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雌鲸湾: 53·狂热信徒

    它的颈椎因高速撞击玻璃而折断了。它奋力徒劳地鼓动胸脯,骨腔内的气囊急促地收缩,吸入少得可怜的空气。过分水肿的肝肾压迫它那颗红浆果大小的心脏,它的体温一点点地流失,脚爪因无力而逐渐蜷缩,微小的血量从它的鼻与喙中渗出来。
    “Beatus  vir,  juvenis.(变得幸福吧,年轻人)”白马兰抚摸它凌乱的羽翼,垂下眼帘,用一种肃穆的口吻为它祈祷:
    Decían  también,  y  lo  tenían  por  muy  cierto,  iban  a  esta  sugloria  los  que  se  ahorcaban.(她们也说,并且非常确定,那些投缳的人将去她们的天堂。)
    trabajos  o  enfermedades  se  ahorcaban  parasalir  dellas  e  ir  a  descansar  a  esta  su  gloria  donde  decían  los  venía  allevar  la  diosa  de  la  horca  que  llamaban  Ixtab.(此处是她们所说的,她们那被称为Ixtab的绞刑架与陷阱的女神,将要来迎接她们的地方,从此处逃脱,从此时安息。)
    从小到大,弗纳汀不知道多少次路过玫瑰圣母堂,在烛火温暖的祈祷室里聆听福音。他从没见过哪怕一位牧师拥有教母这样的证量,也从未听说过小动物同样拥有天堂。他听说的只是:正因为没有,所以人们应该好好对待它们,让它们拥有天堂一样的尘世生活——可这只是一句漂亮话,是一句即便听不懂,也仍然会觉得美丽的欺瞒。
    在教母埋葬这具红交嘴雀小小的尸体时,弗纳汀听见低低的啜泣。他回过头,那黑纱覆面的男孩儿正在姨妈的怀中呜咽。太阳愈发低垂,树影侵染他的身体,他观看这场小型葬礼时不可避免地想起他亡故的母亲。他相信教母和他一样悲伤,尽管她并未哭泣,但他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从教母的心里流走,就如同流泪一样。那暗淡的、浅红色的羽毛缓慢从教母的指尖抽离,坠入潮湿而冰冷的墓穴里,泥土经由教母温暖的掌心滑落,覆盖它的身体。
    “普利希女士,有关抚恤金的问题…”
    那男孩儿挣脱了姨妈的怀抱,背过身去垂泪。
    “尤安还没有成年,他才十三岁,需要监护人。”白马兰摘下一朵白鸢尾,放在这座微型的坟墓前。
    “我一个人也可以生活,我不需要人照顾。”尤安握紧了胸前的吊坠“我不跟你走。妈妈在世的时候,你从不和我们来往,现在她走了,你回来了。你为什么要回来?你不是说,她的事情和你没有任何关系,你不是说,她死了你也不会找她吗?”
    “尤安。”白马兰制止他“别这样和姨妈说话。去教堂里坐一会儿,里面暖和。”
    弗纳汀掸掸袖子上的泥土,托住尤安的手臂,道“和我走吧。”
    “我知道,她的性格有些骄纵,有些不大懂事。她没有留下遗嘱,从前你们母亲的房产,属于她的那部分将交割给尤安。如果你同意,我会把你那部分折现。”
    “恕我不能同意,普利希女士。那是母亲留下的房子,我不想卖。”
    “那尤安?”
