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节 书名: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作者:秋十八 简介: 一觉醒来变成同名同姓、被村霸逼婚的小可怜…… 林思危往记忆深处捯饬捯饬,惊喜地发现咱还有个抛妻弃子的渣爹!而且渣爹还在城里混得风生水起! 看着村霸的一口大黄牙,林思危当机立断,卷上包袱连夜投奔渣爹! 为了前途,渣爹含泪认下亲女儿一枚。从此,听见她的名字手都要抖三抖:孩子太孝了,孝到我经常心颤。 后妈:当知青都能闹出人命,还管生不管埋,你就是个渣渣。 同父异母的妹妹:我没有这样不爱读书,只想找个厂上班酷爱兴风作浪的姐姐。 街坊邻居:老林家大丫头异想天开胆大妄为简直是上天扔到鱼骨巷的妖孽。 林思危:渣爹打起来,厂子开起来,昂首挺胸走进新时代! 渣爹:别唱了,别唱了,在反思了,在反思了。 顾洽:乖宝,搞事业是重要,但能不能看我一眼?我盘靓条顺人帅路子野,看我,看我,要不我再站高点? ps:男主根正苗红好青年,非村霸。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励志 年代文 逆袭 正剧 主角 视角林思危 顾洽 配角林正清 林家欢 林家乐 一句话简介:拧螺丝我也要第一名 立意:时代风采,奋进人生 第001章 进城 太阳收去最后一丝金红,夜幕迅速降临。城市的路灯次递亮起,街景昏黄。 “鱼骨巷”—— 林思危仔细辩认着白墙上斑驳脱离的字,终于确定这就是自己要找的地方。 一周前她穿越了,来到1982年,成为同名小村姑。 小村姑着实可怜,初中毕业没了娘,老光棍村霸一看她没有了依靠,立刻打起她的主意,不仅上门逼婚,还时不时公然调`戏。 那天她在河边洗衣服,又被村霸堵住,张着臭哄哄大嘴就要轻薄她。大黄牙晃得人实在恶心,她羞愤难当,直接跳进河里。 被人七手八脚捞上来时,小村姑林思危已经换了芯子。 二十一世纪林思危来了。 没人关心她的死活,全是围着她七嘴八舌,劝她认清形势、嫁给村霸的。 开玩笑,小村姑都有几分骨气,不愿意嫁给那个恶心的无赖,新世纪林思危见多识广,跟你们耗这些? 林思危说自己要考虑考虑,稳住了这些人,然后开始琢磨跑路。 村子里这些亲戚靠不住,只想着吃绝户瓜分她仅剩的两间破房子。太远的亲戚又顾不上。林思危在记忆库里一顿扒拉,还真给她扒拉出一位—— 她亲爹啊! 虽然亲爹从未谋面,但村上人的风言风语中曾经流露过,她亲爹在城里当官。 在那些生活异常艰难的岁月里,小村姑也曾经问过亲妈,为什么不去找爹呢?亲妈说,做人要有骨气,那男人当年抛妻弃女回城,这辈子打死也不要再去找他。 来自新世纪的林思危却不在乎这些。命都要保不住了,骨气值几个钱。 在某个月黑风高的夜晚,林思危将家中细软一顿收拾,带上所有她认为有用的东西以及全部财产10块钱,上路了。 一出“小蝌蚪找爸爸”的寻亲戏码拉开大幕。 饶是林思危干销售那会儿出了名的能吃苦,这上世纪的苦还是让她差点招架不住。 转了五趟车才到晋陵市。出了长途车站又舍不得坐公交,也舍不得买地图,只能生生一路打听一路步行,终于来到了这儿。 眼下她站在鱼骨巷口,紧窄的衣服被浑身汗水粘在身上不说,鞋底也裂开了一半,露出脏兮兮的脚丫子。 水塘里映着她的人影,黝黑、瘦小…… 哎,可怜孩子哇,就没吃饱过饭,快十七岁了,长得跟十三四似的。就看渣爹那儿能不能混点肉吃了。 林思危扬眉,抹把汗,走进了巷子。 … 鱼骨巷南北走向,沿着主巷又向东西两边各伸出数十条支巷,宛若鱼骨,因此得名。 巷子约摸三四米宽,古时或许已算繁华街道,今日却仅容两辆自行车擦肩而过。各家门前几乎都坐着人,手里摇着蒲扇,说着漫无边际的长短。 有人看到背着大麻袋的林思危,好奇问:“小姑娘,你找哪家?” “婆婆好,我找43号林家。” 那婆婆将手里的蒲扇向北一指:“再走两个巷口,门口有个绿色小花窗的那家。” “谢谢婆婆。”林思危很乖。 她清楚自己是这个世界的生客,就算要翻天,细节处也不能造次,要尽可能广结善缘。 没走几步,就听到婆婆在身后说:“好几年没见林家来乡下亲戚了。” 巷子对面的则说:“怎么来的一会儿怎么走。林师母从来不接待林校长家客人。” 校长? 我那渣爹还当校长了?虽然和记忆中的“城里大官”有些出入,但对于眼下的小村姑身份来说,校长也颇有能耐了。 林思危停下脚步:“婆婆,我不是客人,我是林正清的女儿。嫡亲的女儿。” 巷子两边的人全都是倒吸一口凉气,连十米之外的蒲扇都停了。 全都好奇地盯住她。 “林校长两个女儿,一个欢欢,一个乐乐,我们从小看着长大的。你又是哪一个?” “小姑娘,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啊。” “就是,亲戚也不能乱认啊。” 林思危呵呵一笑,手伸进了麻袋,掏吧掏吧,掏出一张皱巴巴的纸。 “我才不会乱说呢。婆婆你瞧,这是我的出生证,父亲那一栏有名字……” 婆婆不认字,卜瞪卜瞪,干瞪眼。 旁边有积极分子立刻凑上来:“姓名——林思危,母亲——苏红梅,父亲——林正清。真的是林校长啊!” “同名同姓吧。” “林校长居然还有个女儿?” “没听说过。” 林思危又掏出户口本给他们看。 积极分子又念:“苏省溱洪县大明村……这不是林校长当知青的地方吗?” “出生年月,1965年11月30日……” “比欢欢乐乐大两岁,难道是林校长插队乡下生的?” 大家七嘴八舌的,竟然瞬间就猜到了端倪。 林思危呵呵,姑娘我就是林正清在乡下插队时生的。 当然,冷笑放在心里,现在人家是小蝌蚪:“对啊。我快十七了,是我爸生在乡下的。” 众人惊愕,一时说不出话来。 婆婆打量她,咂咂嘴:“你有十七了?看着跟细毛丫头似的。乡下从小没饭吃?是不是林正清不管你?” 果然还是经年的老人会抓重点。 所有人都望着林思危。 “林校长始乱终弃?” “林校长过河拆桥?” 林思危自有打算,现在绝不是败坏渣爹名声的时候。 她笑:“我爸才不是那种人,怎么可能不管我啊,他对我可好了。我名字都是我爸熬了好几个夜、花了很多功夫起的。林思危,居安思危的思危。是不是特别有文化?” 众人反应过来。 “这……林校长当然有文化……” “不要追究细枝末节,问重点,林校长在乡下结过婚?” 邻居们面面相觑,又有莫名兴奋。 “丫头,你妈是谁?” “苏红梅啊。” “苏红梅是谁?” “我妈啊。” 众人:“……” 这孩子怕不是有点憨?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2节 我们想知道苏红梅是何方神圣! 七嘴八舌之间,婆婆还想拉住林思危问个明白,林思危却动作迅速,已经收好出生证、背起麻袋,大步向小巷深处走去。 … 一盏昏黄的路灯,照亮了生锈的门牌:鱼骨巷43号。 灰不溜秋的围墙上有个绿色小花窗,却用砖堵着,看不见里头。旁边则是颇有年头的院门,铜皮门环被摸得发亮,是整个门面最有人气的细节。 林思危深吸一口气,伸手敲门。 “谁啊?”一个女人的声音由远及近。 门吱呀打开,却不到半尺,是一种戒备的距离。 女人约摸四十岁,梳着局促的齐耳短发,从门缝里警惕地望着林思危,紧抿的薄唇流露出一些不好惹的气息。 “阿姨你好,我是林思危。” 女人却对这个名字完全没有反应。她皱眉:“你找谁?” “我找林正清,我是他女儿。” 女人怔住:“你是不是搞错人了?” 林思危缓慢地、清晰地:“我找林正清,我是他女儿,我叫林思危。” 一个男人端着饭碗从屋里出来:“谁啊,怎么不进来?” 女人转向男人,脸色铁青:“这丫头说她是你女儿,怎么回事?” 男人怔住。 院子里没有灯,昏暗中,林思危看到这男人扶了扶眼镜。 斯文,儒雅,英俊。 没错了,这就是她那个旷世奇渣的亲爹——林正清。 “你是……”林正清声音有些发颤。 林思危听到身后数米外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显然,夜色中有无数双眼睛在不同角度看热闹。 观众越多,林思危越兴奋。是时候让你们知道什么叫真正的八卦。 林思危提高嗓门,脆生生的:“爸,我是思危。林思危。你还记得大明……村里的苏红梅吗?” “哐当”,碗摔了,饭菜洒了一地。 第002章 认亲 三分钟后,林思危站在鱼骨巷43号的客厅里。 她第一次对“客厅”这个词产生了怀疑。将将十平米,又矮又逼仄,靠窗一只煤球炉,旁边是水泥砌的长条桌,放着几只大大小小的锅子,东墙边一顶半新旧的纱门碗橱,屋子中央一张八仙桌。 刚刚八仙桌旁还坐着一对十四五岁的双胞胎姐妹,应该就是邻居口中的欢欢乐乐。 不过此时欢欢乐乐已经被轰进了北边房间,还关上了门。 这个家出了必须关门解决的大事。 开门的是女主人刘玉秀。她也万万没想到,就去开了个院门,自己就成了后妈。 这也太狗血了,冲得她气血上涌,脑袋都要爆.炸。 “林正清,我要知道你以前结过婚,打死也不会嫁给你!”刘玉秀尖叫着冲上去,要跟林正清拼个你死我活。 狗血剧的另一个主角,林思危的亲爸、鱼骨巷43号的男主人林正清——一把抱住女人。 “玉秀,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听我解释……” “解释个屁!女儿都这么大了,你可真会藏啊,瞒了我十几年,搞半天你结过婚,臭不要脸的,一下子跑我跟前是不是想气死我!你是不是把我当猴耍啊——” “玉秀你误会了。我不可能故意瞒你啊。我跟她们早就没有来往,我都忘记她们了,我心里只有咱们一家人,我是真忘记以前的事了……” “骗小孩啊?这么大个人,你忘记她就不长了?她就缩回娘肚子了?你是不是存着心思,还打算回去找她们母女,你把我和欢欢乐乐当什么啊。” 刘玉秀哇哇大哭起来。 林正清抱着刘玉秀,又解释不了,又哄不好,只得冲林思危发作:“看看你,把刘阿姨气成这样。你开心了?有你这么冒失的吗?” “对不起,爸……” 林思危一脸无辜,心中却在冷笑。 这渣爹的确生得一副好皮囊,否则怎么能轻易掳获苏红梅和眼前这个刘玉秀? 可惜,他也只有一副好皮囊,却是没良心。 当年林正清是第一批下乡的知青。苏红梅则是大明村最漂亮的姑娘。 林正清凭着出众的长相、和城里人天生的精致作派,很快收获了苏红梅的芳心,于是在那个要啥没啥的知青点,他得到了无微不至的照顾,还拥有了旁人羡慕的幸福。 很快苏红梅就怀孕了,林正清在知青点跟她扯了结婚证。 结婚那晚,苏红梅点了两根红蜡烛,知青们喝了几杯酒,闹了半晚的洞房,便算是婚礼。 初冬时,他们的女儿呱呱坠地,林正清给女儿起名“林思危”,说是“居安思危”,他不能安于农村,总有一天要带母女俩回城奋斗,那里才是他的广阔天地。 林正清说到做到,林思危还没满周岁,林正清就争取到了回城的机会。 但他说,在乡下成了家的知青不能回城,他必须先和苏红梅离婚。 苏红梅没见识,也不懂这些,只觉得林正清是天底下最可靠的男人,轻易就将结婚证换成了离婚证。 林正清回城的那晚,搂着苏红梅极尽恩爱,再三发誓等他落实好工作,就将母女俩接回城里复婚。 但那晚,是苏红梅此生最后一次欢愉。 先还有信,后来音讯渐稀。再往后,便是林正清寄来五百块钱,说对不起她们母女,请苏红梅另择依靠。 苏红梅抱着林思危寻到城里,才得知林正清已经和市领导的女儿结婚。 当她远远看到林正清扶着大腹便便的新婚妻子时,万念俱灰,甚至连上前撕打的勇气都没有。 苏红梅来到桥边,只想了此一生。 跳下去的那一刻,饿极的林思危哇哇大哭。 孩子的哭声惊醒了苏红梅。她从栏杆上爬下来,抱着女儿大哭一场,毅然回了农村。 从此,她就当林正清已经死了。 而林正清似乎也当苏红梅母女俩死了,不见人,不见钱,消失得干干净净。 就是这么一个不负责任的男人,已经连脸皮都不要了,当着亲生女儿的面就敢说自己早就忘记了她们。 林思危回忆种种,宛若亲历,简直是怒火中烧。 但多年江湖经验告诉她,此时还不宜翻脸,林正清还有用。 猪要慢慢杀。 林思危低眉顺眼:“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以为刘阿姨都知道……就是我和我妈这事,都知道……” 刘玉秀顿时跳脚:“我知道个屁。我要知道林正清在乡下结过婚生过孩子,打死也不会嫁他。” 林思危:“对不起,我替我爸向刘阿姨道歉。” 刘玉秀看着林思危可怜兮兮的样子,猛然发现林思危眉眼间的确闪动着林正清的影子。 这简直是一记暴击。 她转头向林正清大喊:“你们父女俩别在这儿假惺惺演戏,是不是觉得生米煮成熟饭主动找上门,我就要接受你的过去,接受你在外边生的孩子,想都别想!” 林正清急道:“哪有啊。我真的不知道她要来。” 又训斥林思危:“你说说你……哪有走亲戚都不事先说一声的?搞得我家鸡飞狗跳,你满意了?苏红梅满意了?” 林正清恨恨地:“我瞧你还小,想不出这招,是不是苏红梅教你的?” 好家伙,竟然把寻亲说成走亲戚。 林思危对亲爹的渣又有了新的认知。 你不仁,别怪我不义。眼皮一颤,林思危就哭了:“爸,不许你这么污辱我妈。我妈……春天时候就……就死了。” 林正清怔住:“死了?” 他想起春节前的确收到过苏红梅写来的信。 多年前林正清就和苏红梅断了联系,时隔十几年,苏红梅突然说自己生病了,请他来一趟大明村。林正清以为苏红梅是拐着弯想要钱,便把信直接扔进了垃圾桶。 没想到,这是真的托孤。 虽说对苏红梅母女避之不及,但当年也算有过一段美好时光。突然听闻死讯,林正清也有些唏嘘。 “我妈生病好几年,清明前……没熬过。” “原来是这样。我很遗憾,没见到她最后一面。有空我会去给她扫墓的。” “所以我现在只有爸爸了……” 林正清皱眉:“苏红霞呢?她也不管你?” 林思危服气。 要论临危不乱,要论思维敏捷,渣爹能排晋陵前五吧。都闹成这样了,竟然还有脸提苏红霞。 刘玉秀就没他这么冷静。 一听刚走一个红梅,又来一个红霞,暴跳如雷。 “苏红霞又是谁!林正清,你在乡下到底有几个女人!” 林正清疲于应付:“玉秀你别闹,听我解释……” “解释你个鬼!” “啪——”响亮的一声,刘玉秀扇了林正清一耳光。 林正清白皙的脸庞顿时出现红红的五指印。 打得好啊,林思危心里暗爽。不挑得你们内斗,让你这渣男吃点苦头,我妈和我……这个原身这么多年的委屈岂不是白挨了?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3节 呵呵,等会儿让你再吃一记。 林正清还在脸红脖子粗地辩解:“玉秀,你不要激动,真的只有一个,就苏红梅一个……” “一个我也不能接受!” 刘玉秀梗着脖子又要撞过来,一副同归于尽的架式。 林思危一看不好,立刻挺身而出,解救渣爹。 “阿姨,你错怪我爸了!”林思危冲上前去,“苏红霞是我小姨。我妈叫苏红梅,我小姨叫苏红霞,都是十分好听的名字。” “我管你小姨大姨,既然你有地方去就快走,不要以为我们在城里就可以来讹钱。”刘玉秀尖叫出海豚音。 啧啧,果然和渣爹天生一对。 渣爹也开口了。 “刘阿姨气头上,但这个话说得对,你有小姨就该去找小姨,你来找我们做什么。我和你妈早就办了离婚,了断得干干净净。” 还当林思危真是没见过世面的小村姑呢。 要还是原身,的确可能被他家这番闹腾给吓到,被他这番说辞给唬到,但现在的林思危可不一样了,她分得清好歹,也拎得清是非。 小姨苏红霞嫁给隔壁县的木匠贾士兵,常年接济苏红梅母女。苏家盖房子,贾士兵拎着刨子二话不说就上门帮忙。苏红梅生病那两年,也是苏红霞夫妻两带着四处看病,往里垫了不少钱。 人家两个小孩,生活也很拮据,人家真不欠谁的。 反而是林正清一个嫡嫡亲的亲爹,亲生女儿都不抚养,竟然还说出这种话,还能算是个人吗? 林思危忍住恶心,继续装傻:“小姨才不收留我呢。她家只有两间瓦房,她和姨夫睡半间,妹妹和弟弟睡半间,公公还跟猪圈在一间呢,睡不下我啦。” 林正清抚着脸上的手指印,看着林思危,似乎也没道理将她赶出家门,只得可怜巴巴地望向刘玉秀:“要不今晚先让她对付一夜?” 刘玉秀大吼:“想都别想,这房子是我爸帮忙搞的,不是你林正清的。你想在这个家做主,也不撒泡尿照照你自己!你个不要脸的东西自己造的孽,自己想办法解决。你要想留她,我明天就跟你离婚!” 林正清望向林思危,一百八十个心眼子开始活动,琢磨着如何将这麻烦给哄走。 林思危才不给他这个机会。 她嘻嘻笑:“爸,既然阿姨要跟你离婚,不如你就遂了阿姨的心愿吧……“ 第003章 家丑 刘玉秀和林正清齐齐倒吸一口凉气,难以置信地盯着林思危。 真是乡下小孩不知天高地厚,张嘴就叫长辈离婚,说得跟买个白菜一样轻松。是她自己娘离婚了,就觉得离婚很容易? 林正清第一个啐她:“小孩子别胡说。” 林思危却很认真地劝离:“爸,你是怕离婚了没人照顾你吗?放一百个心,有我呢。 “还记得你留下的那本《唐诗三百首》吗?我妈都教我了。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所以我知道爸爸一定很想我。以前我还小,只会是爸爸的累赘,现在我长大了,我可以给你尽孝。你就放心地离婚吧,我会照顾你,我会给你养老送终。”(注1) 呸呸呸,林正清真是大写的尴尬。 就眼前这个衣服遮不住肚脐眼、鞋子露出半只脚的小村姑? 就这还尽孝? 别闹了,怎么看都是来讨债的。 林正清脸色很难看,他并不需要小村姑尽孝:“你刘阿姨说的是气话。好好的夫妻怎么能说离婚就离婚……” “爸说得对,我妈也这样说,好好的夫妻怎么能说离婚就离婚,你和她离婚是有原因的,是为了让你顺利回城。” 反正三句话不离“我妈”,时刻提醒林正清苏红梅的存在。 刘玉秀的脸色又变得铁青:“好你个林正清,两头骗!” 林正清晕头转向,恨不得捂住林思危的嘴:“思危你别说了。你妈比你懂事,她就知道我们桥归桥、路归路,不要再有瓜葛,所以你……” 下一句就是要赶她走。 林思危立即打断他,调动起浑身演技,深情地:“是的,我妈真正是世界上最伟大的女人。我妈说,她等了一辈子,盼了一辈子,怨了一辈子,恨了一辈子,可仍然感激上苍,让她有这个可等、可盼、可怨、可恨之人,否则生命就像一口枯井,了无生趣。”(注2) 就完,林思危就像紫薇盯住乾隆皇帝那样,用她水汪汪的大眼睛盯住林正清。 屋子里一片寂静,连刘玉秀都被林思危的演技震惊了。这段话说得情真意切,绝对是闻者伤心、见者落泪。 林正清身子微微一颤,当场被感动。 尤其林思危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活脱脱就是苏红梅的模样,林正清恍惚了。 “你妈……真这样说?”他声音颤抖。 林思危郑重地点点头。内心却在暗笑。 就知道琼瑶奶奶的台词对你们这些老男人最有用了。 当年大明湖畔的夏雨荷就是这样成为乾隆皇帝的“回忆刺客”,你林正清也逃不过。 毕竟你们这些老男人都觉得自己没有皇帝命,也该有皇帝运,没有三宫六院的现实基础,也敢做三妻四妾的黄梁美梦。 还是刘玉秀清醒,她猛地回过神来,捧着脑袋尖叫一声:“啊——你们恶不恶心!” 她推搡着林正清,像疯了一样喊:“不是给过五百块了吗!苏红梅这贱人为什么非要把野种生下来!做出这种臭不要脸的深情样子给谁看!滚啊,都滚,你们都滚——” 林思危顿时挑起眉。 如果说之前对刘玉秀还抱有一丝同情,这又是“贱人”又是“野种”彻彻底底让林思危清醒。 刘玉秀竟然知道那了断的五百块。 或者,以当时林正清的窘迫,这五百块甚至有可能就是刘玉秀给的。 她知道林正清有前情,她要林正清去了断。她只是不知道林正清早就和别人正经结婚,甚至还生过一个孩子。 既然你也不清白的,就别怪我心冷。 “阿姨——”林思危突然大声道,“你说得不对——” 然后又去掏麻袋。 麻袋里别的没有,证多啊。 结婚证,离婚证,出生证……一样一样掏了出来。 “我可不是野种。我爸和我妈是自由恋爱结婚领证的,是正式夫妻。阿姨你看这是结婚证,村长证的婚,点上的知青都来闹洞房的,阿姨你不信去问……” 林正清急了:“你别说了……” 一边阻止林思危说话,一边还想过来抢证。 林思危却像收扑克牌一样,突然又摞起:“爸,你别着急。我跟阿姨解释清楚。虽然村上人都说爸爸在城里有了第三者,说阿姨是爸爸的小老婆……“ “我是第三者?我是小老婆?林正清你怎么不去死啊!”啪——又是一声脆响,林正清另一边脸上又挨了一巴掌。 好棒棒,第二记巴掌终于落地了。 林思危一本正经地劝架:“刘阿姨不要激动。虽然大家都这么说,但我知道阿姨你不是第三者,不是小老婆。我爸和我妈正经结婚,也正经离婚,阿姨你看,这是离婚证。不过我爸说,等他在城里落实了工作,就把我和妈接进城,办复婚,唉……” 她深深地叹一口气,望向林正清:“可惜造化弄人。虽然我爸后来没回大明村接我们,但他一定是有苦衷的。阿姨你看,这是出生证。他要是不想承认我,出生证上根本不会写他的名字。所以我不是野种。我是林思危,是苏红梅和林正清的女儿。阿姨你也不是小老婆,你是我的后妈,对不对?” 林正清目瞪口呆,一时搞不清林思危到底是好意还是恶意。 刘玉秀却是看清楚了,这丫头不管是真傻还是假傻,想留在这个家的心却是真真切切。她绝不松口,绝不同意。 “别一口一个阿姨,我也不要看你那些狗屁证。林正清认不认你是他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们父女俩滚出这个家,现在就给我滚!” 刘玉秀冲到门口,哗地打开院门—— 扑愣愣滚进来五六个人。 好家伙,竟然还有刚刚摇蒲扇的婆婆。 五六个人在地上滚作一堆,哎哟哟喊疼,门外还乌泱泱一大堆人。 所有人都一脸兴奋。 “这丫头真是林校长的亲丫头?” “真看不出,林校长竟然是这种人。” “嫡亲丫头不作兴赶出去,不养孩子天打雷劈。” “林校长肯定为人师表,肯定认账。” 林正清顿时一凛,尴尬地笑着:“不好意思,家务事,家务事。” 说着赶紧扶起摔一地的婆婆大爷,半推半扶地将他们送出门,然后匆匆关上院门,拉住刘玉秀:“玉秀,咱进屋说。” 刘玉秀甩开他:“不进!这家有我没你,有你没……” 话没说完,刘玉秀的嘴被林正清强势捂上。 只听林正清低声道:“明天局里找谈话,我就要升大校长,这节骨眼,你想闹啥样?想明天传到局里,说我林正清不养亲女儿?咱们现在不是要闹,是要想办法解决她!” 林正清朝林思危努了努嘴。 林思危笑眯眯地望着他,刘玉秀却惊出一身冷汗。 … 回到屋里,刘玉秀恨恨地盯着林思危。 好歹也曾是市领导的女儿,她见过世面,很能权衡利弊。刚刚是被突如其来的消息给打击到了,再冷静的女人,也不可能一下子接受这种事。但林正清一提升迁,刘玉秀就清醒了。 29岁当上教导主任,31岁提拔副校长,34岁调任晋陵市立中学副校长,今年38岁,即将升任晋陵市立中学大校长。 林正清将是整个晋陵教育系统最年轻的中学大校长。 而且市立中学排名全省第三,全市第一,这个大校长的份量格外重。就冲这个升迁速度,不久的将来成为教育局局长也是顺理成章。 而刘玉秀自己呢? 当年她父亲的确是市里的领导,但那十年耀武扬威的坏事没少干,也坑了不少人,后来就被清算了。 幸好林正清很争气,没有被老丈人的倒台影响,在教育系统混得风生水起。 不止刘玉秀,整个刘家还能不能扬眉吐气,全系在林正清身上。 这节骨眼,绝对不能出事。 “林正清,别以为我会放过你!”她咬牙,又问林思危,“你对外边那些三姑六婆说了什么?”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4节 林思危眨眨眼,装无辜:“他们问我找谁,我说找我爸。” 林正清不信:“就这些?” “还问我爸是不是把我扔乡下不管。我说没有的事儿,我名字都是我爸起的,我爸是个负责任的人。” 林正清:我谢谢你。 不管怎样,好歹没出大错,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这年代各种变化纷乱,早年在知青点造孽的事也不少,林正清跟苏红梅是明媒正娶,又是法律承认的分手,在明面上抓不到他的错。 主要还是在弃养孩子这事上有隐患。 但林思危非但没跟邻居乱说,还很是维护林正清,这样回旋余地就大很多。 刘玉秀瞥林正清:“不能全信,这两天看看邻居们的反应才知道她到底怎么说。” 真是精明。林思危庆幸自己考虑周全,这件事还算处理得当。 林正清却怨恨地盯了一眼林思危:“以后少惹麻烦。我是有身份的人。” 林思危还是一脸无辜:“知道了爸爸。我保证绝不给你惹麻烦。我吃得又少,学习又好,我还孝顺……” 想起刚刚的“每逢佳节倍思亲”,刘玉秀又是眼前一黑,这种水平好意思说自己学习好,连摇蒲扇的婆婆都不信。 “怎么办?”林正清问刘玉秀。 刘玉秀心里也明白,今晚林思危是走不成了。 鱼骨巷不少各机关的公房,外面那么多“蒲扇”中保不齐就有教育局的“蒲扇”,但凡今天林思危背着麻袋出去,明天林正清这谈话就有可能取消。 她咬牙,眼睛望着林思危,几乎要喷出火来。 “林正清,给你三天,让她消失。” 走到房门口,刘玉秀又回头,咬牙道:“这是我最大的让步。” 第004章 阁楼 三天很长,够作好几次妖了,林思危长舒一口气,实在心满意足。 她极乖巧,知道眼下话语权在刘玉秀手里,便假装热切道 :“我哪儿都能睡,保证不影响你们,刘阿姨你给指个地方。” 说着拎起麻袋往肩上一甩…… 却打到了渣爹。 只听“啊”的一声惨叫,林正清捂着额头,痛到呲牙裂嘴。 林思危十分抱歉:“对不起爸,我不是故意的。都怪这屋子太小了,我乡下屋子虽然破,倒还是挺宽敞的,别说甩麻袋,我妈都能甩面……” 又提你妈!林正清怨恨地望着林思危,额头上更疼了。 而刘玉秀冷眼旁观,也完全没有过来关怀的意思。 说好要孝顺的呢。林思危挺身而出:“我帮你吹吹,我妈说吹吹就不疼了。” 她人矮,不由分说就扒着林正清肩膀,撅起小嘴猛吹。 “行了行了别吹了。”林正清心烦意乱,本来就一个头变成两个大,现在好了,这么一撞,要肿成三个大。 这种“女孝父不慈”的戏份,刘玉秀着实看不下去,她沉着脸:“要么阁楼,要么打地铺。随便你。三天后给我滚,桥洞下没盖子。” 说完快步走进房间,砰地关上房门。 “玉秀!”林正清追上去,直接被房门撞了鼻尖,这脑袋上刚砸了个包,鼻子又撞疼,呲牙裂嘴表情更扭曲了。 “爸,吹吹。”孝女林思危不失时机又凑了上来。 林正清一个闪身躲到旁边,一脸“承受不起”的惊恐表情。 “爸,我今天表现挺好的吧?你看刘阿姨都接受我了。而且我特意直接来家里呢,没去学校找你。我是不是特别懂事?” 其实她也是刚刚才知道渣爹是校长,纯粹随口讨个喜罢了。但一脸求夸的表情还是扎到了林正清的心。 林正清:我谢谢你。 … 在地铺和阁楼之间,林思危选择了后者。 地铺只能打在客厅,晚上铺下,白天就得收起来,这种形式对扎根不利。 阁楼不一样。 林思危爬上咯吱作响的竹梯,只瞄了一眼就确认了—— 这是她林思危的地盘。 “我就睡这儿。”林思危乐呵呵的。 林正清扔过来一床席子:“家里没有多余的枕头……” 林思危立刻接上:“没事我能凑合,谢谢爸。” 谢得贼甜,贼响亮。 整个屋子都能听见那种。估计刘玉秀又要吐血了。 阁楼上虽然没通电,却有一扇天窗,借着天窗透进的月色,林思危铺好了席子。 严格说,也算不上“铺好”,因为阁楼很小,又堆着好多杂物,席子勉强铺在空地上,还卷了半尺的尾巴。 好在她也矮小,少了半尺也不影响她伸腿。 林思危拿麻袋当枕头,仰望天窗外的月亮,片刻就计划好了明天,然后沉沉睡去。 白天长途跋涉已极为疲倦,这一晚林思危睡得极好。 第一缕晨曦从天窗上照进阁楼时,林思危醒了。她是饿醒的。 昨晚她只啃了一点干粮,到了这里,亲爹也完全不关心她吃没吃晚饭,就这么囫囵睡了。现在解决了住宿问题,林思危决定善待一下自己的胃。 她将麻袋藏在一个破柜子里,然后蹑手蹑脚爬下竹梯。 屋子里一片安静,显然一家人都还没起床。林思危将煤炉拎到门外……咳咳……准确说是院子外,开始像模像样生火。 鱼骨巷有起得早的,看到这一幕都惊呆了。 43号对门的冯阿姨,刷马桶的手立刻就停了:“玉秀叫你生炉子?” 潜台词:后妈是不是虐待你了? 林思危一边将报纸往煤炉里塞,一边道:“没有呢。我在乡下起早惯了,看他们还在睡觉,就生个炉,帮刘阿姨省点事。” 啧啧,懂事得冯阿姨都心疼她。 “看你生火还挺熟练啊,在乡下过得挺苦吧?”冯阿姨又问。 冯阿姨倒也不是恶意,一方面她看着林思危瘦弱的样子,也猜想是不是被林正清亏待,另一方面心疼也不假,林家的双胞胎丫头可从来没见生过炉子。 养在乡下的,和养在城里的,到底还是有区别。 林思危也不以为意,并不去猜想冯阿姨的动机。她好歹也在乡下当了一阵村姑,生火这种事难不倒她,也并不觉得苦,笑道:“这些活乡下孩子都会,也不苦的。我妈很疼我,并不让我干农活,那才是吃苦。” 一提苏红梅,冯阿姨果然来了兴致,马桶刷子都扔一边,凑过来低声问:“你妈妈呢?还在乡下?” 林思危的笑容顿时隐去,变得落寞起来。 “我妈生病……没了……”她的声音低不可闻。 冯阿姨直挥手,恨不得打自己巴掌:“呸呸呸,瞧我问了些什么。小姑娘别生阿姨的气啊。” 懊恼倒也十分真诚,懊恼完又自我开解:“想想也是哦,要是你妈还在,大概也不至于要来投奔你爸。你叫什么来的?” “林思危。居安思危的‘思危’。” 冯阿姨又没读过多少书,哪知道什么居安思危,只觉得危危也很好听,像薇薇。她是个热心人,想着“薇薇”没有了妈妈,爸爸也是从小没一起生活的,又生得这么瘦骨嶙峋,跟孤儿也没啥区别。孤身一人到城里肯定不习惯,这不慈母心就立刻发作了。 “薇薇啊,以后有什么不懂就来找冯阿姨,我退休了,有时间教你。” 林思危心中一动,觉得冯阿姨真是上天掉落的天使,这么好的现世老师上哪儿去找呢? “那好啊。冯阿姨不许嫌我烦,我有点笨的。” 冯阿姨见这孩子一边说自己笨,一边麻利地生上了火,心中感叹,这着实是个好孩子,可惜了,在乡下生得又黑又瘦,不知城里能不能将她养回来。 巷子里,林思危和邻居们有说有笑的,43号屋里却是另一番景象。 刘玉秀起床想要生火,发现煤炉没了。 “遭贼了?咱家炉子呢?” 比她起得更早的双胞胎妹妹林家乐在院子里刷牙,隔着窗户跟刘玉秀道:“那个人拎出去了,在外头生火呢。” 那个人?刘玉秀一愣,随即反应过来是林思危。头大,家里多了一号人,真是无时无刻都扎在她眼里,杵在她心里。 “她会生火?”刘玉秀嘟囔,“浪费咱家煤球吧。” 林家乐道:“呵,不一定会生火,但一定会表现。院子里不够她显摆的。” 刘玉秀心中一惊,被女儿这句话点醒。 好你个林思危,小小年纪就知道做给别人看,这是给自己下马威啊。 林家乐刷完牙,哐哐洗了牙刷,进屋就压低声音问:“妈,她真的是爸和别的女人生的?” 刘玉秀并不想承认这个事实:“小孩子别管这么多,你和欢欢读书考大学是正经,她在咱家住不久。” 林家乐却不以为然:“她要真是爸爸的亲生女儿,你还能赶走?” 这丫头也太会扎心了。 刘玉秀咬牙:“那就让你爸跟她一起滚,谁惹的烂摊子谁收拾。” 说话间,林思危清脆的声音进了院子:“刘阿姨,你起来啦。炉子我生好了,米也淘好了。” 这声音嘎嘣脆,院子外也能听得清清楚楚。 任谁听见这些话,都会说林家这个丫头真懂事、真能干、真孝顺,林家真是捡到宝了。 只有刘玉秀觉得,这是踩到屎了。 她冷脸望着林思危:“不用你忙这些,我家的事,我们自己有安排。” 说着从林思危手里夺过煤球炉,拎进去烧粥了。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5节 林思危搓搓手,转头望见了正洗脸的林家乐,立刻有了新目标。 “你是我大妹妹还是小妹妹啊?”林思危笑呵呵地问。 林家乐打量她:“瞧你这么矮,并不像我姐姐。” 这话其实很不礼貌。 但林思危岂会在意这些,她点头:“我比你大两岁,当然是姐姐。就是乡下吃不好,挑担也压个子,所以我长得矮。” 又羡慕地望着林家乐手里的毛巾:“你的洗脸巾真好看,上面还有花。” 这话让林家乐优越感顿起。 “这叫毛巾。你们乡下洗脸不用毛巾的吗?” 林思危摇摇头:“我们都是井里打点水,拿手抹一把,哪来这么好的东西啊。看着就好软乎……” 配合着羡慕的语气,表情也十分到位。 而林家乐被她这么一羡慕,也觉得毛巾果然更软了、更香了,洗脸也更慢了,像在举行什么庄严的仪式。 林思危看着她的作状,心中暗笑。 后世都流行一次性洗脸巾了,林思危当然不会眼红她的毛巾,即便是真正的村姑林思危,也是用过毛巾的。林思危这番表演,不过是配合一下乡下土妞的身份,放松林家人的警惕,让这小毛丫头有点优越感。 果然林家乐白了她一眼:“知道就好,城里东西就是好用。你离我的毛巾远点啊,等下我去上课,你可别在家偷用。” 林思危差点笑出声。 虽然还防着她,但,好歹接受了她在这个家生活的现实。 炉上飘出粥香时,林正清和林家欢终于也起床了。 林思危的闯入让林正清心虚得不行。他正眼都不敢看林思危,刷过牙就去巷口买油条。 买了五根。 五个人围坐在八仙桌旁吃早饭,林思危已经饿得前胸贴后背,一碗粥,一根油条,瞬间就下肚。 抹嘴时才发现,全家人都瞪着她。 第005章 棋局 “没吃相。”刘玉秀小声嘟囔,语气全是嫌弃。 林家乐则伸手将自己的油条撸过来,生怕被林思危沾上什么晦气。 通过他们一家四口的对话,林思危已经能分得清双胞胎,姐姐脸圆些,妹妹眼睛下有颗痣。 姐妹二人都像父亲,皮肤白皙,算得上漂亮女生。 林家欢倒是没撸油条,她沉着脸对林思危道:“不要进我房间,不要碰我书桌,不要和我说话。” 林思危笑笑,立即执行,并不和她说话。 最尴尬的是林正清,他想了一夜,黑眼圈都想出来了,也没想好怎么安置这个孝顺女儿。 眼下调和也不是,赶人也不是。他只有一个想法,一切都等今天局里谈话结束再说。 “等会儿我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你一个人在家不方便,四条弄那边有个街心公园,你可以去散散心,顺便等我们回家。” 嚯,看来昨晚刘玉秀和林正清掰过手腕了,刘玉秀让她住三天,而林正清得答应不让她单独在家。 呵呵,怕她下毒还是怕她偷东西? 真会防人。 林思危眨眨眼睛,眼神中满是无辜:“我午饭在哪里吃呢?” 这是个问题,林正清求助地望向刘玉秀。 刘玉秀根本没想过林思危午饭怎么吃。 难道不是饿死最好吗? 但心里这么想,倒也不便说出口,刘玉秀扁扁嘴:“街上都是石灰店吗?” 林正清立刻像得了什么圣旨,从口袋里翻出一毛钱:“拿着,中午吃顿好的。” 一毛钱,吃顿好的。林思危差点气笑了。 虽然她是后世来的,但好歹也是经历过百里寻亲的,知道这年头的物价,一毛钱连包子都只能买菜馅的。 也就是说,亲爹让自己中午吃个菜包子的意思。 林思危真是懒得跟他计较,接过钱:“谢谢爸。” 话音还未落,刘玉秀的筷子“啪”一声拍在桌面上。 “你竟然背着我藏私房钱!” 林正清都吓呆了:“没有……我怎么敢啊。这是你给我买烟的钱,我还没花完。” 刘玉秀脸色铁青:“哦?说明我给太多了,下周烟钱取消。” 林正清不敢为自己申辩,哀怨地看一眼林思危,那眼神会说话:又是你惹事,你怎么老给我惹事。 林思危表面诚惶诚恐,内心却乐开了花。这种渣爹后妈互虐的戏分,越多越好啊,她爱看。 吃完早饭,家里人陆陆续续出门,林正清要去教育局谈话,出门最晚。 林思危跟着他出了门,又看着他将院门锁上。 “太阳太毒就找个亭子坐坐,不要跑远,我大概下午五点到家。” “知道了,爸。” 林正清想了想,又道:“你天天这样闲晃也不是个事,我会帮你找个地方安顿,晚上回来再说吧。” “知道了,爸。” 林正清说罢,骑上二八杠自行车走了。林思危知道他满脑子都是今天局里谈话,想来也顾不上她。等谈完话,尘埃落定了,他自然会出手解决林思危这事。 所以林思危也不急,转身向街心公园晃去。 … 大清早的街心公园,实属老头乐园,有的遛鸟,有的打太极拳,有的下象棋。 棋摊上不知哪个出了臭招,周围顿时一片起哄。 林思危已经晃了一圈,掂量了现状。白天这片的居民都上班去了,这年头的厂子也不招外面人拧螺丝,就连饭店端盘子的都是正式工,她唯一能迅速打入内部的,只有这些闲人。 她挤进起哄圈,看见棋盘前有个老头脸红脖子粗的,面熟,正是昨天摔进院门的几个人之一。 老头正强辩:“我刚刚没想好,大意了,凭什么不能重走!” 对面老头生气:“老顾你这就不讲道理了,落子无悔你懂不懂?” 顾大爷当然懂,但他就是想赢。 “那就再来一盘,咱们三局两胜!我还不信赢不了你。” 对方不屑:“等我胜了两盘,你就会说五局三胜,整个鱼骨巷都知道你最赖皮!” “你放屁!”顾大爷跳起来。 “你才放屁!”对方也不示弱。 眼见着两老头就要当场决斗,一个好听清脆的声音传来:“为什么要重来呀,这盘还没结束呢。” 对面老头一看,是个黄毛丫头,轻蔑道:“小丫头懂什么,他这局就是输了,已经被我将死了。” 黄毛丫头当然就是林思危。 她眨眨眼睛:“没有呀,顾大爷是下了一招妙手,你们都没看出来。” 对面老头直接给逗笑了:“什么妙手,他就会下臭手。” 围观群众也道:“小姑娘你又不会下棋,明明老顾已经输了。” 林思危抿嘴一笑,伸手挺出一只“士”:“残局而已,哪里输了。” 围观群众沉默数秒,突然齐齐爆发出惊呼:“哎呀,这棋真没输。”“好像可以反将。” 顾大爷也已经反应过来,大喊道:“你走啊,你走啊,我看你还能走什么棋。老子让让你的,你还当真了,非逼得我出绝招。” “输你大爷,我走一步,算十步。” “将死你!你动啊,我看你还怎么动!” “认输吧你,我顾明德就是可以赢你,你这个手下败将!” 顾大爷赢了,赢得神气活现,接受了众人神机妙算的吹捧之后,这才有空看那个“仗义执言”的黄毛丫头。 “哎,还是咱们小丫头敢说实话,你们这帮也好算男人,全是墙头草,随风倒……咦,小丫头很眼熟啊,你是哪家的?怎么没去上学?” 林思危蹲在棋盘旁:“林家新来的。” “哦对了,瞧我这记性,你就是小林生在……”他突然打住。对于帮过他忙的林思危,他还是嘴下留情的,“你是小林家大丫头,会下棋?” “会一点,我娘教的。” 其实根本不是苏红梅教的。苏红梅虽然是大明村村花,却没受过什么教育,更别提下棋这么雅致的活儿。 林思危的棋艺受过大师指点。 曾经她想拿下某个合作项目,却连对方董事长的面都见不到。多方打听,被她找到一个突破口,那董事长的爹就和顾明德一样,喜欢在公园里下棋。 林思危拜师学艺,然后去了公园。 后来,公园里就流传着一位美女棋手大杀四方的传说;再后来,董事长的爹就成了林思危的好朋友;再再后来,林思危就拿到了项目。 林思危聪明,一学就会,一学就通。林思危也会做人,并没有因为拿到了项目就把人丢开,反而又去学了围棋,成为了董事长爹真正的棋友。 所以林思危对付爱下棋的老头有心得。而且街心公园这些老头的水平也有限,林思危的棋艺足够了。 但顾明德哪知道这么多,他只知道这丫头是农村来找亲爹的,是个土包子。 土包子竟然会下棋,水平还很不错,那就是娘教得好。 连带着,顾明德对苏红梅也佩服起来。 “你娘教一点点你就这么厉害,要是教了你全部,你不得打遍天下无敌手了?哈哈哈哈。”顾明德大笑起来。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6节 对面老头不耐烦:“不就赢了一局吗,这么多废话。来再一盘,咱们三局两胜!” 浑然忘了刚刚他说过顾明德想三局两胜是赖皮。 其实顾明德水平和对方略有差距,正常很难赢。但现在他有了林思危,腰杆硬了,别说三局两胜,随便几局几胜都不怕。 而且他超会演,一到呈现败相,他就假模假式:“丫头,爷爷再考考你,这里要怎么走?” 一次两次的,对面老头暴跳如雷,说顾明德二打一。 顾明德却不屑:“那是让你知道我们鱼骨巷的厉害。” 得,公园里的老头棋局,愣是下出了主客场。 最后三局两胜变成了五局三胜,又变成了七局四胜,最后顾明德大获全胜。 顾明德别提多高兴了,一直到他老伴章秀琴找来,将他臭骂一通,说他到点还不回家剥毛豆,顾明德这才意犹未尽地结束了战斗。 “丫头,去爷爷家吃饭?”顾明德向林思危发出邀请。 虽然他沉浸于棋局,但也看出来林思危无所事事,巷子里的小孩各家讨饭吃也是常事,顾明德就是顺口一提。 没想到林思危立刻答应:“好啊。” 顾明德乐了:“你都不跟我客气一下啊?” 林思危倒也坦然,笑道:“我们乡下孩子都不会客气,有啥说啥,爷爷奶奶别见怪。” 章秀琴这才发现棋局今天多了个小姑娘:“林家大丫头?你怎么在这儿?” “我忘带钥匙,回不去。”林思危不说自己是被赶出来的,现在还不是激化矛盾的时候。 章秀琴啧啧:“乡下孩子就是笨,还会把自己关门外的诺。” 嘴上嫌弃,章秀琴还是拉住了林思危的手:“靠边走。城里不比乡下田梗没规矩,城里人多,自行车多,万一哪个刹车不灵,走中间会撞的。” 看得出章秀琴很唠叨。但林思危却觉得她的手暖暖的。 上辈子她妈妈就是这么唠叨,可自己穿越到这个世界,想再听听唠叨却是不能了。 顾家住在鱼骨巷62号,离林家不远,屋子却比林家气派不少。青砖高墙,还有个雕梁画栋的二楼。 二楼临街的窗户开着,窗口放着一盆太阳花,迎着阳光,五颜六色地绽放着。 “太阳花开得真好。”林思危羡慕地夸赞。 章秀琴道:“你也觉得好看?那我家小洽一定也喜欢。” “小洽?” “我孙子,在部队当兵呢,马上要回来探亲,我给他房间透透气,再放盆花给他……”章秀琴的声音突然压低了,“……招招运。” 林思危以为是桃花运,乐道:“可这也不是桃花啊。” “你这个丫头,小小年纪懂得还挺多。我家小洽才二十岁,还不急这个。” “那是招什么运?” 章秀琴的神情变得有些复杂:“总之是保佑小洽长命百岁吧。” 第006章 顾家 陪着顾明德剥毛豆时,林思危和他聊着家长里短。 她长得显小,又有土包子身份掩饰,无论问什么都不会扎人眼,顾明德也不会觉得她是在打听。 一老一少就这么坐回廊下剥了十斤毛豆,林思危已经把顾家给了解清楚了。 鱼骨巷62号住着顾家三代六口人。 顾明德和章秀琴当年参加过革命,现在是离休干部,除了下棋会耍赖,平时是一身正气、德高望重的人物。 他们解放前在申城当地下党时生了个儿子叫顾念申,现在是市里某部门的领导。遗憾的是前些年丧妻,加上三个孩子全都在外地,顾念申形单影只,只能寄情工作。 顾念申有三个孩子。大儿子顾淮成绩优异,在京城名牌大学读研究生;二女儿顾澜样貌出众,从小被选进文工团,现在是申城小有名气的芭蕾舞演员;小儿子顾洽…… 也就是章秀琴口中的小洽。 提到这个小孙子,顾明德的语气和之前明显不一样。不全是骄傲了。 顾明德先说顾洽从小多么顽皮,多么不爱读书,说顾念申经常被这个儿子气到半死。似乎颇多嫌弃。但…… 话题一转,顾洽十八岁他参军了! 入伍没多久就前往南疆参加自卫反击战,在一次总攻中他和战友冒着枪林弹雨夺下高地。据说出击时三百五十人,最后站上高地的只有十五人。 顾洽就是十五人之一。 据顾明德说,那三百五十人,都是写了遗书上战场的。 林思危终于明白了,章秀琴为什么要在顾洽的窗口放一盆太阳花,因为太阳花又称“死不了”,章秀琴是被顾洽的九死一生给吓到了。 林思危生长于盛世,没有经历过战争,但她知道在八十年代祖国打过英勇的一仗。如今听到这样壮烈的故事就发生在自己身边,不由肃然起敬,对这个素未谋面的顾洽也多了几分崇敬之意。 十斤毛豆终于剥完时,章秀琴喊他们吃饭。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林思危的加入,顾家的伙食相当不错,竟然还有一碗红烧肉。 林思危穿到这个世界以来,还是第一次吃到红烧肉。 饥饿的确可以治好一切矫情。素来不吃肥肉的林思危,竟然连吞两块五花肉,那浓郁的酱汁在她嘴里像要夺命一般地化开,差点把她好吃哭了。 章秀琴看着埋头搬饭的林思危,就像看到了自家孩子。 哎,她的三个孙儿,都许久没回来喽。 吃了顾家的饭,林思危又被顾明德拉着对奕一局。顾明德终于意识到自己水平的确不如这个乡下小土包。 不过他倒一点没生气,反而很高兴,说要让林思危加入他的“鱼骨巷代表队”,去参加区里的象棋比赛。 林思危一口答应,但也加了一句,说要是那时候她还在鱼骨巷,就一定为巷争光。 顾明德一点没意识到这句话的重要性,反而大手一挥:“你小林家孩子,不在鱼骨巷还能在哪里?你乡下又没亲人了。” 关于苏红梅病逝、林思危已成半个孤儿的消息,经由冯阿姨的宣传,一上午已经传遍了鱼骨巷。 章秀琴当然也知道了。 本来已经几分唏嘘这孩子的身世,又亲眼看到她穿着局促、鞋子开口,剥毛豆剥到指甲里全是泥也一声不吭,很是心疼。 顾明德跟林思危讨论“鱼骨巷代表队”时,章秀琴上楼去了。不一会儿下来,手里拎了一双红皮鞋。 “看你这鞋,还能走路?试试这双。” 林思危一看,就知道这是好东西。平底红牛皮,一根纤细的褡袢扣在鞋侧。在后世这叫玛丽珍,遍地都是,这年代却是金贵货。 而且皮鞋成色甚新。 “不行啊,这鞋一看就很贵,我不能拿,谢谢奶奶了。”林思危推辞。 章秀琴却不由分说往她脚下塞:“小澜又不穿了,她嫌小了,在家放着也是占地方。我看着应该合你的脚。” 林思危心里当然想要新鞋,半推半就地换上,竟然大小完全合适。 “奶奶你眼睛是尺子吧,正正好!” 章秀琴得意:“从小我给小澜织毛衣,都不用量,织出来就是合身。你说得对,我眼睛就是尺子。” 又道:“这鞋有36,没看出来啊,你个子这么小,脚还挺大。” 17岁的姑娘,36的脚大吗?林思危暗暗叹气。 实在是自己的个子太小了,才显得脚大。 转念一想,她又开心起来。脚大,说明自己个子也不会小,实在是乡下生活艰难,还没来得及长罢了。 17岁有点晚,但也不是完全没希望啊。 她又乐呵起来:“奶奶我不能白穿小澜姐姐的鞋,往后有什么事你尽管喊我,我会干的活可多了。” 章秀琴又心疼:“就你这小身板,能干什么活。你要真有空,就来陪陪我家死老头子下棋,免得他老往外跑,我要干活都找不到人。” 林思危明白了,章秀琴其实是寂寞啊。 儿子一心扑在工作上,三个孙儿都不在身边,他们就是后世说的空巢老人。 … 在顾家蹭过饭,还蹭到一双新皮鞋。 章秀琴还怕林思危反悔,直接把她开口的旧鞋扔了。怎么办呢,林思危只能勉为其难穿上红皮鞋了。 上午,全巷子都知道林思危是半个孤儿;下午,全巷子都知道林思危穿上了顾澜的皮鞋。 因为林思危忙啊。 午后的太阳变得毒辣,她不想去街心公园活晒,林家又回不去,她就成了鱼骨巷的小杂役。 冯阿姨家晒萝卜干,她帮忙给萝卜干翻身;张爷爷腰不好,蹲不下,她帮忙把张爷爷的衣服床单都拎到河边给洗了;钱奶奶坐门口补衣服,对着阳光哆哆嗦嗦穿了半天针,林思危跑过去,秒过…… 反正等林正清下班回家,一路听到的都是—— “林校长,你家大丫头乖的喽。” “薇薇懂事格,帮我干活。” “明天叫你家薇薇来我家吃饭。” 更有想得长远的:“林校长,大丫头聪明得很,不能耽误了,得给她找个学上啊。” 林正清一头雾水,只能一边嗯嗯嗯应付着,一边回家想找林思危问个清楚。 没想到,有人比他先回家了。 43号院子里,林家乐脸色铁青正和林思危对峙。 一见林正清推门进来,林家乐尖叫:“爸,这个人竟然穿小澜姐姐的皮鞋!” 第007章 小偷 林思危也没想到,林家乐竟然第一个回家了。 她刚给冯阿姨框完毛线,就望见林家的院门开了。她也没手表,不知道时间,还以为是林正清回来了,乐呵呵就跑回家。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7节 没想到一进门,林家乐的视线就落在她脚上:“你鞋子哪来的?” “顾家奶奶送给我的。” “不可能!”林家乐斩钉截铁。 林思危道:“奶奶看我鞋破了,脚趾都露出来了,说这个鞋是小澜姐不穿的,就送给我了。” 林家乐是头疼才请假提前回家的,一听这话,头更疼了,心里也被火烧得疼。 “你是什么东西?奶奶是你叫的吗?小澜姐是你叫的吗?这鞋是顾伯伯出国带回来的,小澜姐姐的心头宝,会送给你?” 可是说再多,章秀琴就是把顾澜的心头宝送给林思危了啊。 而且林家乐的字字句句,都表明她对这双鞋多么在意,对顾家的人多么在意。林思危虽然才来这儿一天,却感觉自己看到了林家乐的部分成长轨迹。 林思危也不发飚,傻乎乎地问:“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啊?” “呵,顾伯伯家和我们家是什么关系,你懂什么?我们和小澜姐姐一起长大,她嫌小穿不下的衣服鞋子,别家都不送,就送给我们。这皮鞋是小澜姐姐参加全市文艺汇演时穿的,就是要送人也只会送给我,怎么可能给你!” 这番言之凿凿的推理,差点把林思危给逗乐了。 什么“和小澜姐姐一起长大”,林家乐真敢给自己脸上贴金。顾洽都参军两年了,怎么也得二十,他的姐姐怎么也得二十一二吧,跟双胞胎差着好几岁呢,根本玩不到一起。 不过她也听出来一点头绪。林家和顾家可能关系的确不错,加上双胞胎长得好看,这种小姑娘容易招人喜欢,顾家有了旧衣裳首先想到双胞姐妹,这也是人之常情。毕竟这年头物资匮乏,孩子嫌小的衣服送人是常事,彼此非但不会觉得不妥,反而还显出亲密。 而林家乐觊觎这双红皮鞋应该很久了,可能还无数次幻想自己穿上红皮鞋的漂亮神气,今天竟然看到红皮鞋落到林思危这个乡下土包子脚上,直接气抖冷也很正常。 看林家乐气到捏拳头,林思危还想再刺激刺激她:“可能因为我陪顾爷爷下棋,又帮顾家奶奶剥毛豆,奶奶觉得我是好孩子吧。” “你连初中都没毕业,你算什么好孩子!你就是个二流子!”林家乐口不择言。 “我毕业了。”林思危淡淡地。 “你没毕业!” “我可以拿证给你看。我有好多证,我爸妈的结婚证,离婚证,我的出生证……” 她又来了。 气人她是有一套的。 “谁要看你的证!有证了不起啊,我有学生证!” 林家乐气到嗷嗷叫时,林正清终于回来了,于是有了林家乐告状那一幕。 林正清一大男人,怎么可能猜透林家乐这种小姑娘的心思。而且他今天局里谈话顺利,不出意外的话这两天就可以出调令,成功升任大校长,正是春风得意时。他只觉得皮鞋挺好看,林家乐要是喜欢,买一双就是,何至于发这么大火。 为了平息林家乐怒气,他问林思危:“你怎么穿顾澜的鞋,哪来的?” 林思危还是人畜无害的表情:“顾家奶奶看我鞋子破了,就上楼找了一双小澜姐不穿的鞋给我换,就这双。” 林正清心中一动,想起今天一路回家,邻居们说的那些话。 “你去顾家了?” “嗯哪,我陪顾爷爷下棋,还帮顾家奶奶干了些活。” “你还会下棋?”林正清嘟囔。 林家乐却不管这些,她在乎的只有皮鞋:“爸,她肯定说谎,顾家奶奶怎么可能送她鞋,这鞋很贵的,买不到的。” 林正清头大:“哎,可她都穿脚上了。” 言下之意就是算了,计较这些干嘛。 林家乐不依,大叫道:“肯定是她偷的!她假装去顾家帮忙,去偷人家值钱的东西!她是乡下小偷!” 这话可就惹到林思危了。 你发发孩子脾气,林思危不跟你计较,但什么“乡下小偷”,这是妥妥的人身攻击。 给你脸不要? 林思危小脸一垮,演技上身,直接一脚踢了出去:“我没偷,不信你看,我才不是小偷。” 这一脚直接踢向林家乐的脸,吓得林家乐尖叫着伸手就将林思危推了出去。 林思危顺势一屁.股坐在地上,哭了。 老太太碰瓷都没这么行云流水。 “我不是小偷,呜呜呜……鞋是奶奶给的,我没偷,呜呜呜……” 林思危一边哭,一边等着院门外的人加入战局。 她已经瞥见了门外有人走过来,那衣服花色,正是章秀琴。 果然,章秀琴的大嗓门从门外传来:“小林啊,你家吵吵什么呢?” 林正清一看,竟然把章秀琴这个正主惹来,顿时脸色变了。 要说鱼骨巷还什么他在意的人,顾家这两老口一定能排前三。为啥林家和顾家交情深厚?还不是因为顾念申在市里有影响力吗? 而且据林正清的消息,顾念申最近很可能会有新任命,就冲这点,林正清都觉得跟顾家还不够近,可以再近一点。 要不是双胞胎还小,他都恨不得结儿女亲家的那种牢不可破的“近”。 这节骨眼,千万不能惹到顾家。 林正清立刻俯身将林思危扶起来:“摔疼没?怎么这么不小心,你也真是的。” 然后又对章秀琴道:“小孩子闹别扭,一点小事。” 然后轰林家乐:“快进屋做作业,别在这儿大呼小叫的。” 林家乐完全没有领会父亲的意思,她只知道顾家奶奶来了,那就是失主出现了。 于是又喊道:“奶奶,这个人偷小澜姐姐的皮鞋。” 章秀琴却脸色凝重:“皮鞋就是我送给这丫头的,不是她偷的。” 林家乐傻眼了,这怎么可能呢? “为啥要送她鞋,她又不是没鞋穿。” 章秀琴道:“她的鞋都破成啥样了,五个脚趾露了四个,整个鱼骨巷,最苦的人家也不会让小孩穿成这样。” 林家乐不服:“她是乡下人,乡下人就只能穿得破破烂烂!” “住嘴!”林正清大喝一声。 实在没想到,自家宝贝女儿竟然说出这么不上台面的话。就算心里有这想法,也不能在外人面前说,尤其是顾家老人面前。 谁都知道,顾明德和章秀琴在参加革命前,就是正宗的乡下泥腿子。 果然章秀琴的脸色更难看了:“那奶奶也该穿得破破烂烂喽?奶奶也是从乡下出来的。” 林家乐慌了,她只知道顾家爷爷奶奶都是备受尊敬的老革命,后来也都是当干部的,怎么会是乡下人呢? “奶奶你……你不一样,你现在是城里人了。”她试图解释。 章秀琴正色:“什么城里人乡下人,往上数几代,祖宗都是种田的。乐乐啊,奶奶从小看着你长大,没想到你这么不懂事。刚刚我在外头都听到了,你姐姐一直在跟你解释,可是你却趾高气扬,尽说些伤人心的话,都是谁教你的?” 虽然屁.股上还有点疼,林思危心里都要笑翻了。 没想到啊没想到,林家把绿花窗用砖堵个严严实实,的确堵住了外人的视线,却也堵住了自己的。 封锁从来都是双向的。 听到章秀琴批评自己,林家乐脸上哪里还挂得住,哇地一声哭了:“可是她想踢我,她野蛮得要死!” 林思危立刻怯怯地:“我只是想给你看这个皮鞋……” 听了这话,林正清有些疑惑了。 刚刚林思危抬脚,他也在场,说实话,抬得是莽撞了些,但要说踢人也不像,的确更像是林家乐反应过度。 而且章秀琴那句“都是领证教你的”,让林正清内心一凛。这家风不正的印象要是传出去,对他对孩子都没好处。 林正清拿出父亲威严:“行了,小女孩家家心眼这么小,快跟奶奶道歉。” 林家乐哪里肯道歉,哇哇大哭着跑回屋里去。这回是真头疼了。 章秀琴看一眼林思危,见她怯生生站在旁边,着实瘦小可怜,再想起她悲惨的身世,章秀琴觉得一双红皮鞋都轻了。 早知道该再送一身衣裳! 她觉得自己身为鱼骨巷德高望重的前辈,有必要给林正清提个醒。 “小林啊,不要嫌我多嘴。你现在这个状况,也是历史原因造成的,既然发生了,就得好好处理,玉秀那里,欢欢乐乐那里,她们肯定也会觉得委屈,这也能理解,得靠你去做工作。总之,不能委屈了孩子,思危多苦啊,对吧?” “是是。” “我送双鞋是小事,但一双鞋倒让孩子背了个小偷的名声,那就违背了我的初衷。况且思危虽然刚来,也是你林家的孩子,林家孩子名声不对,对你们又有什么好处?” “是是。” “孩子要好好教育。不能太苦着,也不能太惯着。太苦了畏畏缩缩长不开,太惯了咋咋呼呼不讲理。” “是是。” 除了“是是”,林正清还能说啥呢? 此刻他只想回屋,把林家乐狠狠骂一顿。丢人现眼的东西,影响到你爹的前途,你就是千古罪人! 第008章 残局 晚上,林家暴发了史无前例的大战。 比昨天林思危突然出现的战况还要激烈。 刘玉秀回家时,林家乐哭得惊天动地,林家欢正和父亲据理力争。 “她是刚来的,我们才是这个家的,爸你也太偏心了!” 林正清头大:“我偏心?就乐乐说的那些话,换别人我早教训了。根本不会对她这么客气。” 林家欢却替妹妹打抱不平:“乐乐说的那是气话,气话当然不好听。你是我们爸爸,难道不应该包容吗?” 林正清冷笑:“你们是十五岁,不是五岁。外头这年纪都要进厂上班了,还由着自己任性?有啥事不能回家说,非要在院子闹,闹到邻居都听见,开心了?” 听见父亲这样不留情面地批评,林家乐气不打一处来。从小她就讨喜,啥时候受过这种委屈。 她抽泣着:“你要面子你去当好人,我就是不服气,我就是要闹,凭什么小澜姐姐的皮鞋要给她。她一个乡巴佬,她配得上那双皮鞋吗?”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8节 墙角的林思危真是看戏缺把瓜子。闻言盯着自己脚上的红皮鞋,哪里配不上?36的鞋配36的脚,灰姑娘的水晶鞋也不过如此。 同样是自己生的,林家乐胡搅蛮缠,林思危却默不作声,林正清真叫一个恨铁不成钢。想到章秀琴说的话,只觉得果然林家乐是被惯坏了。 当然了,肯定是刘玉秀惯的,是刘玉秀的错。 林正清指着林家乐:“你配得上,顾家奶奶怎么没给你?闹有用吗?你让顾家怎么想你,怎么想我们家长?除了丢人,你得到什么了?” “我是什么都没得到!全让这个野种得了!她得了皮鞋,还得了顾家奶奶的表扬。你带着她过得了,你就想把我们赶走!” 林家乐并没有意识到林正清在意的是章秀琴,是顾家,她从小性格强硬,不肯吃一点亏,此刻一脑门子全是皮鞋,以及对林思危的恨意。 听到这声“野种”,林思危皱了皱眉。她不在乎被骂乡巴佬、土包子,但不接受“野种”,昨天突然发难决定回击,也是因为刘玉秀叫她“野种”。 林思危小嘴一扁,当即进入无辜模式。 “乐乐你别这么想。我只有这双皮鞋,别的什么都没有,怎么和你比啊。而且我也不会跟你争爸爸。爸爸是咱们三个的爸爸,也不是我一个人的……” “臭不要脸!”林家乐吐口水,“想到我爸还有个死鬼前妻,我都想吐。” 这也太不把亲爸放在眼里了,林正清暴跳如雷:“瞧瞧你嘴里说的都是些什么?还像个小女孩吗?都是你妈惯的你!看我不好好给你上规矩!” 冲上去就要扇林家乐巴掌。 刘玉秀就好死不死的,在这节骨眼上到家了。 从她走进院子,就听到屋里鸡飞狗跳。前因后果并没有搞清楚,但肯定又是为了林思危这个麻烦,正要出言相讥,就听到林正清甩锅给自己。 看来男人飞黄腾达,翅膀的确硬了,都不把自己放眼里了。 刘玉秀二话不说,将手里的包重重敲在八仙桌上,然后走到林家乐跟前,抬手就扇了她一个巴掌。 “啪”一声脆响,如惊雷一般。 林家乐顿时懵了。万万没有想到,落在自己脸上的一记耳光,竟然不是扬言要揍她的爸,而是平常疼她宠她的妈。 她捂住脸,哭声都噎住。 屋里所有人都惊呆了,别说林正清惊讶地缩了手,就连林思危都不由自主站了起来。 这是什么操作? 眼下林家这个情势,刘玉秀不应该像母鸡护崽一样保护自家人周全,共同排挤林思危吗?怎么可能打自家丫头? 果然,林家欢率先叫起来:“妈,你有没有搞错,乐乐被欺负了,你还打乐乐。” 刘玉秀却冷笑:“谁欺负谁重要吗?既然林正清觉得是我这个当妈的没给你们上规矩,那今天就让你们尝尝规矩的滋味。” “什么叫规矩,是非对错才叫规矩!你不问对错就上规矩,这是颠倒黑白、是非不分!” 这话说得铿锵有力,林思危差点想给她鼓掌。 别看双胞胎几乎长得一模一样,性格却大相径庭。姐姐林家欢看似沉稳冷漠,其实比妹妹林家乐犀利敏锐 。 林家乐蛮横而已,林家欢才是厉害角色。 当然,暂时她还厉害不过她的亲妈。 刘玉秀挑着眉,一双小眼睛斜睨着,语气却寒冷:“这个家里还有是非吗?别天真了。我是打醒家乐,让她睁眼看看现实。连你们的亲爸都靠不住,人家宝贝乡下女儿一来,立刻就偏心了,你们还指望我有什么天大的本事能保住你们?” 这是激将。 不愧是能生出这对双胞胎的女人,果然高段。刘玉秀这是一箭双雕的苦肉计,一方面出手在前,先发制人,堵住林正清的嘴,另一方面往死里虐林家乐,逼林家乐自己想办法对付林思危。 这个亲妈够狠。 事情变得有意思起来。 林思危眼睛眯起,靠在墙边,望着这一家人,开始感觉到自己面对的这局面、这世界,似乎不是一场简单的棋局。 比顾明德的残局还复杂难解啊。 林家乐望向她的眼神比毒蛇还可怕,用眼神咬死林思危后,她就哭着跑进了房间。 “苟延残喘”的林思危这才有功夫脆生生喊了一声“刘阿姨”。 还屁颠屁颠把刘玉秀拍在桌上的包拿起来:“桌上有油污,我帮您放进房间里?” 刘玉秀一把夺过包:“别碰我东西。” 林家欢冷冷地看她:“你这辈子是拍马屁长大的吗?” “刚出生吃奶,长大了吃饭喝粥,就是有一顿没一顿的,所以长得不太大。”林思危笑着回敬。 林正清的五指插进了头发。 今天去局里谈话,见到了几位局领导、以及其他兄弟学校拟上任的校长们,就数他头发最浓密、长相最年轻。大家还不无羡慕地说“到底还是老林一表人才,不愧是晋陵教育系统第一美男子”。 怕很快就要跌出前五了。 头发就要被他揪光,黑眼圈和川字纹也将是他的好朋友。 “林思危。”他连名带姓,严肃地喊。 “爸,我在。” “自从你来了,家里天天鸡犬不宁,你没有反省反省自己?” 林思危低头想了想,弱弱地:“反省了。我想了一个办法,说不定能让家里不吵了。” 她还能想出办法?刘玉秀都觉得奇怪了,拿眼睛斜着她,满脸写着“不信”。 林家欢道:“你走了,家里就不吵了。” 林思危却一脸肃容地摇摇头:“我就算走了,我也来过。你们不可能当我没出现过,你们还是会吵,我人不在江湖,江湖还是会有我的传说的。” 屋里几人哪里听过这种后世的戏语,只觉得林思危说得虽然奇怪,竟也有些道理。 尤其林正清,知道自己娶妻生女的前情暴露后,他就知道这一切不可能当没发生了。不管林思危是不是住在鱼骨巷43号,都会是林家人心中永远的一根刺。 都怪老丈人。也就是刘玉秀她爹。 既然给女儿弄房子,好歹也弄个名称吉利的。鱼骨巷……鱼骨可不就是鱼刺? 大虐啊。 刘玉秀哪知道林正清心里又在甩锅。她冷冷地道:“这是要逼我们娘仨走。只要我们和这个人在一间屋里,这日子就没法安生。” “不会不会。”林思危笑呵呵地摆手,“刘阿姨可听过一种东西叫气场?” 刘玉秀只听过一种东西叫“气不打一处来”。 林家欢倒有些好奇:“是气功那种吗?” 八十年代气功热潮席卷全国,去年刚刚成立了全国气功科学研究会,从城市到农村,随便找个圆心,方圆一公里划个圈圈,准能划出一个大师来。 就连还在读中学的林家欢也对气功耳濡目染,毕竟她的班主任就是一位气功爱好者。 林思危道:“不是气功,却也有些接近了。就是全家人都信一个理念,这个理念就会生出一个磁场,这个磁场就叫气场。” “所以咧?”林家欢不由追问。 说实话她感觉自己似乎听懂了,似乎又没听懂。作为班级第一、年级前三,她不能容忍自己竟然有听不懂的东西。 尤其这东西,乡下土包子竟然知道。 “这个东西很玄,反正只要心往一处去,劲往一处使,这个气场就会越来越强,事情就会向我们全家人期望的方向发展啊。” 林正清将信将疑地望着林思危,只觉得这丫头看着笨笨的,说话也常常不着边际,可又总是歪打正着。 总之是个奇怪的丫头。 “所以你打算发功了吗?”林正清不太确信地问。 林思危一本正经:“有毛笔和墨汁吗?” 自然是有的,但谁拿谁丢人,谁就成了被林思危调遣的人。 最终还是林正清指了指壁柜第二格,然后林思危亲自去拿了笔墨,还很不容气地翻了一张宣纸。然后将宣纸铺在八仙桌上…… 刷刷刷,五个大字——“家和万事兴”。 “然后呢?”林正清懵了。 林思危欣赏着自己的墨宝:“然后挂起来啊。” 第009章 转机 刘玉秀的脸刷地绿了。 这是说什么屁话呢?如果“家和万事兴”就能让林家从此一团和气,那隔壁老张家的“鹏程万里”就该让老张一家飞黄腾达吧? 可别说老张自己到现在还是个锅炉工,他儿子返城两年了,至今还待业,只能在街上当二流子。 所以就这五个歪歪扭扭的大字,挂墙上辟邪都嫌丑,不知哪来的脸扯什么气场。 刘玉秀冲过去,夺过“家和万事兴”,吼道:“林思危,耍人很好玩吗?” 可怜的宣纸被胡乱一团,扔到墙角。 “刘阿姨不能扔!”林思危扑过去,像是抢救即将被卷入车轮低下的小狗一般,抢过纸团,双手和嘴角一起颤抖,“完了,毁了,没用了。” 她哭丧着脸,将那纸团徐徐展开…… 必须承认,她的书法水平的确不咋滴。她们后世的孩子打电脑灵,写字真不算太灵。林思危硬笔字迹还算清秀,这软趴趴的毛笔的确难以掌控。 但她今天是来展示书法技艺的吗? 不是! 她是来拯救林家的。 但现在不成了,被刘玉秀这么一折腾,本来就不甚磅礴的“家和万事兴”已经扭曲成“家和万事六”了。 “这是咱们林家最后的希望……也没了。我也没办法了。”林思危哭丧着脸,哆嗦着唇,仿佛看到了大厦将倾、油灯将尽。 刘玉秀冷笑道:“我不管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你把我家搞成这样,你达到目的的。” 林思危无辜地看她:“刘阿姨,我能有什么目的啊……” “谁又知道你呢?你妈虽然死了,你那个什么苏红霞的小姨不还在吗?谁知道她又教了你些什么?” “我……我都好久没见我小姨了……”林思危委屈极了,不安地捏着手里的“家里万事兴”。 局面再度限入僵持。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9节 林正清又揪了一把头发,美貌值在晋陵教育系统掉出了前五。他哀嚎:“行了行了,都别闹了,还嫌这个家里不够乱吗?” 刘玉秀眼睛一瞪:“是我想闹吗?明明我回来之前,这个家就已经鸡飞狗跳。” 她重新拿起包:“欢欢,你去叫乐乐收拾东西,这里容不下我们了。” 林家欢却没动手,反而问:“我们去哪里?” “去外婆家,什么时候这乡巴佬滚蛋,咱们什么时候回来。” 林家欢还是没动:“这是我家,我不走。” 刘玉秀好不容易压下去的怒火又上来:“连你也不听话了是吧?” “要走,你和乐乐走。为什么要我把自己的地盘拱手相让?下周摸底考,搬家影响我状态。” “家里天天吵吵闹闹不影响?”刘玉秀觉得匪夷所思。 “所以我希望你们尽快把她弄走,让这个家恢复宁静。而不是要我们回避她。” 林家欢态度坚决,转身走进房间,顺手掩上了房门。 客厅里顿时安静下来。隔着门缝还能听到林家乐的低低的抽泣声,但林家欢似乎也并没有安慰她。 刘玉秀傻眼了。 她鼓满的一肚子气,突然无处发泄。她愣了片刻,将包往地上重重一砸,蹲下哭了。 这一瞬间,林思危有些同情她。 可想起在困苦中咽下最后一口气的苏红梅,林思危又觉得同情没有什么鸟用。 林思危不记得苏红梅年轻时的模样,哪怕她承接了原身的所有记忆,这记忆库的苏红梅也是头发花白、腰背佝偻,和传说中的大明村村花对不上号。 没错,苏红梅三十岁就白了头。 只有在她仅有的一张黑白照片中,林思危能看到苏红梅的甜美与活力。 但那张照片就和苏红梅的青春一样,被尘封在了岁月里。直到苏红梅去世,林思危才在家中的破箱子底翻到了这张黑白照。 这其实是一张结婚照。另一边只剩一个人形的窟窿,那是被剪掉的林正清。 只有苏红梅还在没心没肺地笑着,眼中满是对幸福生活的期待。 林思危的记忆中,苏红梅没有期待,只有被农活压弯的腰,和背着体弱多病的林思危筹药费四处看病的愁苦。 谁来同情苏红梅? 苏红梅死于肺病,原身林思危不懂,但现在的林思危懂。即便是在这个年代,肺病也已经不算什么不治之症。 与其说苏红梅死于疾病,不如说她死于操劳和贫穷。 和苏红梅相比,这个蹲在地上痛哭的刘玉秀便也没那么可怜了。更何况,苏红梅悲苦的命运,林正清是第一号罪魁祸首,这个看中了林正清又逼他和苏红梅的刘玉秀,怎么也算是帮凶。 所以这场痛哭,也不过是她在还债罢了。 林思危硬起心肠,将手里的“家和万事兴”重新团了回去,团得比先前更紧,死死地捏成一个小团。 她写这五个字,并不全是胡闹和气人,亦有几分真心在。 若林家真可以领会“家和万事兴”的道理,林正清可以真心悔过,刘玉秀可以真心容人,她未必不可以跟她们和睦相处。 可惜他们不值得。 … 刘玉秀终究没有回娘家。 她能一巴掌教训宝贝女儿,自然也能一巴掌打醒自己。林家欢说得对,她要是被林思危这个乡巴佬气走,她就输了。 反正就三天,现在一天已经过去了,她不信林思危还能翻出花来。 只有林家乐受伤的世界达成。 罪魁祸首林正清很主动地去烧晚饭。当然他也不敢随便发挥,只烧了一荦两素,那一荦还是放大镜才找得到的肉星星。 他怕肉沫放多了,刘玉秀又怀疑他在优待林思危。 饭桌上一片沉默,每个人脸色都很难看,气氛极为尴尬,林正清只能跟林家欢讨论一些摸底考的问题,毕竟林家欢只对这个感兴趣。 林家乐就根本没出现。 最后是刘玉秀夹了点饭菜,让林家欢端进了房间。 林家乐在房间里憋什么大招,林思危不清楚,但晚饭后林正清和刘玉秀假意出去散了个步,林思危猜想,这应该是“鱼骨巷舆情分析会”和“林思危问题研讨会”。 果然,二人散步回来之后,林正清跟林思危宣布了一个重大决定——这两天到了自来水公司抄水表的日子,让林思危不要出门,在家等抄表工。 真是个神圣的使命啊。 其实就是不想让林思危再出门了。她一出门,就在鱼骨巷兴风作浪,林家受不了啊。 林思危欣然接受,并且拍胸保证一定哪儿都不去,开门迎接抄表工。 “咳咳,倒也不需要一直开着门,反正你在家就行,别到时候人家敲不开门。”林正清道。 “那明天我的午饭……”林思危婉转地问。 昨天给的一毛钱还在她口袋里,但她要是出门买菜包子,就有可能和抄表工擦肩而过,就有可能完不成神圣使命。 林正清想了想:“早饭我会多买一份,你将就点吧。” 刘玉秀冷哼:“怎么就将就了?她在乡下一天都不知道能不能吃三顿。” 乡下的确很多人吃不到三顿,有了上顿没下顿,说的就是前些年的饥荒,但现在八零年代,比以前好不少。而且林思危还有苏红梅。 林思危道:“有妈的孩子是块宝。我妈自己不吃,也要省给我一天吃满三顿的。” 刘玉秀:“……” 气鼓鼓走进房间,砰一声,门甩得老响。 林正清无奈,低声对林思危道:“跟你说了,不要老提你妈,怎么就不听呢?” “对不起,爸,我忘了。”林思危可怜巴巴望着他。 林正清挥挥手,示意她去院子里说。 看来接下来的话刘玉秀不宜听。 院子里凉风习习,比起昨天的闷热真是宜人不少。院门却关得死死的。这两天林家是鱼骨巷的风暴中心,任谁走过去,都要向里头看几眼。 林正清低声道:“我知道这些年你和你妈都受了委屈,但我也很难。只有我在城里立稳脚跟,才能帮到你们不是?” 林思危小嘴一扁:“可是我妈也不用你帮了……” 卖惨,林思危很拿手。这是提醒林正清,虽然我妈不用你帮了,但我还在呢。 林正清道:“这个嘛,我也很遗憾的。但是你既然都来了,你认我这个父亲,我总归要把你安置好的。” 看来正题要来了。 说实话,就算没有林正清的帮助,林思危也完全有生存能力。 上辈子她读书一般般,进了一家刚起步的小公司跑销售,成为公司最早的十几个员工之一。但就这么一家不起眼的小公司,竟然在大家的努力下,用了十年时间,做到了行业顶尖。 小销售成了公司创业元老,林思危也从一个“跑销售的”,变成cmo。人人都喊她林总。 大风大浪她见过,江湖险恶她也知晓。 也正是因为有这样的经历,林思危行事既大胆又谨慎。 若是她穿越过来不是1982年,而是再晚两年,她就完全不需要林正清,可以自己放手去创市场。 但现在不行。 虽然大城市的改开风已经吹得很甚,但全国各地的执行却相当随意。她一无学历,二无工作,哪怕去摆个摊,也有可能被当成投机倒把打击掉。 出师未捷身先死,这绝不是林思危想要的。 所以她才决定投奔林正清。 林正清最大的作用不是“来自爹的关怀”,而是“爹的身份”。 只有把林思危的身份问题解决了,她后面做的一切,才名正言顺,才受到保护。 所以她住不住林家,不是终极问题,还她一个身份,才是当下的主要问题。 “爸,你要怎么安置我呢?”林思危问。 林正清道:“我给你找个学校,你上学去吧。” 第010章 帽子 上学? 林思危真没想过这个。 按她原来的打算,这个城里当大官的爹怎么也得给她安排个工作吧,进厂拧螺丝也没关系,甚至是不是正式工她都不在乎。 她自有翻天覆地的办法。 但渣爹突然提出来上学……林思危心中一动,琢磨开了。 穿越小说里,一般主角穿回到五六七八十年代,怎么着也得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上个清北,但林思危没这么想过。 当然不是她不喜欢清北。而是她本身就离开学校好多年,当年也非学霸,这种只有小说里发生的情节,她不去做肖想,她只是单纯地热爱折腾。 现在命运之神把她送回八零初,这是多诱惑人的时机啊。 但渣爹说上学,似乎也是一个新的选择?毕竟初中学历的确是太低了,不利于林总的形象打造啊。 “什么学校?”林思危问。 “粮食技工学校。” 林思危懵了三秒。这个名称好陌生,和她后世听过的学校都不太一样。应该是……传说中的技校? 技校她是知道的。 八十年代的大学生被称为“天之骄子”,八零初的大学生就更稀有,毕竟恢复高考还没几年呢。技校虽然不如高校,比中专也差得远,但在技校能好好学技术的,出来同样可以成为社会栋梁。 比如后世她们公司创业时请来的几位老师傅,半数都是七八十年代的技校生,因为业务出众,加之不断充电,退休了还很抢手呢。 而且她听师傅们说过,当年技校也不是人人都能考,必须是城镇户口才有资格。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0节 林思危猛地反应过来,身为教育系统“大官”的林正清,不可能不知道这个啊。 她假装不相信,笑道:“爸,你别逗我开心了。技校要城镇户口才能考的,我是农村户口呀。” 林正清当然知道。 他昨晚琢磨一夜,掉的头发也不是毫无价值,真就给他琢磨出一个主意来。 他想起当初一起插队大明村的知青中,有一位叫谢宝生,回城后去了轻工局工作,现在是粮食技工学校的副校长。 虽然粮食技工学校隶属于轻工局管理,但和教育口子也多有接触,所以和林正清常有来往。加之有着共同的知青经历,谢宝生知道他和苏红梅的过去。 对于知情人,林正清就不用费心解释这一段婚姻,比较好开口。 于是今天教育局谈话结束,林正清骑车去了一趟粮食技校。谢宝生倒是一口答应,办个转学而已,对他来说不算难事。 唯一的障碍就是户口。 当然户口这个事,林正清也早就有了打算。他跟林思危道:“你不是有出生证吗?我想办法帮你落户,不过,落我家是不可能了,你刘阿姨不会同意。我给你落到你奶奶家去。” 原来我还有奶奶啊。林思危想。 听起来奶奶和刘玉秀关系也不是很好的样子。 林思危点点头:“好哦,那我谢谢爸。还有……”她欲言又止。 “还有什么问题吗?”林正清自说自话,“学费你就不用担心,技校不要交学费,而且还有生活费发的。住宿嘛,也有学校宿舍。” 好家伙,原来在这儿等着她。 就说林正清怎么突然渣爹变慈父,其实就是动用一下人脉,主要目的还是把林思危这个包袱给甩掉。 反正林思危也没打算跟“慈父”培养感情,她笑道:“好哦,谢谢爸,安排得真好。我以后一定……哦不,我现在以及以后,一定都会孝顺你。不过……” “还有什么?”林正清头大了。这都安排得这么好了,还有问题? “技校是三年毕业吧,我能不能直接读三年级?” 林正清差点栽过去:“直接……三年级?” 林思危却委委屈屈:“我想早点工作,给爸减轻负担,让爸少操心。而且我十七了,快十八了,要是进去学校比别的同学年龄都大,会被人指指点点。” 说得实在很诚恳,也很天真。态度好到林正清都不忍心笑话她。 “这个……思危啊,城里这些技校的情况你可能不太了解,别说你才十七岁,十八十九都没关系,好些都是以前留过级的……” “那更不行。”林思危正色,“别人我不管,可我是林正清的女儿。别人一听我十七岁读技校一年级,就会想,原来市立中学校长的女儿也留过级啊。爸,我以你为豪,绝不允许你名誉受损,绝不允许你有一点点人生污点。” 乖乖,好大一顶帽子。 偏偏林正清还戴得极为合适。 虽然他昨天还是副的,但今天谈过话他就是正的了。这要搁以前,刘玉秀一定是烧一桌好菜,还要开一瓶老酒,全家人给他好好庆贺,林家乐还能说一大堆甜言蜜语。 可是今天回家到现在,所有人都在埋怨他、顶撞他、嘲笑他,竟然没有一个人愿意分享他升官的荣耀。 说不失落,那是假的。 林正清万万没想到,第一个如此在意他“大校长”头衔的,竟然是这个才相认一天的女儿。 而且女儿在意的不是分享他的荣誉,而是维护他的声誉。 林正清都有点感动了。 “说得也是。只是进去就读三年级,你跟得上吗?” “我学习随爸,还挺不错的呢。”林思危信口胡说,其实原身学习一般般,并没有考上高中,否则苏红梅就是砸锅卖铁也会供她上高中。 但——反正林正清也没处去核实不是。 再说林思危不知不觉间又给他戴了一顶高帽子,他也并不想摘下来。他学习就是不错啊,女儿随他有什么奇怪。 林正清想了想:“就算你跟得上,我也不晓得学校那边好不好操作,等我去问了再说吧。” “哦对了,明天咱们去转户口,你把户口本,还有我和你妈的……结婚证都准备好。” 林思危哑然:“不是让我明天别出门……” “嘘——”林正清示意噤声,又望一眼屋里,“不能让你刘阿姨知道。你一定要保守秘密,否则你这书就别想读了。” 林思危无话可说。渣爹办事还真是一环扣一环,原来让她别出门,是另有图谋,怪不得年纪轻轻能当上大校长,思虑真够缜密的。 就是对哪个女人都没有真心。 这辈子能做点敞亮事吗?林思危暗暗叹气,就这办事方式,以后林家的确不可能“家和万事兴”,就连“家和万事六”都六不起来。 第011章 初遇 回到屋里,林家的低气压持续,谁也不和谁说话。 林家乐的抽泣不知何时已经停了,屋子里寂静无声,端进去的饭菜扒拉了几口又被端出来,剩了一大半扔在八仙桌上。 林正清见客厅里已经没人,便想动手去收拾碗筷,被林思危按住。 “我来吧。” 林思危手脚麻利,一会会就把八仙桌收拾干净,绞了抹布擦得干干净净,然后撸起袖子去水池边洗碗。 毕竟在这个家住着,她不介意做些力所能及的家务。 但这行为看在林正清眼里,又有点不一样的感受。 他本来很讨厌这个突然出现的女儿。她搅乱他的家庭,她的存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是背妻弃女的渣男,她甚至差点威胁到他的晋升…… 可是接连两天的冲突,他开始对林思危有了些改观。 林家欢和林家乐从小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就别指望她们做一点点家务,也不可能体谅别人。但林思危就不一样,她做事很主动,为人着想也很主动。虽然行事有些咋咋呼呼,但——毕竟是个乡下刚进城的孩子嘛。 看来苏红梅教育孩子比刘玉秀强。 林正清望着忙碌的林思危,想起了苏红梅。想起那个在最灰暗的岁月里给了他一丝明亮的姑娘。 苏红梅红润的脸庞,苏红梅柔软的腰肢,苏红梅清脆的笑声,苏红梅温柔的照拂…… 虽然他对刘玉秀说早就忘记了大明村的一切,其实没有。 常常午夜梦醒,转头望见枕边刘玉秀苍白的脸,他就会想到苏红梅。苏红梅晚上睡觉是要抱紧他的,刘玉秀却是单独一个被窝,说不喜欢他睡觉扯被子。 这时候他就会感叹,要是苏红梅也有个当市领导的父亲多好啊。 或者,市领导的女儿是苏红梅多好啊。 可惜人生总是难两全。 相比起来,还是自己的前途更重要。 至于苏红梅……我过去不能补偿你,现在帮你安置好你的女儿,也算对得起你了。 嗯,我算是个负责任的男人了。林正清想。 … 此时的北房间里,林家乐失神地躺在床上。 “你怎么还背得进书?”林家乐对着空气,问。 林家欢头都没回:“摸底考很重要,前五十名会进先锋班。有老师专门补课的。” “你还会进不了前五十?呵。”林家乐冷笑,“家都要没了,你倒坐得住。” 林家欢翻一页书:“妈那一巴掌白打了。” “什么意思?” “自己品。”林家欢捂上耳朵,嘴里念念有词背英文单词,不再理她。 林家乐品了一会儿,没品出来,又问:“你说我是不是要等她睡着了,把她的鞋扔掉?” 林家欢翻个白眼,转过头:“你说爸为什么会偏心?” “因为爸更喜欢那个死鬼前妻。” 林家欢冷笑:“因为你笨,你在顾家奶奶跟前丢丑!” 林家乐不乐意了:“我丢我的丑,关他什么事。他要这么在意林家的名声,就不该让那个乡巴佬留下,让林家成为整个巷子的笑话。” 林家欢望她一眼,叹气:“你要真不想这个家散了,就要拢住爸爸的心,不要把他往乡巴佬那边推。” “你们……没出息。”林家乐不以为然,“要我去讨好别人,那是不可能的。” “算了,跟你说不通。我好心好意,被你说成是讨好。”林家欢没好气。 林家乐也不服气:“我说错了吗?你整天做出用功的样子,不就是想让爸妈欣赏你,表扬你吗?” 林家欢被她气到头疼:“我为自己用功,我想和小淮哥哥那样以后读硕士读博士。” “小淮哥哥有什么好,就你把他看成个宝。”林家乐不屑,“还没有小洽哥哥一半帅气。” 林家欢沉默了。 她脑海中浮现出顾洽的样子。 上次见到顾洽还是一年前,顾洽撤下前线,获准回家探亲。市里敲锣打鼓地送来大红喜报,顾洽身披大红花站在巷口跟市领导合影。 那天的顾洽帅得像巷子口的小白杨,挺拔,英俊,笑容迷人,双目清亮。 林家欢发誓,电影明星也没有顾洽长得帅。 其实她心里也觉得顾洽好,但她没办法像林家乐那样,不管不顾地说顾洽帅,说顾洽好。 一个小女生,崇拜成绩好的男生那叫志向远大,喜欢长得帅的男生就叫不要脸皮。 林家欢的“好学生”包袱很重。 … 第二天清晨,林思危又被天窗上的第一缕阳光叫醒。 窗外鸟鸣啾啾,又是一个明媚的初秋。 林思危从柜子里拎出麻袋,掏出户口本和结婚证,用一块手绢包好,放到柜子抽屉里。 不得不说阁楼上这顶废弃的破柜子还挺好用,林思危已经将它擦干净,正儿八经地放了几件麻袋里掏出来的旧衣裳。 依然是她起得最早,依然是她去生炉子。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1节 生炉子时,她掏出了裤兜里的纸团。想要直接点火放进炉子,又有些舍不得。 好歹是她林思危在这个世界的第一副墨宝,也是她对林家难得的好意。 可惜,无人珍惜。 她将纸团抠开……没错,昨天还能叫展开,今天团得过于紧,只能叫抠开。 “家和万事六”皱皱巴巴,可怜兮兮,因为备受摧残已经破了好几处,阳光从那些破洞处漏过来,千疮百孔。 “唐伯虎真迹啊!”一声赞叹从她身后传来。 林思危转身,却见晨曦中站着一个年轻人,一身军装,站得板板正正。这人正冲着她笑,露出一口大白牙。 好看得过分。 林思危有点眩晕。 但不能让过于帅气的男人发现她的眩晕。林思危知道,男人知道自己帅、知道自己有魅力,就会变得特别油腻。这位军人本来就有油嘴滑舌的潜质,再捧着他,他就变油田了。 “没品位,这是林思危真迹。”林思危翻个白眼,将“真迹”团成一团,点上了火。 “啧啧,太可惜了。其实字还是写得不错的,架子搭得好,就是一看就没练过。” 不是没练过,是完全没写过。林思危也懒得跟他解释,道:“这有什么可惜,挂墙上才是半点屁用都没有,生个炉子还算造福人类了。” 男人笑了:“小姑娘嘴巴还挺厉害。林思危……鱼骨巷没听过这号人。” “你是鱼骨巷地保吗?鱼骨巷每号人都要去你那儿登记?” 男人笑得更乐呵,大白牙也露出了八颗:“你不会连我都不认识吧。” 林思危打量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必须认识他。 第012章 阳光 见林思危一脸懵逼,男人有点悻悻了。 看来鱼骨巷果然有自己不认识、也不认识自己的人。 “看来一年没回来,家乡变化很大啊。”男人望天,迎着朝阳整了整帽子。 “小洽!”一声尖叫传来。 头发花白的章秀琴身手矫健地扑了过来,一把抱住男人,使劲在他身上拍打。 林思危分明看到好几十层灰从他身上飞出来,顿时明白了什么叫“风尘仆仆”。 好家伙,原来他就是顾洽。 那个烽火中的孤胆英雄,那个顶天立地的铮铮男儿。 怎么就不像呢?这位战斗英雄有点不太严肃啊。 “奶奶,你怎么又年轻了。去年看你比现在还老了一岁的样子。”顾洽端详章秀琴。 章秀琴笑得嘴都合不拢,又要摆出长辈的威严,啐他:“整天油嘴滑舌,就会逗奶奶开心。只有一年比一年老,哪会一年比一年小的?” “我不管,反正我奶奶就是这样。”顾洽撒娇,“想死我了,我在部队每天最想的就是奶奶。” 每一句还拖着尾音。林思危鸡皮疙瘩都要起来了,太肉麻了,就没见过穿军装的这么撒娇的。 可是章秀琴一点不觉得肉麻,她又锤了顾洽一下:“别哄我,这么想我,一回来先跟小姑娘说话。” “我是见她眼生,好奇过来看看。”顾洽道。 嗔怪归嗔怪,章秀琴也没真生气,跟林思危道:“这就是我昨天说的小洽,我孙子。” 又跟顾洽道:“林思危,林家大丫头,以前生活在乡下的,才来,所以你不认识。” 顾洽居然没有追问,像是早就知道林家有个大丫头一般:“我说怎么连我这个鱼骨巷一霸她都不认识。” “呸,什么鱼骨巷一霸,难听死了……”章秀琴突然发现失言,“呸呸呸,不能说这个字,难听活了。” 这下把林思危给逗笑了:“大英雄好,我虽然不认识你,但是听说过你。奶奶天天念叨你呢,我来鱼骨巷第二天就如雷贯耳了。” “是不是把我夸得像朵花似的?” 林思危指指窗台上的太阳花:“那肯定,夸得像太阳花似的。” 三人的说笑声立刻引来了鱼骨巷的邻居。见是顾洽回来了,邻居们都纷纷激动地和他打招呼,年纪大的直接拉着他的手问寒问暖。 上到首长的身体好不好,下到部队的伙食好不好,邻居们也不管跟自己有没有关系,都热情关切地问候了一遍。顾洽也真是好脾气,笑得更帅了,露出阳光灿烂大白牙,不厌其烦地说着大家关心的一切。 望着他被众星拱月一般,林思危感叹,此人要是在后世,她林思危是想方设法也要挖来当她手下的,绝对可以培养成“妇女之友”、“营销一哥”。 林正清和刘玉秀也出来了,毕竟就在林家门口,不被惊动都难。 林家乐也出来了,完全不是昨天早上披头散发的样子,一看就梳了头,激动地喊:“小洽哥!” 就那闪光的眼睛、颤抖的声音,林思危就知道,林家乐的激动跟别人不一样。 林思危不由暗叹,不愧是“妇女之友”,连林家乐这样十五岁的小姑娘也能俘获。 顾洽倒是一视同仁,不仅和林家乐打了招呼,还跟站在院门外,矜持的林家欢也打了招呼。 鱼骨巷欢乐之极,掀起了林思危出现之后的又一个高潮。 … 林家今天的气氛终于也不再剑拔弩张。顾洽成了早餐桌上的主要话题。 林正清说顾洽可能会转业回家。 刘玉秀说顾洽在部队前途远大,回地方上干什么。 林正清说老顾三个孩子都在外地,顾淮是奔着读博士去的,进国家部委是早晚的事,顾澜在申城都跳上首席了,而且晋陵也没有芭蕾舞团,所以也不可能回来,唯一有可能回来尽孝的就只有顾洽。 刘玉秀撇撇嘴,一边表示林正清分析得有道理,一边也不忘说两句“自家不会安排,倒会帮别人家安排”之类的酸话。 林家乐听不出来酸话,津津乐道于“小洽哥这次回来能待多久”、“小洽哥的军装比别人的都合身”之类没有营养的话题。 全家最矜持的就数林家欢,她似乎显得对顾洽毫无兴趣,一边咬油条,一边还在看英语。实在敌不过林家乐热情的追问,她就附和几句“嗯嗯,是的呢”、“你说得对”。 总算把一顿早饭对付完,林家乐催着林家欢赶紧走了。她迫不及待要经过顾家门口,能再多看一眼顾洽。 林正清则有心事,磨蹭着不走。 刘玉秀已经扔开了顾洽,和林正清重回冷战模式,更不会给林思危好脸色。 “别忘了我只给你三天,明天我不想再看到她。” “嗯。”林正清不置可否应一声,目送刘玉秀走出家门。 想想又不放心,蹑手蹑脚走到院子里,抽掉花窗的一块砖,偷偷向外望。 看着他鬼鬼祟祟的样子,林思危只觉得可笑。家里就他们两人,这番蹑手蹑脚简直就是掩耳盗铃哇。 不一会儿,林正清回来了。他看看手表:“派出所七点半上班,你先把东西收拾收拾。” 林思危点点头,先把桌上的碗筷收拾去洗了,然后踩着吱吱嘎嘎的竹梯上了阁楼。 刚把户口本和结婚证装好,就听到外头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直奔林家而来。随后就听到有人大喊:“林校长——林校长——” 林正清跑出去开门,冲进来一个头发秃成地中海的中年男人,脸色煞白道:“出事了!学校出事了!” 林正清大惊:“出什么事了?” “教室的房梁塌了!” “什么!”林正清一着急,眼镜都掉了下来,“我早就说那个房梁要修,老孙就是不当一回事,这下真的出事了!” “地中海”抹一把汗:“孙校长已经有人去喊了,我想着林校长你马上就要升大校长,我应该来喊你。” 林正清正色:“是马上,但还不是大校长,这个责任要分清楚。” “地中海”:“是是,这个主要责任肯定在孙校长,但下面的工作肯定要你接手,情况你一定要清楚。” 林正清点点头:“张老师,你说得对,该我出面主持的工作,我也不能回避。房梁有没有砸到学生?” “正好有几个学生来得早,被砸到了,已经喊了救护车……” “那还不快去!”林正清就要跑去院子里拿车。 阁楼上的林思危听得清清楚楚,不由暗骂,说这么多才想到问学生有没有受伤,其余的全是算计,做人怎么可以这么不要脸呢? 她那个不要脸的爹,刚刚开了车锁,突然想起今天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必须办。 否则就坏了算计。 他对张老师道:“等我几分钟,我去邻居家交代点事,马上就来。” 然后向着阁楼上喊:“思危,我叫顾洽陪你去,派出所那边我都安排好了,顾洽穿军装,办事方便。” 林思危真想鼓掌。 就这么转瞬之间,林正清又把她安排好了。 安排学大师啊。 第013章 户口 林正清跑到顾家,将事情简短一说,顾明德首先就十分重视。 “两件都是大事,都不能耽误。小林你赶紧去学校,丫头的事交给我。” 顾洽也表示一定不辱使命:“林叔叔你放心,给你办得妥妥的。” 等林正清离开,章秀琴一脸满足:“今天小林的表现我很满意。看来我昨天对小林的忠告起作用了。” 顾洽好奇:“奶奶你忠告什么了?” 章秀琴道:“我瞧着刘玉秀不大接纳这丫头。我就跟小林说,这孩子命苦,到了你这儿,可不能再让她苦了。” “哎呀老太婆,你可真多管闲事,去说这话。”顾明德啧啧。 章秀琴扒了一口早饭,又挟一根萝卜干:“大概意思嘛,我说得当然是比较委婉的,小林聪明人,肯定听得懂。” 顾洽虽然受了林正清之托,但其实心里对林思危的来历也不太清楚。之所以早上章秀琴给他介绍林思危,他没表现出好奇或惊讶,纯属是直觉让他感觉到林家出了变故,而教养让他不便多问。 但现在只有爷爷奶奶,就没顾忌了。 顾洽问:“林叔叔家怎么多了个女孩?”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2节 章秀琴放低声音,好像屋里还坐着别人似的:“你林叔叔插队时在乡下结过婚,还生了个孩子。后来为了回城就离婚了……” “哎哎别乱说。”顾明德打断她,“咱们也不知道人家为什么离的,说不定就是过不下去了离的。” 章秀琴不服气:“大家都这么猜。看薇薇那丫头的眉眼,她妈妈肯定也不丑的,小林他就舍得离?再说了,跟小林同一批的知青,就小林头一个回城,你说这里头什么原因?傻子也猜得出来。” 顾明德不屑一顾:“切,你们这些婆婆阿姨,就喜欢把人猜歪,我看小林还是负责任的。这不都让丫头住下了?” “自家丫头不让住,还是人嘛。”章秀琴翻白眼,为林思危打抱不平,“难道让这么丁点孩子住桥洞?怪不得都说宁跟讨饭的娘,不跟当官的爹,你们男人都死没良心。” 章秀琴说说生气了,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哼,吃不下了,气饱了。” “我什么都没说。”顾明德脖子一缩,端着饭碗跑院子里看鸟避祸,还不忘喊,“小洽你出门喊我一起啊。” 顾洽被老两口逗乐了。 从小到大,爷爷奶奶就是这么吵吵闹闹,奶奶很容易生气,也容易消气,爷爷又总喜欢惹她生气,惹完就跑。 但一转眼吧,又会有说有笑出去散步。 这就是他们的相处方式。 顾洽也不去劝合,问章秀琴:“林思危的妈呢,还在乡下?” 章秀琴叹道:“没了。生病死了。所以你说这丫头可怜伐,林正清要不养她,她不就成孤儿啦。” 顾洽点点头:“那的确不容易。不过她看起来跟欢欢乐乐差不多大,甚至还小些,实在不像个姐姐。” 章秀琴道:“乡下日子苦呗,没东西吃,又得压担,长不了个子。就看看咱家在乡下的那些亲戚,前些年过得也苦,这两年政策好了,有几家脑子灵的,就好过些了。不过我看薇薇这丫头脚大,穿你姐的旧鞋子正好一脚,要是长开了,个子不矮的。” 顾洽一边听着,一边点头,其实也没咋往心里去。 一个邻居小姑娘的脚大不大,个子高不高,他也并不太关心,就随口笑道:“叫得真亲热,危危,奶奶是想亲孙女儿了吧。” 说到章秀琴心里去了。 “女孩子家家,叫什么思危,跟男孩名似的,不好听。巷子里现在都叫她薇薇,春天的蔷薇花多好看,蔷薇花的薇,寓意又好,听着也美。” 原来如此,顾洽感觉到了,看来这个“薇薇”虽然刚来,却已经讨了街坊的欢喜,倒是个人物。 扒完最后一口,顾洽将饭碗往桌上一放:“还是家里稀饭萝卜干最好吃,我在外边就没吃过比咱们家更好吃的萝卜干,奶奶的手艺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我战友都说,要把奶奶接去我们食堂就好了,大家就有福喽。” 章秀琴心花怒放:“谁要去你们部队,一帮皮塌子得把我老骨头拆了。外头就没有咱们这儿红萝卜。当然做不出好吃的萝卜干。” … 差不多七点半,林思危来了顾家。 她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脚上还是那双红皮鞋,看上去比前两天漂亮了不少。尤其一双黑眼睛,乌亮乌亮的,那黑瞳仁似乎也比常人的大,像是蓄着很多故事一般。 户口本和父母的结婚证都包在一块洗得干干净净的手帕里。出去办事不方便拿麻袋,她的衣服也没有大兜,于是那手帕就捏在手里,一刻不敢放。 “也不能一直这么捏着,不方便啊。” 顾洽想了想,找到自己的黄挎包,拎着底一抖,里头东西哗啦啦全掉桌上。 他从一堆乱七八糟的小物件中找出钥匙,放进裤兜,然后将挎包递给林思危:“给你。” “这怎么行!”林思危赶紧摆手。 其实是摆手里的手帕包。 顾洽不由分说,直接把挎包给她挎上:“别的没有,这包我们部队多的是。送你了。” 林思危一抬头,望见顾洽军装的扣子。 原来两人离得这么近。 “那就谢谢小洽哥。”林思危不动声色地后退一步,离顾洽远些,然后将手帕包放到黄挎包的夹层里,又将带子扣好。 包包的盖子上一颗红五角星,还有“为人民服务”五个字。 是这个年代最时髦的包包。 后世什么雕,什么驴,都比不上。 看林思危对手帕包小心翼翼的宝贝模样,顾明德又拍胸膛:“丫头你放心,我顾爷爷出马,看派出所那些小屁孩敢不给你办。不仅要办,还要立刻办,马上办。办好了,你就是堂堂正正鱼骨巷的人。” 呃,林思危心想,等一下顾爷爷你就要失望了,因为我不是往鱼骨巷办,我的户口要落到城东去了。 第014章 寻仇 三人有说有笑出门,顾洽还把顾明德的布包接了过来。 顾明德一开始不肯给:“里头是小林家的证件,不能搞丢的。” 顾洽抓得紧紧的:“放心吧爷爷,我除了小时候丢过人,再没丢过什么物件吧?” “切切切,天天给我丢人,都不想提。”顾明德嫌弃。 林思危笑吟吟接话:“可是现在小洽哥是顾家的骄傲,只有长脸,没有丢脸的呢。” 顾明德乐得眉开眼笑:“丫头说得没错。” 顾洽扬眉,看不出这小姑娘还有几副面孔。对自己爷爷奶奶,那可是相当会哄;但对自己却是凶巴巴的,像村口护食的小土狗。 变脸玩得不错。这小姑娘有点意思。 三人走到巷口,远远走来个戴鸭舌帽的老头,手里拎着一把菜刀,气势汹汹。 老头一见顾明德,老远就嚷嚷:“老顾,碰上你正好,有事问你!” 顾明德吓一跳,下意识望向林思危。 林思危不明所以,却又有一种大祸临头的感觉。只听顾洽大声道:“刘爷爷好。” 这老头姓刘! 林思危顿时知道自己的预感是正确的。 这当口,手提四十米大刀冲到鱼骨巷寻仇的刘姓老头,一定和刘玉秀脱不了干系。 林思危立即低下头,不让对方看清自己的脸。 来人正是刘玉秀那个当过市领导的父亲刘腊根。他以前也住鱼骨巷,后来当上市领导弄到了更好的房子,就把鱼骨巷的房子留给了女儿,自己住楼房去了。 今天早锻炼时碰到鱼骨巷的老邻居,听说女儿家里出了事。女婿竟然从外头带了个野种回来。 而且这个老邻居,还是耳朵不灵、脑子一般、嘴巴却没把门的,八卦讲不玲珑就算了,还爱添油加醋。 也没说清是林正清以前在乡下当知青时结婚生的,就说有个小女孩找上门,林正清还认下了,这两天林家天天关着门吵架,刘玉秀眼睛都哭红了。 这还得了? 别以为刘腊根当过市领导,就是什么斯文儒雅、运筹帷幄的干部。他大字不识几个,当年能上位,凭的是口号喊得出口、整人下得去手。压根就是个不讲道理的爆竹。 他当即冲回家,操起菜刀就杀向鱼骨巷。好巧不巧在巷口碰到了顾明德。 顾明德也是市里的老干部,当然口碑要比刘腊根好一万倍。刘腊根一看到他,总算逮到人可以问个清楚。 此刻刘腊根也没心情和战斗英雄寒暄,铁青着脸对顾洽道:“我有事问你爷爷。” 语气很不客气。这是要闲杂人等回避的意思。 这还正好了。顾明德立刻向顾洽使眼色。 没想到林思危反应更迅速,当即转身就走,还伸手拉上了顾洽。 一直把顾洽拉到一棵大树后,林思危才探头张望,只听刘腊根义愤填膺地喊:“听说林正清那王八蛋在外头搞出孩子来了?md,欺负到我家玉秀头上,当我们刘家没人了吗?我现在就去剁了他喂狗!” 顾明德也不敢说自己不知道,毕竟刘老头去鱼骨巷一问,谁都知道林正清的确在外头搞出一个孩子啊,这也瞒不了。 “哎,老刘,我说你冷静一下。我看到小林一大早就被学校来人喊走了,好像学校出了什么急事,你这么急匆匆地能剁谁啊。” “他不在家,那野种在家,老子去把野种剁了!” 刘腊根挥舞着菜刀,眼睛血红,又向巷子里冲去。 顾明德也不敢拦他,心中只庆幸林思危闪得快,估计刘腊根也没留意这个不起眼的小丫头,不然这小细胳膊小细腿怕是要被剁成肉酱。 但刘腊根横冲直撞的,顾明德都听到巷子里的女人在尖叫。他怕巷子里出事,他顾明德还要不要在鱼骨巷德高望重了?那个整天生他气的老太婆还要不要人保护了? 于是重重一跺脚“造孽啊”,顾明德也冲进了巷子。 树后的林思危脸色煞白。 幸好自己闪得快,不然那菜刀搞不好就落在自己身上。想想都后怕。 她缩回脑袋,只觉得脊背就碰上了顾洽。 没办法,谁让顾洽也正探着身子看热闹呢。她比顾洽整整矮了两个头,看热闹看成了叠罗汉。 “刘爷爷脾气这么大,你很危险啊。”顾洽道。 林思危没好气:“还要你说?” “哎,你对我态度好点,我爷爷还掩护你了呢。当年可得革命工作者才能得到我爷爷的掩护。” 顾洽说的是实情。碰上不厚道不想惹事的,肯定直接把林思危就交出去了。现在林思危变成几段都不好说。 而且刘家这么横,林思危也始料未及。 慌乱中,她的视线落到顾洽手里的布包上。 这布包里有林家的证件。林正清可不放心她,把自己这边的证件直接交给了顾家保管。 林思危一把抓住顾洽的手:“小洽哥……” “嗯?” “我想读书,帮帮我。” “啊?”顾洽懵了。 低头一看,林思危咬着牙,小脸煞白,眼睛瞪得很大,但乌亮的眼珠子已经蒙上了一层雾气。 这凶巴巴的小土狗,竟然要哭? “哎,好好的干嘛哭,你不会给刘爷爷的菜刀吓哭了吧?”顾洽最怕女人哭,顿时手忙脚乱,兜里掏半天也没找着手帕,“哎我手帕哪去了。你别哭啊,我没手帕给你擦,要不嫌弃你拉我衣服擦……” 林思危果然伸手拉他衣服。 但却没擦眼泪。 她忍着泪,没让自己哭出来。(当然其实是她拼命想哭但还哭不出来)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3节 “我想读书,求你。” “我……我也不是校长,你爸才是校长啊,求我没……”看着林思危的表情,顾洽“没用”两字实在说不出口,便改口,“求我,我也没办法啊。” 林思危低声道:“转了户口我就能上学。” “这……” 鱼骨巷里传来各种尖叫和打骂,情势正乱。刘家又打上门,要是帮林思危转户口这事给刘家人知道,顾洽以后大概就是刘家的仇人了。 可是林思危的眼神那样渴求。 林思危拽住他衣角的样子,就像要被狗肉贩子带走的小土狗,真诚,期待,而又焦灼。 “算了,我带你去!”顾洽心一横,拉起林思危的手,大踏步向前走去。 第015章 小狗 林思危生得太矮小了,顾洽浑然忘记了她的实际年龄,只觉得自己是牵着比林家欢林家乐还小的小孩。 嗯,小孩,甚至还谈不上性别的那种。 二人跑出去老远,一直到顾洽牵着她手走过人行横道线,远远的,街对面的玻璃橱窗上照出二人的身影。 好一幅《解放军叔叔帮助迷路小孩过马路》,拍下来可以直接上报纸。 但林思危内心却已经是个成人啊。被帅叔叔牵手还是不太适应的。过了马路,林思危假装没有方向,迷茫地转了个圈,问:“派出所在哪里啊?” 这一转,顺势就松开了顾洽的手。 顾洽完全没有觉得不妥,还安慰她:“清阳派出所有点远,你走得动吗?要不咱们坐公交车。” “有多远?”林思危问。 “要走十几分钟吧。” 林思危差点被逗笑,顾洽当自己是城里娇小姐呢? 十几分钟,也就一公里多的路程吧。她从乡下寻到城里,一路艰难跋涉,连续走十几里地早已不在话下。之前是开口的旧鞋子限制了发挥,现在脚上这双红皮鞋真正是好物,一点都不磨脚,随便走多少里路都不带怕的。 “我能走,该不会是你走不动吧?”林思危道。 嘿。顾洽真是被气到,这孩子,又变脸了。刚刚还上演苦情戏,求自己带着去办户口,现在又开始刺激自己。 “开玩笑吧。想当年我在战场上冲锋,一口气奔袭几里地都不带喘的,从来都冲在第一个。” “是吗?”林思危一挑眉,拔腿就跑。 真是小看了顾洽。 他是枪林弹雨里奔袭过的,反应远比普通人灵敏。就林思危这小儿科,唬唬普通人也许能搞个猝不及防,对顾洽来说,这四个字就不存在。 他一个纵身,手就已经触到了林思危的后领。 林思危正奔跑,两条粗黑乌亮的辫子亦在空中飞,一下子打到顾洽的手背。 顾洽顿时改了主意。 “林思危,你咋这么坏呢,追不上我跟你姓!”他嘴上胡喊着,脚下却偷偷放慢了,看似在努力追,其实却始终和林思危保持三米左右的距离。 一直跑出去好几百米,估摸有一里多路,林思危才发觉不对。 好歹顾洽是个军人,而且是立过一等功的军人,自己体力再好,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又不是运动员,他怎么可能追不上。 一转头,才发现顾洽嘴里骂骂咧咧,其实却一脸坏笑。 这是逗自己玩呢。 林思危气喘吁吁停下,脸皮贼厚:“怎么样,我体力不错吧,能不能跟你一起去打仗?” 顾洽都不带喘的,慢悠悠:“体力是不错,就是方向感不行。” “嗯?” “清阳派出所在那边。”顾洽指了指身后。 什么?跑了个反方向? 林思危大怒:“你刚刚明明想往这边走。” “那我不是还没走……” “那我跑这么远你也不喊我!” “小狗想跑,我从来不喊,让它撒丫子跑个痛快,不然回家咬家具。” “……” 奇耻大辱。林思危跑了这么多的江湖,第一次发现自己怼人怼不过。 看着顾洽得意洋洋的样子,拖根舌头就是二哈。 “算了,不跟二哈计较。今天你要是不带我办好户口,我天天去咬你的家具。” 林思危转头,向相反方向走去,还吆喝:“二哈,快带路。” 顾洽倒也好脾气,赶紧跟上,还不耻下问:“什么是二哈?” “一种狗。” “……” 顾洽行走江湖也好几年了,而且还自认走过很多不同的江湖,也没见过这么睚眦必报的小姑娘。 算了算了,也是自己先把她比作小土狗,两相扯平。 这回方向对了,也不跑了,就是又远了一里路。好在林正清说七点半上班,没规定几点去,时间还是很宽裕,二人快步向清阳派出所走去。 一路上顾洽还是不死心,一直追问:“二哈到底是什么狗啊?” “一种很帅的狗。” “我怎么没听过啊?” “你们城里人,见识短,没听过很正常。我们乡下人都知道。” “……” 不过看在“二哈是一种很帅的狗”份上,顾洽还是决定不计较了。 … 要说林正清的人脉也的确广,昨天就这一天功夫,已经安排得妥妥的。顾洽直接找到了林正清说的那个赵警察。 现在林思危算是知道,林正清为啥一定要叫顾洽来了。 因为赵警察根本不把她当回事。 这年头办事可不像后世,每一道流程都那么严谨正规。转户口这种事,可大可小,可宽可严,弹性非常大。虽然当事人是林思危,但其实林思危根本不重要。 要今天是林思危一个人来,不会有人给她办事,甚至可能连门都进不了。但顾洽就不一样,这身军装特别有震慑力,而且他还人靓嘴甜,到派出所没一刻钟,就和警察们混熟了,整个派出所都知道他就是市局老领导顾明德的孙子,晋陵市那个著名的战斗英雄。 林思危再次感叹,这要在后世,她说什么也要把顾洽给弄到下手当销售,何止是“妇女之友”,还是“自带光环”,销冠不二人选啊。 反正进了派出所就没林思危什么事了。顾洽和大伙儿相谈甚欢的功夫,赵警察已经把林思危的户口给办好了。 林思危看着自己成了奶奶家户口本上簇簇新的一页,感慨万千。 林思危终于成了城里人。 一个吃商品粮,能领粮票的城里人。 二人正要告辞而去,大厅里的电话响了。赵警察正好在近处,顺手拿起电话:“喂,清阳派出所。什么?鱼骨巷又不是我们管辖,往我们这儿送啥。” 旁边一个警察问:“啥事啊,鱼骨巷不是归和平所吗?” 赵警察捂上话筒,低声道:“说有个老头在鱼骨巷砍人,这老头是咱们辖区新雪弄的居民。” 那警察顿时警觉:“新雪弄都是住的市委大院的老干部,你问问清楚,别惹一身麻烦。” 旁边的顾洽和林思危面面相觑。 鱼骨巷出事了,刘腊根不知道闯了多大的祸。 “不好!”顾洽拉起林思危就跑,“立刻回去,我怕我爷爷去劝架!” 第016章 看懂 林思危却一把拉住顾洽:“别急,和平所要把人往这儿送,说明事态已经控制住。” 然后转身问赵警察:“警察叔叔,我就住鱼骨巷,有人受伤吗?” “摔伤了几个老太太,砍坏好多东西。” 顾洽长舒一口气,说明顾明德没出事。 只听林思危又道:“我不回去,我就在这儿等他。” “在这儿等?”顾洽不解。 林思危点头:“我早晚要面对,不如就在警察叔叔面前把这个麻烦解决了。” 她走到门口,直接往台阶上一坐,托起了腮帮子。 这视死如归的样子倒让顾洽有点佩服,他突然生出一种感觉,林思危的确不是小孩了,小孩干不出这么冷静的事。 顾洽坐到她身边:“送佛送到西,我陪你一起等吧。” “你最好别陪我等。小心那老头来了迁怒你。”林思危提醒他。 顾洽轻笑:“你今天第几次激将我了?” 他也是刚刚才回过神。请托顾家办事的看似林正清,但其实今天前前后后,都是这不起眼的小丫头在主导。 真看不出来,农村还挺出人才。 不过这次顾洽猜错了,林思危这次不是激将,她是真心提醒。 “算了,好心当成驴肝肺。你倒是不怕报复,你探亲结束就拍屁.股走人,你爷爷奶奶呢?就算那老头不敢跟你爷爷奶奶横,他暗中使点坏呢?” 顾洽语塞,对林思危刮目相看。这小丫头竟然思虑如此周全,而且是真心替他们顾家考虑。 “你说得没错,这事的确有可能连累我爷爷奶奶。但是,小丫头……”他转过头,认真地看着林思危,“当他拿起菜刀,他就已经不是鱼骨巷的老邻居,也不是我爷爷奶奶的老相识,而是一个恶棍,一个混账。如果因为怕事而回避,爷爷奶奶不会夸我懂事,只会骂我软骨头。”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4节 他说得极其认真,乌黑的眸子里有高山深壑、有星辰大海。 这一刻的他,严肃的他,神圣不可侵犯,让林思危肃然起敬,终于看懂了他英雄的一面。 只有这样英雄的家庭,才会生出这样英雄的孩子。 “这样……我会心不安。”林思危低声道。 顾洽对指,双臂抵在膝盖上,冷冷道:“他不是因为你才疯,他是一直疯。不懂得冤有头债有主,伤害无辜就是迟早的。他就是以前没吃到教训,这回才敢挥菜刀。要这回再不吃教训,下回怕连木仓都敢动。” 林思危被他说服。心中也对顾家有了更深的崇敬。 … 事情果然如顾洽所料。刘腊根就是蛮横惯了、恃强凌弱惯了。 工作日的白天,鱼骨巷里的年轻人要么上班,要么上街,留守的全是老人和小孩。刘腊根举着菜刀冲进鱼骨巷,面对的就是一群老弱妇孺。还没有开砍,有几个已经吓得一个屁.股墩坐在地上。 老年人哪经得起摔,当下闪躲的闪躲,尖叫的尖叫。鱼骨巷一时混乱无两。 只有顾明德是有一股子血性的。 顾洽的血性就是像爷爷。 顾明德冲回巷子时,刘腊根正揪住摔在地上的一个婆婆:“快说,那野种去哪儿了?” 那婆婆哪知道林思危去哪儿了,愤怒地喊:“我哪知道啊,又没把人交给我看。” 刘腊根一把将她推开,婆婆又一次摔在地上。 这一次摔得比第一次还狠,婆婆疼得大声咒骂:“你杀坯啊,年轻时候是杀坯,年纪大了还是杀坯。你当还是十年前你想抢就抢想打就打啊,我还不信了,来人啊——刘腊根杀人啦——“ 顾明德就在这关键时刻出现,大喝一声:“你住手!” 刘腊根一见顾明德冲过来,当即愤怒地踢了婆婆一脚:“嚎你妈的丧,阎王老子来收你魂啦!” 但到底不敢再伤人,舞着菜刀冲到林家门口开始砍门。 砍门没人阻止他,反正他砍的女儿家的门。就可怜那木门,本就已经斑斑驳驳,直接就被砍成了坑坑洼洼,刘腊根的菜刀直接卷了刃。 等他气喘吁吁砍到一半,顾明德已经喊了一群下棋老头,将刘腊根围了个里三层外三层,然后扭送到派出所。 所以当顾明德跟在押送队伍里,气宇轩昂地来到清阳派出所门口时,顾洽直接乐了。 他料得一点都不错,他爷爷,老革命顾明德,就是一腔正气不怕事也不怕死的。 倒是顾明德,看到顾洽和林思危坐在派出所门口的台阶上,十分意外。 但他没和林思危打招呼。他觉得自己有责任保护这个可怜的丫头。 可这个丫头怎么好像也不怕事,竟然跟着大家一起进了派出所,还挤到了前排? 刘腊根被大家伙扭送的途中,还梗着脖子摆领导派头,可你的新雪弄是老干部,鱼骨巷就不是了? 鱼骨巷也有很多老干部啊,尤其顾明德这种,官不是最大,但在市里有影响,就是现在的市领导还得给他三分薄面哪,更别说人家还有个蒸蒸日上的儿子。 再说你去鱼骨巷胡闹,那些摔坏的老太太指不定就有哪个领导的娘或者丈母娘或者七大姑八大姨,人家心里没火? 所以这一抓一扭一押送,刘腊根也吃了不少暗亏,气得嗷嗷叫,扬言到了清阳所,一定把你们这些小兔崽子都处理了。 “把他们都抓起来!尤其那个顾明德,妈的,竟然翻脸不认人,敢抓老子!”刘腊根一进派出所就开始嚷嚷。 赵警察是扛不住了,清阳所的金所长挠着脑袋出来了。 都不用听刘腊根废话,金所长就已经知道了大概。本来是一桩桃色新闻,碰上个坏脾气老头,闹成了治安事件。而且闹事的、被闹的、抓人的、扭送的,全是各方老干部。 金所长头疼啊。 看似老头挥菜刀,其实背后关系盘根错节复杂得很,要不然和平所能往清阳所推? 全是人精。 “受伤了几个?”金所长先问伤情。 “起码摔了五个老太太,具体等我回去调查统计。”顾明德道。 刘腊根大骂:“妈的,老子要砍人,她们不长眼睛来挡路,摔死活该。” “稍安勿躁,刘书记……” “稍你妈!我女婿在外面生了野种,都欺负到我头发梢上了,乌龟才忍得下。老子砍自家女婿 ,关你们屁事。” 一个俏生生的声音响起:“你要砍林正清,我没意见。可你明知道林正清不在家,还要冲到林家去砍我,这个怎么算?” 众人一看,是个黑黑瘦瘦的黄毛小丫头,不由啧啧称奇。 但赵警察的脸刷地煞白,他才给林思危办完户口,他知道这就是林正清的“野种”。 这“野种”胆子也太大了吧。 第017章 送礼 顾明德一拍额头,捂住了眼睛。这丫头真是不怕死啊,自己好心好意帮她遮掩,她倒好,还往木仓口上撞。 “你他妈是谁?”刘腊根嘴里不干不净,打量着这个黄毛丫头。 “我叫林思危,林正清就是我爸。”这两句说得清脆响亮,直接把刘腊根给懵在当场。 围观群众也都懵了,什么意思?这就是刘老头要砍的“野种”? 刘腊根愣了三秒,也反应过来,眼神顿时变得凶狠:“好啊,得来全不费功夫,你还有脸杵到我跟前。” 林思危正色,甚至带点淡定的微笑:“为什么没脸?我是堂堂正正父母爱情的结晶,受婚姻法和户籍管理条例保护的孩子。我不是谁在外面生的,林正清和我妈苏红梅自由恋爱,合法结婚,然后生的我。” 她也不知道这年头有没有什么户籍管理条例,反正就扯呗。她不懂,围观群众也不见得懂,听上去振振有词就赢了一半。 果然周围一片窃窃私语。 “原来人家结婚了,合法的啊。” “那就不是乱搞。” “这种小孩生下来也是受法律保护的啊。” “放屁!简直胡言乱语!”刘腊根大骂,“姓林的是我女婿,他什么时候跟外面女人又结婚了?我还不信了,这社会还保护狗男女,还保护野种了!” “人家不是野种。我看过结婚证了,是真的,你女婿跟别的女人结过婚。”人群中不知道是哪个知情人喊。想来也是鱼骨巷的邻居,还是第一线吃瓜群众。 这一嗓子,顿时引起了轰动。别说跟着来的押送大队,就是派出所的其他警察都探出脑袋看热闹,办事的群众更是直接跑过来兴冲冲围观。 “那就是重婚,那就是狗男女!”刘腊根暴跳如雷。 “你才胡言乱语。”林思危正色道,“我妈和林正清结婚在前,你女儿和刘玉秀结婚在后。就算有狗男女,也和我妈没关系,更和我没关系。” 看热门不嫌事大,人群中不知谁又吼:“原来你女儿才是小老婆。” 顿时一片哄堂大笑,派出所里热闹得像菜市场,屋顶都要掀翻了。刘腊根脸上哪里还挂得住,菜刀没了,脾气还在,心想这不还都是林思危这个“野种”造成的? “妈的我管谁先谁后,你他妈就是流的野种的血。你等着,老子出去就弄死你,看你还狂!” 林思危才不怕他,小小的身子站得更直了:“听说你也曾经是有头有脸的老干部,却没想到这么无法无天,竟然在派出所当着警察叔叔的面就敢公然违法乱纪。你刚刚说的话,大伙儿可都听到了,以后我要是出事,你就是头一号嫌疑人!” 刘腊根没想到林思危看着一个小小孩子,竟然嘴这么利,还这么会扯大旗,气得暴跳如雷。 “小x崽子,你还嘴硬!老子让你现在就出事!” 刘腊根冲上前,向林思危挥起了手。眼见着一顿拳头就要落到林思危身上…… “你敢!”一声暴喝,顾洽捏住了刘腊根的手腕。 顾洽可是练过格斗擒拿的,手上力量非同小可,直捏得刘腊根哇哇大叫,嘴里脏话乱骂,骂到周围人全皱起了眉头。 尤其顾明德,听到刘腊根骂“断子绝孙的王八蛋”时,再也忍不住,上去就给了刘腊根一个大耳刮子。 “啪”一声,又脆又响,把围观群众都看乐了,甚至有人带头鼓起掌来。 “小金,把这不要脸的老家伙带走好好审问,关他三五天!”顾明德道。 他在公安系统工作好多年,虽然离休了,说话还是很有分量,哪怕是金所长,在他面前也就是个“小金”。 金所长一听顾明德发话,又见围观群众纷纷拍手称快,终于舒了一口气。 一场老干部之间的角力,胜负已分。刘腊根自己错得离谱,还不得民心,金所长又得了顾明德的撑腰,当然可以毫无顾忌地秉公执法了。 他一挥手,上来两个年轻民警,从顾洽手里接过刘腊根。 押走时,刘腊根还在挣扎,向林思危骂道:“你等着,老子让你哪来的滚哪儿去。” 顾洽大声道:“晚了,她户口已经落好,滚不回去了。” 众人一阵哄堂大笑。刘腊根再挣扎也没用,被民警拖走了。 然后林思危就看到昨天和顾明德下棋的那位大爷,小心翼翼地展开手里的报纸,将一把卷了刃的菜刀交给了警察。 作案工具都带来了,的确都是经历丰富的大爷啊,够老到的。 顾明德拍拍金所长:“办事效率很高啊。” 金所长也不知道他是指的刘腊根这事,还是林思危的落户,不敢乱接,附和着点头:“应该的,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那边林思危却深深地鞠了个九十度的躬:“太感谢了,警察叔叔真的用心为人民服务。” 她声音又脆又亮,把众人的目光又都吸引了回来。 表扬总是让人开心的,尤其是当着老领导的面,这种表扬特别长脸啊。金所长赶紧过去扶住林思危:“哎哟哟小姑娘别客气,为人民服务是我们的职责,都是应该的。” 林思危拉住金所长的手,热泪盈眶:“我妈去世了,我一个人来晋陵寻亲,好不容易找到我爸,我爸又忙,学校里几千学生都离不开他。要不是你们警察叔叔把我们群众当亲人一样尽心尽力,我今天根本落不了户,我往后都要被坏人欺负……” “刷刷刷”,一阵闪光灯亮起。 人群里一个记者模样的人端着相机:“太感人了。真实最感人。金所长,我是《晋陵日报》的记者……” 金所长激动得眼睛放光,比刚刚的闪光灯放得还亮:“哎呀,记者同志来所里,怎么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记者:“幸亏没有提前打招呼,不然可抓不到这么感人的瞬间。” 又是一通乱,已经没人在意林思危了,就连帮林思危办落户的赵警察也被叫去接受采访了。 “丫头不怕,往后不会有坏人欺负你了。”顾明德大包大揽的。这场风波让他觉得和这个丫头又添了一层亲近。 林思危擦擦眼泪,绽开笑容:“谢谢顾爷爷,谢谢小洽哥。” 顾洽:刚刚还叫我二哈,现在又叫我小洽。 “回去吧,还能陪我下两盘棋。”顾明德道。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5节 “我也去。这丫头棋艺不错的,我也去切磋切磋。”那位递菜刀的大爷也凑热闹。 “好嘞!”林思危甜甜地笑,将“为人民服务”的黄挎包正了正。 不远处,记者正给金所长拍照,金所长笑得跟朵花似的。呵呵,林思危才不会说,她早就看到人群里有个挂着相机的人了。 这年头没有摄影爱好者,胸口挂相机,口袋别钢笔,除了记者还有谁? 不用谢,我叫林思危,这是我给清阳所送的一份大礼。 第018章 去向 刘玉秀被喊回家,看到伤痕累累的大门,当场就瘫了。 她也不明白为什么几天功夫,这个家变成了这样。父亲进了派出所,虽然很快就被家里人捞出来,但听说鱼骨巷好几家都闹着要赔钱。而自己家鸡飞狗跳,连大门都被砍了。 挥刀的还是自己亲爹,她都没地方去赔。 这一切都是林思危那个野种造成的!林思危,我要你好看,我绝不会让你在这个家多待一秒钟。 刘玉秀挣扎着冲进家门,大吼:“野种,你给我出来!” 对门冯阿姨闻声而来,小心翼翼道:“玉秀,你消消气,有话好好说,别冲动啊。” 根本听不进啊,刘玉秀冲进院子,望见林思危正站在屋檐下,身上还背着一只黄挎包。 “刘阿姨,我再说一遍,我不是野种。” 林思危表情平静,凝视着下一秒就要发疯的刘玉秀:“我是林正清和苏红梅合法的孩子,我爸认我,我妈认我,政府也认我,国家都认我。” “我不认你!这是我家,你给我滚!” 院门外陆陆续续有邻居闻声而来,听到刘玉秀的怒吼,都开始窃窃私语。 有人大着胆子道:“可是她一个小孩,你让她滚到哪里去啊,当真去桥洞啊?” 刘玉秀转身冲着外头嘶叫:“不要你们多管闲事!都滚啊!” 有个大爷不服气:“你这就不讲道理。今天要不是大伙儿多管闲事,你爸就真的砍人了,你就要给你爸送牢饭去,还容你在这儿发癫啊。” 其实这也是刘家父女自作自受。 今天刘腊根上门砍人之前,鱼骨巷还是有颇多同情刘玉秀的。毕竟都站在女人的角度,自家老公凭空多出来一个女儿,换谁也受不了,一时不能接受也能理解。 但你上门砍人就不对了。 哪怕你砍林正清,虽然也犯法吧,还算是冤有头债有主,你砍个小孩算怎么回事? 刘玉秀可怜,人家林思危就不可怜了? 这两天林思危一身破衣服打天下,那上衣短的,都快把肚脐眼露出来了;那鞋子破的,五个脚趾露出来四个。明明挺好看的小姑娘,跟电视里的非洲难民似的。就不可怜了? 幸好章秀琴给了一双孙女儿的旧鞋子,就这还被林家双胞胎一顿闹。 以前怎么没发现刘家这么不讲理呢? 所以现在邻居们再看刘玉秀,对她的同情也荡然无存。 刘玉秀也没想到自家处境一落千丈。她可从来都是高高在上的领导千金,就算父亲退休之后不受待见,各种待遇还是一样不少。 被捧惯的人有个通病,就是不会检讨自己,永远指责别人。 为啥邻居们都不帮自己说话?那一定是林思危这个野种干的好事。就这两天,她肯定给邻居们卖了很多惨,说了刘玉秀很多坏话。 没错,一定是这样。 刘玉秀听着院门外的交头接耳,字字扎心,再看林思危寸步不让的样子,真是恨之入骨。 “我就不该心软让你留下。现在就收拾东西,给我滚。”她咬牙。 林思危还是那样平静:“没人愿意寄人篱下。我会走的,但不是现在。刘阿姨,你说话要算话,说好让我住三天,不能出尔反尔。” “我就说林师母怎么这么好脾气,居然就认下了这孩子,原来只给三天。” “市中刚出了事,林校长已经够头疼了,这家里又鸡飞狗跳……。” “那不也是他自己造的孽?” 围观群众又是一顿交头接耳,偏偏嗓门还不小。 刘玉秀绝望了。她见过林思危干家务的样子,别看个子小,力气不见得比自己小,要打架都没有胜算。 更何况众目睽睽,刘腊根刚捞出来,总不能自己再被送进去。 她绝望地嚎叫一声,砰地甩上了院门。 可怜的院门已经千疮百孔,被震得直接掉下一块皮。 … 林思危并不怕刘玉秀。 正如刘玉秀顾虑的,要打架,林思危不见得会输。她只是要等林正清回来,给她一个交待。 就这阁楼,说实话,除了清晨那一缕阳光,其他的,她还真看不上眼。 她林思危能过更好的日子,她的世界并不在鱼骨巷,更不在这43号。 刘玉秀疯狂甩门之后,齐耳短发也乱了,粘在脸上,跟她苍白的脸色搭成一个末日般的模样。 “我小看你了。”刘玉秀低声道。每一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林思危还是那样平静:“刘阿姨,我本来是想跟你和睦相处的。但以后是不可能了。” “你很行啊。天天在外面野,给邻居说了多少瞎话?” “你应该庆幸我在外面野。今天我要是在家,你就是杀人犯的女儿,林家欢林家乐就是杀人犯的外孙女。我贱命一条,你倒是应该想想值不值得。” 刘玉秀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这真是一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野种吗? … 院门外,邻居们也看完了戏,听着里头已经没有动静,纷纷四散而去。 顾明德和章秀琴老两口也在人群里。 “老头,薇薇丫头不简单啊。” 顾明德眉毛一挑:“你也发现了?” 章秀琴道:“我本来还以为就是个可怜的乡下丫头,现在看着,是个厉害角色。” 顾明德笑道:“亏得厉害,不然就这么一个没爹没娘的孩子,在乡下能给人生吞活剥了。她能找到城里来,还让小林给她落户口上学校,就知道是个心意坚定的丫头。” 章秀琴转头又看了看紧闭的院门:“本来还担心明天她被赶出来,既然这么厉害,想来也不用担心了。” 顾明德长叹一口气,道:“再能干,也还是身世可怜哦。” … 林思危已经不打算再装什么小可怜。 她的目的达到了,户口本有了新增的一页,她已经是堂堂正正的城里人,能吃商品粮,能读城里的技校。 她也不打算再跟刘玉秀起什么冲突。 至于刘玉秀要发疯,她也管不了。 回到屋里,林思危就往阁楼上一钻,打开天窗,望向天边血红的晚霞。 第019章 离开 晋陵市市立中学正在扩建,要新建一栋教学楼,再将现有一栋两层教学楼翻建扩大。所有高一的学生被暂时安置到两排平房中过渡。 学校做出这个决定时,林正清作为副校长投了反对票。 那两排平房是解放前的校舍,六十年代末大量停课时被废弃,空置在那儿十几年了。按林正清的想法,应该暑假里先对平房进行加固修整,结束后再让学生搬过来上课。 但当时的大校长孙伯平却一意孤行,说学校资金有限,造教学楼已经花费巨大,哪里还有预算来修这个破房子。 再说了,翻建的教学楼十月份就可以峻工,到时候学生们搬走,这个平房就要被拆除了,为了一个多月的过渡,花那么多钱不值当。 理由很充分,方案就这么通过了。 其实林正清是知道的,孙伯平就是感觉到了来自林正清的威胁,所以才毅然决然地否决了林正清的提议。但凡换一个人提,孙伯平可能也就接纳了。 现在好了,房梁塌了,林正清的担忧成了现实,还砸伤了学生。 林正清可不是吃素的,他立即找出当时的会议记录,扔给了教育局下来的工作组,然后全情投入到救灾工作中。 等他医院把学生和家长都安顿好,好不容易回到学校,天都已经黑了。张老师这个跟屁虫立刻跟他汇报,说清阳所的赵警察打电话过来。林正清这才想起,还有林思危户口这档事。 再打过去,赵警察已经下班了。林正清心里总觉得不踏实,便将学校的事托给了值班的副校长,匆匆赶回家。 这一回家,家里已经乱套了。 大门破破烂烂,家里冷冷清清。刘玉秀不在家。林家乐视他如仇人,直接把房门都甩上了。林家欢虽也有不满,却还能交流,说是外公来过鱼骨巷,伤到了邻居,被送派出所了,刘玉秀去外公家安抚外公了。 林正清一阵眩晕,心凉到了脚后跟。这下麻烦大了,家里,学校里,哪哪都是焦头烂额。 他开始怀疑林思危是不是命不好。 丧门星吧。所以在乡下死了娘,到城里投奔自己,自己立刻就这么倒霉? 幸好给她安排好了学校,赶紧走吧。 “思危,事办好了?”他把林思危叫到院子里悄悄问。 林思危还是背着那只黄挎包。黄挎包的确比麻袋好用多了。 “办好了,这是奶奶家户口本,还给你。”她恭恭敬敬将户口本双手递还给林正清。 派出所都登记过了,她已经不怕再有什么枝节,大大方方奉还户口本,还显得自己特乖特孝顺。 林正清接过户口本,翻开看了看,心中感慨万千。 别怪我不留你,我也没办法啊。 林正清道:“明天我带你去粮食技校,你把东西都带上,以后不回这里了。” 果然是三天。林思危心想:我原本也没想多住,但你这最后一句,倒也挺冷漠的。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6节 “放假都不能来看看你吗?”林思危故意天真地问。 林正清犹豫。 其实他也想过,就是住校,总也有周末吧,有节假日吧,有寒暑假吧,难道让林思危永远住在学校不回来? 但她要是回来,自己怕又要被她这个扫把星扫到。 狠狠心:“我去跟谢校长说,放假也允许你住校就是了。” 这是明明白白的拒绝了。林思危心中冷笑,嘴上却道:“或者我有空时就去看看奶奶吧。地址我记得的。我好歹也是她孙女,又落在她的户口上,本也该去看看她。” 林正清心中一动。 他是独子,上头还有两个姐姐。父亲前些年病逝后,母亲就一个人独居。刘玉秀嫌他家穷,很少和林家来往,这个婆婆更是不放在眼里,早就表态不允许接过来住。 如果林思危愿意多照顾老人,岂不是可以帮他林正清尽孝? 他看向林思危,顿时觉得这孩子也不是全无用处。甚至开始反省自己,这么好的安排,为啥自己就没想到呢? “真是孝顺孩子,就这么定了。等学校放假,我接你去奶奶家认认门。” … 在送走林思危这件事上,林正清效率特别高。 第二天一早,林思危背着黄挎包,拎着麻袋,要向这个住了三天的地方告别。 没有人依依惜别。 林家乐往院子里扔了个纸团,指桑骂槐:“垃圾就该去垃圾堆,认不清自己的地方。” 林家欢合上英语书:“技校出来也不全是垃圾,但肯定不是金子。” 刘玉秀更绝,直接把竹梯从屋里搬了出来,搭在院墙上。用行动表明,阁楼我收回了,已经不属于你了。 林思危也懒得跟她们计较。她的人生已经有了新平台,才不想跟她们演什么家庭伦理剧。 粮食技校有点远,林正清骑自行车,带着她,骑了将近四十分钟,满头大汗,终于在一个郊区小镇上看到了一片破旧的校舍。 不得不说,这个年代的晋陵还完全没有发展。城区特别小。 四十分钟的自行车路程,其实也就七八公里,这要搁后世,这边妥妥市区,房价得上天。但现在,大家都还称之为“乡下”。 “怎么样,这学校不错吧。”林正清气喘吁吁,但站在校门口,又有一种跟乡下女儿显摆自己能力的虚荣。 林思危点点头:“好大啊,有好几十亩地吧。” 林正清与有荣焉:“比我们市中是旧,但这个校舍,这个占地,都快赶上高校了。我们市中也没粮校大,到底是省属的学校啊。” 林思危还是点头:“市里的地盘金贵,总归还是市中好。” 这一说,林正清又骄傲了:“那是自然。可惜你进不了市中了,家欢家乐的目标都是市中。” “但我可是早点赚钱,也是一样的。” “说得也对。早点工作,早点自立,就不用让人操心了。” 这是林正清的肺腑之言,甚至他还想说,早点嫁人,你就跟林家彻底没关系了,我也算尽到父亲的责任了。 “林校长,来得这么早啊。” 一个热情的声音在他们身后响起,是谢宝生上班了。 第020章 考试 林正清立刻迎上去:“宝生,你看这就来麻烦你了。思危,快叫谢叔叔。” “谢叔叔好。”林思危知道这就是林正清说的谢校长,喊得毕恭毕敬 。 谢宝生打量着林思危,一脸的回忆过去:“哎呀,思危长这么大了。说起来我还抱过你呢,那时候你……” 他比划了一下:“这么丁点儿。那时候可喊不清谢叔叔,喊我‘谢许许’,哈哈哈哈。” 林正清也跟着哈哈笑起来。 以林思危多年江湖经验,林正清笑得很干,属于皮笑肉不笑。 但不管,林思危知道气氛组的重要性。这嫡亲渣爹为了自己,这几天估计也当了不少次气氛组了。 三人来到谢宝生办公室。谢宝生看了户口本,对林正清的办事效率也很是佩服,便叫来一个老师,带着林思危办入学去了。 校长室只剩林谢二人时,谢宝生假装不经意提起,儿子成绩很让人操心,要是能去市立中学就好了。 林正清心领神会,对方帮了忙,现在是需要自己回馈了。 于是他就将这两天的事简单说了,并表示孙伯平出了这档子事,只会走得更彻底,让谢宝生准备转学申请,到时候给他儿子插个师资最好的班。 这边刚商定,林思危回来了。 谢宝生落实了儿子的重点中学,心情正好,就把林思危叫过来选专业。 这年头的技校也没几个专业,无非是钳工、车工、粮油储存之类,林思危对专业没有多少要求,她也没指望在这里学到什么了不得的技术。 倒是林正清仔细看了一遍,指着“粮食工程管理”道:“这个管理类的,出来可以去办公室,就这个吧。” 真是父爱如山,这时候还想着林思危的前途呢。 感动。 谢宝生也直点头:“这个专业的确不错,女孩子嘛,不要学太辛苦的专业。到时候分配工作,我帮思危找个好单位。” “谢谢谢叔叔。”林思危嘴甜得十分及时,让“谢许许”十分欣慰。 “思危啊,你好好学。咱们这个学校还是能学到不少东西的,到时候成绩亮眼,谢叔叔我推荐单位腰杆也硬。” “我一定好好学,保证成绩名列前茅。” 谢宝生听了很开心,虽然觉得这孩子说话有点满,但能有这个心,总比学校里大把不求上进的二流子强多了。 “我也相信你一定没问题,从小你学说话都比别人早,一看就聪明啊。” 林正清讷讷。他没参与林思危学说话这段,他在林思危还吃奶的时候就跑路了。倒是谢宝生还在乡下待了几年,关于林思危的记忆,谢宝生都比林正清多。 听到谢宝生夸她聪明,林思危心想,机会来了。 “谢叔叔,我有个请求。能不能直接让我读三年级?” “什么?”谢宝生吓了一跳,又去翻她的初中毕业证,“思危啊,虽然技校的确不如高中那么难,但课程还是不少的,你一二年级没读,三年级也跟不上啊。” “我保证自己能跟上。如果跟不上,谢叔叔你不让我毕业。” 谢宝生只当她在说孩子话,心想,这哪行,我们学校可没有扣毕业证的习惯。 说实话就他们技校这点课程,换一个学习能力强的孩子,一年也的确能学下来,而且考试之类,老师一般也会睁一眼闭一眼的放水。都知道是出来就要被轻工局各个厂领走的孩子,谁会去做这个恶人呢? 实在是学校没这个先例。哪有进来就读三年级的。 林正清却有了主意,他刚刚被谢宝生给启发了。 “要不,也当是转学?思危主要是年纪大,她17了,不愿意当个大龄学生。就当她是外地转学过来,直接插班到三年级,是不是可行?” 谢宝生指指林正清,无奈地笑了:“老林啊老林,这么多年了,你脑子还是这么灵。怪不得当年大家都叫你老灵,灵光的灵。” 又想了想,谢宝生还是犹豫:“不过……毕竟我也不是正职……” 林思危懂了,她脆生生道:“我可以考试呀,你们有考卷吗?我拿来做一做就知道能不能直接上三年级。” 这倒是个好主意。 要是她考试成绩好,那自己给她办插班也就有理有据。要是成绩不好,也让她死了这条心。 “行,我让教导处给你拿一套考卷来。”谢宝生走出去。 屋里只留林正清父女二人。 林正清急了:“思危你这是玩啥呢,乡下的教学质量很差的,你别考个喇叭花,让人看笑话。” “不会的。”林思危胸有成竹。 “什么不会。刚刚我看到粮食工程管理的课程上还有英语。你会英语吗?乡下初中都不教英语的。” 林思危却点头:“我会。” 这大话都敢说,林正清眼前一黑:“你别开玩笑……” 话音刚落,谢宝生带着一个年轻老师进来,指指角落里的桌子:“林同学的插班考,你监考。” 年轻老师点点头,将手里的两张试卷铺到了桌子上。 谢宝生道:“正好二年级单元测验,数学和英语。我跟校长说过了,只要小林能及格,就可以直接上三年级。” 林思危两眼放光,林正清却想骂人。 这个谢宝生,不想让她上三年级就直说,还真拿了张英语试卷过来。你要是想放水,拿个语文试卷不行吗? 但女儿的海口已经夸下了,林正清啥也不能说,只能干笑两声,用喝茶来掩饰尴尬。 谢宝生的确也是老狐狸,他找一个年轻老师过来,的确是为了避嫌。虽然人是他介绍进来的,但插班却要名正言顺。 英语试卷也是他故意拿的。英语是这年头众所周知的高难度学科,这完全可以表明自己没有放水。 却没想到,林思危一点都没有表示出不悦,问他要了一支笔,刷刷地在卷子上写起来。 林思危有啥可不悦的。 一个八零年代初的技校课程,难度其实很浅的。她虽然不是什么顶级院校的学霸,却也是正经本科毕业,这两张考卷对她来说难度并不高。 监考的年轻老师见她写得飞快,好奇凑过来看了一眼,一看,不由得呆了。 这真是一个乡下转学过来的土包子吗? 第021章 疑心 语文85分,英语98分。 之所以英语没有满分,是林思危故意写错了两个填空,免得引起一些不必要的麻烦。 不过现实是,哪怕她已如此谦虚,也已经将办公室的三人震惊到。 “小林同学真不错,十分优秀啊。”年轻老师大加赞赏。 她知道这是谢校长的关系户,不吝一些抬轿子的言辞。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7节 谢宝生也觉得十分有面子。介绍进来这么优秀的学生,足见自己是为学校招纳人才呢。 “林校长果然虎父无犬女,小林同学这个成绩真不错。这回考试,我们全校英语最高分才94,我看小林这成绩,来我们学校妥妥的优秀生啊。” 年轻老师也道:“语文85也很不错了,扣分主要在一些默写背诵,这个需要训练,除开默写和作文,林同学几乎没失分,语文基础相当好。” 谢宝生喜滋滋,道:“我去跟校长说一声,你们等一下。” 说着,他和年轻老师一起走了。 林正清终于憋不住了:“你英语跟谁学的?” 林思危道:“跟老师学的啊。” 这话蒙别人可以,蒙林正清却困难。他好歹也当了十几年老师,尤其当上学校管理层后,也去兄弟学校交流经验,虽然没去过溱洪县,但也知道省内一些农村初中的教学,可以说,根本就没有英语这一门课。 至于苏红梅,那就更不可能。作为一个没出过县城的农村姑娘,苏红梅的文化水平仅仅停留在能写一些简单的日记。 “思危。”他正色,“你跟我说实话,你妈是不是又找人了?” 林思危懵了。为什么突然在别人的办公室问这种私人问题? 她摇摇头:“没有啊。我妈一直在乡下,跟我两个人过。” 林正清狐疑地望着她:“家里要干重活什么的,没人帮忙?” 这话问得相当艺术。在农村,没有男人的确会生活得很困难,所以苏红梅和林思危母女二人才吃了那么多苦。 林思危表情严肃。她听出来林正清开始怀疑苏红梅的清白。 纵然从林思危的观念里,苏红梅就是再找男人也完全没问题,甚至她应该再找一个,而不是那么顽强地一切都自己扛,最后把自己的身体都给扛垮。 但观念是一回事,事实又是另一回。苏红梅就是没找啊,她就是孑然一身,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 林思危沉着脸,以往的乖巧表情不见了:“没人帮忙,所以把我妈给拖病了,拖死了。当然如果你觉得我小姨和小姨夫偶尔赶远路过来也算的话,那也可以说有人帮忙。” 不知怎的,林思危冰冷的语气和表情,突然让林正清有些害怕。 他从来没见过林思危这样。她就是跟刘玉秀对着干,脸上也都是笑吟吟的,人畜无害的样子。 “呃……我也不是这个意思。我就是好奇,你英语怎么会这么好。听顾家老爷子说,你还会下棋。所以……这都是谁教的?” 好家伙,原来因为这个。 自己满肚子一百八十个心眼子,就怀疑别人也是各种狗血。 林正清帅气儒雅的脸,还是那样微笑着,镜片后的眼神却闪烁,透着心虚和伪善,说实话林思危是有点想吐。 当然,她会的远比一个农村姑娘多,这一点也的确难以解释。而且以后的日子里,或许还会有更多的惊讶,不仅林正清,以后学校的老师和同学也会诸多疑虑。 这些总要有个合理的解释。 林思危道:“是个去乡下改造的老先生教的。” “老先生?”林正清好奇。 “嗯,听说也是犯了错误的,年纪很大了,也没人照顾。我有时候给他送点东西,他很有学问,闲来就教教我功课,下棋也是他教的。” 林正清将信将疑:“还有这样的人?叫什么?” 林思危:“这我就不知道了,我就喊他爷爷。” 那看来年纪的确很大了,林正清松了一口气:“想来现在应该也落实政策回城了,你有心也可以找找他。” 想得真美啊,林正清的脑子不会脑补成什么老干部,又想去搭一条人脉了吧。 林思危又想吐了。 “不用找了,前两年就去世了。”林思危直接断了他念想。 果然林正清扼腕叹息:“太可惜了!” 又见林思危还是那样冷漠地望着他,他心虚地找补:“我是说这么好的学问,无人继承了。” 林思危都懒得理他。 明明和苏红梅已经离婚了,还想着苏红梅要为他守身如玉一辈子,男人就是这么贪心。 屋里尴尬地沉默着。终于,谢宝生回来,打破了沉默。 “经过我的努力争取,校长同意了。” 林思危冷漠脸立即不见,甜甜的:“太好了,所以我可以直接上三年级了,对吗?” 这变脸实在太快,林正清都有点不适应。 但心里嘀咕归嘀咕,林正清还是满脸堆笑地对谢宝生表示感谢。 当然大家心里也都知道,所谓“努力争取”,不过是谢宝生要林正清记自己这个情而已。 甚至他可能根本没去校长办公室。 否则以林正清今日晋陵市立中学校长的身份,粮食技工学校的校长多半也要给个薄面,主动出来接待才是。 谢宝生又说了一些勉励的话,林思危也主动表示,想要粮食工程管理专业一二年级的教科书,虽然她考试成绩优异,但专业课还是要好好补的。 听得谢宝生也十分欣慰,觉得这孩子果然十分有规划,搞不好以后就是轻工系统一个巾帼标兵。他们粮食技校就缺这种被社会普遍认可的人才呢。 … 学生宿舍在操场西边,两栋两层楼房,看得出这学校的学生也并不很多。 林正清一想到今天可能是最后一天履行一个亲爹的责任,倒也尽心尽力,帮林思危将麻袋拎到了宿舍门口。 “这是女生宿舍,爸你就别上去了。我自己会照顾自己的。” 林正清点点头。他才不担心呢,都放心十七年了,林思危不也好好的,还这么优秀地跳级了呢。 挥手跟林正清告别,林思危将自己的东西搬到了宿舍。 宿舍里空无一人,室友应该都在上课。 这年头的宿舍实在简陋,一个房间两张上下铺,睡四个人,中间一张桌子,靠窗放着两只热水瓶。 一张上铺空着,露出铁床架。 林思危这才想起,自己压根连个床铺都没有,哪怕到了林家,也是一张席子就打发了。 第022章 还价 眼下她的行李,一共只有两个包。 一只顾洽送的黄挎包,一只她从大明村带出来的麻袋。挎包里是一些证件,麻袋里则是两身换洗衣服。 带出来的十块钱,一路上寻到晋陵,花了三块七毛,后来林正清又给了一毛,现在她所有财产六块四毛钱。 这渣爹,自认帮她安排了一条康庄大道,走的时候连一毛钱都没有留。 的确是一毛不拔的铁公……咦?不是鸡? 林思危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塑料饭票。 这是办入学时,渣爹在后勤处给她买的十块钱饭票。不过林思危觉得是当着谢宝生的面办饭票,渣爹不愿意丢脸,才掏了这十块钱。估计回家还要跪蹉板跟刘玉秀解释。 林思危的危机感顿时就解除了,十块钱饭票,能翻出好多花样了。而且据谢宝生说,技校有补助,一个月六块钱。 要不说在城里,技校也挺吃香的呢。对于困难家庭来说,孩子读书不仅不用花钱,还有补助拿,出来又分配工作,的确很香啊。 她将麻袋放在铁床板上,黄挎包还是背着没离身。然后晃了晃热水瓶,半瓶水咣哐直响,打开塞子一看,都没冒热气。 这是早上都没打水啊。 林思危摇摇头,打算去打水,刚拎起热水瓶,心中一动,又放下了。 这一宿舍的室友看来也不算勤快,自己算是刚来的新人,那就更不宜太过主动积极,否则就成了脸上刻着字的包子。 林思危想了想,下楼去找宿管阿姨。 宿管阿姨六十多了,头发花白,耳朵也有点背,将收音机声音放得震天响。林思危大着嗓门喊了三次“阿姨”,她才将脑袋伸出来,顺手旋低了收音机音量。 “你不是刚来的同学吗?宿舍找着了没?” “找着了。阿姨,我问个事。您知道哪个同学有旧铺盖吗,我收一个。” 宿管阿姨打量她:“你没铺盖?你家长也没给你准备?” 准备个屁。我家长说有还真有,说没有其实也没有。 林思危也不方便解释:“我以为学校都给准备呢,就没带。。” “学校是教书的地方,又不管铺盖的喽。”宿管阿姨嘀咕着,“你……饭票出多少?” 宿管阿姨已经打量过这位新同学,从她坐在窗子里的角度,只能看到林思危身上洗到发白的旧衣服,看不到脚上的红皮鞋,这一看就是个乡下丫头,没啥油水的。 “一块钱。”林思危道。 宿管阿姨顿时笑了:“同学,你知道买一床被子铺盖要多少钱吗?一块钱,垃圾堆里捡去吧。” 林思危却很笃定。她和宿管阿姨说话时,早就把窗子里的小房间扫了个遍。柜子上,光喝水的瓷缸就有十来个,大半是缺了口的。床底下还有将近二十双鞋,各种皮鞋布鞋解放鞋,尺码也是大大小小。 这位阿姨很能捡啊。她不捡些被子铺盖都不科学。 林思危道:“一块钱不少了。很多人一天的工资都不到一块钱。况且我也没要新的,只要干净些就行。” “一块五毛,我帮你搞一床。”宿管阿姨心动了。 “阿姨,其实我家……算了,家家有本难念的经,一块五太贵了,实在不行,我去求求别的同学,说不定有人正好想扔,就送我了。” 宿管阿姨顿时觉得一笔生意要跑。要是哪个同学真送她一床,自己这一块钱就跑了。 要知道国家去年才出规定鼓励个体经营,在绝大部分老百姓心里,私人还是不能做生意的。甚至那个著名的“倒机倒把”罪名,还要十五年之后才能取消,宿管阿姨捡了这么多旧货,其实也不敢拿出去卖,怕被人抓起来。 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 “一块两毛。”宿管阿姨一挥手,像是下了什么重大的决定,并且表现出十分心痛的样子。 林思危却迟疑:“可是……两毛钱是我一天的饭钱了……” “不能再低了。你不要就走吧,随便跟谁要去。”宿管阿姨也精明。 林思危想了想:“阿姨,那我出一块两毛,你能把那个瓷缸也送我么?还有那个饭盒……” 对于一个销售来说,谈判是必备技巧,一个宿管阿姨哪经得起她算计。 林思危满载而归。不仅挑了一床成色最好的被子和床铺,还顺带挑了一个铁皮饭盒,两只搪瓷茶缸,两双筷子,两个勺子,五个肥皂头,以及一块学校发的毛巾,全新的,还没用过。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8节 顺便还跟宿管阿姨聊成了朋友,帮着阿姨骂她儿媳妇不是东西。 反正林思危也不认识她儿媳妇。 回到宿舍将床铺好,又把自己的私人物品归位,学生生活终于有了雏形。 林思危满意地望着自己的床铺,从她穿越到这个世界这个年代,眼下已经是最好的光景。 正感慨着,只听学校铃声响。下课了。 粮食技校恢复招生没几年,那些岁月里,学生都是混日子的多。这几年才开始有正规的教学,尽管如此,到底也不像高中的学习氛围。 铃声响了没多久,就听见纷乱的脚步声、男生的大喊大叫、女生的八卦与笑声。 一群十七八岁的小姑娘从窗外走过,好奇地看着陌生的林思危,又向楼下喊:“徐逸,你们宿舍来新同学啦。” 随后跑进来一个马尾辫,戴着眼镜的女生,一见林思危就问:“你是谁啊,新来的吗?” “你好,我叫林思危,刚转学来的。” “哪个si,哪个wei?” “居安思危的‘思危’。” 那女生笑了:“我还以为蔷薇花的薇,怎么跟我一样,也是个男生名。我叫徐逸。飘逸的逸。” 的确也是个男生名。这年代,女生起这样名字的也不多。 徐逸看向窗边的铁床架,发现已经铺上了铺盖,笑道:“哟,都铺好啦。我们宿舍一直只住三个人,就知道学校不会这么好心,总要给我们塞满的。” “塞谁了?”又一个尖利的嗓门响起,进来一个脸色苍白的瘦弱女生。 “肖慧玉,这个是林思危,咱们宿舍新来的。” 肖慧玉打量着林思危:“都三年级了,还有新同学来,真是奇怪。” 不知怎的,这个肖慧玉的打量和语气,让林思危想起刘玉秀,她们太神似了,有一种共同的气息。 第023章 茶缸 “我是转学的。”林思危微笑着。 上辈子听多了各种“谢室友不杀之恩”的新闻,她当然也知道和平相处的重要性。肖慧玉难缠,但也得缠。 “转学?咱们学校也有转学吗?”肖慧玉问徐逸。 徐逸想了想:“也有吧。机修班的丁韶武不就是转学的吗?” “丁韶武怎么一样啊。”肖慧玉那张警惕的脸,说到这个名字时,竟然神奇地绽开了,“人家爸爸可是丁厂长。” 丁厂长,很了不起吗?林思危有点想笑。看来“官二代”在这个世界就已经拥有崇拜者,而且看肖慧玉这个荡漾的表情,这个丁韶武有可能还是个帅哥。 当然,肖慧玉的视线一回到林思危身上,荡漾顿时就变成了蔑视。 “你是乡下来的吧?”肖慧玉又扫一眼林思危的床铺,“来上学,家里都不给买一床新的,这破烂,跟垃圾似的。” 你还真说对了,就是垃圾堆里捡的。 林总能屈能伸,七星级住得,垃圾堆捡得。 “我溱洪县转来的。”林思危明知道“溱洪县”三个字会让对方轻视,但她依旧不卑不亢。 人的脸面从来都是靠自己个人能力挣的,想当年她林总也是三线城市考到大城市,对自己的故乡只有思念,没有怨怼。 没想到,肖慧玉压根就没听说过溱洪县。 “溱洪县?没听过,也不知道是哪个小地方,反正一听什么县,总归就是乡下了。”肖慧玉嘀咕,“本事倒真大,乡下土包子还能转学到技校来。我们技校可都要城市户口的……” 徐逸大概有些听不下去,拉她:“关我们什么事,别管她了。下午足球比赛你看不看?” “看啊!”肖慧玉的眼睛亮了起来,“下午是我们班和机修班踢吧。” 不用想都知道,肯定有丁韶武参加,瞧把她给激动的。林思危不动声色望着徐逸和肖慧玉,越发觉得肖慧玉苍白瘦削、时而激动、时而警惕的样子像极了刘玉秀。 徐逸却看不出什么明显的态度,似乎对林思危并无敌意,却又对肖慧玉的刻薄也并不反感。 二人说了一会儿足球赛,兴致勃勃讨论着踢球的男生,终于徐逸想起,宿舍里还少一个人呢。 “咦,陈雅芬怎么还没回来?” 肖慧玉鼻子里喷出一声不屑:“当个班长可把她能死了,又找老师打小报告去了吧。” 徐逸立刻用胳膊肘捅她,示意宿舍里还有林思危。肖慧玉却非要显得自己敞亮,冷笑道:“林思危,我劝你听见了就烂肚子里,不要搬弄是非。当然了,你就是去跟陈雅芬说,我也不怕。” 好家伙,原来就三个人也是矛盾重重,林思危差点都看乐了。 “你放一百个心,我不认识什么陈雅芬,也不想跟你们玩这些。我是来读书的,又不是来玩宫斗的。” 肖慧玉一愣,她没听懂:“宫斗是什么意思?” 林思危却抿嘴一笑,没有解释。 还不允许我一个乡下土包子保持一点神秘感了么? “到底是什么……”肖慧玉正要追问,却突然住嘴。 门口进来一人圆滚滚的女生,一看到林思危就问:“请问你是林思危吗?” “是。” 那女生抹了把汗,笑开了:“果然来新同学了,我是陈雅芬,咱们以后就是室友兼同学了。” 原来这就是肖慧玉口中会打小报告的班长。但林思危看着,咋比肖慧玉顺眼呢? “班长你好。”林思危和善地挥挥手。 陈雅芬好奇:“你才来就知道我是班长?” 林思危朝肖慧玉努努嘴:“刚听她们介绍过你。” 肖慧玉顿时脸色更加惨白,怒气冲冲盯着林思危。要不是徐逸悄悄拉了她一下,显然是要扑上来了。 好在陈雅芬并没有在意,同宿舍的人相互提前介绍一下,在她看来也是人之常情,并不会联想到其他。 “班主任张老师让你去一下,她在那个楼。”陈雅芬走到走廊上,指着不远处的一栋三层楼,“一楼西边第二个办公室。” 这是要正式进班了。林思危谢过陈雅芬,背上黄挎包出门去。 等林思危一走,肖慧玉立刻走到林思危床铺边,动手翻她的枕头套:“呵,一点钱都没有的,她得穷成啥样啊。” 陈雅芬皱眉:“肖慧玉,你别乱翻人家东西,这不是文明行为。” “就你最文明。”肖慧玉悻悻收手,从踩脚上下来。 却也没真收手,又翻桌上的饭盒和茶杯,一眼看到搪瓷茶缸上有“苏省粮食技工学校”的红字。 “咦,这杯子怎么是咱们学校的?她是哪个老师的亲戚吗?” 徐逸道:“也有可能啊,不然怎么会从乡下转学过来,直接进三年级。反正你别惹人家,万一……” 话还没说完,肖慧玉就不高兴了:“万一什么?还能有人比我外公官更大?我用得着怕她?” 徐逸扁扁嘴。你外公官这么大,你怎么也就读个技校咧? 听说你还有个在重点中学当校长的姨夫,怎么就没去重点中学读高中呢? 陈雅芬听着肖慧玉越说越不像话,突然大喊一声:“唉呀,机修班的男生在训练了,看起来很厉害啊。” “真的吗?”肖慧玉立刻对搪瓷茶缸和老师亲戚都没了兴趣,拉着徐逸跑到走廊上,扒住栏杆开始辨认场上的球员。 陈雅芬走回宿舍,默默拿起桌面上的茶缸,把手上磕掉了一大块白瓷,底部摔了一个小坑,红漆的校名也掉了一个捺。 这茶缸太熟悉了,是她上学期扔掉的。 “丁韶武怎么没来?” “那个穿蓝色运动服的是不是?” “不是啦,他哪有这么黑,人家很白的。太阳都晒不黑的那种。” 走廊上传来肖慧玉和徐逸的说话,徐逸永远在附和着肖慧玉。 陈雅芬笑着摇摇头,将茶缸放回了原处。 刚刚在张老师那儿,她听了一耳朵,新来的林思危好像是市里哪个校长的女儿,如果她没听错,跟肖慧玉经常念叨的姨夫是同一个人。 那事情就有趣了,肖慧玉都不认识自己小姨的女儿吗? 还是真如办公室那些老师八卦的,这是林校长刚找回来的亲女儿? 在外面生的那种。 第024章 少年 班主任张翠四十出头,算是粮食技工学校的老教师,听说自己班转来一个天资很高的女生,入学考英语竟然考了98分,心中也是啧啧称奇。 等她一见到林思危本人,竟然是这么土不拉叽的农村小姑娘一个,就更加啧啧称奇。 又见林思危虽然穿着局促,言行举止却颇有些大将之风,张老师就有些刮目相看。要知道这年头乡下学校的教学质量跟城里学校相差甚大,只有城里孩子去乡下吊打别人,少有乡下孩子能来吊打城里孩子。林思危不仅做到了,而且还轻轻松松。 “所以你成绩这么好,在老家怎么也没读个高中啊。”张老师关心地问。 林思危神情略有些落寞:“我妈去世了,家里没人,供不上。” 又对上了。果然是传说中寻亲才过来的孩子。 张老师心中感慨。她是经历过那些岁月的,这些分分合合、遮遮掩掩的故事,日常里也不知道听过多少。惊讶是不会惊讶的,但看到真实站在自己眼前的林思危,还是会感慨。 “现在好了,没有后顾之忧。我们学校的就业形势还是很不错的,每年的毕业生都被各市的轻工局提前预定,还是很抢手的。” “嗯,张老师说得对,我也很喜欢咱们学校。我一定好好学习,也争取有单位提前预定我,早日踏上工作岗位,做一个对社会有用的人才。” 此话真真假假。喜欢学校谈不上,才来半天,根本还不了解。想早点踏上社会,做个有用的人,这就是林思危的心声。当然心声还在于,最好能有个不错的平台,实现一下自己干事业的梦想。 不管这回答有多少层意思,张老师反正听得十分欣慰,拍拍桌上的一厚沓书:“这是咱们班一二年级的教科书。谢校长说你要把一二年级的功课全补回来,这很好,说明你不是想来混日子的……” 话音未落,门口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报告——” 一个卷发的、雪白雪白的男生,穿着一身浅黄色球衣,吊儿郎当地站在门口。 从未在这个世界见过这么骚包的男生,林思危不由多看了两眼。 嗯,长得还是不错的。但林思危觉得他太漂亮了些,不及顾洽的英挺迷人。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9节 顾洽是那种一看就让人放心的男人,而这个只能说是漂亮的男生。 男生似乎注意到林思危在看他,下意识伸手掠了一下头发,开屏得十分明显。 坐在张老师对面的一位男老师“啪”地一拍桌子,吼道:“丁韶武,昨晚你去哪儿了?” 原来这男生就是丁韶武,的确有让人心心念念的资本。 丁韶武却对老师的愤怒置若罔闻,慢吞吞走进办公室,在男老师旁边的椅子上一屁.股坐下,还抖腿。 “哪儿都没去,在宿舍好好学习啊。”丁韶武一甩头。 不得不说,帅是帅的,油腻也是油腻的。 张老师被丁韶武的突然到来打乱了一下,但看着丁韶武的德性,又不满地皱皱眉,脸上尽是嫌弃之色。 她继续对林思危道:“有些人啊,以为技校就是混日子的。却不知道有些东西,出了校门想学都学不到了。” 这指桑骂槐也太明显了。明显到丁韶武都感觉到了,又盯了林思危一眼,换了一条腿抖。 他的腿是颇有些肌肉的,一抖起来,总算有了一些些荷尔蒙的味道。林思危心想,肖慧玉没看到这一幕,可惜了。 不过,眼下的林思危也并不很稀罕看这一幕,轮荷尔蒙,那还是顾洽那儿更丰富一些。 嗯?就是为什么今天总是想到顾洽? 林思危悄悄甩头,觉得自己还是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为好。于是上前抱起那沓书:“张老师,没事我先回宿舍,不打扰您工作了。” 张老师还没说话,对面的男老师又愤怒了。 “啪——”,又是一拍桌子:“你看看人家!同样是转学来的,人家拿你们的测验卷,英语考了98分!你考了多少?18分!” 尴尬了。林思危抱着书,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没想到这个丁韶武是个笨蛋美人,18分,亏他考得出来,选择题全填b都不至于18分。 不过,他再笨蛋,老师您能不能别拿我拉踩。我才来头一天,这个抖腿大神一看就是校霸,我惹不起啊。 丁韶武瞥她一眼,却是半点惭愧都没有。 “英语考那么好干嘛?我们出来都是进厂上班,又不出国。”丁韶武大言不惭,还顶嘴。 张老师听不下去了,她就是英语老师啊。 “话不是这么说,以后工作也会碰到国外进口的机械,你不会英语,说明书都看不懂。” 丁韶武却乐了:“我要能看懂,还要翻译干嘛?” 张老师被他顶嘴顶得有些恼怒:“你永远随身带翻译吗?翻译围着你转?” 丁韶武不以为然:“那也说不定以后祖国强大了,外国人的说明书也印中文。” “噗哧”,林思危笑了。 这个丁韶武,一看就不学无术,但这句话倒是说对了,以后祖国强大了,那些产品想要进入咱们的市场,那就得印上中文。 但,你放屁吹着风是本事,这本事林思危却看不上。她不喜欢丁韶武目无尊长的样子。 “你笑啥?”丁韶武听出她笑声中的轻蔑,很是不悦。 林思危道:“我觉得丁同学说得对,以后说明书会印上中文,但英语考卷上永远是英文。” 丁韶武一愣。以他的笨蛋程度,还没反应过来林思危是在揶揄他。 张老师却听出来了,刚刚还义愤填膺,现在已经捂嘴偷笑。 被气晕的男老师也在憋笑。剑拔弩张的紧张气氛顿时烟消云散,这一切都归功于林思危的犀利,以及丁韶武的迟钝。 “行了丁韶武,说正事,昨晚上你偷偷出校被同学举报了,这已经是你这个月第三次违纪,学校决定对你通报批评。” “kao,谁这么不仗义!”丁韶武嚷嚷起来,一看男老师瞪圆的眼睛,又翻了个白眼重新抖腿,“算了,通报就通报,别告诉我爸就行。” 男老师斜他一眼,慢条斯理:“那我说了可不算。” 丁韶武顿时萎了,连腿都不抖了:“还有事吗?没事我要去训练了。” 说着,也不等男老师答应,起身就走出了办公室。 腿还挺长。 男老师直摇头:“一天到晚惹事生非,丁厂长怎么生了这么个儿子。” 张老师还安慰他:“但凡他学习上稍微用点心,也不会被高中劝退。反正最多在学校还有两个月,马上就要进厂实习,你也可以脱罪了。” 男老师叹气:“这个班太不省心,被丁韶武带坏了,我简直要减寿三年。” 二人说了几句,张老师终于想起旁边还站着林思危。 “哦对了,这里边有些实践课,你不用补了。反正就是些车工钳工的力气活,你们管理专业的女孩子进厂也不会干这个,回头我跟实践中心的老师说一声,你去走个过场,盖个章就行了。” “好的,谢谢老师。” 林思危抱着书告辞,听见两个老师还在她背后议论—— “还是你们管理班好管,女生多,不麻烦。” “各有各麻烦。女生倒是不打架,但事多,全是鸡毛蒜皮。” “我都拿不准主意,要不要通知丁厂长。他知道了,丁韶武又得吃一顿生活。” “那还是要通知的。也只有丁厂长还能让他有点点怕惧了。” 林思危走到操场边,办公室的动静已经听不见了。操场上有男生正在训练,显然是为了准备下午的足球赛。 其实男生都没什么好看,十七八岁的孩子粗糙得很,不是生痘,就是长着没刮干净的胡子。 丁韶武在这里的确就显得出众了。 不过,要是顾洽来,丁韶武都不够瞧。林思危一边想着,一边走过操场。 嗯?真是白天不能提人,晚上不能提鬼啊。丁韶武站在铁丝网旁边,抱臂看着她。 那眼神,有一种少年装逼的油腻。 但并不让人讨厌。 “英语考卷上有英文,什么意思?”丁韶武问。 呃……林思危无语了。这个漂亮的笨蛋还在纠结这个。这种人放后世看脱口秀,就是会追问“为什么啊,为什么啊”这种人吧。 太无聊了。 第025章 脑子 林思危虽然也谈不上热爱学习,但还是喜欢有趣的男人。英语考18分的,她是怎么也没兴趣的,何况还这么无聊。 于是她撇撇嘴:“就是你再不喜欢英语,它也是一门考试科目,不得不学的意思。” “切,我还当什么黑话呢。”丁韶武不屑,“别说我还考了18分,就是交白卷,学校也会让我毕业。” 漂亮的少年,脚尖盘着黑白皮球,眼神里全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年纪是听不进道理的。 但这么漂亮的少年,要是走上弯路,到底也是有些可惜。 林思危笑道:“人活一辈子又不是只为了毕业。你连怎么多考几分都找不到门道,这么笨的人,踢球也好不到哪里去。” “放屁,老子是粮校第一前锋。” “晋陵就一个粮校?全国就一个晋陵?怎么没得瑟死你。”林思危翻白眼,转身就走。 被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黄毛丫头嘲笑,丁韶武的脸上顿时挂不住了。 他一个箭步上前,拽住林思危的胳膊:“还从来没人敢说我踢球不行,你看过我踢球吗?” “没看过,但我很确定,不动脑子的人踢不好球。” “你们女生懂个屁球。” 林思危嫌弃地皱皱眉,美人说脏话,真不是个好习惯。再说她真懂球,林总是追了好几届世界杯的,最近那一届是在法国一个酒吧看的决赛,当时法国队夺冠,旁边一个法国佬兴奋地一把抱住林思危,抱得她喘不过气来。 哎,要不是上辈子她白天跑江湖,晚上看球下棋,把自己活成个男人,也不至于都没谈过恋爱了。 这些伤心往事,不提也罢,反正听到丁韶武说“女生懂个屁球”,她只想送他一个冷笑。 “踢,的确是踢不过你。要说懂,那就未必。”她抬头,斜睨丁韶武,“你说,普拉蒂尼、苏格拉度、罗西、鲁梅尼格……哪个没脑子?荷兰全攻全守,意大利防守反击,巴西艺术足球,哪个不需要配合?哪个不需要全员有脑子?” 丁韶武目瞪口呆。 虽然林思危不到一米五,比他整整矮了一个半头,但此刻的林思危,气场堪比眼前的球场。 “你……看了今年的世界杯?” 林思危冷笑:“不跟不动脑子的人说话。” 然后转身又要走。 丁韶武继续拽住:“等等,你家有电视机?” 这年头,家里有电视机的极少极少。丁韶武家有个12寸的,光这点就把他牛坏了。今年的世界杯,中央电视台放了部分比赛的录像,丁韶武家不知道去了多少看球的,就连他家丁厂长都呼朋唤友,差点把屋顶都掀了。 就眼前这个刚转学来的乡下土包子,她能看上电视机? 林思危当然没在这个世界看过电视机,就是林正清家也没有,顾洽家似乎也没有,但这不重要。 “有些人看完所有比赛,还是不爱动脑子,这没办法的。”林思危说话还是那么气人。 但丁韶武已经不太生气了,他发现这土包子有点料。 想他丁韶武混社会,就服有本事的。 “你都没看过我踢球,怎么知道我不动脑子?”丁韶武不服气。 “就凭你英语18分,你就不动脑子。”林思危将话题扯了回来。 丁韶武更不服气:“那是我不想学,又不是我学不好。我要学,和你一样98分。” “做梦吧。你能考28分都不太可能。” 丁韶武突然就灵光了,狐疑地看着林思危:“你不会是我爸派来激将我的吧。” 越看越像,丁韶武不干了,嘀咕:“想激将我,让我好好学习,门都没有。老子看到英文字母都烦。” “笨得要死。连是不是激将都看不出来。”林思危又撇嘴,满满的不屑。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20节 “那是什么?” “所以说你不动脑子。又不是一定要背单词才能考及格。” “那就是作弊。那就算了吧,老子考零分也不会作弊。” 这……也算有原则?林思危终于发现丁韶武也不是一无是处。 “不用作弊。你给我钱,我可以教你个法子。” 丁韶武警惕:“多少钱?” “三块钱。” “你先说,我保证不赖账。” 的确,林思危也不怕他赖账。她慢悠悠道:“根据我今天做的试卷分析,40分选择题,10分判断题,会的填上,不会的选择全选b,判断全打x,应该可以得25-30分,作文30分,我保证你可以拿满分。填空不至于一分不得吧,前面的简单得要死,会26个字母就能拿好几分了……” 丁韶武一算,这好像……真能及格了? 谁不想考个好看点的分数呢,实在是英语不爱他啊。 丁韶武的脸上已经绽开了笑容:“你这法子还是有点价值的,不过,作文你怎么保证我拿满分?” “三块钱拿来,我教你。” “行,明天就给你。老子一言九鼎。”丁韶武的胸膛拍得哐哐响,看林思危的眼神都友好了。 “行,说定,明天中午,还是这个地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林思危的语言很江湖,丁韶武很喜欢。学校里的女生都扭扭捏捏的,明明喜欢他,又偏偏拿腔拿调,烦人。 见林思危毫不犹豫地走人,丁韶武又追着喊:“下午我们足球比赛,来看啊,让你知道粮校第一前锋的厉害。” “知道了,会来的。” 林思危头都没回,心想,你还能踢过普拉蒂尼?才没兴趣。 … 宿舍楼的二楼走廊上,肖慧玉脸色铁青。 她本来是看丁韶武训练,没想到看到丁韶武和新来的那个林思危拉拉扯扯,在操场边说了好久的话,还有说有笑。 “他们认识?”徐逸察觉到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有点害怕。 肖慧玉咬牙:“你说可能吗?她是乡下来的,怎么可能认识丁韶武。” “可是丁韶武平常很少跟女生讲话……”徐逸嘟囔。 要不肖慧玉生气啥呢,就是因为自己和丁韶武都同学一年了,也没说上两句话啊。 甚至有时候肖慧玉故意趁丁韶武打水的时候去偶遇,丁韶武也只会无情地送她两个字:“排队。” 肖慧玉气呼呼回到宿舍,直接将茶缸里的水泼到林思危床铺上。 “狐狸精,臭不要脸。一来就去勾引男人。” 第026章 小菜 “你疯啦!”陈雅芬跑过来,一把拉开肖慧玉。 但晚了,林思危床铺上已经湿了一大片。 “这样晚上怎么睡觉啊。”陈雅芬着急跺脚。 跺了两下,又觉得要立刻补救。陈雅芬扒着上铺拦杆,一脚蹬到横杆上,将被子和枕头先捞开:“还好,被子枕头没湿。”说着又动手拉床单。 其实徐逸也觉得肖慧玉这样不好,但她没勇气像陈雅芬那样直接开口,默默上前接过陈雅芬手里的床单,算是帮忙。 陈雅芬拉完床单,又拉床垫:“今天太阳好,把床单和床垫都搭到栏杆上晒晒,大半天应该能晒干,不影响晚上睡觉。” “那我先去晾床单。”徐逸道。 肖慧玉突然喊:“徐逸,不许去!” 徐逸被她一吓,停住了脚步,踌躇地望向陈雅芬。 陈雅芬道:“你怕得罪了刘部长的外孙女以后找不到工作,我不怕,我反正不是晋陵人,她外公管不了我。” 说着,她跳下横杆,腾出一只手将徐逸手中的床单捞过来,和床垫团在一起,打算拿走廊上去晾。 刚走到门口,迎面来了林思危。 一看陈雅芬怀里的东西堆得比她人都高,林思危赶紧到:“班长你等下,我放个书,帮你一起搬。” 可下一秒她将书卸到桌上,一眼就望见自己床铺露出了铁架子。 被子和枕头还在,床单床垫已经不见了。 林思危这才反应过来,陈雅芬抱的那一大团,是她的床铺。 “这是我的床单床垫啊,怎么了?” 陈雅芬的脸从床单堆里露出半个:“湿了,我怕你晚上不能睡,去帮你晒晒。” 湿了?林思危心一沉,知道这中间一定有点什么事。 “我这是上铺,打翻水也打不到上铺吧,怎么会湿了?”林思危问。 三个人,谁都不说话。徐逸还忐忑地去看肖慧玉。 这眼神林思危还能看不懂?这么多年江湖真是白跑了。 “肖慧玉,是不是你干的?”林思危心沉,脸也顿时沉了。 肖慧玉却觉得自己不必怕这个乡下来的黄毛丫头:“是我又怎样。一进学校就勾引男生,泼个水让你这个狐狸精显显形。” “肖慧玉,别说了……”徐逸小心翼翼拉她衣角。 “怕什么!”肖慧玉更来劲了,“你没看见她在操场怎么勾引丁韶武吗?” 林思然给听笑了。 原来是这事。这个肖慧玉,折腾得也太低级了,严格说来,技校三年级也的确还是个中学生,这掐架掐得实属小儿科。 但是,小儿科的玩意儿,你也不得不防,她杀伤力可能不大,但她恶心。 不给治住了,就一直缠你。 “肖慧玉,所以你承认是你干的,对吧。” “是又怎样!我就是让你长长记性。” 林思危笑吟吟:“我记性是挺好的,尤其记仇。而且我们乡下人吧,做事比较绝,你扛得住就好。” 说着,她走到陈雅芬跟前,将一团床垫床单全接过来:“谢谢班长,我自己可以。” 然后抱着一大团比人还高的床铺出去了。 留下宿舍里三个人面面相觑。 肖慧玉嘴硬:“呵,我倒要看看怎么个绝法,还敢威胁我了。” … 午饭后,一大群学生从食堂回宿舍,休整一下要开始准备下午的课。 而管理班和机修班还有足球赛,不管男生还是女生,其实都已经没心情上课,全都心系足球赛。 肖慧玉激动得在机修班女生的宿舍聊了好久的球赛,俨然助威团团长,这才心满意足回自己宿舍。 拐进门时,看到搭在走廊栏杆上的床垫,还翻了个白眼。 “回来啦。”徐逸睡林思危下铺,此刻歪在床上跟她打招呼。 林思危则坐在桌边看书,连眼皮都没抬,还悠悠地翻了一页,在本子上写笔记。 “可真愁人,你说下午我要是给丁韶武加油,会不会被咱们班男生说?”肖慧玉问。 徐逸道:“你也从来不怕人说啊。” “那倒是。”肖慧玉狭长的眼晴不住地翻着,“也没人敢说我,班长都不敢。” 陈雅芬无故被点名,也有点无奈:“你爱给谁加油给谁加油,谁管你。” 肖慧玉大获全胜,咯咯笑着去掀被子打算午休。 “啊——” 突然一声尖叫响彻整个女生宿舍。 肖慧玉将被子甩在地上:“青虫!全是青虫!” 几条肥肥的大青虫从被子上甩下来,掉地上,晕晕乎乎,而肖慧玉床上还有几条突然暴露在阳光下,正扭动着肥胖的身躯,找不着北呢。 徐逸顿时被吓到,也尖叫着从床上跳下来,连鞋都没穿,直接跑出了宿舍。而陈雅芬睡在肖慧玉的上铺,她一时下不来,扒着床栏杆探头看。 “哪来的啊?”陈雅芬赶紧掀自己的被子,“我床上没有啊。” ('3('w`*)轻(灬 e灬)吻(*w*)最(* ̄3 ̄)╭甜(oeo)∫羽( 。-_-。)e`*)毛(*≧3)(e≦*)整(*  ̄3)(e ̄ *)理(ˊˋ*) 徐逸站在门外:“林思危,快帮我看看我床上有没有。” 林思危慢悠悠站起,走到徐逸那张下铺,冷静无比地掀了被子,还掀了枕头:“没有,你床上挺干净的。” 陈雅芬突然像是意识到什么,望向林思危。 林思危接住她的目光,突然笑了,笑容里有些得意。 “徐逸,快来帮忙啊,你见死不救啊!”肖慧玉又是跺脚,又是尖叫。 她没法走。她要是走了,青虫四处乱爬,万一爬到她看不见的地方,这床还怎么睡人啊。 但她也不知道怎么处理,看着一床的“小肥妞”,实在是下不去手清理,只能原地上窜下跳。 可是徐逸胆子也不大啊,徐逸也怕虫子啊。 慌乱中她看到了门口的笤帚,伸着老长的胳膊,远远地递过来:“肖慧玉你用这个掸。” “你快过来啊。”