渺尘(1v1): 33烟花易冷人易变,空负红妆照夜明
钦天监择定的吉日终于到来,宋还旌与江捷的婚事,承载着皇命与战场得胜归来的荣耀,排场自然盛大。新赐的将军府邸位于永业城东,比起宋府的陈旧与死寂,这里飞檐流光,簇新宏伟。
大婚的仪式依制而行,宾客喧哗,觥筹交错,红绸高挂。江捷今日褪去了素净的衣衫,身着一袭中原制式的赤色华贵吉服,被迎入喜堂。
夜深人散,喧嚣落定。
婚房内,红烛高烧,映得满室生辉。江捷并未如寻常新妇般端坐床沿,等待夫君来掀盖头。那些虚礼于她,本就可有可无。她卸下了沉重的冠饰,只着一身大红嫁衣,静静地趴在窗边,仰头望着夜空。
夜空中,正绽放着绚烂的烟花。一簇簇,一树树,金紫银红,在永业城寂静的夜幕中闪耀出短暂而辉煌的图案。
在潦森,烟花是极为罕见珍贵之物,非盛大庆典不得见。她一生所见,也不过寥寥数次。她静静地凝望着那些转瞬即逝的光芒,眼中是极少流露出的、纯粹的惊喜。
房门被轻轻推开,宋还旌走了进来。他身上带着淡淡的酒气,步伐依旧沉稳。他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幅景象——江捷闻声回过头来,窗外恰好炸开一蓬极大的金色烟火,璀璨的光芒映照在她脸上,平日里素净的轮廓,显得温暖又柔和。
“灰鸦,”她声音里带着淡淡的轻快的笑意,“放烟花了。我总共也没见过几次呢。”
她的喜悦如此纯粹,纯粹得像山间未染尘埃的清泉,径直撞入宋还旌眼中。
宋还旌放在门框上的手微微一僵。
她不知道,这些盛放的烟花是因皇室赐婚而起的庆贺,是宸朝皇帝对这段联姻的满意的体现。
宋还旌严令府中上下,不许向江捷提及赐婚之事,她以为,他向她求亲,是源于他宋还旌的一片真心。
但他一直都知道。
知道自己从未爱过眼前的妻子。
七星楼的杀手是他耗费重金请来,所谓生死相伴,不过是他自导自演的一出苦肉计,只为在险境中博取她的信任,将她牢牢绑在自己身边。
响水山中那些不得已的拥抱取暖,瘴气林后的亲吻,乃至平江城一行,求药被拒的苦肉计,甚至归程自述“孤独不幸”,无一不是他精心设计的的陷阱。一切的一切,目的只有一个——利用她琅越王室的医术,救回那四百多名生死悬于一线的士兵。
从始至终,步步为营,不曾动心。
他一直在欺骗她。
而此刻,她因为这场建立在谎言与算计之上的婚姻,因为这表面是他一片真心、实则为敌国帝王赐婚而庆祝的烟花,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容。
他无法在这双映着烟花的、带着笑意的眼睛注视下,与她同室而处。
他对她本无情意,如今目的达成,即使他对她敬佩、感激,也心存不忍,但他今晚不必、也不该留在这里。
宋还旌移开视线,避开她那令他心悸的目光,声音维持着平稳:“嗯,看到了。”他顿了顿,寻了一个最寻常的借口,“军中还有些紧急公务需要处理,耽搁不得。你早些休息,不必等我。”
说完,他不等江捷回应,他转身,再次踏出了这间布满喜庆红色、却让他感到滞闷的新房。
江捷脸上的笑意慢慢凝固,直至消失。
她有些茫然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窗外的烟花仍在绽放,映亮她独自立在窗前的孤影,那绚烂温暖的光芒此刻看来,竟有了转瞬即逝的冰冷意味。
接下来的几日,宋还旌更是早出晚归,借口军务繁忙,有时连晚膳都不回府中用。即便偶尔回来得早些,也总是宿在书房,理由是夜深恐扰她安眠。
新府邸虽大,却因男主人的刻意回避而显得格外空旷冷清。江捷每日依旧按部就班地整理药材,翻阅医书,或是去城中探访药铺,神色平静,看不出太多波澜。
几日后的一个清晨,宋还旌正欲像往常一样悄无声息地出门,江捷的声音却自身后响起,很轻,却清晰地定住了他的脚步。
“灰鸦。”
他转过身,看到她站在廊下,晨光勾勒着她沉静的侧影。她的脸上没有预想中的愤怒,也没有被冷落的哀怨,平静得像一池深秋的湖水。