    “我妹妹年龄小,老来得子,母亲一向更照顾她些。早年间她做了点生意,挣了些钱,母亲就更疼她了。那之后没有很久,全球性的经济危机害得她破产,她才给人开车。但仍然,她的习气不曾改变,只要母亲在,她就永远是个孩子,她不知道怎么照顾尤安,有不顺心的地方,就拿配偶撒气。我受不了她。就算是母亲临终前那段时间,她都没有承担过哪怕一点责任。她只会觉得我的语气不好,我的态度急躁,她根本就不知道长久地照顾病人是种怎样的折磨。所以,我和她大吵一架,断绝了关系,母亲走后,我也离开了高山半岛。如果不是她死了,我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回来。”
    “五年前的三月十一号,她的赌博经纪人上门,勒索了她。是你替她还的账,四万八。半个月之后,你离异了。”白马兰站起身,取出方巾擦手“她拖垮了你。”
    “当年生活不好的时候,我也偷过她的钱,她知道,但她不曾提起。我知道她知道。说到底,姐妹不就是这样嘛。”
    她急切地需要集团支付抚恤金,如果没有那笔钱,她根本没条件抚养一个十三岁的男孩子。尤安理解不了自己的姨妈,他的岁数还小,长辈之间的纠葛他也还都不明白,他以为姨妈回来只是为了抚恤金。可事实并非如此,白马兰能理解。那是她的妹妹,尽管她嫉妒她、讨厌她、责怪她,甚至怨恨她,但仍然,那是她的妹妹。她是为了尤安回来的。
    “你们姊妹之间一度争吵,关系恶劣,但你仍然在尤安面前维护妹妹的形象,你隐瞒她赌博的行为,还她的账,对她的不负责任缄口不言。我相信你会待尤安视如己出,但我不能把这孩子交给你。她是你的姊妹,也是我们的姊妹,她接受我的邀请,参加我的宴会,为我的教子举杯庆贺,却遭遇枪击不幸罹难。相比于你,她的遗孤留在高山半岛,可以获得更优渥的生活条件,不管是日常起居、饮食,还是教育。”白马兰从口袋里拿出支票簿,签下姓名“请不要误会。这只是集团向逝者家属表达关怀最直接的方式。”
    “虽然你这么说,我还是会争取到底”,她接过支票“但我尊重尤安的意愿。如果他宁愿流入收养系统,都不愿意跟我和他的姨亲姐姐一起生活,那么我就放弃他的抚养权。”
    白马兰颔首“明白。”
    此刻是傍晚五点四十分,晚间祷告已经结束。玫瑰圣母堂的大门打开,青春洋溢的见习执事们鱼贯而出,呼朋引伴地跑向篮球场。她们都是原教区送来培育的修生,在课程毕业后将回到原来归属的文化区,听从主教的安排成为祝圣司铎。
    “我会派人送你回去。有些事情还需要我处理,不能奉陪了。”白马兰招手唤来党徒,将尤安的姨妈送回家中。她在原地又站了片刻,朝后退步,转身穿过球场,与修生们擦肩而过。尤安坐在祈祷室的长椅上,瑞贝卡司铎蹲在他面前,握着他的双手同他说话,轻柔地为他拭泪。
    “尤安。”
    她呼唤那男孩儿的名字,摊开手掌,面向他敞开怀抱。她眼窝深陷的阴影中露出一双琥珀色的瞳孔,在灯影前呈现傍晚时纯净的橘色调,肩颈间血管弹动,弦月般的两轮锁骨中镶嵌极细微的红痣,如穹顶上的壁画人物般鲜艳,她看上去似乎散发着某种圣光。
    “教母。”尤安站起身,不假思索地向她跑去,紧紧搂住她的腰,将额头抵在她的胸前啜泣“教母…教母…”
    她还和小时候一样,一点儿都没有变,非得等到晚间祈祷和圣餐都结束才会进入圣母堂。瑞贝卡从地上站起来,将祈祷绳缠在腕上,向白马兰点头致意后离开。
    “我已经叫人送你姨妈回去了。她说,她会尊重你的意愿,如果你不想和她一起生活,她不会强迫你。但是”,白马兰隔着黑面纱抚摸尤安的后脑,他的发丝蓬松而细软,毛绒绒的,显得很可爱。
    弗纳汀掩上两扇彩绘玻璃门,默默退到门边。白马兰伏低身体,用掌心托住尤安的脊背轻轻拍打着,换了种口吻,“我的生活里充满危险,尤安。我连累了你的母亲,这让我感到异常愧疚。”她抬起头,仰望着悬挂在祭坛正上方的玫瑰与圣杯,沉痛道“我向中保圣人忏悔。”
    教母懂得如何利用人类在情绪感知中的经验盲点,这使得大部分时间里,别人都无法通过她的言语和表情判断她真实的心情,只不过是弗纳汀总愿意相信她的表述。尽管如此,她说话的动机仍然非常可疑。弗纳汀知道,她这样说的目的并不是让尤安主动回到姨妈身边,恰恰相反,她不仅要收容这个孩子,还要让这孩子以为是自己执意跟随她,而她只是心生恻隐,迫不得已才答应下来。
    为什么呢?弗纳汀预感自己可能知道原因,这是她塑造领袖形象的手段。一方面,她探明党徒的欲望,主动交付,显得自己能为下属考虑得更深、更远;另一方面,她包装自己的需求,将自己应尽却未尽的责任颠倒成对方的索求,占领道德上的高地。可她又为什么需要密切关注尤安,事无巨细地掌握他生活的方方面面,抹除一切潜在的威胁?弗纳汀不愿深思,他只是依稀察觉到,教母在这场枪击事件中或许负有一定的责任。教母她…似乎有些心虚。
    “我不想跟她走,教母,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生活,我长大了。”尤安看不懂她的目光,也看不懂她的神情。他不明白向他施以援手的教母为什么执意要他跟随姨妈生活,两家关系恶劣,十三年来,他跟姨妈说话的次数屈指可数;他不明白听闻噩耗时泪水盈睫的教母,为什么用这种近乎冷漠的旁观者的眼风注视他,却又不回避他的靠近。为什么教母安慰他、拥抱他,却又要将他推得那么远?尤安不明白。
    “让我留在高山半岛吧,教母,或者让我加入集团,可以吗?”他用脸颊厮磨着教母的肚腹,仰望着她的脸,不断地恳求垂怜,“我不想到陌生的地方去,也不想和姨妈一起生活,我和她根本就不熟悉。不要让她带走我,好不好?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我不用集团费心,好不好,教母,好不好?”