肖慧玉急到放出狠话,“你还想不想跟我做朋友啊!” 徐逸没办法,只得硬着头皮挨过来,用笤帚把被子上的青虫扫到地上,然后捏着被子角,拖到外边去抖。 至于床上的青虫,就只能让肖慧玉自己扫了。 一顿兵荒马乱,而林思危冷眼旁观。终于,肖慧玉收拾停当,回过味来,手直指林思危鼻子:“是不是你干的!”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21节 林思危直接掸开她的手。就跟徐逸掸掉青虫似的。 “食堂西边有一排冬青树,青虫又多又肥。”林思危慢悠悠的,屁股都懒得挪窝,又翻了一页书。 “你……”肖慧玉气到语塞,“你个乡下人,恶心死了!” 林思危笑:“没错。我说过,我们乡下人做事绝,报复起来很直接的。” “你啊,你就是承认了对吧。你等着……” 林思危打断她:“肖慧玉,我是第一天来,有必要跟你说一下我的办事风格。我从来不会等别人下手,该等着的是你。” 肖慧玉一愣:“你什么意思?” 林思危走到角落里,拈起一条“漏网之虫”,直伸到肖慧玉鼻尖。 肖慧玉尖叫着,往后跳了一步:“怎么还有!徐逸快来,你没扫干净!” 徐逸哪里敢来,远远地喊:“林思危你把青虫放下,有事说事。” “呵呵。”林思危将青虫轻轻放在一张纸上,欣赏着它缓慢的步伐。 她知道,自己此刻的表情必定有点变.态,不过……要的就是这效果嘛。 “我的意思就是,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加倍奉还。今天这些小可爱,就是一些开胃菜而已。肖慧玉你要是知错了,停手了,就跟我说一声……” 林思危笑吟吟望向肖慧玉。 肖慧玉哪肯示弱,梗着脖子:“做梦!你等着……” “行了,我知道了。”林思危又一次打断她,“晚上给你整点儿带肌肉的菜。” 肖慧玉不知道什么叫带肌肉的菜,但这几个字从林思危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十分可怕。 为什么这个看上去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长得还比自己矮半头,竟然敢徒手拈虫? 乡下人,太可怕了。 … 整个下午,除了第一堂课大家都要上课、肖慧玉不敢逃课之外,其余时间她半步不离宿舍。 就连期待很久的足球赛她都没敢去看。 因为林思危也在宿舍。肖慧玉怕自己一走,林思危就会下手给她整那个带肌肉的菜。 听着外面操场上传来此起彼伏的加油喝彩声,肖慧玉想哭。好几次她走到门口,遥望着操场上那个浅黄色的身影,真想直接跑下楼啊,可回头看看宿舍里面无表情的林思危,她还是没敢下楼。 林思危压根就忘了丁韶武喊她去看球赛的事。 她一下午就把一年级的语文书全翻了一遍,大多数课文都学过,尤其那些古文,对其他学生是难点,对她来讲也就是中学里的一些基础知识。 最后一篇课文看完,林思危刚合上书,就看见肖慧玉站在门口,充满敌意地望着她。 林思危走过去:“麻烦让一让。” 肖慧玉厉声喝道:“你想干嘛,又想害人吗?” “我收床垫。” 尴尬了,肖慧玉往后退一步,却又在林思危背后“呸”了一声,很响亮,故意让林思危听到。 不一会儿,林思危抱着床铺回来,认真地问:“床单已经干了。如果现在道歉,我可以不再跟你计较。想好了没?” 肖慧玉冷笑:“你去打听打听,我肖慧玉在粮校,什么时候跟人低过头。你别得意太早。” 林思危不得意,林思危只会再给她送点礼物。 当天晚上,宿舍又传出惊天动地的尖叫。这次肖慧玉的被窝里钻出了三只□□,冷冰冰,粘乎乎,还呱呱地叫了几声。 肖慧玉叫得比□□响多了,穿着背心短裤跑到门外,大哭起来。 隔壁宿舍的人纷纷跑出来看热闹,有安慰肖慧玉的,也有胆大的去抓□□的,更有窃窃私语的。 “真是新转学来的林思危干的?” “应该是吧,听说白天已经吓过肖慧玉一次了。” “我妈说乡下人很凶的,不好惹。” “肖慧玉也不好惹啊,这是横的碰到了不要命的。” 林思危都听着,等大家热闹看得差不多了,走到门口:“肖慧玉,给我道歉。” 第027章 交易 又是一阵窃窃私语。 “为啥要道歉?不会真的是肖慧玉先惹她吧?” “难说。” 围观群众一多,肖慧玉哪里下得来台,不要面子哒,当然不愿意道歉。 “你……几次三番往我床上扔这些脏东西,竟然……竟然还要我道歉!”肖慧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林思危不为所动。你就是哭到气绝,该道歉也还是得道歉。 “就因为我和男生说了几句话,你骂我勾引男人,往我床上泼水。你说你该不该道歉?” “我没有!” “你有。”不知何时,陈雅芬也出来了。 四周一片哗然。 “怪不得下午走廊上晒着床单呢,原来是肖慧玉泼湿的啊。” “女生都不能和男生说话了吗?” “我跟你说,下午肖慧玉也跟我说过,说林思危勾引……” “说她勾引丁韶武。我也听到了。” 林思危压了压掌,示意大家安静,然后道:“肖慧玉,我跟你说过,乡下人很记仇的,报复也很直接。今天当着同学们的面,要么给我道歉,要么明天等着你床上来几条白素贞。” “蛇——”众女生惊叫。 甚至纷纷后退了一步,仿佛现场已经出现了白素贞和小青。 “不会吧,你连蛇都敢抓!” “蛇有毒的。” “要是游到别的宿舍就太吓人了。” 女生们惊叹了,甚至惊惧了。 林思危表情平静:“我们田埂上长大的,分得清毒蛇水蛇和菜蛇,我不会伤害肖同学。但只要她不道歉,我就会让她的每一天都过得像今天这么刺激。” 这话说得又冷静又绝决,围观的女同学们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感觉,她们还不知道“酷”这个字。 她们只觉得,这个黑瘦矮小的新同学太带劲了,让人觉得十分不好惹。 有人审时度势,开始低声劝肖慧玉:“错了就道歉呗,也没什么大不了。” “就是啊。我看你狠不过她,算了吧。” 林思危掰着手指头:“学校后山那片的水塘烂泥里,有个蛇窝……” 肖慧玉顿时浑身一哆嗦:“疯子,你就是个疯子!我错了,我不该跟疯子计较。我错了行不行!” 最后一句几乎是哭喊了出来。好像白素贞已经钻了她的被窝似的。 林思危淡淡一笑:“知道自己错了就好。疯子接受你的道歉。以后别惹我。” 说完,施施然进屋,在众目睽睽之下轻盈地翻上床铺,躺平睡觉。 女生们瞠目结舌。 就这么……结束了? 当然就这么结束了,还等夜点心吃么?陈雅芬盯一眼肖慧玉,又对女生们道:“没事了没事了,都快回屋睡觉吧。” 女生们一哄而散,的确没事了。可肖慧玉有事啊。 就她那张铺,今天都开张过两回了。而且还有“白素贞”的阴影笼罩,肖慧玉根本睡不下去了。 反正当晚她就没敢回屋,在隔壁宿舍搭了两张桌子,蜷了一夜。 … 第二天,林思危的“光辉事迹”传遍了整个粮校。 所有人都知道昨天转学来的那个英语考了98分的新同学,被室友欺负了,报复起来都不过夜,而且报复的手段是往室友的床上扔虫子和□□。 别说女生,就连男生都咋舌。 这比最淘气的男生还要狠啊,果然就是她自己说的—— “乡下人记仇,报复起来很直接。” 林思危只用了24小时,就让整个粮校都记住了她——成绩很好、报复心很强的乡下土包子。 丁韶武也听说了。中午他在操场边看着林思危远远走来时,特意认真地打量了她。 又瘦又小,被太阳照晒过度的皮肤呈现出不均匀的黝黑,穿着一身过于紧窄短小的灰扑扑的衣服。但她昂首挺胸,走路带风,跟她瘦小的身材极不相称,脚上还有一双突兀的红皮鞋。 这红皮鞋是贵货,丁韶武识货。 “钱。”林思危走到他跟前,手一伸,开口第一个字就是钱。 丁韶武嘟囔:“真俗气。” 正常女生见到他,要么激动得说不出话,要么害羞地低头喊“丁同学”,哪有直接喊钱的,他姓丁,又不姓钱。 林思危才不管,手还是伸着:“本来就是俗气的交易,玩什么小清新。” 小清新?丁韶武挠挠头,也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想来又是乡下人的黑话? 他从兜里掏出三块钱,拍到林思危手里:“数数。” 数啥啊,三张一块的,一眼就望穿了。看来的确是个有钱的主儿,没抓一手钢镚儿。 “我交钱了,你快交货。”丁韶武学着林思危的语气。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22节 他觉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这个范儿也太牛逼了,一想到这八个字,就有一种干大事的澎湃。 林思危慢悠悠将钱放进口袋,同时掏出来两张纸,递给丁韶武。 “这是啥?”丁韶武展开一看,是两张本子撒下的内页,上面写了几行英文,英文下有中文翻译。 “我的家庭。”丁韶武换一页,“我的理想。” 念完,他就乐了:“就这个?” 什么叫“就这个”。这可是林思危昨天辛辛苦苦亲自写的。又要补课,又要作案,还要给他写英语作文,林思危很忙的好吧。 幸好技校的英语考试真的很宽松,林思危假装好学,去张老师那儿要了几张高分卷,发现只要是能写个通顺的英语小作文的,基本都给满分,所以她连夜写了两篇自认的满分作文,给丁韶武支招。 结果丁韶武还“就这个”。 林思危脸一沉:“不满意就还给我。钱不退。” “没有没有,我哪敢不满意,好歹你也写了这么多。但……你给我这个,是什么意思?” 真是笨到伤心。 林思危耐着性子解释:“一篇我的家庭,一篇我的理想,这两篇,基本所有的英语考试都可以套用了。你把这两篇背到能默写的程度,考试时候找一篇对应的放上去,保证满分。” “啊,说了半天,还要是背啊……”丁韶武漂亮的脸蛋皱了起来。 林思危不耐烦了:“丁韶武,你上辈子是不是懒死的?爱背不背,反正我法子告诉你了。你要这几个单词都不愿意背,活该一辈子18分。” “不不不,我没这意思。我还想问问,我怎么知道哪一篇比较对应?” 丁韶武问这句时,真心有点惭愧了。 林思危倒吸一口凉气,这才想起来,这位超级笨蛋怕是连作文题都看不懂。作文题再简单,那也是英文啊。 想了想,林思危道:“我觉得,就凭你丁公子,举个手问老师,老师应该会给你解释一下题目的。” 丁韶武转忧为喜:“这倒是,我们考英语可以问题目的,但是老师不会给答案,答案还是要自己写的。” 嗯,答案都不要自己写,那还叫考试? 林思危不想跟这个笨蛋多扯,只想赶紧把三块钱放进自己的黄挎包。加上之前的六块四毛,她现在已经拥有九块四毛。 巨款啊。 还得让它更“巨”。 “那我走了,有什么不懂再来问我。三块钱还给你包售后,我够意思吧。” 丁韶武心里暖洋洋的,只觉得林思危说话的语气特别江湖,特别对他胃口。 不懂小清新,不懂包售后,都没关系,反正一声“丁公子”就上去就十分有派头。 “就知道你够意思。对了,昨天怎么没来看我踢球?是不是忙着往别人被窝里放蛇?” 林思危皱眉:“我没放蛇。我放的青虫和□□。” “差不多,反正很厉害,看不出来啊你胆子挺大的。以后这种事喊我,别耽误看比赛啊,我踢球很有脑子的,你得来见证一下。” 还对这事耿耿于怀啊,林思危被他逗笑了。 “哈哈,知道了。以后比赛我一定来看。不过昨天我不是忙着作案,我缺了两年的课,要补的,所以时间很紧迫。” “补啥啊。让我爸跟学校说一声,保证你能毕业……” 林思危一个凌厉的眼刀子扔了过来,吓得丁韶武立刻把话憋了回去。 林同学和他不一样。林同学是好学生。 “我要去实践中心,补一年级的钳工课。走了。”林思危挥手告辞。 走了几步,发现丁韶武跟了上来:“实践中心的吴老师我熟,我跟你一起去。” 林思危看看他,没拒绝。 去实践中心的路上,好多同学朝他们指指点点,林思危心想,男人招蜂引蝶的,真麻烦啊。 … 粮食技工学校的实践中心,其实相当于工厂的一个车间,里边各道工序都有,但只有两个老师。 林思危去找的吴老师叫吴山海,是实践中心的负责人,今年三十多岁,原本是市粮食机械厂的工程师。特殊岁月里,因为保护老厂长,被当时的当权者报复,踢到粮食技校来扫地。后来学校恢复教学,一个工程师当扫地大爷实在是太屈才,就把他调到实践中心当老师。 或许是经历了事,他变得沉默寡言。平时不太爱说话,但毕竟年纪不大,偶尔会跟学生一起踢球,所以和丁韶武也算熟悉。 见丁韶武竟然带着一个女生过来,吴山海也有点奇怪。 “吴老师好,我是管理班新转学来的林思危,因为一二年级的课程缺得多,张翠老师叫我来这儿补课。” 吴山海点点头,扫一眼林思危。这小不点,讲话倒很利落。 “一年级钳工,二年级车工,一共两门。单子拿来吧。” 林思危将单子递过去:“吴老师,什么时候安排上课?” 吴山海不解:“不是直接盖章吗?” 林思危却道:“一二年级啥时候上课?我要是有空,想过来一起上,和他们交一样的作业。” 就这技校,还有这种学生?吴山海不由刮目相看。 第028章 锤子 吴山海是刮目相看,丁韶武是摸不着头脑。 “钳工课又没用,你以后进厂也不会当钳工,吴老师都说帮你盖章了……” 丁韶武小声嘀咕。他怕又被林思危鄙视。 吴山海正色道:“其实林……” 他又望了望单子上的名字:“……林思危同学的想法是对的。虽然你们的专业是工程管理,但这些实践内容都是基础。就好像这块钢……” 吴山海走到工作台前,拿出一块钢坨:“如果以后你们分配到粮食机械厂,要不要鉴定材料,要不要接触机械加工过程?” 丁韶武好奇地望着巴掌大的钢坨:“这点点钢,能派个锤子用场啊!” “呵。”吴山海轻笑。 丁韶武的实践课就是盖的章,根本没学过,不知道也正常,吴山海不以为意。 他道:“就是派个锤子用场。一年级的钳工作业,用这块钢做个锤子。” “好没意思。” “这个好玩!” 丁韶武和林思危同时叫道。然后丁韶武猛然发现不对,自己这反应实在不学无术,赶紧指指林思危:“那正好,你来玩。” 吴山海原本不爱说话,今天是碰上林思危这样的学生,一时上了兴致多说了几句,现在一听丁韶武说没意思,他也扬扬眉,重新回到现实。 “除了实践课,其他课也补?”他问林思危。 林思危点头:“都补。不过我翻过书,有些通识课不用花多大功夫,主要还是专业课,我完全没有基础。” 吴山海心中一动。 粮校不存在通识课这种说法,这乡下来的转学生,的确有点东西,看上去见识不浅。 他略一思忖,既然要补的课多,那跟一二年级上课就太浪费时间了。 “我中午都在。你愿来,我就愿教。” … 宿舍里,肖慧玉胆战心惊地踢开被子,确定床上安全的,这才松了口气。 “你今晚回来睡吗?”徐逸问她。 肖慧玉道:“桌子睡得我腰酸,当然回来。我倒要看看她还敢不敢再惹我。” 陈雅芬没忍住,“噗”地笑出声。 “你什么意思!”肖慧玉瞪眼。 昨天陈雅芬出声证实林思危的话,搞得本来同情她的同学都倒戈,肖慧玉还记着这笔账呢。自然对陈雅芬也没什么好脸色。 陈雅芬却道:“有意见当面说。别人前赔笑,人后嘴硬,硬给我和徐逸听也没用啊。” 这话是撕破脸了。肖慧玉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呵,你忌妒我也可以直说。我一毕业就可以进轻工局当干部,你们都只能进厂子,以后谁赔笑还不一定呢,别高兴得太早。” 陈雅芬不以为意,笑道:“那就祝你步步高升。” “你……”肖慧玉想要发作,又找不到这句话可供发作的点,一时怔在那里。 又想,我外公会帮我安排好一切,你们后头搞不好还要撕破脸皮抢工作,到时候我可以使劲看你们笑话,看我不一句一句把台面找回来。于是“哼”地冷笑,重重坐到床上。 徐逸想换个话题,低声问:“林思危去哪了?怎么中午都不回来?” “又去勾搭男人了吧。”肖慧玉无时无刻不嘴贱,但也只敢背着林思危嘴贱。 徐逸道:“不会吧。她长得跟小孩似的。” “你也知道是长得像小孩,人家内心说不定成熟得很。” 徐逸虽然不太喜欢这样的评价,但也没有反驳,又问陈雅芬:“班长,她到底什么来历啊?是不是哪个校领导的亲戚?不然农村学生怎么可能转学直接插班三年级啊。” 陈雅芬看了看肖慧玉,意味深长道:“我也就听老师在闲聊,说她是哪个中学校长的亲女儿,才找回来的。” 一听还有这种八卦秘辛,徐逸的眼睛顿时亮了。 小女生都看过一些外国小说,对这种身世莫测的故事最感兴趣,徐逸问:“是失散的,还是生在外面的?真看不出来,林思危的身世还挺曲折,像小说里的女主角。” 对面下铺传来肖慧玉不屑的冷笑:“少看点不切实际的外国小说,还女主角……这难道不叫野种?” 陈雅芬看肖慧玉一眼,心中一动,端起茶缸喝口水,然后慢条斯理道:“具体细节我哪能知道。不过……听说她亲爸是重点中学校长,叫林什么……清?” 肖慧玉顿时脸色一变,不安地换了个坐姿。 徐逸浑然未觉。她对校长的名字没兴趣,对重点中学这个点展开了联想。 “怪不得咧,她名字这么特别。肯定是亲爸有文化,才能起这样的名啊。” “就是啊。哪像我名字,雅芬,一听就知道我爹最顶高中生,不可能更高了。”陈雅芬一边说着,一边余光偷瞄肖慧玉的反映。 就冲肖慧玉眼下的坐立不安,就知道自己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23节 徐逸还在安慰陈雅芬:“哪有啊,其实雅芬很好听的,两个字寓意都很好……” “陈雅芬,你刚刚说什么?”肖慧玉一声暴喝,站了起来。 她终于忍不住了。 “我……说我名字不好听啊?”陈雅芬假装没听懂。 “你刚刚说,林思危的爸叫什么?” “林……什么清?” 其实陈雅芬听得清清楚楚,老师们私下讨论的,正是市立中学的林正清校长。 但她不想说,她就要肖慧玉猜,要肖慧玉难受。 “不可能。肯定是林思危胡说八道!”肖慧玉豁地站起身,想要冲出去找林思危,想到林思危的脾气,又有点犹豫。 没想到,门口传来林思危的声音:“怎么老有人在我背后说我。” 话音刚落,林思危走进宿舍。 “我胡说八道什么了?”林思危挑眉望着肖慧玉,隐隐有些笑意,却不似昨晚的攻击与犀利。 “你爸叫什么?”肖慧玉问。 林思危心中一动,这话问得蹊跷,难道刚刚她们在讨论自己的身世? 她倒不觉得自己的身世是啥了不得的秘密,但肖慧玉这么问,她也不想告诉她,端起热水瓶想倒水。 可是,今天又没人打水。 “哟,怎么天天没人打水啊?班长,咱们宿舍有值日表吗,有的话也排我一个。” 陈雅芬道:“值日表当然有,就是有人总不遵守,慢慢也就形同虚设了。你要喝水吗?自己去水房接。” 陈雅芬说的当然就是肖慧玉。 原本是一人打一周,公平得很。但轮到肖慧玉值日那一周,就各种借口。一开始还会为了制造和丁韶武的偶遇去打水,后来发现这招没用,就懒得去了。 陈雅芬和徐逸也不想当冤大头,便也不打水了。早上接一茶缸水,就能管一天。 年轻人嘛,喝点凉水又有什么有关系 。 林思危听陈雅芬这么说,心里也明白是谁不遵守。笑了笑:“那我一楼去接,就当锻炼了。”拎着茶缸就往外走。 肖慧玉冲过去,将她拉住:“不能走。你还没说你爸是谁!” “我爸就是我爸,肯定不是你爸。”林思危道,“干嘛,查户口?” 肖慧玉气乎乎:“陈雅芬说你是你爸生在外面的野种。” “放屁!”陈雅芬率先破口大骂,“肖慧玉你不要胡说八道,幸亏我人还没走呢,当着我面就敢搬弄是非。” 又拉林思危:“林思危你别听她的。我只是听老师们说,你是刚刚寻亲到晋陵的,仅此而已。” 林思危环视二人,选择相信陈雅芬。 她的身世复杂是事实,不介意别人说。但人身攻击她不接受。 “没错,我还很小的时候,我父母就分开了。后来我妈没了,我就过来投奔了我爸,转学到了咱们学校,就这么个情况。” 林思危转向肖慧玉:“不过,你说什么野种,这个咱们得说说清楚,你有根据吗?” 肖慧玉脸色红红白白的,尴尬之极,又要强撑:“是不是野种,把你亲爸名字报出来就知道!” 其实林思危也不介意。 昨天是林正清送她来的,不止谢宝生知道,去办了那么多手续,好多老师都是亲眼目睹,本来就不是秘密,早晚传到学生这儿。 不过,肖慧玉好像对这个关注过头了吧。 “我爸叫林正清。怎么的?” “市立中学的林正清?” “没错。” “林正清有老婆有孩子,你还敢说你不是野……” 林思危怎么可能让她说完,操起桌上的茶缸,猛地泼到肖慧玉脸上:“野你大爷!” “啊——”肖慧玉猝不及防被泼了个没头没脑,狼狈地抹脸。 林思危放下茶缸,对陈雅芬道:“不好意思,我等下去帮你打水倒满。” 陈雅芬真是有点服气林思危的敏捷。报复都不带眨眼的。 旁边的徐逸却吓呆了,指指肖慧玉,又指指林思危:“你爸……是她姨夫……” “啊?”林思危也惊讶了。 终于知道为什么第一眼看到肖慧玉,就觉得她神似刘玉秀,原来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啊。 “你还真跟刘玉秀一个德性,果然都是刘腊根家的种啊,哈哈哈哈。” 徐逸吓得脸都白了,去拉林思危:“快别说了,刘爷爷是……是市领导……你会倒霉的。” 林思危乐了:“看来你们在学校住着,消息不灵通啊。前天刘腊根都被公安抓走了,你们都不知道吗?” “不可能!你胡说!”肖慧玉尖叫起来。 第029章 锅碗 徐逸吓坏了,她一个小小的中学生,哪见过这种狗血剧,见肖慧玉头发尽湿,脸上还滴着水,徐逸说话都结巴了。 “肖……肖慧玉,你别冲动,你先……你先擦擦脸。” 她掏出一块手绢递过去,却被肖慧玉一巴掌打掉。 肖慧玉追着林思危:“我外公是谁你知道吗?公安抓谁都不可能抓我外公!” 这自信,的确刘家嫡传。 林思危瞥她一眼:“你外公就是天王老子,他拿刀砍人,公安就会抓他。你当这世界没有王法了吗?” “拿刀砍人?”陈雅芬震惊,当即倒吸一口凉气。 “没错,想砍我,也想砍我爸。” “你……你没事吧?”徐逸赶紧拿林思危上下打量。 徐逸虽然不敢违拗肖慧玉,却还是有良心的。林思危想。 “我要有事也不能站在这里了。总之,虽然他没能砍到我们,但也伤到了人。被群众扭送到公安局去了。” 林思危巧妙地把派出所说成公安局,反正在老百姓心里,都是公安办案的地方就对了。毕竟公安局听上去比派出所要更震撼。 肖慧玉有点慌了:“我不信。我外公是市领导,是老干部。” 顿了顿,越加没底气地说:“我姨夫是校长,我姨夫为人师表,不可能在外面生野……” 突然警觉这个词不能说,肖慧玉又生生地把最后一个字吞了回去,喃喃地:“不可能,你胡说的。不可能的。” 虽然还嘴硬,气焰是半点都没了。 看上去甚至有点可怜。 林思危道:“要论先来后到,刘玉秀不过是接了我妈的盘而已。长辈有过两段婚姻好像也不需要向你报备,麻烦以后不要再出现那两个字,后果自己掂量。” 说完,林思危大喇喇坐到桌子边,翻开了一年级的《食品分析》,认真做起了笔记。 … 趁着夜色,鱼骨巷43号的院门悄悄地换了。 林正清目送着工人师傅将旧大门放到三轮车上拉走,恍若隔世。 这两扇大门已经有几十年历史。从他住进这个小院时,它就是这样斑驳无声。这个小院修整过好些地方,唯独这两扇院门一直都在。林正清以为它会是小院的见证,没想到,它终究还是毁在主人手里。 没错,这个小院的主人,其实还是刘腊根。 刘玉秀在客厅里洗衣服,灯光昏暗,她将衣服凑到眼前仔细辨别着污渍,又用力搓了几下。见林正清进屋,刘玉秀冷冷地瞧他一眼,用脚将一只木盆踢开。 “你的衣服,自己洗。” “都放这儿吧,我来洗。你也累了,歇歇。”林正清全无校长风范,低声下气想去接过刘玉秀手里的衣服。 刘玉秀身子一扭:“别把我的衣服跟你的揉一起,恶心。” “都过了十几年日子,还分什么你的我的。”林正清赔着笑,又去刘玉秀手里抢衣服。 这回刘玉秀没躲,而是将手里的衣服猛地摔进盆里,溅了林正清一身肥皂水。 “幸好分清楚了,你的孩子还真不一定是我的孩子。”刘玉秀冷笑。 林正清扯袖子擦了一把脸,坐小板凳上开始搓衣服,却是刘玉秀的短裤。 “人也送走了,我也算做到仁至义尽。户口落在我妈那儿,不过你放心,我妈的房子不会有她的份,我保证绝不影响欢欢和乐乐的生活。” 刘玉秀坐在八仙桌旁,扭着头,不看林正清。 “你的保证有个屁用。都把我爸送派出所去了,还有脸说不影响我们的生活。” “那也是你爸脾气暴。有话好好说不行吗?我本来都安排好了,被他这么一闹,我们学校都知道了。” 刘玉秀有些担心起来:“你调令下了没?会不会有影响?” “今天刚下的。也是巧,出了塌梁这事,老孙已经自顾不暇了。否则我这事要被他抓到把柄,说不定他就能翻盘。” 刘玉秀稍稍放心了些,但嘴上又不肯软,骂道:“你们学校知道又怎样。反正你脸皮比城墙还厚,就是多几个人骂你陈世美,我看你也不怕丢人。” “我为什么当陈世美你还不知道?还不是为了你……” “放屁,你明明为了回城。” “我要存了回城的心,当初就不会和苏红梅结婚。我是遇见你才改变了心意……”林正清语气有些委屈,将刘玉秀的短裤绞干,放到盆里,又拎起一件内衣背心,还是刘玉秀的。 “不回城,怎么跟你在一起?”林正清细细的、却是清晰的。 不得不说,论说话的艺术,还得是林正清。 似乎好像为了和刘玉秀结婚才回城,而不是为了回城才和刘玉秀结婚。 偏偏刘玉秀十六年前吃林正清这套,十六年后还是吃林正清这套。见林正清语气温软,又仔细搓洗着自己的内衣,刘玉秀心中一阵委屈泛起,起身走到林正清跟前,拎起一件拖水的衣服,没头没脑地抽在林正清脸上。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24节 林正清也不躲,眼镜掉进了水里也不捡,任她抽了几下,突然一把抱住刘玉秀的腰:“玉秀,打够了能原谅我吗?” “我半夜拿刀捅死你!”刘玉秀咬牙切齿,眼泪却滚滚而落。 … 43号正上演恩怨情仇,62号却是另一番景象。 顾洽正陪顾明德下棋,被嫌弃得灰头土脸。 “你们部队这文化生活怎么开展的,也不给你们培训培训下棋,你这水平跟狗屎一样。” “我们部队有文化生活啊,上回司令部还安排我们跟地方上的护士小姐办舞会呢,有几个护士可漂亮了。” 章秀琴双眼发光:“那你有看上的没?” “有啊,看上了好几个,都想要。” “啪”一下,被章秀琴一巴掌打在脑袋上:“你这是什么思想!现在是新社会,一夫一妻制,你臭小子竟然敢动这种花花肠子。” 顾明德刚刚还嫌顾洽棋臭,一看孙子挨打,立刻又开始护短:“哎哎,老太婆你怎么还动手呢?小洽也就是想想,想想总不犯法吧。” “就是,我就想想……” “想想也不允许。咱们顾家不允许吃着碗里看着锅里。” 顾洽立刻投降:“我都听奶奶的,奶奶喊我吃哪里,我就吃哪里,别的都不看。” 顾明德却是唱反调专家:“不能听你奶奶的,你还年轻,要好好选选,哪能捡到篮里就是菜。” “顾明德!”章秀琴一声怒吼,“我看你是活腻了!” 一看二老又要吵起来,顾洽赶紧牺牲自己劝架:“别吵别吵,我一定在奶奶的指导下、在爷爷的关怀下,思想上高度重视,行动上高度自觉,落实上高度严谨,审慎对待碗和锅的问题。绝不麻痹大意,绝不消极推诿,绝不轻浮敷衍,绝不辜负爷爷和奶奶对我的期望。”(注1) “三个高度”和“四个绝不”,直接说到了两位老革命的心坎上。 章秀琴的脸终于绽开了:“回头我要把今天小洽的谈话深度提炼,给小淮和小澜都写信传达一下。” 终于祸水东引,顾洽长舒一口气,决定再推一把。 “可不是嘛。我哥都快25了,作为顾家长子长孙,他应该率先垂范,把媳妇儿找起来。” 章秀琴觉得对极了:“就是,我这就去写信。” 顾洽和顾明德爷孙俩立刻对视一眼,用眼神宣布心照不宣的胜利。 可章秀琴走了几步又突然回头,吓得爷孙二人赶紧又坐好,假装下棋。 “对了小洽,我收拾了一包小澜的衣服,本来打算给薇薇那丫头的,她穿的那叫个什么哦。可是还没来得及给她,这丫头倒走了。明天你索性给她送学校去。” “她去了哪个学校?”顾洽问。 章秀琴也不知道啊。她只知道林思危被送走了,不在鱼骨巷住了。 “好像是什么技校,你明天去问问林叔叔不就知道了。” “行呐。” “别当着你刘阿姨面问啊,回避点儿。” “知道啦。” 章秀琴终于进了房间。顾明德探着脑袋目送,确定她已经关上房门,又“活”了过来。 “我敢说,小淮也不听她的。” 顾洽笑而不语。 就冲他对顾淮和顾澜的了解,顾淮会认真阅读,但是执行困难,他近视镜片后面的心灵之窗,只能看到书本,从来看不到姑娘;顾澜则压根不会当回事,甚至会眨巴着美丽的大眼睛,好奇为什么不能同时吃两只碗,然后看四个锅啊? 至于他自己…… 拜托,才二十岁,还不想端碗呢。 … 第二天一早,顾洽奉命来到林家。 两姐妹背着书包正要出门,一见顾洽,林家欢脸红,林家乐则开心地打招呼。 “林叔叔在家吗?” “在呢。” 见顾洽没有要进屋的意思,林家乐心念一动:“我去帮你喊他。” “好嘞,谢谢家乐。” 见林家乐得到了顾洽的感谢,林家欢有些懊恼自己没有主动进屋喊父亲,大好的机会又让林家乐占了去。 顾洽谨记奶奶的教诲,不能在刘玉秀跟前说,等林家姐妹挥手告别,这才跟林正清开口询问,并推说是奶奶想知道林思危去了哪里。 林正清知道章秀琴很关心林思危,也不疑有他,将林思危的学校说了。 一听是粮食技工学校,顾洽乐了。 这学校他熟啊。上回他佩戴着大红花回晋陵,就被这学校邀请去讲过英雄事迹。 第030章 是你 粮校说起来是研究粮食,伙食和这个年代绝大多数的学校都差不多,简单,乏味。但对林思危来说足够了,虽然来自后世,但她向来不挑吃食。米其林吃得,农家灶也蹲得。 更何况她眼下的当务之急是填饱肚子,把之前失去的生长动力给补回来。 中午她在食堂打了三两饭,一碟咸菜肉丝,刚找个桌子坐下,陈雅芬端着饭盒也过来了,极为自然地坐她旁边。 女生的友谊常常很直观,比如食堂一起坐,比如厕所一起上。 “看不出来,你饭量真大。”陈雅芬道。 林思危也是发现了,一般女生都只买二两,鲜少像她这样铺了半个铝饭盒的。 “我饿啊。没办法。” “你以前在乡下挺苦的吧。”陈雅芬试探地问。 关于自己的贫穷,林思危很坦荡:“嗯,乡下孤儿寡母的很难。几乎吃不饱。” “所以你不长个。”陈雅芬将自己饭盒里的狮子头夹了半个,放到林思危饭盒里:“吃点肉。” “这怎么行,我有肉丝的。” 这年头吃狮子头,相当于后世吃牛排,不便宜的,林思危哪好意思接受这份好意。当即就想给还回去。 陈雅芬却道:“我妈在肉联厂,我吃肉不要钱的,你放心大胆吃。瞧你那肉丝,要用放大镜找。” 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肉联厂职工弄点肉的确小意思。不过陈雅芬不是晋陵人,还能吃晋陵的免费肉? 林思危不由问:“你把肉放食堂,师傅会帮忙?” 陈雅芬显出神秘莫测的表情,凑到林思危耳边,低声道:“上回我妈带了大半只过来,折了二十块钱给食堂,但没收食堂钱,换我一学期吃肉不要钱。” 说完,又补了一句:“就告诉了你,不要外传啊。” 这是显示亲昵,也是结盟的意思。林思危心领神会,低声道谢。 人都是需要朋友的,林思危也不例外。来到这个世界,除了鱼骨巷的顾家,她并没有感受过多少暖意。陈雅芬在肖慧玉事件上帮过她,林思危就知道,陈雅芬是个拎得清的人。 更何况,林思危也能感觉到,在自己来到粮校之前,陈雅芬也是被大家孤立的,这是当班干部的代价。与其说林思危需要朋友,不如说陈雅芬也需要盟友。 林思危性格凶悍,成绩优异,的确是个优秀的盟友人选。 不花钱的狮子头的确好吃,堪比顾家那顿红烧肉,香到直抵灵魂。二人说说笑笑,一顿午饭很快扒拉完。 食堂外有两排水槽,吃完饭的学生都在这儿洗饭盒。林思危老远就看到一个白到发光、高到突出的背影,不用问,就是丁韶武。 更不用问,丁韶武边上挤着一堆女生。也包括肖慧玉。 陈雅芬用肩膀拱拱林思危,笑得很有内容,那意思,你绯闻对象在呢。 林思危低声道:“你信不信他其实是跟我讲足球?” “足球?”陈雅芬撇嘴,“才不信。这有什么好讲的,而且你一个女生,能懂足球?” 林思危还没来得及解释,一个欢乐的声音响起。 “林思危!”丁韶武洗完饭盒发现了她,三步并作两步就跑过来。 林思危抚额。心想我躲得不够远吗?能不能不要这么热情,我就要成为全校女生公敌了。 “下午我们班踢粮储班,练了新阵型,来指导一下啊?” 所有女生都惊呆了。 没听错吧,丁韶武用了“指导”?就这个乡下土包子,她知道什么叫足球吗?她还能指导? 而且丁韶武身边还有几个男生,竟然也完全没反驳,似乎欣然接受“指导”的样子? 所有人都看着林思危,不是说林思危勾引丁韶武吗?怎么看起来丁韶武好像很乐意被“勾引”?这两人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太让人好奇了。 尤其肖慧玉之流,惊讶得嘴巴里都能塞进一个鸡蛋。 氛围都哄托到这一步了,林思危当然要接住。 她笑道:“指导个屁啊,你们的比赛我一场都没看过,能说出个啥。等我看两场再说。” 啧啧,这回连陈雅芬都惊了。 对面是丁韶武啊,全校最粗俗的女生到丁韶武面前都会变文雅,谁会张口就是“屁”啊。 能“屁”来“屁”去的,那绝对不是一般的关系。 果然丁韶武一点不介意,潇洒地一昂脑袋:“那下午来啊,让你知道我粮校罗西的厉害。” “哇——好帅啊——”周围女生突然此起彼伏的惊叹。 丁韶武更得意了,他早已习惯了一举手一投足,就有一群女生送来注目礼,脸红红地喊“好帅”。 嗯?可是这回不太对? “谢校长旁边那谁啊,像大明星。” “太帅了吧。身材好板正。”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25节 “像小白杨一样。” 这明显不是说的自己啊。 丁韶武循声望去,只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男人和谢宝生有说有笑走过来,谢宝生还朝这边人群指指点点。 这男人穿着简单的白衬衫和黑裤子,清清爽爽的短发,身形挺拔如松,正咧嘴笑着,露出一口整齐的大白牙。 他是谁,怎么一出现就把全校女生都吸引过去? 林思危一看,却愣住了。 这不是顾洽吗?他怎么来了?而且还是谢宝生领着过来。看谢宝生开心的样子,像是带着什么了不得的大人物来视察。 身边的陈雅芬已经兴奋得脸都红了:“这个不是去年来做报告的战斗英雄吗?” “对对,就是他,他叫顾洽!” “我们晋陵的战斗英雄!” “你们怎么都认识啊,我们为什么不认识?” “因为去年他来做报告时你们还没入学啊,笨死了。” 人群骚动起来,就连满心满眼都是丁韶武的肖慧玉也忍不住向顾洽多看了好几眼。 陈雅芬激动得推林思危:“快看快看,帅不帅?他是我见过最帅的男生!” 林思危:“呃……这个……我认识。” “你怎么认识?去年你也没入学呢。” “他是……” 话音未落,谢宝生已经在人群中发现了她:“林思危,你过来,顾洽同志找你。” “找你的?”陈雅芬眼珠子都要掉下来了。 这是怎么回事,一个两个的,帅哥都要找林思危? “嗨,跟你说认识。”林思危嘟囔着。她也头大,你顾洽来就来呗,还让校长跟着来,还搞这么大阵仗,你这非让我一直上头条? “他来找林思危?” “他是林思危什么人啊?” “林思危不是乡下转学过来的吗?是不是英雄的乡下亲戚啊。” “好羡慕啊。我也想要这样的亲戚。” 七嘴八舌的议论中、羡慕嫉妒的眼神中,林思危走到了顾洽跟前。 “谢校长,顾洽同志。”她一一打招呼。 顾洽同志? 不是“小洽哥”吗?顾洽想想自己带来的大包小包,觉得自己像个冤种。 但当着谢宝生和这么多同学的面,顾洽也不好意思伸手一个毛栗子,只能暗暗把这笔账记上,然后笑容可撅:“薇薇,我来给你送点东西。” “哇——”人群中爆出一阵惊呼。 危危?听上去像“薇薇”,这个小凶婆子一旦被叫“薇薇”,怎么突然就变可爱了? “东西呢?”林思危问。 顾洽双手插裤兜里,不像带了东西的样子啊。 “东西有点多,走,跟我去拿。” 三人刚动脚,后面黑压压的人群立刻就跟上。谁都想跟帅哥——哦不,战斗英雄多亲近亲近啊。 谢宝生走了几步,不耐烦了,转身挥手:“去去去,都该干嘛干嘛去。” 然后转身向顾洽笑:“你看看这些孩子,对战斗英雄崇敬呢,都不肯走。啥时候再来给我们讲讲你的英雄事迹啊。” “谢校长客气了,我们军人很感激群众的理解和支持,学校要是有需要,我很乐意来。” 他瞥一眼林思危:“何况我妹还在这儿上学。” “你们感情还挺好啊。”谢宝生哈哈大笑,全然没发现两位当事人脸色有点古怪。 林思危:我和他,有感情? 顾洽:二哈和小土狗的感情吗? 只有谢宝生没觉得异常。去年顾洽回晋陵,多么爆火啊,全市各大单位抢他去做报告都抢疯了。粮校看着挂了省级招牌,其实也没有什么特.权,之所以能脱颖而出抢到顾洽,还是谢宝生托了林正清的缘故。 因为林家和顾家关系亲近啊。 所以谢宝生眼里,两家孩子感情好,不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吗?怪只怪林思危样貌实在太小了,根本不会让人想歪。 但两位当事人其实都成人了啊。 顾洽二十了,林思危样貌再孩子气,这身体也十七了,内核更是完完全全的成年人。被谢宝生这么一说,二人都有点心里怪怪的。 幸好谢宝生健谈,又是真心觉得顾洽和林思危感情好,一路猛夸林思危。 什么入学考碾压全校学生啊;什么成功跳级直接读三年级啊;什么艰苦朴素勤劳善良啊;什么团结友爱一心为校啊…… 林思危听了都汗颜。 这是我吗?成绩好我承认,艰苦朴素那是没办法,但你说我团结友爱? 我和肖慧玉掐到全校皆知,只有老师不知。 顾洽听了倒觉得新闻,一直朝林思危挤眼睛,那意思是:没看出来啊,还是个学霸啊。 就这么眉来眼去的,转眼就到了行政楼。 第031章 探望 行政楼下停着一辆二八杠,后座上挂了两个大袋子,车把上挂着几个网兜,前杠上还有两个大网兜,一个个圆圆的突起,不知道是啥东西。 谢宝生道:“思危啊,你爸还挺照顾你的,让人给你送这么多东西。” 他这误会大了,以为顾洽带来的大包小包都是林正清准备的,而顾洽不过是林正清拜托帮忙的。 林思危心里清楚得很,她那个渣爹才不会这么关怀,把她安排到粮校都已经是良心发现,还指望送这么多东西,要么太阳西边出来了。 望向顾洽,顾洽笑笑,也并没有解释。 他知道谢宝生和林正清是一起插过队的知青,回到晋陵也有来往,犯不上多嘴去破坏林正清的形象。 只要林思危清楚是谁送的就行。 顾洽道:“多谢谢校长,我这就把东西给她搬宿舍去。” 谢宝生挥挥手:“去吧,宿管那儿我说过了,你尽管上楼,没事。” 这就是认识校长的好处。否则行李再多,你顾洽长得再帅,严格的宿管阿姨也不会让你一个男人进女生宿舍。 谢宝生上楼,顾洽推着自行车和林思危向宿舍走去。 这时候林思危才放开:“你怎么来了啊,这些肯定不会是我爸让送的。” “瞧你,怎么说你爸呢。”顾洽还故意逗她。 林思危扬扬眉:“林校长工作千头万绪,心系数千学生,顾不了小家的。” 关于林家的闹剧,顾洽当然早就有耳闻,也知道林思危说好听是被送来读书,其实就是被林家容不下。 不说别的,就看林思危在林家住了几天,身上还是乡下穿过来的不合身的衣服。但凡刘玉秀有点恻隐之心,但凡林正清真心为女儿好,而不是把她当作甩不掉的包袱,都会找两件干净衣服给她。 林家欢和林家乐可从来不缺新衣服穿。 所以林思危看似理解万岁、其实含沙射影的话,顾洽是完全能理解的。 “我奶奶理了一些我姐的旧衣服,让我给你送来,你别嫌弃啊。” “是吗?”林思危的脸上终于绽开了真正的笑意。 之所以说“真正的笑意”,是因为顾洽总觉得这小丫头两幅面孔严重得很,经常皮笑肉不笑,就像小说里写的外国的空姐,那叫——职业假笑。 虽然顾洽没见过空姐,但他觉得,看看林思危就能感受到。 但现在的林思危是真的高兴,看得顾洽心里也高兴:“一年四季的都有,所以你看鼓鼓囊囊的。奶奶说有大有小,让你挑着穿,实在嫌大的就过两年再穿。” “看来奶奶对我还蛮有信心,知道我能长高。” 苏红梅就不矮,林正清更是英俊挺拔,从遗传学的角度,她的确不应该这么矮。 顾洽道:“我对你也有信心,既然来了城里,以后就多吃饭,多增加营养,把前面失去的补回来。” 说着拍拍车把上的网兜:“我也不知道你爱吃啥,随便买了些。” 原来网兜里都是吃的?这么看,车杠上那两个大网兜应该是装的水果。 哇哦,新衣服,食物,水果,顾洽这是老天派来的多啦a梦吧? 林思危兴奋得用手指戳网兜:“都是什么呀?” “饼干什么,乱买的。” “我还没吃过城里的零食。”林思危双眼发亮,虽然刚吃过午饭,依然忍不住想流口水。 她这话完全不是虚伪。 虽然她是穿越到这个时空,可这个时空的零食她是真没吃过。原身就更不必说,在乡下能填饱肚子就不错了,唯一和零食最接近的一次,就是隔壁人家有城里人来走亲戚,留下一罐麦乳精两盒糖。 隔壁的胖丫头在她跟前舔了三天糖,愣是一颗都没给她。 见她这么开心,顾洽又想起了小土狗。 他们在前线打仗时,战斗最激烈之处,荒无人烟,偶尔却还是会跑来一两只小狗。 有回他遇见一只被遗弃的小狗,主人家撤退得太匆忙,都没有把小狗的绳子解开。小狗靠着雨水支持,愣是等到了解放军的到来,顾洽解开它绳子,将身上的饼干扔给它的那一刻,小狗就是眼前林思危这样的眼神。 欢快,无忧,以及全然的信任。 “要不要吃一点?”顾洽不忍心了,停下脚步,想去解网兜。 林思危赶紧按住他的手:“不要不要,会散掉,掉了多可惜啊。我回宿舍一样一样品尝。” 品尝,她竟然用了品尝。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26节 此时此刻顾洽觉得走出战场,自己也从来没有这么被需要过。 行政楼到宿舍也就两三百米,一路上很多学生都不由朝这边看,女生们更是羡慕得不行,幻想着和战斗英雄并肩前行的要是自己该多好。 丁韶武也远远地看着。 他已经听同学科普了顾洽的光荣事迹,不由肃然起敬,跟身边的男生道:“我早就看出林思危不一般,她的鞋很贵的,而且她还看过世界杯。你们看过吗?都没有吧。” 男生们纷纷点头,也十分同意丁韶武的看法。 虽然大家都说林思危是个乡下土包子,但林思危一定是深藏不露,嗯,达成共识。 … 陈雅芬已经等在宿舍楼下,一见顾洽撑好自行车,迫不及待地跑过来帮忙拎东西。 “这么多东西啊,都是什么啊。” 宿舍楼里每一个门口、每一个窗口,都伸出女生们好奇的脑袋,二楼走廊上也扒满了女生。 顾洽简直是在同学们的簇拥中上了二楼。 当然,女生们没好意思跟他进屋,只敢在门口张望。 啧啧,顾洽同志就连往上铺扔袋子的动作都特别帅气。要不是他长得高,怎么可能扔这么轻松。 嗯,人帅,一切都优秀。 啧啧,顾洽同志怎么带了那么多好吃的啊。林思危跟前的桌上都可以摆摊了,桃酥,饼干,油果果,芝麻糖,水果糖,奶粉,麦乳精,苹果,梨子…… 门外一阵阵惊叹,林思危却是又开心又感叹。 顾洽啊顾洽,你这个二哈,你这是看望中学生呢,还是看望产妇呢? 偏偏顾洽还说:“薇薇啊,你每样都尝尝,看看哪个对胃口,就写信告诉我,我想法给你寄。” 门外的女生都羡慕哭了。 顾洽这样的男人,还有吗? 第032章 好钢 再不把顾洽送走,只怕要把全校女生送走了。 等顾洽把东西全放下,林思危赶紧把他请出宿舍。顾洽还没来得及检查她的生活用品够不够,已经被林思危拉走了。 “你大老远骑车过来,一定还没吃饭吧。食堂还没关门,我给你买两包子。” 林思危大发善心,其实是赶紧想把顾洽打发走。 但顾洽哪好意思吃她的包子:“不用了,我回头街吃碗面。” “你回家替我谢谢奶奶。回头我放假去看他们。” 顾洽扬眉:“就不谢我?” “当然谢。谢谢小洽哥给我送这么多好吃的。等我发达了,给小洽哥买豪车,买别墅。” 林思危嘴上一顿乱甜,听得顾洽心里美滋滋:“行,我要永久啊。” “永久?”林思危一愣,随即反应过来,人家是要永久牌自行车啊。 在顾洽的世界里,豪车=豪华的自行车。 “行,就买永久,两辆。” “要两辆干什么?” “一辆骑,一辆看。有钱人要的就是个派头。” “笃”,林思危脑壳上吃了一个毛栗子。顾洽曲着手指,蹦在她脑门上:“小脑瓜子想什么呢,这叫浪费,太可耻了。” 林思危嘟嘟嘴,屈服了。 这是物资匮乏的年代,奢侈行为或许别人会羡慕,但浪费行为绝对被鄙视。 “那就一辆骑,一辆送给我骑。”声音都小了,说得委委屈屈。 又被顾洽嘲笑:“不是你给我买的吗?花你的钱,然后再送你?你数学一定不好。” “我数学好极了。这就不是数学的事。我给你买,那是我的心意。你再送我,那是你的心意。这怎么一样嘛。” “所以一个车,一转手,就有了两重心意?” 恕顾洽不太懂这个弯弯绕。 “那当然。就好比我把这车卖给你,收一百,你再把车卖给我,也收一百,一辆车,也能创造两份营业额啊。” 林思危说了个经济问题。 顾洽笑了:“去你的吧,这叫投机倒把。” 呃……林思危扁扁嘴。所以说,虽然已经改革开放,但绝大部分城市还没有私营经济,因为投机倒把抓得还是很严。 陈雅芬妈妈卖给学校半只猪,也不敢声张,甚至不敢收钱,便是这个道理。 林思危在学校躲一年读书,也是躲这个投机倒把。 二人又说笑两句,顾洽要告辞。林思危问他啥时候回部队,顾洽说这次只有十五天的假,部队马上要有新任务,很快就会归队。 看来“产妇”也只会看这么一次了。林思危无耻地想。 倒是顾洽会错意,看林思危一脸遗憾的样子,还以为是她舍不得自己。 顾洽从挎包里摸出一个本子,写了个地址,撕下来递给林思危:“这是我信箱,有事可以给我写信。” 又想了想:“没事也可以写。” 本来还嘻嘻哈哈的林思危,感觉到了一丝离别的意味,也有点笑不出来,郑重地将纸片折好,收到裤兜里。 “谢谢小洽哥。我一定会给你买自行车的。” 顾洽哪知道她的郑重,只以为是孩子话,笑着摸摸她的头:“那你要好好工作,以后当劳模,拿了奖金才有钱送我车。到时候我骑车带你看运河。” “一言为定!”林思危伸出小指。 顾洽接住,两只小指紧紧地勾在一起。 … 顾洽来,林思危只有收到礼物的开心。 顾洽走,林思危却有了一些送别的愁绪。 回到宿舍,顾洽送来的东西还都铺阵在桌面上。整整一张桌面,全摆满了。 肖慧玉一见林思危进来,当场就不满地喊:“这宿舍又不是你的私人地盘,凭啥让你的个人物品都占满了?” 林思危不理她,拿出一桶饼干:“班长,你有罐子吗?接一半饼干去,这桶我有用。” 当然有! 陈雅芬拿出个铁罐:“我这铁罐不漏气,盖上饼干不会坏,你随便啥时候吃都没问题。” 林思危嫣然一笑:“送你的。我一个人吃不了这么多。” “送……送我的?” 这一桶饼干要她妈妈十天的工资,林思危说送就送她了。 陈雅芬看着桌上那只曾经属于自己的旧茶缸,心中感叹,林思危穷是真穷,大气也是真大气。 拿走半桶饼干,林思危把最容易受潮的桃酥塞了进去,又将其他零食都放回网兜,锁进了铁皮柜。 宿舍里的铁皮柜一人一格,带锁,是唯一能防老鼠的东西。 这些都是顾洽的心意,她可不想就这么便宜了“老鼠”。 至于床上两大包衣服,晚上再整理。现在离下午上课还有一个多小时,足够时间去实践中心研究一下锤子的事。 … 技校的课程安排比较宽松,实践中心又是整个粮校课程安排最少的部门,如果老师散漫的话,一周来上三天班就足够了。 但吴山海不是这样的人。 他喜欢泡在实践中心,因为这里不仅有钳工车工这些基础实践场地,也有发酵等设备。 虽然不当工程师好多年,吴山海爱琢磨的性格还是没变。 正在晃试管呢,门被推开了,林思危的小脑袋伸了进来:“吴老师,我来啦。” 这孩子还真来了。 “架子上去找块钢,我这里还有几分钟,马上就来。” “好的。吴老师我不着急啊,你安心搞。” 林思危关上试验室的门,走到外边钳工区的货架前,这里堆着一大摞小钢坨,都是准备用来做小锤子的。 拿一块放手里掂掂,份量非常扎实。 林思危没接触过钢材,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好钢。想来给学生做做作业的,应该不会太好。否则做砸了,岂不是浪费嘛。 所有钢坨看上去都是一个模样,也没什么可挑,林思危随便拿了一块,学着记忆里的样子,往钳工台上夹。 还没夹好,吴山海出来了,一看林思危已经开始动手,赶紧喊:“不能就这么夹。” 然后赶紧过来,松开钳工台。 钢坨坨上已经出现了钳工台斧口的花纹。 “要垫上纸或者布,不然你看,钳工台力量很大,会把钢材表面夹出纹路来。咱这个可都是好钢。” “好钢?”林思危吐了吐舌头。 第033章 政策 吴山海正色道:“以前都是用的次品碳钢,学生又不是老师傅,万一钢材里有空隙或夹杂,有可能受伤的。所以后来都是我亲自去采购,不是一等品我不要的。” 这的确符合吴山海认真负责的工作作风。 林思危大概知道八十年代的工业生产水平,整个发展速度很快,八零初和八零末,完全不能同日而语。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27节 就眼下这个时间点,大规模基础建设还没有启动,钢材尚未奇货可居,加上粮校实践中心用量少,也没人会在这件事情上卡脖子,吴山海的确能采购到好钢。 吴山海亲身示范,教林思危怎么用锯子在钢坨坨上切出锤子的斜面。 这就是钳工,用最简单、也是最原始的方式,靠人力和简易的工具去打磨一件物品。 说实话,对于瘦小的林思危来说比较艰难。 可接下来的几天,每天中午林思危都按时出现在实践中心,埋头捣鼓那块钢坨坨。连实践中心另一位吊儿郎当不太来上班的老师都好奇。 他问吴山海,这女生是缺锤子,想自己做一个用吗? 吴山海说她是插班生,来补实践课。语气里颇带着骄傲,好像林思危是他的学生一样。 钳工活是又脏又累,林思危却从来不抱怨,离开时还会把工作台收拾得干干净净,吴山海知道她文化成绩也好,就觉得这姑娘能成事。 锤子终于成型了,还缺个装锤柄的孔。 这回吴山海坚决不让林思危自己来,钻孔得上电钻,万一铁屑飞到林思危眼睛里,那可不是开玩笑。 林思危一直在留意吴山海。 他有技术,有想法,有韧劲,在粮校的实践中心真是屈才了。哪怕现在是个什么主任,也就管了一个人。 吴山海哪知道眼前这小丫头脑子里在打他的主意,打完两个孔,跟林思危道:“用那个圆锉将两个孔的弧面挫平,细致活儿,你戴上手套,别磨出水泡。” “好的。”林思危戴上手套,将锤子换了个角度重新夹紧,一边耐心地挫,一边道:“吴老师,我每天中午来,耽误你休息时间,挺过意不去的。” 吴山海是真不在意:“我没午睡的习惯,你看你每天来,我不也有事忙嘛。忙点好,心里踏实。” “吴老师,我看库房里好多锤子,有些都生锈了,都是学生的作业吗?” “嗯。咱们一个年级也有两三百人呢,好几年的作业,都堆那儿。” “真可惜。” 林思危观察着吴山海的反应。要换一个有私心的老师,早就当废品卖了。这年头企业都是大锅饭,挖墙角的事都是心照不宣。 吴山海却道:“我也觉得怪可惜的。以前的老师都直接卖了废品,可我觉得咱们学生的手艺也不错,虽说不能和外头厂里批量生产的比,当废品卖倒也可惜。” 林思危道:“当然可惜啊。虽说同学们做工粗糙了些,但吴老师你不说,咱们的钢材用得好吗?市面上卖的锤子,还不一定是好钢材呢。” “那肯定啊,咱们实践中心都用自己的锤子,外头买的,一锤子下去,崩掉一个角也常有。” 林思危实践了几天已经懂了,崩掉一个角,就是钢材浇铸时夹杂了杂物。 “既然质量有保障,学校就没想过直接卖给五金店?” 吴山海听笑了,学生就是天真,实践中心是学校的课堂,又不是工厂,怎么可以卖商品呢? 不过他不忍心笑话林思危,因为林思危问得很认真,也很有想法。 “卖东西是要有资格的,咱们学校没有资格。偷偷出去卖东西是会被抓起来的。” 这就是投机倒把,林思危懂。 不过她另有想法:“咱们可以申请校办工厂啊,有了工厂资质,不就可以卖了吗?” 吴山海有点惊讶。 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念头。但校办工厂的红火期在十多年前,那时候提倡学校勤工俭学,根据自身条件开办校办工厂的如雨后春笋。后来因为政策原因,或关停,或移交给相关行业部门,好多老师也集体转制,成为企业员工。 现在再提校办工厂,好像晚了十年啊。 不过,林思危一个乡下小姑娘,能想到这一点,说明也是动了点脑子的。 吴山海道:“粮校没有过校办工厂。其他兄弟学校以前有的,现在也都关了。好像上面也不批。反正现在都不兴这个了。” “这样啊……”林思危在记忆库里搜寻着。 她记得上辈子那几位请来的师傅跟她讲过好多陈年往事,一定一定,校办工厂是会卷土重来的。 吴山海哪时候她心里在琢磨,又道:“要是能办校办工厂,那倒真好了。咱们库里何止锤子啊,你见没见到还有好多五金件。” “见着了,仓库都快放不下了。” “我就是舍不得当废品卖,心里觉得不是废品。这还是你看得见的,还有酿造班实验课上酿的酒啊,做的汽水啊,那些都不能存,都是倒掉的。” 林思危心疼得直跺脚:“那给我喝掉也好啊,太可惜了。” “嘿嘿,也是有人带回家喝的。” 吴山海想到每回产品一出来,老师们都带着桶来装的盛景,不由嘿嘿笑出声。 “反正就这么先对付吧,明年83届进来,这仓库就真得清一清了。一是放不下了,二是现在学校资金也紧张,我们实践中心都快没钱买材料了。的确是要想办法增加收入。” 83年? 林思危突然心中一动,脑子里灵光顿时闪过。 她的记忆库里有这一年。她记得有个师傅就是83届的,说当时他入学,正好赶上学校刚刚顺应政策搞了校办工厂。 入学是9月份,政策出台,到地方执行,不如后世那么迅速。这年头的人解放思想也需要过程。 那么可以倒推,政策出台一定在数月、甚至半年之前。 现在已经是82年9月底,也就是说,只需要再等半年左右,吴山海就能等来他想要的政策。 林思危眉头展开:“吴老师,我有个办法,能给咱们实践中心增加点收入,也不至于让同学们的心血成为废品。” “什么办法?”吴山海好奇。 他都想破脑袋了,也没想出好办法,林同学想出来了? 第034章 市场 其实林思危琢磨这个事也有几天了。 老天让她穿越到这个年代, 绝对不是来过平庸的一生。她有先知先觉的优势,但也不指望一路高歌猛进。时代不同,规则不同, 用后世的规则来这个世界拼杀, 很容易折戟沙场。 现在成为晋陵人也有了一段时间,她继承了原身关于农村生活的记忆, 又从报纸和同学们的闲聊中努力地了解着城市。 应该说,现在的林思危对当下的环境已经有了相当的了解,形成了自己的判断。 粮校的实践中心, 是她发现的第一个可供发展的机会。 林思危道:“吴老师,我是从农村来的。农村这两年恢复了赶集,你知道吗?” 吴山海也有亲戚在农村, 亲戚们过年来城里走动, 也提起过农村的集市。在那些特殊的岁月里, 私人买卖被严格禁止, 但这两年政策松动, 赶集这个自古以来的风俗又卷土重来, 甚至在某些地方还搞得红红火火。 “我听说过, 家里养的鸡鸭,下的鸡蛋鸭蛋,河里摸的菱角, 自己做的棉鞋, 好像东西还挺齐全。是不是每个月都有。” 林思危道:“我们那边镇上一个月都有两次了。我去过几次,现在不止卖自家产的,也有人偷偷从别处搞些物资去卖, 剪刀,锤子, 老虎钳,门锁插销……我都见过。” 吴山海顿时领会:“你的意思是……” 可随即他又笑着摇头:“这怕是不成,一来农村的集市太远了,二来卖出的钱也没法入账,咱们没有独立账户。” 又回到了校办工厂的身份问题上。 林思危却有办法:“政策嘛总是慢慢松动的,校办工厂早晚可以重启,而且也一直没有消失啊,我知道外地还是有几家校办工厂的。要是以后校办工厂又能搞了,咱们这个实践中心别说做点锤子螺母,就是造饮料造酒造酱油,也完全可以啊。” 吴山海被她说得心动了。 他以前就是粮食机械厂的工程师,虽说机械和食品行业有差距,但他天生就是爱钻研的认真性子,这些年在粮校带学生,对于食品行业的实践也研究颇深,学了一肚子的料,却没地方发挥,怎么能不遗憾呢? “林同学,你说的那几家外地的校办工厂,是人家底子厚,产品好,当地做了典型,就没舍得关停。但谁敢说很快就会放开啊。” 林思危故作神秘,望望四处无人,小声道:“我爸家对门住着老干部,我听他们闲聊说过,现在提议的声音很多,上头已经开始重视讨论了。” 关于林思危的身世,全校老师都流传过好几轮了。她成绩越好,老师们就传得越欢,吴山海当然也听说过。所以林思危这个话,还是很有些可信度的。 吴山海点头道:“那咱们就静候佳音。” “不能。”林思危道。 “怎么不能?”吴山海奇怪。 明明林思危也就是个刚来不久的学生,但不知道为什么,吴山海并不觉得她在异想天开。或许是林思危的学习态度本来就严谨,或许是林思危小小的人,谈吐却不凡。 总之,她的话让人天生就重视。 “等政策下来,大家一哄而上,咱们就难出头了。要走在别人前头,等人家反应过来,咱们已经把市场占住了,这才能必胜。” “市场?”吴山海喃喃地。 这年头没有什么市场的概念,所有产品的生产和销售都是计划调配,哪里懂得抢市场的重要性。 但吴山海有文化,虽然他没有经历过,但他能懂。 林思危不跟聪明人绕圈子,直接道:“如果吴老师信得过我,我先寄一百个锤头给我姨夫,他在乡下干木匠,让他负责装锤柄,然后拿去集市上卖。卖出去多少,就把锤头钱汇过来……” 吴山海打断她:“可咱们没有账户,开不了□□的。” 林思危笑道:“乡下集市要什么□□。只要咱们的锤子质量好,价格便宜,人家就认。” 吴山海彻底心动:“你的意思是……等政策下来,咱们能办校办工厂,再把这些钱入账?” “对!”林思危很高兴,吴山海不仅听懂了她的话,而且连后续工作都一下子想到位了,果然是个人才。 再次感慨,他在这实践中心真是浪费了。 … 对于吴山海来说,尝试一下并没有什么难度。这些锤子要么放仓库里生锈,要么当废品卖掉,给林思危一百个又何妨? 况且林思危还是本校学生,她又跑不掉。 不过考虑到风险,他还是要跟领导汇报一下。 分管实践中心的领导正是谢宝生。为了实践中心的资金,谢宝生也正发愁。粮食技工学校是隶属于省轻工厅,日常动转经费主要有两大来源:轻工厅拨款,和学生分配时各单位出的培训费。 但这两年大量知青返城,很多单位根本不缺人力。知青都安排不了呢,还得安排学生,单位就多少有些怨言。 虽然面上总说粮校的学生供不应求,但领导层面最清楚,现在的局面靠的是厅里的面子。 今年这届学生的培训费就比往年下降了,这局面能撑多久真不好说。就拿马上要来的中秋节,往年都会给老师给发五斤油两只鸡,今年到现在都没落实这笔经费,别说鸡了,怕连鸡毛都发不出来。 就这样的情况,哪里还有多余的钱来升级实践中心的设备啊。 一听吴山海的想法,谢宝生倒也觉得可行。但有个前提,不能闹出不好的影响。 吴山海没有跟谢宝生说林思危的事,倒不是他想居功,而是不想把林思危扯进来。到时候万一有点什么不好的影响,怕林思危一个女学生,会扛不住。 得了领导的首肯,吴山海就开始着手准备。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28节 他特别关照林思危,让她姨夫去集市卖,万万不能打着粮校的旗号,一定要让粮校隐身。 林思危给小姨苏红霞写了一封信。先是汇报了自己到晋陵寻亲的近况,说自己已经安顿好了,户口也落到了奶奶家,现在已经在粮食技校读书了。然后又说,朋友那儿有一批报废的锤头,问姨夫有没有兴趣装上锤柄去集市上卖,保证锤头的质量是很好的,价格是很便宜的,姨夫能赚一笔木匠钱。 苏红霞很快就写了回信。 当然苏红霞文化也有限,回信是表妹贾芳代笔,说很为林思危高兴,让她好好读书。锤头的事,姨夫觉得是个不错的主意,他愿意接这活儿。 林思危看着信,感觉自己在规划未来时,终于也能带上小姨一家,心里有一种热流在涌动。 所有善良的人都应该有回报。嗯,就是这样的。 第035章 扣子 林思危大致了解了这个年代的物流状况。简单说, 还没有物流。这年头一般叫货运。 小姨苏红霞一家住在沙平县,比起溱洪县,沙平县距离晋陵要近得多。在回信里, 贾士兵说沙平县有零担房, 让林思危可以走公路零担,这样费用比较低。 说来也巧 , 林思危去找公路零担时,在街上碰到了周末回家的丁韶武。 听说林思危要给小姨寄东西竟然还要找公路运输,丁韶武的侠义心肠立刻上线。立即带着她去了酿酒总厂。 林思危这才知道, 丁韶武那个大厂长爹,原来就是晋陵市酿酒总厂的厂长。这是整个晋陵市食品行业的龙头企业,主要生产晋陵白酒和晋陵啤酒两种产品, 销售遍布整个苏省。 怪不得肖慧玉对丁韶武这么崇拜, 连自己的过气外公都要排后面。 厂门卫一看丁韶武, 立刻从小房间里跑出来, 连声打着招呼, 说要帮他去喊丁厂长。 丁韶武却挥挥手, 说不用惊动他爸, 他不是来找丁厂长的,他来找驾驶班的蒋叔叔有点事。 门卫目送他进厂门,然后立刻转身跟旁边人八卦:“瞧见没, 丁厂长儿子还带了个姑娘。” 旁边人不解:“妹妹?” “丁厂长就一个宝贝儿子, 哪来的妹妹。怕不是媳妇儿。” 那人切一声,不屑一顾:“才多大点孩子,不是还在读书么?” “读书怎么了?也十八九了, 搁乡下可以找媳妇了。” “也是。那姑娘还挺好看,就是看上去小了点。” 如果林思危知道现在竟然有人说自己“挺好看”, 她一定会笑出声来。 现在的林思危已经不是那个穿着不合身衣服的小村姑。顾洽送来的衣裳,全是顾澜留下的。顾澜一直是父母最疼爱的孩子,生得骄矜,又从小被选进部队文工团,素来就不缺钱的,又很爱漂亮,留下的衣服件件都不差。 要不林家欢林家乐怎么总惦记她东西呢。 顾澜嫌小的衣裳鞋子,章秀琴本来还舍不得多送,老人家嘛总是想得远,心里想着顾淮要是结婚生孩子,这些衣裳说不定还能留给重孙女穿。但顾淮现在看着是要一路读书搞研究,完全没有找对象的心思,章秀琴就有点悻悻的,开始挑着衣裳往外送。 恰好这时候就出现了林思危,章秀琴一腔慈爱终于找到了出口,手里就只捡好的挑。 此时的林思危离了农活,肤色渐渐转白,今天穿着一件天蓝色薄毛衣,脚上一双小黑皮鞋,的确已经称得上漂亮。 去往驾驶班的一路,好几个人跟丁韶武打招呼,看得出他在厂里知名度很高。更多的则是不好意思打招呼,暗暗向二人行注目礼的。心里都跟门卫一个想法—— 丁厂长家儿子怎么还带着个姑娘呢? 一直到走进驾驶班,驾驶班班长蒋新泉见到丁韶武,豁地站起:“韶武啊,咋还带个姑娘!” 嗯,跑长途的就是这么粗鲁。 别看丁韶武长得跟个美人似的,混社会的确一把好手,搭着蒋新泉的肩:“林思危,我粮校同学,我们足球队教练,有事要请蒋叔叔帮忙。蒋叔叔给个面子啊。” 足球队教练?林思危一头黑线。 她的确百忙之中去看了几次比赛,丁韶武是踢得蛮不错的,但鉴于他们足球队的整体水平……哎,就那体力,林思危觉得,你们还是有踢个防守反击吧。 丁韶武就当那个反击的前锋,挺好的。 这就是林思危对于足球队的所有见解,丁韶武直接给她按了个“足球队教练”的帽子。 果然蒋新泉很惊讶,甚至有点崇拜。今年世界杯时候去丁家掀屋顶的,也有他一份,能不来劲嘛。 “哟,林教练,看不出来啊,小姑娘还懂足球。” “不敢当。丁同学抬举我呢。蒋叔叔喊我思危就好。” 漂亮小姑娘这么大方,很讨这些糙爷们喜欢。蒋新泉道:“不知道我能帮上什么忙啊?” 林思危还没来得及开口,丁韶武就帮她解释了。说林思危要给亲戚捎东西,不知道咱们车队有没有往沙平县的车,顺带捎一下。 蒋新泉哈哈大笑:“我当多大事。沙平县供销社我一个月跑两趟,直接给我就行。” 林思危直接两眼放光:“真的吗?那也太好了吧。我可能每个月都要捎的,会不会太麻烦蒋叔叔了?” 你都这么兴奋了,人家怎么还会觉得麻烦。 蒋新泉胸膛拍得哐哐响,说丁韶武的事就是他的事,让林教练不要客气。 从酿酒总厂出来,林思危和丁韶武告别,说要回学校。丁韶武傻乎乎问:“你怎么不回家吗?” 家?我哪来的家啊。 不过林思危心中一动,想到了自己户口所在地。 到晋陵已经快一个月了,除了头三天在鱼骨巷,其余的日子她一直都住学校,还没去过户口上那个地址。 “你说得对,我回家瞧瞧。”林思危向丁韶武挥挥手,向另一个方向走去。 … 走到路口,林思危去掏黄挎包里的地图。 一掏,却碰到了一颗硬物。 那是一颗扣子。当时顾洽将黄挎包送给她,一咕噜把包里的东西全倒了出来,角落里留了一颗军装扣子。林思危发现后,顺手放进了带拉链的内袋隔层。 本来就是一颗简单的扣子,林思危也没想过巴巴地去归还。但现在顾洽回了部队,再触到这颗扣子,心中感觉却有所不同。 她拿出扣子在掌心拨弄,望着它在阳光下闪出暗哑的光芒,然后嫣然一笑,将它小心翼翼重新放回隔层,这才掏出地图展开。 地图她一直随身带,不知道看过多少次,是她了解晋陵的一种方式。 奶奶家在清阳派出所管辖的阳川路,离酿酒总厂也不远,坐公交车五站路,步行大约四十分钟。 当然选择步行啊。 一直走到汗意涔涔,终于到了阳川路。阳川路上有一家副食品店,林思危买了八只苹果,一包桃酥,然后向奶奶家走去。 可是,当她找到那个生锈的281号门牌,林思危直接呆住了。 第036章 奶奶 这是一扇破门。 有多破呢?就是刘蜡根砍过的林正清家的门, 也没这个破。 这扇门没有上过带颜色的漆,露着木头的本色,是不是上过清漆则无考。并没有被砍过的痕迹, 就是单纯的年久失修, 加之木板收缩,露出好几个硕大的裂缝。 林思危直接扒在裂缝上向里看, 黑咕隆咚,什么都看不见。 不管,敲门。连敲三下, 里面没声。 听说奶奶是单独住,可能老人家耳朵不太灵吧。林思危用力,咚咚咚又连拍几下, 大喊:“有人吗?有人在家吗?” 还是没动静。 林思危有点气馁了。这声音, 再耳背也该听见了吧。而且她也不敢再敲了, 怕把门都怕散架。 看来今天来得不是时候, 奶奶出门玩去了? 林思危退后两步, 轻叹一声, 仰头向二楼的窗户望去。 窗户倒是开的, 就是也没比门好多少,一副年久失修的样子。 等等!窗口有人! 林思危吓了一跳,再仔细一看, 果然站着一个老人。她站得并不靠窗, 隐在黑暗里,又只露出窗台一点点,林思危一下子竟没有发现。 “奶奶, 您在家?怎么不给我开门啊。”她向窗口喊。 老人动了一下,离窗口近了些, 半张脸露到阳光下,苍白、瘦削,头发梳得光光的,神情严肃。 “家欢?还是家乐?”她问。 问得很不确定,全然没有兴奋,似乎连她自己觉得这两人不可能来看望她。 “奶奶,我是林思危。溱洪县的林思危。”林思危仰着头大喊,发现老人微微侧耳凝神,的确是耳朵有点背的样子。 但她喊得够大声,老人还是听到了。 如果这老人就是她奶奶胡巧月,那她应该知道林思危,毕竟林思危都已经添进了她的户口本。 果然老人又向窗口靠近了些,她一只手搭在窗棂上,盯着林思危,语气并不友善:“你来干嘛?” 林思危拎了拎手里的东西:“今天学校放假,我来看看你。” 老人缩了回去。但也没关窗。半晌没有动静。 就在林思危以为老人要将她拒之门外时,“咣”地一声,一把钥匙扔了下来,落在林思危脚边。 “自己开门上来。” 看来自己奶奶还很有个性啊。林思危捡起钥匙,不知怎的,对这个严肃古怪的亲奶奶居然有了点兴趣。 门一打开,林思危又愣住了。 她没见过这样的房子,门后没有客厅,没有房间,也没有灯,扑面直接就是约摸一米宽的楼梯,一直通到很高的楼上。 怪不得门缝里瞧着黑咕隆咚,原来门后就只有一米宽。 林思危又退出去看了看隔壁人家,顿时明白了这建筑的结构。这是一栋沿街的楼房,楼下是邻居家,奶奶家则在楼上,为了不相互干扰,把楼梯隔开,做了个入户门。 楼梯倒是水泥砌的,只是又高又陡,林思危得扶着墙壁上楼,顿时有了点在鱼骨巷爬竹梯的感受。 一直走到楼梯尽头,是竹席隔开的一个玄关,楼梯两侧各有一个房间,一南一北。 老人坐在南边窗口,太阳从她身后照过来,在地板上投下一道影子。 她很挺直。 “奶奶?”林思危试探着喊。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29节 老人没有站起来:“你就是思危?” 是奶奶胡巧月无疑了。“我是思危啊。”林思危将手上的两个网兜和钥匙一起放到桌上。 胡巧月却道:“把钥匙给我。” 好吧,长辈说啥就是啥。林思危走到她跟前,将钥匙将还。而胡巧月从椅子扶手上褪下一只小荷包,将钥匙装了进去。 原来她钥匙随身带? 林思危心中一动,猛然觉得奶奶也许行动不太方便。 “我到晋陵快一个月了……” “我知道。” “我在粮校读书。” “我知道。” “对不起奶奶,现在才来看望您。” 胡巧月抿了抿嘴,这回没说“我知道”,而是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说。” 好家伙,我奶奶这么酷的吗? 林思危不喜欢虚伪的客套,而且看得出奶奶也没有恶意,她只是不想和林思危亲近,是个直截了当的人。 但林思危还真没什么事。 “我能有啥事啊,就是来看看您。听我爸说,您是一个人住。” 胡巧月这回抬了抬眼皮,打量了一下林思危:“苏红梅把你养得不错。” 那是您没见到一个月前的我。林思危心想。不过她不会跟一个老人计较,她搬个凳子,坐到胡巧月身边,道:“奶奶认识我妈?” “见过照片。你长得跟她有点像。不过她那么恨我,你为什么要来看我?” “我妈恨你?” 林思危有点摸不着头脑。原主的记忆中没有这段。 “你不知道?”胡巧月有点意外。 “嗯,我妈没说过。我想她应该不恨你。” “呵,绝口不提也是一种恨。”胡巧月淡淡地,倒也听不出情绪。 林思危摇头道:“我妈并没有活在仇恨里。她很少跟我提起晋陵,那不是因为恨,她只是觉得做人要有骨气,不要想着城里还有人可以依靠。” “那你为什么又会找来?”胡巧月问得犀利。 “奶奶你是不是觉得我没有骨气?”林思危笑了,“我和我妈不一样。我并不觉得让亲生爸爸负责任,这叫没骨气。” 胡巧月竟然也笑了:“你比你妈明白。去把五斗橱的第三个抽屉打开。”她指指不远处的五斗橱。 林思危依言打开抽屉,里面满满一抽屉信件,用各种颜色的布条扎着,摆放得整整齐齐。 “有一捆蓝布条扎的,拿来给我。” 林思危将一捆信递过去。胡巧月翻着信封边,终于抽出一封,递给林思危:“看看这个。” 封信上正是阳川路281号,胡巧月收。 信纸已经泛黄,上面歪歪斜斜只有几个字——“谢谢阿姨,我自己养。” 落款:苏红梅。 蓦一看到苏红梅的笔迹,林思危心头一热,鼻子顿时有点酸。 “苏红梅太轴,有骨气固然是好事,但她会耽误你。”胡巧月道,“我还是那句话,你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说。能不能做到,我也会明白告诉你。毕竟这些年是我亏欠你们娘儿俩。” 第037章 存着 来到晋陵一个月, 这是林思危第一次听到有人对她们母女的悲苦命运表达歉意。 它来自于血脉意义上的亲奶奶。 奶奶曾试图去化解苏红梅的悲剧命运,这让林思危意外。毕竟制造了这场悲剧的林正清本人都毫无歉意。 但再转念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如果胡巧月不能接受苏红梅和林思危, 又怎会一天之间就接受林思危成为她户口本上的一员。 林思危将信纸轻轻折好, 塞回信封,郑重地送到胡巧月手中:“奶奶, 亏欠我们的是林正清。不是你。况且你已经帮我解决了户口,让我有了一个堂堂正正的身份,往后的一切我都可以凭自己的努力去争取。我这回来, 真的就是想来看看你。” 胡巧月像有些被她的真诚打动,深深地望着她,像要望穿她。 这眼神是洞悉的, 叫人藏不住的。 林思危起身:“我削个苹果给你吃吧。水果刀在哪儿?” “厨房抽屉里。”胡巧月指指北边。 原来北边的不是房间, 却是厨房。阳川路281号, 其实所有的面积加起来, 就是一个楼道, 一个朝南房间, 一个朝北的厨房。 厨房很小, 一只煤球炉,靠墙摆着一张方桌,而方桌的一大半都被一顶竹编碗橱和两只热水瓶占据着, 只留出一块小小的台面。 方桌有抽屉, 水果刀就在抽屉里。 厨房没有通自来水,方桌下有一只红色水桶,林思危舀了些水将苹果洗干净。 正要回房间, 林思危心中一动,轻轻打开碗橱。里边几只大小不一的碗, 一个搪瓷盆子。最下一层有小半碗饭,看起来颜色不新鲜,米也有些发硬。一罐子咸菜倒是水淋淋的,林思危看不出成色。 很显然,胡巧月过得很清苦。 “思危啊,找到没,就桌子抽屉呢。”胡巧月久等不来,开始喊她。 “找到了找到了。”林思危赶紧关碗橱,动作却又不敢快,竹编碗橱动静很大,让奶奶知道自己偷窥她生活,终究是不大好的。 回到木板凳上坐下,林思危开始削苹果。 可怜林总一身本事不假,精细家务并不麻利。胡巧月只看她一刀下去,就皱起了眉头。 “你这削完,苹果只剩半个了。” 胡巧月不由分说接过,自顾削了起来。别说,老人家出手就是不一样,胡巧月一看就是巧手,一刀到底,皮薄如蝉翼不说,整个苹果皮一圈圈地将苹果覆盖住,几乎没有移位。 林思危赞叹:“奶奶你这是吃了多少苹果啊。” “马屁拍错了。”胡巧月白她一眼,“只能说我削得熟练,削了又不一定自己吃。” 呃……林思危吐吐舌头。 虽说马屁拍错,却也能看出一些端倪。不管自己能不能吃得上,家里经常有苹果的,总是条件不错的人家。 胡巧月将苹果皮一条拎起,轻轻地放到桌上盆子里,又将苹果一分为二,将其中一半递给林思危。 “我不吃,奶奶你吃。” “我吃不下这么多,半个够了。”胡巧月淡淡地。 林思危接过苹果,只觉得亲奶奶哪怕是冷淡的,也透着好,跟她的渣爹不一样。 … 原本林思危只是一时兴起,想来看看自己的奶奶是什么模样,却没想到就这样跟胡巧月亲近起来。 胡巧月和章秀琴不一样。 章秀琴热情好客,正义感爆棚,一派老革命老干部的风范。胡巧月却是冷漠却又讲理,克制却又公正的。 冲着分她半个苹果的情谊,林思危也认这个奶奶。 她替奶奶把水桶打满,别的没有再多做。既然奶奶性格清冷,那她也不能太过唐突,毕竟今天也才是第一次见面。 眼见快到午饭饭点,林思危告辞,说自己要回学校去。 胡巧月并没有留她。 事实上就碗橱里那半碗隔夜饭,也没有什么底气留人。 不过胡巧月坚持送林思危下楼。林思危终于知道胡巧月为什么要坐在窗口,因为她走路不利索,平地上不能久站,上下楼梯更是艰难。 就这一段楼梯,胡巧月扶着墙一步一步往下挪,挪了五六分钟。 所以她打一次水要用好几天,有时候需要买些东西,甚至就直接在窗口喊,然后从窗口吊个篮子下去。 下去时篮子里是钱,上来时篮子里是菜或日用品。 总之,能不下楼就尽量不下楼。 但今天她还是坚持要送孙女到门口。 “思危,奶奶跟你说两件事。”她站在门口,郑重地。 “第一件,你学校放假没地方去,可以来我这儿住,你爸已经跟我说过了。” “谢谢奶奶。” “第二件,我知道你没钱,但你为啥穿得这样好?” 果然眼光毒、想得深。奶奶是个狠人,憋到现在问,实属出其不意。 林思危笑道:“是鱼骨巷的邻居送的。” 旁的她没再多解释,对于胡巧月这样的老人,不解释她也能猜到,解释多了反而显得心虚。 胡巧月果然点头:“看来你爸在鱼骨巷也到头了,邻居都敢当面打他脸了。” 哇,奶奶你去后世可以参加吐槽大会。 不过,考虑到林正清到底还是她亲儿子,还是要顾她三分面子。林思危安慰道:“鱼骨巷长着呢,哪这么容易到头。人家送到学校来的,我爸不知道。” 胡巧月眉头都挑起了,梳得紧紧的发髻都跟着头皮动了动。 “那就是你出息了,邻居也太把你当回事了。” 不过也不奇怪,这孩子看着就比家欢家乐有出息的样子。胡巧月撇撇嘴,从裤兜里掏出五块钱塞给林思危:“拿着吧。刘玉秀把你爸卡得死紧,他不会有生活费给你的。” “不用不用,奶奶,我们技校有生活补助的。”林思危赶紧推辞。 “那就当还给你的水果钱,你又没工作没收入,吃你的东西我怕睡不着觉。” “那也不要这么多啊。”林思危哭笑不得,明白跟奶奶是没法玩什么热泪盈眶、感人至深的戏码的,奶奶不吃这一套。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30节 “我没零钱。”胡巧月生硬地道。 林思危只得收下,然后笑道:“这样吧奶奶,这钱我收了,以后我礼拜天就来给你当小工,这就算工钱。” “这个好。说定了。” 林思危将五块钱收进黄挎包,只觉得奶奶虽然脸硬,其实也好哄。 只要跟她亲兄弟明算账,有事说事,不玩虚的,就完全可以相处和睦。至于这五块钱嘛…… 林思危想了想,谁对我好,我就对谁好。奶奶的钱,我暂且存着。 第038章 来信 听说林思危竟然联系到了酿酒总厂的货运车帮忙, 吴山海很是佩服她的能耐。 这些天林思危已经把钳工课和车工课都补完了,开始缠着吴山海要学酿造发酵。吴山海算是认清了,这丫头是要把整个实践中心的所有课程都学一遍, 不管跟她的专业有没有关系。 说实话, 这已经不仅仅是态度了,还需要极强的能力和精力。 技校的课程安排并不紧, 别的女生课余时间都在闲聊串门玩耍的功夫,林思危几乎都在学习,在疯狂地补专业课。 她似乎不需要休息, 却能永远神采奕奕。 吴山海曾经半开玩笑地说:“林同学,该休息就得休息,你本来就比别的同学长得小, 再不休息就更不长了。” 林思危嘴上连连称是, 心里却笃定得很。 她入校时喊陈雅芬帮她量过, 也没尺子, 就在床铺铁架子上划个道, 前几天又量了一次, 比那个道高出了一个指甲的长度。 林思危就知道, 营养到位了,自己开始长身体了。 感谢顾洽,把“产妇”照顾得相当好。 现在就是肖慧玉再要喊“乡下土包子”, 也有点喊不出口了。 之前肖慧玉一休息就立刻跑回家, 这才知道果然她敬爱的外公被群众扭送去了派出所,虽然人是捞出来了,但老干部局找他谈了话, 还有几个摔伤老人的家属也在闹赔偿。个别家属不好惹,拎着菜刀天天在门外候着。 敬爱的外公拎菜刀时豪气干云天, 被拎菜刀的时候就成了缩头乌龟。 因为对方比他年轻力壮。 至于她那个经常挂在嘴上的校长姨夫,居然以前结过婚,还生过孩子。她妈妈刘金秀以前说起妹妹刘玉秀,就是各种羡慕,羡慕她命好,嫁的老公又帅又有本事,都要当校长了。看看自己的老公,说起来厂里保卫科的,头都秃了,每天晚上对着一个地中海,还爱喝酒,喝多了就惹事。 但林正清的隐秘让刘金秀十分兴奋,跟女儿肖慧玉描述的时候,那叫一个眉飞色舞,一口浊气全部喷尽,从此扬眉吐气的感觉。 只有肖慧玉有点失落。 她告诉刘金秀,林正清把那个野女儿送进了粮校,而且就跟她一个寝室。刘金秀都惊呆了,觉得这么巧的吗?不可能的吧? 肖慧玉就更失落了,这说明啥?说明她觉得很重要的校长姨夫,根本没把她当回事,甚至有可能根本不知道她在哪里读书,否则消息早就传过来,会说林正清把野女儿送去了慧慧的学校,而不是“送去了粮校”。 这有本质差别。 刘金秀就完全没想到这些,她对林正清的“野女儿”实在太好奇了,甚至还责怪刘玉秀不早点通知自己,好让自己也去看看热闹——哦不,看看情况。 一听竟然是肖慧玉室友,可就逮着了,赶紧拉着问东问西。 长得怎样啊?脾气怎样啊?学习好不好啊? 肖慧玉嘴里也不可能吐出象牙啊,仰面,翻了半天白眼:“装腔作势臭不要脸的狐狸精。” 天才。明明是一句骂人的话,一下子就把刘金秀的三个问题都回答了。 狐狸精有长得不好看的吗?装腔作势就说明有腔有势,成绩一定是不错的。脾气嘛肯定也不会太好了,不然肖慧玉也不会讨厌她。 “这样的丫头不好对付啊。”刘金秀一锤定音。 是的呢,是不好对付呢,你女儿就败得稀里哗啦的,心理都出阴影了。现在看到林思危就烦,尤其看到她吃各种零食就更烦,一旦泡上奶粉,整个寝室都飘着奶香味,那就是烦上加烦。 但怎么办呢,斗又斗不过她。群众基础也没有了。肖慧玉一心只想着再过两个月各自下单位实习,就可以彻底摆脱林思危。 可现在外公又出事了。 肖慧玉倒是怯怯地问了一句:“那我去轻工局上班的事,不会变吧?” 刘金秀丢下一把瓜子皮:“你以为光你外公一句话?我们都撒出去好多礼了,这事笃定。” 肖慧玉这才定心,觉得这一段时间的阴霾稍稍散了一点。 不过回到学校又看到林思危,肖慧玉还是怎么看都生气,因为林思危果然是越来越像装腔作势的狐狸精。怎么同学和老师都喜欢她呢?就因为穿了几件漂亮的旧衣服吗? 肖慧玉这边还紧盯着林思危、各种研究和琢磨,那边林思危早就丢开了肖慧玉。除了在寝室见面时猛然想起“哦,还有这么个便宜亲戚”,平时就当她是空气。 就在她托蒋新泉稍走第一箱锤头时,顾洽写信来了。 掐指一算,顾洽这是回部队没多久就给她写信了。林思危知道顾洽不算是个学霸,高中毕业就当兵,而且从小捣蛋第一名,所以对他的学识从没有过期待,但意外的,顾洽的字倒是挺漂亮。 不是那种字贴般的工整,而是独树一帜的潇洒。 开篇就是:尊敬的林思危同学…… 直接把林思危逗笑了。 后世接收过无数邮件,这种都是工作邮件的开篇,就没见过亲朋好友之间这么开篇的。 信写得不长,勉强一张纸,而且字还写得很大。都是嘱咐林思危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将来成为祖国的栋梁这种。 只有最后一句比较私人。 “……你补三年课也辛苦,不给我回信,我也不会记恨的。此致,敬礼。” 好家伙,话全被你说了,连收不到回信的挽尊都想好了,战斗英雄的内心活动一看就相当丰富啊。 陈雅芬见她看着信痴笑,凑过来:“谁写的信啊。” 林思危立即折起来塞回信封,又将信塞进黄挎包:“我小姨写来的。” “才不信。你小姨写的信有啥值得开心的,笑得跟朵花似的。” 林思危却很镇定:“说我表妹考了全班第一,我妈那边还没出过读书特别厉害的呢。我表妹算一个。” 这边咯咯笑完,林思危出去接水喝。 端着茶缸走回寝室时,就听到肖慧玉的酸言酸语:“不知道有什么可吹牛的。乡下学校别说全班第一,就是全校第一也没什么大不了。我表妹还是全校前三呢。就是她同父异母的亲妹妹,那才叫真的学习成绩好。呵,没见过世面……” 林思危乐呵呵走进寝室:“知道的是我妹妹考了全校前三,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你考了全校前三。” “噗!”陈雅芬乐得喷出一口水,“就是啊,人家还是亲妹妹,你这表姐表妹的还隔了一层,你到底是长谁的志气,灭谁的威风啊。” 肖慧玉气得脸色发绿,只恨自己又大意了,好好的胜局,怎么又给林思危一句话给掰回去了? 整个寝室只有徐逸最尴尬。 哎,站错队就是这样了,快放我出去实习吧! 第039章 酸意 林正清终于喘了口气。 市立中学房梁坍塌事故虽然严重, 但并未影响林正清的前途。工作组通过对当时会议纪录的认定、以及和与会人员的谈话,确定时任副校长的林正清对坍塌事故并不负有责任。 非但没责任,还展现出林校长强烈的责任心和严谨的工作态度。 当然林正清也去局里认真悔过了, 痛哭流涕说当时自己大意了, 态度还是不够坚决,当时就应该直接上报, 用最激烈的态度阻止孙校长的错误决策。 这种勇于担当的精神把分管教育的副市长都给感动了,很是给了几句让人安心的话,从此林正清不仅校长位置坐稳了, 还直接觊觎上了市教育局副局长的位置。 至于他还有个“私生子”的传言…… 刘玉秀站出来给予了严厉的驳斥:“谁说是私生子?有本事跟我当面说!我家老林就是前头结过婚,听见没,是结婚, 堂堂正正的婚姻, 有结婚证, 有离婚证, 孩子也有出生证。这一切我都知情!现在孩子也接过来了, 都给上了户口了, 我家老林对家庭负责, 对学生负责,结过两婚又不是污点!” 说得义正词严,还顺便借用了林思危的证——哦不, 台词。 刘玉秀也是个狠人, 不仅说,她还做。在一个起了秋风的下午,骑车从她学校赶到市立中学, 就为了给林正清送一条围巾。 谣言不攻自破。 林校长虽然结过两次婚,但家里根本没矛盾。 当然一回家, 刘玉秀就没好脸色了。 “别以为我就原谅你了。这辈子都不可能!” “你把那野种弄到慧慧学校是什么意思?是怕我姐不知道吗?还是觉得慧慧在学校太好过?” 林正清:“可我真不知道慧慧在粮校。这不是谢宝生在那儿当副校长,办事方便吗?不然我能把她送哪儿去?当真睡桥洞啊,我这校长还要不要当下去了?” 刘玉秀:“呵,不是都落你妈户口了吗?城里有房子了啊,你多会安排,给自己宝贝野种安排得妥妥的。” 林正清:“就是落个户,我妈又没意见。再说我妈的房子转个身都困难,她又住不了。” 刘玉秀:“啧啧,想得多周到,落脚有了,前程安排好了,再给她找个好婆家,你就是万人称颂的亲爹。” 林正清:“瞧你说的,她还是个小孩,说什么婆家……” 这种车轱辘对话经常在林家上演,每次说到林思危找婆家,林家乐就会插嘴:“听慧慧姐说,她在学校就是个狐狸精。” 刘玉秀:“随妈呗。” 这天母女二人又把林思危嘲笑一顿,终于觉得好多天没有新素材了。 “妈,明天去看外公外婆吧。”林家乐算准了明天是星期天,姨妈刘金秀和表姐肖慧玉多半也会去。 虽说刘玉秀也觉得姐姐有些幸灾乐祸,但姐姐是她唯一可以分享苦闷的亲人了。 于是欣然答应。 林家欢并不很想去,就快期中考试,她想在家做题。而且林正清带回来一套高一的英语题,林家欢很想试试自己到底能做对多少。 但拗不过林家乐的苦劝、和刘玉秀的命令,还是无奈接受。 第二天上午,母女三人收拾停当出门。 林正清当然是不带的,带过去会被刘腊根砍死。 五个女人一见面,首先是陪刘腊根说话。刘腊根已经没了老伴,他跟儿子住,自从去了一趟派出所,脾气更坏了,看着刘玉秀就一个字——离。 刘玉秀头大。 陪老头稍微说了几句,就急急地拉着刘金秀走了。 五个女人分成两堆,两个妈在厨房,三个娃在院子里。刘玉秀的弟弟一家则去了丈母娘家。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31节 星期天都忙着看望老人啊。 厨房里摘菜的刘玉秀满肚子委屈:“老头子说说倒容易,离了我怎么办,两个孩子怎么办。正清虽然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领导,好歹也能为咱家办点事。上回他去医院,多亏了正清的学生家长,不然还能请到专家?” 又说弟弟的儿子:“春国上回说,小兵转想个班级,老头子去找教育局,人家根本不理他,不还得让正清去找人?听说快办成了,正挑班呢。” 总之桩桩件件,这个家的现状就是,既扒着林正清,又恨着林正清。 刘金秀知道她说得是事实,但一想到自己老公死没出息的鬼样子,又有点酸。道:“爸也就是随口一说,出出气,还真让你离啊。不是我说,就你家老林的模样,离了再找一个也不难。你带着两个孩子,还能找到好的?” 刘玉秀一愣。 总觉得这话不太对,又不知道哪里不对。似乎好像还是挺中肯的样子? “反正我不会这么便宜他。”刘玉秀终于为自己找到台阶,“我把他赶出去,他保证立刻就去阳川路,他们倒好,祖孙三代天伦之乐了,想得美。” 刘金秀手里抓一把青菜,凑过去,一边狠狠地摘,一边低声道:“我跟你说,老肖说阳川路那儿可能要拆迁。” “什么?” 刘玉秀低呼出声。 晋陵城已经有了城市大规模建设的苗头。上半年全市第一个居民住宅小区花园新村在城西开工建设,据说会安置城里的拆迁户。 那可是五层的楼房,家里有卫生间的。虽说老人都不愿意离开城区,但小年轻可都喜欢楼房,眼睛都瞄着新造的新村呢。 胡巧月那间阁楼又小又破,刘玉秀本来完全看不上,但如果置换一套花园新村的房…… 刘玉秀心动了。 “真的假的?会不会分花园新村的房子?” “管他花园公园,拆了肯定分楼房。”刘金秀撇嘴,“老肖姐夫房管所的,消息最灵了。他说要拆,就很可能真的要拆。我跟你说,拆迁可是按户口上的人头分房,你说林正清为什么要把外头的野女儿落到阳川路去?呵呵……” 为什么?当然是想让野女儿来占财产! 刘玉秀顿时愤怒,将手里的菜狠狠甩进池子:“想都不要想,明天就把家欢家乐的户口全都迁过去!” 院子里三个女生还不知道自己户口不稳,她们正热闹地说着林思危的坏话。 肖慧玉在学校不敢发的牢骚,现在都喷出来了:“她很烦的,天天围着丁韶武转。哦,丁韶武是我们学校一个男生,很多女生都喜欢他。” 林家乐也会抓重点:“那你喜欢吗?” 肖慧玉顿时脸红:“呸,我怎么可能跟她一样,贱死了。你都没看到她整天穿得花枝招展的样子,天天去老师那儿装爱学习。老师也是傻子,还信她。” “就她黑得跟个煤炭似的,穿多好看都是丑人多做怪。你们那个丁什么武,是不是眼睛瞎掉的啊。” “那倒没有……”肖慧玉赶紧解释,“是林思危不要脸,假装自己懂足球,整天跟着人家。” 骂林思危可以,骂丁韶武可不行。那是肖慧玉的心头宝。 林家乐看出来了,又嘲笑:“看你,说话都帮着那个丁什么武,还说不喜欢人家。” “你要死啦!”肖慧玉作势要去打林家乐。 一直在旁边听她们说话的林家欢慢悠悠开口了:“你刚刚说,她穿得花枝招展?” “对啊。” 林家欢皱眉:“不太可能吧,她乡下过来的,我亲眼见她麻袋里就两身衣裳,又破又难看。” 林家乐突然灵光一闪:“啊,我知道了,一定是爸偷偷给她买衣服!我要告诉妈,爸都不给我买,凭什么给那个野种买!” “你们不知道?”肖慧玉怔住。 “知道啥?”二人齐声问。 “说是你们家一个朋友给她送的啊。都是别人穿过的旧衣服。” 林家乐笑了:“旧衣服能好看到哪儿去。都是别人穿过的。”浑然忘记自己也整天惦记顾澜的旧衣服。 肖慧玉倒是良心发现,说了句实话:“人虽然丑吧,衣服的确还可以。有件娃娃领带毛球的红色外套,我在第一百货商店见过,还挺贵的。你家这个朋友真大方。” 一旁的林家欢已是脸色煞白:“家乐,你不记得那个红色外套了?” “哪件?”林家乐还没反应过来。 “小澜姐……” “啊——”林家乐顿时尖叫起来,“记得的,那是小澜姐的外套,就是第一百货商店买的。顾家奶奶都没有给我!怎么那个野种先有了!” 林家欢深吸一口气,刚才煞白的脸色已经回转了些:“这个朋友,应该就是顾家爷爷和奶奶。” “太偏心了!”林家乐气到跺脚,“小澜姐的衣服向来就是给咱们两个的。上回给她一双红皮鞋就很过分了,竟然连红外套都送给她!” 肖慧玉看出来林家乐的妒意,心中暗爽。 这两表妹长得好看,从小衬得自己跟丑小鸭似的,肖慧玉心里也很嫉妒她们。见林家乐不高兴,她其实有点小高兴。 但嘴上还是不忘挑拨离间:“原来红皮鞋也是他们送的啊。对她也太好了吧,是不是想找她当孙媳妇啊?” “呸!” 林家欢和林家乐齐齐一声。 第040章 养歪 林家乐一听肖慧玉说什么“顾家的孙媳妇”, 立刻就急了,哪怕是误解也不行。 “小洽哥怎么可能看上林思危这个乡巴佬!小洽哥又不是你那个丁什么武!” 肖慧玉一听也不乐意:“丁韶武,人家有名字的, 不叫丁什么武。而且丁韶武也没看上林思危好吧, 是林思危不要脸缠着人家。” “那小洽哥也没看上林思危。”林家乐反击,“林思危有心机得很, 故意讨好顾家爷爷奶奶,就知道哄别人开心,然后就能接近小洽哥。” 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 林家乐还推林家欢:“家欢你说是不是。小洽哥回了部队,林思危就再也不来鱼骨巷了,她就是冲着小洽哥去的。” 三句不离“小洽哥”, 林家欢也听得不自在。但她本来也不太愿意讨论关于顾洽的话题 , 怕自己的小心思被别人看出来。现在被林家乐点着名, 心中就别扭, 不愿意顺着她说。 林家欢道:“她来干嘛?给咱们添堵?我看她不来是对的。你嘴巴这么能讲, 你怎么不去哄哄顾家爷爷奶奶, 也好接近一下顾洽。林思危是讨厌, 你的话也不少。” “你……”林家乐没想到这时候被林家欢倒戈一击,噎得说不出话,不甘心地憋红了脸。 肖慧玉看这姐妹俩竟然起了内讧, 心里乐开了花。 不说刚刚林家乐还攻击丁韶武, 单说以前家里人总是夸姐妹俩长得好看成绩好,把她肖慧玉当空气,她其实也没多喜欢姐妹俩, 纯属更讨厌林思危罢了。 “家乐,我看你也别嘴硬了。你又能知道多少。我看你那个小洽哥主动得很, 又送衣服又送吃的,那个成语怎么说?房前屋后的……” 林家欢打断她:“你是不是想说鞍前马后?” “对对。鞍前马后的,殷勤到不得了。他送东西到我们学校来,全校同学都看到了,自行车上前前后后挂了多少个袋子,两个人在学校里打情骂俏不知道多亲热,都不避嫌的。学校同学都说,怕是两个人在处对象!” 肖慧玉一通话,又急又快,像机关枪一样,说得姐妹俩目瞪口呆。 “怎么可能?”林家乐尖叫,“不许你乱说小洽哥!” 林家欢要冷静一点:“你是说,东西是顾洽送去的?” 她不愿意在人前和林家乐那样喊“小洽哥”,似乎这么一喊,就会暴露自己的小心思。她要把自己藏得深深的。 肖慧玉见姐妹俩果然反应很大,心中也很畅快。顾洽送东西去学校,引起全校轰动是真的,但说他们处对象云云,就属于肖慧玉的胡编乱造。 同学们虽然爱传小道消息,但对战斗英雄是十分尊重的。听林思危说顾洽是她父亲好友的儿子,大家也都很相信。孩子受长辈之托来送点东西,再正常不过,不会去胡乱猜测。 她冷笑:“可惜了,你们是不知道啊。顾洽送了多少好吃的啊,堆满了整整一张桌子,林思危吃了一个月都没吃完,天天在我们宿舍里得瑟,这个是小洽哥买的,那个是小洽哥买的……呵呵,我们耳朵都听出老茧了。 “哦对了,她前几天还收了一封什么信,一边看一边吃吃地笑,跟吃了蜜糖一样,肯定是顾洽写给她的。” 肖慧玉如果知道自己添油加醋临场发挥竟然还猜了个准,一定会佩服自己的联想。 此时林家乐的脸已经全白了,捏着自己的衣角,连句骂人的话都说不出来。林家欢则垂着头,她心里翻江倒海的,却努力掩饰着,怕自己哭出来。 原本是想借着来看外公,搞点林思危的一手黑材料,没想到全是不想听的坏消息,林家乐心里郁闷极了。好不容易对付过午饭,就吵着要回家。 公交车上,林家乐再也忍不住了:“妈,你不觉得把林思危放在外面很危险吗?” 刘玉秀心中一惊,还以为林家乐知道了阳川路要拆迁的事。 “你什么意思?放咱家里不危险?” 林家乐道:“她在外面招蜂引蝶的,把咱们林家的名声都败坏了。人家要指着我爸的脊梁骨骂的。” 刘玉秀其实也有点后悔,觉得自己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现在回想,把林思危赶走未必是件好事。虽说她在家里的确碍眼,但现在放出去,倒成了个隐患,自己看不住了。 尤其阳川路拆迁这事,绝不能让她林思危得了便宜。 … 林思危此时正在阳川路281号。 自从和奶奶相认,礼拜天学校休息她就会来这儿,给奶奶做些生活上的辅助。 打水、倒痰盂,洗衣服,她干起来都得心应手。还会帮奶奶尽量把一周所需物资都配齐。好在这年头物资也简单,林思危在奶奶的指导下,还学会了腌咸菜和萝卜干。 现在胡巧月有底气留林思危吃饭了,祖孙俩就着小方桌,一碗泡饭,一碟咸菜,一块腐乳,就吃得津津有味。 胡巧月会给她讲一些年轻时候的往事,林思危这才知道,奶奶原来还算是个女秀才。 她是资本家小姐,却又不是很有钱的那种资本家,解放前全家卷着细软急急跑路,在女校读书的她就被遗弃了。算不上故意 ,但也的确没有尽力。 所以她后来日子不太好过,搞得林正清的成分也不好。为这个,林正清跟她就断绝了关系,还主动申请第一批就插队当了知青。 当然,林正清吃不来苦也是意料之中,后来为了回城托人找到刘腊根,去刘家送礼时敏锐地发现了刘家二女儿对自己的好感。于是就有了后来的事。 关于林正清这段,胡巧月说得隐晦。 但再隐晦,林思危也听得出来,奶奶并不赞同儿子的做法。不过儿子既然都能做出跟孤苦的母亲断绝关系这种事,自然也不会在意母亲的想法。 回城后林正清很少来看她,一是怕人说自己立场不坚定,二是刘玉秀看不起林家人。早先林正清也有几个表亲来往,在见识过刘玉秀的脸色之后,全都敬而远之。 胡巧月表面清冷,但毕竟也是花甲之年,又怎会感受不到孤独。儿子一家来得少,所以那天林思危在楼下喊奶奶,她都分辨不出是不是孙女的声音。 现在终于有了个晚辈亲近。从头一回的戒备,到后来的接受,现在的胡巧月一到礼拜天,都不坐在窗口了。她索性搬个小竹凳,一点一点从楼梯上挪下来,然后就坐门口看街景。 邻居也见过林思危扶着她散步,看到胡巧月坐在楼下,就会打趣:“林师母这是被太阳晒化了啊。头回上门,连门都不开,现在都巴巴坐门口等了。” 胡巧月也不掩饰:“小孩子一个礼拜才回家一趟,一到家看到锁着门,不像话。” “对对对,一到家第一眼就看到奶奶,心里暖和。” 邻居的打趣让胡巧月十分得意,心想,你们就羡慕吧。你们的孙女儿上门,就会吃你们的,用你们的,我孙女儿还每回给我带吃的。 林思危:感谢顾洽。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32节 今天林思危又在奶奶这儿待了整整一天,眼见着太阳就西了。 十一月,日头比以前短多了。 “你快回学校吧,再晚了天就黑了,学校那么偏,天黑了不安全。”胡巧月催她走,其实心里又不舍。 林思危帮她把床铺好,拍了拍被子,心满意足:“今天太阳真是及时,这晒了一天的被子喷喷香,奶奶你晚上睡觉都能做个好梦。” 胡巧月摸着被子,上头还有阳光的余温,心里着实感慨。 说真的,她都好几年没晒过被子了,最多只能把被子搭在窗户上,晒个不痛不痒的太阳。林思危却是直接架到楼下去晒的,那能一样嘛。 走的时候,胡巧月又给林思危塞了五块钱。 这已经是第三个五块了。胡巧月一个月退休工资才25块,实属巨款。 林思危也不推辞,道着谢放进黄挎包,心里却已经想好,下回要买一刀肉,来给奶奶腌咸肉吃。 “奶奶您别下楼啦,我自己能走。”林思危道。 胡巧月哪里肯,她亲自迎回家的孙女儿,一定要亲自再送出门。 林思危也不嫌她慢,说话逗她开心,二人有说有笑终于走到门口,一个人骑车过来,一见她们就喊:“妈,你怎么下楼了?” 却是林正清。 又问:“思危,你怎么来了?” 胡巧月不说话,只扯了扯嘴角,大概心里在想,你都不来尽孝,还不允许孩子来么? 但当着林思危的面,憋住了,没说。 第041章 逆子 林正清还能干嘛, 打探情况来了。 下午他从学校刚到家,就看到刘玉秀脸色极其难看。他还以为刘玉秀回娘家又挨了老丈人的骂,一问才知道, 是阳川路要拆迁。 这还得了?全晋陵都在关注花园新村的建设, 这可是全市第一个居民小区,家家都通自来水, 有卫生间,还有一个带花色缕空的阳台,比现在这些一户要劈成好几户的吱吱哑哑旧房子不知道强多少倍。 鱼骨巷虽然地段极好, 但那是刘腊根的房子,林正清住着名不正言不顺,还老是要被刘玉秀嘲讽。他早就想过, 凭着自己校长的身份以后肯定能分一套, 要是阳川路拆迁还能分一套, 他就直接可以拥有两套房了。 这不比刘玉秀强? 所以他急急忙忙就骑车赶过来, 万一胡巧月不知内情胡乱签了字, 那就麻烦大了。 一眼看到林思危, 林正清也是意外。 “你是不是没生活费了?”林正清问。表情似乎还很关心。 胡巧月脸色不太好看, 这亲儿子看到林思危,第一反应就是生活费,似乎这孩子就是来讨债的。 她冷哼一声:“孩子都上两个月学了, 现在问有没有生活费?” 利益当前, 林正清不敢得罪胡巧月,赔笑着:“哪有哪有,本来也想去找思危来着, 正好碰上,这不巧了?” 场面有点尴尬, 林思危有点暗爽。 一直等到渣爹赔完笑,林思危这才悠悠地开口:“学校一个月有六块钱补助,我从家里带出来几块钱,给同学辅导功课赚了几块,应该能凑合到进厂实习。” 她说得云淡风轻笑眯眯,其实那意思就是,你没给过我钱。 林正清都爬到大校长的位置,九曲十八弯全是心眼子,这种潜台词岂有听不出之理。知道林思危在暗讽自己呢。 当着胡巧月的面,他也不宜发作,还是笑得那么慈祥,并且立即抓住了林思危话中的重点。 “思危很能干啊,给同学辅导功课都能赚钱啊?小心被人举报你投机倒把哦。” 他故意说得像开玩笑一样。 林思危笑得天真烂漫的:“不是要好的同学我才不给辅导,都是愿打愿挨的事。” “要好的同学还收钱。同学之前应该互相帮助嘛。”林正清故意打哈哈,想显示一些父女之间的亲密无间。 没想到胡巧月在旁边开口:“付出劳动,就可以收取报酬。要好怎么了,再要好也不是白吃白拿白得的理由。帮助是福分,不帮是本分。谁又不欠谁的。” 林思危听乐了,差点给奶奶鼓掌。 林正清被呛一鼻子灰,只想赶紧进屋说正事,便道:“思危你快回学校吧,天都快黑了,我有事跟你奶奶说。” 没想到胡巧月道:“没准备你的晚饭,有啥事就在这儿说吧,你不用上楼了。” 也不怪胡巧月不给儿子面子,这个亲儿子才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一年到头来看望她的次数屈指可数。每年春节,学校慰问都比林正清这个亲儿子来得早。 林正清有些不知所措。 他知道母亲的性格并不好相与,自己又是与她脱离过关系的,后来也没认真修补,她真不给脸,自己也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于是瞥了一眼林思危,道:“听说你们这里要拆,房管局有没有来过人?” 胡巧月一愣:“你哪里来的消息,从来没有听说。” “玉秀那边亲戚有点门路,他们说的一般不会有错。” 胡巧月心里已经有点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定是刘玉秀在背后下了功夫。 她将拐杖在地面上轻轻点了两下,缓缓道:“堂堂一个校长,听风就是雨。我老太婆没门路,没听说这里要拆,你回去吧。” “妈……”林正清低声劝道,“看看你还生气了,真是……就是我听到个消息,来核实一下,没别的意思。” “那你要白跑一趟了。我这儿核实不了,你去房管局问吧。” 林正清点点头:“是得托人去问房管局,这不托人啊,问不到准信。妈,你户口本在楼上吧?我去拿一下。” 说着就要上楼。 胡巧月皱眉:“你要户口本干什么?” “万一要拆迁,户口上人头越多越沾光,分的房子也大,我把户口迁你这儿来。” 其实林正清想的是,把他和两个女儿的户口都迁这儿来。但他怕胡巧月不同意,就故意隐瞒没说,想等明天生米煮成熟饭,胡巧月也就拿他没办法了。 胡巧月还没想到这层,但她已经意识到林正清是想占便宜。 若是在以前,胡巧月也就随他去了,毕竟自己百年后,这小破屋子早晚也是林正清的。 但现在不一样。现在户口上有两个人。她必须为林思危考虑。以她对林正清和刘玉秀的了解,一旦他们成为这房子的主人,林思危以后就半点傍身的东西都没。 胡巧月将拐杖一伸,拦住林正清:“我记得咱俩已经脱离关系了。” 林正清的脸刷的一下就白了:“妈,你开什么玩笑,这怎么可能啊?” “我记性还可以,你还喊了两个同学当见证,一个叫……” 名字还没说出口,林正清已经着急地打断她:“那时候是迫不得已,作不得数的,妈你怎么还放在心上了呢?” 胡巧月笑道:“自家亲生儿子,小到吃奶拉屎,大到娶媳妇弃亲妈,当妈的自然是桩桩件件都记得。” “妈……” 旁边的林思危看了半天热闹,心中已经气笑了。 服气渣爹,已经不止一次把她气笑。 “爸,你来得不巧了。户口本不在奶奶这儿。”林思危脆生生开口,“学校里办粮油,户口本我交上去了,过几天才能发下来。” “办粮油还要交户口本?”林正清给整不会了。虽然他也是教育系统,但的确不太明白职业学校那一套流程,一时不知林思危说的是真是假。 但林思危表情极为真诚,而且,要是想作梗,就这几天功夫,又能翻得了什么天呢? 似乎也没这必要。 胡巧月还是那副表情:“过几天来吧,也不会马上就把我房子拆了,你这么着急干嘛。” 林正清悻悻的,又朝楼上看了几眼,很是恋恋不舍。 但今天肯定是不行了,不说户口本是不是真不在家,单林思危在跟前,不知怎的,就让他觉得诸事不顺。 不如过几天等林思危不在的时候来。 “那……户口本哪天能拿回来?”林正清追问。 林思危想了想:“怎么也得下个礼拜天吧,平常我也没时间出来啊。” 又得等一周,林正清深吸一口气,跟自己说:好饭不怕晚。 然后道:“行,那我下周一来。妈,下周一啊,不是明天,是明天的下个周一。” 然后骑上车就走了。 要不是胡巧月早就对这个儿子不抱希望,真会被他气死。 林思危都替奶奶生气,低声劝道:“奶奶,我送你上楼。我陪你一会儿再走。” 第042章 藏宝 虽然胡巧月喜怒不形于色, 但将心比心,亲儿子如此薄情寡义,任谁心里都不会好受。林思危没法一走了之。 扶了胡巧月到楼上, 屋里已经是一片昏暗。 林思危拉开灯, 这才发现胡巧月已是脸色如纸,双目微垂。 “奶奶你怎么了?” “没事。” 嘴上说着没事, 双唇却在颤抖,攀着林思危的手格外用力,几根手指掰出了锐角。 椅子还在窗边。她们下楼时, 尚有一缕夕阳斜照,这短短十几分钟,余晖已经没了, 夜风灌进窗户, 吹得人一阵寒意。 胡巧月坐回椅子上, 林思危拉上窗户, 将搭扣扣上, 所有的尘嚣之声都被关在了窗外。 她倒了一杯水, 端过来:“有些烫, 等会儿再喝。” 胡巧月却接过来,捧在手里摩挲着,渐渐让自己缓了过来。 “幸好你是苏红梅带大的, 没有带歪了。”胡巧月轻叹一声, 缓缓地喝了一口水。 林思危听着倒有些不忍心,知道奶奶这是自责。 可人生百态,家庭教育和社会教育缺一不可, 很难说林正清到底是为何变成这样。 林思危将语气放轻松:“奶奶知道我妈长什么样吗?”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33节 胡巧月知道这是孩子在转移话题,便也从善如流:“倒是没见过。那时候你爸才不跟我联系呢, 满心只想跟我撇清关系。他结婚的事儿我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我有他们的结婚照,在学校呢,回头我带来给您看。我妈长得可漂亮了。” “你也长得好看。一准是像你妈。” 林思危笑了:“奶奶你这是瘌痢头孩子自家的好,我可没我妈好看。” “那也得我看了照片才知道这话真不真。反正我就觉得咱们思危是好看的。” 气氛终于变得轻快起来,教林思危暗暗松了口气。 讲真刚刚她真怕奶奶一口气提着缓不过来,把她憋出心病来。 天已经彻底黑了,胡巧月不放心林思危再回学校,叫她就在这儿住下,第二天一早再回学校。 林思危想了想,明天上午第一堂没安排课,便欣然答应。 二人把中午剩下的饭菜热了吃了,胡巧月又叫林思危去柜子里拿被子。 这家里没有第二张床,但第二条被子还是有的。 “奶奶您这柜子真漂亮。”林思危一边开柜门一边道。 胡巧月轻笑一声:“呵,你这是哄我呢,还是真识货啊?” 林思危抱出被子往床上一扔,回身仔细端详衣柜:“别看它模样旧,却是好木头,这柜门上下雕了六幅画,应该是六个故事,但我看不懂是啥故事。” 又指着木雕上的装饰:“这是不是镶的云母片?这个应该是珊瑚珠……” “你还真懂啊!”胡巧月惊讶,“谁教你的?” 当然是林思危来自后世的知识,不过现在她不能说。 “我小姨夫是木匠,放假去小姨家玩,听他说过一些老家具,能镶这些的都是以前的贵货。” 胡巧月起身,缓缓走到衣柜边,抚摸着上边的云母片,眼中闪着光彩:“以前这些东西在我家可算不得什么,后来全被没收了。” “这顶柜怎么留下了?”林思危好奇。 胡巧月轻轻摇头,又似笑,又似叹:“因为它本来就在这里。现在的阳川路260号到295号,以前全是我胡家的房子。他们就留了一个阁楼给我,阁楼上放着这顶柜,里头的东西都被搜走了,这衣柜看着破旧,没人要,倒得幸留下了。” 原来胡家曾经这样富裕。但富裕在特殊的岁月里不被允许,林思危心内感叹奶奶的坚强,富贵过的人能在一落千丈时保持风骨,是一件多么不容易的事。 “幸亏他们不识货。”林思危轻声啐道,“奶奶您这物件要留好了,以后搬家也得带走。” “怎么,你喜欢?” 值钱的东西谁又不喜欢呢。但林思危的喜欢并不是想占为己有,她是怕暴殄天物。 “这衣柜是奶奶祖家留下的唯一纪念,所以要留好。” 胡巧月眼光闪动,却没有说话,片刻后,她拉开了衣柜内格的小抽屉,拿出一个方方正正的物件,用手绢包着。 “这是咱家户口本,得换个地方。” 林思危心领神会。想必是林正清上回来拿户口本时瞧见了,胡巧月怕他趁自己不备使什么手段,到时候就她一个人在家,都没法阻止,所以要换个他找不着的地方。 “放哪儿呢?”林思危四处张望。 这屋子也就十来个平方,一顶衣柜,一个五斗柜,一张床,一套桌椅,两张摞在一起的方凳,一目了然。 “五斗柜找个抽屉?”林思危问。 胡巧月却向衣柜靠南墙的一侧望去:“那上头有个暗格,我够不着。” “暗格?”林思危搬一张方凳,毫不犹豫地爬上去。 一直望到柜顶,林思危终于发现了玄机。柜顶有一块不起眼的突起,顶住用力往外一扣,赫然拉出一个尺把长的抽屉。 这抽屉与侧面木板严丝合缝,不仔细看完全看不出来。也是林思危拉出了抽屉,才发现柜子内外的顶的确不在同一个高度,做了一个夹层。 大户人家果然有心机,宝贝都藏在出其不意的地方。 胡巧月已经找了个扁扁的铁盒,将户口本小心翼翼放进去,递给林思危。 “就放那儿。谁也想不到。”胡巧月满意极了。 “可是奶奶您要用就没法拿了。” “我不要用。谁来问我,就说被你弄丢了。” 林思危噗地笑出声,不知不觉当了一回背锅侠。 … 这一晚上,祖孙俩睡得格外香。 晚上关了灯,胡巧月还轻轻说:“多少年了,这屋里只睡我一人。我都不晓得自己是不是打呼。” 第二天早上林思危宣布,奶奶不仅没有打呼,而且睡相十分优雅,相比之下,自己睡觉简直是在练武。 胡巧月被她逗得咯咯直笑,连说哪有啊,思危睡觉最乖了,奶奶晚上睡得特别好,都没有起夜。 上学前,林思危帮胡巧月把痰盂刷了。 刷的时候心里也不是滋味。以前家里只有奶奶一个人,她其他时间可以不下楼,但这痰盂却是不能不倒,她一个人扶着墙上下,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啊。 这屋子,老人十分不适合居住。 如果真能拆迁,对胡巧月来讲的确是件好事。前提她能住上新房。 第043章 卖鸡 坐公交车回到学校, 离上课还有将近一小时,林思危正要进校门,门卫喊她。 “林思危同学, 有人找。” 墙角一个高壮的中年男人扔下烟头, 大喊:“思危!” “姨夫!” 林思危惊呆了。来者正是她小姨夫贾士兵。 “你怎么来了?我小姨呢?” “家里有活走不开,芳芳和亚明两张嘴还等着吃饭呢。” 贾士兵一边说着, 指着地上两个蛇皮袋:“我跟着蒋队长的车来的。家里收了新米,你小姨让我送点过来。你在林家住着,吃人家用人家, 虽说那是你亲爸吧,毕竟家里还有后妈。你小姨说,送点东西过来, 也显得他们不是白养了你, 也免得你被人说嘴受气。” 林思危心中那个感动啊。 说实话, 她穿越到这个世界, 虽然穿成了没妈的孩子, 但除了亲生父亲一家的冷漠之外, 也有很多人对她关爱牵挂。 越是这样, 也越衬得鱼骨巷的那个家不值得给予一点点真心。 “芳芳和亚明都长身体呢,你们应该自己留着粮食啊……” 贾士兵打断她:“嗨,每天少吃一口就有了。再说了, 乡下能有什么啊, 还不就是这点东西能拿得出手?” 说着,又转身从墙角拎过一个麻袋。 这只麻袋比较厉害,还会动。被他一拎, 发出“咯咯哒”的叫唤。 “姨夫,你不会还带了母□□!” “两只老母鸡, 这是给你后妈的。多送点礼,人家会对你好点。后妈不好相处的。” 不,我根本不打算跟她相处! 可要是贸然跟贾士兵说自己和林家不来往,又会让苏红霞担心。她在信里一直说自己很好,找到父亲了,还读上书了,苏红霞安慰得很。要是知道自己并不被林正清一家接纳,苏红霞会难过的。 想了想,林思危道:“姨夫,大米我收下,母鸡你带回去。家里还指着它们生蛋呢,送到城里来就是被吃掉的命。” 贾士兵乐呵呵地:“本来就是被你们吃的啊。家里也拿不出其他值钱东西了。” “有大米就可以了。我爸和我后妈不是那么计较的人,吃了这下蛋鸡,倒叫他们心里过意不去呢。这样吧,他们工作忙,这会儿也不在家。大米先放我学校,回头让我爸骑自行车来带回去。” 见她坚决不收,贾士兵也没辙。他脑子倒灵:“带都带出来了,拿回去也麻烦,这附近哪儿热闹些,我去把它们卖了,也能换几个钱,给你小姨买点毛线。” 给老婆买毛线这是正事,林思危倒不好再干涉他的决定,就是这下蛋鸡…… “那芳芳和亚明还吃得上鸡蛋不?”林思危问。 贾士兵手一挥:“回去再抓几个小鸡,养养不就能下蛋了么。” 真是革命乐观主义精神。 “农贸市场远呢,我陪你去吧。姨夫你等会儿,我去跟老师请个假。” 她跟门卫说了一声,将两袋大米放在了门卫旁边的一间库房里,然后跑去跟班主任张翠老师请假。 一听说是她老家来了亲戚,张翠立刻就批假了。 谁不知道林思危是最爱学习的优秀学生啊,别说轻易不缺课,就是没课的时候还都在主动加课呢。林思危要请假,一定是有重要事情。 这边林思危刚刚请好假走到校门口,就看见贾士兵正和邮递员说话。 “我自己家养的,鲜活,一天一个蛋,有时候还下双黄蛋,要不是外甥女不肯收,我还舍不得卖咧。” 邮递员蹲下来摸摸母鸡,的确肉紧体厚的,就连小眼睛都透着贼光。 “便宜点撒,五块钱一只也太贵了。” 贾士兵却轻轻抚了抚鸡脑袋:“不买别乱摸啊你,别耽误人家下蛋。五块钱一只都算贵,你们城里人真是不识货。一天一个蛋,五块钱还不是一两个月就赚回来了?” 那母鸡也真是争气。被贾士兵摸了摸脑袋,开始咯咯咯地低声鸣叫,脸颊变得绯红,沿着墙角不安地走动起来。 “看,它要下蛋咧。”贾士兵道。 邮递员好奇地盯着鸡屁股,母鸡却不配合,将鸡屁股拱到了墙角。 不远处的林思危给这一幕逗笑了。 没看出来贾士兵还挺有点做生意的天分,人还没到农贸市场呢,就已经有人看上母鸡了。 怪不得已经卖掉了两箱锤头。 “林思危,你的信。”门卫大爷刚把邮递员送来的信分好,正好抬头就看到了林思危。 一看地址,林思危就满心欢喜。是顾洽从驻地寄来的。 “谢谢师傅。”她将信放进黄挎包,打算等会儿空了再看。 那边母鸡已经进入状态。现场情况就变得十分喜感 ,两个糙汉子,盯着一只老母鸡——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34节 一个说:“它不会现场表演下蛋吧?” 另一个说:“蛋到位了,想下就得下,还挑啥地方啊,总不能憋回去啊。” “有道理啊,这跟生孩子一样,控制不了的啊。” “你声音小点,我家母鸡金贵,生气了难产。” 吓得邮递员立刻住了嘴。 那母鸡也真是争气,不仅没有难产,还下得十分快。不一会儿功夫,就听到两大男人一声喝彩,随即母鸡又咯咯哒叫了起来。 “五块钱,这鸡蛋也归我,行不?” 贾士兵一脸心疼到要死的表情:“这鸡还没归你呢,怎么下的蛋都要归你?” 邮递员也不管贾士兵答应不答应,已经捡了鸡蛋在手里,还热呼呼的:“我要早点给钱,这蛋不就在它肚子里,是它的一部分吗?我都不跟你还价了,你就当蛋还没下呗。” 贾士兵心疼地摆手:“大哥你别说了,再说我心疼了。这真是我家最会下蛋的母鸡,别说这个蛋,就肚子里还不知道有多少蛋呢。要不是老家远,拎回去不合算,打死我也不卖的。” “谢谢大哥啊。”邮递员塞给他五块钱,拎着老母鸡喜滋滋骑上车走了。 “姨夫你真可以啊。”林思危啧啧赞叹。 贾士兵笑道:“主要是老母鸡配合得好,居然还现场下了个蛋。” 一边说着,一边将五块钱折得方方正正,包进了手绢里。 … 农贸市场并不远,里头都是国营摊位,以前大家买菜都要去市场里排队,但最近一段时间政策松动了些,偶尔也会有周边的农户过来摆摊。 当然农户们不敢大张旗鼓,怕被抓,一般都是弄一只篮子,放点鸡蛋鸭蛋,或者几棵地里的菜,往农贸市场的墙根一蹲。 卖完就跑,没卖完看到管理人员也跑。反正打的是游击战。 贾士兵已经卖掉一只,还剩一只也不怕砸手里了,底气足了好多,在墙根随便找了个地方,跟旁边一个卖鸡蛋的大妈点点头:“不好意思,搭个地方啊,我就一只鸡,卖完就走。” 大妈皱皱眉头,嘴里嘟囔着往旁边挪了挪。 但等贾士兵将他的老母鸡从麻袋里掏出来,大妈的眼里就放光了。 “你家老母鸡养得好啊。” 林思危脆生生道:“这是我姨夫,我在前头粮校读书,姨夫来看我,还非把家里最会下蛋的老母鸡带来,我也没地方养啊,让他带回去吧,又不方便,所以才想找个有缘人把它卖了。” 得,一会会功夫,贾士兵家已经出现两只最会下蛋的老母鸡,排名还不分先后。 林思危现在穿得体面,的确已经不像个农村姑娘,看着就是城里人的模样,说出这番话不由让大妈信了六七分。 而贾士兵已经看出大妈对老母鸡产生了兴趣。 这不奇怪。大妈能来卖鸡蛋,说明她家也养了老母鸡,她对下蛋鸡当然十分有经验,一眼就看出贾士兵这只是个“劳模鸡”。 “你这鸡天天下蛋?”大妈问。 “当然天天下,都不带礼拜天的。”贾士兵指指粮校的方向,“其实我带了两只,还有一只半路上就被别人看上了,谈价钱的功夫就下了个蛋,人家价格都不谈了,赶紧带了鸡就跑了,这白捡一个蛋啊。” 大妈伸手摸了摸鸡屁股,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这只好像也要下蛋了。” 林思危道:“所以早下手就多得一个鸡蛋呢。” “卖几个钱啊,这鸡?” “五块五。”贾士兵真是坐地起价,立即就涨了五毛。 “五块钱,卖我吧。” “不行不行。”贾士兵猛摇头,“我是不方便带回去才卖的,五块钱我就带回去了,买个车票也就三毛钱。” “那你慢慢卖吧。”大妈也是人精,立刻就转头招呼一个路人,“要不要鸡蛋,自家母鸡生的,便宜的。” 林思危给贾士兵递个眼色询问,贾士兵却一扬眉,那意思,其实五块也是可以的。 林思危心领神会:“姨夫,你就便宜点卖给阿姨吧,我还赶着回去上课。” “不行,五块五,不能少。刚刚那只卖了六块呢。” 大妈一听,台阶来了,悠悠道:“五块二,到顶了。卖就卖,不卖就算了。” “姨夫……”林思危推他。 贾士兵一咬牙,一跺脚:“行呗,看在我外甥女的面子上……” 林思危:我的面子真值钱,值三毛呢。 第044章 点子 前后不到一小时, 两只“劳模鸡”就顺利卖了个满意价,贾士兵喜滋滋的,声称要带林思危吃最贵的面。 农贸市场门口就是一家国营小吃店, 最贵的大肠面, 四毛钱一碗。 这两碗面就抵上小姨一只毛衣袖子了,不行不行。 林思危赶紧说她不吃大肠, 贾士兵还略有遗憾,降标点了两碗雪菜肉丝面,一共五毛钱。 十一月底的江南已经很是阴冷, 二人在寒风里蹲着手都冰了,肉丝面一上来,热腾腾、喷喷香, 把人心都焐热了。 贾士兵将自己碗里的肉丝夹给林思危:“长身体呢, 多吃点肉。” 林思危赶紧又给夹回去:“我学校有吃呢, 姨夫你干体力活, 你应该多吃点。” 两人让来让去, 最后还是一人一半, 等于没让。 贾士兵呼噜吃着面, 道:“两箱锤头的钱在家里,怕路上不安全,我没带来。” “不着急, 你先放着。回头我这边方便了你再给我。” “行呐。思危你放心啊, 这钱你小姨藏着呢,看得可紧,还怕我大手大脚给花没了。” 林思危当然是放心的。 苏红霞和贾士兵当年是怎么全心全意帮助她们母女俩, 她都记得。贾士兵走村串巷,干的万家活儿, 见的各色人儿,却是一点都不势利的,且有个最大的优点,怕老婆。 当时林思危要是收拾包袱去投奔小姨一家,贾士兵也绝对不会有半句屁话,但林思危心里清楚,这么做,除了给他们增加负担之外,对自己也没有什么好处。 来晋陵才会有机会。 “姨夫你还挺厉害的,两箱锤头这么快就卖完了。” “东西好啊。”贾士兵又吸溜一口面,“你以前在家用过吧,咱们那些玩意儿,要么是铁匠铺子打的,要么得去供销社买。我自己干活儿,最知道东西的好坏,你这锤头就是好钢。我给我们村长和隔壁村长各送了两把,他们一用,就是好东西嘛,马上就给生产队里添上了,你说,有了这个,我上集市还不好吹?跟你说,吹上天了我。” 林思危真的被贾士兵给逗笑了。 又感叹,小姨虽然嫁得穷,但很快乐。自己妈妈虽然当年看着嫁了个城里人,其实这个城里人狗屁不如,搭上了她的一辈子。 看着贾士兵脑子这么灵,林思危心里琢磨了一阵的那个念头又浮上来。 “姨夫,你跟蒋队长处得怎么样?”她指的是酿酒总厂的车队长蒋新泉。 贾士兵道:“关系不错。老蒋好处,每回我都让他带点儿地里的菜回家,他还夸你小姨种的萝卜水灵,教我晒萝卜干呢。” 那的确,看着农村家家都晒萝卜干,为啥晋陵的萝卜干就远近文明?那可是有点子秘诀的,只有晋陵人知道。 能聊到这份上,说明两个的确相处得不错,贾士兵很懂,很能维护关系,怪不得木匠活儿也排得满。 林思危又问:“你这回跟他回来,他车上满不满?” 贾士兵道:“不满,一半都空着。你问这干嘛?” 林思危看了看四周,这国营小吃店生意还挺好,但人多口杂的,也不方便,便道:“吃完了咱们去百货公司买毛线,路上我跟你说。” 二人拉扒完,去公交车站等车。 车站上就他们二人,林思危终于问:“蒋叔叔车上空了一半,说明还装了一半,他是去送货的,又从哪里装了货回来呢?” 贾士兵笑道:“这你就不懂了。这些厂里的货车放出去,空也是一趟,满也是一趟。都是拿厂里那点死工资的,谁还不想吃点夜草呢。” 这就对了。 这年代虽然有国营的货运公司,但规模比较大、周边地区出货多的工厂都会有自己的货车队,司机就是工厂的职工。不管是去外地送货、或是取货,极大概率都有一趟是空车,顺道给别人带些货,就是这些长途司机的“夜草”,也是这年头长途司机吃香的重要原因。 但这个“顺道”带货,既要看运气,也得有信息,毕竟这年头没有专业的物流配货公司,所以司机们各显神通,人脉广信息多的,夜草就多些,没啥渠道的那也只能放空车,拿点苦哈哈的死工资。 林思危想的就是这个。 如果能开办一个专门托运各种货物的公司,汇总各渠道的信息,这不就是后世物流快递业的雏形吗? 贾士兵为人通达,很有点生意天赋,林思危觉得,不妨这个事就从沙平县开始做起。 “姨夫,卖锤头赚钱是不是比干木匠容易?” “那是自然,木匠辛苦哦,一出去就是好多天,家里都顾不上的。也赚不回几个钱,只能糊个口。” “以后会有机器做家具,做的家具又漂亮又好,木匠会失业的。” 贾士兵吓一跳:“不会吧,思危你别吓我。” 再想了想,贾士兵又觉得林思危所言也有道理。他是在农村,现在木匠还有市场,听说在大城市已经有家具店了,要是以后县城也开了家具店,他还真不知道能不能赢过人家的大规模生产。 贾士兵有点见识,脑子并不一根筋,立刻就感觉到了危机。 “那怎么办?你马上就要参加工作了,也不是一直有锤头卖的。” “想没想过赚点别的钱?”林思危问。 贾士兵倒也老实:“想过的。我还跟你小姨说,城里钱好赚,想问问蒋队长收不收个装卸工,我有的就是力气。” “干什么装卸工啊。我有个更好的想法,还不耽误你装柄子卖锤头。” “什么想法?” 林思危就把自己那个办配运公司的想法跟贾士兵说了。当然现在还只是八十年代初,跟他说个人开公司,会把贾士兵吓到。林思危说,她在报纸上看到,去年底全国都有一百万个体户了,国家现在可以给个体户发营业执照,姨夫你可以试试当个体户。 贾士兵的脑子当真灵,立刻就反应过来:“你是说,让我办一个配载点?” “对,就在你们沙平县,先从沙平县做起。这也不需要多少成本……” “屁的成本。”贾士兵欢乐起来,“我家屋子离县大街不远,就拿我家当仓库。回头我先想办法把蒋队长的车塞满,让他回回不落空,他自然会给我介绍别的司机。实在不行,我去供销社门口蹲,见一个司机就跟他介绍我的配载点。” “货哪来呢?” “我一家一家厂子去跑啊,专找没有运输队的小厂子,只要我配载点给的价比运输公司便宜,人家肯定从我这儿走。” 真是一点就通的天生生意人啊。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35节 他就是需要一些点子。 二人越说越开心,已经开始畅想不久的将来,还会来晋陵也开配载店,把晋陵的市场也拿下来。 当然林思危也有一点小小的罪恶感,问这算不算挖企业墙角啊?贾士兵说,挖啥墙角咧,又没叫人家多跑路,这是企业本来就在一路洒米,他不过是把洒出来的米扫回家,物尽其用。 林思危其实只是把话说在前头。因为类似的配载点以后会出现很多,而企业货车配载也会成为常见现象,等各企业慢慢走向市场,需要自负盈亏时,就会想起运输队这个香饽饽,就会出现货车承包体制。 这是后话,也是林思危给贾士兵提一个醒。 任何的决定,能往后看十年,就可谓成功,至于十年后的情形,则需要一边干一边摸索。 不可落后,却也不可太超前。太超前了很多想法不能落地,也是白费的心思。 一直到二人坐上公交车,贾士兵还在感叹林思危的睿智。 “思危啊,以前在家里看着你不声不响的,到了城里变这么能干,看来我得让芳芳和亚明也来城里念书才行。就念你们粮校。” 林思危笑了:“县中很好的,芳芳要争取考上县中,不要像我这样读技校。” “技校不好?我看你十分好啊。” 林思危心想,我是上辈子已经受过了高等教育,这辈子就是落个脚,有个文凭而已。可是贾芳和贾亚明不一样,他们必须有更好的起点。 于是她道:“技校是很好的,但要是能读高中考大学肯定更好,亚明的成绩还不显眼,芳芳成绩那么好,她应该做大学生。” 贾士兵被她鼓舞得有点劲劲地,连声道:“回头你给芳芳写信,鼓励鼓励她,她还想考个中专可以早点脱离农村户口早点工作呢。” 这也是时代特色。这年头的中专分数很高,考上了一样是国家干部身份,还能早点参加工作,也是很多一心想跳出农门的学子的优先选择。 林思危道:“中专当然也是好的,但我们如果有能力,就应该多给自己一点选择的机会。回头我跟芳芳写信,我来跟她说。” 她想起肖慧玉曾经拿林家欢跟贾芳比,贾芳的确是在农村读书,县中的教学质量的确比不上晋陵最好的高中,但她相信,这是寒门可以出贵子的年代。 贾芳不会比林家欢差。 第045章 故事 到了百货公司, 贾士兵倒是一点都没有乡下人进城的怯懦,给苏红霞买了一斤细毛线,大红色的, 花了五块五, 又给贾芳买了一对大红蝴蝶结,花了五毛。 然后在那儿算账。 两只母鸡卖了十块二, 两碗面吃了五毛,一共花了六块五,加上回去的路费, 其实这一趟没存下什么钱。 林思危道:“小姨和芳芳都有了,亚明没有礼物的吗?” 贾士兵道:“女孩子爱漂亮,男孩子要什么紧, 回头我给他做个木头枪就能高兴半天。” 他满不在乎的模样, 林思危却心里一动。 “姨夫你等一下, 我去去就来。” 林思危蹭蹭跑了, 转进了百货商店的人堆里, 一会儿又蹭蹭跑过来, 手里多了一把黑色的塑料玩具枪。 “这个是我买给亚明的。”她把玩具枪塞给贾士兵。 贾士兵吓一跳, 烫手一般:“这怎么行,你又没赚钱,怎么能让你买东西。哪儿买的, 快去退掉。” “退不掉的。你拿着吧。” 林思危倒是说的实话。这年头的国营商店, 哪像后世那样把顾客当上帝,就是玻璃门上的“宾至如归”,也是装装样子的, 能不给顾客脸色看就谢天谢地了,还想退货……梦还没醒呢。 “那多少钱, 我给你钱。”贾士兵往口袋掏钱。 林思危笑道:“姨夫你别跟我客气,我虽然还没工作,技校每月也有补贴的。再说我们下个月就要进厂实习,实习就有工资了。” “真的?”贾士兵半信半疑。 虽然林思危信里也说现在不缺钱,但苏红霞实在不大相信。苏红霞的想法是,就林正清当年抛下母女俩的那份狠心,实在不像个幡然悔悟的样子。 林思危为啥突然没去高中,也没找工作,突然去了一个要住宿的技校,苏红霞就觉得有问题。 这不是存心把孩子支开么。 所以林思危说自己手头不紧,贾士兵也不敢全信。 林思危道:“我就跟姨夫你说实话吧,我不光有学校的补贴,我还给同学补课挣钱,我奶奶每个月还给我生活费。” “补……补课还能挣钱?”贾士兵震惊了。 又是没听过的赚钱方式。 其实林思危也没补过几次课。自从给丁韶武卖了个讨巧的应试方法,丁韶武这家伙还真回去下了一番功夫,把两篇范文给背熟了。 因为下个月就要进厂实习,三年级已经陆续开始毕业考试。英语这种可有可无但又必须要考的科目,结束得最早。 丁韶武竟然及格了! 这真是大新闻。丁厂长都脸上有光了。 当然足球队那帮一二年级的小弟知道是他们“林教练”教的考试办法后,好几个四肢不太发达、头脑却更简单的小弟都找上了门。 丁韶武很仗义,坚决不透露法宝,只让他们去找林思危。 林思危也就是给他们点拨了一下,每人收了两块钱。之所以没像点拨丁韶武那样全心全意,其实也是因为这几个小弟英语也没像丁韶武这样垃圾啊。 所以现在的林思虽然不能说多有钱,却也的确能撑到上班了。 更何况,转眼就要到83年,政策只会越来越宽松,越来越向好。林思危只要熬过最困难的这段时间,后面不知道多少赚钱的机会在等着她呢。 “城里挣钱的机会多,脑子活络的都不能靠死工资的。我给同学补课也是劳动所得……” “不会被人举报……抓起来吧?”贾士兵弱弱的。 因为广播里前阵还说有个谁因为投机倒把抓起来了,林思危补课,肯定没有营业执照的。 林思危笑道:“不会的。我轻易也不给别人补,都要很可靠的人。再说马上我就要进厂,也不会再补课了。” “那就好。”贾士兵终于放心了,摆了摆手里的玩具枪,“嘿,别说,这玩意儿做得跟真的似的,还挺像样。” 想像儿子见到玩具枪时,不知道会高兴成什么样呢,贾士兵想着想着,自己咯咯就笑了。 … 由于在城里没有落脚的地儿,他也不想去见林正清,毕竟苏红霞不知道骂过林正清多少次负心汉,贾士兵觉得多看一眼都是对死去大姨子的背叛。所以贾士兵直接买了张长途汽车票,下午就回了沙平县。 他倒是走了,林思危回到学校,看着仓库里两袋米发愁了。 过了两天,她找了个没课的下午,跟丁韶武借了辆自行车。挂上一袋大米,勉强能骑,就是晃得厉害。挂上两袋那是直接趴窝。 算了算了,还是放过丁韶武的自行车吧。 她先送了一袋米去阳川路。奶奶家她已经配了钥匙,直接把一袋米拎上了楼。 胡巧月倒没惊这一袋大米,而是惊孙女儿满身大汗,竟然能骑车把这袋米扛过来。 这米怎么得有20斤? 林思危得意。这年头体力活儿的确多,但也锻炼了她呀。 就上辈子她也吃过很多苦,也有很多体力上的苦,林思危很懂得这些苦对人性的锻炼,她是不怕的。 听说大米是她小姨夫从沙平县特意送来的,胡巧月倒是很感慨,说你小姨一家也厚道,又说林思危以后要是出息了,不能忘记这些帮助过自己的人。 林思危趁机说:“奶奶,其实姨夫送了两袋米过来,我给您这儿送一袋,还有一袋,我打算送鱼骨巷去。” “不是吧,你还要送给你爸?” 胡巧月觉得不可思议,孙女儿一看就不是什么大圣母啊。 “不不,我想送给鱼骨巷的顾家。虽然我只在鱼骨巷住了三天,但顾家爷爷和奶奶对我很好,你看我这些衣裳,都是他们送的。” “顾家……”胡巧月喃喃地,手指抚了抚椅子抚手,像是在脑海中搜寻着什么。 “你说的是不是顾明德一家?” “对的,奶奶您也认识?” 胡巧月抿了抿嘴:“晋陵很小的。” 林思危等着她的下文,可胡巧月却不说了。 “是奶奶您的同事吗?”林思危追问。可问完她就觉得自己问错了,顾明德和章秀琴都是老干部,一直在机关工作,和胡巧月八杆子打不到干系。 胡巧月摇摇头,略有出神,半晌才道:“他们夫妻都是好人,快把米给他们送过去吧。不过,别跟他们提起我。” 林思危想问“为什么”,到底还是憋住了。 纷乱的岁月里,长辈们都有自己埋藏在心里的故事。奶奶也一样。 只是不知道这是一个怎样的故事。 林思危心中一动,想起奶奶似乎从来没有聊过爷爷。 第046章 关系 关于爷爷的信息, 在林思危的脑海中一片空白。 从小苏红梅从来不跟她说起晋陵的父亲,幼时的林思危并没有父亲的概念,渐渐懂事后, 与小伙伴吵嘴, 就会被人骂“你家没男人”、“你没爹”。小思危哭着回家问“我为什么没有爸爸”,苏红梅才告诉她, 她的父亲在晋陵,爸爸和妈妈已经分开了。 说苏红梅不透露恨意,那是不可能的。 说到底她也就是个没怎么上过学的农村姑娘, 无论是见识还是能力,都不可能让她活成个大杀四方的大女主。但她会尽量避免不让女儿的童年在仇恨中度过。 所以她在言明林正清的存在后,也跟小思危说, 爸爸妈妈已经分开了, 往后再没关系, 你必须当他已经从这个世界消失。 因为害怕让母亲伤心, 懂事的小思危再不提起城里的父亲, 当然也更不会知道关于父亲家里的一切。 但胡巧月也没提。 胡巧月会平静地跟她说一些往事, 和岁月有关, 和她遭受的不公平有关,唯独没有提过林思危的爷爷。 或许以后,等祖孙俩更加相依为命时, 她会将藏在心中的往事一一揭开吧。林思危如是想。 … 自行车骑回粮校, 又带上一袋米。林思危向鱼骨巷出发。 粮校到鱼骨巷也挺远,她小腿儿蹬得飞快,只感觉那袋米在后座晃来晃去。但她现在不怕晃了, 车技达到了两辈子的巅峰状态,比之第一趟送阳川路, 已是娴熟许多。 不过鱼骨巷不比阳川路。她往阳川路送再多东西,邻居只会投来羡慕的眼光,说胡巧月享福了,说胡奶奶家孙女真孝顺。 鱼骨巷就不一样。她要顾虑到顾林两家的关系。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36节 虽说顾家奶奶出于天生的正义感,为她挺身而出,但顾家和林家到底是世交。 老一辈指点江山,平辈之间的来往依然是密切的。 从林正清偶尔的谈话中、从顾洽的来信中,林思危都能感觉到顾念申和林正清依然是有点革命情谊的。 林思危没见过顾念申,但她作为一个闯过江湖还颇有心得的过来人,倒是很理解这种关系。 林正清的不择手段,每回都体现在自己改变命运的关键时刻。他能很敏锐地感受到机遇的降临,也能很无情地作出选择。而这个选择的标准,只跟他自身利益有关,除此之外,都是可以放弃的。 所以只有最亲近的人,才最容易受伤害。 顾念申不同。在邻居关系之外,他们年龄相仿,或许经历也有共鸣,加上林正清有些才情、长相清俊,职业声誉也不错,这就很容易让人欣赏。 既然两家还是保持友好的关系,那么林思危给顾家送米,要以不让顾家尴尬为前提。 要是被巷子里那些大爷大妈们看到她,保证晚上就传到林家,自己倒是给顾家添麻烦了。 林思危一路琢磨着,直接将自行车蹬到了街心公园。 这个点,太阳正当头,顾明德这个人菜瘾大的,还真的在街心公园下棋。 而且又输了。正耍赖呢。 “你这棋不行,明天用我那副棋。保准杀你个片甲不留。” “不是棋不行,是棋不行,老顾你就承认吧。” 周围一阵哄笑。 顾明德还没反应过来:“对啊,就是棋不行。你这个棋不行,上面有点霉气,搞得人霉运当头。”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老顾啊,你们下得同一副棋,怎么就霉你,不霉老张啊?” “因为是老张带来的棋,他肯定做了手脚了呗。” 对面的老张不服气了:“拉倒吧。你还老党员,就这思想觉悟亏你好意思说出口!” “别跟我扯觉悟,明天用我的棋,我还不信了……” “用就用,别说你的棋,你就是用秦始皇用过的棋,老子也不怕你。” 众人正吵得不可开交,一个清脆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 “顾爷爷——” 顾明德一听,当即双眼一亮:“薇薇啊,快来,帮你顾爷爷剿匪!” 得,他也跟着章秀琴喊林思危“薇薇”了。 林思危挤进人群:“又输了?” “什么叫又输了,我恰好、偶尔,输了那么一场,被你撞见了。” 老张指他:“又吹牛逼。” “快快,薇薇来一盘,杀杀他们的威风。” 这些大爷们也认识林思危,这不就是上回顾明德找来的鱼骨巷一号高手嘛,因为年龄小,又是个女孩,他们印象特别深。 大爷们笑话顾明德:“没出息,又找帮手。” 又跟林思危打招呼:“小姑娘一段时间不见,长高这么许多啊。最近怎么不见来下棋啊?” 林思危笑道:“我上学呢,要住校。我找顾爷爷有点事,以后来找你们切磋啊。” 说着,强行将顾明德拉走了。 “薇薇我跟你讲,那棋,霉的,是真霉。明天我带副棋子来,让他们见识见识什么叫好棋,不是我说,就上面刻的字都是名家手笔。” “我顾爷爷珍藏的棋 ,一定是好棋啊,还用说?”林思危也是个嘴甜的,“不过好棋不能轻易拿出来,起码也得上级别的比赛再用啊,放这树下风吹日晒的,容易弄坏了。” 顾明德一想,倒也有道理,频频点头,还夸林思危想得周到。 其实林思危就是怕他明天用了高级棋,还是输了怎么办?岂不是连个借口都没了?拿高级棋出气怎么办? “对了薇薇,你找我什么事啊?”顾明德终于想起来问。 林思危将他拉到自行车边,拍拍后座的蛇皮袋:“我姨夫送来的米,我也用不上,送给你和奶奶尝尝。就给你送来。新米,喷喷香的。” 自然是喷香的,顾明德都闻到新米特有的米香了。 “这怎么行。薇薇你自己留着啊。我怎么能收你小孩子的东西啊。” 林思危笑道:“我平常在学校食堂吃,也不开伙,这米给我不是浪费了吗?” 顾明德却想到了另一件事,低声问道:“薇薇啊,我还真得问你个事。你去了学校,咋从来都没回来过,学校也不放假的吗?总有礼拜天吧?” 林思危心中一叹,看来鱼骨巷的邻居都是耳清目明啊。 第047章 前线 这就是人心。 林正清是怎样的人, 无须她在背后竭尽全力地控诉,眼明心亮的自然能看到。 林思危笑道:“我爸这儿住不下,礼拜天我去奶奶家。” 顾明德扫一眼她车上的米袋, 突然心里就明白了。就算不住这儿, 回来吃个饭的功夫总有吧。不是住不下,是容不下。 所以孩子要把米送到这儿来, 而不是送到鱼骨巷,是既有看望他们的心,又要避免尴尬。 这孩子为人很聪明啊。 “天还早, 都没下班呢,去我家坐会儿,老太婆老念叨你。” 果然顾明德推着车, 鱼骨巷的邻居都以为是顾明德买米碰到了林思危, 远远打个招呼, 甚至有对说林思危说:“你爸还没回来。” 说完也就过去了, 并没有其他想法。 一进院子, 章秀琴正在收被子, 见到林思危顿时眼睛瞪得老大:“薇薇!” 被子都不要了, 往旁边竹椅上一扔,迎上来:“你怎么来了?前几天还跟老头子说,这孩子没良心, 都不回来看看我们。” 只有坦荡之人才会这么说。林思危一点都不见怪, 甚至觉得亲热。 “奶奶,人家学习很忙的。几个月要补三年的课呢。” 顾明德也赶紧护短,拍拍自行车后座的米袋:“看看人家送什么来了, 还说人家没良心。” 章秀琴这才看到一辆陌生的自行车。 “薇薇送来的?你送米干啥啊,我家三个人, 都有商品粮,我俩吃不了多少,你顾伯伯又不常在家吃,米是尽够的。” 林思危又把小姨夫长途跋涉送米到晋陵、而自己也没地方存放的事说了一遍。当然也说了,人家送了两袋,还有一袋送她亲奶奶那儿去了。 章秀琴何许人也,一下就听出了潜台词。 第一,你们是跟我奶奶一样亲的人;第二,我不会送给林正清他们家。 明知道是厚此薄彼,但章秀琴一点不觉得薇薇有错。 两个多月,林思危一次也没来过,她都看在眼里,心里也明白是怎么回事。要不是儿子跟林家关系还不错,以她的火爆性子和正义感,又得上门去教育教育,维护一下鱼骨巷的巷风。 她爽快道:“行,那你的心意,奶奶就收下了。就是往后不许了。” “嗯,我也跟姨夫说了,往后不要送了,我没地方放。” 章秀琴转嗔为喜,拉着林思危进屋,还不忘吩咐顾明德:“把米扛进来,把被子也扛进来。” 顾明德:我就是个苦力呗。 二人坐到八仙桌旁,章秀琴给林思危倒了一杯水,然后开始嘘寒问暖。 自从顾洽回部队后,也没个后辈给章秀琴发挥,她寂寞极了。 林思危就把自己在粮校的情况报喜不报忧地跟她说了——当然以她的能力,本来也没什么忧。 然后又扯了扯自己的呢外套袖子:“谢谢你们让小洽哥送来那么多东西,我一年四季的衣裳都有了,穿都穿不过来。” 她今天一进门,章秀琴就看出来呢子外套是顾澜的,只是她诚心诚意送,也并不会主动提,这是体面。林思危主动提就不一样,这是感恩。 章秀琴笑道:“我还怕你嫌大呢,今天看你倒是长高长胖了。” “也长白了。”顾明德插嘴。 难得这回插嘴没被章秀琴嫌弃,甚至还十分赞同:“我早就说薇薇底子好看的,就是没长开。现在可不就长开了。” 林思危趁机嘴甜:“你们还叫小洽哥带了那么多好吃的给我,我补上营养了,当然就长开了。” “好吃的?”章秀琴一愣,望向顾明德,“你还喊小洽送的?” 顾明德也摸不着头脑:“不都是你张罗的吗?” 章秀琴立即反应过来,这肯定是孙子自作主张买的啊。 不过这主张……作得好啊! “还是小洽想得周到!”她当即对顾洽的行为表示了肯定,“我本来就说薇薇在乡下没啥好吃的,所以长得不好,要好好补补,小洽听进去了,非常好,说明他知道照顾人了。” 顾明德本来也在点头,嘴里还附和:“的确,的确周到。这小子不错。” 一听章秀琴说孙子知道照顾人了,不知触到了他哪根神经,顿时就不满起来。 “臭小子,也不照顾照顾我,我是他爷爷!” “啪”——被章秀琴拍了一下。 章秀琴骂道:“老东西,我天天伺候你好吃好喝,你好意思惦记孙子的。小洽给你长脸,光宗耀祖,就是对你最好的照顾,别不知足。再废话连篇,晚饭都不给你吃!” 我的妈呀,顾家奶奶逻辑强人! 林思危简直想给她喝彩。 此时的林思危,心里又激动又好笑。好笑的是顾家这老俩口天天都上演相爱相杀大戏;激动的是,原来那些琳琅满目堆了一桌子的美味,居然都是顾洽自己买的。 怪不得他说还想吃的话就写信告诉他。 林思危想说,每一样都好吃,都还想吃,但我怎么好意思写信告诉你啊。 就贾士兵来那天,她收到的顾洽来信,她都没回呢。 这顾洽,平常说话没个正经,写信却是正经得不得了,像是汇报工作,也汇报生活。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37节 每回都是“亲爱的林思危同学”开头,“此致,敬礼”结尾。 那格式工整得,实在不太像不爱学习的捣蛋鬼。 那边顾明德被章秀琴一顿咆哮,梗着脖子还在反驳:“反正我不管,我写信给小洽,让他也照顾照顾我,你还拦得住我写信了?” 章秀琴道:“你敢!小洽马上要上前线,你敢去惊动他,我跟你没完。” 等等! 笑眯眯的林思危顿时惊醒,脱口而出:“小洽哥又要上前线?” 是啊,顾洽是去年才从前线退下来的,怎么又要上前线? 而且他信里也完全没有提及,描述的生活正常得就像流水一样。 章秀琴道:“是啊,我收到他的信,我也很意外。说是秘密任务,也在南边吧。哎,我这心啊,这几天一直揪着呢。” 别说您了,就林思危的心也已经揪了起来。 上前线。听上去就让人坐立难安。 第048章 安排 顾家老两口留林思危吃晚饭, 林思危已是坐不住了,说天黑了回校不方便,陪他们又说了一会儿话, 起身就要告辞。 见她走这么急, 老两口也只以为她是怕碰到林家的人,心中不由又感叹一番。 然后顾明德又问林思危, 马上进厂实习,要进什么厂。 这事儿林思危还真不知道。 她听吴山海说过,实习事宜是学校直接和各市轻工局对接, 一般来说,后面分配到哪个厂,就会去哪个厂实习。 像肖慧玉, 那是全世界都知道她要去晋陵市轻工局的。陈雅芬则是老家的粮库。徐逸和林思危一样, 都还是待分配状态。 章秀琴曾经在工业局待过, 对这些流程比较了解, 便道:“你爸把你弄进粮校, 都能插班三年级, 肯定是有办法的。这事得他上心。薇薇我跟你说, 分一个好单位太重要了,怎么也得国营企业,还得效益好的那种, 工作是要跟一辈子的。” 工作其实不是一辈子。社会发展这么快, 以后的变化大得很。但章秀琴这份关心却是真心实意。 林思危笑道:“知道了奶奶,我爸工作忙,怕是顾不上我的事。分配工作这个, 我自己去跟,我和老师们关系都可好呢。” 章秀琴却还是不放心, 对林思危道:“你回校就打听打听,知道是哪单位了,就给我打个电话,哪个单位好我还是知道的。要是学校给分个差单位,我立刻去给你找人。” 又转头喊顾明德:“老头子,写个电话给薇薇。” 林思危又是好一阵感谢,心中只觉得自己这点新米实在是送得轻了。 好在以后的路还长,横竖这些帮助过自己的人,她都会放在心上,一一回报。 … 送走林思危,顾家老两口又吵吵上了。 “明明是你把薇薇引家里来的,现在笑话我热情过度。” “我引她来家里是跟我下棋,谁想到你看人家跟亲孙女似的。” “怎么了?我是少给你吃还是少给穿,还是疼了薇薇就不跟你臭老头子过了?废话怎么这么多?” “谁说废话了。谁说废话了。我就是嘀咕一句,也没说不该对人家孩子好啊,你怨气这么重,冲我撒什么气。” “我就是怨气重,好好的三个孩子,一个都不在身边,我整天对着你一张老脸,我就想孩子。好不容易来个可怜孩子,又讨喜,我热情点怎么了,你倒是弄个孩子回来给我热情啊。好好的三个孩子,都弄那么远,就是不让我这个老太婆安心。” 本来是老两口日常斗嘴,说着说着,章秀琴竟然悲从中来,呜呜地哭了。 这下顾明德抓瞎,赶紧开始哄。 “这怎么还哭了?我是逗你开心啊。我对薇薇也热情的啊。不哭不哭了,这么大年纪,丢人不。” 章秀琴拉过顾明德的手,直接把眼泪鼻涕擦他袖子上。 顾明德敢怒不敢言,还把另一个袖子也递了过去。 “丢什么人!我就是个孤寡老人,一个孩子都不在身边,我就哭!” “那可不作兴。小洽马上要上前线,奶奶哭鼻子不吉利啊。” 这下给顾明德找到了密码。章秀琴当即愣住。 随后觉得十分有道理。赶紧擦擦眼泪:“顾明德你这个老东西,不早点提醒我!” 顾明德:横竖是我错了呗。 为了缓和气氛,顾明德笑道:“你看小洽对薇薇是不是还挺好的,私底下还买那么多吃的送给薇薇。” 章秀琴也是说变脸就变脸,已经全然忘记了伤心,开始琢磨这个可能性。 “这么一说,我也觉得很可疑。我让他去送衣服,提都没提其他事儿,你说小洽咋就能想那么周到,还给薇薇补营养……” 顾明德开始反攻:“刚刚我还想探探薇薇的口风,问问她对小洽的印象如何,你一直呱呱呱说个没完,我都没插上嘴。” “这还用问?”章秀琴自信爆棚,“我们小洽除了不爱学习,其他的哪样不行?” “薇薇好像学习还挺好,几个月就补上了三年的课。在乡下初中毕业,来这儿就能直接读三年级,会不会嫌小洽笨啊?” “放屁!”章秀琴怒了,“小洽就是没小淮聪明罢了,哪里笨了?全晋陵也能排前一百!” 毫无科学依据,但是振振有词。 说完,章秀琴更自信了:“要是薇薇嫌小洽学习不好,那还有小淮呢。小淮也没对象。就这么定了,过年小淮会回来,先让他们熟悉熟悉。” 顾明德看着章秀琴,觉得老婆子被孙子上前线的事给刺激了,忘记了世上只有一个林思危,你到底想成全哪个孙子? … 林思危完全不知道自己就这么被顾家老两口给“安排”了。 她一路蹬回学校,将自行车还给丁韶武之后,就赶紧回宿舍给顾洽写信。 一边写,一边心里就后悔。总觉得这封信写晚了,寄到驻地,顾洽说不定就已经去执行任务。 为什么前几天就没有回信呢? 心里但凡有了这种牵挂,笔下就难□□露。林思危自己都没察觉,她下笔如飞中,问顾洽出发没,问顾洽什么时候回来,问顾洽为什么不告诉自己,说顾洽你要是收到这封信请立刻给我回个信。 前线,她以前离得很远,现在离得很近。 … 信件寄出一个星期,没有回音。 信件寄出两个星期,还是没有回音。 回信没等到,林思危等来了实习分配。实习单位还是丁韶武告诉她的。 “林思危,知道自己去哪儿实习吗?” “不知道啊,等老师通知呢。” 丁韶武神神秘秘:“我知道。” 林思危觉得他笨得好笑:“你当然知道。你从进粮校,应该就已经安排好工作了吧。” 这回居然是丁韶武嫌她笨:“笨死了,我去供销社粮油站,早就安排好了啊。我说的是你。” “我?你是说,知道我要去哪儿?” 丁韶武一脸“你快来问”的欠揍表情,就是不主动说。 林思危真是要被他幼稚死:“行了,请丁公子快点揭晓谜底吧,我到底去哪儿啊?” “酿酒总厂。” 林思危惊呆了,丁韶武他爹的那个酿酒总厂? 第049章 心思 晋陵市酿酒总厂建厂于解放前, 当年以生产啤酒为主,后来打仗时期啤酒花进口困难,厂子就开始增产白酒。虽然晋陵本身并不是酿酒之乡, 也没有历史上出名的白酒品牌, 但在物流不通的当年,倒也扎扎实实打下了本地市场。 解放后该厂收归国有, 产量逐渐增加,白酒啤酒两手抓,慢慢就打响了名气, 企业也上到了相当规模。 酿酒总厂不见得是轻工局规模最大的企业,但在食品条线是绝对的老大哥。 林思危这么一个插班生,居然能分到酿酒总厂, 实属有点意外。 她可不相信会是什么林正清的力量。 林正清把她安排到粮校都已经觉得自己是绝世好爸, 才不会特意给她安排这么好的单位。 谢宝生的可能性都比他大。 但丁韶武的可能性比谢宝生还大。 林思危问道:“我自己还不知道呢, 你是怎么知道的?” 丁韶武好看的眼睛光彩熠熠:“你猜?” 这还用猜?林思危真想来一个白眼, 致敬一下这位笨蛋。 “你有内线呗, 酒公子。” “什么九公子, 我是丁公子。”丁韶武是半点幽默细胞都无。 但他得瑟细胞挺多:“我就跟劳资科谭阿姨说了一声, 说我们学校有个女生,成绩特好,英语巨好, 人狂聪明。谭阿姨立刻就跟学校要人了。” 林思危:我谢谢你啊(真心的)。 “把我夸成旷世奇才了啊, 也亏得那个谭阿姨信你。” “谭阿姨从小看着我长大的,我什么人她还不知道?我看人最准了。” 正要再吹嘘两句,球场那边有人喊丁韶武。 “来了——”丁韶武应了一声, 又对林思危道,“进了厂去找你玩啊。” 看着丁韶武风一般潇洒的背影, 林思危不由感叹,他一定在家备受宠爱、平生从未有过挫折与苦难,才会活得这样无忧无虑。 着实羡慕啊。 … 又过了两日,果然班主任张翠就找林思危谈话,说酿酒总厂来学校招工,点名要林思危。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38节 张老师说,这可是个好单位,多少人都要开后门进去的,名额竞争很激烈,林思危真是好福气。 其实她心里想,一定是林思危那个校长爸爸安排的吧。不然人家厂里怎么会点名要人啊。 就连谢宝生都这么觉得。 在校园里看到林思危,谢宝生还特意停下脚步:“思危,你爸帮你安排得不错啊。” 林思危真想说,我爸这王八羔子但凡有份心…… 算了算了,现在不是声讨渣爹的时候,我要去跟顾家爷爷奶奶汇报动向。 立刻追上谢宝生:“谢叔叔,我能借您办公室电话用一下吗?” 两分钟后,林思危已经到了校长室,要了鱼骨巷口的公用电话,又几分钟后,听到了章秀琴的声音。 “奶奶,我是薇薇。实习单位安排好了,是酿酒总厂。” 章秀琴的喜悦,隔着电话线都能听出来:“挺不错的,效益好,过年过节还会发酒,好好干啊。” “嗯嗯一定的。我会认真工作的。你和顾爷爷身体好吗?” “好,都好,吵架都能骂死他。哎对了薇薇啊,你上班了还能住学校吗?” “不能。” “那你住哪儿啊,回鱼骨巷?” 说实话,林思危也不知道。她打了个哈哈,说回头会有安排,给唬弄过去。 挂了电话,林思危谢过谢宝生,一路走下楼,心里却一直在琢磨这事儿。 她唯一能落脚的地方就是阳川路奶奶家。 但听说林正清去了两趟,都没拿到户口本,已经有点发急了。她要是住到阳川路去,一来的确没地方睡,二来一定会跟林正清起冲突。 她并不怕林正清,但她得有个后手。 看来得去一趟阳川路,跟奶奶商量一下这事儿。林思危说走就走,立即请假出门。 才走到公交车站,就望见吴山海也在等车。 “吴老师下班回家?”林思危热情地打招呼。 吴山海点点头:“你去哪儿?” “阳川路,我奶奶家。” 吴山海笑道:“我住清凉路,一路的啊。” “清凉路?”林思危也乐了,“原来吴老师住清凉路啊,好近啊。” 她转户口去的清阳派出所,正是从辖区内最著名的两条路——清凉路和阳川路各取一字来的。 “吴老师,你家也要拆迁吗?”林思危问。 因为传说中的花园新村,就要安置市区不少拆迁户,清凉路就是其中之一。 吴山海道:“房子已经量过了,年前会抽签,我家的面积应该能分到一个两居室吧。” 他平时内向沉默,唯独在说这些时,脸上透出神采,眼中有光芒,焕发出一种即将开始新生活的蓬勃。 “那就预祝吴老师顺利抽到中意的新房。”林思危乐呵呵的。 祝福话儿总是暖心,吴山海推了推眼镜:“也要祝你分到了好单位啊。” 看来老师们的消息也很快。 林思危道:“只是实习呢,能不能留下还不知道。” 吴山海却很有信心:“你要留不下,就没人能留下了。全得走人。” “哈哈,谢谢吴老师夸奖。” 吴山海却道:“可惜咱们实践中心没有名额,否则我肯定去向学校要人,让你留校。” 林思危心中一动,这是自己的小心思,吴山海是看出来了吗? “留校当老师吗?”林思危问。 吴山海道:“当老师委屈你了,应该在校办工厂当个管理。可惜啊,实践中心太小了,能不能转成校办厂也是个未知数。酿酒总厂可是国营企业,不好比的,不能耽误你的前途。” 林思危笑了笑:“不管怎样,吴老师能这么想,我就已经很开心了。” 心中却想,离明年正式分配工作还有大半年呢,谁又知道会是怎样的形势。 现在实践中心的产品通过贾士兵的手,在乡下的集市上卖出了名声,已经有一些私人农具店低调地向他收购。林思危跟贾士兵说,渠道才是最重要的,一定要稳住,准备明年的规模生产。 而实践中心最先进的技术,也根本不是做些锤头啊罗母啊,真正值钱的是那个发酵池。 很可能在不久的将来,这里会是酿酒总厂的市场竞争对手。 第050章 路窄 林思危突然出现, 胡巧月又惊又喜,拐杖敲得笃笃直响。 “来得正好。家里剩了点青菜肉丝,我烧咸泡饭给你吃啊。再炒个油汪汪的鸡蛋, 好吃的来。” 说罢, 抿了抿发髻上的散发,就去厨房忙乎了。不一会儿就端出香喷喷的一顿。 搪瓷盆满满一盆咸泡饭, 绿油油的菜叶子,粉粉的肉沫,再加上一碗金黄的炒鸡蛋。胡巧月是个讲究人, 炒鸡蛋上还洒了几粒香葱,顿时活泼生动起来。 “今天没课啊?”胡巧月问。 “还有两门课,后天考完就没了。要进厂实习了。” 以前林思危提过要实习, 胡巧月也知道实习单位的重要性, 便问:“去哪个厂?” “酿酒总厂。” 胡巧月笑道:“这很好啊, 酿酒总厂不错的。你脚程快, 咱家过去二十来分钟也就到了。” 然后又道:“住奶奶这儿吧。把桌子搬厨房去, 五斗橱顺到大衣柜这边, 我量过了, 正好挤得下,那边靠墙就可以再放张床了。” “奶奶……”林思危心中一热。 她的确是来商量住处的,但却没想到奶奶早就替她想过了。 “你跟我作伴, 我也热闹。”胡巧月道, “就这么决定了,回头我去买个床。就是地方小,只能放个一米二的小床。” 一米二还不好啊, 宿舍的床才一米不到,还是上铺。 原本林思危还想着, 要是酿酒总厂那边能有宿舍,她就想办法申请个临时宿舍,但看胡巧月这么积极,她突然意识到,其实奶奶也需要她。 “那我跟奶奶一起去买床。有旧家具店吗?买个二手的就好了。” “那怎么行。我孙女才不睡别人的旧床。” “奶奶……” “别跟我争,奶奶虽然家底远不如以前,一张床还是买得起的。” 这是曾经的富家小姐的坚持。 “好,就听奶奶的!”林思危挟一块鸡蛋,放到胡巧月碗里,看着鸡蛋上的油星子在咸泡饭的汤面上化开,晶莹生辉。 … 林思危终究还是替奶奶省钱了,她不舍得去家具店,托吴山海在粮校附近找了个木匠,打了一张小床。然后礼拜天让木匠送货。 一路上林思危坐在三轮车上扶着小床板,热热闹闹地跟木匠聊天,还说自己姨夫也是个木匠,所以她看得出来,方圆五公里就没有哪个木匠手艺比你好的。 被这么个漂亮小姑娘一夸,木匠脸上倍儿有光,蹬三轮都更带劲了,一阵风似地蹬到了阳川路。 见家里就这一老一少,木匠恻隐之心大起,还帮忙把家具搬到位,然后安装好了床。 胡巧月把压箱底的床单被面都拿出来了,给林思危缝了一床绿色百鸟朝凤的新被子。一铺上床品,这张小床还真的蓬荜生辉起来。 送走木匠,林思危直接扑到床上,光滑的绸缎被面抚着她的脸庞,是富贵的味道啊。 “我终于有家啦!” 林思危开心地捶着,把胡巧月逗得咯咯笑。 “这里本来就是你的家,傻丫头,瞧把你乐的。” “我有家,还有奶奶,我是个幸福的小孩!”林思危也咯咯笑,想起了丁韶武。 此刻她觉得自己和丁韶武一样无忧无虑。 胡巧月也是打心眼里高兴:“你可别高兴得太早,跟我老太婆住,规矩大得很,你以后可是要照顾老人了,不是幸福小孩,是辛苦小孩。” “我跟奶奶这还能叫‘照顾’啊,明明是奶奶照顾我。每回来都是奶奶做饭,我就是蹭吃蹭喝。” 两人正说笑着,窗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 胡巧月脸色顿时一冷。她听出来了,这是她那个有头有脸的讨债鬼儿子又来了。 果然,楼下响起了林正清的喊声:“妈,我来了。” 这是要她扔钥匙。 林思危迅速从床上弹起,将床铺整理好:“我下去开门。” 胡巧月冷笑:“前两回来都避开你,今天这是明知道你也在,来逮你了。” “没事,奶奶你要注意身体,别跟他们气。有我呢。” 林思危咚咚咚跑下楼,一打开门,怔住。 门外齐刷刷站着四个人,林正清一家四口全来了。 林思危迅速绽开笑颜:“爸,刘阿姨,你们来啦。” 刘玉秀手里拎着两个网兜,一副要来走亲戚的模样,脸色却很不自然。 尽管林正清已经跟她说过,今天林思危很可能会在,但她一眼看到这个让自家鸡犬不宁的小杂种,还是打心眼里冒火。 “让开。”她瞪林思危一眼。 林正清也不怕尴尬,假装看不见刘玉秀的臭脸,笑道:“思危也在啊,过来看奶奶?” “嗯。你们吃过饭没?”林思危问。 她是故意做出主人的派头,要气气刘玉秀。所以根本没有让开,而是走在前头,还特意放慢脚步。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39节 偏偏那楼梯又窄,只能将将容下两个人并排,林思危走在中间,一下子就把路挡住了没人能越过她去。 林正清道:“没呢,这还没到饭点。” 林思危也只当不知道他心里那些弯弯绕:“那我问问奶奶,要不要去买菜。” 言下之意,家里没你们的菜。 现在时间上午十点半,这个点来,不就是冲着吃饭来的吗?就看胡巧月家碗橱里那几只碗,就知道是从来没人来作客的配置,况且胡巧月也跟林思危说过,刘玉秀当了她十几年儿媳妇,上门的次数不超过五次。 今天真是太阳西边出来了,不仅上门,还带着水果。 林正清打着哈哈,刘玉秀咬着牙关,林家欢和林家乐好奇地跟在最后。 她们俩个是被父母叫过来的。林家欢不太乐意,因为她想在家复习功课,林家乐却积极得不得了,她听说林思危会在,就想来羞辱羞辱这个狐狸精。 见林思危一副主人派头,林家乐心里就已经很不高兴,打定主意要在奶奶面前给这个野种姐姐一点颜色看看。 毕竟在林家乐心里,自己才是林家嫡亲的孙女。 林思危算什么,除了姓林,她就是这个家的入侵者。哪怕是她很少见面的奶奶,也应该这么认为才对。 众人一一上楼,胡巧月坐在窗前,冷脸看着来人,站起来的意思都没有。 第051章 嫡亲 满脸堆笑的林正清, 在看到屋子里陈设时,猛地一抽搐。 屋子里何时多了一张床?明明上礼拜来还没有。这是林思危要正式住这儿了吗? 正要问,一抬眼看到脸色冰冷的胡巧月。 “妈!”林正清立即变脸, 又恢复热情万丈。 “妈……”刘玉秀却扭扭捏捏。 她并不知道这屋里以前什么样, 还以为天生就有两张床,除了感觉很局促之外, 倒没有林正清那些内心活动。 林家欢和林家乐齐声喊“奶奶”,一个声音比蚊子还小,一个却喜笑颜开好像继承了家财万贯。 听到两个孙女的声音, 胡巧月的脸色才稍稍缓和,问:“哪个是家欢,哪个是家乐?” “我是家欢。”林家欢还是那样淡淡的。 林家乐却咯咯笑着, 迎上去:“奶奶, 我是家乐啊。我有一只眼睛是单眼皮。” 胡巧月仔细看了看:“还真的是呢。你们长得可真像。” 林正清也凑上来打趣:“谁会整天看你们眼皮啊。妈, 你就看皮肤, 家欢白一点, 家乐黑一点。” 林家乐不服:“我是运动多, 家欢天天躲房间里看书, 晒太阳少,这才白的。” 一说到皮肤,刘玉秀也来劲了:“像着我和正清, 都不会黑的。” “就是像妈也不会黑啊。我妈多白啊, 这是隔代遗传。” “所以你怎么可以跟奶奶这么介绍呢?要是以后我找个坐办公室的工作,也捂得跟家欢一样白,你让奶奶还怎么分得清我们啊。” “……” 这家人七嘴八舌, 连人带声音,把这小屋挤得满满当当。 林思危站在柜子边, 冷眼看着他们表演,心中却替奶奶难过。 那对孙女和奶奶在同一个城市生活了将近十六年,奶奶都不知道该如何分清她们,这种情份,除了血缘上的联系之外,真心是比熟人都不如。 就这样的关系,今天这一家人还好意思拎着东西前来,饶是没皮没脸跑江湖的林思危都赞叹他们的脸皮厚度。 终于,和谐的气氛没维持满五分钟。 林正清将水果堆到胡巧月跟前:“妈,这是玉秀特意去果品公司买的。玉秀多惦记你啊,一直说要来看你呢。” 胡巧月的脸又冷了下来。 也只有孙女还能让她多看两眼,这两公婆,她是真没啥兴趣。 但两公婆完全没察觉,甚至刘玉秀还搭腔:“听我姐夫说,咱们阳川路要拆迁了啊。” 真沉不住气啊。林思危感叹,这人真是凭着她爹才能活了这么多集啊。 果然胡巧月的脸色更阴沉了,一开口就很不客气:“消息这么灵通,是你姐夫亲自来拆吗?” 刘玉秀一怔,脸色涨红起来,再也不是引以为傲的白皮肤了。 林正清赶紧圆场:“这事儿等下再说。咱有阵子不来,让家欢家乐先陪奶奶说说话。” 到底是林校长,知道孙女才是攻克奶奶的武器。 只可惜林校长忘了,他已经使出过一个“武器”了。这个“武器”现在很担心这家人把奶奶气到,时刻关注着事态发展。 林家乐早就知道父母来干什么,立刻笑道:“奶奶,我削个苹果给你吃?” “好啊。”胡巧月应着,向林思危努嘴,“思危,去削个苹果给我吃。” 林家乐立即转头去望林思危,眼神恨恨的,带着警告的意味。可是跟奶奶说话却娇娇的:“我会削的。不要麻烦别人啦。” 林思危=别人。 胡巧月怎会听不出林家乐的意思。她脸上虽然还笑着,心里却已经犯起了嫌。 原本她对两个孙女谈不上喜恶,只是出于长辈对孙辈天然的关爱,平等地对她们和善着。但此刻的林家乐虽然笑吟吟的,对林思危的敌意却呼之欲出。 胡巧月不喜欢这样的女孩。哪怕她是自己的孙女。 她从网兜里随意掏出一个苹果:“个头挺大嘛。” 林家乐伸手要去接,胡巧月却将手一缩,林家乐接了个空。 就在林家乐一愣神的当口,林思危已经接过苹果:“你们陪就陪着,不要太吵闹,奶奶爱清净。”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屋子里的林家人面面相觑。 刚刚林思危这是……教育他们?吩咐他们?还是命令他们? 她算老几?她凭什么? 林家乐的手还伸在半空,林思危却已经走了。她讷讷地将手缩回来,想不通自己哪里出了问题。 厨房里,林思危洗了苹果,正用刀削。就像胡巧月那样,尝试着将皮削成一个圈。 林家欢不声不响地进来,走到她身边。 “林思危,你以后要住这里吗?”她问。 林思危手中停下,抬眼望了望她。林家欢向来少言,主动过来跟她说话,这是第一次。 这问话不咸不淡,语气也听不出好歹,一时林思危也无法判断她的用意,便道:“你觉得我应该住哪里?” 她问得亦不凌厉,甚至脸上还带着笑意。 林家欢道:“只要你不来打扰我们一家,不让我妈伤心,你住哪里都可以。” 林思危心中一动,觉得这个林家欢有点意思。 她笑道:“既然都可以,为什么要巴巴来找我问?” 林家欢正色:“我要确定你的想法。” 林思危并不回答,只缓缓地继续削皮,削出长长的一条,又找了个碗,将苹果分成小块。 然后道:“我的想法当然可以告诉你。十八岁之前,亲爸要对我负责。十八岁之后,自己对自己负责。就这么简单。” “你何时满十八?” “下个月。” 林家欢点点头:“我知道了。”又道,“那希望你说到做到。我对你住奶奶家没有意见。” “也轮不到你有意见。”林思危淡淡地。 林家欢被噎住,脸红了红,终究发现自己的确是幼稚了。 但她还是强撑着:“我说了是不算,但我也可以有我的想法。” 林思危扬扬眉,第一次正视眼前这个小姑娘。 的确内向,的确木讷,但的确,有点儿林思危嫡亲妹妹的意思。 “谢谢你的‘没有意见’,不过……你的家人不会这么想。”林思危道。 第052章 废物 虽然林家人的确不这么想, 但林家欢特意过来说这一番话,林思危刮目相看。 胡巧月拈了一块苹果,放嘴里慢慢嚼着。苹果是甜的, 但她心里却百味杂陈。 偏偏林正清还在旁边问:“甜吗?是不是很甜?” 林思危见胡巧月不说话, 也不看林正清,知道奶奶心里早已不胜其烦, 便道:“爸,阿姨,你们以前也经常拎着苹果来看奶奶吗?” 气氛顿时僵住。 你这不叫提问, 这叫扎心啊。 林正清尴尬,支支吾吾:“有空……当然会来啊。” 刘玉秀已经顾不上许多,自从林思危出现, 她几乎把前面四十年没受过的气全部受了一遍。 “大人在说话, 你小孩怎么老插嘴?” 她说话又急又快, 脸色也难看, 气氛比刚刚更僵了。 林思危笑道:“我是小孩?那小孩是要大人养的, 你们这些大人, 哪个养我?” “你……” 刘玉秀顿时脸色涨得通红, 这下皮肤一点都不白了。 林家乐一看妈妈受气,当即跳出来:“林思危你怎么回事,你存心找骂是不是?” 林思危还会怕她?瞥她一眼:“我是找骂, 你们是找啥?全家人上门找户口本来了吧。” “放肆!”林正清大喝一声。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40节 好大声哦。再大声一点林思危就要被吓到了哦。 “思危你怎么跟大人说话的?看看你是什么态度!”林正清大义凛然, “别以为你不住我那里,我就没权利教训你!” 林思危毫不畏惧,冷笑道:“你对我尽了抚养义务, 你才有权利教训我。你,还有刘阿姨, 我也以晚辈的身份送你们一句话,你们怎么对待长辈,晚辈都看在眼里。想让晚辈尊重你,先想想自己是不是尊重过长辈。” 刘玉秀气得指着林思危大骂:“好啊,你这个野种!狐狸尾巴总算露出来了,看来你最近没少过来拍马屁,你安什么心以为别人看不出来?想骗你奶奶的房子,你还嫩了点!” “咚”的一声,胡巧月手里的拐杖重重地砸在地板上。 “够了!”她喝道。 刘玉秀一惊,骂人的话缩了回去,望着胡巧月:“妈,她想骗你房子。” 胡巧月冷笑:“你骂我儿子的亲女儿是野种,你是什么东西?” “妈……” “你嫁给林正清十七年,你登过我家门几次?思危说得一点没错,想要晚辈尊重你,先看看你是怎么对待自己的长辈。” 刘玉秀气到发昏:“妈,林思危有所图的!她怎么会突然来晋陵,她就是知道你要拆迁了!” “哦?”胡巧月扬眉,“看来思危远在溱洪县,倒比你房管局的亲戚还要消息灵通。我孙女能耐这么大,我这晚年不靠孙女难道靠你这个十七年只上过三次门的没能耐的儿媳妇?” 亏大了啊。 十七年只上过三门次,刘玉秀完全不知道自己婆婆杀伤力这么大啊。 她不是整天板着脸,一言不发吗?她怎么竟然会连珠炮? 刘玉秀说不过胡巧月,当即决定迁怒林正清,大骂道:“林正清,你给我说清楚,你不是说跟妈已经讲好了,过来拿户口本就行了吗?你又骗我是不是?” 林正清也是一头官司。也不知道为什么好好地吃苹果,突然就发展到这么不可收拾。 他跺脚:“别吵了,别吵了,都别吵了。” 林家乐眼看着父母双双吃瘪,觉得终于到了发挥自己聪明才智的时候了。 她趁着林正清狂吼“别吵”,屋子里短暂的安静这一会儿,突然对胡巧月发动攻势。 “奶奶,我爸妈是你亲儿子亲儿媳,你的房子不给他们还能给谁啊?奶奶咱们才是一家人,林思危她就是会拍马屁,就是会甜言蜜语,其实都是骗你的。你千万不能相信她,她不知道骗了多少人。” “哦,是吗?”胡巧月望向她,脸上泛起笑意。 林家乐心中一喜,以为自己的说辞打动了胡巧月,又道:“真的,奶奶,她在鱼骨巷还骗了顾家……” 不提顾家还好,一提顾家,胡巧月的笑意顿时收敛,打断她:“够了。” “知道思危比你强在哪儿吗?她来过这么多次,从来没说你们全家半点不好。你来过几次?来了有十五分钟吗?瞧瞧编排了她多少? “家乐……是家乐吧?你年纪小,听奶奶一句劝,做人不能这样。” 林家乐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亲奶奶也完全不向着她。 亲奶奶不应该是自己可以对她不好、但她必须永远保持慈祥的那个人吗? 林家乐挣扎道:“奶奶,你不要被她蒙蔽了……” “我愿意。”胡巧月冷笑一声,“就算她是拍马屁,她起码花时间花心思在我这儿。你们呢?十七年啊,拍马屁都拍不过人家两个月,废不废物!” 形势急转直下,竟然成了这样,也是所有人始料未及。 羞辱啊!刘玉秀想劈死这老太婆的心都有。 林正清更是恨不得自己从来没来过。他甚至想转头就走,但不行啊,户口本还没拿到啊。 “行,行。我枉做小人了呗!”林正清找补着,“妈你误会我没关系,你总还是我亲妈。我也还是你亲儿子。但我话放这儿,没人要占你房子,我来拿户口本,就是想把家欢家乐的户口转到这儿来,拆迁能给你拿个大户,你住着也舒服啊。” “那还要谢谢你喽。”胡巧月语带嘲讽。 不知是否被羞辱到智商降低,林正清竟然没有听出来嘲讽,反而道:“我也不用你谢。总之损失呢是你自己的,妈你好好想想,算算这笔账。如果你非要听信一些小人之言,那我也没办法。” 