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骨》 第1章 [现代情感] 《折骨》作者:药烂【完结】 本书简介: 一个失落的新中学女老师遇见了一个若即若离的女学生,在类似监狱的学校里发生的令人不安的故事。“折断的木 我被折断的骨嘉楠教育是人给人的教化嘉楠我们举着火把,点燃海洋。我溺水死亡。” 第一章 回归 回到地县的第一天,我妈带我去谷陀山顶上的庙里烧了好大一把香。烧香火的地方在殿外,一眼望去都是烧干净的香,只剩下了红色的、用来握着的红色枝干在那里参差不齐地杵着。我跟着我妈一块,把她买的那些香插进去。 我妈很少有这样、看起来心情就很好的时候。我想她不开心的时候太多了,导致她平常面无表情的时候看上去脸也是挎着的。她早年照片里很白、有点胖、圆圆的,总是穿着深色的裙子站在一个大家族的角落歪着头笑。可是好像从我有记忆开始,她就是干瘦干瘦的、脸色不太好,除了在外面和别人打交道的时候会用力的笑、笑到皱纹都出来了,她在家里几乎没怎么笑过。 我妈叫我进去拜佛。庙宇正殿里巨大的佛像把整个屋子都占满了,那神像只要伸伸手,大概我就会被捏碎了。而下一刻我跪在祂面前,求祂能祝福我,祝福我妈,祝福我们接下来都不要再遭受折磨。 我跪下那一刻,恍然觉得,这应该、这好像、这一定就是我新生活的开始吧——我妈也这么希望着吧。 我求您了。 出殿的那一刻,外面天特别蓝。我妈又跑过去看了看那些香,然后突然回头望我。她朝着我走过来的时候,我有某种预感。果然,她走到我身边的第一句便是“我记得你小时候也是这样站在这里看我”。 “我带你爬山,带你来这里拜拜,总要牵着你,如果不牵住你的手,你就要站在那里愣神,然后我就很容易找不到你。我只能沿着原路线倒着往回走,总是会发现你在什么地方呆呆站着发愣。” 好温情的话,好像什么温馨的、漫长的亲情电影。我妈说这些话的时候,是笑着的。 “一转头,才发现你已经长好大了。” 一转头,才发现我已经偏离了妈妈想让我去的轨道。我是一架固定路线的火车,不能脱轨便只能暴力停滞,头破血流地把自己困死在原地。 妈妈。我满口鲜血,因为五脏六腑都被压碎。 “现在你回来了,也考上了工作,你也喜欢当老师,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妈说这句话的时候,可能是无意识的反应,可能是微微呼吸不畅,她轻轻叹了口气。 一个退休的电信员工和一个刚刚上任的高中语文老师。生活总归还是过得下去的。至少听起来是这样的。 我妈的手机响了,铃声是某段耳熟的电视剧主题曲,具体名字想不起来了。大概率是我爸打过来的,他应该是开车过来接我们了。二月份,树都是没有叶子的,一切都是干涩的、冷冷的。但是今天有点能感觉到太阳了,尽管抬头并不能在天上看见它,但是能感觉到它。因为所见之处,一切都太亮了,甚至有点晒。 走长长的台阶下山的时候,我和我妈身边路过了两个很年轻的女孩,牵着手的。其实春节过后,上山登高拜佛的人一直都不少,过路的人很多,但是她俩直直路过我们的时候——总之我是看见了。 不知道我妈有没有看见,也可能她不想看见,也可能是我想多了。 我爸把车停在离山脚有一段距离的地方,因为他说只有那个地方可以停车。我走过去的时候,甚至都感觉有点热。我妈一向走得快,也可能是我走得太慢,我俩之间隔着一段距离。我打开手机,回复着一些零零碎碎的微信消息。 要确认的信息太多,我看着群里一条接着一条接龙回复的“收到”。点击开那个工作安排的表格,这学期我得教高一下三个班的语文课。密密麻麻的课表,我数着可能会空闲的时间。 突然又开始耳鸣。周围的所有其他声音都一瞬间消失了,只剩下我自己。我一边轻轻揉着耳朵一边往停车的方向走,太阳最终还是出现了,有阳光开始照在地上。我刚才一直低着头走路,因为被照到才微微抬头,才看见自己差点撞上一个女孩子。 她大概也没看路,戴着耳机,瘦瘦小小,应该是个初中生。那微弱阳光正好落到她的一些头发和额角,她本来就白,更是照得发白。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她的头发,没有扎起来,散着的、不是很长、甚至尾部还都是翘起来的。 我赶紧往一旁让路,侧身让她走过去。她微微抬头看我,好像是还没睡醒就出来的样子。我捂着耳朵继续往前走,耳鸣逐渐消失,周围的声响又一点点出现。我回头,已经看不见刚刚的小孩了。 我打开车门,我爸问我想中午想吃什么。我有点疑惑,我记得昨天晚上我妈做的排骨还剩了很多,应该拿出来热热是可以凑合一顿的。我爸握着方向盘,喃喃了一句今天天气真好啊。 我说,我想今天晚上就去学校附近租的房子里住。我又补充到,我自从大学毕业后,已经很久没有看过教材了,我想为了学生负责,我应该去把之前那些可能已经忘记的东西,捡起来。 在我说完后,他们都沉默了一段时间。我妈说话的时候小心翼翼,生怕提及我毕业后整整一年半昏天暗地的经历,柔着声音安慰我一切真的会好起来的,这份工作我再适合不过了。 第2章 “毕竟,除了我们,没有人知道你之前的事情。你大可以当做那些事情都是一场梦,抛掉了继续走下去。我们还是可以走下去的。” 我回头,我妈此刻脸上的宽容神情就像是在给我演《万尼亚舅舅》的结尾。她是一遍又一遍被我伤害被我欺骗被我凌辱的脆弱主角万尼亚舅舅,我是庸俗难堪不忍直视的肮脏恶人教授。我们都永远达不到对方彼此心里的希望,但是我们只能继续忍受、继续伤害、继续握着对方的手、然后各自自欺欺人地走下去。 忽然,后窗边擦过了刚刚那个女孩子的影子。她出现在模糊的车窗里,像一朵没开的、青青的栀子花苞。我像她年纪这么小的时候,只会扎着一丝不苟的马尾坐在教室的中间发呆。没有耳机也没有自己的世界,用笔在语文书上写稀奇古怪的诗。 最终我还是跟着他们回家了。我妈把那些排骨热了热,我一边用手机放课件视频,一边啃着一块难啃的排骨。我妈挑了一块好啃的放在我碗里。 第二章 糅碎 我居然真的就这样回归了所谓正常的生活。我穿着深色的衣服回到学校,翻开那些我以为我早就已经忘干净的书,干巴巴地念着教案里写好的东西。