    “可是,留在我身边,也许会给你带来麻烦…”白马兰皱着眉,抚摸着他湿润的小脸,他脸上的神情还显得很幼小,很稚嫩。尤安紧紧抿住嘴巴,才没让眼泪落下来,他不再说话了,只是固执地抱住白马兰的腰,那小身板猫似的。
    “教母。”弗纳汀适时地出声,“图坦臣先生说,追悼会和葬礼的筹备工作,都已经完成了。”
    “教母。”尤安握住了白马兰的手腕。
    祈祷室中的烛火荧荧惑惑,教母脸上没什么表情,过了半晌,那半敛的长睫才缓慢地升起,石材与木质相互嵌填的圣杯倒影在她的瞳仁中。尤安看见她眼底的冰壁融化了,闭合的唇片微启,紧绷的肩头随着呼吸而舒展,她叹了一口长气。
    “尤安,好孩子。”白马兰蹲下身,托起他的下巴“我尊重你的意愿。”
    他哭得喘不上气,小脸儿微微发红,像一颗将要成熟的桃子。他失去了母亲的保护,在高山半岛也没有别的亲人,然而这样一个可怜的孩子,生得却很漂亮。这不是好事,但也可以是好事。
    “虽然你偶尔会听到大人们‘混血’、‘混血’地叫我,但你不知道吧,尤安,我其实是普利希家的养女。在被命名为埃斯特之前,我名叫弗拉弥亚,枢机卿是我的院长妈妈,她以故去的圣法米加修女为我命名。”教母将手搭上他的后脑,温柔地将他拥进怀里,悉心地安抚他。
    教母身上的气味很好闻,像妈妈一样,她的手掌很温暖,指尖微微有些发凉。尤安听见教母的声音自头顶响起,“其实,我一直都很想要个男孩儿,尤安。女孩子总是要离开家的,男孩儿就不同了。我会把你当成我的亲生孩子,我会收养你、照顾你、教育你。尤安,好孩子,你的母亲只是结束了尘世的生活,但她并没有离开你,她派我来守护你,派我来爱你。”
    尤安依偎在她的臂弯里,看上去似乎很亲密,然而她抬动下巴的角度却显得格外耐人寻味。或许她只是在说漂亮话,弗纳汀很难不这样想。毕竟在拥抱伊顿小姐的时候,她骄傲的头颅总是毫无保留地低垂着,也从来不介意弄皱她昂贵的皮鞋。
    尤安在她的怀里痛哭,显然是将她当成了某种感情上的寄托。失去至亲使他的人生进入了漫长的雨季,他一刻都无法忍受与眼前这位年长者分离。
    “你喜欢弹钢琴吗,尤安?还是喜欢唱歌?画画?珠宝设计?我会请最好的老师来教你。等你十八岁,我就送你去留学——啊,在那之前,我得给你买漂亮衣服,给你买车,那样才像话。”白马兰吻他的额头,“我会为你安排光鲜亮丽的工作,再给你挑一个丈妇。她会很爱你的,尤安·普利希,因为我要求她那样做。如果她敢违抗我的意愿,好孩子,我会替你教训她。”
    或许她没有说假话呢?弗纳汀只烦恼了一瞬间,最终还是想着:或许她只是爱伊顿小姐爱得比较深沉,爱尤安爱得比较肤浅。随她吧。
    想通之后,弗纳汀从口袋中掏出手帕,整理好,递给教母。她撩起尤安的面纱,认真地给他擦脸。一天的工作结束后,教母将尤安送回借住的客房,她坐在床边,隔着被子轻拍他的后背,对他说:只要有我…不,只要有妈妈在,你就什么都不用怕,妈妈会为你安排好一切。