胡巧月道:“我一个老太婆,要住那么大房子做什么,有一间容身之处,有一个养老送终的晚辈,足矣。” “你……老糊涂了!”林正清恨恨地。 林思危第一次领略到奶奶的战斗力,不得不赞叹,大户人家的女儿啊,到底都是宅斗过来的,经历过大风大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见林正清还死赖着不走,林思危决定赶客了。 “爸,刘阿姨,话说清楚了,你们也可以告辞了。奶奶这家太小,容不下你们这么多人。” 林正清盯她一眼:“林思危,你还挺狠的。” 林思危笑道:“我性格随爸。” “你……”林正清但凡心口有三滴血,也早就吐干净了,知道跟林思危战斗,一来胜不过,二来还是胜不过。 只得转头对胡巧月又道:“妈,我是不会跟你生气的。今天我说的话,你好好想想,想通了随时给我打电话。” “想不通,别费劲了。”胡巧月淡淡地。 “正清我们走,还跟她们废话什么?”刘玉秀伸手就想去拿装苹果的网兜。 被林思危一手按住:“刘阿姨,你不会连苹果还要拿走吧?” 刘玉秀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真正尴尬到极点。 还是林家乐喊了一句:“谁稀罕,就当喂狗!” 一家人狼狈而逃。林思危跟到楼下,等他们一出门,立即重重地将门关上。 就听见刘玉秀迫不及待地说:“气死了,这一老一少怎么这么恶毒,牙尖嘴利的,跟疯狗一样。” 林正清还安慰:“算了算了,今天说僵了,回头我自己再来。” 然后两个人两辆自行车,又带上双胞胎,气呼呼地走了。 等林思危回到楼上,却见胡巧月坐在窗边笑,哈哈哈哈地笑。见到林思危进屋,指着林思危又笑。 笑着笑着,胡巧月就笑出了眼泪。 第053章 新生 “奶奶。”林思危走过去, 一把抱住胡巧月。 这个经历了人生跌宕、世情冷暖的老人,在这数十年的绝望与枯坐中,始终没有弯过背。但这一刻, 她终于颓然将身子靠住林思危, 无声的眼泪滚滚而落。 幸好啊,幸好老天给她送来了林思危。 她有亲人, 有最疼爱她的亲孙女。 半晌,她松开林思危,快速将眼泪抹干, 道:“这是奶奶最后一次为那个畜牲流泪,以后不会了。” 林思危赶紧递过手绢:“我会陪着奶奶,咱们以后都开开心心的, 再不掉眼泪。” 胡巧月点头:“以前我心中有愧, 总觉得是我成分不好, 影响了他的前程。现在不这么想了。他小小年纪没了父亲不假, 我还年纪轻轻就没了丈夫呢, 我怨过谁?我恨过谁?我不欠他的, 以前不欠, 以后也不欠。” 她拉起林思危的手,脸上有了笑意:“以后咱俩过,再不管那些有的没的。” “好!奶奶有一间房, 我就要睡半间, 奶奶有一张床,旁边就有我一张小床。” “那你也一样。思危有一间房,奶奶就要睡半间, 思危有一张床,旁边就有我……” 胡巧月突然停了, 呵呵笑起来:“不行不行,这后面半句就不能说了,我家思危以后还得找女婿呢。在思危家有奶奶一席之地就好,反正我也是赖定你了!” 气氛终于转晴,二人重又欢喜起来。两个在时代的汪洋大海中漂泊的人,终于有了陪伴,再也不觉得孤单。 旁边五斗柜上,刘玉秀拎来的苹果无辜地滚瘫着。胡巧月瞥一眼:“就是吃了他的苹果,我也不欠他的。思危,你也拿一个吃。” 林思危是真正服气奶奶。 所以她能从大家闺秀到孤苦老人,却始终挺直了脊背活着,她不为世事所伤,不为恶言所动,她坚持又骄傲地活着。 林思危拿了一个,笑道:“我还以为奶奶要笑话我眼皮子浅,赶人走,还要吃人家苹果。” 胡巧月道:“不会笑话,换我也留下。干嘛要跟自己为难。” “哈哈哈哈。”林思危大笑。 搞了半天,自己这个隔了世界的孙女儿,性格竟然是像的奶奶。 … 有了属于自己的小天地,林思危就正式在奶奶家住下。 胡巧月扯了几米布,给林思危的小床做了个帘子,还带木耳花边,精巧得像是后世的卖家秀。 现在的阳川路281号可就热闹了。一大早林思危下楼打水刷痰盂,然后出门上学;半上午胡巧月迎着深秋的阳光悠笃笃出门去买菜。 她的腿脚还是不那么方便,好在菜场不远,她柱着拐杖走上十来分钟也就到了,一路上老邻居们与她打招呼,都说自从孙女住过来,胡奶奶变得爱出门了。 没错。胡巧月就连窗口也坐得少了。她直接坐楼下。 林思危给她在楼梯口放了一张带靠背的藤椅,没事她就把藤椅搬出去,坐在门口向阳处,和一楼的人家说说话,看看来往的车辆,也会给猫狗们劝架。 甚至看到邻居家可爱的小婴儿,还会主动逗弄。 这在以前是不可能的。 看着奶奶白晳的皮肤逐渐透出健康的红润,林思危由衷地高兴。一切都在向好,她的学业也终于告一段落,同学们就要各奔东西,下单位实习去了。 陈雅芬要回老家,她第一个离开。林思危在食堂请她吃了一顿排骨汤,可谓奢侈到极点。出发前夜二人互留了地址,说好一定要经常通信。 留地址时,宿舍四人都在,肖慧玉冷言冷语,说些虚情假意之类的酸话。倒是徐逸期期艾艾的,也递了一个纸条过来。 “这是我的地址,也欢迎你给我写信。”徐逸道。 她分到了晋陵市味精厂,虽然效益不如酿酒总厂,却也是国营企业,还算是个不错的单位。 这些日子四个人在宿舍里泾渭分明,徐逸算是跟肖慧玉一起的,虽然心里也总觉得肖慧玉行事不地道,却也不好意思撒破脸皮。 今天当着肖慧玉的面给陈雅芬留地址,实在是鼓足了勇气。 陈雅芬当了三年班长,也是很利落大方的人,也写下自己的地址,和徐逸交换,并说以后欢迎大家去她那儿玩。 肖慧玉没什么好脸色:“谢了,以后咱们两个地方的人,应该很少碰面了吧。” 对于这种鼠目寸光的话,林思危实在是连反驳都觉得多余。 陈雅芬就在邻市,离晋陵都不到一百公里。现在看来这是了不得的距离,搁后世也就是半天往返而已,又怎说得上“很少碰面”。 陈雅芬却没有林思危那么沉得住气。她受肖慧玉的气够多了,好不容易林思危来了,她才有了同伴,才能扬眉吐气。当然要立即反驳。 陈雅芬道:“对啊,一想到以后不用天天对着你,心情都好多了。”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41节 “你……”肖慧玉气到豁地站起。 陈雅芬又笑:“祝你外公健康长寿。” 林思危差点没憋成内伤,真没想到,一己之力带动了整个寝室的吵架水平啊。陈雅芬这属于突飞猛进了。 两个多月,同学之间的恩怨情仇只能算是人生中一朵极小的浪花。离校前,林思危又去了实践中心。 贾士兵那边卖锤头的钱已经打了一部分过来,吴山海在得到校方的授权之后,目前拥有自主使用该项经费的权利。简单说,就是成了明牌的小金库。 经费虽然还很少,但也足够让吴山海更新一批研制器材。 在林思危的建议下,吴山海还向学校打申请,要为实践中心争取办厂资格。听说申请表已经递到省里,那边回复是校办工厂已经多年不予审批,但考虑到勤工俭学的办学需要,会向上级部门打报告,择机行事。 有这话就行了。 看吴山海的实验室焕然一新的模样,林思危就知道,只要有一丁点儿希望,吴山海就会一直盯着进度。 但凡国家重新启动校办工厂的审批,粮校实践中心一定是第一批。 “如果明年正式分配工作前,咱们的实践中心已经正式设厂,你会不会留下?”吴山海真诚地问。 如果实践中心摇身一变,变成校办工厂,以现在实践中心的主攻方向,很有可能和酿酒总厂重叠。 林思危无法立刻给出回答,她需要去酿酒总厂工作一段时间,想办法完成一次详细的市场调研。 晋陵市有没有可能容下两家饮品厂,将决定着她的去向。 但有一点十分肯定,无论她日后是成为酿酒总厂的一员,还是实践中心的元老,她都已经脱下学生的稚气,要进入一个新的人生阶段。 林思危,满十八了。 第054章 上班 去酿酒总厂报到的这天, 胡巧月比林思危还要激动,天没亮就醒了,悄悄起床, 将林思危放在床尾准备穿的棉袄罩衣和裤子拿到厨房。 之前卧室的那张桌子搬到了厨房, 厨房原来的桌子彻底成了置物架,地方更局促了, 但桌面却宽敞了。 胡巧月将罩衣和裤子铺开,熨得笔挺挺的,她要让孙女儿成为酿酒总厂最靓的崽。 她有这个信心。 林思危起床, 看到挂在床头的罩衣和裤子,兴奋地咧开了嘴。 火速穿上,跑厨房去献宝:“奶奶, 我好看吗?” 胡巧月正烧泡饭, 回头打量着林思危。 玫红波点灯芯绒罩衫, 黑色长裤。重点是合身。更重的重点林思危漂亮。 漂亮姑娘穿这么一身, 简直就是亭亭玉立。 “我孙女还能不好看?我敢说, 今天酿酒总厂的食堂里, 小伙子人人都要抢着坐你旁边。” “哈哈, 奶奶你太逗了。”林思危笑道,“那也是奶奶会收拾,还给我熨了衣服呢。我就没见几个人穿这么毕挺的。” 胡巧月撇嘴:“也就是现在的人都不讲究了。以前我的衣裳啊, 不熨都不能上身的。皱巴巴会被人笑话。” “所以奶奶你有熨斗?” “没有, 倒想买一个,没舍得下手。” “那怎么熨的啊。” 胡巧月朝旁边努努嘴:“用那个。” 林思危一看,靠墙的桌子上放着一个汤婆子。这年头取暖都用纯铜汤婆子, 扁扁圆圆的,灌上开水塞被窝里, 能一直热到第二天。 原身林思危在乡下生活,并没有用过,咱林总则是在影视剧里见过,其实也没用过。两辈子加起来,也是头一回见,林思危不由好奇地伸手去摸。 “嚯,好烫!”她缩回手。 逗得胡巧月笑起来:“让你毛手毛脚,什么都乱摸。” “这是汤婆子吧?” “是啊,你在乡下没用过?” “没用过,但见过店里有卖。”林思危拎起把手,沉甸甸的,十分有质感,不由赞叹,“奶奶你也太聪明了,怎么想到用这个熨衣服的呢?” 胡巧月道:“早先的熨斗跟这个原理差不多,汤婆子底也是平的,灌上开水不就是个熨斗嘛,我一直这么弄。” 林思危竖竖大拇指:“聪明奶奶,我就是随你。” 又一下子夸了两个,反正林思危最惯用这套,也最有效,每回都逗得胡巧月开心不已。 所以胡巧月说得没错,她也知道林思危是拍她马屁,可是能持之以恒地让对方高兴,这本身就是一种爱和重视啊。 … 江南的十二月,寒风又湿又冷,最靓的崽扎着一把马尾,挎一只黄挎包,袅袅婷婷地来到了酿酒总厂。 “师傅,我是省粮食技工学校的,今天实习报到。”她给门卫看学生证。 门卫瞥一眼,今天来好几个了,都是粮校的实习生。 不过这丫头怎么有点面熟? 一敲脑袋,门卫突然就想起来,这不上次跟丁厂长他儿子一起来厂里的那个漂亮丫头吗? “上回跟丁厂长儿子一起来厂里的就是你吧?”门卫八卦地问。 好家伙,果然是干门卫的好材料,这记性真是杠杠的。 林思危笑道:“叔叔你记性真好,上回跟丁同学过来办事的。” 门卫直接笑成了花:“干我们这个,就得能记人啊,不然厂里这么多人进进出出的,我不成睁眼瞎了。” “不会不会,叔叔灵光得很。” “实习报到的都去行政楼二楼,找我们劳资科的谭科长。快去吧,已经有好几个同学来了。” “谢谢叔叔。” 林思危甩起马尾辫,轻盈地向门卫指的方向去了。 门卫意犹未尽,跟旁边的人赞叹:“瞧瞧这丫头,长得这么好看,还有礼貌,真不错。” 旁边人也看着林思危的背影:“这么好看的丫头进咱们厂,那帮小赤佬又要心花花了。” 门卫轻蔑:“切,癞哈蟆想吃天鹅肉。这丫头一看就家境好,跟丁厂长门当户对,肯定是丁厂长儿媳妇。” 反正吧,林思危走到哪儿,都有人暗暗给她安排身份。 身份多变的林思危来到劳资科,看到门口站着几个男生女生,有两个还挺面熟,的确是粮校的同学,但都是其他班的。 “林思危?”有人喊出了她的名字。 林思危低声问:“你们怎么不进去?” 那人道:“我们已经办完手续了,要等所有人都到了,一起分配呢。” “行,那我先进去。” 林思危走进办公室,看到一个扎两条辫子的中年妇女,戴着一副眼镜,抬头看林思危。 “你好,我是粮校的学生,过来实习报到的,请问您是谭科长吗?” 中年妇女正是劳资科科长谭向梅。她点点头:“进来吧,你叫什么?” 一边问,手指已经在名单上点。 “我叫林思危,粮食工程管理班的。” 谭向梅迅速抬头,打量林思危,笑容已经堆上脸颊:“林同学啊,坐坐。” 旁边有张折叠椅。可其他同学都在外头走廊上站着,林思危的情商不允许她一屁股坐下去。 “谢谢谭科长。”她嘴上谢着,却没有坐下,又问,“我需要办哪些手续?” 谭向梅在表格上勾了一下,给林思危发了几张花花绿绿的塑料饭票菜票:“这是饭票,每个实习生都有。这儿签个字。” 林思危依言签字领饭票。 “字写得真漂亮。”谭向梅夸赞道。 林思危有点汗颜。就写个名字,就被夸了。谁不是把自己名字练得龙飞凤舞撒。 当然她也知道,谭向梅如此偏爱,跟丁韶武的大力推荐有关。 表格上签了一大半,还有三个同学没到。 谭向梅道:“等人来齐了,我带你们去各自的车间。哦对了,你是管理班的,你不用下车间。” 不用下车间?林思危懵了。 按她的想法,自己肯定要先去车间,甚至可能要轮转一番。咋就不要下车间呢? 难道真如林正清所说,读个带“管理”的,以后就只要坐坐办公室? 第055章 品牌 乍一听说自己不会去车间, 林思危还颇有些意外。她本来就是持着学习的态度前来,车间是生产第一线,如果不去车间, 她又如何能了酿酒总厂的生产形势呢? 但身为一个实习生, 她也的确无法左右领导的想法。 林思危整整挎包:“谢谢谭科长,安排到哪里我都会跟前辈师傅们好好学习的。” 态度真是端正极了。 谭向梅笑道:“当然人员还要落到车间, 你算是酿造车间的人。回头我带你去酿造车间办个手续,再把你借用出来。” 嗯?听这意思,不是安排个办公室让自己坐坐, 而是有什么临时任务? 林思危道:“是有什么临时工作需要我参与吗?” 谭向梅眉头一挑,望向她:“韶武说你聪明得不得了,我还以为他夸张。原来真是听风就能辨影啊。” 然后伸出食指顶了顶眼镜:“厂里马上要成立个工作组, 你过来帮帮忙。” 接下来, 她就啥也不说了, 一脸讳莫如深的表情。 其实谭向梅是深思熟虑过的。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42节 酿酒总厂的主要产品有两种, 晋陵啤酒、晋陵白酒。以前这两种酒都是在周边城市配额供应, 去年行业内有了新动向, 如果拿到“优质产品”的称号, 会很有利于产品销到外省更广阔的市场。市里很希望晋陵啤酒和晋陵白酒可以名声更响,市场更大,为晋陵市创下一个知名品牌。 啤酒的标准是外来的, 没有什么争议, 也谈不上什么国内标准,相对容易申请,但白酒可是咱们华国的特产, 各省都有驰名中外的名酒,晋陵并非传统白酒产地, 想要拿到“优质产品”称号谈何容易。 下周,由专家组成的评审团就要抵达晋陵,晋陵市政府从上到下严阵以待,轻工局更是将此次创优评审作为年底最重要的工作在抓。 至于林思危,酿酒总厂倒也没把她看得多少重要。无非是要迎接评审团,酿酒总厂要组建一个评审筹备小组,需要一些礼仪人员。 这年头,所有的企业还没有“公关”这个概念,也不懂得企业形象的重要性。 但接待评审小组,这是头等大事,酿酒总厂的相关人员也意识到,接待得好与不好,对自己的品牌创优至关重要。林思危这种又漂亮又大方的小姑娘,当然就是最佳人选。 … 粮校过来实习的人员一共有9个,没过多久,人就到齐了,逐一去谭向梅那儿报了到。 谭向梅领着这些人,一个一个车间走过去。 每个车间的主任都毕恭毕敬地接待,然后将自己部门的实习生留下。 最后一站终于抵达了酿造车间。 酿造车间今年刚刚扩建,新建的糖化设备容量非常可观,有十几个班组,生产工人将近两百位,是酿酒总厂的明星车间。 谭向梅将余下的三个实习生交待给酿造车间,然后又跟酿造车间的主任说,这个叫林思危的,虽然人员实习编制挂在酿造车间,但她要把林思危带走,厂部要借调使用。 酿造车间当然不会有任何意见,一个实习生而已,有没有,他们并不在意。不过是谭向梅把人带过去,过个明路而已。 在酿造车间办了个入职,然后车间主任就跟林思危说,你去厂部好好干,车间肯定会给你一个高分…… 得,大家都心照不宣了。林思危等于就是来酿造车间走了个程序。等再回劳资科时,就只剩了她一个人。 谭向梅终于跟她说了实话:“厂部刚成立了品牌创优评审筹备小组,正缺人呢,咱们劳资科的意思,你去筹备小组吧,过几天上面就要来人了。” 林思危终于明白了。酿酒总厂要打造自己的品牌,而她林思危,就是一个十分合格的花瓶。 别以为花瓶就是摆设。完全不是。 林思危这个花瓶,是要经得起碰撞的。 … 按林思危的想法,摆在酿酒总厂评审筹备小组面前的,应该有两项重要任务。第一是取得食品卫生许可证,第二是拿到工商行政管理总局的商标注册证书。 然后再谈“创优”。 但实际情况似乎并不是这样。 总体来说,这个创优工作小组本身就很不专业。 所谓的工作组,根本没有专职工作人员。工作组的组长是厂长丁光耀,也就是丁韶武的亲爹,然后接下来的副组长和各种组员,就是酿酒总厂的各个领导…… 总之,就没有真正干事的。 林思危被指派到工作组之后,欣喜(不,划掉)——悲哀地发现,其实整个工作组就自己一个人。 谭向梅把林思危带到“创优办”——没错,就是“晋陵啤酒与白酒品牌创优办公室”之后,其实就没人来管她的工作了。 简单说,如果林思危是个能混日子的,从现在起,她就可以自主决定是否上班,组长——也就是丁光耀,如果布置任务,那她就照办;如果组长顾不上这项任务,那她就磨磨洋工,对付到实习结束即可…… 这的确是个非常舒适的工作。 但林思危是这种人吗?当然不是。哪怕她并没有认准酿酒总厂这份事业,她也要把自己的实习工作认真完成。 到岗的第一天,她就去了厂长办公室。 做啥 ?堵组长啊。 谁让丁光耀是组长呢? 丁光耀看到林思危,一脸懵逼,甚至问办公室主任,这丫头是谁? 办公室主任也不认识林思危啊,只能私下去找林思危,问,哎,你是谁啊? 听说林思危竟然是粮校来实习的实习工人,是创优办的专职工作人员,办公室主任眼镜都差点掉地上了。 甚至暗示林思危:“姑娘,你是来实习的,主要就是打扫办公室卫生,有文档就归类,没文档就等文档,如果有领导来开会,你帮着倒倒茶,其他的不要横生枝节。” “哦。”林思危没和他争辩,又悠悠地问:“咱们食品许可证拿到了吗?商标注册下来了吗?” 办公室主任瞥她一眼:“小姑娘问这个干什么?” “如果都没有,就不怕以后有其他厂家抢注晋陵啤酒和晋陵白酒吗?” 办公室主任不以为然:“这还用注册?就咱们苏省,谁不知道晋陵啤酒和晋陵白酒是咱们晋陵酿酒总厂的产品啊,谁敢冒牌,咱们晋陵轻工局是吃素的?” 得,林思危给酿酒总厂减10分。 第056章 堵人 一个企业的办公室主任, 是最接近权力核心的。某种程度上说,比一些边缘的厂级干部掌握更多高层动向。 所以不用问,办公室主任的想法, 一定就是厂领导的想法。 看来丁韶武他爹的思想也不够解放、对以后的困难预计不足啊。 不过这也不奇怪。以后数十年华国的发展日新月异, 多少新兴的企业风生水起,多少曾经辉煌的企业沉重地走向没落, 能一直保持高远眼光的实属凤毛麟角。 林思危也不跟办公室主任争,笑眯眯地回了创优办。 创优办其实就是个小会议室,在二楼的最西边。厂长室在三楼, 上下必经二楼啊。林思危把办公室门打开,一直盯着楼道,终于被她盯到丁光耀。 她立刻从西边楼梯跑下去, 在楼下跟丁厂长制造了一个偶遇。 “丁厂长好。”她笑盈盈打招呼。 现在的林思危长相出众, 打扮光鲜, 已经不是那种不起眼的小女孩。丁光耀打量她:“林……” “我叫林思危, 是粮校的实习生。有事想跟丁厂长说。” 丁光耀看了看手表。他正打算去市政府, 要跟经委的领导汇报工作, 司机去取车了, 还没来,他是在等车。 “你这小丫头,怎么专门堵我, 到底什么事啊?” “我想问问丁厂长, 咱们创了优质产品,是不是就可以销往全国各地了?” 她眨巴着眼睛,像是真心来询问。 丁光耀反正也不赶时间, 加之知道林思危刚被抽调到创优办,心中只以为这姑娘是想了解工作。除了觉得“这种小事为啥非要来问我”之外, 倒也没有轻蔑和不耐烦。 “对啊。现在咱们的两大拳头产品晋陵白酒和晋陵啤酒,主要市场还是在本地,以及省内一些兄弟城市。但咱们企业要做大,要给工人们增加效益,不能只盯着省内啊,省内市场毕竟有限对吧……” “嗯,我懂,那叫市场饱和。”林思危快人快语地接。 丁光耀一愣。他还是头一次听见这个词,但仔细一想,却又觉得很对味儿,就是这么个感觉。 不由连连点头:“反正就是这么个意思,小丫头你还蛮新潮的,懂很多新词啊。” 林思危嘿嘿一笑:“我也是看书学来的。” 丁光耀一听,倒是大加赞赏:“爱看书是个好习惯啊。一定要坚持啊。反正吧,创到‘优质产品’,咱们的两种酒就有机会去省外销售,否则的话去订货会上,外省供销社正眼都不瞧我们。” 这个林思危完全能理解。 后世打响名牌靠广告,但现在这年头电视还是个稀罕物,广播倒是有,但也从来没有广告,大家都还没有这个概念。所以这年头要打响品牌靠什么呢?就是靠订货会、展销会这些,大家带着产品去推销。 “优质产品”的名头就是个通行证。 林思危道:“我明白了。就是好酒也怕巷子深,咱们要让大家都知道,晋陵白酒和晋陵啤酒是专家都认可的好酒。不过……” 她话锋一转:“我在小店里看到过广汉大曲,这可不是咱们苏省的酒,也不是优质产品,怎么就能到咱们苏省来卖,还进了小卖部啊?” 丁光耀被她逗笑:“你还挺爱思考,很能举一反三嘛。广汉大曲当然进不了苏省,你看到的,多半是哪些小作坊做的,假酒。” “所以咱们晋陵白酒要是打响了名声,别人会不会也做假酒啊?” “这个当然有可能。”丁光耀道,“要有这种事,咱们就要举报到工商局去,让工商局去查封。” 见丁光耀终于慢慢入套,林思危幽幽地道:“唉,如果别人说自己的晋陵白酒才是真的呢?” “那怎么可能!”丁光耀大手一挥,“谁不知道晋陵白酒是咱们厂生产的,这都敢冒牌,谁吃了这种熊心豹子胆,我还佩服他呢。” 林思危道:“我敢。” “你?”丁光耀以为她在说笑话,“哈哈,小丫头别跟我开玩笑了,在创优办好好干,看来我这个组长要交待点工作给你做,免得你整天想些有的没的。” 林思危却认真:“我真的敢。我看新闻上,自己都可以注册商标啦。我就去注册一个晋陵白酒,等我有了注册证,那我的白酒就是真的。” 丁光耀挑挑眉,被她这个大胆的假设给惊到。 不由语气也慎重起来:“你这个想法,理论上的确可行。但是吧,因为晋陵白酒已经在市场上卖了多年,也有相当的知名度,国家就不会让你注册。” “那我注册普陵白酒呢?注册晋棱白酒呢?” “哈哈哈哈。”丁光耀大笑起来,“普陵,晋棱,亏你想得出来。” 林思危道:“我一个刚工作的小姑娘都能想到,外边那些人肯定也想得到啊。尤其咱们两个酒评上了优质产品,那名声就更响了,想抢咱们饭吃的肯定也越来越多。” 说到这儿,林思危还暗暗顿了一下。因为她以后可能也是抢饭吃的其中一员,谁知道呢。 “按你这意思,咱们不仅要注册晋陵商标,还要把什么普陵、晋棱一起给注册了?” 林思危重重点头:“十分有必要。” 一辆吉普车开过来,停在丁光耀跟前。他要去市政府了。 “我要走了,小丫头还挺有意思的。你刚刚说的有道理,回头我车上好好琢磨琢磨。” 吉普车开出厂门,林思危目标达成,乐呵呵转身想要回楼上,却看到不远处的办公室窗口,一个中年男人向她挥手。 “你好,找我吗?”林思危跑过去,问。 中年男人指指办公室门,示意她绕进来。 门在里头走廊上,林思危对行政楼还不很熟悉,绕到走廊后,特意抬头看了一下牌子。 这是销售科。 “我叫胡秋平,销售科科长。你就是新来的林思危?” “胡科长好。”林思危毕恭毕敬,心里却想,我才来两天,已经这么有名了吗? 胡秋平打量着她:“你很厉害啊,几句就把我们丁厂长说动了。” “呵呵,没有,我就是年纪轻嘛,也不怕生……”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43节 “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胡秋平语气中带着赞赏,“不瞒你说,注册商标这个建议,我也跟厂部提过,效果不如你啊。” 还有这回事?看来酿酒总厂也有精明人。 “你实习多久?” “半年。” 胡秋平眼睛一亮:“等创优办的工作结束了,来我销售科吧?” 第057章 懂我 这就被销售科看上了? 这工作倒是林思危的拿手。但她真心还想去车间转转, 便笑道:“谢谢胡科长,不过我们实习生,以后去哪个厂还不一定呢, 怕辜负胡科长的一片好心。” 胡秋平却会错意, 低声问:“是不是有顾虑?” “顾虑?”林思危一时没听懂。 胡秋平叹道:“我知道的,女孩子跑供销嘛, 有些人会说三道四的。尤其是漂亮的女孩子,一般家长也不太愿意的。” 这下林思危秒懂。 不过本来就是营销出身的林总,倒是完全没有这方面的顾虑, 甚至很讨厌这样的偏见。 不正之风哪里都有,靠脸吃饭也不少见,但之所以叫偏见, 就是这些人把一部分顽疾, 视做所有人的通病。 “胡科长误会了。我家长辈信任我, 我也不是顾虑这个。自己立得正, 我不怕人说的。” “那是……”胡秋平迷惑了。 林思危诚恳地道:“我去店里买一件毛线, 也会问问含多少羊毛啊, 申城牌子和晋陵牌子哪个好啊, 起不起球啊,缩不缩水啊,掉不掉色啊……” 胡秋平哈哈笑起来:“小丫头你想得美, 哪个营业员会听你讲这么多, 爱买买,不买走。” “我打个比方。”林思危呵呵笑起来。 她知道胡秋平讲的是实情,这年头国营商店就是这么个服务态度, 跟后世不一样。但胡秋平干销售多年,就一定知道没有哪个行业可以永远朝南坐。 “营业员爱搭不理, 那是顾客买不买都不影响她的收入。可以咱们企业销售肯定不一样,企业销售情况不好,厂里效益就不好,影响的是全厂职工的收入啊。” 胡秋平指着她,手指还在空中晃了晃,半晌说不出话来。 刚刚林思危在窗外堵丁光耀,胡秋平就全看在眼里,又听壁角听了全程,对林思危又天真又成熟的一番发言很是刮目相看。而且他旁观者清,很清楚林思危是如何一步一步把丁厂长的思路引到自己的思路上。 这是本事。 胡秋平在销售岗位上干了二十年,阅人无数,这小姑娘不仅厉害,而且并不掩饰自己的厉害。 那就只有一种判断,这小姑娘自信,且有自信的底气。 现在她说的这番“销售论”,如果出自一个有经验的销售人员之口,那不奇怪。但她只是一个技校实习生,这不得不说,就是天赋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销售人员要玩熟自家产品,要做到‘问不倒’,对不对?”胡秋平终于想到了合适的形容。 林思危笑道:“‘问不倒’只是最基础的素养,高级一点的,就要会‘找亮点’……” 胡秋平挑起了眉毛:“你家有人干销售?” “没有,我是农村转学过来的,跟奶奶过。” 林思危说得不卑不亢,倒让胡秋平很意外,他又打量一眼林思危,只觉得一点儿土气都没有,从打扮到气度,完全就是城里姑娘,而且是城里的时髦姑娘。 不过这年头,早年大户人家的孩子返城的不少,胡秋平也只当她是那种有故事的孩子,便没有深究她的背景,只是感叹道:“没干过销售,居然能想这么多,不可思议啊。” 林思危笑道:“我姨夫上集市卖家养的老母鸡。集市上卖老母鸡的多着呢,凭啥人家就要买你的啊,那就要毛色鲜亮,身体肥壮,外加能下蛋。要是在集市上当街下个蛋,那就更好卖。胡科长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这是不是就叫找亮点?” 胡秋平哈哈大笑:“卖个老母鸡都能给你整出这么多道理。我算是听懂了,这弯弯绕的,不就是想说,你想去基层先锻炼锻炼,了解一下产品嘛。” 懂我啊!林思危大喜。 … 吉普车驶向市政府,丁光耀在车上闭目养神,脑子里却转着林思危的话。 去年厂里开会,也讨论过商标注册的问题,但是粗略了解之后发现同行差不多的厂家,注册商标的也不多。加之厂里业务做得不错,忙着生产,这事也就拖下来了。 主要还是觉得这事不重要。 苏省谁不知道这两款酒是晋陵酿酒总厂的啊,就跟丁光耀他爸妈那一辈,没结婚证的多了,都是自己走个程序,不也打打闹闹过了一辈子。 谁不承认他们是两口子?哪用那张破纸来证明啊。 但今天林思危这番话,尤其是那个“普陵”和“晋棱”,突然给他提了个醒。 就比方他这时候要是突然冒出来一个兄弟,不管是同父异母还是同母父异,那的确都是可以来分家产的。 嗯,等创优结束,这事得让厂里去办一办了。丁光耀想。 市经委主任顾念申正在办公室等他。 这是顾念申在经委主任位置上主办的最后一件重大事项。市里新的任命已经下来,他即将担任副市长,主管工业经济。所以来找他的人络绎不绝,都是到未来副市长跟前混脸熟的。 眼下全国都在开展工业企业整顿,晋陵市也不例外,不少企业从上到下都不太配合,领导习惯了等任务,职工习惯了大锅饭,对整顿很是抵触。顾念申今天见了两位区长一位局长,都是来倒苦水叹苦经的。 一番苦口婆心的思想工作做完,终于等来了丁光耀。 说实话,只有酿酒总厂创优这件事,让他心情还愉快点。 “顾主任!”丁光耀一进办公室就摘下头上的帽子。这帽子是他老婆在申城帮他买的,最新款鸭舌帽。 顾念申打趣:“老丁今天这打扮很像个小开嘛,有派头。” “我这年纪还小开,老开还差不多。” “哈哈,老开,你还皮蛋呢。坐吧,你们厂里准备得怎么样了?” 丁光耀在他对面坐下,道:“招待所、饭店、接送的面包车,全部都安排好了。就等经委给名单,不知道对方来的评审组都是哪些人,上头口风够紧的。” 顾念申递过一张纸:“名单已经有了,大部分都是老熟人,问题不大。招待固然是要招待好,你们也要拿出最优质的产品和最积极的精神面貌,眼下看,是评审你们的酒,长远看,其实是评审你们的厂。” “对对,顾主任说得对。”丁光耀一边看着名单,一边也不忘拍马屁,压低声音道,“再过几天就得改口喊顾市长了。” 顾念申呵呵笑:“咱俩就不要来这虚伪的一套了。过两天我带人先去你们厂看看,提前验收一下。” “好好,非常欢迎顾主任光临我厂。” 话音未落,丁光耀突然哎呀一声:“怎么有他?坏事了这!” 说着,指着名单上一人道:“这人我搞不定,他肯定会来砸场子的。” 第058章 公函 丁光耀指的这人叫孟朝阳, 是邻省轻工局的食品处工程师。 顾念申不认识此人,也不知道为何丁光耀反应如此激烈,不解道:“他是谁?跟你有什么过节?” 丁光耀便跟顾念申解释。 原来他和孟朝阳早年曾经是干部培训班的同学, 当年二人都来自酿酒行业, 总被培训班其他同学拿来比较。 同学比较也就罢了,二人还同时喜欢上培训班的班花。 自然就相互看不顺眼。 要论相貌, 丁光耀哪可能输,长得不帅又怎么生得出丁韶武那样的儿子;要论职业,二人都是厂里的技术骨干, 倒难分出胜负。孟朝阳最拿得出手的就是学历。 孟朝阳是大学生,天之骄子。丁光耀却只是个中专生。所以孟朝阳在培训班就总是以知识分子自居,话里话外地看不上丁光耀。 但这位孟同学实在不懂爱情。 爱情的产生, 除了视觉冲击之外, 还有一种很微妙的感情叫“怜惜”。丁光耀在外貌上的优势已经领先很多, 你还要全方位打压人家, 你这就不叫优胜, 叫没风度。 班花为丁光耀打抱不平, 打着打着, 两人就走到了一起。后来就成了丁韶武的妈妈。 为这事,后来干训班同学聚会,孟朝阳都不跟丁光耀坐一桌。 丁光耀也不跟他计较。这年头工人阶级才是领导者, 何况他还是厂长, 是工人阶级里的精英分子,才不去跟一个机关里的工程师别苗头。 倒是孟朝阳,看上去在省厅工作, 其实也没什么实权,每天的工作就是夹着公文包去喝茶看报, 那段特殊岁月还因为学历太高而被打倒过,对比丁光耀的辉煌,更加灰头土脸。于是背后对丁光耀颇多怨怼,也飘过不少句子进丁光耀的耳朵。 就这么个倒霉蛋外加小心眼儿,这次进了评审组,一朝有了些权利,还不得狠狠地找茬啊。 顾念申听完这段往事,目瞪口呆。没想到这两人结下的不仅是工作上的梁子,还有一些爱情纠葛,真是超出了顾念申的能力范围。 想了想,顾念申道:“我瞧他名字排第九呢,也不算是多有话语权,最多算一票,这事肯定还是要听大部分人的意见。” “顾主任你不知道,此人脸短器量小,就怕他当场给大家难堪。” 丁光耀想了想,又道:“搞不好都是他主动要求进评审组的,故意搅局来了。” 顾念申挠挠头,觉得这个猜测倒也不无可能。 “到时候见机行事。我就不信还搞不定一个工程师。要对咱们的产品有信心。” 二人讲完工作,丁光耀终于有时间喝了一口水,气氛终于缓和下来。 眼见着快下班了,也不会再有人来找,二人难得闲适,拉起了家常。他们也算是颇有些交情的老朋友,对两家的情况也有所了解。 “还是你家好啊,子承父业,粮校也要毕业了吧?” “哎哟,顾主任你哪壶不开提哪壶。我家那个混小子,天天就爱玩,承个屁的父业,就是个败家子。跟你家几个孩子比,那是天上地下。” 顾念申却叹道:“快别说这话,我家小小子也是皮到不得了,从小惹祸的祖宗,这亏得部队给他锻炼了,成了个器了。” 丁光耀却由衷赞叹:“还是得部队去打造。经过部队打造的孩子就是不一样,我就是脑子糊涂,没舍得让我儿子去……” 顾念申笑道:“你家一个独子,捧掌心呢,就不要去过那个劫了。我家小小子这不又上战场了,我这心啊……” 说到这儿,微笑变成了苦笑。 顾念申又甩甩头:“不说了不说了,总之啊,还是羡慕你,一个宝贝还是留在身边好,我家三个,每个都觉得落不到自己身上,就没一个能回来尽尽孝的。” “那也是因为优秀,马上过年了,他们总要回的。我来作东,请孩子们聚聚,也让我家那个不成器的东西见识见识哥哥姐姐们的优秀。” 丁光耀说着话,顾念申的思维却游离了。 他想到远方的三个孩子,那两个还好,虽然不常回来,却是平平安安,唯有顾洽,这一上战场又不知道何时能有音讯。 这种抓心挠肝的思念,非亲人又怎能理解。 …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44节 林思危也在想顾洽。 她上次寄给顾洽的信,一直没有回音。她不敢打电话问顾家爷爷奶奶,怕勾起他们的思念之情。 眼下已经快一个月,林思危想再写一封信过去,告诉顾洽自己已经进厂实习了,还进了厂里的什么评审组。 家里没有书桌,在厨房也不方便,怕被奶奶看到。现在这个“创优办”倒是真好,她一个人坐拥三十几个平方,搁后世,妥妥的办公面积超标。 眼下快下班了,自己也没有新的工作要做,林思危拿了一摞带“晋陵市酿酒总厂”红头的信笺纸,从黄挎包里掏出钢笔,开始给顾洽写信。 “敬爱的顾洽同志……” 她写个开头,又觉得太正经了。顾洽写信已经正经得像公函,自己要再回个公函,那也太没意思了。 这张撕掉。重来。 “顾洽你好,上封信没回,你应该是出新任务了吧。我到晋陵市酿酒总厂实习了,今天是上班第二天,要是你想写回信,就不要往粮校寄了,我收不到啦……” 林思危洋洋洒洒,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那么多废话。 从自己到酿酒总厂实习,没能分到车间的惋惜;到现在自己住在奶奶家,和奶奶一起生活的平静美好;到她看到顾家爷爷奶奶,说他们还是那样欢喜冤家…… 写着写着,她都没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变得亲昵了、随便了。 一直到满满写了两张纸,才惊觉自己怎么这么多话呢? 是因为生活变化太大吗? 还是因为自己就是想对他说? 一抬头,窗外天色都已经渐渐黑了。她走过去,拉开电灯,赫然发现门外探进一个脑袋。 “嗨,在干嘛呢?实习还顺利吗?你在写什么?” 这颗漂亮脑袋,是丁韶武。 第059章 考验 “没什么, 给我老家写信。” 林思危不动声色走回会议桌前,然后将信笺反扣,云淡风轻地叠好装好挎包。 丁韶武不疑有他——当然以他的智商也想不到“疑”, 他跟进会议室, 打量着:“谭阿姨果然给你分配得挺不错啊。你这样成绩好的同学,就应该坐办公室。” 虽然这样的观点林思危不敢苟同, 但的确是大部分人的想法。不仅现在,在很长久的时间内皆是如此。 林思危不跟丁韶武讲这种话题,笑道:“你怎么来了, 等你爸下班?他好像出去了还没回来。” “不找他,过来看看你。” 这话要是换个人说,比如顾洽, 林思危的心一定会漏跳一拍。但丁韶武是个漂亮孩子, 林思危内心比他成熟, 完全没觉得这话有什么问题。 这不就跟弟弟去姐姐学校玩那样正常么。 “你在供销社怎么样?”林思危问丁韶武。 “无聊死了!”丁韶武抱怨, “我去了两天, 唯一的工作就是帮我们领导打水泡茶洗杯子, 然后就坐下来看报纸, 领导先看,看完了我再看。” “噗。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工作啊。听说收入不错哎。” 丁韶武也坦荡:“还行吧,比酿酒总厂高点。实习另外有补贴。” 这就真是不错了。酿酒总厂就已经比其他厂高一些, 供销社又要再高一些。 真是小看这些以后差点消失在历史长河中的部门了。 二人说了一会儿话, 下班铃声响了。 现在正是一年中日头最短的几天,外面天已经黑了,丁韶武探出脑袋看看厂门口, 好多工人骑着自行车冲出厂门。 他挺骄傲:“你们厂比我们那儿强,我们那儿下午三点就没人了。看来我爸管得不错。” “在背后议论我?” 一个威严的声音传来。丁韶武猛地回头, 大惊失色,当场结巴:“爸……爸爸……” 林思危倒镇定,大大方方喊了声“丁厂长”。 丁光耀刚刚从顾念申那儿回来,本来打算回办公室打个电话再回家,经过二楼,看到会议室的灯亮着,想起林思危跟他没大没小说的那些话,心中一动,就走过来看看。 没想到,竟然逮到自己儿子。 “人家三点下班你也三点下往,有没有点实习生的样!”丁光耀看到这个绣花枕头的儿子就来气,“看看人家林同学,都打了下班铃了,还在办公室工作。” “我没……”林思危想救一下场。 丁光耀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好好跟林同学学习学习,人家小小年纪,又爱看书,又爱思考。都是一个学校的,你咋……” 他的手指就在空中点啊点啊,向着丁韶武点了半天,终于放弃,恨恨地道:“小林,多带带他。给他开书单,让他……让他写读书笔记。” 林思危担心地望着丁韶武,生怕他和父亲顶起来。要知道孩子都最讨厌这种拉踩了。 没想到丁韶武这个笨蛋竟然开心得蹦起来:“林思危你听到没,我爸让我向你学习!” 嗯?有这么开心?林思危觉得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傻? 接下来,高能来了。 丁韶武乐呵呵向他爹道:“爸,林思危很厉害的。知道我为啥英语考了62分不?是林思危教我的学习方法。” 还有这事?丁光耀震惊了。 说实话他听说儿子英语竟然考及格了,他直接就认定,这臭小子肯定作弊了。但学校老师居然说他没有作弊。丁光耀当场就想,那肯定是你们监考老师没抓到。 没想到,竟然是林思危辅导了? “所以林同学英语水平怎么样?”丁光耀问。 林思危还能说自己水平不行?别说她不谦虚,就是谦虚,这也不符合实情啊。 “我的英语水平……”林思危环顾四周,在报架上捞过一版报纸,“这报纸上的文章,翻译成英文没问题,和外国人说话也没问题。” 丁光耀倒吸一口凉气。 整个酿酒总厂,敢这么说的,只有他们的总工程师。要知道总工程师可是名牌大学毕业生,还出国留过学—— 啊不对!丁光耀突然想起来,就是总工程师也不行。因为总工程师留学的那个大毛国,讲的是俄语! “小林,敢不敢接受考验。让我试试你的真本事?” “敢啊!”林思危扬眉。 还能有啥考验,肯定就是叫个人来测试我英语呗,林思危想。 没想到丁光耀道:“过两天市经委顾主任要来先期考察工作,他可是见过大世面的,出国考察都不用翻译,自己可以上阵,到时候敢不敢去接待?” 原来是这种小事。林总接待过的各级领导和各国客户数不胜数,林总也是见过大世面的好吧。 “没问题。”林思危漾起笑容,“需要我介绍产品吗?” “不,你才来几天,肯定不了解产品。你上去来一段英语介绍就好,给咱们厂提升一下档次。” 懂了,就是家里来客人了,长辈喊你表演个节目呗。 虽然讨厌,但必不可少。 … 听说林思危进厂没几天,就要接待市里的领导,胡巧月乐颠颠的。 “思危你还会说英语?我还以为学校早就不教英语了。” “教的呢。不过我的英语却不是这儿的学校教的。” 林思危把“这儿的学校”咬得很重。因为这是实情啊,这儿的学校也教不了她这么多。很容易露馅的。 胡巧月当然无法领会其中奥妙,好奇地问:“你们溱洪的初中教的?这么厉害?” 那个“传说中的老教授”又可以登场了。 “是关我们那儿的一个老教授教的,我妈看他可怜,有时候给他送点新鲜的蔬菜。” “哦。”胡巧月点头,“好些有学问的人都受苦了。不过有学问就是有学问,别人拿不走,不管到哪儿都可以造福他人。” 最后几句,胡巧月竟然是用英语说的。 林思危惊呆,她第一次听到奶奶说英语。而且口音这么纯正好听。 “奶奶,您竟然还记得这么多单词。您也是有学问的人!”林思危也用英语回她。 胡巧月笑起来,用回了中文,略带着晋陵口音的、软软糥糥的中文。 “我们女校是纯英文教学呀,可惜,这么多年我都记不全喽。” 她拉过林思危的手,慈祥地笑:“我孙女儿真厉害,你这口音、这语调,就跟外国人说的一模一样。” 因为我驻外也干过啊。林思危想。 第060章 连锁 第二天一早, 天空飘起了细细密密的雪花。林思危穿着一件大红色棉袄,扎了一把歪马尾,在雪地里格外醒目。因为这歪马尾, 现在只有电影杂志上的女明星敢这么扎, 晋陵的街头还真的看不到。 下雪天,公交车不好等。林思危等了一会儿, 也没见车来,车站上的年轻小伙子倒是一个劲儿向她看。 林思危想想,厂也不太远, 不如步行算了,这雪景一路肯定也很有意境。便离开车站,向厂里走去。 一路走着, 一路就在琢磨着丁光耀给她的任务。 传说中的顾主任要下周一来。今天是周六, 林思危还有两天时间准备。 事实上她也没什么需要准备, 既不要她介绍产品, 也不要她介绍厂史。甚至丁光耀都没给她划重点。 林思危想了想, 决定给那个顾主任讲讲啤酒的前生今世。 比如啤酒的前身起源于公元前大约6000年, 诞生在美索不达米亚地区, 公元前3000年制作出了比较接近当代啤酒的饮品,到现在还能在王室的墓壁上看到这段史料。又比如古巴比伦人喜欢用啤酒来招待客人。还比如世界上消耗量排名前三的饮品分别是水、茶和啤酒…… 这些都是林思危记忆中的内容,她手头没有资料, 但基本能保证这记忆八九不离十, 而英语娴熟的她,完全可以不打草稿就可以娓娓道来。 自言自语地嘀咕两句,林思危就笑了。功力更胜以前, 这穿越完全没给她打折扣。 “嘀——”一阵嚣张的电喇叭声在她身边响起。 林思危吓一跳,才这发现身边跟着一辆绿色牛鼻子大卡车, 车门上喷着字“晋陵市酿酒总厂”。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45节 蒋新泉从驾驶室探出脑袋:“小林,去哪儿啊?” “上班。我到酿酒总厂实习了。” “是吗!”蒋新泉很兴奋,指指副驾驶座,“快上来,我带你,我正好也回厂呢。” 林思危当即收了伞,爬上了大卡车。 这还是林思危头一回坐大卡车呢,两辈子都没坐过。不得不说,视野真是特别宽阔,有点高高在上的味道。 蒋新泉说自己刚跑了一趟长途,都不知道林思危到了他们厂,又说你在厂里要有什么事儿尽管找我,我没当官,但说话还是有人听的。 这是大实话。一个国企的运输队长,其实手里有蛮大的权利,往往比一些不重要的科室领导还要吃得开。 林思危谢过,下意识又转头向车厢望了望。 车厢里空荡荡的,没有东西。 蒋新泉笑了:“看啥呢,是不是看我这回又带了啥东西?” “看你是不是把我小姨夫带回来了,哈哈。”林思危开了个玩笑,掩饰了自己的唐突。 蒋新泉这种老江湖,早就看出这个小丫头野心勃勃。 “这回我装了大半车,零担房去卸了才回来的。空车回厂嘛,大家心照不宣,要是满车回来,岂不落人话柄?” 既然蒋新泉没把她当外人,那林思危也不必假惺惺了。她笑道:“又学到了。我就一直好奇你们跑长途运输的那些窍门,总觉得这一趟一趟的,没发挥最大的效率。” 蒋新泉猛吸一口烟,然后将烟头向车窗外一扔:“亏得你还没完全知道我们的窍门,要是全知道了,你得把我们盘死。” “我小小年纪,怎么敢盘你们这些大爷叔啊。”林思危不服气地反驳。 蒋新泉笑道:“要我说,你还真能叫我爷叔。现在我跟贾士兵的关系……啧啧,你叫我一声爷叔不亏的。” “爷叔!”林思危当然立即攀关系,“你最近有没有见过我姨夫,他们好不好啊?” “简直太好了。”蒋新泉一脸羡慕,“他在家里开了个配载点,生意还挺好,好多长途司机都去他那儿带货。对了,听说这主意是你出的?” 看来这位爷叔跟贾士兵关系的确非同一般了,不仅“臭味相投”,而且有了利益关联,不然贾士兵也不会跟他说这么多。 林思危道:“我就是有这么个点子,很不成熟的。是我姨夫想法多,他就给实施了。这几天我不去学校了,也没收到我妹的信,前阵是听说陆陆续续有生意上门了。” “那是前阵了。老贾这人,钻劲太足了,天天蹲零担房门口,见到开长途的就去拉生意。你小姨也肯吃苦,还在院子里架了个大锅,给驾驶员免费喝茶,驾驶员都爱去那儿歇个脚,这生意还会做不起来?” 林思危听到这儿,真是满心都是欢喜。 她知道贾士兵会来事,知道小姨热情好客,所以在信里说过,要能把配载点做成驾驶员的歇脚点就再好不过,没想到,小姨他们能这么有头脑。 做生意,万事开头难。只要手里渠道做起来了,那些有零散货物需要运输的企业或个人,自然都会去找贾士兵。把上下游渠道都做通,这生意就没有不成的。 当然,蒋新泉肯定也出了不少力。 林思危道:“爷叔你肯定也帮了好多忙,上回我姨夫来晋陵,说你对他可好了。” “哈哈,也是投缘。朋友嘛,讲究个缘分。” 蒋新泉爽朗地笑着,又像是想起来什么,问林思危:“你说,我在晋陵也开个配载点,怎么样?” 林思危心中一动,却没有立即回答。 想了想才道:“爷叔是个有志向的人啊。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 蒋新泉道:“跑长途虽然赚得多,但是太辛苦了。我老婆对我意见大得很。要是以后配载点能赚钱,我就可以少跑几趟。” 林思危点点头,道:“就是这个营业执照……不知道好领不好领啊。” 这是重点。 贾士兵好领执照,是因为他没有工作。现在国家开放个体户经营,各地领执照做小生意掀起了热潮。但蒋新泉是国企的职工,是不允许做生意的。 林思危一下子就说到了重点。 蒋新泉道:“我就是没想好这个。我老婆也有工作,家里也没其他闲散人员。要是领别人的,我又不放心。” 林思危道:“或者可以不领执照?” “那不是非法经营,要吃官司的。”蒋新泉赶紧摇头,他可是部队复员的,响当当的汉子,不能干这事。 林思危赶紧解释:“我的意思,就用我姨夫的执照,用他的名称,你在晋陵办个点,挂在他那儿,就当是……连锁经营。” “连锁经营?”蒋新泉似懂非懂,“你是说,一个执照,两个人用?” “不止两个人用,还可以三个人,四个人,一群人……” 林思危来了精神,开始滔滔不绝。那意思就是,贾士兵在沙平县开的那个是总部,其他人可以在其他地区开分部,这样都不用单打独斗,大家可以形成一个运输网,信息共享,资源共享。 当然,利益如何分配需要他们自己去商量。只要这个分配方法双方都认可,签字画押,立即就可以开始着手干。 蒋新泉听得连连点头,不得不佩服林思危的脑子,打算一回厂里就给沙平县挂长途。 而林思危也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无比高兴,自己是在帮小姨打造一个“帝国”的雏形啊。 第061章 核心 上午, 创优办终于开了个会。地点就在林思危所在的会议室。 林思危有幸参加。 这一刻她才觉得自己终于像是创优办的人了。 会议由丁光耀主持,大家各自汇报了自己负责的筹备工作,交通的、食宿的、会场布置的、人员接待的、产品陈列的……林林总总。 林思危在一边认真听着, 将与会的这些领导都暗暗记住, 还适时给他们的茶缸里满上水。大家都对创优办新来的这位小同志很满意。 比如负责人员接待的副厂长孔阳,就盯上了林思危。每次林思危给他倒上水, 他都会认真地看一眼。 等丁光耀听完筹备工作,大家开始交流意见、提出困难时,孔阳开口了:“小林, 我看你一直在那儿记,你记什么了,说给大家听听?” 表情严肃, 语气寻常, 听不出情绪来。 林思危向来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笑吟吟回答:“我是头一回见到各位领导, 先把各位领导的称呼和负责事项记下来, 还有一些重点, 比如车是外事公司的, 住区政府招待所,评审会当天在食堂用餐,评审主会场横幅下周五验收……” 孔阳还没说话, 旁边其他领导笑了。 虽然都知道创优办来了个粮校实习生, 但大家也只当她是个端茶递水的,能管个资料都已经是欣喜,没想到这丫头还很上心。 上进的孩子谁都喜欢。 丁光耀已经笑起来, 指着办公室主任道:“呵哟,你瞧瞧。小林同志很适合办公室工作嘛, 你可以好好留意。” 办公室主任:想法太多,我怕辛苦。 林思危脆生生道:“谭科长把这个工作交给我,我必须认真完成。” 领导们自然又是一顿夸,却也并不走心,毕竟就是一个好看的小姑娘而已,也没听说有什么了不得的背景,谁又会格外留意她呢? 孔阳却道:“丁厂长,小林这几天就跟我吧,我这边接待上正好缺个人手。” 丁光耀望向林思危:“你手上工作来得及吗?” 当然是太来得及了,就没啥工作好吗?孔阳负责接待,的确是最繁琐、也最容易掉链子的环节。但林思危前世却是熟门熟路。 反正最近也没法去一线,不如就跟着孔阳跑腿,总比现在晾在会议室数资料好,还能接近核心权利。 当了多年核心高管的林思危,太知道接近核心层的好处了。 “来得及。”林思危回答得简洁,态度却十分明了。 她看到孔阳的嘴角泛起了微笑。 丁光耀道:“行,那你就跟孔厂长做接待工作。” 还没等林思危再表个态啥的,丁光耀就转回头,跟大家说:“还有个事,这回评审会之后,咱们得把这个商标注册的事重视起来。” 办公室主任迅速瞥了林思危一眼。 他敏锐地感觉到,这事一定和林思危有关。真不能小瞧这丫头啊,自己这关没过,不知道她怎么走通的丁厂长的路子。 另一位副厂长不明就里,笑着接道:“丁厂长你还真不让人歇。这马儿也要歇脚呢,你就这么紧赶慢赶的。” 旁边人也道:“现在都十二月份了,办完评审会就等着过年,天大的事也过完年再说吧。” “再议,再议,就是先给大家提个醒。当前主要任务还是评审会。”丁光耀一听这事有点阻力,也没有继续往下说。 几位厂领导又开始漫无边际地扯淡,林思危又倒了一轮水,看着烟灰缸里已经满满一层烟头,心里暗暗叹了口气。 这些国企啊,真是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再过十年,有的他们哭啊。 … 孔阳倒是雷厉风行,开完会就把林思危叫到他办公室,让林思危去糖烟酒公司送条子。这次招待用酒都是糖烟酒公司那边特批的名酒五酿液,市经委给批的条子。 事情不难办,但林思危不太能理解这种思路。 “孔厂长,既然咱们办评审会就是为了推出咱们自己的酒,为什么还要去批五酿液呢?直接用咱们的晋陵白酒招待不好吗?” 孔阳道:“话是这么说,但五酿液贵啊,显得咱们厂招待贵客的诚意对不对?” 对对对,只选贵的,不选对的。 林思危双手接过放条子的信封:“我这就去,酒是直接提回来吗?” 孔阳笑了:“小孩子,一看你就没批过名酒。条子过去也没有现货的,等几天会通知我们去拿,到时候让厂里驾驶员去提货。” 好吧,这年头的规矩的确也不是样样都懂。 林思危回创优办拿了黄挎包,将装着条子的信封小心翼翼放好,去糖烟酒公司。 外头的雪越来越大,早上还是一丝丝的细雪,现在已经鹅毛大雪,飞得漫天漫地。屋顶上、地面上,都已经白茫茫的一片。 看来这孔阳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心。 好在林思危也不需要别人有这份心,甚至觉得孔阳这种直肠子领导也挺不错。 走出厂门时,门卫探出脑袋,又来管闲事。 “小林,下这么大雪去哪儿啊?你不上班啦?” 林思危道:“当然上班啊,我出去办事,办事就是上班。” 她才不想让人觉得自己也和这厂里的职工一样自由散漫。本姑娘虽然谈不上是卷王,却也是认真负责的上进青年一枚。 公交车坐过五站路,晋陵市糖烟酒公司沿着运河边,是一栋三层楼的院落。 但公交车开在桥上能看见那楼,到了站却要往回走好长一段路。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46节 江南的雪与北方的不同,落到地上不是坚实的,有些人迹较多之处,甚至会泥泞。 林思危只挑有雪盖住的地方走,生怕把自己的小靴子弄湿了,这冰天雪地的,湿了脚可不好受。 一脚踩下去,不是一个小水坑,就是一块黄泥渍。 林思危有一脚,没一脚,也不太识路,走着走着,走到一边植物上。 一脚下去,雪坑里竟然冒出星星点点的暗红与暗绿色来。 林思危眼尖,一眼及发现这特别的颜色并不是野花,而是太阳花的残枝。 这种太阳花秋天谢了,冬天只会休眠,并不会死。 要不然怎么会叫“死不了”呢。 第062章 思念 林思危想起顾家窗台上那盆太阳花。 那还是九月, 她初到鱼骨巷,那太阳花是重瓣的,小小一蓬、挤挤挨挨, 颜色也热闹得厉害, 就在顾洽的窗口欢喜地仰望太阳。 一转眼已经将近三个月过去,秋已到了冬, 太阳花也枯萎了。想必顾家那盆也早已收进了屋里。 但,就算枯萎,它也不会消亡。它会掉光叶子, 它的残茎会冻成暗红色,蛰伏在寒冷的冬天,蓄势待发。 所以顾家奶奶才会在顾洽的窗口放一盆太阳花。 那是她在等待春天。 林思危弯下腰, 将雪扒开, 露出一片稀稀拉拉的残茎。她扯了七八根, 掏出手绢抹干, 包好放进了黄挎包里, 这才向糖烟酒公司走去。 事情办得很顺利。糖烟酒公司的经办人员看到条子, 又看看林思危, 嘀咕了一句:“怎么喊个黄毛丫头过来。” 嘀咕归嘀咕,还是叫人开了张提货单送过来,上面注明“提货结账”, 让下周二来提货。 林思危看看时间, 已经快下班了,自然也用不着再赶回厂里。这里上下班不用打卡,倒也少了蛮多束缚。 大雪丝毫没有要收敛的意思, 林思危也不坐公交车了,冒着大雪步行回家, 鼻尖冻得通红,呼出的全是一团团的白气,不一会儿毛线围巾上就结了冰霜。 胡巧月已经在窗口看了好几次,终于看到宝贝孙女儿打着伞出现在路口,赶紧将灌了热水的盐水瓶从被窝里拿出来。 只等林思危一上楼,刚脱下围巾,胡巧月就将盐水瓶递过去:“快,暖暖手。” “奶……奶。”林思危呼噜着。她已经被冻得口鼻都不由自主了,说话都有一股子冻僵味儿。 但盐水瓶是好物。 这年头的人舍不得买热水袋,汤婆子太沉,又不方便抱手里,就有人用医院挂水的盐水瓶,装一瓶热水,皮塞子一塞,就是个完美的暖手宝。 胡巧月就更讲究,还用碎毛线给盐水瓶织了个套子,这样既保温,还不烫手。 林思危又捂手又捂脸,急得胡巧月赶紧去扒:“不能捂脸,会生冻疮的!” 然后又不由分说,将自己的手捂到林思危脸上:“奶奶刚刚抱了会儿盐水瓶,手已经热了,奶奶给你捂脸。” 胡巧月的手掌心热热的,捧着林思危的脸。林思危手里是暖的,脸上也是暖的,不由道:“奶奶,你真好……” “马屁精。”胡巧月咯咯笑起来。 在她这儿,“马屁精”从来都不是贬意词,毕竟她早就说过,能用心拍她马屁,也比正眼都不瞧她来得孝顺。 吃过晚饭,林思危把碗洗了,整个人已经暖和过来。 “奶奶,家里有花盆吗?”她问。 “花盆?”胡巧月不解,“大冬天的,你要种花?” 林思危从挎包里拿出手绢:“我路边掐了几根花杆子,找个盆种上。” 胡巧月拨了拨几根花茎:“这是什么野草?能活吗?” “奶奶,这是太阳花!”林思危哭笑不得。竟然把她心爱的太阳花说成是野草,林思危不服! “哦。奶奶种过芍药、海棠、牡丹……不过都是以前的事了,太阳花还真没种过。” 胡巧月撇撇嘴,也有点不服。 人家以前是富家千金,就这阳川路的大片物业,还带个规模不小的花园,自然都是种名贵花草。也就是后来房子都归了公,里面住的人越来越多,又是各种搭建,才成了现在鸽子笼一样的房子,花园早就给搭没了。 林思危一听奶奶这话,立刻就原谅了奶奶。 对对对,奶奶说是野草,那就是野草。不过,野草也会开野花,野花也一样生机勃勃,一样可以装点春天嘛。 林思危完全逻辑自洽,十分满意。 “既然奶奶那么名贵的花都能种好,那就试试这个太阳花,很好养的。以奶奶的水平,肯定轻松拿下。” 这就是“马屁精”扭转乾坤的功力。 胡巧月果然起身向厨房走去,嘴里嘀咕:“还真被你问着了,花盆还真有几个,好多年没收拾,应该不会碎了吧。” 厨房有个后门,门外是个极小的朝北露台,因为年久失修,这露台的砖都已经露出来,围墙也塌了一个角,露出蛮大一个豁口。所以平时后门一直锁着,不让人进出,实在不太安全。 胡巧月打开门,大风顿时裹着雪花飘进屋子。 “嗬哟,这风还真大。”胡巧月裹了裹大披肩,到露台上一顿扒拉,“运气不错,花盆都好着呢。” 然后拎进来一个瓦制花盆:“一个够了不?” “够了够了。”林思危赶紧接过花盆,又锁上后门,将风雪锁在外头。 可是盆拿进来,林思危这才发现,没有土啊。 的确不是园艺高手,准备工作不太充分。 胡巧月已经看出来孙女对这几根太阳花残茎似乎有些执念,便道:“这简单,明天我外头挖一盆回来。” “外头下雪,明天我带回来吧。” “下雪怎么了,又不是下铁。下雪我就不出门了,我不就是走慢点嘛,我照样买菜。” “不可以!”林思危凶巴巴,“现在我说了算,雪化之前不许出门,不答应我,我……我……我就把太阳花扔了!” 好重的惩罚啊!胡巧月暗笑,更觉得孙女心中有小秘密。 “行行,明天你自己带土吧,我就负责帮你浇水,等明年春天,我就负责赏花!” 二人亲昵地说着,又商量了好些未来,每一样都让人振奋。 这天晚上林思危做了一个梦,梦见一盆太阳花放在奶奶家窗口,阳光明媚,照在太阳花上,花朵微小而又尽力,迎春而开。 顾洽在楼下喊:“林思危——” “在呢!”林思危激动地从床上弹起,冲到窗口就要看他,却不小心将花盆撞了下去。 “啊——”林思危吓得尖叫。 从梦中惊醒。 “思危,做噩梦了?”奶奶的声音在黑暗中传来,温柔而宁静。 是噩梦吗?似乎也不是。 她可能是思念顾洽了。 第063章 侄女 周一, 雪后初晴,整个世界都变得亮堂而美好。今天市里有领导来验收,林思危没有再扎俏皮的歪马尾, 而是将浓密的长发在头顶挑出一片, 编成一条偏垂的辫子,温婉而又俏丽。 就这是后世将要流行的“小鹿纯子头”, 只是现在《排球女将》还没在电视里播映,世人还不认识。 但好看是一定的。 林思危现在整个人都养白了,却也不是苍白, 而是健康的白里透红,最讨长辈喜欢的那种鹅蛋脸,一双眼睛水汪汪的, 配上这样有设计感的披肩发, 当然是最时髦的姑娘。 而且林思危也不喜欢穿宽大的、不衬身的衣裳。后世那些休闲装, 宽大了才好看, 现在这年头都是款式比较古曲的大衣或棉袄, 须得合身了才登样。 今天她穿的宝蓝色呢子大衣, 是章秀琴打包送来的几件呢子大衣里最好看的。现在穿正正好, 等她再长长个头,怕也是不能穿了。 “小林今天真好看!”谭向梅一见她就猛夸。 虽说这孩子自称是农村出来的,但就瞧这亭亭玉立的模样, 这不卑不亢的气派, 比城里姑娘还要拿得出手。 “听说你今天要接待领导?”谭向梅问。 林思危点点头:“其实厂长们会接待的,我就是去介绍一下啤酒的来历。” 谭向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拍拍她:“说明厂长器重你, 快去好好准备,市领导很快就会来的。” 其实“市领导”已经来了。 这年头的市经委主任, 出入也不是每回都派车,今天顾念申和他手下骑着自行车就来了酿酒总厂,眼下已经到了厂部办公室。 他和下属上楼时,在二楼走廊上看到两个女人在说话,其中一个年轻的小姑娘穿着一身宝蓝呢子大衣,漂亮惹眼,顾念申倒还没来得及观察她多漂亮,只觉得那呢子大衣很眼熟,不由多看了两眼。 林思危的余光倒是看见了两个干部模样的人上楼,但她毕竟也不了解这个年代的领导,只以为市领导来,必定是敲锣打鼓彩旗飘扬,哪会这么低调呢? 没想到刚和谭向梅说完话,回去把会议室桌面擦亮,丁光耀就带着那两人进来了。后面还跟着党委书记和几位副厂长。 “顾主任,这里请。”丁光耀满脸堆笑。 然后又喊:“小林,给客人倒茶。” 林思危立刻麻利地拈茶叶泡茶,就听见丁光耀开始介绍筹备情况,还拿出了一些林思危整理的台账。 原来这就是市经委的顾主任。林思危端茶过去,他还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风度非常好。 不知怎的,林思危觉得这个顾主任有些似曾相识。可是看着他朴素的打扮、温和的举止,又着实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顾念申也盯着她的呢子大衣又看了两眼,终于想起来,自家女儿顾澜穿过一模一样的大衣。 不由就走神了。 他已经很久没有看到顾澜。顾澜在申城芭蕾舞团,现在已经是知名芭蕾舞演员,前阵还出国访问去了。虽说名声很响,却很少回家,除了通信之外,顾念申也只能从报纸上看到女儿的行踪。 那边丁光耀汇报完了接待安排,已经打算献宝了。 “我们小林新来的,会说一些英语。本来想让她评审会时候给大家露一手,又怕闹笑话,顾主任你英语很好,要不给把把关?顾主任——顾主任?” 丁光耀终于发现顾念申走神了,稍稍将声音提高了一点。 “哦。”顾念申回过神来,心中略有些抱歉,赶紧问,“这位是……”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47节 “顾主任好,我叫林思危。居安思危的思危……” 这是林思危一贯的开场白,顾念申却眼睛一亮。 林思危。他终于知道这个姑娘是谁了。这名字时不时在他家出现,可以说是除了顾澜之外,在他家出现频率最高的女孩名字。 怪不得她有跟顾澜一模一样的大衣,因为这件大衣,根本就是顾澜的。 这是林正清和前妻生的女儿,只在鱼骨巷43号住了三天,跟他没有碰过面,向来只闻其声、未见其人。听得最多的就是“薇薇是没娘的可怜孩子”、“薇薇连件象样的衣服都没”、“小洽怕是对薇薇有意思吧?”、“其实薇薇和小淮也挺般配”…… 不过老两口说千道万,就是没说“薇薇”原来这么出众。搞得顾念申还一直以为“薇薇”就是个小猫一样的小可怜。 原来是这样落落大方的姑娘啊。 顾念申不由认真地看着林思危,听她用十分纯正的英语介绍着啤酒的前世今生,越听越欣喜,脸上不由泛起了笑容。 不得不说顾念申的笑容也太明显了。明显到丁光耀都察觉了。 这把稳了!丁光耀想,这小林同学叽叽呱呱说了半天鸟语,虽然自己一个字都听不懂,但显然——有点东西。 其他人也都听呆了。 他们也听说了林思危会说英语,但他们和丁光耀一样,以为她就是会说一点而已。可眼前这个林思危,哪里是会说一点,她的声音又好听、表情又亲和、说英语就跟外国人似的,这也太厉害了哇。 技校竟然能培养出这么高端的人才,太牛了吧。 林思危说完最后一句,微笑着鞠躬致谢。顾念申不由鼓掌起来,众人一看顾主任都鼓掌了,赶紧跟上,以一种“即不能淹没了顾主任,又必须显得非常激动”的力度,十分兴奋地一起鼓掌。 一时会议室里掌声雷动,大家都沉浸在一种“虽然我听不懂但我感觉到了你的牛逼”的氛围中。 掌声稍歇,顾念申赞叹道:“虎父无犬女,林校长家的女儿果然厉害,这英语水平跟我们外事办的翻译比也不差了。” 林思危心中一动。这个顾主任认识我? 但聪明如她,眼下是一定不会表现出疑惑,甚至绝不会当众追问。 不管眼前这个顾主任是谁,他这番话起到的绝对是正向作用,自己当然得顺水推舟。 果然厂领导们全都惊呆了,丁光耀已经迫不及待地问:“顾主任认识我们小林?” 顾念申看一眼林思危,见她笑吟吟地不接话,便知道自己没有搞错人。便笑道:“她爸爸是市立中学的林校长啊,怎么,你们都不知道?” 林校长的确有可能不知道,但市立中学在晋陵市那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就是放到整个苏省,那也是名列前矛的。 众人顿时对林思危肃然起敬。 孔阳甚至心想,怪不得这小姑娘一派大将风范,原来系出名门啊。 丁光耀更是连声赞叹:“看看小林同学,也太低调了,完全没提这个啊。我说呢,这次来的实习生怎么这么厉害,原来是林校长的女儿,顾主任的世家侄女啊。” 好家伙,的确该你当厂长。 第064章 风度 会议室这边准备情况了解完毕, 顾念申要去看看车间。 生产现场考察也是必不可少的一个评审环节。因为林思危已经被定性为“顾主任的世侄女”,得以被喊上一起陪同。 除了丁光耀,反应很大的还有孔阳。 趁人不注意, 孔阳走慢几步, 低声对林思危道:“丁厂长真不知道你是顾主任亲戚?” “不是亲戚……” “差不多,反正就是一家子嘛。” “不是一家子……” 哎算了, 解释不清了。林思危索性放弃解释。对于背景这种东西,只要不是自己刻意撒谎,模糊一点在职场上往往有奇效。 “小林你也太低调了, 有这么牛逼的亲戚应该早点说。” 林思危:我也是才知道我有这么牛逼的“亲戚”。 当然她表面还是十分谦逊:“我也不知道顾伯伯今天会来的。” 又是一句模糊但又绝对正确的回答。 “小林——”前头顾念申和丁光耀边走边聊,突然发现身边的林思危不见了,转头一看, 她落在队伍后头, 跟一个副厂长在说话, 顾念申便喊她。 “顾伯伯!”林思危赶紧应声, 跑上几步, 来到顾念申身边。 顾念申心中更加赞赏。 关于林思危用三天时间搅翻鱼骨巷的事, 顾念申也略有耳闻, 尤其是顾腊根还到鱼骨巷耍了一回菜刀,差点把自己的老干部待遇都耍没了,顾念申就知道, 林思危在林家的地位十分尴尬……哦不, 可以说就是没有地位。 但这小姑娘似乎丝毫没有受到影响,还是那样大大方方。英语流利只能让顾念申赞叹她的学习能力,但一直到现在, 要林思危也没有主动过来蹭他。 光凭这一点,顾念申就觉得这小姑娘十分沉得住气, 用现在流行的话说,很有大将风度。 “来厂里多久了?”他问。 这个问题也很得体,似乎他原本就知道林思危是要来上班的,只是不知道她来了多久。 就像是有些日子没见面的长辈和小辈之间寻常的闲聊。 “上周才到的。我要在这里实习半年。”林思危道。 “一来就碰上这么重要的评审活动,很锻炼人,你要好好学习,多多积累工作经验。” “放心吧顾伯伯,丁厂长、孔厂长他们信任我,我也一定不辜负他们的期望,一定不折不扣完成厂里交给我的任务。” 丁光耀不失时机地开始夸赞:“小林太谦虚,完全没说自己的身份。不过呢,是金子总会发光,才进厂不到一周就已经崭露头角,这就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啊。” 孔阳也跟上来混面熟:“好多具体工作都是小林完成的,帮了我大忙啊。” 一时间,林思危成了香饽饽。 其实顾念申对林思危的前途倒也没有这些厂长们想象的那么关心。他笑吟吟听完夸奖,对林思危道:“你顾家奶奶念叨你呢,多来玩。” “好的,顾伯伯。”林思危微笑着回答,却再也不肯多说一句亲昵的话。 顾念申深深看她一眼,心中更加赞赏。 这家常的话他是故意说的,为的就是考验一下林思危。有些孩子太浮躁,稍微给点阳光,立刻就给你晒个焦黄。 林思危的处境并不好,现在跟奶奶住。顾念申虽然不知道林正清的母亲住在哪里,居住情况如何,但一个小姑娘跑去跟素未谋面的奶奶一起住,无论如何这个原生家庭也算不上温暖。 这种孩子很容易犯一个毛病,就是太会钻营。 虽然顾念申和林正清关系不错,但不得不说,林正清有时候就有这太会钻营的毛病。 可是这薇薇丫头居然不那样。 她满可以在自己出言相认后,从此“顾伯伯长、顾伯伯短”地拉关系,在人前显亲昵,但她居然没有。 她很分得清场合。 眼下这个就是她心中的工作场合,不会讲太多私人的东西。 望着不卑不亢的林思危,顾念申微笑着点头,将氛围拉回工作状态,向制麦车间走去。 … 今天顾念申准时下班回家,在巷口碰见了同样准时下班回家的林正清。 两个大忙人骑着自行车交汇在巷口,林正清老远就喊:“老顾,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鱼骨巷狭小,容不下两辆车并排,二人都下了车,一边推行一边说话。 “我妈总说我不回家吃晚饭,她和我爸两个人怪冷清的,今天正好没事,早点回来陪陪二老。” 林正清点头:“要的要的,百善孝为先。老顾你是个孝子。” 顾念申心中一动,问:“对了林校长,你妈现在住哪里?” “还是住阳川路。” “那一片都是解放前的老房子,后来搭建得不成样子,地段倒是很好。” “可不是,说起来地段比咱们鱼骨巷好。哎对了,你有没有听说阳川路要拆迁?” 可怜林正清,算盘子都要打碎了,还没等到一个确切消息。 顾念申道:“市里开会听过一嘴,应该会拆,但拆哪一段不好说。伯母住哪段?要不要帮你打听下?” “好啊。”林正清就关心这个呢,“她住281号,就老城门西边。要是有拆迁政策,麻烦一并帮我打听一下。听说分新房是按户口本上的人头分的?” 瞧瞧,这就是顾念申说的“钻营”。 谁不知道林正清一家跟林家那边的亲戚不太来往,向来只和刘家走得近。这会儿突然关心这个,应该是想住到林家的户口本上去了。 但多年老友,顾念申当然不会拆穿他,只笑道:“人头只是个参考,主要还是按老房子的面积。” 又提醒道:“如果市里已经有了拆迁规划,户口就迁不进了。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迁出去,回头咱们鱼骨巷也拆迁了,你可迁不回来了。” 林正清脸微微一红,觉得自己的小心思被顾念申看穿了。 索性脸皮一厚:“哎,我家跟你家不一样。本来就是人多地方小,住得局促。又加上大丫头也回城了,我要考虑的就多了。” 然后又以掩盖自己的心思,开始捧顾念申:“羡慕你啊,三个孩子都出息,不用你操心的。” 第065章 般配 听他说到自己三个孩子, 顾念申被戳到心事了。 顾淮和顾澜各自有自己钟爱的事业,回晋陵的可能性极小。而顾洽招待任务的消息,他们一直严格保密, 没有跟鱼骨巷的邻居们说。 实在是鱼骨巷的邻居们太过热情, 万一知道了,很可能纷纷上门安慰, 把偷摸担心的老两口安慰得号啕大哭可就得不偿失。 于是他道:“现在不操心,那也是以前操碎了心过来的。到了我这年纪,倒也希望有个孩子在身边。你三个孩子啊, 不要都放出去了,要后悔的。” 林正清笑道:“家欢和家乐都是要考大学的,以后分配到哪儿, 我们哪说得准, 看各人福分了。” 顾念申看他一眼, 终于把话题引上正道:“思危不错。她应该是不会出去了, 就留在晋陵发展也挺好的。” “呵呵……”林正清尴尬地一笑。 想到自己上阳川路拿户口本的场景, 林正清倒很有自知之明, 林思危怕是不会给自己养老, 尤其不会给刘玉秀养老。 顾念申再聪明不过的人,见林正清只笑不接话,心中便猜到了七八分。 “这姑娘很不错。也是接回城晚了, 否则跟家欢家乐她们一样接受教育, 考个大学十拿九稳。”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48节 林正清突然咂摸出他话里的味道,问:“你见过思危?” “今天去酿酒总厂见到她了。” “酿酒总厂?”林正清一愣。 顾念申道:“你不知道?” 当然不能显得自己不知道。虽然鱼骨巷都传说他对这个新来的大女儿不好,但林正清还是不想让人抓着什么把柄。 林正清笑道:“倒是听说最近要实习, 这阵我忙,也没去我妈那儿, 还没来得及问。你倒已经见着她了,哈哈。” 心里却想,林思危鱼骨巷住三天,没听说她见过顾念申,怎么顾念申去一趟酿酒总厂,竟然就见到了? 难道这丫头偷偷和顾家来往? 还是她听到顾念申的名字,特意去攀关系了? 呵,实在是小瞧了这丫头,能耐不是一般大。倒是给她刚来时候可怜巴巴的样子给迷惑了。 顾念申哪知道他心里这么多盘算,真心夸赞道:“思危的英文水平很不错,比我们外事办的翻译都不差,看来她妈妈还是很重视她的教育啊。” 林正清更震惊了。 苏红梅的文化水平,也就能写一些简单的信件,之前听说林思危下得一手好棋,林正清就已经很惊讶了,现在竟然还会英文? 他不动声色,继续打探:“这孩子还给你说英文了?” “用英文介绍啤酒的来历,他们厂里安排的,也是表示厂里有水平的意思嘛。” “哦,那应该是有现成稿子,背的吧。”林正清给自己的震惊找了个理由。 “现场对话能力也很强,这个背不来的。而且口音也纯正,一看就是有功底的。” 林正清已经要改名叫林震惊了,比林思危找上门那一天还震惊。 “呵呵,这孩子就是不谦虚,会点英语就瞎显摆。呵呵。”林正清装出把握全局的样子。 顾念申笑道:“哈哈,这怎么叫显摆啊,这是为厂子争光,这孩子有前途的,你好好带带她,给孩子助把力。” “那肯定啊。要不然安排到粮校去呢,等工作一分配,这商品粮就吃上了吧。”林正清顺嘴胡说。 这边已经到了顾家门口,顾念申和林正清告别。林正清满脸堆笑地欢送,一转身,眉头拧成了蝴蝶结。 林思危还会英文?这太奇怪了。 难道苏红梅在乡下又有了新的男人?这个念头一起,林正清心中烧起妒火。 一定是的。苏红梅长得还是很好看的,当年要不是他下手快,好几个男知青都对她有想法。自己回了城,乡下那些知青可没回城,说不定还有新知青去,搞不好苏红梅有了新的男人,这就能解释通林思危为何棋艺又高、英文又好、还有心机。 难道都是那男人教的? … 这边林正清已经脑补了一出大戏,那边顾念申正回家跟父母说林思危。 一听林思危在酿酒总厂露脸了,章秀琴可高兴了。 “我早就知道她在酿酒总厂了。” “是吗?你怎么知道啊?” 章秀琴得意:“这没妈的孩子,亲爹又不管,可不得我帮着操心啊。她一分单位就给我打电话了,小孩子又不懂哪个单位好,我肯定要给她把关。要是分个乱七八糟快关门的厂,我可不得替她找人去。” 顾明德一脸嫌弃:“明明是给我打电话。就你知道个啥。酿酒总厂领导我熟,我早就想好了,要是薇薇在厂里吃了亏,看我不马上去找丁光耀。” “就你牛,你的嘴最牛。这么关心薇薇,你倒是说说,她分哪个车间实习了?” “那是我还没来得及关心。”顾明德不以为然,“你关心,你倒是说啊,她去哪个车间实习了?” “我……”章秀琴语塞。 林思危进厂也没几天啊,都还没见过面,章秀琴也的确不知道。 “我明天就跑酿酒总厂去找她,我去问!”章秀琴气呼呼。 这是顾家常态,顾念申早就习惯了,打圆场道:“不用问啦,我今天都了解清楚了,她实习编制是挂在酿造车间,不过借调在厂里的创优办工作,坐办公室的,不脏,也不辛苦。” “那我也要去关心。万一借完了还回去怎么办,车间总归要辛苦一点,小姑娘还是坐办公室好。” 见自己母亲为了别人家小孩这么掏心掏肺的,顾念申也是暗暗称奇,只赞叹这个林思危真是有神奇的魔力,让老两口这么惦记她。 顾念申笑道:“放心吧,怎么也是林校长的女儿,我自然会关心的。不过,你们也不要管太多了,人家亲爹再顾不上,也还有亲奶奶呢,她现在不是住阳川路奶奶家吗?” 这么一提醒,章秀琴猛然意识到自己不是林思危唯一的“奶奶”,竟有些失落。 但身为老革命,章秀琴永远不认输。 “虽然我不是她亲奶奶,但她毕竟也喊我一声奶奶,而且吧,万一她以后是我孙媳妇呢?” 这波顾明德深表赞同:“有道理,万一以后是孙媳妇呢?” 章秀琴满意极了,老头子上回这么赞同她还是在上回。 “老头也很满意这个孙媳妇吧。” 顾明德猛点头:“也就她管得住小洽。” “什么小洽,她明明和小淮更般配!” “你老太婆一点眼光都没有,一看薇薇跟小淮就不会来电。” “来电你个头,怎么不电死你。小洽还年轻,不着急,小淮都快25了,当然要先解决小淮!” “……” 二人吵个不亦乐乎。顾念申挟了一筷子菜,悠笃笃吃着,只觉得父母的吵架也是最动听的天音,是充满人间烟火气的火星子,是相濡以沫的唾沫星子。 笑着笑着,顾念申眼睛有点湿润了。 他想起了早逝的妻子。要是她还在,该有多好。 第066章 评审 晋陵市酿酒总厂最重要的日子终于来临。 一大早, 丁光耀头发抹油、皮鞋锃亮,看到个别副厂长还穿着灰扑扑的棉袄,很是嫌弃, 还贡献出自己的发醋给他们抹上。 谭向梅则和工会、团委的一帮人, 负责在厂门口列队欢迎。 一看到丁光耀,谭向梅就开他玩笑:“丁厂长今天打扮得像新郎官啊。” 旁人纷纷表示, 我们丁厂长本来就是风度翩翩的中年帅哥,就算新郎官也当得啊。 丁光耀心花怒放,但又有点面临大事的拘谨和紧张, 还是克制道:“玩笑归玩笑,正事千万不能耽误,都给我打起精神来。” 谭向梅立刻举高双手, 啪啪击了三下掌, 夹道欢迎的职工们激动地挥舞起手中的鲜花, 敲锣打鼓声响彻云霄, 现场一时热闹非凡。 这阵仗让丁光耀十分满意, 摊开双手压了压, 高声道:“行了, 精神面貌非常好。等会儿看见汽车从那边开过来,就立刻开始,保持这种奋发向上的精神头啊。” 然后眼神一落, 看到了站在队伍最前面的林思危。 林思危打扮一新, 小脸饱满又光洁,大眼睛乌亮灵动,手捧一束鲜花笑语盈盈。今天她任务重, 负责给省领导献花。 当然,献完花之后她就得迅速归位, 继续自己的接待任务。 丁光耀向她挥挥手:“小林,过来。” 二人走到一边,丁光耀道:“晚上区招待所吃饭,你也来。” 她就是创优办的小跑腿,按理陪轻工部来的领导和评审组一起用餐这种事,她是轮不上。级别没到这一步。 但丁光耀特意单独关照,那就有些其他意思了。 林思危很清楚,虽然自己是个漂亮姑娘,但丁光耀的办事作风还不至于利用她什么美色。一来丁光耀是个挺光明磊落的人,二来就冲着她和丁韶武的关系,丁光耀是拿她当个优秀的晚辈看的。 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顾念申。 丁光耀很可能是想叫上林思危,好跟顾念申关系更亲近些。 “好的丁厂长,就是我酒量不行。”林思危乐呵呵的,却把话说在了前头。 林总酒量当然是非常好的,但林思危……她还真没试过。 丁光耀笑道:“想啥呢,不叫你喝酒。五酿液多贵,你想喝都舍不得给你!” 是哦,五酿液是林思危亲自去订的货,拢共也才两箱十二瓶。评审组在晋陵工作两天,起码得招待两顿晚餐,这十二瓶还真得省着点用。 见丁光耀跟她说话这么坦荡,林思危倒也很是喜欢这个帅气的“新郎官”,想想必不能叫酿酒总厂丢人,这把得好好表现。 约摸八点半,一辆吉普车开道,两辆面包车跟在后面,徐徐开进酿酒总厂。一时间厂门口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列队欢迎的职工们整齐而有节奏地喊:“欢迎欢迎,热烈欢迎!” 林思危的耳朵都要被炸聋的。 这八零年代的欢迎仪式真是嚣张又质朴,竟然真的放鞭炮。震天的响声和浓厚的烟雾将欢迎的气质推向高潮。 面包车停下,烟雾中走下几个人,其中一个是顾念申,正给丁光耀介绍贵宾。 隔了七八米,鞭炮声又响,林思危也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见丁光耀向她们这边看过来,立刻就知道该献花了。 她和另外两位女职工轻盈地走上前,在丁光耀的指引下,将花束献给了三位领导。其中一位正是顾念申。 看到林思危的那一刻,顾念申还向她点了点头,脸上满是笑意。 评审组由轻工部食品司副司长雷振声带队,然后就是十个省的食品行业专家,以及苏省轻工厅的几位人员。一共15人。加上晋陵市这边的陪同,来了二十多号人,在酿酒总厂人员的热情迎接中,走向了二楼的创优办。 这就是林思危工作的地方。今天焕然一新,墙上挂着大红色的横幅,用长桌拼成的大会议桌上铺着绛红色的丝绒布,在这朴素的年华中显出少有的隆重。 众人围着会议桌坐下,林思危和谭向梅她们为各位领导倒茶水,会议气氛十分热烈。 先是雷振声讲话,听上去十分友好;再是顾念申讲话,自然是表达市政府的殷切希望;随后就是丁光耀介绍本厂情况,以及表达争创“优质产品”的迫切与决心。 这段主要是过场,也是大家互相认识,严肃的讲话过后,气氛就开始变得轻松起来,丁光耀要带评审组去第一个评审点——制麦车间。 其实评审组这些领导和专家在抵达晋陵之前,就已经看过了酿酒总厂送上去的申报材料,知道厂子的实力、规模、生产设备等等都是完全达标的,无非就是再现场看看生产情况,提一些常规的问题。 林思危用英语介绍啤酒来历的这段,就安排在这里。 制麦车间规模宏大,众人来到宽阔无比的发芽床前,不由赞叹车间干净整洁,的确管理得非常不错。 “下面让我们厂的小林同志给大家介绍一下啤酒的来历。小林,中英文双语介绍啊。”丁光耀大声道。 这段纯属多余,但好在这个年代大家对于会讲英文的人都有一种特别的好感,加上林思危亭亭玉立的,就当是评审过程中的一点小小放松也不错。 于是所有人都望向林思危。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49节 林思危大大方方道:“各位领导上午好,现在我们眼前看到的就是发芽床,其实啤酒的历史非常悠久,古代时候……” 她从容不迫、娓娓道来,以中文开篇,说一段中文,说一段英语,结合着眼前的制麦过程,给大家讲述着啤酒的前世今生。 丁光耀观察着评审组,不止顾念申满目慈祥,就是雷振声也听得频频点头。 他也听得懂。 孔阳低声道:“效果很不错,领导们看上去很喜欢。” 丁光耀略有些得意:“这也是咱们厂的人才展示……” 话音刚落,评审组一道不太友好的目光递了过来,一个矮矮胖胖的中年男人沉着脸望向丁光耀。 他就是孟朝阳。 第067章 反击 孟朝阳一下车, 就望见了丁光耀。 丁光耀春风满面,头发梳得油光光的,苍蝇歇上去都会失足摔死的那种。虽然已经四十多岁, 依旧身姿挺拔、面白如玉, 比之年轻时只增风度、未减帅气。 自惭形秽吗?有点点。 但一想到自己现在是“省里的”,而丁光耀只是“厂里的”, 孟朝阳顿时觉得高了几厘米。 而且这回你丁光耀的命运还捏在我……们手里。 丁光耀和每一位下车的同志握手,握到孟朝阳跟前,笑容僵了一下。无他, 孟朝阳使了劲。 使的还是不小的劲,恨不得要把丁光耀的掌骨都握碎的那种。 看着丁光耀僵硬却又不敢反抗的样子,孟朝阳心里畅快极了。呵呵, 长得帅气又有什么用, 论有力, 还得是我们这种壮汉。 现在“壮汉”又一次盯住丁光耀。 不知道他从哪里招来一个小姑娘, 看年纪像是学生, 英语倒是十分流利, 但……真的是酿酒总厂的吗? 孟朝阳不信。 他知道丁光耀惯会耍花招, 不然当时怎么会追到了班花? 一定是他从其他单位借来的,呵,华而不实。 孟朝阳收回目光, 又望向林思危, 假模假样地鼓了几下掌,趁着众人掌声刚刚停歇,孟朝阳突然高声道:“小林英语水平真不错, 不知道是哪个大学的高材生啊?” 依他的想法,英语这么好的小姑娘, 肯定是晋陵哪个大学……哦不,应该是京城或申城的名牌大学借来在校大学生。酿酒总厂可没几个大学生,更没有年轻大学生,这一问,肯定穿帮。 雷振声他们也笑眯眯的:“是啊,咱们厂卧虎藏龙,这人才还挺亮眼。小林这英语水平,一看就是名师教的吧?” 丁光耀暗自咬牙,知道孟朝阳是拆台来了。 但众目睽睽之下也不便发作,于是笑道:“哪里啊……” 林思危何等人也,孟朝阳一开口,她就起了警觉。又听到他说什么“哪个大学的高材生”,不怀好意的潜台词都要蹦上屋顶了。 不等丁光耀说完,林思危就接过话头,笑道:“我是苏省粮食技校的学生,分到咱们厂实习。” 实习嘛,以后不出意外也就是这个厂的职工了。 所以之前丁光耀介绍的倒也没啥问题。 孟朝阳又挑衅:“粮食技校不应该教生产技术吗?怎么搞英语介绍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就你能!竟然说我这安排是华而不实!丁光耀气得恨不得捏死这个孟朝阳。二十多年前就死对头,这么多年过去,果然还是一样心胸狭窄。 丁光耀正考虑怎么不着痕迹地喷死他,林思危又开口了。 还是笑吟吟地:“生产、储存、管理、流通……这些专业课程当然是我们的教学重点。但英语也是很重要的呢。三年前世界著名的碳酸饮料公司就已经在咱们华国设厂,销售世界品牌的饮料,外国的品牌能来华国,那咱们华国的品牌也要有远大的志向,销去外国。我们食品行业的人才,当然需要掌握外语,这才能更好地将咱们自己民族的东西推荐给海内外呀。” 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又有大格局大理想,顿时把孟朝阳就衬得渺小了。 孟朝阳气到憋红了脸,讷讷说不出话来。 丁光耀越听越是心花怒放,没等林思危说完就带头鼓起掌来,其他人也被林思危的发言感染,一时间掌声雷动,比刚刚说英文时还要发自肺腑。 雷振声哈哈大笑道:“小林这番话说得好啊!说明咱们省粮食技校是有眼光、有梦想的。看来教学水平很高啊。” 评审团有几位苏省轻工厅的同志陪同,其中级别最高的是轻工厅女副厅长郁建秀。 省粮食技校真是轻工厅直属学校,一听雷振声如此褒奖,郁建秀立即道:“我们省粮校就在晋陵,厅里一直很重视省粮校的建设,虽然是个技校,但课程是按大学相同专业的要求设置的,为的就是培养能建设祖国、建设食品行业的栋梁之才。” 雷振声竖起大拇指:“所以苏省经济飞速发展,你们的办学理念都要比大多数省份高一大截啊。” 其他省份专家:有感觉被拉踩。 只有顾念申知道林思危的英语不是粮校教的,但他也并不介意省厅在这舞台上唱一唱主角。他等郁建秀说完客气话,这才缓缓开口道:“我们丁厂长家儿子也是省粮校的高材生啊……” 真叫一个四两拨千金,立刻将话题回到了丁光耀这里。 林思危打下的江山,丁韶武也趁机闪光。 丁光耀哈哈大笑:“哈哈,犬子和小林同届的,也在实习呢。要和小林比,还是……有进步空间的。” 本来他想说“还是差得远”,话到嘴边,突然觉得不能泄气,再混球那也是自家儿子,能让自家儿子在部里省里领导面前露露脸,不定哪天就派上了用场,于是立刻改成“还有进步空间”,听上去真实又而谦逊,恰当极了。 果然其他人都开始了商业互捧,什么“子承父业”啦、“虎父无犬子”啦、“龙生龙、凤生凤,丁厂长教育儿子最成功”…… 反正场面十分轻松热烈,宾主仅用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迅速地融合,气氛极为和睦。 只有孟朝阳气到更鼓了,脸憋得通红,许久都没有缓过来。就连大家有说有笑地离开制麦车间,他也没有感受到一丝丝的欢乐。 这又是开会、又是参观的,转眼到了吃饭时间。中午评审组就在食堂的小餐厅里用工作餐。 这是正经工作餐,八菜一汤+米饭。 林思危轮不上小餐厅,拿着自己的饭盒在食堂打饭,刚坐下,谭向梅就过来。 “小林你也太厉害了,今天那番话说得真好,连部里的领导都表扬你。” 林思危笑道:“我说的真心话。而且咱们厂里精心安排,就是为了把最好的一面展示出来,他凭什么说是华而不实。” 谭向梅看看四周,小声道:“你知道这人是谁不?” “不知道啊。应该是哪个省的专家?” 谭向梅一脸神秘:“专家是专家,但是吧……呵呵,也是咱们丁厂长的情敌。” 还有这事?林思危来兴趣了。 第068章 发难 谭向梅和丁光耀一家关系好, 林思危是略有耳闻。就冲丁韶武能跑谭向梅那儿咬耳朵,就知道两家必定多年交情,她很有可能知道不少内情。 林思危好奇地问:“这人到底是谁啊?” “他叫孟朝阳, d省轻工厅的……” “那还是个省里的干部啊。”林思危假装没见过世面。 谭向梅撇嘴, 一脸的瞧不上:“倒也不是省里来的都叫干部。算是个工程师吧,大家都叫他孟工, 而且隔壁省的,也管不上咱们。” 林思危却知道厉害:“虽说平常管不上咱们,但这回他是评审组的, 倒也有点不能怠慢。” 这话说中谭向梅的心坎。 “可不是,要不是考虑这层,丁厂长才不会有啥顾虑。长得那个样子……也不知道当年哪来的胆……”谭向梅嘀咕。 孟朝阳的确其貌不扬。但林思危不喜欢孟朝阳, 却不是以貌取人。 从评审团下车, 林思危就将所有人都扫遍, 阅人无数的林总仅凭丁光耀和他们握手的顺序, 就已经将每个人在评审团里的地位了解得清清楚楚。 这位孟朝阳是排第十二个, 实在不算什么重要人后。 后来雷振声在会议室介绍评审团成员时, 林思危正好去其他办公室拿东西, 错过了这一段,但从众人的座次上,她再一次巩固了对这些人的认识。谁有话语权, 谁只是普通团员, 她心里明镜似的。 只可惜这年头还不流行席卡,这才不知道这位仁兄姓甚名谁,谭向梅这一说, 她可就立刻对上号了。毕竟她已经把名单背得滚瓜烂熟。 就这么一位排名倒数的成员,在考察刚刚开始的第一天上午, 就急吼吼地发言,而且张嘴就是要人好看,这样的人多半就是有旧怨。 只是没想到这个“旧怨”竟然还是一串瓜啊。 林思危道:“反正这人我也不喜欢,当面呛我,就是呛咱们厂子。丁厂长有顾虑,我可没有。” 谭向梅嘿嘿笑:“我看今天你一通反击,那叫一个绵里藏针,丁厂长不知道多高兴呢。而且部里省里的领导都对你印象很好,刚刚郁厅长还说起你呢。” 林思危心中一动。 这位郁厅长对粮校很熟悉的样子,林思危可不觉得一家厅属行业学校能让人这么留心。 … 下午评审团又参观了其他车间,之后回到会议室,开始正式的评审会议。 此时绛红色的丝绒上已经整整齐齐放了好几排酒,晋陵白酒有两种,低度的和高度的,晋陵啤酒只有一种,最原始的绿色瓶子。 林思危做过功课,知道听装技术目前还没有十分发达,像晋陵酿酒总厂这样的地级市厂子,还没有引进听装生产线。 评审组的专家们每人一个文件夹板,上面有几张表格,写着每一项评审指标 大伙儿交头接耳一番,然后雷振声宣读评优硬性指标,两位副组长率先表示厂区硬性指标全部达标,大家鼓掌通过。 不过林思危注意到,孟朝阳的小短手挥在半空中,只懒洋洋地拍了几下,很是心不甘情不愿。 接下来要对三种产品进行评审,这个指标就更细致了。有评审观形,有评审闻香,有评审品味……林思危也暗中品过三种酒,当然更后世那些名酒是不好比,但放在现如今的市面上,也绝对当得起优质产品的称号。 尤其晋陵白酒的高度酒,一开瓶就是浓烈的酒香,非常诱人,口感也是绵长细腻,很有回甘,绝非市场上常见的劣质酒可比,能畅销苏省也是有底气的。 而且要林思危私心来说,晋陵白酒甚至很有些五酿液的气质,无论是酒香还是回味,都堪称五酿液平替。 果然评审们频频点头,对每一款酒都予以肯定。在旁边忐忑不安的丁光耀,看着评审们在表格上画下一个又一个勾,心里的石头也慢慢落底。 但是丁光耀的视线扫到孟朝阳,不由倒吸一口凉气。孟朝阳的表格上,好几格都画着大大的叉。 要知道硬件指标是鼓掌通过,但商品指标可是需要看综合分的,尤其一些关键性的指标,评审甚至有一票否决权。不然孟朝阳拼了老命也要挤进评审团呢。 有权啊。能拿捏人啊。 丁光耀的脸都绿了。可是隔着远,又看不清哪几项打的叉,只能眼睁睁看着大家将表格交了上去。 雷振声笑吟吟拿过表格,随意地翻看着,道:“大家对三款酒的评价都很高啊,大部分都很优质,有些小细节还有待改进,这个也正常,百尺竿头……” 突然他停住,皱起了眉头,连“更进一步”也忘了说。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50节 “这张是哪位同志的?”他挥了挥其中一张表格,上面好多叉叉。不用问,正是孟朝阳的。 孟朝阳倒也不回避,道:“雷司长,这是我打的分。” 雷振声认真又严肃,从眼镜片上望着孟朝阳:“孟工啊,你是食品行业专家,说说你的理由呢?” 他说这话不是刁难,是认真的讨教。 谁都不敢说自己就一定是某行业唯一的权威,既然孟朝阳对晋陵白酒评价如此之低,或许也有他自己的道理。 孟朝阳道:“香味虽浓,但冲头。万事最怕过头,若不能做到刚刚好,也就不能算是优质。而且你们看,这酒……是不是不够清爽啊,白度也不够啊,是不是加工过程偷工减料了?” 他望向丁光耀:“虽然丁厂长带领大家参观了工厂,但我们看到的,毕竟是一个有所准备的现场,不能代表日常生产的。”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到孟朝阳会来这一招。 苏省轻工厅的几位领导更是脸色难看。毕竟这种评审组,每年不说上面,也有好几十,一般都是工作做在之前,到了现场不出大纰漏,一般是没问题的。 这个孟朝阳到底是什么来头,竟然几次出言不逊。 郁建秀强笑道:“听得出,孟工对白酒很有研究啊,只是有些见解还有些偏颇……” 第069章 感官 对于酒类标准, 郁建秀也算是半个行家,这位邻省的孟工是她第二次接触,上一次是去邻省考察工作, 说实话这位孟工在邻省轻工厅根本排不上号, 当时就是众多陪同中的一员,亏得郁建秀记忆力够好才记得他。 这回进入评审团, 郁建秀原本以为就是邻省给资深工程师一个出差的机会——因为这种活动接待城市通常会安排一些周边名胜古迹的旅游行程,说是“公费旅游”也不为过。 哪知道这个孟朝阳极其不上路,数次出言刁难。 郁副厅长很不高兴。偏颇云云, 已经是客气的说法。其实郁建秀内心的潜台词是——你懂个屁。 谁知孟朝阳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冷着脸道:“白酒评审标准,原本也叫感官评定标准, 既然是感官, 何来偏颇?不过是各人感官不同罢了。” 郁建秀很有风度, 笑道:“上不上头、味儿冲不冲, 孟工的确可以说是感官不同, 不过这个色泽……” “谁有气温表?”郁建秀问。 会议室还真没有。“我去取。”主管生产的副厂长立刻跑出去。酿酒企业自然是常备气温表。 此时会议室内的气氛十分凝重, 孟朝阳要看郁建秀怎么拆招, 而丁光耀心中已经料到郁建秀想怎么说,却又担心一招不慎被孟朝阳抓了错处。 只有林思危心中一动,转过身, 不动声色在档案柜里寻找着什么。 没人注意到这个小配角。哪怕她今天刚刚出了彩, 她也还是个评审会的小配角。 不一会儿,一只老式的温度表拿过来。蓝色木板底座上标了刻度,中间一根细细的玻璃管, 管内装有红色液体。 郁建秀展示温度表:“大家看,现在的气温是零上三度。而低于零上十摄氏度, 白酒有可能出现失光现象,只要气温回复到十度以上,色泽和透明度就完全可以恢复,这一点,白酒行业的专家应该都会知道吧?” 言下之意,你孟朝阳算什么专家? 雷振声点点头:“郁副厅长言之有理,白酒的外观色泽在低温状态下的确会有所变化,这并非酒的质量有问题。” 孟朝阳终于露出一点点笑意,这是给雷振声的,别人都不配。 “雷司长所说我同意,这的确不是酒的质量问题。我只是觉得咱们的晋陵白酒既然有远大的志向,就要有高于普通标准的雄心。现在12月份,晋陵的12月通常气温还是比较暖和,少有这样的严寒天气,长期十度以下是不可能的……” “孟评审,我能说一句吗?”林思危在旁边举手,跟小学生举手回答老师提问似的。 孟朝阳不由皱眉。他觉得这小姑娘邪气,每回别人出招,他总能猜到一星半点,歪理都是脱口而出。但这小姑娘不按牌理出招,让他摸不透,也让他头疼。 但众目睽睽之下,他一个长辈也不能跟一个刚毕业的学生过不去,那样会被人看笑话。 “当然能说,雷司长都说了大家畅所欲言。” 很好,看来你还记得是“畅所欲言”,不是“胡乱发言”。 林思危从文件架上取下一个文件袋,掏出几张纸:“这是我们厂今年的气温纪录,今年晋陵的天气不太好呢,当十二月以来,就是连绵的雨雪,平均温度只有五度左右……” 然后林思危将那几张纸递给雷振声,笑道:“今天这么阳光明媚的,那还是托了各位的福呢,老天也知道来贵宾了,得给各位领导显摆显摆我们晋陵市的宜居呢。”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这小姑娘真有趣,说话反应极快,嘴巴又那么甜,总让人听了心里特别舒服。尤其和孟朝阳那种无理搅三分的发言比起来,简直是天音。 雷振声看见温度记录,自己也笑了,又递给身边的人,道:“果然今年冬天晋陵低温多、雨水多,居然是难得放晴呢。” 身边的副组长扶了扶眼镜,将气温记录认真地看了一遍,道:“气温对酒类的影响的确大,失光现象是存在的,不过……” 他顿了顿:“这也说明咱们厂的储存方式和能力,也还有上升空间。” 说得真隐晦,你就直接说晋陵酿酒总厂会生产但不会储存呗。 丁光耀知道副组长没必要针对自己厂子。自家储存能力弱于生产能力,也是省轻工厅都清清楚楚的问题。 有问题归有问题,但丁光耀很肯定,白酒的失光并非质量问题或者标准问题,而是当下的技术水平的确还没能做到顶尖,标准定然是有一些前提限制的。简单说,就是有问题,但不是大问题,不足以影响到“优质产品”的评定。 副组长不过是给孟朝阳一个面子,先把这个剑拔弩张的气势给压一压,其他的交给会后去协调处理。 但丁光耀气不过,整个酿酒总厂的与会者都气不过,凭啥你孟朝阳一个人唱反调,就要所有人来迁就你? 会上赞不绝口,和会后斟酌协调,在丁光耀的认知中完全是两个层面——能当场拍板的事,为啥要背后操作呢? 他怕夜长梦多。 … 评审会结束,成员们去到贵宾室休息。 其实就是等面包车来接他们去区招待所吃晚饭。 丁光耀借口出去透透气,走到外头走廊上抽烟。林思危跟了出来。 “丁厂长,等会儿我坐哪辆车?”林思危没话找话。 丁光耀怔了片刻,才想起自己喊林思危晚上一起上酒局:“顾主任带他们坐前面一辆,你就和省里陪同的同志们坐后面一辆吧。” “好嘞。”林思危声音清脆,跟出谷黄莺似的。 说完她没走,又问:“明天评审组就要去名人故居,旅游日程排一整天呢,可不会来咱们厂了。” 丁光耀心中一动,转头看她:“有什么想法直接说。” 林思危微笑:“有人乱说话,今天不扳回来,可就没机会了。” 丁光耀挑眉道:“都已经说了要会后协调,还能有什么机会?” 林思危俯到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丁光耀的眉头舒展了。 第070章 平替 酿酒总厂的几位厂领导分在两辆车, 孔阳带着林思危上了第二辆面包车。车上第一排就坐着郁建秀,一见林思危就招手:“小林来,坐这儿。” 车上只有她们两位女同志, 而郁建秀身边还有一个空位, 这么招呼她倒也顺理成章。 林思危也不客气,顺势就在郁建秀身边坐下。孔阳则坐到了车子后排, 经过林思危身边时还意味深长地望了她一眼,那意思是,你可得在郁厅长面前好好表现。 坐在领导身边, 话题是要等领导开启的。 汽车刚发动,郁建秀便道:“小林很聪明啊,脑子很灵活, 知识也很扎实。” 林思危道:“谢谢领导夸奖, 都是学校的老师们教得好。” 郁建秀却笑道:“说起来咱们还是校友啊。” “真的吗?”林思危惊喜地看向她, “您是哪一届的?” 郁建秀道:“60届的, 学的食品工程管理 , 转眼都毕业二十来年了。前些年去苏大进修, 就觉得自己当年学的那些知识都还在, 很是怀念当初的恩师们。” “原来是师姐!我也是这个专业的!”林思危是真心高兴。 怪不得当时听说自己是粮校毕业的,郁建秀就对粮校大大地美言一番,原来是正宗的粮校师姐。 而且光凭这一点, 也足以见得郁建秀为人十分坦荡。有些领导啊, 若有了更高的学历,就不愿再提以前那些拿不出手的学历。但郁建秀却并不在意,甚至她内心还将自己的这段经历看得很重, 为母校而骄傲,这真正是可贵的品质。 二人一路说着关于粮校的过去和现在。只可惜林思危在学校待的时间太短, 未能更多地认识老师们,也未能了解更多粮校曾经的辉煌。但她从郁建秀的叙述中能听出来,粮校曾经有过一个规模相当大的校办工厂,后来因为特殊岁月而停办。 言语间,郁建秀的惋惜之情也是溢于言表。 两位校友就这样说了一路,其他同志也不失时机地插些话,说些晋陵与粮校的过往,短短的路程竟然丝毫没有察觉,转眼就到了区招待所门口。 … 虽然评审团只有十来个人,但市里相关部门人员、酿酒总厂相关人员,一坐下来倒也是满满当当三桌人。 雷振声和郁建秀自然在主桌。主桌的客人由顾念申和丁光耀陪同。 林思危悄悄瞄了一眼隔壁桌上,孟朝阳就坐在最靠近主桌的那个位置,和主桌就隔一个过道。 因为郁建秀一路和林思危十分投缘,丁光耀又有心让她和顾念申一桌,便顺水推舟地让林思危也坐了主桌。 当然,林思危作为最年轻的晚辈,得时不时为大家服务一下。 郁建秀不喝酒,而丁光耀说到做到,也没让林思危喝酒。三桌宾主同时开启五酿液,一时间餐厅内酒香与菜香四溢,将人的口水狠狠地勾了出来。 服务员首先给雷振声斟上满满一杯。雷振声开启应景发言。 “其实啊,你们的晋陵白酒和五酿液一个香型,主要还是咱这儿的温度与湿度,和人家的产地略有差别,所以口感上也有些细微来去。” 丁光耀笑道:“是啊,这也是我们晋陵的硬伤。所以无论在价格上,还是知名度上,跟五酿液不可同日而语,但是我们的性价比高啊。” “性价比?”雷振声没听过这词。 其实这词还是丁光耀从林思危这儿听来的。反正林思危经常冒出些奇奇怪怪的名词,比如之前说的“市场饱和”,陌生,但又十分贴切。 丁光耀解释道:“打个比方,就是五酿液值100分,但要花20块钱才能买到一瓶。我们晋陵白酒值80分,但只要花3块钱就能买到一瓶……” 郁建秀率先顿悟:“就是性能和价格的比值?” 顿时满桌的人都啧啧称赞,觉得丁光耀这个角度非常新鲜,而且新鲜得十分有道理。 雷振声端起酒杯,主动起身,大声道:“来来来,今天咱们在晋陵酿酒总厂看到了严格的管理制度,见到了干劲十足的职工队伍,富有活力的领导班子,以及让人耳目一新的理念啊。大家一起干一杯!” 三桌人齐齐起立,各自碰杯,一时间餐厅内人声鼎沸、气氛瞬间被拉起。 丁光耀更是仰头饮下满满一盅,对领导们的支持表示感谢,对贵宾们的到来表示欢迎——反正话说得比他的人还漂亮。 头杯饮尽,众人坐下,雷振声赞叹:“这个性价比的概念十分新颖,其实我们以前也有这个意识,但就是没有这样贴切又好记的词。” 丁光耀不由望向林思危,用眼神表示赞赏。 然后转头又对身边的雷振声和郁建秀道:“这个概念对懂经济的人来讲,好理解,但对老百姓,我们有一个更好的宣传词……”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51节 “什么宣传词?”郁建秀也好奇了。 “平替!” 不用问,又是林思危说的。 林思危这几天跟着孔阳跑招待,总在创优办和厂部转动,丁光耀每次因为生产发过一通火,就爱把林思危叫过去说说话。 人美嘴甜,还一肚子想法,谁不喜欢呢。 丁光耀就这么聊着聊着,发现林思危的想法真是又丰富又新鲜。要问林思危是哪来这么多想法,林思危就说她爱看英文原著。 好吧,丁光耀连26个字母都刚认全,哪看过什么英文原著,就对林思危的说法深信不疑。甚至觉得英文原著真是好个东西,要不自己也学个英文? 当然这种念头在丁光耀的脑子里也是一闪而过,毕竟他太忙了,哪可能真去学英语嘛。 所以逮住林思危薅就行了嘛。 见满桌人都期待地望着自己,等自己解释什么叫“平替”,丁光耀又骄傲起来。 “平替,顾名思义,就是平价的替代品。比如商场买的毛衣要15块,我老婆自己买毛线照着样子织一件一样的,就只要8块,商场的就是贵价毛衣,我老婆织的就是平价毛衣,样式一模一样,那可不就是‘替代品’?所以平替,就是平价替代品的意思。” 没有女人会对衣服的价格不敏感。郁建秀第一个拍起手来:“这一解释就清楚了,咱们晋陵白酒,要当五酿液的平替,哈哈,是不是?” 众人轰然,纷纷赞叹丁光耀野心勃勃。 只有孟朝阳不以为然地冷笑。 那冷笑声隔着走道都传过来了。 林思危抿嘴一想,心想:孟同志,不着急,马上就轮到你了。 第071章 假酒 酒过三巡, 渐入佳境。大家开始串席互敬。 丁光耀和几位酿酒总厂的副厂长端着酒杯挨桌敬来宾,林思危则继续当好小助理,拎着五酿液的酒瓶跟在后头, 哪位酒盅里没酒了, 她就上前给斟一盅。 来到孟朝阳那一桌。这桌有两位酿酒总厂的人,还有一位省厅的干部。丁光耀故意不看孟朝阳, 举杯对众人道:“今天辛苦各位领导,招待不周,招待不周。” 其中一位评审笑道:“丁厂长客气了, 都给我们上五酿液了,还说招待不周啊。” 众人纷纷一饮而尽,然后说晋陵就是晋陵, 工业明星城市、样样拿得出手, 甚至还有两位看到漂亮的林思危, 还开玩笑说丁厂长你家儿子不是跟小林是同学嘛, 这么优秀的小姑娘, 是不是打算找回家当媳妇? 丁光耀喝了好几盅。这牛眼盅虽然袖珍, 也架不住一盅接一盅。眼下正有点上头, 挥手道:“我家小丁还是可以的!像妈妈,那也是长得很好看的!就是没小林聪明,怕她看不上啊!” 所有人哄堂大笑, 有人说见过丁厂长夫人, 的确是大美女,也有人当场就要林思危表态。 这么一闹,现场就有两个人心里有点想法, 并对这个乱局表示了密切关注。 一个是孟朝阳。听到大家提丁光耀的夫人,当然又勾起了他的妒火。倒也不是还对丁夫人有啥想法, 只是对自己的失败耿耿于怀。 他脸色铁青,菜刀砍上去都会卷刃的那种。 另一个就是顾念申。 开啥玩笑,林思危不是我们顾家的……咳咳不对……不是我们顾家老两口心爱的晚辈吗?怎么可以这样开玩笑? 太不庄重了。 于是顾念申就从位置上站了起来,转身望着喝酒这桌。两桌离得近,人家也只以为他是看热闹,没人察觉到我们顾主任的内心活动。 当事人林思危才不会在意这种玩笑,跑江湖搞市场的,什么风浪没见过,什么局没破过,脸皮太薄的人活不长。 她笑道:“各位领导可不要开我玩笑,我才十八岁呢。想让我犯错误吗?” 说着她捧起酒瓶:“刚刚是哪位领导说的,要罚酒。” 这四两拨千金,拨得所有人开始起哄,要那位嘴巴没有把门的干了这杯。 这位还不服气:“我也有儿子,我家儿子也不错啊。老丁你要是没这意思,我可就有点想法了。 顾念申这还能忍?当即走过来护犊子。 “老赵,说你呢。开我家薇薇的玩笑,罚酒罚酒。” 席间的人都惊住。 这位可是晋陵市经委主任,而且大家都心知肚明他马上要上任副市长。这些人虽然看着都是什么部里的、省里的,其实都还是技术口子,跟市领导这种实权派还是不能比的。 所以,顾念申竟然说“我家薇薇”?这又是什么情况? “顾主任,你认识小林?”老赵瞪大了眼珠子。 顾念申笑道:“老邻居家孩子,我娘老子最喜欢的晚辈。是不是,薇薇?” 他向林思危一扬头,一瞬间竟然有顾洽的影子。 林思危心中感激,知道顾念申是来给自己解围来了。纵然她并不惧这种场景,但顾念申能站出说出这层关系,其实就有种“这是我家孩子,你们玩笑不能太过”的警告。 林思危脑袋一歪,小嘴一扁,作势道:“哎,我都好久没陪顾爷爷下棋了,我有罪,我辜负了他们的喜欢。” 此时的丁光耀已经看出点端倪。 顾主任这番维护,可不完全是对世侄女的意思啊。莫非…… 丁光耀顿时灵光一闪,想起顾家的两个儿子。这就难怪顾主任早不出来,晚不出来,偏偏在人家要“抢亲”的时候出来了。 实在有点“宣誓主权”的意思。 丁光耀大声道:“明天放你一天假,去陪老爷子下棋,这是工作!这是命令!” “是!”林思危脆生生,像军训喊“到”一样响亮。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又举起酒瓶:“但是,赵科长这盅酒还是得罚。” 顾念申赞叹,这丫头不得了,这种场子都能控住,哪是个十八岁的乡下丫头,实在太老练了。 老赵在众人的起哄声中仰头干了,周围又是一阵喝彩。 丁光耀哈哈大笑着,将脸转向了孟朝阳:“老孟啊,多年不见,还是那么耿直,一点面子都不给啊。” 众人都知道是说孟朝阳投了否决票一事。 但……听起来好像这两人还是旧识?不不,应该是旧怨? 要不然怎么一整天孟朝阳都在找茬呢? 有瓜吃! 孟朝阳努力调整一下表情,让自己看上去不是那么刁难,带着几分语重心长道:“老同学啊,你也是知道的,我就这脾气,对事不对人啊。” 丁光耀也是一脸谦虚:“对对,的确是我们晋陵白酒还不够优秀,老孟你也是对我们严格要求、鞭策我们进步嘛。” 明明在会议室还是气氛极为尴尬,一到酒桌上两人突然要握手言欢的意思? 众人更感兴趣了。就连隔壁桌的雷振声都向这边看过来。 丁光耀道:“来,给老孟斟上,我敬老同学一杯。” 刚刚丁光耀敬大家时,孟朝阳那盅已经喝了,眼下酒盅是空的。 林思危赶紧拎着酒瓶过来,给孟朝阳和丁光耀分别斟满。 谁也没注意到林思危已经悄悄换了个瓶。 “我先干为敬。”丁光耀举杯,然后一饮而尽,眉头微微皱起。 孟朝阳不疑有他,又是众目睽睽之下,丁光耀都先干了,他当然也不能落后,于是也仰脖子干了。 林思危笑道:“到底是五酿液更入口吧?” 孟朝阳正色道:“你们丁厂长说要打造五酿液的平替,这个我觉得是很正确的想法。但是呢,平替平替,也要能替,不能跟五酿液差得太远……” 林思危猛点头:“孟工说得对,我不会品酒,说不出来,就知道五酿液闻着都特别香。” 说着将酒瓶放到鼻子下,作陶醉状:“好香啊。” 孟朝阳道:“那当然,五酿液驰名中外,自然有它的道理。” 丁光耀的眉头却越锁越紧:“不对啊,这不是五酿液,该不会买到假酒了吧?” 旁边几位评审纷纷端起自己的酒杯,也闻了闻。 “没有啊,这不就是五酿液,如假包换。” “要是连我们都喝不出来假酒,还好意思来当评审啊,太扯淡了。” “就是,我都喝好几盅了,这酒没问题的。” 丁光耀却从林思危手中接过酒瓶,递给老赵:“老赵,你来鉴定鉴定呢?” 第072章 调包 老赵接过酒瓶子, 凑近闻了闻,也同样皱起了眉头。 然后又提起酒瓶子,仔细端详瓶口和商标, 自言自语:“没错啊, 这瓶子是五酿液,怎么香味儿不太对呢?” 他喊林思危:“小林, 给我倒杯白开水。” 这是要漱口亲尝。 这时旁边另一位评审也接过酒瓶闻了闻,也说似乎不是五酿液,倒像是五酿液的瓶子装了其他酒。 此时孟朝阳已经意识到了什么, 不由瞪向了丁光耀:“老丁,你搞什么花样?” 丁光耀急道:“我能搞什么花样啊。我办的招待,我能砸自己的招牌?这酒都是从市供销社批来的, 不可能是假酒!” 老赵已经用清水漱了口, 然后找个干净酒杯, 从那酒瓶里倒出半杯, 仔细一尝, 乐了。 “这不你们的晋陵白酒嘛!” 旁边的评审也过来尝, 一尝都笑了, 骂丁光耀:“丁厂长你也太精了,弄你们的晋陵白酒倒五酿液瓶里,对付别人还行, 竟然对付我们。” “就是, 我们什么酒尝不出来,是不是考验我们呢?” 又有人道:“不对,丁厂长肯定有深意。” 孟朝阳的额头上已经冒出一层密密的汗珠, 隐约觉得自己好像钻进了一个圈套。 孔阳不明就里,但也察觉出事态有变, 挤过来低声问:“丁厂长,什么情况?” 一个脆生生的声音响起:“各位领导不用问丁厂长,他不知情。这事是我干的。”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52节 林思危笑吟吟接过老赵跟前的酒瓶,朗声道:“我们厂诚心诚意招待各位,当然不会偷梁换柱,给各位喝的都是正宗的五酿液,但这瓶……” 她拍拍酒瓶子:“是我用刚刚你们喝空的酒瓶,装了我们厂的晋陵白酒,专门让孟工好好品尝的。” 众人一阵惊呼,转头望向孟朝阳。 孟朝阳原本黑胖粗砺的脸皮,此刻已经煞白,向林思危吼道:“小丫头你搞什么!我们堂堂国家评审团,岂容你这样戏弄!” 林思危却挺直腰杆,冷笑道:“我们对每一位公正的领导和评审都十分尊重。可是孟工你呢?同样的晋陵白酒,用我们厂的酒瓶装着,你就百般挑剔;用五酿液的酒瓶装着,你就一通吹捧,你这个评审公正吗?公平吗?有业务素养吗?” “你……” 孟朝阳气到头顶冒烟,冲上前一步,就想揪林思危衣领子。 一个身影迅捷地挡到林思危跟前。是顾念申。 他沉着脸对林思危道:“薇薇,你简直胆大包天。孟工再怎样也是评审组成员……” 林思危这种人精,当然知道顾念申是先下手为强。他是林思危长辈,一开口就主动批评林思危,别人就不太好再说重话,甚至还会出来打圆场。 果然老赵拉住孟朝阳:“哎——孟工,小林再怎样也是个小姑娘,你不要跟小姑娘一般见识嘛。” 这就是小姑娘的好处。 进可攻,退可守,再不济就是年轻不懂事我给大家拜个年吧。 而其他评审已经在嘀咕: “我也尝了,是有点差别,孟工咋没辨出来?” “要么孟工喝高了?” “按理不至于啊,咱就是吃这行饭的。” 说对了,你们是吃这行饭的,孟朝阳还真不是。孟朝阳是特意挤进这个评审组的。 好戏到这份上,丁光耀痛心疾首地登场了。 他如梦初醒,喝斥林思危:“小林同志啊!我和老孟的私人恩怨让我们自己解决,你怎么能这么鲁莽,当着这么多领导的面,你让老孟怎么下得来台!” 好家伙。你这个老狐狸,不说也就罢了,一说让老孟更下不来台啊。 雷振声坐不住了,他就坐旁边桌上啊,离闹剧现场大概三米,听了个全程。 “什么情况啊,是抢酒喝吵起来了?”他走过来,斜了一眼孟朝阳。 林思危被挡在顾念申身后,此时不忘露出半边脑袋,小声嘀咕:“孟工说我们厂的白酒这不好那不好,可我把晋陵白酒装五酿液瓶子里,他又觉得千好万好了,这就是对我们晋陵白酒有偏见!” 作为评审团团长,又是部里的代表,雷振声当然不能公然说评审没水平。 但孟朝阳竟然这么水,雷振声也是始料未及。 他笑道:“小姑娘不服气,有集体荣誉感,我能理解。我们每一位评审都是各省推荐的专家,都是很公正的。孟工喝多了嘛,着了你小姑娘的道。哈哈。” 林思危不服气地撇嘴:“反正他没喝出来,就说明我们晋陵白酒已经很厉害了。” “哈哈,不许回嘴了,惯的你!”顾念申笑骂。 郁建秀对孟朝阳也是一肚子意见,两边闹成这样,她作为省厅代表,也得给双方一个台阶下。 郁建秀也过来:“多大点事儿,孟工虽然给咱们晋陵白酒打了低分,但评审组肯定会综合考虑,孟工的意见也是有则加勉、无则改之。再说了,刚刚孟工喝咱们晋陵白酒,不也说了,香味儿特别醇,味道特别好,这就是孟工公正的肯定啊。” 众人纷纷点头,连称“就是、就是”。 孟朝阳还梗着脖子想说话,被老赵拉着直接摁回座位上:“喝多了你,早知道你酒量这么差,我们就不灌你了。” 雷振声深深望一眼孟朝阳,心中也恨他丢人,打定主意回去要好好追查一下,为啥这人会进到评审组,到底是哪里出了岔子。 总之,孟朝阳这么不专业,他的评审意见是不可能被采纳了。 “好了好了,小插曲。大家继续喝。”雷振声一锤定音。 回到桌上,林思危却没坐下,借了顾念申跟前一杯酒,双手端起:“对不起各位领导,今天我太鲁莽了,给各位领导添麻烦了。我给大家赔罪。” 众人还没来得及说话,顾念申一个“别”字刚到唇边,林思危已经一饮而尽。 她扯着袖子擦擦嘴,羞涩道:“我不会喝酒,等下要是发酒疯,还请顾叔叔送我回家。” 顾念申都心疼了:“哎呀,薇薇你真是……你又不会喝酒,也不用抱歉的。” “就是。这事你也没错,年轻人嘛,冲动些也是正常的。”郁建秀压手掌:“快坐下,喝点儿茶,吃菜,多吃菜。” 雷振声还是哈哈笑:“你们还别说,这丫头性格爽利,炮仗脾气,像我们北方人。” 林思危:哼,偏见。我们南方人也放炮仗的。 第073章 心眼 评审一仗大获全胜。孟朝阳借口不胜酒力, 提前离席回房,众人也并不在意,毕竟都是各省来的, 也算不上交情多深, 一个刺头走了,饭局气氛没有最热烈, 只有更热烈。 最后宾主尽欢,除了郁建秀和林思危没喝酒之外,个个堪称到位, 不是红光满面,就是歪歪斜斜。 好在住宿就在隔壁小楼,组员们勾肩搭背地回房, 嘴里还不忘胡吹。丁光耀跟雷振声他们一起回房, 显然是想趁着雷司长兴致高, 把这评审的事儿再给巩固一下。孔阳和林思危则送郁建秀回房。 郁副厅长却很随和, 刚到楼梯口就就他们留步, 说自己没喝酒, 让孔阳去看看评审组其他同志, 要是有喝高的要好好照顾。然后又跟林思危笑道:“厂长放你假了,明天跟顾老爷子好好杀几盘。” 林思危道:“保证让顾爷爷赢两盘,不能更多。” 闻言郁建秀和孔阳都笑起来, 尤其郁建秀:“孔厂长, 好好照顾我师妹啊,这丫头一百八十个心眼子,用好了是咱们厂的福气。” 孔阳连声称是, 心里却想:林思危真是号人物,现在市里省里都有靠山, 的确要用好照顾好。 目送郁建秀消失在楼梯拐角,下一秒孔阳就决定开始照顾林思危。 “天不早了,女孩子走夜路不安全,我让司机送你回家。” “谢谢孔厂长。” 这种事林思危可不谦虚,身价这种东西,自己不抬,别指望其他人会帮你抬。 二人站在小楼前等司机时,只见孔阳一直回头向楼上几个亮灯的窗口看。林思危心中一动,除了郁建秀之外,省厅还有几位陪同都在楼上住着,机会难得,孔阳怕是要去单独接触接触。 于是林思危道:“您有事先去忙,我在这儿等师傅就行。” 话音刚落,一辆黑色轿车停在他们跟前,车窗摇下,是顾念申。 “这么晚了,薇薇你怎么还没回家?”顾念申的语气有些嗔怪,十分家长。 孔阳赶紧解释:“司机去拿车了,这么晚哪能让小林一个人回家啊。” “上车吧,我送她。” “顾伯伯……” “上车。”语气温和,却又不容置疑。 林思危赶紧打开车门,然后跟孔阳告别。孔阳还在那儿眉开眼笑:“顾主任送小林,那可太好了,麻烦顾主任,谢谢顾主任。” 等车子一发动,林思危赶紧道:“谢谢顾伯伯,不过我没发酒疯。” 顾念申想到林思危喝酒陪罪时,说自己要是发酒疯就让顾伯伯送回家的话,不仅也莞尔:“你这丫头啊,是没发酒疯,但比发酒疯还可怕。你说你哪来那么多心眼?” 得,一转眼功夫,两个领导说自己心眼多了。 传出去,小林同志有三百六十个心眼子。 林思危撇嘴:“谁对我好,我就一百八十个心眼子对他好,让他高兴。谁对我不好,我另外一百八十个心眼子就对他不好,让他难过。” “哈哈,孟朝阳和你也没过节啊,怎么就对你不好了?是不是你们丁厂长的手笔?” 顾念申虽然被林思危的坦率狡黠逗笑,心中却也替她担忧,怕她涉世未深,被丁光耀那个老狐狸给利用了,所以用这种开玩笑的方式,不动声色地问出来。 这心思自然也瞒不过林思危。 顾伯伯对自己这个晚辈很真心。虽然只接触两天,林思危却看得出来顾念申和丁光耀也是颇有私交,这种关系之下,顾念申还能想着保护自己,这个顾家伯伯着实靠谱。 林思危道:“丁厂长可是一厂之长,就算能想到这个法子,也会觉得丢人。是我自己想的,我就是讨厌孟朝阳以权谋私,我们小女生最知道怎么气人。” “哈哈。”顾念申又被她逗笑,上次被小女生这么逗笑还是顾澜小时候呢。 “你这丫头,以后哪个臭小子当你家女婿可就惨喽,天天被你气。” “那我才不会,我从来不气对我好的人。” “对对,你那一百八十个心眼子只会想怎么让人高兴。” 不知怎的,林思危蓦地就心中一动,再看顾念申,已经不是“顾伯伯”,而是“顾洽的爸爸”。顾洽的爸爸在跟自己谈未来老公这事儿,多少有些让人娇羞。 林思危跑江湖厉害,但——顾洽不是她的“江湖中人”。 赶紧把话题掰回来,林思危笑道:“不过我换酒前也跟丁厂长暗示过啦,万一别人没骗到,把丁厂长骗到了,开除我怎么办?” 这才合理。 顾念申笑了,这丫头的确周全,哪怕是捣江湖发酒疯,也是丝丝入扣的那种。 “前面就是阳川路,哪里停车你跟师傅说。” 林思危贴着车窗玻璃打量,嘴里呼出的气顿时把车玻璃喷上一层雾气。她伸手擦去雾气,玻璃重又明亮起来,路灯一盏又一盏划去身后。 奶奶家已在不远处,二楼窗口亮着灯。 平常这个点窗帘早就拉上了,今天她还没回家,奶奶特意没拉窗帘,让白炽灯温暖的光芒从窗口透出。 这是冬夜归巢的拥抱。 “我家就在前面,二楼亮着灯的那家。”林思危指过去。 顾念申探头看了看,蓦地像是勾起了什么心事,又仔细分辨片刻:“二楼的?” “对,二楼那家。”林思危道。 顾念申却又着重强调了一下:“一楼不是你家?” 林思危只觉得顾伯伯这个重点拎得有点奇怪,点头道:“嗯,一楼是邻居家,我家从那个小门直接上二楼,二楼是我家。” “哦……”顾念申若有所思,又问:“你奶奶姓什么?” 这下林思危察觉到了异样:“我奶奶姓胡,叫胡巧月,顾伯伯认得?” 顾念申立即回过神,打哈哈:“和你爸多年老邻居,也不知道你奶奶姓啥。” “哦……” 小车很及时地停住,正好是林思危家楼下。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53节 “大灯给小林照个路。”顾念申关照了司机,又转头对林思危道,“看你进了门我们再走。” “谢谢顾伯伯。”林思危满腹狐疑地下车,总觉得顾念申有点怪怪的。 只听顾念申又道:“别忘了明天你有一天下棋假。” 林思危笑道:“哈,记得牢牢的,麻烦顾伯伯跟顾爷爷说,明天我要去大杀四方。” 第074章 旧识 林思危进屋关上门, 汽车灯光被挡在门外,屋里顿时漆黑一片。 此时她才猛然想起奶奶曾经说过,不要跟顾家老两口提起她。刚刚她只觉得顾念申反应奇怪, 一时竟忘了奶奶的关照。 他们一定是旧识。而顾念申应该来过这里。 但好像——顾家似乎并不知道林正清的母亲就是他们的旧识? 这里头到底有什么奇怪的秘密呢? 正出神着, 突然灯光大亮,林思危下意识一遮眼睛, 听到楼梯口传来奶奶的声音:“思危啊,怎么不上楼?” “奶奶,是我, 我脚上有点泥,蹭一蹭。”林思危假装蹭几下鞋底,咚咚咚跑上楼。 急得胡巧月直喊:“轻点, 你轻点, 别把隔壁王婆婆吵醒了, 她睡觉不牢靠的。” 喊归喊, 等孙女真的窜到眼前, 胡巧月还是疼得不得了, 赶紧给孙女儿搓小手:“哎哟, 小手冰冰冷,今天外头西北风呼呼的,太作孽了。” “领导派车送我到家, 没冻着。”林思危嘻嘻笑。 胡巧月算是安了点心:“这个领导做事才像个样子。”又道, “开水烧好了,你泡个脚,热乎乎睡觉啊。” 祖孙俩一边洗漱泡脚, 一边说着日间的闲话,尤其当胡巧月听到孟朝阳那段, 逗得咯咯直笑。 “思危你也太坏了,哈哈哈,这人喝了假酒肯定要疯。” “才不是假酒,我们晋陵白酒那可是好酒。” “行行行,好酒,名酒,誉满全球。” 二人欢喜地说着,直到上床关了灯,胡巧月还是满心得意:“真不愧是我孙女儿,一进厂就露脸。今天隔壁王婆婆还跟我说,对面弄堂里的耿阿姨过来打听你有没有对象,想给她儿子做介绍……” “奶奶不行……”林思危吓得赶紧阻止。 不等她说完,胡巧月就道:“我当然没同意,那耿家儿子才小学毕业,读书少也就罢了,在厂里也不是个勤快人。我就说我家思危还小,不急找对象。” “嗯嗯,奶奶最英明了。”林思危的一颗心总算放下。 又想起顾家,林思危道:“ 对了奶奶,明天厂里放我一天假,我打算去鱼骨巷看看顾奶奶他们。” 胡巧月却是语气平静:“应该的,他们对你好,做人要知恩图报。别空手去,柜里有一斤桃酥,你带过去。” “奶奶,你究竟是怎么认识他们的?”林思危问。 胡巧月沉默片刻,道:“他们是晋陵的大名人,很多人都认识他们。” 可顾伯伯也认识你啊。林思危心道。但奶奶明显有回避,是打定主意不跟林思危透露了。 林思危心里琢磨着,胡巧月已经转了话题:“过了八点再去,免得碰上林正清一家子,晦气。” “嗯,明白。不过碰上了我也不怕。” “知道你不怕。但要注意别让顾家难做。” 黑暗中,胡巧月缓缓地翻了个身,听着枕头里荞麦发出一阵悉索的响声。她闭上眼睛,却心中明亮,睡意皆无。 … 鱼骨巷,顾念申走到二老卧室门口,见门缝下漏出光,收音机里咿咿哑哑唱着锡剧《珍珠塔》,是章秀琴听了大概有上千遍的《赠塔》那一段。 “爸,妈,还没睡呢?”顾念申隔着门喊。 收音机扭小了音量,章秀琴披了衣服开门,道:“这不等你回来嘛。又喝酒了吧,我给你倒茶醒醒酒?” 顾念申道:“不用不用,我没喝多少。林思危让我跟你们说一声,明天她过来看你们。” “大杀四方”的话被他吞了,不符合顾主任一贯的沉稳。 章秀琴一听却来劲了:“真的啊!薇薇她不要上班吗?” “明天她放假。” 屋里的顾明德也听到了,大声道:“好得很,明天我把老张老李他们那叫来,最近他们气焰嚣张得很,让薇薇丫头杀杀他们的气焰!” “你敢!”章秀琴断喝,气焰比老张老李还要嚣张,“他们一来屋顶都要翻了,我和薇薇还怎么说话!” 这两人一吵吵就没完,顾念申赶紧道:“你们声音小点,邻居都睡了,别让人觉得咱们家在吵架,对你们的光辉形象也不好……” 这话有用,顾明德嘟囔着:“谁跟她吵吵,好男不跟女斗。”然后就闭嘴了。 章秀琴向屋里翻了个白眼,又跟顾念申道:“别理他,老头子改相了。” 顾念申低声道:“妈,你来一下,我跟你说个事。” “什么事啊?神神秘秘的。”章秀琴往外走,顺手带上了门。 二人坐到八仙桌边,顾念申道:“林思危是胡巧月的孙女。” “啊?!”章秀琴豁地站起,跟屁股着火了似的,“怎么可能?” “不敢相信是吧。我也不敢相信。” 章秀琴又坐下,将凳子往顾念申那边挪了挪:“理一下,我有点糊涂了。薇薇可是林正清的女儿,怎么又会是胡巧月的孙女?” 话音刚落,章秀琴恍然大悟,一拍大腿道:“这么说来,胡巧月就是林正清的亲妈?” 顾念申点头:“应该是。” “怎么可能啊?怎么可能啊?”章秀琴连着念了两遍,又气道,“说起来也是小林不地道,他从来就只认刘家,跟林家人都不来往。所以我们都不知道他妈是谁啊,念申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顾念申哭笑不得,点点头,又摇摇头:“唉这是人家家务事,我们管不了。” 章秀琴又问:“那你是怎么知道的?” “今天晚饭后我送薇薇回家,她就住阳川路281号。我就问她奶奶叫什么,她说胡巧月。” 章秀琴沉默片刻,叹息一声道:“这么多年了,她也还没搬家啊。” “她一个老太太,儿子又不管她,她能搬到哪里去呢。”顾念申神情复杂,有惋惜,也有些歉然。 章秀琴低声道:“我和你爸一辈子敞亮磊落,从没亏欠过谁。只有胡巧月……唉,这事是我们做错了。她怎么记恨我们也不过分。” 顾念申安慰母亲:“妈,你也别太自责了,归根到底还是那个年代……” 章秀琴摇摇头,不再说话,起身回屋。 片刻,听到屋里传来她的怒骂:“死老头子,林家户口本还在你手里转了一圈,你都没发现薇薇是谁家孙女!” 第075章 不提 似乎是庆祝酿酒总厂圆满完成评审, 连续阴冷了多日的天气,终于放晴了。 林思危一手拎着桃酥,一手拎着一兜苹果, 袅袅婷婷走进鱼骨巷。 “薇薇?”冯阿姨最眼尖, 一眼望见,“长高了呀, 还白了,小姑娘越来越体面了呢。” “冯阿姨好。新衣服好登样啊,颜色也特别显白。”林思危大声夸赞。 要知道冯阿姨最在意自己生得黑, 但凡听到“显白”二字,眼睛都要大三分。 显白的冯阿姨向43号林家大门瞄了瞄,低声道:“他们上班的上班, 上学的上学, 都不在家哎。” 林思危心想, 鱼骨巷谁还不知道林家那点事, 我怎么可能来找这家人啊。 于是笑道:“找顾爷爷下棋。” 冯阿姨的声量放得更低了:“哎, 听说你奶奶家要拆迁了?” 八字没一撇的事, 竟然传得这么快? 林思危眨眼道:“不知道啊。” “没人来量房子?” “没有。” 冯阿姨嘟囔:“要么得年后了, 快过年啦,房管局也没心思干活了。” 说话间,顾家院门吱哑一声开了, 章秀琴探出头:“薇薇你来得正好, 我缝被子呢,快来帮忙。” “来啦——”林思危清脆地应着,跟冯阿姨告别, 跑进了顾家。 章秀琴门一关,就道:“她问你阳川路拆迁的事?” “嗯。可是冯阿姨怎么知道的啊?我奶奶都不知道呢, 没来量房子。” 章秀琴道:“你爸和你刘阿姨吵架,说你奶奶不让转户口,你爸大半夜被刘阿姨关在门外不让进去,邻居还能不知道?算了不讲这个,讲多了就成搬弄是非了。” 章秀琴住了嘴,林思危却心中爽快。恭喜亲爹,看来为了户口已经里外不是人,这大冬天被被在外头过夜,感觉应该十分酸爽吧。 “顾明德,给薇薇泡麦乳精。”章秀琴指挥顾明德干活,又对林思危道,“我在翻被子,给我帮个忙。” 二人上了楼,却不是顾洽的房间,而是朝北一间略小的卧室,据章秀琴说,这是顾淮的房间。他嫌朝南的临巷子,太吵,就一直住在北边房间。 同住鱼骨巷,待遇也是千差万别。林家一家四口,两个房间,多个林思危就鸡飞狗跳;顾家却是楼上楼下,宽宽敞敞五间房。 顾淮的床上铺着白色粗棉布和棉絮,棉絮上一块青色被面。 “小淮放假要回来了,我给他缝个新被子,睡得舒舒服服的。”章秀琴将线团和缝被子针塞林思危手里,“我眼睛看不清了,帮我穿个线。” “小淮哥要回来了?那马上家里就要热闹了呀。” “都要春节了,不回家还能回哪儿啊。” “小澜姐姐呢?”林思危问。 章秀琴搬个小板凳在床边坐下,将白色粗棉布沿着被絮往上折,仔细包住被絮和被面,然后接过林思危穿好的针线,在被面上试着位置。 “小澜每年春节都有演出任务,初二初三再回来。” “我在报纸上见过小澜姐姐啦,说她去给□□演出了呢。” 章秀琴按捺不住骄傲:“嗨,不稀奇了,常有的事儿。小澜跳舞啊,我可比□□看得早。”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54节 二人说着顾淮,说着顾澜,却像是有默契一般,谁也不提顾洽。 顾洽音讯全无,谁提谁先崩不住。 楼上缝着被子,楼下的顾明德早已等不及了,大喊:“丫头快下来,麦乳精都要凉啦——” 凉个毛线,林思危下楼一端,玻璃杯明明烫手,赶紧往桌上一放,瞪大眼睛望着顾明德。 顾明德已经摊开了棋盘,嘻嘻笑着:“天冷,凉很快的。” 头一盘照例是林思危的“礼貌盘”,让顾明德费老劲赢了一把。果然顾明德开心得摇头晃脑:“薇薇你上班很忙吧?没空下棋吧?最近没很进步啊。” “丫头让让你的,你还当真了。”章秀琴下楼,说得一针见血。 她被子缝了一半,想起炉子上还熬着鸡汤,下楼看锅来了。这一掀锅,香味儿四溢,林思危双眼一亮:“是鸡汤吗?好香啊——” “知道你要来,一大早就去菜场杀了只童子鸡。” 林思危感动:“童子鸡好补的,呜呜呜,你们对我太好了。” 老人家最吃不消小孩子这么撒娇,尤其顾明德现在看林思危,又并非以前那种单纯的喜爱。她是胡巧月的孙女啊…… 因为他拿过林家的户口本,却没及时发现户主就是胡巧月,昨晚他已经挨了章秀琴一顿臭骂。但骂过之后,章秀琴又说,咱们更要对薇薇丫头好,林正清和胡巧月算是翻脸了,薇薇丫头是胡巧月相依为命的亲人了吧。 顾明德深以为然。 薇薇丫头虽然来得少,心里却总是惦记着他们,平常就算不方便来,也会打巷口那个公用电话,关心他们的身体。这样孝顺的孩子,对自己的亲奶奶肯定是更孝顺的。 顾明德低声道:“以后你常来啊,我也沾沾你的光。老太婆平常就给我吃萝卜干。” “噗!”林思危被他逗笑。 只听章秀琴已经在厨房里喊:“没酱油啦,老头子去打个酱油。” 顾明德道:“听见没,要是你不来,连酱油星子都舍不得让我尝。” 林思危笑道:“奶奶是怕你吃太咸,对身体不好。” 顾明德正要说话,章秀琴又提高了嗓门:“听见没有,去打酱油!” “去了去了,这就去!” 顾明德一通叽里咕噜,到底还是没敢违拗,乖乖出门去。 屋子里顿时安静,只有章秀琴在厨房忙碌的动静。林思危将桌上的棋盘重新摆好,起身想去厨房帮忙,却听外头传来敲门声。 “奶奶,有人敲门。” 章秀琴道:“死老头肯定忘带钱了,你去给他开个门,顺便笑话笑话他。” “得令!”林思危轻盈地跑到院子里,扭开司拨灵门锁。 门外一个风尘仆仆的年轻男人,身上挂着大大小小的包,头发乱蓬蓬的。 一见林思危,那男人一愣,下意识抬眼看门牌号—— 是62号没错。 他扶了扶眼镜:“你是……” 第076章 顾淮 这男人面容清秀, 声音细细的,镜片后的眼睛却很明亮。 这长相分明和顾洽有几分相似。 林思危灵光一闪:“顾淮?” “嗯?” “我是邻居,在你家玩呢。” 林思危转身就向屋里喊:“奶奶, 小淮哥回来啦——” 就听厨房里一声大喊:“小淮?”然后乒乒乓乓, 似乎是打翻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就是急迫的脚步声。 顾淮还愣愣地望着林思危, 心想这是邻居吗,我咋没见过呢。这位素位谋面的邻居已经不由分说接过他手里的大包小包。 “我叫林思危,是你爷爷的棋友, 你奶奶的小伙伴。” 顾淮更懵了:“你住鱼骨巷?从小没见过你啊。” “小淮——”章秀琴已经激动地冲出屋子,一把拽住顾淮,各种打量, “哎呀, 瘦了啊。哎呀, 脸好冷, 也不发个电报, 让爷爷去车站接你啊。瞧这么多东西……” 顾淮亲亲热热喊一声“奶奶”, 又道:“要给你们一个惊喜啊。” 章秀琴拉着孙子的手, 一直到进屋也没舍得放开。大包小包都卸在了地上,章秀琴倒也没忘了给顾淮介绍,说这是薇薇丫头, 是43号你林叔叔家大女儿。 旁的没多说, 好在顾淮也并不爱管闲事,只向着林思危友好地点点头,说了句:“你们也放假了?” 按林思危的年纪, 的确应该是在读书。现在离过年还有十来天,中学生的寒假短, 还没到放假的时候。 林思危道:“我已经在厂里实习了,今天休息。” 顾淮哦了一声,又道:“上班也很好,林叔叔家的孩子一定很优秀。” 看来这位小淮哥也很有刻板印象啊。 不一会儿顾明德打酱油回来,看到朝思暮想的孙子就在屋子里坐着,惊得哈哈大笑起来,连酱油瓶都差点扔出去。 还连声说自己就是出去打个酱油的功夫,怎么家里就变出个小淮来呢? 少不得又挨章秀琴一顿骂,说他出去打酱油都不走正道,明明和孙子前后脚,怎么就走岔了呢?必定是顾明德白脚花狸猫。 顾淮看着两老口吵架,并不劝,却只是嘿嘿地笑。 还跟林思危不好意思地解释:“我爷爷奶奶就是这样的,他们不是真吵架。” 林思危笑道:“多好啊,吵吵闹闹一辈子,才是热闹的一辈子。” 她想起自己奶奶,守寡带大亲儿子,依然是孤单半辈子。 … 孙子比棋子重要多了。顾明德收棋子,一边收一边还抱歉:“薇薇丫头,今天不下了啊。明天咱们接着战。” 又被章秀琴骂:“薇薇不要上班啊,天天陪你个死老头子下棋。” 顾淮推推眼镜,开始察觉到林思危在二老心目中的份量。 章秀琴今天的鸡汤算是煨着了,中午四个人围坐着,一人盛了一碗汤。顾淮道:“奶奶知道我要回来?” 章秀琴也不客气:“本来是招待薇薇的,现在也算给你的惊喜。” 鸡汤下饭,也引话。 顾淮明显不如顾洽嘴甜,说话重重的、笨笨的,瞧着特别踏实。他倒是很乐意跟二老分享自己的学习生活,但说起来总是不那么有趣。 说完还会有些脸红,再加一句:“其实学校里也挺枯燥的,就是宿舍教室图书馆。” 还不如林思危说厂里的事好听。 尤其昨天厂里来评审组,二老听顾念申说过,又说林思危也在评审组,二老尤其觉得薇薇丫头出息了,就跟自己孩子出息了一样骄傲。 “还有这事,那个姓孟的是没撞我手里,依我的脾气,我才不管他省里来的,还是外国来的。还给他喝晋陵白酒,呵,他就不配,该给他灌假酒!” 顾淮也听得一本正经,还好奇地问:“思危你们厂长就是丁叔叔?” 章秀琴跟着解释:“丁厂长跟小淮爸有点交情,来过我家。他家那个小武成绩不好,让小淮给他补习功课来的。” 居然还有这段。林思危忍俊不禁:“看来没补上去?” 顾淮脸一红:“是我水平不够。小武人还是聪明的。” “不不,丁韶武是我同学,我太知道他了,小淮哥你水平肯定没问题。”林思危心想,我都没法给他提升,只能用背作文这种最原始的法子,笨蛋美人不是说说的。 正说着丁韶武,外头有人敲门。 “今天咱家真热闹啊。”顾淮起身,“我去开门。” 不一会儿顾淮就领了一个中年男人进来:“思危,找你。” “找我?”林思危真是太惊讶了,谁会找她找到顾家来? 没想到中年男人一进屋子,首先跟二老打招呼。 “顾老、章主任。顾主任让我来接林思危去一趟粮校。” 原来他是经委的司机。上午省轻工厅和酿酒总厂派员陪同评审团去附近风景区游玩,郁建秀和顾念申则参加了晋陵市的无线电行业现场会。昨天郁建秀和林思危一场校友回忆,勾起了她对母校的思念,现场会结束后还有时间,一时兴起,想去粮校走走。 但她并不想以副厅长的身份前往,只想以一名曾经的毕业生的身份,去看看自己的母校,于是她想到了林思危。 虽是私人到访,市里也得做好安排,顾念申恰好是同行者,便成了最合适的人选。 司机一说来意,林思危很意外;二老觉得林思危得了副厅长的青睐,很为她高兴;顾淮一听经委的车子就在巷口,立即就问能不能去和父亲见一面。 这要搁后世,副厅长在车上,司机断不敢如此随意。但这年头的官员没那么多讲究,司机知道顾淮是刚从京城回,人家想立即见到父亲,当然没问题。 顾念申乍一见到儿子,又惊又喜,赶紧就从车里出来。 倒是郁建秀听司机说了,笑道:“这么优秀的孩子,请他跟我们一起去?” 可不就遂了大家的意。于是一辆车子,带着四个人,坐得挤挤挨挨的,向省粮食技工学校驶去。 见到林思危的那一刻,副校长谢宝生没有吃惊,还开了一句玩意。 再定睛一看,看清林思危身后的两位大人物,谢宝生惊得眼珠子差点掉地上。 第077章 追忆 郁建秀一直都是粮校的骄傲, 谢宝生以前和大校长一起去省厅汇报工作时见过她。顾念申虽然不是轻工系统的,但作为市里的重要领导,谢宝生也曾在一些会议上与之谋面。 不久前粮校的大校长调任其他部门, 谢宝生代理校长职务, 统管全校工作。 正是“转正”的关键时刻,就来这么两位大人物, 谢宝生心中狂喜。 迫不及待与两位领导握手:“谢宝生,见到两位领导太荣幸了,林同学怎么也没提前通知学校, 这一点没安排……” 见他惶恐,郁建秀笑道:“谢校长不必客气,我来晋陵开会, 顺便回母校看看, 打扰到大家就有违我本意了。” “是是是, 郁厅长想得周到。”谢宝生道。 顾念申也说:“昨天我们在酿酒总厂参加评审, 听说林思危同学也是咱们粮校的优秀毕业生, 就接了一起过来。”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55节 谢宝生立即向林思危投来赞许的目光。 他当然明白, 必定是林思危让郁厅长想起了一些往事, 才会有今天的突然到访。 另两位副校长、以及教导主任、办公室主任等人也迅速赶来,一个规模不算庞大、但却十分隆重的接待团走向校园。 已近春节,粮校也快要放假, 三年级的同学都出去实习, 教学楼里只有部分教室有学生上课。 郁建秀走了两层楼,不由感叹:“一点没变啊,我在这儿读书时就有这栋教学楼了, 你看这些黑板,有些都掉漆了。” 话音刚落, 郁建秀脚下一跌,皮鞋跟陷进了水泥楼板上的一个莫名小坑 。 林思危和另一名女校长赶紧扶住,郁建秀倒是笑了:“我摔不着,这些小孩子精力旺盛,下课打打闹闹的,可别摔坏了。” 谢宝生立刻关照办公室主任:“把教学校的地面都检查一遍,有坑的全填上,一定要保障学生安全。” 办公室主任连连点头称是,心里却在嘀咕,我特么是办公室主任,不是总务。 一路参观,一路追今抚昔,谢宝生又是暗喜、又是担心。 担心的是领导来得太突然,学校好多不足之处通通暴露;暗喜的是,他也是刚刚代理校长职务,所有的不足都有前任担着,让郁厅长这样的校友来发现问题,总比让其他领导来发现好,而且说不定还能坏事变好事,给学校要点儿拨款? 谢宝生心里打定了主意,这一路说话,就慢慢从炫耀变成了诉苦。 这一诉苦,还真就诉到了郁建秀的心窝里。 “粮校为咱们省培养了不少人才,中间因为特殊原因发展得慢了,但底子还是非常雄厚,今年毕业的……” 郁建秀转头望向林思危,林思危顿时心领神会,接道:“我们是复课后的第四届毕业生。” 郁建秀点点头:“这些毕业生在艰难的环境中成材,十分不容易。谢校长,你们有困难要及时向上反应,现在对教育是很重视的。” 这话听上去没有承诺什么,可谢宝生却听出了更重要的信息,当即兴奋得镜片和眼珠子一起发光:“谢谢郁厅长,我们也是十分期待有更好的发展,为咱们苏省培养更多的人才。” 眼见着众人已经走出教学楼,操场上有男生在踢球,谢宝生又借机发挥,说前几个月顾主任儿子来学校,同学们个个都崇拜得不行,球都不踢了,跑去看战斗英雄。 倒是顾念申好奇:“小洽来过?” 林思危赶紧提醒:“章奶奶让小洽哥给我送衣服来着。” “哦,对对!”顾念申敲敲脑袋大笑起来,对众人道,“给他奶奶跑腿来的。没有打扰到你们吧?” 这种打扰简直多多益善,自然又一通吹捧,从顾主任教子有方,到顾家家风蔚然。 郁建秀难得脱离视线中心,不由放眼四望,轻叹道:“那几棵白杨树都长这么高了,还是当年的老校长带着我们学校一起种的。” 白杨树正在实践中心的方向,林思危不失时机道:“郁厅长,咱们学校的实践中心很有潜力呢,我上学时最爱在实践中心泡着。” 郁建秀一扬眉:“实践中心?” 另一名副校长见郁厅长问到实践中心,赶紧回答道:“就是以前的校办工厂,后来不是都停办了嘛,就改成了实践中心给学生们上实践课用。前两年学校还挤出些经费,添了些新设备。” 林思危再加些柴火:“我好些知识都是在实践中心学的,特别有效。” 郁建秀来了兴致:“校办工厂居然保留下来了吗?我记得以前有个很大的发酵池,还在吗?” “在在!”林思危和副校长异口同声。 … 吴山海正埋头试他的新配方,突然来了几个大领导参观,差点把他下巴惊掉。再一看到林思危,更是嘴都忘了合上。 知道林思危能耐,但不知道林思危这么能耐,竟然能把领导带来。 趁着谢宝生介绍发酵池的功夫,林思危拉过吴山海低声道:“说困难,谈前景,只要让领导关注上,咱们的校办工厂审批就不成问题。” 吴山海得寸进尺:“那经费呢,成问题吗?” 不得不说,林思危就喜欢在创业问题上得寸进尺的人。 “审批这事办得漂亮,经费自然会来。如果能拿出产品,经费这事就更容易解决。” “产品……”吴山海转念头。 林思危却道:“今天不用,你也拿不出。一个主管食品的副厂长,一个马上是主管工业的副市长,只要能让他们俩个有印象,还怕没有后续。” 吴山海的嘴巴又合不上了。 他知道这两定然是大领导,却实在没想到竟然是这个级别。 那边领导们看完一圈,频频点头,谢宝生也会来事,强调艰苦,又强调坚持,就差适时洒泪来增加砝码,反正场面一度弄得十分感人。 领导们还对吴山海这样的技术型人才扎根教学一线的精神给予了肯定,当然林思危也没少在旁边添砖加瓦,还顺便摆出一种“我是年轻人,我可以大胆设想”的架势,问:“咱们这个实践中心能恢复成校办工厂该多好啊!” 一时引得大家浮想联翩。 领导们离开时,吴山海偷偷拉住了她:“林同学,我记得你奶奶家住阳川路?几号啊?星期天我去找你,有事跟你商量。” 林思危扬眉。 这个校办工厂是越来越近了呢。 第078章 不同 顾淮混在人堆里, 这里看看、那里瞧瞧,除了刚抵达时因为学霸身份收获了粮校老师的赞美之外,其余时间他都不显山不露水, 不管其他人讨论多热烈, 他都只看只听,不插嘴。 一直到谢宝生率领“粮校天团”把郁建秀他们送上车, 又目送他们离开,顾淮才道:“这个学校挺不错的。” 一个全国顶尖学府的学生,竟然还能对粮校给出“挺不错”三个字的评价, 实属意外。 林思危以为他是当着郁建秀的面,不好意思说领导的母校不好,心想这小淮哥看着不善言辞, 关键时刻情商闪现? 果然郁建秀笑问:“哦?咱们京城的高材生居然给出肯定, 愿闻其详。” 顾淮扶了扶眼镜, 认真道:“学校设备的确破旧了些, 但判断一个学校的质量, 不看大楼, 看教学。” “教学如何?”顾念申也好奇起来。 他们在学校走了一圈教学楼, 在教师办公室交谈过一会儿,并没有具体留意上课内容,顾淮是如何得出这样的结论? “课程安排得非常科学。办公室墙上有课程表, 我仔细看了食品工程和粮食机械两个专业, 一到三年级的课程实用性都很强,有两门课应该是这两年新设的,据我所知, 食品专业强校也开设了没几年,还在试点阶段。说明粮校的课程设置, 是跟国内食品行业高校有合作的。”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不愧是高材生。”郁建秀欣慰道,“据我所知,粮校在教学上一直很有追求。有了专业的、领先的课程,学校的设备环境要是跟不上,岂不太可惜了。看来省厅也得重视起来。” 顾念申道:“粮校设在我们晋陵,晋陵也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人才难得,我们不是首都,不是申城,吸引大学生来太难了,多亏有粮校培养人才。” 两位领导聊着高瞻远瞩的话题,一路将郁建秀送到了火车站。她要回省城。 冬天日头短,太阳已快落山,余晖照着晋陵城,也照着熙熙攘攘的站前广场。 从刚刚车上顾念申和司机的对话,林思危听出来顾念申还要赶回单位工作。身为即将上任的副市长,春节前有一大堆的事务在等着他。 “顾伯伯你送小淮哥吧,我直接回家,也不远的。”林思危不肯再上车。 顾念申却瞥一眼顾淮:“你送薇薇回家,这是任务。” “不用不用,我很近的。”林思危婉拒。 顾淮却道:“我送你回家吧。” 说着替父亲关上门,问:“那不回来吃晚饭了?” “嗯,别等我了。” 不知怎的,林思危觉得顾淮有话要跟她说。 … 这个年代的晋陵城区并不大,近郊也还完全没有开发,真正热闹的繁华地段,也不过数平方公里,哪怕从城区最北边的火车站,走到城区最南边的国道,也不过三四公里。 阳川路距离火车站,公交车三站路,步行大约半个多小时。 没想到顾淮的第一句话竟然是:“你不住鱼骨巷?” 林思危一愣,这才想起来,顾淮这才回家第一天,哪里就能知道自己和林家的种种纠葛。 他应该是听到顾念申说“送薇薇回家,这是任务”时,心里就开始犯嘀咕了。 但他真是沉得住气,竟然没有开口问。这要换顾洽,早就一箩筐话,来龙去脉问得一清二楚了。 林思危笑道:“我住奶奶家,在阳川路。” 见顾淮又扶了扶眼镜,这是不太理解、但又不方便开口问的意思。 反正等下顾淮回家,二老一定会逮着他把林思危的身世说个一清二楚,林思危并不讳言自己的出身,坦荡道:“林正清在农村插队时结过婚,我就是那个婚生子,从小在农村长大,来晋陵没多久。说起来,这是个复杂的家庭伦理故事,但也可以简单地理解为,林家住不下,所以我住奶奶家。” “怪不得……”顾淮嘟囔。 “怪不得什么?” 顾淮又扶了扶眼镜:“小洽写信说起过你,我还想,林叔叔啥时候多了个女儿。” 顾洽! 林思危心中顿时激荡起来,顾洽竟然跟顾淮说起过自己? “小洽哥说起过我?”林思危转头望他。 顾淮心细如发。先前跟这个“薇薇”相处半日,她年纪小小却总是一派笃定的模样,一提到顾洽,她眼睛都亮了,头发丝都开心了。 不知怎的,顾淮有点羡慕起弟弟来。 他真希望心底的那个人,说起自己时也能像眼前的林思危这样,头发丝都是招摇的。 见林思危热切地望着自己,顾淮避开她的眼神:“他写信很啰嗦的,说奶奶把小澜好些嫌小的衣裳都送你了。” “是啊,我身上这件就是。”林思危拍拍身上的大衣。 “很合适。”顾淮由衷赞美。 “小洽哥还说什么了?”林思危又问。 非是她不淡定。林总上辈子在男人这件事上没怎么留过心,这辈子被顾洽照耀到了,而且是“产妇式”的照耀。 若光是照耀倒也罢了,他还失踪。 心中原本只是一点点牵挂,经由这沓无音讯、生死未卜的时日,竟生生地茁壮起来,变成了不能提及的煎熬。 “说林叔叔家小孩大概学习都很好,他倒是给顾家掉链子了。” “胡说!” 林思危撇嘴:“我又没上大学,他怎么就知道我成绩好。小淮哥你上大学还是研究生,的确很厉害,但小洽哥是战斗英雄,保家卫国,也一样很厉害。” “小洽要是愿意好好读书,成绩不会比我差。我就不同,我就算想好好当兵,这体检也是过不了关的。”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56节 顾淮的语气带着真诚的惋惜,把林思危逗得哈哈大笑。 同样是兄弟姐妹,怎么顾家的兄弟姐妹就这么彼此欣赏且齐心呢? 还是林正清这根“上梁”的缘故啊。 想到顾洽竟然可以跟哥哥说这么私密的话题,林思危心中一动,问:“小洽哥到底执行什么任务,你知道他近况吗?” 面对林思危毫不掩饰的关心,顾淮差点脱口而出。 可终究还是忍住了。 顾洽又一次立了生死状,这回只让顾淮一个人知道。顾淮心里的煎熬一点不亚于爷爷奶奶,不亚于父亲,也不亚于眼前这个一脸稚气的小女生。 第079章 来访 年前的时光总是过得特别快。阳川路变得异常热闹, 路口的第七百货商店已经张起了两盏红灯笼。那灯笼红艳艳的,一看就是今年新置的装备。 对门的婆婆坐在门口,摆出一盘大大的竹匾, 竹匾里放着十来双虎头鞋, 都是婆婆闲时的手作,趁着年下也大胆地摆了出来, 红红绿绿的煞是惹人喜爱。 一辆解放大卡车开进阳川路,车门上喷着“晋陵酿酒总厂”的字样。 “前头理发店那儿就到了。”林思危坐在驾驶室,威风凛凛。 驾驶员自然就是酿酒总厂的车队长蒋新泉。快过年了, 厂里发了每人五斤猪肉,两斤糖,两斤酱油, 一箱晋陵白酒。 实习生原本没有, 但林思危是普通的实习生吗?当然不是。 职工们都欢欢喜喜地领到了东西, 假装很愁人地商量怎么大张旗鼓拿回家。这个大张旗鼓十分有技术含量, 既要显过谦虚、不当回事, 又要让四邻八舍都知道我厂就是牛, 我厂福利就是好, 我厂发了好多年货哦。 有两车间里的小伙子很没眼色地拍着自行车座跟林思危献殷勤:“小林同志,不好拿吧,我帮你送回去!” 蒋新泉从人堆里挤过来, 大声道:“思危啊, 爷叔帮你送回去。” 谁不知道蒋新泉是酿酒总厂一霸,一听他自称爷叔,就知道林思危这丫头在厂里的靠山是一山接着一山, 两小伙子跟自行车一起缩回了人堆里。 然后蒋新泉就开上他那辆能拉几十吨货的大卡车,帮林思危送十几斤的货。 要的就是个气派。 果然大卡车停在281号门口, 对面做虎头鞋的婆婆首先就震惊了,当即停了手里的活计,视线从老花镜上方直投过来。 又见林思危从驾驶室搬了大箱小箱的,婆婆就在街对面喊:“丫头,厂里发年货啦。” 这一声喊,好几家门口窗口都伸出脑袋来。 “是呢!”林思危喊得脆生生的。 “都是什么好东西啊?”隔壁大伯问。 “五斤肉,糖,酱油,还有我们厂的白酒。” 周围一片羡慕之声。不出意外的话,明天半条阳川路都会知道酿酒总厂发了什么年货。 这年头的小城就是这样,那些知名的国营厂家明里暗里的都会攀比,谁家效益好,谁家职工福利好。 二楼窗口,胡巧月听到了孙女的声音,也开了窗。 “思危啊,这是厂里的驾驶员师傅?”她听林思危提起过厂里的车队长要用沙平县小姨夫的营业执照开配载点的事,心想这应该就是那位姓蒋的车队长。 蒋新泉正打算离开,听见老人家的声音,便从驾驶室里探出脑袋:“婆婆好,东西多不好拿,我给思危送回来。” “谢谢啊,快上来坐坐,喝口水。” 蒋新泉哪里肯,大声客气着,终于还是告辞,在邻居们羡慕的眼神中开着神气的大卡车驶远了。 … 对于林思危一个实习生厂里也给发年货这件事儿,胡巧月倒是觉得心安理得。 “我孙女儿给厂里作贡献,别说给年货,就是给奖金也是应该的。” 林思危倒是不甚在意,她赚钱也不急在这一时。来到这里将近半年,她已经慢慢立足,有了亲人的温暖,有了逐渐清晰的梦想,也有了牵挂于心的人,她已经与这个世界融入,甚至平时觉得自己就是这个世界的人。 “奶奶,这肉要不要腌起来啊。”林思危问。 “这是后臀肉啊,精瘦精瘦的,我切一点下来,明天给你做顿红烧肉。余下腌起来,你送点到鱼骨巷去。”胡巧月说完,又补上一句,“我是说鱼骨巷顾家。” 林思危心中一动,她始终不知道顾家和奶奶到底是怎样的纠葛。期间她去过顾家,也与奶奶朝夕相处,只觉得双方都没有怨怼,心照不宣的样子。 着实有些奇怪。 “好的奶奶,明天你腌好,我晚饭后就送过去。” 话音刚落,就听到楼下有人敲门。 “谁啊?” “你望望呢?”胡巧月道。 林思危好奇,开窗向下望。只见街边停着一辆眼熟的汽车,一个男人正从车里往外搬东西,一个麻袋,又一个麻袋。 这男人她认识,是顾念申的司机啊。 所以敲门的人是顾念申?真是说到曹操,曹操就到啊。 “是谁啊?”胡巧月见她迟疑,不由问。 林思危关上窗:“是顾伯伯,就是顾明德的儿子。” 胡巧月怔住。 敲门声又响起,伴随着顾念申的声音:“家里有人吗?” “我去开门?”林思危问。 胡巧月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点点头。 一开门,林思危开心地喊:“顾伯伯你怎么来啦,明天我正打算去鱼骨巷呢。” 顾念申本来很忐忑,见林思危毫无芥蒂的模样,倒是安心了些。而且林思危说去鱼骨巷,肯定是去顾家,不可能是去林家。 便道 :“那我倒是来巧了。这就要过年了,我来给你……和你奶奶送点年货。” 说着向身后一挥手,司机将两个大麻袋拎到门里,人却没进来,退得远远的。 见顾念申并没有送完东西就要走的意思,林思危便道:“麻烦顾伯伯帮我拎上去?” “好啊。”顾念申一手拎起一个大麻袋就往楼上走。 那麻袋看着脏兮兮的,隔着麻袋林思危都能闻到鸡鸭鱼肉的味道,此刻就不管不顾地蹭在顾念申干净得体的中山装上。 “别拿上来了。”胡巧月不知何时已经站在楼道口,隔着长长的楼梯,面无表情看着顾念申。 顾念申道:“胡老师,就是一点年货,不值钱的。” 其实这年头,这些年货是很值钱,是顾念申怕胡巧月又拒绝。他不是第一次被拒绝,所以对这个漆黑的楼道早就熟悉。 听到顾念申喊奶奶“胡老师”,林思危觉得,这团迷雾怕是今天就要揭开了。 只是奶奶为何让他进门,却又不让他送东西上楼呢? 胡巧月淡淡地:“隔老远就能闻到鸡屎鸭屎味儿,别拿上楼了,明天还得拿去菜场请人杀。” 这是愿意收下年货的意思,顾念申一阵欣喜,大声道:“好的,胡老师。我把干货给您拎上去吧。” 说着变戏法似的,又从身后拿出两盒南北干货,喜滋滋上了楼。 第080章 恩怨 卧室就是客厅, 一览无遗。好在这年头大家都是居室局促,这一大一小两张床也并不会使人难堪。 林思危搬了一张凳子,顾念申却没坐。 “我去倒杯水。”林思危努力活跃着气氛, 又要往厨房走。 顾念申却道:“思危不用客气, 我很快就走。” 看得出他有些忐忑,却又努力平静着, 让自己显得沉着。 “没想到这么巧 ,老林居然是您儿子,住了这么多年对门都不知道……” 胡巧月打断他:“林正清也只是生理上的儿子罢了, 都不是一个户口本,不知道也不奇怪。知道了,以后也不必放心上。” 这话说得清冷, 听得顾念申有些沉重, 但他还是努力和缓着:“思危很优秀, 我爸妈很喜欢她。” 破解尬聊, 夸对方孩子总是百试不爽的灵药。 果然听到这个, 胡巧月的神情有些松驰下来, 嘴角也有了一丝笑意:“你上门说这个, 是想提亲吗?” 顾念申和林思危皆愕然。 奶奶竟然这么有幽默感的吗?林思危哭笑不得:“奶奶,说正事儿。” 胡巧月挑眉:“最近找我说正事儿的可多了,全是说的这个, 比如对面弄堂里的耿家……” “咳咳……奶奶。”林思危拿别人全是办法, 拿这个亲奶奶的确是一点办法都没有,“要不听顾伯伯夸夸我工作?” 胡巧月还是那样淡淡的:“工作我也不必听他来夸,只有提亲还能让我有点儿兴趣。” 顾念申突然也幽默感上身:“提亲, 倒也行啊,就是我家有两个小子, 不知思危……” 太诡异了,这走向太诡异了。 林思危索性道:“两位长辈商量此等要事,需要我回避一下吗?” 胡巧月被她逗笑,轻轻咧了咧嘴角,带着对顾念申的胜利,仰起了脸:“思危在鱼骨巷受了气,是你父母护着她,这情份我不得不念着,否则……” 她冷笑一声:“你就是搬个金山银山来,我也给你扔出去。” 顾念申垂下头,低声道:“胡老师,我郑重地跟你说声对不起。” “为你自己,还是为你父母?”胡巧月问。 顾念申道:“为我自己。归根到底,我父母也是为了我,才会辜负了胡老师。我不敢恳请您的原谅,只是来看看您,知道您还好好的,我就心安几分。以后有什么困难,只要我顾念申能做到,尽管开口……” “不用……”胡巧月打断他。 几乎是同时,林思危道:“顾伯伯说话算话?” “顾伯伯何时说话不算话?”顾念申反问。 林思危笑道:“那我现在就开口。”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57节 “思危……”胡巧月想阻止她。 林思危充耳不闻,反而大声道:“那就请顾伯伯帮忙联系市立医院最好的骨科医生,给我奶奶把腿治好。” 顾念申顿时眼中光芒闪动:“我给胡老师安排省军总最好的骨科医生,如何?” “谢谢顾伯伯!”林思危兴奋得声音都颤抖了。 省军总是苏省最好的医院,骨科水平全国顶尖。林思危也是知道顾念申在晋陵的能耐,才会提市立医院,没想到顾念申一下子抬出省军总。 简直不能更完美。 “我不要……”胡巧月犹在挣扎,似乎接受了顾念申的好意,就显得自己原谅了他。 这回林思危可不容奶奶反驳:“奶奶你说了不算,这事我说了算。你想每天下楼晒太阳吗?你想逛公园吗?万一咱们这儿拆迁,要住新村楼房去,你不把腿治好,怎么每天去菜场买菜啊,我还想每天吃现成呢。” 要打动胡巧月,说必须让她觉得宝贝孙女儿需要她。 林思危好一顿撒娇,果然把胡巧月给说动摇了,撇了撇嘴,嘟囔道:“小赖皮鬼,真拿你没办法。” “年前来不及了,一过年我就安排。”顾念申又道,“至于你们这儿拆迁,市里还没正式定,有消息我就告诉胡老师。就算到时候您的腿治好了,最好也要安排个一楼的房子。” 听听,这才是最一手的消息。刘玉秀从姐夫那儿听来的不知道几手消息,也好意思来阳川路闹腾。 或许是顾念申的态度着实诚恳,也或许是顾及林思危的面子,胡巧月没有再冷着脸,稍稍与顾念申攀谈了几句。 而顾念申也懂得见好就收,既然敲定了去省军总看病的事,便也不再担心两家的交往没有下文,瞧着天色已黑,便提出告辞。 顾念申走到路边,没有立即上车,而是给了林思危一个电话:“这是我办公室电话,有事直接给我打电话,如果我不在,就找老季。” 老季就是司机,闻言向林思危点点头:“顾市长忙,小林同志也可以直接找我。” 原来顾副市长已经正式上任啦。 林思危目送顾念申的车子远去,然后将电话号码揣到衣兜里,返身上楼。 胡巧月其实在窗口悄悄看,见林思危进屋,立刻收回视线,走回到桌边。 又听楼下一阵忙乎,有母鸡咯咯哒哒在叫唤。 不一会儿林思危上楼,一手拎着一条鱼:“奶奶,麻袋里有两条大青鱼。” 那鱼还活着,倔强地甩了甩尾巴。 胡巧月道:“把床底下的澡盆拿出来,装点水养着吧,明天我拿菜场上去加工,尾巴留下,其他的做成鱼丸子和爆鱼。” 青鱼尾巴链鱼头,奶奶果然会吃。 “还有两只鸡,就先放楼下,明天我和你一起去菜场,把鸡卖了。” 卖鸡这事林思危有经验啊。 胡巧月却道:“到底也是人家的心意,卖了也不好。明天就叫人杀了,咱们炖汤吃。” 林思危心中一动,感慨这年头的人处事的确与后世不同。再如何久有积怨,一旦接了人家的礼,却也是承情的,不会转手就拿出去换钱。 “我也不馋鸡汤。要不就放北边那露台上养着,我瞧着是母鸡,应该还能下蛋。回头我买个鸡笼子就行。” 胡巧月撇撇嘴:“早知道你这么会安排,我就让顾念申把鸡屎鸭屎全拎上来了。” 到底是奶奶,说话还一语双关。 林思危嘿嘿一笑,从床底下拖出大木盆,又拎了水桶过来,倒了半桶水,把鱼养上,道:“那当然,顾伯伯有能耐,又有诚意,我就得替你好好安排,瞧吧,奶奶您的腿有指望喽。” 胡巧月不由扬眉:“鬼丫头,我一张嘴你就知道啥意思,没劲。” 林思危道:“我一张嘴,奶奶也知道啥意思。奶奶还不打算告诉我,您和顾家的渊源吗?” 胡巧月神情一滞,视线越过林思危,望向了窗外。 窗外恰好竖着一盏路灯,胡巧月有时候为了省电就不开灯,借着路灯的光亮也能将屋里看得清清楚楚。 “我以前在学校当过老师,教英文,顾念申是我的学生。你也知道的,我这成分自然得丢丑挨苦,顾念申想保护我,把我的所谓证据给偷了,呵,顾家那两口子为了保住儿子,就牺牲了我呗。” 她显然是不愿意再去细想那些过往,轻轻地用几句话说完,林思危却听懂了。 “奶奶……”林思危不敢想象奶奶受过的苦,轻轻拥住她。 “其实我并不怪他们,但也不想跟他们和解。” “奶奶都是为了我。” 胡巧月轻轻抚着林思危浓密的头发:“不在乎了,他们为自己孩子,我也一样。” 第081章 金刚 转眼就到了春节。 林思危和奶奶吃了顿丰富的年夜饭, 家里年货满满当当,还给平常照顾她们的邻舍分了些鱼丸。 北阳台弄了个大号的鸡笼子,两只老母鸡争气得不行, 几顿饲料下去, 咯咯嗒咯咯嗒争着下蛋。搞得隔壁王婆婆十分好奇,扒着她家北阳台的砖缝向这边看, 碰上母鸡下蛋,她比母鸡还紧张,还哼哼哈哈帮着用力。 这下胡巧月和王婆婆都有事干了, 林思危上班的日子,两位婆婆就凑一处忙家务,或者围观母鸡下蛋。 大年初一那天, 林正清来过, 恰好碰上林思危和胡巧月出门。 东门的天宁寺重新翻修了四大金刚, 胡巧月来了兴致, 想去瞧个热闹。两人刚出门, 迎面就碰上了骑着自行车来的林正清。 “妈, 思危, 新年好。” 大过年的,伸手不打笑脸人,胡巧月冷着脸微微点头, 林思危则亲亲热热喊了一声“爸”。 “我来拜年。”林正清拍拍车把上的两个网兜, 看上去又是苹果,“你们要出门?” 胡巧月的春节情分已然用尽,此时已不耐烦, 拐杖敲敲地:“我们赶时间呢,你有事吗?” 林正清笑道:“那我不耽误你们, 这个您拿回去,我过两天再来。” 说着就去车把上拿网兜。 胡巧月懒懒的:“冬天的苹果是冷库里的,过了季了,我不吃,你拎回去吧。” 林正清的笑容凝固在脸上,意料之中的尴尬终于还是来了。 “哦对了,思危去问过市里了,阳川路拆迁的事儿根本就没批下来,你就少费心了。” “妈……我不是……” “批下来也不会给你,回鱼骨巷过你的小日子去吧。” 胡巧月又敲了两下拐杖,示意林思危走人。 林思危扶了她正要离开,林正清喊住她:“思危,你是不是常去顾市长家?” 果然还是沉不住气,要来问这个。 林思危转身道:“我是常去鱼骨巷,不过不是去顾市长家,是去顾爷爷和章奶奶家。” 林正清脸色不太愉悦:“回鱼骨巷,不回自己家,去别人家,邻居们背后都在说闲话,以后注意点影响。” 是吗?林思危一万个不信。就林家如今在鱼骨巷的声誉,邻居们就算说闲话,也只会说林正清和刘玉秀的不是,还轮不到说林思危呢。 林思危淡淡笑道:“我在鱼骨巷还有‘自己家’吗?不是一天都不让我住下去嘛。邻居们说什么,反正我听不到。我去谁家作客,主人欢迎我就行了,哪管得了那么多人的意见。” 真是过了一年、长了一岁,怼人的功力又增加了一分。 林正清不想大过年被气吐血,又见邻近几家的窗口已有人影憧憧,自己堂堂市立中学校长,那也是在晋陵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能让人看了笑话。 “思危,我和你刘阿姨都是欢迎你的。有空来玩。”转头又见胡巧月还是一张扑克牌脸,林正清道,“妈,要去哪儿,我自行车送你啊?” 一张孝子脸,真诚到见者流泪。 胡巧月挥着拐杖:“快走快走。” 拐杖尖儿差点戳到林正清脸上,吓得林正清赶紧闪躲。 林思危也是服气这样的厚脸皮,没好气道:“你这份孝心还是拿去对付刘家老头吧,奶奶根本不想看到你,大过年给人添堵是会有报应的。” “你……”林正清实在丢不起这人,一咬牙,蹬上自行车就走了。 望着他不太优雅的背影,胡巧月淡淡道:“顾家那两口子也是人才,跟你走这么近,倒是从来没管过林正清的想法。” 林思危笑道:“没有所图,就不必在乎。” 胡巧月点点头:“说得不错,原本就是这样的道理。” 若将对方看得重了,思虑就多了,否则的确没有什么可在乎的。 … 天宁寺是晋陵颇负盛名的古刹,尤以巍峨的四大金刚闻名天下,早年香火极为旺盛,但在特殊岁月,寺庙被严重毁损,四大金刚轰然倒塌。 如今四大金刚重修,时隔多年第一次向公众开放,很多人都来一睹真容。 黑压压的人群自然而然地向天王殿涌去,身处其中,人声鼎沸。林思危扶着胡巧月,生怕她走得慢,会被人群冲散。 或许是到了菩萨跟前,这些平常火急火燎的人也变得不敢造次,颇有秩序地从右侧入殿,又颇有秩序地逆时针流动。 胡巧月仰头望着眼前的那尊金刚,金刚怒目而视。 “到底不如以前的高。”胡巧月喃喃道,“只有以前一半高。” 林思危惊叹:“那以前得多高啊,就这我都觉得好高了。” 再一想,奶奶说得也未必属实。这金刚的确颜料都簇簇新,但天王殿却是老旧的建筑,以前的金刚再高,也不会戳破屋顶啊。 记忆也是会有错觉的。 身边熙熙攘攘的人中,一多半人都在讨论这新塑的四大金刚还是不是整个苏省最高的金刚。 甚至有人直接回复林思危:“以前就是很高啊,我小时候来看四大金刚,高得看不清金刚的眼睛。” 林思危看看此人的啤酒瓶底眼镜片,默默地想,你小时候肯定没戴眼镜? 正想继续讨论,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 “你记错了,以前就是这么高。” “要么你记错了,以前天宁寺的金刚有十丈高。” “十丈是多高,你知道?” “反正比你知道。我亲手摸过金刚肚子里的金坨坨!” 这走到哪儿怼到哪儿的,还能是谁,自然就是顾明德和章秀琴。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58节 林思危欣喜地转头:“顾爷爷,章奶奶,你们也来啦!” “思危!”章秀琴见到她格外高兴,“新年好啊。” 再一看林思危身边的胡巧月,章秀琴的脸色顿时变得有些不自然,大嗓门都变小了:“胡老师?” 胡巧月躲过章秀琴的眼神,轻轻“嗯”了一声,转过头去。 “好巧啊。”章秀琴追过来,“好多年不见,给胡老师拜年。” 胡巧月优雅地站住,神情淡淡的:“谢谢,也祝你们全家新年好。” 然后又向顾明德点点头:“咱就不在这儿挡道了,我们去别处看看。” 说着,拉住林思危的手离开。 林思危已经知晓了老一辈之间的恩怨,也知道时代造就了太多类似的悲剧。无论他们是选择和解还是继续陌路,林思危都不会对他们的选择作任何的评判。 回家路上,林思危问胡巧月:“章奶奶说金刚肚子里以前有金坨坨?” 胡巧月道:“要不怎么是苏省最有名的四大金刚,以前的金刚肚子里有纯金打造的五脏六腑,可惜啊,都不知所踪了。” 林思危道:“会回来的。你看四大金刚不是就回来了吗?” 已是新的一年,很多政策会陆续出台,生活会越来越好的。 … “回来啦——” 祖孙俩刚走到门口,隔壁的王婆婆手里拎着一网兜苹果出来。 “刚刚有个小伙子来找思危,这是他留下的。” “小伙子?”林思危心中陡然一跳,第一反应是顾洽? 可再一想,刚刚还遇见了顾家二老,如果顾洽回来了,他们一定会跟林思危说的。 那还会是谁? 王婆婆道:“一个好体面的小伙子,生得好看的。你们家里没人,他就写了个纸条,放网兜里了。” 胡巧月笑道:“哟,还有体面的小伙子来找我们思危啊?” 再淡定的大家闺秀,听到八卦也是欣喜的。 林思危从网兜缝里抽出纸条一看,笑了,这歪歪扭扭的字,出自笨蛋美人丁韶武。 “年初三,晋陵饭店,我爸请顾伯伯一家聚会,你一定要来啊,我爸说你不来,扣我压岁钱。丁韶武。” “谁啊?”胡巧月问。 “我同学,年初三喊我聚会。”林思危说得扼要,省略了错综复杂的关系,免得王婆婆又竖起八卦小天线。 胡巧月一听,开心得不行:“去啊,一定要去啊,要和同学处好关系知道伐?” 林思危:奶奶你算盘打得王婆婆都听到了。 “这个苹果卖相挺好的,个头也蛮大的,这个同学很用心,不错。”胡巧月又夸。 这回轮到王婆婆也笑了:“这应该是冷库的苹果吧,过了季的。” 胡巧月气定神闲:“只要保存得当,过不过季不碍事的。” 王婆婆和林思危都哈哈大笑。 这双标啊,驰名中外。 第082章 天鹅 年初三这天, 阳光灿烂,温暖陡然上升,仿佛一夜之间进入了春天。 胡巧月从柜子里拿出一件绿色开衫:“穿这件。” 这绿色极其春天, 看得出不是簇新的, 却也保存得非常好,一股淡淡的樟木清香。林思危伸手一摸, 便知是上好的羊绒。 胡巧月道:“我小姑娘时的衣裳,开司米的,好看不?” “奶奶你小姑娘时的?”林思危震惊。 掐指一算, 这不得四十多年了? 这年头的“开司米”,一般都是指的那种晴纶针织线,但胡巧月嘴里的“开司米”, 却是非常昂贵的克什米尔山羊绒。 胡巧月指指墙角那口不起眼的大箱子:“我这口女儿箱, 开司米放多少年都不会坏。” 晋陵的女儿箱, 一般指传家的樟木箱, 寻常人家能得一口, 便是上好的嫁妆。对于胡家来说, 当年也不过是收藏字画的众多樟木箱其中的一口。后来字画没了, 箱子也大部分跟着一起走了,独独留下这么一口,珍藏了胡巧月的青春岁月。 林思危穿上开司米开衫, 胡巧月赞不绝口:“你身材就像我年轻时候, 不高不矮,不胖不瘦,正正好。