其实我自己都不记得这些概念是怎么进入我脑子的了,我也已经忘记我当时是怎么接受这些知识的了。我做了好多的演示文稿,把那些东西都放上去,大概这样就能听懂了。 唯一没想到的事情,是我已经上课一周后,我去高一(15)班的时候发生的。他们班的语文课总是排在下午,甚至经常是最后一节课。我习惯了清早上课底下学生都昏昏欲睡的朦胧状态,一下子面对这么多清醒的学生,我好像更能直观感觉到他们的痛苦。 也许是因为,我自己在他们这个年纪里,也很不好过。 我还是有一点也许是想要补偿当时的自己的私心,于是我经常打印一些与课业无关的小诗发给他们。我想他们每天都要面对太多的文字,早就失去了阅读的耐心,诗一首短短的,也很好读。 那天印的是博尔赫斯。我居心叵测地用一些极具刺激性的文字让他们记住我发下去的东西。我甚至都不需要解释,我知道他们那么年纪小,一定会被那些词句所捕获。 但是我那天去给(15)班上课发复印的诗时,复印少了。我站在讲台上,十五班那个瘦瘦高高的班长举手,说有人还没有。 我记得这个班长一直都是一个人坐的,坐在教室一个中间靠侧边的位置。她举手的时候,我才看见她今天是有同桌的。 有点眼熟。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要从讲台上走下去,走到那个班长的座位前面。 原来那天我撞到的女孩子,不是什么初中生,是我的学生。她安安静静坐在靠着墙的位置,头发为了符合校规校纪扎起来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看上去更乱了。她就这么看我走下来,没有说话。 “老师,这里少了一份,我同桌还没有。”班长看着我。 “你之前一直没来上课吗?我一直在你们班都是拿的58份,没有少过。”她一定没有来上课,我从未在这个班看见过她。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她低下头。 “她生病请假了,老师。”班长代她回答了我。我想她们应该是很好的朋友。我差点就要顺嘴接着问下去生了什么病要在刚刚开学就请一个星期的假,但是上课铃响了。 “你们俩先看一份吧。一会你下课或者晚自习来3楼办公室找我,我把这个资料还要上个星期发的一些资料都给你。” 很多事情明明已经发生了,但是当时就是意识不到。 我走回讲台,又开始念干巴巴的教案,偶尔往那个女生的方向瞟一眼。她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她在写什么。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晚饭的时候,在教师食堂碰见了佳慧。其实我兜兜转转又回来这里工作,我一直就不是很想碰见她。她是我十余年的朋友。她和我从小到大读的学校都是一样的,一所小学、一所初中、一所高中,后来大学她读的是省内的师范,我读的是省外的师范——其实现在看起来也没有什么区别。她比我懂事,大学一毕业就回了这里教书,现在正在带高三的班。 我回地县的时候,听说她已经准备结婚了。我走进食堂,她朝我招了招手。我在她对面坐下。其实她的相貌变得好看了,现在她脸上擦着粉,经常穿着颜色不一样的裙子。 她一边吃着炸肉块,一边说着明明都在一个学校怎么现在才碰见我。 我笑着说顾老师带高三忙,自然是难碰见。佳慧摆了摆手,想说什么又没说出来,最后却转了一个话题。 “我没想到你会回到这里来。” “那我应该要到哪里去。” 佳慧扯了张纸擦了擦嘴:“感觉你心高气傲的,是看不上我们这些小地方的工作的。” “我有那么高的境界吗?”我用筷子剥开淋着厚厚一层油的青椒肉丝,天冷,明明是刚刚打的菜都糊住了。 “你毕业一开始是想留在外面工作的吧,根本就没回来过,要回来你早回来了。”佳慧喝了口汤。 我毕业一开始是跟我那时候的女朋友跑了,整整一年没有工作,每天躺在出租屋里把我前二十四年积攒的眼泪全部哭干净了。 “留不下来,人家不要我。”我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也只能坐在教师食堂里和佳慧认输。 第3章 “外面也没什么好的,累死累活也什么都没有。我那些同学有些也去考研啊、深造啊什么的,但是你看我现在,二十几岁,什么都有了,我已经很满足了。”佳慧甚至在安慰我,“说不定以后我们俩可以搭班呢,我从小就觉得你作文写得好,教起学生来肯定厉害......” 佳慧的话好长,长到我注意到教师食堂每一个桌子的旁边都插了一个花瓶,放了一只仿玫瑰的假花。那花实在太假,劣质的材料和虚假的刺眼红色,就像从来没有看过正常的、健康的花开放过一样。我忽然有点恶心,连带着饭也不是很能吃下去了。 佳慧说高三的晚自习要提前半个小时,她急着回去看学生。我表示理解,点点头说下次有空再聚。 佳慧走后,我不安环顾了一下周围其他还在吃饭的老师。确定没人注意,把那盘根本没怎么动过的饭扔进了泔水桶里。并且决定,我以后尽量不要再来食堂吃饭了。 我的办公室是在年级语文组里,一个把至少30个语文老师塞进一个并不算大的空间的地方。我被分配到了最边缘的一个格子间,给了我一台启动都困难、经常黑屏的电脑。开学不久,我并不大的桌子上已经堆了不少资料和试卷。我拼拼凑凑地找了我上个星期发给学生的那些资料,但是确实没有多一份给她的、今天发的资料了。 可是我甚至都不知道晚上她会不会来找我,就算她来了,把这些东西拿给她应该也够了。 我抽出十五班的学生花名册,我知道我找不出她名字。一个和我一起进来的年轻老师文子抱着一盒子零食走进来,看见我坐在办公室,问我今天晚上也上晚自习吗。我摇摇头,说我要写一份学校的新教师心得材料,用学校电脑写。 文子晃了晃脑袋说她也还没写,不知道要写什么。文子问我要吃什么零食,接着便像抓阄一样在盒子里抓了一把东西放在我桌子上。我吃惊于文子好像总是很有活力,对任何人都是一副永远热情的样子。 文子的桌子就在我的斜前方,她转过头来,一副神神秘秘地样子:“你知道15班的事情吗?” 我摇摇头。 “你怎么什么也不知道,”文子皱了皱眉,“你不是已经在那个班上一个星期课了吗。” “我上课的时候,没觉得有什么奇怪的。”