    有些时候,弗纳汀的确会怀疑教母的品性。他说不清楚那感觉,只是在生活中的一些瞬间突然被浓云吞没,而他除了站立在原地之外,并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弗纳汀无法判断教母对尤安的关切是出于成全还是利用,身边也没个明白人能问问:图坦臣先生跟教母睡一个被窝儿,对外的口风永远一致;梅比他更糊涂,且思考问题的方式很不健康,母爱经他的阐释与解读,很容易就变质了。
    “弗纳汀。”被她将指尖搭在肩上时,弗纳汀吓了一跳,这才注意到自己跟在教母身后,不知不觉地行至走廊尽头。
    “人有百样,弗纳汀。你刚刚在想什么?想我的阴暗面吗?”白马兰从口袋里掏出钥匙开门,“这里以前是个孤儿院——其实现在也是,只不过为了好听,改成了流浪儿童救助中心。”
    教母说话时,脸上展露出温和的笑意。
    “以前我住在这儿,和瑞贝卡司铎,还有另外两个姊妹。这里是四人间。”她推开房门,熟练地找到灯的开关,‘咔哒’一声轻响,“改造扩建之后就是单间了,我每次看望院长妈妈,都会回来住。”她转过身,笑望着弗纳汀“怎么样?要跟我一起住吗?”
    “是,教母。”弗纳汀走进房间,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时间还算早,教母就结束工作,准备休息了,他下意识地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教母的日程表,忽然想起什么,急切道“对了,教母,经济犯罪科的负责人,她还在餐厅等您赴约。”
    “弗纳汀,你以为我跟尤安说的那些话,是说来玩的吗?”白马兰回身的动作轻巧异常,她捧起弗纳汀的脸,踮起脚凑近了他,“我不是说嘛,他人生的每个重要环节,我都会替他安排。我会保护他,让他幸福,对你也一样。放心吧,弗纳汀,没人能把我怎么样,嗯?”
    灯光将她的瞳孔颜色照得很浅,她的中庭修长而妍美,唇片单薄,看起来像一条蛇。弗纳汀下意识地托住她的腰,为她节省些力气,视线却不自主地被客厅茶几上的牛皮纸档案袋吸引。
    ——那是她的私账。她的私账居然放在这种地方?
    “阿拉明塔告诉我,协商联盟要求她配合经济犯罪科的负责人,通过‘反犯罪组织侵蚀合法组织’法案,对我进行深入的调查。于是我也告诉她,只要能够成为副主席,她做什么都可以,因为针对我的调查根本就不会有任何结果,她不需要担心我与她之间的利益输送关系被人发现。”白马兰捏住弗纳汀的两腮,强硬地将他的视线移回自己脸上“我带你来圣母堂,是为了让你对我的了解更加深入,我的宗教背景是普利希家的秘密,也是集团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动用的底牌。而我的目标,我们的目标,是让阿拉明塔成为副主席,然后为高山半岛文化区增加两个议员席位。你听懂了吗,弗纳汀?”