瞧瞧多么合身, 倒像就是你的衣裳。” 奶奶夸人是有一套的。 林思危又要去穿外套,却被胡巧月按住手:“就穿这个, 春天就该有春天的样子。” “不是春捂秋冻么?”林思危道。 胡巧月笑道:“看情况了。平常春捂秋冻也就罢了,去饭店却是不成。什么叫时髦,比别人提前一个季节才叫时髦。” 乖乖,林思危服气。 奶奶就是奶奶,比她这个穿越者还新潮。 … 整个晋陵市区并不大,从阳川路往南公交车坐四站,下车就是晋陵饭店。 晋陵饭店是国营饭店,也是春节期间很多新人办婚宴的首选。此时一对新人正在门口迎宾。 这年头的新人也甚是朴素,没有穿红戴绿的习惯,新娘整整齐齐的齐耳短发,挑出一缕扎个皮筋,露出好看的额头,新郎一身簇簇新的中山装 ,刚剃过的鬓角显出几分隆重。二人胸口佩戴着小红花,与脸上幸福的微笑相印衬,胜过一切花枝招展。 林思危是头一次看到这个年代的人结婚,不由好奇地驻足观望,却见宾客们纷至沓来,涌在门口大声交谈着,甚至隔着人群招呼着。 一个高挑的女郎被裹进人群中,左顾右盼寻找出路,并伸手推挡着挤来挤去的人群。 这女郎真好看。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雪白的巴掌小脸,墨黑的皮衣敞着领子,大大方方地露出修长的脖颈。 像美丽的天鹅一般。 很多人都在看她,也很多人都在挤她。林思危却望见一只手悄悄伸向女郎的皮衣兜,食指中指娴熟地夹出一只钱包…… “小偷!”林思危大喊着,不假思索冲过去。 女郎反应非常快,猛地一按衣兜,便知道自己遭了贼,也立即大喝一声:“有小偷!” 那小偷见被人识破,急急忙忙向人群外突围。 绝对不能让他逃脱,林思危大喊:“抓住他,他是小偷——” 人群里一阵慌乱,有人迅速反应过来,冲着小偷奔突的方向合围过去。小偷慌不择路,一头撞上一位老大爷。 老大爷一把将他拽住,骂道:“眼瞎了,往老子这儿撞!” 小偷拼命挣扎着,却被人群中拼命挤过来的林思危拽住了衣服。 “钱包拿出来!”林思危喝道。 小偷不承认,梗着脖子喊:“什么钱包,我不知道!” 林思危道:“我亲眼看见你从她兜里掏钱包!” 女郎也已经到跟前,娇喝道:“刚刚你在我身边挤来挤去,现在我钱包不见了,快拿出来!” 此时另一位大姐也突然叫起来:“我的钱包不见啦——” “我没有,不是我!”小偷垂死挣扎。 “搜身!”围观人群此起彼伏地喊。 这年头的人有着朴素的正义感,对小偷尤其不能忍,几个男人将他团团围住,几个兜一掏,竟然掏出来四个钱包。 “我的钱包!”女郎夺过其中一只,“瞧,里头还有我照片!” 大姐也挤过来:“我钱包里有一张大团结,三张两块,还有五斤粮票。” 霍霍,巨款啊。 二人拿回属于自己的钱包,老大爷一手抓着一只钱包,威风凛凛地喊:“揍死这畜牲!” 一堆人涌上去,瞬间将小偷扣到地上,一顿拳打脚踢。喜庆的背景音乐,伴随着小偷的嗷嗷惨叫,晋陵饭店门口热闹非凡。 “谢谢你啊。”女郎和林思危挤出人群。 “不客气。”林思危道。 女郎道:“今天运气真好,幸亏碰到你。我钱包里有介绍信呢,这要丢了就麻烦了。” 这么重要的钱包就随手放兜里,不得不说,这女郎也是心大。 林思危笑道:“路见不平一声吼,应该的。” 女郎又道:“你在哪儿上班,回头我给你们厂里送锦旗。” 这还真是有诚意。 这年头不流行什么重金酬谢,送锦旗就是至高无上的谢意了吧。 林思危挥挥手道:“心领啦。我得进去了,后会有期。” “我等人,后会有期啊。”女郎也向她挥挥手,挥得像锦旗一般。 … 林思危在大厅里扫了一圈,没见到丁家人,也没见到顾家人,心想这丁厂长还怪讲究,到底是请顾市长呢,去二楼雅座了啊。 国营饭店不兴叫包间,得叫雅座。 多雅呢,就是雕花的门扇隔了一间又一间,因为上半截全是玻璃,倒也好找人。林思危才晃到第三间,就听里面丁韶武喊:“这里,林思危,这里!” 丁光耀一家子最早到了,厂长夫人龚倩果然漂亮,虽有些微微发福,却更见得圆润明媚,烫了最时兴的卷发,扎着一条鲜艳的丝巾,有点电影明星的派头,果然当得起孟朝阳的一番折腾。 听丁光耀介绍了林思危,龚倩热情地招呼林思危坐下,又叫丁韶武来倒茶。 林思危嘴上说着“谢谢阿姨,阿姨不用忙”,心里却想,丁光耀真是精明到家了,定然是在顾家已经打听得明明白白,知道自己的身世,否则以丁光耀的性格,肯定会把市立中学校长也一起请来。 她林思危今天受邀,不仅因为她是林思危,更因为顾家。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59节 “听我家小武讲,小林同志你英语非常好呀?”龚倩笑眯眯地问。 林思危猛然想起她像谁,像后世赌王家的四太啊。 “阿姨过奖了,只能说还可以吧,我挺喜欢学英语的。”林思危小小谦虚一下。 丁光耀却道:“哎呀小林你别谦虚了,你龚阿姨是要拜托你呢。” “是啊,我同事出国,送我个外国货,不瞒你说,我看不懂……”龚倩也不客气,从包里掏出一个小瓶子,“帮我瞧瞧,这怎么用啊?” 林思危接过来一看,乐了:“阿姨,这也不是英语,这是法语。” “法语你也懂?”丁光耀惊呼。 “不太懂啦。但我知道这是法语,和英语不一样的。这是一瓶面膜。”林思危虽然不精通法语,但这个面膜她认识。 龚倩一脸迷茫:“面膜……是个什么东西?我以为是香。” 晋陵人说的“香”,就是后世说的面霜,他们将“涂面霜”称为“搽香”。 “面膜就是在脸上薄薄地涂一层,它就会营养皮肤,让皮肤变得水润润的。过十五分钟,把它洗掉就好了。” “噗——”丁光耀笑出声。 龚倩脸顿时红了,娇嗔:“丁光耀,不许笑话我。你不也不懂吗?” 丁韶武也哈哈笑了,还跟林思危道:“我妈往脸上涂了半天,说这个香怎么不好吸收啊,涂都涂不开,哈哈哈哈,原来是要洗掉的,哈哈哈哈——啊哟!” 他忘了自己是龚倩的儿子啊,龚倩不好意思打老公,还不好意思打你么?顺手就是一个毛栗子,给自己出气。 林思危赶紧道:“这个东西咱们国内都买不到,不知道没关系,阿姨能用上才是神气。” “就是,别人都用不到。”龚倩转嗔为喜,又拉着林思危,“那你怎么知道的啊?” 林思危压低声音,像是分享什么秘密一般:“我奶奶洋学堂出来的,她见识多,英文比我还好,都是她教我的。” 龚倩一脸心领神会:“到底是阳川路胡家的丫头,不一样的。” 瞧,果然把自己的底都摸清楚了。 丁光耀个老狐狸。 正快乐地腹诽,一阵脚步声近来,玻璃上映出几个人。 “顾……顾老,章老,念申啊,这里这里。”丁光耀本来想喊顾市长,一想这里到底是公众场合,还是不宜张扬,一转念就直接“念申”了,反倒显得亲热。 众人齐齐起身,将顾家人迎进屋里。 顾明德和章秀琴大声跟丁光耀打着招呼,顾念申已经开始脱围巾并客套,顾淮随后进来,喊着“丁叔叔”…… 直到最后一位进来,与林思危一对视,二人齐齐喜道:“是你?” 第083章 饭局 那位天鹅般的女郎, 竟然是顾澜。 她结束团拜会,昨晚深夜刚刚回到晋陵,回家赶紧补了一觉, 一大早又出门办事, 和家里人说好在晋陵饭店门口汇合,没想到就遭了小偷。 幸好有个漂亮小姑娘见义勇为, 才使她免遭损失。 申城芭蕾舞团工作,又时常去各地交流,出色的姑娘顾澜见过多多少, 却依然觉得冲上去抓小偷的那小姑娘有一种说不出的生动和明亮,有一种砖缝里也能突围而出的劲道。她不由感叹晋陵城现在也越来越出人物了。 却没想到,转身竟然在这里又遇上了。 再听彼此介绍, 这小姑娘竟然是邻居林叔叔家的女儿, 叫林思危……啥?林叔叔家里不是一对双胞胎叫欢欢乐乐么?哪里又冒出来一个女儿? 更奇怪的是, 丁叔叔既然请了林思危, 又为什么只请了林思危? 难道丁叔叔一家只跟林思危有关系, 跟林正清家里的其他人没关系? 顾澜心中不解, 却也没耽误她对林思危有着特别的好感, 加之桌上也只有两位年轻姑娘,便自然而然坐到了一起。 “咱俩好有缘分。”顾澜向林思危挤眼睛。 林思危也很会来事,向她挤眼睛:“要知道是帮小澜姐姐追贼, 我还会喊得更大声。” “你胆子真大, 有些小贼会报复的,换我都不敢喊。” 顾淮坐在顾澜另一边,闻言问:“你们认识?” 顾澜道:“十分钟前刚认识的, 我在门口不是遭了小偷嘛,就是薇薇发现的。薇薇见义勇为。” “原来帮你抓贼的是思危。”顾淮不好意思跟老人家一起喊她“薇薇”, 却又觉得自己还是得有点大哥风范,对林思危道,“就……以后要注意安全。” 小淮哥憋一句关心不容易啊。 那边长辈们正进行到最隆重的互夸环节。 “你家小武这么好看呀,你也太会生的,这孩子,比女孩子还白,又秀气又漂亮。”章秀琴很会夸人,特别能夸出重点。 龚倩也不赖:“男孩子要这么白干什么。考大学又不会说生得白就给高分的喽,看你家小淮多牛,京城大学研究生,羡慕死我喽。” 顾明德扭过身子看着顾淮,满意地拍了两下:“我家这小子,书呆子,也就会读书。” 典型的嘴上谦虚,行动很诚实,顾明德看着孙子的眼神,都快满意出泡泡了。 丁光耀嗔道:“顾老您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啥叫‘也就会读书’,全国能这么‘也就’的,您倒是给我找找,有几个啊?” “哈哈哈哈。”顾明德和章秀琴一起笑起来。 丁韶武原本有些紧张。虽说丁光耀和顾念申算是关系不错,但也没到“很不错”的地步,多少也是因为顾念申仕途坦荡,丁光耀有心攀附,孩子们之间以前并没有来往,而且丁韶武跟顾家三个小辈也差了好几岁,难免有些拘谨。现在见气氛活跃,丁韶武也轻松起来,笑道:“爷爷奶奶你们太谦虚了,三位哥哥姐姐都是我的榜样,一个有学问,一个有才华,一个有胆识。” “说得棒!”丁光耀立刻夸赞,“小武这个总结就十分准确,我应该早点来跟你们请教怎么教育孩子,现在来不及喽。” 丁韶武道:“爸,你请教也没用,那是人家遗传好,先天就比咱家强。” 真是太阳西边出来了,笨蛋美人何时变得这么会说话。林思危都听乐了,心想丁厂长在家应该教了很久吧?还是厂长夫人教的? 瞧瞧这现场效果,顾家二老开心得眼睛都眯成了四道缝。 不过,笨蛋美人就是笨蛋美人,就算来之前背好了台词,终究也会脱纲。气氛刚刚热烈起来,下一秒钟就被他搞到冷场。 丁韶武问:“小恰哥怎么没来?” 二老眼中的光芒顿时有些弱了。骄傲的神情中也多了一丝担心。 顾念申干笑两声:“哈,小洽啊,他部队里纪律严,没到探亲时候不能回。” 章秀琴已经嘟囔起来:“往年春节小洽都会给我写信拜年,今年也不知道是怎么了……” 顾淮和顾澜对视一眼,顾澜立刻岔开话题:“奶奶,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呢。团里要排《天鹅湖》,我首席主演。” “真的?”章秀琴立刻转忧为喜,“你跳得好,应该当主演。那白色小纱裙一穿……” 龚倩也察觉到顾家孩子在转移话题,十分配合,也兴奋道:“我看过报纸上的照片,就是那种撑起来的白色芭蕾舞裙,几个小姑娘手拉手跳的那个舞吧?” 顾澜道:“我穿白纱裙,也穿黑纱裙。” 章秀琴不乐意了:“为什么啊,你要演两个人?” 顾澜笑道:“对啊,黑白天鹅都是我演。” 章秀琴更不乐意了,她看过大俄电影,对《天鹅湖》略知一二,皱眉道:“那不行啊,穿白裙子的才是好天鹅,黑裙子那个是坏天鹅。怎么还要演反派啊?” 这年头的人对电影里的反派那是相当的仇视,甚至有演话剧演到观众上头,冲上去群殴反派的现象。 演反派,那肯定不是好事,哪怕是漂亮的反派也不行。 顾澜道:“嗨,黑天鹅是所有芭蕾舞演员梦想的角色,奶奶瞧你还嫌弃。” “可是演个坏人……”章秀琴还是撇嘴。 必须要“围观群众”出马了,林思危笑道:“黑天鹅可比白天鹅更难,中间要连转三十二圈,能跳白天鹅的可不一定能跳黑天鹅,小澜姐姐真有本事。” 顾澜扬起了眉。 这里总算有个识货的。 龚倩也不大懂,但抬轿子总是会的,惊讶道:“三十二圈!天哪,我转三圈就得倒在舞台上。” 丁光耀不失时机地打击:“首先你穿得进那个裙子吗?” 龚倩柳眉倒竖:“年轻二十岁你敢说我穿不进?” 丁光耀:“你问问人家小澜,是不是人家不年轻二十岁也能穿得进?那才叫本事。” 龚倩:“只要我够有名,裁缝师傅专门帮我定制,我就是两百斤也能穿得进。小澜你说是不?” “是是。”顾澜赶紧道,“咱们定制舞裙,没问题的。” “你看小澜都说可以!” “两百斤?那不叫天鹅湖,叫天鹅沉湖……” 两夫妻斗着嘴,众人跟着笑,屋里一时热闹非凡,所有人都忘记了话题是从顾洽这儿岔开的。 只有顾淮深深地凝视着林思危。 林思危接住他的目光,他却又躲开,低头默默喝了一口茶。 丁光耀点了满满一桌菜,顾念申直说太多了,不用点这么多菜,大家都年饱呢。顾明德倒是兴致很高。他最高兴有人陪他下棋,其次高兴有人陪他喝酒。 “咱们这晋陵白酒,可是部里认证的五酿液平替。”丁光耀拍着酒瓶子,还负责解释,“平替就是平价替代品。思危说的,这个想法是不是很不错?” 又是“思危”,顾淮和顾澜都对这个刚成年的小姑娘刮目相看。 各自把酒满上,连顾淮都弄了小半杯。丁光耀道:“年前我给雷司长打电话,评优这事应该是敲定了,要谢谢顾市长啊,为我们厂这事操了不少心。” 顾念申则是惯常的谨慎,说这事主要还是酿酒总厂产品过硬,工作做得到位。 顾澜在一边听着,对林思危就更加好奇。 她少年离家,对鱼骨巷的记忆并不如顾淮深刻,只以为是自己对43号林正清一家不甚了解,所以不知道林家还有个大女儿。但酒席上的谈话越深入,顾澜就越好奇,这林思危到底是以什么身份来参加聚会的呢? 又观察着,丁叔叔那个漂亮儿子好像跟林思危很熟的样子。趁着林思危出去,顾澜低声问顾淮:“我怎么不记得林叔叔家有个大女儿,你在家多,你知道?” 顾淮推推眼镜:“说来话长,回家跟你讲。” 看来有故事。 顾澜又问:“和丁韶武处对象?” “咳咳。”顾淮轻咳两声,“林思危才十八岁……” “十八岁怎么了,我第一次谈恋爱才十六岁。”顾澜不以为然,甚至觉得顾淮老土,“都得像你,二十四五还不谈恋爱啊。”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60节 “咦,怎么扯我?”顾淮凑到顾澜耳边,“有个事你要上心。” “什么事?” “你要打探思危,要是她真和姓丁的有意思,你就拆散他们。” “这么丧心病狂的话都说得出口,啧啧……人家年轻轻的,又都长得好看,这不是挺般配……”顾澜一脸不解,盯了顾淮三秒,突然眼睛一亮,“你不会喜欢她吧?” 顾淮刷地脸就红了:“别胡说。” “哥,你不觉得自己的要求很奇怪吗?”顾澜坏笑看他,“你要么告诉我原因,不然我不会帮忙。” 顾淮咬咬牙,又凑到顾澜耳边:“小洽应该喜欢她。” “小洽?”顾澜愣住,随即呵呵笑起来,“这家伙够来事啊,该不会是九月份回家探亲时候……嗯?” 顾淮道:“这我不知道,反正他信里写过,我觉得有这情况。” 顾澜:“行,这事包我身上。” 这话说得声响,林思危正好回来落座,就听见了这一句,好奇地问:“小澜姐又包什么事了?” 顾澜转头就问:“问你呢,觉得我家小洽咋样?” 第084章 水土 这话问得实在突然, 直接把林思危整了个猝不及防。 但也的确符合顾澜的风格。 林思危假装听不懂顾澜的意思,稳稳落座笑道:“小洽哥是又帅又猛的战斗英雄,当然是非常棒的。” “你说得没错。小洽哥就是非常棒的。”旁边丁韶武兴致勃勃插话, 他听到一鳞半爪, 却不防碍他随到随聊,“可惜那时候他来我们学校, 不知道是顾伯伯家哥哥,要是知道,我得拉他跟我踢一场球。” 少年的扼腕叹息显得特别真诚, 顾澜挑挑眉,倒不方便再追问。 她嫣然一笑,对林思危道:“回头我好好审你。” 林思危心中已然有数, 也笑道:“小澜姐别吓我, 听起来好像要上刑。” 顾澜扬了扬下巴, 线条优美若天鹅, 越过林思危与丁韶武说顾洽会不会踢球的话题去了。 酒过三巡, 众人都越发放开, 顾念申也不如初时那么谨慎, 和丁光耀谈论着关于晋陵工业发展的一些设想。林思危这边与顾澜和丁韶武扯着闲话,那边还放了一只耳朵在顾念申和丁光耀的谈话中。 进入新的一年,顾念申这样级别的领导已经嗅到了很多不同寻常的气息, 而晋陵市一直是中小城市的工业典范, 尤以纺织轻工行业为发展王牌。 以轻工局为例,晋陵市无线电厂已有超越酿酒总厂、成为轻工局最有发展前景的龙头企业之势 。 彼时正进行一场属于八零年代的“文艺复兴”,街头开始出现拎着录音机的时髦青年, 双喇叭最为流行,四喇叭则是街头梦想。谁要是单手带把骑着自行车, 另一手拎个四喇叭录音机,卡卡转的磁带里传出某个爆·炸头歌星的“靡靡之音”,那绝对是回头率百分之一百。 无线电厂就是赶上了这样的风口。他们是晋陵唯一生产收录机的企业,现在可谓“一机难求”,能拎着一台“四海”牌收录机串街,不仅说明有钱,也说明有品位,更说明有门路。 没门路都搞不到买录音机的票。 顾念申就是提点这个,酿酒总厂历史比无线电厂可悠久多了,但社会发展的潮流中,光靠历史悠久也不行,要保持雄心,保持你追我赶的劲头。 丁光耀连连点头称是,一张嘴还是:“有顾市长把着方向呢,马上又要评上国优,我们做好了天天加班的思想准备!” 其他几位一听,也纷纷夸赞丁光耀领导有方。 倒是林思危心中颇为感慨。其实酿酒总厂的领导班子依然没有紧迫感。 这也不能全怪他们。数十年来,国营企业都是这么过来的。生产计划靠上级主管部门调拨安排,他们只需负责应对生产,根本不用考虑销路。上面让生产多少,他们就拿出多少生产力。 所以从丁光耀的角度,他拍胸脯保证加班加点,就是对领导工作的最大支持,就是最坚定的表态。 但从林思危的角度却全然不是。 顾念申在提醒他,环境不同了,市场也不同了,国家开始鼓励和扶持社队企业——也就是日后的乡镇企业,这些社队企业找市场的能力非常强,个别企业已经开始显露出能和国营企业抢饭吃的本事。 看似顾念申只是不经意地夸了夸无线电厂,事实上是在暗示丁光耀,时代在变化,以往不起的无线电厂,因为工程师搞出了收录机,一下子就壮大了起来。 对于丁光耀没有收到顾念申言谈中的信息,林思危觉得既正常又可惜。 她虽是穿越者,对于当下这个社会,既要融入,也要保持清醒。她不可能提点每一个人,也不可能帮助他们走每一步。 … 顾明德喝得兴致大发,恨不得拉着所有人都去他家玩。丁光耀虽也是喝得舌头都大了,脑子还算清楚,今天这场家庭聚会已经是顾念申格外的交情,亲密不能无间,要懂得见好就收,推说自己全家要还去看丈母娘,叫车子来送顾家一行人。 顾念申婉拒,说这儿走回家也就十来分钟,不用这么兴师动众的。 果然是清醒而谨慎的顾念申啊。 林思危也跟丁家人挥手道别,再要跟顾家人道别时,顾念申道:“思危,你过来一下。” 说着他走到树下,显然是有话要说。 看这架势还挺严肃,看来是个要紧事。 林思危走到树下,认真喊一声“顾叔叔”,然后洗耳恭听。 “年前我和郁厅长通过电话,她说厅里收到了粮校的办厂申请。上头很可能近期会有政策,她有意帮粮校将校办工厂搞起来。” 林思危一阵心跳加速。当时郁建秀去粮校,她就有意将郁建秀带去实践中心,心中正是存着这样的想法。 她赌的就是郁建秀的远见与情怀。 现在看来,郁建秀对母校的感情果然是那么真挚,也真心在为母校设计着一条更好的发展之路。 林思危笑道:“要是真有这个政策就好了,据我所知,粮校的吴主任一直有这个准备。” 吴山海那儿的小金库已经颇有些规模,但距离筹办一个校办工厂还有很大缺口,这个缺口得靠上头的拨款来补足。 也就是说,郁建秀的力量将十分重要。 当然,如果仅仅是这些,顾念申也犯不上特意跟林思危说。毕竟林思危只是粮校的一个普通学校,还是插班生。除非这校办工厂以后会跟林思危有有关系。 果然顾念申道:“郁厅长让我问问你,愿不愿意留校任教。” “任教?”林思危有点意外。 顾念申解释:“实践中心也算是教师岗,就算不承担教学任务,身份必须要合规。” 林思危心中陡然一跳,想起后世毕业生对于考公考编的追逐,竟然生出些许感慨。这年头的教师多半清苦,即便是如林正清那样做到全市最牛高中的一把手,生活其实也算不上多富裕。普通教师的工资是比不上国营企业的职工工资的。 所以郁建秀才要通过顾念申来征求林思危的意见。 但林思危才不在意这些,开心道:“可以啊,我愿意的。我就想去办那个校办工厂。” 顾念申向她竖大拇指:“郁厅长果然没看错人,她就说你是个搞经营的人才。不过呢,你年纪小,有些情况不了解。酿酒总厂效益好,职工工资福利都不错。教师就是拿的苦工资,没有奖金的。” 这是推心置腹的忠告。 林思危抿抿唇,略一思忖,道:“顾伯伯种花吗?” 顾念申一愣:“我不种,但你章奶奶爱种些花花草草。” 林思危笑道:“有人喜欢直接种大苗,一开春就有花看;有人喜欢从小苗慢慢养大、扶壮,哪怕一开始并没有姹紫嫣红。” 顾念申深深地望着林思危,脸上浮现出浅浅的笑意:“你是后者?” “对。” “那就加油。”顾念申伸出手,“有困难就找顾伯伯。” 林思危也伸出手,与他握住。她望见顾念申郑重地点了点头,那是一种平等的、属于成年人之间的鼓励。 顾澜等她回来,低声问:“跟我爸说什么要紧事,还握手,嘿嘿。” “说我工作的事。” “哦……”顾澜点点头,工作的事的确是要紧事,她对晋陵的就业也不懂,便丢过不再问,“现在没人了,我再问问你,觉得小洽怎么样?” 嚯,够不依不饶啊。 林思危心里早就门清,也低声道:“我对丁韶武没兴趣。” “我没问你这个……也不,这个也重要,但我主要问……” 顾澜的话还没说完,林思危就笑道:“小澜姐姐,给我留点秘密。” 趁着顾澜扬眉的功夫,林思危已经迅速与顾家诸人道别,然后向顾澜挥手:“小澜姐姐,等我去申城找你玩!” 说着,也不待顾澜回应,她已经小跑着过了马路,向公交车站去了。 顾淮推推眼镜,叹息:“全是心眼儿,小洽看来斗不过她。” 顾澜笑道:“真的很想看看小洽吃瘪的样子。” 话音未落,二人又迅速对望一眼,笑容凝在顾澜脸上。她微微叹一声,低声道:“只要能平安回来,宁愿他吃瘪……” … “奶奶,我回来啦——”林思危高喊着上楼。 她最爱这样一路喊一路爬楼梯,奶奶会在楼上应着,人还未见,似乎就已经相互迎接上了。 “思危!”一个声音出现在楼上。又熟悉又陌生。 林思危抬头一看,惊喜到:“小姨!” 楼梯上站着的,正是她小姨苏红霞。接着又冒出贾士兵的脑袋。最后才是行动缓慢的胡巧月。 “你小姨来看你。”胡巧月道。 林思危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苏红霞一步上前,直接搂住她双臂,开心到语无伦次。 “长高了。哎呀你还是不是思危啊,怎么像换了个人。长这么漂亮,我都不认识了。” 贾士兵站出来证明:“我跟你说思危女大十八变了吧,上次我来晋陵,她就变了七七八八了。” 苏红霞笑得眼睛都舍不得挪开:“到底是晋陵的水土养人。太好看了这也。” 林思危笑道:“不是晋陵的水土养人,是我奶奶会调养人。” “对对对,是奶奶的功劳!”苏红霞立即认证。 胡巧月满心欢养,按捺道:“别堵在楼梯口了,快屋里去。” 苏红霞恋恋不舍放开林思危:“进屋仔细说,这回来晋陵我们有要紧事。” 第085章 选址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61节 苏红霞和贾士兵用自家院子开配载点, 一个月就吃下了往来沙平县的各路长途车,两个月实现盈利,生意做得着实不错。因林思危跟他们说过开连锁的事, 他们早就想来晋陵看看场地。 蒋新泉有心参与晋陵配载点的生意, 但家里又实在凑不上人手。 没人玩个毛线啊,这事就一直拖到现在。 贾士兵想着, 林思危点子多,又在晋陵生活了小半年,说不定有办法。夫妻俩一合计, 又觉得也怪想林思危的,趁着过年关店就来了晋陵。 因临时起意,也来不及给林思危写信。好在平常通信多, 他们顺着地址就摸来了。到底贾士兵和苏红霞会做人, 还给林思危奶奶带了一筐鸡蛋。 局促的房间里, 贾士兵正给胡巧月介绍鸡蛋:“我家老母鸡, 思危最清楚了, 那可是没羞没臊, 当街下蛋, 屁股一沉就是一个,又大又圆。” 那的确,贾士兵当街卖老母鸡的往事, 仿佛就在昨天。 苏红霞也道:“就是路上太颠, 破了两个,奶奶您别嫌弃啊。” 她跟着林思危喊“奶奶”,也是个尊重的意思。 虽然前姐夫不是个东西, 但思危的奶奶是好人,她在信里早就知道了。 胡巧月则道:“我后阳台上也养了两只鸡, 回头思危小姨给我传授点经验啊。” 听他们说得热络,林思危就知道自己没回家前,他们气氛就一点都不尴尬,十分融洽。想到数月前自己头一次见奶奶……那时候的奶奶可真不爱说话啊。 这要是小姨早几月摸过来,门都进不来,别说在这屋子里有说有笑了。 甚至奶奶都了解了他们的来意。 她跟林思危说:“你小姨夫想来晋陵开什么点,没人手,阳川路还有几个待业青年,要不我看看哪个孩子老实本分?” 林思危走到窗前,隔着玻璃望着大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流。 年初三,正是走亲戚最闹忙的时候。 沉吟片刻,林思危道:“既然蒋队长出不了人,那就出钱,当是参与股份,后面赚了钱就分红。” 分红,贾士兵这种经历过农村合作生产的,反而是懂的。 “他倒也是这个想法,但是你也知道的,这配载点到底是用我的营业执照,他找的人,我未必信得过,万一出点事倒得我来担责任,这个风险太大。” 贾士兵的担心很在理。蒋新泉值得信任,不代表蒋新泉找来的外人也值得信任。 林思危想了想,又问:“我记得小姨夫的外甥也在点上帮忙吧?” 这是贾芳信里提过的,林思危当时还想,没想到一个小小的配载点,需要的人手还挺多。 苏红霞道:“是啊,在我们那儿帮忙,我们也给点补贴的,总比他在家种地强。” 林思危当机立断:“那就你们来晋陵,沙平县的点让姨夫外甥管理。蒋新泉该出钱还是出钱,你们写个协议,如何分配自己协商。” 这话简直说到了贾士兵心里。 说实话,他来晋陵这趟,多少是存着这样的心思的,只是念头模模糊糊,又不敢下这个决心。 贾士兵和苏红霞对望一眼,像是确定了心意,道:“这个办法倒好。就是我们走了,芳芳和亚明……” 贾芳和林家双胞胎一样大,今年要中考了,的确不宜变动过大。 但要让苏红霞留在老家带孩子…… 林思危瞅一眼贾士兵,说实话,她对长期在外混世界的男人都没什么信心,哪怕他是自己的姨夫。 心一横,林思危道:“把芳芳和亚明都接过来。在这边借读。” “借读?”苏红霞有些忐忑。她一农村妇女,也没听过这个词,但顾名其思能猜个大概。 胡巧月笑道:“也不复杂,办个转学手续的事儿。” “主要是我那丫头初三,这正好要中考。” “那更好啊,我们晋陵的高中还是不错的,来晋陵读。”胡巧月热情邀请。 林思危想了想,农村的孩子没那么娇气,都是早早当家,自理能力强得很,尤其贾芳,从信里就看得出来,是个有主见、有定力的。 于是她道:“这么着,你们争取十天内确定好地方,定下来就立刻办转学,要来晋陵中考,就得适应晋陵的教学。我对芳芳有信心。” 农村的年轻人走出来是大势所趋,出来越早,成功的可能性越大。 至于户口……呵呵,只要考上大学就全解决了。 … 二话不说,三人立即出发,找地方去了。 这年头没有后世那么多卡车限行之类的规矩,但城区道路狭窄,不适合太多卡车聚焦。林思危想到了粮校周边。 粮校在市区边缘,远近适宜,而且周边十分开阔。 最最重要的,粮校附近就是晋陵市的零担房。 苏红霞又开始忐忑:“这要在零担房旁边还能有生意?人家都去给零担房做了啊。” 林思危笑道:“咱们现在想吃的就是零担房嘴里掉出来的肉,当然是蹲它嘴边候着才好。” “零担房会肯把肉掉出来吗?”苏红霞还是忐忑。 贾士兵挥手道:“哎呀,咱家里的门面哪来的,不就是一个一个公家单位那儿啃来的,思危说的准对。” 苏红霞想了想,终于转忧为喜:“你讲的在理。思危到了城里,见识大了,本事也大了,跟咱们说卖东西,咱就赚了钱,又跟咱们说做配载,咱们又赚了钱。听思危的肯定没错。” 转眼又看到苏省粮食学校的招牌,苏红霞又羡慕:“这就是思危念的学校啊,真气派,比县中还气派,县中都只有两层楼。” 林思危笑道:“市立中学更气派,叫芳芳来考。” “市立中学……”苏红霞啧啧嘴,“这不是林正清的学校吗?” 想到这个害了自己姐姐一辈子的男人,苏红霞就恨得牙痒痒。亲姐姐去世好久,她都没想过让林思危来城里寻亲,就是因为恨透了林正清。 “思危你不会是去求他给芳芳办转学吧。我们不要。宁愿没书念也不求他。” 林思危小脸微微一红。她佩服小姨的骨气,但她和小姨有点不一样。 对林正清这种人,不用他,那是便宜了他。过河拆桥,用完踩碎,才是她林思危的手段。 不过贾芳转学这事,她的确没想过去找林正清。 “小姨你放心,这事不用求他。咱堂堂正正转学,堂堂正正考市立中学。” 这事她是有把握的。 吴山海的妻子在三初中当老师,帮这个忙并不难。按顾念申刚刚的说法,自己很快会回到粮校实践中心,当学生时,吴山海就已经很看重她,当了同事就更不成问题。 听说不用跟那个渣臭男人低三下四,苏红霞心里安生不少,狠狠啐了一口:“断子绝孙的王八蛋!” 骂完,突然想到林思危就是这王八蛋的样子,这岂不是把宝贝外甥女也骂进去了。 赶紧住嘴,找补到:“我是说,他和你后妈那房,断子绝孙!” 林思危忍不住想笑。她对小姨的咒骂当然没有任何意见,甚至觉得有几分可爱,但此时此刻,她不希望被林正清这个王八蛋破坏了他们好不容易团聚的气氛。 她一指路边的一排民房:“这排房子不错啊。” 贾士兵踱到一家最破旧的院子跟前,盯着院门看了数秒,然后才慢悠悠道:“这家不错。” 苏红霞以为他说错了,茫然四顾,这才确认贾士兵的确是说的最破的这家。 “这也太破了吧……旁边几家围墙是新刷过的。咱们肯定找新的、大的。” 贾士兵道:“围墙刷过有什么用,回头咱们的配载点开起来,围墙上肯定要刷大字,横竖不得重刷么。破的便宜啊……” 又伸出手指,拨了一下生锈的大锁:“而且这家好久没人住。咱们全租下来,就能住得下一家人。” 不得不说,贾士兵真是天生的生意人,以前当木匠的确委屈他了。 这年头没什么人做生意,人员流动也少,房子出租的机会极少。要搁后世,这种临街的房子早就成了店面,但这年头不会。哪怕是阳川路那样寸土寸金的地盘,也只有些国营的店面,自家开店面的罕见。 就眼前这排院子,就在零担房旁边,交通便利,门口非常空旷,沿街大卡车随便停。却也没有一家破墙开店的,倒有几家开着门,能看见有婆婆在喂鸡,也有爷叔在打煤球。 全是生活的痕迹。 贾士兵重重地拍了几下门,没有动静:“看,果然不住人。” 废话,住人能从外面锁上? 喂鸡的婆婆听见有人拍门,走到院门口张望,喊道:“喂,你们谁啊。” 贾士兵正要说话,林思危已经抢先一步:“婆婆,我们找这家有事,是不是家里没人啊。” 来晋陵半年,她已经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晋陵话。 不得不说,这种经济比较好的城市,多少还是有些排外的。 听林思危是本地人,又穿着体面,婆婆的警惕心去了大半:“没人啊,老张两口子住城里儿子家去了,带孙子呢。” 林思危心中一喜。 果然是找对了。 第086章 有变 屋子主人姓张, 儿子在市里上班,结婚后单位分了个小房子。小两口都要三班倒,便将老人叫过去帮忙带孩子, 这边的老房子已经空置了两年。上一次老张回来打扫卫生还是好几个月前, 大概是在城里住惯了,这回索性连过年都没回来。 听见是这情况, 林思危便也没跟婆婆说来意,只说有事找。那婆婆也不知道老张儿子具体住哪里,但知道工作单位。 谢过婆婆, 三人又往市里去。 路上林思危问贾士兵,其他几户看没看中。贾士兵倒是坚定,说先问过老张再说。老张这边拿不下来再问别家。 老张儿子张斌在市医药公司仓库上班, 林思危也不知道市医药公司在哪儿。好在晋陵城区并不大, 三人一路问着, 傍晚时分赶到了医药公司。却也不是张斌当班, 当班的同事给了他们张斌家住址, 三人又匆匆往张斌家赶去。 一路上, 头次进城的苏红霞新奇地四周张望, 这边是百货公司,那边是电影院,每一样都新鲜得不行。 “士兵, 等咱们赚了钱, 一起来看电影。我只看过县礼堂拉幕布的那种电影。” “没问题啊。搬到城里来,马上就带你去看,不就是钱嘛。咱看最时兴的电影, 外国人演的。” “士兵,咱以后也买辆自行车, 你看他们骑得多快,脚一蹬,赶上我跑好多步。” “没问题啊,我先学,学会了再教你。还有咱们芳芳和亚明,以后都学车。” 贾士兵的语气隐隐有了土豪作派。 虽然还没赚到大钱,豪气已经具备了。明明是谈论自行车,但在林思危这儿,似乎看到了中年男人站在奔驰宝马4s店指点江山的场景。 看着小姨一脸新奇、小姨夫一脸雄心的样子,林思危这一路走得特别带劲,二十分钟就走到了医药公司宿舍楼。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62节 又把苏红霞羡慕坏了。 她站在楼下,仰望着雄伟的四层楼房,都快感动哭了:“住楼房真好啊。” “没问题啊。以后咱们在城里站稳脚跟,也搬楼房住。” 苏红霞两眼放着光,感觉已经住上了楼房。 林思危:小姨啊,再过二十年,给你楼房都不住,你想住别墅。 … 张斌出去买菜了,他老婆在家,听说是来租房子的,惊得张大了嘴巴,半天没合上。 “你是说,我爸妈那老房子?” 那房子的破旧程度能在整个村子排前五,居然有人看上,的确不可思议。 更不可思议的是,他们是来租房子做生意。 这年头的确开始零星出现一些做生意的个体户,要么用自家房子,要么租街道或是村委会的房子,直接租民房的她没见过。 老张老两口就更不懂了。只问儿媳妇:“国家允许不?” 儿媳妇也吃不准:“可能……允许的吧?” 正拿不定主意,张斌及时回来了。他在医药公司仓库上班,闲暇时间大把,平常就爱看个报、听个收音机。 他比老人和妻子有见识些。先认真听了林思危他们的来意,又听老婆说了顾虑,张斌就笑开了:“当然允许啊,没见报纸上都说了,要鼓励个体户啊。” 说着,又向贾士兵道:“也就是说,要让经济活跃起来!” 语气重重的,点头也重重的。说大事专用。 但老张还是弱弱地确认最后一遍:“国家真的允许?” 张斌心里只想着,出租就有租金啊,我和老婆的工资养着一家四口也拮据,父母是市郊的农民,又没有劳保,多一块钱也是好的。 便道:“政策放开了,我刚刚买菜,菜场外头好多农民在卖自家的鸡鸭呢,都是国家允许的。” 老张终于放了点心,微微“哦”了一声。 贾士兵笑道:“放心吧老张师傅,我有营业执照的,回头我把营业执照带给你看。国家都给我发营业执照,还能不允许我开个店?” 这下终于把老张说服了。 人家都有营业执照了,那肯定是国家允许他开店了啊。 贾士兵也没急于谈租金,约好明天上午去看房子内部,满意就敲定。 当天晚上,贾士兵夫妇就住在了阳川路。他们没有介绍信,住不成旅馆,胡巧月主动留人,说要不嫌弃就在厨房对付一晚上。 的确这个家也只有厨房还能打个地铺了。 林思危知道这是奶奶在替自己做人。奶奶和小姨他们没有血缘关系,却愿意让他们留宿,其实是对苏红梅的接纳与认可。 … 第二天一早,三人再次一同前往。老张和张斌已经到家,打开院门让他们进去看。 不得不说,房子许久不住人的确容易破败,但好在也就是旧,透着一种江南特有的霉味儿。屋子并排两间,院子里还有个堆杂物的厢房。 院子够大,贾士兵很满意。 厢房里的杂物整一整,又能腾出来大半间,放个桌子就能开干,贾士兵也很满意。 两间屋子挺亮堂,可以生活用。夫妻两住一间,另一间把柜子搬到屋子中间,就天然隔出两个房间,贾芳和贾亚明都能有自己的单间了。 比乡下好!这下苏红霞也很满意。 他们在屋里谈租金时,林思危踱步到院门口,往东看,一百米外就是零担房;往西看,能望见粮校的教学楼。 想到以后自己就要在粮校工作,林思危也很满意。 老张的报价的确良心,怯生生看了贾士兵半天,举起一只手。 贾士兵正恼怒呢,以为是五百,心想这老头漫天要价。没想到老张说:“五十。” 五十租这么大地方,贾士兵略知晋陵行情,也是意外。 倒是张斌坦诚:“屋子这几年空着,我们也不会住。我爸的意思,房子不住人会败掉,租给你们,租金是其次,你们开店的,多少能整一整,给屋子保持一下人气。” 讲真,他甚至可惜贾士兵没早点来。他孩子都两岁了,这屋子空了两年,整整损失了一百块啊。 抵他三个月的工资。 林思危很是感叹,这年头的地和房,真正白菜价,尤其像粮校周边地块,其实属于城郊,对于阳川路或鱼骨巷那种老城门里的人来说,都算是乡下地块。没人意识到这些地的价值。 ('3('w`*)轻(灬 e灬)吻(*w*)最(* ̄3 ̄)╭甜(oeo)∫羽( 。-_-。)e`*)毛(*≧3)(e≦*)整(*  ̄3)(e ̄ *)理(ˊˋ*) 贾士兵爽快地付了两百五,双方写下字据,租五年。 这边交接了钥匙,夫妻俩就风风火火地要赶回沙平县准备搬家去了。 林思危送他们到长途汽车站。临上车时,苏红霞塞给她一百块钱。林思危一惊,赶紧要推回去,苏红霞却哭了。 “思危,先前是小姨没带好你。你妈没了,小姨应该照顾你的。” “快别这么说,你家那时候也没条件啊……” “反正听说你来城里是因为在村里受了欺负,你姨夫去把那大黄牙揍了一顿。小姨也帮不上别的忙,你给我们出主意、揽生意,这钱就是你应得的,快拿着。” 一百块,这数目当真不小了。这可是两年的租金啊。 “小姨,这钱你们留着,后边晋陵的点要办起来,要花钱的地方还多着呢,你们手头不能太拮据。我现在实习有工资的,我不缺钱花。” 苏红霞却执意得很:“你缺不缺是你的事,我给不给是我的事。不拿你就是不原谅小姨。” 贾士兵也在一旁附和:“我们手头不拮据啊,这边开点,不还有蒋新泉要投钱嘛。思危你就拿着吧,买点营养品给你奶奶补补,啊?” 林思危心中一动,猛然想起顾念申答应过年后安排胡巧月去省军总治腿。的确要花钱的地方多着呢。 “那就谢谢小姨,我就等你们赶快来晋陵安家了。” 苏红霞抹眼泪道:“快得很,十来天就过来。” … 郁建秀的办事效率远比预料的更高。 春节假期结束,林思危回到酿酒总厂上班第一天,谭向梅就把她叫到劳资科。 “坐。小林你坐。”谭向梅脸上笑呵呵,却是深深地望了林思危一眼。 “谭科长找我有事?”林思危问。 谭向梅递过一张纸:“你的实习证明,我帮你盖好章了。” 实习证明上蓝黑墨水的字迹簇簇新,大红印章盖在下方,被林思危捏住一道边。她轻轻松开手,发现指腹染上了一道红色。 这印章也是刚盖的。 “我实习结束了?” 按原计划,实习要到四月底的,还差着两个月呢。 谭向梅笑道:“你们学校来电话了,说是省里的意思,要让你留校任教,让你现在就回校。” 真够快的啊。果然这年头通讯再怎么不便,领导之间也就是随手一个电话的事。 见林思危不说话,谭向梅还以为她不知情,低声道:“肯定是你上次表现得好,郁厅长欣赏你。让你回粮校,以后桃李满天下。” 这猜想倒也有几分靠谱。 林思危道:“谢谢谭科长这段时间的照顾,不管我以后在哪里工作,都请你多多照应。” “小丫头,说什么客气话呢。”谭向梅亲热地一拍她肩,“酿酒总厂就是你娘家,有空常来玩。” 又凑到她耳边道:“去跟丁厂长道个别。他可舍不得你了。” 第087章 新岗 丁光耀早就把林思危视为酿酒总厂的一份子, 甚至有一次跟销售科的胡秋平聊天,还流露过以后让林思危去胡秋平那儿历练历练的意思。 突然听谭向梅说,林思危要回留校任教, 并且是立即返校, 余下的一个多月实习都不再继续,丁光耀还是大大吃了一惊。 到底谭向梅老到, 接电话时就跟粮校老师沟通过,知道这回是省轻工厅点名要留林思危,便知和郁建秀定然有关系。 “这是省里要重视粮校了。”丁光耀一眼看透。 有了这想法, 丁光耀顿时扫去被挖墙角的不满。林思危绝非池中物,不管在不在自己手下,以后都有可能用得上。 “坐。”丁光耀起身迎接, 笑容可掬, 然后一拎裤管, 又顺势坐下, “咱们思危还真是香饽饽啊, 粮校都来抢人了。” 然后又作大度:“你在咱们厂两个多月, 经历了今年最重要的大事, 这么看来,是你们学校特意派人来帮忙的啊,还得去谢谢谢校长, 哈哈哈哈。” 林思危心中暗笑:戏都让你丁厂长一个人演了。 “应该是我谢谢丁厂长。在咱们酿酒总厂学到了很多东西, 领导们、师傅们,都对我倾囊相授,让我成长得特别快。以后回到粮校, 这些实践知识也会受益一生。” 这话在丁光耀听来也是十分舒心。二人又说了几句场面话,丁光耀写了一个电话给她, 让有事尽管直接找他。 林思危收好,就要跟丁光耀告辞。 丁光耀却冲着隔壁办公室喊:“叫老孙开车送小林去粮校报到。” “不用不用……”林思危赶紧道。 丁光耀却笑道:“小事儿,让老孙送一趟,可不比你转两趟车方便多了?” 又声音放柔:“丁叔叔也就能帮这点忙。” 得,一下子就“丁叔叔”了。丁光耀这是解除了“工作关系”,一秒进入“私人关系”。 “那就谢谢丁叔叔!”林思危笑得眼睛晶亮。 “你龚阿姨老念叨你,有空多来我家玩啊。” “嗯!一定!” 林思危也当即切换了模式。 她需要丁光耀,不止以前,以后也一定需要。丁家愿意跟她有私交,她求之不得。 … 不出半小时,林思危终于又来到了粮校。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63节 这回谢宝生亲自迎接。 “小林,让你留校可不是享福,是有重任啊。”谢宝生开门见山。 林思危道:“我听学校安排,不管什么重任,迎头上便是。” 谢宝生竖大拇指:“年轻人就是有冲劲,怪不得郁厅长看重,点名叫你过来。” 看来自己的“后台”是郁厅长这事,大家都知道了。 这也是奇缘。 其实从郁建秀离开晋陵后,林思危从未和她联系过,但“欣赏”这件事就是如此,是一种遥远的信任。 谢宝生道:“国家现在很重视教育,也包括咱们的职业教育。省里给咱们实践中心拨了一笔发展专款,十万!” 谢宝生伸出一只手,张着五指,兴奋地晃着:“十万啊!专门给咱们实践中心的。要把咱们学校的实践中心打造成省级示范实践基地。” 林思危扬眉,看来郁建秀的心很大啊。 这的确是干大事的领导。她并不能保证上头一定能审批校办工厂,就以省级示范实践基地的名头申请专款,这是双管齐下,双重保障。 到时候校办工厂真出政策了,实践中心立刻就可以挂牌;校办工厂没出政策,实践中心也能创出自己的成绩。 的确十分稳妥。而且不会引起其他行业职校的警觉和跟风。 只要这个实践基地的牌子打响,以后来粮校参观考察的、学习交流的,就必然络驿不绝,教学楼、行政办公楼、宿舍楼……这些硬件设施都会慢慢得到改善。 郁建秀对母校的回馈,真正是厚重又不张扬。 紧接着谢宝生叫来了林思危的班主任张翠,让她带着林思危去实践中心报到。毕竟原则上讲,现在的林思危还是张翠的学生,就算确定了留校任教,也要等六月份毕业之后才能正实办理手续。林思危现在去实践中心,也是个实习的意思。 但吴山海显然不是这么想。 看到林思危被张翠带进来,他就已经很意外,等张翠说校长安排林思危在实践中心实习,以后要留校任教,吴山海已经是喜出望外。 等张翠一走,吴山海已经迫不及待:“我还以为十万元的拨款就已经是省厅的大礼,原来还有一份大礼在这里。” 林思危笑道:“吴老师不怕我来捣乱?” 吴山海哈哈大笑:“小林老师只会添柴,不会添乱。” 瞧瞧,等实习的同学们再次返校,林同志就变成了“小林老师”。 … 对于实践中心,林思危早已了如指掌。 粮校还没正式开学,老师们也只有部分提前返校做开学筹备工作,实践中心的另一位老师照例没来上班。 用吴山海的话说,那位老师年纪大、身体不好,在实践中心属于养老,再养一年也就退休了。 言下之意,可以当没他这个人。 所以来新人的确十分必要啊,吴山海一个人,别说以后的新中心,就是现在混日子的老中心,其实也是应付不过来的。 前面售卖产品的小金库也有了上万元,一直在吴山海那里放着。 所以从吴山海的角度,他也十分期望新来的人能理解这个小金库。上次郁建秀来参观之后,吴山海去找过林思危,林思危对于实践中心未来向校办工厂的发展设想,比吴山海本人更有信心。 吴山海心中当然想过,要是林思危能留校就好了。 但粮校老师收入实在一般。不说别的,就他吴山海,也是犯了错误“下放”到这里来的。酿酒总厂什么福利,粮校什么福利,过年连只鸡都没的发,怎么好意思开口让林思危留校啊。 而且就算林思危愿意,领导也未必答应。留校的名额也是极其有限的。 现在好了,上头竟然直接指名让林思危来实践中心,而且林思危看起来非常有干劲,半天功夫,不仅把几片场地收拾得干干净净,器材也都编了号,一个个贴上了小标签。 有章法,会管理。 吴山海倒不担心林思危后台太硬,会成为自己的竞争对手。 说实话,他身上背着巨大的历史问题,翻不过身的那种。他早就设想过自己的下半辈子,发展空间是没有的,安逸到老是有可能的。 这也是他后来醉心研究各种奇怪配方的原因。 因为除此之外,吴山海看不到自己的人生还会有什么新的突破。 他也想过如果哪天粮校突然入了上级领导的法眼,要来发展这个实践中心了,那一定会派个精干的领导过来,他这个名义上的“主任”就会让位给真正的“主任”,从此更加低调度日。 现在果然入了上级领导的法眼,来的却是林思危。 多么完美啊。 林思危虽然张扬,但懂得尊重人。就售卖产品这件事,吴山海就看得出来,林思危一心赚钱,无心搞事,更不会搞人。 这么一个能力强、后台硬、资历浅的林思危,不仅是实践中心的希望,也是他吴山海的希望。 只有实践中心——或者说校办工厂搞成功了,他吴山海的人生才有可能真正翻身。 所以就在林思危忙前忙后收拾场地时,吴山海不动声色给她收拾了一个小房间。等林思危满头大汗地过来,吴山海指着那小房间道:“小林老师,这个办公室如何?” 办公室的确很小,小到只能摆下一张旧书桌和一顶旧书柜,但朝南。 此时日头已经西斜,透过窗户将一道金黄色的光芒切入屋内,投在那旧书柜玻璃上,又映出一个太阳来。 “好棒!我喜欢!”林思危雀跃。十分真心的雀跃。 吴山海也很喜欢。他也看到了那个太阳。 … 林思危满心欢喜,要赶回家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奶奶。 回到家,却在家门口看到了林正清的自行车。 林思危心一沉。这个王八羔子过年都没来给奶奶拜年,现在突然到访,肯定又是打听到了什么新消息,来出新花样了。 悄悄用钥匙开了门,林思危不动声色蹲在楼梯口。 楼梯是木头的,踩上去会咯吱作响,她不想惊动了楼上的人。 楼上的动静清晰地传过来。 “妈,这回我真的不来要户口本,也不来争房子。我就是为了你好,为了咱们林家……不不,为了你胡家好。” 胡巧月:“这就奇怪了,你不是最讨厌提胡家的吗?说我胡家的海外关系影响了你,说要是没有胡家,你早就当领导了,不必等到今天。” 林正清也并不尴尬:“此一时,彼一时。当年我被胡家影响是事实。不说我,就是妈你不也吃了不少苦?” 胡巧月淡淡地:“那就是说,吃苦的时候你不想吃,现在有甜头你就想来了?” 林正清振振有词:“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我也不过是做了合时宜的选择。” 胡巧月冷笑:“呵,早知道应该给你起名叫林俊杰。” 第088章 退货 听到这儿, 林思危忍不住“噗哧”笑出声来。 楼上的谈话瞬间停止,传来胡巧月如释重负的声音:“思危回来啦。” 林思危上楼,一眼瞥见立在窗口的林正清。 没喊他。 胡巧月坐在桌边椅子上, 一脸嫌弃道:“他还想坐你的床, 我说你爱干净,没让他坐。” 林正清的字典里没有“尴尬”二字, 看了看林思危:“还没开学呢,怎么就出去乱逛,也不在家好好照顾奶奶。” 没人想接她的话。 胡巧月倒问:“今天下班挺早啊?” 粮校毕竟还没正式开学, 没人规定几点下班,今天回来早了。 林思危笑道:“今天一上班,劳资科就找我, 让我回学校, 实习提前结束了。” “哦?”胡巧月奇怪道, “厂里年前还给你发了年货, 怎么一过年就让你回校了?” 林正清一听, 顿时反应过来, 这时间的确是毕业班要出去实习了。 立即脸色一沉, 忧心忡忡、语重心长:“思危啊,你是不是闯什么祸了?不是我说你,你脾气暴、嘴巴不饶人, 踏上社会很容易得罪人。实习单位都不要你的话, 你以后很难安排工作的。” 林思危抿了抿嘴,看来谢宝生没有向林正清及时汇报,林正清的信息还没有更新, 还停留在林思危乡下人、没分寸的刻板印象上。 “谢谢你关心。我没得罪单位。我脾气好不好,看对谁, 对你们鱼骨巷那家人,我脾气是不好。” “你看看你!”林正清想要生气,却又转眼望一眼胡巧月,“算了,在你奶奶面前不跟你吵。不过你嘴凶也就罢了,还爱说谎,让奶奶跟你住,我真是不放心。” 胡巧月眉心一跳,嫌恶的表情上了脸。 但她没开口,这场面,留给她的乖宝贝孙女,战无不胜的。 林思危何尝不知道林正清那点小心思。刚刚在楼下听了几句,就算不是来讨户口本的,那也一定是来讨其他好处的,尤其还说到胡家的海外关系…… 呵呵,也是,最近似乎有些松动了呢。大城市的街头应该出现外国人了。 这王八蛋渣爹怕是打海外关系的主意了,怕又让她林思危占了便宜,开始离间她和奶奶的感情了。 林思危笑道:“我能说什么谎,不信你去酿酒总厂问问,我林思危名声怎么样。” “我自然会去问。虽然你为了你妈,一直对我怀恨在心,但我还是很关心你的,不然我会给你安排去粮校读书?你以为谁都可以办到?” 拉倒吧,你当时就是为了把我送走,不要在鱼骨巷讨你们的嫌。 林思危收了笑容:“那就谢谢亲爹。十八年来终于干了一件人事。” “你……”林正清忿忿,“不跟你一般见识。但我要跟你说清楚,把你弄进粮校已经仁至义尽,就算谢宝生是我好友,我也不可能再托他给你弄第二家实习单位。分配不了工作你扫大街去,不要指望你奶奶会养你!” 胡巧月悠悠地:“她是我孙女,我当然养她。” 林正清一愣,急道:“妈,你就算有钱也不能这样乱花啊!” 胡巧月道:“养自己孙女叫乱花吗?那你当爹的养啊。” 这下点到死穴,林正清语塞。他也是执着,知道每次来阳川路都讨不了好,却还是一次一次过来自取其辱。 这回春节都没来拜年,也敢现在上门,拼的就是个脸皮厚。 “妈,我不是说不养。但她成年了,后面的人生要自己努力奋斗,不能再指望家长了。我帮她安排了学校啊,粮校,多好啊,包分配工作的。要不是我跟谢校长的关系,她能去酿酒总厂这么好的单位实习?可妈你听听,这春节刚过,今天是各个厂头一天上班吧?她就被赶回学校去了,一定是闯祸了!” “没闯祸。”林思危坚持。 “没闯祸会被退货?你要是不长进,不要好,谁也救不了你。你奶奶也不能!趁早不要拖累她老人家。”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64节 “我没被退货。”林思危冷笑,“不能称你的心了。” “还嘴硬,人都退回学校了,后头别人都在各个单位实习,你一个人在学校丢人现眼!酿酒总厂也不可能再要你了!” 林正清一边说这话,一边余光瞥着胡巧月。 胡巧月素来淡然的神情,此刻也有了一丝焦急。看来她也不知道林思危被退货。林正清心中有一些报复的得意。 他在这个女儿身上吃了大亏,说实话心里希望她倒霉。 最好倒霉到滚回乡下去。 林思危也看出来奶奶的担心。她走到奶奶跟前,轻轻揽住她瘦弱的肩,察觉到她悄悄挺了挺脊背,似乎是从自己的轻揽中获得了力量与信任。 “我没被退货,学校让我回去,是因为要我留校任教。” “留校?”林正清难以置信地望着她,觉得自己大概听错了,又重复了一遍,“你要留校任教?别开玩笑了,成绩优异的才有可能留校任教,你不过是个插班生。以为给你办个插班,你就不是初中毕业的底子了?” 林思危笑道:“看来你的确好久没和谢校长联系了。不仅不知道我留校,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留校。” 胡巧月已经满眼放光,欣喜溢于言表。 她和别人不一样,第一时间想的并不是任教清苦,收入比不过进厂,她想的是,我家思危,以后也可以桃李满天下了? 嗯,我家思危要是当老师,肯定不是林正清那样! 她仰脸望向林思危,急切道:“思危,快跟奶奶说说,怎么上个班就留校了?” 林思危道:“省轻工厅的郁副厅长去参观酿酒总厂,对我印象很好。她也是粮校毕业生,听说我是师妹,还带着我一起回母校参观呢。现在我们学校要扩大实践中心,郁副厅长点名让我去实践中心当老师。” “真的啊!”胡巧月开心得脸上绽开了花。 纵然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也是一朵极美的花。 林正清都听懵了。他不由扶了扶眼镜,突然想起,顾念申似乎跟自己提过?对了,还说这丫头英语好。 他心里顿时不适起来。 这丫头的英语也不知道是苏红梅哪个相好教的。 林正清心口像堵了一块大石头。林思危的喜讯丝毫感染不了他,就连早上听说的好消息都被这块石头给打了折扣。 一想到早上的好消息,林正清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不管怎样还是要维持一个对母亲关心,对女儿关爱的形象。不然这好消息就跟自己没啥关系了。 “这是好事啊!”他嗓门提高了一个调,“你看,咱家要出三个老师了,你奶奶早年也当过老师,我也是老师,没想到思危也要当老师,哈哈。” 哈你个头。 林思危瞥他一眼:“所以你不用担心我会拖累奶奶了,还有什么事不放心吗?” 这是要下逐客令。 林正清略一思忖,已经改变了主意。 林思危这丫头满肚子心眼,能寻亲寻到城里来,想必也极爱钱。既然她这么能干,又赶不走她,不如利用一下,让她去说服顽固的胡巧月。 “本来也没什么事,就是过来拜年的。拜年拜到年十六嘛,不晚,哈哈。” 真是自定义高手,你说不晚就不晚。 林正清哈哈完,又道:“看到你们都好好的,我就放心了。天色不早,我要回去了,妈,跟你说的事,你好好考虑啊。” 走了两步,见林思危站那儿目送呢,又道:“不送送爸爸?” 嗯?这么父慈子孝的吗? 林思危笑道:“遵照你的嘱咐,我得好好照顾奶奶。” “关于你的工作,我有几句话跟你说。”林正清还是坚持要她下楼。 林思危心想,不知道这王八蛋渣爹肚子里又在冒什么坏水,不妨听听他的算盘打得多响。 二人出了门,走到他自行车边。林正清道:“思危,有个事,只有你能劝得动奶奶。” “什么事?” 林正清道:“你应该知道胡家以前的家底吧?” “不是很清楚。”林思危回得冷冷的,免得这渣爹以为自己暗中拿了多少好处。 林正清其实心里也不大信,他知道这丫头鬼得不得了,准是提防着自己呢。 但他不信这丫头不爱钱。 “阳川路这半条街以前都是你奶奶家的。后来房产家产全没收了,只给你奶奶留了这么一间鸽子笼。现在有机会拿回来,你说咱们要不要帮忙奶奶拿回来?” 林思危心中一动。 说不想拿回来是假的,谁还嫌家产多?她林思危也的确爱钱。 但据她所知,土改前没收的,发还的可能性很小。而且落实政策一事,已经进行了几年,到现在还没轮到胡巧月头上,就说明她不属于落实政策的范围。 不知道林正清突然旧事重提,是又在动什么脑子。 “如果能帮奶奶拿回来,那当然要啊。可是,拿得回来吗?”林思危盯住他,就看他眼神闪不闪烁。 林正清眼中果然闪过一丝成功的得意。 “事在人为。如果让胡家在海外的人给我们政府写封信……” 懂了,林思危顿时明白,怪不得今天上门来提什么海外关系了。因为海外有关系值钱了啊。 林思危抿嘴笑道:“我知道了,我会想办法劝奶奶的。” 林正清心满意足,连着夸了三句林思危果然是聪明的好孩子,又说他一定会关照谢宝生,以后好好照顾她。 林思危看笑话一样看他演,终于演到他骑上自行车开心离去。 返身回到楼上,胡巧月还是坐在椅子上,对林思危道:“林正清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要信。” 第089章 送信 林正清一个眼神, 胡巧月就知道他在打什么坏主意。 见他强行把林思危叫下楼,胡巧月就知道他在自己这儿走不通,想曲线救国了。 胡巧月倒不担心林思危贪心, 但她担心林思危年纪小, 不知厉害,被林正清忽悠了去。 所以林思危一上楼, 胡巧月立即关照提点。 林思危眨眨眼:“我不信他,我信奶奶。奶奶让我信什么,我就信什么。” “鬼丫头。”胡巧月手指点点她, 自顾着就笑了,“他想让我联系海外的哥哥们,让他们回来申请落实政策。想得倒美, 我凭什么给他做嫁衣。” 林思危却道:“联系一下也好。” “你不怕便宜了林正清?” “不用在乎便宜了谁。只要是符合政策的, 那是奶奶您的权益, 就可以申请。至于您的个人财产, 当然是想给谁就给谁, 不要因为这个, 放弃自己应得的。” “哪能想给谁就给谁, 都是按国家法律的,他有继承权。” 彼时对财产继承的法律规定尚不健全,社会上约定俗成就是给儿子, 连女儿想要分一份, 都常常被人议论。 林思危倒是知道,不出两三年,国家就会有相应的法规出台, 遗嘱是可以作数的。 “法律会越来越健全,国外现在是有遗嘱就认遗嘱呢。都捐出去也是有的。” 胡巧月并非没有见识的老太太, 她也知道林思危所言非虚。听了似乎有些动摇,陷入沉默。 林思危素来不会对奶奶咄咄逼人,她只分析利弊,绝不会替奶奶拿主意。见她沉默,林思危笑道:“我去准备晚饭,奶奶你听会儿广播。” 她将收音机打开,正好是奶奶最爱的越剧,林妹妹刚从天上掉下来,贾宝玉马上就要摔玉。胡巧月点点头,身子往后靠在椅背上,轻轻闭上眼睛。 二人的晚饭也简单,每天早上炖一锅粥能吃到晚上,林思危炒了一碟肉丝咸菜,又掰几片白菜叶子煮了,热腾腾开饭。 胡巧月轻轻划拉两口,卧室传来的《红楼梦》,林黛玉葬过花,已经和贾宝玉在读西厢了。 “今天这个咸菜肉丝炒得好吃。”胡巧月夹了一筷子给林思危,又道,“被林正清搞得昏昏乱,没顾上问你,留校任教,让你教英语?” 她觉得孙女的英语是最厉害的,要是当老师,肯定也是教英语最合适。 林思危笑道:“去实践中心当老师,教实践课吧。” 其实学校并没有安排她教实践课,从头到尾给她安排的就是经营任务,存的是实践中心要变成校办工厂的心。 但这个跟奶奶暂时解释不清。 胡巧月想了想:“职业学校的课程我不很懂。反正道理是一样的,学校让你教什么课,你就好好教,让学生得到真本事最重要。” “我明白的,奶奶。” 二人轻声说着闲话,把半锅子粥全干完了。 最近胡巧月的活动量比以前大,胃口也明显见长,而林思危只喝这些粥是不够的,平常会在单位食堂狠狠炫一大盆子饭。 一直到林思危洗碗,胡巧月也过来,拿抹布擦着水淋淋的锅,缓声道:“思危,你说这世道还会不会变?” “什么?”林思危一时没明白。 “奶奶这辈子富贵过、也贫苦过,最知道那种滋味。原本属于你的东西,突然都没了,这是剜心肝、剁手足,是会叫人疯掉的。” 她在说胡家。 林思危从她手中接过擦得雪亮的锅,踮脚放进竹橱最上层。 “奶奶你是怕得而复失,对吗?” 胡巧月道:“我一个老婆子,还能有什么怕呢。我这样的日子也过惯了,家财万贯,也不过一日三餐;屋有千间,也不过睡那半边床。我倒是不担心你的生活,工作也安排好了,往后的日子总过得下去。可要是落实政策……” 她微微顿了顿,叹息道:“有时候,家财是个祸害。当初我要就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师,或许反而好些。” 这一代人,经历了数次剧变,无数人的命运皆是倾刻间天翻地覆,有人挺过来了,接受了命运的剧本,有人则永远留在剧变之前,没能看到即将到来的光芒。 林思危道:“世道只会变得越来越开放、越来越富裕,法律会保护我们的合法所得。” 她拉住胡巧月的手:“奶奶,胡家给你的,是坚强、是远识、是独立,这些是拿不走的。” 胡巧月深深地望着林思危,嫣然一笑,笑得如年轻时那般好看。 “那我就放心了。思危,奶奶一个月前就已经给大哥写信了。怕万一连累到你,没跟你说。” … 顾念申下午有会,地点就在隔壁街的市府礼堂,没要车。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65节 骑着自行车刚出大院,望见传达室门口有个熟悉的身影,他立刻下车辨认,传达室同志已经探出身子:“顾市长,这位老同志找您。” “胡老师!”顾念申脱口而出。 来者正是胡巧月。她如往常一样,头发拢得顺顺的,脊背挺得直直的,虽然拄着拐杖,却还是那么端庄大气。 “顾市长,我有事找你。”她淡淡地,语气平缓。 顾念申赶紧道:“胡老师太客气了,像以前那样喊我念申就好。找我有什么事吗?” 胡巧月点点头,又道:“不过不着急,你要有急事,我下次再来。” “不不,就是个会。”顾念申跟传达室同志道,“你给市府会场打个电话,说我临时有事,晚半小时到。” 胡巧月竟然主动来找他,这一定是天大的事。 … 来到顾念申办公室,胡巧月默默地打量一圈。这市府大院是解放前的建筑,高大的梧桐树在窗口投下斑驳的光影,顾念申端着茶杯过来,木地板踩出岁月的吱嘎声。 “胡老师,喝茶。” 胡巧月点头致谢,开口道:“我不绕弯子,落实政策四五年了,我知道当年好些旧人家都陆续发还了财产。我想来问问,我符合政策吗?” 顾念申心中一动,倒是没有想法,从来不求人的胡巧月,竟然是为了此事而来。 说起来,因为心中愧疚的关系,他对胡巧月的境遇一直格外关注。市里在腾退当年罚没的房屋和财产时,也曾经提起过胡氏。 但说来也奇怪,作为胡家在晋陵的唯一后代,胡巧月从来没提出过任何申请。 加之阳川路那些房屋经过多年的变迁,已经住满了大大小小的人家,腾退难度非常大,既然胡家不提,便也一直拖着,无人过问。 落实政策这种事,其实有相当大的弹性。 要不要归还,归还多少,都有弹性。毕竟有些人家已经没有了后人,而有些罚没的财产已经流落不知所踪,根本也就谈不上执行。 就是那些已经明文归还的房屋,三四年过去住户都没腾空的也多着呢,全都是焦头烂额的事。 他知道胡巧月的情况属实两可之间,能争取,但没把握。 想了想,顾念申道:“胡老师,我跟您说实话,可以申请,但把握不大……” 又怕胡巧月失望,顾念申又赶紧道:“不过胡老师您放心,只要收到您的申请,我一定全力以赴帮你协调,需要我说话的场合,我也一定会去争取。” 胡巧月手里一直紧紧地捏着一只小皮包,此时她打开皮包,取出两封信,郑重地递给顾念申。 “这是我大哥胡巧英寄回国的两封信,一封给市领导,一封要请市领导转交省里有关部门,如果符合条件,大哥想回国探亲,顺便办理落实政策事宜。” 见她说得如此郑重,顾念申也脸色凝重起来,他接过两封信,只见信封都是打开的,显然胡巧月都看过。 “我可以看吗?”顾念申问。 “可以。我先告辞,信你可以慢慢看,看完了,就你决定交给谁。” 胡巧月说得平淡,顾念申却感到了沉沉的份量。 这哪里是两封信,这是阳川路半条街啊。 第090章 进城 事实上对当年的胡家, 绝大部分人都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没人知道胡家大少爷胡巧英到底是怎样的特殊身份。而这两封信究竟意味着什么,又将揭开怎样一段尘封在历史岁月中的往事。 林思危并不知道奶奶已经收到了回信,毕竟奶奶的信也只寄出去一个多月, 都不知道能不能辗转飞到大洋彼岸呢。 她这几天在忙贾芳的转学。 吴山海听说是她小姨家孩子要来城里读书, 倒也很上心,林思危又用贾士兵留给她的钱买了些礼物送给吴师母。吴师母并非见钱眼开之人, 但谁又会拒绝好意呢?而且她去跟校长开口,要是拎些礼物去,校长也脸上有光啊。 三初中在市郊, 并不是市区的老名校,入学并不很难,校长笑纳两条烟, 顺手就批了条子。 等苏红霞一家浩浩荡荡来到晋陵, 贾芳的转学手续已经办得差不多了。 一见林思危, 贾芳惊叫着冲上来, 攀住林思危的胳膊又笑又跳。 “姐姐长这么高了!姐姐你在城里是吃的发酵粉吗?姐姐你是不是天天有牛奶喝?” 小朋友的问号总是特别多, 贾芳虽然已经初三, 却一直都在沙平县长大, 对晋陵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对在晋陵成功立足、甚至还能帮自己办好转学的林思危更是充满了崇拜。 她和林思危一直有通信,感觉这个以前懦弱内向的表姐, 到了晋陵之后简直换了一个人, 贾芳深信,这是城市给予的力量。 她贾芳现在到了晋陵城,一定也可以改变人生。 表弟贾亚明还小, 才落脚不到半天,已经盯上了隔壁小孩的玻璃弹珠, 蹲在门口羡慕地看他们打弹珠,对屋里大人们的聊天毫无兴趣。 苏红霞用毛巾包住头发,举着扫帚掸屋顶的灰尘,一边咳嗽一边嚷:“思危不要进来,里头灰得很。” 贾士兵则在厢房里整理杂物,一把拎出个破镜子,大喊:“红霞,快来看,这有个镜子。” 又照照自己,虽然镜子的裂痕将他的鼻子都分成了两半,却并不妨碍他高兴:“这镜子还挺大啊,哟,这额头上啥时候割破了,我都不知道。” 苏红霞一听有大镜子,激动得举着扫帚就“飞”了过来。 她在乡下时压根舍不得买镜子,平常有需要就打一盆水照照。此刻她也顾不上贾士兵的破额头了,将镜子搁在窗台上,仔细地端详着自己。 “哎呀,你看我有一根白头发了。” 贾士兵道:“老太婆了,有白头发那不是很正常。” “滚!” 林思危和贾芳在屋外听得咯咯笑。林思危道:“走,带你去三初中认认路,别到时候不知道怎么上学。” “好!”贾芳一听要出门,更兴奋了,跟屋里喊,“妈,我跟姐姐去认学校。” 林思危自己是后世穿越而来,跟这个世界也很是融合了一阵。从自己的经历去推想原身一个农村女孩突然扔到城市里的窘迫,林思危深有感触。 望着眼前这个初初长成的表妹,明眸皓齿,已看得出未来的美好,林思危觉得自己有责任带一把。 … 他们租房的这个村子叫张家塘,按地理位置算是城郊,但因为附近有三所职业院校,又有零担房和农贸市场,故此也通了公交车,交通还算方便。 林思危带着贾芳出门,走了十分钟,来到公交车站。指着站牌教贾芳怎么认路。 三初中在城东,而张家塘在城西,坐十几站路,实在不算近。 但这对贾芳而言实在不算什么,她在沙平县上学,每天步行就要走好几里地,现在还能有车坐,已经是幸福得不得了的大事。 等上了车,售票员夹了票递给她们,贾芳就开始心疼了。 “五分钱一张票啊,那每天岂不是要一毛?” 一周上学六天,就得两块多,贾芳开始琢磨还是走路去上学了。 林思危笑道:“回头开学了可以让学校帮忙办月票,一块钱一个月,随便坐。” 还有这种好事,贾芳更喜欢晋陵了。 公交车晃晃悠悠出去三站,开进了市区,贾芳扒着车窗,眼睛都舍不得眨。 “电影院……百货大楼……新华书店!好大的书店啊,姐姐,你去过新华书店吗,是不是有很多书?” “很多很多书。不过买书有点贵,可以去市图书馆办个借阅证,随便看。” “晋陵真好啊……”贾芳感叹。 公交车可以随便坐,书也可以随便看,好庆幸自己能来城里生活和读书。贾芳贪婪地望着车窗外,想象着自己即将成为一个城里人的美好未来。 车子像是感应到了她对这繁华街道的爱慕,贴心地靠站停下来。车门打开,乘客们鱼贯上车。 “姐姐你看,来了一对双胞胎,她们穿得好好看啊。” 林思危顺着贾芳的目光向车前看去,竟然是林家欢和林家乐。 她们的确穿得好看,一模一样的粉红新棉袄,一模一样的双马尾,马尾上扎着最时兴的粉色蝴蝶结,加上二人本就生得好看,一上车就吸引了全车人的目光。 林思危笑了笑,没说话。贾芳则艳羡地看着二人的发饰。她从未见过这么漂亮的蝴蝶结。 车头那儿人多,林家欢林家乐买好车票,便向车子中间挤。 “今天怎么这么挤。难道都是去三初中参加比赛的?”林家乐好不容易挤到一个空档,抓住把杆开始抱怨。 林家欢道:“刚刚就不该下车,发夹啥时候都能买,也不是非要现在。还浪费五分钱车票。” 林家乐瞥她一眼:“最后两个发夹了好吧,晚去一步说不定就没了。五分钱而已,用得着你这么心疼。” 旁边有乘客盯着两个小姑娘斗嘴,林家欢脸一红,恨恨道:“就你话多。”然后转向窗外,不再理她。 林思危心中感慨,同样的初三学生,贾芳一听车票要五分钱,就想要步行上学了。 五分钱,却是截然不同的人生。 林家乐那张嘴是闲不住的,也并没有察觉到林家欢不想理她,叽叽喳喳说个没完。从今晚家里吃什么菜,到今天的比赛得奖者中考可以加分,再到对门的小淮哥怎么就不爱说话,又到小澜姐姐的新衣服是国外买的…… 总之几站路的功夫,林思危已经把她家的近况听了个七七八八。 贾芳却不知道眼前这两位就是林思危同父异母的妹妹,听得津津有味,还跟林思危低声道:“原来作文比赛得奖,中考还能加分啊。可惜我来晚了,参加不上了。” 林思危朝她笑笑,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她可不想跟这两位有什么瓜葛。幸好她和贾芳上车早,有座位,而她们旁边站着一位大约有200斤的大哥,堵得严严实实,所以才没有暴露。 贾芳觉得奇怪,凑过去耳语:“怎么啦,公交车上不让大声喧哗吗?” 她说得不确定,因为那个漂亮的双胞胎一直在大声喧哗啊,看起来似乎没这规定。 林思危隔着200斤大哥的胳膊肘子向林家乐瞧了瞧,微叹一声,低声对贾芳道:“她俩,是我爸的孩子。” 贾芳一愣。立即捂住了嘴,说话都结巴了:“你是说,是说,她们……” 林思危点点头,脸色却平静。 好可惜啊,真是白穿了这么漂亮的衣裳,白长了这么好看的脸蛋。贾芳心想,哼,再也不说你们好看了,反正你们也没我思危姐姐好看。 车子往东行驶,驶出了市中心,车上的人陆陆续续下车,200斤的大哥也挤走了。 林家乐还像小鸟一样叽叽喳喳:“还有三站路就到了,三初中可真远啊。果然是乡下小孩才上的学校,听说是流氓中学啊。” 贾芳一听就怒了。她现在可是三初中的人了。 当即站起来,大声道:“你又是什么阿飞城里人!” “流氓”对“阿飞”,就是这个年代的骂人语言,贾芳这种农村长大的小孩,见识的确没有,但骂人的本事都不赖,不然在田梗上要被推下水沟的。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66节 林家乐这一路指点江山,正兴兴头的,突然被哪儿冒出来的小女生指着鼻子骂,不由满脸通红。 再一看这小姑娘穿着土气,头发也是那种没营养的毛躁,皮肤黑红黑红的,口音也不是晋陵人,一看就是农村来的。 林家乐底气就上来了:“你谁啊,哪来的野蛮人。我说话关你屁事!” 贾芳道:“你说的屁话,当然关我屁事!扎个蝴蝶结就当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城里人,往上数数你家就没一个种过地的?在这儿装什么千金大小姐,屁话连篇,你比流氓还流氓,整个三初中加起来都不如你这个女流氓。” 林家乐平常也就是恃宠生骄,真要骂人,哪骂得过贾芳,气得直跺脚:“家欢,咱们下车!我不和这种野蛮人坐一趟车!” 可身后却没声音。 林家乐转头一看,林家欢脸色苍白,看着座位那边。 “又要下车啊。果然是千金大小姐,一趟公交车非要坐三回才显得出气派啊。”座位上,“野蛮人”的旁边又站起来一位。 赫然是林思危。 第091章 跑道 “林思危?你怎么在这里?”林家乐瞪大眼睛, 又望回贾芳,“你们是一伙的?” 贾芳正要回骂,被林思危按住:“不要在公共场合跟这种没教养的人对骂。” 然后跟林家乐道:“我们农村人全都是一伙的, 以后在外面说话注意点, 不要开口闭口城里人乡下人,小心惹到我们这一伙的人。” 旁边一个婆婆打量着林思危, 见她皮肤白晰,穿着也体面,好奇道:“小姑娘你也是农村的?听口音不像嘛。” 林思危笑道:“我在农村长大, 去年才到晋陵读书。我一点都不觉得农村出身有什么不好。” 婆婆笑得可开心:“我也是农村出来的,做人不好忘本哦。” 旁边一个大爷估计是早就听腻了林家乐一路聒噪,大声道:“老子就是三初中出来的, 小丫头片子比比巴巴说一路, 这么牛比还当你不是城里的, 是宫里的。” 林家乐目瞪口呆。 乡下人果然都是一伙的, 这车上全是乡下人! 她面红耳赤, 知道自己犯了众怒, 拉着林家欢往车前走:“不要理他们, 我们下车。” 林家欢没言语,跟着她走到车子前门处,却甩开手:“我不下车, 再下车我就没钱回家了。” 一程路坐三趟, 花费一毛五,林家欢还没这么富裕。 贾芳捂着嘴直乐,偷偷跟林思危道:“她们肯定没有月票。” … 三站路很快到了, 林家欢和林家乐头一扎就冲下车,面子反正是丢在车上不要了。 林思危和贾芳也下了车。 林家乐吓得直往后缩:“林思危, 你跟下来干什么!” 原本林思危和贾芳只是来认路,见林家乐这么戒备,林思危倒是被提起了兴致。 “去三初中啊。” 林家乐脸色煞白,更认定林思危是故意跟踪自己:“你去三初中干嘛!别跟着我,我要喊人啦——” 贾芳都看乐了:“怎么啦,就许你们去三初中,我们就不能去?而且是我们先上车,你们是半道上来的,要说跟,也是你们跟着我们吧。” 林家欢皱眉:“林思危,我们是去三初中有正事的。” 对林家欢,林思危还是有些许的刮目相看。在鱼骨巷43号那个家里,只有林家欢还像个正常人。 “我们也是去三初中有正事的。”林思危道。 林家乐立刻道:“你又不是学生,你去学校干嘛……” “家乐!”林家欢严肃地瞪她,“你少惹事。别耽误了比赛。” 林家乐撇撇嘴,又看看林思危,不敢再言语。 林家欢向林思危点点头:“好吧,那就各自去办自己的正事。” 说完,拉着林家乐走到马路对面,是分道扬镳的意思。 这下隔得远远的,贾芳终于可以敞开了说话:“怪不得你要住到奶奶家去,跟她们一起住会折寿吧。” “应该是她们会折寿吧。” “哈哈哈哈。”贾芳乐得大笑起来。 马路对面的二人听到笑声,不由向这边看过来。不用问都知道,一定是在说自己了。 … 作为市郊初中,三初中规模并不大,早年的两排平房正在整修,一栋三层的教学楼刚刚竣工启用,外墙白到耀眼。 教学楼旁是一圈煤渣跑道,也是新建的,看着只有两百多米的样子,并非标准跑道,但对贾芳来说,已经足够激动。 “城里真好。”贾芳道,“我们县中才有这样的跑道。” 先前林家乐说三初中是个乡下学校,晋陵的乡下学校都比他们县中还强,这点让贾芳震撼。 林思危道:“城里的确好,所以我们要从农村走出来,见识更广阔的世界。但我们不能忘记农村……” 她嫣然一笑:“把配载点开到农村,让运输更发达,交通更便利,就是我们这些农村出来的孩子,对家乡应该有的反哺。” 说完这句,林思危猛然心潮涌动。 林总也是这样的孩子。林总小时候也曾在农村生活,是她父母将她带出了农村,在城里扎根,从此读大学、闯社会,成为江湖高手。但她从没有忘记儿时生活过的地方,她给家乡的小学捐过书,她还匿名给十几个孩子助过学。 人人都说林总冷面冷心。他们错了,林总手段的确狠,性格的确冷,但心是热的。 贾芳似懂非懂,却也能知道表姐说的,是事关更高更远大的理想。 她更仰望表姐了。 “小林老师?”一个声音响起。 二人闻言转身,居然是吴山海妻子——三初中的语文老师、也是初三班主任秦黎明。 “秦老师!”林思危惊喜,没想到在这儿碰上了她。 赶紧给双方介绍:“这是我们领导的爱人,秦黎明秦老师。这是我表妹,贾芳,马上就要入学了,我带她来认认学校。” 贾芳听林思危说过,是她粮校领导的爱人帮的忙,想来就是眼前这位,礼貌地行礼:“秦老师好。” 秦黎明笑道:“原来你就是贾同学啊。我们校长看了你之前的成绩单,成绩不错,以后一定要努力学习啊。” “校长都看过啦……”贾芳莫名有点害羞。 想到自己以前是在乡下中学读的,现在看晋陵的学校都这么好,贾芳多少有些忐忑,怕自己那点水平到了晋陵就完全不够瞧。 其实她倒是多虑了。 三初中之所以成为林家乐口中的“流氓中学”,正是因为地处城郊,学生也都是附近郊区农民的孩子,性格比城里孩子剽悍,学风也不好,每年考进重点高中的简直是凤毛麟角。贾芳在以前的学校成绩优异,老师的评语总写她学习刻苦,人品端正,三初中的校长对她寄予了希望。 否则就算有两条烟,也不会这么爽快收下她,还是成绩过硬的缘故。 秦黎明道:“对了,你分在初三1班,我就是班主任,二十二号早上直接来报到啊。” 一听就在她班上,林思危和贾芳都很高兴。毕竟初来乍到的,能有个熟悉的人“好的,谢谢秦老师。” 话音刚落,跑过来一个年轻老师:“秦老师,刘志向姐姐刚刚来请假,说刘志向昨天摔沟里,把腿摔坏了,今天不能来比赛了。” “啊?”秦老师关切地问,“摔得严重吗?有没有骨折?” 年轻老师道:“说是没去医院,但不太好走路,要躺几天。” 一听没去医院,秦黎明稍稍心安。但想到马上要开始的作文竞赛,秦黎明又觉得惋惜:“多好的机会啊,得奖了可以加分的,刘志向真是没运气。” 年轻老师就更惋惜:“咱们学校好不容易争取到一次办比赛的机会,还没出场就少了一员大将。现在离考试还有二十分钟,再通知其他学生也来不及了。” 秦黎明却眼睛一亮,望向贾芳:“贾同学,你去顶上。” “我?”贾芳愣住,“不行不行,我从来没参加过什么比赛的。” 乡下的学校,能完成教学任务都已不易,哪里还有机会参加什么作文竞赛呢。 秦黎明道:“没什么不行的,你本来就是我们三初中的学生,符合参赛要求。与其浪费一个参赛名额,不如你去试一试。” 贾芳紧张地搓着手,这消息来得太突然,她脑子里一片空白。 林思危道:“秦老师,我和贾芳说几句。” 说着将贾芳拉到一边,低声道:“芳芳你听我说,这就是个小事,不要有压力。就当写一篇寒假作文。” 贾芳惶恐:“寒假作文我会写,但这个作文比赛,我怕给学校丢人。” 林思危拉住她双手:“深呼吸,来,吸气——呼气——吸气——呼气——是不是好一些了?” 贾芳点点头,果然觉得心跳没那么厉害了。 林思危又道:“拿到题先不要慌,也不要信手开写。先想一想之前写过的高分作文,有没有主题接近的,可以套用。” “套用?”贾芳疑惑地望着她。 林思危解释道:“比如写奋斗的、写亲情的、写难忘的一件事的,都是万变不离其宗。你以前肯定写过类似的作文,如果当时得分高,就说明这篇作文写得优秀。只要内容靠得上今天的比赛主题,你把开头和结尾稍稍改一下,点上今天的题,就是一篇优秀的应试作文了。” 贾芳顿时眼睛一亮:“我懂你的意思了。这样的作文我有的,之前我好几篇作文都是年级第一呢,我们老师还说,要是在城里,就可以拿去给什么杂志编辑。” “好棒!芳芳你可以的,加油吧!” 林思危这么一打气,贾芳心里顿时有了底。 “秦老师,我没有文具……” 秦黎明立即跟年轻老师道:“我带她去考场,你赶紧去拿支钢笔,看看墨水足不足啊,再送点草稿纸过来。” “好嘞!”年轻老师跑走。 看着他们不及告别,匆匆向教学楼而去,林思危心中好生宽慰。 人是需要机遇的,贾芳就是有机运的、幸运的孩子。 这年头的考试不那么严格,没有必须对号入座的准考证,也没有极尽华丽的卷王之作,只要能将后世的应试技巧稍稍用一点到这里,就足以帮助贾芳迅速进入状态。 阳光照在操场上,林思危碾着脚下的煤渣跑道,纵然它远不如后世的塑胶跑道,但它已经是当下贾芳能够上的最好跑道。 自己也一样,到了一个新的起点。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67节 第092章 离婚 考完回家, 林家乐满心不服气,连新发夹都往桌上一扔,没了兴趣。 “开饭啦。”刘玉秀将饭菜端上桌, 摘了围裙, 转眼就见到嘟着嘴的林家乐。“作文比赛没比好吗?好像不高兴啊?” 林家乐冷哼一声,不说话。 她倒不是有啥涵养, 就是不想在父亲面前提林思危,不愿意让父亲再想起那个野种。 林正清问:“今天作文比赛是啥题?” 林家欢道:“奋斗的意义。” “议论文?” 林家欢摇摇头:“要求记叙文。通过记叙一件事,来体现奋斗的意义。” 这是常规的初中生作文题。林正清道:“不难写, 但要写得出色,也不容易。” 刘玉秀给林正清盛一碗饭,递到他手里, 道:“家欢家乐没问题的, 尤其家欢, 语文每回都是高分。重要的是得奖加分, 后头考进市立, 就能进先锋班。” 先锋班是市立中学的尖子班, 一共只有三十人, 是全市最好的学生,专门冲清北的苗子。 林家乐本来就一肚子气,一听刘玉秀这么偏心林家欢, 立即脸一沉, 将筷子重重拍在桌上。 “只有林家欢是你们女儿是吧!” 刘玉秀一愣:“你怎么了?这有啥好气的,你成绩是没欢欢好啊。欢欢现在年级前十,是可以冲冲先锋班的。” 林家乐叫道:“行啊, 让林家欢去考就是。反正我也要进先锋班,爸是校长, 我进不去先锋班就是爸没本事,你们丢脸。” 这番话说得胡搅蛮缠,把林正清也说火了:“我是校长,我不是玉皇大帝。想进先锋班自己考!” “你给你那野种女儿安排学校不是很起劲吗?怎么轮到我就不行了?” 一提这个,刘玉秀也是满心不乐意,狠狠瞪了林正清一眼,心想这下看你怎么收拾。 林正清自从当了市立的大校长,在外面可谓呼风唤雨,谁见了他不得礼让三分,就是市里各部门的领导也是笑脸相迎,谁家还没个孩子要读书呢,说不定以后就会拜托到林正清。 偏偏在这家里,他就里外不是人。 林正清道:“行啊,你想上粮校对吧,一句话,我给你安排去粮校。就这么滴吧!” “妈——”林家乐委屈地一声尖叫。 刘玉秀惊道:“你疯了啊。乐乐肯定上重点高中,考重点大学,怎么可能去粮校!” 林正清更气了:“你们也知道粮校不稀奇啊,你们自己说,揪着我给林思危安排粮校这事说了多久?当时我也是为了家里安稳,找个地方安顿她,这倒好,成了我的罪过。行啊,你们都不乐意,那我去把她叫回来,就住这里。你们就都满意了!” 见林正清发火,刘玉秀倒也有点讷讷。 早年她蹬林正清头上习惯了,但后来刘腊根退休,没了实权,刘家一些事就少不得要林正清出面了。比如弟弟孩子的读书问题,再比如外甥女肖慧玉的工作问题…… 说起来肖慧玉的工作是刘腊根找的人,但实际上,真正出面的还是林正清。 人家卖的也不是刘腊根的面子,而是林正清的面子。 刘玉秀脾气虽骄横,却也知道审时度势、见好就收。 “乐乐这意思也不是想去粮校,就是提醒你不要偏心,不要厚此薄彼。林思危那丫头恨透了你,不会给你养老送终,别热脸去贴她冷屁股。”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贴她?你又哪只眼睛看到我不心疼欢欢乐乐?看看她现在这脾气,都是被你惯坏的,现在连欢欢都夸不得,一回家就甩脸色,自己没考好自己担着,不要回家发疯。” 林正清说完,气呼呼也把筷子一拍:“吃不下了!没一个省心的!” 刘玉秀尴尬了,也拉不下脸去劝林正清,便埋怨林家乐:“乐乐你也是,都说在咱家不要提那个人了。” 林家乐哇一声哭出来:“反正都是我的错。你们就会掩耳盗铃。妈,咱们都被爸爸骗了,呜呜呜……” “我骗你们什么了?林思危的事我都跟你们说清楚了。” 林正清头大,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女人也太麻烦了,全怪刘玉秀肚子不争气,欢欢乐乐要是两男孩,哪会这么不得安生。 刘玉秀也懵逼:“你爸还骗我们什么了?” 林家欢见事情又到这一步,心里也烦躁,低声道:“我爸……好像又帮林思危他们家安排人了。” “安排谁?” 林正清和刘玉秀异口同声。 林家欢望一眼林正清,斟酌着字句,缓缓道:“今天我们去三初中比赛,林思危陪着一个女生也去比赛,我听那个女生喊林思危叫表姐……” 刘玉秀的目光顿时望向林正清。 林思危从乡下来晋陵也没几个月,在城里所有的亲戚关系就只有林家的关系,哪来的什么表妹。 林家乐更是嫌林家欢说得文雅,抽抽答答道:“我特意看了她的名字,叫贾芳。一看样子就是……就是乡下来的……呜呜呜……我还听三初中的老师跟监考老师说,她是……她是刚转学来的。” 三双眼睛都看向林正清。 林思危的表妹,乡下来的,安排到三初中。林思危一个学生,怎么可能有这能耐?林正清出马就不一样了,给三初中校长打个招呼的事。 这下林正清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这事跟我没关系!”林正清大声道,“再说了,我要出马,也不至于安排到三初中那么远,市里随便找个初中就给安排了,你们这是小看谁?” 这倒也有些道理。 刘玉秀首先就信了,跟两女儿道:“你爸说得也对。三初中那种乡下流氓学校,也不会是你爸的出手。” 林家乐倒吸一口凉气,想起因为这个“流氓学校”和“乡下人”,惹得自己在公交车上大大丢了一回脸,顿时连眼泪都给气回去了。 “那就是林思危现在本事了呗,都能把乡下亲戚往城里弄了。”林家乐忿忿的,其实也还是气不过,要扎扎自己父亲小心脏的意思。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这话的确让林正清心中一惊。 贾芳。他想起来,自己刚到城里那会儿,跟苏红梅还有通信,苏红梅曾经提起过,她妹妹苏红霞的对象姓贾。 如此说来,这就是苏红霞的孩子。 而孩子既然还只是个初中生,就没有独自一人来晋陵的道理,必定是苏红霞一家都来了。 不好! 林正清心中警铃大作,想起阳川路那半条街…… 更吃不下饭了,他满脑子都开始浮现出苏红霞一家蚕食阳川路的场景。 … 晚上,夫妻二人躺到床上,刘玉秀埋怨:“你官越来越大,脾气也越来越差。把乐乐说哭几次了?” 林正清不耐烦:“她那性子,你再不好好管管,以后就是一张吃亏的脸。” 刘玉秀不以为然:“乐乐性子是爽直些,没有欢欢沉稳,但她比欢欢贴心啊。你不要只看到孩子的缺点,看不到孩子的优点。” 林正清似乎没听进去,沉默半晌,突然道:“玉秀,咱们离婚吧。” “什么?”刘玉秀惊得尖叫,一个弹跃从枕头上惊起,“咚”一声,脑袋撞在床头上,疼得流下眼泪。 “林正清你没良心!”她呜呜地哭起来。 林正清心烦意乱,随意地抚抚她的头,其实也没抚到撞击之处:“不是真离婚,是假离婚。” 刘玉秀哭道:“离婚还有什么真假,离了就是离了。” 林正清道:“我怀疑林思危把她小姨一家弄到城里来,是冲着阳川路的房子去的。” “不会吧?”刘玉秀惊得忘记了头上的疼痛,“她才多大年纪,这么多心思?” “这可不好说,她能把顾家上下都哄得团团转,比欢欢乐乐都强太多了。” 刘玉秀觉得有理:“也是啊,顾家为了她,跟我们都有些生份了,我看顾市长现在和你有些距离了。对了,她表妹进三初中,不会就是顾家安排的吧?” “当然不会,顾家不会安排去三初中的。她肯定还有其他路子。”林正清脸色阴沉,“我现在很担心我妈,林思危哄老人非常有一套,我妈现在对她言听计从,万一把苏红霞一家的户口全落在阳川路,那就惨了。” “那怎么办?”刘玉秀也急了。 她听林正清说过,要是胡家能落实政策,半条街都是胡家的房产。阳川路的地段,可不比鱼骨巷差。 鱼骨巷早年住诗书世家,阳川路则是富商云集,从房子来说,阳川路更大更优越。 半条街啊,怎么能落到别人手里。 林正清比她更急:“所以咱们假离婚。现在这房子是你爸的名字,离婚了你就可以把我赶出去,我无处可去,当然就得住回阳川路。我得过去看住她们,不能让苏红霞一家为所欲为。” 刘玉秀却还是犹豫:“用得着这么复杂吗?就说咱俩吵架了,我把你赶出去不就行了?” 她比苏红梅多个心眼。 当年林正清就是这么哄着苏红梅离婚,然后一走了之。 林正清却道:“我妈什么事没见识过?不把事情办绝了,她根本不会信。” 刘玉秀头顶又开始隐隐作痛。 觉得哪里不太妥,却又觉得要是半条街姓了苏或贾,那更不妥。 第093章 奶粉 顾念申也是万万没想到, 胡巧英的信转到相关部门,立即引起轩然大波。 当晚他就接到某位重要领导的电话,告诉他胡巧英有重大历史问题, 别说落实政策不可能, 就是他想回来探亲,也不可能踏上华国的土地。 顾念申当时就出了一身冷汗。 怪不得所有人都对胡家讳莫如深。顾念申记得数年前讨论到晋陵市几位著名实业家后代的安置时, 也提起过胡家。因他和胡巧月有过那一段往事,便留心了一下材料,当时的批示意见就是“暂时搁置, 以后再议”。 后来胡家一直无人提出申请,这一搁置就搁置了好几年。 现在看来,这个批示不完全是因为腾退难度大, 其实还另有隐情。 若是以前的顾念申, 或许就不会再坚持。就如当初他那个悔恨终身的退缩。但现在的顾念申不仅有了深厚的政治资历, 也对国家的政策更有信心。 更对胡巧月增添了信任。 他的胡老师, 即便当初遭遇那样的不公平, 也坚强地、挺直腰杆活着。 她纵然不原谅他, 却也从来没在林思危面前说顾家半句坏话。 这样的胡老师不会坑害他的。 有同仁好心提醒他, 胡巧英的事最好不要碰,明哲保身最重要,别把好不容易奋斗来的前途搞没了。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68节 顾念申微笑感谢, 却义无反顾地将另一封信送达省里一位刚刚退居二线的老领导。 这位老领导是顾明德当年参加革命时的上司, 也是整个江南情报网的总负责人。 重要的是,老领导因为当年的特殊身份,曾经在很长一段时间蒙冤, 直到前几年才真正走出阴霾,重新回到极有份量的位置。 如果胡巧英的身份果然如他信中所说, 那么,这位老领导将至关重要。 顾明德和顾念申一起去了省城,老领导看完信,热泪纵横,连声喊着“没想到他还活着”,转身就摇了个电话给中央。 … 而在晋陵,林正清的“大棋”正布局呢。 他通过三初中的熟人打听到贾芳是一个老师介绍来的借读生,心中的石头落了地。看来林思危找的也不是啥大人物,可能就是恰好认识个熟人罢了。 而他离婚的事也正积极推进,没有大张旗鼓,但却紧锣密鼓。 晋陵市中小学也不过开学一周,市立中学尊敬的林校长就二度离婚,再次恢复“单身”。而林家欢林家乐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已经和她们最讨厌的林思危一样,成了离婚家庭的孩子。 根据林正清的“线报”,苏红霞已经举家搬到晋陵,目前住在粮校附近的一个农家院子里,女儿贾芳转学到三初中,读初三,还有个读小学的儿子,正在办理小学借读,但还没完全落实。 林正清一琢磨,农村人赖以生存的就是土地,全家搬到晋陵来,他们以什么为生? 生存的根本都丢了,那必定是晋陵有莫大的利益可图。 当务之急,他得把户口落到阳川路去。 这天他去教育局开完会,瞧着离林思危下班大概还有一小时,完全来得及去母亲大人那儿混混脸熟,便骑着自行车就拐到了阳川路。 他盘算得可美了,虽然母亲大人总是给他冷脸。 但他总是唯一的儿子吧。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三次,他不信胡巧月不吃他这份孝心。 林正清斥巨资买了两罐奶粉,他记得母亲从小就爱喝牛奶。现在鲜牛奶买不着,有钱人家才会按月订,奶粉就是能买着的最贵的东西了。 其实在他记忆里,他小时候母亲还爱喝咖啡。 可惜后来这玩意儿就消声匿迹了。 这马屁是拍不上了。 这回他换了方式。来到胡巧月家楼下,没有敲门,而是在楼下喊:“妈——妈——我是正清。” 楼上窗帘一动,他就知道,胡巧月一定在家。 “我知道您对我有意见,不想见我。我把东西放门口,你等会儿下来拿啊。” 然后他将两罐奶粉放在门口,骑自行车走了。 当然以林校长的缜密,他肯定不会走远,万一两罐斥巨资买的奶粉被别人拿走呢?那万万不成。 他沿着马路骑出去一百来米,拐到一棵粗壮的梧桐树后,目测一下角度,胡巧月从二楼窗口看不到这里。 林正清就在那儿等着。只要胡巧月下楼,就会看到这是两罐她最喜欢的奶粉,老人家嘛,最容易被亲情打动了。 没想到胡巧月没下楼,林思危回来了。 她从阳川路另一头过来,一眼望见门口的小纸箱子:“奶奶,门口怎么有两罐奶粉啊?”林思危向楼上喊着,掏出钥匙进了门。顺带把两罐奶粉也带了进去。 林正清顿时一阵透心凉。 千算万算,没算到这臭丫头竟然提前下班?这下完了,她一定会看到压在奶粉下的信。她一定会跟胡巧月说自己的坏话。 林正清恨得牙痒痒,低声骂道:“到哪儿都不好好工作,成天迟到早退。” 看来明天要摇个电话给谢宝生,好好侧面“关心”一下这个名义上的女儿,可别仗着自己的谢宝生的关系,就在粮校作威作福,他林正清可不给林思危背书。 至于奶粉……林正清心痛巨资之余,也安慰自己,拿进门就好,只要能到胡巧月手里,也算是达到了目的。 润物细无声嘛。 就是时间有点紧迫,想润快一点。 … 林思危抱着纸箱上楼,胡巧月已经站在楼梯口望她。 “奶粉?还两罐?”胡巧月不以为然,伸手拨了拨,“呵,这回花大钱了。” 林思危问:“怎么放咱家门口啊?谁送来的吗?” 胡巧月也不言语,接过小纸箱,走到窗边打开窗户,二话不说,一手一罐,扔了出去。 “哐哐”两声巨响,铁皮罐子砸在道板上,一罐瘪了,另一罐不仅瘪了,盖子也摔了出去,奶粉洒了一地。 “奶奶——”林思危不及阻拦,冲到窗边,看着两个可怜兮兮的奶粉罐,心疼得不要不要的,“怎么扔了啊,这奶粉多贵啊。” 胡巧月轻笑道:“又不是啥了不得的好东西,谁还没吃过。” 见她并不似生气的样子,林思危心中一动:“难道是林正清?” 胡巧月冷哼一声:“就是他。又来假孝顺了,故意放门口就走,让我不好拒绝。” 林思危道:“既然他非要给,那就收着呗。” 胡巧月却道:“我敢肯定,他一定躲在附近看着呢。我这是摔给他看的。” … 真正是料事如神,两罐奶粉从楼上飞出来,林正清被吓了一跳。 等“哐哐”两声巨响,望着一地狼籍,林正清何止心痛,简直是痛到了心尖尖上。 “林思危,有你的!”他咬牙跺脚。 这笔账就被记到了林思危头上。 … 屋子里,胡巧月道:“就得扔罐子,它响啊。纸箱扔出去动静没这个大。你也得记住,吵架要摔热水瓶,不值钱,但热闹。” 林思危被胡巧月逗得咯咯笑:“奶奶你可真狠。” 胡巧月撇嘴:“当年跟我断绝关系时,林正清才叫狠,我才哪儿到哪儿。” “这纸箱倒不错,还能用。”林思危想把纸箱收起来,却望见箱子里有封信,“咦,这有封信。” “扔了。”胡巧月不假思索。 林思危却想了想:“我看看写什么。” 信封没封口,里边就一张纸,上面写:“妈,好好保重身体。” 别的什么都没有。居然什么都没有。啧啧,林正清原来还是个老绿茶。为了阳川路半条街,老绿茶都知道韬光养晦了。 “奶奶,您的信寄出去一个多月了吧?” 胡巧月轻轻“嗯”了一声。她没告诉林思危自己去找顾念申的事,并非她信不过林思危,而是此事实有凶险,她不愿意让林思危担心。 想着孙女那小姨一家来晋陵,她忙前忙后,替他们找房子,给表弟表妹找学校,已经够操心了。 “想来那边也应该收到了……”林思危喃喃地,琢磨着这年代越洋通信的效率。 胡巧月却不愿意多谈这事,转移话题道:“对了思危,我今天瞧见你那盆太阳花好像冒绿芽了。” “真的?”林思危一阵欣喜。 这才想起,眼下惊蛰已过,眼见就奔着春分去了,的确是万物复苏的季节啦。 林思危跑下楼,将放在墙根的那盆太阳花郑重地搬回来。 太阳花需要最灿烂的阳光,她每天早上将花盆搬到墙根,晚上再收回屋里,已经成了习惯。今天是看到那两罐奶粉,她给忘了呢。 太阳花的茎杆已经泛出具有生命力的红色,花茎上冒出点点绿色,正是喜人的新芽。 “真的冒芽了!”她开心道,“果然是‘死不了’呢!” 此刻的她和鱼骨巷的章秀琴一样,将这盆花示作顾洽,沓无音讯的顾洽啊,一定也如这花儿一样,哪怕经历了寒冬,哪怕被冰雪覆盖,也一定可以在来年春天强势回归。 顾洽啊,你已经消失四个月啦! 第094章 激将 省城军区总医院, 特护病房。 初春的阳光照进窗户,在窗前的水磨石地上映出一块斜方。窗前的轮椅上坐着一个年轻人,一动不动地看着窗外。 顾澜削了一个苹果, 拍拍他的肩, 递过去:“本仙女难得给人削苹果,珍惜啊。” 年轻人“切”地笑出声, 转过轮椅,赫然是顾洽。 一块大毯子盖住他的腿,肤色雪白, 眼窝略有些深陷,整个人都消瘦很多,唯有笑起来, 一口大白牙还是那样生动。 他接过顾澜递来的苹果, 在手里转了一圈, 道:“看得出来, 的确难得削苹果, 半个苹果没了。” 然后一口咬下, 大口地嚼着, 笑道:“也不是很甜嘛。” “呸!”顾澜啐他,“瞧你这不会哄人的样,以后怎么找对象。” 顾洽不以为然:“这话你还是去跟大哥说。我就是腿不好, 等我腿好了, 哄对象那是分分钟的事。” 一直站在病房门口的顾淮无端躺枪,心虚地扶扶眼镜:“跟我有什么关系啊。说你呢。” 顾澜瞄一眼顾淮:“回头再解决大哥的事,现在说你呢。你就打算一直这么瞒着家里?你老不给家里写信, 爸都要怀疑了。” 顾洽眼神一黯:“爸太聪明了,我稍微有点思想波动他都能看出来, 我怕我写信会露馅。” “但你这工作性质,没消息比有消息还可怕。”顾淮道。 顾澜更狠:“你要再玩失踪,爷爷奶奶还没怀疑,你对象就先跑了。” “我没有对象。”顾洽嘴硬。 “是吗?”顾澜朝顾淮一努嘴,“上回丁叔叔家那孩子叫什么来的……” “丁韶武。” “对,就那个漂亮弟弟,跟薇薇挺般配哈。” 一听到“丁韶武”的名字,顾洽已经竖起了耳朵,他隐约记得粮校那小白脸就叫这名字? 再听到顾澜说什么“薇薇”,哪里还忍得住,一骨碌转过轮椅,狐疑地盯着顾澜:“你说的是林思危?” “对啊,就是你信里提过的林思危。我们都见过啦。”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69节 “你们怎么会见过?”顾洽不解,心想林思危不是不在鱼骨巷住么,怎么这两人回家过个年,就认识了林思危? 顾澜还想逗逗他,倒是顾淮老实,把过年那场饭局给交代了。 一边交代着,一边顾洽的轮椅就到了他们跟前:“好啊,你们可真开心,又是聚会又是吃饭,留我一个人在医院孤苦零丁。” 大男人顾洽啊,这语气着实有点“怨妇”。 “谁让你不愿意回去。” 顾洽低头看自己的双腿:“不想让他们看到我这样子。”他的声音低了下去,有些许的落寞。 顾淮道:“小洽,只要你平平安安的,家里人都不会在乎你是什么样子。” 顾洽却执着:“医生说我有可能恢复的,我们说好三个月的,这才一个月呢。” “你个死倔脾气,以前怎么没觉得你这么固执。”顾澜低声说着,却又一阵难受,“等我和大哥一个个都回去了,留你一个人,寂寞不?让爷爷奶奶来陪陪你,你也热闹些啊。” “他们年纪大了,奔波不方便,还是让爷爷去公园里下下棋吧,不要打扰他们了。” 顾洽说完,淡淡一笑,却笑得有点牵强。 顾澜心痛,这个意气风发的英雄弟弟啊,平常看着什么都不在乎,可她知道,他最在乎的就是自己以后也许不能再执行任务,最在乎的就是别人会不会用同情的眼光去看他。 他最不要别人的同情。 顾洽的确是去执行特殊任务,任务胜利完成,他却腰部中弹,被送往最近的医院。 可那荒山野岭的,医疗条件有限,紧急处理后又送往省城医院,一送就送到了省军总。 但到底是路途遥远、耽误了伤情,医生也无法保证手术后是否能恢复行动能力。 部队领导要通知家属,顾洽怕爷爷奶奶受不了打击,让通知了顾淮。 顾淮从京城风雨兼程地赶到省军总,见到了刚做完手术的顾洽,哭得稀里哗啦,直接给眼镜洗了个澡。 还是顾洽从麻醉中苏醒,笑着说:“哭什么呀,我还活着呢。” 据说顾淮当时一听,哭得更大声,惊动了正好走过的一位年轻女医生。女医生冲进病房就去看监测仪,然后长舒一口气,说:“吓人啊,我还以为英雄牺牲了。” 就因为这句话,顾淮后来见到这女医生就沉着脸,就连女医生请他吃糖果他都不赏脸。 医生说顾洽手术成功,医生说顾洽术后情况良好,医生说顾洽恢复得比想象中快……医生也说,顾洽以后能不能站起来,要看天意。 顾淮想告诉家人,顾洽却不坚决不同意,只允许他通知顾澜。 可那时候顾澜正在国外交流演出,接到顾淮的信已经是春节前夕,立刻就冲到了省军总,见到了被精心照顾的“战斗英雄”顾洽。 顾澜也是一顿猛哭,好在年轻女医生已经学乖了,这回顾澜吃了她的糖。 就在省军总外科流传着“最帅战斗英雄”有个“天鹅姐姐”的故事时,“天鹅姐姐”通过各种死乞白赖、讨价还价,终于和“英雄弟弟”各让一步—— 顾洽得到三个月的恢复期。如果三个月后他还无法离开轮椅,那就坦然接受现实,告诉父亲和爷爷奶奶。 天知道时间为什么过得这么慢,三个月期限才过去一个月。 顾淮就要回京城继续读书,顾澜则要回申城跳她的黑天鹅,三人在临行前,相聚在省军总的康复病房。 一听他们说林思危,顾洽就想起了那个“诡计多端”的小丫头。 没出任务时,顾洽经常看着她的信嘿嘿直笑,战友都说他有点痴。后来他受伤住进医院,想再那么痴,也痴不成了。 倒是会常常想到林思危,也跟护士要过纸和笔,可是写了十几个起头,终究还是放弃了。 跟给父亲写信一样,顾洽还是把握不了。 他并不是能掩藏情绪的人。 “林思危……有没有问起我?”他终于忍不住,还是问出了口。 顾澜抿嘴一笑,扔给顾淮一个得意的眼神,那意思:瞧这小子被我料得准准的。 顾淮还不明就里,老老实实地回答:“问了……” 直接被顾澜打断:“奶奶很喜欢薇薇啊,心想着给大哥当对象呢?” “什么?”顾洽懵了。 刚刚还是丁韶武,怎么一转眼,情敌竟成了自己大哥? “哥,你是不是送薇薇回去过?那天吃饭,奶奶是不是还想让你跟薇薇坐一起?” “这个……”顾淮又急得一头汗。 顾洽气愤:“乱点鸳鸯谱,奶奶一定是最近头晕病又犯了。” “不管奶奶怎么想,反正哥年纪大,先找对象也正常。爷爷奶奶又喜欢薇薇,对了,我觉得爸也挺喜欢。你要是对薇薇没啥想法,我们就撮合撮合大哥,成人之美嘛。” “不是……”顾淮又要分辩。 顾澜哪会给他机会,拍拍顾洽的肩:“反正,你要不赶紧回晋陵露露脸,啥都没了。” 明知道她是在激将呢,顾洽也顾不上了。面子是重要,但林思危……也很重要啊。 丁韶武可以不管,但大哥…… 顾洽觉得,如果一定要大哥先找对象,外头那个爱发糖果的年轻女医生就不错嘛。 … 阳川路281号,顾念申到访。 “胡老师,两个好消息!”顾念申的激动溢于言表,就差问要先听哪一个。 “这是省领导写给胡老的信,邀请他回故乡看一看。还说让他蒙受了这么多年的冤屈,一定会为他平反,省里决定为他开一个隆重的欢迎会。” 胡巧月接过信,素来镇定的她,此刻手有些微微颤抖,不断地喃喃:“真的吗?这是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省领导的批示虽然简单,但那封老领导的信却是情真意切,热情地邀请胡巧英回乡,而且顾念申说,省里已经通过相关部门将材料转到市里,要求市里做好爱国老华侨的回乡接待。 听听,爱国老华侨,这是定性了啊。 胡巧月将信看了又看,又狠狠地捏了两回手指,终于相信自己不是在做梦。 一直到将信放好,她才回过神来:“对了,你说两个好消息的呢?还有一个?” “还有一个就是,省军总那边已经安排好了,胡老师你随时都可以去。” “这么快啊。”胡巧月真是意想不到。 “您看一下什么时候合适,我这边叫人帮你买火车票。” “不用麻烦啦,火车票我让思危买就好了。我想尽快去。”胡巧月一想到数十年没见面的大哥要回来,对自己顿时有了无数的期待,她不希望自己出现在哥哥面前是个柱拐杖的小老太太。 “思危上班也忙,这种小事我来办。”顾念申想了想,“这样,我这边订两张大后天的火车票,回头给你们送过来。其余的,我跟思危交接。” 胡巧月哪里还等得到顾念申去跟林思危交接,她的心已经飞到了省军总,甚至已经飘洋过海,飞到了大洋彼岸的哥哥那里。 等到林思危下班回来,发现奶奶的行李都收拾一半了。 第095章 幻觉 粮校这边已经开学, 学弟学妹们见到林思危竟然成了实践中心的老师,也是吃惊不小。 不过实践中心本来课就少,小林老师的课业任务也不重, 她和吴山海的重心就放在了如何壮大实践中心的筹划上。 原本林思危也打算去一趟省城, 一来要给实践中心添置一些设备,二来也想去省城的学校观摩, 看看别人是怎么办实践中心。除此之外还有个私心,想去当面感谢郁建秀。现在胡巧月要去省军总,林思危就索性把去省城的计划提前了。 绿皮火车哐当哐当坐到省城, 林思危不费吹灰之力就摸到了省军总。 胡巧月见她熟门熟路,好奇地问她是不是来过,林思危只推说自己提前做了功课, 内心却在暗叹, 省城到底是历史名城, 整个城市格局保存得完好, 其实后世的省城和现在的省城, 从城市布局上来说并没有多少差异。 顾念申安排的是省军总最好的骨科专家, 看了胡巧月的即往病历, 又给安排了拍片检查,对晋陵医院的诊断并没有异议,随即安排了住院, 决定第二天就手术。 大概是因为顾念申的关系, 骨科还给胡巧月安排了一个单人病房,妥妥的老干部待遇。 “这病房好宽敞,比我想象的好太多了。”林思危满心欢喜, 四处张望。 胡巧月笑道:“你也是头一回来省城,你能有什么想象。这是你顾伯伯的面子, 平常我们看病住院还是挤六人病房的。” 一听这话,林思危心中感叹。 即便是原身的记忆,也只有她们县医院那个破旧的病房小楼。原身从未出过县城,那个破旧的病房,也只是苏红梅患病时住过几天,确诊后,苏红梅就果断回家。说好听是保守治疗,其实就是回家等死了。 苏红梅确认自己生命已到了尽头,给林正清写过一封信,其实只是想给林思危找个出路,可林正清却置之不理。 但凡他帮忙安排一下医院,苏红梅离开人世时也不会那么凄凉和痛苦。 林思危甩甩头,将不愉快的记忆都甩走,笑道:“钱主任是省医大的客座教授呢,也是全国最顶尖的骨科专家了,您这种手术对他来说小菜一碟。等咱们回晋陵,阳川路上的小狗都追不上奶奶的脚程!” “噗!”胡巧月忍不住笑出声,“鬼丫头,什么形容。奶奶才不撵小狗。” “奶奶撵小鸡。” “这个点,王婆婆应该已经去咱家喂鸡了吧?”胡巧月望着墙上的钟,才出来一天,就已已经开始记挂家里两只老母鸡了。 此时,忙着擦窗台的林思危却停下动作。她望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一身米白色长风衣,秀发披肩,亭亭玉立,正拖着行李箱走出医院大门。 这样天鹅般的人物,以及芭蕾舞演员特有的骄傲的外八字,很明显,是顾澜。 她立即打开窗户,大声喊:“顾澜姐姐——” 顾澜却已经拐上马路,再也看不见了。 … 马路上,顾澜似乎听见有人喊自己,停下脚步四周张望,却都是匆匆的行人。 “听错了吧。这是省城,我可没有熟人。”顾澜自言自语笑了笑,拖着行李箱继续前行。 她要回申城,开始她的黑天鹅之旅,成为舞台上最瞩目的一颗星星。 … 此时此刻,顾洽就在四楼,也坐在窗前,目送顾澜离开。 如果林思危再喊得早一些,如果顾澜及时回头,她就会发现,四楼的顾洽和三楼的林思危其实只隔着一层楼板。 他们二人都在窗口,望着的是同一个方向。 顾淮已经开学,昨天就走了。顾澜多陪了他一天,终于今天也要回申城去了。部队本来说要派一个战士来照顾他,顾洽却觉得没必要。 他现在除了不能站立,需要借助轮椅之外,绝大部分生活都可以自理。 真有困难,还有医生和护士呢。护士们都抢着来照顾他。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70节 这不例行量体温的小护士进来收体温表,看过体温正常,一边登记着,一边也不挪步,还找话说:“顾同志,你姐姐也走了吗?部队会不会派人来照顾你?” 见他坐在窗口不说话,小护士还以为他心中落寞,又安慰道:“不派人也没关系的,我……们会照顾好你的。有需要帮助的告诉我就行……” 顾洽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的注意力全都在窗外。 “你刚刚有没有听到有人喊我姐?” “啊?”小护士摸不着头脑,不懂眼前这个帅气到过分的男人在问什么。 “有人喊‘顾澜姐姐’,你听到没?” 小护士茫然地摇摇头,又问:“原来你姐姐叫顾澜啊,名字好听呢。” 再好听也要看是谁喊对吧,顾洽喃喃地:“不可能啊,怎么会没听到呢?像是思危的声音啊……” 小护士更茫然了,她从进病房开始,就满心满意都在顾洽身上,哪还有半分心思听别的呢,除了顾洽,其他都是背景音罢了。 谁会在意背景音。 她摇摇头:“没听到。” 顾洽挑挑眉,第一次对自己的听觉产生了一丝怀疑。难道在病房里关久了,出现了幻觉? 嗯,三月,春天都来了,的确应该多出去走动了。 … 胡巧月的手术进行得非常顺利,只是头两天还不能下地,只能卧床静养。林思危在医院照顾了两天,第三天将奶奶托付给护士,自己去了省化工学校和省职业教育中心。 省化校是中专,拥有全省有名的校办工厂,因当年已经转成一家成熟工厂,拥有较强的生产能力,故此在全面关停校办工厂时,省化校的校办工厂得以保留。 虽然林思危已经确定留校任教,毕竟也还是个实习生,哪能想去哪里学习就去哪里学习。她提前问过谢宝生和吴山海,这才确定了省化校和省职教中心两家,然后由谢宝生跟这两个学校联系,这才落实好。 见省粮校来学习的竟然是如此年轻的小姑娘,化校接待的老师也是始料未及。当然也就难免怠慢,都懒得跑一趟,直接指了个方向,让林思危自己去了。 这倒反而称了林思危的心。 她在厂里转了一个多小时,还跟门卫织毛衣的阿姨聊了半小时。 这种织毛衣的阿姨,向来熟知前生今世,半小时信息量管够。等厂里的主任发现她时,她已经将厂里的人员身份、工资分配、场地性质、设备归属、产品销售等等情况摸得一清二楚,阿姨的毛衣也织了五圈,对她还颇有些恋恋不舍,浑然不知对方是偷师来的。 当然,这年头的工厂也没什么保密意识,并不觉得这些“不可说”。主任看了她的介绍信,还开了句玩笑:“省粮校培养人才都从娃娃抓起了啊?” 下午再去省职业教育中心就更顺利了。 职教中心,一听这名字就很新潮,以前是省城一家职高学校,去年作为职业教育试点,刚刚挂上新牌子。职教中心的实践大楼比绝大部分工厂的厂房还气派,因为要培养行车工,实践大楼的模拟车间甚至还有真正的行车可供使用,羡煞一众参观者。 没错,这回林思危堂堂正正当了一回参观者。 因为职教中心作为试点单位,现在是省城职业教育的一个对外窗口,林思危去时,正好外地有个学校过来交流、学习校内实践课开办经验,林思危直接跟着人家的参观团走了一圈。 但说实话,两家考察下来,倒是前者更有借鉴价值,后者是一家前程远大的校内实践中心,却不是一家校办工厂。 … 回到医院,正值护士交接班,一名护士给胡巧月收盐水,另一名拿着笔在纸上写写划划,见林思危进来,便笑着跟她说这一天的情况。 也亏得是单间,能住进来的都是有身份的人,都是特殊护理级别,林思危才能这么放心将奶奶交给她们。 胡巧月精神状态挺好,在护士的帮助下也能在床上做一些简单的复健动作,林思危认真跟护士学了几招,然后笑着尝试。 彼此都是年轻人,倒是不一会儿就混熟了。 然后就听到护士一边将笔别回白大褂口袋,一边神秘低声向另一位道:“嘿,楼上那个英雄今天据说下楼了。” 另一位顿时来了精神:“他能走路了?” “不能吧,走电梯呗。英雄要走电梯,还不是一句话的事。” 林思危也就听到“英雄”二字,心中悄然一动。想起顾洽出街,就是被这么围观和称呼的,既有些恍若隔世,又有些心生温暖。 这年头电梯也不是寻常物,不像后世,但凡是个大楼就给配个电梯,恨不得还要一楼一户,这年头的电梯就和公交车一样,也是有“司机”的。电梯按钮前会坐一位操作员,通常是上了年纪的阿姨,阿姨觉得你有资格坐,你才有资格坐。 这位“英雄”听上去腿脚不太方便啊,好像是不能走路? 只听那小护士嘿嘿笑道:“以后你想看他,跑西边窗户去候着,不用有时没时找借口去四楼啦。” 另一位小护士脸一红:“呸,你明明也想看。” 那小护士撇撇嘴:“谁不想看啊,好看的男人当然是大家都想看啊。我还想调到四楼去呢,可惜不能。只要他能看我一眼,我才不嫌他是坐轮椅的。” 林思危听她们旁若无人的聊着,心想,这是什么样的英雄啊,难不成比顾洽还好看? 看来好看的人都交给国家了啊。 第096章 蛋糕 连续两天往省轻工局打电话, 直到第三天,终于联系上了郁建秀。 出乎林思危意料的是,郁建秀竟然给了她家中地址, 邀请林思危去她家做客。 这是私人关系的意思。 跑惯江湖的林思危有一种预感, 郁建秀对自己的“另眼相看”,除了是校友之外, 大概还有一些其他原因。 胡巧月在积极恢复中,虽然还无法行走,但医院给她配了两把拐, 她耐心摸索着,居然也能撑着拐在室内小挪几步了。 听说林思危要去郁建秀家,胡巧月倒也没有意外。 “这个郁副厅长对你倒是有知遇之恩, 你去她家做客, 手上不能太轻了, 买点像样的、拿得出手的礼物带去。” “知道的, 奶奶。”林思危柔柔地答应着。 她来省城前就已经想好了, 郁建秀这样的身份, 见识广阔, 晋陵市面上能买到的东西,人家并不缺,省城只会更多更好。而晋陵的这些企业去省里, 少不得都会带土特产, 郁建秀家里也不会缺各地土特产。 所以林思危带的是一份特别的礼物。 胡巧月也知道林思危办事牢靠,无需多关照,便开玩笑道:“该不会这个郁副厂长家, 有个年龄相仿的儿子吧?” 好家伙,奶奶这联想能力够可以啊。 林思危直接被逗笑:“我还真不了解郁厅长家里的情况, 不知道有没有儿子啊。但有一点,你孙女应该没这么受欢迎吧?” “谁说没有。我孙女人品相貌哪个不出挑,又聪明。就聪明这一点,最最要紧,可遇不可求的。” 真是个护短的老人家啊。 … 省城博物院旁的有一条林荫道,百米多长,走到头是一道高大的圆拱门,走过拱门,便是省直机关家属院。 郁建秀住二号楼三楼,一套干干净净的两居室,客厅不大,靠墙一对双人沙发,沙发上铺着白色缕空针织布,客厅中央一张小圆桌,桌上放着一套茶具。 郁建秀显然刚回家,厨房里水刚烧开,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不好意思啊,我烧水呢。小林你坐。”郁建秀招呼着她,自己返身进厨房倒水去了。 林思危打量着屋子,有个朝南的房间,房门敞开着,一眼能望见里头一张书桌,一面书柜,显然是间书房。这么看,她家只有一间卧室,最多只住着夫妻二人,不存在奶奶口中“年龄相仿的儿子”。 而客厅门口有个挂勾,上面只挂着一只黑色女式挎包,门口鞋架上也只有三双女式皮鞋。 再看客厅里也没有烟灰缸,看来郁建秀像是独居。 郁建秀泡了茶端出来,是漂亮的玻璃拉丝杯,杯中茶水热气腾腾,一朵金黄的菊花正在打转。 “这是花茶,安省山里收的,一杯就能泡开一朵,又清香又好看,最适合你这样的小姑娘。” “谢谢郁厅长。”林思危双手接过茶杯,又放回茶几上,“我给您带了一份礼物。” 郁建秀笑道:“哎呀你这孩子,给我带什么礼物嘛,我啥都不缺,怎么能收你一个小姑娘的礼物……” 话音未落,郁建秀的视线却落到了林思危手中:“这是……” 林思危打开一个盒子,里面是一本制作精美的册子:“您看看呢?我想您应该喜欢。” 郁建秀好奇接过,打开第一页,就忍不住笑了。 赫然一张黑白照片,却是二十多年前苏省粮食技术学校的大门。当年那甚至不能称之为“大门”,两个门柱之间只有四五米,一扇铁门就可以遮住所有,旁边挂着一块斑驳的木牌,写着“苏省粮食技术学校”。 第二页,又是另一张照片,几个学生凑在实验桌前,睁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试管里的液体。 郁建秀轻轻地“呀”一声,笑容变得温柔。 因为中间那个戴着眼镜的女生,正是郁建秀。 “这照片哪来的啊?”郁建秀抚了抚照片,发现和第一页的校门旧照一样,画面看着有年头,相纸却是簇簇新的。 所以照片是新洗的呀。 林思危道:“都是我从校资料室里找出来的。我看着这张照片像您,又看了年份和学生名单,就能确定是您。还有这个,是59年校三好学生的表彰名单,有您呢。还有这个,是全省优秀团干部表彰,学校收藏了当年的报纸,我都给翻拍的。” 册子一页一页翻着,郁建秀每翻一页,都激起她尘封许久的回忆。 “太珍贵了,这些照片我都没有呢。我那时候得过这么多奖吗?呵呵,好久远了,都不太记得了。” 郁建秀的手停在最后第二页。 省粮食系统运动会,少女时代的郁建秀身形苗条而矫健,穿着一身带白条的田径运动服,两条大辫子稳稳地盘在头上,在跳高横杆前一跃而起。 “竟然还有这照片!”郁建秀激动了,“这场比赛我可是第一名,比那些企业里的职工跳得还要高。” 林思危这才发现,郁建秀长得的确很高,起码有170以上。 怪不得她那么有厅长气派,明明她外貌很斯文,却总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感觉。 但眼前的郁建秀,却一扫往日的严肃,变得神情温柔。她的视线一直落在那张跳高的照片上,看了又看,久久没有翻动。 林思危心中微微一动,发现郁建秀看的并不是照片上的自己,而是跳高架旁边一位挥着拳头给她加油鼓劲的男生。 虽然是黑白照片,而且因为翻拍,画面质量也很模糊,但透过相纸都能感觉到男生的无限动能。 这是那个年代的青春。 也是郁建秀的往事。 片刻,郁建秀猛地从回忆中惊醒,一把合上纪念册:“瞧我,看得都出神了。小林你太用心了,谢谢你。” “是我应该谢谢您,让我这么顺利留校任教。” 郁建秀笑道:“我还怕你不乐意呢。晋陵酿酒总厂效益好,职工福利一直都不错,相比之下,粮校老师就是个清水岗。而且校办厂这个,千头万绪,可不好干。” 林思危何尝不知。 她来这个世界整整半年了,虽然她没有看过几本穿越小说,却也知道,按小说里的节奏,半年就应该成富婆了,否则都不能叫人生赢家。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71节 可她还没有。 曾经一开始她也一心一意,只想搞钱,但这个世界的生活慢慢改变了她,她有了亲人,有了朋友,也逐渐有了新的理想。 比如从头开始,与一家企业共同成长。 与全然白手起家相比,校办工厂本身已经有了一个不错的起点。 “我前两天去了省化校和职教中心参观学习。” “哦?有什么收获?” “职教中心的实践大楼很漂亮,但主要开展教学任务,并不具备生产能力,不是我们粮校实践中心的发展方向。化校的校办工厂已经是一个独立的企业,多年来正常经营,非常成熟了。” “所以你觉得化校的方式更适合粮校吗?” 林思危缓缓摇头:“我们无法一下子做到化校那样的规模,但可以尝试部分独立的方式。” “部分独立?”郁建秀一时没明白。 其实林思危的想法,就是股份制的雏形,但现在形势不同,虽然国家放开了非公有制经济的发展,但社会上普遍还是持保守态度,她要是一下子提出一个很先进的理念,会吓跑很多人。 如果把能帮上忙的也吓跑,那就得不偿失了。 林思危思忖着解释:“依托于粮校,但又有一定的经营自主权。能承担部分教学任务,企业收益部分回馈于粮校,支持粮校的后续建设。” 这个“部分”就很妙。 其实换个说法,就是企业收益不会全部给粮校,另一部分要留做企业自用。 这就是林思危所说的“部分独立”。 林思危深知,这种产权不明晰的方式,会给数十年后的企业发展留下隐患,但若想要产权明晰,这企业现在就办不成。 真正的聪明人,要懂得利用好“权宜之计”。 郁建秀倒是听懂了,想了想道:“这个想法是不错,但要避免沦为学校小金库。” 说完,她自己都笑了。什么叫“避免沦为”,本来就是学校小金库好吗?只有把“小金库”经营好,粮校的职教工才能提升福利,粮校才有钱买新的课桌椅,添新的教学器材,建新的教学大楼。 全指望省厅,省厅也有很多需要花钱的地方啊。 所以从省厅的角度思考,也巴不得学校能有这么个“小金库”,可以给省厅减轻些负担呢。 当然,这些都只能心知肚明,不能放到明面上来讲。尤其她堂堂副厅长,更是必须把丑话说在前头,至于最后操作成什么样……反正她是尽到了提醒的责任。 林思危岂会不知。 上辈子跟多少政商打过交道,不管是官员,还是合作对象,又或者是竞争对手,人家说什么话,为什么要说这些话,她心里都明镜似的。 “咱这不叫‘小金库’,是学校发展的助力器。”林思危眨眼微笑。 郁建秀扬眉,不得不承认,这孩子会玩概念,就我们省厅的笔杆子都不见得玩得过她,轻轻巧巧几个字,就化腐朽为神奇,此等“描金边”的功夫,真正与生俱来。 “省厅给你们拨了专项资金,够你们‘部分’启动了吧?”郁建秀将“部分”两个字咬得特别重,以示二人心照不宣。 林思危点头:“我来省城之前,校领导已经给了任务,重点考察酒类饮料市场,我们粮校嘛,归根到底还是要主打粮食的。” “哦?要和酿酒总厂抢饭吃了?”郁建秀打趣。 “不不,哪敢啊。把蛋糕一起做大,大家都有饭吃。我们不做白酒,要想办法开发新品。” 郁建秀忍不住赞叹:“这个想法好。过两天厅里开会,我要提一提这个‘一起把蛋糕做大’的新理念。” 眼睛总盯着一亩三分地,抢到头破血流,也就一亩三分,为啥不能共同开荒呢? 第097章 裤衩 两个年龄差距几近母女的人, 如朋友一样畅谈着未来,不一会儿,厨房飘出了诱人的香味。 “嗨, 聊忘了, 我炖的三鲜汤好了。” 郁建秀起身去到厨房,熟练地系上围裙:“我再炒两个菜, 咱们晚饭简单点,小林你别介意啊。” 电话里说过让林思危来吃晚饭,但竟然是郁建秀亲自下厨, 林思危也有点意外。 看来这年头哪怕副厅长也很接地气,并不是家里都有阿姨保姆,看郁建秀的样子, 平常也都是自己下厨的。 都到这份上了, 看得出郁建秀没把自己当外人, 林思危自然也不客气, 跟着进了厨房。 “我来盛汤。有什么需要我做的, 尽管吩咐哈。” 一边说着, 林思危打开了碗柜, 找出一只搪瓷盆盛汤:“好香啊,鱼圆好白啊。” “我们省政府食堂的师傅做的,同事们都说好吃, 我还是头一回买呢。” 林思危心中一动:“您平常家里不常开伙?” “家里就我一人, 一般也就食堂吃,周末会自己在家烧,有时候我父母会过来。” 果然家里没有第二人生活的痕迹。 林思危有些后悔自己没有提前了解郁建秀的个人生活情况。她干销售多年, 全面了解客户已经是习惯性工作,虽然郁建秀不是她客户, 但她也将郁建秀的个人成长经历都了解过了。 唯独没想过打听她个人生活。 现在郁建秀说自己一个人生活,完全没有任何扭捏,倒让林思危不好判断了。 是单身?还是夫妻分居两地? 不好问。 “我和我奶奶住,大多数时候奶奶做饭,我厨艺可太一般了。”林思危乐呵呵地端汤出去,放餐桌上,然后又回厨房,故意说些轻松的话。 “对了,你是陪你奶奶过来动手术的吧。老人家身体恢复得怎么样了?” “手术很成功,顾伯伯给安排的医院。” “省军总骨科全国有名,顾市长这安排很用心。” 林思危又是心中一动,自己只说陪奶奶过来做手术,可从没提过是什么医院,看来郁建秀和顾念申联系有点多? 又想起自己留校任教这事,也是郁建秀让顾念申转达,林思危突然有了一点点猜想。 她回道:“是啊,顾伯伯对我们是真好,人家一个大市长,每天多少事啊,都还要替我们操心这些鸡毛蒜皮。” “哧”一声,青菜入了油锅,郁建秀一边炒菜,一边大声道:“你们不是邻居嘛,他看着你长大的,你又讨喜呗。” “我是去年才回城的,以前在乡下的。” “哦?” 林思危笑道:“我是我爸生在乡下的,我妈生病走了,我爸才把我接回城里。” “哦……”郁建秀秒懂,知青里头这种事也不少,不由对林思危更加佩服,怪不得这孩子如此聪明,却也没考上高中,而是进了技校,看来是半道插班了。 农村出来的孩子还能上进至此,比从小就资源堆尽的孩子厉害多了。 不过,也说明林思危没有妈妈,她到底也只有十八岁,郁建秀有些心疼了。 “抱歉啊小林,说到你伤心事了。” 林思危却是洒脱:“没事的,早就过去了。我爸的新家……呵呵,我也融不进去,所以才会跟我奶奶住。不过我奶奶人可好了……” 话题一转,顿时就欢快起来。 说实话郁建秀就是喜欢林思危这种性格,能化解尴尬,是一种难得的能力。 转眼间,菜也炒好了,二人热热闹闹上了桌。郁建秀还从食堂带了两份卤菜,这顿晚餐,一点都不简单呢,加上林思危的活跃,两个人的晚饭,愣是吃出了聚会的味道。 不设防的状态下,关系可以迅速亲密。 现在郁建秀已经知道,林思危是没妈的孩子,跟亲爸后妈和不来,跟奶奶特别亲;林思危也已经知道,郁建秀单身至今,没结过婚,更没有“年龄相仿的儿子”,是个不折不扣的事业型女人。 但她真的纯事业吗?林思危并不觉得。 就从郁建秀家里的布置,林思危都能感觉到,郁建秀内心很娟秀。单身应该仅仅是没有遇见她喜欢的。 说实话林思危很佩服她,这年头单身女人总会有很多非议,郁建秀自己足够强大,所以扛得住。 二人的关系近了,称呼也变了。现在郁建秀喊她“小师妹”,她喊郁建秀“郁师姐”。 的确比“郁厅长”亲密一百倍。 而且林思危好几次刻意提到顾念申,郁建秀都下意识停了筷子,认真地望着她,期待下文。 嗨,这年头的人,要不要这么矜持啊。 于是林思危又说自己和顾家的来往,着重提了顾念申丧偶已经好多年。 那一刻,她望见郁建秀如释重负,甚至忍不住泛起微笑:“哦,我倒是隐约听说顾市长单身,具体情况不了解呢。” 没关系,今天林思危就让郁师姐好好了解。 等林思危回到晋陵,还会让顾伯伯好好了解一下郁师姐至今未嫁呢。 想到这儿,林思危已经心中暗暗乐开了花,郁师姐啊郁师姐,我可总算知道你为啥要请我来你家里。不来家里,我怎么知道你单身啊。 我不知道你单身,顾念申就更不知道了。 嗯嗯,我算是中了你的圈套,哈哈。 … 顾洽终于发现嘴硬是会有后果的。 比如他不要部队派人,大喇喇让顾淮回校上课,现在问题来了——大英雄也有私密问题啊。 他的特护病房有单独的卫生间,昨晚他凭一己之力,支撑着居然也独立完成了洗澡,顾洽心里很有成就感,开心之余,顺手把换下的背心和短裤洗了。 洗完得晾啊,他在窗口扯了一根绳子,等晚上护士查完房才晾上去,又趁着早上护士查房前收下来。 人家很有“英雄包袱”,不想让那些小护士看到他的裤衩飘扬。 背心裤衩吹一夜,并没有干透,今晚还得再吹一夜,好不容易等到八点,护士长带领小护士们巡房,顾洽对晚班小护士们爱慕的眼神视而不见,一脸冷漠,这才躲过了她们的热情照顾。 病房里终于安静下来。 拉绳!晾裤衩! 说实话,英雄对这事儿没有太多经验,心想昨晚大概是没开窗,所以一晚上才没干透,今晚把窗开大些呗。 他忘记了,春天的风——那是很大滴。 他将窗户开到九十度直角,然后将裤衩挂上绳子,一阵风吹来,哇,好惬意,是自由的方向。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72节 靠,好剧烈,是失控的翻腾! 只见衣架在绳子上摇晃两下,在风势的助力下,直接将裤衩甩出窗外。 不见了。 消失在夜空中。 顾洽直接懵逼,我就是想晾个裤衩而已。 他赶紧将背心收回来,扒住窗台往外看,可怜他双腿使不上力,生生靠着强大的核心力量与臂力,将自己撑上窗台。 夜色中,他看不清自己的裤衩飞到了哪里,但有一点可以肯定,楼下是一片花圃,要么掉花圃里,要么飞到花圃外的路面上。 顾洽倒不是心疼裤衩,关键那是部队发的裤衩。 谁都知道这栋楼上住着个受伤的战斗英雄,所以飘下去的不是裤衩,是顾洽啊。 不行,得去把自己的面子捡回来。 … 晚上八点多的医院,已经算得上夜深人静。 顾洽快速推着轮椅经过走廊,很幸运一个人都没碰到,然后迅速转到电梯口。 电梯门一开,电梯阿姨好奇地望着他:“顾同志,现在应该是休息时间了,你要去哪里?” 当然不能说自己下楼捡裤衩子,气质都没有了。 顾洽故作轻松:“晚上安静,下楼转转。” 电梯阿姨不理解没人的院区有啥可转的,还是转轮椅的那种转,但出于对战斗英雄的尊敬,阿姨还是让他进了电梯,甚至还热情地起身帮忙。 “外边天都黑了,也没人,怪吓人的,也没啥好转啊。”阿姨十分具有仪式感地按下一楼按钮,然后扭头看顾洽。 顾洽一本正经:“万物生长靠太阳,晚上没有太阳,就靠月亮。要想尽快康复,不能一直待在屋子里,太阳和月亮都必不可少,都得晒。” “晒月亮?”电梯阿姨心想,我在医院开了五年电梯,也没听说晒月亮可以治病啊? 顾洽还是一本正经:“嗯哪,我下楼晒晒月亮,麻烦阿姨啦。” 一楼到了,阿姨一点都不觉得麻烦,又起身帮忙把顾洽推出去,还挥手:“好好晒,别走远啊,早点回来。” 果然十分阿姨,见谁都像自家小子。 … 林思危从郁建秀家回来,一路上越想越欢乐。 郁建秀帮她联系了两家食品加工设备生产厂,都在省城,她可以直接去看产品。另外关于校办工厂的申请,也就等一个正式文件了,郁建秀说最近风声的确大,但会不会出文件,谁都不敢说。 只有林思危心里十分肯定,两个月之内必下文。 虽然省里拨了十万元专款,实际上要买全新设备的话,十万元根本不够,所以林思危也存着买二手设备的心。 不管怎样,筹备总是越来越充分了 更有意思的是,她还确定了郁建秀那秘而不谈的心事。 章秀琴整天操心三个孙儿的婚事,大概怎么也没想到,快五十岁的儿子倒有可能春天来了。 这么一想,林思危几乎笑出声来,心情愉悦地拐进了省军总大门。 咦,大楼前有个黑影子,鬼鬼祟祟地在干嘛? 第098章 重逢 黑影子矮矮的一坨, 似人影,又不似人影,在墙根那儿一耸一耸, 花圃里的树枝被碰出哗啦啦的动静。 此时, 整个医院已经进入夜晚安静模式。这个点来看病的都从西门直接去急诊厅,这边的病房大楼下只有相距甚远的两盏路灯, 而黑影子正好就在两盏路灯光影的盲区。 看黑影的动静,倒像在打探什么? 林思危顿时脑中警铃大作,想起小护士们聊天, 说起她们晾在宿舍外的袜子和内衣最近经常被偷,医院周边可能有变态出没。 这不会……就是那个变态吧! 林思危蹑手蹑脚接近,眼见着离黑影子已经只有五六米, 这才发现黑影原来是个坐轮椅的人, 怪不得远远看着那么古怪的一坨。 好家伙, 坐轮椅也不耽误你变态? 只见这家伙躬着腰, 一只手拼命往冬青树上够。嗯, 胳膊还挺长。 然后长胳膊一捞, 捞过一件东西。 下一秒, 林思危眼睁睁地看着轮椅男展开一条——裤衩子! 果然是来医院偷裤衩子,果然是那个变态。这下逮你个正着。 林思危冲上去,大喝一声:“住手!” 顾洽千辛万苦才捞到裤衩, 才舒一口气, 就被这晴天霹雳吓得一哆嗦,裤衩落到他腿上,又顺着腿滑落到地上。 他正努力弯下腰想去捡, 却见一个人影冲过来,一把将他的裤衩捞了过去。 “好你个变态。今天总算抓到你了!坐着轮椅都这么变态, 你也太变态了!” 一句话三个变态,顾洽都愣了。 我变态? 你抢我裤衩才变态吧! “你才……”两个字刚出口,等等,这声音好熟悉,是那个脑海深处经常盘旋的声音啊。 顾洽猛地抬头,赫然望见充满正义感的小脸,不是林思危还能是谁! “薇薇!”他瞬间忘记了裤衩,兴奋地大喊。 林思危一愣,借着月色望去,这才发现轮椅上的“变态”竟然是——顾洽! “你怎么在这里?”她冲口而出,随即就望见了他的轮椅。 重逢的欣喜刚刚巨浪般袭来,此刻被更滔天的怒涛一掌拍晕。顾洽怎么会出现在医院?怎么还坐在轮椅上?他不是应该在执行任务吗? 难道…… 林思危心中顿时被揪住,紧张地望着顾洽。 顾洽兴奋地喊完,下意识想站起来冲过去,腰间一发力,双腿却软绵绵完全没有跟上。他向前一倾,差点摔出去,这才意识到自己当下的状况。 他死死扒住轮椅扶手,生生地控制出身体,总算没有失态。 此刻的顾洽心中满是后悔,实在不想让林思危看到自己坐轮椅的糗样。 一点也不高大。 “我受了点小伤,在这儿住院治疗呢。小伤,没大碍,过一阵就好。”顾洽努力说得轻描淡写。 林思危疑惑地望着他,心里却不太信。 “这里太黑了,我要去亮堂的地方看看你。”林思危道。 顾洽心中一阵悸动:“臭丫头,有什么好看的,我不还是以前那样……”说着,声音却低了下去。 他已经不是以前那样了。 呸呸,不能让林思危察觉自己的落寞。顾洽甩甩头,向大楼西边一指:“那边没人,又亮堂,咱去那儿说话?” 林思危下意识想要去推轮椅,顾洽却手一伸:“先把裤子还给我。” 林思危这才想起,裤衩还在自己手上呢。低头一看,果然手里抓着的是一条男人的大裤衩,刚刚天色又黑、形势又紧张,也没仔细看大小。 都怪这年头不管男女,都是穿的四角裤衩…… 一想到顾洽的裤衩就这么大喇喇地被自己抓在手里,林思危的脸庞有点发烧。幸好夜色很浓,遮掩了羞涩。 反正自己师出正义,林思危一咬牙,将裤衩扔到顾洽身上:“以后不要大半夜这么鬼鬼祟祟的嘛,我还以为你是偷人家内衣的变态。” “你才是抢人家内衣的变态。” “什么?” 林思危正要柳眉倒竖,顾洽却已经滚着轮椅开溜了。 终究是不想要她帮忙啊。林思危扬扬眉,不由又心疼,又担忧,还是拔腿追了上去。 大楼西侧有个花园,白天常有病人晒太阳散步。花园有个直通大楼西门的连廊,晚上西门锁上之后就无人出入,但连廊亮着灯,的确安静又明亮。 这回林思危终于看清了顾洽。 “你瘦了啊。”林思危想了想,又笑道,“也变白了。” “我本来就挺白的好不好。”顾洽不满。但也心下温暖,说他瘦了白了,总比继续关注他的轮椅要来得让人轻松。 林思危心里却想,他其实好久没有执行任务了吧,这肤色是好久不见太阳的肤色啊。 “以前就记得你牙白,没注意你人白。”林思危在长椅上坐下,与顾洽平视,“我奶奶过来动手术,我在这儿陪她。” “哦?要紧吗?”顾洽关心地问。 “没大碍,她关节毛病,应该很快就可以恢复了。对了,还是你爸爸帮忙联系的医生呢,不然我们那有机会来省军总啊。” “我爸?”顾洽扬眉,转而又笑起来,“别看我爸不爱说话,他还真助人为乐的。” “可是顾伯伯好像不知道你在这里?”林思危问。 “嗯。”顾洽低低应了一声。 “前两天是不是小澜姐在这儿?”林思危又问。 顾洽迅速抬头:“你碰见她了?” 果然那位是顾澜。林思危道:“我在窗口望见一人像她,拖着行李箱走出医院大门,但喊了也没回应,我以为自己看错了。” “那是你?”这下轮到顾洽震惊了,“前两天我听到有人喊‘小澜姐’,当时就觉得像你的声音,可护士说什么都没听到,我还以为自己思念过度,出现幻觉。” “思念过度?”林思危立刻抓住。以林总的智慧,当然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前进的阶梯。 “呃……咳咳……就你知道的嘛,人一生病嘛,躺在病床上百无聊赖,就会开始思念一些故土啊,亲人啊,朋友啊……咳咳。” 行吧,我是故土呗。 林思危被思念,明明心中有些小窃喜,但对着死不承认的顾洽,她也不便戳穿。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73节 何况顾洽出现太过突然,还有好多好多的迷团,都绕在林思危心里。 “嗨,思念我也不是什么罪过,不用解释这么清楚的嘛。我也挺思念小洽哥啊。”她又开始活跃气氛,“说起来你也好过分,躲在医院又没事干,你还能捞裤衩呢,怎么就不能给我写信?” “谁说我没事干,之前我不得养伤么。”顾洽嘟囔,“你怎么也不问我怎么就坐轮椅了……” 哈,这不就等你自己说嘛。 林思危还不知道你?追着你问,怕你有想法呗。 “我赌你会忍不住告诉我啊。”林思危眨眨眼,一脸得逞的表情。 说实话,顾洽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暴露在林思危面前,他是真有些狼狈的,狼狈到连裤衩落入林思然之后,都不觉得尴尬了。 而他与林思危又坦诚又回避的谈话间,其实也一直在思忖着,该怎么跟林思危说自己的现状。 没想到林思危从头到尾都没有愁云惨雾,甚至没有将他坐轮椅这件事看得多重,反而语气轻松,还时不时开一句玩笑,这种态度真让顾洽有一种——天好像塌不下来的笃定。 “好同志不赌博。”顾洽又嘟囔,却还是忍不住道,“我执行任务受伤了,在这儿康复呢。就我哥我姐知道,怕老人家担心,就没告诉爷爷奶奶和我爸。” 果然是执行任务受伤。 林思危心中一揪,能让顾洽坐轮椅的伤,必定不是什么轻伤。可是……她转念一想,又开朗起来,毕竟人还在,脑子没坏,这就是万幸不是吗? “摔的?骨折了?”林思危问。 “中弹了。瘫痪。” 林思危脑子嗡地一声,要不是坐在长椅上,怕是身子都要忍不住摇晃了。 不,越是情况严峻,越不能显得慌乱。 顾洽那么聪明,她如何反应,顾洽看得出来。 她再一次暗暗告诉自己,人还在,脑子没坏,这就是万幸,不是吗? “疼吗?子弹取出来没?” “取出来了,现在腿部以下没有知觉。医生说……恢复情况不好说。” 林思危却笑起来:“我觉得你恢复得挺好啊。” 顾洽扁扁嘴:“薇薇啊,你是不是不知道严重性。瘫痪的意思就是……以后可能一直要坐轮椅了。” “我知道瘫痪的意思,但你想啊,你是中了子弹,再高一尺打中心脏,再高一尺打中脑袋,你这么一想,是不是就觉得没那么严重了?” 顾洽哑然失笑。 人生大事啊,还能这么比较的。 这丫头到底是心太大,还是压根就没有心啊。 “这么说,我还算幸运的?” “当然幸运啊,受伤是命,受了伤还能开开心心在这儿跟我说话,那就是运。你,顾洽,好运常伴。” 林思危吐吐舌头,半蹲下,拉住了顾洽的手。 “我说呢,这医院的小护士们心心念念都是四楼的战斗英雄,我就想,哪个战斗英雄这么大魅力,还能比我小洽哥更有魅力?没想到,就是我小洽哥!” 顾洽被她逗笑,不由伸手,一通摸头杀:“呵,头一次在人后这么夸我啊。小丫头总算良心发现了。” “小洽哥爱听,我以后天天夸你,保证一百零八天都不重样。” 林思危这些彩虹屁,那也是张口就来。跑江湖干销售的,谁还不是成堆批发呢。现在小洽哥需要,林思危管够。 “批发”也是带着真心的呢。 第099章 乐观 猝不及防的相遇, 让顾洽盘算了许久、踌躇了许久、犹豫了许久、忐忑了许久的那件心事,意外地坦露。 这让顾洽如释重负,有一种终于解脱的安心。 而且林思危一点没有大惊小怪。说实话, 顾洽让顾淮和顾澜哭怕了, 他知道自己前途未卜,也害怕再次听到亲人的哭声。所以才一直不敢让长辈知道。 何止是怕长辈无法承受, 也怕自己无法承受。 现在这样倒也好,索性直面了现实,而林思危的反应出乎他的意料。 二人在长廊上说了一会儿话, 林思危并没有多问他病情,只说奶奶大概一周后出院回晋陵,又说自己已经确定毕业后留校任教, 这次是带着工作任务来的省城。 顾洽听说她竟然选择了留校, 倒也替她高兴。 想起去年秋天, 他在鱼骨巷头一次见到林思危, 那样黑黑瘦瘦的小丫头, 衣裳紧窄地裹在身上, 一双机灵的大眼睛戒备又犀利。 如今的林思危, 整个人仿似脱胎换骨。她长高了,丰满了,眼睛还是那样机灵, 却更多了几分神彩, 顾盼生辉的模样让人挪不开眼。 小丫头已经长大了。 … 出去时一个人,回来时一双人。 “阿姨我到四楼。”顾洽道。 “我知道。” “她也到四楼。” “嗯?” 电梯阿姨打量林思危。 这姑娘没坐过电梯,但阿姨认识, 是三楼骨科的家属。这楼里有两种人逃不过阿姨的视线,一种是奇怪的人, 一种是好看的人。 “你也到四楼?”阿姨又重复了一遍。 林思危笑得乖巧:“是的,谢谢阿姨。” 必须乖巧啊,阿姨可是电梯司机,可以决定你有没有资格坐电梯。 行了,现在阿姨确定了,这两应该是看对眼了,没见丫头的手都搭在轮椅上呢,一点不见外啊。 “咳咳。”阿姨扬了扬眉:“果然是万物生长靠月亮,顾同志这顿月亮晒得有效果。” 晒月亮?林思危好奇地望向顾洽。 顾洽干笑两声:“月色很好,晒不黑,还让人精神百倍。” 电梯阿姨的视线落在顾洽手里的裤衩上,露出意味深长的笑:“呵呵,年轻人。” 顾洽老脸一红。 林思危假装没听懂。 老江湖从来都不是啥都懂,老江湖是知道啥时候该懂,哪时候该不懂。 出电梯时,林思危又很自然地推上了轮椅,阿姨的身子顺着逐渐关上的电梯门歪过去,目送着他们,一直到电梯门全部关上,将阿姨的视线生生“剪断”。 “阿姨一直盯着你看,估计她家有个儿子。”顾洽有点酸。 “阿姨是一直盯着咱们看,我敢说,明天整个三楼和四楼,都会知道咱俩认识。” 顾洽眯起眼睛,竟然有点享受:“应该是,都以为咱俩在这儿认识了。” 在医院发生的故事,才更有看点啊。 “到了,我就这个病房。” 林思危一看就乐了:“原来咱俩就隔一层楼板啊。我奶奶的病房就在楼下。” 顾洽止不住笑意。缘分吧,这就是缘分吧。 这天晚上,顾洽睡得特别好。感谢晚风,感谢大裤衩,也感谢……算了,感谢缘分吧。 … 不出所料,第二天一早护士过来给胡巧月量体温,那眼神就不太对头了。 前后三分钟,跟胡巧月说了十句话,眼神向旁边的林思危瞥了十五次。 林思危反正是假装没察觉:“体温好吗?” “体温正常,不发热。” “今天还要挂水吗?” “等医生上班看了指标会开盐水,正常来说还是要挂的。” 小护士回答完,还是不走。 林思危笑道:“今天我不出去,奶奶这儿我照顾,麻烦你们啦。” 胡巧月不明就里,赶紧道:“思危你是带着工作任务出来的,不用特意照顾我,该办什么工作,去就是了。” “奶奶,我会安排好的。今天就在这儿陪你。哪儿都不去。” 小护士抿了抿嘴,终于忍不住了:“林同志,你认识楼上的战斗英雄啊?” 林思危觉得这事也没必要回避,大大方方点头:“是我家邻居呢,没想到在这儿遇见了。” “邻居?”小护士顿时活跃起来,那种酸酸的表情也不见了,眉飞色舞地问,“就是你们从小一起长大的意思吗?” “算是知根知底吧。”林思危说得模棱两可。 反正她没说谎,但也不想说得太清楚。 小护士一听,脸上全是羡慕:“他是不是从小就特别有正义感,特别英雄啊?” 林思危心中暗笑。看得出来,医院的小护士们对英雄真的很崇拜,对长相英俊的英雄,崇拜更要翻好几倍。 “还行吧,挺招长辈喜欢。” 又是模棱两可的回答。 胡巧月听得迷糊,以为林思危碰到以前大明村的老邻居,问:“碰到哪个了?大明村的?” “鱼骨巷的。” 鱼骨巷的,战斗英雄。胡巧月心中一动,一些从耳边刮过的信息汇聚起来。 她平常也爱看个报,听个广播。阳川路有报亭,她有时候买菜路过,也会在报亭歇个脚,顺便就看看报纸。 她记得顾明德的孙子就是有名的战斗英雄。难道就是思危丫头惦记的那个孩子?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74节 胡巧月微微点头:“哦,真巧啊。怎么也住院,生病了吗?” 不待林思危回答,小护士已经积极科普起来:“是部队送来的,执行任务时中弹了,差点丢了性命,是我们主任抢救回来的呢。听说顾同志以前就是出了名的拼命三郎,立过好多功的。” 果然姓顾。 胡巧月心中已经明了,赞许道:“顾家的孩子果然是好汉啊。” 可是转念一想,不对啊,中弹?抢救?她迅速望向林思危,果然林思危脸上略有担忧之色。 嗨,这丫头有心事了。 林思危没跟顾洽本人多打听,不代表她不想知道顾洽的病情。既然眼下小护士自己说了这么多,倒不如索性坦然地问上一问。 接着奶奶的话,林思危道:“是啊,我先前听说他执行任务,没想到是这么危险的任务,顾伯伯家里肯定担心坏了。” 然后转身问护士:“对了,他病情怎么样啊,乐观吗?” 小护士顿时一脸忧色:“虽然吧,我也不太了解,毕竟我不是四楼病区的人。但我还真问过,听楼上的人说,他这个伤情,不好说。也不是没恢复的可能,但也不能说一定能恢复。反正以后能不能走路,一半看自己,夹地看天意。” 林思危正色:“他意志非常顽强的,只要有一点点希望,他肯定会特别特别地努力康复。” 小护士拼命点头:“对对,楼上她们就是这么说的,说他都不要部队派人来照顾,说他不需要人照顾的,要靠自己的力量站起来。对了,前几天顾同志的哥哥姐姐都在的,现在他们走了,就剩顾同志一个人。” 虽然小护士说得乱七八糟,但林思危的脑海里却已经出现了画面。 她能想象,如顾洽这般要强的人,一定是用着百般的努力去尝试。而康复是非常艰难的,他定然也不愿与人知道。 心中一恸,眼神终究有点落寞起来。 这落寞她藏得很好,从不在顾洽跟前展露。 林思危眨眨眼,努力地打起精神,深吸一口气抬起眼睛时,却正正地对上了胡巧月的视线。 胡巧月温柔地望着她,眼神中是无声的安慰。 她感觉自己被奶奶看透了。 等小护士离开了,胡巧月笑道:“我想在屋子里走走。” 林思危上前,小心翼翼将胡巧月扶到床边,替她穿好鞋。胡巧月柱起双拐,稳稳地站住。 “奶奶是不是恢复得很不错?” “是的。主任都说手术非常成功,奶奶您也勤于锻炼。” 胡巧月使拐已算熟练,踱到窗边,又踱回床边:“瞧,我都可以一个人走路了。” 医生说过,按胡巧月的恢复情况,再过一周就可以单拐走路,再过半个月就可以完全脱拐,自己练习康复了。 “奶奶好棒!奶奶加油!”林思危给她鼓着掌。 胡巧月转过身,望着林思危:“奶奶没大碍了,上午最多就挂个水的事,不需要你在我跟前晃来晃去,烦人。” “嗯?”林思危一怔,觉得奶奶这话突然。 “上楼看看顾家小子,他没人照顾。” 林思危突然明白了奶奶的意思,脸腾地红了:“不用啊,今天说好陪奶奶的,我哪儿都不去。” 胡巧月笑道:“瞧你,又不是去多远的地方,上个楼的事,待会儿再下来陪我呗。快去快去,别在我眼里招烦。” 真是善解人意的奶奶啊。林思危是真想去。 “那……我上去看看?我真去了啊?” 胡巧月差点把拐杖都挥起来了:“去吧去吧。哎,等等……”她又把林思危喊回来,“你给我买的苹果,带两个上去。他一个人住这儿,肯定没水果吃。” “嗯嗯好的。”林思危打开床头柜,哐哐掏出两苹果,迅速窜了出去。 胡巧月笑得咯咯的:“这丫头,跑得比兔子还快。” 说着,她又柱起拐杖,自言自语:“我也要非常顽强,我要快点恢复,我哥要回来喽。” 第100章 人质 “来了来了, 就是她。” “听说他们是邻居。” “我懂了,青梅竹马那种对吧?” 林思危脚步轻盈地向顾洽的病房走去,护士们的窃窃私语不时飘过她耳边。林思危不由漾起嘴角, 甩了甩头, 将心中萦绕的那些愁绪甩开。 想到顾洽就在那里等着她,她就感觉自己的心仿佛都被太阳映照到。 受伤又怎样, 顾洽还活着,活着就有希望。 家中的“死不了”都透了新芽,她林总都能穿越重生, 顾洽未必不能“重生”。 “小洽哥!”她推开病房门,语气轻快。却见顾洽正在窗边收他的——大裤衩子。 这可是“功勋”大裤衩子,没有它, 林思危还不会和顾洽重逢呢。 见林思危进来, 顾洽老脸一红, 迅速将收下来的裤衩子扔到床上, 又将背心也扔床上, 完美盖住裤衩子。 场面终于恢复唯美。 白天大大方方的见面, 与昨晚的久别重逢又有不同, 气氛越发轻松愉快。顾洽虽是阳光开朗的性格,受伤后也难免患得患失,林思危的松弛给了他最好的治愈。 二人叙述着分别后各自的境遇。这里一场“不公平”的叙述, 顾洽早就从顾淮顾澜那里听说了不少林思危的近况, 林思危却是全然不知。于是他们争相说着,各自问着,充满了“我早就知道”、“我为什么不知道”、“那我现在就告诉你”、“哼你都没有告诉我”之类的对话, 旁人听着无趣,他们却孜孜不倦、乐此不疲。 林思危带上楼的两只苹果亦被赋予“平平安安”的深刻内涵, 由顾洽“操刀”削了一只,然后分了两半,一人一半啃着。 初春明媚的阳光涌进窗户,整个病房都温暖清新。 很多话未曾说破,但那一人一半的苹果,又似乎将未尽的话都续上了、嚼碎了,入心了。 好几次病房门口都有人影晃动,是又不甘心又八卦的小护士们故意经过,期望能偷听到一星半句,即便那对话不如自己的意,能出去散播散播也是好的。 顾洽余光早已瞄到。在这里康复期间,护士小姐姐们的殷勤他当然心中有数,只因心里有一道光,便不会再分予他人一点点位置。此刻这道光就在眼前,他突然起了一点点顽皮的心思。 又一位护士小姐姐打完针经过他病房门口时故意放慢了脚步。 顾洽轻叹一声:“薇薇啊,你怎么才十八岁啊?” “嗯?”林思危莫名,手里的苹果核都顿了一下。 “我算算,咱们还有多久……”顾洽掐起手指,眼珠子向天上翻着,念念有词。 林思危摸不着头脑,“还有多久”干嘛? 那边护士小姐姐以为自己听到了不得的信息,已经惊喜地捂住了嘴。顾洽不经意间朝她一瞥,把她吓得当即拔腿就跑。 顾洽心中暗笑,幽幽道:“算算咱们还有多久可以退休。” “神经病啊。”林思危被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逗笑,“我才工作,我才不要退休!” 而那位护士已经一路跑到护士办公室,气喘吁吁:“大新闻,顾洽的大新闻!” 其他护士顿时围了过来。 “那姑娘就是他对象,不过才十八岁。” “你怎么知道?” “我听见的啊,顾洽在算她年纪呢,急着要结婚!” 四周一阵惊呼,羡慕妒忌的那种。 “十八岁也不能结婚啊。” “可以先订婚。要我对象是战斗英雄,我今天就订婚。” 倒是有位冷静些,没那么上头:“确定一个坐轮椅的战斗英雄你也要?” 刚说完立即被人批评教育:“看你的觉悟就不行。主任也说了,顾同志还是有希望康复的。你看人家对象也没嫌弃,一大早就送苹果来呢。” “说得也对。战斗英雄已经不好找了,这么帅气的战斗英雄更是万里挑一。” “要我就好好照顾他,给他做康复,感动他,让他对我死心塌地。” “醒醒!人家有对象了。” “哈哈哈哈——” 护士们正笑得开心,突然外面一阵嘈杂,胡乱的脚步夹杂着男人的咒骂声、女人的辩解声。 “出什么事了?” 众人对望一眼,都冲了出去。却发现一个中年男人头发蓬乱,双目赤红,正向护士长吼:“叫他出来!md,把我妈治死了想躲起来,门都没有!” 护士长一边向同事使眼色,示意她们去喊保卫,一边试图稳定男人的情绪:“你别激动,有话好好说,你到底找谁?你总得告诉我你要找谁对吧?” “md别废话,你知道我找谁!告诉你我耐心有限,我数到五,叫那狗日的出来!” 护士长深吸一口气,沉声道:“起码你得告诉我名……啊——” 那男人一伸手拽住护士长的衣领,护士长猝不及防,还没来得及挣扎,脖子上已经触到了一阵冰凉。 所有人都惊叫起来。 抵住护士长脖子的是一把尖刀。 “叫姓朱的王八蛋出来!”男人吼。 “没有……没有姓朱的。”护士长慌乱地回答。 “还想骗我!王八蛋,缩头乌龟,让女人出来送死!”尖刀刺入些许,护士长的脖子上沁出鲜血。 她疼得哭了。 男人莫名兴奋起来:“知道痛了是吧。你们这些狗东西在手术台上划我妈的时候怎么就没数呢?现在让你们也尝尝滋味。” 好几个护士都一起哭了,稍勇敢些的大声解释:“真没有姓朱的,同志你搞错了,我们科没有姓朱的医生。” 已经闻声跑来的几个男医生想冲上前,却见男人的尖刀在护士长脖子上越划越深,怕激怒到他,也不敢妄动,焦急地跺着脚。 可怜康复科素来安静,也没有什么紧急病例,这些医护哪里见过这种场面。 而且这里也的确没有姓朱的医生,又不能给他变一个出来。 男人见僵持住,更生气了,大喊道:“一帮孬种,让女人送死是吧!那就先弄死一个让你们瞧瞧!” 他手指一用劲,又要将刀往里送,胆小的护士已经哭着捂住了眼睛。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75节 “让我来。” 一个声音从众人身后传来。 顾洽推着轮椅,来到男人面前。然后慢悠悠地弯下腰,将两条裤腿轻轻撸上。 赫然露出已经肌肉萎缩的双腿。 “欺负女人才是孬种。放了她,你押我。” 男人有点懵,不知道这个坐着轮椅的男人在演哪一出,但从双腿上,他的确是个没有任何反抗能力的残疾人。 “你押她没用的,她也是医院的人,万一医院放弃她呢。我就不一样,我是病人,押我,影响大,保证医院可以跟你和和气气谈。” 顾洽说得不紧不慢,听着竟有几分道理。 第101章 意外 空气如凝固一般, 门厅挤满了惊恐的人,却落针可闻。 林思危站在人群中,紧张地望着不远处对峙的顾洽与男人。 她没能拦得住顾洽, 或者说, 她清楚顾洽平时嘻嘻哈哈,但心中认定的事就绝不动摇。顾洽决定要挺身而出, 那他就一定会挺身而出。 他一点都不介意自己眼下坐着轮椅,甚至觉得这是优势。 行凶的男人只敢欺凌弱小,眼下的顾洽瞧着就是个残疾的小可怜, 比较好欺负的那种。 男人显然被顾洽的话打动,有些犹豫起来。但顾洽长得太高了,纵然已是双腿萎缩, 依然有着精壮挺拔的上半身。 这样的人质有几分危险。 见男人犹豫, 林思危心中飞快地转着念头。她在人群中嘟囔:“人死又不能复生, 何必再把自己一条命搭进去。跟医院闹点赔偿多好。” 声音不大不小, 在这屏气凝神的空间里恰好让男人听到。 众人纷纷转头寻找, 男人也眯着眼睛咬牙望过来, 却发现是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 林思危勇敢地接住他眼神, 并立即接收到他眼神中的贪婪。 从他刚刚疯狂的吼叫中林思危已经知道了大概,这男人的母亲动手术没了,至于怎么没的, 是医疗事故, 还是正常意外,现在不得而知。 而从医生护士的无措中也能看出来,此楼的确没有什么姓朱的医生。 那么只有一种可能, 这男人根本连科室都搞错了。 这种人能是孝子? 大概率是个想闹事的恶棍。 只是这年头少见往医院讹钱的,林思危借机提点提点, 给这贪婪又没方向的男人指一条“明路”。 果然男人满嘴脏话骂道:“小x丫头话真多。我妈那是一条命,被这医院害死了,被这姓朱的害死了,多少钱能买回来?五百块?一千块?呸!老子要姓朱的陪命!让姓朱的出来!” 他又开始怒吼。林思危却愈加确定,这人内心动摇了,他已经开始量化他母亲一条命的价格。 只要他决定谈判,林思危和顾洽就能想办法让他换人质。 顾洽道:“怎么谈是后面的事,你先把……” 谁想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来,门外跑进来一大堆人。 没错,一大堆人。 院领导带着几个保卫人员急急忙忙赶到。最离谱的是,院领导嘴里还大喊:“张护士长,你要英勇,不能对犯罪分子屈服!” 护士长本来脖子被刺伤就痛得在哭,一听领导这话,两眼一黑直接晕了过去。 完了,这人质不能用了。 男人慌乱了。果然如这坐轮椅的小子所说,这医院里的职工没用啊,得押个病人才行。 男人也顾不上再掂量这个坐轮椅小子是不是好控制,扔开瘫成一坨的护士长,一把扯过顾洽—— 尖刀抵在了顾洽脖子上。 现场又是一片惊叫,两位男医生大着胆子过来,抖抖索索地将晕倒的护士长拖到一边。 林思危的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 院领导懵圈了,职工可以命令人家英勇,现在这个是病人啊! 而且这病人被歹徒用刀抵着脖子,竟然说:“我一点不英勇的,我现在就对他屈服,你们快救我啊。快跟他谈条件,快谈。” 院领导更懵圈了,语无伦次:“这个……这位同志,冷静……我们不能对不法分子……” “还说屁个大道理啊!”林思危再也忍不住了,从人群里冲出来。 “人家妈妈都死了。你们懂不懂啊。死在手术台上,你们懂不懂啊。这是多么悲痛的事啊,你们竟然还叫人冷静。能冷静吗?换谁也冷静不了!废话少说,赔钱啊!人家妈妈都死在手术台上了,医院赔个五千一万的怎么了?伤天害理吗?” 五千一万。众人皆倒吸一口凉气。 这年头五千能买两间楼房了。这小姑娘竟然轻飘飘来一句“赔个五千一万怎么了”。真是口气比空气还大。 “小姑娘你是谁?”院领导脸色铁青,就差叫她不要捣乱快滚。 林思危却胸膛一挺,脆生生地:“我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家妈妈都没了,人家都是没妈的孩子了,这是孤儿啊。医院救死扶伤,最有仁爱之心,怎么赔点钱都不肯呢?” 她一边说着,一边向顾洽使眼色。 这些话显然说到男人心坎上,他大声喊道:“说得没错,要么给我赔一万块钱,否则我一个都不放过。” “对,别放过!他,他,他,都不能放过。还有姓朱的呢,出来!”林思危大吼。 男人也更疯狂了,挥着刀跟着喊:“姓朱的呢,出来!” 说时迟,那时快,就在男人挥刀的一瞬间,顾洽突然一猫腰,猛地将轮椅往后一撞。男人措手不及,被撞翻在地。 慌乱的尖叫声中,保卫人员冲上去擒他。男人却也强悍,嚎叫着:“你个兔崽子,骗我!”一个翻身过来拽顾洽。 林思危已经冲上前去,用力拉开了顾洽的轮椅。 刀尖在顾洽苍白的小腿上狠狠划过。顾洽吃痛,一脚飞起,将男人又踢翻。“哐当”一声,尖刀划出一道弧线,落到数米开外。 没了武器的凶徒被保卫人员死死摁住。 院领导已经回过神来,开始大声指挥现场:“捆住他,手脚全捆起来,多捆几道送公安局去。还一万块,呸,一分都不给你!张护士长呢,快送去抢救,还有……哎,那个哎……” 哎个头啊。 顾洽正骂人:“好气!这个破烂玩意儿。要不是老子瘫痪不能动弹,老子一脚踢死你!” 踢。踢。他的腿真的在踢。 腿上的血被甩出去好几滴,在水泥地上格外惹眼。 林思危又惊又喜:“小洽哥,你的腿……” “痛死啦!”顾洽呼气,“临死还要拉我一刀,真不是东西。” “你知道痛了?” 顾洽一愣,这才真正感受到伤口的剧痛。 这熟悉的、又是久违的剧痛啊。 “真的痛啊!思危,我有痛觉了!”他如梦初醒,下意识地踢几下,腿果然能动了。 顾洽欣喜若狂:“思危,我能动了。我能走路了!” 他迫不及待离开轮椅,没想到跌跌撞撞才走出去一步,两条腿就不听话地搅在一起,结结实实地摔了下去。 “小洽哥!”林思危惊呼着去扶他。 顾洽却不急起来。他坐在地上,艰难地动着腿,又难以置信地掐了大腿两把,终于哈哈大笑起来。 第102章 幸运 英雄的腿能动了! 他不仅是保家卫国的战斗英雄, 还是营救护士长、生擒歹徒的人民英雄啊。 大惊喜。 护士来了,医生来了,主任来了, 院长也来了。 顾洽的病房热闹得像菜场。 院长一想到英雄受着伤都能在医院再立新功, 佩服得五体投地。 又看到英雄的腿竟然恢复了知觉,院长觉得自己也立功了。 一通忙碌的、仔细的、全方位的检查, 主任宣布顾洽的伤情大有进展,会诊的专家门立刻去开会研究下一步诊疗计划。 林思危一直在旁看着医生们摆弄顾洽的大长腿,居然有些不好意思, 悄悄退到了窗边。 以前的林总没这么羞涩,一场穿越,十八岁的原身到底还是给她带来了些许性格上的改变。 一直到医生全都离开, 她才来到顾洽的轮椅边。 顾洽沉浸在兴奋中。先前他可嫌弃自己的腿, 看一眼都觉得晦气, 现在不仅盯着嘿嘿笑, 还努力摆动着。 “薇薇你看, 真能动了, 以前怎么就毫无感觉呢?” “哎哎哎, 这总得有45°了。” “还能抬呢嘿嘿,明天搞不好就能劈叉了。” 长手长腿的,像个忙碌的猴。林思危被他逗笑, 趁势按下他的腿:“你还是安稳点, 别显眼宝了。” 这一按,被顾洽顺势拉住手。大高个秒变傻小子,向林思危望了半晌, 才呵低声问:“薇薇,我们算不算是谈对象了?” 林思危脸一红, 重重点头:“算!” 一听这话,顾洽开心到失语,在林思危的心手划了又划,却划不出半个像样的字来。 还是林思危轻轻抱住他:“原来我到这儿,就是为了遇见你啊。” 穿越两世,第一次有这样的怦然心动。林思危觉得自己幸运。 顾洽却以为她说是的寻亲来到晋陵。 “命中注定,你一定会来晋陵的。“顾洽环抱住林思危,任自己倚在她腰间。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76节 他生平头一次和女生这样接近,少女身上特有的幽香让他失神,连嘴也变笨了。 林思危知道他误会,却也任由他误会。 来这世界、和来到晋陵,都是她那辈子没有想过的际遇。以前的林总在江湖厮杀,将每一位世间男女皆视作事业上的npc,未曾想来到此间,让顾洽撞开了心房。 此时此刻的顾洽,偎在她腰间像个撒娇的孩子。 可这撒娇的孩子,却在保家卫国的战场上一往无前。甚至是受挫的当下,他也要等到确认过自己可以康复,才向心爱的姑娘表白。 想到这些,林思危愈加觉得顾洽的珍贵,将他又抱紧一些,甚至想低头蹭蹭他的发茬…… “林思危同志——” 小护士高喊着冲进来,又急刹车调头,红着脸躲在门口道:“你奶奶听说出事,急着上来看你,你赶紧去三楼报个平安。” 说完就咚咚咚跑远,仿佛比被撞破的二人更羞涩难当。 林思危老脸一红,又迅速恢复若无其事:“哎呀,忘记奶奶了,我这就去,她得急坏了。” “我跟你一起下去。”顾洽积极得不得了,自认已是未来孙女婿。 胡巧月是真的着急了。 外头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她就知道出事了。再听跑回来的护士说,宝贝孙女被歹徒挟持,更是差点急晕了过去。 要不是护士们指天发誓坏蛋已经被抓,林思危安然无恙,她是爬都要爬上四楼去。 还好,宝贝孙女很快毫发无伤地跑回来,还带回来一个—— 嗯,这是顾家的孙子。 胡巧月打量着顾洽,依稀从他脸上看到了当年的顾念申。 顾念申也曾这样天真赤诚,在最美好的年纪,用力地、甚至不合时宜地,用自己的方式爱着整个世界。 哪怕时光倒转,胡巧月依然会选择保护顾念申。 明知道日后会被辜负,明知道自己会付出沉重的代价,她也从不后悔自己的决定。 她裹起冰冷坚硬的外壳,恰恰是因为内心太过柔软。 现在面对顾洽,胡巧月猛然发现一个事实,宝贝孙女完完全全像了自己,看似坚强果断,其实好珍惜一些宝贵的品质啊。 “奶奶好。”顾洽全然不知胡巧月心里已经翻过无数念头,只想着怎样把自己介绍成100分小伙,“我叫顾洽,是薇薇的朋友。对了,我爸顾念申是您的学生。” 虽然直觉告诉胡巧月这孩子靠谱,但她还是不习惯和初见的人亲近。 她点点头:“他帮了我很大的忙。要谢谢他。” “是顾伯伯介绍奶奶来这里手术的。”林思危解释。 “应该的,思危的奶奶就是……”突然他顿住,脸皮再厚也没好意思接下去,“也就是我们的长辈嘛。回去我好好表扬我爸爸。” 这急转弯还真快,饶是有些淡漠的胡巧月也忍俊不禁:“我听思危说起过你,是战斗英雄,我还想是怎样个三头六臂的人物啊,原来也是个孩子。” 顾洽脸红了一下:“什么英雄啊,受伤了,成狗熊了。” “是英雄,就是英雄。”林思危插嘴,“奶奶你刚刚没看见,顾洽在楼上救了护士长,还帮医院拿下了持刀歹徒,不要太英勇啊。” 顾洽猛然想起什么:“对了奶奶,我不会一直坐轮椅的。主任说了,我的伤势有了很大进展,只要努力做好康复,很快就可以走路的。” 这小子什么心思,奶奶还能不知道?胡巧月抿嘴笑了,是怕自己嫌弃,赶紧说明情况呢。 “那不错啊。正好我也要康复,咱们就让思危做个见证,看谁恢复得更快更好。你一个小伙子,可不能输给我老太婆啊。” 胡巧月放下矜持,顾洽也越加活泼起来。 他本来就会哄长辈,这下可算逮到机会,奶奶长奶奶短的,跟胡巧月各种表态,各种展望。 林思危倚在窗边,望着奶奶被顾洽逗笑,终于觉得自己在这世间的触角又往前伸了一步。 阳光照在她背上,暖融融的。 分明都是努力的人啊,往后的日子都要像今天这样,病痛、无奈、都会消散,我们都会越来越好。 第103章 功德 热闹了。省军总彻底热闹了。 顾洽终于通知了家里, 顾念申大惊失色,立刻带上更加大惊失色的顾明德和章秀琴,驱车赶到省军总。 没等车子停稳, 章秀琴就跳下车, 一路小跑进了住院部大楼。上次她身手这么敏捷,还是当年干革命躲避追捕时。 “哎哟这个老太婆, 别把小洽吓到。”顾明德一拍大腿,也跟上了去。 上次他身手这么敏捷,也是当年干革命的时候。 不出意外, 等顾念申走进病房时,章秀琴已经抱着顾洽又哭又骂。 “你这是要了奶奶的命啊。这么大事你瞒着我。哪个小切杀把你弄成这样啊,快让奶奶看看, 腿能动了?医生说后面会有事吗?哎呀, 我的心啊, 痛煞了。这是吃了多少苦头哦……” 顾明德难得没跟章秀琴抬扛, 也在旁边着急:“小洽瘦了啊, 是不是营养不到位啊。受这么大伤肯定要好好补补的。哎呀老太婆你不要一直哭了, 咱们带来的补品呢?” 这下总算止住了章秀琴的哭声。 她想起从晋陵带来的大包小包, 都在车上放着呢。还好司机周全,默默地提上来,在门口等着。 “不早提醒我!”章秀琴又怒骂顾明德, “补营养头等大事, 快去包里找西洋参,赶紧泡上,趁热吃啊。” 老两口扑向了门口的大包小包, 一边翻一边抱怨,两个人上演一番七嘴八舌。 “爷爷奶奶还是那么有趣。”顾洽望向父亲。 顾念申终于走过来, 看他半晌,终于憋出两个字:“小恰!” 语气重重的,有嗔怪,更有心疼。 “我和王院长通了电话,你居然不光瞒着我们,也瞒着医院。要是这伤好不了,你还打算一直瞒着家里?奶奶都念叨你几十次,再没音讯就要去部队里找人了。” “对不起,爸。”顾洽低声。 父亲向来不算活泼,却也很少这样严肃。说明他是真生气了。 “一开始是怕你们担心,后来想着等好了再告诉你们,再后来就想着,要真好不了,下个月就打算告诉你们了……” 怕父亲不相信,顾洽还补充:“不信你问小淮和小澜,我向他们保证过,下个月就回家。” “他们也有份?”顾念申哭笑不得,第一次感觉到三个孩子才是抱团的。 不过也没来得及再追究,病房就再次热闹起来。 西洋参翻出来了,老两口忙着找热水泡茶,并坚持要顾洽趁热喝。 王院长带着科主任和主管医生护士浩浩汤汤地来了。一见到顾念申就热情地打招呼,连说不知道顾洽是你儿子啊,这孩子也不早说,怪不得我觉得他似曾相识,原来是长得像你啊。 又说二老放心,顾洽伤情恢复良好,只要坚持康复锻炼,以他的底子,没多久就能健步如飞。 章秀琴还是不太放心,把王院长拉到一边,低声问:“不影响我抱重孙子吧?” 顾明德支持之余不忘抬杠:“什么封建思想,重孙女也很好!” 王院长哈哈大笑,当场拍胸膛保证,什么重孙重孙女,那是早晚的事。 倒是顾洽在旁边听着感叹,原来自己这个沉稳内向的父亲,人脉还很广啊。王院长也是晋陵人,是顾念申高中学长,怪不得他能安排林思危奶奶过来动手术呢。 一番热闹之后,王院长带着一众人回去。病房里总算安静下来。 顾念申从大包小包中拎出几件来,章秀琴道:“快去看看胡老师吧。” 原来他们也是早有准备。 顾洽不知道长辈之前的历史纠葛,只以为顾念申是单纯地看望老师,当然这位老师也是林思危奶奶,林家长辈。 “我陪你去!”他积极得很 。 顾念申和章秀琴交换一个眼神,章秀琴心领神会,道:“奶奶都多久没见你了,不许走,在这儿陪奶奶。你爸去叙叙师生情,要你窜前窜后。” “不是……奶奶……” 章秀琴不容他分辩,啐道:“要么你想见薇薇丫头了吧?你小子是不是有想法了?” “奶奶……”果然一招以退为进,脸皮超厚的顾洽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胡巧月做完康复,林思危才把东西收拾好,顾念申来了。 祖孙二人很是惊讶,但也高兴。 林思危知道顾洽通知了家里,只是不知道顾念申来得这么快。 顾念申带来两个消息,一是市侨办邀请胡巧英返乡的日期已定,就在三月底,离现在也只有一个多月了。 二是这次来,正好一并把胡巧月和林思危接回家,他在晋陵帮胡巧月安排了病房,后续回晋陵继续康复,这样也不会耽误林思危工作。 至于顾洽,顾念申说不用担心,这小子已经翻不出我手掌心。他在这儿做完最后一个疗程,部队会派人送他回家。 如此安排真是再好不过。 本来林思危还愁怎么带奶奶回家,腿脚不方便去挤绿皮车实在有些遭罪,现在顾念申想得如此周到,这份心意实在沉甸甸的。 就是一件事。这也意味着她和顾洽明天就要短暂分别,回头晋陵见了。 这天晚上,顾念申订了一家餐厅,叫林思危和胡巧月也过去。 不过胡巧月最终以行动不便的理由婉拒。林思危知道,奶奶还需要时间。无论这个时间是多久,她都完完全全理解并尊重。 但她还有个小心思。 “顾伯伯,晚上能不能麻烦你司机一下?我要去一趟省委大院。” “这有什么麻烦。”顾念申顺口问,“去找谁?” “要回晋陵了,我去跟郁厅长告个别。前几天去她家做客,她还亲自下厨,手艺可好了。” 顾念申却另有想法。自己来了省城,索性不露面倒也罢了,但司机要送林思危过去,万一到时候林思危说起自己过来了,没和郁建秀问个好,倒显得自己失礼。 于是他道:“索性我给她打个电话,看看晚上空不空。说起来我也经常麻烦她,也该请她吃个饭。” 林思危眼睛眨巴眨巴,隐隐觉得自己又加了点功德。 第104章 大麦 郁建秀准时出现在餐厅。细心的林思危立刻发现, 她换了一双小高跟皮鞋,西装外套略显拘谨的上,加了一条素色真丝方巾, 很是典雅大方。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77节 顾念申向她介绍了家人, 说来得匆忙、请得贸然,希望她别见怪。 林思危最会活跃气氛, 说这么匆忙都得见见我学姐,更说明顾伯伯有诚意啊。 这话说得,别人都没听懂, 郁建秀却是脸色微微一红。 简单的寒暄过后,服务员上菜,一动筷子, 这气氛就跟着话题一起来了。