我干巴巴笑了一下。 “15班上个学期是全年级最难搞的班级,把那个新上任的班主任都给气辞职了。闹事的学生、打架的学生、早恋的、自杀的,各种问题学生都在里面。”文子的眼睛圆溜溜的,紧紧盯着我。 “一中里的学生,不会这么难搞吧,毕竟都是中考考得好才能来的。”我回应着,其实我对这些事情一点兴趣也没有。那个班只要别在我的课上乱就可以了。 “退学了好几个,还有几个留校察看。你既然觉得没什么问题,那大概是那些学生都老实了吧。”文子转过身去,我终于打开了那个破电脑。有几个老教师从门口进来,文子一看见她们就热情地打招呼,问她们要不要吃零食。办公室里一下子就吵起来。 她们一吵,我更没心情写心得了。我没什么心得,也没什么可以想的。其实来之前我把这里想的更烂,毕竟我自己也曾经在这里以学生身份待过三年,但是来之后我发现这种生活姑且还可以忍受。说不清是因为我偶尔挺陶醉在讲台上讲那些文章字词里面的感情流动,还是我看着好多年轻的生命在我面前像星群一样划过。 在这个封闭的地方,我扮演着一个抽离的、温和的、漠然的管理者。我怀疑我现在的感觉良好,只是因为我有某种斯德哥尔摩倾向。我明明已经在这个地方遍体鳞伤,但是我最后又选择回到这里,永远待在这里,从受害者变成加害者。 这些大概就是我的心得。 我敲了几个字,那群老师在大声讨论着备孕的事情,一会说医院一会说老公,吵得我根本就写不下去。以前我只觉得教室头顶的灯又白又刺眼,现在发现办公室的灯也亮得让人难受。我从桌子下抽出一张白纸,鬼使神差开始写那首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高中的时候就把这个反反复复读,只觉得写得好美好美。后来念了中文系,不敢再谈什么喜欢或者感想,只觉得大家都知道这首诗,我再反反复复强调自己被感动有点落俗了。最后再想起这个诗,已经是在回地县的火车上。那晚月亮好亮,我居然在祈祷那趟火车永远都不要到。我的身体沿着铁轨被带离,我又回到了最初的轨道。可是我闭上眼睛,是我赤身裸体和前女友站在镜子前,她不知道抽了什么风,突然在我耳边轻轻念着,我给你我的寂寞、我的黑暗、我心的饥渴——很莫名其妙也很诡异,我分不清这场面是戏剧演到此刻需要的诗一样的语言来表达感情,还是一出刻意引经据典但是无比蹩脚的搞笑喜剧。但是无所谓,反正下一刻两人都沉浸于肉欲,我也不再纠结我是个丑角或者悲剧配角。每一次都是这样,她的手在我肉体上游移那一刻,我突然后知后觉为什么人会沉溺于快感的欢愉。 在那一刻我什么都不要了,我把我过去经历的所有挣扎痛苦不堪愤怒全部抛弃,我把我自己全部投入这一场情爱里,我梦想着燃烧殆尽。我遗忘我学过的所有道理、所有规矩、所有本应执行的程序,我从此以后就只做我自己,我向所有人宣告从此我被她的爱唤醒。 第4章 上课铃响起,那些老师纷纷走出去,办公室一下子安静下来。外面天早就黑了,我的电脑文档字数显示50个字。 可是一年之后,我就灰溜溜回到了这所监狱,继续我本应该的循规蹈矩生命。我前面的老师把一张全家福放在了她桌子上,一张拍得很好的拍立得。她、她老公、她小孩三个人围着一个点亮蜡烛的蛋糕,每个人都笑得好开心。 十年之后,我的桌子上也会出现这样的照片吗。也许根本都不需要十年,三年之后就会有了。我在这个学校待习惯了,我听从安排去找一个合适的对象,我成家结婚生子,我也在照片上笑容满面彰显自己的幸福,我也在办公室讨论她们讨论过的那些问题。很多年以后,我的孩子也会透过我以前的照片,像我想象我母亲那样想象我吗。 “老师。” 我抬起头。她把头发放下来了,就和我第一次见到她一样了。 我迟迟没有说话,我以为她今天晚上不来找我了。 “你说,我要来找你拿资料。”她说这个话的时候没什么表情,感觉在公事公办。凑近了看,我再一次确认她真的很显小,真的看上去很像那种刚刚上初中的初中生。 我把那堆资料从桌子下面抽出来,递给她。她拿着就要走,我看见那个我自己写的东西还放在桌子上,顿了一下:“今天早上那个资料确实没有多的了,这里有一个我自己手写的,你拿去吧。” 我把那张纸放在上面,怕她又急着要跑:“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张嘉楠。”她把那张纸也收进怀里,站在原地,似乎是怕我还要说什么,不知道该走还是该留下。 “你病好些了吗?”我说这话的时候没看她,我在用鼠标点保存文档。 “已经好了。”她说话的声音好小。如果不是办公室里没有人,外面也不吵,我大概就听不见了。 我看着刚刚文子给我的零食,拿起一包肉松饼:“我还以为晚自习已经上这么久了,你已经忘记来找我了。” 我把肉松饼直接放在那堆资料上面:“回去上课吧。” 她看着我,低着头说了句谢谢老师,转身就走了。我在电脑程序里找到学校成绩排名系统,查寻着15班的成绩,看见她的名字在班级中间的位置。 我断断续续又写了几百字,写到最后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写什么了。无非是把那些虚假的、所有人都可以想象的话变着花样说,无意义地扩充字数。 直到外面下雨了,下起了很安静的雨。如果不是有学生路过办公室时讨论着下雨,我可能都不会知道。我像是一台机器无感地运作着,就这样写完了心得。 雨不是很大,我没带伞,淋着走回家。高中的位置有点偏,周围基本都是荒凉的山。我没有租离学校好几公里的小区,而是旁边只需要走十分钟的拆迁安置区。房子很小,一厨一卫一厅,甚至还有点破。我唯一的娱乐就是躺在窄小的床上刷视频。 我在学校叫学生多多看书、给学生发些东西去阅读,但是我回到这个只有我一个人存在的空间,我只想放弃思考。 一开始我离开这个地方,就是因为我觉得这个地方没有人能明白我在想什么。我自诩读过书、能对很多东西有更大的理解、应该去一个更适合我自己的地方,我坐上了我自以为自由的船,以为能去我希望的岸。 可是我这个希望甚至没有经历像影视剧里面那样一点一点的垮塌破灭,它是忽然倒塌的,它是让我发现我之前想的所有事情都是错的,它是告诉我希望是从来就没有存在过的。