    “是的,教母,我听懂了。”弗纳汀其实并不知道教母向他说明现状的用意,在他的印象中,教母不向任何人解释任何事,即便参加高层会议,也总是唐古拉和德尔卡门替她发言。
    ——他听懂什么了?如果他真的听懂了,就会知道自己带他来玫瑰圣母堂的行为本身就是一种表彰。而得知教母与圣法米加修女,与枢机卿、瑞贝卡司铎之间的关系,则代表他正式成为普利希家族的核心成员,很快他就可以在司铎的见证下和图坦臣称兄道弟了。白马兰一时之间弄不清楚究竟是弗纳汀太迟钝,还是他太忠诚。忠诚到一辈子跟定了她,到死为止,根本不在乎她海面以下的冰川拥有怎样庞然的尺度。
    “为什么是这样不安的表情,弗纳汀?上次截获加兰家族的武器库,安东叔叔特意在我面前表扬了你,说你做得很好。你很聪明,也很强壮,反应迅速,动作敏捷,当然,最重要的是他认可你对集团、对普利希家的忠诚度。”白马兰用指节蹭了蹭他翕动的睫毛“他提出让你向核心圈再进一步,我同意了。在中保圣人的见证下,我会用我的姓氏为你命名,你的姊妹将是我的姊妹,你的母亲将是我的母亲。图坦臣将成为你没有血缘的哥哥,你们兄弟将侍奉同一个丈妇。你不再是我的情夫,你会成为我的配偶,在我女儿注定要继承的遗产中,也将有属于你的部分。”
    “我?我吗?我?”弗纳汀回过神,先前的阴翳一扫而空,他跪下身抱住教母的腿根,仰视着她,笑出一排洁白的齿列——刚才看见尤安拥抱教母的时候,他就想这么做了,教母腿上的肉软软的,抱起来感觉很好。
    弗纳汀是个单纯的小子,脑子里从来没有那些脏东西,他不觉得仰视她人是将自己放置在弱势的地位,当下腻腻歪歪地在她腿上蹭脸,似乎也只是为了让自己更方便地看见他。安东叔叔说得没错,弗纳汀是最好的人选,心甘情愿地为她奉献,哪怕未来有一天,弗纳汀给她顶罪,代她服刑,也不会给家族造成什么实际的损失。白马兰抬手抚摸弗纳汀的后颈,他穿得有些少,皮肤冷而干燥,被温热的血肉引动,也渐渐暖起来。
    “前段时间,您一直没有想起我,也没什么事交给我办。原来是安东先生在考察我吗?我还以为是您不喜欢我了。”弗纳汀喜极而泣。事实上,他怀揣着这种顾虑已经很久。他发现图坦臣先生高贵静穆,将家里的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维护教母的人际交往之余,还不断地精进自身,每天要在学习上花四个多小时;梅虽然从来不学习,但他很漂亮,也很可爱,弗纳汀看待他时总有粉丝看偶像的滤镜,但不得不承认,梅像只品种猫,光是生活在这个家里,就足够为教母增光添彩,打翻杯盘、弄倒植被,都不过寻常小事,是他顽劣的天性使然,根本不值一提。
    可是他呢?他是理发师的男孩儿,高中毕业以后就服兵役,紧接着成为狱警,他追随混血普利希已经很久了,但似乎从来都没帮上她什么大忙。从前普利希女士会用他的身体进行一些复杂、严酷的审美训练,他也很享受那些掺杂性爱的游戏,但自从她成为教母之后,花在爱好上的时间就变少了。弗纳汀还以为教母不再需要他,他再也不会得到晋升了呢。
    “我是不是应该直接公示新职位,然后发奖金?”白马兰的语气中有些无奈,搓揉着弗纳汀蓬松的脑袋瓜。和梅垣截然相反,这小子一遇到跟她有关的问题,就会突然变得特别蠢。
    “我只是没有反应过来,但我现在反应过来了。”弗纳汀膝行两步,搂她搂得更紧,实在像头骨骼壮美的伯恩山犬,大有摇头摆尾将她一脑袋拱翻在地的架势。白马兰无路可退,坐在了沙发上,认命地将这小子从头摸到尾。她们的关注点自始至终都不一样,白马兰意在画饼,明确自身作为党首的可靠,进而鼓励弗纳汀好好干。而弗纳汀呢,他只关注他所爱慕并效忠,且即将成为他丈妇的女人拥有怎样的过去。
    但某种意义上来说,这也算是种殊途同归。白马兰隔着薄衬衣摸索他肌肉与关节的形状,他脖颈处的皮肤颜色幽冷,像白瓷,逆着灯光的部分呈现出肉欲的颜色。
    “弗纳汀,坏小子,你在想什么?”