章秀琴和顾明德在省城也工作过一段时间, 说起省城的特产名菜简直如数家珍;郁建秀积极回应着, 时不时也和顾念申说几句工作上的事;顾洽乐得没人管自己, 殷勤地给林思危夹各种菜。 他今天坐上了餐厅的椅子, 终于脱离了长伴的轮椅, 他就觉得自己又恢复了三成。 一想到明天林思危就要回晋陵, 顾洽很是舍不得。再一想自己已经向部队申请转回晋陵的军区医院,又觉得相聚并不遥远。 林思危可不好意思在众位长辈跟前和顾洽没皮没脸地亲近,转头去参与顾念申和郁建秀的工作话题。 谈工作的郁建秀可谓熠熠生辉, 她从国家政策到地方布局、从行业趋势到具体难点, 侃侃而谈。 林思危好喜欢这样的女性。 上辈子的林总也交往过很多优秀的事业女性,或精明强干,或以柔克刚, 但郁建秀与她们都不同。 郁建秀是这个时代独有的,带着质朴和聪慧的事业女性。 听她和顾念申这一席, 林思危由衷叹服,对行业的熟悉不算本事,能在这个年代保持开放和远见,才是真正能为社会和人民带来福祉的干部。 恰好,这两位都是。 边吃边聊,大家就难免说到彼此的初识。让顾念申、郁建秀、林思危三人成为某种“共同体”的源头,就是酿酒总厂那次评审。 创优已经成功了,晋陵白酒和晋陵啤酒双双被评为国家级优质产品,就前两天还在《晋陵日报》上了头版。 不过郁建秀说,现在全国啤酒产量逐渐增加,对苏省的优质大麦虎视耽耽。省轻工厅跟农业厅为此专门开过会,要求首先确保省内酿酒企业的供应,但如果有外省企业过来高价收购,很难说情况会不会变化。 林思危心中一动,想起酿酒总厂从上至下的自信,不由嗅到危机。 啤酒眼下在国内并不算主流酒饮,要问普通人,多半还会抱怨一句太苦,所以酿酒总厂主打产品是晋陵白酒,而不是晋陵啤酒。 如果原材料涨价,啤酒产量被缩减的可能性很大。 林思危想了想,问:“除了咱们苏省的大麦,其他地方的不能用吗?” 郁建秀道:“当然也是可以的,但要说品质,还是咱们这边几个省份的最佳。” “进口的呢?” 郁建秀微微一怔,随即笑道:“进口的当然好,但成本也高。现在只有个别生产高档啤酒的厂家会用进口大麦。” 一言以蔽之,就是晋陵啤酒档次不够,用不起进口大麦。 这就是当下很多商品的现实处境。这些用惯的国民老品牌不可能轻易涨价,一来会被老百姓骂死,二来啤酒也不是生活必需品,你涨价了就不喝呗,又不是缺了啤酒日子就过不下去。 果然顾明德已经开始激情发言:“啤酒这东西,不如白酒香,不如陈酒醇,一点酒味都没有,夏天当汽水我都嫌它苦。用进口大麦难道就不苦了?肯定也苦。” 林思危接话:“我倒想尝尝高档啤酒,外国人这么爱喝,肯定有可取之处。” 郁建秀和顾念申同时看她一眼,又对视一眼,心中都在想,这丫头从不说无效的话,怕是有啥想法了。 顾念申道:“这容易,我来解决。尝了给我写篇心得,尤其要跟晋陵啤酒比一比。” “说定!”林思危喜上眉梢。 一边的顾洽啧啧:“看不出来啊,薇薇你还是酒鬼?” “什么酒鬼,难听。”章秀琴不满,“薇薇肯定是为了工作,这叫酒仙女。” “噗,什么九仙女,还七仙女呢。”顾洽转头对林思危道,“看出来了吧,这就叫地位。你这地位,是九(酒)天仙女。” 众人笑成一团。 郁建秀还保持着端庄,一边看着气氛和睦,一边暗自感叹,幸福真是一种能力。林思危身世可谓凄苦,但却始终乐观上进;顾洽都坐轮椅了,从顾家人脸色也看不出自怨自艾,完全如正常人一般待他。 这是郁建秀羡慕的家庭氛围。 晚饭结束时,窗外已是夜色阑珊。这年代没有夜生活,偶有夜归者,或骑车,或步行,也都是匆匆归家的模样。 章秀琴说招待所就在附近,她对省城熟悉得很,她和老头子饭后散步回去招待所。 林思危和顾洽都要回医院,也就过个马路。 那么局势就很明朗了,顾念申有车,送郁建秀回省委大院。 一路上顾洽的嘴巴就没停过,絮絮叨叨中畅想着回晋陵后要带林思危看电影,逛街,钻小弄。 还再三保证:“等我回了晋陵,肯定要用两腿走的,肯定不坐轮椅。咱俩走在街上,简直就是郎才女貌。” 林思危总被他的自吹自擂给逗笑。 人啊,好奇怪的。初见时林思危明明觉得他油腻,即便是换个人,阅人无数的林总也会觉得幼稚,可他是顾洽啊,这般欢喜,这般天真,就显得特别逗人开心,叫林思危嘴角都放不下来的那种开心。 想了想,林思危终究还是没把郁建秀单身这事告诉他,省得他大惊小怪。 而且林思危敢保证,只要自己不说,顾洽这心性是怎么也看不出来端倪的。 一想到这些,林思危就觉得更有趣了。 … 第二天一早,林思危和胡巧月祖孙二人收拾停当,将行李搬上车。 章秀琴早就打定主意,这把说什么也不走,她要留在这儿照顾宝贝孙子。 顾明德当即表示,老太婆不走我也不走,我虽然不会照顾人,但我可以陪宝贝孙子下棋。 宝贝孙子当场表示自己并不会下棋。 顾明德不管,随后表示不会下棋可以学,这教学这块他也是行家。 林思危听着他们斗嘴,心里很是感激。车子只有五座,若一起回家根本坐不下,顾家二老是早就想好要留下,不叫胡巧月心里有负担。 胡巧月自然心里也明白。 她原本不怎么与顾家二老说话,这回上车前,她终于还是主动点头示意,低声道:“回晋陵见。” 林思危顿时感觉到,坐在副驾驶的顾念申狠狠地舒了一口气。 汽车向晋陵出发。林思危踌躇满志,心中有个逐渐明晰的目标,要回去跟吴山海探讨。胡巧月则满怀期待,等着数十年未见的大哥从海外归来。 她们不知道,晋陵那边有个不速之客在等着她们。 第105章 小姨 汽车在省道上一路飞驰, 终于在午后回到晋陵,直接将胡巧月送至晋陵市第一人民医院。她将在这儿继续康复一个疗程。 安顿好胡巧月,林思危顾不上回家, 直接坐公交车去了张家塘。 贾士兵的配载点已经正式开业, 张家院墙上刷得簇簇新,鲜红的“配载”两个字, 在一众灰扑扑的房屋中格外显眼,像两朵盛开的花儿。 院门敞开着,院子里堆了几垛箱子, 都是贾士兵刚从卡车上卸下的。 “思危来啦。”苏红霞招呼着,手里一刻不停填着小卡片。 “小姨,姨夫。看来生意不错嘛, 这里好几批货吧。”林思危道。 苏红霞语气略得意:“是的呢, 这三箱是发到沙平的, 那两箱是往卫溪的。晚上第三塑料厂有车过来, 他们给带走。” 第三塑料厂也是轻工局的企业, 不用问, 肯定是蒋新泉介绍的生意。 苏红霞将填好的卡片挂到相应的货箱上, 然后收工,拍着身上的灰尘招呼林思危在竹椅上坐下,然后转身进屋。 林思危熟门熟路地拎起墙角热水瓶, 给自己倒了一杯水, 苏红霞已经拎着一篮子菜出来了。 “在这儿吃晚饭,我刚好切了些肉丝,晚上给你们炒肉丝吃。”苏红霞将篮子往地上一放, 开始摘菜。 林思危也顺手帮忙,说道:“晚饭就不吃了, 我过来是想请姨夫帮忙做根拐棍儿,奶奶出院要用。” 苏红霞一惊:“你奶奶住院了?” 当时走得匆忙,林思危也没来得及跟苏红霞她们说,便把去省城做手术的事说了,又说今天刚回晋陵,奶奶还要在晋陵第一人民医院做两周的康复。 苏红霞直跺脚:“不早说,我得去看看你奶奶。哪有亲戚住院都不去看望的道理。” 说干就干,她当即就扔了手里的菜,从钱箱里数了几张钞票:“我去市场上买点苹果和奶粉,你现在就带我去。” 林思危乐了:“小姨,不急这一时,别耽误你们做生意。” 贾士兵已经从屋里拎了一盒饼干出来:“耽误什么啊,我们一天忙到晚,就这时候最空闲,我留下看场子,红霞代表我去,正好。这是前两天我让跑海城的司机带的,芳芳最爱吃的饼干,刚到手,正好给你奶奶送去。” “那芳芳吃啥?” “再带不就是了,晚几天吃也瘦不着她。”贾士兵拍胸脯,“拐棍儿包我身上,早先在乡下我做拐棍儿就是出名的,过两天就给你送去。” 说着就赶二人走,自己坐下来开始摘菜。 林思危知道,小姨和姨夫一直就是这样热心的,他们和奶奶无亲无故,之所以对奶奶这么好,也是因为自己的关系。 思及此,又暗自感叹,没有血缘关系的人尚且能相互照拂,有些血脉至亲却可以多年形同陌路,也算是人间百态了。 苏红霞一去,病房可就热闹了。 她奶奶长,奶奶短,搞得素来淡漠的胡巧月颇有些应接不暇。但看着苏红霞自来熟地给隔壁床阿姨送了两个大红苹果,胡巧月也感叹,自家孙女多少还是有些苏家的遗传,起码这份八面玲珑,自己是说什么也赶不上的。 苏红霞自然是有自己的打算。 她一来就观察了胡巧月的病情,发现老太太精神头挺好,动了手术的腿也能行动,就是不利索罢了。 反正老太太本来也不利索,不会更坏,只会越来越好,她就替外甥女松了口气。 至于拉拢病友,苏红霞也有自己的想法。 要指望胡巧月和别人打成一片,那是不太可能。可不得她这个当姨的出面,和别人搞好关系,日常住一个病房,多少也能有个照应。 说来说去还是怕林思危负担太重。 她还是个孩子啊,一个人,又要上班,还要照顾病人,太不容易了。 殊不知这个“孩子”很有照顾病人的经验,别说原身曾经照顾过病危的妈妈,就是咱林总,也是苦日子里过来的。 一下午转瞬过去,眼看着夕阳西斜。林思危去附近小店买了一份豆腐汤一个菜肉馒头给胡巧月当晚饭,打水给她洗漱,收拾停当然后和苏红霞一起离开。 见她有两个省城带回来的大包,苏红霞执意要帮她拎回去。 也亏得她这份执意。二人走到阳川路281号时,天色已然黑了,而281号的楼上,赫然亮着灯。 林思危顿时愣住。 苏红霞先没反应过来,见林思危停下脚步,她也抬头,这才想起那正是胡家的窗口。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78节 “怎么,家里有人?”苏红霞问。 林思危顿时有了不好的预感,摇头。 “不会是小偷吧。”苏红霞紧张起来。 林思危深吸一口气,低声道:“怕是不速之客。” 苏红霞也不懂她说的不速之客是谁,但她很肯定,一定是不受欢迎的人。 “我跟你一起上去!” 开门,林思危拉开楼道的灯。 听到拉灯的动静,一阵脚步声响起,一个热情无比的声音出现:“妈,你回来啦——” 林正清出现在二楼。 “思危?” 再一看林思危身后的女人,他有些疑惑。只觉得似曾相识,却想不起在哪儿见过。 他早就忘了苏红霞是什么模样。 “你奶奶呢?”他问。 林思危脸色铁青:“你怎么进来的?” 林正清道:“这是我家,我光明正大进来。” 林思危蹬蹬冲上楼,一把推开林正清,眼前的一幕让她怒火中烧。 衣架上挂着林正清的衣服和围巾,桌上有一只公文包,摊着些书本,小床上有人睡过的痕迹,床下端端正正放着一双男人的拖鞋。 好家伙,林正清已经在这儿住下了。 “你奶奶呢?怎么没跟你一起回来?”林正清追着她问。 林思危想起,隔壁王婆婆每天过来喂鸡,她有备用钥匙。不知道林正清说了什么瞎话,竟然把王婆婆的钥匙骗到手了。 “奶奶说一阵不住人了,怕屋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让我先回来去去邪祟。” 林正清眉头一皱,立刻反应过来林思危是在骂人。 “你把奶奶藏哪儿了,快去接回来。” 林思危走上前,拎起他的拖鞋,开窗就扔了出去。 “你干嘛!”林正清惊喝。 “滚出去,这里不是你的家。滚回你的鱼骨巷!”林思危又拿起他衣服…… 林正清反应也快,他不去抢衣服,而是冲到窗前,死死按住窗户把手。 “林思危你别太过份了。我是胡巧月的亲儿子,这就是我的家。我告诉你,我和刘玉秀离婚了,从现在起,我堂堂正正回阳川路,你就是告到派出所也没用,我就是可以住在这里,谁也赶不走!” 他大吼着,试图以气势压倒林思危。 林思危也是震惊。离婚了?自己这个臭不要脸的亲爹,竟然使出这种绝招,真让人刮目相看啊。 “林正清,你个杂种!”一声尖叫从楼梯口传来。 谁都忘记这屋里还有一个人——苏红霞。 只见她赤红双目,挥舞着门闩向林正清冲过来:“找的就是你,打死你为我姐报仇——” 一棍子打在林正清腰上,猝不及防。 林正清痛呼一声:“你是谁!打人犯法!” “打你怎样,老娘还要杀了你。你欠我姐一条命,杀了你都便宜了你!” 又一棍子落在林正清背上,林正清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这下他认出来了,眼前这个发疯的婆娘竟然是苏红霞:“你……你……怎么是你……” “是我怎么了。我姐死前梗着脖子说,做鬼也不会放过你,让我见了你就打死你!” 她举着门闩又向林正清冲。 林正清一看情势不妙,苏红霞是真豁出去了。这还讲什么理,逃命啊!林校长可不想在这里把一条小命交待了。 他一把推开苏红霞的门闩,趁着苏红霞停顿的功夫,夺路而逃,蹭蹭蹭跑下楼,一遛烟跑到马路上。 苏红霞早就跟下来,等他出去,立刻锁门上闩—— 长长舒了一口气。 她怎么可能想杀人,她只是要把这杂种赶出去而已。 林正清还想跟楼上喊几句,刚抬头,却见窗户一推,自己的衣服围巾公文包,杂七杂八的书本,一骨脑儿从窗口飞出来。 一支英雄金笔直接摔断了。 “疯子。苏家全是疯子,怪不得生出林思危这种小疯子。” 他恨恨地捡着东西,捡完却发现已经直不起腰。他的腰好像被苏红霞打伤了。 “等着警察上门吧!”他向立在窗口的林思危喊。 苏红霞返身上楼,听见林正清喊的那句,也有些后怕:“思危,他不会真的叫警察来吧?” “小姨你别怕,他就是叫警察来,我也说是他自己撞的。和你没关系。” 苏红霞叹道:“我不是担心这个。我是怕警察真的帮着他,说这个家必须给他住,这就难办了。你说这个人真奇怪,自己明明有家非要离婚了。这里一点点大的地方,他挤过来干嘛?” 她对城里的房子没概念。 乡下儿子成年、兄弟分家,想的是拉砖盖房子,城里不一样,城里指望的是祖上传房子,单位分房子。 为了点房子豁出命去的都有,别说阳川路281号,看似只有一层小屋,其实背后有可能是半条街。 林思危道:“林正清听了传言,说这里要拆迁,拆迁政府就会分房子,他想回来占地方,好让政府分房子给他。” 苏红霞啧啧:“为了房子竟然跟老婆离婚,真不要脸……” 说到这儿,她突然忿忿:“不过林正清本来就不要脸,为了回城跟我姐离婚,为了分房跟现在的老婆又离婚,婚姻在他眼里不值钱的。哪个女人摊上他都倒霉。” 谁说不是呢,都以为刘玉秀厉害,到头来,也算计不过林正清。 林思危摇摇头,懒得去管他们家的破事,说:“今天幸好有小姨在,要我一个人,还真的奈何不了他。” 苏红霞道:“要不我陪你住几天吧,这杂种保不齐还会来。说不定真带着警察。” 林思危却觉得为难。 配载点正需要人手,贾芳和贾亚明都在上学,也需要家里有人照顾,不能让苏红霞耗在这儿。 略一思忖,林思危道:“等下我把门锁换了,他进不来的。他要真敢找警察,我去找教育局。” 苏红霞双眼一亮:“是要闹事吗?这活能不能让小姨去干?” “哈?” “你们城里人的闹法太文明,我们乡下人有乡下人的手段。呵,就他,离两回婚,不养自己娘,还有脸当什么校长。管他找不找警察,咱们先动手,让这杂种知道什么叫规矩!” 看着小姨磨拳擦掌,林思危觉得这事有趣起来。 能在镇上当配载点老板娘,苏红霞必定是有些手段的。 第106章 大炮 林正清揉着腰回家, 刘玉秀吃惊不小。 不是说好了去阳川路占地盘的吗?这都过去住了两天,怎么气宇轩昂地去,气急败坏地回? 林正清是真气啊。他甚至已经记不清这是第几次栽在林思危手里。 明明去之前是算计得明明白白, 趁着家里没人先占地方, 等那祖孙俩回来,一个瘸腿, 一个小丫头,谅她们也翻不了天。没想到,竟然半路杀出个苏红霞。 回来路上, 他越想越不对劲,苏红霞怎么会出现在阳川路? “玉秀,我们还是小看那边了。现在她们不是只有两个人, 苏红霞那一家子肯定也想插一脚, 去阳川路给我妈当孝子。” 刘玉秀尖着嗓子:“还用问吗?他们这种乡下人, 看到城里房子眼睛都红出血。老太婆脑子又不清醒, 胳膊肘肯定往外拐。” 一边说着, 一边手上帮林正清揉腰:“野蛮人, 下手这么狠!” “啊——”林正清痛呼一声, “你轻点!” 刘玉秀扁扁嘴:“冲我吼算什么本事,有本事叫公安局去抓人啊,她都动手了, 你也不敢放一个屁。” 林正清不耐烦:“你懂什么。她打我, 只有林思危看见。公安局去问话,苏红霞会承认吗?林思危会承认吗?” “那就白打了?” “当然不。”林正清的眼镜片映着灯光,闪闪烁烁, “一伙乡下人,来城里讨生活。我就不信他们不钻空子, 我倒要看看他们干什么营生,弄他们一个投机倒把,全抓进去才好。” 刘玉秀双眼顿时一亮,脸皮都舒展了:“这办法好。上次听我爸说,他们街道抓了一个倒买倒卖的,直接判刑坐牢去了,要好几年呢。呵呵,敬酒不吃吃罚酒,这叫才斩草除根。” … 一上午,配载点接了五趟车,共十七箱货。贾士兵在院子里钉木箱子的功夫,苏红霞进来,脸上神情古怪。 “士兵,林正清来了。” “他来干什么?昨天没打够,今天还想上门讨生活吃?” 苏红霞道:“躲对面大树后头,鬼鬼祟祟的,肯定在想什么坏主意,这人一肚子坏水。” 贾士兵好奇了:“我还没见过他,去瞧瞧是怎么个狗东西。” “你小心点,别让他发现。” “切,他最好是不要让我发现。” 贾士兵背着手出去,不一会儿又背着手转回来:“怪不得你姐为他丢了一条命,这狗东西果然好相貌。” “看到他了?”苏红霞不屑地撇嘴,“长得像人罢了,其实猪狗不如。” “看到了,现在不躲树后头了,和对面茶摊的老头在说话,还朝我们这边看,应该是在打听什么。” 贾士兵想了想,皱起眉头:“堂堂一个校长,这么干的确不成样子,不会是想对付咱们配载点吧?” 突然,贾士兵一拍大腿:“我知道了!”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79节 “知道啥了?” “这狗东西肯定以为咱们是来占思危奶奶的房子!” 要不说贾士兵是做生意的料啊,这人心拿捏得死死的。 “呸!自己不是东西,以为都跟他一样不是东西。”苏红霞怒道,“早知道昨天就该多打他几棍子,真是便宜他了。” 贾士兵道:“等他走了,我去跟老头打听一下,看他到底想干啥。” 没想到,没等他去问,老头自己跑来了。 要不说贾士兵和苏红霞会处邻里关系呢,他们这配载点引了司机和装卸工来,自然也给老头的茶摊带来好多生意,老头自然向着他们。 老头说,贾师傅啊,你是不是得罪了什么人,今天有人来打听你们。 哦?还有这事? 嗯哪。瞧着还是个知识分子,问你们这生意正不正规,是不是流氓生意。我说肯定不是啊,流氓生意是要吃官司的。总之那人问了好多,你们要当心啊。 贾士兵和苏红霞对视一眼,终于算是明白了。 他们在沙平县也不是没见识过来闹事的,但沙平到底是自己的势力地盘,晋陵不一样,他是外来的,没根基。 想了想,他立刻跑到零担房借电话打给蒋新泉。 这就是为啥当初林思危建议让蒋新泉合伙的原因之一。 其实没有蒋新泉的那份资金,配载点也办得起来,但这年头到底还是讲究个地方势力,所谓强龙难压地头蛇,平时或许看不出来,一旦有点风吹草动,贾士兵压不住,就得蒋新泉这样有人脉的本地人。 一接到电话,蒋新泉开着他车队里最小的卡车杀将过来。 贾士兵没提林正清,怕给林思危丢人,只跟蒋新泉说是周边小混混想搞事。 蒋新泉将胸脯拍得哐哐响:“就知道生意好了惹人眼红。老贾不用担心,我现在就带你去见我兄弟,他管这事儿。要真有人搞事,他保管第一个知道,多大事都给你摁下去。” 说着就带贾士兵上车,又杀将到了工商所,直接冲进了所长办公室。 用蒋新泉的话说,这可是从小光屁·股长大的兄弟。 当然兄弟现在穿裤子,还是笔挺的裤子。 徐所长给二人泡了两杯茶,是从最下边的抽屉抠出来的珍藏版,在新茶还没上市的早春,这就是最金贵的好茶。 的确看得出情谊。 蒋新泉也不客套,直接说:“这是我在沙平县的兄弟贾士兵,来晋陵开了个配载点,有营业执照的啊,合法经营。我带他过来拜你这个大码头,有事多照应啊。” 徐所长还以为是客套话,笑道:“合法经营能有什么事啊。新泉的兄弟就是我的兄弟,有事直接来找我就行。” 贾士兵正琢磨要不要给徐所长提个醒,毕竟这事不能让蒋新泉开口,得显得蒋新泉只是个牵线的。 没想到,正琢磨怎么说呢,徐所长桌上的电话响了。 “喂。嗯,有人搞资本主义,投机倒把?在哪里……” 突然,徐所长抬眼望向贾士兵,一边应着电话,一边拿起笔开始登记。 “张家塘……配载点,负责人贾士兵……” “什么?” 贾士兵一把捂住蒋新泉的嘴:“别出声。” 徐所长接完电话,摇摇头,突然笑了:“你们还真有先见之明,看,真来了。” 他猜到了,肯定是贾士兵已经知道有人要检举,所以才托蒋新泉来拜码头啊。不过,蒋新泉的面子他是一定会给的,毕竟两人不仅仅是发小,长大了也相互帮过很多忙,一句话,是兄弟。 “徐所长,我可是清清白白做生意,不干那些违法乱纪的事,你可以带人去查的。” 徐所长点点头:“这个肯定也要核实的。回头我这边派人上门,你把经营执照准备好。不用紧张,就是一个流程。” 话音刚落,电话又响。 “刘书记,您好您好,有什么指示?”徐所长满脸堆起假笑。 可是只听了几句,徐所长的假笑就消失了,而且——又深深地看了贾士兵一眼。 这眼神,竟然有同情。 贾士兵暗叫不妙,却又摸不着头脑,只能和蒋新泉面面相觑。 徐所长再次挂了电话,这回没摇头,也没笑,用手指指贾士兵:“新泉,你这位小兄弟得罪人了啊。” “什么意思?”蒋新泉急了,“老贾这人我知道,最和气生财的,能得罪谁啊?” 徐所长道:“市里一位老领导,退下来很多年了,居然也来电话过问这事。” “市里?老领导?”贾士兵懵了,他接触过最大的官就是老家的镇长,这市领导……他有点被吓到。 倒是蒋新泉拎得清:“前脚刚来电话,后脚就有老领导来关心,这是串通的啊。老领导也不能不讲事实吧?” 打电话来的是刘腊根。 那边林正清了解完情况,觉得有机可趁,就让刘玉秀去找刘腊根施压。 在他心里贾士兵这么一个外来户,出动刘腊根都有点大炮轰蚊子。但几次跟林思危较量都失败,林正清现在也不敢小看贾士兵。 这是一场只许成功、不许失败的战斗。 但他不知道的是,刘腊根这个“大炮”,轰得太多了。 为老不尊的人,总喜欢各种指手划脚。刘腊根经常收了别人的好处,就给以前各个分管的单位发号施令,叫别人办事,很多人都对他烦透了。 徐所长就是其中一位。 当然徐所长这种官场老江湖,就算不想照办也不会放在脸上,他得让蒋新泉觉得有面子,让贾士兵觉得自己为了主持公道扛下了很大的压力。 他拍拍蒋新泉肩膀:“有你在,怕什么呢?你说得对,老领导也要实事求是。哦,就让他一个电话,我们就要照办?我们也不能违反原则啊。” 这么一说,贾士兵更忐忑了:“徐所长,这……这不会连累你吧?” “哎,说什么连累,见外了。我们为人民服务,秉公办事。只要老百姓规规矩矩经营,按国家法律政策来,人民政府就支持老百姓多种经营!” 义正辞严,掷地有声。 出了工商所,蒋新泉也纳闷,说哪来的什么刘书记,小混混还通天了。又安慰贾士兵,不用管这些,徐所长不会被人利用的。 贾士兵也纳闷,林正清想搞他们也就算了,怎么还搞出个刘书记? 回家跟苏红霞一说,苏红霞跳出三丈高,破口大骂:“好你个林正清,都离婚了还用前老丈人来压人。什么老领导,就是那臭不要脸的狐狸精她爹,最会仗势欺人,这种人应该立刻拉出去枪毙!” 骂着骂着,苏红霞更来劲了:“玩阴的是吧。那就大家一起玩。士兵,给我找根竹竿!” 第107章 杀绝 林思危长假结束第一天上班, 忙得天昏地暗。 开学时,吴山海带领同学们将实践中心进行了一次彻彻底底的大扫除。楼前挂上了新木牌,雪白的油漆底子, 黑色大字——苏省粮食学校实践中心。 大字还是谢宝生去请市里有名的书法家写的, 着实气派,衬着灰扑扑的大楼都增了几分精神。 这是十万专款的能量。 林思危在省城看了两家食品设备生产厂家, 都是郁建秀介绍的。但说实话,看完之后她不算满意。价格高不说,和酿酒总厂使用多年的旧设备相比, 也谈不上有多少升级改进。 以她敏锐的直觉,最多五年,这些设备就会被进口设备冲击, 显出全面劣势。 十万也得花在刀刃上, 这些显然不是刀刃。 好在眼下实践中心刚起步, 也还不着急立刻添置设备, 林思危还有一段时间去考察市场。 作为实践中心的“实习老师”——没错, 我们林同学其实还没毕业, 眼下也是实习期——林老师必须对实践中心的生产能力有个精准的预判。 她寒假着手建立了一套台账, 正好能先用起来。于是挑了两名机灵好学的女生,让她们去做统计,争取一周能出结果。 交代完毕, 又跟着吴山海巡视各班上课, 每个岗位走一遍,转眼就到了中午。 食堂里几位老师坐一桌吃饭。 不远的过往,林思危还是和关系或好或坏的同学坐一桌, 也不过短短数月,已是全然不同往日。 有些老师知道林思危请假去省城, 见她旁边放个铝制饭盒,里边另打了一份饭菜,就问:“咦,你家都没人管你饭了?” 林思危道:“奶奶住院康复呢,我多打一份给她当晚饭。” 医院的病人普遍很早就吃晚饭,要等林思危打了晚饭送过去,奶奶肚子都要饿扁了。 没想到老师更不能理解了:“你奶奶的晚饭还要你食堂打?你爸妈不管?” 林思危一怔,这才反应过来。老师们都只知她是一中校长林正清的女儿,就算知道是乡下转学过来的,也想不到她根本连林家都进不去。 也可见,在正常人看来,老人住院,子女是应该去照顾的。可偏偏林正清别说照顾,就连关心一下病情都没有,甚至还趁老人住院去霸占屋子。 正要找个借口解释一下,吴山海倒出来解围了。 “林校长忙呗。小林还有两个妹妹的吧?” 林思危点点头:“嗯,都读初三呢。” 旁边老师闻言叹道:“中年人就是一头糟,上有老,下有小,一脑门子的官司。亏得小林老师也工作了,知道帮着爸妈照顾老人。真是孝顺孩子。” 她显然也是有感而发。只是她不知道尊敬的林校长可不是因为忙,他就是闲出屁来,也不可能去照顾老人。 他当儿子的都不去,就更别指望其他人了。 林思危感激地望向吴山海。后者向她微微一笑,摆摆手,那意思是,家里的事不用在学校里多说。 她懂吴山海的好意。 可林正清真的不配这份好意呢。知道他真面目的又有几个,还不是人模狗样地当着全市最好高中的校长,被人尊敬,被人赞美。也只有吴山海夫妻与她走得近,又帮忙解决了贾芳和贾亚明上学,才对林家这些狗皮倒灶略知一二。 吃完饭,离下午上课还有一个多小时,林思危想起贾士兵做拐杖的事儿。虽说贾士兵拍胸脯打包票做好了给她送来,但配载点生意也忙,林思危还是决定自己去跑一趟,反正也近。 院子里,贾士兵拎着一根拐杖,左戳戳,右划划,一脸满意。抬眼就望见林思危进来,他笑道:“思危来啦。来得正好嘛,拐棍儿做好了,按你说的,做了三条腿,试试灵不灵。” 他将拐杖塞给林思危,满意升级:“稳当的吧,我做的活儿,那是没话讲。” 稳自然是稳的。林思危嫌常规的拐杖容易打滑,要求贾士兵在底部加了三条八爪鱼腿。可怜贾士兵哪见过八爪鱼,生生靠自己的理解和想像给做出来了。 “真好哎。”林思危撑着拐杖在院子里踱步,“奶奶比我矮点儿,这个高度应该正正好。” 贾士兵满意再次升级:“我看一眼就知道尺寸,我的眼睛就是尺。” 咦?这话有点熟悉呢?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80节 “手感也好,这是好木头吧?又不轻飘又不沉重,刚刚好。而且这把手,正好握个满把,特别舒服。” 贾士兵满意第三次升级:“黄杨木的,做拐杖最好了,对关节也好,这个中医上可是有说法的。我都用细砂纸打过,上了两遍清漆。哎,这就是暂时用着,要当个传家宝,那就得用更好的……” 林思危赶紧替他打住:“我年轻呢,不需要拐杖当传家宝啊。不过姨夫你的确是物流界木匠做得最好的。” “物流界……”贾士兵咂摸起来,觉得这名称听上去非常有档次。 这边贾士兵正陶醉,那边苏红霞从屋里出来:“思危来啦,饭吃过没,没吃我给你弄点。” “在食堂吃过了。小姨,你这竹竿干嘛用的?” 苏红霞晃晃手里的竹竿:“去找林正清那狗东西算账用的。” 林思危吓一跳:“小姨你不能当街打人啊,那就真要被抓起来了。” “我才没那么……” 苏红霞话还没说完,门口出现两个穿制服的。 “八方运输站?”其中一位问。 苏红霞下意识往后退一步,脸色都变了:“我还没上街就来抓人了?不作兴吧。” 林思危扶住她,低声道:“看制服像工商所。” 来者还真是工商所的,说是接到群众举报,说八方运输站违法经营,属于投机倒把。 一听是工商所,苏红霞倒是松了一口气,毕竟这事她有心理准备。 贾士兵笑呵呵搬出一纸箱子,营业执照,区里审批信,村里的居住审批……一切有用的、没用的,全搬了出来。 当然,一同带出来的还有两包烟,心照不宣地塞到两位同志口袋里。 毕竟是徐所长关照过的人,又的确手续齐全,他们自然也不会为难,让贾士兵填了几张表格,其中一人语重心长道:“好好做生意嘛,不要得罪大领导,叫我们徐所长也为难。” 林思危没听明白:“姨夫得罪了什么大领导?” 苏红霞冷笑:“当过市领导的刘书记,你说呢?” 刘腊根! 不,刘腊根压根不可能认识小姨一家,他也不过是林正清和刘玉秀手里的木仓。 林正清已经疯了,他满心满眼全是阳川路的房子,他生怕林思危有小姨一家撑腰,所以要赶走他们,断了林思危的臂膀。 望着苏红霞手里的竹竿,林思危大致猜到她想干嘛。抿嘴一笑,问:“小姨打算拉大旗?” 苏红霞竖起大拇指:“被你猜到,正好你来了,帮我写几个字,斯文败类怎么样?要不,就写抛妻弃子!” 林思危扬眉:“都不,等会儿给你写个精彩的。” 贾士兵将两位检查的同志送到门外,相谈甚欢地告别,转身进院,脸色就沉下来:“林正清这杂种……” 骂完又望见林思危,恨恨道:“思危你别动气啊,我是骂他,跟你没关系。” 林思危耸耸肩:“随便骂,尽管骂,要我来,骂得比姨夫还狠。他无可救药了,像疯狗一样。” 贾士兵收拾着一箱子材料:“幸好思危叫我办这办那,我这些手续挑不出一点儿毛病。要不然真给疯狗咬着了。” “因为疯狗随时随地都会下嘴。今天举报工商,明天就会举报治安,所以我才让你们去村里办居住审批,就是防着节外生枝。” 苏红霞气呼呼:“当我们乡下人好欺负么?林正清这狗东西,得福嫌浅,公家分房住着,单位工资拿着,商品粮吃着,嫌我姐是乡下人,骗她离婚,现在看我们乡下人来城里讨生活还要赶尽杀绝。我还不信了,老娘偏要在城里住!还要过得比他好!” “小姨,姨夫,你们一定会过得比他好。你们会过得比大部分城里人都好。乡下人不丢人,以后来城里打拼的乡下人只会越来越多,呵呵,这些城里人要还是这么不思进取,早晚也会被挤出城去。” “没错!”苏红霞用竹竿跺着地,像极了要揭竿而起的起义军。 … 傍晚时分,正是市一中的放学时间。 校门刚一打开,背着书包的同学们就像神兽出笼,哗地四散开去。 林正清推着自行车也在人群中,有学生不把校长当回事,视而不见;也有学生毕恭毕敬地喊“林校长再见”。 突然,前面的人群躁动起来。 有男生的大嗓门在喊:“一中陈世美!” 其余人哈哈大笑。 “这是谁啊!” “肯定不是我啊。” “难道是我?我姓陈!” “放屁,你知道陈世美什么意思吗,你有老婆吗你就陈世美。” 又一阵哄堂大笑,随即有女生道:“肯定说的咱们学校哪个老师。” 林正清身边走过几位老师,彼此交换眼神,立即嗅到八卦的味道:“什么情况,去看看?” 他们没注意到,尊敬的林校长已经立在原地,不能动弹。 因为林校长看到了马路对面的场景。 苏红霞坐在小马扎上,气定神闲举着一根竹竿。竹竿上飘着一块白布,上写五个大字——“一中陈世美”。 第108章 凌迟 苏红霞上一次站在“舞台”中央, 还是她和贾士兵结婚。 那时她站在公社大礼堂,胸口别着大红花,参加公社移风易俗的集体婚礼。七八对新人中, 就数她最漂亮, 一出场甚至有人吹口哨。 那吹口哨的差点被当成流氓法办,后来公社书记定睛一看, 是自己堂房侄子,这才抹抹胡子批评一通就算过去。 这段佳话后来贾士兵吹过无数次,苏红霞也很是沾沾自喜。 但那次, 整个礼堂也就百来号人,显然是眼下的场面更加震撼。 市一中占据了晋陵市区的黄金地段,不远处就是市图书馆和晋陵最大的中心公园。眼下正是放学和下班高峰时间, 不仅放学的市一中师生看到, 熙熙攘攘的路人也都围着看稀奇。 不一会儿就围了里三层外三层。 有胆大的学生, 大声问:“阿姨, 一中陈世美是谁啊?” 来活了。 苏红霞嘿嘿一笑, 却不回答, 反而从篮子里拿出毛衣, 悠笃笃当街开织。 见过闹事的,没见过闹得这么文雅的。 围观的师生们更好奇了,开始七嘴八舌当侦探。 “陈世美是负心汉, 就是说咱们一中有个负心汉。” “咦, 会不会是教体育的王老师?” “王老师哪里负心了?” “女生请假他就批,男生请假他一顿臭骂,肯定是负心汉啊。” “哈哈得了吧, 你知不知道什么叫负心汉啊。” 学生们说得百无禁忌,老师们都一言不发, 甚至悄悄退出围观第一线,然后私下咬耳朵。 “是谁呢?” “不知道啊,没听说哪个老师有生活作风问题啊?” “但人家也不会无缘无故来闹啊。” “说不定就是个疯婆娘?” “不至于吧,疯婆娘遇到陈世美怎么也该撒泼打滚,闹这么文雅,很有心计的样子啊。” “你说得也有道理。的确有备而来。” “咳咳。”有老师清嗓子。 其余老师一看,是尊敬的林校长。 林正清假作镇定:“来教书育人的地方闹事,不像话。你们为人师表就更不应该传这些乱七八糟的流言。赶紧叫学生散了,像什么样子。” “好的林校长。” 老师们一边去赶学生,一边心里却嘀咕。林校长你自己不维护校门外秩序,反而把我们一顿教训。 但有个别老师心里有了猜想。 隐隐约约有听说,林校长以前结过婚…… 林正清心里也是恨得牙痒痒。要搁平时,有人来学校门口闹事,他早就上去义正辞严地将人轰走,再不行就喊保卫科。 但偏偏是苏红霞。 林正清铁青着脸,看着老师们去把围观的学生轰走,自己却不敢露面,生怕一露面就被苏红霞当面撕个粉碎,那真是斯文扫地了。 不过苏红霞举个“一中陈世美”的竿子,却又当街织毛衣,并不揭穿他,林正清一点都不觉得庆幸。 他甚至觉得不寒而栗。 凌迟可比斩立决痛苦多了。 苏红霞想凌迟他。 当晚回家,鱼骨巷风平浪静。刘玉秀甚至杀了一条鱼,说家欢作文比赛得奖了,下周要去市里参加颁奖会。 林正清心内稍安,看来“一中陈世美”这事没闹大。 当然晚上夫妻二人枕席之间,就不如晚饭时那么欢天喜地。 刘玉秀悻悻地说:“那两乡下土包子竟然办了营业执照,我爸让人去查,居然没查出什么。” 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林正清明明不悦,却还要假装豁达:“日子长着呢。那一家子全是走惯了歪门斜道的,早晚摔跟头。这上头不摔,别的上头摔更重。” 说完,一个转身,拿背对着刘玉秀,假装自己要入睡。 其实心里那个悻悻然,比刘玉秀还要强很多倍。 … 第二天早上到校头一件事,林正清就把学校保卫科叫来了。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81节 从“学校是个教书育人的地方”开始说起,历经“学习环境十分重要”、“学生的思想一定要纯洁”、“不能让社会上的歪风邪气污染学生”等等重要铺垫,最后终于说:“校门口最近出现一些不三不四的人,该赶赶,该抓抓。” 保卫科同志这才听懂,尊敬的林校长是对昨天的“一中陈世美”有意见。 这就让人很为难。 科长支支吾吾:“校门口秩序吧,的确是要维护,但昨天那个秦香莲也没在校门口,她在马路对面。那儿不归咱们学校管啊。” 秦香莲?林正清顿时被噎到。 这说明啥?说明学校里已经传开了!甚至都给苏红霞起上名号了! 不过林正清转念一想,这也说明大家并没有疑心到自己头上,因为他的“秦香莲”早就成了一捧黄土,如果老师们往他身上想,就不可能叫苏红霞为秦香莲。 仔细琢磨保卫科长这话倒也不是推脱,苏红霞的确没在一中地盘上闹事,虽然举了“一中陈世美”的旗,却也没有指名道姓,甚至没有喊人来看。 人家只是当街织毛衣而已。 管天管地,也管不了人家织毛衣啊。 林正清皱眉:“那就通知西大街岗亭,说有人扰乱交通。” 西大街岗亭负责这边一整片的交通秩序,苏红霞没占一中的地盘,但是占了西大街岗亭负责的地盘,这总没错吧。 尊敬的林校长脑子很清楚,想得也的确没错。但他没料到,第二天苏红霞又来了,但是人家没占地盘。 照例是下课时,照例是一中门口街对面,苏红霞打扮怪异,在夹袄外套了一件男人夏天穿的老头汗衫。 破的。 她在树下一站,臂弯里还是挎个篮子,悠笃笃地织毛衣。 毛衣已经比昨天长了一小截,看来昨天走得还挺晚。 放学的师生一看她又来了,纷纷好奇地投注目礼。 胆大的孩子层出不穷,又有人问:“阿姨,今天没插旗?” 苏红霞还是微微一笑,并不作声。然后缓缓地转过身去—— 她背上竟然有字! 破旧的白色老头汗衫背上,写着七个字——“抛妻弃女攀高枝”。 这是新剧情!围观师生兴奋起来。 学生大声地、一字一字地念着。声音洪亮,齐声吟诵,仿佛在朗诵什么伟大的文艺作品。 这声浪经由里三层传到外三层,凡经过路人都知道“一中陈世美”的业绩就是“抛妻弃女攀高枝”。 信息量十分巨大。 抛妻,那是抛弃了结发妻子;弃女,那里连亲生女儿都不管;攀高枝,那是又找了新人呗,而且新人应该是有点地位有点背景的家庭。 老师们照例还是去轰散学生。 但今天的轰,和昨天已经不一样。昨天是真轰,今天是借着轰学生,其实自己去第一线吃瓜。 “我们一中哪个老师得罪你了啊?” “我们学校男老师不多的,你这样会不会被人打啊。” “你还是快走吧,小心我们学校会找警察的。” 苏红霞抿嘴笑了,那笑容和天边灿烂的晚霞相映成辉。两天了,她第一次开口说话:“谢谢啊。” 老师们惊呆了,觉得这女人的确不是疯婆娘。 她印证了老师们的猜想,她是个文雅人。一个说着乡下口音的、文雅的、农村人。 听到学生们当街吟诵“抛妻弃女攀高枝”的林正清,气得差点当场吐血。 他正要找保卫科,却远远看到苏红霞拎起小篮子,慢悠悠地晃走了,留下一个刺眼的背影,和扎心的七个字。 根本没有给他报交通岗亭的机会。 林正清思忖,这是背后有高人,完美预判了一切。不用问,这高人一定是林思危。 几位被轰散的学生从他身边经过,他听到学生说—— “不知道她明天还会不会来。” “肯定会,她的话还没说完,她在吊我们胃口呢。” “那我宣布她成功了吊起了我的胃口。” “我也是,真想立刻知道陈世美是谁。” “说不定明天就提晓。” “着急了着急了,真想立刻就是明天。” 林正清真是气到晕头转向,不用问,苏红霞明天还会来,她铁了心要搞臭自己的名声。 不说话是为了让人同情她。 这都是林思危精心安排好的苦肉计。 现在她的确要成功了,一中的确男老师并不多,上点年纪有妻儿的男老师就更加容易排除,早晚大家都会怀疑到尊敬的林校长头上。 林思危这么做,就是要逼退自己,让自己不再追究苏红霞一家来晋陵。 呵呵,这是不可能的。 反正鱼骨巷邻居也早就知道自己有个大女儿,这事就像个脓包,一直在发炎,自己越是怕疼,这个脓包就越肆无忌惮。 不如戳破了吧。 林正清决定 ,如果明天苏红霞又出现在校门口,他就要上去痛斥她,问她为何要揪着过去不放,告诉她国家都提倡婚姻自由,嗯,甚至可以质问她,二十年没出现,突然现在来闹事,是不是知道他林正清当了校长,想来讨些好处。 没门! 他还要当众宣布,他妥善安排了大女儿。大女儿现在那么优秀,是粮校的实习老师。 没有他的悉心培养,大女儿怎么可能这么优秀。 嗯,就这么说。 苏红霞啊,让你领教我豁出去的力量,让全世界都知道我是多么忍辱负重。 甚至他都想好了,明天要把这“奋力一击”演好,必须让刘玉秀一起来。 一对恩爱夫妻,一个和睦家庭,就是对苏红霞这种人最好的回击。 他忘了,苏红霞——不,林思危——是拿捏人性的高手,她总能预判尊敬的林校长又在冒哪个山头的坏水。 第109章 三天 “等林校长下课啊。” “真是羡慕死人, 多少年夫妻了还是这么恩爱。” 老师们说着言不由衷的赞美,心里想的却是“秦香莲今天有没有来”、“秦香莲今天会出什么花招”? 刘玉秀站在放学的人群中,明显感受到所有人群都在向同一个方向去。但她要装作不知, 她要逆流而上, 迎向那个风度翩翩的男人。 她使出混身解数抢来的男人。 “正清。”她娇声喊着,甚至有些雀跃地奔向林正清, 一时间像是回到了十几年前。 是演的,但也的确有几分真情。 然后骄傲地挽起男人的手,走在人群中, 接受所有人的注视。 只是,今天她感觉到人群的热情不同以往。林正清轻拍她的手,低声道:“果然又来了, 你稳住, 按咱们说好的去做。” 刘玉秀点点头。 她要去告诉那个女人, 你姐姐不过是林正清曾经的妻子, 正清和她因为相爱而在一起, 又因为不再相爱而分开, 正清关心过她的病情, 正清抚养了他们的孩子,这的确是正清的一段婚史,但正清堂堂正正、问心无愧。 “到时候咱们就说, 为了思危好, 不想让她被人指指点点,所以才没声张。” 刘玉秀还是点点头,仿佛他们本来就是这么想的。 管你什么苏红梅还是苏红霞, 都只配待在遥远的乡下。就凭你?别想在晋陵讹走一分钱,更别想破坏我们和谐的家庭。 刘玉秀坚信, 就凭那个女人的乡下人口音,就会让围观路人天然地站在她这边。 毕竟,她是城里人。 优雅的“城里人”和林正清挽手一起走过人潮汹涌的马路。 像是穿过枪林弹雨。 好不容易走到马路对面,刘玉秀望见那个乡下女人,胸口却被重重一锤。 如遭枪击。 那女人没有织毛衣。她站在路边,一手执旗,一手指天,大喊:“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连喊三遍。 中气十足,连最外层的围观群众都听得清清楚楚。 而旗上写着:他又离婚了!!!!! 没错,五个又黑又粗的感叹号,情绪拉满,感叹到极致。 “这说的是一中陈世美吧?” “肯定啊,秦香莲不说陈世美,难道说李铁梅?” “这意思是,陈世美又离婚了?” “又,就是第二次,陈世美不是攀高枝了吗?这都能离?” “要么攀上了更高的枝?” “啧啧,到底是谁啊,我都羡慕了,这么厉害的吗?” “羡慕什么啊,没听秦香莲说,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这说明陈世美要有报应了啊。” 这叽叽喳喳的,吃瓜群众兴奋极了,谁还管人群里是不是有当事人啊。 刘玉秀全都听见了。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82节 “她……她怎么知道的?”刘玉秀惊慌失措,脚都软了,一步也走不动。 “别乱说话!”林正清小声喝斥。 他也慌了。前边说他陈世美,他也打算半推半就了,但现在竟然说他又离婚了,这才是他最深的秘密。 慌乱中他突然想起,那天在阳川路和林思危起冲突时,他的确说过自己离婚了,以此证明自己住到阳川路的正当性,当时也是头脑发热,居然没想到被苏红霞给抓住了机会。 眼下鱼骨巷都知道他早年在乡下结过婚,其实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秘密,大不了传到市一中,茶余饭后一阵也就算了。但要是让人知道自己为了分房和刘玉秀假离婚,对自己的校长形象损坏可就大了。 更要紧的,自己正和刘玉秀手挽手,要是被苏红霞这个疯婆子当场揭穿—— 他不敢想象那个场景。 “收手吧。”是林思危的声音。 林正清和刘玉秀猛地回头。刘玉秀眼睛要吞出火来:“又是你!” 林思危已经在人群里看了三天,林正清那鬼鬼祟祟的模样她全看在眼里,也料到今天林正清会烦不胜烦。他唯一的解决办法就是倒打一耙,但要带上刘玉秀。 有了刘玉秀的配合,这“一耙”才会更有说服力。 那好,今天就让你们双双见证。 林思危嘴角浮现一丝讥笑:“想要鱼死网破吗?可以试试。” 林正清突然反应过来,林思危这么问,就是还有余地,还可以鱼不死网不破。 怪不得苏红霞要分三天来闹事。她就是一步一步,让事情发酵,成为市一中的热门话题,加深所有人的印象,让“一中陈世美”这个故事深入人心。一切铺垫到位之后,再抛出最后一招,可信度就太高了。 林正清恨到咬牙,终于明白自己又被林思危算计了去。 审时度势,他不敢再刺激苏红霞。 “旁边说话。”他低声。 此时此刻他很后悔叫刘玉秀过来,没帮上忙不说,还搞得这么引人注目。 三人走出百来米远,终于到僻静处。 刘玉秀是一刻也忍不了:“林思危你到底想干嘛?” 林思危脸色一沉:“这话应该我问你们。我小姨一家在晋陵堂堂正正讨生活,你们想干嘛?你们不仁,别怪我不义。” “你小姨讨生活关我们什么事?”刘玉秀还想抵赖。 “呵。”林思危冷笑,“莫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巧了不是,我同学就在工商所上班,谁去举报的,哪个为老不尊的老领导来施压的,要不要当面对质一下?” 刘玉秀心虚地望一眼林正清,不敢再说话。 也是吃了林思危太多的亏,刘玉秀已经有些怵她了。明明林思危是瞎掰了一个什么工商所的同学,但刘玉秀已经信了。 林正清倒是无耻得明明白白,他皱眉道:“本来就是井水不犯河水,他做他的生意,但也不要来肖想阳川路的房子。” “阳川路的房子和你有什么关系?林正清,别忘了你和奶奶已经脱离母子关系,当年登了报的。” 林思危把林正清赶走之后,立刻去检查藏在衣柜夹层里的证件,意外发现当年刊登了林正清声明的那张报纸。 这是奶奶藏进去的。 不敢想像,奶奶收这东西时,该是怎样的伤心。真是看一眼都会心脏绞痛的地步啊。 所以林思危绝不可能让林正清沾到一点点阳川路的边。 “很多人都想知道一中陈世美是谁吧。林家欢和林家乐应该很快也会听说了。”林思危扬眉望着他们,眼神中尽是嘲讽。 一听林家欢林家乐,这可是触到刘玉秀痛处了,她跺脚:“你敢!” “我有什么不敢。我光脚的,我小姨一家全光脚的。你们倒是穿了皮鞋吧,啧啧,还是小牛皮的,不便宜啊。 “你们口口声声骂我是野种,骂得挺爽哈。你猜要是林家欢林家乐知道自己爹妈也离婚了,自己是跟我一样的野种,心里是什么滋味啊? “我也没别的要求,第一,离我小姨一家远远的,别再搞那些不入流的手段;第二,离阳川路远远的,再让我在阳川路看到你们,就不是这么客气的闹法了。” 林正清脸色铁青,眼镜片后,一双桃花眼阴晴不定地闪烁,显然是在高速盘算。 “你也要让苏红霞远离市一中。如果以后还在市一中门口出现,我也不会让你和胡巧月好过!” 林思危耸耸肩:“我只能保证秦香莲不出现,至于苏红霞……如果人家成了市一中学生家长呢?我总不能说,不让人家开家长会吧?” 听到她说“秦香莲”,林正清终于意识到自己一败涂地了。 看来她不仅在工商所有熟人,在市一中也有啊。学校里的动向她也太清楚了吧,搞不好有些消息就是她的熟人散布的。 林正清深吸一口气:“总之,你要信守承诺,保守秘密。那我自然也会信守承诺。” 承诺在你那里又值几个钱?林思危深深盯他一眼。 不管怎样,自己也知道他怕什么了。 第四天,苏红霞没有来,师生们怅然若失,林正清松了口气。但尊敬的林校长很快发现,苏红霞是消失了,但“秦香莲”已经在市一中长驻。 “一中陈世美”成了学生们调侃的口头语,甚至下课时,林校长还能时不时听到走廊上、操场上,传来正义的高呼—— “不信抬头看,苍天饶过谁!” 配合着“秦香莲”式一手执旗一手指天的手势,成为市一中的同学们乐此不疲的行为艺术。 苏红霞也在家演给贾士兵看,演到得意处,哈哈大笑。 看着父母为死去的大姨出气,贾芳也是入戏,恨恨道:“原来大姨夫是那样的人渣,那作文比赛颁奖,我要不要把奖品砸他脸上去?” “呸,什么大姨夫,他不配。他只有一个名字,一中陈世美!” 而鱼骨巷43号,却是另一番场景。 刘玉秀喊了三次,林家欢也没出来吃晚饭。林家乐自告奋勇去喊,却发现林家欢躲在房间抹眼泪。 “你考试又是第一名,真不明白有什么好哭的。今天放学就看你不对劲,别整天板着一张脸,我看你都烦。” 林家欢却道:“我看你们也烦。” “就你清高。” 林家乐翻白眼,想要甩门而去,却被林家欢喊住。 “家乐,你不觉得‘一中陈世美”是说的爸爸?” 林家乐一愣:“是又怎么样。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谁让那个乡下女人什么都没有,只会拖后腿,幸好爸爸及时清醒跟她断绝关系,不然都不会有我们。” 见林家欢不说话,只是反复折着草稿纸的一角,林家乐又道:“再说吧,我也不觉得说的是咱们家。你没听说吗,最后一天那个女人说的是‘他又离婚了’,这明显不是咱们家啊。” 林家欢关上房门,低声道:“我怀疑爸妈真的离婚了。” “你疯了吧!”林家乐惊叫起来。 第110章 得奖 林家欢当然没疯。她只是被这个秘密折磨了很久, 有点想疯。 有天晚上她复习到半夜,觉得口渴,出来找水喝, 听到父母卧室里有说话声。平常她不爱管闲事, 但这么晚了,而且刘玉秀在哭。 自从林思危找上门, 自己尊敬的父亲突然多了个过世的前妻,林家欢就有一种难言的不适。她本来和全家人一样,很讨厌这个突然出现的同父异母的姐姐, 可跟着去了一趟阳川路,林家欢信念开始动摇。 因为林思危把奶奶照顾得很好,而且她看得出来, 奶奶很信任林思危。 而自己家…… 从小她听到的都是奶奶多么不像话, 多么影响父亲的前途, 可是既然这么可恶, 为什么又要拎着水果去讨奶奶的好?还不是因为阳川路要拆迁吗? 林家欢隐隐觉得, 这种做法叫“势利”。 她不愿意承认自己的父母势利, 只能反复告诉自己, 一定是奶奶很讨厌,而父母只是想借机原谅奶奶而已。 可她今晚听到了妈妈在哭。 妈妈也有委屈吗?她驻足,悄悄将耳朵贴到门上, 尽管听不真切, 却还是听到了“假离婚”、“阳川路的房子”。 那一刻她难受极了。 她好想生活回到以前,一家人就生活在这里,房子大也好, 小也好,都是鱼骨巷羡慕的书香门第, 她敬父亲,她亲母亲,无论走到哪里腰杆都是直的,从来不会被人指指点点。 可是现在这个家,整天谈的都是林思危,阳川路,房子。 甚至她全市作文比赛得了一等奖,全家也不像以前那样欢天喜地,特意杀的鱼刚吃了两口,父母就迫不及待开始说林思危的小姨如何如何…… 今天,“一中陈世美”的笑话终于传到了她们学校。 尤其她爸爸还是一中校长,好多同学来问她,说有没有听说市一中有个离了两次婚的陈世美。 她破天荒第一次跟同学红了脸。 她痛骂:“关你什么事,大事小事狗屁事都要传,没完了是吧!” 同学们被骂得莫名其妙,有安慰她的,也有撇嘴离开的。 可在她看来,所有人统统不安好心。 来问是故意的,安慰的是幸灾乐祸,撇嘴离开的更是大大的不屑。 别人因为“离了两次婚”对不上号,可她却悲哀地确定,这个“一中陈世美”就是自己的父亲。 而父亲和母亲,也是真的离婚的。 不管他们是假离婚还是真离婚,在林家欢看来,都没有区别,都是离婚。 甚至假离婚还透着虚伪。 让她更加难过。 现在林家乐说她疯了,林家欢突然清醒过来。那就让林家乐觉得她在发疯吧。 毕竟林家乐才是爸妈的乖宝宝。而自己只是成绩好,能为林家装点门面才被爸妈喜欢,毕竟自己在他们心里都比不上阳川路的房子。 她掏出手绢擦掉眼泪:“应该是我胡思乱想吧。不吃饭了,我要复习功课。” “用得着这么要好嘛。”林家乐嘟囔,“一天天的大半夜不睡觉,整天复习复习复习,书都要被你看出花来了。” 林家欢苦笑。 是她要大半夜不睡觉的么?她睡不着啊。 … 林思危的生活终于重归平静。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83节 胡巧月在晋陵市第一人民医院的康复治疗结束,贾士兵借了辆三轮车将胡巧月接回家安顿。 前后也只不到一个月,再回阳川路,胡巧月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 尤其是北阳台上两只鸡,听到胡巧月的声音,兴奋得咯咯答叫个不停。 隔壁王婆婆听到动静,扒着砖缝喊:“胡老师回来啦,脚啊灵光了?” “谢谢关心啊,省里专家到底老驹,手术做得灵,现在一点不疼了,就是还不好用大力。不过总归一天好过一天,恢复得老快的。” “那就好。到底还是孙女女贴心哦,带你去省城手术。往后上楼下楼就方便了,我们一起逛公园去。” “好的呀,我啊真的好些年没去公园了。”胡巧月一口应允。 王婆婆听了真叫高兴。 以前跟胡巧月这么多年邻居,都不及这半年说的话多。人人都说她性格古怪,其实啊,还不是被那个不争气的儿子给闹的。瞧瞧现在的胡老师,家里有了小辈照应,跟以前完全不一样了。 王婆婆又道:“钥匙已经还给思危,帮你收的鸡蛋也给思危了啊。” “鸡蛋么你自己留着吃吃了,还这么客气……” 林思危见两位“久别”的老人家越说越多,生怕王婆婆说到林正清骗钥匙过来住的事,赶紧打岔:“谢谢婆婆啊,我先让奶奶进屋了,家里还有人呢。” “快去吧。吃过中饭我来玩。”王婆婆意犹未尽。 屋里,贾士兵已经将胡巧月住院的家当都搬上楼,急急忙忙要回家。林思危也没留他,这个点配载点正忙,小姨一个人的确不好应付。 倒是胡巧月怪不好意思,送走贾士兵,她说:“你小姨和小姨夫都是热心肠,帮我们这么多忙,等奶奶好利索了,请他们来吃个饭。” 林思危笑道:“都是一家人。我的奶奶,小姨就当自己长辈看待,你别放心上。” “就是一家人嘛,才应该经常走动。不能有事时候想到人家,无事时候就一声不吭。”胡巧月摇摇手里的拐杖,“就这拐杖,你小姨夫就做得好。医院里那些人,都来试,说比外头买的好用。” “那可不。我小姨夫在乡下就是远近闻名的木匠手艺,不然就凭他长那模样,我小姨怎么会嫁他。” 胡巧月想起贾士兵的模样,有些忍俊不禁。其实贾士兵也不丑,就是黑了些,矮了些,只是苏红霞的确好看,就显得外貌上略有些不般配了。 如此一想,胡巧月不由就想到林正清,笑容隐去,嘴角一撇,道:“男人啊,还是人品最重要。关键时候有没有肩膀,能不能担事。那种自私自利的,长得再好也不能要。” 有理由怀疑她在说林正清。 林思危脑子急速运转,正要想怎么接这话,胡巧月自己话锋一转:“目前看着,顾家那孩子还行。但也只是目前看,是不是真行,得等你们遇着事的时候。” “奶奶……” 林思危哭笑不得。她倒不是羞涩,她是猝不及防,奶奶这话锋转得有点过于快了。 “不过嘛,现在奶奶也放心了。有你小姨一家在,你就有了娘家人撑腰,不怕顾家那小子掀什么风浪。” 胡巧月挥挥拐杖,圆满完成逻辑自洽,动手收拾家当去了。 趁着这功夫,林思危赶紧去了趟王婆婆家,关照她不要跟奶奶提林正清来住过的事,说奶奶刚动过手术,别让她不高兴。 王婆婆一听,兹事体大。虽然高不高兴的并不会影响到胡巧月的腿,但让病人高兴总是没错的。 况且她帮人保管钥匙,却被人一骗就走,说出去多少也有点不好意思。 于是王婆婆当场保证,自己已经忘了这事,她只管喂鸡和收鸡蛋,其他情况一概没有发现。 胡巧月浑然不知在自己住院的那段时间,林思危和林正清又狠狠地斗了一次。她开始满怀期待地准备与大哥胡巧英的重逢。 她收到了胡巧英的信,说自己受到了苏省和晋陵两级政府的邀请,将在五月上旬回国探亲。 胡巧英在国外经营纺织成衣起家,膝下有一子一女,儿子从事金融行业,女儿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小的贸易公司。这次回国,除了他和太太之外,还有女儿和外孙同行。 他和太太早年都是从国内出去,心心念念想的是故土。女儿和外孙却是土生土长于国外,对传说中的祖国满是好奇。 另外胡巧英也知道她现在和大孙女同住,在信中转达了对林思危的问候,感谢她照顾奶奶。 这一段,胡巧月大概向林思危念了有十遍吧。 念一遍,她就开心一次。 林思危却心念转动。以她的江湖经验,那位表姑和表哥跟着一起回国,既是随行照应两位老人,也有考察国内市场的意思。 任何一个有头脑的生意人,都会嗅到来自东方巨大市场的商机。 不仅庞大,而且饥渴。 谁先落地于此,谁就能率先抓牢土地、长出大树。 … 全市作文比赛颁奖在教育局大会议室举行。 刘玉秀一早看到林家欢出门,将她拽了回来:“今天你领奖呀,别穿这旧衣服。那个红外套怎么不穿?” 林家欢差点没绷住,心想妈妈啊,你总算还记得今年我要领奖。 昨天晚上打好响的雷,林家乐尖叫一声,光着脚跳下床,跑到父母卧室。林家欢听到刘玉秀柔声安慰妹妹,却没有过来问一声,家欢你害怕吗? 家欢是不会害怕的。 家欢是永远沉着的、镇定的,成绩优秀的。 可事实上,家欢也是会害怕的。她也怕打雷,她也怕深夜骤然划破夜空的闪电的狰狞。 林家乐跑去了父母卧室,她清醒地听着一阵又一阵的滚雷,心中烦躁不安,索性起身做题,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能战胜恐惧,度过这漫漫长夜。 所以现在的她其实一夜未睡、疲惫不堪。 她多想妈妈能问一句,昨晚睡得好吗?可是妈妈没有问,吃早饭时甚至妈妈还笑着骂妹妹:你这个胆小鬼,在我被窝躲了一夜。 她差点眼泪就掉在了白粥里。 旧衣服是她故意穿的,还有妈妈让她去换红外套,她好开心,觉得自己被妈妈看到了,巴巴地回屋换上,期待妈妈能有片言只语的赞美。 没想到妈妈满意地说:“这才好看嘛。你爸爸要去颁奖的,不能丢你爸的脸。” 哦,原来红外套是我爸的脸面。 林家欢的心沉沉的,眼皮也沉沉的。下午老师带她们参赛的十几位同学去教育局,公交车上同学们叽叽喳喳,她却还是昏昏沉沉的。 “家欢,你怎么回事啊?”林家乐拿胳膊肘捅她。 她猛然清醒:“哦,公交车晃晃悠悠的,把我给晃困了。” “这都能困,你也真是的。中考加分到手,你不激动的吗?” “激动,激动的啊。”林家欢随口应道。 其实有啥可激动的,她一直在年级顶尖,考进市一中是板上钉钉,加分唯一的意义就是能不能加个市中考状元吧。 “听说这次有奖金的啊,一等奖有五十块呢。我不管,你得给我买礼物。” 带队老师听了笑道:“钱还没到手,你就敲竹杆啦。” 林家乐嘻皮笑脸:“我没考过家欢,她当然要买礼物安慰我啊。她可是唯一的一等奖。” 带队老师道:“不是唯一,这次有两个并列。听说另一位同学也写得非常优秀,我还挺想看看她的作文。” “两个?另一个不是咱们学校的?青阳的?” 市里的重点初中就那两三家,平常各种竞赛也是大家轮番坐庄。没想到带队老师摇头:“不是呢。是三初中的。从来没听说三初中有作文上很厉害的同学,所以我才好奇呢。” “三初中?”林家欢顿时支棱起来。 再也不昏昏沉沉了。 她和林家乐对视一眼,想起她们考试那天见到了林思危,想起父母在家说过林思危的表妹进了三初中。 林家乐翻个白眼:“不可能是她。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她看过几本名著啊,她就会写作文?肯定不是她。” 可是等到会议室落座,林家乐呆了,她看到了贾芳。 贾芳正被一名老师喊去前排就座。同时被喊去的还有林家欢。 贾芳也没想到,自己被安排在了林家欢身边。 不,准确地说,她不知道这是林家欢还是林家乐,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她可分不清。 但有一点很明确了,跟自己并列一等奖的,就是林正清那个人渣的女儿。 看着林家欢身上簇新的红外套,贾芳不由暗自感叹,同样是林正清的女儿,她的表姐林思危在乡下连合身的衣服都没怎么穿过。 “看我干什么?”林家欢低声道。语气不怎么客气。 贾芳轻蔑冷哼:“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同样是校长的女儿,有人永远锦衣华服,有人却连合体的衣裳都没一件。你当我看你么?我看的是不公平。” “神经病!”林家欢被气晕。 林家乐坐在后排,看着贾芳和林家欢说话,却听不见说什么,只看到林家欢脸色不好看,想来贾芳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会议室已经来了很多学校的师生,众目睽睽之下,林家乐也不敢造次,只能伸着脑袋焦急地等林正清。 好不容易看到林正清和几位教育局的领导在窗外出现,林家乐仿佛见到救星,立刻冲出去,大声喊:“爸!” 大家都知道林正清有一对双胞胎女儿,但也分不清啊,呵呵笑着问:“你家千金啊,大的还是小的?” 林正清笑道:“这是小的,大的在第一排坐着呢,诺。她一等奖。” 众人又是一通赞美,一位局领导说:“果然虎父无犬女啊,等下爸爸给女儿颁奖,一段佳话啊,哈哈哈哈。” 笑声盈满走廊,林家乐却着急。但她最会生事,也会演,小脸嘻嘻一笑:“各位叔叔伯伯,我跟爸爸说几句悄悄话啊。” 说着就拉林正清走。众人还以为是小孩调皮,开心打趣:“瞧瞧,生女儿就是贴心,小棉袄。” 林正清被林家乐拉到拐角处,莫名其妙:“家乐你做啥,我有正经事呢。” 林家乐一跺脚:“我也有正经事呢。你知道家欢和谁并列第一名?” “不知道啊。并列就并列,并列也是一等奖啊。一样加分的。” “唉呀,不一样的!那个一等奖是林思危的表妹!” “贾……贾芳?”林正清顿了一下才想起贾芳的名字,也是意外地瞪大了眼睛,“不可能吧,她一个乡下中学来的……” “你也没想到吧。我们老师说另一个得奖的是三初中的,她又坐在家欢身边,第一排就她们两个学生。不是她还能是谁。” 林正清的确没想到。一个只念过小学的苏红霞,和一个不知道念过什么但只会做木匠的贾士兵,竟然能生出会写作文的女儿? “所以爸你没当评委吧?”林家乐盯着他。 不得了,这丫头竟然在怀疑自己。林正清鼻子气歪,刘玉秀怀疑自己也就算了,那是成年人的嫉妒,现在连女儿也怀疑自己。 只惯林思危和贾家都只想往城里钻,变着法子往自己眼前凑,搞得自己浑身是嘴都说不清。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84节 “别胡说八道了。我没当评委。我就是当评委也会公正评判。” “最好是。”林家乐摞下话跑开,把个林正清噎在当场。 走进会议室,他终于看清了贾芳的模样,穿着半新旧的罩衣、青色长裤,两条粗粗的黑辫子,看得出乡下人的土气。不过她眉眼间酷肖苏红霞,跟林思危也有几分相像,看上去面相都不太好惹,坐在林家欢身边显得有些凌厉。 还是家欢好。林正清想。家欢就是恬静的小女生模样,这样才稳重。贾芳像什么样子,一股子要吃人的劲头。 林正清闭上眼睛想了数秒,心道,总要让你吃点苦头才好。 颁奖会按既定流程一项一项,领导讲话,各学校的学生表演一些拉手风琴之类的小节目,然后颁奖,从优秀奖到三等奖到二等奖,最后是一等奖。 奖项是副局长宣布的。颁奖是局长和林正清一起的。 局长颁证书,林正清颁奖杯。 这年头的奖杯是真奖杯,一只上面刻着“晋陵市中学生作文竞赛一等奖”的青瓷小花瓶。 先给林家欢。林家欢鞠躬道谢,从父亲手中接过奖杯,自豪满满。 其次轮到贾芳。贾芳也鞠躬道谢,可就在她的手刚刚触到奖杯时,林正清突然松手了—— 奖杯从贾芳手中跌落,摔在水泥地上,“哐当”一声,花瓶成了碎片。 所有人面面相觑。 林正清赶紧打哈哈:“哈哈,贾同学太激动了。也是这个一等奖的确份量重,奖杯都是沉甸甸的啊。” 其他领导和老师们趁势笑了起来,甚至纷纷觉得林正清是化解尴尬的高手。 贾芳惊呆了。明明是林正清先松的手,自己还没接到奖杯呢。 他是故意的。 他要自己好看。 没想当,堂堂市一中的校长,竟然众目睽睽之下就敢给自己使绊子。 贾芳小小年纪,终于见识了林正清的不要脸。 偏偏林正清还在装大度:“没关系,贾同学不要担心,局里回头再补一个奖杯给你。” 贾芳甜甜一笑:“谢谢林校长。” 然后伸手,竟将林家欢手里的奖杯直接抢了过来。 “那就补给林同学吧。你是林同学的爸爸,你带给她比较方便。” 所有人都惊呆了。可再一想,好像贾芳的话也没错。 反正是补一个,的确是补给林家欢比较方便? 林正清万万没想到,明明想让贾芳尴尬,最后尴尬的却是自己的女儿。 林家欢的眼泪已经在眼眶里打转了。 第111章 销路 “龙生龙, 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老话真是没说错,姓苏的一家没一个好东西, 生个女儿都这样尖刁贼滑, 跟林思危一个样!” 刘玉秀恨恨地骂着,浑然不顾这话把林正清也骂了进去。 “欢欢不哭了啊。”刘玉秀拍着林家欢, 又不耐烦,“有什么好哭的,当时就该把她那个也一砸两干净。现在回家哭, 人家又看不到。” 林家乐撅着嘴:“你不知道那个贾芳的嘴脸,得意得要命。要不是老师拦着,我当时就冲上去给她两个大嘴巴子。” “要是你当然不会吃亏了。唉, 欢欢你也学学乐乐, 小时候看着你挺厉害的, 怎么读书读傻了?” 林正清听着三个女人叽叽喳喳, 心里烦闷, 索性躲院子里抽烟去了。 也真是见了鬼, 自己怎么就拿捏不了林思危和她身边的人, 是哪里没做对吗?一个农村来的黄毛小丫头,怎么就这么多心眼? 她绝对不是苏红梅独自带大的。 苏红梅肯定有别的男人。 有机会要和以前一起下乡的知青们走动走动,他们后来还在溱洪县留了好些年, 肯定知情。 刚掐灭烟头, 林正清听到不远处传来顾念申的说话声。 他顿时心中一动,起身出了院门。 “顾市长回来啦。”他迎面打着招呼。 顾念申正想事呢,立即抬头:“林校长这么晚去哪儿?” “去买包烟。”他指指巷口。 顾念申没拆穿。林正清都市一中大校长了, 别的不说,烟酒应该是不缺, 何至于大晚上出门买,应该是有事找自己。 果然林正清道:“正好问你个事呢。阳川路到底怎么个说法,拆不拆啊?” 顾念申觉得这种事也没必要瞒他,林正清也是有人脉的,这些事情他早晚会知道,现在来问自己,只不过觉得自己更接近核心,一手消息更加准确。 于是道:“拆是肯定要拆的,不过拆多少,怎么拆,方案都还没定。再者嘛,你舅舅要回国探亲,老华侨几十年不回国,总不能一回来连家都没了吧。所以再等等。” “我舅舅?”林正清一时都没反应过来。 “胡巧英先生。” “啊?”林正清顿时直拍额头,“瞧我这记性!太多年不提,你这乍一说,完全没想起来。不过他不是……” 他不是汉奸嘛。顾念申心中替林正清将话补全了。 对于眼前这位林校长,顾念申也是真心觉得,在一个巷子里住了十几年,终究也没仔细认识他。 之前只知刘玉秀性格古怪,看不上林家成分不好,不愿与林家亲戚来往。如今经历这么多,才知道不孝的儿媳背后,必定也有个问题儿子。 胡巧月去省城手术的事,章秀琴碰到林正清时故意提过,可林正清打着哈哈就过去了,完全没有过问一点点。 现在胡巧月回了晋陵康复,听说也出院了,顾念申相信,林正清是一次都没去看过。 就连胡巧英被平反这么大的事,林正清也完全不知情。 “通过对胡巧英先生历史问题的调查走访,省里纠正了对他的评判,他已经平反了。” “那阳川路罚没的房子和家产呢?”林正清立即追问。 顾念申平静地望他一眼,不带任何情绪:“不清楚,这也不是我口子上的事。” “哦。”林正清突然觉得自己似乎表现得过于猴急了些,顾念申也是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人,着了相就不好了。于是他笑道,“反正相信政府,政府肯定会按政策来,不会亏待我们林家。” “是胡家。”顾念申笑着纠正。 “对,是胡家,哈哈。”林正清假装云淡风轻一甩头,“这也不早了,不耽误你时间了,我去买烟。” 望着林正清的背影,顾念申笑得意味深长。 阳川路的半条街,哪是那么容易就落实政策的,他再怎么想帮助胡巧月,他也是负责工业的副市长,落实政策这事他可以打招呼,却不由他经手。 但林正清不一样。他是利益相关。 顾念申相信,只要把这个信息透露给林正清,林正清就会不遗余力去疏通、去操作。 市一中的校长,应该是有点能耐的。 既然你在生活上照顾不了老母亲,那就在别的地方出点力吧。 至于出了力有没有回报,那就看你造化了。 … 这边林正清绞尽脑汁算计家产,那边林思危想方设法卖产品。 贾士兵一家来了晋陵,实践中心的产品就没了销路。林思危翻遍学生手册,发现学生家长那叫一个卧虎藏龙,供销社的,糖烟酒公司的,各企业的…… 两个字:好用! 当然在用之前,林思危还是征求了谢宝生的意见。谢宝生想了半天,说他的意见就是,回款要快。 林思危心中是有点佩服的。 虽然谢宝生一直在粮校工作,算是教育行业,但能说出这种话,他是略懂些市场行情的。 眼下的商品流通,也分官方和民间。像供销社这种官方渠道,不会欠钱,但也不见得按时给,这得林思危用心去盯。 林思危倒是不急这个。催款这种事,林总早就干麻了。 她分头找这些学生问情况,让他们回家跟家长说,学校实践中心的老师要找他们联系业务,问方不方便。 很快反馈都来了,家长们表示,不仅很方便,而且很欢迎。 不过,当家长们发现去联系业务的小林老师竟然和自家孩子一般大时,还是吃了一惊。 小林老师一开口,供销社部门经理、糖烟酒公司采购主任、电缆厂副厂长……就纷纷打起了精神。这小姑娘——不,这小林老师的认知,要领先自家孩子起码十五年。 小林老师不是来推销的,她是来调研的。 就实践中心目前生产的锤子之类的小件,供销社分销几个农村的站点就能消化。但实践中心难道就永远做点小锤子小板凳? 这就辜负了省厅拨的十万块,更辜负了林思危自己的内心。 林思危对他们说:“我想了解一下,咱这儿销路最好的商品有哪些,近三年销量上升最多的商品有哪些,最最滞销的商品有哪些。” 经理主任们好奇,说小林老师你问销路最好的,那是想跟着做,好理解,你问最滞销的是什么用意呢? 小林老师笑颜如花:“因为失败的案例比成功的案例更有价值。” 经理主任们哪里听过这么新鲜的话,转头回家就问自家孩子:“你们那个小林老师什么来头,江湖高手啊。” 孩子:“实习老师,马上要毕业的学姐。至于什么来头,不知道啦,只听说她能把省里的大领导都往学校带,厉害得不得了。” 小林老师的江湖名声,又出圈了那么一丢丢。 第112章 鼓捣 也是跟糖烟酒公司采购主任学习了一番, 林思危才知道一些被忽略的过往。 原来去年以前,国家对烟酒都是实行专卖专控,也就是说, 烟酒公司在各大酿酒厂设有驻厂机构, 指导生产计划,产品都是包购包销。 而在前年, 这一政策有了变化,国家要求将该类产品的销售权归还厂方所有。所以就在林思危穿越来之前,糖烟酒公司撤回了派在酿酒总厂的驻厂专员, 改有厂方自行安排生产,自行组织销售。 林思危终于想明白一件事,为啥酿酒总厂从厂长到员工, 对市场和销售都缺乏敏锐度, 因为他们以前压根不需要敏锐啊。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85节 他们是在鱼塘里养成的大鱼, 终有一日被扔进大江大河, 不知凶险, 也未尝广阔, 还在浑浑噩噩地闯荡。 至于是被更大的鱼吃掉, 还是自己壮大成江河之霸,全看他有多大的凶性。 从林思危的角度,销售权的回归绝对是好事, 产品线的调整可以更为及时、更贴近市场, 也能更好地做销售区域的布局。 但酿酒总厂不一定这么认为。 当林思危回想起在酿酒总厂实习时的那些细节,不由生出强烈的预感,作为酒类市场补充的啤酒类产品, 很有可能被酿酒总厂率先放弃。 她想从啤酒市场切入的想法,又坚定了几分。 正巧顾念申答应她的高档啤酒也送来了, 十来种啤酒装了一箱,有瓶装的,有听装的,有国产的,也有进口的,一眼望去还有林总曾经耳熟能详品牌。 箱子装得满满当当,搬上楼时叮当作响,格外的悦耳欢快。 林思危仔细看过配料表,将其中几瓶装进袋子,带去了学校。 到校后,她第一时间将走访几位家长的收获做了整理,然后跟吴山海汇报。“汇报”是她谦虚的说法,实际是她说,吴山海一直在点头,甚至还时不时做点纪录。 供销社和机电公司可以分批包销实践中心的五金件,但实践中心的课程需要根据五金件需求定期调整。 这不难,早先的金工实习也做过多种类产品,工艺要求不算高,只要把控好原材料。吴山海表示只需提前两周下达生产任务,课程由他来安排。 说完,林思危却没走,而是背着手,围着吴山海的各色试管配方打转。 “去年我第一次来实践中心,吴老师就在鼓捣调方,有成果了么?” 吴山海笑道:“什么成果不成果的,都是自己配着玩儿。” 说着,他端过一个玻璃杯,里边有半杯桔色液体:“我配的桔子水,你尝尝?” 换个人真不敢随便喝,但林思危却觉得,自己好歹都混上穿越这种幸事了,不可能在这种小事上挂掉,她胆大。 抿了一小口,意外的挺好喝。 这年头的常见饮料叫汽水,差不多就是桔子水的形式,但好喝的不多,常常过于工业糖水味道。现在市面上物资不丰富,大家还当个宝,等以后进口饮料一入市,这些国产汽水全都打趴下。 但吴山海配的这个,味儿挺纯正,尝着不算科技。 “吴老师你是真花了不少钱买桔子吧,味儿好正,像是桔子直接榨的汁。” 没有比这更好的夸赞了,吴山海听得满心欢喜,脸上皮都展开了。 “就我家两位老师,这点儿工资,吃桔子都得一家三口每人两片,还榨汁,梦里想想呢。”吴山海感叹,“也多亏还有这么个实践中心,还能让我弄到原材料鼓捣鼓捣。” “那吴老师有兴趣鼓捣点别的么?”林思危笑眯眯地问。 “鼓捣什么?” 林思危变戏法似地,从桌脚拎出一个袋子,掏出五瓶啤酒。 “不不不,上班不能喝酒。”吴山海脸色都变了,一边死盯着啤酒,双眼放光,一边咬着牙,不仅要拒绝“小林老师”,更难的是拒绝自己内心的欲望。 “我可不会违反学校纪录。”林思危道。 “那这是……” 林思危将啤酒一字排开:“这五瓶都是进口小麦为原料酿造的啤酒,我想请吴老师来品一品,各有什么特色,跟咱们晋陵啤酒相比,有什么优劣。” “小林老师啊,你怎么知道我爱喝啤酒?”吴山海眼中的光芒更加闪烁,快要冲破眼镜片、走向世界了。 “我看过你给酿造班上实践课,虽说咱们实践中心条件有限,没法真的酿酒,但你对啤酒的描述总结,实在太内行了。” 林思危心想,还有个重要原因,你在实践课上讲到啤酒时,眼睛就像现在这样亮。 当然,我就不拆穿你了。 林思危笑道:“爱喝不算本事,会喝才是本事。吴老师你就是又爱喝,又会喝。” 吴山海已经顾不上享受赞誉,他看着桌上的五瓶啤酒,目不转眼:“这些都是高级货,小林老师你哪儿弄来的啊。” “市领导给的。” “哈?”吴山海吓一跳,赶紧将啤酒往林思危那边推了推,“这是市领导给你的啤酒,我可不敢喝。” “有什么不敢啊,是我求你喝。”林思危又推回来,“刚我说了,这酒不是白喝的,有任务的,你得写品鉴心得啊。” 林思危压低声音:“吴老师,咱们把酿造班的实践课搞起来,就生产啤酒怎么样?” 这密室,这耳语,顿时让这场谈话有了谋划未来的严肃与神秘。 吴山海也郑重起来,沉吟片刻,问:“啤酒……卖得动吗?” 毕竟酿酒总厂的啤酒已经垄断了晋陵市场,却依然不是酒类销售的主流市场。 林思危却自信满满:“肯定卖得动。现在大城市啤酒销量上升很快。现在又不用糖烟酒公司专销了,咱们自己可以找销路。” 吴山海扶了扶眼镜框,叹道:“小林老师,你这把会搞得很大啊。” “要么不搞,要搞当然搞大的。” 林思危踌躇满志:“要想把实践中心办成企业,就一定要有主打产品,靠些小打小闹的五金件是不行的,何况五金件也不是咱们粮校的强项。” 不得不说,林思危说得有道理。 吴山海正色:“我明白了,你让我品尝这些啤酒,其实是要我搞啤酒配方啊。” “配方要,设备也要。吴老师还得担个重任。” “但说无妨。”人一有奔头,说话都文绉绉的。 林思危道:“你当年是搞粮食机械的,对这行应该比较熟悉,省内有哪个厂家出设备吗?不能太老,但要便宜。” 吴山海顿时明白过来,原来林思危早就琢磨这个事,连设备都想过了。 新设备买不起,也的确没必要。省里每个市都有酿酒厂,像晋陵酿酒总厂这样有销量的也不多,大多数也就是维持一个本地销售,啤酒线砍得七七八八,肯定会有闲置的设备。 吴山海真是感叹,没想到丢失的那些岁月,竟然也要找回来了。 “工艺,设备,这些都不是问题。不过小林老师,还有最重要的一点,你想过没有?”吴山海进入高速思考模式。 “还有什么?”林思危问。 “人。”吴山海郑重道,“仅靠学生的实践课,根本不可能完成整个啤酒生产过程。学生是流动的,实践课也是有课时限制的,真要把实践中心当企业来办,我们需要——人。” 林思危缓缓点头,深表赞同。 她并不是没想过,更不可能忽略这个重要因素。 “是这样没错。不过,最重要的也不是人,而是——钱。有了钱,就可以招人。” 十万? 远远不够。 第113章 闲话 开办一家啤酒厂需要糖化、发酵、灌装等设备, 当下实践中心只有一部分,也只作为教学用,并没有真正投入生产运营。林思危进行了详细测算, 如果设备配置齐全, 再加上人工,启动资金大约需要三十万左右。 省厅给了十万发展专款, 实践中心小金库有一万多,缺口还大得很。 林思危和谢宝生谈过,听谢校长的口风, 学校还能拿出个五万八万的,再多也是没有了。余下的就得银行贷款。 这事后头再找顾叔叔吧,林思危想。 办厂这事, 就真的只能一边等政策, 一边应付当下, 用晋陵一句土话, 叫“泥萝卜, 吃一段洗一段”。 也不知是啤酒的诱惑, 还是出于对工作的敬业, 吴山海很快就出了品鉴报告。 报告写得很用心,跟林思危自己品尝的感觉大致吻合。当然就工艺部分而言,吴山海就比林思危专业多了。 林思危说, 吴老师报告写这么好, 我用一用? 吴山海说,随便用,小林老师你肯定是要帮实践中心争利益才会用这个。 真是理解万岁, 那——就再来五瓶? 吴山海狂喜,说小林老师你家藏着多少宝贝啊? 小林老师表示等咱实践中心生产出高级啤酒, 吴老师您就坐生产线尽头当抽捡官,抽一瓶你就喝一瓶,生产线上全是宝贝。 这场景,这画面,想想都是美极了。吴山海觉得,不仅配方要加紧,淘二手设备这事也要加紧了。 他拎走五瓶啤酒,一边品鉴,一边翻开了自己的通讯簿小本本。 … 太阳花奋力抽枝、生出暗红色新节时,顾洽从省城回来了。 他是自己走着回来的,像是从来没有受伤过。 市里、区里、街道……一众的领导都来关怀和探望,鱼骨巷62号天天门庭若市。 邻居也前后脚地去顾家,整个鱼骨巷都知道顾家二小子又立新功。而且这回差点把自己的给交代了。 林家也去了,林正清、刘玉秀,带着林家乐。 如今的林家虽然故事多多,但在鱼骨巷也算是有头有脸,毕竟出了市一中的大校长。林家上门,顾家还是很热情接待,在院子里摆了一串的靠背竹椅,晒着太阳聊天。顾洽百无聊赖伸着大长腿,当好吉祥物。 听说顾洽在省城整整治疗了小半年,林正清和刘玉秀都表示了惊讶和敬佩。 倒是林家乐不掩饰,相同的故事她早就在邻居们嘴里听过了,又不是刚知道他差点瘫痪。林家乐好奇地问:“小洽哥哥,听说你中弹了,能看看你的伤疤吗?” “不能。”顾洽道。 要搁平时,顾洽也就撩起衣服展示腰间的伤疤了,但现在他是有对象的人。 薇薇不喜欢男人衣衫不整。 而且薇薇不喜欢鱼骨巷43号这家人。他乖乖坐这儿当吉祥物,纯粹因为都是鱼骨巷的邻居,不想让爷爷奶奶难做。 林家乐没想到他竟然拒绝得如此直接,当即一愣,感觉到了顾洽的冷淡。 她小嘴一撇,悻悻地扭过头去。 章秀琴察觉到宝贝孙子爱搭不理的态度,心中自然知道原因。但人家笑吟吟过来串门,自己也不能没礼貌,赶紧扯开话题问:“欢欢呢,欢欢怎么没来?” 刘玉秀笑道:“马上毕业考试,她紧张得很,天天把自己关家里复习,不肯出门。” 所有人都知道林家欢学习成绩优异,章秀琴不免想到了顾淮,便道:“跟我家小淮一个样。小淮也是天天闷家里,一点不爱出门。小洽就是白脚花狸猫,在家呆不住,所以才送部队里,让他野个够。” “爱学习是好事。”顾明德也爱指点个江山,“你家欢欢将来有出息。” 谁都爱听别人夸自家孩子,刘玉秀眉开眼笑的,一边谦虚一边炫耀,坦然接受顾家二老对林家欢的夸赞,甚至还说:“哪有啊,还是要向你家小淮学习,争取也考到京城去,跟你家小淮上一个学校。”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86节 却没注意到,林家乐在一旁已经黑了脸。 回到家,刘玉秀顺手将晾在院子里的衣服收了,进屋着北房间喊:“欢欢啊,顾家爷爷奶奶问起你呢。你干嘛不去啊,他家小洽难得回来,去跟人家学习学习……” 话音未落,被林家乐打断:“妈,你就别不识趣了,打扰家欢学习,她考不上京城的大学怎么办?” 这话听着有点刺耳,刘玉秀将手中衣服往藤椅上一扔,道:“乐乐,妈也有话跟你说。你也十六了,马上要上高中的人,说话要有个分寸。你跟小洽是从小认识,但现在都长大了,长嘴就要看人家伤疤,你知道人家伤疤在哪里啊?” “妈你什么意思?”林家乐不解,狐疑地望着刘玉秀。 刘玉秀在顾家就看出来顾洽对林家乐态度不好,但她不知道是因为林思危,她以为是林家乐冒失,惹了顾洽不高兴。 她倒也不在意顾洽高不高兴,只是觉得失了面子,回来被林家乐嘲讽,她当即就想发作找补回来。 于是刘玉秀道:“大姑娘了,男女之间注意点,我们家被人说闲话还不够吗?” 林家乐豁地弹起,大叫道:“家里哪个闲话是我惹的,不都是你们惹出来的闲话吗?一中陈世美又不是我!” “你说什么?”林正清厉声喝道。 他本来打算进房间看书,不去管母女之间的闲事,却没想到竟然在林家乐口中听到“一中陈世美”,这五个字,扎心啊。 林家乐自知失言,却又不甘示弱,梗着脖子不服气:“对我这么凶,难道一中陈世美是说的你?” “疯啦!”刘玉秀跺脚,“才安稳几天,又要吵架是不是!林家乐你闭嘴,林正清你也闭嘴,都给我闭嘴!” 一个疲惫的声音出现在房门口:“你们吵完了没?求求你们了,能让我安静一天吗?” 林家欢披着头发,神情有些恍惚。 林正清突然觉得女儿有些不对头。林家欢平常的确比林家乐内向,话也少些,但这么疲惫却很少见。 “欢欢你没睡好?”林正清问。 “做功课太晚了吧,有点累。”林家欢抚抚脸,试图让自己清醒些,又晃到桌子那边去倒水喝。 可端着茶杯,她却没喝,像在倾听什么声音。 半晌突然笑道:“林思危来了。” 林正清和刘玉秀对视一眼,哪有林思危的声音。这孩子是见了的鬼么? 第114章 厉害 晚上, 刘玉秀伸手关了灯,林正清的手从身后搭过来。 “太累了,别烦我。”刘玉秀将他手推开。 林正清道:“我有事跟你说。” “有话快说。” “你有没有觉得欢欢不太对劲?”林正清低声问。 刘玉秀身子顿时有些发僵。她当然也发现了, 当了这么多年的老师, 她不是没见过出问题的学生。 但别人是别人,自己女儿是自己女儿。 刘玉秀立刻转身, 揪住林正清背心,咬牙低声道:“欢欢没有不对劲,她只是学习太累了。等毕业考试结束, 放松了,自然会好。” “可是……” “没有可是。林正清我跟你说,有些事, 你想都不能想。声张出去, 欢欢一辈子都毁了。” “玉秀, 真生病的得吃药的。” “她不是病。这个我懂的, 我在教学一线接触的学生比你多, 青少年有点变化很正常, 欢欢又太要好, 总给自己加压。过了这段时间就好了,你别一惊一乍的。” 她声音很低,语气却不容置疑。 “行了, 就这样。我会关注她情绪的, 睡觉吧。” 黑暗中,刘玉秀将被子一拱,背对着林正清再也没了声音。 林正清知道自己拗不过她, 再想想还有一个多月,把毕业考试熬过去, 一家人都放暑假,到时候再给林家欢好好调整就是。 重要的还是阳川路的家产啊。 自从去年连襟老肖说阳川路要拆迁,到现在半年了,也还是没见动静。为拆迁户建造的花园新村都已经造好了,第一批拆迁户都放鞭炮搬家了,阳川路至今还是个“传说中”。 再琢磨顾念申跟自己说的话,不知怎的,林正清觉得他在提点自己。 阳川路为什么不拆,是因为房子归属还有争议啊。 房子归属为什么有争议,因为胡家啊。 他睡不着了,起身披上衣服坐到书桌前,开了台灯,取出一叠信笺。 悉悉索索的动静惊动了同样难以入眠的刘玉秀。 “大半夜不睡觉你又烦什么东西?”刘玉秀不满地嘟囔。 “写点材料,找人往上递,阳川路的房子,一直拖着我们算怎么回事。”林正清扭开钢笔吸上墨水,洋洋洒洒起来。 … 自从顾洽“长了脚”,回晋陵哪里还闲得住,每天心心念念要见林思危。 可林思危工作忙,顾洽又知道她很在意实践中心的工作,万万不敢拖她后腿,只能隔三岔五去粮校门口蹲点,制造一下偶遇。 林思危“偶遇”了他两次,也是觉得好笑,问他干嘛要这么偷偷摸摸的。 顾洽倒也实在,说按规定男朋友应该接女朋友下班,但林思危虽然被喊“小林老师”,其实还是个学生身份,怕谈朋友对她影响不好。 真没看出来,顾洽居然想得这么周全。 他们格外珍惜难得的相处,每次顾洽来“偶遇”,两人都舍不得坐公交车,嫌公交车太快,一转眼就到家。 胡巧月率先发现端倪。 宝贝孙女回家时间变晚了呀。有时候到家,路灯都开了。 在窗口候了几次,总见着顾家那小子送宝贝孙女回家。有时候明明已经到了家门口,两人还要在街对面说好一会儿的话。 谈对象,就是话多! 胡巧月也不说穿,只当不知道。毕竟在她心里,林思危也只是个十八岁的小姑娘,一切都还早着呢。 再说她最近也忙。 腿脚灵便之后,胡巧月发现自己变得重要了,去隔壁王婆婆家制止了起码三次家庭惨剧。 所以林思危早点回还是晚点回,她也想开了,孩子高兴就好。 这天顾洽照例去校门口接林思危,二人步行回家,一路说不完的话。 林思危说表妹贾芳可厉害了,刚到晋陵上学就得了全市中学生作文竞赛一等奖。顾洽说一家就是像你啊,像你才这么厉害。 林思危说今天实践中心有两台设备好多年不用,她带着学生清理擦洗,发现竟然是进口产品,她打算去资料室找使用说明,让这两台设备焕发新生。顾洽说薇薇你英语好得一塌糊涂,说明书也难不倒你,你真是厉害。 林思危说顾伯伯送来的那箱啤酒一看就用心搜罗了,全是很有代表性的品牌和厂家,可惜我在品鉴方面不及我们实践中心的吴山海老师,吴老师还写了品鉴报告,等全部品鉴完要跟顾伯伯汇报。顾洽说薇薇你都这么厉害了,还这么谦虚,一谦虚显得你更厉害了。 总之,就是一个“厉害”。 顾洽觉得形容林思危根本不用费心想多少溢美之词,就一个词——厉害。 说着说着,终于阳川路281号已经遥遥在望。 “我们越走越快,今天都还没天黑,就到家了。”顾洽略有些不满。 林思危笑道:“不是咱们走得快,是天黑得越来越晚啦。” “哦对,都谷雨了。”顾洽突然有些伤感,“我的假期还只有一个月了,5月底我得归队了。” “没关系,往后你不用再上前线,咱们天天可以写信。跟见面一样。” 顾洽想了想,摇头:“不一样,见面我可以拉你手呢,写信只能摸信纸。” 林思危从自己口袋掏出手绢:“咱们交换手绢。手绢放口袋里,时时贴着人,就当拉手嘛。” 顾洽觉得这想法非常好,也掏出自己的手绢。 这年头的手绢款式亦分男女。林思危的手绢是盛开的蝴蝶和鲜花,顾洽的手绢是简单的格子布。 看着林思危将格子布手绢收到口袋里,顾洽满意极了,低声道:“以后咱俩掏出手绢,旁人一看就知道我们有对象了。” 二人正窃窃私语着,突然一阵凄历的惨叫传来,王婆婆家屋门洞开,一个男的扯着一个姑娘的头发,正死命往外拎。 “滚回你自己家,不要脸的东西,王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姑娘却死死扒住门框,哭道:“求求你,我不能回去,我回去会没命的。你就收留收留我吧,哥,求你了!” 但下一秒,她就叫得更凄历,男的拖不动她,抬脚踩她扒门框的手指,用力至极。 而王婆婆已经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放手啊,你个畜生,他是你妹妹啊,你非要她送死做什么啊。” 这等欺负女人之事,顾洽如何看得下去,他挺身而出,怒吼一声:“放开她!” 第115章 工作 打人的是王婆婆儿子庞建军, 被打的姑娘是王婆婆小女儿庞建萍。 庞建萍已经嫁人,但两年都没有怀孕,婆家说她是下不了蛋的母鸡, 丈夫更是拳脚相加, 庞建萍好几次满身是伤跑回娘家,不敢回去。 可庞建军也不想收留她, 嫌她在家占地方,看她横竖不顺眼,喝多了就动手打人。 王婆婆心疼女儿, 又拦不住儿子,可怜庞建萍在婆家被丈夫打,躲回娘家还要被哥哥打。 胡巧月实在看不下去, 会叫庞建萍到自己家避一避, 等庞建军酒醒了再回去。 现在天色都还亮着, 庞建军就已经喝多了。 听见有人喊住手, 庞建军抬起一双血红的眼睛, 死死盯住顾洽:“别管闲事, 滚开。” 他哪知道, 眼前这位年轻人,在前线经历过枪林弹雨,执行过最凶险的任务, 内心早已无坚不摧。即便受伤只能坐轮椅, 都能徒手制服持刀歹徒。就庞建军这么个虚胖的酒鬼,哪会入顾洽的眼。 “放开她。”顾洽沉着脸,握拳大步上前。 “哪来的小赤佬……”庞建军一脚踢开庞建萍, 拎起拳头冲向顾洽。 可下一秒,就听见一声闷响, 庞建军轰然倒地,摔得哎哟哎哟直叫唤。一边叫唤一边还不服,爬起来又向顾洽冲过来。 这回大家都看得清清楚楚,顾洽一把将他拳头格开,右腿顺势一扫,庞建军又一次摔倒在地。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87节 这次,顾洽可不再给机会,直接将他摁在地上,扭住双手反绑于身后,膝盖将他抵死死抵住,抵得动弹不得。 “打女人算什么本事!”顾洽生平最讨厌这种人,用力扭着他的手,“有本事来打我啊。” 庞建军吃痛,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哇哇乱叫:“你是谁,这是我家家务事,不要你……” 最后一个字还没出口,顾洽手起掌落,狠狠拍在他肥大的脑袋上。庞建军顿时被劈了个嘴啃泥。 他闻到了血腥味。也看到一滴鲜血滴落在眼前的泥土上。 “出人命啦——”他一声惨叫,竟一骨碌晕了过去。 “没用的东西!”顾洽抛开他,不屑地拍打着身上的泥尘,“我还以为多横,一掌都吃不住,呵。” 那边王婆婆已经扑向庞建军:“建军你怎么样啊,伤没伤着啊。” 庞建军一口气缓过来,委屈地喊:“妈,他们要杀人啦——” “没有没有,有妈在,妈护着你,只要你不喊打喊杀的,他们不会动的啊。”王婆婆紧张安慰。 林思危无奈地摇头叹息,王婆婆的确心疼女儿,但真要儿子有个三长两短,她瞬间就能抛掉女儿。 所以庞建萍如此命运,真正不奇怪。 她扶起庞建萍:“建萍姐,你伤着没?” 庞建萍已经泣不成声,明明想伸手拭泪,却在脸上拭出一道血痕,一时不知是嘴角流的血,还是手指被踩伤。 瞧着王婆婆给儿子检查伤势的紧张劲,她是顾不上女儿了。林思危想让庞建萍上楼缓缓,恰好胡巧月在二楼探出身:“思危,带建萍上来。” 顾洽已经绽开明媚笑容:“奶奶,我也上来?” “一起来。” “好嘞!”顾洽大声回应,转身又对庞建军变了脸,恶狠狠道,“告诉你,我是思危的朋友,你再胆敢再欺负任何一个女人,我可就不是扭手脖子……” 他打量着庞建军,顿了一顿,道:“我直接扭断你脖子。” 庞建军刚刚连摔两个嘴啃泥,早已经把酒摔醒,听到顾洽这么威胁,不由打了个冷战。 这位“思危的朋友”长得又高又壮,出手狠辣,手劲无比大。满嘴的血腥味提醒他这个男人的可怕,他只敢含糊又不甘地嘟囔:“家务事都管,这是家务事。” “别顶嘴了!”王婆婆怕儿子又吃亏,死拽他回屋。 拽到半道,庞建军转头盯住庞建萍,恨恨道:“别以为有人撑腰,胡家也不是好人,资本家马上把房收走,我也要睡大街!” “别说了,别说了!”王婆婆慌乱地打着岔,一直到进屋关门都没敢看一眼林思危。 看来阳川路又有新传言了啊。林思危冷笑一声,扶着庞建萍上楼。 庞建萍伤痕累累,额头上撞出个乌青大包,嘴角摔出血,手指被踩得皮肉都扁了,还好没伤到骨头,胡巧月给她清创时,庞建萍眼泪扑籁籁地流。 是身体上的痛,更是心上的痛。 顾洽在部队里学过护理知识,熟练地给胡巧月打下手,很快将庞建萍伤口处理好。 此时隔壁王婆婆家完全没有了动静,没人过来问庞建萍的消息,也听不到庞建军的咒骂。 今天应该不会再起冲突,顾洽很识趣,知道三个女人必定还有私密话要说,便告辞回家。 林思危送他下楼,也未多讲,只相互捏了捏手指,目送他离去。 等她转身上楼,已经听到庞建萍呜呜地哭:“胡奶奶,你说天下这么大,怎么就容不下我。” 胡巧月没说话,拉着庞建萍缠满纱布的手,怔怔地看着。 几曾何时,她也被打成这样。那些人用皮鞋蹬她的手指,只因她是教英语的,只因她的手曾在黑板上写过漂亮的英语板书。 她的手指也是这样,鲜血淋漓,几不成形。 那时候没有人挺身而出,她被扔在学校礼堂冰凉的石板上,一直到深夜,黑暗的礼堂只有她一个人,她才敢借着屋顶漏下的一点点月色,将绑在手上的绳子咬开,默默地回家。 还好,她还有一间可容身的二楼小屋。 她比庞建萍强。 她在小屋里养伤。有时候伤好了,再被拉出去继续折磨;有时候伤还没好,就被拉出去羞辱。 胡巧月摊开右手:“建萍,瞧见我这根小指吗?也是被踩断的,没有及时治疗,后来就一直这样弯着了。” “胡奶奶……”庞建萍止住抽泣,怔怔地望着那截弯曲的小指。 “我们女人,是很难的。”胡巧月缓缓道,“我们被欺负习惯了,哪怕暗室里有一道月色,都不敢相信那是老天在让我们逃跑。” “逃跑……”庞建萍喃喃地,“可是我能跑到哪里去?” 她踉跄着起身,用包缠住的手艰难地撩起上衣,又褪下裤子:“你看那畜牲的下手,我实在是不敢回去。” 胡巧月和林思危被眼前这一幕震惊。 庞建萍的双ru、大腿内侧,布满了骇人疤痕,鲜红的、疙疙瘩瘩的,像丑陋的蜈蚣爬满了本该最美丽的地方。 “这是……烫的?” 庞建萍点点头,又落下泪来:“他说我当初就是用这些东西诱惑了他,才让他娶了我这么一个没用的不下蛋的母鸡。 “他说母鸡吃得还少,我不上班,不挣钱,还得吃他家的饭。 “他说这些东西本该是生养用的,生在我身上,除了诱惑男人没有半点用处。所以他每回一生气,不是把我往死里打,就是用烧红的锯条烫我这些地方…… “胡奶奶,我躲都躲不了啊——” 说到最痛处,庞建萍一声哀嚎,号啕大哭起来。 “要死了,这是犯罪!”林思危气得双拳握紧,“警察不管么?报警啊,把他抓进去!” 胡巧月深深地望她一眼。 林思危突然清醒,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林总的时代。即便是林总的时代,家暴案都时常以“清官难断家务事”被糊弄过去,何况这个年代。 “你这些伤,你妈知道吗?”胡巧月问。 庞建萍点点头,又摇摇头:“不全知道。何况,她知道了也没用。我生不出孩子,她腰杆也不硬。我哥说阳川路街坊都在背后指着我们庞家脊梁骨说闲话,说我老是跑回娘家,连累他也被人看不起。” “胡说!”胡巧月生气,“阳川路的人没有这么无聊。反正我从没听说有谁在背后闲话你。” 林思危心想,奶奶啊,你以前天天把自己锁家里,你能听见什么哦。 她相信,闲话肯定有人说,但人活一世,怕什么闲话呢。更何况阳川路大多数街坊还是善良的。 再者,庞建军自己都常常把老婆打回娘家,他还怕妹妹回娘家被人看不起? 都是借口罢了。 林思危想起刚刚庞建军说的那句话——“别以为有人撑腰,胡家也不是好人,资本家马上把房收走,我也要睡大街!” 她心中一动,觉得庞建萍碍于情面,应该保留了一些话。 “建萍姐,你哥非要赶你走,不仅仅是因为丢面子吧。”林思危道,“他还有别的原因,建萍姐你不用不好意思说。” 庞建萍本来哭得脸色惨白,被林思危这么一问,竟然有一丝飞红。 她期期艾艾:“他说……他说以前这里半条街全是胡家的产业,政府要发还给胡家,我们都得搬走……” 林思危迅速和胡巧月对望一眼,真是没影的事都传得飞快。 “他说就算不还给胡家,阳川路也早晚要拆迁,说我回来就是为了占房子。他叫我死了这条心,搬走政府也要分房子,拆迁政府也要分房子,那都是分给他的,我是嫁出去的女儿,就该回到婆家去。 “可是……可是他不知道我都这样的,我怎么敢回去啊……呜呜呜……”她又哭起来。 又是因为房子。 胡巧月挑挑眉冷笑,只觉得自己无话可说。 林思危知道触动了奶奶的伤心事,走过去,替庞建萍轻轻地拉好衣服,道:“建萍姐,我来得晚,以前不清楚你的处境,但奶奶说过,你是她看着长大的,也曾经是漂亮快乐的小姑娘家。没有哪个女人该当吃这样的苦,天下之大,不是只有婆家和娘家。” 庞建萍怔怔望着她:“我连工作都没有,我能去哪里。” 她是最后一批下乡的知青,去了农场,没一两年就回城当上待业青年。认识那男人后,听信男人说会给她安排个好工作,不仅轻易地在一起,还拒绝了政府安排的工作。 如今的困境,固然是她遇人不淑,其实也有天真轻信的原因在。 “有手有脚,还怕养不活自己?”林思危本想劝她离婚,但转念又想,她不敢离婚必定也是怕离婚后没有生活来源,那她就该先有生活来源,再提离婚。 胡巧月也道:“思危说得对,你能养活自己最重要。有了钱就不用看别人脸色。” 庞建萍点点头。但眼神里还是迷惘。 跟一个城里姑娘说“养活自己”,的确她除了找政府安排工作之外,想不出其他办法。 不如农村姑娘啊。 林思危暗叹,我妈一个人就能把我拉扯大,我小姨养鸡种菜都能让供销社收购换钱,没有“工作”这个概念的人,反而无时无刻不在“工作”。 晚饭后,王婆婆来叫庞建萍回家。 说你哥哥酒醒了,嫂子侄子也从娘家回来了,今晚肯定不打你。 林思危听了一阵沉默。 “今晚肯定不打你”,这竟是一份安全承诺,多么荒唐。 庞建萍一步三回头,终究还是惊恐地回了家。可以想见,就算家里给了安全承诺,她这一晚上必定也是不敢睡觉。 “建萍姐才26岁,就被摧残得没有了生活的动力。” 林思危将换下的衣服都泡进木盆里,一边搓洗,一边跟奶奶聊天。 奶奶却不说话。 “奶奶,你还在为建萍姐难过吗?” “嗯。” “奶奶别太难过了,性格决定命运,她要自己有内动力,才会有改变命运的可能。我们旁人也强求不来……” “思危。”胡巧月打断她,“帮帮她。” 胡巧月甚少拜托别人,自己的事都不太愿意麻烦人,更别说为了旁人。 她素来性子冷淡,纵然现在心扉打开,已经热情很多,却还是不愿多事的人。 林思危笑道:“告诉我原因,奶奶。” 胡巧月抚着那根弯曲的小指,幽幽道:“当年我满手是血回家,饭菜馊了,水缸空了,老鼠爬到了锅灶上。我又饿又冷,半夜发烧,整个人昏昏沉沉。 “我想去北阳台上吹吹风,清醒一会儿。可那一刻我浑身酸痛,望着运河里浩荡混浊的河水,不由痛哭起来,我这一生孤独无依,世上没有了可牵挂之人,不如就这样去了吧。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88节 “我爬到阳台石墙上,正要往下跳,砖缝里伸出一只小手,说,奶奶不要哭,我把苹果给你吃。 “是建萍,她藏了一个苹果,晚上偷偷躲到北阳台上吃。听到我哭,她想来安慰我。” 胡巧月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半个苹果,啃得吭吭洼洼,却救了我一条命。思危,你懂那种感受吗?” 林思危能懂,却又不全懂。 “建萍她自己已经不记得了,我却记得。那半个苹果,就是黑暗的礼堂中照进的一道月光。所以思危,帮帮她。” 林思危蹲到奶奶身前,拢住她的手,连那根弯曲的小指一起,拢住。 她重重点头:“好的,我来想办法。” … 第二天一到学校,吴山海说接到了机电公司的新订单,对方要得有点急,他要研究安排一下新课程,确保按时交货。 林思危看了看课程表,道:“吴老师,上次你就说,晚自习时间其实也可以安排实习课程,减轻一下其他任课老师的负担?” “是啊,你没见每周都要给学生们排点晚上的活动么,不然他们晚上闲着就容易生事。你当老师们愿意晚上在这儿啊,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谁不想回家。不过算了,我也就是这么一说,咱俩也是上有老……” 他一想不对,嘿嘿一笑:“小林老师只有老,没有小,哈哈。但我总不能把小林老师锁这儿加班啊,校门口那小子得吃了我。” 说的顾洽。 林思危小脸微微一红,忽略忽略,道:“我有个邻居,高中生,待业没工作,我想她应该可以24小时住这儿。” “多大年纪?男的女的?” “26岁,女的。” 吴山海笑道:“这年纪也是要成家立业了,谁肯24小时卖在这儿啊。” “跟你说实话吧,吴老师,她有家回不得,夫家婆家都不要她,不用担心她呆不住。” “这么可怜啊……”吴山海想了想,道:“高中学历过来当当值班老师倒是足够了,这里吃住也都方便,不过,咱们给不了多少工资的,人家不会嫌弃工资太低吧?” “不会的。她只图有个栖身之处。” “那还有什么问题啊。咱这待遇,只怕没人肯来。她要愿意,明天来都可以。” 晚上回家,庞建萍居然已经在胡家,正帮胡巧月腌肉。 见到林思危回来,庞建萍很是不好意思,低声说:“我哥又在喝酒,我赶紧出来避避。他喝多了,闹完了,就会去睡的。等他睡着我再回家。” “没事,我家欢迎建萍姐。”林思危乐呵呵的,招呼庞建萍一起坐下,“建萍姐,有事跟你说。” 庞建萍诚惶诚恐坐下:“什么事?” 心里却在祈祷,千万别是赶我走,让我在这儿做什么都可以。 只听林思危道:“我们学校缺个值班老师,你愿意去吗?” 庞建萍一怔:“我?老师?” 这是没法把自己跟老师这身份联系起来。林思危笑道:“就是实践中心晚上有课,你就得带带班,课程不复杂,但要负责发放原材料,下课后要清点收拾。还有,要住在学校。” “住在学校?”庞建萍眼睛一亮。 林思危点点头:“是的,按学校规定是一周六天。” 庞建萍立即接道:“没事,我可以一周七天,我不要休息的,只要有地方给我住。” “地方肯定有。学校宿舍多的是,或者就住实践中心也没问题。吃饭呢,食堂一天三餐都有,学校会给教职员工按标准发饭菜票。” 一听还管饭,庞建萍更激动了:“没问题没问题,这么好的工作我真的可以吗?” 她居然连工资都没问,甚至已经开始觉得自己配不上这份工作。 “建萍姐,听我说完。这个工作和学校老师不一样,严格来说,值班老师是没有工资的。” 胡巧月有点不同意了:“没有工资怎么行啊,就算管吃管住,总要买点生活用品的啊。” “可是我觉得……不要紧……”庞建萍有点无措。 林思危正色道:“没有工资,只有一天六毛钱的生活补贴。” 她以为庞建萍会算一下账,没想到庞建萍哇一声哭了出来:“我真的可以赚钱了吗?思危你快掐我一下。呜呜呜……” “姐姐,你不算一下够不够花?” 庞建萍已经把脸都哭花了:“一天六毛,一个月都快二十了,呜呜呜……” 行了,现在林思危确定她会算账,而且算得挺快。 林思危知道这年头的高中生,有些是蛮水的,细究起来没正经上过几天学的也有很多。庞建萍平常看着谈吐也不错,算账也利索,想来这个高中学历该是名符其实了。 不过,高兴归高兴,林思危关照庞建萍,先不要跟家里说去哪儿上班,连夜收拾东西,明天早上粮校门口见。 婆家这么久没来领人,想来也很高兴少了一个白吃饭的。娘家更是有个巴不得她赶紧滚蛋的哥哥,只要她走人,根本不在乎她去哪里。 但要是知道她找了工作,指不定就想来搜刮一点。 庞建萍现在还是初出茅庐的“职场菜鸟”,她还对付不了这两个极品之家。悄然离开,对她好,对学校也好。 林思危没想到的是,庞建萍连夜就走了,都没等到天亮。 第二天她在校门口见到庞建萍时,门卫师傅探出脑袋直打招呼:“哎呀,不知道是小林老师的朋友啊,她在校门口蜷了一夜,早知道是小林老师的朋友,你进来找个地方睡啊。” 庞建萍就这样成了实践中心的一员。 她不肯住教工宿舍,说自己是来值班的,那就要住在实践中心。好在实践中心地方也大,之前那位老教师已经办了退休,空出来的办公室就给了庞建萍。 办公室有个午睡的小隔间,庞建萍就把它当成了自己的家。 没几天,吴山海就有了新体验,现在每天早上来上班,地拖好了,桌子擦好了,热水打好了,就连当天的实习课程也在黑板上写好了。 “就小庞老师这样的,能不能再来几个啊?”吴山海感叹。 林思危眨眨眼:“等咱们实践中心的收入再翻三倍?” “大清早就做上梦了?”一个声音在实践中心门口响起。 居然是许久不见的肖慧玉。 林思危这才想起,出去实习的同学们都要返校了。 第116章 往事 肖慧玉一早就到了宿舍, 见到了陈雅芬和徐逸。 听闻林思危竟然留校当了老师,肖慧玉十分震惊。酿酒总厂那么好的单位,林思危竟然没去。她第一反应是, 该不会林思危在厂里出了什么事吧? 呵, 就她那不安分的样子,出事才是正常的。 转念一想, 怎么这么大的事,自己都没听小姨说过? 肖慧玉心中顿时生出一丝快感。小姨一定被蒙在鼓里,否则林思危被酿酒总厂退货, 小姨早就应该去娘家宣传一百遍了。 肖慧玉一家对小姨一家的感情颇有些微妙。 对外,整个刘家都是共同体。以前以刘腊根为核心,刘腊根退休后, 林正清就是他们的“精神领袖”。但私底下, 刘金秀有一种抱大腿的卑微。 以前抱父亲的大腿, 虽然也是抱, 但姐弟三个都抱, 抱得很坦然, 也很公平。 但现在她和弟弟两家抱林正清的大腿, 三姐弟就有了高低。于是她就生出了“希望妹妹好,又希望妹妹不要太好”的心理。 肖慧玉完全能感受到母亲的这种妒忌,其实她自己也妒忌。尤其从小就听多了“你看看人家欢欢乐乐”。林家欢林家乐从小成绩好, 而她连个高中都考不上。她内心也阴暗地希望那对双胞胎不要过得太好。 上次双胞胎突然冒出来个同父异母的亲姐姐, 她就暗爽了好久,刘金秀也暗爽了好久,还以为妹妹真的嫁了人人羡慕的好老公, 又帅又有才华还脾气好,原来是个二婚啊。 可见妹妹的婚姻也很凑合嘛。 刘金秀看妹妹, 就生出了一些同情,比以前顺眼了。肖慧玉也觉得双胞胎没自己幸福,优越感强了几分。 眼下,小姨夫把“出了事”的林思危安排到粮校当老师,还瞒着小姨,肖慧玉更为母亲感到高兴。这说明,小姨的婚姻比她们想象的更差,何止是凑合,完全是貌合神离,只怕凑合也很难了。 看来林家欢和林家乐,也没资格那么骄傲。 肖慧玉暗爽了一会儿,终于达成了心理上的满足,另一种不爽开始滋生。 她已经认定林思危是在酿酒总厂出了事,但出了事居然还能留校?她不爽。 所以她第一时间奔到实践中心来找茬,刚到门口,就听到林思危在展望未来,忍不住就出言相讥。 林思危看到刘家的人,脸色自然不会太好看。 更何况还是肖慧玉这个整天使绊子的酸货。 听闻肖慧玉说她大清早就做梦,林思危瞥她一眼:“你不会连梦都没有吧,哦,你有外公帮你做梦。不过听说刘书记最近忙着举报写黑材料,有空帮你做梦?” 肖慧玉一愣:“什么举报,什么黑材料?” 林思危轻轻冷笑,很是不屑:“你也不用知道太多,反正记着你们刘家全都不是东西就对了。” “林思危!”肖慧玉大怒,顿时提高嗓门,“别仗着你留校当老师,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我让外公给谢校长打电话,立刻把你赶走!” 话音刚落,庞建萍举着大扫把冲过来,直接把刚扫作一堆的垃圾向肖慧玉身上扫去,一边扫一边喊:“打扫卫生呢,快走快走。” 垃圾全都扫在肖慧玉腿上鞋上。肖慧玉大叫一声,跳了起来,她今天特意穿的新皮鞋,想到学校来别苗头,顺便在丁韶武跟前晃晃,没想到被扫一鞋的灰。 “你干嘛!”她跺着脚,尖声喝斥。 “马上校领导要来检查,这位同学别影响我工作。” 庞建萍才不管她是谁,反正一看就是对林思危不好,这种人自然就是扫把伺候。她敢走得慢点,庞建萍就敢把垃圾往她脸上扫。 “我……我告诉班主任!” 肖慧玉发现实践中心力量壮大了,竟然有新老师了,新老师跟林思危还是一伙的。识时务者为俊杰,赶紧跑,去找班主任张翠告状。 张翠老师正从办公室出来,要去教室,被肖慧玉跟上。 “张老师好!”肖慧玉也懂得迂回。 张翠老师不疑有他,微笑点头:“肖慧玉啊,在轻工局实习收获如何?” 肖慧玉哪有心思说什么实习,随便回答几句,就问:“林思危留校当老师了?” 张翠老师点点头:“对的,在实践中心。” 得到肯定答复,肖慧玉扬起眉毛:“就知道她不会好好工作,咱们粮校是什么收破烂的地方吗,怎么酿酒总厂退回来的都要。” “你在说什么?”张翠老师以为自己听错了。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89节 “她不是被酿酒总厂退回来了吗,肯定是出事了,人家不要她啊。” “怎么会有这种传言?”张翠老师皱起了眉头。 肖慧玉以为自己猜对了,凑到老师跟前,低声道:“她是我小姨夫的私生女,名声很坏的,传言可多了。这种人怎么可以当老师啊,咱们学校的名声都会被她败坏掉。” 张翠老师看她一眼,脸色凝重:“你们是亲戚,就更不能说这种话。” “亲戚也不能包庇啊。她都被酿酒总厂退货了,咱们学校也不能收。我是为母校着想。”肖慧玉说得理直气壮。 “林思危不是货物,她也没有被任何地方退回。” 张翠老师缓缓地、语气郑重地:“林思危在酿酒总厂的实习工作非常出色,引起了省轻工厅领导的关注,领导钦点让她留校任教,一起建设粮校。” “啊?”肖慧玉目瞪口呆。 她以为自己在市轻工局实习已经是全班最牛的单位,同一栋楼可坐着市局领导。虽然她跟领导们也说不上话,但这份优越感让她这次返校都洋洋得意。 没想到,林思危接触到了省厅领导? 省厅领导还给她安排工作? 这个真相突破了肖慧玉的认知,她难以置信,甚至开始怀疑班主任是在为学校遮掩什么。 “怎么可能,呵呵,她就是去了个厂子……”肖慧玉有点语无伦次,“领导是不是看她漂亮……” “肖慧玉!”张翠老师厉声喝道。 她是真生气了。 作为带了肖慧玉三年的班主任,她并不喜欢这个学生,笨,懒,还刁滑,但这学生有个当过市领导的外公,而且这外公是出了名的霸道,张翠老师也就睁一眼闭一眼。 没想到肖慧玉小小年纪,思想竟然这么龌龊。 “省厅郁副厅长,女的。优秀的人自然欣赏优秀的人,林思危工作认真,富有才华,得到酿酒总厂的一致赞扬,厂里都不肯放人。你要心里还有母校,就不要再传这些有的没的。” 见班主任动怒,肖慧玉也吓一跳。这才反应过来,事情好像不是她想像的那样。 林思危真的凭自己本事得到了留校的机会? 可是她傻吗?酿酒总厂效益多好啊,收入和福利在全市都排得上,听说在新建的花园新村都拿了两栋,要分给厂里职工的。 林思危不留在酿酒总厂,却来粮校当老师? 而且是实践中心那样的地方。实践中心以前只有个吴山海,谁都知道是犯了错误没地方去,在这儿求个栖身之所的。 肖慧玉狐疑不定,又不敢再跟班主任多话,嘟囔着甩锅:“知道了张老师,我也是听陈雅芬她们说的。” 张翠又看她一眼,心里其实不信,她带了三年的班,班长是什么样的人,她还是清楚的。 实践中心,庞建萍气呼呼:“我说这小丫头嘴巴怎么这么坏,原来是你后妈的外甥女。” “谢谢建萍姐,直接扫了她,帮我出气了。”林思危再想起肖慧玉一脚垃圾被扫走的样子也觉得好笑,庞建萍的扫帚立了大功。 庞建萍有些不好意思,道:“我也不知道自己可以这么凶的,当时就觉得她讨厌,举着扫把就上了。” 说完,自己都嘿嘿笑了。 笑完又道:“听说你后妈还是什么领导家庭的呢,全家都这么不讲道理。” 林思危心中一动,问:“以前我奶奶在阳川路也没少被人戳脊梁骨说闲话吧?” 庞建萍在阳川路长大,对胡家的确是再熟悉不过。虽说嫁出去两年,也常听王婆婆说起隔壁的胡家,听到林思危这么问,庞建萍不由叹了口气。 “你奶奶一个人生活这么多年,以前又独来独往的,闲话总会有。不过大多数街坊都能分辩是非,主要还是你爸娶的那个刘家,太盛气凌人了,听说是完全不让你爸跟这边来往,一定要断绝关系的。” 林思危笑道:“建萍姐不用为林正清遮掩,不全是刘家的问题,林正清问题更大。他眼里从来只有自己,如果有必要,他可以跟所有影响到他前途的人断绝关系,包括刘家。” 没想到林思危这么直接,庞建萍倒也舒一口气,道:“你也知道,你奶奶以前是千金大小姐,落难到这样的田地,总会有些恶毒的人来欺负的。不过她很要强,我听街坊们说,她一个人带大孩子,工作也很敬业,慢慢地,大家就开始尊敬她。再后来,孩子也不认她,她成了孤老太太,大多数街坊还是……同情她的。” 她将“同情”二字说得小心翼翼,生怕冒犯到要强的林思危。 因为在她心里,总觉得胡巧月那么坚强,几乎不需要别人的同情。 但林思危的关注却不在这里。 在她心里有个横亘很久的疑团,那就是——她的爷爷。奶奶从来没有提起过她的爷爷,甚至林思危偶尔将话题引过来,奶奶也会假装不经意地回避。 听到庞建萍说奶奶一个人带大了孩子,林思危又好奇起来。 “建萍姐,你了解我爷爷吗?” 庞建萍一愣,再看向林思危的眼神就有点奇怪。犹豫半晌,庞建萍道:“这个……你奶奶不跟你说,我也不好乱嚼舌根啊。” “那你别说,让我猜,你说是或不是。”林思危不由分说,问,“我爷爷是早逝吗?” 庞建萍缓缓地摇了摇头。 第117章 爷爷 庞建萍这反应倒让林思危始料不及。 她又问:“难道我奶奶和爷爷离婚了?” 庞建萍还是摇摇头。 没有早逝, 也没有离婚,那是…… 虽然难以置信,林思危还是大着胆子问:“没有离婚, 却老死不相往来?是不是他还在人世?” 庞建萍依然摇摇头。 不过这一回, 她摇得也不太坚决了。 庞建萍皱皱眉,低声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他是不是还在人世。” “这到底是什么情况啊?”林思危摸不着头脑。 “因为根本没人知道你爷爷是谁。” 庞建萍脱口而出, 终于感觉到解脱:“算了,我还是跟你说了吧,你别去问你奶奶。” “肯定不问, 建萍姐你说。” “我小时候听街坊说,你奶奶生孩子时,胡家还兴旺着。一个未婚的千金小姐怀了孩子, 这事稀奇得很, 应该也算……是个丑闻的。但不知道为啥, 胡家也就让她生了, 生了还就在家里养着。胡家从来不说这孩子怎么来的, 你奶奶也从未对人说过。 “后来的事你就知道了, 解放前, 胡家两兄弟去了海外,不知道你奶奶为什么留下了。一开始家里过得也富足,还有佣人照顾的, 后来土改, 就……就……” “就只剩一个阁楼了。”林思危苦笑,又摇摇头,“不想这些, 应该说,好歹还剩个阁楼, 让我奶奶有个栖身之处,坚强地生活到现在。” 见她开朗,庞建萍才放下心来,总算觉得自己没有好心办坏事。 她很真心地说:“过去再不好,如今你奶奶也是过得好了,身边有你陪着,说不定马上还会发还家产。” 林思危抚抚额头,也不忌讳:“反正这事有政策,政策让发还,就不会少我们胡家的。政策不允许,那我们私下想一百遍也没用。” 庞建萍倒也想得明白:“思危你放心,我对胡家落实政策是举双手赞成。反正娘家我也回不去,就我妈和我哥那样待我,阳川路的房子跟我也没有一点关系。衷心希望你家符合政策,全部发还了才好。” 二人说了几句,正要分头去工作,林思危突然又想到一个重要的问题。 “建萍姐,这里头不对啊。” “什么不对?” “既然我奶奶凭空生的孩子,那为什么不跟我奶奶姓胡,却要姓林啊?” 庞建萍想了想,是这个道理,怎么阳川路的街坊就没有讨论过呢?这么重要的细节都没讨论到,是讨论起来有保留,还是自己没有深入讨论啊? 这真是一个谜。 上课的学生陆陆续续过来,林思危和吴山海在实践中心巡回,忙碌的上午一眨眼就过去。 一打下课铃,陈雅芬手里拿着饭盒,已经迫不及待等在实践中心门口,看到林思危出来,热情地拥抱过来。 二人数月不见,各自都变化不小。 “快说快说,我是不是变白了?”陈雅芬拉住林思危的手,将脸往她眼前怼。 林思危笑晕,不用怼这么近也能看出来啊,陈雅芬白了,也瘦了,比在学校时好看很多。 “看来粮库工作很适合你啊,不用晒太阳是吧?” 陈雅芬嘻嘻一笑,亲昵分享秘密:“我贴黄瓜片,听说能让皮肤变好。” 真够先进的,这不应该是外国和港台影视剧大量进来之后,国人才学到的护肤秘笈吗?这年头大多数人能把脸洗干净都不错了,陈雅芬居然率先护肤。 不过林思危再清楚不过,贴黄瓜哪可能变白,还是生活规律了,吃得也好了,而且也少晒太阳了,皮肤才会变白变细腻。 林思危摸她脸,果然手感也很好,很滑嫩,啧啧称赞道:“下血本了啊,黄瓜不便宜的,给你妈知道了不骂你?” “嘿嘿。还是你了解我妈。”陈雅芬竖大拇指,“这还能让她知道?我主动下厨做饭啊,每回切好黄瓜片先贴脸上,过十分钟再拿下来炒菜吃。” “啊,那你全家吃你脸上的油……” “那还省了家里的油呢。”陈雅芬大言不惭,“这叫物尽其用。” 林思危突然觉得,陈雅芬应该分到菜场去工作,一定是个“物尽其用”小行家。 二人说说笑笑地往食堂去,迎面遇上了前呼后拥的丁韶武。 “思危……啊不对,小林老师!”丁韶武深深一鞠躬,然后哈哈大笑起来,跟身边的男生吹嘘,“林思危,厉害得不得了,我爸厂子都留不住她,人家留校当老师了,省领导特批。” 晕,原来是这位漂亮大嘴巴,一天天地给林思危搞舆论宣传。 那些男生也都认识林思危,有些还得过林思危好处,搞过一些英语学习小窍门,一听这话,纷纷跟着丁韶武鞠躬,七嘴八舌喊着“小林老师好”、“小林老师辛苦了”、“小林老师无私奉献”、“小林老师德高望重”,把经过的女生都逗乐了。 吃饭他们也要挤一桌,讲自己实习的那些事。 聊起来才发现,其中有个叫霍元林的男生,和陈雅芬是一个地方的,工作单位离得也不远。男生立刻开始起哄,说这个叫缘分,把陈雅芬闹了个大红脸,都不敢正脸瞧霍元林。 林思危暗自好笑。别看陈雅芬平常能干利落,一说到这个还挺害羞呢。 其实也有人起哄她和丁韶武,但林思危落落大方,丁韶武一脸笨蛋相,只会挠着头说:“人家现在可是林老师。”起哄的都觉得没劲。 这边一桌热闹友好,谁也没有注意到,旁边一桌的肖慧玉死死盯着这边,冷哼一声:“还是这么不要脸。” 徐逸是被她拉住才不得已坐一起,其实心里对邻桌的热闹也很羡慕。 见肖慧玉又在背后说人,徐逸低声道:“大家都是同学,这次回来也相处不了几天,别看她不就行了?” 肖慧玉冷笑道:“你倒是离开这儿就见不到了,我有什么办法,和这种人是亲戚,逃都逃不了。而且以后我们局里开展工作,也是经常会和粮校有联系的。一想到以后甩都甩不脱她,真是恨死了。” 徐逸默默扒饭,半晌说:“我只关心正式上班后,工资能定几级。我妈说,我的工资要拿出来养弟弟的。” 肖慧玉瞥她一眼,觉得这人也靠不住,要搞掉林思危看来还是得靠自己。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90节 … 没两天,同学们就不起哄林思危和丁韶武了,因为他们都听说了,那位战斗英雄顾洽每天都来等林思危下课。 什么关系不言而喻。 这事就连苏红霞都知道了。 贾士兵在村上找了两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帮忙,管饭,按计工分的方式结算工资,苏红霞一下就轻松许多。 这天苏红霞买皮子跺馅,包了两大匾馄饨,想着林思危奶奶也爱吃,就拿了几十只送到粮校来。 就在门口等林思危的功夫,苏红霞见到了顾洽。 又见到林思危出来,顾洽兴奋地迎上去,那个贱兮兮的样子,苏红霞就知道,大概是外甥女的对象。 想着外甥女小是小了点,但这对象长得高大帅气,还穿着军装,一看就靠谱。 林思危也没想到,小姨和顾洽会撞了个正着,便也大大方方给二人相互介绍对方。 顾洽自然知道小姨,已经听林思危说过无数遍,赶紧发挥日常哄人功夫的一半,不费吹灰之力就“收服”了苏红霞。 而苏红霞听说顾洽是鱼骨巷顾家的,顾市长不就是林思危口中的顾伯伯吗?苏红霞心中便也有数了。这家庭不错,配得上我家思危。 这就是如今的苏红霞,她对自家的定位早就变了,不再是唯唯诺诺低人一等的农村人,而是闯荡江湖到哪儿都能立足的贾老板和苏老板娘,宝贝外甥女也是得到省领导赏识的学校老师,业务骨干。 意外见过林思危又一位家长,顾洽也是兴奋,一边积极表态自己是休假探亲,月底就要回部队,以免苏红霞觉得自己游手好闲,一边主动问苏红霞要地址,说要去看看她家的配载点。 反正他有事没事就四处跑,自从登了阳川路281号的门,最近也时不时白天去陪胡巧月说话,帮她干点重活,惹得胡巧月对他的印象直线上升,比在省城军总时又上升了好多。 不过今天他打算送林思危到家就回去,不能跟她们一起吃馄饨。 因为顾淮回家了。 “小淮哥回家了?”林思危意外。 顾洽说:“他导师在晋陵哪个研究院接了一个项目,带队过来做项目,整个暑假都在家。” “那倒是好,不然你月底回部队,你爷爷奶奶又要冷清。这下能有人陪陪他们了。” “马上我姐也会回来,趁着我和大哥都在家,全家聚一聚,到时候你也来。” 林思危扬扬眉,总有一种“原来我就这么被顾家套牢”的幸福感。 送到楼下,二人像往常一样,在树后捏捏小手,然后依依不舍告别,顾洽说,明天副食品商场会到货一批进口水果糖,他去排队买给林思危吃。 其实林思危也不怎么爱吃糖。但,她爱吃顾洽排队买的糖。 胡巧月见到林思危带回来的馄饨,眉开眼笑。她早就想吃馄饨,但家里就两个人,买菜买肉弄一顿,吃不了几个,没法弄。 “这下不用等着隔壁王婆婆家做馄饨给你端了。”林思危道,“小姨说,想吃就跟她说,现在她每天都要做六七个人的饭,弄这些家常便饭了。” 一听提到隔壁王婆婆,胡巧月声音放低了:“思危啊,我跟你说,今天建萍婆家过来要人了。” “啊,他们还有脸上门要人?” 第118章 要人 原来往日庞建萍躲回娘家, 但凡住上几天,不是被哥哥庞建军打回婆家,就是庞建军去她婆家闹, 让她老公去接人。 这回居然沓无音询, 婆家也觉得奇怪,就叫儿子上门接人。 庞建萍老公一到阳川路, 才知道庞建萍都离开一个多礼拜了。 王婆婆说:“建萍早就回家了呀,不在我这里。” 男的说:“怎么可能,根本没回家, 是不是你们把她藏起来了?” 王婆婆一瘫:“我家就这么大点地方,你找吧。” 结果当然是没找到。 没一会儿庞建军下班回家,一看妹夫过来, 也摸不着头脑。但他比较会反制, 立刻冲着妹夫吼:“好大一个人怎么就丢了?是不是你把她打死了, 抛尸了, 想赖我家?” 这招凶猛。直接把男的刺激到暴跳如雷, 两人当场扭打起来。 从屋里打到街上, 最后也没分出胜负, 以双方都吼叫着要让对方交人但是又交不出人而结束。 林思危笑到捶桌,说奶奶你没有告密吧? 胡巧月掀起不服气的眉毛:“我可没那么傻。听你说建萍在学校挺好的,我要去多嘴, 她往后还有好日子过?让两家扯皮去。” 话刚说完, 听到有人喊:“胡家阿婆,胡家阿婆——” 声音从北阳台上传来,是王婆婆。 胡巧月起身开了北阳台门, 见王婆婆从砖缝里探出脑袋,眼神闪躲道:“我家建军找你。”说完脑袋立刻缩了回去。 换庞建军在那边怒吼:“我家建萍那天晚上去的你家, 你们是不是知道她下落!” 吼得凶神恶煞的,这是跟人打听的态度吗? 胡巧月淡淡道:“跟我有什么关系,就帮她包扎了手,她不就回家了吗?是不是你又把她打走了?” “建萍以前会自己回婆家,不可能跑掉的。”王婆婆语气也有几分焦急。 林思危对这个重男轻女的妈也十分无语,冲道:“婆婆你不会希望她主动回去送死吧。” 王婆婆一愣,不知是的确内疚,还是怕了林思危凌厉的眼神。 “那现在不见了,也不是个事啊。” 胡巧月道:“这么大人了,还会丢了么。” 林思危也没好气:“你们到底是怕她出危险,还是怕不好跟她婆家交代?怕她出危险,就赶紧去派出所报案,说建萍姐失踪了。” “还嫌不够丢人啊!”庞建军瞪着眼,“真找回来,你给地方住啊!” 就知道你根本不想找人,甚至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这个妹妹。 林思危望着这个无可救药的男人,道:“那就是怕她婆家?不至于吧。” 被这个漂亮小姑娘质疑,庞建军顿觉面子挂不住,肉眼睛瞪得更大了:“怕他们?老子把他打出尿来。” “那不就行了。本来就是婆家把她弄丢了,要闹也是你们娘家去闹。” “小丫头,这回算你说得对!”庞建军隔着巨大的砖缝指指林思危。可能是上次被顾洽打还心有余悸,手指到底是没敢过砖缝。 祖孙俩懒得搭理隔壁的破事,回屋开开心心下馄饨,青菜肉馅,是晋陵最本土的吃法。 胡巧月往馄饨汤里滴几滴麻油,顿时给寡淡的馄饨汤增色不少。 “麻油是好东西,画龙点晴的。以前我家的麻油都是自家佣人做的,整个晋陵就数我们胡家的麻油最香,其他几家先是来我家讨取,后来索性就每年多做些,给交好的人家送送。他们都说,吃了我们胡家的麻油,再吃外头油坊的,总不是那个味道。” 麻油香味幽幽地往林思危鼻子里钻,她咬一口馄饨,听奶奶娓娓讲着过去,越发心疼起来。 她想起今天庞建萍跟她说的话。 奶奶曾经是那样矜贵的千金大小姐,愣是在磨难中坚强度日,还能保持着一贯的优雅。 这样的奶奶,到底有过怎样的感情?她曾经回想吗?她有过后悔吗? 不知道。 … 肖慧玉一刻也等不及,好不容易熬到礼拜天,急急地催着父母去外公家。 因为礼拜天小姨一家也会去。 她要让外公和小姨去对付林思危。 没想到一到外公家,外公正在吼小姨。 “说起来你们一个个也算出息了,一有事情还是指望我。我万能的啊。那些狗r的全是翻脸不认人的东西,我现在不在位置上,一个个爬到我头发梢上。你们还要我去受那个鸟气。” 不用问,刘腊根在说上次工商局举报的事。 刘玉秀听了却满心不舒服:“我们也不知道工商局那么不吃你的面子啊。爸你以前可是最吃得开的。” “你也知道那是以前!”刘腊根气得一脚将竹椅子蹬开,“人走茶凉你不知道啊。” 刘玉秀撇撇嘴:“这也是正清不方便出面,这才想麻烦你出个面。” “有什么方便不方便。堂堂一个校长,手底下连个能办私事的亲信都没有,不知道怎么混的。” 中堂间里光线昏暗,刘玉秀偷偷翻了个白眼。嘴上却说:“等下你亲自提点他呗,要论当官的本事,他怎么及得上爸爸你十分之一。” 刘腊根心里总算舒服些,横刘玉秀一眼:“老肖已经不中用了,没想到小林也这么不中用。人家老的退了,小的能顶上,就咱们家,一个都顶不上!” 儿子刘春国一听这话,赶紧溜到明堂里。 他最没用,他有自知之明,天天在家听退休官爷发脾气,他也听够了。姐夫再不济,好歹也给自己儿子解决了名牌小学呢。 明堂里,刘金秀一家正听得津津有味,见刘春国出来,刘金秀嘿嘿一笑:“老爷子又发脾气了?” 刘春国在老子面前一笃糟,在姐姐面前可不甘示弱,哼一声道:“他脾气一直都坏,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你们一个个躲得远远的,就我在这儿天天受着。” 刘金秀也是嘴不饶人,反驳道:“人家送来的烟啊酒啊,总也都是你享受了,这么大房子也是你住着了,受点老爷子的气怎么了?” 这话屡试不爽,每次都能准确击中刘春国软肋。他瘪了,坐一边抽烟去。 那烟,看得老肖羡慕极了,是市面上买不到的好烟,一包就抵他好几天工资。可见老婆怼得没错,小舅子一家就是得实惠最多,可不就该受气么。 但小舅子窝囊,小舅子老婆不窝囊。 刘春国老婆叫王丽,正坐院子里刷床单。听闻大姑子怼她老公,顿时将手里的板刷往肥皂水里一扔,溅了肖慧玉一身水。 肖慧玉啊地叫了一声,跳到刘金秀身边,抓住刘金秀衣袖,惊讶地看着小舅妈。 刘金秀上火了:“王丽你干嘛?” “我干嘛?一周回来一次,一回来就夹枪带棒。我住大房子怎么了,春国抽几根烟怎么了,我帮老爷子刷屎!” 原来那床单是刘腊根半夜失禁弄脏的,王丽也是故意端到明堂里,刷给两个小姑子看的。 “说我住大房子,你和玉秀住的什么房子?鱼骨巷是老爷子分的房吧,你住建工局宿舍最大的一套,是老爷子帮忙弄的吧?眼皮薄得连自家弟弟都不放过,有本事自己来刷屎!” 听说肥皂水里有屎,肖慧玉赶紧低头检查,确定自己衣服上只是被肥皂水弄湿了,并没有挂上其他秽物,这才稍稍放下心来。 见王丽突然发火,刘金秀也尴尬。加上王丽说的也都是实情,不然怎么说以前刘腊根就是这个家的核心呢,因为核心生利益啊。 “我就是这么一说,你发什么火啊。照顾老人这事,儿媳妇不干,难道还让女儿回家干,对吧。” 王丽听她语气变软,便也踢了踢凳子,弄出些声响,然后继续坐下刷床单。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91节 一边刷一边道:“既然女儿不能照顾老人,那就别嫌儿子吃点喝点。不要有好处就上,没好处就让,世界上哪有这么好的事。” 肖慧玉本来是打算过来找外公出坏主意的,没想到大人们一见面就闹得不可开交,她倒没有了开口的机会。转头一看,林家乐躺在躺椅上,举着一本小人书在看,对这一切好像充耳不闻。 “家欢呢,怎么没见到?”肖慧玉走过去,在林家乐身边坐下,顺手挑了一本小人书翻开。 “没来。”林家乐答得干脆。 “姨夫呢,也没来?”肖慧玉忍不住又要开始暗爽,仿佛见到了小姨和小姨夫感情失和现场。 没想到林家乐说:“买酒去了。” “外公家还会缺酒?”肖慧玉心想,说到哪儿去都没人信啊。虽然刘腊根已经退休多年,但他时不时还刷老脸帮人办事,收的礼实在不少。 林家乐却说:“白酒喝腻了,再说我爸下午还有事,总不能喝得醉醺醺的,小舅舅说那就喝啤酒,我爸买啤酒去了。” 纵然如此,林家欢一个人没来,也还是奇怪。 肖慧玉又追问:“家欢为啥不来啊,她每次都来的。” 林家乐终于把视线从小人书上挪开,盯着肖慧玉看了一眼:“她神经了。” “啊?” 林家乐咯咯笑起来:“开玩笑的。她得了一种只爱学习的病,离毕业考试越近,她病得越厉害。走亲戚影响她努力。” 刘春国终于找到了可以插嘴的话题,猛吸一口烟,隔着半个院子嚷嚷:“还是家欢最有出息,爱学习,积极上进。” 一下得罪两个,收获了两个外甥女几乎同步的白眼。 第119章 湖水 顾洽约了林思危礼拜天去动物园看猴子。 一大早他就起来洗洗刷刷, 然后将一面塑料镜子往窗台上一架,迎着清晨的阳光认真梳头。 顾淮经过他房间三次,见他还没梳完, 终于忍不住:“这么短的头发, 你想梳出什么发型?” 瞧,这就是顾淮。 研究搞多了, 就是一条线的思维。看到顾洽“当窗理云鬓”,他第一反应不是顾洽有什么事,而是, 顾洽想把头发弄成什么样。 顾洽挥手叫顾淮过来:“哥,帮我看看,这一撮头发, 是倒这边好, 还是倒那边好?” 顾淮真的不理解, 有区别吗? 但他还是认真地伸手, 认真地将头发往这边压一压, 又往那边压一压, 然后认真地说:“我认为, 不要压,顺其自然最好。” 等于没问。顾洽放弃,自顾自地将那撮头发向右边抚了抚:“如果它拥有自然的力量, 那么它会不服压制, 自己回到该去的地方。” 话音未落,顾洽突然又大喊:“哎哎,哥你别碰。” 顾淮被吓一跳, 本来要伸向窗台上那盆太阳花的手,立即缩了回来。 “这草……有毒?”他问得战战兢兢。 顾洽被他逗笑:“这是太阳花, 奶奶不是养了好几年么,现在看着像草,等天气热了,光照足了,会开满了小花。” “那你这么大反应,吓死我。我还以为不能碰。” 顾洽伸过手臂,挡在花盆前:“是不能碰,这花以前是奶奶种的,现在是我的。薇薇也种了一盆一样的,我俩一人一盆。” 自从顾淮回来,就整天听顾洽说“薇薇”,他再傻也知道两人在处对象了。 不过为什么一人一盆的太阳花他就碰不得,他是真不懂。于是顾淮出于一种学术探讨的心理,很诚恳地问:“如果我碰了,会有什么后果?” “会不开花。” “哈?” 顾淮觉得,这多少有点不科学了。 “我们在比赛,谁的先开花。薇薇每天都跟她的太阳花讲故事,还给它听广播,我可不想输给她。” 顾淮更加觉得,这个弟弟怕不是癫了。 从未听过给花花草草听广播讲故事,花花草草就能早点开花的,自己弟弟怎么会信这个啊。 就是林思危,那也是个聪明的姑娘,不像会信这个的啊。 恋爱真叫人智商为零。 顾淮呆呆地盯着那盆花:“你也给它听广播,也给它讲故事?” “我不,我放这儿,让它吸收清晨的第一缕阳光,让它听隔壁人家夫妻吵架,让它看楼下小朋友上学。” “我碰它,耽误它干这些?” “不不不哥你误会了。主要是,每天都是我搬来搬去,给它浇水。你贸然这么一碰,万一它以为自己换了主人,发脾气了怎么办?” 顾淮转身就走了。 他要离这个神经病弟弟远一点。事实证明,换主人不会让花生气,但谈恋爱的确会让人变傻。 顾洽还不知道他为啥突然离开,追着后头喊:“哥,一起去看猴子不?” 顾淮走得更快了。 看猴子,真是好艺术的约会方式,也只有林思危愿意陪你看猴子。 … 林思危倒是看得兴致勃勃。 晋陵动物园就在市中心,和市区最大的新华公园在一起,两三百年前,这一片都是天宁寺的后花园,解放后,偌大的后花园成了供全市人民游玩的新华公园,另一边就建了动物园。 这里动物还算齐全,狮子,老虎,狼,豹子……这些猛兽都有。甚至老虎还分区,一边是东北虎,一边是华南虎。 真没想到,在林总那个世界已经宣布野外灭绝的华南虎,在这里见到了真身。 整个动物园,最热闹的就属猴山。上百只猴子,老老少少的,有的呲牙裂嘴打架,有的在暖阳下悠闲地捉虱子,还有的在铁索和假山上来回奔跑,铁索不时发出咣啷啷的碰撞之声。 这年头的动物园还不禁止投喂,但游客也没啥特别好吃的,就往下投些花生啊、苹果核之类的,然后看猴子争食的样子,哈哈大笑。 “你看那人投的花生,都没肉了,猴子过去闻闻,半点兴趣都没有。”林思危指着猴山底池的几只小猴子。 顾洽附和:“连猴子都骗,不是人啊。” 旁边一个才会说话的小宝宝,还抱在妈妈手里呢,竟然学着顾洽,大声喊:“不是人啊。” 逗得顾洽和林思危哈哈大笑。 突然,林思危在猴山对面的人群里,发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是林家欢或者林家乐。 长高了,穿着一件粉色上衣,披散着头发,亭亭玉立的模样,正扒着猴山的水泥围栏认真地看猴。 “小洽哥,你看那是谁?” 顾洽也看到了:“那你……”本来想说妹妹,顿时想到林思危压根不想认林正清这个爹,于是赶紧改口,“是林叔叔家欢欢乐乐。” 他也分不清是哪一个,只能说“欢欢乐乐”。 林思危觉得奇怪:“怎么只有一个?她们从来都是一起出门的。” “要不要过去打个招呼?”顾洽问。 林思危摇摇头:“不要了,不管是哪一个,都不喜欢看到我。” 二人也没心思看猴子了,想换个地方,或者去熊山看大黑熊。下猴山时,离林家小姑娘近了些,林思危忍不住又向她看去。 这一看,心中隐隐觉得不太对头。 这同父异母的妹妹,看得太认真了,几乎没变过动作,而且脸上似乎也没有感兴趣的表情。 就好像猴山边的一个小女孩雕像。 这感觉好奇怪。 说是猴山,其实就是挖个假山池,然后再往上垒一个供人围观的高台,林思危很快下了猴山,不知怎的,就想起林总曾经看过一个电视剧。 琼瑶奶奶写的,《情深深雨濛濛》。 林思危记得有个情节,是依萍在夜总会遇见喝醉的梦萍,因为没有把梦萍及时带回家,导致后来梦萍遭遇侵害,害了梦萍一生,也成为依萍心中横亘的刺。 当年的林总看电视剧,并不太投入。看到这一段时,只觉得依萍没带梦萍走太正常不过,她和梦萍本来就不和,加之梦萍也不肯跟她走,只能说命运对梦萍比较残酷罢了。 但眼下的场景突然让她意识到,自己似乎和依萍的处境相似,一个不愿意抚养自己的父亲,一个刻薄的后母,两个不谙世事的同父异母妹妹。 林思危心中一个激灵,不可能的,光天化日之下,谁敢对一个小女孩动手。 可她走了几步,到底脚步还是慢了。 顾洽问:“怎么了,走不动了吗?来,我背你。” 他反身蹲下,将宽阔的背展示给林思危。 可林思危拍拍他:“起来吧,我走得动。我只是想回过去看看那个……我妹妹。我觉得她不太对头。” 顾洽倒是没太留意,但林思危不安心,他当然要陪着一起去看看,好让女朋友安心。 可是两人再回到猴山,绕着猴山跑了一圈,也没看到女孩的粉红色身影。 “看来她从猴山另一边的楼梯下去了。”顾洽道。 林思危同意顾洽的推断,但心里闷闷的,不得劲。 顾洽安慰她:“说不定欢欢还是乐乐,也喜欢看猴子呢。礼拜天难得放松,过来动物园玩也很正常嘛。” 林思危摇摇头:“肯定不正常。礼拜天他们一般全家都会去刘腊根家,而且不管是欢欢还是乐乐,都不可能自己一个人来。” 猜再多,人家也不见了。二人转过附近几个动物区,都没发现她身影,只得作罢。 在动物园逛了一上午,二人肚子咕咕叫,顾洽提议去新华公园的听松楼吃饭。 听松楼是湖边的一座三层楼水榭,早先是供游客休憩的茶座,后来慢慢发展成一家高级餐厅。谁家谈恋爱要是去听松楼吃饭,那绝对是相当重视对方。 林思危并不知道这些。 她才来晋陵大半年,虽也补了一些老字号的课,还真没补到新华公园这一块。 一坐下来,看到菜单,她才意识到这顿饭大概要吃掉顾洽半个月的津贴了。 不过林思危也不是那种看到贵价就急急忙忙要走的性子,她点了一份老鹅,一份蒜头黄瓜。老鹅是晋陵一个乡镇上的特色菜,黄瓜则是吃个新鲜,这样的搭配不算贵,但也不掉价,还能吃得饱。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92节 顾洽又点了两个菜,二人吃得很开心,尤其是蒜头黄瓜,林思危还把陈雅芬的故事好好地讲述了一遍,听得顾洽一直盯着黄瓜看,想从黄瓜上看出皮肤纹理来。 正说笑,突然听到有人喊:“有人落水了!” 食客们纷纷冲到玻璃窗前,向湖边看去。只见长长的黑发飘在湖面,有人正在湖里挣扎。 湖边已经围满了人,但黑发飘在湖中心,没人敢下去。 “我去看看。”顾洽想都没想,立刻往外冲。 林思危也赶紧跟上。看这架势顾洽是要救人,她也会游泳,说不定能帮上忙。 听松楼下就是湖岸码头,游客们着急地望着湖中央的落水者。 有人喊:“这里有船,可以划船过去。” 顾洽早已看到了系在听松楼楼板之下的玻璃钢小船,大喊:“我下水,你们谁划船过来接应。” 又冲林思危道:“在岸上等我,别逞能。” 不待林思危回答,他已经迅速脱去外套,一个鱼跃跳入湖中。 几个热心人也跑到码头边,顺着绳索拉过小船,可喜的是,船上竟然还绑着救生圈。 有位大哥貌似有点救援经验,迅速解开绳索,一边指挥别人划浆,一边拆救生圈。 林思危根本来不及看他们,她扒开人群冲到最最前沿,紧张地盯着湖面。 顾洽游得飞快,而湖中那女孩已经有些挣扎不动,慢慢在往下沉。 “别靠近她,抓她头发。”林思危用尽全身力气,向湖中央喊。 她不知道顾洽能不能听到,但她知道,落水者的求生本能会让他死死拽住救援者不放,有些救援者就会因此无法动弹,从而被落水者一起拽向死亡。 岸上的游客们猛然意识到危险性,也跟着齐声高喊:“抓她头发——抓她头发——” 似乎是真的听到了岸上的呼喊。顾洽游到女孩身边,伸手捞住她长发,奋力向小船游去。 而小船上适时扔下救生圈,顾洽用力钻进去,然后将女孩推向小船。 或许是昏迷了,女孩已经不再挣扎,任由船上的人拉拽,任由顾洽在身后托举,软软地耷拉着。 众人将女孩拉到岸上,找快空地将她平躺。女孩已经没有意识,脸色苍白,毫无血色。 “是不是死了?” “好像还有气,是呛水了吧。” “快去喊人,公园医务室有医生,快喊医生来救命。” 一个声音响起:“我来!” 众人一看,是个漂亮小姑娘。 刚刚爬上码头,还套着救生圈的顾洽惊讶地喊:“薇薇你别乱动。让医生来。” “我是她姐姐,我来。” 落水者是林家欢。 林思危已经认出来了,她是林家欢,那个沉默寡言,却敏锐犀利的林家欢。 她立刻跪到林家欢身边,掏出林家欢嘴巴里的水草,又顶住下巴让她脑袋后仰以打开气道,然后迅速开始做人工呼吸。 游客们没见过这种方式,交头接耳,甚至有几个都不好意思地捂住眼睛。 顾洽已经脱了救生圈冲过来,跟着林思危一起抢救,给林家欢做胸外按压。 终于,林家欢猛地喷出一口水,幽幽地醒转过来。 人群中顿时暴发出欢呼,每个人都为自己参与拯救一条生命感到高兴。 … 医院里,林家欢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肯说。 120将她送到这里,林思危和顾洽也一起跟了过来。顾洽还穿着湿答答的衣服,早上梳了一百多遍的发型时也已经崩塌,连打五个喷嚏之后,护士找了一件旧的白大褂让他裹上。 检查之后,林家欢没有大碍,但因为年纪小,医生说要通知她家人。林家欢乞求般望着林思危,狠狠地摇头。 林思危无奈,只得说,自己就是她姐姐。 “林家欢,你怎么会掉湖里的,你应该告诉我啊。” 林家欢缩在病床上,垂下眼帘,双手抱头。 林思危看看四周,这是六人间,其他几家的人都好奇地看着她们。固然有顾洽过于英俊的缘故,也是在猜这个小姑娘掉进湖里这个事情不简单。 “能下床吗?”林思危问。 林家欢默默点头。 “外头太阳好,那就去院子里把湿衣服晒晒干。” 就在她放下双手准备下床时,林思危看到了她腕间的伤痕。 林思危心中一凛,感觉自己的猜测怕是要应验了。 哪怕林家欢跟自己不是一边的,她也不希望是这样的结果啊。 三人走到医院小花园,午后的阳光比上午更甚,照得浑身湿答答的林家欢坐在长椅上,终于有了一丝暖意。 顾洽很识趣,知道自己不方便听,就裹了裹白大褂,也到太阳烘干去了。 等顾洽前脚一步,林思危立刻抓过林家欢的手腕:“别瞒我了,你自残。” 林家欢吓得赶紧缩回手。 这次她说话了:“不小心划的,你别瞎猜。” 明明只比自己小了两岁,林思危却觉得,林家欢是温室里长大的孩子,就连骗人都骗得很肤浅。 林思危在她身边坐下,低声道:“你也不是失足落水,你是自己跳湖。” 林家欢猛地一振,身子渐渐软了,瘫在椅子上,乌黑的发丝粘在她脸上,黑白分明的,像是受伤的燕子。 “我在动物园就看到你了。” “是吗?”林家欢终于说话,声音都是哑的,像敲坏的锣。 “你在猴山看小猴子。我想去找你,可是一转眼你就不在了。” “猴子妈妈会帮小猴子捉虱子。”林家欢说句没头没脑的话,艰难地笑了笑。 “我那个不是东西的爸呢,怎么没跟你一起来看猴子?”林思危问。 林家欢似乎也不介意她说林正清不是东西,并没有纠正她,甚至也没什么反应。她拨开粘住脸的发丝,说:“他们都去外公家了。我要学习,马上要考试了。” 可你也并没有在学习啊。 林思危压低声音,缓缓地,说:“你是不是睡不好?你是不是总觉得还有知识点没复习到?你是不是听到有人说,跳下去你就不用学习了……” 林家欢瞪大眼睛,盯住林思危,略有些惊恐:“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知道?我看过书啊,看过公众号的科普啊,身边有过这样的病例啊。 她本来是不该对刘玉秀和刘正清的孩子有什么同情之心的,可是真的看到林家欢的模样,想到她曾经在奶奶家厨房跟自己说的那些话。 “我对你住奶奶家没有意见。” “我说了是不算,但我也可以有我的想法。” 林家欢没有那么可恶,她只是一个十六岁的小姑娘。 林思危觉得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心变软了。 “你生病了。”林思危说得掏心掏肺的,甚至有些当时感化奶奶时的用力,“你钻牛角尖,你出现幻觉,你心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这都是因为你生病了。如果你真的热爱学习,想考上重点高中,我建议你去看医生。” 林家欢反复搓着右手中指,沉默半晌,道:“我知道的,我生的神经病。” 这年头,总爱把精神类疾病统称神经病。其实这两个病完全不是一回事,而精神障碍本身,也还需要更科学的认知。 林思危知道,要林家欢自己接受这个事实,怕是很难很难。 她绝对是需要一个好的医生,一个好的诊疗方案,和一个好的生活环境。 “我可以叫你家欢吗?”林思危问。 “可以……吧。”林家欢回答得也是小心翼翼,“我被救上来,就听到你说,你是我姐姐,那可以叫家欢吧。” 林思危莞尔一笑,还以为她那时候昏迷踏实了,原来还听到了自己说话。 “家欢,我猜你应该是有些情绪上的病,这不是神经病。至于叫什么病,应该由医生来判断。但有一点我很确定,你如果不看医生,后面只会越来越差,不可能考上重点高中……” 顿了顿,林思危觉得自己说得绝对了,林家欢是一个非常会熬自己的人。 她又道:“就算你控制能力极强,在初中毕业前极度努力,保证了优异成绩进入重点高中,你也读不完的,你熬不到那时候。但你看医生,接受心理疏导,按时吃药,很大可能可以正常生活。” 林家欢却摇摇头:“不能让我妈知道。她要是知道我生病了,就更不喜欢我了。” 林思危暗惊。 不喜欢?这又从何谈起? 第120章 放开 在林思危看来, 刘玉秀护短已经到了是非不分的地步。 甚至可以说,整个刘家人都是帮亲不帮理,牢牢抱成一团, 完全不分是非, 只看阵营。 林家欢怎么会担心妈妈不喜欢自己呢? 可转念一想,林思危有些明白过来。在林思危的角度, 鱼骨巷43号是一家人,会一致对外,但在鱼骨巷43号, 林家欢和林家乐其实是潜在的竞争者。 她们会不自觉地争宠。 林家乐更酷似刘玉秀的性格气质,又比林家欢更会撒娇,她一定是得到了刘玉秀的更多偏爱。 父母啊, 一碗水永远都端不平的。 “你妈未必不知道你生病。家欢, 你这个病瞒不久, 家人一定是最早察觉的。” 林家欢沉默片刻, 嘴角颤动:“妈妈说我是学习太辛苦了, 说好好准备考试, 考上重点高中就带我和家乐去北京玩。她只在乎我的成绩, 我成绩好她就高兴…… “她说……她说,家乐跟她最亲,说我整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半夜打雷, 她也只会抱住家乐, 她不知道我也害怕。”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93节 林思危轻声叹息。 林家欢猛地一惊:“我为什么要跟你说这些。你恨透我们,你听到这些肯定很开心吧。” “我像是很开心吗?”林思危直视她,林家欢却躲开眼神, 又将自己藏了起来。 林思危缓缓道:“我恨很多人,但, 我不恨病人。” “会幸灾乐祸吗?” “不会。我分得清是非。” 林家欢垂下眼睛:“死亡好可怕,我想最近我都不会想死了。我还是……谢谢你。我会好好想想,要不要告诉我妈。” 林思危点点头:“家欢,其实你十六岁了,已经长大了。我知道好多像你这个年纪的,初中毕业都要参加工作了。大人,就要对自己的未来负责。” “好的。等身上的衣服晒干了,我就回家。” 林思危哪里会放心她一个人回家,还是选择陪她到鱼骨巷口。 “我就不进去了,顾洽你送她回家,就说是巷口碰到的。如果家里没人,就让她在你家先玩一会儿。” “得令!”顾洽做了个收到指示的动作,嘻皮笑脸的。 其实他心里明白,林思危是怕林家欢单独在家又出事,让自己一定要亲手将她交给她家人。 顾洽心里飘过一万句:我家薇薇心眼真好啊。 只有林家欢,狐疑地看着他们两个,终于问出了憋在心里许久的话:“你们两个是在谈对象吗?” “是。” “不是。” 两人异口异声,说完立即对视一眼,眼神在说同一句话:你怎么这样! 林家欢瞥一眼林思危:“你没说真话。” 林思危难得尴尬:“呵呵,标准不同,呵呵。” 然后心虚地望一眼顾洽,发现顾洽已经拧起眉毛,似乎对她说的“标准不同”非常不满。 她瞪顾洽一眼:“回头再说。” 顾洽立刻偃旗息鼓,乖乖地等林思危以后再跟他解释,甚至有可能不是解释。 其实“标准不同”只是借口,林思危是不想当着林家欢的面承认,也就是说,她不想让鱼骨巷43号那边的人知道。 林正清和刘玉秀都是一计不成,立刻又生好多计的人,她不想这么快就把顾家牵涉进来。 不过,既然顾洽承认了,那就承认了吧。 自己和顾洽同时出现在救人现场,非要说什么偶遇也是牵强,林家欢也未必信,想来“一中陈世美”再豪横,也不敢拿市长一家怎么样。 回到家,胡巧月问她开不开心,见到了什么动物,又说今天做了烧麦,她研究了好久,要让林思危尝尝手艺。 烧麦在这年头真是罕见,也亏得胡巧月还记得早先吃过的味道,摸索着也做了个八九不离十,林思危连吃三个,大赞奶奶的手艺超过听松楼的厨师。 胡巧月调侃她:“今天去吃听松楼了?顾家小子还挺有情调啊。” “奶奶也去过听松楼吗?” 胡巧月道:“去过,也没去过。” “咦,去过就是去过,没去过就是没去过,奶奶你到底是……” “解放前我还是小姑娘时常去,那时候新华公园还是天宁寺的后花园,听松楼也不是餐厅,是整个江南最好的素斋馆,我们家女眷去念经拜佛,就会在那里吃中饭。后来变成了高级餐厅,我就没去过喽。” “那以后我带奶奶去。” 胡巧月藏不住的笑意:“贵得很,你有这份心就好了,奶奶就当已经吃过了。” 二人说了一阵当年的素斋,胡巧月又说了新华公园的变化,说公园里那个湖,其实是解放后才开挖的,以前只是花园里的小池子,后来要做成公园,就堆了山,挖了人工湖。 林思危心里琢磨了一阵,还是决定把碰到林家欢的事情告诉奶奶。 胡巧月惊得筷子上吃了一半的烧麦都掉了。 认真地听完林思危把前因后果全部细说,又说让顾洽把人送回了家,胡巧月郑重道:“思危,奶奶觉得你做得非常对。如果家欢真是这样,那她一定不是才病,刘玉秀这个当妈的,我还以为她起码对自己的孩子很好。” 说着,又补一句:“当爸的也有责任。自己还是老师,还是校长,这都察觉不到吗?我也教过学生,学校里每年都会有一两个因为各种原因痴掉的孩子,他们很可怜的。” 林思危道:“我现在就是担心,家欢回家不跟父母讲怎么办。总不能我上门去讲。何况我觉得,我都看出家欢不对劲了,他们天天吃住一起,怎么会看不出来?可能是不愿意挑破。” “那就由着孩子越来越严重?”胡巧月语气也重了,“胡闹!而且家欢我还是有印象的,比小的那个看着厚道些。这种病啊,总叫厚道人生了去。” 谁说不是呢。恶人永远不会自我反省,只会折磨他人,生不了这种折磨自己的病。 “我让顾洽暗中留意吧。这事也不能声张,要是在鱼骨巷传开,以后家欢会被人指指点点。” 胡巧月点点头:“顾洽是个好孩子。两次挺身而出,很靠得住。” 当奶奶的,对孙女的对象最关心的还是人品。她吃够了坏人品的亏,深知其他皆是浮云,唯有人品最保值。 … “庞老师,今天报纸来没?” 林思危跟着谢宝生去了一趟银行,见过了负责放贷款的副行长。副行长表示,学校要贷款没有问题,不过实践中心不是独立核算的企业,不能以实践中心的名义申请,需要粮校出面。 独立核算,这是横在目前实践中心向校办工厂转变的一道坎。 但据林思危的记忆,中央下政策应该快了,所以她最近天天热衷于翻报纸,看国家出了哪些新政策。 不得不说,这真是万物生长的年代,报纸上常常有一些看似不起眼的新闻,放在后世看,皆是对社会经济产生重大影响,甚至一举改变历史进程的转折。 所以银行一回来,她连水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就赶紧问庞建萍要今天的报纸。 庞建萍也摸熟了林思危和吴山海的工作习惯,比如最近吴山海带课多,每天课程需要的配件她都会提前准备好,比如林思危最近特别关心报纸新闻,她就会踩准上午邮递员来送报纸的点,第一时间去传达室把需要的几份报纸都薅走。 没办法,谁让粮校也不福余,做不到人手一报,尤其实践中心这种边缘部门,去晚了就拿不到自己喜欢的报纸。 “《人民日报》、《新华日报》、《新民晚报》、《晋陵日报》,对了,今天还有《参考消息》。”庞建萍将报纸一份一份献宝似的,放在林思危桌上。 “谢谢啊。” 林思危的手伸向《参考消息》。这是这个年代唯一能合法直接刊载外电的报纸,林思危每次翻阅,都有一种后世林总在上网的感觉,仿佛是一扇打开的窗,窗外是或精彩或严峻或向好又或纷争不断的世界。 但今天不知为何,她有一种预感,似乎可以放一放,先看其他? 她缩回手,翻开《人民日报》,一版一版,从版头到中缝,仔细看着一个又一个标题。 突然,她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看到一条简讯。 “□□批准教育部、国家计划委员会、国家经济委员会、财政部《关于进一步开展勤工俭学活动的请示》和《全国中小学勤工俭学暂行工作条例》,进一步明确地把它作为勤工俭学的重要基地。讲究经济效益,但以育人为根本目的。内部实行企业化管理,经济独立核算。”(注1) 校办工厂要恢复了! “吴老师!”她激动地喊。 吴山海听到她召唤,第一时间跑过来,庞建萍不知何事,但听得出林思危语气中的激动,也跑过来。 “你看这个新闻!”她将报纸递到吴山海手里,“就这条,勤工俭学的。” 吴山海迅速看一眼,他也看懂了,并且抓住了重点。 “企业化管理,经济独立核算!咱们实践中心终于可以放开手脚,大干一场了!” 第121章 阳光 虽说报纸上是这么讲的, 但实际上要如何操作,绝不是短短一条简讯能说得清。 林思危立刻带上报纸去找谢宝生。 谢宝生大喜过望,说这政策来得也太及时了, 当即摇了个电话给省轻工厅。轻工厅那边接电话都笑了, 说我们去开会的同志刚到家,人还没坐稳呢, 你就来电话,看出来你们很急了。 谢宝生回答得特别干脆:“我们要争当全省第一家恢复校办工厂的学校。” 不得不说,谢校长也是深谙官场经营之道。你跟上头说什么想发展壮大实践中心, 想为粮校师生谋福利之类的,上头虽然也会支持,但不会那么迫切。 但你说要争当“全省第一”, 那简直戳中了领导的心窝子。 要知道领导上面还有领导, 上级上面还有上级, 汇报工作时, 说一万种具体工作, 都不如一句“某方面做到全省第一”这么具有冲击力。 果然轻工厅那边立刻表示, 他们大力支持, 立刻联系晋陵市轻工局协助办理,一定要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将实践中心的校办工厂资质给申请到手。 至于其他行业的其他学校,轻工厅也是很有把握, 说有几家校办工厂已经很具规模, 一直没有关停过,所以不存在“恢复”二字,其余的学校, 他们要等各省厅开完会,拟出意见通知, 再下发到各市和直属学校,然后再筹备…… 这怎么跑得过粮校。 得到省厅的支持,粮校这边立刻行动。其实之前林思危已经模拟过无数遍,各种手续资料早就准备了不少。 校办工厂的厂名也早就商量好了,“良效食品加工厂”。听着不够霸气,但这年头的厂名都这样,主打一个质朴和直白。至于食品加工厂里还生产锤子,似乎也没人管。 林思危对“全省第一”这个事也很在意,不仅领导需要一个亮眼的成绩,她也希望校办工厂能有个亮眼的起点。 由于资金所限,良效食品加工厂注定起步规模很有限,但是,场地可以扩大、产品可以丰富,历史却需要有可供记忆的华彩。 她一趟一趟地跑银行,跑市里各个部门,有时候和谢宝生一起,有时候就她单枪匹马,甚至还去了一趟省城。 将营业执照拿回学校的那一天,谢宝生都惊呆了。 一星期。 前后竟然只花了一星期,良效食品加工厂的营业执照就到手了。 省厅来了电话,祝贺之余,很确定地告诉谢宝生,良效食品加工厂确定是全省第一家恢复资质的校办工厂。他们要立刻写工作汇报,发到省报去。 良效食品加工厂有了自己的账户,之前的专款、营收结余、小金库等等收入,全部归到账户上,也已经是一笔不小的金额。 校党委找实践中心的三个人一起开了个会,谢宝生目前是粮校一把手,食品加工厂的负责人也是他。但党委成员都清楚林思危和省厅以及市里的关系,也知道林思危派到实践中心,就是奔着以后的校办厂负责人去的,于是会议上确定,林思危负责厂里的日常工作,谢宝生和校党委监督和主管。 然后谢宝生还说了句很大度的话:“真开厂了,你们三个也不够用,招工的话你们自己根据生产需要来,费用由厂里自己承担。别的我不管,厂子不能亏钱,现在五月份,年底我要看到盈余。” 吴山海挠了挠头,觉得这要求也不低啊。哪有投资厂子,当年就要有盈余的。 但他不敢说,因为他知道林思危敢想。 果然林思危笑道:“一定可以的。生产设备吴老师这边已经联系了几家,重要的是产品,只要产品足够份量,年底盈利不是问题。” 不过她心里也有小算盘,别看现在大家心往一处使,省厅拨款,学校给钱,回头还可以去银行贷款,这是因为现在行行都在起步阶段,大家只想着将事情做起来。 等以后事情真做起来,这厂子办大了,产品名声打响了,各种利益纠葛就会出现。 她看过近代那些企业家的发家史,很多依靠校办厂或者乡镇企业发家的,等厂子上了规模之后,无一例外面临一个问题,就是厂子的归属问题。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94节 所以她早就决定,自己当会计,自己管账。 就在良效食品加工厂筹备得红红火火之际,胡家终于迎来头等大事。 胡巧英要回来了。 飞机落地海城,他们在海城安顿一晚上,第二天会由晋陵市侨办派车去海城接。 胡巧月隔天夜里就睡不着了。 “思危啊,这个点大哥一家人应该到海城了,应该也睡觉了。” 林思危道:“他们过来有时差的,而且心里应该很激动,跟奶奶一样激动,根本睡不着。” 胡巧月悉悉索索起身,拉灯,房间里暖黄色的灯光亮起,胡巧月又去她的女儿箱里掏衣服。 “明天还是穿这件,早先他们都说我穿旗袍最好看,这些年我久不穿,应该还穿得上。” 林思危也起身,看着胡巧月手里柔软的丝绒:“这件好典雅,还有金线暗纹,真漂亮。” 胡巧月眯眼,似是回忆起当年,这金线暗纹在灯光下如何流光溢彩,随着她行走的身姿,浮现出隐隐约约的繁华盛景。 林思危替奶奶将丝绒旗袍挂起:“今天晚了,明天我来熨。“ “明天熨,来得及吧?” “来得及得很。从海城到晋陵,开车就算快的话也要三四个小时。侨办那边说中午来接我们去宾馆,我早上就熨。” 其实胡巧月何尝不知道来得及。 她只是情怯。 与家人一别三十多年,别时青春年华,如今已生华发。她其实内心是觉得,不管穿哪件,都是不够的。 纵这缀满金线的丝绒旗袍,也抵不了三十几年的别离。 林思危也激动,但她的激动和奶奶不一样。她是将这场长辈的重聚当作一桩大事,胡家的大事。也当作一桩喜事,奶奶的喜事。 挂好旗袍,关了灯,听闻奶奶还是思转反侧,林思危索性又起身,抱着被子挤到奶奶床上。 “奶奶我陪你睡。” 她从被子下抓住胡巧月的手:“明天是侨办的接待,有很多领导,奶奶你要早点睡啊,不然明天气色不好,看着不精神的。” “说的是。”胡巧月闭上眼睛,调匀呼吸。 还没数到五十,胡巧月又道:“这种市里的接待肯定很繁琐,我和大哥都说不到什么话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说点悄悄话。” “晚上去晋陵宾馆,让你们说一晚上。” “那不行,我大哥大嫂也要睡觉的。” 说完,胡巧月又笑了:“我着什么急呢,他们要在晋陵待半个月呢。” “就是啊,有的就是说话的机会,怕你们说到嘴巴干。”林思危命令道,“快闭上眼睛,不许说话了。” 然后手在被子下轻拍着奶奶的胳膊,像哄小孩睡觉一般。 或许是有了林思危的体温,也或许是感受到了儿时的抚慰,胡巧月终于睡着了,还伴随着轻微的鼾声。 … 第二日一早,祖孙二人明明都很激动,却还是要保持镇定,如往常一样吃了白粥油条,然后开始准备大事。 胡巧月今天的发髻梳得特别圆,林思危给她抿了些发蜡。 真心觉得,奶奶真美啊。 奶奶的头型圆圆的,是后世最令人称道的完美头型。虽生了不少皱纹,但脸型也还是那么柔和好看。 咦,林思危突然问自己,是什么时候开始觉得奶奶柔和了呢? 她想起第一次来到阳川路,在楼下喊奶奶,说自己是林思危,奶奶在二楼窗后探出一点点脸,又扔下一把钥匙。 她走过黑古龙咚的楼梯,来到二楼,见到站在窗口的奶奶。 那时候的奶奶,严肃,冷漠,犀利,跟柔和一点都不沾。 真的,她完全想不起来奶奶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柔和,或许是自己搬来一起住,或许是开始管街坊的闲事,或许是听闻大哥一家要回国,也或许是手术成功她终于甩掉了拐杖。 人的面相真的会变的。 奶奶的心变得温柔了,面相也变得又美又柔和,像是月光一般。 旗袍已经珍藏很多年,但奶奶身型和脸型一样,并没有很大的改变,穿上熨得平平整整的丝绒旗袍,胡巧月努力挺直腰板,站在穿衣镜前,眼睛都有点湿润了。 “奶奶还是好看的,对吧?”她眼中有泪,脸上却是微笑的。 侨办的车子准时前来,将祖孙二人接上车。 林思危看到阳川路好些邻居都在路边好奇地看,不少窗口也伸出脑袋。 “听说胡家少爷回来了。” “还少爷呢,这么多年,该是老爷了吧。” “咱们已经不是封建社会,不作兴叫老爷了,他回国就得按我们的说法,叫胡同志。” “那倒是,听说是平反了才回来的。平反了那肯定就能叫同志。” 那些隔着窗户的大声交流,传到祖孙二人的耳朵里。 胡巧月只觉得腰杆更挺了。 三十多年,她终于可以堂堂正正走在阳光下。 第122章 重逢 车子将她们接到晋陵宾馆, 市侨办主任许伯平带着几位工作人员已经在等候,见到胡巧月和林思危,便过来纷纷握手寒暄。 胡巧月和林思危很得体地回应, 感谢领导的关怀。 一名翻译过来跟她们说接待外宾的一些礼仪, 胡巧月只听了两句,就微笑道:“那是我共同生活二十几年的哥哥, 兄妹之间还需要这些客套吗?” 她说得又温和又冷静,那翻译一怔,突然觉得自己看轻了眼前的老太太。 这老太太不是简单的侨胞家属, 她曾经是晋陵胡家的大小姐,是读过女校的知识分子。她掌握的礼仪,或许并不比自己少。 更何况, 人家是兄妹重聚, 讲礼仪的确有些生份了。 许伯平清楚这些大户人家内心的骄傲, 笑道:“小李啊, 你们几个去门口候着, 看到车子到宾馆门口, 立刻进来通报。” 翻译小李应声而去, 许伯平道:“老人家不能久站,让他们去列队欢迎,咱们在这里等。” 林思危心中一动, 知道许伯平是在暗示, 这次接待胡巧英的规格还挺高,还有宾馆门口的列队欢迎。 在这之前,她和市侨办有过几次简短的交流, 知道这两年陆续有归国华侨回来探亲,但像胡巧英这样, 解放前就入了党,为党做过多年地下工作的,还是头一个。 果然许伯平道:“考虑到胡先生一家舟车劳顿,今天不安排活动,让你们好好叙叙旧,好好休息。明天为胡先生一行举行欢迎会,省领导也会来参加。这次胡先生的探亲,省市领导都非常重视的。” 胡巧月和林思危对视一眼,知道这次的行程一定安排得非常满,市里要包办一切的意思,倒也省了自己的心。 说话间,小李急匆匆跑进来:“许主任,车子拐进大院了。” 许伯平立刻起身:“我去门口迎接,小李你扶好胡老太太。” 胡巧月哪里要别人扶,跟着许伯平就一起冲了出去。 这一刻,林思危无比庆幸带奶奶去省城做了手术,不然哪有如今的矫捷。 一辆崭新的面包车开到宾馆楼门口,小李最是机灵,一个箭步上前,打开了车门。 一位银发老人探出身子,向车外略作张望,视线定在胡巧月身上。 胡巧月紧紧盯着他,二人对望数秒,数十年别离在这一刻化成具象。 “哥!” “巧月!” 胡巧月冲上去,胡巧英张开双臂,狠狠地拥住她,二人哭作一团。 哭这些年彼此受过的苦难,哭这些年不能相持的离情,哭风华正茂时的分别到白发苍苍的重逢。激动、委屈、庆幸、以及仿似做梦一般的不真实。 所有人皆动容。 什么礼仪,什么程序,在这一刻都那么苍白,心软的跟着一起抹眼泪,坚强地也紧紧咬住嘴唇,让自己看上去还有那么一丝敬业。 半晌,胡巧英松开手,从口袋里掏出手绢,疼爱地给胡巧月擦眼泪。 “不哭了,咱们都好好的,不是吗?” 胡巧月泣不成声,点头:“我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你们了。” 此时的她,从初见的激动中缓过来,努力地收了泪,望向胡巧英身后那个娇小的女人。那是她嫂子庄音蓉。 庄音蓉拭泪上前,和胡巧月拥抱,颤声道:“巧月,好久不见。” 胡巧月已经镇定下来,声音嘶哑着说:“嫂子,又回晋陵了。” 这时,许伯平意识到自己可以适时“出现”了,上前一步向胡巧月伸出手,去海城接人的工作人员一路上已经跟胡巧英一家有所熟悉,赶紧给两边介绍。 “这位是我们许主任。这位是我们钱副主任……” 一直介绍到林思危跟前,胡巧月已经接上:“大哥,这是我孙女,林思危。” “爷爷好。”林思危上前和胡巧英一家一一见过。 一行人在许伯平的带领下来到了宾馆的会客厅。 胡巧英一行共四人,除了他和妻子庄音蓉之外,还有女儿胡幸之,以及外孙丁翰文。 林思危也是万万没想到,丁翰文竟然是个头发卷曲的混血儿。 许伯平在跟几位长辈说些旅途辛苦之类的寒暄话,又说接下来几天的行程,这边胡幸之和丁翰文向林思危发出了友好的邀请。 “思危,我听外公提起过你,是个特别的名字。”丁翰文的中文实在有些磕磕巴巴。 胡幸之怕林思危听不懂,笑着说:“思危别介意啊,翰文平常说英文比较多,从小我们也教中文,但是总不如母语那么灵光。” “没关系,我听得懂。”林思危甜甜一笑,无比乖巧。 心里却想,丁翰文这混血,明显没随妈妈啊,异域血统有些过于强势了,说这种拿腔拿调的中文,整个看着反而挺和谐的。 虽然不太灵光,但丁翰文话还挺多,而且充满好奇。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95节 “我第一次来妈妈的家乡,好美丽的地方。” 林思危给他介绍:“我们晋陵是个古城,有两千多年历史了。” “哇哦。”丁翰文张大嘴巴,一脸惊讶。 说实话林思危不信家里没给他介绍过晋陵,但他的夸张表情还是让身边的人也充满了自豪。小李不禁插嘴:“晋陵历史悠久,有很多的名胜古迹,有时间我们可以一起去参观。” 胡幸之感叹道:“其实我离开晋陵时已经六岁,是能记事的年纪。今天车子一路开过来,看到天宁寺,看到文笔塔,我的记忆都涌上来了。我跟爸爸去天宁寺撞过钟,还爬过文笔塔。对了,到文笔塔最高那一层,可以看到整个晋陵的全貌。” 丁翰文又一次张大嘴巴:“哇哦,那我能去吗?” 这次他的“哇哦”太大声,成功吸引了“长辈组”,许伯平转过头,立即开始“现宝”,大声道:“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们要早来一年,还真上不去。我们文笔塔之前年久失修,只剩了砖石塔身。前年市里专门拨款修缮,按原样重修了木结构塔楼,上个月刚刚对外开放。我来安排,让大家登顶,一览晋陵美景!” 这下皆大欢喜,众人纷纷鼓起掌来。 这场具有历史意义的重聚,在美好的氛围中拉开了帷幕。 许伯平如他之前所言,并没有安排太多事项,简短的欢迎过后,将胡巧英一家送到了准备好的客房。 市里给除了给胡巧英一行安排了晋陵宾馆最好的三间套房,还给胡巧月也安排了客房,方便他们就近叙旧。 这个小细节让胡巧月觉得格外暖心。 应该说,整个安排也让林思危有些意外,她以为侨办第一天就会塞满各种行程,倒没想到如此贴心,留时间留空间给他们先行叙旧。 的确是有说不完的话啊。 胡幸之和丁翰文各自回自己的房间安顿行李,胡家兄妹俩坐到套间沙发上,眼眶又湿了。 “巧月你还是那么瘦。” “你也是。” “音蓉天天拉着我散步,说千金难买老来瘦。” 胡巧月不愿让哥哥知道自己曾经行动不便,那会让他伤心,笑道:“你知道,我是懒得动弹的人,像妈妈,妈妈也瘦。” 说到他们母亲,胡巧英顿时鼻酸:“母亲去世时,就念着你。说不能见你一面,她死也不安心。” 胡巧月掏出手帕,还是大哥的那一条,抹着眼泪道:“未能在父母面前尽孝,我也好遗憾……” “奶奶……”林思危怕她过于激动,小声提醒。 “没事的思危,奶奶不激动。”胡巧月吸着鼻子,勉强跟胡巧英笑道,“我这孙女,管得严,今天出门就说,奶奶你不能太激动,你要注意身体。” 庄音蓉拉起林思危的手,打量她:“先前人多,我还没好好和小姑娘说说话。” “听你奶奶信时说,现在是你和她一起住,照顾她。” “是奶奶照顾我。”林思危答得脆生生。 她其实何止怕奶奶太激动,她也怕胡巧英老夫妻太激动,她必须是那个稳定大家情绪的小可爱。 所以她说话都提了两个调。 “奶奶应该信里跟你们说了,我来晋陵也不到一年,小时候是在乡下长大的。多亏了奶奶带我认识晋陵市,不然我今天两眼一抹黑,什么都说不出来。” “哈哈。”庄音蓉被她逗笑。 倒是胡巧英有个憋在心里好久的事:“巧月,我正要问呢,正清怎么没来?” 胡巧月的脸色顿时一变。 胡巧英是见过林正清的。当年她生孩子时,胡家还兴旺,家里人也还没出国。胡巧英也曾在信里问过林正清,但胡巧月并不想提,就含混过去。 但她知道,等他们到了晋陵,这事终究是要面对的。 林思危并不清楚奶奶打算如何应对,心中略有些紧张。怕奶奶不好面对,更怕奶奶伤心。 但胡巧月深吸一口气,正色道:“说起来,这是个丑事。不瞒哥哥嫂嫂,我当他已经死了。” “啊?” 两位老人顿时愣住,不由对望一眼,有些无措。 到底还是庄音蓉先稳住,转向林思危,细声细气地问:“是不是你爸做了让奶奶伤心的事?” 第123章 幸事 林思危不敢擅自做主, 转头向奶奶请示。 说出自己经历的痛楚需要极大的勇气,而且还是那样的丑恶之事。胡巧月却比想象的平静,她缓缓道:“是他主动和我断绝了母子关系。我成分不好, 耽误了他的前程。” 