我记不清了,是当我写下这样空洞而无意义的排比被老师嘲笑,还是我坐在高中课堂上望着窗户外面发呆,还是我在空无一人的大学教室里感觉无法呼吸,或者是我在一个城市又一个城市、一个出租屋又一个出租屋中间辗转。我以为我冲向了一片旷野,我要用尽我所有的力量去拥抱这个广袤的世界,结果我只是一个被风吹来吹去的破烂塑料袋子。 于是就被吹回来了,好像停止了那种流动吉普赛生活,其实只是被绑住了也没地方可以去。 第三章 医院 “老师,你可以给我批一张假条吗?” 我没想到张嘉楠第二天就主动来找我了。 下午,第一节课刚刚结束,我在办公室里改了一节课的作业,正望着电脑桌面发呆。她个子真的太小了,下课时办公室里学生老师进进出出,她走到我身边我才看见。 我第一反应是她为什么不去问她班主任,是班主任老师不在吗。 “你怎么了?”我看着她,感觉没有很生病的样子。 她平静地拿出一个病历本子。里面夹着一张诊断证明,上面是肺部ct的图片与一堆我看不懂的医学术语,后一张是出院单,医生用笔写着今天的日期,又写了一个复查。 她的病历是中心的,离学校有点远,开车过去就要半小时。我有点愣了,抬头看她:“你怎么不早上请假?” 她似乎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碎发微微晃动:“忘了,现在翻起这个才想起来。我去找过我班主任,但是他不在办公室。” “那你怎么去医院呢?你父母来接你吗?”我把作业本往旁边一推,拿出手机打开十五班班主任的微信界面。 “我自己打车。”她的视线看向我的手机,“不是什么大病,已经好了,就是医院要复查。” 第5章 “我没有权利给你开假条,但是我送你去吧,坐我车去,然后我送你回来。”我把手机收进包里,“或者直接送你回家休息。” 万一我帮她去跟门卫解释了,她就跑不见了呢。反正我今天下午也没课,改不完的作业晚自习也可以改。我想着,却看见她直接愣在了那里。 我没反应过来她在愣什么,再愣下去医生都要下班了。我站起来,推推她的肩膀:“你还要带什么东西吗?我们走吧。” 我和她并排走在走廊上,那天下午出了太阳,照在我俩身上。她不再说话了,甚至一直低着头,她头发把她的脸近乎全部遮住了,我看不见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我无端想着,我的好心不会戳破了她原本的逃课计划吧。 从教学楼到安置区有一段距离,我是直接把车停在楼下的。我和她一路无言,我拿着手机编辑发送着给她班主任的信息,就这么一直走到了门口。保安把我和她都拦下来,还以为我们都是学生。直到我出示了我的教师职工系统信息,才放我们走。 走过便利店的时候,我问她要不要喝什么,或者吃什么。她摇摇头。又一次看见她脸的那一刻,我才切切实实发现她神情变得不一样了。她昨天晚上来找我的时候,神情很淡,好像对什么都没有反应。而现在她有点无时无刻都在散发一种不知所措的感觉,有一种我不应该这么做、我无缘无故管得太多的感觉。 “我要去买水,你真的什么都不要吗?我给你也买瓶水吧。” 她终于点了点头。 我的车不大,她沉默地坐在后座。下午这个点路上的车不多,只是太阳正好晒着路,眼前的一切都泛着光而模糊。我后知后觉我已经很久没有在这么好的天气出过门了。 地县的所有路、所有店铺、甚至街上走的人、开的车,我活在这里的十几年都好像是一个样。现在也是一个样。正是因为太熟悉了,于是我很长一段时间,甚至都不想再多看一眼。 只是今天,我能这么自信自己开车带着学生去医院复查,就是因为我觉得我对这个地方足够熟悉啊。我已经从一个对这里厌倦不堪的小孩,变成可以借着对这里的熟悉,去保护其他小孩的大人了。 那日复一日的生活、困于三点一线的生命周期、所谓束缚的人生——也许这就是我应该要去面对、要去做的事情吧。我没有能力留在外面,我只能回来,尽我的能力去安慰曾经和我一样疲倦的小孩们。 我不出去了。我出不去了。 没有堵车,也没有等很多的红绿灯,车程仅仅用了二十分钟就到了医院。我爸身体看着硬朗,其实这几年已经动了两三次小手术了,所以我找医院的路也是轻车熟路。我把车停稳,却没听见后面有动静,回头看,张佳楠睡着了。 我把自己的安全带解开,不知道要怎么叫醒她。车载显示屏上时间显示“15:40”,也许能让她再睡十分钟,也许现在就应该把她叫起来。 只是我再转过头去的时候,她已经醒了。她迷迷蒙蒙睁开眼睛,好像是在与世界重新连接,判断着自己到底在哪里。 “到了?”她取下眼镜,揉了揉眼睛。 “嗯。”我拉开车门,拿着的手机突然震了一下。十五班班主任回了我消息,很客气地谢谢我还跑一趟带学生去医院。我看着他对话框后面那两朵玫瑰花,愣神了半天才删删改改回复他一句老师不用客气这些。 我一放下手机就看见她靠着后车门,站在那里看我。她什么时候打开门溜出来,轻轻把车门关好,我都不知道。 继续沉默着走到门诊大楼,她拿着病历本走得也轻车熟路,我在后面默默跟着她。她走得有点快,时不时还回头看我。走楼梯到了三楼呼吸内科,她站在护士那里办理复诊,我忽然感觉她好像都是一个人来的医院。 医院里面永远人都很多。诊室走廊里坐满了人,也不知道要等多久。我看着墙壁上那些血肉模糊的疾病宣传贴画,忽然诊室门开护士出来叫号,我面对的两个人站起来走进诊室。 就这么得了两个座位。她办完复诊的手续,也过来坐我旁边。我想我应该在这时候应该问问她,无论什么都好,就像曾经我印象中那些很温柔、浑身散发着善意的老师一样。 但是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所有的话好像都被堵住了。好奇怪。我觉得我说那些话是在程式化地扮演一个和善老师的角色,没有在真正关心她。真正关心她,也许是在这一刻安静下来,也许是什么都不要问。 我拿出手机,但是我也不知道能看什么,我也知道我现在看什么她都能看见。 “老师,”她把病历本平放在腿上,那个已经被胡乱折过太多次、留下太多痕迹的本子好像是第一次被好好放置,“谢谢你今天送我来。” “你来找我批假条......这些不是我应该做的吗?”我转头看着她,发现她在好认真地看我。 她也学着我歪头的样子,把脑袋往一边歪着,微微笑着看我:“谢谢你老师。” 我学着她的样子,也对她笑。