    他突然安静下来,笑容没有先前那么开朗,动作中也平白增添了些含蓄的意味,白马兰知道他肯定想到了一些不该想的。他的衬衣很贴身,描摹出形体的轮廓,很好看,白马兰注意到他的脸色很可疑,半敛的睫毛颤动着,目光闪躲回避,不知道在心虚什么。喘息声隐隐发急,似乎在忍耐,有种颇具张力的色情意味。
    “我只是突然想到”,弗纳汀不敢在她面前不老实,他垂着头定定地望着教母完全被黑色羊毛布料包裹的小腿,从鞋尖到脚踝,没有一寸皮肤裸露,看上去纤长、冷静,还有股禁欲的意味。然而她擅长以言惑人的特质并不会因她的社会身份而改变,这让弗纳汀觉得她不稳定,她随时会打破禁欲的表象,露出那衔情嗜欲的笑。弗纳汀无法自控地联想那绣在洁白圣带上的、微微浮起的猩红圣杯,漆黑如同鸦羽的祭袍笼罩她的身体,只露出一截苍白的手腕和白水晶串起的祈祷绳,她用那双高明卓异的手翻开玫瑰经,也用那双手擦去信徒的眼泪。她立在祭坛上,受人景仰,然而树的枝叶越往上,根系就越往下。弗纳汀不由闭了闭眼,小声道“如果您被枢机卿养大,有可能会成为祝圣司铎。”
    “司铎?”教母忽然笑出来,显然是被脑海中的一些想法逗乐了,摇着头说“我不适合成为祝圣司铎,这太荒谬了。没有哪个艺术巨匠会把每幅画都用来阐释她的性幻想。”
    沉默片刻,她收敛了,低垂眼帘望向弗纳汀,道“过来。”
    她的声音有些飘忽,像调情,又像梦呓,弗纳汀望向她的双眼,从中确认了自己不被允许站起来的事实,于是脱掉上衣,挤进她腿间。
    “好孩子。”白马兰将手搭上他的胳膊,顺着肌肉的走势一寸寸捏过去。他的胸非常漂亮,很大,乳尖粉粉的,腹肌的形状并不完全对称,这也正常,看着健康。弗纳汀将脸埋在她血肉致密的大腿间,教母摸他的耳朵,他就将教母的手指捉过来,叼在齿间轻轻嚼咬。教母的身体动了,坐直了一些,他于是摊平脊背,等待教母像往常一样,将腿架在他的肩头,而他朝前倾身,正欲叼住教母腰侧的拉链,却被她用行为制止。
    “成为我的配偶,你决定了吗?”教母攥住他的发根,就像握住马的缰绳,将他的头颅压低,直至贴上自己的衣裤,“That’s  the  door.  Strait  is  the  gate,  and  narrow  is  the  way.(门在那儿。门是窄的,路是小的。)”
    引到灭亡,那门是宽的,路是大的,去的人也多。引到永生,那门是窄的,路是小的,找着的人也少。
    “教母,我决定了。”弗纳汀掀起眼帘,虔诚地望着她,渴望得到一种保证,一种特赦。他将用自己的生命为代价,与教母签订契约,他将成为她的配偶,走进普利希家族的核心,并为她奉献一生。欲望的鼓点隐藏在他身体的战栗之下,他意乱情迷地求恳着。
    “…呃,不。别急着立誓。刚才在祈祷室的祭坛前,我发现你看待我的目光里有一些犹豫,还有一些揣测。这不好,我不喜欢。”白马兰审视他的脸,观察他浅灰瞳孔中细微的光影变化。两三个呼吸之后,她笑着用拇指抚弄弗纳汀的颧骨“幸好,现在已经没有了。让我告诉你,我对配偶的要求,以便在接下来的人生中,你能明确自己的目标。”
    中保圣人接受临时的信徒,但教母拒绝。她没有那么宽容,也没有助人的义务,她并不想被人喜欢,也懒得受欢迎。数量不是衡量爱的标准,强度才是,绝对服从命令是热爱教母的原则。她要完全的忠诚。图坦臣做不到,这没什么,毕竟图坦臣是个独立的人,拥有与她平等的地位,有自己的想法很正常。但弗纳汀,弗纳汀只是她的附庸,根本算不上一个个体,他必须做到。
    “I  want  fanatics.(我想要狂热者。)”白马兰凑近他的脸,轻轻搔弄他红热的耳根,安抚他,让他抑制住自己的躁动,“Fanaticism,  is  love.(狂热,是爱。)”
    “Fanaticism…”弗纳汀呢喃着,自然得仿佛跟读。
    “容貌、才情、礼仪,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跟我的配偶们没有任何关系,也绝非他们必须具备的特质。但他们必须具备的是:完成我要求他们完成的事。‘犹豫’这个词不应该在你的词典里,弗纳汀,它从今天开始被废除了,取而代之的是‘权威’,我的权威。”白马兰舔了舔干燥的唇面,“好了。现在回答我的问题,弗纳汀。你爱我吗?”
    他点头,好一阵子才寻回自己的语言能力,坚定地回答道“我爱您,教母。”
    真是让人满意的回答。白马兰笑着靠坐进沙发里,拉下腰侧的拉链。她的一天正式结束,她也该享受享受,犒劳一下自己。
    门灯的阴影里,她眉眼乌浓,神秘而不可接近的肉身线条精美。在她的双腿间,是那方窄门,诞生伟大之爱的唯一途径。弗纳汀试探着将手搭上她的膝盖,缓慢地向上攀附。
    她没有申斥,却说“现在,你可以吻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