轻描淡写两句话, 却似在房间里扔了个炸弹。 胡巧英惊呼:“他怎么能这样!” 庄音蓉也是目瞪口呆,说话都结巴了:“这……这……我们也听说那些年……会有些荒唐的人, 没想到……” “没想到林正清也是这样的人,对吧。” 胡巧月表情淡漠,哀莫大于心不死, 她早就心死了,也就谈不上有多哀伤。 “特殊岁月,教我识清一些人, 也算幸事。” 胡巧英还有些不敢相信:“会不会是, 他也有苦衷?” “或许当初有, 后来总也没有了。”胡巧月略有些苦笑, 轻叹道, “大哥, 你不用安慰我, 他也不止那一件事。谁内心良善,谁居心叵测,我分得清。” 她说得缓慢而坚决, 终于叫哥嫂望见她的决心。那是再不会抱有一丝一毫希望的冷情。 庄音蓉劝慰道:“没想到巧月你这些年这么不容易, 只恨我们不能早些回来与你相见,叫你那么孤苦零丁的。” 胡巧月抬眼望向林思危,泛起一丝笑意:“我有思危, 老天补偿给我的礼物。” 见奶奶已经说到这个地步,想来也是不想遮掩了, 林思危道:“我是林正清当知青时生的,为了回城,他抛弃了我妈,也没有抚养过我。后来是我妈去世,我寻到城里,奶奶收留了我。” 二人这才知道林思危的身世。 他们心里本也狐疑,既然胡巧月和林正清已经形同陌路,为何又会跟孙女相依为命,原来林正清最擅于断绝关系,不认母亲,不认女儿。 至此,胡巧英也决定不再为林正清说半句好话。只是想到当年那个牙牙学语的可爱小婴儿,如今竟变成这样自私阴狠的人,内心充满了遗憾。 庄音蓉已经开始感同林思危的身世,她拉着林思危的手:“乖囡,一看就是好孩子。奶奶这辈子吃太多苦,乖囡要对奶奶好。” “会的!”林思危重重点头,“如今日子也好过了,政策也变好了,你们也能回来和奶奶相聚,奶奶不会再吃苦了,往后的日子全是甜,我和奶奶一起甜。” 胡巧月忍不住,原本被林正清搞得很冷漠的情绪顿时被林思危温暖到,勾着手帕掩嘴轻笑一声,道:“哥哥嫂子你们看,思危这孩子多会哄人,把我哄得好开心的。” “受过苦的孩子,懂得珍惜。”胡巧英对庄音蓉道,“咱们准备的礼物呢,你拿了给巧月吧。” “嗯。”庄音蓉转身去箱子里拿出几个盒子。 一条灰色老花的羊绒披肩,林思危一眼就看出是奢牌logo,在这边可以说是完全没有看见过。 “巧月,这是给你的。一看到你啊,我就晓得没买错,相当合你的气质。” 又拿出一只劳力士手表,女款,样式秀气,又不失低调的奢华。 “思危乖囡,这是给你的。我说给你买一套钻石首饰,你爷爷说不要,思危定然是个有思想的孩子,听说是要搞事业的,他给你挑的手表,果然也是极衬你。” 林思危真心有点佩服了,这两位老人家准备礼物真正是用心的。奶奶就适合那样温暖柔软的羊绒披肩,在冬日的卧室里,晒着窗口的太阳,让太阳和披肩一同温暖她。 而她也的确需要一块手表。时间对她来说那样宝贵,不是没想过要买手表,只是觉得还不够宽裕,也就没有下手。 胡巧月嗔怪道:“干嘛破费买这样贵的东西,她还是小孩子。” 林思危却心中清楚,两位老人给自己买这样贵的手表,一是本身眼界使然,二也是感谢林思危能真心真意陪伴胡巧月。 她接过手表,一半真,一半装,显出兴奋的样子:“哇,好高级,劳力士哎,还是限量版!” 这才是接收礼物最正确的反应。 不要怕太夸张,你越夸张,对方越喜欢,越觉得自己这礼物送得对。 就像刚刚丁翰文听到晋陵历史时的反应那样,越夸张,晋陵人越骄傲。 这叫给予情绪价值。 果然胡巧英和庄音蓉也更加高兴,又拿了几样,有项链,有手包,有钱夹,也有手链,都是高级货。 本来这些是给林正清一家准备的,但现在胡巧月明确说断绝了关系,胡巧英也觉得没有必要再对这个外甥有什么关照。 胡巧月让他们都留着,自己也可以用。老两口却说,两个孩子家里都比自己日子还要好过,不缺这些东西,好说歹说,林思危收下了一条项链和一只lv手包。 最后,庄音蓉郑重地拿出一只红木盒子,里头是一对翡翠镯子,碧绿碧绿,水头极好。 胡巧月顿时动容。 这是她母亲当年嫁进胡家时的嫁妆。 “妈临终前再三关照,以后若能见到你,一定要将这对镯子传给你。” “我来。”胡巧英上前,执起妹妹的手,将两只翡翠镯子替她戴上。 纵然已是这个年纪,胡巧月的皮肤依然极白,衬得镯子愈发翠绿剔透。只是她瘦,一对腕子细得叫人怜惜,胡巧英又忍不住有些哽咽。 “妈,我把镯子交给巧月了,巧月现在很好,你在天之灵可以安息了。” 随即与胡巧月一同合掌阖眼,默默祈愿。 “以前咱们胡家,很多宝贝的。”庄音蓉低声对林思危道,“我知道现在都没了,房子也只剩半间了吧。” 林思危点点头:“还有奶奶一口女儿箱,一顶雕花大衣柜。别的应该是都没了。” 胡巧英听到她们说话,睁开眼道:“人还在,比什么都强。” “不过……”他话锋一转,“之前市侨办跟我联系,说到了给我平反,要落实政策的事。说要等我们回来协商。” 胡巧月道:“咱家以前的房子,已经分成了很多小隔间,住进了几十户人家,几百口人,就算落实政策,应该也艰难得很。至于当年抄没的东西,据说是有清单的,全不全就不知道了。” 胡巧英还是那句话:“人没事就好。我想看看这些东西,也只是对当年胡家的一个念想。” 他与庄音蓉对视一眼,郑重道:“我和你嫂子早就商量过了,我们的意思是,晋陵的这些东西,都留给你。” 胡巧英一惊,脱口而出:“这怎么行!” “当年我们出去,也带走了不少。我们不缺这些了。”庄音蓉道,“倒是你和思危,一老一少的,以后有用场的地方不少。也不能总在半间屋里挤着,让我和你哥隔着太平洋,这心也不着落啊。” 胡巧月思忖片刻,总觉得还是不妥,却也没有再跟哥嫂推却,道:“这些先不说,能不能发还、发还多少,现在还都不清楚。不过有一个事,我得拜托哥哥嫂嫂。” “什么事?” “林正清要是知道你们回来,一定会想尽办法过来找你们,别理他。你们要是不好意思,就说是我的意思。”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96节 “知道了。”胡巧英道,“我会处理。他应该也不至于吧……” “非常至于,我了解他。总之,你们不要听他任何花言巧语,他不配得到一分一毫,无论是善意还是财物,他都不配。” 胡巧英和庄音蓉又对视一眼,终于感受到这个不肖的外甥伤人有多深。 说话音,胡幸之和丁翰文终于收拾好,过来敲门。 见几位老人一点没有疲态,也感叹这时隔数十年的重聚实在让人容光焕发。 于是胡幸之提议,索性去阳川路走一走。 丁翰文兴奋得一双眼睛忽闪忽闪:“真的吗?我可以去外公外婆长大的地方吗?” “可以去,就是变化很大,怕你外公外婆都认不出来了。”胡巧月笑道。 听说他们要出门,翻译小李立刻过来,说侨办给他们留了一辆面包车,这些天就跟着他们,随时可以使用。 胡巧英哈哈笑道:“我倒是想坐坐晋陵的公交车,没机会喽。” 只有林思危心里门清。这到底还是八十年代初啊,就你们几个都是在国外呆了几十年的,尤其丁翰文这样已是土生土长的,长相都是外国人了,哪能让你们随便走啊。 出于人身安全、国家安全等等各种安全,也得“保护”着你们啊。 晋陵宾馆到阳川路其实很近,皆是晋陵的老城区,开车约摸几分钟就能到。 一路上,胡巧英和庄音蓉一直在认地方。 “这个是以前的大成百货商店,现在是第一百货商店,还是那个楼啊,就换了个牌子。” “糕团店。这家麻糕最好吃,香得来,呀哎我闻到香味了。” 不愧是机灵的小李,立刻叫司机停车,下车去糕团店买了一大包麻糕,还热乎乎的,一看就是刚出炉。 胡巧英一口下去,热泪盈眶,激动地对庄音蓉道:“还是我小时候的味道!” 第124章 味道 胡巧英小时候的味道, 又何尝不是庄音蓉小时候的味道。 他俩当年在晋陵古城青梅竹马,一个是阳川路富豪胡家的大少爷,一个是鱼骨巷进士庄家的二小姐。 整个晋陵老城区, 哪家不是吃着麻糕长大的呢。 庄音蓉轻咬一小口, 抿嘴细细品着,直到将一小口全部咽下, 才赞叹道:“就吃这一口层层叠叠,猪油还是灵魂。” 胡巧英却不同意:“芝麻才是灵魂。” 丁翰文也咬了一口,而且是一大口, 好奇问:“怎么……” 庄音蓉立即道:“别说话!” 饶是她阻止及时,丁翰文还是喷了一嘴芝麻出来,尴尬地挠挠头, 将落在衣服上的芝麻掸去。 胡巧月笑道:“做得好的麻糕啊, 特别酥, 吃麻糕时不能说话, 不然保准喷些宝贝出来。” 林思危这才明白庄音蓉刚刚为啥吃得如此小心翼翼, 是食客的经验, 也是大户人家刻在骨子里的讲究。 咽了麻糕, 丁翰文勾舌将嘴唇边沾着的芝麻舔了:“同意外婆,芝麻才是灵魂。” 林思危却发现他刚刚似是有疑问,便道:“你刚刚想问什么?” 丁翰文指着两包麻糕:“长长的, 圆圆的, 怎么不一样?” 机灵小李上线:“我们晋陵的麻糕有两种口味,长长的是咸味,圆圆的是甜味, 都非常好吃。我们糕团店的麻糕师傅,是解放前就在这里工作的老师傅, 一代一代传承的手艺。” 众人又称道一番。 尤其胡巧英。 他在国外听说的是,国内经历了一些特殊的岁月,保守、落后。他想象过无数次回到故乡的场景,是不是破旧不堪,是不是满目疮痍。他在新闻的边边角角中寻找来自祖国的信息,有些看了难受,他希望是假的,有些看了欢喜,他希望是真的。 但希望总归只是希望。从决定回国起,他无数次调整自己的期待,他的故乡啊,不要太衰败就好。 所以他会跟胡巧月说“人没事就好”,这是他掏心窝的话。 人没事就好,故乡还在就好。 可是从他回国起,目之所及,说实话超越他的期待。虽然看得出这座江南古老小城经历过自己无法想象的变故,很多记忆中的东西都已经不在。 但,还是有那么多顽强地存活于历史长河中的遗迹,在以独特的方式焕发新生。 文笔塔如是。大麻糕亦如是。 面包车驶进阳川路,并没有引起关注。它像傍晚最寻常的车辆,在阳川路的夕阳中缓缓行驶。 胡巧英贪婪地望着窗外。 熟悉的雕花木窗大部分已经剥落了红漆,露出木头质朴的底色;房子连绵,沿街的布局还在,但凭空多了好多大大小小的门。有些双扇开的,一看就是旧物,有些小门边上补了深深浅浅不同的白石灰,虽不是新掏的门洞,但绝对不曾存在于胡巧英的记忆中。 已到下班时间,这些门有一大半都开着,有女人拎着煤炉到路边拔火,也有白发老太太背着手探出脑袋,等待家人下班回家。 “咱家以前的房子,已经分成了很多小隔间,住进了几十户人家,几百口人……” 胡巧英终于明白妹妹的话是什么意思。 没有看到实景,他真的无法想象,曾经属于胡家半条街的商铺,原来真的可以住进这么多人。 这么多人在这里面锅碗瓢盆、柴米油盐。 他能看见,但的确,不太能理解。他需要时间去消化。 “能停车吗?”胡巧英喊道,“我想下车走走。” 司机望一眼小李,小李道:“停车停车,我们陪胡老先生一起走走。” 面包车原本不起眼,但这几个人一下车,顿时就连着面包车一起“起眼”了。 且不说胡巧英和庄音蓉气质优雅,和街坊们完全不一样,胡幸之的洋气也是他们见所未见。只有爱看电影的年轻人,才能在电影里见过这般洋气的人。 最最吸引眼球的当然是丁翰文。 他完全是个外国人的模样,比常人高出一截的身材,棕色卷曲的头发,骨相分明的瘦削的脸,和他一副“没见过世面”的夸张模样。 好多街坊直接跑出来看,咋咋乎乎喊着:“外国人来了,外国人来了。” 丁翰文毫不介意,甚至十分开心地跟街坊们挥着手:“你号!你号!” 不得不说,这是他说得最标准的中文之一了。 自然很多人都认出了胡巧月和林思危,却见平常朴素淡漠的老太太竟然穿着镶嵌金线的丝绒旗袍,说实话,有些生人勿近了。 “胡……胡老师?”有人结巴着喊。 这会儿都不喊胡家阿婆了,喊胡老师,街坊们也是随机应变得很。 胡巧月微微点头,并没有接话,只跟在胡巧英身边。 一行人中又有小李这样十分一本正经的政府工作人员,傻子都看出来不是一趟随随便便的逛街。 皆不敢上前,只远远地跟着。 才只走了数十米,眼前出现一道高高的石头拱门,曾经繁华的砖刻还在,但拱门上方的字已经被凿平。 胡巧英驻足,手抚着拱门柱子:“这是我们胡家码头的院门。” 小李道:“现在也还是码头,有船的。这些船沿运河去到附近的县市,都是通的。” “但不是胡家的了!”胡巧英玩笑中透着追今抚昔。 早年胡家生意做得大,在阳川路有自己的码头,曾经半个晋陵城的货物要去往周边各镇,都要通过胡家码头周转。 解放后码头收归国有,不仅运货,也运客。凡是能沿运河水道抵达的县乡,都可以在码头这儿坐船前往。 谁都清楚,就算发还房产,这码头也不可能再归胡家,它已经成为晋陵的一个重要码头,承担着民生大计了。 机灵小李这回不敢机灵接话,立即话锋一转:“保存得还是很好的。” 丁翰文立即点头:“保存得很好的。船很多啊。咦,这个是什么?” “理发店!”小李暗舒一口气,还是说理发店比较自然,不想说码头,“这家店也是很有历史了。” 见胡幸之饶有兴致地看着玻璃窗前吊着满头夹子的小姑娘,小李解释:“烫头,她们烫头。” 胡幸之道:“晋陵的年轻人也很时髦嘛,都有烫头啦。” 来之前她还以为晋陵还是满街两条大长辫的造型,没想到,国外的时髦终究也传到了这里。 不过,烫头的理发店,其实也是胡家曾经的房子。在胡巧英的印象中,理发店的位置以前是胡家的布店,当年曾经是晋陵城最时髦的姑娘小姐夫人太太最爱光顾的店铺,如今依然传播着时髦,但终究物是人非。 “那个就是281号,我和思危住的地方。” 胡巧月指着十米开外的屋子,却停下了脚步。看着小小的门洞,胡巧英已经可以想象门后的模样。 他知道胡巧月如今只有一间二楼。 “好吧,今天就到这儿。我们回程吧。”胡巧英转身就往回走。 庄音蓉不解:“不去看看巧月家?” 胡巧英脚步有些乱,呼吸也比刚才急促:“那不是巧月家,那只是一个住处,不是家。” 众人不解之际,林思危已然明白,胡巧英不想看。 他不愿意去了解曾经锦衣玉食的妹妹如今住在怎样的阁楼上,他也不承认那个叫“家”,他会给妹妹争取一个“家”,妹妹也应该有一个“家”。 甚至,林思危望见奶奶如释重负。 突然她想通奶奶为什么也停在十米开外。因为她骄傲的奶奶,不愿意让自己逼仄到只有一条通道的卧室,去容纳这么多人。 有她久别的人,也有她初见的人。 “天色不早了,我们早点回宾馆吃晚饭。你们一定也饿了吧。”林思危很自然地挽住奶奶的胳膊,向众人招呼。 面包车一直缓缓跟在他们身边,此刻也停下来,小李打开车门,就要扶胡巧英他们上车。 “少爷?”一个弱弱的、不确定的声音响起。 众人回头,是一位瘦弱的老人,年纪约摸有七十多,背微微佝着,胡子有些蓬乱。 胡巧英已经踏上车子的脚缩了回来。他很确定,这声“少爷”是喊的他。 老人上前两步,仔细望着胡巧英,混浊的眼珠渐渐渗出泪水。 “少爷,是你吗?真的是你吗?”他嘴唇哆嗦。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97节 胡巧英同样在仔细辨认,一些旧时的记忆浮上脑海。 “海青?”他喊出声。 “是我,我是海青啊。少年你还记得我!” 胡巧英一把将他扯过来,拥进怀中。海青挣扎:“脏,我脏。” 胡巧英哪里管这些,他重重地在海青背上拍着,激动得老泪纵横:“你没死,你居然没死!” 众人皆不明白缘由,却也被气氛感染,鼻子酸酸的。 只有胡巧月死死盯着海青,半晌,她惊呼:“原来是你!” 两位老人拥抱许久,终于舍得放开,胡巧英又哭又笑,看着海青,又拍他的肩:“真是想不到,你还硬朗啊。” 然后转身,向感动但不知道情况的众人道:“以前我在上海读书,请的帮手。后来轰炸时我们就失散了,我一直以为他……” 他转向海青:“以为你,没了呢。” 第125章 落实 老人叫成海青, 在轰炸中受伤被送到教会医院救治,曾经短暂失忆,恢复后回到住处找胡巧英, 已是人去楼空。 彼时的胡巧英因为工作需要前往另一区域, 离开前也曾多方寻找成海清下落,未果, 便以为他已经不在人世。 此后经年,彼此各自浮沉。胡巧英执行多项上头交办的艰巨任务,九死一生。但因无心仕途, 功成身退后带着妻儿与父母一同移居海外。 成海清则回到晋陵乡下,娶妻生子,在人群中过着最普通的生活。 说来也巧, 他坐船从周边乡镇回到晋陵, 从胡家码头上岸时, 他就望见了胡巧英。 这群人在人堆里太触目了, 不望见都难。 可成海青不敢认。 他听说, 胡家没落了, 他的巧英少爷打成了反g命, 是z本家。他听说,胡家只剩胡小姐还留在阳川路,其余人都去了海外。 偶尔他也会进城, 去城里亲戚家串串门。每次都坐船, 沿着运河坐整整一天,来到胡家码头。 经过阳川路时,他会想念当初待他如兄弟一样的少爷。 他知道少爷不是反g命, 少爷是地下党,是为了真理冒过很多很多危险、差点献出生命的先行者。 可他没地方说理。 他也曾想过, 还会遇见美丽的巧月小姐吗? 当年他跟胡巧英放假回晋陵,曾经见过巧月小姐。他听到街坊指指戳戳说胡家大小姐没嫁人就生了个男孩,说她放荡,说她不要脸。 可成海青觉得巧月小姐抱着儿子上街的样子美极了,她温柔娴静,一点都不放荡,是最最体面的富家千金。 只可惜,他来了阳川路好多次,一次都没遇见过巧月小姐。只知道她过得不好,很苦,她脱不了胡家的“罪孽”,并独自承受。 今天他遇见这群人,完全不敢想他们就是胡家兄妹。胡巧英是那样的人啊,他怎么可能堂而皇之出现在晋陵的街头,而且还有这么体面的人陪同。 可那位穿着丝绒旗袍的女人很像巧月小姐。虽然她瘦了,苍白了,脸上生了很多皱纹,头发也不如年轻时那样蓬松,但她站在胡家码头夕阳下的模样,和几十年前一模一样。 他一路跟着他们。他耳朵已经不如年轻时灵光,隐隐约约听到穿着中山装的体面的男人称呼胡先生,又说这以前是胡家的产业,他终于确定,那个挺拔儒雅的老人,就是他的巧英少爷。 二人在路边长久地拥抱,成海青激动得结巴。胡巧英说,我住在晋陵宾馆,你要是不着急,咱们回宾馆仔细说? 侨办主任许伯平已经在宾馆等候,准备了一桌接风宴,却没想到多了一位客人。 一开始以为是胡家哪个远房亲戚,胡巧英一介绍,许伯平肃然起敬。又听说是当年跟着胡巧英一起干革命的,如今却在乡下务农,许伯平连连说,没想到晋陵还有这样一位默默无闻的英雄,必须立刻跟组织上汇报。 胡巧英完全没有想到自己随手的邀请会有这样的作用,当然如果能就此改变成海青的境遇,胡巧英也非常高兴。 成海青则直接被吓到。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农村生活,就是个最最朴实的庄稼人。因为胡巧英的历史问题,他甚至对自己的过去避而不谈,以免牵连到自己的家人,没想到胡巧英不仅平反了,还被市里请回来探亲。 他上前相认,完全是出于对巧英少爷的思念,从没想过从中得到些什么,更没想过自己也成为了“英雄”。 这一晚,成海青喝醉了。 胡巧英留他在晋陵宾馆住一晚,庄音蓉知道他们是一同出生入死过的,一定有许多许多的话要说,很体贴地去和女儿胡幸之同住。 而机灵小李还是惯常的机灵,主动去成海青的亲戚家报信,说成海青在城里遇到了故人,要在故人那儿住一晚。成海青亲戚诚惶诚恐将机灵小李送走,然后私下嘀咕,猜不透表舅到底遇上了什么大人物。 成海青不再称呼胡巧英为“少爷”,因为许伯平说新社会不作兴这么喊,大家可以称呼胡巧英为“胡先生”、“胡同志”、或者“胡老”。成海青觉得哪个不合适,门一关,还是叫他“巧英少爷”。 一夜叙旧,漫长岁月浓于一席长谈,彼此唏嘘不已,又为兜兜转转终能重逢而难眠。 成海青老伴于年前病逝,女儿嫁于邻村,他跟着儿子生活,家中一个孙子两个孙女儿,大孙女已高三,说是成绩不错,有望考上大学,小孙女读初中,也是个聪明孩子。就是孙子读书不太行,但据说力气大,特别能干活,是挣工分的好手。 听成海青带着酒意絮絮叨叨说家里的事,胡巧英总觉得哪里不太对。 问他为啥来晋陵,找亲戚什么事,成海青又支吾着不肯说。看来他是醉了,却也没完全醉。 第二日,省市领导要在晋陵宾馆为胡巧英召开隆重的欢迎仪式。成海青很识趣地告辞,去了亲戚家,胡巧英问他要了亲戚家的地址,又说自己要月底才走,约了过两天再聚。 作为陪同家属,胡巧月和林思危也有幸出席欢迎仪式。在晋陵宾馆的会堂里,林思危看到跟后世电视新闻中一模一样的布置,宏大的山水背景,端端正正摆放的单人沙发上铺着缕空针织的蕾丝布。 胡巧英和□□坐在最中央的两张沙发上,其余陪同人员按席次一一落座。顾念申也来了,负责接待的同志巧妙地安排他和胡巧月林思然坐在一起,气氛亲切友好。 省里来的同志当场传达了省里的平反意见,整个会堂人员并不多,却掌声雷动。胡巧英眼睛里闪着晶莹的泪花,更激动的却是胡巧月。 毕竟胡家带来的所有“灾难”都是她在承受,最该被平反的其实是胡巧月啊。 随即□□宣布了一个重要决定,经过慎重研究,市里决定发还胡家当年的罚没资产,主要包括阳川路的数十间房屋和家具等,另有有据可查的古董字画,也会在核实清查后一一发还。 纵然早就有所预料,听到这个消息时,所有人都恍若梦幻降临,不敢相信。 “恭喜你们,终于有了好消息。”顾念申侧过身来,低声向胡巧月说。 胡巧月深深地望他一眼,淡漠清冷了半辈子的老人,哽咽道:“谢谢……” 顾念申却惭愧:“不用谢,这是应该做的。” 短短一句,一切尽在不言中。 宣布完重要决定,气氛变得轻松。□□半真半假地面露难色,说政策是下来了,但这些房子里现在住了几十户人家,清腾难度非常大,市里也有类似的情况,清腾两年还没有完全结束。 但,话锋一转,又说,胡家的情况不一样,胡巧英同志的情况更不一样,这是省里下了死命令,一定要尽快解决的头等大事,市里一定会排除万难,把这项工作落实早、落实好。 气氛终于到这儿了,胡巧英说,因为胡家儿女目前只有胡巧月在国内,他们一致决定,阳川路的家产发还,由胡巧月和林思危全权处理,并且当场签署委托协议。 这事并没有事先告知林思危。 但奶奶从容上前,并且微笑着对林思危说:“来吧。”林思危突然觉得,奶奶是知情的。 将自己的名字写在授权书上,这应该是奶奶的意思。她怕林正清来抢。 十八岁,一个农村小姑娘,突然就这样拥有巨大财富。想到大半年前,自己从长途车站走到晋陵城,肚子饿得咕咕叫,鞋子走到张开了嘴,衣服短得能望见裤腰……人生之际遇,果真充满了各种不确定。 重新落座时,胡巧月带着小伎俩得逞的得意,悄悄对林思危道:“别以为是福气啊,这是烦你。” “我是怕烦的人吗?”林思危扬眉,给奶奶吃一颗定心丸。 胡巧月说得也没错,一纸文件下来,又有多少手续要跑,多少事情要落实,她这么大年纪确实已经力不从心,肯定需要林思危去一一操心。 更何况,还有林正清一家。只有林思危对付得了这一家人。 最重要的会见结束,该宣布的政策也已宣布,一切都尘埃落定,接下来的行程就自由很多。 因为昨天丁翰文提了文笔塔,侨办立即就安排好,说下午就可以去。 胡巧月到底是手术未久,不方便登塔,就在塔下休息,让林思危陪他们上去。 宝塔的每一层都有一圈观光围廊,庄音蓉和胡幸之走得快,一会儿就到了另一边,庄音蓉指着不远处给女儿和外孙介绍晋陵城的布局,胡巧英却有意无意地落在后头。 他跟胡巧月商量委托授权时,胡巧月说要加上林思危的名字。 虽然在信里听胡巧月提过这个孙女,也能感觉到祖孙俩感情非常好,但对胡巧英来说,林思然能不能担当这个大任,仅有善良是不够的。 他见过太多败落的世家,无一不是子孙不肖,所以他在培养孩子这一块异常严格。但他知道,林思危是在农村长大的,这孩子对奶奶的确很孝顺,但她有没有能力守住胡家? 不说别的,光是落实政策,发还家产这一项,就不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能应付的。 “思危。”他笑吟吟地扶住围栏,“听你奶奶说,你在学校当老师?” 第126章 敏感 这是林思危第一次和胡巧英单独相处。 丰富的社会经验告诉她, 胡巧英是故意落后的,就是为了能和她单独说话,一开口却又没说什么私密之事, 而是问她工作。 这是对她的“打量”。 林思危很有礼貌地回答:“其实我要下个月才毕业, 现在只能算是见习老师。” “留校。”胡巧英点点头。在他的认知里,必须是学业出众的学生才有机会留校, 林思危应该具有很强的学习能力。 “我对晋陵的学校都不认识了,以前我们读书时,都叫学堂, 这回看到牌子,校名都变了。不知道思危是在哪个学校任教?” 林思危道:“苏省粮食技工学校,就在咱们晋陵西郊。” “粮食技工学校……”胡巧英喃喃地, 显然也并不清楚学校性质。 林思危解释:“不是大学, 是省轻工厅下属的一家职业技术学校, 主要学习职业技能的。” 虽然胡巧英还是不太能理解什么叫“技校”, 但起码他有了概念, 就是专攻行业职业培训的学校呗。 “为什么选择当老师?”胡巧英问她。 林思危可不会说什么冠冕堂皇的空话, 她微微一笑, 道:“其实我是留在实践中心当老师,跟教文化课的老师不一样。国家刚出了新政策,以勤工俭学为依托, 学校可以开办校办工厂。我名义上是老师, 其实是粮校校办工厂的员工。” “待遇丰富?”胡巧英单刀直入,从不拐弯抹角。 林思危摇摇头,坦然道:“我拿的老师工资, 不高的。我是觉得这时代百年未遇,是最好的生长季, 如果不能在这样的年代参与一家企业的成长,看着它从无到有,从弱小到壮大,人生会有些无趣。” “你是觉得……有趣?”这回答完全出乎胡巧英的预料。 “有趣,非常有趣。”林思危的小脸上焕发出光亮,黑漆漆的眼珠剔透地像要望进人的内心。她说:“事实上我们厂就在上周拿到了营业执照,我们可是全省第一家恢复校办工厂运营的实践基地。” 胡巧英何许人也,当年出生入死,一身与敌周旋的智慧,后来又出国经商,生生在异国他乡扎根创业,若是别人来跟他讲这些,他会在心里默默将对方归到“画大饼”那一组。 但眼前这孩子天生有一种魔力,她说这些,就是最直白的炫耀也无妨,旁人都会觉得,她不是炫给我看,她是想带我们一起炫。 “你们厂子生产什么?” “实践中心嘛,本来是根据学生的实习课程来制定生产计划,简单的五金件,标准件,和酒类酿造的半成品……”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98节 胡巧英打断她:“你们的目标,是全省第一家恢复资质的基地?还是全省最最赚钱的基地?” 林思危顿时双目明亮,胡巧英拥有难得的企业家必须具备的高敏度感。 “当然是后者。”林思危道。 “那你们这些产品,不行。”胡巧英指着不远处一大片密密麻麻的低矮房屋,“这里以前是众多工厂所在,昨天开车经过时,我特意留意过,里面有些机械厂、五金厂,规模几乎和我当年离开前没有任何变化。知道为什么吗?” 他想说的自然不是什么历史进程的耽搁。 林思危知道他想表达什么,她撩开被风吹乱的长发,眨眨眼睛:“我来猜一猜,大概是因为技术含量低,市场稳定,他们不需要有进取心,只要按着多年来形成习惯的生活方式去设计企业经营,他们就能生存很久。 “但,只是生存。 “它们很难强大,更难鲜活。” 胡巧英眼中透露出欣赏,看来巧月如此推崇自己的宝贝孙女,的确有她的自信。 “所以你那个校办工厂也一样,产品老旧、不成系列,东一榔头西一棒,很难让人有进取心。” 林思危笑道:“其实我早就有了想法。我们学校这个厂子,我要生产国内最好的啤酒。” “哦?”胡巧英不由眯起眼睛,重新打量这个小姑娘,“据我所知,国内都不流行喝啤酒。” 昨天欢迎宴会的确没有啤酒。 啤酒在当年社会就是这么尴尬,一方面它是舶来品,听上去很时髦很新潮,另一方面国人没有喝啤酒的习惯,也形成不了这样的习惯,对它的尊重就仅限于“时髦和新潮”,简单说,压根没有喝啤酒的氛围。 林思危却道:“不流行,生产能力才弱,竞争才小,谁敢出头当先,谁就能接住这第一波流量。” “流量……”胡巧英玩味着这个词,听懂了林思危的意思。 “刚刚你说,你的想法?你才十八岁,你的想法,能在你们校办工厂实现?” 问得犀利。 林思危自信满满:“不瞒爷爷说,我们厂目前才三个人,我负责日常工作,可以理解为常务负责人。接下来有大量工作要做,最重要的有两桩,研发,和招工。” 三个人,胡巧英都被逗笑了。 但笑完后,他心里也佩服。光从林思危的那些谈吐,他就能听出来绝不是吹牛,甚至他觉得林思危有一种这里的人并不具备的、自成体系的筹谋。 她会成功的。 “这一面能看到鱼骨巷。”庄音蓉的声音响起。 他们终于顺着围廊转到了这边。 “你们在聊什么?”胡幸之见一老一少倚着栏杆聊这么久,也觉得新鲜。 胡巧英意味深长:“听她说校办工厂,有空的话我都想去看看了。” 庄音蓉对这些不感兴趣,她还沉浸在“看见鱼骨巷”的兴奋中,拉着丁翰文说他们庄家老宅在鱼骨巷,不过当年他们走时全部卖掉了,不像阳川路,现在还能都发还回来。 说着说着,庄音蓉有些惋惜了,遥望鱼骨巷,轻轻叹息:“当年鱼骨巷住的全是书香门第,当我们庄家就出过两个状元,五个进士。” … 鱼骨巷,的确有人想考“状元”。 那天林思危和顾洽救了林家欢,顾洽严格执行林思危的命令,在43号没人回家之前,将林家欢安置在自己家。 顾淮下班回来,看到林家欢在做题,好奇过去看了一眼。 这一眼,不得了,他就稍稍指点了一下,林家欢顿时把后面几道题一起给解开了。 势如破竹。 从此,林家欢眼里就没有了顾洽,偶然在家说到学习,她就会说,要像小淮哥那样聪明,那样博学,那样有出息。 她答应了林思危,要把自己的病情如实告诉父母,寻求治疗。 但父母听闻,似乎并没有多么震动。 甚至母亲刘玉秀还劝她考完毕业考再说。说她学习压力太大才会这样,只要考完试,出去旅游一下,她就会好的。 母亲还抱了她。 抱完又说,不要胡思乱想,你没病。 林家欢疑心,母亲是在编织一张巨网,要网住自己,所以都愿意抛下林家乐来拥抱自己。 她时而特别想上劲,要是能考到全市状元就好了,她一定能得到更长久的拥抱,得到更多的夸赞。 她时而特别颓废,觉得考到全市状元又怎样,父母喜欢的也还是她的成绩,而不是她林家欢。 更多的时候她独自叹气,叹自己就算告诉父母自己有病,父母也不相信。 真是心都要死了。 但心死了,她的人却不怎么想死。投湖之后,她突然发现死亡比想像的恐怖。 不过,这个家比死亡还恐怖。 这天她状态还不错,一早在院子里背古文,效率也高,但听到刷牙的父亲隔着窗户跟卧室里的母亲说话。 “奇怪伐,老肖昨天来学校找我。” “他找你干嘛。” “说阳川湖不拆了。” “啊?”刘玉秀立刻从卧室里出来,冲到水池边,逮住刷牙的林正清,“你昨天怎么不告诉我。大清早的吃准我来不及闹是吧?” 林正清苦笑:“不拆有什么好闹的。昨天你为了评职称的事心情不好,我也不敢惹你,所以等你睡一晚再告诉你。没别的意思。” 刘玉秀已经不想管职称了,问:“怎么就不拆了。花园新村还有好多房子没分呢,而且还在造花园二村,规模比一村还大,听说最大的房子有大房,三个房间呢。” 林正清看看四周…… 其实也不用看,四周没人,只有在角落里背古文的林家欢,他们都没发现。 “最近我不是在活动嘛,大概可能,是被我活动成功了。” 刘玉秀顿时小眼睛都瞪大了:“落实政策的事?你们林家的家产,政府要还给你们了?” 林正清道:“嗯,最近我跑这件事,费了多少劲,没人敢打包票。” 刘玉秀打断他:“当时我就说要抓住老顾,只要他肯帮忙,这事肯定成。怎么着,是不是还是他帮忙的?” “嘿,别提了,他假正经得很,透一点口风都要他的命。我是托了同学,他跟市里这口子上的人熟。前几天他跟我说,阳川路拆迁的事早就搁置了,说是上头要给胡家落实政策,不能拆了。” “什么胡家,是咱们林家和刘家。”刘玉秀眼珠滴溜溜,转得美滋滋,“落实政策和拆迁又不矛盾的。等房子全部发还给我们,再拆,直接拿几十套花园二村……” “那岂不是整整一栋!”林正清都笑出声了。 第127章 双桂 晋陵自古便是富庶之地, 商贾众多,富家多云集于老城区。当年罚没众多,这些年落实政策的也不少。 细算起来, 鱼骨巷的柳家, 阳川路的闵家,西园里的费家……都先后落实了政策, 但这几家在解放前就已经有中落之相,家产稀稀落落,不成气候。 林正清数着指头跟刘玉秀细究, 说到柳家,甚至还特别介绍:“柳家本是做木材生意,不在咱们鱼骨巷住, 你知道他们为啥后来在鱼骨巷也有家产?” 刘玉秀一脸不服:“鬼晓得, 柳家都不剩几个人了, 那两兄弟自从拿回三个院子, 在巷子里都横着走路。我看他们就不是什么有文化的人, 不知道怎么也能住到鱼骨巷。” “所以晓得了伐, 任你生意做得再大, 也想往读书人堆里钻。”林正清得意洋洋,“柳家当年是从庄家手里买的房,不然他家哪配住在鱼骨巷。” “出了两个状元的庄家?”刘玉秀听巷子里的街坊提过。 事实上整个鱼骨巷前后出个五位状元, 十三位进士, 其中庄家最为显赫,两百年前有两位堂兄弟先后高中状元。御赐的“双桂”二字被刻在牌坊上,解放前凡是家里有要考试的小孩都要来走走。 如今牌坊就在顾家东边, 已是破旧不堪,“双桂”二字也早已失却了颜色。 但在鱼骨巷, 风文依然保持多年,即便在读书无用的年代,鱼骨巷的人内心也从没有真正认同。 尤其是顾淮考上京城的顶尖大学,又读上研究生之后,巷子里的街坊总说顾家离牌坊最近,肯定是得了牌坊保佑。 甚至还说,林老师家双胞胎成绩也不错,牌坊又要发力了。 所以听林正清提起庄家,刘玉秀的第一反应就是“状元”。 林正清笑咪咪:“你光知道庄家出了两个状元,你晓得庄家跟咱们的渊源吗?” “我们跟庄家还有渊源?我怎么不知道,是欢欢乐乐也要当状元了?” 林正清弹着牙刷上的刷毛,弹出一串小水珠,内心无比满足,感觉自己有无数的宝可以献。 可真是个宝藏男孩啊。 林正清道:“说起来,庄家二小姐是我大舅妈。” “啊?”刘玉秀惊呆了,“怎么从没听你说起过?” “以前不能说,庄家成分那么差,我怕影响咱们。现在不一样了,我们胡家平反了,庄家早晚也平反。没见柳家三个院子都拿回来了,庄家说不定也还有些家产在晋陵。” 刘玉秀道:“对了,上次你不是说,你大舅舅要回国探亲了?那你大舅妈肯定也会一起回来,到时候打听打听啊。” “嗯,是得多留心。”林正清表示赞同,甚至立刻想法更进一步,“当年我大舅出国时,还没有孩子。也不知道这些年在外头有没有生。” 刘玉秀小眼睛亮得能当路灯:“要是没有孩子,或者没生儿子,那你可是外甥啊。外甥舅家狗,没吃爬灶头,可以分财产的。” 林正清笑得嘴都合不拢,立即表示自己要去侨办问问,胡老先生的探亲到底落实没有,什么时候回来。 虽然快到上班上学的点,但林正清和刘玉秀还是合理利用了这一点点时间,对别人家的财产开展了一番堂而皇之的盘算,并且生出一种已经落到自己口袋的欢欣。 二人越说越梦幻,也越说越真实,十分和谐地回屋吃早饭。 只剩在角落里本该背古文的林家欢。 “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她喃喃地,也不知道自己是在背诵,还是有感而发。 … 虽然胡巧英一行回国探亲是大事,但良效食品厂的筹建也紧锣密鼓,林思危只请了两天假,第三天一早,她从晋陵宾馆直接去了学校。 吴山海从同学那儿淘来的二手烘干炉今天安装调试,对方来了两位技术人员,手把手地教吴山海使用。 好在吴山海在食品机械方面算是内行,上手很快。 林思危也跟在旁边学习,看着吴山海带几个学生忙前忙后,她心想,招工这事要赶紧了。吴山海当个总工没问题,但总不能让“总工同志”一个人包揽所有工作,这不现实。 虽说学校说厂里的具体事务都可以独立拿主意,但招工这事,林思危还是跟谢校长汇报过,谢校长给她先行批了八个正式名额,工资由厂子这边出,吃饭可以在食堂。 消息一出去,好几个学校老师想把自己亲戚介绍进来。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99节 林思危当即先给庞建萍转了正,职务是后勤兼出纳。还剩七个名额,林思危和吴山海意见一致,厂子里不养闲人,每一位都要真正能顶上干活。尤其这八位正式职工,不仅需要有业务能力,还要有责任心和管理能力。 说白了,这八位就是以后良效食品加工厂的骨干与核心。 比方说今天到位的烘干炉,属于制麦车间的设备,那么就该由制麦车间的车间主任来负责安装和调试。 但现在人员还没有到位,就只能先麻烦吴山海跟前忙后。 林思危看了看日程,便去通知几位老师,让他们推荐的人员都在明天早上八点到厂,由她和吴山海统一面试。 一位老师很惊讶,说:“还要面试啊,就是来干个活拿个工资哇,这么正式啊。” 林思危脸上带着微笑,语气却不容置疑:“咱们厂子创始阶段,现在用的人以后可都是厂里的元老,是骨干,要高标准严要求,我相信您推荐的一定可以。” 其实她心里想的是,我钱不多,容不得浪费,每一个人力都很珍贵。我让你们推荐的亲戚们在同一时间来面试,就是冲着公正公开去的。 谁有能力,谁想来混日子,都在面试现场给你试出来。 这是良效厂的第一枪,一定要打响,也是给后面的工作定下一个风格。 等林思危一走,几位老师立刻开始啧啧啧。 “小林老师这是真干事啊。” “拿着鸡毛当令箭,至于这么复杂嘛,不就是找个工人干活。还要面试……” “我倒觉得这样蛮好的。听说学校只给了八个正式工的名额,这给谁,不给谁,的确不好办。大家一起面试,最公平,谁表现好,一目了然。” “你说得有道理。这么一想也是。” “我们这里一共也才六个,表现好,那就都进。” “哎呀,我那个表弟笨的哇,我怕他表现不好,录不上丢我的脸。我家里不好交代,还要被你们说。” 老师们笑了:“到底笨不笨,也得来试试才知道。你班里一半同学都被你说笨的,你要求太高。” 老师们在办公室七嘴八舌,先是只有几位推荐了亲戚的老师,后来看热闹的也加入讨论,最后基本达成一致意见,小林老师雷厉风行,还真是个干事的料。 回到实践中心,林思危把吴山海和庞建萍都叫过来,说了明天面试的时间,叫他们也做点准备。 吴山海从烘干炉就位开始,就雄心勃勃,充满干劲。 要论技术,肯定还是吴山海行,他早就将八个人的安排想好了,制麦车间、酿造车间、包装车间,这三个重要部门肯定要各安排两位,另两位就辅助。 另外吴山海还建议,要从酿酒总厂请几位退休工人过来,这个不占八个正式工的名额,却又对厂子的生产大有好处。 林思危一听这建议,当真是眼睛一亮。 这与她的想法不谋而合,她正想给谭向梅打个电话。 说实话,粮校校办工厂这事,瞒不住。况且也没必要瞒,人家酿酒总厂是轻工局头块牌子,你一家校办工厂才多大点能量,跟闹着玩似的。人家不会放在眼里,就当多了一家社队企业而已,啥时候见过国营企业担心社队企业跟自己抢饭吃的。 说不定谭向梅还会积极推荐,当成一个可以施展人脉的机会。毕竟良效厂需要人才没错,那些退休人才也需要发挥余热的平台啊。她谭向梅能提供平台,这是做好事,脸上有光。 果然,她跟谭向梅一说,谭向梅第一句话就是:“没问题,这事包在谭阿姨身上。” 然后才问:“你们学校也要做酒啦。” 林思危道:“是的呢,正在进设备,是想生产啤酒的,我们有些场地条件,弄起来方便。” 谭向梅咯咯笑了:“设备么,你要旧的伐?” “你有旧的?”林思危立刻跟上。 “上次听设备科说,我们啤酒线要减产,设备要出掉一点的。你需要的话,帮你问问?” 林思危一阵欣喜,她当然早就动过这个念头,但是,跟接手设备相比,她还是更想挖人才,所以就没主动提设备的事。免得人家以为自己小小一个校办工厂想去酿酒总厂一锅端。 但你主动提,这性质就不一样了。 当即林思危和谭向梅约了时间,让吴山海去酿酒总厂看设备。 她不想出面,这事让吴山海去办。 而且她得到了一个重要且确定的信息,酿酒总厂果然要减产啤酒线,因为他们最近的白酒生意实在太好了。 第128章 招工 自从酿酒总厂的晋陵白酒和晋陵啤酒被评上国家级优质产品, 销量暴涨。尤其是周边城市的订单雪片一样飞来,把丁光耀的嘴都笑歪了。 生产任务排得满满的,厂里人手都不够用了, 工人加班加点生产, 实在辛苦得很。 厂部召开中层以上会议,分析了销售形式, 发现销量暴涨的主要还是晋陵白酒。 订货的都是冲着“五酿液平替”来的,四五月份是婚礼旺季,据说现在晋陵和周边城市的新人办喜酒, 特别流行上晋陵白酒。 相比较之下,并没有什么突出概念的晋陵啤酒就显得有些灰头土脸。 于是厂部决定增加白酒生产线,关停部分啤酒生产线, 将人员都补充到白酒那边去。 在林思危的牵线之下, 吴山海立刻去了一趟酿酒总厂。说来也巧, 设备科科长居然就是省粮校的老校友, 一听是母校需要二手设备, 设备科科长立即表示问题不大, 他会向厂部汇报, 挑一些比较好的设备卖给省粮校。 吴山海一听他的报价,心里乐开了花,这位老校友还真是对母校有感情, 报价相当友情。 据他说, 一想到旧设备能在粮校焕发新生,为食品行业培养人才做贡献,他心里感觉特别骄傲。 第二天一早, 林思危和吴山海早早就到了学校。庞建萍已经去跟门卫师傅打过招呼,今天会有人来实践中心面试, 让门卫师傅引个路。 其实这年头学校的门卫并不怎么管人进出,除非你长得实在像盲流。但林思危对庞建萍说,门卫管不管,是门卫的事,但我们实践中心来人,必须去跟门卫说,让他树立这个意识,实践中心的人员进出也是他的工作职责。 头两次庞建萍去说,门卫还说,不用讲,随便进。庞建萍坚持照办了几次,果然现在门卫也约定俗成,看到不是学生长相的会探出脑袋多问一句,然后给对方指个路。 学校老师推荐的亲戚朋友,一共六位,但今天真正前来的,只有四位。 不用问,肯定是一听还要面试,那两位就放弃了。 这样的人绝对不合格,来了再拒绝他们,反而还会伤到老师的面子,索性不来,倒是大家都省了心。 四位来面试的,三男一女,看上去都很年轻,应该是待业青年的样子。 林思危叫他们一起进了自己办公室,庞建萍搬来几张凳子,叫四人坐下。 “你们好,我姓林,是这里的负责人,大家都叫我小林老师。” 明明是很轻松的开场,四位却都感觉到有点震撼。虽然有两位已经听闻介绍,说校办厂的负责人非常年轻,但真正面对这么一位学生模样的漂亮姑娘,还是让人难以置信。 “林厂长你好。” 这位一张嘴,就被旁边人手肘一拱:“都说了,小林老师。” “小林老师你好。” “习惯了嘛这是,进厂子就是厂长,不好意思啊。” 林思危看着这几位七嘴八舌的,倒也觉得有趣。但初次见面,就算心里觉得欢乐,林思危也不会表现出来。 她是懂得什么叫威信的。 别看这些人现在笨嘴拙舌,一旦让他们觉得你年轻面嫩,以后保不准就会欺负你。 林思危点点头:“没关系,林厂长,小林老师,都可以。这位是厂里的吴总工,这位是庞会计。跟你们说一下咱们工厂的性质,比较特殊,现在是学校的实践中心,以后是正常生产经营的企业,经济上独立核算,管理上也是自主管理。因为是全省第一家恢复经营的校办工厂,所以具有示范效应,对初创时期的人员要求会严格一些。” 几位立即交换眼神,更加诚惶诚恐。 其中一位抖抖索索半天,鼓足勇气问:“有多严格?我文化程度不高,有关系吗?” 另一位戴眼镜的,低头看一眼自己的腿,往后缩了缩。 林思危终于笑了笑:“也别紧张,我们主要还是看能力和态度。要不,你们先介绍一下自己吧,年龄,文化程度,家庭情况,学习工作的简单经历。” 四人又大眼瞪小眼,还是那个抖索半天的小胖子先开口。 “我先说吧,我叫王小虎,性别男……” 吴山海“噗”一声,把刚喝的一口水喷了出来:“这个就不用说了,看得出来。” “哦,好的。”王小虎挠挠头,“我今年26岁,初中文化,以前在农场插队,回城后在街道的小吃店当过服务员,因为吃得太多……” 他有些不好意思了,胖脸都红了,声音也小了:“因为吃得太多,后来就不让我干了。” 看来是知青返城没有安排工作。这样的人不少,都是学历不高的年轻人,晃荡在社会上,有些已经成了社会问题。 林思危问:“有什么特长吗?” 王小虎又挠头:“我……老实。” 看出来了,上一份工作丢掉的原因是吃得太多,的确是非常老实了。 林思危向王小虎点点头:“可以了,第二位。” 还剩三位,那姑娘见说得也不复杂,举起手,细着声音道:“我。” 林思危看她一眼,这姑娘和庞建萍差不多大,生得黑黑的,但眼睛很亮。 “大点声。”林思危道,“咱们这儿很吵的,别看现在安静,待会儿学生都过来上课,说话得用喊的,你嗓门这么小,不行。” “好的,小林老师!”她声音大了点,“我叫魏淑芬……” “噗”,这次轮到林思危自己。这姑娘竟然叫魏淑芬,这是林总那年代某小品里的名梗,突然出现在这儿,太抓马了,林总都没忍住。 魏淑芬却以为自己说错了,让小林老师见笑了,可怜巴巴:“我……我没说性别。” 林思危赶紧正色:“没事,你声音大点,说挺好的,继续。” “我27岁,高中文化,家里兄弟姐妹太多,爸妈的工作都被他们顶替掉了,实在安排不上我,就等到现在……” 她一开始在林思危的鼓励下声音已经大了好多,可是说到后头,声音又小了。 林思危知道她是自卑了,语气放柔和,赞赏道:“高中文化呀,很不错嘛。你是一天班都没上过?那高中学历可惜了呀。” 魏淑芬道:“在印刷厂当过临时工,但转不了正。表姐说,咱们这边是学校给的正式工待遇。” 倒是很实在。人往高处走,谁愿意当一辈子临时工呢。 “还有你们俩。”林思危望向坐在墙角的两位。 戴眼镜那位从进来就没说过话,眼神有些倨傲,也有些落寞。见林思危望向他,也不闪躲,直接道:“可以淘汰我了,我没有高中学历,手无缚鸡之力,腿还不好。” 吴山海皱眉:“你这态度,真是来找工作的?” 他站起身,众人这才发现,他站不直。刚刚混在人群里一起进来,也没走几步,居然没发现。 “是我哥可怜我,怕我在家胡思乱想,所以给我找这个工作。我还是自己走,不要留下来丢我哥的脸。” 林思危摆摆手:“唐宁,对吧。坐下吧,来了也别想着立刻走,不然唐老师心里要难过的。”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00节 唐宁一愣。其他人都要自我介绍,到这儿,这位小林老师就报出了自己的名字,可见她早就知道。 所以自我介绍不是真的介绍,是小林老师在考察他们的表达能力和性格特征。 唐宁缓缓坐下,说话语气也软了:“你们该不会怕我哥难过,就留下我?” “那也不至于,我们肯定还是要招能用的人。” “那我不行。”唐宁还是坚持。但这次的坚持已经多了几份无奈。 其实林思危的确对这四位都有了相当的了解,这位唐宁,小时候生病耽误治疗,落下了残疾。但他很要强,不仅读书成绩优异,为人也上进。 但因为种种原因,初中毕业后他未能继续上学,一直跟着父母生活。 后来父母相继去世,他也不肯去跟哥嫂生活,就想自己找工作。但这样的身子,也很难安排工作,求了几次人,心也寒了。 好在他手巧,平常最喜欢拆拆弄弄。什么收音机、自行车、到他手里都会修,邻居们家里有什么东西需要维修,就会说,去找唐瘸子。 当然,找他的同时,也会给些辛苦费。他就靠这个生活,饥一顿饱一顿的。 林思危笑道:“没有不行的人,只有没有放对地方的人。” 唐宁微怔,似乎在琢磨这话的意思。 林思危道:“吴老师,烘干机不是正在调试么,你带唐宁去看看,看他能看懂不。” 唐宁双眼一亮:“烘干机?干什么用的?” “厂里生产用的,新到的设备,正要找人学呢,你要有兴趣,你去学,学会了就能留下。” 一说到这个,唐宁再也不卑微了:“真的吗?不嫌我腿脚不好?” 林思危笑道:“能工作就好,我这儿又不招运动健将。” 然后转向最后一位:“来吧,你也……” 林思危顿住了。 好家伙,这位大师已经靠着墙头睡着了。 而且睡得宝相庄严,让人不忍亵渎。 第129章 能力 “嘿, 醒醒。”王小虎推了推“宝相庄严”。 他立刻跳起来,大喊一声:“到!” 这儿猝不及防的,着实把众人吓了一跳, 庞建萍甚至下意识往后挪了挪凳子, 发出刺耳的拖地声。 林思危清清嗓子,稳住场面:“轮到你, 给大家介绍一下自己。” 他以极快的速度一擦嘴边挂下的口水:“我叫庄严!” “噗!”林思危又一次忍俊不禁。刚心想此人睡得宝相庄严,哪能想到这位同志还真的就叫庄严。 今天真是神奇的一天,来面试的四位不说优秀吧, 还都挺神奇。 “不好意思,庄严你继续。”林思危按捺住内心戏,努力维持住自己的“宝相庄严”。 庄严大声道:“我叫庄严, 今年21岁, 高中……” 气势突然弱了, 明显变得心虚, 又急急证明自己:“高中没有毕业……但读过的, 读过高中的。反正街道一直不给我安排工作, 这里要人嘛, 我就来了。” 林思危点点头,递给他一张报纸,指着头条:“读一段呢。” 庄严十分隆重地双手接过报纸, 然后立得毕恭毕敬:“本市去年……铺……混疑土……” 读得自己也有点怀疑, 抬头问:“混疑土是什么?” 林思危忍住笑:“混凝土。” “哦哦。谢谢小林老师。”庄严一脸学到了新知识的庄严,“铺混凝土道路46万平方米,解放以来共新建道路……”(注1) 他读得磕磕巴巴, 却又极其认真,语气竟然还抑扬顿挫, 有一种听小学生朗诵课文的即视感。 只是,他不认识的字有点多,短短一百字,就有五六处读错,读到满头大汗,看得林思危都不忍心起来。 “可以了。”林思危微笑着示意他停下。 这样认真的21岁小孩还是需要鼓励的。林思危道:“我发现你醒得很快啊。一点不迷糊么。” 庄严笑得有些羞涩:“我睡得也很快。所以……所以上课老是睡觉,没有好好学习,才没有毕业。” 其实这事倒也不全怪他。以前大家都不怎么读书,学校也不认真教书,他应该是错过了最好的读书时光,加上自己也有些问题,这才没能把高中读完。 王小虎在旁边听得稀奇,忍不住插嘴道:“那我们两个倒是天生一对啊,我能吃,你能睡。” 天生一对是这么用的? 连认真的庄严都有点意见了:“我才不和你一对,你是真吃,我不是真能睡。我每天睡很少的。” 王小虎表示不信,刚刚一会会功夫都会睡着,你还睡很少? 庄严顿时脸色有些忧愁:“我也没办法啊,我就是不能闲着,一闲就会睡着,对了,刚刚我打呼没?” “没有。”王小虎和魏淑芬都摇头。 庄严舒一口气,道:“那还好。我有时候睡着了还会打呼。但一喊我就会醒。还有我晚上也睡很少的,只要时不时让我打个盹,我晚上睡两三个小时就够了。” “不会吧?”魏淑芬细声细气,表示难以置信。 “你不困吗?”王小虎问。 庄严道:“不困啊。只要打个盹,我就活过来了。你看我现在。” 林思危听懂了,这人就是天生的碎片化睡眠,每次都能快速入睡并且到达深度睡眠,效率远比常人高。 三人经过一场简单的面试,已经彼此熟络起来,又看林思危在本子上写写画画的,也不敢打扰她,三人自顾说着话。 那边吴山海过来,坐回林思危身边,低声道:“唐宁上手挺快,我让他在那儿跟着学了,调试师傅明天就要走,他倒来得挺及时。” 林思危笑道:“我看,这四位都不错,都留下吧。” “哦?”吴山海转头望向庄严。他刚刚带唐宁去看烘干机,没看到庄严的一番表现,只觉得他其貌不扬,黑黑瘦瘦的,居然也能得到林思危“不错”的评价。 这三位倒是面露惊喜。 尤其庄严:“真的吗?小林老师,我可以留下工作了吗?”问得也还是一个抑扬顿挫。 “今天,现在,立刻上班,可以吗?”林思危问。 “可以!”四个人回答得齐刷刷的,就连魏淑芬那个蚊子嗓门都提高了几格音量。 “庄严你去跟唐宁一起学怎么用烘干机,不可以睡觉。” 庄严立刻两脚一并,标准的立正姿势,大声道:“报告小林老师,只要有事干,我就不会睡!” 啧啧,这位21岁的孩子看来家里有军人,一言一行还挺军事。 林思危又向吴山海道:“吴老师,你看王小虎安排去仓库怎么样?” “挺好啊。”吴山海拍拍王小虎敦实的身板,“粮校不怕你能吃,就怕你不能干。怎么样,力气大的吧?” 王小虎立刻表示:“力气大的,只要吃得饱,力气非常大。” 那的确挺适合在仓库,性格老实,不会监守自盗使歪心眼,力气大也能搬得动货物,仓库就需要这样的人。 “庞会计那里有仓库账本,回头让她教你,不难的,只要把进出的数量写对就好。重要的是得认真负责,知道不?” “知道了,小林老师!”王小虎也学着庄严,来了个立正。 魏淑芬见那三个人都有了着落,红着脸,细声问:“那我呢?” 林思危笑道:“你声音这么小,别人怎么听得见?” “那我呢?”魏淑芬声音大了点。 “后面还有其他设备会陆续进厂,到时候给你安排。这几天你先跟着庞会计,和她一起带班。” “带班?”魏淑芬想了想,“是带那些学生?” 她指指在晒场那边忙碌的学生。刚刚她看着庞建萍过去跟几个学生说话,像是关照什么的样子,所以觉得“带班”应该就是带班级的意思。 的确没有猜错。林思危点点头:“我们这儿既是工厂,也是学校的教学基地,这些学生也是生产的一环。他们的课程由吴老师和教学处一同制定,平常在这儿操作实践,我们也相当于半个老师。” “懂了,我会跟庞会计好好学习。” 声音明显大了。林思危很满意。更满意的是,她发现魏淑芬虽然胆小,但观察能力很强。 而且她是高中生啊。 庞建萍也是高中生,她现在已经可以独挡一面,内勤、仓库、带班教学,都做得有模有样。 见魏淑芬交给了自己,庞建萍也不跟她客套,说道:“那就跟我去一趟学校总务科,把你们四个人的饭菜票先领了。” “好的。”魏淑芬立刻挪到庞建萍身边,一副“我现在就跟你走的”坚决。 去总务科的路上,庞建萍路过每一栋楼都会给魏淑芬介绍:这是教学一号楼,这是教学二号楼,这是行政楼,这是学生宿舍…… 魏淑芬看哪儿都新鲜,尤其是路过食堂,想到自己马上就是能吃学校食堂的人,谦虚的腰板都有点挺直了。 她表姐是粮校老师,嫁了个不错的婆家,夫妻恩爱和睦,婆媳关系也融洽。 再看从小一起长大的自己,长相也不能说比表姐差,但却连个像样的对象都找不到。好几次人家给她介绍,一听她是临时工,对方就望而却步。 魏淑芬很羡慕表姐,如今一想到自己能和表姐一样在粮校工作,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应该好起来了吧。 “我表姐说小林老师年轻,我还想能有多年轻,没想到真的呢。”魏淑芬一开心,话也多了起来。 庞建萍笑道:“你敢信她才十八岁?” “啊?”魏淑芬惊讶,“真厉害啊。看上去那么老练。” “以后你就知道了。小林老师啊,你不能当她十八岁看,咱们现在这些产品的销路全是她去谈的,你就得当她林厂长看。” “嗯嗯。”魏淑芬赶紧点头,“我会很尊敬她的。” 庞建萍停下脚步,看她一眼,道:“不仅要尊敬她,还要向她学习。小林老师喜欢爱学习、有能力的人。” 见魏淑芬有些紧张,似乎在问自己是不是爱学习,是不是有能力。庞建萍拍拍她肩膀:“不用怕,小林老师不吃人,她只是希望每个人都能发挥自己长处,找到自己的价值。我以前也胆小,你想不到吧。” “不像。”魏淑芬看着庞建萍,明明也是很干练的姑娘啊,怎么会胆小呢。 “小林老师教我的,每天都要告诉自己,我可以的,我能学会的,我能做好的。”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01节 “我可以的,我能学会的,我能做好的!”魏淑芬说了两遍,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嗓门好像不知不觉间变大了。 … 鱼骨巷,顾洽挎上黄挎包,喜气洋洋就要出门。 自从胡家老先生回国探亲,林思危两边忙,好几天没和他见面,顾洽决定今天去学校接她下课,给她一个大大的惊喜。 刚走到门口,他突然觉得,光去一个人,好像也没那么惊喜。 罪恶的魔爪伸向顾明德在院子里种的花。 五月的天气,春光明媚,正是月季花开得最美最盛的季节。顾洽剪了几朵,一边小心翼翼地摘刺,一边出了门。 突然一阵自行车铃声,急促地从他身后过来。 “林叔叔你好,出门啊。”顾洽礼貌地向林正清打招呼。 却见林正清春风满面,比自己手里的月季花还要多几分春色。 “是啊,出门看望亲戚去。” 林正清的自行车把上挂着两袋水果,还真是去看亲戚的样子。所以,林叔叔有亲戚了? 第130章 对象 远远地, 肖慧玉就看到校门口的顾洽。 “你说她有什么本事,就把战斗英雄迷成这样?”肖慧玉啐一口,恨恨地, 又在口水上踩踏, 以示忿恨。 徐逸抿抿嘴:“人家把校办厂都弄起来了,应该是真有本事吧。” “哈?都成她的功劳了?明明是学校办的厂子, 她一个还没毕业的学生也好意思抢功劳,太不要脸了吧。” “我没这么说啊。”徐逸有点头大。 她越来越受不了肖慧玉整天怨天尤人。明明肖慧玉在女生中是家境和出路都很好的,还有谁能有当过市领导的外公呢?可肖慧玉总是看别人不顺眼, 以前视陈雅芬为眼中钉,现在视林思危为肉中刺。 “我只是听老师说,林思危在省里市里都有关系, 是省里点名的培养对象, 实践中心生产出来的东西也是她去找的销路……” 肖慧玉不由翻个白眼, 打断她:“你信吗?” “我信不信也不妨碍人家现在就是实际上的厂长啊。”徐逸看看门外那个男人, 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男人, 叹道, “人家战斗英雄就是喜欢她啊, 喜欢又需要什么本事呢。” “哼,我看你是叛变了!”肖慧玉气呼呼的,扔下徐逸一个人向宿舍走去。 走着走着, 她慢下来, 想到徐逸刚刚说的话:实践中心生产出来的东西,是林思危去找的销路。 她能找什么销路呢? 林思危也是没想到,除了校办厂的人之外, 居然还有人这么关心产品的销路。眼下的林思危正盯着吴山海出品鉴报告。 一箱子高级啤酒都要喝完了,之前吴山海的品鉴报告也都送到了顾念申那里。 林思危不欺瞒, 说这是校办厂的吴总工写的,谢谢顾叔叔送的那些啤酒,我也喝了,吴总工也喝了,吴总工写出了我心中的想法,甚至比我的想法更细腻、更全面。 吴山海又从市场上购买了一些平价啤酒来比较,其中也包括晋陵啤酒,他对酒品饮品的味觉嗅觉十分灵敏,他发现,晋陵啤酒虽然评上了优质产品,但其实今年的晋陵啤酒口味略有些变化,不如库存货。 于是他去酿酒总厂买二手设备时,特意旁敲侧击打听了一下原委,果然有了新的发现。 啤酒生产所需的原料,主要是大麦、酒花、水和大米。 晋陵地处鱼米之乡,本地大米质量优等,货源充足,大米供应不成问题。 酒花相对复杂,一开始是自主种植,由厂区在市郊购地,从国外引进品种,指导农民进行种植,从而供应酿酒总厂。但现在农村实行了联产承包责任制,粮食价格上去了,农民从自身利益考虑,当然更愿意种植粮食,所以酒花的种植面积越来越小,已经跟不上酿酒总厂的啤酒生产需求。 至于大麦,就更加离谱。原本邻省一直将品质最好的大麦供应给酿酒总厂,但不知为何,北方大城市前两年开始抢购啤酒原料,造成大麦也供需紧张起来,价格上去了,质量下来了。 所以,现在的晋陵啤酒在原材料上就不及以前,自然口感也就有了微妙的变化。 也正是因为原材料市场的这些变化,加之白酒旺销,酿酒总厂才下定决心减产啤酒。 吴山海说,高级啤酒好就好在原材料上,比如大麦都是用的北美进口大麦,酒花也是大西北最优质的酒花。 如果咱们校办厂能弄到这些原料,我们也可以生产出非常优质的啤酒啊。 这话林思危非常同意。 但酒花可以派人去大西北定购,进口大麦却不是自己可以办到的,要通过上级主管部门统一申请,那可是要用外汇买的。 你良效食品加工厂有外汇吗? 没有。 所以林思危火烧眉毛得很。虽然学校这边不着急,人家成立个校办工厂也没指望你立刻赚大钱,反正能解决教学任务,校办工厂的存在就有了意义,其余的,也不过是锦上添花。但林思危可是夸下海口今年就要营利的。 这边谭向梅介绍的退休工程师和老工人很快就会到位,林思危打算带上小本本去跟班了。 另外,她这两天陪同胡巧英一家,知道胡幸之经营的贸易公司就可以做进出口,林思危生出一个大胆的想法,想跟胡幸之谈谈在晋陵合作开公司的事。 就这么满脑子琢磨着事,林思危下班走出校门,望见顾洽笑得阳光灿烂的模样,猛然想起,自己已经好几天没和顾洽见面了。 “小洽哥。”她开心地跑过去,“你来啦,等久了吗?” 顾洽递上一小束月季花:“送你的。” “好漂亮!”林思危接过鲜花,红红紫紫,也夹杂着两朵鲜黄色,皆是大朵的月季。 月季带刺扎手,可这一棒的却是光溜溜的杆子。 林思危举高一看,花杆上的刺已经摘得干干净净,这必定是顾洽这一路的杰作。 没有女孩子不喜欢收到鲜花。 即使有点简陋,即使有点仓促,鲜花本身足可以抚平一切。 “喜欢吗?”顾洽问,并期待着。 林思危重重点头,将一小束月季捧到腮边,歪着脑袋:“小洽哥,拍个照。” 顾洽心领神会,将两只手举起,手指搭起取景框,“咔嚓——”他嘴巴发出快门声,将林思危的笑颜和鲜花一同框起,一个幸福娇美的画面“摄”进他心中。 “走吧。” 林思危正要去拉顾洽的手,一阵急促的自行车铃声由远而近。 丁韶武骑着一辆二八杠自行车冲过来,一个刹车,停在他们跟前。 “林思危,小洽哥。”他潇洒地脚尖点地,脑袋一甩,乌黑的卷发甩出一道小弧线。 是个美人。 “你不在学校待着,又乱跑。”林思危教育他。 丁韶武一下一下捏着车刹:“和同学看电影去了,又不上课,我也不像你还得上班,在学校待着多无聊啊。” 这倒也是,所有返校的毕业生,只有林思危已经完全转换成职场人,他们要等明天拍完毕业照,下午领了毕业证才正式散伙。 “其他同学呢?”林思危望他身后,明明只有他一个人,哪来的其他同学的身影。 丁韶武笑道:“只有我骑车,他们都是走的。这车,我爸刚给我买的。” 果然是闪闪亮、簇簇新,到底是厂长家公子。 “很帅气啊。”顾洽绕着二八杠转了两圈,发出由衷的赞叹。 林思危突然想起自己曾经说,以后有钱了就给顾洽买一辆自行车,好惭愧,都几个月过去了,还没发大财呢。 有点紧迫了怎么回事? 丁韶武先是显摆着他的宝贝车,突然又像是想起了什么,问:“咦,问你们呢,同学都说你们在处对象,是不是啊?” 这回林思危不回答,留给顾洽去显摆。 “对啊。思危是我女朋友。”顾洽脸皮本来就厚,更别说眼前还是丁韶武。 他可把这名字记得牢牢的,不光是因为他们认识,还因为顾澜在他养伤时曾经吓唬过他,你要是再躲着不见人,你家薇薇就要被丁叔叔家丁韶武抢走了。丁韶武长得可好看了,比女孩子还好看。 啧啧,多吓人。 必须让这个漂亮的小子死了心。别以后哥哥我回了部队,你们对嫂子不敬。 “真般配啊。”丁韶武发出由衷的赞叹。 说酸吧,有点酸,但也不是很酸。丁韶武觉得自己曾经有点喜欢林思危,因为她很厉害。 但是一旦发现林思危和小洽哥在一起,他又觉得很般配。 “厉害的人应该和厉害的人在一起。你们两个都是我偶像!”丁韶武重重点头,力证自己说的是真心话。 “那等我回了部队,你要保护好你嫂子,也是你偶像。” “什么嫂子……”林思危抗议。 没想到丁韶武这小子叛变起来真是快,已经立刻改口:“是嫂子,是嫂子。” “呸!”老娘才十八岁,被你叫得像包了头巾。 三人说笑一阵,分头告别。 上了公交车,顾洽是军人,免票,林思危买了一张直接去晋陵宾馆的。 “这几天我和奶奶都住晋陵宾馆,奶奶跟国外回来的爷爷奶奶在一起,日程排得满满的,今天应该去看胡家以前的纺织厂了。” “你们胡家还有纺织厂啊?”顾洽好奇。 “就是现在的三棉,以前也是胡家的产业。不过早就已经收归国营了,爷爷奶奶他们就是去参观参观的。” 顾洽突然一拍脑袋:“哎呀,突然想起来,林叔叔说的亲戚,该不会就是你国外回来的爷爷奶奶吧。” “什么?”林思危立即警觉起来,林正清三个字,就是一道警铃,一碰就响。 “他说什么亲戚?” “我先前从家里出来,见到他车把上挂着两袋水果,他说要去看望亲戚。我还奇怪呢,如果是刘阿姨家那边的亲戚,不可能他一个人去,肯定要跟刘阿姨一起去,如果是林叔叔这边的亲戚……呵呵,他什么时候跟这边的亲戚来往啊,太不合常理了。” 林思危给他一个表扬的眼神。 这波分析,一百分。 第131章 可怜 林正清就是去找胡巧英的。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02节 他托人去侨办一问, 才知道爱国华侨胡巧英一行已经到晋陵好几天了。 我的亲舅舅啊,你怎么这么见外呢? 于是林正清和刘玉秀一商量,决定自己先去探探虚实。 前台服务员见他衣冠楚楚是个体面人, 以为他真是亲戚约了来见面, 便将胡巧英的房间号告诉了他。 此时胡巧英他们刚从三棉回来,正各自回房安顿, 听前台来电话说有人拜访,他还以为是成海青过来了。 可庄音蓉一开门,却是个不认识的中年男人。 “你是……” 只两秒功夫, 林正清就已将庄音蓉从头到脚扫了一遍,这盘得规规整整的发髻,这一身名贵衣裙, 这一串质感极佳的珍珠项链, 这保养得宜的仪容…… “舅妈?我是正清啊。” 林正清一脸激动, 二话不说侧身就闪进了房间, 身手之敏捷, 身段之灵活, 让门口的庄音蓉瞠目结舌。 只见这位大外甥径直冲进房间, 以极为自然的姿态将两袋水果放到茶几上,然后冲向坐在沙发上的胡巧英,并向胡巧英激动得伸出了双手…… “舅舅。您一定是舅舅!我是正清啊, 小时候您还抱过我, 记得吗?” 林正清?胡巧英仔细辨认着。 他的确抱过小时候的林正清,但那时候林正清也就三岁?实在跟眼前这男人对不上号。 但这男人的眉眼的确像胡巧月。 “正清?”胡巧英从沙发上站起,接住那双伸过来的手, 问,“你怎么来了?” 林正清握住他双手, 剧烈地上下晃动,像要把胡巧英体内失散多年的亲情都晃出来。 “我一直在等着你们,盼着你们。自从知道您和舅妈要回国,我都激动得好几夜没睡觉。我们远隔重洋几十年,今天能在这里相聚,是让人多么期待、多么幸福的事啊。”他声情并茂到让人恍惚。 “正清都是中年人了,时光飞逝啊。”胡巧英被他感染到,又是这么多年的离情上头,一时也有点动情,浑然忘了妹妹说过的话。 “可舅舅还是那样,一点没有老。”林正清扶着他坐回沙发上,顺势也坐在了他身边。样子颇是亲热。 站在门口的庄音蓉回过神来,走到茶几边,说:“你妈妈也住这儿,我打电话叫她过来。” “我妈也在这儿?”林正清被吓一跳,却立刻装出一脸惊喜,“她也住这儿?” “嗯,侨办给她也准备了房间,我们进出也方便,不用每天去接她。” 说着,庄音蓉就要去拨内线电话。 庄音蓉被林正清一把按住:“不要不要,听服务员说你们也是刚回来,在外面参观一天肯定很累,让我妈休息休息。” 这时候胡巧英猛然想起妹妹说过的话,想起林正清是如何忘恩负义,果然妹妹早就猜到这外甥会闻讯而来,不由脸色沉了下来。 林正清立刻察觉胡巧英的脸色不对头。 来之前他早就想过,胡巧英回来探亲却没有通知自己,一定是胡巧月——不,一定是林思危搞的鬼。说不定自己亲妈在这个烦人精的撺掇之下,在胡巧英面前说了自己很多坏话。否则,就算亲妈不提,亲舅舅总会提出来要见见自己的。 林正清深深叹了一口气,做出一脸愧色:“舅舅,舅妈,我跟你们说实话吧,我怕她老人家……不愿见我。所以别麻烦她过来了,惹她生气,对她身体也不好。” 见他说得诚恳,胡巧英也不好太拒人千里之外,便冷着脸道:“那你还来做什么。惹你妈生气,就是惹我生气。听了你干的那些事,我也并不想见你。” 林正清没说话,双手捂住鼻子,抚了几下,眼圈就红了。继尔手掌又捂上眼睛,肩膀耸动起来。 竟然哭了。 庄音蓉有些尴尬。虽说她也见过小时候的林正清,但毕竟几十年不见,何况那时候林正清也就是个小娃娃,就是长得可爱,又经常跟她儿子胡悠之一起玩,真要说有什么特别深的感情,也是谈不上。 基本属于一个陌生男人在自己跟前哭,多少有些不知所措。 见他不说话,又接到妻子求助的眼神,胡巧英有些不耐烦了:“哭也没用,你伤了你妈的心,你想过她多少个夜里在哭吗?” 林正清将脸埋在掌心,狠狠点头,时不时传出一两声控制不住的呜咽。 半晌,他掏出手绢,摘下眼镜擦了擦眼泪,又重新戴上眼镜。 悔恨的大外甥重新上线。 “我妈受的苦,我都知道。”他吸一下鼻子,可怜兮兮地望着庄音蓉,“舅妈,您也是女的,您将悠之和幸之带大,您能不知道女人的苦吗?我纵然以前不知道我妈的苦,后来我自己带大了两个孩子,我能不回想吗? “都是这个时代。 “你们在外面,不知道前些年这里发生了什么。很多事情我也有苦衷,我也要生存。我知道有些事我做错了,对不起妈。我无数次向她道歉,不过……” 他偷偷抬眼观察二人,胡巧英的脸色和缓了很多,显然前些年发生了什么,他都知道。纵然他曾经不知道,回来晋陵这几天也该听说了。将一切都推给时代,推给社会,是最有效、也最能让人同情的法子。 至于庄音蓉,她到底是女人,还是个善良的女人,被林正清这一顿说,也的确有些心软了。 林正清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无尽的悔恨和疲惫。 “你们应该了解我妈,她是非分明,性子又烈……不,也不是她的原因,归根到底还是我让她伤心了。” “哼!”胡巧英冷笑一声,“你知道就好!”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不求我妈原谅,我就远远地关心着她,知道她健康平安就好了。还有,我今天来,是真心来探望舅舅和舅妈。我妈不原谅我,不认我,但我总归还是她的儿子,是你们的外甥。你们回来探亲,我不知道也就罢了,知道了却不来拜访,那就是我没有礼貌,失了礼数。” 这话说得格外动情,格外诚恳,让胡巧英也不好说什么。 想了想,他道:“你的心意我收下了,谢谢你来探望。音蓉,把我们带来的那两条手链拿出来。” 他们带了整整一箱子礼物回国,本来就是打算给胡巧月和林正清一家子的,哪知道胡巧月恨透了这个儿子,压根不愿意见面。所以当时就只给了胡巧月和林思危一些礼物,其余的还都在箱子里,原封未动。 至于那两条手链,都是欧洲奢牌,国内也是没有的。之前知道胡巧月有一对双胞胎孙女,本来也是给她们准备的。 胡巧英想,这外甥没良心,不来往,外甥的孩子是孙辈了,就给个见面礼,也算自己尽到了心意。 庄音蓉拿过两只包装精美的盒子,递给胡巧英。 胡巧英又递给林正清:“这是给你家两个女娃娃的见面礼。也算是我们这个没见过面的舅爷爷舅奶奶的一点心意。” “这……这怎么好意思。” “没什么不好意思,你拿着吧。给孩子的,不是给你的。”庄音蓉道。 “那就……谢谢舅舅,谢谢舅妈。” 胡巧英站起身,这是要送客的意思。林正清立即明白他意思,也跟着站起身:“那我就不打扰你们了,你们也累了,好好休息。过两天我带两个孩子……” “不必了。”胡巧英打断他,“今天也是看在咱们还有血缘关系的份上,我还跟你说几句话。以后就不必见面了,我不想你妈妈不高兴。” 林正清捏着礼物,咬咬牙,委屈道:“我听舅舅的。只要你们高兴,多少委屈我都可以担着。” “你也别委屈。种什么因,结什么果,不管什么苦衷也不是你抛下母亲,抛下孩子的理由。” 林正清一听,好你个林思危,果然这里头有你一份歪心思。 他心中怒火顿时上涌,但必须忍着,他要在亲舅舅跟前自始自终演一个小可怜。 因为侨办那边的信息显示,他亲舅舅在国外也是个大富商,名下有很大的企业。这样的大企业家,手里随便漏一点,就抵他这个穷教书匠一辈子的收入了。 必须忍。 而且他也看出来,虽然胡巧英还不能接受他,但在他一番表演之下,胡巧英也不像之前那么抗拒他了,甚至庄音蓉都有些同情他。 这次不行就下次。你在晋陵要待到月底呢。 于是林正清挤出一个勉强的笑:“舅舅批评得是。我做错了就是做错了,不求原谅的。我走了,舅舅再见,舅妈再见。” 庄音蓉保持着礼貌,将他送到门口,说:“你走好,路上小心。” 林正清站在门口向他们深深鞠躬:“舅舅再见,舅妈再见。” 然后打开门—— “是你?” “是你?” 林正清和林思危异口同声。 “你怎么来这里?”林思危竖眉冷对,“你从哪里打听来的消息?想来干什么?” 第132章 先选 林思危和顾洽好几天没见, 说不完的话。说舅爷爷舅奶奶,说登文笔塔,说厂子里招了几个新人。顾洽听得新鲜, 尤其听林思危说她高鼻子卷头发的表哥, 顾洽三连问:“长得怎样?有我高吗?有我帅吗?” “怕是比你高,帅么……见仁见智。” “那你是见仁还是见智?”顾洽穷追不舍。 “我见异……” “思迁?不对不对, 你是思危,不能思迁。他可是你表哥。” “知道还问。”林思危瞪他一眼。 顾洽被这一瞪,浑身舒坦。拢住林思危的手, 一直到下车也舍不得放开。 他是很想去见见林思危的长辈,但林思危不首肯,他就不敢造次。只得将她送到晋陵宾馆门口, 才恋恋不舍离去。 林思危也是万万没想到, 迎面竟碰上林正清从舅爷爷房间里出来。 更是万万没想到, 自己下意识的质问, 竟被林正清借势发挥。 面对林思危的咄咄逼人, 林正清一反常态, 完全没有拿出当爹的威严, 反而一脸愧色,深深叹息。 “思危啊,咱们别在你舅爷爷舅奶奶跟前闹, 有什么矛盾以后再说, 总之都是爸爸不对。爸爸这就走,不在你跟前讨嫌。” 这还是林正清吗? 林思危顿时心中警铃大作。林正清向来觉得自己过于反骨,不听他的话、不把他放在眼里, 时不时要端起一副便宜爹的架式来教训人,今天怎么身段这么软? 一瞥旁边的舅奶奶庄音蓉, 林思危顿时明白了。 因为舅奶奶正一脸不忍。 好家伙,原来渣爹这么能屈能伸,到这儿伏低做小来了。 舅爷爷舅奶奶虽然也是大户人家摸爬滚打出来,到底在国外太久,对这些分离数十年的汤汤水水很容易心软。 想明白这层,林思危必不会再让他装腔作势。 “我怎么会跟您闹啊,我妈没教我这本事。您也知道的,但凡我妈自己有些手段,也不能叫你骗了离婚,落得个一无所有。” “思危你看……又说这些。”林正清跺脚,又转身无奈地看着庄音蓉,“舅妈你看,这孩子就是嘴利。” “有理不在声高,没理,嘴就是利成刀子,也砍不到人家分毫。我也不问您是怎么摸到这儿来的,奶奶就要过来了,劝你早走。”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03节 她笑盈盈向林正清鞠躬:“亲爸走好,亲爸再见。” 林正清是一秒也留不得了,只得瞪她一眼,恨恨离去。 送客到门口的庄音蓉、在会客厅里留意着动静的胡巧英,都将这一幕瞧得明明白白。 但谁也没有出来打圆场,不是吗? 这就说明,他们就算被林正清高超的演技勾起片刻的亲情,也不会丧失理智,更不会不分好歹。 “不好意思,让舅爷爷舅奶奶看笑话了。”林思危进屋,换了一副乖巧的笑颜。 胡巧英指指林思危,笑道:“你这丫头还真难缠,你爸在你跟前也讨不了好。” “因为他也不是真心讨好。要他是真心的好,我定是感恩万分的。” 胡巧英略一思忖,道:“他要来,我们也不能赶人走。若你奶奶知道了会生气,就别告诉她了。” “好的。”林思危点点头,看来的确是林正清自己找上门的。她真是没有看错,林正清一咳嗽,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是什么风向。 庄音蓉道:“对了思危,今晚上我堂兄在府前楼为我们接风,等会儿你去给你奶奶准备一下,一起走。” 府前楼是晋陵的老字号饭店,顾名思义,地理位置级佳,就在曾经的府衙之前,晋陵宾馆西门出去马路对面就是,是晋陵市政府的招待餐厅之一,寻常百姓很难踏进。 但庄音蓉所说的堂兄,叫庄士敏,当年以一手好字而闻名,是庄家留在晋陵的子孙中最年长的一位。如今也平反了,还落实了政策,日子终于也好过了。 现在堂妹回国探亲,庄士敏自然也要出面相请,以示隆重欢迎。 按庄士敏的意思,他们一回来就该接风,但侨办给他们安排的日程实在很满,好不容易今天才凑上时间,接个“晚风”。 林思危去找奶奶,前脚一走,后脚庄音蓉就感叹上了。 “你说这思危的脾气性格像谁啊?巧月也骄傲,嘴巴倒没这么利。应该也不像她妈妈,听她说起来,她妈妈是个老实人。” 胡巧英眉毛一挑,呷了一口浓浓的茶,道:“就是我们胡家的人。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欺我一分,我立刻就要欺回去。” 庄音蓉捂嘴轻笑:“我还想小姑娘家家是不是太凶了呢。” “这就叫凶啊。她小小年纪在农村当孤儿,又一路寻到城里,现在还要负责一个校办厂子,也亏得凶,不然早叫人生吞活剥了。” 胡巧英这人,是经历了枪林弹雨,也经历了诬陷冤枉,最是不信什么“和气生财”,他的慈眉善目只给他在乎的人。 “我们胡家,总算还有个能打架的,很好。”胡巧英端着茶杯想了想,竟自顾自又笑起来,仿佛看到了胡家在晋陵焕发新生的希望。 … 林正清若知道自己的示弱竟然成全了林思危,怕是要怄死。 他还以为自己已经成功踏出第一步,一路上将自行车踩得飞起,欢快地哼着歌。 一路哼到鱼骨巷口,才惊觉自己竟然哼的是传说中的靡靡之音。 幸好没有被学生听到哇,不然明天传到学校里,校长的威信都没了。 刘玉秀已经烧好了晚饭,林家乐在八仙桌上做作业,一见林正清回来,大声喊:“爸,回来啦!” “怎么在这儿做作业,家欢呢?”林正清问。 林家乐不满地撇嘴:“她啊,越来越过分了,说我影响她做作业,把我赶出来了。” 刘玉秀摘下围裙,低声道:“哎呀,你也不是不知道她最近心情不好,你就让让她呗。” “让让她,我有什么好处啊?”林家乐亲昵地抱住妈妈的脖子,决定借机敲点竹杠。 林正清骄傲地从包里拿出两个精美的盒子:“就知道要好处。看看爸给你们带了什么?” “这是什么呀?”林家乐一看这盒子,就是从未见过的高级,打开一看,竟然是一条镶着宝石的白金手链,在昏黄的白炽灯下熠熠生辉,发出炫目的光芒。 这年头的大人都很少见过这个,更别说孩子。 她一声尖叫:“啊!好漂亮,这是哪来的!” “你们海外的舅爷爷回国探亲,给你们带的礼物。”林正清脱下外套,挂在门后的挂勾上,得意地说,“你们舅爷爷在海外可是大企业家,这手链肯定非常贵重。你和家欢一人一条。” 林家乐一听,眼珠子一转,小声问:“那我能挑吗?” 也不及等父母就允,她已经迫不及待打开另一个盒子。两条手链样式相仿,只一条是蓝宝石,一条是红宝石,宝石精致小巧,华贵中带着少女的青春气息。 “妈,你看我戴哪条好看?” 谁也没有发现卧室门悄悄开了,林家欢从门缝里看着林家乐将两条手链都戴上,亲昵地伸到刘玉秀跟前。 刘玉秀道:“红宝石显得高贵,蓝宝石太素了。” “那我就戴红宝石的。”林家乐喜滋滋将手链晃来晃去,晃了半天,这才将蓝宝石的摘下,放进盒子里,还不望惋惜地说一句,“其实蓝宝石的也挺漂亮的,要两条都是我的就好了。” 被刘玉秀笑骂:“贪心。快都收起来,我帮你们保管。你们还是学生呢,不能戴首饰。” 林家乐恋恋不舍:“明天礼拜天,不用上学,就让我戴一天嘛,我要戴去给外公家。” “不行……” “家欢,快出来劝劝妈。家欢,爸爸带礼物回来了。”林家乐这才想起来搬救兵。 林家欢懒洋洋从房间走出来,看都没看盒子里的手链:“谢谢爸,明天我和家乐一起戴着吧。”然后将盒子拿回了房间。 “你看家欢多懂事,哪像你,叫花子不留隔夜食。”刘玉秀敲了林家乐一个毛栗子。 林家欢在房间里听着,心里闷闷的。 她拿出那条蓝宝石手链,在台灯下仔细端详,宝石上折射出迷离而瑰丽的光,动人心魄。 没有女生不爱珠宝,十六岁的林家欢也不例外。 甚至,如果让她选,她也更爱蓝宝石。 只可惜,没人让她先选,蓝宝石手链是林家乐选剩下的。 晚上睡觉前,林正清还在跟刘玉秀吹嘘自己舅舅多么风度翩翩,舅妈多么保养得宜,刘玉秀打断他,问:“我就没礼物?” 林正清有些尴尬,但他更强的本事就是化解尴尬。 他搂过刘玉秀:“给孩子的,不就是给你的?你哪天想戴,孩子还会不给你?红蓝宝石轮流戴,你才是最高贵的。” 刘玉秀道:“以前为了你这海外关系,明里暗里吃了刘金秀多少句子,明天就让两个孩子戴去,晃晃他们的眼,叫他们知道海外关系有多吃香。” 林正清听着,心里却想,庄音蓉那个箱子里,到底还有多少宝贝啊。 第133章 手链 第二日, 林正清上午有个会,刘玉秀一大早就带着两女儿去刘腊根家。 平常她们去都是坐公交车,但今天两孩子手上都戴着那么贵重的手链, 刘玉秀不敢让她们坐公交车, 怕车上的扒手。 三人步行,刘玉秀拎着两斤林正清学生家长送来的咸肉。林家乐则一路雀跃, 时不时还抬起手腕,在阳光下反复欣赏着宝石的折射。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宝石,但她在名著中看到过描述, 这可是西方贵族才有的东西。 偶尔她还要拉过林家欢的手,羡慕地望着她腕间的蓝宝石。又觉得蓝宝石有着冷艳神秘的美,好像比红宝石还好看。 没有的总是最好的。 到了刘腊根家, 弟媳王丽正在院子里晾衣服, 见到刘玉秀她们三人来, 蔫蔫地打了声招呼, 不是很热情, 但也没有放脸色。 刘玉秀将两斤咸肉递过去:“老林学生家长送来的, 爸爱吃, 你收着吧。” 王丽接过惦了惦:“毛两斤,省着点也能吃两顿了。” 又道:“我也要走了,今天和春国小兵去我妈那里, 上周就没回去, 老太太要有意见了。”说罢,一手拎着咸肉,一手摞着水盆就要进屋。 可走到一半, 她又想起什么,折回来, 低声对刘玉秀道:“大姐一早就带着慧玉来了。” “够早啊,我还以为我已经挺早了呢。”刘玉秀笑道。 王丽不以为然:“无利不起早,正在里头做老头子思想工作,叫他把以前局里的房子给慧玉呢。” “给慧玉?”刘玉秀一愣,实在有些出乎意料。 王丽说的这套房,是早先刘腊根还在工商局时分的,在市中心杨柳巷,也是早年的建筑,其实面积非常小,将将能隔出一个厨房和一个卧室。不过这房子层高很高,后来刘腊根叫人隔了一层出来,就改装成了二层小楼。 按理说,刘腊根离开工商局,这房就该还回去,但刘腊根厚着脸皮打了好几次马虎眼,说了一堆的理由,潜台词只有一个,不想还。 要搁别人,局里兴许还催一催,偏偏刘腊根当年离开工商局去了市级机关任职,成了堂堂响的市级领导,工商局哪里还敢催,只能吃个哑巴亏,再也不提回收的事。 王丽早就想住出去,但刘春国嫌杨柳巷那房子太小,哪有现在这地方宽敞,刘腊根也怕儿子儿媳走了,没人照顾自己,所以那房子一直关着,关了十几年了。 现在刘金秀突然打那屋子的主意,还说要给肖慧玉,实在让人摸不着头脑。 王丽道:“说慧玉上班太远,不方便,那房子离轻工局近,反正也空着,不如给慧玉住。二姐你说,有没有把我们放在眼里?” 当然没有。 刘玉秀心中也很不悦,但她不能马上发作,万一王丽是挑拨离间呢?她也不是没干过这种事,所以还是要听听刘金秀自己怎么说。 她带着欢欢乐乐一起进屋,果然刘金秀和肖慧玉坐在八仙桌旁,正和刘腊根说话。 刘腊根抽着烟,脸色阴晴不定。 “爸,我们来了。姐,你也早啊。一大早说什么呢,气氛这么严肃啊。”刘玉秀嘴上说得轻松,其实暗中观察他们的反应。 刘腊根哼了一声,未置好歹,招手叫刘玉秀过去坐下。 “金秀说你家发财了?”刘腊根问。 “我家两个破教书匠,能发什么财?”刘玉秀不知道刘腊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完全不敢硬接。 见她否认,刘金秀忍不住了:“老肖都说了,老林那个海外亲戚回国探亲,市领导亲自接待陪同,连省里都来人了。” 消息传得真够快的。 刘玉秀本来也是打算过来得瑟的,没想到一进门就听说刘金秀在打杨柳巷房子的主意,这还得暂缓得瑟了。 “哦,他啊。是回来了,省里还给平反了,是革命同志。” 林家乐完全不知道母亲心里转的十八个弯,立刻抬起手腕冲肖慧玉晃:“我舅爷爷舅奶奶买我的礼物,漂亮不?” 肖慧玉立刻大声道:“外公你看,他们都有宝石手链,还是国外带回来的,他们现在可有钱了,房子就应该给我。” 林家乐张大嘴巴,这才知道自己嘴快了。 刘玉秀冷着脸对肖慧玉道:“慧玉你发烧了吧,外公的房子,轮你舅舅,轮小兵,轮我轮你妈,也轮不到你。” 一看刘玉秀这态度,刘金秀也来气了:“我就慧玉一个孩子,轮到我就是轮到慧玉,有什么区别?” 又对刘腊根道:“爸,你看到了吧,玉秀家条件这么好,根本不缺房子的。后面阳川路一收回来,几十套房子都能在家翻跟头,要我说,鱼骨巷他们现在住的那套,爸你也可以收回来了。”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04节 “什么?”刘玉秀也是万万没想到,平常总是一起出主意挤兑王丽的亲姐,关键时候会算计到自己头上。她怒道,“姐你要这么说,你该问问自己怎么嫁给老肖,四十几岁的人了,还要回娘家讨一亩三分地,还要算计自家兄弟姐妹。” “我家老肖怎么了?没有老肖帮老林打听探亲的事儿,老林能见到他舅舅?” 刘金秀一声冷笑:“呵呵,有些话啊,说出来太难听,本来是不想说的。也不知道是谁混得自家亲戚都不讨喜,舅舅回国都不通知大外甥,还要大外甥四处打听,主动上门。不过也不是一点用都没有,好歹弄了两条银手链,那做工,怎么也得五块八块一条吧。” “什么银手链!”林家乐沉不住气,突然尖叫起来,“这叫白金,这是白金手链!” “闭嘴。”喝斥她的竟然是最爱她的妈妈——刘玉秀。 林家乐撅起嘴,满心不悦。 她知道眼下的情况,自己家不宜显得条件太好,说话腰杆会不硬。 但,话说回来讲,她林家乐最讨厌就是被人比下去。要她说自己的白金手链是银手链,打死她也不能承认。 刘腊根大概是被两个女儿闹烦了,不耐烦地挥手道:“别说了,有啥好说的。人还没死呢,一个个就来惦记我财产。” “我没有啊爸爸。”刘玉秀理直气壮。 “我也没有啊爸爸。”刘金秀也不遑多让,甚至振振有词,“房子一直空着么要坏的,我叫慧玉过去住住,也是能有个人看看房子的意思,我有说要占为己有吗?” 刘玉秀冷笑:“要是我和春国不闹,那你百分之百就是住着住着就当自己的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 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各自心里有多少歪念头坏点子,的确彼此都心知肚明。 姐妹俩在客厅里争执了一会儿,也没争出个要领,但刘腊根总算是有了态度,就是不要来跟他烦这个事,除了已经给两姐妹居住的房屋之外,其他所有他手里的房子,现在都不要来肖想。 烂在他手里都不要来肖想。 得,黄了。明明刘玉秀没来之前,刘腊根都快被说动了。虽然这不是事实,虽然刘腊根那种老狐狸很难被说动,但刘金秀是真心觉得,要不是妹妹一家突然出现,杨柳巷房子百分之一百属于她了。 这下刘金秀真生气了,连向来是她领域的厨房也不进,搬个凳子坐到太阳下抠脚,美其名曰给点机会给刘玉秀尽孝。 小孩子倒是没那么记仇,起码现在没有。 肖慧玉虽然也很想要杨柳巷的房子,但她的确也很爱林家欢林家乐手腕间的宝石手链。 没一会儿,就听肖慧玉在问林家乐:“刚刚你说手链是白金的?” “当然了,怎么可能是银的。白金才符合我舅爷爷的身份,他老人家可是海外的大企业家。” 肖慧玉也没见过白金,只隐隐约约听说过,白金比黄金还贵,不由羡慕得不得了。 又转念一想,那华侨也是林思危的舅爷爷啊,不知道林思危得了什么宝贝。 一想到林思危,肖慧玉这心里就不得劲,总要说几句震撼的坏话才好。 “对了,你们以前老说的那个小洽哥,快要成你们姐夫了。” “什么!”林家乐尖叫,“你不会想说林思危那个野种吧,你不要乱说啊。” 林家乐这反应叫肖慧玉心中很痛快,她见不得林家欢林家乐戴着宝石手链开心。 戴宝石手链的女孩应该哭才对。 “都说林思危是狐狸精了,现在顾洽天天来等她下课,两个人公开处对象了,听说……听说就快要结婚了。” 这最后一句,纯属她编造。 但杀伤力很大。 林家乐瞪大眼睛:“不可能!顾伯伯可是市长,怎么会允许一个不清不白的人和小洽哥处对象。” 她转头摇着林家欢的手臂:“家欢你说对不对,顾伯伯很严厉的对吧。” 林家欢却是咧了咧嘴角,给出一个失败的微笑。 “那就处对象呗,关我们什么事。” 林家乐却突然想到一件天大的事:“你说……你说,她会不会也有宝石手链?” 要是林思危也有宝石手链,林家乐的天会塌的。 第134章 巷口 林思危没有宝石手链, 只有劳力士手表。 忙碌一周,她终于能休息一天,陪着胡巧英他们一起走动走动。 昨晚庄士敏给他们接风, 彼此相谈甚欢。庄家来了好几位长辈, 席间提及往事,亦是又哭又笑, 眼泪不知道抹了多少。又说起去了海外的几位亲戚,如今也只有庄音蓉回来探亲,还有两位在港岛, 还有一位在宝岛,皆不知何时才能见面。 也是这样的宴席,才让林思危认识了一个全新的奶奶。 以前林思危只觉得奶奶性格清冷, 为人有主见有想法, 想着这应该就是胡家的底蕴、以及她受过的良好教育。 如今与晋陵城没落的大户再聚, 听他们将晋陵的过去娓娓道来, 说天宁寺大雄宝殿柱子的来历, 说月亮穿过文亨桥洞的精妙, 说顶黄小笼包里的一口汤汁, 说秋风起时阳澄湖的蟹脚…… 在他们的回忆里,皆是当年的平常。 他们还提起晋陵城里消散的那些旺族,说起买了庄家房子的柳家, 庄音蓉不由感叹, 回来去了好些地方,这鱼骨巷还真没去过。 这一说,大家就热络起来, 纷纷表示要明天有空,那就去一趟鱼骨巷? 欣然说定。 所以林家乐盘算着林思危有没有宝石手链时, 林思危刚刚抵达鱼骨巷口。她扶着胡巧月,胡巧英一家人看着巷口斑驳的白墙,兴奋不已。 “鱼骨巷。”胡幸之辨认着墙上的字。 林思危不由想起自己第一天到晋陵,也是这样站在斑驳的白墙脚下,辨认“鱼骨巷”三个字。 庄音蓉深情地抚摸白墙:“我小时候这里有爬山虎,挡西晒太阳,夏天家里厢也荫凉。” 丁翰文问:“外婆你小时候就住这个房子里?” 庄音蓉指指巷子:“我家在里头,巷口是汪氏兄弟几家。” 庄士敏跟他们一车前来,介绍道:“汪家几兄弟都过辈了,现在有几个小辈还住这里,也都不认识了。” 机灵小李这些天可谓鞍前马后,就连礼拜天也不例外,也陪同着来了鱼骨巷。见几位长辈追今抚昔,立即贴心道:“时间还早,汪老先生您家这边人还没齐吧?来来,大家在这里留个影,我来拍照,边拍边等啊。” 大家的确是说好在巷口集合的。因为侨办的面包车坐不下所有人,有些庄家的小辈住得也不远,就约了在巷口集合。机灵小李的确是非常会合理安排时间,总不叫他们有片刻的冷场。 于是众人在小李的调度之下,合影的合影,单独的单独,各种组合搭配,在“鱼骨巷”三个字跟前留影。 林思危是常来的。之前住过几日,后来也常来看望顾家二老,对这巷口并没有什么特殊感情,乐呵呵地看着众人合影,没想到丁翰文招呼她:“表妹,我们也合个影吧。” 丁翰文不喊她名字,总叫她“表妹”。 林思危也好奇地问过,丁翰文说,他觉得中文的“表妹”特别好听,比“思危”还要好听。 这理由听着奇怪,放丁翰文身上好像又不奇怪,因为他喊“表妹”二字,的确有一种夹生的亲热,非常有意思。 林思危大大方方走过去,和丁翰文站一起。 但这外国人合影吧,向来不会站得毕恭毕敬,丁翰文非常自然地伸手,揽住林思危的肩膀,笑得跟花儿一样,嘴里还得意地念叨:“表哥和表妹合影。” “哎,好好,微笑——”小李驾轻就熟地指挥着。 突然,小李的镜头里多了一个人。 另一只手搭上了林思危的肩膀。 顾洽不知何时出现,自说自话地走进镜头,从另一边揽住林思危。嘴里同样得意地念叨:“表哥和表妹和表妹夫合影。” 小李都没来得及反应,快门已经按了下去。 按完才回过神来,哎呀呀道:“多了个人,重拍。” 林思危的笑意憋都憋不住:“不用重拍了,就这样很好。” 所有人都惊讶地看着这位突然出现的年轻人,和阳光一样明媚,和丁翰文一样帅气。 不,和丁翰文不一样的帅气。 丁翰文是卷发高鼻,笑起来自带一种西方的浪漫气息,是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潇洒。 顾洽不一样,他头发剃得短短的,眉目俊朗,是东方人的周正与英气,是四两拨千金的正道之光。 见林思危并不拒绝这位突然出现的年轻人,丁翰文不由问:“这位表妹夫是谁?” 真是难为他,中文都不利索,还要理清“表哥和表妹和表妹夫”这种复杂的关系,并将之记住。 见大家都望向这边,显然除了胡巧月,所有人都对这个公然揽住林思危肩膀的年轻人好奇,林思危索性大大方方道:“这位是我对象,顾洽。” “哦——”长辈们顿时发出恍然大悟的起哄。 可怜的丁翰文,这又是他的盲点:“什么叫对象?” 林思危扬眉,笑得春光灿烂,索性跟丁翰文说英语,告诉他,这就是自己的男朋友,叫顾洽,是位军人。 听说是男朋友时,丁翰文还频频点头,接受度很高的样子。当时说顾洽是军人时,丁翰文明显肃然起敬,向顾洽竖了个大拇指:“佩服佩服。” 听得懂的自然知道他是佩服军人,刚刚赶到的几位庄家小辈不懂英文,心里还嘀咕,一个对象,有什么好佩服的?老外佩服的点真是奇怪啊。 不得不说,顾洽真是很会抢点。 他原本倒也不是来围堵林思危的,他压根不知道今天林思危会来鱼骨巷。他是打算去晋陵宾馆找林思危,看她有没有时间能单独呆一会儿。 毕竟我们令人佩服的顾洽同志,还有十来天就要归队了,想着一归队就是纪律严明的军营生活,想再见到林思危就得等很久很久,顾洽同志现在恨不得分分秒秒都跟林思危在一起。 就算林思危忙到没空见他,他能看林思危几眼也是好的。 真没想到,老天垂怜相思之徒,让他一出巷口,就望见林思危在巷口。 不得了,那个男老外还伸手揽我家薇薇,一定就是薇薇说过的那个什么表哥。 外国表哥都很会撩人的,顾洽必须严防死守,所以他都来不及打招呼,直接冲过去,坚决破坏表哥和表妹的合影。 只有表哥和表妹和表妹夫的合影才是安全的。 反正顾洽这是不亮相也亮相,不正名也正名了,而且这厮还十分热络地跑去哄了胡巧月两句,把胡巧月哄得眉开眼笑。 这下,不介绍也得介绍了。 于是林思危正式向各位介绍:“这是我对象,顾洽,是位军人,就住在鱼骨巷。” 又将长辈们一一介绍,顾洽嘴甜,一阵乱哄,又说早就想见见各位长辈,可惜薇薇不让,薇薇怕打扰到大家。 机灵小李脑子里已经转了好几轮,立刻理论联系实际,想起顾副市长就住鱼骨巷啊,顾副市长的小儿子就是军人啊,而且是战斗英雄。 而且顾副市长的小儿子受伤之后回家疗养,也的确正在晋陵。 再看这年纪也对得上。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05节 一条巷子不大可能出两位姓顾的、回家探亲的年轻军人吧? 机灵小李激动地握住顾洽的手:“久闻顾副市长家有位名闻遐迩的战斗英雄,想来就是顾洽同志吧?” 顾洽哈哈大笑:“我这么有名的吗?” 这就是承认了。 机灵小李立即将顾洽的“丰功伟绩”大肆宣扬,什么立过赫赫战功啦,什么钻过枪林弹雨啦,什么救过普通百姓啦,什么掩护过撤退战友啦,什么光荣负伤体内还留 着弹片啦…… 不得不说,非常会抓要点,而且记忆力也超强。 这下不止丁翰文肃然起敬,所有人都对顾洽刮目相看,甚至胡巧英还低声跟胡巧月说:“以后有思危和顾洽照顾你,我放心。” 经此一番“主动入融”,顾洽成功加入胡家访问团,共同开启怀旧之旅。 说话间,庄家的几位小辈也先后带着长辈抵达巷口汇合。 “小林老师!”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 竟然是庄严。 校办厂那位随时随地都能睡觉、随时随地都能清醒的“宝相庄严”。 原来他是庄家孙辈,昨天没能轮上接风宴,今天陪着父母一起看望表姑来了。 “晋陵真小啊。”林思危感叹。 更感叹当年的这些人家,经历了时代变迁,子孙境遇也是各自不同。但无论如何,不管是留在晋陵,亦或是去了海外,又或者像她这样,索性被抛在了乡下,但兜兜转转,又会在某个时间某个地方重聚。 时光的奇妙。 长辈们在长长的巷子里走着,四周不时由擦肩而过的行人,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也有大爷大妈见到顾洽和林思危,热情地打着招呼。 只有胡巧月知道原因,其他人都以为巷民们认识林思危,是因为对象住在鱼骨巷的缘故。 顾洽是鱼骨巷的今生,庄音蓉是鱼骨巷的前世,而陪同的庄家子孙们,则是鱼骨巷变迁的见证。 他们一边走一边聊,拼出鱼骨巷的半生。 第135章 遗憾 在刘腊根那里吃过午饭, 林正清一家才回来。 刚走进巷子,就听到几个婆婆倚着墙根聊得正欢。 “庄家小姐几十年不见,保养得真好, 到底富家小姐不要操劳, 哪像我们天天洗碗,手都洗糙了。” “多亏当年胡家带她出去, 她兄弟过得也一般。” “现在落实政策也就好过了。前些年受的苦么也没法说了。” “胡家大小姐就没出去,受苦哦。” “我还是解放前见过胡家大小姐,老是老了, 风度还是蛮好的。” “胡家那个大少爷才叫风度了,今天你瞧见没,那个银发, 那个腰板, 神气啊。” “还有个外国人, 不知道是谁。” “听说是胡家外孙。” “啊, 要么胡家哪个姑娘嫁给外国人啦。” 婆婆们七扯八扯, 林正清却听出些味道来, 转身问:“今天有胡家的人来过?” “林校长, 刘老师。”婆婆们很高兴有新生力量进入她们的八卦队伍,热情地打着招呼。 一个婆婆回答他:“晋陵胡家哇,你年轻, 不晓得, 解放前胡家那个排场哦,阳川路半条街啊。” 另一个婆婆还记得林正清问了什么,赶紧回答道:“今天有大领导带着外国人来参观我们巷子, 听说是胡家那个海外的大少爷回来探亲了啊。” “对了,你家思危也一起来了。” “就是啊, 思危怎么也跟他们一起?我看思危跟他们还蛮熟悉的嘛。” 林正清听得又兴奋又尴尬又遗憾。 兴奋的是,胡巧英回国这么有排场,还有大领导带着来鱼骨巷,肯定是来看亲爱的舅妈小时候生活过的地方;尴尬的是以前为了掩饰自己出身不好,从没有在鱼骨巷透露过自己母亲是谁,现在突然公布也有些突兀;遗憾的是…… 遗憾的事还是回家再说。 婆婆们还缠着他问林思危怎么也一起来,林正清只得打马虎眼,道:“思危么,工作了呀,她英语又好,肯定是市里面借用她接待。” 婆婆们不由又夸赞一番林家的小孩成绩就是好。 进而引申到“双桂”牌坊离43号也不远,林思危肯定也被牌坊关照了。 林正清已经没心思跟婆婆们多说,带着老婆孩子回到家,院门一关,转身跟刘玉秀第一句话就说:“其实我们也没必要每次礼拜天都去你爸那里。” “咦?”刘玉秀扬起眉毛,“这话从何说起?我们礼拜天去爸那里都多少年的规矩了,风雨无阻的。” 转念一眼,这是林正清在责怪自己回娘家导致错过了他偶遇有钱舅舅。 虽说刘玉秀心里也为错过而后悔,但听林正清这语气,她心里多少有些不痛快,酸溜溜道:“就算你在家又怎样,人家又不是来看你的。肯定是你舅妈去看她家老房子的,别自作多情了。” 林正清本来就懊恼,还要被说自作多情,脸上挂不住,冷哼道:“行,你清高,我千辛万苦为我们家争取利益,你有本事以后别享受。” “谁稀罕,我们刘家没有似的。这房子还是我们刘家的呢,你不也享受得很来劲?”刘玉秀不甘示弱,立即反唇相讥。 不提刘家还好,一提刘家,林正清也是没好气:“算了吧,你家还剩什么?都快被你姐算计光了。你说你姐怎么好意思要杨柳巷的房子,慧玉的工作都是你爸安排的,你们刘家还要管上慧玉一辈子了?” “不知道!别提这事,听着烦!”刘玉秀不耐烦地将手里的包扔到八仙桌上,气呼呼回房间去了。 父母拌嘴,林家欢和林家乐不方便参与,帮哪一个都不好。 反正他们也就吵吵,不会吵出什么严重后果,姐妹俩索性也进了房间。 林家乐已经憋了一肚子话,门一关立即问林家欢:“慧玉说小洽哥和林思危要结婚了?” 林家欢哭笑不得:“这你也信。” “为什么不信,早就听说他们两个关系好,慧玉也不会骗我们的,他们都见到小洽哥去学校接林思危回家。 林家欢当然知道林思危和顾洽的关系。 上次在新华公园落水,正是顾洽和林思危不顾安危将她救上来。 从那次之后,林家欢心中对林思危的厌恶就消失殆尽。她发现自己如果跳出同父异母姐妹的关系,来设身处地想林思危的处境,林思危似乎也没做错什么。 当初把小婴儿扔下不管的是她爸,把林思危扔到阳川路的也是她爸。 虽然林思危经常对他们没有好脸色,说话也是夹枪带棒很不好相处,但林思危一直都在保护自己想要保护的人。 林家欢正是想通了这一点,那天才会在奶奶家厨房对林思危说那番话。 听林家乐又在纠结顾洽和林思危的关系,林家欢道:“小洽哥本来就喜欢她,你没发现吗?” “凭什么!”林家乐怒道。 “凭我们都对她不好。” “什么意思?” “我们越对她不好,就越显得她坚强。小洽哥可能喜欢坚强的人吧。” “什么歪理。”林家乐嗤之以鼻,“反正我不信他们要结婚。” “肖慧玉本来就是乱说的。林思危才18岁,怎么结婚。所以你怎么会信的。” 林家欢坐到桌前,将蓝宝石手链仔仔细细摘下来,又仔仔细细放进盒子收好,掠一掠头发,翻开了书。 “你出去吧,我要复习功课了。” “喂,这房子又不是你一个人的,天天赶我出去,就你要复习,就你要毕业考试啊。” 林家欢想了想,觉得妹妹说得也有道理,于是收拾书本:“那我出去吧。” 说着,拎起书包径直走出去,一直到出了院门。 林家乐跑到客堂间门口,探出脑袋目送她离开,心里疑惑不解。这个林家欢到底怎么了呢,她对环境安静的要求越来越高,已经到了完全不能和其他人在同一个空间里复习功课的地步了。 林家乐以为林家欢是去街心公园或者市图书馆之类的地方看书,可一直到天色昏暗,刘玉秀将晚饭热好,才发现林家欢一直没有回来。 刘玉秀听说林家欢下午就出了门,顿时脸色一变。 “家欢平常会去哪里?”她急问。 “她……她有时候会去市图书馆,可这个时间图书馆也下班了啊。街心公园也暗了,不适合看书了。” 刘玉秀摘下围裙一扔,围裙从八仙桌上滑到长凳上,又滑到地上。 “正清你立刻去市图书馆。我去街心公园。” “我也去……” 被刘玉秀打断:“家乐你在家守着,哪儿也别去,说不定她马上就回来。” … 顾洽跟着大部队走了半天鱼骨巷,终于成功打入胡家内部,加之机灵小李也非常欢迎顾洽的加入,顾洽就名正言顺成了大部队一员,跟着玩了一天。 几位年轻人难得有这样的机会相聚,尤其丁翰文,这个混血长相的帅哥是大家最最好奇的目标。 庄严有些怯怯的,明明好多问题,一概不好意思问。甚至他还有些怕“小林老师”,每次开口说话前都要看一眼林思危。 这怵怵的样子被胡巧英看在眼里,瞅了个空,笑眯眯跟庄音蓉道:“瞧见没,思危年纪小归小,在单位还挺有威信,你家那小孩很怕她。” “这不就是你想要的?”庄音蓉低声揶揄。 又听林思危跟丁翰文说话,聊的都和别人不一样。庄严是不敢问,顾洽是随便问,什么“你们外国是不是人人都有木仓?”“你有木仓吗?”“你是什么木仓?”。 林思危则问得有一搭没一搭,一会儿问国外年轻人喜欢喝什么饮料,一会儿问丁翰文平常在贸易公司上班主要业务是哪些国家,一会儿问知不知道北美的大麦生产情况…… 总之问得非常不经意,也非常杂。但胡巧英听出了端倪。 “这丫头总得干点大事的样子。” 林思危当然不会无的放矢。按她后世的经验,国外年轻人爱喝的,除了酒,就是碳酸饮料。不过碳酸饮料后面会由国字头企业引进,轮不到她一个小小的校办厂操心,但这个行情她得了解清楚。 至于贸易业务……她想通过丁翰文了解北美大麦进口的可能性。 当然眼下这些还很遥远,不过有了丁翰文这个窗口,林思危感觉后面可以省很多事。 大部队走了一天,林思危说晚饭就不一起吃了,说她和顾洽还有事。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06节 大家已经知道顾洽月底就要回部队,当然能理解小情侣想单独相处,谁还没年轻过呢,除了庄严正年轻。 于是哈哈笑着,说奶奶有他们来照应。 二人从晋陵宾馆一路向南大街走去,顾洽说南大街新开了一家店,小排面特别好吃,一定要带林思危去尝尝。 林思危对面食并没有多大兴趣,但顾洽喜欢,她也乐意奉陪。 此时夜幕已经降临,因是礼拜天,路上行人比往常都多。他们和其他小情侣一样,喜欢钻小树林和小弄堂走,可以在阴影里偷偷牵个手。 “汪汪!汪汪!”一阵狗叫声突然传来。 第136章 大黄 一只大黄狗, 在街心公园的石凳边狂吠,顾洽立刻将林思危护在身后。 “我们走那边。”顾洽说着,就要拉林思危绕道。 林思危不怕狗, 但顾洽这样护着她, 满满的男友力让她安心。 走了几步,林思危觉得那狗叫得不对, 倒不像威胁路人,似乎是一种提醒。再观察,却见大黄狗一边叫, 一边不停地小跳。 “它有事。”林思危道。 顾洽视力特别好,尤其夜视能力更是一流,这是他职业特质。仔细一瞧, 顾洽道:“它旁边有个黑影, 好像有人躺地上。” “我们过去看看。” 说着, 林思危就要过去。顾洽赶紧又将她护在身后:“你当心点, 这里黑灯瞎火的。” 说来也奇怪, 大黄狗见有人过来, 狂叫变成了呜咽, 拼命摇着尾巴,像是在引导二人。 顾洽率先看见,叫道:“果然是个人!” 一个女孩面朝下伏着, 露出的一点点脸颊也被粗黑的大辫子遮住。 林思危拍拍女孩的肩:“同学, 你摔倒了?” 女孩稍稍动了一下,却没说话。 林思危怕她受伤,不敢贸然去扶, 便问:“同学,你能动吗?要不要帮你叫救护车?” 那女孩却深深叹了一口气, 依然还是面朝下,发出闷闷的声音:“林思危,怎么又是你啊。” 林思危一愣,顾洽已经惊呼:“林家欢?” 女孩缓缓地翻过身,赫然正是林家欢。 她可以翻身,看起来应该没有受伤。不过她目光涣散游离,仰面朝天,也没有要起身的意思。 林思危心中有些难过,看起来林家欢的病情并没有好转,林正清两公婆到底有没有把孩子的事放在心上啊。自己是他们不待见的闯入者和破坏者,林家欢总是他们从小捧在手心的宝贝吧? 此时他们的“宝贝”睡在街心公园的长椅后,只有一条大黄狗在意她的生死。 “地上凉,起来吧。”林思危尽量柔声。 “嗯。”林家欢低声应着,听话地坐了起来。 林思危扶她到长椅上坐下,大黄狗摇着尾巴跟过来,林家欢摸摸狗狗脑袋:“你快回家吧,家里人要找你的。” “你认识它?”林思危问。 林家欢摇摇头,又点点头:“我不知道它是谁家的。不过……有几次我在这儿,它会跟我说话。” 原来大黄狗是在向路人求救,它和林家欢玩过几次,心里将她认作了朋友。 也就是说,林家欢经常在街心公园? 林思危想起上回她在新华公园落水,也是孤身一人。看来林家欢经常这样一个人在外面游荡。 她可是父母的“宝贝”啊,怎么也变成了这样。 林家欢曾经说过,父母只喜欢她的成绩,她成绩好,父母就高兴。其实林思危倒不觉得那两公婆就不在乎林家欢,但的确,他们表现出来的爱,就是爱林家欢的成绩,爱林家乐的胡闹。 爱缺点,才是真正让人妒忌的爱。 林家欢很敏锐,她未必理得清,但却已经感受到。 林思危没有催她回家,而是陪她在街心公园坐着。顾洽向来不参与女生之间的谈话,远远地站到树下,跟大黄狗玩去了。 “你为什么要躺在地上?”林思危问。 “我想看大黄着急。”林家欢声音极低,说得很是不好意思。 “哈?”这答案实在是出乎林思危的预料。 “本来也不是故意的。就是有一次我在这里做作业,做着做着,晕倒了……你知道的,我现在老是昏昏沉沉,会晕倒的。然后我就听到大黄很着急地叫唤,它好担心我。” 林思危真是啼笑皆非。 林家欢啊林家欢,你还真是,你知不知道你在欺负可怜的大黄啊。 算了,不跟病人计较。真要说起来,也是林家欢内心渴望关注,大黄越着急,她越觉得自己很重要。 某种程度上说,大黄也在治愈她。 “家欢,是不是你没有去看病,也没有吃药?”林思危问。 林家欢看她一眼:“上次我听你的,跟我妈说了。他们说,去看病吃药,我的名声就毁了,大家都会知道林家出了个神经病。” “呸!他们才是神经病!”林思危气得跳起来。 猛然又觉得自己骂得不对:“呸呸呸,不能骂人神经病。生病也不是自己要的,不能拿来污辱人。” 她扶住林家欢的肩,正色道:“和健康的身体相比,名声一点都不重要……” “你在放什么屁!”一个尖利的女声炸响。 “妈?”林家欢呆住了。 刘玉秀和林正清分头找林家欢,她在街心公园走了大半圈,刚往这边,远远地看到林家欢在长椅上坐着。 她张嘴正要喊,不对,另一个怎么像是林思危? 再走近一些,她看分明了,那个扶住林家欢肩膀在劝说的,不是那个野种又是谁? 想起林家欢最近的反常,刘玉秀心中升起怒火。 不过怒火没有让她失心疯。在和林思危的多次交手中,刘玉秀也得到了教训,知道失心疯没有任何好处,林思危专治失心疯的。 她悄悄接近,就听见林思危在给家欢灌迷魂汤,说什么“名声一点都不重要”。 刘玉秀控制不了失心疯了,她怒骂:“我说家欢最近怎么恍恍惚惚的,原来是你这个小狐狸精在搞事!” “阿姨你冷静!”顾洽冲过来,张开双臂挡在林思危跟前。 “小洽你走开,我们的家事你不要参与!”刘玉秀想要推开顾洽,可哪里推得动。 林思危冷冷地看着她:“我不管你怎么想我。我和你有矛盾,但家欢是无辜的,她病了,需要看医生治疗。” “不用你管!”刘玉秀本来是想动手的,但没想到出来一个顾洽,体力上搞不过顾洽,骂街也骂不过林思危,刘玉秀也识时务,冲林家欢喊,“家欢我们走!” 林家欢哆嗦着嘴唇,缓缓起身,却没挪步。 “走啊!”刘玉秀不耐烦地催促。 “妈,我想看医生,我想治病。我想参加毕业考试。”林家欢鼓起勇气,声音已经哽咽。 “不可以!”刘玉秀铁青着脸,“我再说一遍,你,没!有!病!” 林家欢“哇”地一声就哭了。 刘玉秀怒视林思危:“你很厉害啊。对付不了我,就来对付家欢,想骗家欢去那种见不得人的地方?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你想毁掉家欢的名声,让她小小年纪就背上神经病的污名,你想让别人对林家指指点点,就你这样的坏种,说不定还会散布谣言,说这是我们家的遗传,让我们家永远抬不起头来……” 顾洽听不下去了,大喝:“住嘴!薇薇好心帮忙,不领情也就算了,还这么恶意想别人。治不治病是你家的事,但我告诉你,别人不会笑话你家有病人,只会说你家孩子有病不治,你们不配当父母!” “好啊顾洽!”刘玉秀气晕,“你……你……你就这么对待长辈,我会告诉你爸!让他好好管教你!家欢我们走!” 她伸手去拽林家欢,林家欢像是预示到自己的命运,哭着不肯走。 拉拽之间,大黄冲了过来。 它以为刘玉秀是在欺负林家欢,张嘴就咬住了刘玉秀的腿。 “啊——”刘玉秀一声惨叫,胡乱地蹬腿,大黄却咬着死死不放。 林家欢吓得脸色惨白。 顾洽和林思危也大喊让大黄松口。大黄似乎听懂了他们的话,呜咽一声,抛开刘玉秀,钻进树林跑走了。 刘玉秀痛得哇哇乱叫,撩开咬破的裤腿一看,脚踝上赫然两个洞。 大黄这是下死口了。 “家欢,家欢,快送妈妈去医院。是疯狗,有狂犬病,我要死了,我要死了。”刘玉秀慌乱地叫着。 林家欢吓得忘记了哭,手忙脚乱地扶住刘玉秀:“去医院,我送你去医院。” 不远处就是第一人民医院,刘玉秀指着方向:“去一院,一院有急诊。” “好的好的。”林家欢应着。 她正要扶刘玉秀离开,却又想到了什么,抛下刘玉秀跑到林思危跟前,低声说:“求你们救救大黄,我妈妈最讨厌狗,一定会叫打狗队打死它的。求求你们。” “快走啊!”刘玉秀怒声催促。 林家欢不敢再说话,跑回刘玉秀身边,扶着她向一院方向走去。 一直到二人身影消失,顾洽抖一下身子:“呵,没想到刘阿姨这么吓人,平常看她文质彬彬的样子。” 林思危心想,刘阿姨还有很多惊喜是你不知道的呢。 “大黄怎么办?”林思危问。 顾洽挠头想了想:“先找主人吧。关照主人最近不要让它出来。” “我去找人家借根绳子,把大黄先拴起来,别主人没找到,让它跑了。林家欢最了解她妈妈,刘玉秀是真做得出这种事。” 二人分头行动,一个去借绳子,一个去找大黄。 等林思危附近人家讨了一根布条过来,顾洽已经找到了躲在树林里瑟瑟发抖的大黄。 大黄似乎知道自己做错了事,一双黑黑的小豆眼无辜地望着顾洽。 二人牵着大黄,将附近问了一圈,才知道大黄根本没主人,是不知哪里跑来的流浪狗,靠翻垃圾桶生活的那种。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07节 “怎么办?”顾洽又挠头。 对付人,他有点办法,这一条大黄,他想不出安置的办法了。 第137章 崇拜 林思危略一思忖, 给她想到了一个去处。 “走,送大黄去我小姨那里。” 顾洽一拍手:“嘿,你别说还真合适。你看大黄, 就跟林家欢说过几次话, 都这么护着她。谁对它好,谁对它不好, 这狗精着呢,绝对忠诚护主。” “顾洽同志分析得没毛病。大黄一定是看家护院的好手。”林思危大肆表扬。 “张家塘离市区那么远,保管刘阿姨请十个打狗队也找不到它。” “就是要麻烦顾洽同志跟我一起跑一趟远路喽。” “荣幸之极啊。” 二人相互吹捧, 又不忘逗乐,亲亲密密地牵着大黄,向张家塘走去。 跑长途运输的常常夜间出发, 这个点配载点生意正忙, 两辆大卡车停在院门口, 贾士兵正爬在其中一辆卡车上装货, 一见林思危, 扯着嗓子就喊苏红霞。 苏红霞闻声出来, 见到两人一狗, 很是意外,赶紧招呼他们进院子。 林思危跟苏红霞简单说了事情经过,苏红霞这才眉开眼笑:“这么晚过来, 我还当出了什么事, 原来就为这大黄狗啊,没事,放这儿吧, 正好给我们看家。” 然后冲着大黄“嘬嘬嘬”,连声称赞它是一条好狗, 表示它咬刘玉秀那是咬得准确、咬得精彩、咬出了作风和水平。 大黄也是街头流浪当了很久的社会狗,非常会察颜观色。它察觉到苏红霞的善意,摇着尾巴,谄媚地挨了过去。 “哟,这狗还挺亲人。”苏红霞伸手摸摸狗头,问林思危和顾洽,“你们俩走这么远,饿不饿,家里还有点剩饭……” “不饿不饿,我们吃过晚饭了。谢谢小姨。”顾洽赶紧道。 苏红霞也不跟他们客气,道:“你们不饿,这狗应该饿了,我拿点剩饭给它吃。” 这是培养感情第一步。 苏红霞才转身进屋,贾芳和贾亚明已经从屋里冲出来。 “姐姐,你来啦。这是你对象吗?”贾芳好奇地看着顾洽。 她也十六了,只比林思危小两岁,因为从前一直在农村,时不时还要帮家里干活,出落得比林家欢她们要成熟。现在到了城里,人也变白净了,显出些楚楚动人的少女的好看。 林思危其实也不将这个表妹视作小孩,她到了晋陵,一直跟表妹通信,说起来关系还比一般亲戚更加亲近。 她看一眼顾洽,笑道:“他叫顾洽,是名军人。” “姐……” “等等,不能乱叫。”林思危赶紧打断,这还不是姐夫呢,不能让顾洽太得意了,“跟我一样,叫小洽哥。” “嘿嘿,小洽哥好!”贾芳笑得又害羞又八卦的。 贾亚明却已经忍不住了,他羡慕得恨不得伸手:“我最崇拜解放军叔叔,小洽哥你好厉害!你怎么没穿军装?” 顾洽道:“我在休假,穿军装不方便。等我回部队,我就穿军装了。” 被林思危意味深长地瞥一眼。 顾洽明明休假也经常穿军装的,今天他是想约会,穿军装不方便做一些亲密举动轻了。这位“叔叔”,连小孩子都骗啊。 贾亚明当然是照单全收地信了。他一边抱着大黄的脖子:“这是送给我家的小狗吗?”一边也并不需要答案,又盯住顾洽,“小洽哥,你有木仓吗?” 不知怎的,林思危想到白天顾洽也问过丁翰文一样的话,忍俊不禁,笑出声来。 “你们男人对木仓的关注还真是刻在骨头里的。” 顾洽猛然反应过来,这是说自己呢,不服气道:“当然了,摸过木仓的才是真男人。” 贾亚明这个跟屁虫,立刻附和:“对,摸过木仓才是真男人!所以小洽哥你摸过吗?” “真丢人。不要说你是我弟弟。”贾芳扶住额,做不忍直视状。 “当然摸过,我可是上过三次前线的,我配的是这种。”顾洽做端起冲锋枪的架势,嘴里还配音,“突突突突……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没有木仓岂不是去送死。” 林思危心中一颤,突然真切地感受到战争的可怕。 每一个敢于冲到战争第一线去保家卫国的,都是英雄。 而我们在后方努力工作生活,发展经济,提升生活品质,正是因为有顾洽这样的英雄替我们冲在前面啊。 贾亚明已经听痴了,眼神越加崇拜:“好危险啊,还好小洽哥没有死掉。” 这回不光贾芳扶额,连林思危也想扶额了。 还好顾洽不在乎。不仅不在乎,还撩起衣服,将一段腰露给贾亚明看:“看见没,这是弹孔。” 这下贾亚明真上手了,摸着腰上的疤痕,他还数:“一个……两个……哦,这个不是,是肚脐眼。” 贾芳顿时哈哈大笑起来。 林思危也忍不住,憋笑之余,内心也有些妒忌。自己都没上过的手,居然让贾亚明上了去。 说起来自己这个恋爱也谈得真是纯洁啊,到现在也就是牵牵小手,偶然偷偷揽个肩膀或轻拥一下,实在是没有更进一步。 顾洽看着油嘴滑舌,其实真的是个正人君子。 几人说笑间,苏红霞端着一只碗从屋里走出来。她找了一只缺口的碗当狗食盆,盛了半碗饭,又浇了些菜汤,一边冲着大黄嘬嘬嘬,一边将狗食盆放在了院子一角。 大黄果然是饿极了,激动地尾巴都要晃出残影,一把将狗头埋进了破碗,狼吞虎咽起来。 苏红霞道:“喂了吃的,狗就会认主。你放心把它留这儿吧,我们农村出来的,家家都会养狗。回头我去农贸市场捡点剩骨头,回来笃个汤给它拌饭,包它吃得滚壮。” 林思危知道,这年头养狗不比后世的宠物狗,能有个遮风挡雨之处,每天有干净卫生的剩饭剩菜吃,已经比大多数狗生幸福。 一想到自己总算给大黄狗也找了个好去处,林思危心中无比高兴。 此时贾士兵装完货,也进来院子。他之前已经从苏红霞那里知道了顾洽的身份,今天却是第一次正式见面。 且他和儿子贾亚明一样,也是十分崇拜军人。所以他特意去水缸里舀点水洗了手,又在衣服上擦干,这才走过来,郑重地跟顾洽握手。 “顾洽同志,我是思危的姨夫,贾士兵。” “姨夫好。”顾洽也是格外郑重礼貌。 “我们思危在乡下没什么亲戚,就我们一家了,以后顾洽同志也把这里当自己家,多来玩。” 贾士兵难得说得这么情真意切,倒把场面搞得庄重了。 顾洽赶紧道:“姨夫太客气了,是我失礼,早就应该来拜访的。” “没事没事,我们乡下人没那么讲究,总之,思危的朋友就是我们的孩子,常来,常来啊。” 林思危插嘴道:“顾洽月底要回部队了,再回来都不知道哪一年啦。” “军人就是这一点,太不容易了。”苏红霞感叹。 不知怎的,林思危原本是替顾洽回答的一句再正常不过的话,可一说“再回来都不知道哪一年啦”,她自己也突然有些伤感起来。 倒是顾洽开朗:“可以写信的嘛,部队里都这样。薇薇有空,也可以去我们部队玩,想见面总归有办法的。” “那也可以给我写信吗?”贾亚明十分激动,眼巴巴地望着顾洽。 “当然可以啊。你什么学校的,我给你寄到学校。” 不得不说,顾洽真是很会哄人,他连这种小屁孩的心思都非常会拿捏。贾亚明一听,信还能寄到学校,已经激动得冒鼻涕泡,说话都语无伦次了。 “王志刚天天跟我炫耀他二叔是解放军,哼,等我有了小洽哥的信,我要在班上朗读,我要让全班都知道解放军叔叔给我写信!” 不得不说,这种崇拜真是情绪价值给足,早就对各种吹捧习以为常的顾洽,竟然也被贾亚明打动。 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在自己的挎包里掏啊掏啊,居然掏出几枚弹壳。 “正好有几枚空弹壳,你拿去玩吧。” 贾亚明接过弹壳,如获至宝地捧在掌心,眼珠子死死盯着,都快掉在弹壳上。 “他们谁都没有,王志刚,李小明,陶兴国……他们都没有。他们家都有人当兵的,但是他们都没有弹壳!” 贾亚明欢呼着,捧着空弹壳在院子里又叫又跳,连转三圈,把大家都看笑了。 一家人又说了一会儿话。配载点现在业务很稳定,贾士兵和苏红霞有一种建设晋陵的骄傲感。贾芳马上也要毕业考,据说模拟考试考了全校第二,成绩相当稳定。至于贾亚明…… 他有弹壳就已经是人生赢家了。 贾芳说她目标是市一中。 苏红霞偷偷给林思危递了个眼神,暗暗捂嘴笑了。 一中陈世美,这个传言在教育系统传得可疯了,到现在也没人能够解秘“一中陈世美”到底是谁。 当然是有很多人猜林正清,但也仅仅是猜。 眼看着末班车时间快要到了,林思危抬腕看了看手表,跟一家人告别。 还是贾士兵眼尖,说:“思危买手表了?” 林思危道:“是舅爷爷舅奶奶他们送的礼物。” 贾士兵他们知道胡家的海外亲戚回来探亲,肯定会带些国内没有的礼物过来,便也没有在意,催着他们赶紧走了。 二人坐上末班公交车,公交车上也只得他们二人,跟一个司机。 林思危突然握住顾洽的手:“怎么突然觉得月底好近了啊。” 第138章 责任 顾洽低头:“你才发现吗?”语气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林总厮杀江湖多年, 到底在谈恋爱这件事情上还是钝了些,此时才发现,自己似乎忽略顾洽很久了。 顾洽可是死里逃生没多久, 林思危却只在省城陪伴他数日就率先离开。回到晋陵后又是忙学校的事, 忙家里的事,甚少分心思到顾洽身上。 静心想来, 顾洽永远都是那样乐呵呵的模样,想她了,就来学校门口等, 若她有事,他也乖乖地不来打扰,自己却从没想过, 顾洽会不会有想法呢。 “我是不是太少陪你了?”林思危低声问。 顾洽温暖的手掌裹住了她的手:“薇薇, 你是有什么魔法吗?” “嗯?”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08节 “明明刚才我还觉得你忽略我, 可你这么一问, 我一点脾气都没了。” 他一收平常的油腔滑调, 说得小心翼翼。 郊外的车站一片寂静, 安静得能听到顾洽的呼吸。 林思危低声道:“好抱歉, 我有时候……比较马虎的,下回你提醒我嘛。” 顾洽却笑着摇摇头:“不可以,我们薇薇就该是风风火火, 要干些事情的薇薇, 虽然我有时候很想你,但也提醒自己,不能困住你。” 这话真叫林思危心中一阵感动, 喜欢就应该是这样,纯粹, 也克制。 圆头圆脑的公交车晃晃悠悠开到跟前,哐当一声,打开车门。 整辆车只有他们两个人。 二人跑到最后排,一路上窃窃私语,两双手就没有松开过。 回到晋陵宾馆已是晚上九点,平常这个时间胡巧月已经上床睡觉,今天林思危还没回来,她担心得很,完全没有睡意,就拿了几张报纸看。 见林思危回来,胡巧月终于松一口气,道:“还说去去就来,小姑娘的话果然不能太信。” 林思危听笑了,知道奶奶是在笑话自己约会忘记时间。 “奶奶,我可没有干坏事。” “你跟顾洽在一起,我倒不怕你干坏事。就是大晚上治安不好,我担心别人干坏事。” “顾洽送我到宾馆,谁敢对他干坏事啊。” 林思危脱了外套,替奶奶将报纸收好:“今天是遇着事了,我洗把脸,跟你细说。” 房间里带卫生间,生活十分方便。林思危洗脸的功夫,胡巧月道:“我已经洗过了,上床听你说啊。” “奶奶你猜我遇到谁?” “这我哪知道啊,你认识那么多人,猜不到。” “鱼骨巷的人。” “林正清?”胡巧月不屑道,“不会来找你舅爷爷吧,你有没有把他轰出去。” 林思危从卫生间出来,顺手替奶奶将脱下的鞋放好,坐到床边,道:“猜对了一半,我遇到了林家欢和刘玉秀。” 说着,她将路遇躺在街心公园的林家欢,劝慰时被刘玉秀误会,双方起冲突,一只流浪大黄狗为了保护林家欢咬伤了刘玉秀,她和顾洽为了保护大黄狗不被打狗队抓走,将大黄狗送到了张家塘苏红霞那里。 胡巧月好生意外:“你们走这么远啊。” “牵了狗就只能走,走了一个多小时呢。不过回来我们赶上了末班车。” “听你这么说,觉得家欢也怪可怜的,一只大黄狗都能让她觉得被安慰。”胡巧月摇摇头。 林思危道:“我真觉得她应该去看医生,刘玉秀死都不让,反而说是我挑唆,想败坏林家的名声。” 胡巧月叹息道:“你年轻,不懂。刘玉秀有这想法,也有原因。去过那种医院的,一辈子都要背着神经病的名声,家欢还那么小,就不说嫁人不嫁人,这高中三年总要面对同学吧。肯定要被同学背后说的。” “可一直回避并不会让她病情好转,只会越来越重。” “是啊。”胡巧月其实赞同林思危的想法,只是她比林思危想得更深远些。 “我这么说,不是说刘玉秀的做法对,只要名声,不顾孩子死活,这个妈无论如何也不称职,活该被狗咬。” 林思危想了想:“奶奶,你说咱们可以插手吗?” 胡巧月望她一眼:“你打算怎么插手?” “我们送她去医院。” 胡巧月没说话。 她知道林思危做事向来高效,如果真有这打算,只怕很快就会实行。但她是奶奶,而且是跟那家断绝了关系的奶奶,她必须将这事处理的更稳妥。 但有一点,她和林思危永远保持一致,如果林家欢向林思危发出了求救信号,她们就不能坐视不管。 “这样吧,思危。”胡巧月道,“明天我去一趟学校。我要看看林家欢这个丫头,值不值得我们出手。” “咦,不是说明天舅爷爷他们要去看我们的实践中心吗?” “那正好,你们去谈正事,我去办私事。你们这些企业啊,生产啊,我又不懂的。” … 第二日一早,侨办派车过来接他们,同行的还有轻工局的几位领导。 之前林思危跑手续时也跟他们有过接触,这次上车一看,几位领导也是意外,没想到粮校校办厂这位著名的小林老师,居然是爱国华侨胡巧英的外甥女。 这下他们总算明白,为什么老华侨放着轻工局的龙头企业不看,要去看一个刚刚成立的、名不见经传的校办工厂,原来还有这层渊源。 这边车上其乐融融,气氛友好热烈,那边胡巧月也出了门。 林家欢林家乐在实验初中,解放前是晋陵女校,是胡巧月的母校,解放后更名实验初中,胡巧月也曾在这儿工作过。 不过,工作的经历因贯穿着特殊岁月,有很多不堪的回忆。胡巧月轻易不肯来。 到了门口,胡巧月问门卫,初三一班的班主任是谁。门卫说,是邱老师。胡巧月点点头,说是教语文的邱丽丽吧,我就找她。 门卫见她认识,放她进了校门,还给她指路,说那栋楼的一楼东边就是初三老师的办公室。 邱丽丽是胡巧月的学生,毕业后读了师范,又回到实验初中当老师。胡巧月隔着办公室窗户,一眼就望见了她。 邱丽丽也很惊讶。且她知道,胡老师是定然不会进办公室的,她不太愿意和别人打交道,于是赶紧跑出来。 “胡老师,你怎么来了?” “有事要麻烦你,咱们去那边说话。” 邱丽丽想了想,将她带到一间音乐教室:“这间教室平常不用,安静。胡老师有什么需要我帮忙?” “有个学生叫林家欢,是你班上的吧。” 邱丽丽点头:“是我们班长。” 果然问对人了。胡巧月知道学校的排班规则,像林家欢这样优秀的成绩,一定在一班,不会去其他班。 “她最近情况如何?” 邱丽丽听她问得这么直接,倒也慎重起来:“胡老师,你认识她?” “我孙女。” “啊?”邱丽丽惊呆了,“市一中林校长,是你儿子?” 胡巧月淡淡地:“曾经是。” 邱丽丽尴尬地扬扬眉,想起胡巧月很多年前就已经和儿子脱离了关系,听说还是她儿子主动要求的。 原来是市一中的林正清啊。 不过胡老师看起来神情很淡定,似乎并不觉得尴尬。邱丽丽定定神,对胡巧月道:“既然胡老师跟她是这层关系,我也不妨直说了,我觉得这孩子最近状态很不对头。” 胡巧月眉头微微一动,让邱丽丽看出了来自奶奶的关心。 “她这样的情况多久了?你有没有找过她父母?” 邱丽丽道:“有两三个月了吧,感觉她精神非常紧张,人也瘦了很多。以前班级事务她管理得不错,现在也不愿意管,问就是说要做题……” 说到这儿,邱丽丽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着什么,片刻,她一咬牙:“算了,既然胡老师您亲自过来,肯定是知道她父母不肯接受了。” 果然也是痛快人。 事实上,只要是做过多年一线教学的,都不难看出学生的异常,只是林正清和刘玉秀嘴硬不肯承认罢了。 “我当然找过家长,林校长没来,是刘老师来的。她说孩子好胜心太强,压力太大,考完就好了。可是…… “可是孩子在作文本上写什么你知道吧?” “写什么?” “说自己睡不着觉,说每到夜深人静,就有很多小人人在跟她说话。说她痛恨家里人,不想待在那个家里,她要考京城的大学,考得远远的,再也不回来。” “可怜的孩子。”胡巧月低声叹息。 “这样吧,你帮我把她叫出来,我想和她说说话。对了,林家乐也在你班上吧,别让她知道。” 邱丽丽点点头。她已经明白了胡巧月的来意。 这是一位在远处担心着孙女的奶奶,不得已的出面插手。 “胡老师你在这里等一下,我去把林家欢叫来。我会为你保守秘密的。放心吧。” “谢谢。”胡巧月绽开笑容。 邱丽丽心中知道,只要胡巧月向她提出请求,她都会答应。再没有比当年的胡老师对她更好的老师了。 如今知道林家欢是她的孙女,邱丽丽就觉得,自己也有了责任。 第139章 尊重 林家欢被邱老师叫出来, 还以为是班务上有事。一直跟着她走到音乐教室,看到坐在那儿的胡巧月,林家欢惊呆了。 “奶奶?”林家欢不知所措, 又看向邱丽丽。 邱丽丽道:“你奶奶找你有事, 邱老师先走了。”说着,她识趣地退出音乐教室, 并且带上了门。 “家欢啊,坐。”胡巧月指指跟前的坐凳。 林家欢忐忑地坐下,双手盖住膝盖, 不安地抓着裤腿。 眼前这位端庄的老人,虽然是她血缘上的奶奶,但实际上她长到十六岁, 见面的机会廖廖可数。对她来说, 奶奶是陌生的, 尤其胡巧月天生那样的淡漠疏离, 更让林家欢想逃离。 胡巧月看出她的紧张, 语气放柔了些:“思危让我来跟你说一声, 大黄狗送到安全的地方了, 不会被打狗队抓走。” 林家欢顿时长舒一口气,身子微微晃动,全身戒备卸下了一半。 “是……哪里?”林家欢望着胡巧月, 虽然已经不那么防备, 说话却还是有些小心翼翼。 “在思危小姨家。” 一阵难言的失望涌上眼中,她喃喃道:“那么远啊。” 她将林思危小姨家想象成了遥远的县城,完全没有考虑到一晚上怎么可能把小狗送那么远。 “不远, 思危小姨家就在粮校那儿,公交车几站路也就到了。”胡巧月立刻明白林家欢的失望来自哪里, 笑道,“你随时可以去找它玩。” “真的吗?”林家欢激动,声音都有些颤抖,可随即又不安起来,“不行,我要先考试。等我毕业考试结束了我就去。”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09节 胡巧月道:“可以的,还有多久考试?” 话题很自然地转换,林家欢都没有察觉到。 “下周就要毕业考试了。”林家欢道。 “哦,这么快啊,比我们以前早了将近一个月呢。” “是的奶奶,今年提前了一个月,好像是全省统一的。”林家欢乖乖回答。 胡巧月舒缓的语气,让林家欢稍稍有些放松,加之一上来就说大黄狗的新家,林家欢对奶奶也和善了很多。 胡巧月望着林家欢,心中也有些难过。 两个双胞胎孙女,从出生开始她就没怎么见过,刘玉秀非常抵触她,林正清也早就跟她划清了界限。所以上次林正清带着两孩子去阳川路看她,她都已经不认识她们了。 她印象中,两个双胞胎也有差别,一个沉默内向,一个乖张善变,现在林家欢坐在她跟前,她就认出来了,林家欢就是不爱说话的那一个。 “家欢啊,奶奶跟你说实话。奶奶是听说你状态不好,不放心,特意来找你的。” 林家欢一愣,立即想到,应该就是林思危告诉了奶奶。 她顿时无比慌张:“奶奶我没事……”她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膝盖上的裤腿都被她揪成了一团。 “我刚刚问了邱老师,她跟我说,你在作文本上写了一些话,也找过你父母。” 林家欢垂着头,努力忍住眼泪。 “家欢啊,虽然你从小没在我身边长大,但奶奶也当过多年老师,我知道学生有没有问题。何况……”胡巧月伸出手,盖在她手上,缓缓地阻止她继续揪自己的裤腿,“你到底是我孙女。你爸妈不认我,我不能不认你啊。” 一句话触动林家欢,她哇一声哭出来,眼泪叭嗒叭嗒落在胡巧月手背上。 这是她第一次,这么近的望见苍白而又苍老的手。 奶奶。 如此陌生的亲人。 在自己最孤立无助时,父母拒绝伸出援手,却是陌生的奶奶、那么孤傲的、脾气古怪的奶奶,特意来学校看她。 奶奶的手抚上她的脸颊,粗糙的,却又是柔软的,轻轻地替她擦拭眼泪。 “家欢,心里有委屈,都可以跟奶奶说。” 林家欢捧住胡巧月的双手,将它摁在自己脸上。 胡巧月听到她在轻声喊:“奶奶……救救我……救救我……” 和林家欢见过一面,胡巧月心中有了底。 原本她想林家欢应该尽早就医,但林家欢说下周就要考试,胡巧月犹豫了。 她知道毕业考试对林家欢来意味着什么。 而林家欢也向她保证,一定会把考试坚持完。她所有的压力,所有的动力,都系于这场考试。 于是胡巧月答应她,等她考试结束,会想办法让她暂时离开那个家。 并且告诉她,最后这几天就不要复习了,不管心里有多少个小人在打架,不管外面有多少声音在诱惑,都早点睡觉。 或许没什么用,但也是胡巧月唯一能做的。 … 一行人来到粮校。 谢宝生带领学校领导班子,早就等在门口迎接。 不过谢宝生也不知道他们要迎接的归国老华侨,竟然就是林思危的舅爷爷。 “哎哟哟,小林老师你看看你,也不早点说,失敬失敬。” 谢宝生的大手跟胡巧英握在一起,也不知道是对胡巧英失敬呢,还是对小林老师失敬。 “我们粮校的实践中心,已经有了新的名字,良效食品加工厂。” 轻工局局长张正德骄傲地加戏:“全省头一家啊。国家刚刚宣布恢复学校勤工俭学办厂,粮校第一个吃螃蟹!” 谢宝生立刻谦虚道:“当这个第一,压力大啊,也是什么经验都没有,都要自己摸着石头过河。” 一行人边说,边进了大楼。 最近厂里来了不少机器,安装的安装,调试的调试,唐宁和庄严各守一方,正在跟厂方人员学习。 庄音蓉一眼望见庄严,不由笑着向他挥手。庄严不敢擅离职守,大声喊:“表姑奶奶——” 这嗓门大的,把车间里的噪声都压制住,惊呆了众人。 “表姑奶奶?”谢宝生又摸不着头脑了,看看庄音蓉,又看看庄严。 这年轻人是新招进来的工人,他知道,但真不知道又攀上一段亲戚。 机灵小李立刻上前介绍:“也是昨天才知道,他是我们庄女士的表侄子,你说巧不巧。” 庄音蓉笑得眉眼弯弯:“都在一个厂也挺好的,有个照应。” 庄严又喊:“我这儿忙呢,新机器,我得学习。表姑奶奶你们慢慢参观。欢迎表姑奶奶——” 这热情又庄严的喊话把众人都逗笑了。 张正德道:“咱们厂子纪律很严明啊,你瞧咱们进车间到现在,所有人都在自己岗位上干活,井井有条。” 谢宝生指指林思危:“看不出来吧,我们小林老师凶起来也很厉害的。这些年轻人都服她管。” 纵然表扬也是常事,林思危还是谦虚了一下:“没有没有,都是我们谢校长方向把得稳,我们才敢放手去干啊。” 把谢宝生抬得高高的,你领导得好,你放手得也好,总之,还是继续这样挂名最好。 众人边说边走,张正德望着眼前的卷麦机:“咦,这不像新的?” 林思危道:“第一个吃螃蟹的,每一分钱都要省着用,这是从酿酒总厂淘的旧设备,欧洲进口,功能很先进的。” 一个老工人正埋头工作,闻言转过身,张正德咦一声:“老梁?” “张局长你好。”梁金声立刻上前跟张正德握手。 张正德惊讶了:“老梁你怎么在这里?小林老师淘了酿酒总厂的设备,还挖了酿酒总厂的人?” 众人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 的确不可思议,酿酒总厂什么效益,良效厂可是才起步,而且是只能淘旧设备的家底,跟酿酒总厂怎么比,梁金声怎么舍得过来的? 张正德见众人惊讶,也赶紧介绍:“老梁可是我们轻工局多年的技术能手,光我给他颁奖,有几次?” 他转身问梁金声。 “四次。”梁金声乐呵呵地,局长颁奖,他记得可清楚。 “向张局长汇报,小林老师没挖酿酒总厂的墙角。我去年已经退休了,小林老师跟厂里协商,让我过来帮忙。” “哦!发挥余热,发挥余热,哈哈,挺好的。”张正德这才明白。 再一看车间里忙碌的身影,好几位都有些面熟,也都是跟梁金声差不多年纪。 林思危当然知道张局长的视线已经将车间扫了个遍,笑道:“我们一没设备,二没人,要想尽快投入生产,就只能找熟悉这一行的专家。这几位都是我们请来帮忙的专家。” 他们都是干了几十年的技术骨干,向来也就是被尊称一声“师傅”,被喊“专家”还真是头一回。 脸上好生有光。 林思危又道:“这些专家不仅能为生产出力,还是以后给学生上课的客座教授。” “哟,不敢当,不敢当。”老梁赶紧摆手,其实眉开眼笑,连光秃秃的头皮都在发亮。 其实那有什么教授不教授的,粮校虽然是省级,也只是个技工学校,就是校长谢宝生也不敢说自己是教授,压根就没这个职称。 但加个“客座”,听着就非常有档次。而且,也不用职称。 学校说你是“客座教授”,你就是。就如小林老师说你是“专家”,你就是。 这些老技术骨干,一部分是手里的技术不想荒废,另一部分原因也是冲着多一份收入来的。没想到还能得到这样的尊敬,干活自然更尽心尽力。 谁也没忘了,今天的主角是胡巧英。 张正德对胡巧英道:“胡老,您看咱们这个厂子刚起步,做到这样真不容易啊。” 胡巧英点点头,感叹道:“想起我当年创业,也是艰苦啊。” 然后转头对谢宝生道:“谢校长,我有个想法,咱们能不能去办公室谈谈?” 第140章 合资 众人到会议室落座, 胡巧英开门见山:“我想注资良效食品加工厂。” 谢宝生呆住。 他一个干了多年教学的校长,没经历过这种事。校办工厂还可以被外面人来投资吗? 而且这人还是华侨,这投资算是……外资? 这局面, 谢宝生有点不会了, 不由看向轻工局局长张正德。 张局长也不会啊。 整个晋陵轻工局,都没有一家由私人来注资的企业, 更别说还是外资。 不过张正德跟着考察团去过好几次京城和海城,数年前改革开放以来,国家对外资持欢迎态度, 一些国际上非常有名的品牌已经到大城市投资建厂。晋陵离海城很近,虽然城市不大,但工业基础很好, 也有心接纳外资, 不过到目前只在初步意向中, 并没有真正落实的。 张正德老练, 心中虽然不会, 但脸上却很会。 他接过谢宝生的眼神, 微微点了点, 示意他放心,然后缓缓道:“胡老是真的热爱家乡,关心家乡的工业发展, 这份精神让我们十分感动, 咱们粮校这个校办厂,刚刚成立,是一粒芝麻刚刚开头, 正需要大量的水份、大量的肥料来滋养,不过……” 嘴上说着这些场面话, 张正德其实心里早就在权衡。 市里希望有外商来投资,这是肯定的。这次胡巧英回国探亲,不光省市领导接见,也安排去了好几家龙头企业参观,这是展示晋陵工业实力的意思。都知道胡巧英不仅是当年的爱国人士平反,更是一位事业成功的外商,说市里没点想法,也不太可能。 不过,市里目前有意向的几家,都是品牌直接来建厂,倒没听说过往现有工厂注资的。 这种注资有个非常现实的问题,就是所有制。 说了“不过”两个字,张正德笑了:“嗨,说什么‘不过’啊,困难总会有的,但有了胡老这份心,再难的事,咱们也要努力办成!” 胡巧英怎会不知道张正德的想法。 虽然他三十多年不在国内,但他毕竟是华人,有些办事风格是骨子里的,比如当下的婉转迂回,他都懂。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10节 而且胡巧英心里明白,这事其实要定夺的是粮校,是校办厂。办成了,轻工局也摘果子,办不成,轻工局也是一身轻,其实没那么重要。 于是胡巧英笑道:“不瞒你们说,从我们决定回国,心里就有这个想法。这些年虽然我不在国内,心却一直牵挂着。听说改革开放了,出了很多政策,我就知道,这里一定是一片欣欣向荣的土地。我既是回国探亲,与久别的亲人重逢,也想看看有没有投资创业的可能。 “政策方面,我已经了解过了。咱们前几年就出台了《合资企业经营法》,这在政策上是合法的,完全没有问题。” 谢宝生也反应过来,自己学校的直属领导其实还是省厅。外商合资这么大的事,肯定还是要省厅通过,不管是省厅的郁建秀,还是市里主管工业的顾念申,肯定都比张正德说得上话。 眼下,张正德已经表完态,实际上真正需要拿主意的,还是他谢宝生。 说实话,如果能有人捧着钱来投资,谢宝生当然求之不得啊。 他看一眼张正德,张正德已是一脸志得意满的领导模样,显然是等他表态了。于是谢宝生一脸激动:“我们校办厂正是需要资金的时候,要是能有新的投资,那真是解了燃眉之急了!” 一句话,我们当然需要钱,越多越好。 林思危接过胡巧英投来的表扬目光,也微微笑了笑。她在这样的场合,很恰当地隐身了,并没有出头发言。但实际上,胡巧英注资一事他们已经商量了好几天。 也正是有了注资某个企业的想法,才会来良效厂参观。实地参观,是胡巧英最后拍板的关键。 至于所有制,林思危也早就想到了,正是她查过了《合资企业经营法》的条款,才非常确定注资计划可行。余下的,就是粮校这边的想法了。 不用问,粮校不会有阻碍。 谢宝生也想发展好校办工厂,学生能有更好的实操场地,老师们可以增加福利,自己也能在省厅和市里更有脸面,何乐而不为呢? 粮校老师这边就更不会有反对意见。他们亲友都安排进来了,当然盼好。就是没有亲友在的,也盼着校办厂发展壮大了,以后能解决一下自己亲友的就业问题啊。 而且她知道,这事最终还是到顾念申手里。 她低声对谢宝生道:“谢校长,事不宜迟,让张局长立刻跟市里汇报。” 还用等张局长么。机灵小李已经悄悄退出会议室,到办公室借个电话,拨回了侨办。 第二天张正德带着谢宝生和林思危来到顾念申办公室时,顾念申笑道:“我听侨办许主任说了,胡老要投资咱们晋陵的企业?” 张正德心中当即骂娘,好你个许伯平,算你狗腿子多。 不由又恨,自己也带了几个人过去,怎么一个顶用的都没有,这种大事都不能帮忙出主意。 当然了,张正德心中骂娘,脸上还是笑眯眯的:“顾副市长,这是好事啊,而且胡老的外甥女……来来,小林……”他招呼林思危,“小林老师,恰好就是良效厂子的负责人。这就很好协调和管理啊。” 顾念申看向林思危,笑意更甚:“薇薇啊,见到我,伯伯都不喊啦。” 刚刚进门,林思危跟着大家一起喊的“顾副市长”。 这下张正德惊到了,当然他惯会表演由惊转喜:“小林老师和顾副市长认识?” “看着长大的,街坊。”顾念申又补一句,“这丫头跟我爹妈啊,比我闺女还亲。” “哎呀,那就更叫人放心了。”张正德一拍大腿,感觉这事已经成了。 林思危心中暗自好笑,顾伯伯也是挺会给自己撑台面的,哪里就看着长大了,明明认识还不到一年。 只听顾念申语重心长道:“四年前,国外汽车厂商参观我们的汽车厂,就提出了华资和外资合作的设想,所以在汽车行业,合资已经开始进行,而且进行得很好,非常有前景。不过,我国第一家合资企业却不是汽车企业,你们猜猜,是什么行业?” 张正德笑道:“哟,还真被顾副市长问住了。” 谢宝生也跟着谦虚地笑:“我也真不知道呢。” 顾念申望向林思危。 这丫头,向来都是最会做功课的,一万个人不知道,这丫头一定也知道。 顾念申没猜错,林思危嫣然一笑,脆生生道:“食品企业。” “没错。”顾念申点头,眼中露出赞许,“是我们华国航空和港岛航空食品有限公司合资成立的航食公司。你看巧不巧,也是食品企业。” 谢宝生欣喜地插嘴:“所以咱们要是搞成了,也是晋陵第一家?” “对!”顾念申点头,“现在国家从法律层面保护外商权益,合资这件事,我们就要大胆去尝试。况且胡老身份特殊,他有这个意向,我相信在审批手续方面,省里也会格外重视的。” 说白了,就是会开绿灯。 “我这边要见一见胡老,把合资这事落实下来,由市里出面,向外商投资管理局申请。” 到底是顾念申,一锤定音。 出了副市长办公室,张正德瞅着林思危一直笑。 “张局长,您笑什么啊?”林思危问。 张正德却不直接回答她,而是向谢宝生道:“你们粮校,真是捡到宝了。” 谢宝生又何尝不知道。聪明如他,才不跟林思危争什么风头,林思危把事情办好,那就是粮校的荣光,粮校的荣光,自然就少不了他谢宝生的好处。 他通透着呢。 于是谢宝生笑道:“是粮校之福啊。” 林思危却道:“我就是粮校今年的毕业生,谢校长让我留校当老师,我才有去校办厂的机会。如果我是宝,那也不是谢校长捡的,是咱们粮校培养的。” “啧啧,这丫头真会说话。”张正德竖大拇指表扬,心想,就这张小嘴吧嗒吧嗒的,怪不得顾副市长的父母那么喜欢她。 嗯,局长大人还不知道,顾副市长的儿子更喜欢她。 没办法,我们薇薇就是这么讨人喜欢。 谢宝生也觉得脸上特别有光,林思危真是到哪儿都特给他面子,从来没有因为自己身份特殊,就趾高气扬。即便自己说了多次,校办工厂的经营由她全权负责,这种向上级露脸的事,林思危还是不争不抢。 这是气度,也是手腕。谢宝生心中是佩服的。 张正德看了看手表:“哟,到饭点了,哎谢校长,小林老师,你们学校远,不如去我们局食堂吃。我们伙食不错的。” 见他热情相邀,且轻工局的确只跟市政府大院隔一条街,二人也没推辞,跟着张正德一起去了轻工局。 一落座,林思危就见到了一张不太想见的脸。 肖慧玉端着饭盒,远远地望着她,不太敢相信,怎么局长陪着林思危来吃饭? 她凭什么? 第141章 名声 在局长面前, 肖慧玉是万万不敢造次。但不妨碍她死死盯着林思危,就连打饭也盯着,打完饭坐下也盯着, 吃饭时还盯着。 同事都好奇了, 问:“小肖,那女的你认识?” “呵。”一声发自灵魂深处的冷哼, 从肖慧玉鼻子里喷出来,“我们学校的。” 同事说:“这我知道,你们校办工厂的嘛, 她前阵来跑过手续。怎么不去打个招呼?” “她配吗?”肖慧玉翻了个白眼,将视线收回,不屑道, “一个私生子而已, 跟她打招呼脏了我的嘴。” “私生子?”几个同事立刻来了兴趣。这年头的私生子, 绝对是大新闻啊。 “嗯, 反正不是正经生的, 没妈, 爸也不认她。快毕业才到我们班插班, 就没正经上过几天学。” 同事们低声惊呼,之前跟林思危打过交道的,还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我之前还觉得她很能干, 说话办事都很利落呢, 原来根本没读什么书?” “有点可惜哦,倒长了一张聪明面孔。” “这么说,她后台应该很硬吧。又能插班, 还能留校,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而且当时来办手续, 她还是你们校办厂的负责人啊。” “对啊,办手续时我也在的,当时她走了,我们不是还说,这么年轻就当负责人,肯定是哪个大学的高材生吧。” “原来是粮校……哦不,小肖,我不是说粮校不好啊,只是说她都没在粮校读几天书,太意外了。” 肖慧玉见谣言散布已经初步达成,冷笑道:“长得好看么,总归有点用的。不然她凭啥。” 这回她不敢再说林思危和省厅领导有不正当关系,毕竟已经被张翠警告过,知道省厅那位欣赏林思危的领导是女的,再硬掰多少有点掰不过来。 而且她现在自己就在轻工局,也不敢乱说省厅领导的是非,怕被传上去。毕竟外公这个老江湖早就告诫过她,到了机关,最忌讳当众说领导的是非。 那就丢个影影绰绰、毫无根据的方向,让人猜去吧。 果然,几位同事立刻就信了。大抵上,这些机关里没啥本事的人,都宁愿相信世界上有鬼,也不相信世界上真有长得好看但并不利用美貌的事业女人。 “这就说得通了。年纪小小就这样,以后不得了。” 肖慧玉眼珠一转,又低声道:“酿酒总厂的丁厂长,晓得伐?” 众人惊:“这不至于吧,丁厂长和他家小龚感情好得很,怎么会跟这样的小姑娘……” “哎呀,看你们想到哪里去了。是丁厂长的儿子,也是我们同学,她在学校把丁厂长儿子迷得晕头转向,直接弄到酿酒总厂去实习了。” “那怎么没去酿酒总厂,效益那么好,总比在学校强啊。” 肖慧玉扁扁嘴:“出了什么事吧,反正我们也不知道。只知道大家都实习结束返校,她就已经在校办厂了,男朋友也换了。” “啧啧,这丫头厉害的。”同事们不由又向林思危那边看。 林思危可没心思去管这些人怎么在背后编排,一群蛐蛐而已。她正和张正德谢宝生他们说合资的事,一脑门子全在正事上。 蛐蛐们见她和领导谈笑风生的,心里多少也有些酸,但好歹她也不是局里的人,这酸意也就没有溢出,倒是对她的桃色新闻更感兴趣。 一蛐蛐接着问:“那是她蹬了丁厂长儿子,还是丁厂长儿子蹬了她啊。” 肖慧玉可舍不得说半点儿实话,要她说是林思危没看上丁韶武,那简直就是直接承认林思危牛气、有资本,她绝不承认这一点。 好在她深谙“传播三十六计”之“模棱两可”,语气还是那么不屑:“这就只有她自己知道了。反正她也不会闲着,一个攀不上,立刻就换目标,攀另一个呗。” “那就是被甩了。不然谁会放着酿酒总厂不去,去校办厂啊。肯定是待不下去了。” 众人纷纷符合,并表示林思危也算是吃了个暗亏。 有一位蛐蛐略有些合而不同。她咬半个狮子头,用筷子指着众人道:“还真不一定。去酿酒总厂,她就算是厂长儿媳妇,最多也就先去哪个科室混着吧。到校办厂,她就是负责人了。这叫宁做鸡头,不做凤尾。” “也是。她要在酿酒总厂,今天哪能跟我们张局长坐在一起吃饭。” “手段还是高,心机非常深。” 这位蛐蛐给出了最终总结。 林思危也不知道,就跟张正德在轻工局食堂吃了一顿简单的工作餐,自己就已经成了赫赫有名的、充满力气和手段的“名女人”。 她只知道经过那位办事蛐蛐身边时,她很有礼貌地和她打招呼,办事蛐蛐虽然也热情,却颇有点皮笑肉不笑。 那一瞬间,她也想过应该是肖慧玉又散播了什么。 但,那又怎样。 她又不靠在轻工局的名声吃饭。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11节 … 顾念申很快就安排了跟胡巧英的会面,经过商谈,双方定下合作意向,胡巧英出资50万,和粮校合资成立良效食品有限公司,并委托林思危全权负责资金运营。 如此,加上省厅的专项资金、粮校的拨款、以及银行的贷款,良效公司的资金上了一个新台阶,达到了八十多万,足以建立一个相当规模的啤酒生产线。而且还有充足的、以供后续发展的资金。 而且有一点很重要,就是在投资份额上,胡巧英占了大头。 至此,林思危算是舒了一口气。后世很多在八十年代发家的企业,经历十几二十年的辉煌,多数都会陷入所有制争议,有些就在这种争议中被拆解,被消耗殆尽,现在终于可以避免良效公司也走上这条老路。 不过,校方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或者说,当下的校方,只觉得外商投资越多越好,用你的钱,办我的事,根本就是天上掉馅饼。 市里开始着手向外商投资管理局申请项目,良效公司的生产设备陆续到位,梁金声他们尽心尽力发挥余热,唐宁庄严他们孜孜不倦学习,吴山海也已经开始跑生产原料,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 倒是林家欢这边,胡巧月见过林家欢之后,回家很坚定地跟林思危说,家欢这孩子不像她父母没良心,有救。 但要等下周毕业考试结束。 林思危知道毕业考试对林家欢的重要性,却又担心林家欢在最关键的时候掉链子,便问顾洽,能不能在毕业考试那天,远远地跟着林家欢。 顾洽其实有些不解,这么重要的日子,父母总会负责的吧,他虽然学习成绩一般般,当年毕业考试,爷爷奶奶都带着军用水壶等在校门口,就怕宝贝孙子考口渴了,出门没水喝。 林思危却说,林正清和刘玉秀都是老师,林正清是校长,刘玉秀好像也教初三,未必有时间全程接送。总之,只要熬过毕业考试,一切都好说。 顾洽一听,言之有理,拉着林思危的小手保证,自己一定全程保护。 又歪着脑袋想了想,说我可以隔夜就开启保护。 搞不好林家欢这状况,隔夜就要掉链子。 但他千算万算,没猜到掉链子的竟是他自己。 严格来说,也不能算顾洽掉链子。他临时接到人武部通知,归队前要去省里做个英雄事迹汇报。 关键这通知时,人武部直接连车子都派来了。 顾洽只能逮住顾淮:“哥,一件天大的事,我一定要拜托你。” “天大的事?”顾淮扶扶眼镜,被这措词吓到。 “就是林叔叔家的林家欢,她不是后天要中考吗?” “她要中考,跟你有什么关系?” 于是顾洽只能将林家欢的病情悄悄跟顾淮说了。 顾淮先是震惊,再想想倒也能理解。 那天顾洽将林家欢带回家,他还辅导了几道题,当时就觉得林家欢有事,但顾淮不是多事的人,加之林家欢是个小姑娘,男女有别,他也不便关心太多,也就没有多过问。 “薇薇怕她出事,这样子别临到考场,她压力太大,又出状况。你知道的,对林家欢来讲,毕业考试最最重要。” 顾淮点点头:“是这个道理。成绩最重要了,要我错过考试,我也想死。” 被顾洽瞥一眼,果然学霸能理解学霸。 “所以薇薇让我这两天跟着林家欢,反正就远远跟着,不要让她发现。没事最好,万一有事,也能帮个忙。我反正闲人一个,本来打算得好好的,也没想到人武部这突然有事,连车都来了。” 顾淮叹道:“行呗,我明白了,就是现在你不闲了,但没关系,还有我闲人一个呢。” 顾洽立刻搂住他肩膀:“谁说的,只有我闲人。我哥是大忙人,哪里都缺不得的大忙人。就请大忙人百忙之中抽一点点空,来关心一下邻居,关心一下你未来弟媳妇的同父异母的妹妹。” 顾淮扶扶眼镜,觉得这关系实在有点让人头晕,比数学题还要复杂一点。 第142章 夜晚 顾淮打小就认真, 做什么事都认真,便将这事牢牢地记在心上。 第二天一早,他就在窗口看着林家欢和林家乐上学, 心想, 这双胞胎两个人一起呢,又是直接去学校, 该出不了什么事。 傍晚他忙完调研回家,头件事就是跑去43号门口打探。 一般来说,鱼骨巷的傍晚时分, 家家户户都会敞着大门生炉子打水做饭,43号院门紧闭,一点动静都没有, 应该是一家子都还没回家。 顾淮正松一口气, 打算转身走人, 背后传来一个声音。 “小淮哥, 你在我家门口鬼鬼祟祟做什么?” 顾淮吓了一跳, 转身一看, 一对双胞胎背着书包, 正不解地望着他。 顾淮顿时脸红到耳根,有一种做贼被捉的感觉。 而且他从小也很少跟林叔叔家这两个小妹妹玩,分不清哪个是林家欢, 哪个是林家乐。 慌乱之间, 倒被他急中生了一个智出来。 顾淮扶扶眼镜:“想来找林叔叔,里头没声音,我正犹豫敲不敲门。” 左边那位扬眉笑道:“肯定没回来。明天初三毕业考试, 我爸这个点在检查考场呢。” “哦。” “你找我爸有什么事吗?”她又问。 顾淮道:“没什么重要事,我今天出去调研, 把钢笔丢了,晚上要写报告,想来借支钢笔的。” 右边那位没说话,翻开书包盖,拿出一只漂亮的文具盒,里面有三支钢笔。 她挑了一支,递给顾淮:“拿去用吧。” 顾淮一愣,他是随口胡诌,心中还正有些小小得意,觉得自己有些急智,没想到林家欢倒当真了。 是的,他已经确定了,左边这位说话跟连珠炮似的,应该是林家乐。右边这位眉间有些忧郁,似有重重心事,更像上次在自己家做题的林家欢。 “你明天不是也要毕业考试吗?”他不敢接林家欢的钢笔。 林家欢却没说话,将钢笔塞到他手里,转身掏钥匙开门,进院子去了。 林家乐对着顾淮嘻嘻笑:“小淮哥你就拿着吧,她还有两支呢。家欢啊,万无一失的。” 不知怎的,顾淮心中一咯噔,总觉得此话不详。 他拿着钢笔回家,走几步,又回头看看43号的院门,突然觉得林思危和顾洽的担忧并非无缘无故,而自己也不该仅仅为了完成顾洽交办的任务。 眼下天还亮着,林家欢已经进了家门,想来暂时不会有事,顾淮便放心回家。 不过,即便如此,顾淮也没敢关自家的院门,一直守在院子里,吃晚饭也挑靠近门口,能看到院门外的位置坐。 天将黑时,刘玉秀手里提着一把青菜走过去了。 天色又黑一些时,林正清骑着自行车过去了,还带着一串清脆的铃声。 章秀琴察觉到大孙子异常,问:“小淮你在等人?” “没有啊。”顾淮慌慌张张,“吃完了,我上楼了啊。” 走到楼梯上,又想起什么,跟章秀琴喊道:“我去小洽房间写东西,他的台灯亮一些。” 顾明德好奇,问章秀琴:“小洽房间有台灯吗?” “有个屁。小洽要喜欢看书,早就上名牌大学了。” “那小淮去小洽房间?” 章秀琴冲着老头子挤眉弄眼,一副“这事我懂”的表情,低声道:“这你就不懂了,小淮都24了,还没对象,肯定是去小洽房间沾喜气了啊。” “啊?”顾明德差点一个跟头栽过去,“又不是结婚新房,这就有喜气了?” “所以你懂个屁。死老头子,一点不浪漫。” “什么浪漫,全是外国人装模作样的东西,我看是又浪又慢。” 章秀琴朝他翻个白眼:“算了,不跟你说了,没劲。” 见章秀琴要走,顾明德又不干了,喊她:“哎哎哎,你懂,你说撒,哪里有喜气啊?” 章秀琴撇撇嘴,伸出手指,弹着指甲里的灰:“要么你求我。” “你……”顾明德眼看就要跳起来,生生按捺住了,终于被好奇打败,“哎呀,什么求不求的,你爱说不说。给你五分钟,不说我就不听了。” 章秀琴这才慢悠悠道:“小洽房间有盆太阳花晓得伐?” “晓得啊,一直放窗台上,你不是说那个叫死不了,所以才养的嘛。” “薇薇家里也养了一盆太阳花你晓得伐。” “这我当然不晓得了,我又没去过她阳川路那个家。” 章秀琴很得意:“所以,这是一种很神秘的力量,小洽房间的太阳花有魔力的,把薇薇给招来了。” “哦,原来这样。”顾明德点点头,“所以,小淮也想沾沾太阳花的魔力,给自己招一个对象?” “没错!”章秀琴一击掌,觉得老头子总算有点上道了。 没想到顾明德“呵”一声:“我还当什么呢,原来就这个。这要有用,明天我去花坛里摘一篮子回来,给小淮多招几个。” “那要犯错误的,就一个!” 顾淮不知道楼下老两口这么关心自己,他来到顾洽房间,一眼就望见窗台上的太阳花。 五月,太阳花已经返绿抽芽,虽然还没有开花,却显出绿油油的生机。 夜幕已经降临,他从窗口望出去,颇有点居高临下的意思,能看到43号院子里的动静。 虽说刘玉秀不爱让别人看到自家,所以将院墙上的花窗封得死死的,但她却没办法给自家屋子加上盖子,来自高处的审视,她躲不过。 顾淮从43号的窗口看到一家人正坐下来吃晚饭,因为角度问题,他只能看到他们身子以下,看不见脸庞。 先是三个人,过了好一阵,才又来了一个,在桌边坐下。 最后这位,应该就是林家欢吧。顾淮想。 窗口有张桌子,顾淮索性去自己房间拿了台灯过来,坐在桌边看书。而他身边就是鱼骨巷的主干道,只要43号有人出来,就必定会从他眼皮子底下走。 一开始,顾淮只是看着闲书,留意着巷子里的动静,可是渐渐地,他看到了一个自己从未关注过的鱼骨巷。 天气温暖了,巷子里的老人又开始了保留节目,饭后散步,外加传送巷子里当天的八卦见闻。淘气的小孩滚了一半铁环,被妈妈揪着耳朵拎回家,说小赤佬你还不睡觉,这都快八点了。还有两对他不太认识的青年男女,从不同的院门里出来,走到幽暗处汇合,然后小心翼翼地牵手说话。 顾淮从来不知道春夜的鱼骨巷竟然这样温柔。 他觉得自己沉浸在学业里太久了,人间烟火也是挺醉人的。 不知怎的,他想起在省军总时那位口袋里总是装着奶糖的女医生。后来他们通过一次信,不过他有些胆怯,觉得女医生威风凛凛的,而自己说话都不太敢大声。 渐渐地,孩子们都被妈妈揪回家了,负手说八卦的老人们也三三两两地散去了,幽暗处的青年男女又各自回到院门口,没入寻常人家,留下的余香全教楼上的顾淮揽了去。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12节 夜有点深了。43号客堂间的灯熄了,刘玉秀出现在卧室窗口,一把拉上了窗帘,窗口的灯光也变成了透过窗帘的朦胧的粉色。 应该没事了吧。顾淮想。 不过,还是再待一会儿吧。微风轻轻吹动窗帘,月亮的清辉将窗台抹出一层微微的白霜,顾淮有点喜欢上这样的月色了。 突然,43号的家门有一道微光闪过,顾淮立刻扶了扶眼镜,发现43号家门悄悄打开,门上挂着的一块铜牌折射出一道微光,转瞬即逝。 顾淮顿时一激灵,不由站了起来。 只见夜色中,一个人影走出来,又小心翼翼地打开院门,随后返身又关上。 那两条辫子,一定是林家欢。 眼见着林家欢向这边走来,顾淮立刻冲下楼,透过院门的缝隙,看着林家欢从缝隙中走过。 算算时间,该走出去几十米,顾淮这才悄悄开了院门,跟上了林家欢。 林思危和顾洽果然猜得一点没错,林家欢真的掉了链子。 吃过晚饭,林正清和刘玉秀都说,早点睡,明天就要考试了,你们轻装上阵就好。 而且刘玉秀还挨个抱了抱两个女儿。 林正清则说:“我和你妈明天都要忙,不能送你们去考试,不过相信你们一定超常发挥,我在市一中等着你们。” 林家乐嘿嘿一笑,抱着刘玉秀的脖子不放:“考上市一中有什么奖励?” 刘玉秀笑道:“带你们去海城玩,要不要?” “好!一言为定!”林家乐松开刘玉秀的脖子,大喊,“我要吃大白兔,你给我买,还要去玩很多很多地方。” 她到底还是个初中生,对海城这样新鲜的大城市只知好,却也不知哪里好。 刘玉秀一边嘴上答应着,一边拍拍林家欢的肩:“妈妈最担心你,你别有压力啊,明天,最重要的一战,过了明天就什么都好了。” 本来林家欢有点松动的心,顿时又紧了起来。 她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纵然早早和林家乐睡下,听着林家乐均匀的呼吸声,她却一点睡意都没有。 第143章 落水 林家欢听到有人在说话。 那人喊:“会考砸的, 会考砸的。”声音尖利刺耳,她不由捂上耳朵,可那声音还是钻进她耳朵里。 林家欢心里害怕极了, 心口有什么东西堵着, 喊不出来,也喘不过气。 窗外又有一个温柔的声音:“来啊, 出来啊,出来就能忘记考试,忘记那些让你难过的事。” 那声音让她狂跳的心稍稍有些安宁。林家欢被这声音引诱, 不由转身望向林家乐。 林家乐睡在另一张床上,呼吸声依旧那么均匀。 好羡慕她,是妈妈最快乐的女儿。 林家欢落下泪来。要是自己考砸了, 妈妈对自己的爱就会全部消失吧。她又一次害怕起来。 她必须跟那个声音走, 忘掉考试, 不再害怕。 林家欢起身下床, 光脚穿着布拖鞋, 悄悄地出了门。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她跟着那个虚幻的、温柔的声音指引, 从鱼骨巷的一条支巷穿行而过,向运河边走去。 顾淮远远地跟着,不敢惊动她, 又好奇她半夜三更出来游荡是想干嘛。 其实在高中时, 顾淮也有同学因为学业过于紧张而异常过,他亲眼看到那男生手腕上一道一道的伤痕。 虽然顾淮不善言辞,但他能感觉到这些伤痕的疼痛。 此时他这样跟着林家欢, 突然有了当年看到同学伤痕的那种感觉,那种痛感, 是一样的。 前面的林家欢已经走出巷子,穿过一座年代久远的桥,从桥的另一边下去。那桥甚高,过桥走几步就已经不见林家欢的身影。 顾淮紧张,也顾不得暴露踪迹,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桥。 却见林家欢已经走到桥下,沿着桥墩下到了河岸码头。那码头是居民平时洗衣服淘米的地方,与运河水面齐平,如今正是水季,运河水位比往常略高些,浸没了几级石阶。 眼看着,林家欢就走到了水中—— “林家欢!”顾淮大喊,冲下桥去。 林家欢一惊,转身回头望过来,却见一个身影直向自己冲来,她还没来得及反应,那身影就从自己身边掠过,直接掉进了水里。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瞬间惊醒林家欢。 什么考试,什么声音,一时间通通消失,她只见河面上有个人在扑腾。 “啊,你是谁啊,你干嘛啊。”她惊叫着,四顾寻找能救援的东西。 其实顾淮扑腾得不远。 他看到林家欢走到水中,水面都没过了她的鞋,顾淮想冲下去拉住她。可是,他生来不善运动,跟他的战斗英雄弟弟、他的芭蕾女神妹妹,完全不是同一类型。匆忙间他跑下台阶,很不幸地,一脚踏空了…… 于是他非但没能拉住林家欢,反而自己身子一歪,掉进了水里。 可怜的顾淮也不会游泳,惊慌地张口呼救,可还没出声,河水就无情地灌进他嘴里,呛得他没头没脑的,发不出一点声音。 扑腾间,他摸到一块板,仿似抓到了救命稻草,死死地攀住。 那板上似乎也有力量,拖着他往前。 河水打在他脸上,视线一片模糊,黑暗中他依稀听到林家欢在喊:“抓住,你抓住。” 其实也只数秒的功夫,在顾淮的感受,仿佛过了很久。 他顺着木板往前蹬,终于攀到了河岸边的台阶。扒住台阶,他终于感觉到自己又摸到了大地。 想哭。 他艰难地坐到台阶上,半截身子还浸在水里,狠狠地抹了一把脸,发现自己的眼镜已经不见了。 眯着眼睛再看自己从鬼门关到岸边的距离,其实只有——半米。 好丢人。 等顾淮看清林家欢手里举着的那块木板,更觉得丢人了。 那是块搓衣板,大概是哪家阿婆落在码头上的。搓衣板才多长一点点,林家欢在岸边升个手,就把他给捞上来了。 “小淮哥?”林家欢已经认出他,惊呼出声。 “家欢,你没事吧?”他还不忘自己的职责,他是来阻止林家欢临阵掉链子的,虽然自己也掉了链子。 林家欢一愣,这才感觉到腿上阵阵凉意。低头一看,膝盖以下都在水里,布拖鞋也没有了踪影。 这才想起自己是被那声音引诱而来。 林家欢疑惑地摇摇头,那声音没有再来。有时,她疑心这是幻觉,可大部分时间那声音过于真实,真实到让她觉得真有那么几个人,在陪伴自己,在引渡自己。 但此刻,声音都消失了。码头上只有清冷的月色、冰凉的河水,和两个落水的人。 “我没事。”她慌乱地向上退几级台阶,完全脱离运河水面,似乎这样才能证明自己与河水从来就没有瓜葛。 “没事就好。”顾淮也从河水里爬出来,走到林家欢跟前,很是惭愧地,“不好意思啊,我摔下来了,是不是吓到你了。” “没有没有。”林家欢赶紧道。 “谢谢你啊家欢,没有你,我今晚就要喂了水鬼了。” 林家欢却局促地低声道:“没有我,小淮哥今晚也不会落水吧。” 她到底是聪明的。谁都知道顾家大孙子文曲星下凡,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何曾见过他夜晚出没? 很大可能是顾洽跟他说过什么。 “小淮哥是跟着我出来的吗?”林家欢问。 “嗯。”顾淮下意识想去扶眼镜,扶了个空。眼镜倒是喂了水鬼了。 “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林家欢低声道。 “我晚上正好在看书,在楼上就看到你出门。我知道你明天就要毕业考试,看你出门就觉得奇怪,我就跟上来了。” 顾淮不好意思道:“看你下河,我怕出事。” 林家欢坐在台阶上,双手揪住裤腿,深深叹了口气:“谢谢小淮哥,我能跟你说实话吗?要是你不来,我可能真出事了。” “是吗?我以为是我想错了。” 林家欢摇摇头:“你没想错。你也是听小洽哥说过吧,所以半夜看到我出门才会担心。” 顾淮也不会撒谎,默默点头。 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安慰她道:“你放心,虽然小洽跟我说了你的情况,但我保证,我不会歧视你的。” 林家欢深深地望他一眼:“小淮哥,你成绩那么好,你是怎么熬过考试前夜的?” 说实话这题顾淮不会。 他就是爱学习,做题就有无穷乐趣,一想到第二天要上考场,他都会兴奋。 熬,不存在的。 但面对被压力击垮的林家欢,再不善言辞,顾淮也知道有些话不能说。 “我就想,快考吧,考完就解脱了。就可以……就可以准备下一场考试了。” 林家欢愣了两秒,这是她完全没有想到的回答。 甚至完全不能算是经验。 “你不怕考砸吗?”林家欢怯怯地问,仿佛这问题会亵渎眼前这位“文曲星”。 顾淮摇摇头:“我从没想过。我一直都是全校第一,我们全校前二十都能去北京,我为什么要担心考砸?” 他是市一中的神,哪怕几年过去,现在的老师还会津津乐道把他当成榜样跟学生讲的那种。 林家欢突然有些被击中。 她喃喃道:“有人告诉我,说我会考砸。这人无所不知的。” 顾淮想了想,从他的经验,这应该是林家欢的幻觉。 若是成熟的大人,或许还能意识到自己出现了幻觉,眼前的林家欢虽然长得也是成年人的身高,脸庞却还是孩子的模样。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13节 她应该分不清现实与幻觉。 甚至会把幻觉中不合理的那些东西,通过自己的臆想合理化。 顾淮问:“家欢你在哪个初中?” “实验初中。” “好巧啊,我也是!”他语气有些兴奋,似乎终于找到了共同话题。 林家欢却说:“我知道的。你初中时也一直是全校第一。” 顾淮没管这些,又问:“你模考第几名?” 林家欢道:“一模第二,二模第一。” “全年级?” “嗯。” 顾淮笑了,语气都轻松了:“那你怕什么啊。实验初中前一百都包进市一中的。” “可是……” “就算考砸吧,考砸50分,够多了吧,按我对实验的了解,还能在前50,对不对?” “嗯。”林家欢有些佩服。虽然毕业这么多年,顾淮对实验初中还是那么了解。 “也就是说,你考砸了也能进市一中的。但是,你今天要是落了水,就进不了了。” 林家欢突然被他说通了。 觉得自己之前的担心的确有些多余。就算考砸又怎样呢?自己只要坐到考场上,把考卷写完,就包进市一中的啊。 但要是人没去考场,没把考卷填满,那肯定就没戏。 “小淮哥。其实有些道理,我爸妈也说过,可我总觉得他们是在安慰我。你说的,我倒是信的。” 顾淮道:“别多想了,现在都这么……啊……啊啾!” 他猛地打了个喷嚏。这才觉得浑身冰凉,湿衣服全都粘在身上。 林家欢也回神了:“哎呀小淮哥,你浑身都湿的,不要着凉了,快回家吧。” “那你也回家。” 两人说走就走,从台阶上站起,急急地走回鱼骨巷。 这速度,比来时快了十多倍吧。 