肌肉做出反应那一下,忽然感觉自己要哭了。 所幸诊室那边叫了她名字,她拿着病历走过去的那一瞬间,我本想跟她一起去诊室,最后我还是顿住了。她当时告诉我是小问题,我也就以为复诊是随便问问,结果她一进诊室就是十多分钟。 第6章 她出来的时候,好像刚刚稍微明媚一点的样子又消失了。她瘦瘦小小,单薄地穿过好多走来走去的人,最后停在我的面前。 她说话的时候甚至没有看我。我只听见她说“走吧老师”,然后她另一只手把病历本拽得很紧,还多了一张纸。 “医生怎么说?”我站起来,她立刻要离开这里。 “反正医生又治不好。”她说话的声音消在医院吵吵闹闹的走廊里,我没听清后面是不是还有一句,“反正也死不了。” 也可能那一句是我幻觉。 “你不需要去开点药......之类的吗?”我跟上她。 她摇摇头。我们走出医院的时候,外面依旧是很大的太阳。在阳光的照射下,一切都显得很温暖,哪怕是医院。 我走在前面,手机突然又响了一下,15班班主任让我叫张嘉楠回学校后去找他补出校记录。我回头想告诉她,但是转头的时机选得不太对,正好看见她在往垃圾桶里扔什么东西。 准确来说,是她把什么东西狠狠撕碎了,然后抛进了垃圾桶里面。太碎了,有些残骸甚至都没能扔进去,尽管她已经弯腰扔了,但是还是掉在了地上。 她把注意力从垃圾桶转回到路上的时候,正好看见我在看她。 很有趣的停顿。我前女友喜欢看电影,更喜欢在电影的某个时刻突然按下暂停键,盯着那个画面看很久。我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点都不在乎接下来的剧情,她说无论以后会发生什么都不会影响这一刻它的美感。有些存在只有停下来了才得以喘息,才可以有空间去讨论这一刻到底在发生什么,才会后知后觉感觉到它的迷人性。 然后她点了点我的额头,说比如现在你看着我眼睛。她说如果我是导演,这一刻就是我最爱的一秒钟,我之前拍的那么多零零碎碎的片段、我后面准备的那么多曲折离奇的剧情——其实仅仅是为了得到这一秒的美丽——不知不觉的、后知后觉的、难以忘记的、不能拥有的——只有一秒的。 我和张嘉楠站在医院门口,两个人都心事重重。今天下午的经历到底是一场人为的尴尬境遇还是一次平常的医院复诊。 我感觉我和任何人之间都隔着好厚的透明玻璃。我期望我能得到爱,我希望我能从学生那里得到正反馈,我期待我的一切能好起来。但是我知道我最后得到的不过是许许多多的、美丽而虚构的一秒钟。到底那一秒是真的那么好,还是只是我的主观臆想模糊了现实。 张嘉楠朝我走过来,当她走近我的时候,我咬了咬嘴唇告诉她:“你班主任让你回去找他补假条。” 她没有回应我。我以为她还是会像以前一样答应我一句“好”。 一路沉默着走回车上,她坐在后座,我还没有启动车子的时候,她忽然说话了。 “医生让我去再做检查,我不想去。”我听见后面传来闷闷的声音。 “你以前经常一个人来医院吗?”我握着启动车子的钥匙,迟迟没有扭下去。 后面沉默了会:“我妈他们,如果有空,是要来陪我的。” “工作很忙吗?” “有一点。我自己可以去的。” 我想来想去还是不行,转头跟张嘉楠说:“医生刚刚叫你去拍片,你为什么——” 可是我转头的时候,看见张嘉楠看着我,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我以为她刚刚在难过。 “没有,”她用手掩了掩嘴,“对不起老师。” 我忽然觉得是我管得太多了,都管到让学生觉得可笑的程度了。我悻悻转身,给车打上火:“那你以后不舒服,要赶紧来医院。” “好。”我看向车视内镜,本来想看张嘉楠的表情,结果她正正地盯着那里,微微笑着答应着我。 我驾驶着车子离开黑黑的车库。车身进入外面阳光普照世界那一刻,张嘉楠用几乎和我一样的音量说话了:“因为我想起我之前,居然会为我妈他们不陪我来医院,跟他们生气,我觉得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好笑。” “我还以为你在笑我。”我叹了口气,车子在收费栏杆前面停下,我打开手机扫付款码。 “老师,谢谢你今天带我来。”她说这句话的时候,我又去看内视镜,果然她正看着那里笑着。 张嘉楠就算是笑起来,感觉也是淡淡的。但是她平时笑得太少了,也许是在我面前笑得太少了,我觉得这样淡淡的笑也表示着她很开心了。 第四章 深海 我去15班上课的时候看见张嘉楠睡着了。 其实我太能理解高中生用语文课来补觉了,我也不在乎底下的学生到底有没有认真听我在讲台上干巴巴念着什么。 如果不是之前那些事情,我不知道我是不是能注意到趴在那儿,被前边同学的肩膀、重重叠叠教辅资料、五颜六色水杯严严实实盖住的张嘉楠。为了看她到底是开小差还是睡着了,我还特意往前走了走。 睡着了,趴在桌子上,看不见脸。 前几天天气好不容易暖和了一点,这几天又冷了,办公室里有老师一直在咳嗽。 我默默又退回讲台,叹了口气,插了句题外话:“这几天温差大,同学们注意别感冒了。还有,今天晚自习要考试,大家做好准备。” 台下学生恹恹的,我也只能把课讲下去。我写了教案,哪怕照着念,我也可以把这场独场戏撑下来。今天上课,明天也上课,今年上课,明年也上课,日子就这么混下去。 第7章 可是明明是我自己做了逃兵,狼狈地从外面那种每一天发生了什么都能记得好清楚的痛苦日子里面逃回来的。 一段文言文才分析了一半,回头一看离下课只有五分钟了。学校食堂今天不知道做了什么菜,香味都飘到教室里面来了。我看见有不少学生眼睛亮了起来。 我把握在手里的书放下,停下的时候身旁就是张嘉楠。我不知道我可不可以这么做,我把手撑在张嘉楠桌子上:“要不我们提前下课,同学们先去吃饭,因为晚上考试要占用大家一些晚自习时间。” 更多学生头抬了起来。 张嘉楠的同桌,15班班长紧急推了推她。她只是动了动头,一副睡不醒的样子。 “下课吧,但是大家走的时候安静一点,其他班还没有下课。”我说话的瞬间,有学生就从后门溜出去了。 大家都在收拾书包和课桌,我低头望了望张嘉楠,想伸手拍拍她,最后也只是看着她。 她的课桌和其他学生的课桌没有区别,甚至比其他桌子上放的书少了很多,干干净净的。我也感觉她不像是那种一天都埋头在各种练习册里的学生。