宋还旌静静地看着她,等待着。他以为她终于要问出口了,问他为何如此冷淡,问他究竟为什么要成亲,问他对她是否只是利用。他甚至已经准备好了承受她的指责与愤怒。
以她的聪慧,理应想明白一些事情了。
然而,江捷只是沉默地与他对视了片刻,目光沉静如水,仿佛要穿透他的皮囊,看进心里去。
最终,她微微侧头,目光移向他身后的门口,语气平静地道:“你先离开吧,莫要耽误了。”
宋还旌如同重拳落空,她这样宽容隐忍,反而给他带来一种陌生的、沉闷的窒息感。他没有再说什么,点了点头,面色坚毅、似乎不为所动,转身,大步踏出了房门。
直到第二日,江捷才从两个负责洒扫的老嬷嬷的嘴里,得知了前几日的事。
那日回府,宋还旌为了娶她,竟与生母苏白宁彻底决裂,甚至被逐出了家门,立下了“今生来世,不复相见”的决绝之语。
原来如此。
原来为了与她成亲——这个流着琅越血液、更是潦森王室的女子,宋还旌竟然和他的生母苏白宁彻底决裂,甚至被逐出了宋府。
她这才明白,那日婚前自己问及苏白宁为何不出席婚礼时,宋还旌简单那句“她不会来”背后的含义。
为了这桩亲事,他失去了唯一的亲缘。
宋还旌如今的种种疏离和冷淡,恐怕都是因为愧对母亲的决裂之痛。他没有向她解释,是不愿让她背负这份沉重的罪责。
她不能让他一个人背负这些。
江捷当即一人独行,直奔旧宋府。
宋府门前,檐楣高耸,却透着一股肃杀的静默。仆从们见到她,面露难色。
“夫人,您不能进去。”一位老仆人硬着头皮,恭敬地劝阻,“夫人说了,但凡与将军有关的闲杂人等,一概不许踏入府邸半步。”
“我只想见宋夫人一面,做个解释。”江捷语气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坚持。
仆从们自然知道苏白宁对这个琅越女子深恶痛绝,哪里敢放她进去,只能团团围住,苦苦哀求。
见门扉紧闭,江捷没有强闯,孤身站在宋府朱红色的大门外,静静等候。
江捷等了大约两个时辰,直到午时将过,那扇厚重的朱门才缓缓开启。
苏白宁身后跟着一个贴身老嬷嬷,她一身素色,容貌清丽却冷峻孤寂。她的目光原本落在前方,但在看到台阶下的江捷时,骤然停滞。
那双冰湖般的眼眸中瞬间涌起愤怒与杀意,比初冬的寒风更加凛冽刺骨。
“我已说过,”苏白宁的声音冷得没有一丝温度,直刺江捷心底,“和宋还旌有关的闲杂人等不得入府,你们是把我的话当耳旁风了吗?”
她甚至没有看向江捷,只是怒斥身边的仆从和守卫。
江捷心头一凛,知道不能再等,她上前一步,向她行礼:“宋夫人,我知道您心中有气。我今日来……”
她这一动,身边的侍卫们皆面露难色。这毕竟是圣上亲赐的将军夫人,他们哪里敢强行阻拦或动手推搡,只能低声好言相劝:“夫人,您别……”
苏白宁冷笑一声,目光彻底落在江捷身上,那眼神中是深入骨髓的鄙夷与厌恶。
“看来你们已经忘记宋府是谁做主了。”
她抬手,猛地从身边一名侍卫腰间抽出那柄带着寒光的佩剑。动作快如闪电,根本不给任何人反应的机会。
寒光一闪,她将佩剑毫不犹豫地向江捷掷去!
这一剑携带着极大的怒气和力量,苏白宁年轻时习武,能马上弯弓射箭,力道准头俱佳,这一剑的目标赫然是江捷的胸腹要害,带着必杀的决心!
“夫人小心!”侍卫们惊恐地大叫,却已救援不及。
眼看剑尖的寒芒就要刺入江捷胸口——一道黑色的身影,带着凌厉至极的破风之声,骤然从侧面的高墙上窜出。那身影快得像一道掠过的幽灵,猛地撞开江捷,将她带离了原地。
“铮——”的一声刺耳的金属摩擦声。
长剑落空,直直地扎在了台阶旁厚实的青石地面上,剑身剧烈颤抖。
而那道在关键时刻救下江捷的黑影,在确定江捷安全后,没有一丝停留,仿佛融入了初冬稀薄的空气中,瞬间消失不见。
苏白宁的眼神骤然收紧,锐利地扫视了周围一圈,那股冰冷狠戾之气并未消退。她冷冷地下了一道命令:“关门。府中若再见到此人,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