走到巷子里,顾淮道:“你先进去,你回去了我才放心。” 第144章 伴考 林家欢手已伸向院门, 又缩回来,轻声问:“跟我说实话,是小洽哥让你来的吗?” “嗯。这重要吗?” “很重要。” 顾淮却误会了。平时他少根筋、慢半拍, 偏偏这时候, 突然灵光一闪,他就华丽地误会了。 林家欢也16岁了。他读初三时, 班里就有双双对对的了。所以顾淮以为林家欢是爱慕顾洽,所以才会这么说。 他顿时有些紧张,很想替弟弟撇清, 情急之下又伸手扶眼镜…… 又扶了个空。 他尴尬地笑笑,道:“是林思危怕你出事,让小洽留心你。不过, 小洽昨天去省城了, 这任务就给了我。” 林家欢点点头, 眼神终于不全是茫然。她喃喃道:“还是有人想着我的。” “肯定的啊。你看, 我们都是邻居, 我们都想着你的。”顾淮觉得自己有点猜到了林家欢的内心, 又恨自己盲区太多, 嘴和身子一样笨,周身上下只有脑子好使。 “知道了。谢谢小淮哥。” 林家欢推开院门,闪身进去, 又关上。 顾淮站在外头, 看着两扇门合上的那一刻,林家欢深深望了他一眼。 眼神很复杂,不全是感激。似乎还有一丝不信任。 这让顾淮感到困惑。 但他想着自己说过的话, 他一定要看着林家欢进屋才放心。他倾听院内的声音,似乎没有听到林家欢开家门的动静。 顾淮不敢走, 在外面站了许久,夜风依然很凉,而他身上衣服湿透,冻得直哆嗦。 他不知道林家欢就在门缝里望着他。 林家欢不敢相信顾淮说的,他们都想着她,在意她。就算林思危跟她还有些血缘关系,顾淮有什么? 顾淮甚至只是他们鱼骨巷小孩的一个精神偶像,是她小时候仰望的一个优秀的大哥哥。 顾淮却不怎么熟悉她,甚至在此之前,他连林家欢和林家乐都分不清。 他只是安慰自己吧。 他只是完全小洽哥交代的任务吧。 思及此,林家欢内心又是一阵悲凉。小洽哥好在乎林思危啊,林思危关照的事,他自己办不到,都会让小淮哥来办。 谁会这么在乎自己呢? 所以林家欢隔着门缝在看,她生怕顾淮说的都是假话。其实没什么人在乎她的,是吧? 可是小淮哥真的没有走。 小淮哥冻得又打了两个喷嚏,甚至还抱起了他自己,他也没走。 林家欢捂住嘴,泪流满面。 顾淮听到一丝动静,就知道林家欢果然还在院子里,没有进家门。 他贴上院门,低声道:“林家欢,快回家。你想让我在这儿站一晚上吗?” 里头没有说话。 但他听到轻微的脚步声,上了台阶,又有轻微的开门声,随后是落锁。 顾淮终于松了一口气,打着喷嚏回了家。 … 第二日一早,顾淮不负众望地——感冒了。 他站在二楼窗口,擦着鼻涕居高临下观察43号的院子。 昨晚上落水时丢了眼镜,他翻出初中时的眼镜戴上,度数不够,只能眯着眼睛看。 远远地看到林正清和刘玉秀到院子里接水,刷牙洗脸,又看到双胞胎穿着一粉一绿的同款上衣,前后脚走出来。 松口气,这夜,林家欢平安。 正要退回屋子里,突然,双胞胎中的一位抬头向他这边看过来。四目相接,把顾淮吓了一跳。 有一种偷窥被撞破的尴尬。 虽然对方也知道这是善意的偷窥,但顾淮还是尴尬。他手绢捂着鼻子,讪讪地缩回屋内。心想,也不是全无收获,起码确定了穿绿色上衣的是林家欢。 吃早饭时,章秀琴见他一直擦鼻涕,不由伸手摸他额头。 “不发烧。你注意点啊,现在换季,很容易着凉的。”章秀琴盛一碗热粥,“趁热喝,冲冲凉气。” “谢谢奶奶。” 顾明德在一旁道:“小淮今天休息的吧,跟我去街心公园晒晒太阳,保管好得快。” “要多休息。”章秀琴强调。 “要多晒太阳。”顾明德强调。 怕二人又要吵起来,顾淮赶紧道:“临时有事,我今天要出去。” “不能请个假?你都感冒了。”章秀琴有意见。 “我也不严重的,调研有点赶,今天休息不了。” 章秀琴也不懂什么科学调研,只得道:“那行,我去给你灌一壶热水,你带着喝。多喝热水好得快。” 没想到她去倒水的功夫,外头巷子里有人说话。 “今天毕业考试吧?” “是的。”这声音又清又脆,一听就是林家乐的语气。 “两个女状元加油啊。” 街坊们纷纷祝福。 顾淮一听,这是要出门了啊,哪里还顾得上拿水壶。将剩下的粥都往嘴里一倒,烫得龇牙咧嘴,就跑了出去。 双胞胎已经从顾家门口经过。 可怜顾淮今天视力不给力,幸好一粉一绿足够醒目,他还能分辨得清。 赶紧三步并作两步跟上,眼见着离双胞胎只有十来米—— “小淮——小淮——”章秀琴大喊着宝贝孙子的名字,高举着绿色军用水壶,一派革命气概地冲过来。 “水壶都不带,你不要命啦!”她大声喝斥。 前面双胞胎听到声音,好奇地转过身,发现了跟在后头的顾淮。 又被发现,顾淮窘得想找地洞。但没有。 还好章秀琴并没有发现宝贝孙子的尴尬。只要对方没发现你尴尬,你就有可能顺势从尴尬的窟窿里爬出来。 “都感冒了,还不知道注意点身体。真是一天都不能让我安心!”章秀琴说得恨恨地,将军用水壶往他脖子上一套,手劲也重重的。 “谢谢奶奶。”顾淮道着谢,不敢看双胞胎。 倒是林家乐嘻嘻笑着问:“小淮哥出门啊?” “嗯,去化工研究所。”顾淮故意说了个跟实验初中顺路的地方。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14节 “那一起走啊,我们去学校,今天毕业考试,让我们沾沾小淮哥的状元好运。” 那倒是求之不得,顾淮可以光明正大地“跟踪”林家欢到考场了。 他一声不吭,跟在了双胞胎身后。 过马路时,林家乐走得略快,林家欢有意无意落在后面,低声道:“对不起。” 顾淮未解其意,不由一愣:“什么?” “害你感冒了。”林家欢道。 顾淮脸一红:“没什么,不严重的。” 可话音未落,一道鼻涕不争气地滑到人中。可怜的顾淮,感冒让他鼻子麻木,感觉不到鼻涕流出,但他的人中不麻木啊。 等他意识到鼻涕时,已经吸不上去了。 在女生面前流鼻涕,就是幼儿园都没有这么糗过。顾淮一低头,赶紧掏出手绢擦了擦。 然后脑袋就再也没敢抬起来过。 幸好林家乐叽叽喳喳,一会儿问顾淮还记不记得他考试时的作文题,一会儿问当年他毕业考数学有几道大题,倒都是顾淮的强项,问一句答一句,这一路总算走得也不算尴尬。 晋陵城区并不算大,实验初中离鱼骨巷也不远,十来分钟后,顾淮就目送她们进了学校,还喊了一声“加油”。 林家乐开心道:“谢谢小淮哥。” 林家欢没说话,只向他点了点头。 有同学四面八方走来,林家乐献宝似地大声道:“瞧,这位就是老师们说过的,咱们学校的状元顾淮,是我小淮哥,送我们来考试的。” 她是吹牛。但居然吹到了点子上。顾淮就是送她们来考试的。 不仅送,还接。 他在门口打听了上午考完的时间,提前出现在了校门口,然后站得远远的,在双胞胎出校门后不久,又装成偶遇的样子,跟她们一起回家。 还关心地问,难不难,做出来没。 照例还是林家乐叽叽喳喳,但其实顾淮没怎么听。他只听林家欢说了一句:“都做出来了。” 顾淮松了一口气。 准确说,这两天他松的气,比他这两年都多。 下午还有一场考试。他已经打定主意,反正脸皮就厚到家吧,上午回来路上他也已经打了埋伏,说是中午回家吃饭,下午一点还要去研究所的。这样下午再一起走,似乎也不是那么生硬了。 正打算去门口“偶遇”,门口有人喊:“小淮哥,走了。” 这声音沉稳,竟然是林家欢。 顾淮那个高兴啊。林家欢竟然主动来喊他,这说明小姑娘状态不错。 林家欢知道顾淮是奉命保护,而顾淮也知道林家欢知道,这相邀,其实是心照不宣。 他大声回应:“来了!” 然后冲章秀琴:“奶奶,水壶呢?” 章秀琴喜滋滋出来,还是那样重重地将水壶往宝贝孙子脖子上一套,又伸手将他衣兜里的脏手绢拿出来,塞了两块干净手绢进去。 说实话,顾淮的生活能力是比较差的。这要是顾洽感个冒,不仅能把自己照顾得井井有条,还能把章秀琴安排得团团转,而且是幸福的团团转。 林家乐自觉上午发挥得不错,一定是有了顾淮这等大神的照拂,所以下午也十分欢迎顾淮继续同行。 但林家欢主动去喊,也有点出乎她的意料。 毕竟林家欢已经郁郁寡欢很久了,跟她的名字“家欢”早就背道而驰。 不过她以为林家欢是跟自己一样的心态,是想沾大神的好运,毕竟林家欢最最在意毕业考试。 第145章 责任 其实林家欢完全不像表面看上去那样镇定, 她紧张得要命。 上午她出门时,脚都是软的,视线也是模糊的。甚至隐隐约约还是能听到有人说话。 多亏了顾淮。 她怎么也没想到, 顾淮会来送考。这是他们心照不宣的秘密。 翻开考卷的那一刻, 她脑子一片空白,考卷上的字都看不清, 如何凝神都看不清。 有那么一瞬,她想站起身,直接走出考场。 可是打开文具盒, 望见里头的钢笔。她本来有三支的,其中一支借给了顾淮,现在还有两支。 一支在文具盒里, 一支在自己手里。 她突然回过神, 缩回了手。连林思危这样的“仇人”都在意着她, 连小洽哥这样去了省城作报告的英雄都在意着她, 连小淮哥这样不问世事的人都在意着她。 他们在意她考多少分吗?并不。 她林家欢考得好, 并不会为他们增添荣光。她林家欢考得不好, 也完全不会损毁他们一点。 他们在意的是, 她不要错过最重要的考试,不要辜负掉自己的人生。 林家欢的手微微颤抖,再凝神去看试卷, 字迹已清晰可辨。她深吸一口气, 提笔在考卷上端端正正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可以说,上午两场考试,她就是凭着这股心气顶下来的。 很累, 非常累。 下午她主动去喊顾淮,正是隐隐中觉得顾淮是支撑她的那股力量。 她想平安考完, 非常非常想。 此刻顾淮走在她身边,隔着两三米远,时不时从衣兜里掏出手绢擦鼻涕,林家欢就想,自己都连累小淮哥差点送了命,现在还生着病,就是为了小淮哥,也得考完吧。 林家欢自己都没有发现,数月以来压弯她的分数,她今天一整天都没有想到过。 她只想写满,做完。 她考完出来没有对题,也完全没有算分。就连等在校门口的邱老师关心地问她,她也只淡淡地说:“都做完了。” 这只是一场考试,仅此而已。 到校门口,顾淮道:“最后一场了,你们加油。” 林家乐又娇笑:“我们两点半就考完了,这下碰不上了吧。” 顾淮很认真:“我那边工作也是两点半结束。” 林家欢迅速看他一眼,心中一暖。即便是自己考完了,小淮哥也还会来。 其实顾淮心里想的却是,我必须要来,我要不折不扣完成小洽交给我的任务。我得亲眼看着林家欢从考场出来,我的使命才算完成。 顾淮压根就没走。他等二人进了考场,便从书包里掏出一本书,坐在校门口认认真真看了起来。 五月的太阳照在身上,正是最舒适的时候。他看几页书,又喝两口奶奶准备的热水,觉得头也没那么痛了,堵得死死的鼻子也有些松动了。 一个半小时很快过去,考试结束铃声响起,顾淮立刻起身,冲到校门口,紧张地盯着出来的考生。 就在他看到林家欢的一刹那,林家欢大喊一声“小淮哥”,而后身子一软,倒在了地上。 “家欢!家欢!”林家乐吓坏了,伸手去扶她。 林家欢双目紧闭,额头上满满一层汗珠,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就冲着那声“小淮哥”,顾淮也责无旁贷,立刻蹲下,喊:“快把她扶上来。” 几位同学上来,七手八脚地将林家欢从地上抱起来,搭到顾淮背上。 邱老师已经从后面跑了过来:“怎么回事?林家欢?” 顾淮急问:“请问最近的医院在哪里?” 这其实问得奇怪,晋陵城区这么小,实验初中不出几百米就有两家全市最大的医院。 但邱丽丽此刻也已经顾不上问这些,着急道:“去第一人民医院,你跟我走,北门最近。” 又冲林家乐道:“我和顾淮送她去医院,你赶紧去市一中喊你爸。” 林家乐吓得脸色惨白,慌张地点头,然后拔腿就跑。 可怜顾淮本来就是运动能力超弱,虽说林家欢很瘦,到底也是背了一个人啊。而且他还生着病,跑得跟脚下灌了铅似的。 一路上邱丽丽还问:“你不是在北京读书吗?放假了?” 顾淮也是实验初中的骄傲,邱丽丽自然也认识他。可顾淮却不回答 ,脸憋得通红,只管往前冲。 不是他不想回答,是他顶着一口气,生怕一张嘴,这股气就散了,他就得跟林家欢一起摔倒在地上。 二人到了医院,听说是毕业考试的学生晕倒,立刻有医生过来,将林家欢接了过去。 顾淮已经累得直喘粗气,瘫在医院大厅的长椅上,动弹不得。 邱丽丽哪能不知道顾淮的体质,只是眼下情况紧急,她也顾不上安慰顾淮,小跑着去窗口办挂号手续。 这边手续还没办完,那边林家欢已经醒来。 她对自己在医院一事显得非常麻木,躺在病床上缓缓将四周打量,轻轻地说:“终于考完了。” 没人听到她说话,包括旁边忙碌的医生。 等林正清冲到医院,第一眼看到的不是长椅上的顾淮,而是焦急的邱丽丽。 “邱老师,家欢怎么样了?” “在考场晕倒,现在苏醒了。医生正在做检查。” 林正清舒一口气,又问:“她考完了吧?” 邱丽丽略有些奇怪:“不是林家乐去喊你的吗,她没说?” “说了,是考完出来,我就是再确定一下,她的确考完了吧。” 邱丽丽望他一眼,想到不久前找到学校的胡巧月,心中百味杂陈,一时不知如何评价。 二人一同走进急诊室,林正清看到躺在床上的、苍白的女儿,说一点不心疼也是假的,他还是很疼爱林家欢。 “家欢。”他走过去,拉住林家欢的手,又摸摸额头。 林家欢眼神空洞,毫无回应。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15节 林正清只得转身,对医生道:“我是她爸爸,请问她情况怎么样?严重吗?” 医生道:“目前看来没有大碍,手上有些擦伤,应该是晕倒时不小心擦到。不过看她状态不太好,怀疑晕倒是由于压力过大,还是建议做进一步检查。” 林正清又问:“还要做哪些检查?” 医生说了几项常规检查,又提议,最好让神经科医生也来看看。 林正清一听就知道医生的意思,赶紧道:“神经科就不要看了,我们孩子还小,就是考试压力大,这是考完松了一口气,一下子弦崩了,别的没什么的。把那几项检查做了就好。” 医生看他一眼,也没有坚持,毕竟他也只是本着负责任的态度,如果家长都觉得没必要,他也犯不上多这个事。 这边说完,林家乐才带着刘玉秀气喘吁吁跑进来了。 她跑到市一中去喊林正清,又在市一中校长室挂了个电话给刘玉秀,然后赶紧来医院,正好就在门口碰到惊慌失措的刘玉秀。 刘玉秀又逮住医生一通问,医生倒是好耐心,又将林家欢的情况说了一遍。 这时候邱丽丽才想起来,背着林家欢来医院的顾淮呢? 她跑到大厅,长椅上已经空空如也。顾淮已经走了。 林家欢并不知道,顾淮回去就发高烧,躺了三天,把章秀琴急得骂了三天顾淮的导师。认为都是导师催得太紧,才会把顾淮逼得生着病还要去做调研。 可怜的导师,全然不知情就被章秀琴骂了祖宗十八代。 林家欢没有住院,当晚就被父母接回家。当然,是趁着夜色,整个鱼骨巷都睡着了,林家一家人才悄悄摸进了巷子。 从来没有这么鬼子进村过。 林家欢也昏睡了好几天。那股吊着她的仙气终于散了,她已经没有需要努力的目标。除了睡觉,她不知道还能做什么。 但其实她也没有完全睡着。 很多很多混乱的梦,时醒时睡,还说着不着边际的话,吓得林家乐都不敢跟她睡一个屋,抱着被子硬是挤到了刘玉秀床上。 至于林正清,那就只能委屈他打地铺了。 … 顾洽在省城整整待了五天,做了四场报告。 用顾洽的话说,不好玩,他最不喜欢做报告。他宁愿上战场打仗,对付一千个敌人,也不愿意站在大礼堂的舞台上,面对一千个观众。 主要是每回做完报告,掌声雷动之后,总有年轻女观众在礼堂门口等着他,往他军装兜里塞纸条。 最多的一场,他就走出礼堂的功夫,兜里被塞了十八张纸条。 离谱啊! 更离谱的是,省里某些领导,以晚上请他吃饭为名,还带上自己女儿。 顾洽头都大了。早知道就该把薇薇也带来,让薇薇也出席。 哼,我家薇薇一出席,绝对谈笑风生,把这些领导女儿都比下去。 可惜我家薇薇在忙事业。 不过不要紧,忙事业她也可以跨城出场。 顾洽是心里恼火,嘴上还抹蜜的。不管哪个领导女儿来,他都是一通夸,然后说:“要是我家薇薇在,一定特别欣赏你,你们一定能当好朋友。” 对方困惑:“你家薇薇是谁?” “我对象。” 所以,有对象了?领导女儿的脸色就不太好看了。 林思危:一天天地带我出场,给出场费没? 第146章 梁家 顾洽在省城疲于招架之际, 林思危这边也遇到了新问题。 作为啤酒制造最基本的原料——麦芽,他们最初的想法是可以从周边的麦芽厂收购。 但林思危却觉得,依靠收购的方式, 一来难以保证麦芽质量, 二来万一市面上麦芽紧张,还会被人拿捏。酿酒总厂如今大麦收购不足, 就是个很好的前车之鉴。大麦这样的基本农作物尚且会有短缺挤兑,何况半成品的麦芽?所以和吴山海商量过,又考察了周边的厂家, 他们决定自己制麦。 而大麦收获之后并不能立刻进入制麦环节,而是需要经过大约6到8周的贮存 ,让大麦度过休眠期, 从而具备发芽能力。现在大部分厂家的制麦车间基本都是箱式地面散存的方式, 但酿酒总厂不同, 他们是全省第一家采用立仓贮藏的厂家。 立仓贮藏更科学, 也更先进, 能采用机械提升, 也能自动控制温度和湿度, 大大提升麦芽品质。现在胡巧英这边很快会有资金到位,林思危觉得,不如直接上马立仓, 淘汰旧技术。 梁金声现在非常有“专家”自觉, 他也认为林思危的想法是对的。 设备不难买,吴山海一个电话自然会有省内的同行帮忙介绍,但需要去隔壁城市订货时, 梁金声却面露难色。 吴山海想的是,既然现在他们两个主管厂里的设备技术, 那他和梁金声去订货当然顺理成章。 且出差也不会亏待他。 小林老师虽然平时对他们要求严格,但在这方面却一点都不抠门。可梁金声还是不愿意出差,说做什么都可以,但每天晚上必须回家。 林思危听闻,便让庞建萍去问原由。 说起来庞建萍如今倒也是里里外外打理得井井有条。她做事细致,管内勤极好;脾气也好,厂里这些人有什么困难啊,困惑啊,开心啊,都愿意来跟她说。 谁让小林老师太年轻,且工作也太忙呢。 庞建萍得知,倒也不大张旗鼓,端着茶杯来到制麦车间,在忙碌的梁金声身边站定。 梁金声刚刚纪录完一组数据,抬头就望见庞建萍笑眯眯看着他。 “庞会计什么事?” “没什么事,刚给同学们布置完任务,闲了,随便走走。” “哦。”梁金声脱下手套,走到工具箱边喝水。他每天一早过来,总是泡上浓浓的一杯茶,原本雪白的搪瓷缸内壁厚厚一层茶垢,已经看不出本来颜色。 他手指一搭上茶缸,轻轻“咦”一声,问:“庞会计帮我倒的水?” 茶水是热的。 庞建萍笑道:“刚刚看见你茶缸都快见底了,就顺手帮你倒上。”她指指工具箱边的热水瓶,那示意是很方便,并不是特意为止。 “不过啊,也见不了底,你茶叶放这么厚一层啊,水都喝光了,茶叶还有小半杯呢。” 梁金声笑道:“这样味道浓。” “不怕睡不着觉啊。”庞建萍又问。 “浓茶么就是提神的啊,我晚上又不喝,就白天喝。” “怎么了,怕上班打瞌睡啊?”庞建萍笑道,“梁师傅你晚上做贼哒?” 晚上做贼是晋陵的一句俚语,形容晚上不睡觉的人,倒也是没有恶意的一句玩笑话。 没想到梁金声倒是呵呵笑了两声,笑得颇有些惭愧:“也差不多就是做贼。我家里有人要照顾的。” “啊?”庞建萍觉得自己可能碰到了真相的边缘。 “梁师傅你负担很重啊。”她故意没直接问。因为大概率梁金声说需要照顾的,并不是家中老人,照顾老人天经地义,并没有什么说不出口。 “重的啊。所以我们厂谭科长跟我说,粮校这边想找人,问我愿不愿意,我马上就来了,毕竟能多拿一份工资,减轻一点家里的负担。” “那谭科长肯定也是了解你家的情况,才会一下就想到你。” “是的。谭科长人挺好的。”说完,梁金声好奇,“你认识谭科长?” “不认识。”庞建萍捂嘴笑了,“不过我听出来了,应该是以前你们酿酒总厂的人,介绍你过来的。” “嗯。”梁金声点点头。 庞建萍轻声道:“照顾人最难,比上班难多了。梁师傅你要有什么困难就跟我们说,大家可以一起想办法的啊。” 梁金声扯了扯嘴角,也算笑过了,但笑得特别勉强。 “还好,也算不上什么困难。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想办法熬过去。” 庞建萍见他不肯说,也不追问,只点点头:“都是这样的,熬过去就好了。不过……” 她顿了顿,继续道:“有时候也需要人帮忙的。我要不是小林老师帮忙,可能就熬不过去了。” “哦?”梁金声顿时好奇了。 他们来这里上班也有段时间了,却从来不见庞建萍回家,她白天上班,晚上就住在厂里,好像没有家人似的。 庞建萍道:“我是个没人收留的,婆家不要我,娘家也不要我。是小林老师收留了我。” “小林老师……还管这些?” 庞建萍笑道:“是不是平常看她风风火火的,以为她不近人情?” “不不不。”梁金声赶紧摇头,“我看她也就是个小姑娘嘛,那么年轻,以为她只管生产,不会管这些琐事的。” “才不是。小林老师啊,就是吃相不好看。其实特别仗义。” 听庞建萍这么说,梁金声心里有点活动了。 说实话他也想拿出差补贴,一天五毛钱补贴,快赶上半天工资了。 “小林老师上午还跟我说呢,说梁师傅不肯出差,是不是家里有什么困难啊。” 梁金声垂头,沉默片刻,道:“儿子离不了人。” “他怎么了?生病了?”庞建萍关切地问。 她的真诚终于让梁金声放下了防备。梁金声长叹一声,仿佛叹尽半世悲凉。 “傻的。”梁金声只说了两个字,头又垂得更低了。 这倒让庞建萍始料未及,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下意识道:“梁师傅你太不容易了,应该照顾很多年了吧?” 梁金声点点头,倒也没流眼泪。 二十多年了,他早就接受现实,不会再为这事流眼泪,只是偶尔提及,总还是会内心痛苦。 “他小时候还好带,现在成年了,老是晚上不睡觉。他妈经不起他折腾,晚上我就让他跟我睡,这样他妈晚上就能睡个全觉。” “怪不得梁师傅你要喝这么浓的茶,还真是晚上睡不好,怕白天打瞌睡啊。” “是啊,这些都是调试的机器,一点差错都不能有,不能打瞌睡啊。” “那我去跟小林老师说,梁师傅,你不管是工作上还是生活上,有什么困难真的要跟我们说。不然你看,还以为出差费给少了,你不乐意呢。” “那怎么会。”梁金声赶紧解释,“家里少个劳动力,那小子吃倒是真能吃,我只要能赚钱就行,哪会赚多赚少啊,实在是不方便。”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16节 “嗯,我知道了。小林老师一定可以理解的。” 小林老师当然能理解,不仅能理解,还非常同情。 看来这位多年兢兢业业的老劳模、老骨干,真正是克服了太多困难才走到今天这步。 她给谭向梅打了个电话,确认梁金声家的情况。 这才知道梁金声是老来得子,快四十岁才生了这么个儿子,本来一家人兴奋得不得了。没想到六个月不会坐,八个月不会爬,一周岁也不会走路,到三岁也不会说话。 儿子小的时候,梁金声夫妻上班,孩子就由奶奶带。后来奶奶去世了,好在他老婆退休,就在家照顾儿子。 但随着儿子一天天长大,虽然说话还是笨笨的,行动倒是利落了,而且长得又高又壮,精力充沛极了,开心起来,半夜也闹着要出去玩。 一来二去,就把梁师母也折腾得大病了一场。 这下梁金声吓怕了,跟老婆轮流陪同儿子,一个陪晚上,一个陪白天,能让老婆睡个安稳觉。 只是这样就苦了梁金声自己。他靠着浓茶吊精神已经很久了。 林思危听闻,也不及感叹世间苦人多,立刻把梁金声叫来,跟他说不用出差了,她会让庄严跟吴山海一起去。反正庄严随地大小睡,但办正事时不会睡。 又说,以后每个月会给梁金声多发十块钱饭菜票,他可以从食堂多打一点带回家,给他那个胃口很大的儿子吃。 梁金声连声道谢,一时激动得差点落泪。 林思危又道:“不过梁师傅,你虽然不用出差,却也有另外的任务。” “什么任务,小林老师你只顾说。” “你应该没有用过立仓吧。立仓到酿酒总厂时,你刚好退休。” “是的。”梁金声佩服林思危,这些细节都能想到。 “整个苏省只有咱们晋陵的酿酒总厂用立仓,你能不能帮我找几位制麦车间的工人,要技术好的。礼拜天来咱们厂里帮忙。” 这事就不能麻烦谭向梅了。 要退休工人,这说得过去。要现在正上班的,多少有些尴尬。 第147章 多话 梁金声十分珍惜这份工作。 虽说退休后有时间在家照顾儿子, 但收入低了不少。加之儿子动不动就发病,每月还要额外支出一笔医药费。所以他宁愿以浓茶提神,也要白天来上班。 现在听说厂里需要懂立仓存储的工人, 梁金声立刻就拍胸膛, 说他徒弟现在就干这个,他下班就去徒弟家请人。 林思危心中一动:“他要愿意, 晚上过来也可以,咱们肯定会给报酬。” 现在的良效厂可谓是开足马力,不停歇地工作着, 用梁金声的话说,这里所有人都干劲十足,他从未见过这样奋斗的一群人。 身为局长, 张正德显然也察觉到了良效厂的来势汹汹。 这天局里开会, 丁光耀也来了。张正德找了个空, 拉丁光耀聊天, 一到办公室就喊:“给丁厂长倒水。” 肖慧玉走进来, 给丁光耀泡了杯茶。 丁光耀一看肖慧玉, 觉得脸生, 问:“张局长,来年轻人了?” 张正德这才发现来的是肖慧玉。肖慧玉压根不是办公室的人,张正德连她名字都想不起来, 但记得姓肖, 便介绍道:“小肖,以前市里刘腊根的外孙女。” 肖慧玉的办公室离局长办公室隔着好多间。她是听同事说,酿酒总厂的丁厂长来了, 一想,这不是丁韶武的爸爸吗? 高低要去混个脸熟啊。 同事们还在嘻嘻哈哈说丁厂长人到中年还是这么神气, 中年人还保持这份气质的不多了之类的话,肖慧玉已经主动出击,候在了局长办公室门口,果然听到局长喊倒水。 虽然肖慧玉名不见经传,但她外公还是有头有脸的。 一说刘腊根的外孙女,果然丁光耀也向她点头,说:“你外公身体好吧?” “谢谢丁厂长,他很好。”肖慧玉堆起一脸自认为很美的笑容,道,“丁厂长,我还是丁韶武的同学呢。” “哦?”丁光耀的眉毛顿时扬起,“你也是粮校的?” “是的,我也才毕业。” “哈哈,非常好。粮校出人才啊。” 他说这话十分真心,心里想的是林思危。肖慧玉却不知道,以为他在夸自己:“丁厂长夸奖了,我还有很多东西要学。” 张正德闻言,眉毛已经拧起。 他这种官场老油条,怎么听不出丁光耀根本没在夸肖慧玉,这位小肖同志倒是很会对号入座,实在不太机灵。 于是张正德不打算搭理她了,转身对丁光耀道:“厂里啤酒产线减了?” “减了。今年大麦质量不行。难得有几个产地的还不错,北方厂家抢得厉害,价格太高,就没利润了。” “上次去你们厂参观,不是刚建了新的大麦仓库?还以为你要大干一场。” 丁光耀摆手,一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的表情:“嗨,这两年我们白酒效益好,厂里资金充裕嘛,能改建的,能扩建的,都弄一弄。早知道今年大麦这么难搞,这立仓就不建了,还不如扩大白酒生产线去。” 张正德道:“你说也奇怪啊。咱们这儿怎么就不流行喝啤酒呢?” “你喝不?”丁光耀问。 张正德笑起来:“我还真不喝。我还是喜欢白酒,够味道,上头。” 丁光耀道:“所以吧,连张局长都不喝,啤酒还能卖给谁去啊。据我所知,红酒啊,啤酒啊,卖得都一般。夏天老百姓宁愿喝汽水。” 张正德看看他,有意无意提醒:“那天我去粮校的校办厂,看到你们厂的梁金声了。” “老梁?”丁光耀有些意外。但转念一想,又不意外,“老梁家庭困难,去校办厂发挥发挥余热,赚点钱,倒也不错。” “不怕他们把晋陵厂的生意抢了?” “哈哈,张局长您这么一说,我倒要去粮校参观参观了。办得不错?” 张正德道:“真的不错。出乎我的意料。前几天我陪一位归国华侨去参观,嘿,真是像模像样。设备和人员都在陆续到位,要是顺利的话,我倒是挺看好的。” “归国华侨?是姓胡吗?”肖慧玉插嘴。 张正德这才发现肖慧玉还没走,居然就大喇喇在这儿听着,实在很没有混机关的自觉。 不过丁光耀面前,又冲着刘腊根的面子,张正德没有发作,道:“是啊,你认识?” 肖慧玉已经想到了,一定就是林家乐嘴里那位舅爷爷。 好嘛,原来舅爷爷都去粮校了,这显然就是冲着林思危去的啊。 果然张正德并没有等她答复,对她认不认识胡巧英也完全不关心,已经转头对丁光耀道:“胡老先生已经决定投资粮校的校办工厂,以后啊,如虎添翼哦。” “哦?”丁光耀好看的眉毛扬得更甚,“不得了,真要抢我们厂的生意了啊。看来我得去会会林思危那丫头了。” 肖慧玉已经听呆了。 什么意思?林家乐的舅爷爷,要投资粮校的校办工厂? 虽然她没上几天班,但她知道什么叫投资,就是出钱啊。 “张局长,胡老先生投资多少?” “50万。”说完,张正德发现她还没走,这下也是实在忍不住了,皱眉道,“小肖啊,你先忙去吧,有事再喊你。” 这逐客令下得很明显了。肖慧玉顿时涨红脸,默默退了出去。 回到办公室,她越想越不服气,问同事:“你们听说没,有华侨给粮校的校办厂投资?” 之前那位给林思危办过手续的“办事蛐蛐”,叫张莉。张莉立刻道:“当然听说了,签约现场我还去了呢。” “啊?我怎么不知道?”肖慧玉惊讶。 张莉道:“就前几天我跟张局长一起去的啊,在市政府办的签约仪式。哦对了,那天回来我还跟你们说那个华侨也太有风度了,你当时在看电影画报上的男明星,根本没空和我们聊了。” 肖慧玉脸一红,假装想起来:“哦,就那回啊。我也不知道你去的就是那个签约仪式啊。胡老先生还是我亲戚呢,这次是回来探亲的。” 办公室三个人,加上正在这儿串门说闲话的一位,一共四位,齐刷刷望向她—— “胡巧英是你亲戚?” “对啊,我小姨夫的舅舅。他出手可大方了,你猜猜,给我两个表妹的见面礼是什么?” “派克钢笔!” 肖慧玉摇头。 “进口手表!” 肖慧玉还是摇头。 “不会是很难买的巧克力吧?” 肖慧玉依然摇头,甚至表情带了一丝不屑。 “这些算啥,普通人都买得起。” “那是什么?”众蛐蛐都十分好奇。 “白金手链。我两个表妹是双胞胎,他送了一条蓝宝石手链,一条红宝石手链,全是白金的。” 众人听呆。 张莉不由抬起手,看了看自己的红宝石戒指。那是她今年春节托了晋陵金店的人,好不容易才弄到的一颗红宝石,米粒大小,花了她半年的工资。 当时戴着这枚戒指到单位,多少人围着看啊,那些天她吃过饭洗饭盒都只用两根手指,洗脸都只用左手。 而且……白金哎。 当然,张莉作为整个轻工局行政部门最有钱的女人,也不会轻易服输。 她以退为进:“进口的,肯定比我这粒大吧?我这粒还是从省里硬抢的,东南亚过来,本来到不了晋陵,省公司多少人看中了,我亲戚在金店,托了人终于弄到了。” 后面一段她在局里起码已经说过三十遍,大家也已经不甚在意。 只有肖慧玉认真回答她:“每一颗都有黄豆大小,一串手链上有五颗。我大表妹拿的蓝宝石,小表妹拿的红宝石。” 众人皆惊呼。 张莉也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这一颗就花了半年工资,黄豆大小,比她这颗起码要大三倍以上,那不得一年半的工资? 不不不,宝石不能这么算。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17节 宝石大三倍,价格绝对不是翻三倍。很可能是翻三十倍。 而且是五颗…… 张莉觉得自己有点晕,甚至开始想,为什么我就没有一个在外国的舅爷爷呢? 不止她这么想,其他蛐蛐也这么想。 甚至有一位蛐蛐还直接说了出来:“啧啧,这出手也太大方了吧,我也想要这样的舅爷爷。” 来串门的那位,突然想起了什么,眉头一皱:“你是说,胡老先生,是你表妹的舅爷爷?” “对啊。我小姨夫的舅舅,可不就是我表妹的舅爷爷嘛。” “你表妹姓林?” “对啊。” 串门蛐蛐突然一拍大腿:“原来林思危是你表妹!” 肖慧玉懵了,什么?什么林思危?林思危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串门蛐蛐说:“我跟张局长一起去的粮校,我听他们介绍,说校办工厂那个林思危是胡老先生的外甥女,我听林思危是喊他舅爷爷的。” 张莉也有点懵了:“不对啊,小肖不是说,林思危是私生女?” 肖慧玉的脸一阵红一阵白,突然觉得,言多必失,自己好像说得太多了。 蛐蛐们都看着她,有人已经忍不住问:“到底什么关系,好复杂啊。” 串门蛐蛐已经忍不住笑起来:“我懂了。林思危是你小姨夫的私生女吧,你小姨夫不是市一中的大校长林正清吗?他生的是一对双胞胎女儿,还在读中学呢。” 第148章 新闻 不能更尴尬。 肖慧玉简直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她后悔啊, 怎么话那么多呢?她来这儿上班第一天,就得意地把自己家有头有脸的亲戚全部吹嘘了一遍。 现在好了,让人给联上了。 浑身是嘴也说不清。 偏偏那个串门蛐蛐还不放过她, 还在那儿咕咕叽:“胡老先生是真有实力。你知道他为什么要投资粮校的校办工厂, 就是给林思危的。” 张莉终于不懵了,也赶紧道:“对啊对啊, 我也想起来了。签约会上,胡老先生还说,他投资的份额, 以后委托林思危全权打理。” 委托,全权打理。 纵然肖慧玉刚毕业,还不太懂这些经济上的术话, 但这两个词顾名思义都能知道个大概。 肖慧玉目瞪口呆:“你是说……50万都给了林思危?50万?” 她刚参加工作, 一个月工资26。她妈工龄厂, 级别高, 一个月工资42。就算按她妈工资算, 一年500, 十年5000, 一百年5万…… 肖慧玉不敢想下去,这是个天文数字,竟然给了林思危。 张莉还在喋喋不休地解释, 委托打理是将资金委托给林思危进行投资和监管的意思, 并不是把50万送给林思危花。可肖慧玉已经听不进去了,50万已经把她的脑回路都烧崩了。 她下班回家,立刻向刘金秀宣布了这个特大爆·炸新闻, 说小姨夫那个归国华侨舅舅给林思危送了50万。 刘金秀也被炸懵了,嘴巴张得老大, 能塞进两个鸡蛋。 半晌才道:“所以家欢家乐那两条很贵的手链,就是小菜一碟?” 刘金秀觉得,不能自己一个人被炸,她要立刻,马上,现在就去炸刘玉秀。 胡乱吃过晚饭,刘金秀不顾天黑,骑上自行车就往鱼骨巷去了。 鱼骨巷43号,林家刚刚吃过晚饭。今天刘玉秀学校忙着学生的毕业事宜,下课比平常晚,再去买菜回来做饭,又比平常更晚了些。 到家一看,林正清也不在家,已经考完的林家乐也出门找同学玩去了,就留恍恍惚惚的林家欢一人在家。 刘玉秀哄了林家欢几句,又觉得她状态还不错,起码说话挺正常的,就拿个脸盆给林家欢,让她帮忙摘菜。 林家欢自然不会反抗,乖乖接过脸盆,将一把芹菜合到盆里,坐到院子里摘菜去了。 没多久,林家乐旋风一样冲进院门,一看林家欢在摘菜,就喊道:“妈回来啦——” 林家欢点点头,指了指屋里。 林家乐又旋进屋子里,大声喊着妈,没想到刘玉秀今天在学校受了点气,加之加班回家晚,心中正不爽,没好气道:“你一个人跑哪里去疯?不知道在家陪陪家欢吗?家欢一个人在家,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话都没说完,林家乐已经一跳三丈高,尖叫道:“妈,你什么意思啊!我考完了都不能出去玩了吗?我难道一定要跟家欢绑在一起吗?她痨病鬼一样,我又没生病!” 然后一阵砸东西的声音,夹杂着林家乐的哭声。 林家欢在院子里静静地听着,觉得耳朵嗡嗡的,屋子里的哭闹声听起来很遥远,隐隐还有妈妈哄劝的声音,不太真切,但妈妈哄劝之后,林家乐的确哭声渐小。 应该是妈妈又许了什么愿吧。林家欢想。 会哭的孩子总是多吃奶的。 天黑了林正清才回来,一回来就拎着公文包进了卧室。刘玉秀见状,立刻放下手里盛汤的勺子,跟着林正清进了卧室。 果然,是一位学生家长想给自己孩子调个好班,送了两条香烟。 “进口烟啊,这人出手真大方。” 林正清道:“你小声点,让孩子听到不好。”说完,不免又有些得意,道,“这家长外贸公司的,有点路道。” 刘玉秀打开柜子,将香烟放进去,只见里头满满当当塞了几十条烟,都快把整个柜格撑满了。 “得找个可靠的人,把这些烟卖了。”刘玉秀掰着烟,大致数着,“这里能卖个好几千了。” 林正清却道:“你让春国先去黑市上问问价,你别出面。” 刘玉秀却摇头:“不行,越是自家人,越不能让他们知道。你也知道的,我姐都惦记上杨柳巷的房子了,要是让他们知道咱家现在日子好过,更加要算计咱们了。” 林正清冷笑一怕:“你嘴上倒会说,两孩子一人一条手链去你家招摇,那时候你怎么不说怕人算计?” “想吵架?”刘玉秀沉着脸,眼神凶凶地,死盯林正清。 林正清被她盯得发毛,放弃了争论,挥手道:“算了算了不说了,先放着吧。反正现在烟涨价厉害,再等等说不定卖得更贵。开饭。” 没想到,吃饭的时候一眼就望见了林家乐手腕上的红宝石手链。 林正清皱眉:“怎么又戴着,不是说小孩子不要戴这么珍贵的东西?” 林家乐立刻用手一捂,歪着脑袋道:“今天和同学出去玩才戴的,平常我不戴。” 总之还是想出去招摇呗。 见林正清又要批评孩子,刘玉秀不由出来护短:“别总是那么小家子气。就咱们现在的背景,家欢家乐戴个手链怎么了?别忘了以后她们还要分大楼房,住半条街。现在不娇养着,以后跟那个野种一样没见识啊。” 林家欢闻言,刚伸出去夹菜的手顿时缩了回来。 她可没戴手链,也不爱戴。虽然那手链的确漂亮,她偶尔也会拿出来在阳光下欣赏把玩,但她觉得这手链太重了,各种意思上的重,她还没有到配得上它的年纪。 现在她很怕被父亲一眼瞥见,又拿她当榜样去教育林家乐。 林家乐一听母亲都帮自己说话,就得意了:“妈妈说得对。以后我们就是千金大小姐,戴个手链怎么了,以后我还要住洋房,开汽车。” “啧啧,真敢想。”刘玉秀伸出一根手指,亲昵地点在林家乐额头上。 吃过晚饭,林家欢照例缩回自己卧室里,林家乐现在也嫌她有病气,时常去跟父母挤一间大卧室,就算回屋睡觉,也会到点了才回,一进屋就上床,不太愿意搭理林家欢这个病人。 隐约中,林家欢听到家里好像来人了。 那声音非常宏亮,像是大姨。嗯,妈妈招呼去了,正是大姨。 林家欢正犹豫要不要出去打个招呼,好孩子家里来长辈肯定会出去问好,哪怕问过之后再回屋,这点礼貌也不能少。林家欢觉得自己还是应该保持礼貌,便起身拖上拖鞋,拉开了门。 也就开门那一瞬间,她听到母亲一声惊叫:“什么?你再说一遍?” “你们家老林那个归国华侨舅舅,送给林思危50万!” “5……50万?” 刘玉秀和林正清面面相觑,心中一时竟不知道50万是个什么概念。 刘金秀好像预料到了这一切,已经开始掰手指:“我跟你们说啊,我一个月工资42,一年500,十年5000,一百年5万……” “行了行了你别算,我头晕。”刘玉秀掐了掐大腿,疼得吸了一口气,“我们办公室赵老师,家里刚造了两间楼房,一共花了不到一万,这50万……” 这50万,能造50座两间楼房,还是市区的黄金地段。 谁听谁懵啊。 林正清率先回过神来,笑得难以置信,却又不得不笑:“这个,你不会搞错了吧。我那个舅舅虽然有钱,也没有钱到这地步吧?” 刘玉秀却瞥一眼林正清:“你懂个屁,就冲送给家欢家乐这么值钱的首饰,就知道50万对他不算什么。这钱肯定不是给林思危的,是给你妈的。” 林正清顿时双眼一亮,觉得刘玉秀这个推测十分靠谱。 胡巧英明显是非常心疼胡巧月的遭遇,当年他们将胡家值钱的东西都带走,只给胡巧月留下了地契房产。 这些地和房子,一场土改就全没了,等于什么都没给胡巧月留。 而胡巧月性子清冷孤傲,要说谁给她补偿点钱,她是断断不会要的,所以胡巧英才使了一招迂回战术,将胡巧月不愿意接收的50万,直接送给林思危。 刘金秀比他们还急,在旁边大呼小叫:“管他给谁的,现在给林思危了是事实啊。我家慧玉亲耳听到的,不可能有错。” 刘玉秀却还是有些狐疑:“慧玉怎么会听到?不是说已经去轻工局上班,还想要杨柳巷的那套房子吗?” 一句扎中刘金秀。她老脸红了红,却也未伤大雅,大声道:“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啦。说重点,你舅舅去粮校参观,又跟市里签什么协议,慧玉办公室的同事都在现场,他们亲口说的,你舅舅给了林思危50万。人家可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没道理来编排林思危吧。” 刘玉秀已然信了。尤其是她已经认定这钱其实是给胡巧月的补偿,现在却让跟胡巧月同住的林思危拿了。 她咬牙:“都是你,把这野种弄到你妈那里去。现在好了!” 林正清也恼火:“那还不是你不让她住家里,你要不赶她走,她会去阳川路吗?” 见二人又要争起来,刘金秀是又开心又担心。 开心的是,妹妹已经过得比她好了,总要夫妻不和让自己开心一下吧。担心的是,到底还是自己妹妹,尤其这归国华侨送来的财产,给林思危自己是一点沾不到,给了妹妹,说不定自己还能跟着沾沾光,所以,要不然,夫妻还是和一下? 第149章 遗传 “凭什么啊!”一声尖叫响起, 是在父母卧室里的林家乐,闻言冲了出来。 她在卧室里看小说,正看得津津有味, 大姨来她都懒得搭理。但一听林思危拿了这么多钱, 她破防了。 “哦哟,吓我一跳。”刘金秀正说得唾沫横飞, 冷不丁来一声怒吼,吓得她心脏砰砰跳。定睛一看,才认出是林家乐, 便道,“家乐你不要不服气,现在觉得一条手链不算啥了吧。”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18节 林家乐手腕上还戴着那条红宝石手链呢, 被刘金秀一说, 顿时将手缩了缩, 再看这手链也变得刺眼了。 “爸, 为什么不带我们去看舅爷爷?”林家乐倒是立刻发现了问题所在。 林思危能得这么多好处, 不就是跟舅爷爷走得近吗?听大姨的意思, 舅爷爷还去粮校参观。粮校是什么了不得的地方吗?能有市一中出名吗?舅爷爷为什么去粮校却不去市一中, 肯定是林思危撺掇的啊。 一听林家乐这么说,刘玉秀也突然清醒过来。对啊,是这个道理。林正清自己倒是去见过了, 还拿回来两条手链, 可为什么没有邀请全家去见面? 不过,当着刘金秀的面,刘玉秀还想保持一贯的优越感。 她已经开始后悔自己先前的失态, 觉得让刘金秀看了笑话。 刘玉秀瞥一眼林家乐,那意思是叫她闭嘴。然后冷冷地看着刘金秀:“慧玉兴许是听错了, 或者理解错了。她舅爷那么成功的企业家,又不是白痴,不至于拿自己的钱开玩笑的。” 刘金秀却是呵呵一笑:“听起来,你们连面都没见过。都说外甥舅家狗,没吃都能爬灶头。你们老林可是他在国内唯一的亲外甥,都不邀请你们一同见个面,说明也没多在意你们嘛。” 果然她在看笑话! 刘玉秀心中已经非常不痛快。其实她也听巷子里街坊说过,市里领导都带着胡巧英一家来鱼骨巷怀古,却偏偏,完全没有见她们一家的意思。 如果说,胡巧英是不知道她家住鱼骨巷,那至少也说明,林正清去的那一趟,其实交谈得并不深入。 但之前这份不痛快是藏在心里的。且内心深处她也知道,这种疏离是自己多年来不和胡巧月来往的结果。现在被刘金秀这样残忍地挑破,刘玉秀是要翻脸了。 “我家的事,自己会处理。老林和他们也见过面了,相处很愉快。至于说其他的,你也知道,省里市里有多么重视他这趟探亲,行程安排得根本忙不过来。我说姐姐,老肖是没有什么显赫的亲戚,你体会不到这些也很正常。” “你……”刘金秀气结,“好心当成驴肝肺。刘玉秀,我今天算是认清你了。” 已然翻脸,刘玉秀也没啥顾忌了,冷笑道:“你真是好心吗?要真当我是亲姐妹,就不会说这些冷嘲热讽的话。你不就是妒忌我家老林比你家老肖有出息,妒忌我家两个孩子也比你家慧玉成绩好。仗着爸爸的关系弄到了轻工局,要是我就躲被窝里偷笑了,还不知足,还想着杨柳巷的房子,呵,真是亲姐妹啊。” “神经病!”刘金秀脸涨得通红,恨恨地骂一句,打算拂袖而去。 可转身要走的功夫,一句“神经病”突然提醒了自己。她转回头,望向一直站在房门口没有说话的林家欢,突然就咯咯笑了。 “我妒忌你什么?妒忌你有个陈世美老公,妒忌你有个神经病女儿?” 刘玉秀顿时脸色一变,嚎叫着就朝刘金秀扑了过去。 “你胡说些什么!”林正清也震惊不已,刚痛斥出声,发现刘玉秀已经扯住了刘金秀的头发,尖叫着狂甩。 这还了得?吵就吵了,打坏了可就损了我们林家的名声。 不,我们胡家! 我们胡家可是马上要继承阳川路半条街、拿回所有财产、闪耀整个晋陵的大户人家! 林正清赶紧冲上前拉架,从身后一把抱住刘金秀,并且呼喊着:“家乐,快把你妈拉开。” 怎么拉得开啊。 况且林家乐也根本不想拉。 她看大姨也讨厌得很,林正清抱住了大姨,大姨动弹不得,正是妈妈下手的好机会啊。 极会演戏的林家乐,一边大叫着:“好的好的,妈妈,你住手,你别动手啊,有话好好说啊。”一边在旁边左突右闪,看似忙碌,其实半根毛都没挨着。 愤怒的刘玉秀不仅扯下了刘金秀一大撮头发,还把刘金秀的脸抓出了好几道血痕。 眼见着刘金秀痛到惨叫,林家乐这才抓住刘玉秀的手:“妈,您消消气啊,大姨这张破嘴,你别跟她一般见识啊。” 刘玉秀犹不解恨,却也怕真把刘金秀打伤,朝着刘金秀呸了一声,终于松了手。 “刘玉秀!你这个疯子,你从小就是疯子!”刘金秀又气又痛,嗷嗷地哭,“林家欢就是遗传的你,全世界都知道了。” 林正清惊讶地转头,却见刘玉秀冲到炉子旁边,一把抽出火钳子,死死盯着刘金秀:“哪里来的传言,你给我讲。你不讲,我捅死你。” 刘金秀来的时候,她正好在换煤球,没来得及把火钳子从煤球里取出来,现在烧得火红火红,甚是骇人。 “玉秀,不可以!”林正清惊呼。 今天的刘玉秀也是他不认识的刘玉秀了。他跟她结婚十几年,知道她性格古怪,爱发脾气,却是第一次看到她这么暴戾。 来不及去想刘金秀的话,林正清知道,闹归闹,打归打,却万万不能出事。 “玉秀,放下!”林正清死死抱住刘金秀不敢放手,甚至一转身,自己隔在了姐妹俩中间,这样刘玉秀起码不会轻举妄动。 “刘金秀,说话,哪来的传言?”刘玉秀语气冷冷的,和她手里通红的火钳子形成鲜明的对比。 刘金秀颤抖道:“听……听医院的人说的。我家邻居在市一院上班,前几天……前几天跟我说,林校长女儿发神经病去医院了。” “哦。”刘玉秀扔了火钳子,通红的火钳子落到水泥地上,发出“滋”的一声,水泥地黑了一小块。 “你邻居搞错了,家欢毕业考试考完,太紧张晕过去,被同学送到医院。当天就回家了。” “哦……”这回轮到刘金秀“哦”。 一个“哦”得阴冷而不知所谓,一个“哦”得恐惧而战战兢兢。 “那是我搞错了,是我搞错了。”刘金秀一边说着,瞅了个机会,一把推开林正清,夺门而出。 她这辈子都没跑这么快过,好像身后有恶魔在追赶。 避免了一场恶□□故,林正清终于松了口气,转身去看刘玉秀。却见刘玉秀愣愣地望着门口,眼神涣散的样子跟林家欢如出一辙。 林正清不由出了一身冷汗。 “玉秀。”他轻轻喊了一声。 刘玉秀回过神来,眼神重新聚焦在他脸上,看了一会儿,道:“我得好好想一想,这事有点复杂。” 冷静的样子,好像她从没有疯过。 “家欢!”林家乐突然喊起来。他们这才发现,林家欢不知何时已经瘫倒在房门口。 林正清和刘玉秀赶紧上前,手忙脚乱地扶起林家欢,将她扶到床上躺下。 “我没事……”林家欢的声音细不可闻。 “快去倒水。家欢,喝口水。”刘玉秀急道。 林家欢摇摇头:“不要喝水。”她没有昏倒,她只是觉得全身无力,两条腿完全支撑不了自己的体重,不自觉地瘫在了房门口。 “让我……自己躺一会儿。”林家欢说着,闭上了眼睛,那是将人拒于千里之外的表情。 或许是这家人对于林家欢这种样子已经见怪不怪,刘玉秀虽也心疼,却有更烦心的事情在折磨着她。 她给林家欢盖上被子,拧开床头灯,又将床头灯稍稍转向,让它不那么直直地照向林家欢。 “那你先睡一会儿,有事喊我。妈妈在的啊。” 林家欢点点头。 就在她还在咂摸“妈妈在的啊”这句话的真诚度时,刘玉秀已经起身离开床边,快步走出去,并且转身带上了房门。 妈妈的确在的,她在鱼骨巷43号,但,不在我身边。 林家欢深深叹了一口气,任由眼泪从眼角流下,又流过太阳穴,湿了枕头。 一出女儿的房间,刘玉秀就看到了站在窗口的林正清。 此时的林家乐似乎也看出来气氛不对,很识趣地躲回了父母房间。 “院子里去透透气吧。”林正清道。 刘玉秀点点头,知道该来的都会来,默默跟着林正清来到院子里。 天边挂着半弯月牙儿,院子里有棵广玉兰,间或漏下些月光。 林正清站到树下,那漏下的月光照得他脸色阴晴不定。半晌,林正清道:“金秀说的是真的?” 刘玉秀已经恢复镇定,反问:“50万吗?我怎么知道是不是真的。” “不,说你从小就有病,是不是真的?” 刘玉秀沉默片刻,道:“我不觉得那是病。” “这么说,你小时候的确疯过?”林正清的语气严肃了起来。 第150章 战场 刘玉秀沉默不说话。 这是默认。 林正清太了解她, 如果冤枉了她,她会大发脾气,她会反唇相讥。 “你是默认了。呵, 结婚这么多年, 你可真瞒得住啊。怪不得家欢生病了,你坚持不去看病, 是怕被人知道你也有病吧。” 面对林正清的逼问,刘玉秀出乎意料的冷静。 “结婚这么多年,你见过我吃药吗?”刘玉秀反问。 的确她除了吃过感冒药, 以及最近被狗咬了打疫苗之外,平常甚少去医院。林正清被她这么一反问,倒也迷惑起来。 略一思忖, 他还是不想轻轻放过, 道:“但刘金秀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你最好还是说实话。” 刘玉秀知道, 林正清狠起来也是真狠, 自己要是死不承认, 他转头就去找刘金秀核实, 反而不可收拾。 于是刘玉秀冷声道:“青春期有过情绪病, 治疗过一段时间,完全好了。” 这是承认了。 林正清不由冷笑:“你心思很多啊,这么大的事都瞒着我。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刘玉秀横他一眼, 眼神里是尖利的刀子, 带着恨意的那种:“你前头有个野种都瞒着我,我这点事算什么。林正清,这些日子我想得很清楚了, 当初要不是为了回城,要不是想分个好工作, 你会找我?我当年瞒着你,是怕你嫌弃,不愿意娶我。我是真心爱着你,怕失去你。你呢?” 她呵呵笑两声,有点疯,也有点凄凉:“从林思危找上门,我知道你前头结过婚,还有个女儿,我是生气,是愤怒,但不也原谅你了吗?你在学校门口被人举牌子,我不也忍着屈辱去支持你了吗?不过,你或许不一样,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你是不会像我这样容易原谅的,对吧?” 林正清默不作声。 因为刘玉秀说得对,他的确没法原谅她,她自己有病就算了,还把病遗传给了女儿。 “你说话啊。是不是被我说中了心事,不敢说话了?”刘玉秀逼问。 林正清心一横:“刘玉秀,你怕是忘了,咱们已经离婚了。” “林正清,你……” 刘玉秀一口气没顺过来,捂着胸口,脸色煞白,跌坐在地上。 而林正清连扶都没扶,转身就进了屋。 … 顾洽回到晋陵时,正是顾淮感冒最重的时候。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19节 可怜的顾淮,先是下河救人差点搭了自己性命,后又一路背着林家欢狂奔拼了一身力气。终于病倒了。 章秀琴哪知道缘由,顾洽一回来,她终于找到了倾诉对象,又在顾洽跟前骂顾淮导师。 这几天导师的耳朵何止是烫,怕是要烧起来了。 顾洽得知了前因后果,心里倒是十分抱歉,尤其顾淮嗡着鼻音,虚弱地说:“我终于把你交代的任务完成了啊。” 顾洽恨不得冲上去拥抱他这个大哥。 他这个大哥,从小就是特别特别胆小的那种啊。当初顾洽受伤,顾淮风尘仆仆赶到省军总,抱着他哭得稀里哗啦,半点主意也没有。 这样的顾淮,竟然能下河救人,怎么不是一种勇敢啊。 但听说林家竟然没有一丁点感谢的意思,顾洽也替大哥抱不平。林家欢是病人,又是孩子,她不来可以理解,林正清和刘玉秀身为父母,又是住对面,怎么也该来感谢吧。 平常冲着自己的副市长爸,林正清明明很热情。 顾淮却说:“算了算了,我也是同情林家欢。咱们做这些也不是图人家一声感谢对吧?” “话是这么说。下河那段,还能说林家欢瞒着家里,你在考场救人,这么多眼睛都看见,林家乐都在旁边,他们不可能不知道。” 顾淮吸了吸鼻子,还是堵得厉害,只能继续嗡着声道:“我猜,他们是想瞒着吧。真来感谢,爷爷奶奶就会知道。爷爷奶奶知道了……” “那整个鱼骨巷都会知道。”说完,顾洽自己也笑了。 终究,顾洽也不是计较的人,想着自己好几日没见林思危,十分想念,想见她,也想把林家欢的消息第一时间告诉林思危,便立即去了粮校。 林思危正带着工人量车间,计算立仓的坐落。顾洽远远地看着她,不去打扰,越看越觉得这个忙碌的丫头啊,怎么就这么招人呢? 他顾洽不是没见过女生,那些娇媚的、可人的、会用眼角看人的,都极会撩拨。可不知道为什么,他都毫不心动。 后来他想明白了,他根本就不喜欢这样无趣的人和事。 只有林思危是例外。 林思危是漂亮的,不管走到哪儿都是极亮眼的,但在顾洽看来,美貌是她身上最不值一提的东西。 她一个人就是千军万马,是战场本身。 远处的林思危,穿着一身帆布灰色夹克,是不知从哪儿淘来的旧工作服,墙上搭着一架长梯,她就登在长梯尽头,在墙上做着记号。 “顾洽同志。”一个声音从身后传来。是庞建萍。 庞建萍在学生实操教室那边,隔着玻璃瞧见这边车间来了个陌生人,顿时责任心起,便出来张望。 一看,这哪里是陌生人,分明是林思危的对象顾洽,那位帮自己制服了暴力哥哥的解放军同志啊。 于是赶紧出来打招呼。 “庞建萍同志,你好你好。”顾洽也认出来了。他听林思危说过,庞建萍到了粮校工作,现在的庞建萍脸色红润,整个人都有了朝气,和之前怯懦愁苦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 “我来找林思危。”顾洽道。 “我去帮你喊。”庞建萍自告奋勇。 顾洽赶紧阻止:“不用不用,我不着急,不要打扰她工作,我等等没事的。” 庞建萍也看出来了,这位顾洽同志好像很欣赏小林老师工作的样子啊。 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各种西施,比如现在就是工作西施。 庞建萍笑道:“小林老师工作起来特别忘我,总是这么亲力亲为,大家都特别佩服她。” “是啊是啊,思危就是这样的。”顾洽笑得眼睛都弯了,大白牙露了超过八颗,“就是太高了,我看着危险啊,以后你们跟她说说,让她别爬这么高。” 庞建萍噗哧笑了:“我们怎么不劝啊,小林老师才不听呢。顾洽同志,她听你的,你劝劝啊。” 顾洽有些不好意思:“这个……她也不太听我的……” 看出来了,顾洽同志,是你听她的比较多呢。 庞建萍回办公室搬了一张凳子过来:“我去忙了,学生还等着我呢。顾洽同志你坐坐,她马上就好。” “没事没事,你去忙,谢谢啊。”顾洽乐呵呵的,一点不介意一个人干坐着。 等林思危下了长梯,见到顾洽,又惊又喜:“你回来了?” 车间里的工人们这才知道,原来这位又高又帅的小伙子是来找小林老师的。先前见他一直在那儿,又和庞建萍比较熟悉的样子,工人们就有了猜测,现在小林老师一脸惊喜藏不住,实锤了撒。 魏淑芬害羞的眼珠子已经粘在了顾洽和林思危身上,悄悄道:“难道小林老师已经有对象了?” 王小虎铁憨憨:“郎才女貌,很般配啊。” 魏淑芬也觉得他们很般配,但是一想到小林老师才十八岁,都有对象了,自己都已经二十七了…… 更羡慕了。 林思危不好意思在工人面前和顾洽过于亲密,毕竟她是有威信的“小林老师”,便对顾洽道:“去我办公室说话。” 这是顾洽第一次到她的办公室。 小小的办公室,却看得出林思危的繁忙。窗边的铁皮柜里放满了文件夹,办公桌上也堆着不少资料,有些资料已经翻旧了,有些资料则摊开着显然是刚刚看过。 “哎呀,这乱的,有损我形象了。”林思危嘴上说着,手上却一点都没有要收拾的意思。 还收拾啥呀,小手已经被顾洽牵住,腾不出来了。 顾洽也压根不在乎。办公室凌乱才说明他家薇薇工作的干劲和冲劲,他都不用看她怎么工作,只看办公室就能想象她怎么“冲锋陷阵”了。 虽然手被牵着,也没耽误林思危转腕看了看手表,不免抱歉道:“小洽哥,只能陪你说会儿话,两点我还有个会。” 顾洽很有“家属自觉”,立刻道:“知道你忙的,没事没事,待会儿你去开会,我在这儿等你下班。” 这样的对象,真是打着灯笼也难找啊,林思危非常真诚地觉得自己幸运。 顾洽先跟她说了林家欢的事,林思危听闻,也深觉连累顾淮。她也是上班时接到顾洽从小卖部打来的电话,才知道顾洽要立即出发去省城。 她本想自己抽时间去陪考,顾洽却说已经拜托了顾淮。 想来想去,顾淮也的确比她合适,她林思危太触目,也太敏感,万一被林家乐看到,闹出来,怕反而对林家欢的病情不利。 现在这样的结果,一方面庆幸林家欢被及时救起,没有大碍;另一方面也觉得顾淮未免牺牲太大,林思危觉得,自己应该去探望顾淮,以表感谢。 一听林思危要去他家,顾洽开心得像小狗,就差摇尾巴了。 “今天下班就去,我奶奶可惦记你了,你去了她保管开心得不得了,都不骂大哥导师了。” 可怜的导师,没办法,还是得让你奶奶多骂一天,因为今天胡家有事。 第151章 改造 随着胡巧英半个月的探亲行程接近尾声, 事情接踵而至。 胡巧英深知,趁着自己还在国内,把有些事盯牢处理掉, 就能让胡巧月她们少走很多弯路。所以他见市领导时直接提出要求, 将落实政策、发还家产这事当场敲定。 市里也知道,在胡巧英的历史问题认定上, 他是受了大委屈的。连带他留在国内的妹妹胡巧月,也遭受很多本不该由她承受的痛苦。这事处理得好不好、快不快,直接关系着市政府的国际形象, 于是立即组成工作组,提速政策落实。 经核定,符合返还政策的是阳川路260号-295号, 共26间房。市里将260-265六间房的清腾列为重点突破口, 很快就将居住在其中的21户人家快速迁离。 昨天胡巧英和胡巧月两兄妹去市里签字, 领到了六间房共21把钥匙。 胡巧英早就明确表示, 国内的财产他都不要, 全都留给胡巧月, 所以办手续时直接就办到了胡巧月名下, 钥匙也都给了胡巧月。 胡巧月心疼林思危一直跟自己挤一间屋,便想立刻腾一间一楼临街的大房子出来,能有个两层, 一楼起居, 二楼住宿,让林思危也过上宽敞日子。于是约好了今天晚上林思危下班后,二人一起去看房子。 顾洽一听, 觉得这事他也能帮忙啊。便自告奋勇,趁他在晋陵的最后一个星期, 帮林思危她们把新居所安顿好。 于是等林思危下班,顾洽陪她一起去了阳川路。 胡巧月已经在281号等林思危下班,见顾洽也一起来,倒也很高兴。虽说祖孙俩都能干,但要论力气活,当然是顾洽这样的小伙子更顶用。 而且……胡巧月暗暗想,看思危丫头和顾洽这相处,感情倒是很稳定,顾洽估计就是未来孙女婿了。那自家这点事,让未来孙女婿提前参与一下也不错。 五月末,日头已经很长,三人都觉得晚饭可以等会儿吃,趁着天色还亮,先去把房子看了。 阳川路的门牌,北边单号,南边双号,胡巧月现在住的281号,就是坐北朝南,算阳面,是比较好的朝向。如果是双号的屋子,则要从临街的阴面进出,朝南面只有窗户,没有街道,窗外是运河支流,也叫市河。 胡巧月喜欢住阳面,所以还是着重看单号。 261、263、265,三间屋子紧紧挨着,因为原来的居民搬得匆忙,里头一片狼籍。 三间屋子皆是两层带阁楼的建筑,但毕竟曾经住过十一户人家,这些人家对原有格局进行了很多改造,每一层都被格得特别狭小,其中261和263也像胡巧月现在居住的281号一样,从旁边隔了一个单独的楼梯间,二楼和三楼都分别住了人家。 唯有265号不同。 265号光面宽就比其他两户大一倍,在前后两栋建筑之间,还有个很是宽敞的天井。 当然,这天井现在也被搭了一大半,所以265号之前整整塞了五家人。 前排一楼二楼各住一家,后排一楼二楼各住一家,天井搭起来的小屋子也住了一家。另外天井角落里还有个低矮的小屋,则是五家人使用的公共厨房。 林思危见状也是感概,别说后世的林总没住过这样熙熙攘攘的屋子,就是在乡下,生活虽然过得清苦,也不至于挤成这样。 如此一看,鱼骨巷的屋子到底是安置的市里各机关工作人员,比起阳川路这种安置市区各企业工人的屋子,还是好太多了。 胡巧月叹道:“虽只离了百来米,我却几十年没有进这些屋子了。跟他们比,我竟住得不算挤了。” 林思危感觉到了奶奶的慈悲。 她以前的冷漠疏离,都是凄苦岁月之下的保护色,她的底子是善良慈悲的。 林思危轻声安慰:“听说这几家先搬走的,政策上有优惠,他们给分了花园新村呢。” “是啊。我也听说了。”胡巧月脸上有了笑意,“隔壁王婆婆都羡慕坏了,说她也想住花园新村,还让我去跟市里说说,先把她腾退了。我说我哪有这么大脸面嘛,我要这么厉害,自己先进花园新村了,你说是不是。” 顾洽在三间屋子里都转了一圈,回到265号,听见祖孙俩对话,笑道:“这房子就是旧一点,整修一下,肯定比花园新村好。” “我也犹豫呢,我心里中意这间265号,但要整修的话,好像工程量太大了。” 顾洽早想好了:“奶奶你拿定主意,你要想住这265号,不怕工程量大,我中学同学,关系可铁了,就在建筑公司,让他叫个工程队过来。他手下那些瓦匠木匠,呵呵,巴不得接点私活呢。” 这倒不错。胡巧月也想过,一般这些小打小闹的泥瓦匠活,都是喊些熟人帮忙,工艺什么的不能讲究。对胡巧月这种大户人家出身的,眼里一看便知好歹,只是以前没有资格讲究罢了。 但现在房子已经发还,胡巧英也带了一点现金回来给她。胡巧英的一点小心意,搁这里就完全可以整几间楼房了,她完全有条件讲究了。 国营建筑公司的工程队,手艺自然比熟人帮忙要好太多。何况顾洽还说,他还有一周归队,这一周他可以现场监工,争取把大工程都做完,收尾交给他同学负责,一定给办得妥妥当当。 林思危给他递去一个赞赏的眼神。别看顾洽同志平时吊儿郎当,关键时刻特别顶用。 胡巧月当即拍板,就这么定了。 “天井里加盖的全拆了,这种屋子就图个有天有地有院子,原本这造型是四水归堂,风水上有说法的,要尽量恢复到以前的样子。前后两个外楼梯也拆了,以后就住我们一家人,可以直接从屋里的内楼梯。临街的一楼做客厅和厨房,二楼隔一个套间,后面这栋一楼二楼各一个套间……” 顾洽好奇地问:“奶奶,你们只有两个人,要三个套间?”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20节 胡巧月非常坚决地点头:“要的,我得预备一间客房,家里万一来客人。” “哦,对对,有道理!”顾洽立刻嘴甜点赞。 林思危心中一动,顿时知道了奶奶说的这间客房,心中应该已经有了人选。 顾洽在晋陵闲逛了这么久,终于在快归队时接到了这么“神圣而庄严”的任务,当晚就去他同学家,几乎是下通碟似的,要求同学明天就把人拉过来。 这位有能耐的同学叫岳剑锋,跟顾洽一样,也是读书非常一般的主儿。那时候两人“臭味相投”,彼此都觉得也不是一定要读书好才有出路,于是双双参军,保家卫国去了。 但岳剑锋所在部队没有上战场,当了三年兵就复员回家,分配到了建筑二公司。 要说他们有一点认知的确是对的,的确不一定要读书好才有出路。岳剑锋到了建筑二公司,很快就当上了项目经理,虽然做的工程都不大,但他项目上的工人,过得最舒坦。 没别的原因,就是他特别会接私活。 没多久,他就俨然一个小包工头,油水相当肥美。公司里也有其他项目上的同事很是妒忌,暗地里举报他。但岳剑锋本事大,他可不是自己肥美,他将油水的相当一部分都返还给了公司几位主要领导。 他称之为提成。 领导们于是心照不宣,对于那些举报,从来都是视而不见。真举报狠了,就说岳剑锋又没自己拿,你们以为每月发一次的电影票是哪来的,都是人家岳剑锋上缴的。 得,你没本事,你不上缴;人家有本事,人家给全公司职工谋福利。 你闭嘴吧。 所以岳剑锋只比顾洽大一岁,社会经验却比顾洽强了不止十岁。 听闻顾洽要给对象家整修房子,岳剑锋义不容辞,将胸膛拍得哐哐响。 第二天一到单位,就跟手下工程队说,一个新活啊,战斗英雄家的,也是归国华侨家的,还是老革命家的,非常重要,非常紧迫。 这不仅是钱的事,也是对他们的敬意。 小话说得一套一套的,工人被唬得一愣一愣的。 有个工人比较清醒,问:“所以是三个房子?” “一个。” “住三家人?” 这问得也对,你不是说,战斗英雄家的,归国华侨家的,老革命家的? 岳剑锋一脸严肃:“归国华侨就是解放前的地下党,你说是不是老革命,要不要敬重?战斗英雄是他家孙女婿,是挨过子弹,受过伤,死里逃生的解放军,你说要不要敬重?” 工人们肃然起敬,纷纷觉得这样的人家太崇高了,这活必须得好好干啊。 于是,也就到中午吃过午饭的功夫,岳剑锋已经拉着工程队到了现场,而顾洽作为全权代表,已经在阳川路265号等候。 原来这位就是战斗英雄。 工人们向顾洽问好,表示十万分的敬意,立即开始量房的量房,画图的画图,抡大锤砸墙的砸墙。 半小时后,水泥,黄沙,石子……一大批建材陆续运到,轰轰烈烈的改造开始了。 第152章 弟妹 顾洽十八岁当兵, 成年后的岁月几乎都在部队里度过,造房子这种事对他来说,也实属人生头一遭。 但他好学啊。 岳剑锋算是被他逮到, 顾洽拉着他问东问西, 从一锤砸下去露出的钢筋怎么处理,到水泥黄沙石子如何配比才最合适, 一样一样问得特别细致。 问到特别细节处,顾洽还从军用挎包里掏出圆珠笔和本子,认真记录。 “你小子, 当年读书都没见你这么认真啊?”岳剑锋啧啧啧,顺便探过脑袋去看他的小本子,“咦, 字比以前漂亮了啊。” “特意练的。”顾洽得意。 “你们那里还练字?我们部队怎么不教这个啊?” 岳剑锋不服, 大家都是参军, 顾洽还上前线了, 自己一直在营区做保卫, 怎么他们还有练字课?这自己不就吃亏了嘛。 没想到顾洽道:“想什么呢, 我们一直在前线, 哪有这闲情逸致。这是我去年回了队里,要跟我家思危写信,人家字多漂亮, 我那个字, 拿出去跟狗爬似的,我不要面子啊。我就偷空练,练可苦了。不过……嘿嘿, 有用。” 居然是这么回事。 “这林思危是什么来头,魅力这么大, 居然能让你练字。你小子当年要是有这劲头,早就跟你哥一样,去京城读最好的大学了。” “那可不。主要还是当年学校里没有林思危。” “啧啧啧。”岳剑锋又咂嘴,“太好奇了,林思危到底何方神圣,把你小子迷成这样。” 二人从中学开始就是最好的朋友,顾洽一贯的出挑,一直就是学校里最耀眼的男生。别说他收情书了,就是岳剑锋都跟着蹭了好几封。 一开始他还激动得什么似的,后来发现,只要女生跟他接上头,没多久必定问顾洽。把岳剑锋气得,不知道吐了多少口水。 不过他吐归吐,从不迁怒顾洽,二人友谊异常坚固。 所以顾洽有多招人,岳剑锋知道。顾洽眼光有多高,岳剑锋也知道。现在看他对这个林思危如此上心上头,怎不叫人格个好奇。 顾洽却老神在在:“回头她下班肯定过来,到时候你不就见到了嘛。” 岳剑锋搓手:“要见弟妹,我还有点小紧张。” 被顾洽“啪”一声打掉手:“别这副死腔,对你弟妹要尊重。尊重懂吧。” “难道还要敬礼?” “那倒也不必。我跟你说……”顾洽又嘻皮笑脸起来,“我家思危年纪小,你不能吓到她。我都从来不敢吓她的。” “多小?” “十八。” 岳剑锋还是啧啧啧,将顾洽上下打量一番:“那你可要看牢,早点申请转业回来吧。” 他知道顾洽在部队已经提干了,早就不是以前的普通战士。 顾洽却摇头:“暂时还没这个想法。一来,我自己很热爱这份事业,二来,思危不会喜欢贪图安逸的我。” 这话说得,岳剑锋对林思危就更好奇了。 尘土飞扬中,胡巧月买了十几个包子送过来,说是给工人们吃的。 全肉,而且是龙丰楼出品。工人们那叫一个狼吞虎咽,左一声奶奶,右一声奶奶,把胡巧月都给喊晕了。 顾洽带着胡巧月看现场,也就小半天功夫,天井里搭建的房子和外楼梯已经拆干净,前后两个楼里的隔断也敲清,整个房子看上去宽敞明亮,已经有了些当年的模样。 “我记得啊,这位置以前是胡氏当铺,前边是店面,后边是库房,现在新社会啊,也没有当铺了。” 胡巧月捡着没有砖块的地方走,顾洽扶着她,小心翼翼。 “走这边。”顾洽带她穿到店面后门,指着天井一边道,“我和小岳商量过了,既然前屋的一楼做厨房和客堂间,您去后屋就得穿过天井,我们打算恢复以前四边的回廊,这样工程会麻烦一些,但刮风下雨的,就不会影响走动了。” “这个好啊。以前还真有回廊的,是被他们搭建屋子时拆了。” 胡巧月转头问岳剑锋:“小岳,那会不会很麻烦啊?” “不麻烦,一点不麻烦。奶奶您放心,顾洽把您情况都跟我说了,我们工人也特别佩服您家这种革命精神,这回的工程,材料全给您成本价,工钱他们也收最低。” “这怎么行,可不能让师傅们白干。” “哎哟奶奶您别操心了,这个我有数,他们啊,跟着我不知道赚了多少外快,不会叫他们吃亏的。” 胡巧月一想,倒也是,这位小岳同志一看就是很精明爽利的孩子。跟这种孩子打交道,恭敬不如从命。 横竖这些天自己好好招待,不叫他们有怨言就是了。 工地上灰尘太多,上面又总有东西籁落落往下掉,顾洽也担心胡巧月的安全,赶紧把她送了回去。 这边顾洽和胡巧月一走,工人们就开始七嘴八舌。 “干这么多家,头一次吃到龙丰楼的包子。” “还是全肉馅。” “到底是胡家呢,那个词语怎么说的,气派……气派……” “气度不凡。” “对对。” 岳剑锋也觉得脸上有光。 作为带他们出来干私活的小头目,主家善待师傅们,也显得他岳剑锋在主家面前吃得开。 谁会不喜欢带自己吃香喝辣的领导呢? 太阳渐渐偏西,斜斜地照着大地,围墙在天井里拉出一个长长的影子,是傍晚了。 这大半天,工人们干劲十足,进度也非常快,被砸得七零八落的东边围墙已经垒了一大半,隔壁267的人家好奇地从缺口处张望,好生羡慕。 既羡慕胡家收回了房子,以后有大房子住了,也羡慕搬走的邻居们,几天功夫就拿掉了花园新村新房子的钥匙。 听说,为了表彰他们对腾退工作的配合,这21户人家都可以任选楼层。 谁不羡慕啊,267只恨少收了一间,其实他们也很愿意搬的。 267的小脑袋还没收回去,林思危下班回来了。 昨天顾洽陪她和奶奶看房子,今天又带人来施工,林思危觉得,今晚应该履行自己的承诺,陪他去鱼骨巷看顾家爷爷奶奶。 顾洽早就掐着林思危下班的点,估摸着公交车快到站,他就迫不及待跑车站去接了。二人说说笑笑来到工地上,岳剑锋一见这二人,那个心情啊,比挂在墙上的267还要羡慕。 “弟妹好!我是岳剑锋。” “你好,小洽跟我说过你,今天才第一次见。听说你和师傅们手艺都非常厉害,辛苦你们啦。” “哪里哪里,顾洽给我们吹猛了。”岳剑锋被她说得有点不好意思。 转念又眼,这位弟妹长得可真漂亮,不过,我兄弟绝对不是图美貌的人,当年校花追他,他都不看一眼的。弟妹主要是,这个大方啊,这个麻利啊。 岳剑锋肚子里没有多少形容词,好不容易找了几个,心里觉得贴切极了。 “这时间也不早了,要不叫师傅们早点收工吧,来日方才,也不能太辛苦了。”林思危道。 岳剑锋又是一阵佩服。 从来主家只有催促,恨不得十天的活五天干完,五天的活三天干完,像林思危这样能体恤工人们的,的确不常见。 又想到今天胡家老太太第一次出手就是龙丰楼的包子,岳剑锋觉得,胡家人气度果然不一般。 顾洽啊顾洽,你小子好福气。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21节 工人们把手里的活都结束,定好了明天开工时间,很快就跟岳剑锋一起撤退。 顾洽现在是监工,他把前后两间屋子全都巡视一遍,确定电闸都拉了,这才锁上门,跟林思危一起回家。 关于林思危还记得昨天说的,今天陪他一起去鱼骨巷的事,顾洽很开心。 “我就知道,你肯定把我放心上。”顾洽得意。 林思危噗哧笑出声:“你是我男朋友,当然在我心上。” 顾洽当即停下脚步,他有点走不动了,望向林思危的眼神里啊,一汪柔情似水。 被他瞧得有点不好意思,林思危一拉他的手:“快走吧,晚去了,别你家都开晚饭了。” “不会,今天我爸回家吃晚饭,我奶奶肯定会等他的。” “真的吗?今天顾叔叔也在?”真是意外之喜。 其实林思危才见顾念申没多久,胡巧英的投资签约会,顾念申也是代表之一。不过当时气氛比较官方,二人也没说上什么话。现在关于企业的一些发展,林思危觉得还是有很多事情要向顾念申讨教。 另外,林思危还有个小心思。 她想着,有机会的话,最好能见一下林家欢。不过一想到鱼骨巷43号住着的那一家人,她不确定这个想法能不能实现。 顾洽和林思危大大方方一起走进鱼骨巷,还是引起了相当的轰动。 关于顾家二小子,跟林家那个找上门的丫头谈对象的事,鱼骨巷已经有了些隐隐约约的传闻。 后来顾洽毫不顾忌地和林思危在巷口拍照,鱼骨巷不少街坊都看到了,就传得更甚。 那些好奇的大伯阿姨们就去问章秀琴。 章秀琴主打一个,不承认,也不否认,让你们去猜。 第153章 勇气 “小洽啊, 跟林家丫头处对象啦?”一位婆婆追着问。 林思危认得这婆婆。自己第一次走进鱼骨巷,见到的第一位巷民,就是这位婆婆。 当时她问:“小姑娘, 你找哪家?”然后就掀开了林思危跟鱼骨巷大半年的恩恩怨怨。 “是的, 婆婆,我们在处对象。”林思危笑着回答。 顾洽又惊又喜, 猛地转头望向林思危。他可真没想到,林思危这么爽快就承认了,还以为要遮遮掩掩一番。 那婆婆眉开眼笑, 冲着他们的背影还一直打量,嘴里不停道:“般配咯,般配咯。” 顾洽欣喜之余, 低声问:“可以说了?我还怕你不让, 吓得不敢说话。” 林思危被他逗笑:“这有什么不能说。早点官宣, 也免得这些婆婆阿姨们老想给你介绍对象。” “官宣?” “就是官方宣布。在咱俩的问题上, 咱们就是官方, 其他都算民间渠道, 都只能叫传说。” 薇薇说的总是最有道理, 顾洽偷偷勾住林思危的小手指,忍不住嘿嘿直笑:“以后咱们的事,都是你宣, 你就是我的官方。” 林思危心中蓦然一荡。突如其来的柔情, 真叫人猝不及防。 63号顾家,顾明德见到二人毫不避嫌地牵手进屋,笑得眼睛都眯成两道缝, 朝屋里大喊:“薇薇来啦。” 章秀琴拎着锅铲就迎出来,一边挥, 一边道:“哎呀,好多天不见了,薇薇你总算来了。快来陪我说话。” “好嘞!”林思危欢快地应着,又冲顾明德挤眼睛,“回头再跟您下棋,我先陪奶奶说会儿话啊。” “没事没事,你先去。”顾明德故作大度,等林思危一进屋,却立刻脸一垮,跟顾洽道,“你奶奶就是不懂事,跟自己没年轻过似的,把薇薇叫去陪她说话,薇薇不应该多陪你说话?” 其实他是心里妒忌。顾洽哪能不知道他心中想法,绝不让他挑拨成功,于是憋着笑道:“我和薇薇往后要说一辈子呢,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儿。” 顾明德斜眼望着他:“嘿,活该你小子先找对象,小淮要有你一半会哄人,这会儿我孙子都抱上了。” 正好顾淮从屋里走出来,尴尬地推推眼镜:“爷爷,我主要任务还是读书。” “什么主要任务,次要任务。能干的人双管齐下。” 好吧,顾淮只能承认自己的确不能干。 他跟省军总那位口袋里总揣着奶糖的女医生也通信有段时间了,但开头一定还是:尊敬的唐医生。 就这事,他没少被顾洽笑话。 顾洽说要是他,肯定写“尊敬的糖医生”。顾淮不解,说这不是错别字吗?那人家唐医生要是觉得我这个硕士研究生还写错别字,丢不丢人。 顾洽被他气得翻白眼:“这叫爱称。唐医生太正式太严肃了,你就写奶糖的糖,然后再写,每次提笔,就想到你白大褂口袋里的奶糖。这不一下子就亲切了?” 顾淮双眼一亮,但没超过三秒,随即又暗了,又躲到眼镜片后面了。 “算了,这么肉麻的话,我说不出口。” “哥,你不会还要人家女孩家主动吧,你是男人哎。”顾洽一脸“我是专家”,浑然忘了自己跟林思危一开始通信,提笔也是“尊敬的林思危同学”。 不过平常二人斗嘴归斗嘴,真到顾淮窘迫时,顾洽一定是头一个站出来为他解围的。 眼前爷爷说要双管齐下,顾洽觉得就未免有点“强淮所难”了。 于是顾洽亲热地搭住顾淮肩膀,道:“我哥肯定把对象藏首都了,要不然就是藏省城了。就我哥这人才,不可能没对象,对吧。” 然后假装说笑,将顾淮强行揽到阳台下。 “哥,我下礼拜就归队,可管不上你了。我建议你啊,赶紧抽空去一趟省城。” 顾淮脸顿时红了,嗫嚅道:“我……我无缘无故去省城,也有点……太尴尬了,人家问我,我怎么解释?” “哥你……”顾洽一拍自己额头,满脸无奈,“直接说,我是来看你的。怎么的,怕她卖了你,还是怕她吃了你?” “万一……万一人家没这想法……” 刚刚拍过额头的手,现在开始拍胸:“相信我,如果她没这想法,压根都不会给你回信。而且她还在信里说自己没对象,是单身,是不是?” “嗯,是这么说的,我也没问。”顾淮点头肯定。 “那不就行了。难道还要人家主动说,我单身,我挺喜欢你的,咱们处对象吧。女孩子么,都是害羞的啊。” 说到这儿,顾洽突然想起刚刚在巷口,林思危想都没想,那么坚定地承认在处对象,果然是我家薇薇,有点不一样啊。 他呵呵笑了两声,开始拉踩:“当然了,我家薇薇不怎么害羞。当然像薇薇这样大方的女孩子不常见的。” 一听他提林思危,顾淮倒有了主意,说道:“虽然你说得头头是道,但我觉得林思危比你靠谱。不如我回头问林思危,看她怎么说。” 屋子里头,林思危也不知道自己马上又要身担重任。这些日子,她已经够“重”了。 “我本来早就应该来的,但最近我舅爷爷回国探亲,先是陪舅爷爷一家,后来厂里又是招工,又是来不少设备,安装调试什么的,全是事,这都耽误我想你们了。” 章秀琴听乐了:“我老婆子,想不想的无所谓,你多想我家小洽就好。” “小洽哥几乎天天见,不用想。”林思危说得乐呵呵的。 章秀琴却有自己的心思,见话已经说到这儿,快速将锅里的菜翻了翻,盖上锅盖,然后挨到林思危身边,低声道:“按理奶奶不应该多事,但今天也实在忍不住,有些话,奶奶就跟你说,薇薇你听听奶奶有没有道理。” 听她说得郑重,林思危也认真起来:“奶奶您尽管说啊,憋心里人会不舒服的。” “嗯。”章秀琴点点头:“薇薇你也知道的,我家这三个孩子,没一个在身边。小澜是不可能回来了,肯定往后在申城生活。小淮呢,这次是回来做课题,做完了还得回学校,往后还回不回晋陵,不知道,要我看,可能性小得很……” 林思危已经猜到了章秀琴想说什么。 林思危不是没有阅历之人,关于人情世故,她远比自己表现呈现的,懂得更多。很多后世年轻人都反感父母说养老问题,林总倒是不反感,甚至觉得,很能理解父母长辈的心情。 当然,理解只代表她懂得这种想法的逻辑,不代表她会听从。 “奶奶,您是不是想让我劝小洽哥转业回晋陵?”林思危直接问。 章秀琴不由声音都提高一个八度:“正是呢!还是薇薇懂奶奶的心。” 别开心得太早哦,林思危脑子快速转动,组织着语言,道:“奶奶,我很理解你的。谁不想身边有家人陪着呢,谁又希望自己儿孙枪林弹雨、时刻面临巨大的危险呢。不过……” 她顿了顿,观察着章秀琴的反应。章秀琴认真地听着,还不时微微点头。不过,似乎也知道林思危必定会转折,故此在她说“不过……”时,章秀琴显得十分平静。 她拉住章秀琴的手,柔声道:“奶奶,小淮哥25岁,小澜姐24岁,小洽哥22岁,他们都是成年人了,我们不能去安排小淮哥和小澜姐的人生,同样,我们也不能安排小洽哥的人生。” 章秀琴何尝不懂。要她是不明事理的长辈,早就直接颐指气使地给孩子们下命令了。 可是她没有。 她深知自己无法安排儿孙的人生,她也并非全然为了自己年老后有人陪伴。 章秀琴叹息一声,道:“薇薇啊,你看奶奶像是不讲道理的人吗?我是想要人陪着,可是,他们都在外头干事业,没时间陪我,我也不是那么在乎的。横竖有你顾爷爷,天天跟我吵架,家里两个人也是热闹的。我想让小洽回来,实在是……被吓怕了。” 林思危又何尝没有被吓到呢。 她握住章秀琴的手,不自觉地稍稍用力,她在克制自己的恐惧。那是在省军总,第一次见到坐在轮椅上的顾洽时,震惊中自然而然涌上的恐惧。 害怕失控,害怕失去一个人。害怕事情原本不是这样。 “奶奶,如果要我跟小洽哥说什么,我只会说,保护好自己。” 章秀琴明白了,林思危不会劝顾洽回晋陵,起码现在不会。 说她失望,也谈不上。林思危是她从林家捞出来的孩子,不管林思危是不是这么想,至少她是这么想的。 这孩子与普通小姑娘大不同。 听说顾洽和她谈对象时,自己也是格外欣慰的。为顾洽能找到一个与众不同、有热情、有思想的姑娘而欣慰。 这样的姑娘,不会劝一个英勇的战士回到温室,又有什么奇怪的呢? 她要是劝了,她就不是林思危了。 林思危倒是怕章秀琴难过,特意将语气放轻松:“奶奶别怕,战争很快会结束的,后面不会打仗了,小洽哥就算还在部队,也不会再上战场那么危险了。” “真的?”章秀琴不由问。 第154章 晚饭 是真的。虽然以林总的年纪, 并没有亲身经历过那段自卫反击战的岁月,但她家中有长辈是前线退下的,这些战场上的故事, 她从小没少听。 她清晰地记得, 眼下这个时间点,前线的作战应该已经到了尾声, 很快就会迎来最终的胜利。 顾洽曾经跟她说过,他这次受了这么严重的伤,就算回到部队, 也不会立刻上前线。说这话时,林思危甚至听出了他的遗憾。 那么有理由相信,顾洽不可能再上前线了。 甚至, 再过一年多, 国家将迎来史无前例的大裁军。我们的国家, 将进入空前发展的和平时期。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22节 当然林思危要是这么跟章秀琴说, 只会把她吓到, 不会把她安慰到。 于是林思危故作神秘:“奶奶, 你研究过军事地图没?” 章秀琴想了想, 虽然自己解放前的确当过地下党,但主要也是情报这一块,要说军事地图这个东西, 她还真没啥研究。 “没研究, 你顾爷爷有点儿研究,不深。” 这就好忽悠……哦不,这就好解释了。 林思危道:“小洽哥在前线嘛, 我也担心的,就仔细研究过报纸上的报道, 也去图书馆找过资料,我发现啊,之前被敌人夺走的地盘早就回来了,再打就要打到别人地盘上去了,所以我觉得,战争快结束了。” “你这么说,也有点道理。好像有一次小洽也这么跟我说过。”章秀琴若有所思点点头。 林思危一听,这还佐证上了,不正好嘛,赶紧道:“对啊,小洽哥前两天还跟我说,这次受伤太重,就算归队,组织上近期也不可能安排他上前线了。” 章秀琴立刻支棱起来,问:“这臭小子,是不是说这个还特别遗憾?” “哈哈,奶奶料事如神。” “我就知道,他就是这么个性子,嫉恶如仇,眼里容不得一丁点儿沙子。”章秀琴夸完孙子,终于也是长长舒了一口气:“不过啊,他遗憾,我可不遗憾。能这样最好,他已经送过两回命,要论对国家的贡献,也真是足够了。老天保佑,战争赶紧结束吧,就近期,近期结束。” 说话间,锅里传来一阵焦味。 “奶奶,菜……”林思危赶紧提醒她。 章秀琴如梦方醒,哎哟一声,赶紧开了锅盖去翻炒。还好,发现及时,烧焦了几片肉丝,影响不大。 过了一会儿,顾念申回来,一家人开开心心围坐桌前。 “咱家好久没这么整齐了啊。”章秀琴端上一大锅排骨汤,“我天没亮去菜场排队买的排骨,最好的部位,薇薇你先来。” 林思危刚想推辞一下,顾洽已经不由分说端过她跟前的碗,给她盛了一大碗排骨汤。整整三块大排骨,还有一截金黄色的玉米,让这碗汤显得格外有一种丰收的喜悦。 顾明德给儿子和孙子都倒上酒,又问林思危:“薇薇也来点?” “好啊。”林思危也不客气,大大方方递过酒杯。 见是晋陵白酒,林思危觉得亲切:“自从离开酿酒总厂,我都好久没喝晋陵白酒了。” 顾念申好奇:“这回胡老先生回来,市里招待你们不是用的这酒?” 林思危参加了几次招待,也包括庄家请的接风宴,用的都是晋陵白酒,但她都没喝。 于是笑道:“是这酒,不过我要陪着奶奶,怕喝多了,还得奶奶照顾我。” 顾洽一听这话,顿时自豪起来:“没错,有我在,你就可以放开喝,喝醉了也有我照顾你。不过等我回了部队,你还是少喝啊。” “嗯。”林思危乖巧地答应。 她很乐意在顾家人面前给顾洽面子。 顾念申看着两孩子,不由鼻子也有点酸酸的。他想到了自己早逝的妻子,如果妻子能看到小洽和薇薇这么亲亲热热的,一定也会非常欣慰吧。 “爸。爸——”顾洽喊他。 “哦,什么事?”他迅速从思绪中抽离,说实话,刚刚他的确走神了,没注意听顾洽在说什么。 “爸你在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顾念申当然不能破坏这样欢乐的气氛,便强笑道:“想到小澜,今天就缺小澜了。” 一提起宝贝孙女,章秀琴也是话匣子关不上:“前两天还写信回来了,说又要去外国演出,这次要去很远,哪知道她何年何月回来,对象么也不谈。” “噗”,林思危笑出声。 “薇薇你笑什么。”章秀琴好奇 。 “奶奶你前面说演出,说得好好的,真是不需要任何起承转合,就能直接挂到谈对象上。” “我奶奶是这样的。我奶奶思维比年轻人还活跃。”顾洽打趣。 “那当然。”章秀琴觉得这话说到自己心坎上,抢过顾明德的酒杯眠了一口,“小洽你最小,你都谈对象了,好好给小淮和小澜做做榜样,别一个个的就知道读书就知道跳舞。” 顾淮摸摸鼻子,尴尬道:“奶奶你怎么说着说着,又说到我了?” 章秀琴一翻白眼:“因为我思维活跃,我不需要起承转合。” 得,的确年轻,学习能力还强得很。 顾明德不甘心让老太婆一个人年轻,也跟着呱呱:“我们小澜不一样。要我说,小澜哪里是不谈对象,她是对象太多,不知道定哪一个好。” “说到点子上了!”顾洽立刻又表扬爷爷,“爷爷你观察能力真强。听说申城好几个领导的儿子都在追求小澜,她都看不上。” “我就知道。我们小澜不需要担心。”顾明德挥挥手,一副大局已定的模样,“我们小澜只要想找,什么样的找不到啊,就冲她的人品,相貌,才华,就冲咱们这家庭,门槛都要踏破的。” 此处章秀琴必须杠一杠:“怎么就不需要担心了。这种情况更需要担心,这叫挑花眼!” “奶奶,我觉得……小澜自己会有分寸的。”顾淮弱弱地插嘴。 章秀琴立刻道:“的确,挑花眼起码有的挑。最需要担心的还是你,闷葫芦一个,小姑娘看上你都要被你吓跑。” 这一瞬间,顾淮后悔极了,自己干嘛要插话呢。 自己一直闭嘴多好啊。 更尴尬了。 林思危却要笑疯了。顾淮窘迫的样子真的很好笑,她也没想到,自己对学霸的刻板印象,会在顾淮身上完美体现。 当然,对于自己未来的大伯子,且是她非常欣赏的人,林思危还是有必要为他解解围。 于是林思危笑着滚到章秀琴身上,然后伸手搂住她:“哈哈,奶奶别说啦,小淮哥脸都红了。” 章秀琴撇撇嘴:“啥时候脸不红了,这对象也就有门了。” “奶奶别着急嘛。小淮哥这样的高级人才,喜欢的小姑娘不要太多。只是小淮哥现在主要精力还放在学习上。等缘分到了,快得让你不敢相信。” 顾淮扶扶眼镜,觉得林思危讲的前面的话是对的,他主要精力还在学业上。 但后面说的,他不太信,怎么可能快啊。 自己想买张火车票去省城都犹豫好几天了。还得顾洽来给他勇气呢。 不过林思危朝他挤眼睛,顾淮心里突然没那么慌了。 这个未来弟妹是给自己解围呢,他看出来了。望梅止渴,你得首先给奶奶望个梅嘛。 其实按后世林总的想法,不管是顾淮还是顾澜,就一辈子单身又如何,只要他们觉得开心,单身又不影响别人的喽。 但这是80年代,就算心里这么想,也不能说得这么直白。尤其是在长辈面前,还是要给他们一点希望,话不能说得太绝,这样才有利于家庭和谐健康。 一顿晚饭吃得倒是开开心心的,顾念申说,胡老先生很快就要回国了,合资的事已经申报上去,市里盯得也很紧,上面很快就会批复。 说好的50万投资款,第一笔25万已经到账,因为还没有批复,市里暂时需要对良效厂账户进行监督,所以只给了一部分前期购买设备的钱。 林思危对这个倒不担心。她知道市里比她更着急。 市里会催,局里会跟,谁不希望在自己的任上出政绩呢。 于是林思危道:“省厅那边也来过几次电话了,我们一直在按时汇报进度,省厅也很关心。” 顾念申很自然地问:“省厅那边是谁来的电话?” “郁副厅长。”林思危道。然后观察顾念申的反应。 顾念申倒是很自然,点点头:“过两天我也要去一趟省城,到时候抽时间和郁副厅长见个面,你们这个厂子合资的事,到时候也少不得要请她过来的。” 林思危心中正盘算着要不要多问一句,那边顾淮已经期期艾艾开口了。 “爸,你过两天……要去省城?” “是啊,大概后天吧,我看一下工作安排,再跟郁副厅长联系一下,别扑个空。” 顾淮脸红红的:“你怎么去啊,火车?” “不啊,司机开车去。我要带些土特产过去送人。” “那……爸爸,能不能带我一起过去啊,我也去看个人。” 顾洽顿时扬起眉,满脸微笑看向顾淮。 第155章 办法 当然以顾淮的艰难, 他万万不敢说自己去省城是要见一个女医生。 顾淮说他正好要去省城看搞相同研究的高中同学,顺便进行一下学术交流。顾念申信以为真,说顾淮要是不赶时间的话, 可以两天后还是跟他的车一起回晋陵。至于住宿, 可以去晋陵驻省城办事处。 这真是解决了顾淮的后顾之忧,让他觉得要是没点儿成果, 都有点对不住这安排了。 林思危也有些察觉到顾淮的动向。小情侣之间没有秘密,之前顾洽跟她说过,在省军总时有位兜里装糖的唐医生, 跟顾淮相互之间有些好感,直到顾淮回了学校,两人还保持通信。 这年头, 保持通信本身就是一件暧昧的事。 顾淮突然说要去省城, 又是脸红成那样, 林思危就猜到, 他八成是去见唐医生。 又见顾洽朝自己挤眉弄眼, 这八成就变成了十成。 于是她端起酒杯:“敬小淮哥, 祝小淮哥一切顺利。” 顾洽揶揄她:“你这个, 敬得蹊跷哦。” “我懂,小淮哥也懂。小淮哥是不是?” 顾淮脸更红了,聪明如林思危, 一定是猜到了自己去省城的用意。而且自己那个大嘴巴弟弟肯定也把自己跟唐医生通信的事跟她说了, 哪里还瞒得过。 “懂的懂的,谢谢思危同学。”然后一饮而尽。 大概是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饮太快, 还把自己呛到,咳得晕头转向, 脸色已经红得快跟朱漆八仙桌一个颜色。 “哎哟你什么,谁跟你抢酒啊。”章秀琴恨恨地、用力地,拍着顾淮的背。 然后还要跟林思危诉苦:“薇薇你看,奶奶就是命苦。一家子全是男人,一个赛一个不省心。” “所以我把自己送给部队管,给奶奶省事。”顾洽打趣。 顾淮虽然咳嗽,却也想表明一下:“我……咳咳……我把自己送给……咳咳……送给学校管……咳咳。” 顾明德更是省事:“谁要你管,你哪天不管我,我去门口放两挂鞭炮。” “死老头子,你想翻天啊!”章秀琴提高嗓门。 眼看着大战又是一触即发。 顾念申呵呵笑道:“管我,管我。我就喜欢被妈管。”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23节 章秀琴这才转怒为喜:“亏得有念申。就算当了市领导,那也还是我章秀琴一手带大的儿子。” “顾叔叔真是情绪超级稳定啊。”林思危又端起酒杯,“敬敬顾叔叔。” 顾念申和她碰杯,小呡一口,问:“这又是什么新鲜的说法?” 这当然是后世的说法,但放在当下,他们也完全听得懂。 林思危笑道:“就是指一个人的情绪很稳定,不容易被外界左右。不管是一个家庭,还是一个团队,这样的人就是定海神针,能让大家不慌不乱,遇事迅速恢复平静。” “哦?听上去评价很高?”顾念申扬扬眉,脸上的笑意格外真诚。 他是真的高兴。自己工作那么忙,也没法每天回来陪伴父母,三个孩子一个在京城读书,一个在申城干事业,一个在南疆保家卫国,平常家里其实挺冷清的。 今天这样热热闹闹的场景,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再现。 这么一想,顾念申又有点伤感。 好在林思危向来有热情,有她在,顾念申想伤感也没时间。林思危察觉到顾念申有片刻低落,很自然地跟他说:“顾伯伯,我家阳川路的房子已经拿回来六间了。” “很好。”顾念申点点头,又有些抱歉,“不过我知道,原本胡家不止这些的。早些年都说,一个胡家宅,半条阳川路。市里面也帮胡家争取了,工作组反复核定好几次,有些房子已经拆除,有些房子卖给各家企业,产权归宿十分复杂。最终也是做了很多工作,把归属房管局的这部分房屋核定了。” 林思危笑道:“我知道顾伯伯一定也做了很多工作。这次核定了三十几间屋子呢,没有半条街,也有小半条街了,奶奶很感谢政府。况且我们也住不了这么多,我奶奶也问过房管局了,这些房子基本上还是由各企业出钱购买了使用权,现在产权回到了胡家,如果这些企业还想继续使用这些房子,我们可以委托房管局出租的。” 顾念申双眼一亮:“这是你奶奶的意思?” 其实是林思危的建议,当然她也是跟奶奶商量过的,奶奶觉得可行,她才敢来跟顾念申汇报。 于是林思危点头:“是奶奶的意思。她也听到街坊们聊天之间颇有些担忧,怕自己没地方安置,毕竟不是人人都能搬去花园新村的。” “正是难在这里。”顾念申道,“这最早搬走的二十多家,其实市里是补贴了不少的,而且也跟他们所在单位做了工作,让单位也承担了一部分,这样才能搬去花园新村。后面还有二十几套房,涉及上百户人家,财政上负担不起……” 顾明德一直在用心听,此时插嘴:“这没道理全让财政上负担。本来当时罚没的房产就是分给了各企业,这些企业是得了好处的。” 顾念申点点头:“是这样的。但这么多年,企业也用惯了,居民也住惯了,要企业再拿一大笔出来,把这些职工全部重新安置,也的确有相当困难。” 章秀琴也道:“说起来,这些房子当初由企业分给职工,有些职工怕都不在了,是子孙辈还在住着,让企业再贴钱给职工的子孙换房子,道理上也说不通啊。” 到底是见识过风浪的三位,你一言我一语,便将房屋腾退的困境说得明明白白,就连向来不问琐事的顾洽都听懂了。 顾洽总是万事薇薇最对。 “所以薇薇说得有道理。房子是收回来了,但房管局还是可以用,每年跟使用者收取租金。” 林思危竖起大拇指:“理解得非常透彻。” “那是,岳剑锋都说我,当年要是读书花点心思,我也可以去京城读大学。” “现在说这些还有屁用啊。”章秀琴损他。 老伴损了,顾明德就一定要帮,反调才是永恒。顾明德道:“怎么了,小洽去部队,一样为祖国做贡献。” 林思危捂嘴笑了一阵,又怕他们扯完,便继续道:“我们的想法,租金不能贵,否则街坊们会增加一大笔负担。房管局可以从房租中提取相当比例的管理费用,这个比例,还是由组织上研究决定。” 顾念申沉吟片刻:“我个人觉得,这个法子具有一定的可行性。办好了,就是个工作上的创新。现在市里面要面对的,也不止一个胡家,就我们鱼骨巷,也有好几户当年大家族的房子。有些已经没人了,有些在海外,联系过也明确表示不要了,就献给国家了,有一部分,后面也是要落实政策的。阳川路的胡家怎么操作,可以给后续提供一个范本。” 其实对于胡巧月和林思危来说,想出这样的解决方案,也是基于多方面考虑。 一是亲眼目睹了街坊们的局促和困难,他们当初都是企业里的分房,陆陆续续住到了这里,就算市里给他们安排到花园新村,要他们补差价或者再出一笔租金,他们也是断断拿不出来的。 二是她们祖孙二人也的确不需要这么多房子。但如果由她们去出租,这个工作相当繁琐,也容易引起和街坊们的矛盾与对立。不如还是让房管局出面,将事务性的工作由房管局处理,至于自己拿多少比例的租金,只要分配不是过分不合理,祖孙俩都可以接受。 众人讨论一番,都觉得这个方法是当下解决腾退问题最好的方案。 一高兴,又你敬我,我敬你,多喝了几口。 一顿晚饭吃得热闹又开心,一直到酒过三巡,终于结束,顾念申帮着章秀琴收拾残局,林思危也想帮忙,却被章秀琴赶出厨房。 眼见着快八点了,天色也完全黑了,林思危想起自己还有个重要任务。 她将顾淮叫到院子里,说:“小淮哥,我还想请你帮个忙。” 顾淮道:“没事,你说,只要我帮得上。” “你能去43号,把林家欢叫出来吗?” 顾淮一愣,随即想起林思危跟43号的恩恩怨怨,她去敲门的确也不合适。 “你要找她说话?”顾淮问。 “嗯。”林思危点头,“我总是不放心她。我听小洽哥说了,你跟了她两天,大病一场,真没想到这样麻烦你。” “倒也……还好。”顾淮推推眼镜,想起上一副眼镜就是这样牺牲的,不由有点后怕,“我是说,我还好,林家欢的确是不太好。我有时候在楼上看着,觉得林叔叔一家也不想带她去看病。” “就是这个原因。我跟你说实话,我想见林家欢,就是想问问她,愿不愿意去奶奶家,我们带她去看病。” 没想到顾淮兴奋起来:“真的吗?你们要有这个想法,那真是太好了。我这就去。” 才走了两步,又从院门口折回来,嘴里嘟囔:“我得找个理由。” 跑进屋,再出来时,手里多了一枝钢笔。 看来理由找到了。 第156章 喊人 林家欢毕业考试前一天, 顾淮奉命去43号打探,没想到打探业务不过关,被双胞胎姐妹俩撞个正着。当时顾淮急中生智, 说自己是来借钢笔, 林家欢就从自己文具盒里拿了一支钢笔给他。 多亏了这支钢笔,终于可以让顾淮理直气壮地走向43号。 虽然只有短短不到三十米, 却足够顾淮展开一系列的场景计算。 43号林家一共四个人,他要是敲门,林家欢出来开门的概率只有25%, 如果考虑到林家欢的病情,无论是家里其他人有意无意的照顾,还是自身对于外界的懒散, 都会近一步降低林家欢出来开门的概率。 那么, 极大概率出来的是另外三位。 如果仅仅说是还钢笔, 不管开门的是谁, 大可以让对方转交林家欢, 所以还得找个借口。 顾淮放缓脚步, 一边走一边想, 走到43号那扇被堵上的花窗下,终于被他想到了。 果然,开门的是刘玉秀。 符合他计算的高概率事件。 见门外竟然是顾淮, 刘玉秀很是意外。当然, 意外归意外,欢迎还是很欢迎的。 “小淮啊,有什么事?” “刘阿姨你好, 请问林家欢在吗?” “家欢?”刘玉秀更意外了。 顾淮和家欢有交集吗?怎么上门来找家欢?当然了,顾淮又是街坊, 又是顾副市长的儿子,还是在京城读书的大学霸,家欢要是能和顾淮多多来往,讨教讨教学习,刘玉秀求之不得。 于是她赶紧侧过身子:“家欢在家的,小淮你进屋呢。” “不用了,麻烦刘阿姨叫她出来一下吧。我是来还她钢笔的,顺便替我同学弟弟问问初三学习的事。”顾淮举起钢笔,他一路都捏在手里,都捏出汗来了。 “哦,好吧。我去喊她,你等下啊。” 刘玉秀也没多想,想着大概顾淮就是说几句话的事,转身进屋喊林家欢去了。 一听顾淮来找,林家欢心中一动,放下手中的书,向院子里走去。 林家乐却十分好奇,闪进父母卧室,将窗帘掀开小小一角,向院子里偷望。 “小淮哥。” “我来还钢笔,谢谢你。”顾淮将钢笔递过去,“墨水已经挤满了。” 林家欢接过钢笔,淡淡道:“小淮哥太客气了,不用谢的。” 顾淮紧张地心脏砰砰跳,虽然钢笔已经递了出去,两只手也没放手,不停地搓着,低声道:“我跟刘阿姨说,来还钢笔,顺便替同学弟弟问初三学习的事,回头刘阿姨要问,你就说是想来借笔记的。” “所以不是借笔记对吧。是别的事?”林家欢语气还是淡淡的,回话倒是很犀利。 “嗯。林思危在我家,她想见你。” 林家欢一愣,有片刻错愕,但很快回过神,大声道:“那我要回房间找一找,等下我把笔记给你送过去。” “好的,我回家等你。” 顾淮转身离开,听着院门在身后缓缓关上,不由心里有些沉重。 明明是这么聪明的林家欢啊,怎么就摊上这样的病呢,希望她去了奶奶家,能得到好的治疗,能继续读书,能考上大学,能有幸福的人生啊。 见顾淮一个人回来,顾洽急了:“不是去喊人的吗?” 顾淮道:“她说等会儿过来。” 林思危笑道:“这样好。否则就把小淮哥给绕进来了,她家人会说,是小淮哥把她叫走的。” “我们去楼上等,哥你在院子里等,等下家欢来了,你带她上楼。” 顾洽给安排得妥妥的,毕竟长辈眼皮子底下,有些事不方便说,还是得回避一些。 顾洽带林思危上到二楼。 上次来二楼,还是帮章秀琴翻被子,那时候没和顾洽确定关系,她也没好意思多打量。今天再次上楼,却是牵着顾洽的手上来,心情又是不一样。 顾洽开了灯,献宝似的:“怎么样,收拾得干净吧。” “是知道我来才收拾的呢,还是平常就这么干净?”林思危斜眼望他。 “切,我可是军人,自然是平常就……”顾洽一腔豪气,突然有点漏气,“平常在家就……稍稍差那么一丢丢。” “噗。”林思危捂嘴笑。 不过凭良心说,一个男生的房间能像眼前顾洽的房间这样,已经算是非常整洁。 靠窗一张书桌,叠放着几本书,从成色看,只是偶尔翻翻。这也能理解,毕竟顾洽不爱看书。 东边沿墙放着一张五斗柜和一顶大衣橱,都是最普通的样子。五斗柜上镶着半面镜子,放着茶缸、瓦罐和一只收录机。大衣橱的一扇门是全身镜,林思危跑过去好奇地照了照,发现这镜子异常平整,照起来一点都不变形。是件好物。 西边靠墙就是整个房间最显眼的家具,一张带着四根撑杆和三面档板的雕花木床,看得出是非常有年头有故事的一张床。 唯一能显出军人特质的,就是床上叠得方方正正宛若豆腐干的被子。 这辈子的林思危没见过军人的被子,但林总参加学校军训时不仅见过,还自己动手叠过,一时想起后世的生活,林思危有了些微的愣神。 顾洽以为林思危初来自己房间,有些不好意思,便揽着她肩,一起挤到大衣橱前:“怪不得都说咱俩般配,还真的很般配呢。” 镜子里的顾洽,高大英俊,穿着摘了肩章和领章的军装,一脸正气。镜子里的林思危,比顾洽矮一个头…… 等等,自己竟然比顾洽矮一个头的吗?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24节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这样照镜子啊,林思危举起手,比着自己的头顶,划出一条线,划到顾洽下巴。 “嗨,我怎么没觉得自己矮这么多呢,居然相差一个脑袋。” “才不矮!”顾洽斩钉截铁,“现在小姑娘流行穿高跟鞋了,这是留了高跟鞋的空间。” 然后还自我陶醉:“我还是第一次见到镜子里这么好看的两个人。薇薇,你见过没?” 虽然是个幼稚鬼,但不得不说,顾洽幼稚起来真的蛮可爱。 林思危当然是选择附和他:“我也是第一次见呢,晋陵城能排前三了吧。” “前二。”顾洽毫不犹豫。 “咦,居然不是第一?” “第一那是以后的我们。我家薇薇还小呢,还长身体呢,以后更好看。” 说得太得意,顾洽心神荡漾,忍不住在林思危额头亲了一下。 “咳咳。”门口传来顾淮的咳嗽声。 这家伙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时候出现,身后还跟着林家欢。 纵然大方如林思危,不免也有些脸红。好在顾洽脸皮超厚,恋恋不舍松开林思危,嚷嚷道:“哥,你怎么现在上楼都没脚步声了,练轻功了?” 被他一吵,刚刚有点暧昧的氛围,顿时烟消云散,林思危也回来神来。 “家欢,进来吧。”她笑着向林家欢招手。 林家欢也是头一回进顾洽的房间,多少也有些羞涩,低声道:“小洽哥,思危……” 她还是不太适应喊林思危姐姐。但一声“思危”,多少显得亲近了很多。 顾洽搬一张凳子过来,让她们在书桌边坐下,然后道:“你们在这儿说话,我去我哥房间。” 说着,给顾淮使了个眼色,二人退出房间,顾洽还细心地带上了门。 “大黄在我小姨家,现在看家护院可厉害了,你啥时候去看看啊?”林思危微笑着问,她选了个最走心的话题,让林家欢瞬间放下了戒备。 林家欢顿时有了些生气,嘴角都漾开了些:“我想去啊。可是我不认识呢。” 林思危歪着脑袋想了想:“我平常要上班,礼拜天可以。” “礼拜天……”林家欢心中默默一算,顿时又有些黯淡了,今天才礼拜二,好漫长。 “也很快的,几天么,很快就过去了。” 林家欢却叹息,低声道:“我的每一天都很慢。” 一双手覆上她的手,明明也是一双少女的手,和她一样,却比她的手温暖那么多。 林思危柔声道:“但你坚持考完了毕业考试,非常厉害。” 林家欢有些局促:“思危,我知道你很关心我。你还让小淮哥保护我,小淮哥为了保护我,都生病了。” “是的。我们都很关心你。都希望你能赶紧好起来。” “很难。”林家欢缓缓摇头,“我也尽力了,可是真的睡不着,心里很害怕。而且……而且好像有人知道我生病了。” 她的眼中已经蓄了泪水,正努力忍住。 对一个只有十六岁的小姑娘而已,既要和自己的病情抗争,还要和内心的恐惧抗争,林思危既同情又心疼。 “家欢,愿意来奶奶家住吗?不会让鱼骨巷的人知道,也不会让你的同学们知道,咱们悄悄地去看病。” “奶奶家?”林家欢像是找到了救命稻草,下意识反握住林思危的手,“我是愿意的,我想去看病,可是……可是……奶奶家住得下吗?” 她想起阳川路那个小小的二楼,仅有一个房间,去个客人都难以下脚。 林思危却笑道:“可以的。政府已经先行腾出六间房,我们拿了一间出来改造。” 她深深地望住林家欢:“奶奶给你留了一个房间。” 第157章 果然 奶奶为我留了个房间。 简简单单一句话, 对林家欢的杀伤力却是巨大的。 这不仅仅是一个房间。她长到十六岁,所有的东西都是一式两份,第一次有人独为她一个人准备点什么, 竟然是几乎没有见过面的、那个陌生的奶奶。 她的眼泪瞬间涌出, 止都止不住。 “我不想哭。我不想哭。”她嗫嚅着,无措地擦拭眼泪。 她真的不想哭, 她想高兴,可她真的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浑身都在发抖。 “没事。没事。”林思危轻声安慰着, 等着她渐渐平静下来。 半晌,林家欢终于止住眼泪,混乱的脑子也努力地清醒着:“思危, 你救过我的命, 两次, 我相信你。我愿意去奶奶家。可我不知道怎么跟家里说。” 林思危道:“这个倒不难。家欢, 别怪我说话难听啊。我相信, 只要你回家说, 市里已经给奶奶发还了六套房子, 你父母一定会上门。” “这话不难听。”林家欢轻轻叹口气。 父母在家为了房子和家产的事,不知道闹了多少回,而且林家欢很确定, 他们还离了婚。 林思危这话又哪里难听呢, 不过是残忍的事实罢了。 见她认可,林思危也松口气,道:“所以我必须确定, 你愿不愿意来。只要你愿意,奶奶会想办法把你接过来, 而且保证你爸妈同意。” 林家欢点点头:“好的。我明白了。我知道怎么做了,我等着你和奶奶来接我。” 说着,她站起身要回家。 林思危送她下楼,心里却想,怕是不用我和奶奶来接,你爸妈第一时间就会把你送过来。 顾洽和顾淮听到动静,从北房间出来,也跟她们一起下楼。 看到林家欢的眼睛有点红红的,顾淮就知道她又哭过,不禁问:“林家欢你没事吧。” “没事。”林家欢声音低低的,眼圈又红了。 吓得顾淮赶紧闭嘴,再也不敢多问一句,默默地将林家欢送出院外,很负责任地目送她回到43号。 顾念申从厨房出来,正好看到这一幕,不禁好奇地问:“刚刚好像是林家哪个双双来了?” 他也分不清林家欢林家乐,统称双双。 林思危正要解释,顾淮已经从院子里进屋,赶紧接过话头道:“是林家欢,我问她借初三的笔记,我同学帮他弟弟借的。” 说着,捧起桌上林家欢留下的几本笔记,一遛烟上了楼。生怕自己溜晚了,又要被盘问。 见天色不早,林思危也跟顾家人告辞。章秀琴依依不舍的,非要林思危答应以后常来,得到了肯定的答复,这才眉开眼笑。 顾念申倒是没客套,过几天胡巧英一行就要回去,他会代表市里给胡家践行,到时候肯定还会跟林思危见面。 他送林思危到门口,关照顾洽:“一定要送思危到家,看着她进家门啊。” 这还用关照嘛,你儿子恨不得一直在人家楼下站到天亮。 这边顾洽送林思危回家,那边林家欢已经在接受刘玉秀的盘问。 “怎么去了这么久啊?” “笔记上有些东西只有我看得懂,跟小淮哥交代了一下。” “他爷爷奶奶都在家的吧。” 林家欢顿时心里生出一种反感。她敏锐地察觉到,妈妈这问话有其他用意,好像要试探自己是不是跟顾淮孤男寡女相处了。 看来顾淮送她考试,又送她去医院的事,林家乐一定添油加醋说了什么。 但她习惯了不做反抗,虽然心里别扭,却也没表现出来,而是平静地回答:“他爷爷奶奶都在家,顾伯伯也在家。” 刘玉秀松了一口气,这应该就没啥不妥了,老人可能会老眼昏花,顾念申是非常清醒的。不然怎么当上副市长。 没想到,接下来林家欢的话,却让刘玉秀大吃一惊。 林家欢道:“听说奶奶拿到了六间房,已经打算搬进去了。” “什么?”刘玉秀一惊,不由冲到房门口,哐哐拍门,“林正清你出来!老太婆拿到房了你还在这儿当死人啊!” 自从刘金秀来闹了一通,闹穿了她小时候犯过病,林正清就跟她彻底翻脸了,这几天他们其实在冷战。 林正清正在房间里写材料,听到刘玉秀拍门,不耐烦地打开门,道:“又闹什么?这家里能有一会儿安静吗?” “安静个屁啊!老太婆拿到了六间房,你一根毛都没有。” “什么?”林正清的反应跟她一模一样。 “家欢刚刚去顾家听说的。你问家欢啊。” 林家欢去顾家送学习笔记,林正清也听说了,是躲在窗帘后偷看的林家乐告诉他的。但他压根就没当一回事,没想到居然带了这么劲爆的消息回来。 “家欢,是顾伯伯告诉你的?” 林家欢一紧张,脸色煞白,又摇摇欲坠起来。 “是,是顾……顾……”她说不出来了。 “是顾洽吧!”刘玉秀突然摇身一变大聪明,“巷子里早就在传了,顾洽和你的野种女儿在搞对象。你们胡家的种,还真的有本事哈。” 林正清不理会她的讥讽,问林家欢:('3('w`*)轻(灬 e灬)吻(*w*)最(* ̄3 ̄)╭甜(oeo)∫羽( 。-_-。)e`*)毛(*≧3)(e≦*)整(*  ̄3)(e ̄ *)理(ˊˋ*)“他跟你说,只有六间?不止啊,我们胡家当年有半条阳川路呢,就算不能全部拿回来,也不止六间的。” 这题林家欢会,林思危已经教过她怎么说。 林家欢道:“听说是趁着舅爷爷在,紧急腾退了六间出来。里头的人,市里都安排搬到花园新村去了,其他的还有多少我就不知道了。” 林正清顿时懂了。 这就太合理了,胡巧英千里迢迢回来,市里肯定要做点工作给他看啊,先行腾退六间,就是市里送的一分礼,也是给胡家的一个态度。 正好上回给林思危50万的事,也一直压在林正清心上,让他这两天觉都睡不好。 “知道了。你们谁都不要出去乱说,我会去跟奶奶核实。” … 林校长的确以实干闻名,第二天就独自去了阳川路,但敲了很久281号的门,也没人应答。 难道胡巧月还住在晋陵宾馆?她分了房子,不要回来照看的吗? 正要转身去晋陵宾馆找人,隔壁王婆婆听到敲门声,走出来看看,见竟然是林正清,便道:“你妈不在家。”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25节 “王婆婆你好,她要么还住晋陵宾馆?那我去宾馆找她。”林正清做出一副对胡巧月的行踪了如指掌的样子,不想让王婆婆看出他和母亲之间的生份。 虽然他知道,王婆婆大概率是知道他们生份的,但他还是想演一演。 只要他不承认,他们就不生份。 没想到王婆婆道:“没有的,这几天她回家住,她在修房子,这时间应该是出门给匠人买点心去了。” 修房子。 果然有房子到手了。 林正清假装不经意道:“哦,就是刚发还的那几间是吧。我也顺道去看看房子呢,看能不能帮上忙。呵呵,总要我妈一个人忙前忙后,你说我这儿子,真是不孝顺。对了,是哪几间啊?” 王婆婆果然上当,以为林正清早就知道家里发还了房子,还以为他是真的回来帮忙的,便向东指了指:“那边,260号到265号,六间,全搬走了,市里安排了花园新村呢,挑了他们了。” 语气中真是羡慕极了。 林正清心中一动,果然林家欢说的都是真的。暗叹自己还是脸皮不够厚,任打任骂也该天天来当孝子,哪至于现在还要拐着弯从顾洽那里得到消息。 “好的好的,谢谢婆婆,我这就过去。”说着,他顺手从车把上拿下一包桃酥,“这是我刚在副食品商店买的,给婆婆吃。” “哎哟,这怎么好意思。”王婆婆一边说着不好意思,一边接过了桃酥。 她可馋副食品商店的桃酥很久了,可惜自家儿子不争气,根本不给她买,她退休工资也低,舍不得买。至于女儿,倒是孝顺的,可惜…… 哎,王婆婆叹了口气,可惜人都不见了。就是人还在,也是个没钱的啊。 见林正清要走,王婆婆决定再为桃酥……哦不,再为林正清做点好事:“那个265号,你妈妈请了匠人在翻建265号。” “好的,谢谢婆婆。”林正清嘴上道着谢,人已经飞速上车,声音都飘远了。 265号其实离得不远,只骑出去一小段路,林正清就看到了261、263……然后就是一家洞开的大门,门口有工人在搅拌水泥。 不是这家,还能是哪家! 林正清停好车,走到屋子前,抬头打量着这套房子。 面宽比旁边两家都要宽些,一楼窗子已经拆掉,应该是太过破旧,要全部重新换窗,透过敞开的大门,一眼能望见一个宽大的天井。 这是前后两排房子,整整一进院落。 这么大的房子,胡巧月和林思危一老一少,都能在家翻跟头了吧。 一想到林家乐还时不时要挤到自己房间来睡觉,林正清就觉得,这么多年自己蜗居在鱼骨巷,终究是委屈了。 “林叔叔?” 一声招呼将他唤回现实,顾洽从屋子里走出来,惊讶地望着他。 第158章 上门 见到顾洽, 林正清就更确定,这就是胡家收回的房子。 林校长素来心脏强大,此刻他镇定自若, 将车停好, 也不拿车把上的其他东西,就那么在路边放着, 像是停在自家门口那样自然。 林正清笑道:“小洽啊,怎么是你?” 这老狐狸,明明知道顾洽和林思危的关系, 他就非要装作不知道。 顾洽却是心地坦荡:“胡奶奶屋子翻修,我闲着,过来帮忙打下手。” “呵, 到底是人民军队为人民, 小洽你还当上雷锋了啊。”林正清呵呵笑着, 自说自话绕过顾洽就进了屋。 临街一楼屋子里, 两位师傅正在加固原有的木楼梯。几块踩裂的木板已经拆下准备替换, 扶手连接处也加上了固定件。 林正清指着楼梯问:“师傅, 干嘛不直接拆了砌水泥楼梯啊?” 正在干活的师傅抬头看看他, 显然不认识他是谁,懒得搭理。 跟在一边的顾洽笑着解释:“是思危的意思。” 林正清皱了皱眉头,吐槽已到嘴边, 却又想到顾洽和林思危的关系, 想到自己此行的使命,生生将吐槽吞了回去,笑道:“她懂什么呀。水泥的牢固, 这房子都快八九十年,快一百年了吧, 木楼梯容易坏,走起来还吱嘎吱嘎响。咱们不都住这种房子嘛,应该深有体会啊。” 顾洽却道:“正因为这房子快百年了,思危说房子里的一切都有保护价值。不光这个木楼梯,还有房梁、柱子、窗户、门、包括屋檐上的砖雕,都是有纪念意义的物件,别看现在是拆了一部分,回头也是以整修为主,尽量保留原来的样子。” “小孩子,天真了。”林正清呵呵笑着,“我妈呢,我来跟我妈说,翻都翻了,一步到位。” “奶奶给师傅们买点心去了。”顾洽道。 他其实也知道林正清来者不善,但在胡巧月没回来之前,他也没法把林正清轰出去。故此心里想,横竖奶奶回来了,我按奶奶的指示行事,我保护着奶奶便是了。 林正清俨然主人,背着手细细视察。本来想上楼,但木楼梯拆除了一些,他稍一犹豫,转去了院子。 院子里加盖的那些高高矮矮的房子,第一天就全拆除了,第二天院墙也砌好了,现在正起柱子做围廊。 林正清站在院子里,望着头顶宽阔的一片天,心潮澎湃。 这院子有他鱼骨巷43号的院子三个大,即便围了一圈围廊,也还有三个大。看青石地砖上还有之前屋子留下的印迹,显然是刚拆的。 “这院子,之前没这么大吧?”他问。 “嗯。”顾洽点点头,“之前院子里加盖了好几间屋子,都住了人家。思危说,都恢复到以前胡家时候的模样,所以都拆了。” 货比货得扔,人比人得死,房比房……林正清想哭。 以前觉得鱼骨巷43号已经是非常像样,多少人羡慕他家老丈人有能力,弄来这么宽敞的房子,虽然院子小了些,但只住了他们一户人家,有客堂间,有厕所间,孩子也不用跟父母挤一个房间。 但现在林家欢和林家乐矛盾越来越激化,林家乐几乎不愿回自己房间,说林家欢整晚整晚不睡觉,有时候还自言自语,影响她休息。 林正清觉得,林家乐也影响他休息了。 最近教育局也在争取花园新村的公房,林正清早就开始走动了,如果局里能争取到,必定会分他一套。 他受够了天天晚上听刘玉秀和林家乐嘀嘀咕咕。 可是,阳川路265号,他们胡家的众多房子之一,看不顺眼的多余房间全拆了,只愁住不满,不愁住不下。 又转完了后排的主屋,听到门口传来胡巧月的说话声,林正清顿时激动起来:“我妈回来了!” “妈——”他迅速冲到门口,把师傅们惊到。 原来这文质彬彬的男人是主家儿子?那就是……那个漂亮小姑娘的爸? 什么?主家有儿子?漂亮小姑娘有爸? 还以为死了呐。 胡巧月挎了一篮子热腾腾的,正给师傅们分呢,听到里头传来动情的呼唤。 果然来了。这是一天都等不得啊。 她深深叹一口气,假装没听见,继续道:“今天买的青菜包,换换口味。你们要是吃腻了包子,跟我说啊,我给你们换别的。” 师傅们纷纷起身去洗手分包子,热热闹闹喊:“这么好吃的包子,吃一百天也不腻。” “妈。”林正清走进来,想要去接胡巧月手里的篮子,被胡巧月轻轻一闪身,他接了个空。 “妈,听说这边房子翻修,我过来看看能不能帮上忙。”林正清道。 胡巧月淡淡地:“不麻烦林校长了,有小洽帮我看着,放心的。” “妈……” “哎,别喊我妈,受不起。” 胡巧月转过身,刚刚还冷若冰霜的脸,顿时有了笑意,对洗完手过来的师傅们道,“买了十八个,够的吧。哎小岳呢,刚刚数人的时候他还在的。” 顾洽道:“哦,他别的工地有点事,先走了。” 包子分完,多了一个,所有师傅都以为多出来的一个会给胡奶奶突然冒出来的“儿子”,就连林正清也笑呵呵打算伸手接了。 没想到胡巧月道:“那剩下一个,我带回家给思危当明天的早饭。” 林正清有些讪讪,跟着说:“挺好的,思危爱吃包子。” 被胡巧月翻个白眼:“你知道?” 师傅们好奇地看着这个奇怪的中年男人,怎么叫胡奶奶妈,胡奶奶又不认呢?到底是不是儿子啊? 大户人家的关系都这么复杂的吗? 林正清倒也稳得住,笑道:“妈,我有话跟你说。” 胡巧月望他一眼:“去那边说吧。”她指指西边,显然是指281号。 “好嘞!”林正清兴奋起来,觉得今天胡巧月的态度好了很多,看来自己的孝心终于感天动地了啊。 “小洽麻烦你在这儿照顾着师傅们,我回家一趟。”胡巧月道。 这是也不要顾洽跟过去的意思。 林正清更高兴了,推上自行车,一边走还一边介绍:“妈,这都是给你买的。知道你挑,特意去韶山副食品商店买的,全是上海的点心。” 胡巧月冷冷的:“我没那么挑,你别拿进来,拿来多少,我扔都出去。” 林正清心中一个咯噔,想起那两罐从窗口扔出来的奶粉,莫名心疼。 但转念一想,都半条街的大房人家了,两罐奶粉算什么啊。 算了,大丈夫能屈能伸,她不让拿,就不拿呗,总有一天她会收下我的一片孝心。 来到281号楼上,胡巧月也没招呼林正清,自顾自坐下,是她惯常坐的窗前的那张藤椅。 “妈,我刚刚看了265号的房子,您是翻修了打算过去住了?” “嗯。” 林正清堆起一脸的惭愧:“的确这里是太小了,您和思危两个人挤一个小房间,也是委屈。是我这个当儿子的不好,没本事让您住大房子……” 胡巧月听得一阵恶寒,不由露出嫌弃的表情。 林正清相当会察言观色,立即打住,换了一副笑脸:“一切都过去了,好在政府落实了政策,往后您想住多大住多大。” 胡巧月道:“看来你已经知道胡家落实政策了。那就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也不用住多大,就我跟思危两个人,一个265号足够了。其他的房子我都给房管局处理了。” “啊?”林正清惊呼出声,“您都给退回去了?” “这你就不用管了。” 林正清一想,此处不宜逼问,是不是真退回去了,回头找人一打听就知道了。于是又从笑脸换上一副关切的样子:“妈,刚刚我看了265号的房子,既然都翻修了,那些老的木头物件就别用了,全换新的,楼梯用水泥砌,窗子换……” “打住。别说我不爱听的话。”胡巧月道,“我自己的房子,想怎么修就怎么修。你到底有什么事,赶紧说,别等会儿思危回来,又给你打出去。” 见胡巧月油盐不进,林正清咬咬牙,心一横,道:“好,那我就直说了吧。”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26节 “噗通”一声,他竟然给胡巧月跪下了:“妈,我郑重地向你道歉,不管你接不接受,我都要向你道歉,不该跟您断绝关系,不该这么多年对您不闻不问,我不是人!” “呵。”胡巧月冷笑,“是知道胡家有房子有财产了,后悔了是吧。” 林正清一脸悔恨:“我后不后悔也不重要了。妈,就算在您眼里我不是人,不配当您儿子,家欢和家乐总是您的亲孙女,她们没有对不起您啊。” 来了,终于来了。 胡巧月缓缓地:“那怎么不带她们来跪啊?” “只要您同意,我立刻带她们来跪!”林正清带着哭腔,“人都有尊严的,我堂堂一个校长,跪在这儿求您原谅,我也有苦衷。我鱼骨巷那个家,您是没去过,太小了,真的,要不是当时实在住不下思危,我也不会厚着脸皮求您收留她……” “呵。”胡巧月冷哼一声,未置可否。 林正清又道:“现在两个孩子都长大了,我对不起您,我不配住您的房子,但孩子没有对不起您,能不能……” “能。”胡巧月又打断他。 第159章 翻建 “真的吗?”林正清又惊又喜。 他还以为会费很多口舌, 演很多戏,没想到,刚刚开始哭, 胡巧月就答应了? “妈, 亲妈,您太好了。您也知道的, 家欢和家乐都要上高中了,她们成绩都很好的,过几天就要放榜, 以她们的成绩肯定去我学校,离您这儿也近,上学多方便啊。 “您看思危这孩子来了, 您也热闹多了, 也有人照应了对吧。以后家欢和家乐来了, 您这儿就更热闹了, 也让您享受天伦之乐。” 林正清说得天花乱坠, 胡巧月心里平静如水。 等他发挥到位, 胡巧月道:“两个, 不行。我只接受一个。” “啊?” 胡巧月又道:“房子你也看到了,就那样,该拆的全拆了, 我本来只就留了三个房间, 我一个,思危一个,还有一间客房, 万一来客人住。” “家欢和家乐可以住一个房间。” “我只接受家欢。” “为什么?” “家乐上次说,送来的苹果就当喂狗, 是不是?”胡巧月有些微微的笑意。 可这笑意一点儿都不和煦,甚至有一丝寒意。 林正清这才想起来,去年听说阳川路要拆迁,自己带着全家过来拜访,结果被林思危一顿挑拨,不欢而散。走的时候林家乐的确说了一句“谁稀罕,就当喂狗”。 这就尴尬了。林正清赶紧解释:“这是小孩子的气话……” “我记仇。不能跟骂我是狗的孩子在同一个户口本。”胡巧月看他一眼,“你自己决定吧,如果不行,那就都不要来了。” 林正清心中一动。既然这样,先把林家欢弄上这边的户口本,也比一个都过不来好。何况林家欢现在身体不好,到时候等她住过来,自己就可以借口关心孩子,多走动走动,不信拉不近关系。 “行。行。就家欢。”他点头答应。 胡巧月又道:“丑话说在前头,我只是接受家欢,不接受你们其他几个,别在我面前出现,不欢迎。” “啊……这,总不能说家欢过来,就跟我们生份了吧?” “随你,那就家欢也别过来了。” “不不不,就按您说的办。”林正清豁出去了,先把林家欢弄上户口本是头等大事。 这次他学乖了,怕又在家里闹得鸡犬不宁,找了个机会把刘玉秀叫到巷子外面,跟她说了。 刘玉秀跟他冷战多日,原本不想给好脸色,却没想到林正清竟然把胡巧月说动,同意让林家欢过去住,还能把户口也迁过去,刘玉秀觉得,林正清还算是一条可以抱住的大腿。 “为什么只有家欢,你不把家乐也争取过去?”她还是心有不甘。 “当然争取了。可是老太婆记仇,上次家乐骂她是狗,她怎么也不肯让家乐上户口本。” “死老太婆。”刘玉秀咬咬唇,“算了,家欢去了,分家产就有家欢一份,总比一点没有好。” 林正清道:“我怕家乐到时候要闹,你先别跟她说。等那边房子翻修好了,我把家欢送过去,你再跟她讲。” 刘玉秀翻个白眼:“真当自己香饽饽了,要不是冲着房子,谁稀罕跟老太婆住。” … 时间过得飞快,胡巧英一家的归国探亲,转眼就到了尾声。 这次探亲可谓收获满满,不仅对胡巧英的身份进行了平反,胡家的财产发还工作也正式开启,还确定了晋陵第一家外商合资企业的成立。 临走前,他们来到阳川路,看胡巧月家的翻建进度。 成海青也来了。 之前胡巧英总觉得成海青来晋陵找亲戚是有事,后来总算弄清楚,是过来借钱。成海青那个特别能挣工分的孙子生病了,乡下卫生院看不好,想来晋陵的医院看病,但凑不上医药费。 胡巧英差点当场就生气了,说成海青嘴上叫着“巧英少爷”,心里根本没把他当一家人。 于是他拜托侨办这边联系了晋陵的医院,安排成海青孙子过来看病,又垫付了医药费。 一来晋陵才知道,乡下卫生院一直看不好的毛病,其实是一种比较少见的过敏,也亏得他孙子平时体格强壮,才撑了这么久。 现在病情已经有了明显好转,再进行一次检查后就可以出院回家,成海青心里这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众人一起来到阳川路265号。 这里跟数日前相比,堪称改头换面。外墙已全部重新粉刷,原来的大门和临街窗户都有精美的雕花,已由市里委派专业人士进行修复、正在重新安装。 胡巧英站在客厅里,感叹:“我记得,这栋房子以前是咱家的当铺吧?” 胡巧月点头,走到楼梯边:“这里以前是柜面,外头终年下了一半的帘子,我那时候常想,这暗乎乎的,里头收东西也看得清楚?” 胡巧英笑道:“所以说你就没来店里帮过忙,掌柜的收东西,哪能靠屋里这点光啊。门口的帘子是替人遮掩的,凡是来当东西,多半是家中窘迫,不得已才进到这里。” “后来我就知道了。”胡巧月幽幽的。 后来她知道了很多事情,又何止当铺这一桩。 “以前我陪巧英少爷回来,在这当铺楼上住过一阵,好几次见到掌柜轰人出去。我还奇怪,怎么上门的好货也不收的,后来掌柜说那些东西是哪家的不肖子孙偷偷拿出来卖的,主家有规矩,这种货断断不能收。我就知道,这当铺也讲良心的。” 成海青在村里过了大半辈子,此时也想起当初短暂的陪读经历,虽只短短数年,在他的记忆中却比大半辈子都刻骨铭心。 老一辈在追今抚昔,丁翰文却一直跟着林思危。听说这些旧门旧窗户旧楼梯,都是在林思危的建议下保留,丁翰文很是意外。 “你不喜欢新房子吗?”他问。 林思危道:“当然喜欢。” “那为什么不拆了重新造新的?” “造新的可以直接另外找地方,这些老城区、老建筑,以后都会是宝贝,能留还是要留着。” 顾洽自然也跟得很紧,绝不让丁翰文一人独美。顾洽适时插话道:“就是啊,思危说得对。你们外国不也是这样嘛,什么巴黎、什么伦敦,都很旧的,要住新的,那就造新城嘛。” 看来最近没少恶补,林思危丢过去一个鼓励的眼神。 丁翰文嘿嘿笑了:“顾洽说得有道理。” 这些天他也见过顾洽几次,彼此有些熟悉了。加上顾洽算是他回国难得遇见的同龄人,交流便也更多一些。 不过顾洽很警惕,毕竟丁翰文长着一张外国人的脸,他一个解放军叔叔还是不宜跟外国人走得太近。 “有机会真想邀请你们去m国玩。和这里不一样,完全不一样。”丁翰文道。 顾洽好奇:“那你觉得哪里好?” 明知道这话问得坑,丁翰文还是认真想了想:“我是老实人……” 话音未落,顾洽就噗地笑出声。 “这叫‘老实讲’,哈哈。” 丁翰文自己也乐了:“一样的意思,一样的意思。老实讲,m国更先进,生活更方便,但是,我们这里有一种……种子要发芽的感觉。” 他努力地在自己的中文词汇库里寻找着合适的表达。 “万物生长,生机勃勃。” 林思危一字一顿,却说得无比坚定。 “对的,就是这样!我们这里,给我一种生长的感觉,会生长得非常快,会变得非常美。” 丁翰文带着一种即将离别的深情,却格外真诚。 “很多人会因为变化快,把旧东西全部扔掉,我表妹,林思危,却懂得保留历史的美感,我表妹,林思危,了不起。” 这是顾洽听到的最生硬的夸赞,也是顾洽听过的最贴切的夸赞。 一时间,他对丁翰文也刮目相看。 林思危被他夸得有点不好意思起来,眨眨眼道:“那就别忘了我拜托的事,以后等我们国家、我们晋陵都变成像你说的那样非常美好,也会有你一份功劳。” 丁翰文又抛了个迷死人的媚眼:“放心,表妹,一言为定。” 这就是哑谜了,顾洽挠挠头,低声问林思危:“你们在说什么?” 林思危笑道:“我拜托他在北美帮我留意优质大麦,以后我们厂要用。” “啧啧,一下子就用上进口原料啦。”顾洽感叹。 “当然,我们的目标,就是生产高端啤酒。” 林思危满脸憧憬,顾洽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这样的薇薇实在很迷人。 “思危,过来,舅爷爷有话跟你说。”胡巧月喊她。 林思危赶紧过去,加入长辈队伍。 “舅爷爷找我有事?”林思危问。 胡巧英点点头:“听你奶奶说,这房子的翻建方案是你定的,舅爷爷很喜欢。” “舅奶奶也很喜欢。”庄音蓉也在旁笑着点头。 胡巧英又道:“上午,收缴的字画也清理出来了一部分,我和你奶奶去核对签字了,都是当年我们胡家收藏的字画,有不少就是这当铺里缴去的,当然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还有当年的十分之一。也不重要了。” 他目光炯炯地看着林思危,林思然突然觉得,长辈们应该又有了重要决定。 第160章 告别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27节 林思危坦然一笑:“舅爷爷有什么话可以直说。” 胡巧英点点头, 略一思忖,道:“今后不管你奶奶打算如何处置这批字画,你都听她的, 帮助她完成心愿就好。” 或许是人多, 或许是现场嘈杂,他还是没有说得太透。但在场的顾洽、胡幸之、丁翰文都听到了, 都饶有兴致地看着林思危。 林思危郑重点头:“放心吧舅爷爷,我一定会做到。” 胡巧英深深地望着她:“你只记住,你奶奶总是在为你着想。” “嗯。” 林思危转头望向奶奶, 胡巧月正脸色平静望着她,双目清澈,不带一丝欲望和波澜。 奶奶年轻时就是这样沉静的姑娘吧, 林思危想。 … 晚上, 她们回到281号住。 265号的翻建速度飞快, 大致雏形已成, 后头再等门窗都按好, 油漆干透, 随后家具进场, 就可以正式搬过去居住。 也意味着,她们住在281号的日子也屈指可数了。 “我跟你一个房间都住惯了,回头真分了房, 我都要觉得冷清了。”胡巧月道。 林思危安慰她:“那我还是赖你房间不走呗。” “那还是不要。我们思危大姑娘, 都有对象了,不能再跟老太婆挤一个房间,不方便。” 林思危一下子听出奶奶的揶揄。奶奶可极少在谈恋爱的事情上开她的玩笑, 不由林思危心中一动,想起顾洽来。 后天胡巧英他们回国, 大后天顾洽启程。 欢聚的日子总是短暂得很,转眼又是天南地北,甚至地球两端去了。 “后天舅爷爷他们就要回去了,明晚市里给他们践行,咱们大概还是要住晋陵宾馆去的。”林思危道。 “嗯,明晚我和大哥说说话。”胡巧月语气略有些惆怅,“其实这些天说了太多太多的话,也不着急这一晚上了。可是我们这个年纪,是见一面少一面了。” “奶奶别这么说,现在来往方便了,他们可以回来,我们也可以过去探亲啊,肯定不久的将来就能见面。” 林思危知道自己说什么都很难安慰到处于离别愁绪中的奶奶,便与她一起坐在床头,轻声细语,尽量转移些话题。 “奶奶,今天舅爷爷是不是话中有话啊?”林思危问,“奶奶打算怎么处置那些归还的字画?是有主意了吧。” “瞒不过你啊。”胡巧月终于有了些笑意,“一共四十多卷吧,都是名家字画,我打算都捐给晋陵市博物馆。” 说完,她看望着林思危,等待她惊讶或是反对。 没想到林思危笑道:“跟我猜的一样。” “哦?你不反对?” “不反对,甚至很支持。”林思危道,“其实收藏字画很贵功夫的,也要有条件,温度,湿度,都会影响字画,咱们家肯定是不如博物馆条件好。” 胡巧月松一口气:“思危你考虑得很周到,心胸也宽大,是奶奶小瞧你了。” 林思危抱住胡巧月,撒娇道:“奶奶才不会小瞧我,奶奶只是懂得人心罢了。我肯定也心疼的啊,四十几幅名家字画,还都是解放前的,随便让舅爷爷带一幅去拍卖行,都是天价,我当然也心动的嘛。不过,我答应了舅爷爷,这事要听奶奶的。我只管帮你办手续。” 胡巧月宠溺地在她额头上弹了弹:“就知道我们思危最坦荡,私心敢承认,公义也不落下。其实啊,我是觉得,这些字画要被人欣赏才有价值,放咱们家,就咱俩欣赏,反而是委屈了它们。去博物馆,他们才会成为整个晋陵的宝贝,而不是我一个人的宝贝。” “奶奶说得真好,奶奶才是真心爱字画、懂字画的人。” 林思危完全不是夸张。越是跟奶奶相处,她越能感觉到奶奶身体中蕴藏的能量。这能量来自于心灵,跟体格、年龄、精力等等毫无关系。 胡巧月揽住林思危,任她的脑袋乖巧地抵住自己的下巴,幽幽道:“奶奶也有私心的。 “这些字画,能买你平安。” 林思危心中剧震,顿时想起白天胡巧英说的——“你只记住,你奶奶总是在为你着想”,原来是这个意思。 胡家的家产发还这么多,在晋陵的历史上还是第一次,这年头大家都清贫,一老一少两个女人骤然富裕,很容易引起红眼和非议。 能保富裕的胡家平安的,只有政府。 那些捐出去的字画,固然是胡巧月为了字画本身可以具有更高的社会价值,但真细究,她也有私心。 往后的日子里,市里的领导会变,市里的政策也有可能会变,不变的,是胡家捐出去的那些东西,这是贡献。不管她胡巧月是不是在世,胡家的后人——目前唯一被认可的林思危,都将是市里的功臣。 林思危这才明白,奶奶为了自己,到底深谋远虑到了什么程度。 当年母亲的怀抱已然遥远,又隔了一世,林思危已有些淡忘,唯奶奶的这份全心全意,让此刻的林思危感受到一种至爱,很难形容,像是戳到她的心尖上,鼻子是酸的,眼泪是忍不住的。 但,她不想让奶奶伤感,只得将脑袋埋在奶奶瘦骨嶙峋的肩窝里,悄悄用奶奶的衣领子,蹭掉了自己的泪。 … 终于到了要和胡巧英一家告别的日子。 市里的践行宴会就安排在晋陵宾馆,顾念申作为市领导代表出席,说起晋陵市第一家外商投资企业,大家都心潮澎湃。 胡巧英也多喝了几口,却没急着回房间,而是叫胡幸之母子俩陪庄音蓉和胡巧月先回房间,自己喊了林思危在宾馆的小花园里走一走,散散酒气。 林思危却知道,胡巧英并没有喝醉。 他虽然已有七十多岁,但他的精神状态相比同龄人可谓遥遥领先。 “思危,你奶奶跟你说了字画的事吧?” “是的舅爷爷。” “你怎么看?” “我支持。”林思危知道,再多的表述,也不如“支持”两个字来得简单有力。 胡巧英点点头:“还是你奶奶了解你。我还担心你会有想法,你奶奶说不至于,她最困难的时候,三个孙女儿,只有你愿意喊她一声奶奶。她不认你,你也还是一次一次上门,她说你不是那样的人。” 林思危笑道:“舅爷爷,没人不对财富动心的。胡家发还家产,我一样开心得心里打起小算盘,算算到底能发还多少。不过,人不能贪得无厌,月满则溢的道理我还是懂的。” “是这个道理。你肯这么说,比你喊一些大道理口号要实在多了。” 胡巧英停下脚步,深深地望着林思危:“孩子,我的妹妹,拜托给你了。” 林思危突然察觉到一种深刻的责任,没来由的。 “舅爷爷,您放心吧,她不止是你的妹妹,她更是我的奶奶。” 胡巧英又点点头。这一次,他点得缓慢而沉重:“有什么需要,写信告诉我们。或许不久的将来,你也能带着奶奶来m国玩。” “我相信一定可以,我也会想办法带奶奶去办手续。” 胡巧英道:“思危,不瞒你说,这次本来我是要带巧月一起走的。你知道的,我们兄妹有三个,你还有个小舅爷爷,不过他一直没成家,去世得也早,没留下后代,原本我是想,只剩了我们兄妹二人,应该团聚在一起,过完人生最后这些年……” 林思危挑挑眉,她完全不知道这些,甚至没有听奶奶透露过一星半点。 她凝神屏气,听胡巧英说下文。 “不过,巧月不肯走。她说她有家了,有孙女儿。她离不开孙女儿。她说,孙女儿在这世上只得她一个亲人了,比她孤单。她好歹还有异国他乡的兄长还能想念,孙女儿却无人可以想念,所以她不肯跟我走。” 黑暗中,林思危默默流下泪来。 她从来都不知道这些,是的,她也是自私的,她要和奶奶一起,奶奶一定长命百岁,奶奶要看着她长大,看着她成熟,看着她变老,看着她事业有成,看着她家庭幸福。 不,奶奶就是她家庭幸福的一部分。 “舅爷爷。谢谢你跟我说这些。” 胡巧英伸出右手:“来,记住我们的承诺。” 林思危也伸出右手,一老一少,两只手紧紧相握。 … 第二日一早,侨办的考斯特早早地停在晋陵宾馆门口,胡巧英、庄音蓉、胡幸之、丁翰文,他们与送行的人一一拥抱告别。 和相见那天一样,胡巧月一身鲜亮的旗袍,腰杆挺得直直的。 只在拥抱的那一刻落下泪来。 “会再见的。就在不远的将来。” “一定会再见的。” 气氛有些感伤之际,丁翰文操着他不太娴熟的普通话大声道:“很快会再见的,表妹还要进口大麦呢。表妹做我们贸易公司的生意,好表妹。” 感伤顿时烟消云散,大伙儿哈哈大笑起来。 林思危也和丁翰文拥抱。丁翰文趁机低语:“表妹,你要看住顾洽那个臭小子,我看到街上的小姑娘总偷看他。” “哈哈,应该是他要看住我才对。”林思危也低声调侃,并问出那个埋藏在心中许久的疑问,“表哥,最后一个问题,你为什么姓丁?” 他父亲外国人,怎么也不可能姓丁,他就算起中文名,也该跟母姓。 谁想到丁翰文嘿嘿一笑,耳语道:“因为丁笔划最少,我喜欢这个。” 原来真相一点也不狗血,林思危忍俊不禁,咯咯笑起来。 第161章 电影 一场轰轰烈烈的探亲。 于市政府层面, 成果丰硕,迎回了被平反的老革命,拉来了晋陵第一笔外商投资, 解决了胡家历史问题。 于胡家而言, 是数十年的思念之苦,是彼此确定安好的欣慰, 是名望的回归,是命运的补偿,从此终于可以昂首走在晋陵的街巷。 胡巧英一家转道申城, 坐上国际航班,飞回m国,留在晋陵的胡家祖孙俩, 要面对全新的生活。 林思危暂时还没时间梳理这些。 于林思危而言, 另一场离别接踵而至。 明天就要出发的顾洽, 今天还忙碌在265号的工地上。林思危和胡巧月送行结束, 也回到了阳川路, 第一时间就来了265号。 “后面好多收尾的活儿, 我都不能再盯了, 后头就要辛苦奶奶。”顾洽从屋里钻出来,一头的灰。 把个胡巧月都看心疼了,赶紧掏出手绢给他擦。 “怎么弄了一头灰, 还以为你钻灶膛去了。” 顾洽呵呵笑:“我上楼打扫了一下。后头奶奶你在这儿就不灰了。灰了不好, 你会咳嗽的。” 这下好了,不止林思危舍不得顾洽走,奶奶也要舍不得了。 不过, 胡巧月是最识趣的奶奶。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28节 她挥手:“我现在闲着了,我在这儿看工地就行了, 也正好和师傅们说说话。你和思危玩去吧。” “玩?去哪儿玩啊。”林思危很有点不解风情。 “随便去哪儿玩,别在我跟前杵着。”胡巧月恨铁不成钢,跺脚道,“人家顾洽明天就要回部队了,你还在这儿陪我老太婆干什么,快走快走。” 林思危这才明白,奶奶是留空间给他们说悄悄话。 她实在是……不怎么会说悄悄话的。林总发表高见,比谈恋爱要厉害多了。 好在顾洽同志脸皮厚,他立刻拉上林思危小手,跟胡巧月道:“那必须听奶奶的话,走,我们玩去。对了奶奶你想吃什么,回头我们给您带回来。” 瞧瞧,关键时刻,顾洽同志就是想得比你周到。 胡巧月想了想:“倒是想吃三鲜馄饨店的馄饨了,要不给我带点回来吧。买生的啊,回来我自己下。” 二人得令,欢欢喜喜地出了门。 “想不想看电影?”顾洽问。 林思危这才发现,自己来到晋陵大半年,居然都没看过一场电影。 不,严格来说,是她来到这个年代,就没看过电影。 突然无限好奇,林思危欣喜点头:“想看!” 二人立刻去了最近的和平电影院,还真赶上电影二十分钟后就开演,别看现在应该是上班时间,电影院售票处排队买票的人还不少。 售票处是个小窗口,窗口上挂着一块黑板,写着当天要上映的电影场次。 林思危这才发现,马上就要开演的这场电影,赫赫有名。 《火烧圆明园》。 一想到其中的女主角在其后的数十年浮浮沉沉,在华国影史上写下一段传奇经历,甚至她的诸多故事早已突破了电影的界限,成为社会话题,林思危心中很是激动。 这就是生命力,奔腾不息,无惧岁月。 而今天,自己居然能有幸,重新回到这个历史时刻,见证一个名女人最辉煌的时代。 顾洽不知道林思危心中的奔腾,他只想着,明天就要和心爱的薇薇分别,今天一定要让她开开心心度过,给自己,给薇薇,一个值得记念的别离。 他也知道女主角的一些故事,当叶赫那拉氏在银幕上出现,神采飞扬,顾洽低声道:“薇薇,你喜欢她吗?我们很多战友都喜欢她。” 林思危很实在:“不能说喜欢,但佩服。她很坚韧。” “哦?” “有没有觉得,她有一种很倔强的、永不服输的精气神?” 顾洽点点头。的确有,不光这部电影里有,她在其他电影里,也是永远都掩饰不住的那股子劲头。 “这么说来,她也像太阳花。”顾洽道。 他知道奶奶在自己房间的窗前种那盆太阳花,就是冲着“死不了”的兆头。后来林思危也种在了阳川路,那也是为自己祈福。 现在他终于在一个女演员的脸上,看着了“死不了”三个字。 一时间,太阳花便有了具像。 … 第二日,林思危没有去车站送顾洽。 她知道去送的人会很多,顾家的人应该都会去,她有点担心以顾洽的性格,会在绿皮车前上演一出“离别的车站”,她的确是顾洽的“薇薇”,但不太好意思当众表演“依萍”。 不过林思危昨晚回家,立刻就写了一封信,第二天一大早就投进了阳川路上的邮筒。 她要给顾洽一个惊喜,看看顾洽和她的信,哪一个先到驻地。 265号已经正式翻建结束,胡巧月和岳剑锋一结账,直呼这孩子真不坑人,价格比外面请乡下小工还便宜。 岳剑锋说:“早就说了,一定只收奶奶成本价的。怎么样,这房子造的,奶奶满意吗?” 胡巧月环顾四周,当然是满意的。 这里不再是胡氏当铺,这里是阳川路265号,胡巧月的新家。 找了星期天,胡巧月和林思危一起去了一趟城里新开的家俱城,听说是晋陵一个木匠开的,家俱做得很新潮漂亮。 不过,林思危的意思,倒也不用过于新潮,那样会跟尽量保留了原样的屋子不太搭,于是挑选家俱时,还是以古朴典雅为主,当然也赶了一下时髦,比如,在主屋一楼的客厅里放了两张沙发。 经过祖孙俩的巧手布置,新家既古色古香,又方便生活。尤其是在主屋,一楼二楼都辟出一个角,造了最最时新的卫生间。 岳剑锋一直感叹,说他接的私活里,装抽水马桶的不超过三家,265号就是其中一家。 一切准备就绪,林思危和胡巧月收拾了衣服细软,正式搬到265号居住。 是时候通知鱼骨巷了。 不对,根本不需要通知。林正清已经第一时间知道了。 尊敬的林校长为什么第一时间就知道祖孙俩搬家,胡巧月不得而知。但她猜都能猜到,就算自己不让他进门,也不会耽误他每天远远地经过,目测265号的翻建进度,并且根据晚上的开灯情况,判断祖孙俩有没有搬家。 反正,林思危住到265号的第二天,林正清就来了。 “我这就送家欢过来?”林正清在门外问。 没办法,胡巧月不让他进门。说这里让林家欢住过来的条件之一。如果他不请自来,胡巧月就会立刻把林家欢送回去。 林正清知道,胡巧月说到做到。 所以他只能隔着门,羡慕地望着宽阔的新房子,嗯,在门外看看。 “家欢住哪个房间啊?”他又问。 胡巧月冷冷地:“你叫她来就是了,房间我自会安排。” 说完,就关上了门。 这晦气儿子……不,这晦气的林校长,真是看一眼都嫌多。 晚上,鱼骨巷爆发了惊天大战。 林家乐一听,林家欢要搬到阳川路去住,当场就炸了。她尖叫:“为什么?为什么?要去也要两个人一起啊!我们从小就是一模一样,什么都要平分的!” 刘玉秀早已经知道,也料到林家乐会是这样的反应,赶紧劝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奶奶的脾气,老糊涂,还固执,她只肯接受一个人,我们能有什么办法啊。” “那就我去啊!”林家乐理所当然。 “你在家陪爸爸妈妈不好吗?”刘玉秀道。 林家乐一愣,她再疯也知道不该这么说,但她随即就反应过来:“又不是去了阳川路我就不是你们的女儿了。又不影响的,我多一个奶奶不好吗?” 林正清没办法,只好说:“是奶奶指名要家欢过去。谁让你当时骂她是狗。” “她老糊涂了吧,我都没见过她几次,我什么时候骂她是狗了?” 林正清看着林家乐的样子,也有点头疼,但要不明说,林家乐会闹个没完。于是他道:“就那次,我和你妈,带你们俩一起去看奶奶,当时林思危在,闹得有点不愉快,走的时候不是把苹果留下了嘛,你说,就当喂狗,奶奶听到了……” “别一口一个奶奶,她不接受家乐过去住,叫她老太婆都是客气的。”刘玉秀翻着白眼。 又对林家乐道:“家乐,别往心里去。你没错,是那个老太婆心眼太小。” “哇——”林家乐突然就哭了出来,“我也不是故意的,为什么她要这么对我。爸爸你偏心,你就是偏心!” 林正清哭笑不得:“我哪里偏心了?我可一直争取说要让你们俩都过去的。” 林家乐哭道:“你为什么不跟老太婆说,骂她的是家欢,根本不是家乐啊。呜呜呜,你就是不说,她明明分不清的,她又没见过我们几面,是你,都是你!” 这顿指责,真是没来由。搞得刘玉秀都有点无语。 “家乐,别这么说。家欢过去,也是为我们打个前哨的,早晚我们都过去。” “呜呜呜,我不愿意。凭什么啊,老太婆那么有钱,她一定会先给家欢的,呜呜呜。” 第162章 上门 明天就是毕业考试出成绩的日子。 原本林正清打算等出了成绩, 家里给两孩子庆祝一下,再把林家欢送到阳川路去。 但没想到林家乐又哭又闹,不仅摔了门, 还把林正清卧室的台灯也砸坏了。 刘玉秀进屋劝, 只听林家乐说:“你可答应的,你们是大人, 不能说谎,我不管,我就不能吃亏, 呜呜呜……” 可能是刘玉秀应允了绝不让她吃亏,过了一会儿,屋里的哭闹声渐渐小了, 刘玉秀这才叹着气出来, 一眼望见站在房间门口的林家欢。 林家乐闹这么大一场, 林家欢一直没说话, 她像做错了事一般, 就那样无措地站着, 没人知道她内心多么难过。 她只觉得自己又要支持不住了。 明明她才是病人, 却没人觉得她需要安慰。 刘玉秀深深地望她一眼,走过来,拉住她的手:“家欢, 妈妈知道你受委屈了。家乐就是那样的脾气, 你是姐姐,不和她计较啊。” 林家欢点点头。 从小父母就这样说,你是姐姐, 你不能计较,她是妹妹, 你让让她。 我也只有十六岁,我和她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我只是早出来半小时啊,我又天生比她强多少呢? 林家欢悲哀地想着,心中无数的难过,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的沉默,看在刘玉秀眼里就是懂事。 刘玉秀泛起笑意,拍拍林家欢的脸:“这才是妈妈的宝贝。家欢最懂事了。” 然后转身对林正清道:“别拖了,现在就送家欢去阳川路。” “现在?”林正清意外,下意识去看林家欢。 林家欢却垂下了头。 刚刚她才在妈妈那儿得到一点点安慰,那暖流还没来得及流到心上,刘玉秀就给她来了狠狠一锤子。 虽然她很想去奶奶家,但那也是不得已,因为这个家没人愿意送她去看病。 她只是想自我拯救,才决定去奶奶家。 并不代表她心里就没有这个家啊,她还是林家的女儿啊,不是吗? 林家欢哆嗦一下嘴唇,低声道:“明天……明天不是要出成绩的吗?” 潜台词:我还是想跟爸爸妈妈一起面对啊。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29节 如果考得好,我想跟爸爸妈妈一起分享欢乐;如果考得不好,我也需要爸爸妈妈的安慰。 可是刘玉秀却皱皱眉,道:“家乐情绪不好,也不用的拘泥这些了。” 林正清也道:“这样吧,明天反正也要去学校拿成绩的,早上爸爸过来接你去学校,等你们拿到成绩我再走。” 话说到这份上,林家欢还能说啥,只能忍住眼泪,死死地捏住拳头。 说出来的话却软绵绵的:“那好吧。” 刘玉秀立刻来劲:“妈妈帮你收拾东西,别忘了什么,你过去生活都不方便。” 明明是一句关怀的话,听在林家欢耳里,却只有一个意思——赶紧送你走。 … 胡巧月也没想到,林正清竟然这么迫不及待,连夜就把林家欢送过来。 她和林思危吃过晚饭,又在新家里烧水洗了澡。 新家卫生间装了抽水马桶和浴缸,虽然还没有通上热水,但烧上两大壶开水,将水兑得热气腾腾的,直接在家里洗上一个热水澡,真是别人家想也不敢想的事。 林思危怕卫生间太滑,便主动说要帮奶奶擦背。 “奶奶你好瘦啊,背上我都能擦到骨头。你要多吃点,以后我学校再多带一个菜回来。” 胡巧月笑道:“千金难买老来瘦。以前我腿脚不好,现在走路一点不碍事,也没啥毛病了,瘦点就瘦点呗。” “那也得吃胖点。我到您这儿住了大半年,我都长高快十公分了,奶奶长点肉算啥,应该的。” “奶奶哪能跟你比啊,你还长身体,奶奶又不长身体了。” 二人在氤氲中,边擦背,边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聊得开心了,还会笑作一团。 林思危感叹:“咱们这条件,真是说好就好起来了。” “那也是我们思危有福气,你一来,把奶奶都带旺了。” “啊,我还有这功能?哈哈。我还觉得是奶奶带旺我了呢。” “一起旺,呵呵。”胡巧月笑着,在雾气中悄悄有了些泪意,还好,脸上本来也全是水,掩盖了她突然升起的感慨。 等胡巧月洗完澡,穿好衣服,林思危便放了水,把浴缸擦一遍,打算自己也洗澡。 突然听到前屋有人敲门。 似乎还敲了蛮久。 林思危道:“嗨,现在咱们住后头,隔着院子都听不到前面敲门,看来得按个门铃了。” “这么晚,是谁啊。” “不知道呢,我去看看。” 说完,林思危擦干手,穿过院子向前屋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问:“谁啊?” 却没人回答,但敲门声倒是停了。 门已经闩上了,林思危拨开插销,一开门,赫然发现门外站着大包小包的林正清和一脸局促的林家欢。 “是你们啊。”虽然意外,林思危还是掩藏了情绪,怕被林正清看出来自己和家欢熟识。 “妈——”林正清大声喊。 显然他不愿意跟林思危多说,大概是怕被林思危怼。 此时胡巧月也已经从正屋过来,看到了林正清和林家欢,也很是意外。 “这么晚?我还以为你们明天过来。”胡巧月淡淡地。 林正清陪着笑道:“早晚都一样嘛,家欢一听能来陪奶奶住,高兴得不得了,连夜就想过来,我这也只能依着孩子嘛。是不是,家欢?” 他转头,用胳膊肘碰林家欢。 林家欢不得已,只得轻轻“嗯”了一声。 “行,这是家欢的行李?” “是的,东西不多,反正住得近,需要什么我再送过来。” 林正清是早就打算好的,他特意叫刘玉秀只收拾了几天的换洗衣服,就是想着能借口送东西送衣服啥的,可以常来常往,借此打动胡巧月。 胡巧月哪能不知道他的心思,也不戳穿,不冷不热道:“都放这儿吧。” 然后指指门槛内。 林正清将两个大包放在门口,正要跨进来,被胡巧月伸手拦住:“家欢进来,你回去吧。” “妈,我进来帮家欢安顿一下。” “别忘了咱们的约定。”胡巧月冷冷地望他一眼。 林正清不敢再造次,怕胡巧月一翻脸,连林家欢也一起赶走,只得讪讪一笑:“那……辛苦妈了。家欢,要听奶奶的话啊。” “嗯。”林家欢点头,跨进了265号的门槛。 林正清还恋恋不舍地朝里头望,被林思危无情地关上门,差点撞了鼻子。 “你……”林正清想骂人。 可是门已经关上,骂她也没用了,他恨恨地朝大门挥了挥拳头,暗想,等老子把房子收回来,第一个把你赶出去。 门里头,林家欢怯怯地喊了声“奶奶”,胡巧月刚刚还挂着冰霜的脸,此刻已经融化。 “跟奶奶来。”胡巧月招手。 林家欢想去拿地上的两个大包,却见林思危一手一只,已经提了起来。 “咱们去正屋。”林思危也是笑语吟吟,扬扬下巴,示意了方位。 林家欢第一次来265号,在家只听林正清说屋子很大,却也不知道是怎么个大法。现在才发现,这里比她家大了好几倍,比之以前奶奶住的那个二楼更是换了人间似的。 穿过院子时,林家欢好奇地打量四周的游廊,这样的布局她只在公园见过。鱼骨巷有些人家似乎也曾有过,但也都拆得七零八落,加盖了一间又一间的小房子。 住房局促的年代,院落的消失是宿命。 胡巧月察觉到她放慢了脚步,又见她看着游廊时眼神中那份羡慕,便笑道:“这是按以前的样子恢复的,喜欢吧?” “嗯。”林家欢已经在想象自己坐在游廊上看书的样子。 “奶奶也很喜欢。”胡巧月道。 林思危插话:“这样雨天在家里也可以自由走动,要不然去前面吃个饭,还要打伞过去,实在麻烦了点。” 意识到这游廊是为了生活方便,林家欢有些脸红,觉得自己有些想得天真了。 正屋比前屋更宽一些,前屋面宽两间,正屋却有三间,其中东西各两间耳房,伸出院落之外。原本耳房前是有月亮门可以穿到隔壁,后来全都堵上,变成了另一户人家。 林思危将两大包行李都放在中堂间的八仙桌上,然后道:“东边是奶奶的房间,西边是卫生间和储藏室,你跟我一起住二楼吧。” 林家欢点点头,却不敢自己贸然上楼。林思危见她从进门开始就抱着一个大袋子,局促不安的样子,突然有点感叹。 自己初到晋陵,去到鱼骨巷,也是这样初入一个陌生的场景。 甚至比她面对的更陌生吧。 的确很不容易。林家欢跟自己不一样,自己是有过后世打拼经验的江湖中人,而林家欢只是个初中刚刚毕业的小姑娘。 林思危笑道:“袋子先放桌上吧。不知道你今天就来,你的床还没铺呢,房间还得整理一下。” “那我可以一起。”林家欢终于找到了用武之地。 胡巧月也笑了:“行啊,那就先陪奶奶翻被子吧。” 江南人说的“翻被子”,就是将棉絮与被夹里和被面铺整齐然后缝到一起的过程,没有这道工序,被子是没法盖的。 原来被子都还没翻好,果然自己是来早了,而且这事自己也帮不上忙。林家欢更加脸红了。 第163章 以为 “奶奶, 不是我闹着要今天来的。”林家欢低声道。 “我知道。”胡巧月语气平和,让林家欢安心了些,“这不重要, 家欢你别当回事。” “嗯。” “帮奶奶把被子铺开。”胡巧月打开柜子, 抱出叠得整整齐齐的一床被子。 林家欢赶紧上前,与她一起将被子平铺在床上, 这才发现被子上还带着粗大的缝被针,正是翻了一半的被子。 “我可以不盖被子的……”她情紧之下,脱口而出。 顿时把胡巧月逗笑了, 知道这孩子是觉得麻烦了自己,她又觉得心疼了。 “哪有睡觉不盖被子的。翻翻很快的,本来也没剩多少了。” 林思危也在旁边翻箱倒柜的不知道找什么东西, 听到她们的话, 转头道:“都怪我十个指头连掰, 干不来这样的细活, 只能奶奶辛苦了。” “你干大事去。”胡巧月头都不回, 一句给扔了回去。 “咦, 家欢来了才两分钟, 奶奶就不太爱我了。” 林思危眼珠子一转,就是一句撒娇,顿时把胡巧月逗笑。 “你听听, 你也知道家欢才来了两分钟, 你就吃醋,还好意思当个姐姐。” 林家欢咯咯笑着,终于翻出一个搪瓷脸盆, 又在里头放了两块毛巾,一块香皂, 一支牙刷,和一只搪瓷水杯。 “家欢,这是你的。” 林家欢赶紧推辞:“不用,我带了的。” “奶奶知道你要来,早就给你准备了一份,全新的。到了新家,就用新的吧。”林思危一甩脑袋,“走,带你认认卫生间去。” 这年头的普通家庭,有卫生间的极少,冬天洗澡去公共浴室,夏天则是一只大木盆,关上门一家人轮流洗。 所以林家欢以为林思危是要带她去认厕所,还想,怎么奶奶家把厕所修在屋子里,不修在院子里呢? 林思危将灯一开,林家欢就愣住了。 浴缸她认识,在电影里见过,但这个是…… “这是抽水马桶,以后上厕所就在这里。这是浴缸,等会儿我去烧水,你洗个澡再睡。” “好。”林家欢应着,将自己的盆放在墙边的水泥台上。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30节 林思危一敲脑袋:“哎呀,你看准备这准备那,还是忘记给你准备个毛巾架。” 她蹭蹭跑到院子里,又蹭蹭跑回来,手里多了两件衣架:“先把毛巾挂起来吧,回头再叫人来装一个。” 说着,林思危麻利地将盆里两块毛巾分别挂了起来。 “思……思危姐,我能不能先把东西放楼上房间去?”林家欢问。 “行啊。” 两人一人提个大包,林家欢又顺手捞过桌上那个袋子,之前她还有一直当宝贝一样抱在手里。 “这是什么?”林思危问。 “都是书。”林家欢道。 林思危笑了:“就知道你爱读书,奶奶还特意帮你买了个书架呢。” “真的?” 林家欢顿时来了劲,上楼的脚步都变得轻快了,蹬蹬蹬跑上二楼,甚至跑在了林思危前面。 二楼和楼下一样的布局,同样是中间一个过堂,两边各一个房间。 林家欢跑太快,一时不知道哪个是自己的,讪讪地转身去看楼梯口。 “这间是你的。”林思危走上来,推开了西边房间的门。 电灯线就在门边,一拉开关,日光灯将房间照得格外明亮。 房间里陈设不复杂,中间一张简单的两横床,和楼下胡巧月房间的雕花老式床不一样,是比较新潮的款式。靠东墙一顶大衣柜,一顶五斗柜,书桌靠窗放着,桌上一盏台灯。而在书桌的右手边,靠西墙则是一人多高的书架。 床后头,靠北窗则放着两口大箱子,箱子上盖着编织缕空布,让它看上去不那么沉重,有了些温柔的味道。 “我看你东西也不多,这些柜子应该够用了,还需要什么就跟我说。” “够了,不需要什么了。” 林家欢没客套,她说的真心话。 这房间,比她和林家乐的那个房间大了一半,完全出乎她的意料,怎么可能不够用呢。 尤其那顶书柜。 她记得父母也一直很想要一顶书柜,还去家具店看过几次。回来后林正清在家将自己的卧室量了又量,发现实在没地方可挤,只得作罢。 其实家里的书也挺多的,毕竟林正清和刘玉秀都是教师。 但那些书都被送到了阁楼上,没错,就是林思危住过的那个阁楼。 怪不得林家乐那么生气,谁不想住大房子呢。 一想到林家乐,林家欢心中又是猛地一抽。她不会也来吧,她来的话住哪里呢?是空着的临街前屋吗?还是把思危姐赶走呢? 不知不觉,她已经在心里喊林思危为姐姐,且并不觉得别扭。 林思危帮她将袋子里的书整理到书架上,心中也在感叹,林家欢是真爱看书,且这些书也是质量不俗。 她要是不生病多好啊。 两大包衣物很快就放到了大衣柜,也只占了一层。 “真的太够了。后面那两个箱子,我应该是用不着,思危姐,回头你让奶奶上来放东西好了,我真用不着。” 林思危笑道:“奶奶自己有箱子,才不用这个。” “哦,我看这箱子是旧物,还以为是奶奶的。” “是奶奶的,不过现在是我们的。都是政府发还的旧物,奶奶给我们一人两口女儿箱,说是给我们的嫁妆。” 林家欢的脸腾地红了:“我才不嫁人。” 林思危被她逗笑:“就是这么一说嘛,奶奶的美好愿望。箱子里有东西的,要不要看看?” “真的吗?是什么?”林家欢好奇起来,走到箱子前,小心翼翼掀开盖布,又扳开黄铜锁扣,“盖子好沉呢。” “是好木头,放东西都不会蛀的。”林思危道。 女儿箱的箱盖掀开,里面是一条暗色的毛毯,两条披肩,一件狐皮大衣。 与林家欢的年龄相去甚远。 “这也是奶奶给我们的嫁妆吗?”她有些不确定。 “是不是觉得老气?”林思危拿起一条羊毛披肩,手感极佳,即便是数十年前的老物,也看得出当年的贵重,“都是以前胡家的旧物,奶奶把它留给我们,是当一份胡家的纪念。” “我知道了。”林家欢抱起狐皮大衣,将自己的脸庞轻轻摩娑着,那种痒痒的又温柔的触感,让她有一种被拥抱的感觉。 这里的一切,她猜,或许很值钱吧。但是她又觉得值不值钱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是奶奶和思危姐专门为她准备的。 独一无二,全心全意的准备。 二人放好东西下楼时,胡巧月已经用完一根线,正要重启一根,努力地对着灯光在穿线。 “奶奶,我来吧。”林家欢接过针线,很灵巧地穿好,搬过旁边的小凳子坐下,沿着胡巧月刚刚缝好的地方继续。 胡巧月惊讶:“你会翻被子?” “嗯,在家帮妈妈翻过的。她上班忙,有时候没空,放假的时候我会帮忙。” 胡巧月看着她,果然是手法娴熟,看来这孩子也不只是会读书,在家的确是做过家务的。 以前她们双胞胎上门,只觉得是一对娇生惯养的小姑娘,其实,一碗水哪里端得平,总有厚此薄彼。 甚至可能刘玉秀自己都没有发现,那些委屈与泪水,都让脾气更好的那一个孩子承受了。 林思危见状,悄悄退了出去,她将这一静谧时刻留给第一次共处的祖孙二人,她去前屋烧水,给自己,给林家欢,都好好地洗个澡。 晚上,林家欢和林思危陪奶奶说完话,又替她关了灯,二人一同上楼。 林思危送林家欢到房门口,不由还是问了一句:“一个人睡会害怕吗?要不要我陪?” 林家欢想了想,勇敢地摇了摇头:“让我一个人试试。” “好,我就在对面,要是有事,你就喊我啊。” 这一夜,林思危特意留了过堂的灯。她没有立刻睡,先是把白天厂里遗留的一些事写下来,理一下明天上班要做哪些工作,然后铺开信纸,给顾洽写信。 “亲爱的小洽哥,我们已经搬到265号居住……” 她下笔如飞,实在有很多很多的话要跟顾洽说。写一会儿,又掐笔算一会儿,算顾洽到部队没,安顿好没,有没有思念自己呢? 写完装信封时,她听到对面屋里传来轻微的响动。 蹑手蹑脚走过去听了一会儿,却是林家欢在翻身。 屋里灯是关着的,看来林家欢也努力想要入睡,可很多事情不是努力就有用的。 一想到她明天就要去拿成绩,这样重要的日子,那个利欲熏心的父亲却把她送到一个陌生的环境。 能不让她备感压力吗? 林思危突然觉得,相比自己这种,从来没有被爱过的,似乎林家欢这样的更加可怜一点。 她一直以为自己是被爱着的,却在某一天突然发现,过去的十几年全都是谎言。 爱是有的,却是不多的。 爱是可以被拿来比较的,拈长掐短的。 爱是可以被拿来衡量的,反复相看的。 爱是可以被拿来交换的,一旦诱惑够大,立刻就可以把你推出去的。 林家欢就是这个被推出来的。 第164章 识相 翌日, 林正清带着林家乐早早地来到阳川路等候。 林家乐第一次来,她死死盯住临街的屋子上下打量,嫉妒之火已经在她心里熊熊燃烧。 但她一定要表示不屑。 “就这?也没比我们家大多少, 多个二楼罢了。” “少说两句。”林正清低声呵斥。 林家乐完全不惧他, 继续道:“我说错了吗?不就重新粉刷了一下,又不是新房子……” 她吸吸鼻子:“我们就在这儿等?不进去?” “你去敲门。” 林正清一百个心眼, 估摸这时候林思危应该上班去了,让林家乐也有机会讨讨胡巧月的好。 林家乐却没领会:“喊一声不就行了。家……” “没有礼貌!”林正清小声喝止,“你奶奶可是大户人家出来的, 最讨厌大呼小叫。” 林家乐翻个白眼,心想以前也没见你这么在意奶奶的想法,以前你还觉得“大户人家”是耻辱, 非要说自己出身多么贫苦呢。 算了, 现在奶奶是大腿, 全家都要抱, 她也只能忍一忍。 “咚咚咚”, 她拍三下门。拍完转头挑衅地看着林正清, 潜台词:这样总可以了吧, 很大户人家了吧。 “来了──”是林家欢的声音,由远及近。 “她不也大呼小叫。”林家乐嘟囔。 朱漆大门吱呀一声,打开了, 探出林家欢的小脑袋, 也无欢喜也无悲的表情。 “爸,家乐,你们来啦。等一下, 我去拿书包。” 林家欢一大早起来就准备好了,就等林正清来接她, 于是也没关门,转身回正屋客堂间拿书包。 林家乐又是一阵不满,嘟囔道:“都不喊我们进去坐坐的吗?” 说着,她将门推开,向内打量。 这才发现这间屋子空荡荡,中间一张八仙桌,桌上还有两个小菜,像是刚吃早饭剩下的。所以这只是个厨房? 西北墙角处有楼梯通往二楼,但林家欢并没有上楼,显然她不住在这间房。 她住在后面那栋楼!这不起眼的两间屋后面,居然别有洞天。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31节 隔着宽阔的院子,林家乐一眼看到三间亮堂的正屋。精美的砖雕,阔朗的两层,朝霞映在屋檐上,熠熠生辉。 那才是林家欢住的楼啊。 此刻,那楼像是有无穷的吸引力,诱惑着林家乐。身不由己地,她就走了进去。 林正清没有阻止。 胡巧月不让他进门,没说不让林家乐进门,机会可不就是要自己去争取的吗? 胡巧月恰好就在院子里,她养在281号的两只鸡,此刻也正在院子里悠闲地踱步,胡巧月撒了一把糠,正笑呵呵看着两只鸡欢快地啄着。 “奶奶。”林家乐喊她,语气甜甜的。 胡巧月抬头望见林家乐,微怔,转头又见林家欢背着书包从正屋里出来,顿时明白,眼前这个是林家乐。 “嗯。”她沉下脸,应得冷冷的,不愿意搭理的样子,低头逗鸡玩。 “奶奶,我是家乐。”她还是脸上堆着笑。 不得不说,这份厚脸皮倒也是挺像爹。胡巧月眼皮都没抬:“我邀请你了吗?就随便进别人家里,真没礼貌。” “可……可这是奶奶家啊。”林家乐已经开始尴尬,笑容凝在脸上。 “林正清跟我已经断绝关系了,我的家跟你没啥关系。” “可是家欢为什么可以……” “是林正清求的。我说只能一个,这是我最后的底线。他送来了家欢。你有疑问就回家问林正清。” 林家欢见林家乐已经眉毛倒竖,拳头也捏了起来,知道她又到了爆发边缘。 要是林家乐闹起来,一般人可收拾不了。 林家欢赶紧拉她:“快走吧,要迟到了。”任林家乐百般不愿意,还是被林家欢强行拉出了大门。 一出门,林家乐真爆发了。 “林正清!”她大吼,“你果然骗我,你为什么选家欢,你说,为什么!” 林正清被她吼得莫名其妙:“你在说什么?” “你偏心家欢。你让家欢来住大房子,让我跟你们住鸡窝。家欢是你女儿,我是什么?” 林正清也不知道她为啥突然又闹这个,反正从昨晚开始,林家乐就一直在各种作死各种闹,就今天早上都是一路撅着嘴,对他冷言冷语,说实话,林正清有点烦了,只觉得林家乐跟刘玉秀脾气一模一样,又暴躁又不讲理。 大概是进去看到林家欢住得太好了,又没得到老太婆的好脸,所以出来朝自己撒气。 我在家是你爸,在外是林校长,我又不是你的出气筒。 林正清冷冷地瞥林家乐一眼:“识相的最好闭嘴,我不想今天重要的日子闹得不开心。” 看到他的眼神,林家欢不禁一哆嗦。 父亲很少这么严肃,不管他内心到底喜欢哪一个,平常对她们二人都很少发脾气,一直都是宠着的。 这样冷漠的眼神,林家欢还是第一次见。 但显然,林家乐没有林家欢识相。或者说,她压根不想识相,她只想发泄。 林家乐翻个白眼:“为什么要闭嘴,你偏心还不让说了吗?你让林思危来住大房子,你让林家欢来住大房子,就让我跟着你住小房子,就我不是你亲生的……” “啪——”,一个巴掌扇在林家乐脸上。 林家乐懵了,下意识捂住脸,数秒后突然反应过来,居然是平常最宠着她最让着她的爸爸,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 她哇一声哭了:“我说中是吧!你就是偏心,你心里只有林思危和林家欢,你不要回来了,你跟她们过吧!” 她一边哭喊着,一边捂着脸跑了。 “家乐!” 林家欢想去追,被林正清阻止。 “随她去。被你妈惯得越来越不像话。我平常看她活泼,你妈又护着,也不好管教。今天在大街上就这样无法无天,再不教训教训,她以后就是个泼妇!” 林正清恨恨骂完,深吸一口气,语气放缓,问:“家欢,奶奶家住得习惯吗?” 林家欢点点头:“还好吧。” 反正在家也是睡不着,到了奶奶家也是睡不着,这何尝不是一种习惯。 林正清点点头,推着自行车,跟林家欢边走边说话。 他又问:“奶奶让你睡哪儿?” “二楼西边房间。”林家欢如实回答。 林正清想了想,翻建时他去工地上看过,知道房屋的布局。二楼东西的确各有一个房间。 “奶奶住一楼?” “是的,我和思危姐住二楼,她住东边房间。” “那前屋的二楼呢?” 林家欢摇摇头:“我没上去,不知道是干嘛的。” “那就是还空着喽。”林正清眼中放出盘算之光,脚步都有点放缓了。 林家欢何尝看不住他又在转念头。 其实她很想告诉父亲,林家乐闹这一出也有原因,是奶奶故意说你选我送过来。 但转念一想,她又觉得还是不说为好,就让父亲和林家乐这么误会这吧。她心里似乎有点幸灾乐祸。 这样或许不太好,但这样我心里高兴啊。 让我自私一回吧。林家欢想。 … 粮校实践中心,生产线已经初具规模,第一批原料也已经陆续到位。 因为来不及自己做储藏和出芽,这批原料是从周边厂家直接收购的半成品。这样不会影响前期生产,后面自行培养的原料也可以陆续跟上。 吴山海居然有点小紧张,问林思危:“万一咱们第一批出来的啤酒不好喝怎么办?” 林思危笑道:“凭什么一定要好喝?” 吴山海微微一愣:“不好喝卖给谁啊?” 林思危摆摆手:“不着急考虑卖的事。先等产品。咱们先期也算是个研发过程,既然是研发,就要允许失败。当然了,如果能一举成功当然更好,不过失败了也有利于改进啊。所以不要有压力。” 话是这么说,但吴山海却没有林思危那么镇定。 