桌子上放着草稿纸,一眼望过去,全是算式和数字。 她头发后面,有一截翘起来了。 直到有学生从我身旁经过,说说笑笑要去吃饭,我才发现我好像站在这里停留了太久了。我往前走的时候,手轻轻擦过了她衣角。 我不想再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了。我宁愿走二十分钟往返回出租屋,也不想坐在办公室里沉默着面对着总是会卡死机的电脑。 我出去的时候,看见很多学生围在街边小吃摊子里买东西。天气一冷,关东煮和卤肉又变得好卖了。只是人实在太多,我最后只能去旁边的便利店买面包。 “宋南星?” 我听见有好熟悉的声音在喊我名字,我拿面包的手都顿住了。我的手停在面包上面,隔着塑料纸,也是油乎乎的一层。 一个比我高大半个头的男人站在商店货架中间。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的手从面包上掉下,只能愣愣看着眼前的人。 “我还想知道你怎么会在这里。”方理这么多年几乎没怎么变,他甚至还比以前会收拾自己了。他身上穿的衣服感觉都是牌子,不像是这个小地方人们随便而毫无章法的穿搭。如果不是我认识他,我大概会以为他是放假回来的大学生。 “你居然还能认出来我。”我差点都快忘掉他这个人了。 方理笑了,不自然地用手摸了摸鼻子:“你是第一个趴在我肩膀上哭过的女生,我这辈子都忘不掉你了。” 我也笑了,靠着货架:“那是高一的事情吧,你现在还记得啊?” 命运有时候真的很神奇。我和方理高一做了一年的前后桌,就在我现在所任教的学校里面。那些教室和课桌我也坐过。那时候老是因为成绩哭来哭去,终于一切的崩溃在我要离开原来的班级去文科班的时候彻底爆发。文理分科的最后一天,我坐在那里哭了一个下午,没有人发现,除了方理。 下课的时候,因为是体育课,所有人走跑出去了。我因为眼睛哭肿了不想出去,方理也一直坐在不走。等到教室人差不多走光的时候,他突然转头对我说:“最后一天了,开心一点嘛。” 结果他一说,我哭得更厉害了。 “坐了一个学期,我觉得你好内向好内向,都不怎么说话,结果那一节体育课,你把之前没说的话全部补上了。” 我和方理在附近随便找了一家餐馆,坐着吃饭,又聊起过去的事情。 “我都不记得我那天说了什么,我只记得我一直在哭。”我把套饭里面的辣椒挑到一边。 “我记得啊。”方理以太肯定的态度说了这句话,惹得我立刻抬头看他,“你说你不想上学了,你说天天考试人都要考疯来了,你说你这个地方一定是监狱吧——怎么,现在从囚犯变成警察啦?”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当老师?随口猜的?”我发现方理整个人体态也比高中好了很多,感觉他在健身。 “感觉。而且我一直都觉得你很适合当老师。”方理笑了笑。 “你呢?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我咬了口肉,这家餐馆比食堂好吃多了。 “我送我一个亲戚的弟弟来这里上学,他前几天生病了,今天可以回学校了,爸妈都忙没有空送,我正好送他上来。”方理顿了一下,“我毕业之后在省城政府工作,派我下来学习学习。” “我记得你数学特别好,现在在政府工作啊?”我注意到方理都不怎么吃肉,只是吃菜。 “亏你还记得这个。其实我大学学的也是理科,但是各种机缘巧合吧,我自己也没想到我最后会做这个。”方理看了看我,“你一会几点上晚自习啊?我别耽误你时间了。” 我低头看了一下手机时间,顺口就说了:“还有一个小时,我没那么忙,你才忙。” 方理笑了,不知道为什么沉默了一会才说了一句:“好”。 我们吃完饭,一边聊着各自的境况一边慢悠悠往学校的方向走。路过关东煮摊子的时候,已经没什么学生了,我偏过头往那边看了看,想观察一下还有没有剩下的菜。 “你想吃吗?”也许是我的动作有点大,也许是我没有及时回应方理刚刚说的什么话,总之他发现了我一直在看着关东煮摊子。 第8章 “啊......我——”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结果下一秒方理就拉着我衣袖往还在冒着热气的摊子那里走。我没想到他会做这个动作,第一反应是要挣脱,但是他好像察觉到了我的不自主反抗,立刻又把拉住我袖子的手松开了。 “怕你学生看见你在这里买东西吗?”方理简单明了地推断了我急于挣脱的理由,他转过头看着不少正往校门赶的学生,“想吃什么我帮你去买。” 我以前一点都没有觉得方理这个人对我很好——我们就是正常的同学,如果没有高一那一次的崩溃,可能现在我和他都不记得彼此的名字。我印象里,大概只有他成绩很好,平时也不怎么说话,偶尔也只有交作业的时候才说几句话。 时隔多年见面,他突然这么热情,搞得我有点懵。 关东煮的热气直直冲在我的脸上,以前我妈总说这些都加了太多香精添加剂不允许我吃。其实我刚刚明明已经吃饱了。 “算了吧,我只是想看看。”我挥了挥手,方理却显得好像有点失落,又走了回来。 眼看着学校就已经近在眼前了,方理叹了口气拿出手机:“宋南星,可以留一个你现在的联系方式吗?加个微信就行。” 好像也没有不答应的理由。我拿出自己的手机,看见他的头像是一个白底黑字的、写了很多字母的复杂公式。我举着手机加他好友的时候,忽然看见后面关东煮那里站着张嘉楠。 幸好没买。 我叹了口气,却抬头看着方理好像还要说什么的样子。我生硬地开口:“我还有点作业没有批,可能得先进去了。” “那下次你有空再约。”方理的笑容也变得有点干巴巴的。 我转身走向学校的时候,余光瞄了一眼关东煮,看见张嘉楠还在那里。 回到办公室整理试卷,看见作文题目是给父亲的一封信,太简单了,不像是高中语文的作文题,但是我忽然很想了解这些学生都会怎么写,又是怎么理解和父亲之间的关系的。于是我保留了这个简单的题目。 我大学的时候选修过一门课,名字叫“创意写作”。第一节课那位高高瘦瘦的女教授就叫我们完全忘记此前死板的写作模板与套路,拿一张白纸、没有格式也没有主题的写关于自己发生的一切。那一刻,写作变成一种直白面对自己的方式,不再是有任何功利性目的、甚至也不用在乎读者。 