他喝了林思危多少啤酒啊,各种各样的高档啤酒,市面上有的全喝了,市面上没有了,顾念申帮他们弄过来,也全喝了。 他自己还向酿酒总厂返聘过来的专家们学习如何品酒,现在自觉比之前又精进不少,对自己的要求也更高了。 他不可能没有压力啊。 林思危正给他卸包袱,庞建萍敲门进来:“小林老师,新招的三个夜班工人,约了半小时后过来面试。” “好的。”林思危看了看手表,欣慰道,“咱们的队伍越来越壮大了。一开始才咱们三个人,现在满打满算,都快三十人了。” 吴山海道:“还要加上轮班来实习操作的学生,的确足够一家企业的生产运行了。” “不过排班这事还要考虑周全。”林思危道。 庞建萍现在工作状态非常好,整天手里捧着一张文件夹板,上面夹着各种自制表格,走到哪儿记到哪儿,搞得大家都不叫她“庞会计”,给她起个外号叫“庞表姐”,说她是整天做表格的姐姐。 现在“庞表姐”又在翻表格:“还有一会儿时间,我去车间里转一圈,看看学生。” 刚要走,外头冲进来一个人:“报到!” 第165章 离婚 众人一起回头, 见一个三十多岁的瘦小男人站在办公室门口。 “你是……”吴山海问。 男人满脸堆笑:“我叫朱志国,是过来面试夜班工人的。” 一听是来面试的,吴山海转头去喊庞建萍:“找庞会计登记……” 却见庞建萍不知何时已经躲到角落里, 将脸死死埋进窗帘。 林思危顿觉不妙, 赶紧道:“走,我们去隔壁接待室面试。” 朱志国却没有挪步。他已经发现了角落里的庞建萍, 并且认出了她。 “小庞?你怎么在这里?” 庞建萍躲也躲不过,无奈地转回头:“我在这里上班。” 朱志国顿时笑了,说话声音都变得尖细起来:“哟, 还上班啦。你家李平一直在找你,你怎么不回家啊?” 庞建萍悲哀地望向林思危,眼神里有绝望, 也有求救。 林思危暗叹一声, 这一天还是来了。 自从庞建萍来到学校, 堪称足不出户, 24小时住在厂里, 哪儿都不去, 生活用品也是拜托魏淑芬帮她带, 就是怕被夫家发现,到时候闹到学校,就会连累林思危。 谁又能想到, 招个夜班工人, 居然招来了熟人。 这安稳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林思危假装不知情,笑道:“你们认识啊?” 朱志国眉飞色舞:“她家李平是我赤卵兄弟,弟妹嘛, 当然认识。” 听他言辞粗鄙,林思危心中生出一股厌恶, 直觉这个朱志国也不是好东西。 果然,他又转头向庞建萍道:“你还当上会计啦,李平要是知道你找了这么好的工作,肯定马上就八抬大轿来接你回家。” 庞建萍嘴唇颤抖,死去的记忆又开始袭击她。 离开了娘家和婆家的这些日子,她过得无比开心,是数年来最蓬勃、内心最积极的一段时光。 可朱志国的出现将她又扯回从前,一想到在娘家被哥哥打,回婆家被丈夫污辱折磨的日子,久违的恐惧又将她笼罩。 无处可逃。 “老朱……你别跟李平说,你就当没见过我。”庞建萍眼泪都快掉下来了。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32节 朱志国却不为所动,反而问:“为什么啊,你不会是逃出来的吧?” “咳咳。”林思危立即清清嗓子,阻止庞建萍继续说话。 她已经看出来了,朱志国对李平的虐待行为一清二楚,否则他不会用这个“逃”字。而且他说得如此轻佻,如此满不在乎,可见,他一定会去告诉李平,甚至会觉得自己这叫仗义,在给小兄弟卖人情。 至于庞建萍的痛苦,在他眼里一文不值。 林思危的脸色变得凝重,全然没有了一开始的客气。林思危道:“叙旧的事回头再说,吴总工,把面试的几位同志都安排到接待室吧,我和庞会计去局里开会。” 一个眼神递给了吴山海。吴山海顿时心领神会,知道这个朱志国已经被淘汰。 等朱志国一走,庞建萍眼泪就掉了下来。 “怎么办,他一定会跟李平说的,我跑不掉了。” “跑什么跑,我们迎战!”林思危道,“一直躲在学校不管用了,现在就跟我走。” “去……去局里开会?” “去妇联。去法院,我们起诉离婚!” 庞建萍一听,也迅速擦干眼泪,她到底也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懦弱的庞建萍,她知道,只有离婚才是唯一的出路,才能让她摆脱噩梦般的丈夫,才能让她真正焕发新生。 就在吴山海假模假势给朱志国面试时,林思危带着庞建萍走出了校门,坐上了去市妇联的公交车。 这是数十天来庞建萍第一次堂堂正正走出校门,眼泪与勇气一同涌动。她记住了林思危的话,如果自己都没有勇气争取解放,那将永远像蝼蚁一样活着。 到了妇联,很快有人接待她们。一见这两位,接待人员还以为是姐姐带着妹妹来反抗包办婚姻,看了介绍信、听完叙述,接待人员才知道,竟然是这位年轻轻的小姑娘带着自己厂里的员工来寻求帮助。 关上办公室的门,庞建萍撩起衣服,向几位妇联工作人员展示身上密密麻麻的伤痕。 纵然已经逃离多时,那些陈旧的伤痕还是触目惊心。 工作人员全都气愤不已,安慰庞建萍让人放心,说妇联一定会为她主持公道,又说现在新的婚姻法有规定,夫妻感情破裂是可以依法判决离婚的,并且妇联可以为需要帮助的弱势妇女提供律师协助。 林思危就知道这趟是来对了。 她跟工作人员说现在庞建萍情况紧急,原本厂里是为她提供庇护的,但现在行踪已经暴露,对方随时都有可能闹上门,不怕一万,就怕万一,万一对方来个出奇不意,吃亏的就是庞建萍。 工作人员表示非常理解,当即联系了律师,为庞建萍着手办理起诉流程。 签字的那一刻,庞建萍的手都在颤抖,她不敢相信,就这一转眼的功夫,自己真的要起诉李平,勇敢地走上离婚之路了。 当天下午,庞建萍就在林思危的陪同下,将起诉状送到了法院。 有了妇联的支持,也有确凿的虐待证据,这个婚是肯定离得了,但林思危担心的是,李平会来厂里闹事。 她跟学校说了一声,给庞建萍安排了一间宿舍,让庞建萍晚上不要住在车间,毕竟现在还没开始正式生产,晚上只有寥寥几个值班人员,住车间里不安全。 白天倒是不用担心,厂里人多的是,就算李平来闹事,人多力量大,谅他也不敢怎么样。 几位最早来的员工,看到庞建萍从来都不出校门,也都觉得奇怪,后来言谈之间,庞建萍也跟魏淑芬说过,自己是从家里逃出来的,躲在这里是怕丈夫找过来。 魏淑芬还感叹,原来看似能干麻利的庞会计,也有令人难过的苦衷啊。 没多久,几位老员工都隐隐约约知道了庞建萍的经历。今天听说来面试的人认出了庞建萍,随后林思危又急急忙忙带着庞建萍出门,老员工们都嗅出了不寻常的气息。 林思危知道,这几位老员工之间感情比较好,人品也都实在,便也不避讳,把他们叫过来,跟他们说庞会计正在起诉离婚,最近可能会有麻烦,叫他们一定要留意厂里有人来闹事,必要时可以直接打出去。 反正现在严打,李平敢来就让他试试呗。 老员工们义愤填膺,纷纷说敢来厂里找庞会计的麻烦,他试试看!就连腿脚不方便的唐宁都说,打架不行我骂人可以,到时候我骂人头一个。 王小虎还亮了亮并不存在的肱二头肌,说以后庞会计上班下班都由他护送。 虽然从车间到宿舍只有一百多米,但那可是一百多米啊! 庞建萍送起诉状时没哭,这会儿可真哭了。这才叫真正的“娘家人”啊。 … 朱志国真是“不负重望”,当天回家就去找李平通风报信。 第二天一上班,李平就冲到了学校。幸好林思危昨天就关照了校门卫,这几天绝不放陌生人进校。 李平也不知道学校还有这一道关,门卫上前问他找谁,他还理直气壮,说自己是来接老婆的。门卫直接就把门关上了,说不能进。 说起来,这李平也不是什么孔武有力之人,甚至跟朱志国一样有点瘦小。门卫虽然是个大爷,却也是经过学校保卫科培训的,手里又有警棍,李平没敢造次,在门口蹲了半日,悻悻地回家了。 倒是林思危听门卫说,今天果然有人来学校,声称要来接老婆,便知道是李平。 又听门卫描述了对方长相,庞建萍也是后怕,说李平绝不会善罢甘休,让门卫大爷也注意安全。 门卫大爷一听,这不是质疑我的能力嘛,当即大手一挥,表示这大门他必定严防死守,保证一只苍蝇都飞不进来。 大爷没想到,来的不是一只苍蝇,是一群。 李平回家越想越气,又去找朱志国商量。 朱志国已经听说,跟他一起面试的另外两个人已经被通知去上班,便知道自己没有被选上,心中也十分恼火,见李平吃瘪,便想跟他一起出气。 他跟李平说:“庞建萍这个婆娘不是一直被你拿捏的吗?现在翅膀怎么突然变硬了,你知不知道原因?” 李平恼道:“我哪知道,我连人影都没见到。我看她是吃了熊心豹子胆。” 朱志国阴阴一笑:“吃没吃豹子胆我不知道,但她有人撑腰。” “谁?” “她们厂长。” 李平顿时骂了一串粗话:“我就知道,她肯定是搭上了什么野男人,有野男人给她撑腰了。” “不。”朱志国冷笑道,“不是男的。是个小姑娘。” “厂长是个小姑娘?” “对,姓林,我听他们都喊她小林老师。不到二十岁的样子,但是,精明得很,一肚子坏水。” “好啊,年纪这么小就会使坏啦。老子倒要去会一会,看看她是不是三头六臂。” 李平眯起眼睛:“叫上几个兄弟,打过去。” 第166章 对手 毕业考试成绩终于出来, 林家欢发挥不算好,并没有考到全校第一,是年级第五。 胡巧月有些紧张, 但看林家欢拿回成绩的脸色, 倒也还算平静。 林家欢说,根据以往实验初中的录取成绩, 年级前一百都可以稳进市一中,年级前二十稳进市一中的先锋班。所以第五也还行吧。 这是当时顾淮安慰她的话,现在她用来安慰自己, 也有点作用。 贾芳倒是超常发挥,考了年级第一,比林家欢还要高几分, 也是稳进市一中先锋班了。 把贾芳弄进三中的吴山海妻子秦黎明, 脸上光彩得不行, 在家跟吴山海吹了一晚上, 吴山海到单位又跟林思危吹了一早上。 还没吹到尾声, 贾芳就兴冲冲来找林思危报喜, 跟她一起来的还有大黄。 大黄明显长胖了, 毛色油亮亮的,一看就过上了幸福日子。 林思危听说贾芳考了这么高的分数,也很替她高兴, 跟她说以后可能要和林家欢一个班了, 过几天她可能会带林家欢来看大黄。 贾芳一听就撅了嘴,说林家的有一个算一个,全不是好人, 她来干什么? 林思危想了想,毕竟以后贾芳和林家欢会是同学, 林家欢的病情,能保密还是保密比较好,便对贾芳道:“她算是被林家半放弃了,这中间有些内情,涉及到别人隐私,我也不能跟你细说,总之,现在林家欢在我家住着,算是……半个阳川路的人吧。” 贾芳不屑地撇撇嘴:“行吧,思危姐说啥就是啥。不过以后我在学校会看住她,可不会让她在你家搞什么幺蛾子。” “哈哈。”林思危被她逗笑。 就知道这个表妹比自己还要嫉恶如仇。林思危还是会权衡的,若对自己有用,她偶尔会高举轻放,用完再扔,比如林正清。但贾芳可不会,她跟林家欢没有半毛钱关系,当众都敢直接从林家欢手里抢奖杯,她可没啥做不出来。 林思危道:“行呗。你要觉得她有什么问题就告诉我。你也放心,她其实人还不错。” “人到底怎么样,我得相处了才知道。不过就冲他们林家的门牌号,就值得给她先扣20分。” 不得不说,贾芳真是个人才。 其他从乡下转学来的孩子,常常会遭遇一些学校里的霸凌什么的,就连林思危刚到粮校,也被肖慧玉孤立过。但贾芳这脾气,就跟林思危一样,敢霸凌我,我就打回去,敢孤立我,那我就当独行侠,没你们这些垃圾为伴,还少了臭气呢。 所以她适应得非常好,短短一个学期,就能飚升到全年级第一,并且在毕业考试发挥得这么好。 以后市一中的竞争,真是精彩了。 … 晚上林思危回家,先跟胡巧月说,庞建萍的丈夫李平今天找到学校去了,没能进门。 胡巧月吓一跳,问怎么就暴露了呢? 林思危便将原委说了,还说昨天已经带庞建萍去了妇联和法院,正式起诉离婚,妇联也会全力支持庞建萍。 胡巧月不免叹息,建萍好好的一个姑娘,好日子终究不能长久。又夸林思危做得对,要是能帮庞建萍脱离苦海,那就更好了。 不过林思危还有个担忧,这么一闹,王婆婆一家很快就会知道当初是她们出手。 正常人都能看出来她们是在救庞建萍,但万一王婆婆一家都不太正常呢? 林家欢在旁边听她们商量,也听出一些眉目,声音细细地插话:“我放假在家呢,我可以天天陪着奶奶,他们敢来闹事,我就去隔壁店里喊人。” 她说的隔壁店里,是七八米开外的群众小百货商店,店里有几个年轻装卸工,白天一般都在店里。虽说谈不上跟胡家有什么特别交情,却也不会生生看着一老一少被欺负。 林家欢能注意到这家店,说明她观察力还是很敏锐的。 “好,那就拜托你了。有事也可以去那里打公用电话,这是我学校的号码。” 林思危写了一个电话号码,递给林家欢。 然后又假装轻描淡写地跟胡巧月说,贾芳分数也出来了,考得蛮好的,很可能以后要跟家欢一个班了。 林家欢当然记得贾芳,当初跟自己一起登门领奖,又从自己手里抢了奖杯的那个。 事后奖杯倒是补回来了。拿回来那天,林正清试图逗她高兴,见她意兴阑珊,林正清以为她还在生气,又和林家乐一起,狠狠地把贾芳骂了一通,从贾芳本人,一直骂到苏家姐妹。 只有林家欢知道,她并不生贾芳的气。 因为她当时就在台上,她清楚地看到,是她尊敬的校长父亲,故意将贾芳的奖杯摔碎。 而她林家欢,不过是代她父亲受过罢了。 “她考了多少分?”林家欢鼓起勇气问。虽然状态不好,但她学霸的好胜心依然在。 林思危报了个分数。林家欢有些黯然,低声道:“比我考得好。”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33节 “在学习上有个对手,挺好的。对吧?”林思危道。 林家欢轻轻“嗯”了一声,到底还是失落。 胡巧月心里清楚,林家欢就是从小太顺了,像这样小小的打击,反而不一定是坏事,说不定可以激发一下她的好胜心。 “对了,咱们也别忘了正经事。医院和医生我都打听好了,明天我就带家欢去部队精神卫生中心,那里不容易碰到熟人,也更专业。” 林家欢顿时有些紧张,无措地看看胡巧月,又下意识向林思危伸手。 这一刻她极度需要依靠。 林思危立即接住她的手,用力握住:“不要紧张。我也查过专业书籍,书里说,很少这样的病人能像家欢你这样,自己主动要求看医生的。这说明你有很强大的自我控制能力。” “真的吗?”林家欢深呼吸,努力调整着。 “是的。相信我。明天要不要我一起去?”林思危问。 胡巧月道:“我可以的,你还是安心去厂里干事业,前阵你舅爷爷回来探亲,已经请了不少假,我都担心会影响你们生产。” “哪会啊,哈哈,奶奶你放心吧,我心里都有数的,我可是时间管理大师。” “时间管理大师?”林家欢好奇,她没听过这个词。 但她能听懂,这一定是夸林思危能合理安排时间,而且做事效率非常高的意思。 胡巧月却很坚持:“那也不用麻烦你这个大师,我带家欢去就行了。家欢很听话,她肯定会配合医生,是不是?” 她转头问林家欢,林家欢赶紧点头,表示自己一定配合治疗,该住院住院,该吃药吃药。 林思危想了想,也没再坚持。 因为她心底隐隐有一种担忧,生怕李平今天没闹成,明天会变本加厉。虽然自己已经安排好单位的人手,但李平这种有暴力和虐待倾向的人,性格非常不可控。 … 林思危的担忧是有道理的。第二天,不可控的事情真的发生了。 一大早,梁金声带了他儿子过来上班。 他非常忐忑,死死牵着儿子的手,在林思危办公室门口翘首以盼。 终于等到林思危来上班,他立刻迎上去,一脸惭愧道:“小林老师,他妈妈生病了,今天白天没人看,我只能……” 林思危打量他儿子,果然人高马大。原本梁金声也不算矮小,被他儿子一衬,生生小了一圈。 “涛涛,喊姐姐。”梁金声拉儿子的手。 梁涛嘻嘻笑着,大声喊:“姐姐好。” 其实林思危年纪比他小,但梁涛虽然长着180的个,智商却只有三四岁,叫声姐姐倒也不违和。 “梁师傅,师母身体不好也需要人照顾,回头你手头上的事做完就早点回家。” 林思危本来是想叫梁金声直接回家的,但她想到今天有个原材料设备首次投入使用,梁金声肯定是不放心,所以才会带了儿子一起过来。 听她这么说,梁金声也是感激,连声应着,说自己今天一定要来,要出第一批数据,他不能不在场。 果然被林思危猜到,梁金声再困难,他的责任心也从来不掉线。 不过,就算如此,林思危还是关照:“不过你要看好梁涛,不能让他乱动设备,自己也要注意安全。” “不会的,不会的。”梁金声赶紧道,“其实他以前,也常这样跟我上夜班,他就是精力旺盛,不爱睡觉,却是很听话的,从不乱摸乱动。” “那就好。”林思危点点头。 正好吴山海走过来,看到梁金声带着梁涛来上班,便道:“你家涛涛爱玩木仓不?我正好买了把玩具冲锋木仓,给儿子的,还没带回家,先拿给他玩玩。” 梁涛一听,双眼都亮了。 等吴山海把玩具冲锋木仓拿过来,梁涛兴奋地立刻挎到胸前,口齿不清地喊:“我是解放军!敬礼!” 然后屁颠屁颠跟着梁金声去干活,梁金声到哪儿,他就端着他的冲锋木仓在旁边站岗,有模有样的。 就在所有人都热火朝天投入生产中时,厂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十几个男人手持棍棒冲进来,为首的正是朱志国。 他高喊:“庞建萍就在这里!” 第167章 群架 庄严离车间大门最近, 一见这情形,立刻知道大事不妙,这是庞会计丈夫杀上门来了。 他立刻冲到门口, 大喝:“站住, 都干嘛的!” 李平越众而出:“叫庞建萍出来!” 后面十几号全是社会混混,有的挥舞手中棍棒, 有的用棍子杵地,杵出很大的声响。他们跟着李平一起喊:“把人交出来!把庞建萍交出来!” 庄严一看这阵势,心中也很是发毛, 但厂里的人听闻动静,已经纷纷围拢过来,将车间门挡得严严实实。 林思危也听到外头有人吵闹, 立刻放下手里的活向车间门口走去。 却见大铁门后的角落里, 庞建萍正吓得瑟瑟发抖。 “小林老师你别去……”她脸色惨白, 显然是听到李平的声音, 就已经有了应激反应。 林思危安慰她:“没事, 我们人多, 他不敢把你怎么样。我去会他们一会。” 说着, 她拨开人群,走到车间门外,看到了那十几号混混。 站在最前面, 高喊着“把庞建萍交出来”的, 显然就是李平。他身形不高,长得的确算是人模狗样。 话说回来,再狗样, 还能狗得过林正清? 所以林思危对人模狗样免疫,只觉得这男人面目可憎。 朱志国站在李平身后, 手持棍子为李平壮着胆,挑衅地看着林思危。 学校门卫气喘吁吁跑过来,他一人难敌这么多人,一时没能拦得住,此刻一脸懊恼。 林思危立即向他使个眼神,示意他去搬救兵,门卫心领神会,又从人群后跑走。 “就是她!是她把庞建萍藏起来!”朱志国一见林思危,立即鼓噪起来。 李平主要是来要人,朱志国主要是来找林思危出气。 “黄毛丫头,不信你翻天了。” “把人藏哪儿了?” “交人!” “不交就进去砸!” 混混们叫嚣着。 林思危冷冷地看着他们,高声喝道:“李平出来说话,其他人都闭嘴!” 她气势凛然,居然把混混们镇住数秒,所有人都看向李平。 “我就是庞建萍丈夫。”李平向前又跨一步,嘴角挂着不屑的笑容,放肆地打量着林思危,“叫她出来,跟我回家。” “她不会跟你回家。”林思危道。 “好啊,堂堂粮食学校,窝藏良家妇女!”李平指着林思危,“告诉你黄毛丫头,你最好识相点,别逼老子进去抓人!” “该识相点的是你!没本事的男人只会打老婆,庞建萍被你打得身上大伤小伤没有一处干净皮肉。跟你回家继续被你这个变态虐待吗?做梦去吧!” 李平却突然狞笑起来,看向林思危的表情也变得猥琐:“哟,那不要脸的女人还让你看了身上?那叫我们夫妻间的情趣,你黄毛丫头也懂?哈哈哈哈!” 混混们顿时也跟着浪笑起来。 “闭嘴!”吴山海冲出来,“你们最好赶紧滚,信不信我们叫公安!” “叫公安?哈哈。”李平大笑道,“公安可不管家务事。老公接老婆回家,天经地义,说到哪儿去,公安也管不着,哈哈哈哈。” “李平,我不会跟你回家。” 不知何时,庞建萍已经站到了林思危身边。 她心里其实害怕得要命,她看一眼李平都会浑身颤抖,但她不愿意听到那些垃圾对敬爱的小林老师出言不逊。 庞建萍鼓起全身的勇气,冲出人群,站到了林思危身边。 “我已经向法院提出离婚。很快就不是你老婆,你没有权利逼我回家,也请不要来打扰我的生活,不要影响我们生产。” 庞建萍大声说着,只有站在她身边最近的林思危能听出她语气中的颤抖。 林思危下意识将庞建萍掩在身后:“听见没有。庞建萍不愿意跟你走,请你们现在就离开。” 李平一见庞建萍出现,哪里还肯善罢甘休,他本来就是来闹事的,一听庞建萍说要离婚,更是恼羞成怒。 “臭女表子,竟然敢跟老子离婚,我看你不想活了!” 他大吼着,举着棍子就向林思危和庞建萍冲过来。 朱志国趁机大喊:“抢人啊!” 混混们纷纷操起棍子冲上来。 林思危大喝道:“兄弟们,操家伙上!” “啊——我打死你个畜牲——”一阵怒吼,向来不声不响的王小虎竟然冲在了头一个。 工人们有的举着凳子,有的挥着扎带,有的操着钢管,纷纷冲了上去。 两边人扭打成一团,场面极度混乱。 吴山海不会打架,情急之下只能拉着林思危和庞建萍往车间里退。李平却跟了上来,一把扭住庞建萍的胳膊。 庞建萍痛呼出声,拼命挣扎。 王小虎冲过来,一脚蹬开李平,大喊:“庞会计你快进车间。” 李平虽然个子小,却比王小虎会打架,一个扫荡腿将王小虎掀翻在地。可怜王小虎那么大的块头,狠狠地扑在地上,扬起一地尘土。 李平还不罢休,抬起一脚,向王小虎背上踩下…… 突然,李平“啊”地一声惨叫,扑倒在王小虎身上。 “李平——”朱志国听见惨叫,正要转身来救他,却听到一阵刺耳的警笛声—— “公安来了!”混混们大喊着,吓得四处逃窜。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34节 却见几辆警车急停在车间门口,冲下一群穿制服的警察,学校保卫科的人也已赶到,手持警棍四处合围,三下两下就将一群混混制服,全部绑上手脚踢到墙角处。 然后看向车间门口叠在一起的两个人。 王小虎只觉得背上的人一动不动,又用余光瞧见警察已经将四处逃窜的混混们全部制服,包括朱志国也被绑在了墙角。他这才努力地将背上的李平拱开。 李平被轰然掀翻在地,王小虎坐起一看,吓得连连往后退。 “不是我干的,不是我干的——”他惊惧地摆手。 他是踢了李平,可此时的李平,脑袋开花,流了一地的血。 工人们纷纷收起家伙,在警察的指示下退到车间门口,过来一个像是带队的警察,蹲下翻了翻李平的眼皮。 “还活着。” 又望向众人:“谁打的?” 所有人面面相觑,甚至有工人已经在努力回忆,毕竟刚刚打得十分投入,谁也不敢保证自己有没有打到李平。 “是你吗?” “不是。” “也不是我,我在那边打的。” “那是谁?” 工人们窃窃私语。 “是我!”一个宏亮的声音响起。 梁涛端着他的玩具冲锋木仓,昂首挺胸站到队伍前:“不用谢,我是解放军!” 警察看向他手中的玩具冲锋木仓,好家伙,没跑了,这木仓还挺仿真,是钢制的木仓托。 此刻,钢制的木仓托上沾满了鲜血。 … 谁也没想到,一出严阵以待的抢人大戏,竟然被梁涛终结。 众人去了公安局,录了口供。先梁金声还紧张得要命,老泪不知道流了多多少,可很快,梁涛就被放回来了。 一个几岁智商的孩子,就是个子长得高大,人家觉得自己是解放军,是去保护他的好朋友王小虎哥哥的。 警察觉得,他没问题,也处理不了。 至于那些以朱志国为首的社会混混,本来就是劣迹斑斑有讯录在案的,这次又聚重闹事,还碰上严打,警察说,最近这样的全部重判,没有十年八年都别想出来。 林思危只能说,法盲真可怕,就这样严打的风口,还敢跟着李平出来闹事,真是死都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不过,李平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死”的。 他被梁涛那一木仓托打下去,脑袋直接开花,动手术花光了家里的积蓄不说,就他还躺在医院时,法院就从重从快判了,二十年。 重吗? 的确很重。 该吗? 活该。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此刻的良效厂里,众人安慰着恢复工作的梁金声,尤其庞建萍,更是对梁金声千恩万谢。 梁金声却说:“小庞啊,要谢,你去谢谢小林老师吧。” 然后压低声音道:“我活这个岁数,还没见过哪个十来岁的小姑娘能喊‘操家伙上’。” 旁边王小虎还插话:“小林老师喊我们‘兄弟们’。” 林思危倒是没什么不好意思。 尤其学校老师碰到她,老是拿她打趣,学她振臂一呼“操家伙上”的壮举。 林思危笑道:“上头了,就是上头了。” 犯罪团伙挂着牌子在大卡车上游街时,李平已经出院了。他也被抓上卡车游街,还占了个很好的位置。 林思危说这叫c位。 庞建萍终于大胆地走出粮校,走到市中心最热闹的街头,看着李平被剃了光头,光头上还有丑陋的、新鲜的疤痕,他垂着头站在卡车上。 听说这一卡车人,都要送到大西北去改造,此生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回晋陵。 这一刻,庞建萍抱住林思危哭了。 她的人生终于拨云见日。 法院判了离婚,李家从此与她再无瓜葛。 王婆婆听说女儿脱离苦海,倒是坐着公交车又走了好多路,来粮校看她。 但庞建萍也不打算再回阳川路,她告诉王婆婆,她找到了自己的价值,以后要为建设良效厂而努力。 第168章 转折 林家欢终于去看了病, 不出所料,被确诊青少年抑郁症。 医生说,这是最近几年才被正式确认的病症, 以前常常被家长认为是作死或者叛逆, 能像林家欢这样主动就医的极少。 林家欢急着问能不能治好,会不会影响考大学, 说她想上京城最好的大学。 其实心中还有一句,就是小淮哥上的那个大学。 医生的话给她吃了定心丸,说你只要能配合治疗, 后续完全可以正常生活和学习。不过医生也跟胡巧月说,这也需要你们家属给孩子营造一个有爱的环境,这样可以有助于病情的康复。 关于这些, 其实林思危都跟奶奶说过。来自后世的人, 对青少年抑郁症的认知, 一定比这个年代的人深刻。 否则她们怎么会想着要把林家欢接到阳川路来呢? 医生开了药, 嘱咐胡巧月一定要监督林家欢按时吃药, 先吃两周, 再来复查, 看情况决定是否要换药或减量。 一听这意思是不用住院,只要在家吃药就好,胡巧月和林家欢都松了一口气。 虽说是部队医院, 本地人来得少, 但若住院的话,总是担心会节外生枝。相比之下,在家监督吃药就安全很多。 毕竟林家欢还只是刚刚初中毕业的孩子, 谁也不希望她因为病情被歧视。 正要走,医生又把胡巧月叫住, 说让家属留一下。 “那……奶奶,我在门外等你。”林家欢有些紧张,但还是听话地走了出去,并且带上了门。 医生看了看胡巧月,问:“我想问一下,你们有没有家族史啊?” 胡巧月一愣,下意识道:“没有啊,我家都好好的,没生过这个病。” 医生点点头:“哦,那还是因为压力过大,其实生病的小孩不少的,一般人家都不重视,也挺耽误孩子。家里人多关心,多带孩子出去玩玩,也要鼓励她结交一些同龄朋友。” 胡巧月点头应了,向医生告辞。 等在外头的林家欢很是紧张,立刻问:“医生说什么?是不是有什么不能让我知道?” 胡巧月正要说,却猛然想起,她也只能确定自己家没人生过这个病,谁知道刘家有没有呢? 却是大意了。 不过,就算刘家有,自己眼下也问不到。于是胡巧月安慰林家欢:“医生就是关照一些事,让我千万要监督你吃药。说好些病人拿了药回去不吃,偷偷扔掉,耽误了治疗。” “哦,那我不会的。”林家欢垂下眼帘,声音细细地道。 “嗯,奶奶相信你肯定不会的。你是积极配合治疗的好孩子。” 晚上林思危听说了,反而放宽了心,又看了医生给林家欢配的药,药不算猛,用量也还好,说明医生判断林家欢的病情并没有到重度。 吃了药的林家欢很快就有些犯困,便先上楼睡觉去了。 林思危帮奶奶打洗脚水,陪她说说话。胡巧月便将医生私下问她的那些话跟林思危说了。 “思危你说,不会刘家真的有遗传吧?那个刘玉秀的确脾气古怪得很。” 林思危道:“是不是遗传,眼下也不重要。家欢已经病了,就算证明她家有遗传,该着急的也是林家乐。” “也是。林家乐要是生了病,咱们可不要管。” 林思危点头表示同意:“咱们当然不会管,家欢也是求助无门,我们才会伸出援手。不过我看医生开的药也还好,也没让住院,说明比咱们想象得要轻一些。” 胡巧月叹道:“最好是这样。医生也说,这孩子自控力比较强的。对了思危,医生说,家欢要多出去走走,多交朋友。我想着,咱们现在屋子也宽敞了,也安顿好了,找个机会请你小姨一家来玩玩?他们来晋陵这么久,也帮过咱们不少忙,都还没好好感谢他们呢。” “好啊!”林思危觉得奶奶想得也太周到了,自己整天忙着厂里的事,都好久没去小姨家了,说起来,还真应该找他们好好聚聚。 想了想,林思危道:“这样吧,咱们先看几天家欢的情况,要是吃了药果然有好转,咱们找个礼拜天,请我们小姨一家过来玩。” … 同样面临人生转折的还有鱼骨巷的顾淮。 自从他蹭父亲的车去了一趟省城,回来就处于一种兴奋状态,走路快了,说话也大声了,还上劲去亨得利眼镜店配了一副新眼镜,到家就问章秀琴好不好看。 章秀琴奇怪极了,这大孙子怎么回事?之前听说他丢了眼镜,她催着去重新配一副,他还说中学虽然度数浅一些,但也可以戴,不用浪费钱。 现在怎么自己兴冲冲就去配了眼镜,还在镜子前照了好久? “小淮不会是谈恋爱了吧?”章秀琴拉着顾明德问。 六月了,天气越来越热,顾明德摇着扇子:“他天天在你跟前晃,除了去学校做项目,就是在家里,从来不出去玩,跟家里的母蚊子谈啊?” “倒也是。”章秀琴拍着大腿,略带惋惜,“算来算去,只看见他跟林正清家的双双讲过话,别的姑娘家是招呼都不打。” “就是。小林家丫头才多大,初中毕业吧?小淮总不可能跟她们谈。” “这个肯定不会,年纪相差也太大了些。”章秀琴将装了菜的篮子往顾明德那儿踢了踢,“哎哎,你就会享受,快帮我摘菜。” 顾明德嘟囔:“你离了我就干不成事,摘菜都要我一起。” 说归说,还是乖乖地弯腰抓起一把菜,认真摘了起来。 章秀琴却突然停下手:“对了老头子,我突然想起来,最近怎么小林家双双,总是家乐一个人进出啊?” “啊?是吗?要么家欢生病了,不出门?” “不知道啊,真是奇怪的诺。前几天还听刘玉秀说,两孩子考得都不错,应该都能到市一中吧,看上去挺开心的,不像家里有孩子生病的样子啊。” 顾明德并不太关心两个小姑娘,又不是他家薇薇,有什么好关心的。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35节 “管人家呢。对了前两天念申拿回来的两袋子干货,要不要拿些木耳香菇的,给薇薇送去?” 章秀琴一拍大腿:“哎呀你提醒我了。老头子这回你算是脑子灵光。我让小淮他送到阳川路去。” “小淮,小淮——”她立刻就冲楼上喊。 顾淮正给他的唐医生写信。 他借口去省城找同学,其实去了省军总找唐医生。当然,他跟唐医生也是说来找同学,顺道——注意,是顺道——来看望唐医生,感谢当时她对顾洽的照顾。 唐医生芳名唐采菱,人家又不傻,跟你通了好久的信,你又巴巴地跑来省城,这点子心思人家当然看得出来。 唐采菱抿嘴一笑:“最应该感谢的难道不是我们主任吗?” 顾淮的脸刷地就红了,情急之下道:“是我私人的感谢,只谢你。” “那我就接受你私人的感谢,也允许我请你吃一顿私人的饭,尽尽地主之谊?” 不得不说,顾淮这样的书呆子,还真需要唐采菱这样爽朗的人。要是两个人都是书呆子,猜来猜去得猜到头发白。 从省城回来,顾淮写了一封热情洋溢的信,向唐采菱表达了爱慕之情。 唐采菱也欣然接受,二人正式开始交往。 不过这事顾淮只写信给顾洽说了,想等有机会请唐采菱来晋陵玩,再正式介绍给家里人。 听到奶奶在楼下喊,顾淮立刻盖好钢笔,又将写了一半的信用一本书盖住,这才下楼。 要搁其他人家,章秀琴肯定自己去,或者让顾明德跑一趟。 但是胡家不一样,虽然现在两家孩子谈恋爱,以后大概率就是亲家,但章秀琴知道胡巧月只是原谅自家而已,她也不好意思上前冒昧地凑热闹,所以才让顾淮跑这一趟。 香菇木耳装了一大包,还好是干货,并不重,顾淮很快就拎到了阳川路。 “阳川路,265号。”他站在朱漆大门前,念着蓝底白字的门牌号,确定就是这家。 大门虚掩着,留了一道半人宽的缝。顾淮没好意思向里头张望,“笃笃笃”,他很有礼貌地敲了三下,然后大声问:“有人吗?” “谁啊——”一个少女的声音由远及近。 门一开,门里门外两个都愣住。 “小淮哥?” “林家欢?” 林家欢开口第二句话竟然是:“你怎么知道我是林家欢?” 这孩子傻了?顾淮都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这话。 林家欢倒是反应过来:“哦,我是说,小淮哥分得清我和家乐?” 原来是这意思。 顾淮扶扶眼镜:“以前是分不清的,后来跟踪你那么久,再分不清就不应该了。” 院子里胡巧月问:“家欢,是谁来了?” 林家欢这才意识到,小淮哥还在门外站着呢。她赶紧一边招呼顾淮进屋,一边大声回答奶奶:“是小淮哥,就是小洽哥的哥哥。” 一听是顾家来人,胡巧月也从院子里过来。 “奶奶好。”顾淮赶紧打招呼,又将一大包东西放到屋子中央的桌子上,“我奶奶让我送来给薇薇的,是香菇啊木耳啊,都是一些干货,用得着的。” “哦,思危上班呢,不在家。谢谢你奶奶,来,坐下喝点水。”胡巧月示意林家欢去倒水。 第169章 张弓 顾淮这孩子, 胡巧月也是听多了,但正经这样坐下来对视还是头一回。 “听思危说,你在晋陵搞调研啊?”胡巧月问。 顾淮点头:“是的奶奶, 到这个暑假结束, 下学期开学我就回学校。” 胡巧月正要说话,林家欢端了水过来。 “这个是白开水, 家里也有麦乳精的,小淮哥你要喝吗?” “白开水就可以了,谢谢。”顾淮还是那么有礼貌。 这对话倒把胡巧月逗笑了, 她对林家欢道:“哪有这么问客人的。你要真心想给你小淮哥喝麦乳精,直接泡了端上来。你这么问,人家想喝都不好意思说嘛。” “哦, 那我去泡……” “不用不用。”顾淮赶紧阻止, “我还是喜欢白开水, 麦乳精太甜了。” 又见林家欢站在一旁, 脸色比先前毕业考试那阵子似乎好了不少, 稍稍有些血色了, 只是眼睛有些肿, 倒像是睡觉睡太多的样子。 顾淮想起,顾洽临走前林思危去鱼骨巷吃饭那回,曾经说过要把林家欢接到奶奶家治病, 看来现在应该是开始治疗了。 他身边也有因为学业压力过大而情绪紧张的, 知道治疗这些病的药物会让人噬睡,心中也很是同情林家欢。 不过比起半夜恍惚想要轻生的小姑娘,倒还是现在这样的好。 “家欢成绩出来了吧, 我奶奶说,考上市一中了?”顾淮想说个让她高兴的话题。 林家欢点点头:“出成绩了, 没达到我预期……” 顾淮一紧张,立刻道:“不是说好了,不把预期设太高的吗?” 林家欢微微一笑:“是的,我记着小淮哥说的话。虽然没有达到我的预期,但是我也能接受。等我养好病,进了高中好好学习,把成绩追回来。” 胡巧月在旁边听着,已经察觉到顾淮对林家欢的影响比她想象的大。又听林家欢直言自己在养病,便知道顾淮也是知情人。 她笑得和煦,柔声道:“不着急,现在是休息时间,把学习放一放。人啊,就像一张弓,压力足够可以发挥最大力量。但压力要是过大,或者给压力时间太长,就会绷断。我们家欢啊,就是前头压力太大了,好在没有断,只是有点变形,还能恢复过来。后头可千万不要再那样了,自己的身体,自己一定要爱惜。” 顾淮也道:“奶奶说得对。成绩追不追得上,也不是那么重要。” “我要考小淮哥的学校。”林家欢道。 “不着急,还有三年,还早着呢。”胡巧月给她解压。 顾淮能领会胡巧月的意思,说话不免也跟着胡巧月的方向,对林家欢道:“不过家欢你倒是可以用这三年,看看自己喜欢哪个专业方向。” “专业?”林家欢从未想过这一点。 她为自己的幼稚感到有些不好意思,低声道:“我只知道看分数。” 胡巧月道:“你刚刚初中毕业,不知道这些很正常嘛。这高中三年,就可以开始关注一些学习之外了。” “可我不懂,要去图书馆看吗?” 顾淮想了想:“这样吧,回头我可以寄一些我们学校各专业的课程设置给你了解一下。” “真的吗?”林家欢瞬间眼睛亮了。 自从她生病以来,很久没有这样双眼发亮过。 她到底还是热爱学习,也唯有学业上的成就,能让她感觉到快乐。 顾淮很肯定地点头,还加了一句:“林叔叔也是很有经验的高中老师,他对大学的专业设置也是很有见地的,你也可以跟林叔叔多探讨。” 说完,他就发现屋里的气氛冷了下来。 胡巧月虽然还在笑,但也只是惯性的保持微笑。林家欢则掩饰不住,眼中的光瞬间黯淡了。 虽然顾淮对自己的情商一直也没什么期待,但眼下依然发现,比自己想象的还要低一些。 在胡家提什么林正清啊,真是的。 好在胡巧月见惯世面,迅速换了话题,问了些顾淮爷爷奶奶身体可好之类的寒暄话,顾淮也起身告辞。 送走顾淮,林家欢突然想起,出成绩那天林正清送她回到阳川路,说过几天给她和林家乐庆祝,转眼好多天过去,并没有等来他说的庆祝,甚至都没来看过她一眼。 虽然奶奶不允许他进门,但并没有说不可以接她回家吃个饭,说说话。 她好像被鱼骨巷43号抛弃了。父母把她扔到奶奶家,像扔开了一个包袱。 不,不仅是扔开,必要时还打算回收。他们还指望自己多占奶奶的财产,以后可以分给他们。 若在以前她想到这些,难免又要心如刀绞,可现在似乎也没那么难过了。 或许是药物让她平静了,也或许是有了奶奶真心的关爱,也看到了林思危打拼的样子,她开始思考什么才是真正的自己,这个自己,需要怎样距离和程度的对待。 … 鱼骨巷43号,林正清和刘玉秀倒也没全然忘了亲生女儿。 自从林家欢住到阳川路,43号就没有安生过,林家乐话里话外指责父母偏心。刘玉秀一开始还帮林正清说说话,闹多了,也觉得林正清只能弄一个女儿过去,要么就是没本事,要么就是另有算计。 现在的刘玉秀,哪怕是利益当前,也已经跟林正清做不到一条心。 这天晚上一家人吃晚饭,林家乐说:“先前说我考得好,要带我去申城旅游买新衣服的,还算不算数啊?” 刘玉秀看一眼林正清,林正清却不接她眼神。 “问你爸。”刘玉秀道。 林正清慢条斯理:“考得好吗?” “怎么不好,我达到市一中录取线了。” “家欢只考了年级第五,跟她一模二模差远了。” 林家乐不服:“她是她,我是我。我又没考砸,我一模二模都是年级八十几名。” 刘玉秀给她夹一块肉:“我看应该去,你考得好,就应该要奖励。看你爸舍不舍得出钱了。” 说着,她斜眼似笑非笑看着林正清,那表情仿佛在说,我就算计你了,你能怎么样? 林正清也懒得跟她吵,对林家乐说:“我还得把高考的送完才有空。让你妈带你去玩吧。也别听你妈整天把钱挂嘴上,前头我工资全在她手里,她存了不少。” 林家乐吐吐舌头。她平常怼林正清,怼刘玉秀,那是仗着他们都疼爱自己,真要父母拿她当枪使,她比谁都溜得快,才不去搅和父母的财政大权问题。 跟林家乐说完,林正清又对刘玉秀道:“家欢去阳川路也有一阵了,虽说考得不太好,到底也能进先锋班,好多人都来恭喜我。明天礼拜天,别去你爸那儿了,接家欢回来吃晚饭,你去买条鱼。” “哦。”刘玉秀未置可否。 最近她本来礼拜天也不回去,实在不想看到刘金秀那张脸。 至于林家欢,刘玉秀的感情十分复杂。 林家欢是她的亲生女儿,从小也是捧在手心长大的,刘玉秀不可能不疼她。只是林家乐更加粘人讨喜,又会哄人,也会折磨人,这才让刘玉秀忽略了林家欢。 真正让她心态起了变化的,是林家欢的病。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36节 她仿佛从林家欢身上看到了过去的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先被林家欢拉到眼前,又被刘金秀无情戳穿。 于是她开始害怕见到林家欢。 当林正清说胡巧月只能接受林家欢过去时,刘玉秀暗暗松了一口气。甚至内心很阴暗地希望她永远不要回来。 但林正清明天要接林家欢回来吃饭,刘玉秀心中又开始有些想念女儿。 一时间她又有些懊悔,也不知道林家欢在那里住得习惯不习惯,衣服够不够,有没有受林思危的欺负? “家乐跟我去过的,她认识。明天你和家乐一起过去接人,免得让我妈觉得把家欢扔过去就不管了。” 林家乐叫嚷起来:“妈,你一定要去看看,老太婆家的房子现在可漂亮了,又大又宽阔,院子比咱家整个房子都大。家欢可真是享福去了。” … 谁能想到这个礼拜天,阳川路265号也热闹呢。 一大早贾士兵将配载点的事拜托给两个工人,一辆卸完货的大卡车带上他们一家四口外加大黄,直接送到了阳川路。 负责在门口迎接的林思危,老远看到大解放车厢里站着小姨一家,一见她还张开双臂使劲挥手,模样十分威风凛凛。 卡车停稳,贾士兵把贾亚明抱下来,贾芳转身要去抱大黄,大黄已经哧溜跳下车,然后向众人直摇尾巴。 苏红霞从车上拎下两个大袋子:“我们自己种的菜,给你们带点来。” 说起来,种菜真是刻在基因里的,纵然到了城里,生意又那么忙,苏红霞还是在房子后面的一块空地上垦了些地出来,种些青菜萝卜之类的蔬菜。 贾士兵则拎了几样水果,新家第一次来作客,他也很注重礼仪。 听到外面的动静,胡巧月和林家欢也迎了出来。 “都是自己人,不要这么客气的。”胡巧月笑着嗔怪。 林家欢见到大黄,欣喜若狂,大喊一声:“大黄!”大黄真是好记性,居然也还认得她,尾巴摇成花,扑了上去。 第170章 团聚 林思危说会安置好大黄, 她真的做到了。 林思危还说会让林家欢和大黄再次见面,她也做到了。 “大黄,大黄, 大黄……”林家欢反复地喊着, 蹲下来抱住大黄的脑袋磨蹭。 在她最难熬那些日子,是街头流浪的大黄陪伴她。甚至在她倒在僻静处, 生死徘徊时,是大黄向路人求救,才遇到林思危和顾洽。 现在大黄长胖了, 毛色也比以前油亮,它向林家欢扑过来时,用了满身的劲, 差点就把林家欢扑倒了。 它是不会说话, 它若会说话, 那满嘴的“汪汪汪”, 一定是“你好吗?”“我很好”“我现在过得可开心了”。 林家欢似乎有些听懂了, 因为她抱住大黄以为自己会哭, 可是没有。或许是因为吃了药的缘故, 她不比以前爱哭了;也或许是因为她听到了大黄的欢乐。 贾芳已经跟家里人说过,林家欢现在住到了阳川路,所以他们见到林家欢也并没有惊讶。林思危给他们介绍, 这是家欢, 他们也和善地向家欢点头微笑。 贾芳跟林家欢一同登过台,其实算是认识。当时林正清颁奖,故意摔了贾芳的奖杯, 贾芳也不客气,直接把林家欢的奖杯抢了过来。 如今再次碰面, 贾芳略有些尴尬,但还是鼓着勇气问:“上回那个奖杯补给你没?” 她这么坦荡,林家欢倒也没想到,点点头道:“补了的,在我家里。” 说完又觉得有歧义,赶紧道:“不是这里,是我爸妈的家。” “哦,那就好。” 见林家欢也大方回答,看起来不像是计较的样子,贾芳也放下心来,又问:“听说你也上了重点线,知道先锋班要多少分吗?” 林家欢也没有一手资料,但她知道往年市一中先锋班的录取排名。 “我是全市排名17,肯定可以进先锋班的。往年先锋班录到全市80名左右。” 贾芳绽开笑颜:“那我也可以进,我全市排名第8。” 林家欢的失落早就已经过去,此刻听说贾芳是全市第8,心中完全没有妒忌,只有羡慕。 “你还是初三转过来的,考这么高,真厉害啊。” “我是发挥得好,我一模二模分数都没你高的。回头咱们要是在一个班,要相互督促啊。” 贾芳嘴上说得客气,心里想的是,看你好像比公交车上顺眼多了,最好你不是装的,你是真的和善不争。 林家欢倒是没听出来贾芳的客套,她想了想,道:“咱俩肯定都在先锋班。但先锋班有两个,入校还会有一次考试,前40名进先锋一班,后40名去先锋二班。” 还有个隐秘的细节,林家欢没说。先锋班其实共有100人,另外20个,就是各路大神插班进来的后门生。 这些大神没少去鱼骨巷,林家欢好多次都见到家里来人,和父母坐在客堂间八仙桌旁说话,来者几乎都带着名牌烟酒。 当然了,每次一来人,父母就会把她们姐妹俩赶回房间。所以后来她就很自觉了,会自动回避。 林家欢不经意在回忆这些细节,贾芳却瞪大眼睛道:“啊,还要考试啊!幸亏听你说,不然我玩一个暑假,要考倒数了。” 苏红霞听她们说得热闹,也转身插话:“你看看,我就说的吧,别以为考完就万事大吉,市一中哪是那么好念的,肯定竞争特别激烈。” “哎哟,妈。我才玩了几天,我还真玩一个暑假啊,我不要成绩啦。”贾芳撒娇,扯过苏红霞的手来回晃,晃得苏红霞咯咯地笑。 林家欢看得心中一痛。 她从离开鱼骨巷那天晚上起,就再也没见过妈妈。 虽说拿成绩那天林正清陪她们一起去的学校,但刘玉秀却从来没出现过。林正清回家肯定告诉她成绩了,但她是什么反应,高兴还是无动于衷,林家欢都不知道。 苏红霞虽不明就里,却也看出来林家欢的失落,且她也想过,思危祖孙俩能接纳林家欢一起住,一定有原因。 于是苏红霞道:“好了好了,别扯我啦。芳芳你都要上高中了,还这么不稳重。家欢啊,你们都加油啊,一起考到那个什么一班,以后一起去京城读大学。” “好的阿姨。”林家欢努力微笑着。 苏红霞又低了声音,凑近些:“家欢,你有复习资料吗,给我家芳芳一份?” “妈!”贾芳惊呼出声。 真是万万没想到,亲妈竟是这样的人,昨天还跟林家不共戴天,今天就能问林家女儿要复习资料。 为了学习,亲妈也可以抛弃一些原则的嘛。 苏红霞被她一喊,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老脸微微一红,啐道:“叫我干嘛,家欢一直在晋陵学习,肯定知道得比你多,你才来几个月对吧,路数还没摸数呢。” “那你也不能要得这么直白啊。”贾芳嘟囔。 林家欢倒是不介意,她诚恳地说:“我的确带了一些复习资料过来。都是市一中高一的内容,你想看吗?在我房间。” 贾芳顿时双眼一亮:“想啊,现在可以去看?” “当然可以。”林家欢起身。 大黄一见林家欢和贾芳都要上楼,也赶紧跟上,屁颠屁颠窜到了二楼。 苏红霞一脸得意,跟贾亚明道:“臭小子,就知道玩弹珠,等我把你姐送到京城读大学,回头就来折腾你!” 贾亚明吓得手一松,一把弹珠掉到地上,顿时蹦跳四散。 正要偷摸回嘴,却看到苏红霞已经擦擦手,向厨房喊:“思危奶奶,我来帮忙啊。” 只留了贾士兵在院子里,跟他大眼瞪小眼。 贾士兵指指他:“儿子啊,瞧见没,家里没我们说话的份。你小子要是不好好读书,以后在家里更没地位。” 贾亚明不服,吸了吸鼻涕:“读不好书就跟爸爸做配载,一样有饭吃。” “啪——”,被贾士兵重重打了一下:“没出意,配载点能做一辈子啊。都给我好好读书,以后考上大学干大事。” 干大事。贾亚明小小的脑袋想不明白什么叫大事,在他看来,自己家从乡下到镇上,又从镇上到城里,赚得还比城里人都多,自己父母就已经是在干大事。 哦不,也还有些让人不高兴的。 比如自己家赚得再多,一到学校,还是有同学叫他小土包子。 听说姐姐在学校就没人敢这么叫她,因为她成绩好。 贾亚明突然觉得,成绩的确还是有点用的。 胡巧月提前准备了几个菜,鸡汤和红烧肉是隔夜都炖好的,今天又烧了一条鱼,一大早还去糕团店买了两样点心,再加几样豆制品和蔬菜,就是满满当当一桌子,很能待客了。 林思危去旁边的副食品店买了一瓶白酒,虽然贾士兵不一定喝,但准备还是要准备。 六月的天气已经有些闷热,他们围坐在临街前屋一楼的八仙桌旁,将大门开了半扇通风,热热闹闹吃起来。 经过了分享复习资料的过程,林家欢和贾芳已经熟悉起来,二人并肩而坐,俨然已经是某种同盟。 “有些科目我们初中完全没有学过,你看得懂吗?”贾芳问。 林家欢道:“看不太懂。” “那怎么办?” “我多看几遍,有时候也去图书馆找一些资料书,还是可以自己弄懂不少的。” “哦。” 贾芳应着,心里却想,你自己爸爸就是高中老师,还是市一中校长,你却不问他吗? 她完全不知道,林正清是很少辅导两个女儿的。在这一点上,他甚至不如刘玉秀。 “你去过图书馆吗?”林家欢问。 贾芳摇摇头:“听说要□□的,我没有办。” 胡巧月一见这是机会啊,立即道:“家欢你不是有证的嘛,带上芳芳一起去呗。” 林家欢歪着脑袋看贾芳:“你高兴一起吗?” “当然高兴啊。我放假在家也没事,闲着也是帮配载点干活。” 贾士兵立即表态:“配载点现在人手足够啊,肯定是你的学习更重要,该学习还是好好学习去。” 于是二人说定,以后贾芳有空就可以来阳川路,一起看复习资料,一起预习,两人也能有个探讨。 甚至林家欢还建议:“我家有个邻居哥哥,特别厉害,当年是晋陵高考第一名,在京城大学读研究生,要是咱们有什么不懂,还可以去问他。” “真的啊!”贾芳更高兴了,觉得自己的学习之路一片光明。 两家人开开心心说着话,大黄在他们脚边转悠,时不时捞个骨头啊,捞点肉啊,不亦乐乎。 正开心着,外头传来一声呼唤—— “奶奶——”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37节 众人回头,发现门外站着一个小姑娘,跟林家欢长得一模一样。 “家乐?”林家欢不由放下筷子,站起身。 林家乐拎着一袋水果,朝身后喊:“妈,奶奶在家呢。” 胡巧月的脸沉了下来。 林思危也是没想到,难得这么开心团聚的日子,刘玉秀和林家乐居然来了。 真是扫兴。 不能让这两人进门。她起身走到门口,是招呼,也是阻拦,有意无意地挡住门口。 “有什么事吗?”她问。 第171章 回家 刘玉秀这一路, 全是“没想到”。 她没想到现在胡巧月住的房子这么干净这么宽敞;她没想到屋里竟然热热闹闹全然是不是她想象的冷清寂寞;她没想到林思危这么快就跑出来横在门前…… 不,这一点她早该想到的。林思危一直都是这样凶巴巴,不让她接近胡巧月。 刘玉秀横她一眼, 理直气壮:“我来看我婆婆和我女儿。” 第一次从她口中听说“我婆婆”三个字, 胡巧月甚至有点想笑。 “妈,我和家乐过来看看您。”刘玉秀向屋里喊。 林思危瞧着她, 只觉得自己还是小瞧了她。以前知道她脾气不好,性格古怪,倒还觉得做人有点骄傲, 现在看来,到底是跟林正清做了太久的夫妻,骄傲自尊这些东西, 也是说丢就丢, 脸皮厚度十分可以。 不过刘玉秀脸皮厚归厚, 还是有自知之明, 现在林思危不再是以前的瘦小黄毛丫头, 夺门是夺不过的, 所以她没敢贸然闯进屋, 只敢在外头喊。 胡巧月都懒得起身,冷冷道:“这里有你婆婆?” “妈……” “别乱喊 。”胡巧月打断她,“林正清早就跟我断绝关系, 我不是他妈。你也跟林正清离了婚, 你不是他老婆。这两样都不是,我怎么会是你婆婆?” “妈!”一声尖叫,这回是林家乐, “怎么全世界都在说你和爸离婚?” 刘玉秀惊呆了,她也不知道为什么离婚这事竟然传开了。 “家乐你闭嘴!”她轻喝, 恨林家乐关键时刻又掉链子,计较这种细枝末节做什么,头等大事是讨好奶奶啊。 林家乐立刻反应过来。 她太爱这大房子了,也太爱舅爷爷送的红宝石手链了,听说奶奶手里像这样的红宝石手链不知道还有多少,就是为了这些,她也要配合父母一起演戏啊。 “不,我不闭嘴!”林家乐大声道。 刘玉秀恨死,正要开口骂,却听林家乐话锋一转,竟然道:“我是来向奶奶道歉的,我为什么要闭嘴。” 道歉?林家乐,道歉? 胡巧月和林思危对视一眼,眼神里满是嘲笑。林家欢则羞愧地垂下了头,只觉得母亲和妹妹的表现,实在是很丢自己的脸。 只见林家乐大胆地走进屋子,将手里拎着的水果往桌上一放:“上次我年幼嘴贱,说话不知轻重,惹奶奶生气,今天我特意向奶奶赔礼道歉。” 她鞠一个躬,以示郑重,然后道:“奶奶能接受家欢,想来也只是恼我说话不知轻重,并不是讨厌我这个孙女。以后我不会再说奶奶不爱听的话,如果奶奶不想见到我,我也会躲得远远的,不来讨奶奶的嫌。” 说着,她竟然主动退到门外,然后道:“我和妈妈是过来喊家欢回家聚一聚,自从她搬过来,都没回过家,我们想她了。” 不得不说,林家乐是“进步”了。 这招以退为进,实属出人意料的新招, 但林家乐也不知道,林思危压根不吃“以退为进”这一套,她只当你真“退”。 见林家乐退到大门外,林思危笑道:“挺有自知之明,就该这样,这里本来就不欢迎你们的。” 林家欢知道自己应该出声了。 说实话,从看到门外站着的刘玉秀起,林家欢心中就百感交集。她才十六岁,当然也想妈妈,妈妈出现的那一刻,她好想扑过去,像以前那样腻在刘玉秀怀里…… 像贾芳跟苏红霞撒娇那样,向刘玉秀撒娇。 可妈妈却说,她来看“婆婆”。 那一瞬间,林家欢的柔情烟消云散。她被恶心到了。 妈妈来看谁,她终于明白了。不是婆婆,不是女儿,她是来看房子,看财产,看一切都有可能据为己有的东西。 自从吃药治疗以来,林家欢比先前更加沉稳,虽说反应稍稍慢一些,但她不会那么容易感伤了。 林家欢站起身:“既然是来找我的,我去外头跟我妈说话吧。” 说着,她走到门外,冲着刘玉秀轻轻喊了一声妈。 这一声妈,刘玉秀倒也很久没听到,一瞬间亲情涌上,刘玉秀想去拥抱林家欢。 可刚刚张开双臂,一道金黄的影子从屋里窜出,伴随着“汪汪汪”的狗叫。 大黄震怒了。 它认识这个坏女人,上次这个坏女人就欺负它的好伙伴。 刘玉秀吓得尖叫起来,刚刚张开的双臂在空中稍作停滞,随即抱住了自己。 “大黄回来!”苏红霞眼疾手快,冲出来喝止,伸脚将大黄卡回屋里。 大黄不敢违拗主人的命令,却又不服刘玉秀,还是汪汪向门外狂叫。 刘玉秀气到发抖:“好啊,我说打狗队没有找到这疯狗,敢情在你们家养着,圈套,你们一家子设计的圈套。” 她口不择言,乱吼道:“你们等着,我马上就叫打狗队过来,打死这个畜牲!” “妈!”林家欢大声喝道,语气不太客气。 刘玉秀顿时一凛:“家欢你干嘛?” “如果还想让我回家,就别整天喊打喊杀,狗为什么咬你,你没想过吗?” 刘玉秀难以置信地望着她:“家欢你什么意思?难道在你心里,你妈妈还不如一条狗?” 林家欢张了张嘴,突然有些颓丧,有些话终究不能那么轻易地说出口。 “你们不是想我了吗?你们不是来接我回家的吗?我现在就跟你们回去。” 说着,她什么东西都没拿,什么事都没交待,径直向东走去。 那是往鱼骨巷的方向。 刘玉秀看看林家欢,又看看门口的林思危和苏红霞,脸色煞白,咬牙道:“我不会让你们痛快。你们敢做初一,我就敢做十五。” 说着,转头道:“家乐我们走!” 好好的一场团聚,被另一场精心策划的“团聚”给搅得有点悻悻的。 好在林家欢也只是回一趟父母家,刘玉秀此人人品虽坏,想来对自己的亲生女儿也不会有什么过分行为。 苏红霞说了几句开解的话,林思危也说晚上就去接林家欢,气氛终于又活跃起来,大黄的尾巴也重新摇得像一朵花。 … 刘玉秀的确做了好几个菜。 但她被阳川路的宴席给刺激到,总觉得自己还是在餐桌档次上输了一头,于是吃饭的热情明显没那么高涨。 林家欢跟着她俩到家,下意识还是想进自己的房间,可是一推门,却发现自己那张床已经被收拾得空空如也,床铺没了,被子也没了,倒是放着一些乱七八糟大大小小的盒子,四周用帆布盖住,像极了仓库。 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林家欢终于意识到,自己其实已经不属于这个家了。 林家乐却似乎并没有意识到林家欢的难过,也或者她意识到了,心中却有窃喜。 林家乐道:“妈说你在奶奶那儿住得舒服,反正也不会回来了,这床就给爸爸堆东西了。” 给爸爸堆东西。还能堆什么呢?就是堆先锋班即将要落实的20个名额呗。 林家欢默默地关上房门,退了出来。 刘玉秀围着围裙忙碌,也会问她有没有复习高中课程,提醒她一开学就会有分班考试,还说家乐肯定也会进先锋班,你爸是校长,这点特权还是有的。 听了半天,林家欢也没听到自己想要的,只得开口问:“妈,录取通知书有了吗?” “早就有了,你爸直接带回家了,省得邮局寄。”刘玉秀道。 “我想看看录取通知书。” “这有什么好看的,不都一个样子,到时候你直接去报到,市一中难道还不收你?” “我想看看。”林家欢坚持。 刘玉秀拗不过她,只得向房间里喊:“家乐,把家欢的录取通知书找出来给她。” 随即又嘟囔:“你脾气怎么越来越犟,以前不这样,以前可是妈妈的乖宝宝。” 林家欢没有说话,她知道自己清醒了,以后不可能再当妈妈的乖宝宝,因为,当妈妈的乖宝宝是注定没有奶吃的,永远只有会哭的孩子才能多吃奶。 而她,竟然到十六岁才明白这个道理。 十六岁,她已经不需要吃奶了。 林家乐拿着一个牛皮纸信封出来,往桌上一扔:“诺,你的通知书。” 也不知是扔得太用力了,还是桌子擦得太干净,信封竟然滑过桌面,直接从另一边掉下去了。 林家欢深深望一眼林家乐,起身捡起信封,掏出录取通知书,认认真真地看了好几遍,似乎要将每一个字都记在脑海里。 林家乐被她那一眼望得心虚,低声道:“家欢你现在眼神怎么这么吓人。” “有吗?”林家欢突然笑了。她将通知书按原样折好,塞回信封,往自己口袋里放好,然后道,“吃晚饭还早吧,我去找小淮哥问几个题。” 说着,也不待刘玉秀同意,径直起身去了顾家。 刘玉秀和林家乐面面相觑。 “谁惹她了?脾气这么大。”林家乐不满。 刘玉秀也头大:“别是去了老太婆那里,给带坏了吧?” 林家乐冷笑:“我看是病重了,没救了,妈,你以后啊,就当没她这个女儿吧。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38节 第172章 神功 顾淮刚从研究所回家, 在门外就碰到了林家欢。 “家欢回来啦。”他主动打招呼。 “嗯。小淮哥,我有两个问题想问你。” “问题?” “哦,我在预习高一的功课, 是功课上的事。” “哦哦, 是这个啊。”顾淮眉头舒展了,“进屋说吧。” 顾明德不在家, 章秀琴在包粽子。林家欢很有礼貌地喊了声“奶奶”,说自己是来找小淮哥问功课的。 章秀琴好奇:“家欢啊,最近都没见你, 去哪儿了?” 林家欢道:“我住奶奶家去了。” “阳川路?” “是的。” 这事倒有些奇怪,胡巧月向来和林正清一家没有来往,林思危更是和这边水火不容, 居然能让林家欢住过去, 不知道是何原因。 更奇怪的是, 双胞胎只去了一个, 实在说不通。 不过章秀琴不会跟孩子乱打听, 笑道:“听说你奶奶落实政策, 还了不少房子, 再也不用祖孙都挤在一点点大的小房子里了,你去了她也热闹,蛮好的。” “嗯, 我们现在住265号, 一楼奶奶住,我和思危姐住二楼。”林家欢道。 一听265号,章秀琴想起顾洽回部队前那段日子, 天天给胡家看工地呢。 “就是小洽去帮忙的那个吧,听说翻建得可用心了, 薇薇要求保留所有以前的老物件,我还说呢,难得有年轻人不贪图新鲜,倒愿意保留原样的。” 原来这房子原样翻修是林思危的意思啊,这个林家欢也是头一次知道。她不由替林思危说话:“我也觉得好,保留了原来的样子,里头又改得适合居住。思危姐挺有想法的。” 章秀琴眉开眼笑:“薇薇么一直有想法的呀,从她第一天来鱼骨巷,我就看出来了。” 话音刚落,章秀琴突然觉得有些不妥,第一天林思危来鱼骨巷,43号林家闹得那个尴尬啊,再提这个,倒是让林家欢也尴尬。于是她指指客堂间中央的八仙桌:“你们要讲功课赶紧的吧,我不打扰你们了啊。” 说完,章秀琴搬起装着米和粽叶的大木盆,去厨房继续包粽子去了。 顾淮上楼拿了些草稿纸下来,望着奶奶的背影,感叹道:“一转眼就快端午了,我好多年没吃奶奶包的粽子,今年终于有福了。” 奇怪,今天小淮哥特别爱说话。 林家欢看了看顾淮,有些不好意思:“我走得急,什么都没带,只能给你现写了。” 她接过笔和纸,凭印象默写了两道题,又把自己的思路写下来,推给顾淮:“我就能解出这么多,总觉得不对。” 顾淮仔细看了看,涉及到一些高中知识,说实话也不全记得了。 “你等下,我家有高中的书,我上楼去找出来,有些公式我得确定一下,别写错了。” 出乎意料,顾淮的书并不整洁,上面写得密密麻麻,几乎所有空隙处都有他的“墨宝”,翻开书时,顾淮的脸微微一红:“别介意啊,我经常来不及拿笔记本,就会直接在书上写。” 林家欢却如获至宝:“小淮哥,你这些书能不能借我啊。” “可以啊,我也用不着的。” 林家欢漾开笑容:“这下好了,我和贾芳不用找人借笔记了。” “贾芳?” “哦,是思危姐的表妹。也是马上要升高一,说不定以后跟我一个班。” 又是思危姐。 顾淮已经看出来了,不知不觉间,林思危在林家欢心目中的地位已经有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从排斥到戒备,再到试探和接受,如今已经成了她心中可以依靠和信赖的人。 或许林家欢自己都还没有察觉,旁人却已经能窥得一二。 顾淮没有多问,他向来也不爱多事,但一起探讨功课是他喜欢的一种交流方式。很快就把林家欢那几道题都给弄懂了。 回到43号,林正清已经回家了。他倒是没有表现出特别的欢迎,就像林家欢每天都这样回家一样。 这反而让林家欢松了口气。 曾经她很不喜欢父母吵架和冷战,会觉得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现在的林家欢却觉得,亏得父母冷战,他们不会联手来说教自己,也不会联手来表演一些严父慈母。 不过跟刘玉秀说的一样,林正清说,开学会有个分班考,对别人来说,这是决定去先锋一班还是先锋二班的重要考试,但对林家欢来说,不重要,因为她肯定进先锋一班。 至于林家乐,她不在前八十,但作为林校长的女儿,进个先锋二班也没什么大不了。 用林正清的话说,没把林家乐弄进先锋一班,那是他高风亮节,给全校老师做个榜样,不要个个都来有的没的,给自家亲戚提一堆要求。 林正清以为自己这么说,是给林家欢减轻学业压力,能让她过一个开心暑假。但其实林家欢听了并没有欢欣鼓舞。 相反,她越发想考好,用分数来证明自己原本就配得上先锋一班。 她是全市第17考进的市一中,为什么要用父亲的特权呢? 林正清显然不清楚女儿的想法,甚至也没有试图去了解,他自以为这番话成功减轻了女儿的压力,笑道:“家欢状态明显好多了啊,现在睡觉什么都好了吧?” 谢天谢地,回来半天了,终于还是父亲关心了一下女儿的病情。 虽然也不是什么刻骨铭心的关心,好歹也算问到了。 林家欢点头:“嗯,好了,现在能吃能睡,也不恍惚了,挺正常的。” 林正清顿时笑意更甚,说话都大声了:“我就知道,哪有什么毛病,全是有人故意乱传。学习压力大了,失眠也很正常嘛。” 刘玉秀终于也有了些笑容,长舒一口气,说了三个字:“那就好。” 然后转向林正清:“你不是听了刘金秀的,觉得我遗传了吗?” 林正清没看她,夹给林家欢一块鱼:“吃鱼,蛋白质高,能补脑子。到了爸爸学校,一切都不用担心,保你考到京城,去你最想去的学校。” 刘玉秀讨了个没趣,冷哼一声,也夹一块鱼给林家乐:“你也好好努力,一起去京城,姐妹俩也能有个照应。” 林家乐却撇嘴:“算了吧,我这先锋二班的,怎么能跟先锋一班的比。人家高材生,我嘛,高中生。” 林家欢冷漠地扒着饭。 她发现自己修炼成了一种神功,这些夹枪带棒的话以前可以对她造成巨大伤害,让她辗转反侧想上一夜,现在却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凡是不中听的,皆为放屁。 这个屋里的人,都是我本该最亲的人,但没一个人问我是不是去看病了,是不是吃药了,他们看到我恢复正常,高兴的点不是我病好了,而是家里没有再出一个病人,而是自己的遗传嫌疑洗白了。 呵,最亲的人。 吃过晚饭,林正清将她拉到房间,问她和奶奶相处得怎么样,奶奶是不是喜欢她。 林家欢说相处得不错,但奶奶永远只会更喜欢林思危。 她看到父亲不耐烦的脸,心中竟然有一种报复般的快感。 “林思危比你精明,早就把奶奶哄好了。家欢你也要长点心眼,后头奶奶家还会有大批财产发还,你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嗯。” “奶奶老人家嘛,心软,你在她跟前多说好话,也适当让她知道,我其实对以前的所作所为也是很后悔的。” “嗯。” “奶奶的东西都藏在哪儿,你也要留意。尤其是值钱的东西。既然你住过去了,又上了户口,不管分什么,起码你和林思危都得有份,你该争取就争取。要是欺负你,立刻告诉我,我去帮你争取。” “嗯。” “对了,胡家有一批字画的,听说也发还了,你在家见着没?” 这个不能“嗯”了,林家欢道:“没见着。” “家里不是就那几个房间吗?你也不知道藏哪儿了?” “我知道。” 林正清双眼一亮:“藏哪儿了?一共多少字画?你看看能不能找机会带一两幅回家?反正那么多呢,少几个你奶奶也不会发现。” 林家欢缓缓道:“都捐了。” “啊?”林正清一惊,差点从床沿跌地上,“捐给谁了?” “我听奶奶说,字画不好保存,家里没这个条件,全都捐给国家了。” “全部?一幅都没留?” 林家欢很确定地点头:“全部。一幅没留。听说博物馆最近在展出,开幕那天还请奶奶去了,爸你也可以去看看。” 看个屁啊,林正清都快气哭了。 随便一幅画就能买花园新村一间房了,老太婆竟然全捐了。 老太婆是年纪大了,不中用了,林思危也这么傻的吗?不可能,林思危是最最精明的人。 林正清突然心中一凛,脱口而出:“是不是给林思危捞政治资本呢?” “什么资本?”林家欢没听懂。 林正清瞥她一眼:“你怎么什么都不懂。肯定是林思危怂恿你奶奶捐的,她想捞名声,以后好嫁进顾家。好啊,我真是小看她了,这丫头还知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 第173章 成长 胡巧月的确有为林思危兜底的心, 但绝不是为了嫁进顾家。 因为林思危压根也不需要。 顾家对她好,是因她自身的优秀。顾洽喜欢她,是因她生动而有生命力, 和她的出身、家庭, 全无关系。 只能说林正清自己是那样的人,便不能理解他人超越自我的胸怀。 他何止小瞧了林思危, 也小瞧了胡巧月,小瞧了顾家人。 甚至小瞧了坐在他对面,已经逐渐成长的林家欢。 他在林家欢这儿没有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 又听说字画全归了政府,心乱如麻,原本想着吃过晚饭送林家欢回阳川路, 好好培养一下父女感情, 顺便植入一些攻克奶奶拿到财产的理念, 此刻也全然没了心情。 “天色不早了, 你快回去吧。要送吗?我看也不算晚, 你自己应该可以吧?” 林家欢已是波澜不惊。 林正清这一番自问自答、自答又自问, 答案其实就在问话里了。就是不想送呗。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39节 “我可以的。”林家欢淡淡道。 五斗柜上的三五牌座钟, 适时发出准点报时,“当当当……”敲了八下。 八点,到了她和林思危约好的时间。 生她养她的亲爸, 此刻不如一个相识不到半年的同父异母姐姐, 还是被全家亏欠、带着仇恨的姐姐。 “我走了。” 她走出房间,看到刘玉秀坐在八仙桌边,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 “妈, 我回去了。” 刘玉秀站起身,将桌上一个大袋子递过来:“夏天的衣服, 给你收拾好了。那边柜子里放得下吧?” 林家欢打开袋子,略略一看,全是以前的旧衣裳。 今天林家乐明明穿了一条新裙子。自己离开之后,母亲买衣裳也不会再一式两件了。 她从没等到过属于自己的、独一无二的物件,但她刚离开这个家,林家乐轻而易举就得到了。 一阵心思猛地涌上,林家欢道:“放得下,奶奶给了我一顶大衣柜,一顶五斗柜,一个书架,两个女儿箱。再来十倍的衣裳也放得下。” 房间门突然打开,林家乐站在门口冷笑:“故意说给谁听呢。” 林家欢笑道:“当然是说给你听。” “有什么了不起,奶奶给你再多东西,那也是奶奶的,借你用用而已。别去了阳川路就当自己是大小姐了。” 林家欢看着她,眼神无比平和:“家乐,我们身上都有一个定时炸·弹,我的已经爆了,但我熬过了伤痛。你好自为之。” “你什么意思?”林家乐冲出来。 “家乐,闭嘴。”刘玉秀低声喝止,又对林家欢道,“你也信你大阿姨的鬼话,她是妒忌我们家。当然,你现在恢复了,我也很高兴。” 林家欢深深望一眼刘玉秀:“我正在接受治疗。你现在看到的情绪稳定的林家欢,是接受治疗后正在逐步康复的林家欢。但医生和奶奶说话时,我在门外听到了,医生问奶奶,有没有家族史。” “你到底什么病?”林家乐忍不住问。 当时刘金秀上门吵,姐妹俩都听到了,只是林家乐选择不相信。 但现在医生也这么说,林家乐有点害怕了。 “青少年抑郁症。” “没听说过。” “希望你是幸运没有被遗传的那一个。” 林家欢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家——不,是她曾经的家。 林正清从房间出来,突然问刘玉秀:“是不是觉得家欢好陌生?” 刘玉秀横他一眼:“她脑子坏了,性格大变,有什么奇怪。不过……老太婆居然带她去看病?” “谁敢跟神经病一起住啊,老太婆当然选择给她治病,万一发病出事呢?” 林家乐言辞刻薄,说完就甩门回了房间。 从43号出来的林家欢,猛然觉得外面的世界这么自由,可以大步走路,可以大口呼吸。 只有离开那个逼仄的房子,离开父母和妹妹,只知道那个房子让人多么压抑,那个房子里的人多么令人窒息。 她庆幸自己在滑向深渊之前,去到了阳川路,体会了真正的爱与包容。 林思危已经在巷口等她。虽然她也不过大了两岁多,但她已经那样成熟,那样自如。 “思危姐。”林家欢一看到她,大声喊着跑过来。 “走吧,回家。”林思危一甩脑袋。 林家欢却跑到她跟前,认真地望着她:“我要成为和你一样的人。” “嗯?”林思危有些意外,这“表白”好正式,正式到她不太适应。 “怎么突然这么郑重?”林思危问。 林家欢道:“我要成为像你一样的大人,被人信任,也信任别人,被人关怀,也关怀别人。” 林思危笑了,一把揽过她的肩:“能说出这样的话,我们家欢就已经是大人了。” 走了几步,林思危突然呵呵笑起来,低声道:“不过家欢,有一点你说错了。” “哪一点?” “其实我不怎么信任别人的。我经历过的事……算了,说来话长,你也未必懂……” “我懂的,你当初找到晋陵来,我知道我们都给了你难堪。” “不不,我不是说这事。这事其实我也没怎么放心上的。” 林思危想到的,是林总的那些事,商场上的波云诡谲,她被骗过,也骗过人。每一个能站稳脚跟的人,都是经历过惨痛的教训,充满戒备与警惕的人。 不过这些又怎么跟林家欢解释呢。 索性不解释了。 “信任应该是一种权衡。我们不能无条件的信任别人,哪怕是亲生父母,哪怕是亲兄弟亲姐妹。只有共同经历过风雨,前面还有共同的目标与追求,能相扶相携、彼此不曾松手,这样的人,才能谈得上信任。” “相扶相携,彼此不曾松手……”林家欢喃喃地重复。 “你拉过皮筋吗?”林思危问。 林家欢点头。 “两人拉皮筋,谁先松手,另一个人就会被弹痛。我们要珍惜一起拉过皮筋,且绝不会放手弹你的人。” 这下林家欢真的听懂了。 两姐妹一起走在晋陵的街头,初夏的风吹拂着她们的发梢,林家欢听到了自己长大的声音。 转入阳川路时,林家欢轻声道:“思危姐,你想小洽哥吗?” “哈?小女孩问这个干嘛。” “我是大人了。” 林思危驻足,抬头看了看天,农历月末,没有月亮,只有满天繁星。 “工作忙的时候不想,但晚上一个人的时候……会想吧。想他的时候,就给他写信呗。” 她不由笑了。想起昨天收到顾洽的信,这小子伤还没好多久呢,回部队就忙不迭要去比武竞赛了,领导不让他去,他意见大得不行,光牢骚就写了两页信纸。 林家欢道:“看出来了,你现在就很想小洽哥。” “嗯?这都能看出来?”林思危啧啧,“你高中生哎,好好读书,不要瞎琢磨我的事行不行。” 林家欢突然环顾四周,鬼头鬼脑。 其实四周哪有人影,只有街对面有几个晚归的行人,也并没有关注她们二人。 林家欢确定没人,这才低声道:“高中生怎么了,我初中的同学,有的都订亲了。” 呃……十六岁,也的确…… 林思危想起记忆中的农村,原身曾经的小伙伴,也的确有些都嫁人生孩子了。 虽说国家提倡晚婚晚育,这些人没到年龄也领不到证,但老一辈的观念很难改变,十六岁说亲的比比皆是。 所以,林家欢说有同学订亲,还真有可能。 “你是高材生,不兴这么说。好好读书,以后要去京城读大学,要建设祖国的。” “停住停住,不要给我戴高帽转移话题嘛。” 林家欢明显比之前活泼了,挽住林思危的胳膊:“知道我刚刚为什么看出来你想小洽哥了吗?” 又给绕回来了,这小丫头今天明显活泼得过分了。 林思危只得配合地问:“怎么看出来的?” “你会莫名其妙地笑,视线会看向远方,眼中还有光芒。” “嚯哟,专家嘛。林大师。”林思危笑话她,引得林家欢嘿嘿直笑,“你哪里学来的啊,一套一套的。” “不用学。”林家欢又压低声音,好像要分享什么了不得的秘密,“思危姐,我跟你说一个秘密,今天我去问小淮哥题目,我发现,小淮哥也这样。” “因为小淮哥也谈恋爱了啊。”林思危道。 “真的?!”林家欢惊呼起来。 猛地又觉得自己声音太大,赶紧又向四周张望。 林思危道:“小淮哥有个刚谈上的对象,写信跟顾洽说了,时机还不成熟,还没跟家里长辈说。可能还要再相处一段时间吧。” 林家欢有些失落,又有些莫名的兴奋:“他对象,是什么样的人啊?你认识吗?” “是顾洽在省军总治疗时的医生,我见过,很好的一位姑娘。” “医生啊,好厉害。”林家欢发出由衷的赞叹。 “可要为小淮哥保密,他肯定要经过人家姑娘同意,才能告诉自己父母。不过我敢保证,要是顾家爷爷奶奶知道,兴奋得把屋顶都掀了。” 林家欢猛点头:“肯定的!我是说,肯定保密,不是说肯定掀屋顶。” 说完,自己都觉得好笑,捂嘴偷笑起来。 第174章 能火 良效厂第一批麦芽出仓, 质量完全达标,这意味着工厂终于可以进入实质生产阶段。 数月的辛劳筹备,终于要变成现实。 啤酒酒标签样本送到林思危手里。图案是请市美术馆馆长、著名画家所绘, 金色的麦浪为底色, 冲出绿色的浪花,搭配绿色瓶身显得十分和谐。字是浅金色, 有略微的浮雕感。 当下所有的啤酒瓶标签都是薄薄一层纸,泡点水甚至会整张糊掉,从没有哪家啤酒厂会在标签上花这么大的成本。 但林思危不这么想, 她要让新产品面世,就有极强的冲击感,标签是第一印象。 “金牌啤酒。”吴山海拈着标签, 止不住地称赞, “听着就十分霸气, 金牌, 就是第一名的意思。再配上这么漂亮的标签, 一看就非常高档。” “当然了, 小林老师起的名字, 就是有创意。”庞建萍反正已经是林思危迷姐,这种话题她一定不会缺席,“我们去工商部门注册商标, 人家还说, 这名字怎么想到的啊,喝了能扛三十斤大米的感觉。” “哈哈,别说, 还真有点这意思。就是活力满满嘛。”吴山海将标签还到林思危手上,“我还以为咱们这价钱比普通啤酒高, 会不好找销路,没想到供销社那边已经来问了,什么时候能给第一批货。”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40节 林思危想了想:“就冲咱们这标签,成本就比普通标签要高,你这么看……“ 她拿过一只空啤酒瓶,将标签贴上,又拿过五六只其他品牌的普通啤酒瓶,并排放一起:“怎么样,显眼不?” 不得不说,金牌啤酒在一众纸标签里,的确是十分亮眼的存在。 “当时跟馆长说,我想要的效果就是,能在所有啤酒中跳出来。供销社也不傻,他们也想推新品牌新产品。所以我们定价时就很谨慎,既要比普通啤酒贵,又不能贵太多。要让消费者觉得这是高档啤酒,但又是自己能消费得起的高档啤酒。” “能消费得起的高档啤酒……”吴山海咂摸着这几个字,不由连声赞叹,“别说,回头就往这个方向宣传,让人觉得日常喝也买不起,拿来招待客人也上档次,小林老师你的确是懂人心。” 林思危微微一笑:“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就等第一瓶啤酒下线。” 吴山海拍胸膛:“品质上,我来保证,我跟梁师傅他们反复试验过了,咱们这啤酒我敢说,口感上绝对不输进口高档啤酒。” “好,咱们的金牌啤酒,以后是要出口去和国际上的知名啤酒竞争的,可不是盘下晋陵一亩三分地。你们有信心吗?” “有!” 办公室几个人纷纷坚定地回应。才几十人、刚刚起步的小小啤酒厂,已经有了要去闯大风大浪的雄心。 盛夏时节,第一批金牌啤酒经由供销合作社和糖烟酒公司的渠道,出现在全市各副食品商店和小卖部的货架上。 全市人民都发现,晚上七点半晋陵电视台转播《新闻联播》结束,开始播《晋陵新闻》之前,赫然出现了一则全新广告—— 四位芭蕾舞女演员跳着欢快的《四小天鹅舞》,随即镜头一转,最漂亮的那一位白天鹅手握一瓶金牌啤酒,嫣然一笑:“金牌啤酒,金牌品质。今天你喝了没有?” 画面上还有一行大字:中外合资晋陵良效食品有限公司出品。 此时的鱼骨巷,章秀琴指着电视机,激动得大喊:“小澜,小澜真上镜,太好看了。” 桌上放着三瓶金牌啤酒,顾明德美美地喝一口:“金牌啤酒,真好喝。” “你喝得出个屁!”章秀琴习惯性骂老伴,但今天骂得笑眯眯的。 顾明德也不跟她动气:“我平常是不喝啤酒,但这是小澜拍的广告,是薇薇厂里生产,我以后就支持金牌啤酒了,怎么滴吧。” “态度端正,表扬你!”章秀琴给他竖个大拇指。 直接给顾明德整不会了:“哟,老太婆还会表扬人了,太阳西边出来了。” 此时的丁家,丁光耀一家也在看电视。 “这不是顾市长家小澜吗?”龚倩叫道,“老丁快来看,小澜拍广告了。” 丁韶武也称赞:“这个广告拍得真好,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芭蕾舞演员拍广告。” 说完又担心起来:“爸,以后晋陵是不是有两家啤酒厂了啊?会不会影响你厂里的生意啊?” “影响也没办法啊,你还能不让人家办厂?”丁光耀老神在在,“瞧见没,人家中外合资,这是市里拿出去宣传的项目,我们酿酒总厂可是轻工局龙头企业,能拖市里的后腿?” “这倒也是。”丁韶武想了想,笑道,“不过人家把广告打响了,说不定以后喝啤酒的人就多起来,晋陵啤酒销路也不一定会变少的。” “就是这个道理。”丁光耀道,“再说了,我也很快就不是酿酒总厂的厂长了。” 顿时把龚倩吓了一跳,从躺椅上飞快弹起:“你发烧啦,说胡话啊。” “没有。前两天市里找我谈话,可能我要……动一动。”丁光耀嘿嘿笑起来。 “动哪里去?升还是降?”龚倩紧张地问。 “怎么可能降。”丁光耀白她一眼,“我要去区里了,副职……” “副,副区长?”龚倩盯着他。 丁光耀点点头,拿过桌上的金牌啤酒,满上三杯:“来,咱们也尝尝这个新产品。” 龚倩举起酒杯,笑得眼睛都弯弯的:“干杯,祝贺丁副区长。” 阳川路265号,客堂间的电视机也开着。 林思危工作越来越忙,常常不能准点下班,白天林家欢又要上学,林思危觉得奶奶在家寂寞,就托人给家里买了台电视机,正好就赶上了新鲜广告。 胡巧月看着芭蕾舞演员,问:“这就是顾澜?” “是小澜姐。”林家欢抢答,“小澜姐是申城芭蕾舞团首席。” “思危你怎么想到让她来拍广告的啊。”胡巧月问。 “因为高雅,也因为群众喜闻乐见,和我们金牌啤酒的定位十分相符。” “是蛮好看的,比别的广告新鲜。有些广告真是蛮俗气的。”胡巧月道。 要在电视台最好的时段投放广告,是林思危早就想好的宣传方式。虽然这年头电视机并不是每家都有,但影响力却与日俱增。 每个巷子里,但凡谁家有电视,电视机前都会坐着很多观众。有些大方的人家索性会把电视机搬到屋外,让左邻右舍们一起看。 尤其这样的夏夜,大家吃过晚饭,本来也要在外头乘凉,看电视的就更多。 所以这样时段这样形式的广告,林思危敢说,不出三天,“今天你喝了没有”就会火遍晋陵。 至于请顾澜回来拍广告,也是林思危想了好多方案,最终敲定的。 或许放在后世,这样的广告方案都算不上是创意,但在当下广告还不算普及,整个行业还不算有新意,这种雅俗共赏的方式就很能让普通人接受。 当然,金牌啤酒的品质也正如广告词里所说,是金牌品质。 当时第一瓶啤酒下线,吴山海迫不及待就打开了,用他品鉴了无数进口高档啤酒的嘴,狠狠灌了一口。 眼泪就下来了。 当时他只说了两个字:“能火。” 不出林思危所料。第二天上班,职工们纷纷带来反馈,说广告一出来,邻居们都问,是你们厂生产的啊?原来你在这么厉害的厂里工作啊。 原本职工们要么是所谓的临时工,要么是退休返聘,但听到别人这样评价,顿时觉得自豪极了。 据那些职工们说,邻居们看了广告,好几家都去小卖部问有没有金牌啤酒,有些没有进货的小卖部后悔死了,生意都被附近其他小卖部抢走了。 第三天上班,职工们说,孩子们学校里,同学见面都开始问“今天你喝了没有”,虽然同学们是不能喝酒,但不妨碍他们举着茶缸子,相互碰杯,还要说一声“干杯”。 这就是广告效应。 供销社立刻来电话,询问后面的生产安排,说第一批货已经被抢空。吴山海感叹:“真没想到啊,我也赶上加班加点生产的时候了。” 林思危笑道:“不着急,生产能力我算过,跟得上,咱这是才起步。” 吴山海不由啧啧:“小林老师你怎么永远这么从容淡定,好像什么事都急不到你似的。你可别忘了,盯着咱们要货的,不止是供销社和糖烟酒公司,还有几家国营饭店。” 没错,广告效应出来后不到一周,市里几家国营饭店直接打电话到厂里,说准备举办婚宴的新人,直接指名要晋陵自己生产的进口啤酒,那个叫金牌啤酒的。 晋陵自己生产的进口啤酒。 林思危都听笑了,她也没想到,她想要的效果,这么快就达成了。 老百姓看“中外合资”,重点就在一个“外”,那就是进口的,完全没错。 金牌啤酒,就这样走到了晋陵百姓的餐桌上。 第175章 平等 “思危姐, 小洽哥的信——”林家欢跑进院子,手里摇着信。 林思危正在奶奶房间里给三五牌座钟上发条,闻言赶紧跑出来:“快给我。” 顾洽归队已经整整一年, 二人一直靠着书信联系。归队不久, 顾洽就提了干,现在已经是一名少尉军官, 但这也意味着,顾洽将在部队里服役更久,近些年都不可能回到晋陵团聚。 好在他和林思危都不是贪恋朝朝暮暮之人, 都有自己的事业要忙,虽然夜深人静时会很思念对方,但望望窗外明月, 想起千里之外的人望见的也是同一轮明月, 又觉得心中沉静笃定。 “好厚的信, 小洽哥每回都有这么多话要说啊。”林家欢递过信, 又是羡慕又是替林思危开心。 “他说反正都是一张邮票, 写一页也是八分钱, 写五页也是八分钱, 那还是多写点合算。” 胡巧月伸手将收音机里的越剧音量调低,笑着道:“这孩子还这么节约呢?以前没看出来啊。” “节约钱,不节约口水。话多, 向来就话多。”林思危打着哈哈, 咚咚咚跑上楼,回自己房间躲起来看信去了。 林家欢走进胡巧月房间,接着林思危的活, 将座钟的发条继续上紧。 “说起来,我还是跟小洽哥一起长大的呢, 没想到有一天就成了我姐夫,缘分真有意思。” 林家欢手里拧着发条,发出嗒嗒的声响,终于声音慢下来,手上也拧不动了。 “可以了,也不要拧太紧。”胡巧月道,“别说你想不到,我也想不到的。哪能想到顾念申的儿子,还跟我宝贝孙女谈朋友了。” “小洽哥人很好的。当然了,姐姐人也很好,他们是珠联璧合。” 胡巧月饶有兴致地看她一眼:“前两天有个男生来找你,是不是也喜欢你啊?” 林家欢顿时飞红了小脸:“那是同学,来问功课的,我们还读书呢,不想这个的。” “芳芳可不是这么说的……”胡巧月故意道。 林家欢警惕起来:“贾芳说什么了?她应该说说自己,干嘛说我啊。” 现在她跟贾芳一个班,学习成绩不相上下,私下关系也很好,周末经常在一起做作业,有时候贾芳来阳川路,有时候林家欢去张家村。她要去张家村,就是想大黄了,想去跟大黄亲密一会儿。 听奶奶说提起贾芳,林家欢下意识反应觉得贾芳泄露了她的秘密。 胡巧月道:“芳芳说,班里好几个男生喜欢你,有两个成绩还很好。” 原来是这个,林家欢暗自松了一口气:“这个我可管不着,再说我也不知道有人喜欢我,我只管好好学习,考京城大学。” 胡巧月倒抓住了重点:“哟,你说芳芳怎么了?” 林家欢当然也不能出卖好朋友:“没……没怎么。芳芳喜欢看书,她喜欢《简爱》里的罗切斯特先生,说以后要找这样的对象。” “嗯?”胡巧月捂嘴笑起来。 “奶奶你笑什么呀。”林家欢摸不着头脑。 胡巧月索性把收音机关了,将手里的蒲扇轻轻敲了两下躺椅扶手:“喜欢罗切斯特先生,但是不要当简爱啊。” “为什么不能当简爱,她自尊自强,是一位有思想的独立女性。” “这个没错。”胡巧月缓缓道,“不过,高贵的爱情,不是一个贫穷的我爱上一个贫穷的、有缺陷的你,这才叫平等的爱。平等的爱,是不管你身份高低,我们都可以相爱,且,这样的相爱可以让双方都变得更加美好。” 林家欢似乎有些明白了。 所以思危姐姐就是这样吧。她曾经是那样被人看不起的身份,第一次来到鱼骨巷,旧衣服短得快连裤腰都要遮不住了。读个技校还要插班,被亲生父亲赶出家门无处可去。 即使当初她是这样的身份,遇见战斗英雄顾洽,她也没觉得自己要去仰望。 “奶奶,我们居然可以谈论爱情。”林家欢突然有些鼻酸。 “为什么不能。”胡巧月漾起温柔的微笑,“我是奶奶,你是孙女,但我们也都是女人。”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41节 林家欢走过去,牵住奶奶的手,正要说几句感动的话,突然头顶上咚咚咚,一阵急切的脚步声。 “哦哟,思危翻天了啊。”胡巧月不由抬头去看天花板,“这信里写了什么,让她这么激动?” 话音未落,林思危从楼梯上风一般地旋下:“顾洽要上军校了!顾洽要上军校了!” 她激动地冲进胡巧月房间,大喊:“上军校了——” “真的吗?小洽哥好厉害!”林家欢惊喜地站起来,下意识想去拿信看,却见林思危手一缩,将信藏到了身后。 林家欢顿时意识到,多冒昧啊,那信里不知道写了多少情意绵绵的话呢,怎么能给旁人看呢? “小洽哥已经是少尉军官了,上了军校是不是又能加星?”林家欢好奇地问。 胡巧月也问:“不是已经提干了吗?上军校应该是进修吧?不过能提升一下学历也很好,以后在部队更有前途。” “加不加星不重要。”林思危声音高八度,又脆又亮,“重要的是,军校在申城!” 原来是这样!终于知道她为什么这么激动了。 以前顾洽的部队多远啊,林思危幻想了很多次,等厂里空一些就去南疆看望顾洽,可真的只能是幻想。 一来厂里从投产开始,就压根没空过,金牌啤酒销量出奇地好,一面世就迅速火爆晋陵,成为市民高档酒饮的首选,现在甚至已经销到了外地和周边省份。我们小林老师真的非常忙。 二来南疆太远了,要坐很久的绿皮火车,再倒长途汽车,这一来一往要花费很多天,小林老师实在是抽不出这么多时间。 但申城就不一样了。军校放假可以回晋陵,林思危也可以抽出两三天时间去一趟申城,毕竟金牌啤酒在申城也有销售,本身也要去出差的。 “他什么时候过来?”胡巧月也替孙女高兴。谈恋爱谈恋爱,就是要谈的,隔着千山万水总是没那么方便。 “九月份开学。” “现在六月,还有三个月。啊,怎么还要这么久啊。”林家欢已经替林思危开始着急了。 胡巧月笑道:“三个月很快的,你平常总念叨假期过得太快,不就是一个暑假的功夫嘛。” 祖孙三人开心了一阵,胡巧月已经想好了,明天就去买一本火车时刻表,以后思危用得上。 … 鱼骨巷也得到了消息。 顾念申接到林思危的电话,特意早点回家,和父母分享好消息。 章秀琴开心得不得了:“阿弥陀佛,这是老天爷听到我说话了呀。总算把小洽盼回来了。” 顾念申道:“以后寒暑假就可以回晋陵了,也省得你们老是挂念。” 章秀琴想了想,又是高兴又是担心:“军校读几年啊,他是进修的,三年吧?三年一过,还是要回部队,就没有寒暑假了,还是难见面哦。” “想那么远干什么,谁知道以后的形势。”顾明德道,“这三年能经常见到小洽,就值得高兴。再说了,把小洽送到部队时不就知道了,这孩子就是献给国家了,这三年还算是赚了呢,你这么想不就行了。” 章秀琴歪着脑袋一想,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心中又重新欢喜起来。 “去了申城,倒和小澜近了。我们去申城玩,一次能见两个,合算了。” 顾明德哭笑不得,指指章秀琴:“老太婆算账算得稀奇,这还有合算不合算。” “就有。就是合算,以前只能见一个,以后一次见两个,又省时间又省车票钱,怎么不是合算。” “好好好,合算合算。”顾明德心里高兴,也不跟她计较。 顾念申道:“军校三年出来,可能会重新分配的,不一定还回南疆。到时候再说,现在不要想那么多。我们小洽不管在哪里,都一定可以发光发热,相信他。” “这个我当然相信的。”章秀琴道,“我就是想,小洽快二十三了,薇薇丫头也十九了,这转眼再过几年,等他军校毕业,我看就可以办了。” 顾明德又是一脸嫌弃:“幸好薇薇丫头不在,有你这么着急的老太婆。” “怎么啦,好孙媳妇就要看看牢,你又不是不知道,以前也有其他人看中薇薇的,幸好小洽眼疾手快。” 顾念申怕二人又争,赶紧道:“妈,这个就不用着急了,小淮不是谈上对象了吗?你先操心小淮,好不?” “哎呀对啊。”章秀琴立刻去看日历,“还有两个多礼拜,小淮要放假回来了,那个唐医生这回要见面了嘛。” 顾淮和唐医生感情稳定,已经跟家长说过,说好了这次暑假回来,从省城绕个道,将唐医生带回来见家长。 章秀琴已经急得不行了,天天摆弄她的菜谱,想着怎么招待唐医生。 “医生好的,等唐医生来了,我要好好问问,我怎么经常头晕,是不是被老头子气的。” 第176章 异心 林正清正好骑车经过顾家门口, 听到里头说得大声,不由下车推行,顺便听上几句。 算起来, 他也有一年没有登胡巧月的门。当时自作聪明将林家欢弄到阳川路, 以为从此有借口去阳川路修复感情,没想到胡巧月脸冷心硬, 给他拒绝得死死的,连门槛都不允许他碰。 敢碰,她就敢去市一中闹, 敢去教育局闹。 如此反复几次,加之在市博物馆看到胡氏捐赠书画展,林正清的心脏啊, 绞痛不已, 痛过之后, 似乎有点死了。 当然, 死也只是暂时的。 他也不是没动过念头, 想把林家欢接回家。但遭到刘玉秀和林家乐的强烈反对。 去不了阳川路, 她们就想守住鱼骨巷。 打心里, 刘玉秀不愿看到一个过去的自己,林家乐不愿有人来分享房间和父母的关爱。 好在,林家欢就在市一中, 就在他眼皮子底下。 高一下半学期开始有晚自习, 林正清就让食堂每天炒两个小菜送到校长室,林家欢和林家乐就在校长室吃晚饭。这个时间段,就成了林正清展现父爱的专属时间段。 林家乐当然十分乐意。 托校长爸爸的福, 她以大几百名的入学成绩堂而皇之进入先锋二班;也托校长爸爸的福,每天可以公然吃食堂小灶。她坦然地接受着同学们的艳羡与恭维, 隐隐然成了某种小团体的领头人。 林家欢倒是一贯的专注学习。林正清让她去吃小灶,她就去吃,否则奶奶总担心她晚饭吃得不够好,晚自习回家还要给她加餐。林正清乐意展现父爱,也可以减轻奶奶的负担,何乐而不为。 除此之外,林家欢甚少和林正清有深入交流。 刘玉秀偶尔也会过来,到底也是自己十月怀胎生的孩子,虽然有些芥蒂,关怀还是有的。 但林家欢也与她生分了,只是保持着该有的客气。这客气和漠然掩盖在病情之下,让林正清和刘玉秀都有一种无从下手的感觉。 于是林正清安慰自己,不要紧的,林家欢能得到财产也是一样的,最终辗转一定还是他可以享受的,他不信胡巧月能活得比自己长。 因为这些破事,加之林思危和顾洽谈对象,如今的林家和顾家也有些敏感。 顾念申当上分管工业的副市长后,接连签下几个合资大项目,如今在省里都颇有影响力,工作也越来越忙,很少能照面了。倒是顾家二老,以前两家还是可以互相端馄饨的关系,现在也是很久没见顾家端馄饨过来了。 现在他隐隐听到里头在说什么“军校”,什么“申城”,突然心中一动,这是顾洽要来申城上军校了? 顾洽去年提干了,这事他听顾家提起过,当时还跟二老恭喜了一嘴。 但被推荐到申城读军校,那又是另一种层面的培养。 前几天新闻里刚刚宣布重大消息,国家要进行大裁军,顾洽这军校读完,原来的部队都不见得还在,少不得要重新分配,以顾洽的过往荣誉,是肉眼可见的前途无量。 真没想到啊,林思危的路居然越走越宽了。 林正清就这么心事重重走回家,刘玉秀正歪在院子里的藤椅上看小说,见他回来,也没跟他打招呼。 自从林家乐上晚自习不回家吃晚饭以来,刘玉秀就彻底不烧晚饭了。一家三口——哦不,一家四口都各自吃学校食堂,她顿时清闲不少。 林正清径直走进北边卧室,那是林家乐现在的卧室,随即,就听见林正清在里头喊:“刘玉秀,你来一下。” “什么事?”刘玉秀扭了扭身子,并没有起身的打算。 “你来一下。”林正清的嗓门提高了些。 “一回来就是麻烦事。”刘玉秀嘟囔着,将小说扔在藤椅上,起身进屋。 林家欢去阳川路之后,她的床就堆了好几只大纸盒子,上面盖着帆布。现在帆布被掀开,林正清皱着眉,在纸盒子里扒拉。 “你是不是动我东西了?”林正清问。 刘玉秀满不在乎:“拿了两条烟,怎么了?” “你拿烟干什么?”林正清语气颇为不悦。 “家乐看中一条裙子,有点贵,我就拿两条烟去黑市上回了三十块,打算礼拜天带她去买裙子。” “高中生穿这么贵的裙子……”林正清非常不满,盯着刘玉秀,“重点是,跟你说了多少遍,不要随便动我东西。知不知道被人盯上,我要被人举报的。” “那这么多烟酒,就放家里睡觉?”刘玉秀冷笑一声,“不能折现的财富,就是个屁。” 有理由相信她不止在说烟酒,更是在嘲讽林正清梦里的遗产。 “我们校长也收烟酒,校长老婆就是拿去黑市上回的,她都回不到这个价。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你以为你天天躲在家里数箱子里的珍藏,人家就觉得你清廉不收礼了?人家只会说,林正清那个傻子,装什么装,有了钱都不敢花,真是个孙子。” 林正清被她说得心头怒火又起:“早晚出事,一看你就是个败家的相。” 刘玉秀靠在门框上,轻蔑地看着他:“怕出事你就别收啊。自己收的礼,还不许老婆孩子享受享受了?怎么男人干的事,总要推女人身上,搞笑的。” 说着她转身就走,嘴里还嘟囔:“搞半天,天天数烟酒,还算是个男人,抱着烟酒过去吧。” 林正清脸色阴沉,将帆布重新盖上。 但凡他还能有个房子,也不至于要把这些东西都藏在鱼骨巷,被刘玉秀偷拿,被刘玉秀嘲笑,还被刘玉秀抓这么多把柄。 不知怎的,林正清想到了一张妩媚的脸。 是代课老师章雯。 自己累得只想在办公室打个盹时,也只有章雯会温柔地说一句:“林校长的确是太辛苦了,这么大的学校,都是你上上下下操心。” … 转眼期末考试结束,市一中放假了。 贾芳要在家帮忙,每次都被苏红霞赶走:“现在人手多的是,又不缺你一个,你的任务是好好学习,公司的事不用你管。” 没错,八达配载点,现在已经成了八达运输服务有限公司。 甚至贾士兵在配载业务做顺做熟之后,还看上了另一桩生意,倒买倒卖。 现在国家已经放开,也没有投机倒把一说了,运输货物做生意已经是光明正大合理合法的赚钱手段。 贾士兵又在晋陵注册了一家贸易公司,跟那些跑长途的卡车司机合作,去外地搞物资拿到晋陵卖,也从晋陵搞物资送到外地卖,其中光是把晋陵的各种纺织品、收录机、自行车这些搞到沙平县,让他侄子去卖,就赚了不少钱。 苏红霞俨然已经是八达运输服务有限公司和八达贸易公司的总账房。她去报班学了会计,把贾士兵的经济大权抓得死死的。 生意搞得红红火火,家里也富裕起来,苏红霞除此之外的心愿就是贾芳考个名牌大学。 当然贾芳是有这个能力的。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42节 到了晋陵市一中之后,贾芳比以前在县城读书更加有动力,潜力也发挥了出来,不仅成绩一直保持在年级前十,也当上了校广播站的播音员。 以前还有人笑话她是农村口音,贾芳愣是每晚看半小时新闻,学新闻里的播音员说话,将一口普通话说成了播音腔,从而成功当上广播站的风云人物。 客户们也常会夸赞贾芳,苏红霞就说,芳芳那是集了父母的优点啊,长相随我,办事随她爸。 然后再看一眼一年如一日打玻璃弹珠的贾亚明,再补一句,我们亚明是长相随士兵,办事随我,也还……行吧。 生意兴隆起来,张家村租的这间门面房就有点不够了。贾士兵又租了隔壁一间,将地盘扩大。不过这么一来,家里日日夜夜都是人来人往,毕竟很多长途司机都是晚间发车的。平常贾芳在学校晚自习,倒也还好,现在贾芳要放暑假,苏红霞就担心家里这情况会影响她暑假复习。 这年头高中只有两年,也就是说,贾芳这是在高中的最后一个暑假,这是要冲刺了啊。 所以苏红霞去跟林思危商量,能不能让贾芳暑假住到阳川路去,否则她在家,影响学习不说,还会心痒痒非要去帮忙。 林思危倒是完全没意见,甚至觉得是个好主意。 贾芳不是那种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性格,住到阳川路去,一定能帮家里做不少家务,不会给奶奶增添麻烦。 而且她和林家欢是好朋友,两人也能一起有个复习的伴。 当然她也没有一口答应,毕竟这是奶奶家,不能自己说了算,要尊重奶奶的意见。 回家一说,胡巧月欣然应允。她现在和两个孙女住一起,早就不是以前那个在阁楼上孤独地看着日出日落的老太太,她很喜欢看小姑娘,甚至觉得每天早上听林家欢读英语都是一种享受。 林家欢就更高兴了,连声向奶奶保证,她一定会和贾芳一起学习一起进步。 至于房间,临街那两间,一楼是厨房和会客厅,二楼还空着呢。 贾芳也是个急性子,一听说这答应了,立刻就催着苏红霞大包小包地过来了。 而且还带上了两个月的生活费。 第177章 又渣 胡巧月说什么也不肯收生活费。 说思危的表妹过来住个暑假, 自己还收生活费,那也实在不像话,房子本来就空着, 芳芳胃口能有多大点? 再者自己家里搬个水缸啊, 买个煤啊,院子里搭葡萄架啊, 全是贾士兵抽空来帮忙。有时候沙平县那边叫长途司机带新米啊,蔬菜啊,苏红霞也是一筐一筐地往阳川路送, 自己也没给过钱啊,芳芳来住怎么就能收钱呢? 而且现在的胡家,也不缺钱。 阳川路的房子陆陆续续都发还了, 搬了一小部分, 很多老街坊也还住这儿。他们厂子里给房管局付房租, 房管局扣除管理费用, 再将房租转给胡巧月。 胡巧月的收入绝非外人可以想象。 二人推来推去, 苏红霞见这生活费怎么也给不出去, 只得作罢。第二天到底还是去农贸市场采购了满满当当一辆三轮车, 大米啊,西瓜啊,腊肉火腿啊, 水果零食啊, 还有副食品商店买的汽水啊……送到了阳川路。 林家欢和贾芳欢天喜地将东西搬进屋里,苏红霞也不及跟她们多说,打算让三轮车夫顺道将她带回家, 毕竟苏会计赶着回家忙事业呢。 三轮车夫骑得飞快,苏红霞也是归心似箭, 但经过市一中时,她还是骄傲地多看了几眼。 这可是贾芳念书的学校,是年年出状元的学校。就是现在放暑假,学校大门紧闭,里头安安静静的。 嗯?苏红霞突然心中一动,她看到一个熟人。 拐角处走出一男一女,男的是林正清,女的挽着他胳膊,却并不是刘玉秀。二人走到街上,林正清咳嗽一声,立刻四处张望,女的也自觉松开手。 林正清说:“我先去学校,你过五分钟再来。” 女的点点头,有些娇羞。 三轮车从二人身边经过,苏红霞将草帽压得低低的,只听林正清低声道:“别让人发现。” “嗯。”女人停下脚步。 林正清显然没有发现苏红霞,急匆匆离开,女人则留在原地,抬起雪白的手腕看了看手表。 这是要严格执行五分钟约定。 苏红霞直呼好家伙,这是一中陈世美又陈世美了? 这下也不着急回家干事业了,她想了想,让三轮车夫直接送她去了粮校。 林思危刚开完会,从会议室出来见到苏红霞,很是意外。 “小姨,你怎么来了?” 苏红霞知道林思危忙,便也长话短说:“刚刚我去阳川路送东西,看到林正清。” “他又趁我不在去奶奶家?奶奶又不见他,够执着啊。” “不不,我不是在阳川路见到他的。是刚刚经过一中门口,见到他和一个女人……”苏红霞眼珠子转得滴溜溜的,确定四周无人,才压低声音道,“林正清肯定轧姘头了。” “啊?”林思危惊呆了,“小姨你不会看错了吧?” “错不了。两人挽着胳膊,亲热得很,从小弄堂一出来,立刻装得不认识,我还听林正清叫那女的晚五分钟进学校。” “看来还是市一中的女老师啊。长什么模样?” “皮肤挺白的,眼睛也大,身材也苗条,烫着很时兴的长发,像电影明星一样。哦对了,头上别着一条粉红的手绢。大概……三十多岁。” 这的确不是刘玉秀,看来林正清又渣了。 “我知道了。小姨你别声张,毕竟芳芳还在一中读书呢,不要影响她。” “有道理。我现在不方便去闹了,等他自作孽,哪天身败名裂。” … 晚上林思危回家,看到苏红霞送来的一大堆东西,也是看笑了。 “小姨这是搬了个副食品店过来?” 贾芳叽叽喳喳:“我妈最高兴买东西。以前在乡下没钱买,也没地方去买,限制她发挥了。现在逮到个机会,她还不是大买特买,反正都用得着,咱们就负责享受。” 林家欢啃了一口西瓜:“阿姨好会挑,这西瓜好甜呢。” 这是她黑历史,她去买西瓜,装模作样敲半天,回来一切,粉红的。 胡巧月摇着蒲扇:“思危你看,芳芳来了,我连饭都不要烧了,今天这晚饭,她做的。” 贾芳笑道:“就咱们四个,也吃不了什么,之前我在家帮忙,十个大小伙子的午饭,我和妈两个人。” 所以林思危愿意让贾芳住过来,她是从来添麻烦,只会帮人减少麻烦。 洗过澡,林思危特意找了一块粉色手绢,像时下流行的那样卷成一个小筒,从长发下穿过,将长发拢住,两个手绢角用黑色发夹别在耳畔。 “咦,现在是不是流行这么别?”贾芳一看就嚷嚷上了。 林家欢也好奇地看了看,走过来帮她重新别好:“有点歪,你要把手绢角展开些,更好看。” 林思危道:“是流行啊,我们学校老师就有这么别的,好看。芳芳你也知道?” 贾芳道:“当然知道,我们学校的章老师就这么别。” “章老师?”林思危假装不经意,“我还以为只有职校的老师才赶时髦,你们高中的老师都是一心扑在教学上呢。” 贾芳道:“章老师全校最时髦。她代课老师,学校不怎么管她。” 林家欢哧之以鼻:“学校也管不动。她教得可不好,我听别班同学说,她上课,下面的同学都在睡觉,她也管不动纪律。” 贾芳嘿嘿一笑:“知道学校为什么管不动?她军婚,丈夫在部队的,学校要安置军嫂,其实她教书就是不好。” 林思危听得暗暗心惊,林正清你可真刑,军婚也敢惹。 晚上睡觉前,林思危照例要跟胡巧月说一会儿话。胡巧月突然问:“思危啊,你平常头上不扎手绢的。” 果然奶奶心细如发,自己那点小动作可以骗骗林家欢和贾芳,却瞒不过奶奶。 “奶奶发现了?” “嗯,她们说章老师,你听得很认真。这个章老师是谁?” 林思危也没瞒她,便将苏红霞今天看到的一幕说了,又道:“所以我扎个手绢,就是想试试,说不定家欢和芳芳认识,我能知道这女人是谁。” 胡巧月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思危啊,我知道你为什么放过林正清。” 林思危垂下眼帘。 她很久没有跟奶奶提林正清,并非是回避,而是她足够忙,忙到林正清已经走不进她心里。 “你终究还是为了我,为了家欢。我明白的。其实不用,他是死是活我并不关心,生到这样的儿子,是我胡巧月的耻辱。” 可没有哪个母亲能看着亲生儿子“死”在自己眼前。 哪怕是十恶不赦的亲生儿子。 林思危绽开笑颜,拉住奶奶的手:“也不是放过,我只是想明白了。最好的报复,是过得比对方好。” 胡巧月愣怔片刻,将手掌盖住林思危的手:“思危,你比我想象的更有智慧。” “奶奶,他在玩火。” 说的是林正清,她们两个都明白。 胡巧月望向前方,眼神中似有千言万语,终究也只是又叹了一口气:“一个人心术不正,他要自寻死路,旁人也是救不得的。” 是的,救不得,也不会去救。 没有再推一把,已经是林思危看在林家欢的份上,最后的仁慈。 但林思危清楚地知道,林正清这样搞,很快就会出事,因为刘玉秀不是苏红梅,刘玉秀会鱼死网破,刘玉秀背后还有个会拎菜刀的刘腊根。 林正清,你真敢啊。 … 林家欢对这一切浑然未觉。 放假后她被刘玉秀叫回去过一次,还是那样客客气气地吃了一顿晚饭。但这回来接她的,从林思危变成了贾芳。 贾芳对整个晋陵城充满了好奇。之前来到晋陵,离市里远,又总赶着回家帮忙,压根也没时间好好看看晋陵。现在住到了阳川路,虽然每天学习和做饭,其实比在张家村要清闲不少,闲来她就会和林家欢一起逛逛晋陵,图书馆,公园,各处名胜古迹。 包括这样夜晚的晋陵,贾芳也一定要来走一走,顺道将林家欢接回家。 林家欢只觉得,林家乐越来越陌生。 回去路上她跟贾芳说:“我才知道家乐期末考试考得不好。” 贾芳微微一笑:“二班倒数第三。” “啊,你怎么知道?”林家欢意外。她只知道分数不高,却没想到竟然这么低。 贾芳道:“广播站不有二班的同学嘛,我听他们说的。他们还说,都是林校长的女儿,还是双胞胎呢,差距怎么这么大。”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43节 林家欢默然片刻,低声道:“她本来成绩也不怎么好的,可能期末考试也没发挥好。” “你以为人家说的差距,仅仅是成绩吗?”贾芳突然道。 “那还有什么?” “人品。” 林家欢心中蓦然一紧。她知道林家乐人品不好,可那也得长年相处才有切身感受,怎么同学也会这么说? “她……做什么了?” “你不知道吧,她被二班同学私底下叫班霸。反正就是非常霸道,会欺负人的那种。同学们都不喜欢她。” “竟然还有这回事?” 第178章 败露 林家欢回想之前每天在校长室一起吃晚饭的场景, 那是她繁忙的学习之余,难得还会关注林家乐的机会。 林家乐还是那样爱说话,也看得出, 自从自己搬出鱼骨巷, 林家乐和父亲才更像一家人。 也不可否认,林家乐的确越来越刻薄。 她常常说任课的老师的坏话。语文, 数学,英语……就没有她认可的老师,这可不正常。 先锋一班和先锋二班, 几乎用的同一套任课老师,林家乐觉得这个太凶,那个太坏, 在林家欢看来, 几乎都是兢兢业业的好老师。 甚至今天回家吃晚饭, 林家乐还把她拉到房间里, 给她看当初舅爷爷给的蓝宝石手链。林家乐说, 舅爷爷又要回来了, 舅爷爷这回给她带钻石项链, 带彩色电视机,带外国电影里才能看到的金色餐具。 当时林家欢以为林家乐在没话找话说,毕竟她经常说大话。林家欢还叫她别做梦了, 舅爷爷一直和奶奶有联系, 根本没说过最近要回国。林家乐还很不屑,说有些秘密也不会告诉你啊。 别的秘密不敢说,舅爷爷的行程, 林家欢相信还是自己的信息更可靠。 突然一个可怕的、从来不敢去想的念头,在林家欢的心中逐渐清晰。 “你知道她怎么欺负人吗?”林家欢问贾芳。 贾芳道:“听说有回在走廊上, 有个女生没让她先走,被她抓到女厕所里打了一顿。” “这样?”林家欢吓了一跳,这不是女流氓吗?林家乐再怎么人品不好,也不会这样吧? “听说她老觉得班里这个女生针对她,那个女生说她坏话,所以老是找别人的茬,被她们一伙打过的女生有好几个,告到老师那里,老师也只能息事宁人,因为你们爸是校长嘛……” “我明天得去一趟学校,把这事告诉我爸。”林家欢下定决心。 “这放假了哇,学校不是不上课吗?”贾芳问。 “不是在铺新跑道嘛,今天听他说,他最近几乎白天都在学校,不放假的。” … 第二天午后,她跟胡巧月说去图书馆,拉着贾芳一起出了门。 贾芳很是义气:“其实吧,我觉得林校长多半是知道的,二班老师也不可能一点不跟他说。不过你关心林家乐,非要去说,我就陪你一起。不过啊林家欢,我跟你说,别到时候你里外不是人。” “为什么我会里外不是人?”林家欢不太明白。 “你现在……本来也不如他们亲,你不去说,你爸就装看不见,你去说了,他多少要提醒林家乐几句,到时候林家乐知道是你去说的,说不定还会记恨你,觉得你搞事。” 原来是这样,林家欢暗暗想,果然贾芳经历的事多,比自己更懂人心。 但贾芳不知道自己家的隐秘,自己这一趟,非去不可。 林正清果然在学校,门卫说林校长刚从外头吃饭回来,刚回了校长室。 贾芳笑着回避:“我不进去了,我在校门外等你。” “嗯,等我出来再一起去图书馆。” 林家欢正了正书包带子,全然不知等待她的将是什么。 见到林家欢突然出现,林正清一脸错愕,甚至有一丝慌乱。 “家欢你怎么来了?” “爸,我有事找你。” 林正清脸上的慌乱瞬间掩饰住,站起来道:“什么事昨晚在家不说,还特意跑这里来,这大热天的,我给你倒点水喝。” “不用了爸,就几句话,我说完就走。” “哦,说吧。” “家乐……也生病了吧?” 林正清一愣:“什么意思?” “你不觉得家乐特别亢奋吗?” “家乐不是一直那样吗?活泼,爱说话,当然,也脾气暴躁。” 林家欢摇摇头:“不是的,不一样。昨天她把我拉房间里,说舅爷爷就要回来了,要给她带项链,带彩电,还要带什么宫廷里的餐具,昨天我没反应过来,回家越想越不对,她应该是出现了妄想症状。” 林正清的脸色僵住:“宫廷里的餐具?” “对,金色的,宫廷里的餐具。” 项链,彩电,这些都还能理解,属于当下的人非常向往的、也能够得着的奢侈物件,但宫廷里的金色餐具,这个就离谱了。 “而且我知道,舅爷爷最近也没打算回来,她不太正常。” 林正清额头上冒出汗珠,一个林家欢生病,已经让他吓出一身冷汗,好不容易被胡巧月接手过去,悄悄治好了,现在能正常读书,而且成绩还不错。 如果再来一个林家乐,这事怕就真的瞒不住了。 “可是家欢……这个,她好像和你当时不一样啊,你当时人很颓废对吧,很没精神,她不是啊,她一天天精神头足得很,不像生病的样子啊。” 林家欢摇摇头:“不是的,生病不是只有我一种样子。她就是精神头太足了,爸你想想,她是不是把任课老师骂了个遍?咱们一中的老师,在她嘴里有一个好的吗?而且,她在班里伙同一些女生欺负别的同学,你知道这事吗?” 林正清张了张嘴,还是沉默了。 他果然知道,贾芳真的没有猜错。林家欢心中一阵难过:“看来你是知道的。” 林正清有些尴尬,扶了扶眼镜。林家欢突然发现,也就一年功夫,那个英俊的父亲,不知何时鬓角已经有了白发,眼袋也深了。 林家欢第一次发现父亲有了老态。 一瞬间,林家欢的内心有些动摇起来。要他再次面对一个生病的女儿,也很残忍吧。 林正清还在解释:“当然也有老师来反映过,但我了解过情况,都是别的同学先欺负家乐……” 林家欢听不下去了,略闭了一下眼睛,道:“家乐的性格,说别人欺负她,你信吗?校长的女儿,说别人欺负她,你信吗?” 林正清无言以对。 林家欢道:“因为,她以为别人欺负她。” 她将“以为”二字咬得很重。 林正清顿时听懂:“你是说,是她的错觉?” “对。觉得被人针对,觉得别人在背后说自己的坏话,觉得自己东西被偷,觉得水杯里有人下毒,这些都是典型的精神疾病的征状。因为我生病,我去图书馆看了很多这方面的书籍,我说不好这是什么病,但我知道这是生病的表现。 “那些女生觉得她是校长的女儿,跟着她混一定有好处,不跟着她反而有可能吃亏,权衡之下,就会跟她一起去欺负人。而你们去了解情况,却只会听家乐一个人说,她说的,其实都是自己的幻觉。” 林正清跌坐在椅子上,双手撑住头,没有了头绪。 林家欢心软,正想安慰他几句,劝他带家乐去看病,却感觉到背后突然一凉,一阵风吹来,是校长室的门被人推开。 一个娇俏的声音传来:“宝贝,你眼光真好,这裙子果然合身。” 林家欢回头一看,赫然发现是妖娆的章雯老师。 校长室的空气瞬间凝固。 再傻,也从章雯的话中听出些什么了。 “啊,这,不好意思,走错办公室了。”章雯尴尬地笑着,就要退出去。 林家欢转回头,冷冷地盯着林正清:“这一层只有音乐教室、舞蹈教室、和校长室。没走错,章老师就是来找你的,对吧。” “家欢,你听我说……”林正清赶紧站起来。 “和你的宝贝去说吧,我不想听,我嫌脏耳朵!”林家欢转身向门口冲去。 却被章雯挡住。 章雯夺进门,反手将校长室门关上,向林家欢微笑:“家欢,我知道你不跟林校长一起住。大人的事你不明白。你爸和你妈其实早就离婚了。” “厚颜无耻!”林家欢一把推开她,夺门而逃。 “家欢,家欢——”林正清喊了她两声,但并没有追出来。 林家欢一直跑到校门外,望见贾芳正在骄阳下等她。 “你怎么哭了?”贾芳惊讶地迎上来。 “哭了?”林家欢一擦脸颊,自己竟然不知何时,已经泪流满面。 这下她再也忍不住,抱住贾芳大哭起来。 她曾经的家,鱼骨巷43号,终于在这一刻完全崩塌,再也回不去了。 … 林家欢并没有告诉胡巧月,也让贾芳一定要保守秘密。 贾芳一头雾水,因为她并不知道是什么秘密。但林家欢让她保守,她就一定保守,林家欢从学校哭着出来,这本身就是天大的秘密。 虽然不问原由,但贾芳和林家欢的关系显然更亲密了。 不得不说,贾芳像极了林思危,聪明,懂事,也会看眼色。林家欢很庆幸,在自己生病后,最需要关怀的这段时间,她遇见的是奶奶,是思危姐,是贾芳。 那个鱼骨巷里的一切,只有一个虚幻的,需要被埋葬的童年。 林正清和章雯的奸情很快就败露了,但阳川路并不知道,直到刘玉秀闹到阳川路,指责林家欢和林正清蛇鼠一窝,说自己被亲生女儿背刺,林家欢才知道,林正清东窗事发了。 可笑,自己的亲妈啊,不去责怪男人的背信弃义,却跑来痛斥同为受害者的亲生女儿。 胡巧月和贾芳把刘玉秀骂走了。 林家欢哭了一场,终于明白了,关于林正清的老态,关于刘玉秀的痛苦,都不是她林家欢造成的,也不该是她来承受。 是时候和鱼骨巷一刀两断了。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44节 第179章 活该 有人要和鱼骨巷一刀两断, 有人要被鱼骨巷一刀两断。 鱼骨巷43号容不下林正清了。 刘玉秀说这是刘家的房子,要林正清立即搬走,否则等开学了就去学校闹, 让林正清和章雯身败名裂。 林正清当然坚决否认和章雯有染, 但刘玉秀说本来两人就离婚了,就是没章雯这回事, 也要让林正清滚蛋。 言辞之间看得出,刘玉秀还要脸。 事实也是如此,除了刚知情一时生气, 去阳川路骂过林家欢之外,在鱼骨巷倒是没闹大。 毕竟把林正清闹走了,她还得继续在鱼骨巷生活。 而且当初她是使了手段抢来的林正清, 如今又被别人抢了去, 也显得她失败。 但要让她再和林正清住一起, 却也是万万不能了。她现在看到林正清就恶心, 恶心到想吐。 林正清的确是难得的人才, 立刻顺水推舟, 有了新的想法。 … 七月的傍晚, 太阳一点没有下山的意思,虽已有些西斜,却还是浑身抖擞着, 要教世人知道它余威尚在。 林思危刚刚从省城出差回来, 下了公交车,离家也就不远了,抹把汗朝265号走去。 这趟去省城, 收获很大。 去年金牌啤酒的广告一下子轰动全市,也惊动了省城。当时晋陵宾馆等几家政府定点接待单位都摆上了金牌啤酒, 省里领导给了很高的评价,说完全不输给进口高档啤酒。当听说金牌啤酒已经开始使用进口大麦之后,更是震惊无比。 于是金牌啤酒很快铺到了省城,这次林思危去省城,就是去和省糖烟酒公司签合作协议的。 之前金牌啤酒的省内销售是省供销社代理,糖烟酒公司哪肯放过这块大蛋糕,通过各路关系找到林思危,愣是签下了合同。 可是林思危也头疼,现在销路不愁了,来不及生产啊。 吴山海倒是提了个建议,可以寻找周边效益不好的啤酒厂合作,委托生产。但林思危还想再看看,毕竟这个配方放出去,就很难控制。 就这么一路琢磨着,走到了家门口。一眼看到墙角放着一只军绿色大号旅行袋。 是谁忘在这儿的? “奶奶,我回来了——”林思危一推门,却发现从里头闩上了。 这是怎么回事?家里白天从来不闩门,这边所有街坊家家户户都是,大白天除非家里没人,否则一定都是遮掩着,或者关上半高的栅栏门。 门内传来林家欢的声音:“来了来了。” 大门一开,林家欢立刻将脑袋探出来,左右打量,小声道:“快进来。”等林思危一进门,立刻又把门闩上。 “干嘛呀,被小贼念上了?”林思危好奇。 林家欢低声道:“我爸来了。” “啊?在外头?” “不知道,下午背着大包小包的过来,求奶奶收留,被奶奶赶出去了。他在外头不肯走,奶奶让我把门闩上,他还一直敲门。” 林思危明白了:“怪不得外头有个大旅行包,估计是他扔这儿的,这么看,等会儿还会来。” “来也没用,这里不欢迎他。”林家欢声音虽小,语气却坚定。 林思危问:“他这是被赶出来了?” “反正他是这么说的,说我妈让他滚,不给他住刘家的房子了。” “他们本来就办了离婚,又出了现在这事,你妈要是还能跟他过日子,那真是忍者神龟了。” 林家欢不解:“什么忍者神龟?” “就是非常能忍的意思。” “哦。”林家欢没在意,以为是林家欢生意场上听到的什么新鲜话,“我妈肯定忍不了。我都忍不了,想到那一幕,我还是想呕。” 一开始林家欢并没有跟家里人说,憋了好久,刘玉秀上门一闹,就全闹开了。 林思危看着平静的林家欢,庆幸她已经治愈,否则让发病的林家欢遇见这样让人难堪的一幕,后果不堪设想。 说话间,贾芳从厨房端了一锅三鲜汤出来,招呼林思危:“奶奶还以为你明天回来,幸好我多烧了一个菜。” 这些日子贾芳在胡家住,也帮了不少忙,几乎每天的菜都是她做。 林思危接过汤:“端后面去吧,我们后面客堂间去吃。” “为什么啊?”贾芳不明白。 “后面吃得定心。”林思危道,“你们也把厨房里的菜一起端过来。” 说着,林思危出后门进了院子,向正房走去。 林家欢和贾芳对望一眼,贾芳道:“我明白了,思危姐怕吃到一半你爸来敲门,倒了胃口。” “也是。我也想好好吃顿晚饭。”林家欢说着,也跟着厨房端菜去了。 胡巧月正在自己房间篦头发,林思危放下汤,走进胡巧月房间,轻轻喊了声“奶奶”。 “咦,你怎么今天回来了?不是说要三天的么?”胡巧月惊喜。 “昨天把事办完,我看今天有车票,就赶紧回来了,厂里还一堆事。” 林思危接过胡巧月手中的篦箕,在胡巧月细柔的头发间轻轻梳理着,见她心情还不错,又道:“门外有个大旅行包,是林正清的吧。” “白天来过,说被刘玉秀赶出家门,没地方可去,求我收留他。不可能的,我绝不会让他进门,所以把他旅行袋扔出去了。” “包还在门口呢,等会儿肯定还来,所以我让她们把饭菜端到后头来,我们在客堂间吃。” 胡巧月笑了:“也好,吃饭的心情还是很重要的。” “回头他再来,我去前头见他。”林思危道。 奶奶和妹妹,林思危还是怕她们伤心,贾芳是局外人,不适合牵扯进来,所以还是她林思危去面对最合适,反正她对林正清没有半点感情,绝不会伤心。 搬到后头吃饭是明智的,三人晚饭快吃完时,前面响起了敲门声。 好在隔着前屋的前后两道门,又隔了一个院子,敲门声并不那么扰人。胡巧月给林思危夹了筷菜:“吃,别理他。吃饱了他要还没走,再说。” “嗯。”林思危佩服这么镇定的奶奶,并觉得自己的镇定一定是遗传了奶奶。 这次的敲门声持续时间不长,等三人又吃了半个西瓜,林思危这才蹑手蹑脚地走到前门,从门缝往外看。 旅行袋还在,不见人。 八点多时,天完全黑了,林思危这才卸了门闩向外望去,赫然发现林正清坐在门外,跟他的旅行袋一起。 听见开门声,林正清立即转头。可一见是林思危,刚刚堆起的笑容僵住了。 “你不是出差了?”他有些丧气。 好家伙,这准备工作够充分的,连林思危出差都打听好了,真是有备而来。 林思危递出去一张小板凳:“给你,坐地上脏。” 又问:“晚上有台风,不建议你睡这里。” “林思危!”林正清咬牙。 这两年他真是受够了林思危的牙尖嘴利,也不知道林思危跟谁学的,一点不像温柔的苏红梅。 一定是像苏红霞吧! 林思危另一只手从背后又拿出来一张小板凳:“我可以陪你在这儿坐一会儿,就当是对你19年前奉献了一颗精·子的感谢吧。” “别以为你当了什么厂长,就可以这样跟我说话。你听听像什么样子,十几岁的小姑娘,这种流氓话放在嘴上。” 林正清说得义正辞严,林思危却听得老神在在。 “这不是生理卫生知识吗?说几句话就算流氓,那你做的那些事,算不算流氓啊。” 林思危坐在小板凳上,大喇喇地交叠着两条腿,笑吟吟地看着他。 林正清突然也笑了:“思危啊,我知道你恨我。但你恨也没用,就算现在阻止我进去,以后这些家产我也有份。你何苦呢。” “我早就不恨你了。我只是要把账算明白,你没有对奶奶尽过一天的孝心,你就不配得到奶奶一分钱的财产,就这么简单。” 林正清望她一眼,索性也在小板凳上坐下,不知情的路人看着,还真以为是父女二人在家门口乘凉谈心,殊不知,交谈却是如此无情无义。 “我也跟你明说了吧。鱼骨巷是刘家的房子,我和刘玉秀离婚了,那就已经不是我的家,我也没道理在别人家里赖着。我知道你会说,我和你奶奶断绝了母子关系,可我现在是来投奔我女儿的啊。林家欢,你林思危,都是我女儿。” 这么无耻,林思危被他气笑了。 “你确定要住进来?”林思危笑着问他。 “不用跟你们一起住,我知道你们会尴尬。旁边263号又没租出去,我住263号。” 林思危轻轻“哦”了一声,慢条斯理道:“听奶奶说,她倒也不是不让你住。不过……你住哪一间,她就捐掉哪一间,直到全部捐光为止。” “疯了?”林正清难以置信,张大嘴巴看着林思危。 “没疯,就是不想让你占便宜。你应该知道的吧,奶奶把书画全捐了,市博物馆那个‘胡氏捐赠书画展’整整展出了三个月呢,听说十月份还会有二轮展出。奶奶不介意把阳川路的房子也都捐了。” 林正清压根不信:“不用气我,我不会信的。我妈糊涂了,想高尚,你也不至于这么糊涂。租掉还收回来,捐掉可就没有了,这房子什么价值你懂吗?” “懂,这房子是古董,改建时我是按着保留原貌的原则设计的方案。过不了多久,有可能会定为市级文物吧,定不定省级我倒是不能确定。”林思危仰头,看了看镶着石雕的屋檐,“奶奶说了,她老了,晚上只要睡一张床,这些财产都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至于我和家欢……” 林思危耸耸肩,“我们更不在意。家欢要考京城的大学,你是知道的,她打算以后留在京城,不回晋陵了。我么……” 她嘿嘿一笑,“你觉得,以我现在的身价,我还怕没房子住吗?” 林思危的身价,林正清是略有耳闻的。 当时搞中外合资,胡巧英的50万份额是给了林思危托管的,而且胡巧英作为外资方,给林思危送了股份。这两年林思危收入很高,而且还用这些收入,从胡巧英手中逐渐收购了一些股份。 可以说,现在的良效厂已经有相当一部分是属于林思危了。 她的确不怕没房住。 林正清再也笑不出来了,他脸色阴沉:“我不信你就这么大方。” 林思危冷笑:“我的确不大方,但我更爱看你倒霉鬼的样子,什么都得不到的样子,我要把你这样子写到纸上,烧给我妈,让她也高兴高兴。” “疯了吧你?”林正清是万万没想到……不,他立刻就想通了,林思危就是这么鱼死网破的人,他又不是第一次领教。 “还要钥匙吗?我可以把263的钥匙给你。”林思危假装要起身,“不过今天给了你钥匙,不出七天,房管局就会来收房的,你到时候又要搬走,又没地方可去,你确定要住进去吗?”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45节 林正清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自己已经不知道说什么了。 林思危又道:“去法院问过了吧,是不是知道现在这年头遗嘱没什么用,所以才这么笃定?” 林正清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还真去问过。他也怕胡巧月立遗嘱,到时候自己就一分都捞不着。好在了解下来,这年头的遗嘱的确作用不大,基本上还是亲子关系继承财产,就是告到法院去,最后也会这么判,所以他才那么笃定。 现在被林思危一说破,他心里倒是不着落起来,总觉得林思危把自己都摸透了,又觉得林思危有一万个办法对付自己。 “奶奶也知道没用,所以没打算立遗嘱。也劝你少动这些脑筋了,我知道你有地方住,不要来卖惨,265号没人吃你这一套。” 林正清死死盯着林思危,许久,终于确定林思危就是个“疯婆子”。他内心权衡,觉得自己的确不能逼得太紧,万一这疯婆子真的一怒之下鱼死网破把房子捐了,自己什么都捞不到。 不如等遗产。 就如林思危所说,随便这祖孙三个怎么折腾,遗产也要过自己这个亲生儿子的手。 急什么呢? 林正清背起旅行袋,恨恨道:“你最好先管好自己。” 这话威胁意味有点重,林思危心中顿时一凛,但脸上绝不表露:“管得挺好,认真上班,好好生活,谈恋爱都只谈一个对象。” 说完,她收回门口的两张凳子:“你不坐我就收回来了啊,走好,不送。” 说得笑语盈盈,一关上门,她脸上的笑意蓦然收敛。 一种不详的预感袭上心头。 这不详,不是来自于自己,而是来自于林正清。 他回不了鱼骨巷,来不成阳川路,还能去哪里呢? 要么住学校,要么去章雯那里。 林思危觉得,林正清要大祸临头了。 … 她的预感是对的。 忍者神龟刘玉秀只忍了半个月。在得知林正清和章雯双宿双飞后,她疯了一半;又得知林家乐去找林正清,想和林正清一起回阳川路之后,她彻底疯了。 林家乐是她最最偏爱的宝贝啊。她曾经以为,全世界都会负她,林家乐也不会的。 林家欢住到阳川路去,林家乐闹了一阵,也不过是觉得林家欢得了便宜,并不是真的想离开妈妈。 可是林正清走后,林家乐就变了。 她说爸爸妈妈离婚了,孩子总要跟一个的吧,她想跟爸爸。 刘玉秀不能理解,说我对你这么好,你爸爸都跟章雯那个贱女人在一起了,你为什么要跟爸爸? 林家乐说,因为爸爸是校长,跟着爸爸有出息。 刘玉秀说,你难道不觉得看到章雯都恶心吗?林家乐说,我又不用看很久,我明年就毕业上大学了,到时候我就去京城了,我跟着爸爸,零花钱都比你多啊。 刘玉秀当场就哭了,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个最疼爱的女儿,这个一直在践踏别人的女儿,终于有一天践踏到了她自己身上。 可林家乐对她的眼泪却无动于衷。 林家乐摸着手腕上的红宝石手链:“舅爷爷会给我红宝石手链,外公能给我什么呢。外公杨柳巷那个房子都要被姨妈占掉了,你又有什么用呢?” 这天夜里,刘玉秀打开大衣柜。大衣柜空了一半,曾经这里都被一条条的名烟、一瓶瓶的名酒塞满,如今也都被林正清搬走了。 突然,刘玉秀生出一个念头。 林正清啊,你不仁我也不义,你要把我最后的希望也夺走,那就一起死吧。 家乐啊,我最宝贝你,可你要去跟更有权势的爸爸,我能怎么办呢? 家欢啊,家欢。你就好好过日子吧,妈妈没话要跟你说。 … 一封检举信送到了市纪委。 转眼九月,市一中如往常一样开学,可以同学们突然发现,在开学典礼上讲话的竟然不是大校长林正清。 林家欢也纳闷,这才发现老师们看她的眼神都跟以前不一样了。 直到班主任找她谈话,让她安心学习,不要被家里的变故影响,林家欢这才鼓足勇气问:“我家……什么变故?” 班主任的眼中充满了震惊,问她:“你不知道吗?” 林家欢摇摇头:“我一直都住奶奶家,家里已经很久不回去了。” 班主任这才发现,自己对大校长的了解,远比想象的更少。就是这个一直在自己班上品学兼优的大校长的宝贝女儿林家欢,她也从来不知道,林家欢竟然不跟父母一起住。 “到底出什么事了?”林家欢追问。 班主任这才斟酌着语言:“这个……林校长他,被带走调查了。” “带走?被谁带走?”林家欢只觉得不妙,却还有些懵懂,她一个学生,对司法流程也全然不知。 其实班主任也说不清被哪里带走,但她还是尽力解释:“应该是警察吧。听说是有人举报,警察就查到了,说……” 林家欢微微一晃,已经想到,这个带走调查,就是犯事了。 “说什么?他犯了什么事?” “受贿,还有……作风不正,乱搞……乱搞……。”班主任不确定对林家欢说这些是不是合适。 但林家欢听懂了。 乱搞男女关系,在这个年头是一项很重的罪名。 班主任压低了声音:“你晓得的,章老师是军嫂呀,人家是军婚。” “嗯。”林家欢点头,表示自己知道。 她难过是有的,但要说多么难过,也不至于。 甚至她的内心里,觉得犯了错就该受到惩罚,哪怕他是自己亲生父亲。 见她这么冷静这么识大体,班主任也放心了一些,说八卦的劲头就有点上来了:“听说是有人写的检举信,上面才来查的。不过你也不住家里,应该不知道他藏了多少东西。哦还有啊,听说这个人还给章雯的丈夫写了信,丈夫反映给组织了。” 一句话,林正清死定了。 但这个检举的人是…… 林家欢起了一身冷汗。她有些猜到了,但是,不太愿意相信。 晚上回家,林家欢将这事告诉了胡巧月和林思危,胡巧月立刻抱住她:“家欢不哭啊,家欢是奶奶家的人,和他们家没关系。” 奶奶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家欢不哭”,而不是“林正清怎么样了”,这一刻的林家欢百感交集,嘴上说着不哭不哭,却还是忍不住落下泪来。 林思危却也没有表露出多么高兴的表情。 她只说了两个字,活该。 林家欢从奶奶的怀抱里抬起头,望向林思危:“思危姐,你说,信是谁写的?” 第180章 负责 林思危顿时一凛, 就连胡巧月也不安地望向她。 难道林家欢是在怀疑自己? 不,不会的,林思危立刻摒弃自己这样的想法。这一年多来, 林家欢和她们完全处成了一家人。她对刘玉秀或许还只是疏离, 内心还会有孩子对母亲的天然依恋,但对林正清却是切切实实的深恶痛绝。 甚至她对林思危说过, 如果有一天,林思危将林正清打入十八层地狱,她也会走得远远的, 只当没有看见。 “我不知道,是谁?”林思危问。 林家欢苦笑一声,道:“是我妈。” “刘玉秀?”胡巧月惊呼, 转而又长叹, “倒也不奇怪, 她应该恨透了林正清。” 林家欢道:“我下课后去了鱼骨巷, 见到了我妈。我以为她会伤心, 至少会有感伤吧。可她没有, 她在和家乐吵架……” “家乐?”林思危觉得事情的走向有些出乎意料, “她不是向来最喜欢林家乐的吗?” 林家欢将今天发生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讲述。 她在学校听班主任说了这事,立刻就去二班找林家乐,却没想到林家乐请了病假, 没有来上学, 于是林家欢最后两堂自习课没有上,请假去往鱼骨巷。 刚到巷子里,迎面碰上了章秀琴。 一见到林家欢, 章秀琴立刻拉住,说家里出了这么大事, 家欢你千万要挺住。 林家欢惊讶,说奶奶你怎么也知道了? 章秀琴四顾无人,这才低声说,林正清已经有段时间没回来,巷子里也有街坊问,刘玉秀就说去外地开会了,直到前两天,顾念申才回家说,林正清已经被带走调查。 其实,就是被抓了。 调查是个好听的说法,事实上,调查比较确实了才抓人,这才是正确流程。 章秀琴还说,现在这事只有她顾家知道,但还能瞒多久就不好说,毕竟晋陵很小,市一中大校长被抓,很快就会传遍。 更别说…… 她指指43号,脸色也无奈 ,更别说她们自己都吵架,吵得震天响,生怕巷子里人不知道似的。 然后林家欢就听到了院子里争吵声。 以前的林家从来不会这样在院子里争吵,刘玉秀是最要面子的,林正清也端着大校长的架子,?他们所有的阴冷,算计,猜度……都是关起房门悄悄地进行。 现在如此,实在有些不堪。 那尖叫与咒骂,吵的却并不是林正清的龌龊事,林家乐看中了一条新裙子,刘玉秀却不愿意给她买,一个骂母亲穷,一个骂女儿贪。 这曾经相亲相爱的两母女啊,何时已经变成这样。 林家欢心里难过,却还是默默地掏出钥匙,打开了院门。院子里争吵的两母女看到她都惊讶不已,但却只停止了数秒,又纷纷喊着让她评理。 她又能评什么理呢? 如今她看母亲也不过是个可怜人,如今她看林家乐心里明明白白知道她是个应该去治疗的病人。 ??她把二人喊进屋里,然后问,爸爸的事,你们知道吗? 林家欢嚷嚷着当然知道妈妈还不许我去找他。刘玉秀则将她拉到卧室,让她看空空荡荡的柜子和空空荡荡的床铺,告诉她,既然你妹妹想要的是一个富贵的爸爸,那我只能让你爸爸不再富贵。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46节 那一瞬间,林家欢心中所有的疑问都被解开。 是母亲举报的父亲。 但母亲举报的根本原因却不是父亲的背叛。父亲的背叛让她愤怒和难过,但不会让她发疯。 是林家乐的背叛,成为了压垮她的最后一根稻草。 林家欢也试图去安抚母亲,但她发现母亲除了抱怨还是抱怨,根本听不进她的安慰;她也试图让妹妹劝劝母亲,但妹妹却死盯着她,问舅爷爷有没有回来,有没有给她带金色的宫廷的餐具。 一个神经质的母亲和一个发病的妹妹,这不是17岁的林家欢能够承受的。 她找了个借口离开了鱼骨巷43号。 直到回阳川路,鱼骨巷的场景一直刺激着她。 如今林家欢在奶奶的怀抱里不安的?问:“我没有救他们,算是忘恩负义吗?我是自私吗?” “当然不算。”林思危说得斩钉截铁。 “林正清是触犯了法律,你救不了;你妈妈是成年人,要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她写那封信时就应该知道今天这样的后果;至于林家乐……” 林思危的语气带了惋惜:“她的监护人是你妈妈,只有你妈妈可以拯救她。” 话虽无情,却有理。 林家欢落下泪,将脸深深埋进奶奶的臂弯。 胡巧月也柔声道:“家欢,你还记得一年前,你是怎么拯救自己的吗?你那样辛苦地跟疾病抗争,向思危求救,向奶奶求助。那天奶奶去学校找你,你那么痛苦,却又那么坚强。奶奶永远忘不了那一天,你抓着奶奶的手,说,奶奶,救救我……我就知道,我们家欢,是能主宰自己命运的孩子。 “你的今天是你自己努力的结果。知道当初思危怎么跟我说的吗?” 林家欢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向林思危。 “思危说,家欢能意识到自己生病,想要治病,就说明家欢比普通人有更强的自控力。所以你家欢,你是多么不寻常的孩子啊。你才十七岁,你还没有成年,本该是爸爸妈妈来保护你。现在你能保护好自己,自己对自己的人生的负责,已经很了不起了。” 原来自己在奶奶和思危姐的眼里是这样的人啊。 林家欢哪里还忍得住,泪流得更凶,一边哭,一边却又想着自己要更加坚强。 “我现在才知道,我离开的不是父母,而是一个泥潭。我没有在泥潭是越陷越深,我好幸运。” 她努力地抹去眼泪,看着林思危:“姐姐,我终于明白你当初孤身一人找到晋陵,需要怎样的勇气。那年你也是十七岁,你不仅没有爸爸妈妈的保护,还有一个满脑子只想甩掉你的爸爸,甚至,我的十七岁有你,有奶奶,你的十七岁只有你自己。我会站起来,像当初你站在鱼骨巷一样。” … 再去上学时,林家欢昂首挺胸,堂堂正正。 也有同学和老师对她侧目,她只当看不见,成绩是她最好的回答。 在成绩之外,她也有友谊。 高中是两年制,高二就是毕业班,每天晚自习下课已是天色全黑,胡巧月想着贾芳每天赶那么远的路回张家村也辛苦,早就琢磨着想请贾芳也住到阳川路来。 但苏红霞要强,她倒不太好意思开口。 现在出了这档事,胡巧月便让林思危去问问苏红霞,就说林家欢也想有个伴。 苏红霞知道林正清被抓,高兴得连喊三声“苍天有眼”,还大哭了一场,然后把贾芳刚从阳川路收拾回来的行李,又重新送到了阳川路。 现在贾芳就是林家欢最好的朋友。 两人一起上学,一起放学 ,碰到有嘴贱的同学,贾芳就会毫不犹豫地骂回去。 在重点高中,成绩就是最好的附身符,加上“附身符”还有一张利嘴,还有谁敢惹她们。 倒是林家乐办了休学。是病情加重了,还是刘玉秀带她去看病了,不得而知。 林家欢也没有再生过去拯救她们的念头。 奶奶和姐姐说得对,她保护好自己,就是对人生最好的尊重。等她以后有能力了,她会尽自己应尽的义务,这就可以了。 偶尔夜深人静时,林家欢也会想,父亲会判几年呢? 她不知道。 那些她见识过的人来人往,那些在她离开鱼骨巷后堆满整整一张床铺的大大小小的纸箱子,终究成了林正清的牢笼。 是苍天有眼?还是苏红梅在九泉之下也没放过他? 林家欢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比她更早懂得保护自己的思危姐姐,甚至已经不再关心鱼骨巷的一切。 因为思危姐姐说过,比对方过得好,就是最好的报复。 … 林思危现在的确过得很好。 良效食品加工厂持续扩张中,不仅增加了新的啤酒生产线,也在酝酿生产新品——香槟。 借着扩张的机会,良效厂的股权结构也有了很大的变动,林思危从胡巧英手中收购了一部分股份,并且在扩建过程中进行了注资。现在第一大股东依然是胡巧英,林思危和粮校持有相同份额。 这个十九岁的小姑娘,现在不仅是晋陵市轻工行业的一颗明星,名声也早就打到了省里,省厅不止一次将现场会开到良效厂,林思危甚至成立了厂部办公室,专门负责各种接待工作。 当然,办公室主任就是庞建萍。 魏淑芬接手会计后,庞建萍走马上任,从庞会计摇身一变庞主任。庞主任还是保持着一贯的细致和耐心,将内务工作干得井井有条。 粮校给了她一间职工宿舍,她再也不用住在办公室,这辈子终于有了属于自己一个人的栖身之所。 搬家那天,王小虎特别积极,非要骑着三轮车去家具市场给庞建萍买柜子。 林思危这才反应过来,怪不得混混们打上门那一次,王小虎特别骁勇善战,敢情这小子早就有了心思。 也好,庞建萍这样受了太多苦的女人,也该收获柔情。 良效厂添了一台车,林思危其实会开车,但她还是和吴山海一起去学了驾照,这样办事就方便很多。 这天林思危开着车,和庞建萍一起去轻工局开会,张局长说,下星期省厅郁副厅长带队,要来晋陵考察,其中一站就是粮校。 当然,说是粮校,其实主要是良效。 郁副厅长,林思危想起她,嘴角不由弯起。好久没见了,她也的确想念这位师姐了。 第181章 十月 会议时, 林思危坐在第一排。 虽然在厂里大家还是习惯叫她小林老师,但现在她对外的身份是良效食品有限公司总经理。作为晋陵第一家合资企业的总经理,她的确有资格在轻工局的会议上坐第一排。 但有人不服。 肖慧玉作为轻工局资历最浅的年轻人, 开会负责倒水。 她妈刘金秀跟小姨刘玉秀已经彻底闹翻, 两家人很久不来往,就连以前雷打不动周末回刘家, 也变成了一家上午一家下午,错峰尽孝了。 之所以还得去尽孝,是因为刘腊根中风偏瘫了。 这个以举报别人为一生事业的老领导, 终于只能躺在床上,连自己的身子都领导不了了。 也因为他的中风,刘金秀的小算盘彻底落空。杨柳巷的房子没有骗到手, 反而让弟弟刘春国察觉, 两家彻底撕破了脸。于是刘金秀又把这笔账记到了刘玉秀头上, 因为刘玉秀在这件事情上没有站她。 前阵林正清因为受贿问题被抓, 刘金秀开心得晚上买了半斤五香牛肉庆祝。老肖倒是有些唏嘘, 说好好一个大校长, 说抓就被抓了。 刘金秀说抓得好, 以后刘玉秀再也不能跟我耀武扬威的,呵,还肖想阳川路半条街, 现在屁都没有了。 老肖说, 主要是我们副局长儿子明年就初中毕业,前阵还跟我说要找找老林,明年弄市一中先锋班去, 这下我没法交代了啊。 这些话听在肖慧玉的耳朵里,并不全然都是暗爽, 因为她眼里的林家,不是只有鱼骨巷那一家,还有林思危。林正清坐牢,对她来说是开心,因为林家欢和林家乐从此再也不配跟她比。但林思危太得意了,得意到丝毫不受林正清的牵连。 她看到坐在第一排的林思危,长发披肩,明眸皓齿,一边开会一边记笔记,时不时还点头微笑,心中就妒忌到发疯。 林思危已经上过好几次电视,市里开会,省里表彰,她已是常客。 再听到张局长讲十分钟话,倒提了林思危五次,什么“要提拔年轻干部,良效厂的林思危总经理就是我们局里的楷模”,什么“小林经理经营有方,金牌啤酒今年销量全省第一”,什么“在解放思想这方面,小林经理一直走在大家前头”……肖慧玉心里就更不是滋味。她凭什么? 张正德说得洋洋洒洒,少不得要喝口水,一端茶杯,却喝了一嘴的茶叶,当即皱起眉头,敲了敲桌子,这是示意肖慧玉倒水。 肖慧玉却还在盯着林思危出神。 听张莉说林思危一只手表就比花园新村一套房子还贵,她是不是贪污公款了?要不然她哪来那么多钱,她不就跟自己一样,刚刚工作了一年多吗? 真可惜外公已经偏瘫了,话都说不清楚,不然可以问问外公,怎么给市里写举报信。 哎,外公中风太突然,这一独门绝技没来得及传给后代,终究是要失传了。 思虑太多的肖慧玉,对张局长的示意视而不见,就这么一直撑着脑袋坐到了会议结束。 张正德那个恼火啊。他说到嗓子冒烟也就罢了,今天还来了这么多下属企业的头头,好几个厂长实在忍不住,自己起身去拿热水瓶倒水。 会议一结束,张正德就把张莉叫过来:“那个小肖,别让她在办公室了,不合适,今天开会坐得跟菩萨一样,从头到尾没有起身倒水,没眼色,没责任心。” 没想到张莉也是一肚子苦水:“张局长,有些话我也闷在肚子里很久了,不好意思说。小肖工作能力不行也就不说了,态度还有问题,老是迟到早退,安排的工作也常常完成不好,还不注意团结,经常搬弄是非,同事们对她意见都很大,碍着她外公是老干部,大家敢怒不敢言。” “她外公中风了,没影响力了。当然了,倒也不是说她外公的原因,我的意思是说,既然小肖有问题,你们早就应该跟我反应了。” 张正德想了想,又想到之前有人来谈工作,肖慧玉也是完全没眼力见,喜欢借着倒水的功夫听他们谈话,非常越界,便道:“这样的人不适合在机关工作,调轻工招待所去吧。” 轻工招待所,那是轻工局的三产,全是安置的各路干部亲戚。要是资历深的调过去,还能倚老卖老管管事管管人,肖慧玉这个资历,靠山又倒了,去到那种地方,要么老老实实埋头干活,要么被其他裙带搞死。 但没办法,谁让她靠山倒了呢?不不,张局长也不是这个意思,归根到底还是她自身工作能力和工作态度的问题。 “好的张局长,我去对接。”张莉应着,退出了局长室。 回到办公室,肖慧玉扒着窗户还在嘀嘀咕咕:“这个林思危,说她没猫腻谁信啊,打扮得这么风骚,不知道给谁看。” 办公室同事整天听她说林思危坏话,一开始以为是八卦,也听得起劲,后来接触多了,发现林思危落落大方,又的确有想法懂经营,一间小小的校办工厂搞得风生水起,一举成为全省销量第一,把酿酒总厂的晋陵啤酒都比下去了,同事们开始佩服起林思危,对肖慧玉的抵毁逐渐反感起来。 一个女同事说:“现在什么年代了,电影都放《街上流行红裙子》,小林经理就穿不得?再说了,人漂亮,穿什么都好看。” 另一位也说:“人家能从北美搞来进口大麦,光这个,全省都是头一份。对了,听说金牌啤酒要出新线,叫什么……金牌爽啤,价格还要降低。” “她厂里还来得及做?” “来不及呀,所以跟局里商量,爽啤要给酿酒总厂做。酿酒总厂生产线现在开不足。” “后来者居上了呀,一个小丫头把厂搞得这么好,的确是真本事。” 肖慧玉可听不得,转过身就冷哼:“呵,你们懂什么,人家是顾副市长的未来儿媳,这些么,肯定是顾副市长教她的喽。” 同事不咸不淡:“顾市长口碑可是很好的,我听说他三个小孩都非常优秀,大儿子是京城大学的研究生,对象是省城的医生,女儿是申城芭蕾舞团的首席,经常出国演出的。小儿子就更厉害了,前两年我们晋陵的那个战斗英雄顾洽你晓得伐,就是顾市的小儿子。跟林思危谈对象就是他。” “这么看来,顾家蛮会教育小孩的,小孩找对象也有眼光。找得优秀的呀。”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47节 “那当然,也得特别优秀的人顾家才看得上呀。有些人总在背后说人家坏话,是不是因为顾家看不上,嫁不进所以妒忌啊。” “你什么意思!”肖慧玉顿时火冒三丈。 张莉一看,这又得闹事,赶紧道:“肖慧玉,刚刚局里的决定,你要调去轻工招待所工作。” “什么?”肖慧玉立刻调转枪头,“招待所那种地方,为什么要我去?” “革命需要嘛。招待所需要你这样的人才。” “招待所要上三班的,开什么玩笑,找不到人了吗居然找我?” “局里的决定,手里的工作移交一下,你现在就去办手续,明天赶紧去招待所报到。” 肖慧玉愣了半晌,突然反应过来:“我明白了,你们看我外公中风了,明着欺负我了。” 同事还是不咸不淡:“是吗?你不说,我们都不知道你亲爱的外公中风了。” 张莉冷着脸:“别闹了。劝你抓紧办手续,后勤处冲厕所的刚退休,你要不肯去招待所的话,可能就要顶冲厕所的岗了。” 肖慧玉懵了。 外公把我弄进轻工局时,没说是这样的待遇啊,这到底是怎么了? … 除了肖慧玉自己,没人关心她到底是怎么了。 郁建秀要来粮校的消息,让粮校上下顿时又忙了起来。 论粮校这一年来接待的领导,郁建秀这个省厅副厅长也并不能算顶尖,但对于粮校来说,郁建秀是这个学校走出去的杰出校友,是学校发展的见证者,也是为学校争取到各种政策和资金的强力助推者。 这一年来,校长谢宝生春风得意。学校成功获得上级拨款,修建新的五层教学楼,扩招两个专业,并扩建一栋宿舍楼,校办工厂也取得了辉煌成绩,不仅是全省第一家恢复资格的校办工厂,还成为全市第一家合资企业,不管走到哪儿,他谢宝生都满面红光。 他曾听郁副厅长说,林思危去省城看她,曾经给她带了一份珍贵的礼物,里面有她当年在粮校读书留下的纪念。 看着郁副厅长感怀的样子,谢宝生灵机一动,回来就在学校礼堂的二楼修了个校史馆。 校史馆揭牌那天,全校所有职□□工一人发了十斤大米五斤油,包括宿管阿姨,理由是庆祝校史馆落成。 宿管阿姨下班那天,昂首挺胸,一手提着十斤大米,一手提着五斤油,走到校门口,门卫还问她,重不重啊,提得动不。宿管阿姨骄傲地说,学校的心意,再重我也提得动。实在提不动,叫家里男人过来当苦力,反正他屁事没有。 门卫大爷看着自己脚边的大米和油,笑得眼睛都眯缝了,说现在往家提的东西多的吧,在家地位提高了吧? 那是自然。阿姨大声道,托我们小林老师的福! 阿姨这么大声当然有原因,因为亲爱的小林老师正走出校门。 林思危听他们说自己,笑盈盈问在聊什么呢?阿姨说,夸你呢,自从你把咱们学校的厂子办起来,老师们福利都提高了,以前发肥皂,现在发香皂,以前发猪头肉,现在发牛肉,以前就过年发一次,现在元旦端午中秋国庆,都有! 不过,小林老师啊…… 阿姨还环顾四周,压低声音,就是小林老师你没给自己发吗,怎么没见你提回家? 我提不动,回头我姨夫会叫顺路的司机帮我带回去。 阿姨不由感叹,军嫂光荣,军嫂也不容易啊。 林思危都给逗笑了,我怎么就军嫂了,我还没嫁呢。 但不管,你跟军人谈对象,你就是军嫂了。 粮校就这么喜气洋洋地迎来了省里的代表团。 全国轻工业职业教育研讨会在苏省省城举办,作为省属技校的粮校当然是必须要来参观学习的,而良效食品有限公司也早就名声在外,又是行业试点企业,也是参观的重头戏。 代表团先去了校史馆,听了校长谢宝生的工作汇报,又来到良效厂。 此时的良效公司,门口依旧挂着“苏省粮食技工学校实践中心”的牌子,但早已不止实践中心一栋大楼。 谢宝生介绍,说市政府把旁边一块地也拨给了粮校,作为校办工厂的专门用地,新的车间和新的生产线正在建设中,然后把早已迎在门口的林思危介绍给大家。 几乎有一半人都听说过,苏省粮校的校办工厂有一位非常厉害的年轻的女总经理,就算没听说过女总经理的,也知道金牌啤酒的大名。 此时见到长相明媚、打扮入时的林思危,纵然有所耳闻的,也是暗暗称赞。 十月的天气最是宜人,林思危今天穿了一件果绿色中袖连衣裙,同色的皮质宽腰带看似随意、实则是精心的搭配,一双白色浅口高跟鞋,使她越发显得亭亭玉立。 这裙子是她去申城看望顾洽时,二人一起去外汇商店买的。 我们的林总,经济条件不允许时,能吃别人不能吃的苦,一旦经济条件允许了,她也能享别人不敢享的福。 这裙子是名牌,但大多数人不知道。 林思危带领着代表团参观厂区,在重要设备前驻足,生动有趣地介绍着啤酒的生产过程。 郁建秀仿佛看到了两年前酿酒总厂的那个小姑娘。 小姑娘长大了。当年的她扎着马尾辫,一脸稚气,只两年时间,她就彻彻底底长成了大姑娘,乌黑的长发整齐地披在身后,柔顺乌亮,脸上的笑容真诚而具有亲和力,眼波流转中,全然皆是从容与笃定。 她突然发现,这两年,林思危有一样东西始终没变,那就是野心。 不管是为酿酒总厂发言,还是为自己的厂子代言,她都浑身散发出一种叫做光芒的东西,这光芒,是她蓬勃的野心。 这厂子的确还不止于此。 当她听到林思危说:“下月,我们厂的金牌啤酒将赴欧洲参加第三届国际评酒会,皆时金牌啤酒将正式走出国门,被全世界的人认识。同时我们也在布局海外市场,目前欧洲和北美都有客户前来协谈代理业务,我们相信,不久的将来,金牌啤酒可以行销海外,为我们国家赚取外汇,为国家的贸易发展做出贡献。” 热烈的掌声,有郁建秀最真诚的一份。 送代表团上车时,郁建秀低声说了句悄悄话:“晚上见。” 林思危心照不宣,也低声道:“早点来,我奶奶都等不及了。” 没错,今晚在阳川路,有一场重要的聚会。 … 每到过年过节,顾念申都会去阳川路看望他的胡老师。见胡老师不仅腿脚好了,精神也好了,日子也过得这么好,顾念申是由衷地高兴。 林正清出事他知道得很早。出事后,他去了一趟阳川路,看到胡老师并不在意,这才放下心来。 他知道胡老师是体面人,或许心中多少会有感慨,但这么多年,林正清也早将她的疼惜磨砺个干净,倒是提前放下了。 于是顾念申表示,自家小洽以后是胡老师的孙女婿,也是胡老师的孙子,那么约等于,自己也就是胡老师的儿子了。 胡巧月怎会听不懂他的意思。 虽然两个孙女都很孝顺,但顾念申这份情,她是感动的。 于是二人说了不少贴心的话,尤其听到顾念申说,他现在有个结婚对象,胡巧月又惊又喜,非要叫他带来看看。 这学生和前妻感情好,但前妻生病走得早,学生也单身了这么多年,能在这样的年纪遇见旗鼓相当、双方愿意相携后半生的伴侣,多么不容易啊。 这两年的胡巧月,变化也大。 以前她喜欢一个人独处,或许并不是喜欢,只是习惯,但她以为自己喜欢。自从林思危来到她身边,她封闭许久的心扉逐渐打开,后来又来了林家欢和贾芳,胡巧月彻彻底底变成天底下最慈祥的奶奶。 她也爱热闹了。像以前胡家人来人往那样的热闹。 所以这天她听说顾念申的对象要来晋陵,立刻开口邀请。顾念申说好啊,对象工作忙,只能在晋陵住一晚上,我来组局,还有丁区长一家,也是说了好久要聚一聚的。 胡巧月说,你组局,来我家,我请德泰恒的厨子来家里烧。 要论财大气粗,在座各位,的确是胡巧月第一名。 顾念申一想,这倒也好,毕竟家里更轻松自在,便欣然应允。 … 林思危那也是相当着急啊,她还藏了个秘密武器呢。 平常老是在单位忙到天黑才回家的林总经理,今天破天荒提前下班,她要去火车站接顾洽。 第182章 干杯 “薇薇——” 人群里, 顾洽那么显眼。他几乎比所有人都高半个天,加上帅气的长相,一身军装, 所有人都投来敬仰的目光, 甚至主动让开一条道,目送这位解放军同志激动地奔出站台, 和一位美丽的姑娘紧紧拥抱在一起。 “快让我看看,我家薇薇胖了还是瘦了?”到底是人群中,顾洽恋恋不舍地松开林思危, 仔细打量。 “噗!”林思危被他逗笑,“上次你见我,说我瘦了, 然后说瘦了更好看, 像电影明星了;上上次你见我, 说我胖了, 然后说胖了更好看, 像女企业家了。你总是有话说。” 顾洽一本正经:“我可是认真的。上上次胖了, 上次瘦回来了, 这次正正好,还是我家不胖不瘦的薇薇。” 的确总是有话说,还是那个没正经的顾洽。 “胖了瘦了就不是你家薇薇了?”林思危抓他语病。 “不胖不瘦, 你是我家薇薇, 胖了瘦了,我是你家小洽。嘿嘿。” “嚯,这都可以, 顾洽你上的不是军校吧。军校还有哄人这门高深的课程?” 二人一边斗嘴,一边亲亲密密地出了站。 “想我没?”一到没人处, 顾洽立刻就腻歪上了。 “想。”林思危有些脸红红的。这恋爱谈了也有一年多了,每次顾洽这样问,她还是会心跳加速。 “我也想。”顾洽趁人不备,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平常想你,我就亲你照片,全宿舍都知道我对象是女企业家。” 女企业家,倒也没错,怎么从顾洽嘴里出来就那么想笑呢? “刚刚出校门,宿管阿姨还替我愁,说当军嫂不容易。我就想啊,怎么着我就军嫂了嘛。” “没错啊,就是军嫂,难道你还会嫁给别人?我顾洽,绑定你了,你跑到天边都跑不掉。” 顾洽的大手牵住她,每次这样牵着手,林思危就觉得什么商场职场生意场,全丢开了,内心无比安宁,可以义无反顾前行。 “薇薇,对面就是鱼骨巷。” “想回家跟爷爷奶奶打个招呼吗?” “这个回头再说。”顾洽突然嘿嘿笑起来,“我是想到那天帮你去转户口,你拉着我哭,还拉我衣服擦眼泪,就在对面那棵大树下。” “啊,说起来真得谢谢小洽哥,多亏你帮我转户口,从此我离开鱼骨巷,走上康庄大道。” “你是不是那时候就喜欢我了?”顾洽又开始不要脸。 “哈?” “对,就是什么哈,你那时候说我像一种很帅的狗,就叫什么哈。” “二哈……”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48节 “总有一天我要养一只二哈,让你好好比较一下,到底是谁帅。” 不是吧小洽哥,你连狗都不放过,好胜心也太强了。 二人嘀嘀咕咕说个不停,牵着的小手都要晃到天上去了,终于聊到了正事。 “怎么这回在你家请客啊,这不是给奶奶添闹忙吗?” “我家地方大,也不怕聊得晚,去饭店,到八点人家下班了,不方便的。我奶奶喊了德泰恒的厨子,人家带了下手来,一桌酒席小意思,还会收拾好再走。” 顾洽想了想:“这倒不错,省事。以后咱俩的喜酒也这么办。” “想得可真远。”林思危白他一眼,又笑了,“肯定要先喝顾叔叔和小淮哥的喜酒。” 顾洽顿时垮个脸:“哼,真是不服气。明明我最早谈对象,凭什么他们先办酒。” “凭他们年长,凭他们成熟,凭咱俩年轻。” “你说我爸,居然这么不声不响地谈了个对象,惊掉我大牙。” “怎么的,你还不同意?” “那怎么可能。我和小淮和小澜,都举双手赞成。听说郁阿姨也是很能干的人,他们俩一定是觉得有话说才会在一起。” 这话倒是说对了。顾念申早就过了冲动的年纪,郁建秀也是单身多年,二人皆是一心扑在工作上,甚少去想男女之情。是工作上有了接触之后,先是敬重对方的人品,随后交流中发现他们对社会发展、对世界格局、对过去、对未来,都有着让人眼前一亮的见解。 心生好感之后,一切便就水到渠成。 “薇薇,你说我爸为什么先带郁阿姨去你家,我爷爷奶奶都还没见过郁阿姨呢。” 顾洽就是这样,随时都有十万个为什么。他对于社会的历练远不如林思危,但他从来不会不好意思,在他心里,他的薇薇就是什么都对,他有什么不懂,问薇薇就好了。 这种情感,甚至可以称为崇拜。 而林思危需要的也并不是一个比她更精明、更世故、更加老练的男人。她就是喜欢顾洽这样,单纯,奋不顾身,他会永远挡在林思危身前,不问原由。 顾洽的疑问,林思危倒是一想就通。 省厅副厅长和副市长的结合,必定是慎之又慎,且彼此又是中年,行事必定顾虑更多,见父母过于正式,不到谈婚论嫁不宜上门拜访,但见老师就不一样。 胡巧月于顾念申而言,是老师,也是长辈,且又是跟丁家一起,算是朋友聚会的意思,在这样的聚会上双双出现,也算是一种心照不宣的官宣,更具柔性。 林思危这么跟顾洽一说,他终于恍然大悟。 二人就这么一路走向阳川路,说了好些离情,也见军校和厂里的新闻,说到有趣处,一同哈哈大笑,说到遗憾处,也一同唏嘘不已。 谁也没提林家。 … 关于林正清,听说进去就招得干干净净。这个怂货,不仅查到的招了,没查到的也招了,判得倒也快,也重,二十年。 刘玉秀说自己早就和林正清离了,林正清犯法和自己没关系,并表示自己还要抚养女儿,女儿情绪不好,不能听到林正清三个字。 她请了半年长病假,和林家乐两个人在鱼骨巷43号,除了隔几天出来买次菜之外,几乎可算是闭门不出。 林家欢回去看望过一次,除了送点吃的过去之外,帮不上任何忙。 她试探着问过刘玉秀,要不要去看看爸爸。刘玉秀说,别人是断断不敢在我面前提起那个人的,看在你是我女儿的份上,到此为止。你现在是阳川路小公主,不要来鱼骨巷看我们的热闹了,我和家乐两个人过挺好的,家乐以后会跟我姓刘,我和你母女一场,送几句衷告给你。 好好学习,去你梦想的京城。只有去那里,才能洗掉你身上的污点,你精神疾病的遗传,你贪污出轨的爸爸,到了京城就无人知晓。 说这话的时候,林家欢也看出一丝母爱。 但刘玉秀的母爱是带着绝决的。 林家欢说,我选择不了父母,我也不会将我的疾病和出身视为污点。我会去梦想的京城,但那不是为了逃避我的过去,我早已和我的疾病和解,就算我的躯体不是完全健康,我也相信,我能创造美好的未来。 刘玉秀看着她,淡淡地说,家欢,你的确长大了。 林家欢说,生我的是你,改变我的是奶奶和思危姐姐,走出鱼骨巷,世界比我想像的宏大,我若不长大,就没有资格去承受这份宏大。 刘玉秀低下头,不得不承认,相比走出鱼骨巷的林家欢,留在她身边的林家乐却在温室里逐渐腐烂。 温室是有毒的。 林正清这辈子经历了三个女人,生育了三个女儿,最后他关在监狱里,来探望他的只有林家欢。 他的头发全白了,一夜之间像个佝偻的小老头,再也不是那个英俊潇洒风度翩翩林大校长。 他反反复复地抱怨,说自己不该贪心去收那些东西,说自己也随波逐流而已别人都这么干怎么就他倒霉,说你妈太狠心居然连自己丈夫都举报,说要是苏红梅还活着一定会来看他,苏红梅才是最温柔娴淑的女人。 林家欢听出来了,监狱生活并没有让他反思,他依然觉得一切都是别人的错。 我明年高考首选京城的大学,不打算再回晋陵。林家欢冷着心肠说。 她心里想的是,我为什么要来看你,是因为这可能是人生中最后一面了啊。 你的成绩可以的,你好好努力。林正清终于说了一句人话。但随后,他又说,去了京城也得常常回来,不然阳川路全让林思危拿走,就没你的份了。爸爸还指望着出来跟你享福呢。 林家欢告辞,连句再见都没说。 回家后,她抱着奶奶问,奶奶,你这么好的人,怎么会生出我爸爸那样的儿子啊。 胡巧月沉默很久,终于说,因为他父亲就是这样的人,满口谎言,无情无义。 这是奶奶第一次提到爷爷。 不,林思危和林家欢都听出来了,那个男人不配称之为爷爷,他只是林正清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罢了。 那我们为什么会姓林?林思危终于问出了最想知道的问题。 胡巧月的脸上泛起温柔的光芒,她一手拉住一个孙女,说,我曾经被男人辜负,却从未憎恨男人,知道为什么吗?因为有人豁出命去救了我,这个恩人,姓林。他让我明白,有些人是天生坏,但并不是所有人都那么坏。我拼尽一生,都是在黑暗中寻找那点光。我相信世界有光。你们也会找到自己的光。 原来自己是这样的原因姓的林。 奶奶并没有将过去一一道出,但林思危和林家欢足以自己去弥平此间。 尤其林家欢,她不如林思危那般自身就光彩熠熠,在她人生的前十七年,最灰暗的时候,也曾有一道光照进她内心。 是一头扎进运河里的小淮哥,是默默跟在她身后的小淮哥,是给她认真解题的小淮哥,也是激励她走出晋陵的小淮哥。 不过,小淮哥有对象了,听说春节就要回来领证了。那就祝福小淮哥,拥有人世间最完美的幸福。而她会将这段记忆视作青春的礼物,永久珍藏。 … 阳川路265号。 前屋里一位厨师和两位打下手的忙忙碌碌,新配的煤气灶喷出蓝色火焰,锅里煨的红烧肉发出扑鼻的香,旁边煤球炉上则炖着鸡汤。 一张大圆桌支在院子葡萄架下,桌上摆了八盘德泰恒的凉菜。 “奶奶,我们回来啦。”林家欢和贾芳雀跃着跑回家。 今天周六,市一中不要晚自习,她们一下课几乎是小跑着回家,一想到家里要请客,会来很多客人,两个小姑娘都激动得不行。 “哇,今天在院子里吃啊。”贾芳乐不可支,“等下天黑会不会吃鼻子里去啊?” “你没看拉了灯泡过来嘛。”林家欢指指头顶,一百瓦大灯泡挂在葡萄架上,就等着天黑显身手呢。 贾芳双手合什,像外国电影里那样:“星空下的晚餐,好浪漫。” 胡巧月抓着一把筷子,定定心心地摆着盘,笑道:“看你们开心的。也是老天帮忙,就要这样不冷不热也不下雨的天气,最最合适了,气氛好呀。” “奶奶你摆盘好讲究,跟尺子量过一样。” “我也来试试。” “去去去,你们俩毛手毛脚的,这些细考活儿可不敢让你们做。” “那我们搬凳子去。” 两姑娘一边搬凳子,一边还数人头。 “奶奶,今天几个人啊?” “十个,正好一桌。” 林家欢惊讶:“哈,这么多人啊,顾伯伯,小洽哥,还有什么丁区长,还有谁啊?” 胡巧月道:“咱家四个,你顾伯伯和小洽哥,就六个了,丁区长一家三口,九个,你顾伯伯再带个阿姨过来。” “阿姨?”林家欢一时没想明白。 倒是贾芳机灵,低声道:“是不是我思危姐家的小洽哥要有新妈妈了?” “啊,对对!”林家欢顿时明白过来,眉开眼笑,“奶奶,是不是啊,顾伯伯找对象了?” 胡巧月得意:“这阿姨在省城工作,说起来啊,思危还是半个红娘,是省轻工厅的干部。” “思危姐还干这事?”贾芳好生意外,“我还以为思危姐最拿手的是当总经理呢,原来还会当红娘啊。” “我可不敢揽这个功劳。”林思危清亮的声音传来。 她和顾洽牵着手走进院子,正好就听到祖孙们在八卦。 “思危姐,小洽哥!” 两个妹妹兴奋地立刻打招呼,贾芳还积极地上前将顾洽的军用书包和林思危的小背包一起接过来:“我帮你们放楼上去,放思危姐房间啊。” 林思危:你倒也不必如此积极。 这边顾洽已经热情万丈地喊了声奶奶,袖子撸到了臂弯:“有啥活需要干,奶奶尽管吩咐。” “没活没活,没看我都不忙,师傅们都准备得妥妥当当。你们俩上楼说话去,等他们来了喊你们。” 林思危老脸一红,怎么全世界都觉得我们要进房间? 顾洽此刻倒是显出了十二万分的情商,他笑道:“我和薇薇说一路了,我这次请了三天假,后天回申城,明天还能说一天呢。眼下陪奶奶说话。” “那先坐下吃点水果。” 院子另一边摆着一张小桌子和几把竹椅,小桌上放着苹果和桔子,还有精美的小碟子,装着瓜子和花生。 “奶奶也来坐。我就爱和奶奶说话。”顾洽不由分说,挽着胡巧月的胳膊到竹椅上坐下。 又给胡巧月剥了个桔子:“奶奶吃桔子。” 胡巧月缓缓地吃了一片,问:“学业紧张吗?军校的课程应该不会有太多文化课吧。” 这下轮到顾洽老脸一红:“不多,但也不少。我们现在都要学英语了,不然外国武器的说明书都看不懂。” “那是得学的,你看思危厂子都中外合资了,以后和外国人打交道的事太多了,不能全依赖翻译。” “是是,奶奶说得对。” “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思危。她英语好。她没空,问我也行。” 八零年代灿烂人生 第149节 这下逮着拍马屁的机会了,顾洽立刻道:“对哦,奶奶的英语那是非常灵光的呀,奶奶以前是英语老师。” “我英语也灵光的呀。”贾芳跑下楼,听了一半,又乐呵呵地接话。 “那我也不问你,我问奶奶。”顾洽拍马屁的目标十分精准。 胡巧月被她逗得咯咯笑,真是孙女都没这么会说话的。 林家欢一直笑吟吟看着他们几个说话,现在开口了:“奶奶,我和贾芳去门口等客人吧。他们都是第一次来,别不认门。” “好哦,家欢想得周到。这个点,他们也该下班了,估计很快就到。” 林家欢和贾芳一人拎一张小竹椅,坐到门口等人。学霸就是学霸,二人还没忘带上英语书,等人的功夫还能背几个单词。 丁韶武就这么潇洒地、骑着自行车出现了。 他粮油站下班直接就过来了,没回家跟父母汇合,估摸着门牌号差不多到了,他下了车一家一家看,261,263,265,就这家了。 “请问林思危家吗?”丁韶武问。 “是啊,你是……”贾芳的视线从英语书上越过,打量着丁韶武。 这个男生真漂亮,但他问思危姐姐干什么?贾芳立刻竖起警觉的小天线,下意识要替小洽哥挡住这个男生。 “我是林思危的同学,过来聚会的。” “同学?”林家欢也没闹明白。今天请的是顾伯伯和丁区长一家,没听说请了思危的同学啊。 贾芳更是直截了当:“你是不是搞错了,今天没有同学聚会。” 这下轮到丁韶武怀疑自己了:“啊,难道我记错了?林思危在家吗,我去问问她。” 贾芳更警觉了。我思危姐和小洽哥,一年才能见几次面啊,肯定是满肚子话要说,不能让你这个过分漂亮的男生去打扰。 于是贾芳道:“思危姐有事呢。” 林家欢也重重点头,增加贾芳说话的真实性。 “这样啊。”丁韶武挠挠头,“那我回家问问,难道我记错时间了?” 看着丁韶武骑车离去的背影,贾芳松一口气:“我们思危姐真是招人喜欢,这男生一定是小洽哥的情敌。” 没想到林思危闻声出来:“是有人来了吗?” “没啊。”贾芳道。 林思危嘟囔:“我好像听到丁韶武的声音了么……” “丁韶武是谁?”林家欢好奇地问。 “我同学,就是丁区长儿子啊。” “啊!坏了!”贾芳将书一扔,从竹椅上弹起,“我去追他回来!” 林思危摸不着头脑:“芳芳这是怎么了?” 林家欢已经笑得肚子疼:“哈哈,贾芳把咱家的客人赶跑了。” … 天色渐黑,星星渐起,小院的灯亮了。 所有宾客都已到齐,济济一堂。 丁光耀还是那么英俊,他带了几瓶好酒,说要跟顾念申一醉方休。龚倩拉着林思危的手,说好久没见小林了,怪想念的,又问林思危自己的皮肤是不是比以前更好了。 郁建秀听胡巧月介绍着附近几间房屋的历史,偶尔也落落大方地说几句,说现在政策好,这些都是胡老师应该有的待遇,又说听说胡老师将书画都捐给了政府,自己十分佩服胡老师的胸襟和家国情怀。又夸林思危现在将厂子经营得特别好,省里要树她当典型。 顾念申则半真半假地问丁光耀,知不知道现在酿酒总厂的啤酒生产线已经产能不足,要接一部分良效公司的爽啤线去生产。 丁光耀还没喝高,微微一笑,笑得高深莫测的,说:“不出所料,只是来得早了点。” 然后望向林思危:“顾师兄啊,酿酒总厂打不过小林,你也应该早就看出来了吧。” 顾念申和他碰碰酒杯,低声道:“不止你们酿酒总厂,以后会有很多国营厂接二连三被人打趴下。” “积重难返。”丁光耀叹了一声,突然又展开眉头,“也未必是坏事,听说外地都有乡镇企业并吞国营企业了,接手厂房,接收工人,也接手债务。” 顾念申点点头:“是有,就是重组嘛。国营企业负担重,产品老旧,转型困难。你看良效厂,说增加产品线,就增加了,说要生产香槟,技术人员和设备都到位了。说要场地,粮校立刻向市里申请,批准了。现在良效厂一个月的产值,抵得上半个酿酒总厂,职工总数只有十分之一。” 丁光耀突然脑子里灵光一闪,倒吸一口气:“所以市里要地给地,要政策给政策,是怕老企业撑不下去,没人接手,这是提前打埋伏,培养接手人啊。” “哈哈。”顾念申笑起来,却没有给出准确的回答。 林思危其实一直听着他们说话,只是一个副市长一个副区长,人家说着满桌人都听得到的悄悄话,自己不适合大喇喇去插嘴。 原来市里早就有了练小号的心,而自己厂子,就是厂里练得最得心应手的一个小号啊。 她不由撑着下巴笑起来。 小号红过大号也是常有的事,既然市里施计,那我就敬谢不敏,将计就计喽。 “偷偷笑什么呢?”顾洽给她夹一只虾仁,“今天这个虾仁好嫩,你尝尝。” 林思危也给他夹一只:“你也吃。这个虾仁是买来河虾现剥的,不是冰库里那种,个子是不是特别大,好难遇到。” 又细心给他解释,“我在笑工作上的事,好时代被我赶上了,早五年,晚五年,我都不会这么顺手。” “才不是。”顾洽本着“我媳妇最强”的宗旨,说他的大实话,“我倒觉得,不管早晚,你做什么都会成功。这可不是我说的,这是我奶奶说的,我爷爷都表示赞同。你想想,他们两个都一起赞同的事,多可怕啊。” “噗。”林思危捂嘴笑了。 旁边狗粮吃到饱的贾芳,靠在林家欢肩头:“晚五年,说的不就是我们么?等我们读完大学出来,时代还会这么好吗?” 林家欢重重点头:“一定会的,甚至会更好。” “你们两个都要读大学吗?”丁韶武眨着大眼睛,好奇地问。 “对啊,我们俩说好了,家欢考京城的大学,我考申城的大学,以后我们就是南北双星。” “对哦,你们都是市一中的,成绩很好的啊,你们家的孩子读书都好,林思危当时还教我学英语咧。”丁韶武乐呵呵的,“可惜我脑子不灵光,学不会,就混了个及格。” 龚倩听到,立刻嫌弃地说:“你能混及格都谢天谢地了。还不是多亏了思危啊。” 闻言,胡巧月站起:“今天大家能聚在这里,就是多亏了思危,没有那年思危跑到我家楼下,坚持喊着要见奶奶,我也不会走下阁楼,更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与星辰为伴,与诸位同席。为这一刻,干一杯吧!” “干杯!”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