晚自习的预备铃响了第一遍。为了让学生提前做好预备,明明七点才开始的晚自习,学校六点四十就开始打铃。我抱着试卷朝教室走,15班的班长在走廊拿着本资料书在读,转头看见我便啪嗒啪嗒跑过来说老师我帮您拿过去吧。 我好像也不能抹了别人的好意,便分了一半给她。我一直在想着她叫什么名字,但是想不起来。 走进教室,虽然已经打了预备铃,但是只有三分之二的人。我走进教室也没有让教室变得安静,是班长把试卷往讲桌上一甩,然后又拍了几下桌子,才安静下来。 “安静了。考试了。”班长严肃的语气比我可能都更像个老师。我抿了抿嘴唇,看了看那些空位:“没来的不管了,考试现在就开始,不然耽误你们晚自习做作业时间了。” 我抬头看了,张嘉楠的位置又是空的。她可能还在吃饭。 下次有空我也想去尝尝那家关东煮。 监考的时候总是很无聊的。外面的天已经暗下来了,但是不是黑的,是深深的蓝色。我盯着看了很久,怎么看怎么熟悉,后来才想起来,我坐车回这里的那一天清晨火车,我也曾看过这样的天。 然后张嘉楠出现在我视线里。她站在昏黑的教室门外,背后一片蓝色的背景,好像她站在水里,好像活在这里就是活在深海里。 封闭而美丽。 她没扎头发,绿色的校服丑丑的、大大的,把她整个人都压住了。我这时才看见她脖子上有根红绳,下面挂的是什么,看不见。我希望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金饰。 她走进教室,没有发出声音,默默回到了她自己的位置。她坐下,弯腰埋头,扭开笔盖,写题。 在这栋小房子里面待满三年,然后游上去换一张文凭。我也曾经在这片海洋里寻找意义,最后的结局是又回到了这里。 所以困住我们的从来就不是小房子。 我机械地补着手写教案,总之写什么都不进脑子。幸好我不再是学生了,我已经没有任何控制自己注意力集中的能力。 张嘉楠写题的时候更像一个机器。她的姿势都不会变的,只是面无表情地写题。 考试结束的时候,我的教案正好补完了。下课铃一响,我叫第一排去收试卷,但是眼看着教室后面站起来的学生越来越多,声音也越来越大,一副趁乱彻底管不住的架势。 “没写完也交了。”我的话被吵吵嚷嚷的声音淹没了。后排坐着的都是艺体生,他们实在不交也就算了。结果后面突然传来好大一声响,整个桌子都倒了,保温杯掉在地上发出尖锐叫响,书本纸张哗啦哗啦掉了一地。 “我叫你们不要扯我试卷!”那男生我有印象,一个人坐在最后一排,上课经常低着头,不知道是在底下玩手机还是睡觉。他几乎没有交过作业。 他吼起来那一下,像头狮子。他的脸也是红的,就像是被打了一样。他两只眼睛瞪着15班班长,我终于想起了班长的名字,叫李澜。 第9章 李澜也不甘示弱,朝着他喊了一句:“你爱交不交!”李澜拿着一堆前面收好的卷子气冲冲往讲台上走,全班人都在看这场热闹。 我走下去,准备去问问那男生到底是什么情况。结果那男生狠狠踢了桌子角一下,又是砰一声巨响。然后就打开后门径直走了。 李澜把回到自己座位,就趴着捂着脸,肩膀一抖一抖的,应该是哭了。好多女生围上去,把李澜遮得我都看不见了。 我走下去,弯下腰去看李澜:“一会我去找你们班主任,你和我一起去说这个事情。” “宋老师,没用的,张志刚——张老师也管不住吴明义。”一旁有一个扎着马尾的女生,拿着一个敲背锤一下一下敲着自己的腰。她打了底,有些浮粉。 “吴明义做其他考试也这样吗?”我看向那个女生。 这时李澜抬起头来,她的脸都哭湿了,头发也湿掉了,脸颊通红:“像这种一天天只会用拳头打架的能不能退学啊——不知道来这里干嘛。” 好多人在围着我说话。但是张嘉楠就一直坐在那里,一开始她还往这边看看,后面她索性不看了,埋着头写自己的东西,好像是理科的题,总之和语文毫无关系。 上课铃又响了,我摆了摆手让他们下去自习,坐回了讲台。最后一排的位置还是空的,吴明义还是不知所踪。我先用手机发微信给15班班主任,告诉了他这个事情。随后我便开始看试卷。班级一共四个组,四叠试卷放在桌上。我拿了刚刚李澜收上来的那一堆。 我在看作文。拿到的第一份试卷字写得很整齐,洋洋洒洒一篇说自己的父亲供自己读书有多么不容易。第二份,也是类似记叙文的写法,用与父亲相处的事情来说明自己与父亲之间的感情。 然后一连着好几篇都是这样的。我随后又往后翻了翻,好像大部分学生都是这么写的。 我从包里掏出红笔,决定先把客观题给批了。这一堆批到一半,是张嘉楠的卷子。她的字小小的,有点草,感觉以前可能学过大字。 我把试卷翻面。她作文的第一句,是“我父亲是个很喜欢笑的人。” 我只是看着那作文好像没到字数标准线,教室的门就被砰一下踢开。我手里的笔都掉了,在张嘉楠的作文上留下一条长长红线。 吴明义就像整个人刚刚从水里出来,头发全是湿的,还在往下滴着水。全班齐齐看着他,吴明义就像活在自己的世界里面一样,从教室的讲台前面走到最后面,拖开自己凳子的时候发出长长的刺啦声音,然后又坐下。 我又开始看张嘉楠的作文。 “小时候,我考试考差了或者做错了什么别的事情,我妈已经收拾过我的时候,他会坐在一旁笑呵呵地跟我说不要再犯错了。好像我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他都不介意,他最后也都会愿意帮我。” 又读了一行,看见吴明义拿着自己皱巴巴的卷子走了上来。他把卷子放在讲台上,准备转身就走的时候,我拿起了他的卷子,把卷子尽量的铺平展开,看见有很多空着的题目:“吴明义,可以去外面聊聊吗?” 他转过头,看着我。我被他看得有点懵,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同意出去和我谈谈。 下一秒,他往外面走了。 晚自习的走廊很安静,灯也昏暗,如果不站得离教室近一点,甚至会看不清人脸。 吴明义比我至少高两个头。我示意他往走廊外面站一些,因为我不想让教室里面听见我们的对话。 “刚刚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我看着他,他眼睛里全是红血丝。 “李澜一来就问我还交不交卷子,还说我这种成绩的人有什么交卷子的必要。”他说话的时候一直盯着地面,“反正我说什么你们也不会信。” “然后你就把桌子推啦?”我没太明白这中间的逻辑。只是在我问了这个问题后,吴明义停顿了很久。 “我当时跟她说我要交,但是我还没写名字,结果她就直接把我卷子抢过去了,那卷子现在上面都还有个口子。”吴明义开始盯着我眼睛说话了,“我不知道她们一天天是在拽什么拽,谁不是中考考了前几名才到这个地方来的,当个班长就以为自己了不起了!” 吴明义最后一句话近乎是用吼的。 “声音稍微小一点,其他班还在自习。”我打断了他,“那以后你作业试卷都单独交给我。但是我觉得无论怎么样你也不能发脾气就把桌子掀了,你觉得她不对,你可以跟她好好说。” “老师,”吴明义的声音小了一些,我注意到他在往我这个方向看,我也回头去看了一眼,是张嘉楠走出来了,看她的方向应该是要去厕所吧,“老师你刚刚来不知道,李澜上学期拿笔给我手扎了个洞。我现在看见她就恶心,刚刚走过去那个,她同桌,上学期被李澜烫伤了手,好几个星期不能写字。我没有暴力倾向,李澜才有。” 吴明义捞起自己的袖子,绿色的冬季校服已经被他穿黑了,他里面穿得是灰灰的保暖内衣,印着重复的卡通图案。他抬起手臂,给我看一个位于手臂上的圆孔疮疤,有些深。 “老师,”我突然感到有人轻轻从后面扯我,“我刚刚来晚了,作文有一段没写完。” 我回头,是张嘉楠。她立刻把手撒开了,甚至还往后退了一步,话也没继续说下去。吴明义也看着张嘉楠。 第10章 我朝着吴明义:“那你先回去自习吧,我不知道你们之前的这些事情。以后你交卷子直接交给我就行。” 吴明义点点头,便从前门走进了教室,走的时候还看了张嘉楠一眼。 “作文没写完?”我看着吴明义进去,叹了口气。 “我交了卷子后,在草稿纸上写完了。”张嘉楠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好像自己也知道自己没什么道理。 “你手之前被烫了?”我低头去找她的手,但是她的手被那件又丑又臃肿的冬季校服遮得严严实实。 “啊?”她没反应过来我是怎么知道这个,又是为什么要问这个的,“没多大事情,寝室热水袋翻了。” “热水袋——”我话还说完,张嘉楠就立刻接了话,生怕我误会一样。 “我借李澜的热水袋,然后自己不小心弄翻了。”张嘉楠脸上又有了她那种皮笑肉不笑的表情,“早就好了,吴明义说的?” 我有一种被这群学生哄得团团转的感觉。 “回去吧,你把那个草稿纸也一起给我吧。试卷上按你当时交上来的文章给分,但是我在草稿纸上给你完整文章本应得的分数。”我和张嘉楠一起往回走的时候,我不自觉搭上了她的肩膀。 我不知道我到底是在干什么。我只能立刻抽开手。 回到讲台上,手机那里显示着新消息,是15班班主任回复我刚刚的消息。张嘉楠拿了一张上面是文章段落,下面是算式的草稿纸给我。 “你这个原本是不准备交给我的吧?”我看了看下面那些算式,应该是我刚刚去看李澜时她在写的东西。 张嘉楠卡住了,半天没给我回答,只是头越来越低,看得我想摸摸她的头。 “下次不要迟到了,去吧。”下次早点去吃饭,别到饭点了都还困困的,趴在桌子上睡觉,要上课才急急忙忙去买关东煮。 “我以前不喜欢吃葱。但是我妈做的所有菜永远都有葱。我爸不怎么回来吃饭,但是一旦他在饭桌上,氛围都会好很多。我妈平日总要说我吃饭挑三拣四,然后忙着去照顾弟弟妹妹的喜欢。但是我爸一回来了,好像所有人都心情都好了很多,弟弟妹妹也不怎么爱哭爱推翻饭碗了,我妈也没那么多抱怨与火气了,就连阿姨也要做几个好菜。我爸喜欢吃鱼,那阿姨变着法子做,红烧清蒸水煮油炸。我爸爸总是会给家里每个人带礼物,总是在问我们喜欢什么。一家子其乐融融坐在饭桌,上面是好吃的菜,爸爸给我们礼物,我时常觉得这像电视剧里的场景。” 试卷上的作文好像就是篇真真假假的流水账。只是我感觉她好像每个字都写得很艰难。 草稿纸上面,则是一段截然不同的话。字迹明显更潦草了些,涂改也更多了。 “我和父亲并不熟悉。其实我没什么可以写的,我从来也没什么可以写的。现在他其实经常都在家里,只是我变得不再经常待在那里了。我的脑子里只有他和我妈坐在家里,然后弟弟妹妹跑来跑去的画面。 确实,没什么可写的。” 我放下草稿纸那一刻,看着张嘉楠,却看见她也在看我。她发现我的注视,便立即低下头去。 “如果按照改卷文章标准打分,大概不会太高。但是我很喜欢你这样诚实的写作。”我在草稿纸后面用红笔写着评语——不是评语,更像是在和她聊聊,作为她给我这个东西的回应,“要开心。” 我埋头改卷子时间过的也快,差不多快批完卷子的时候,晚自习也快结束了。老师可以提前半个小时先走。 我准备不给卷子算分了,直接发下去。犹豫了一会,我又找出了张佳楠的卷子,拿着手机把她的作文拍了照。为了熟悉班上同学的名字,也顺便查了查到底最后有没有人没有交卷子,我念名字一个一个上来拿试卷。 上来的学生也许是学了一天累了,一个两个都灰头土脸的,感觉只等着晚自习下课了。我都尽量夸夸他们,因为我发现我夸他们的时候他们眼睛会亮起来。我说他们字写得很整理、答题很认真、基础很扎实、作文很有创意之类的。 “张嘉楠。” 喊到她的时候,她上来,一直看着我,似乎已经知道我要对她说些什么的样子。 我把她的试卷和草稿纸一起给她:“我很高兴你愿意把这个文章的结尾给我看。” 可是我的举动或者这句话太热烈了。我看着她一下子就懵在那里,不知道该做什么回应。我突然一下子也就慌了,我的这种快乐好像找不到原因,没有逻辑,不能解释。 我唯一能做的事情是忽视,自我催眠我刚刚只不过是鼓励一个学生坚持完成写作而已。我拿起下一张试卷,喊出下一个名字。 “吴明义。” 张嘉楠拿着自己的试卷下去了。没有人上来,我抬头一看,吴明义的位置又没有人了。这时,15班班主任张志刚已经站在前门门口了。 “怎么?他又逃课了?”张老师明显是才下了别的班晚自习过来,手里还拿着一本已经卷边的化学书。他把自己的挎包放在第一排进门的椅子上,朝我笑了笑:“宋老师辛苦了哈。” 我赶紧拿起自己的东西站起来,脸上也堆起笑容:“没有没有张老师。” “我就今天那个事情跟学生们交代几句,宋老师太晚了,你先回去吧。”张老师一个劲对着我客客气气地说话,我只想拿了我的东西赶紧逃窜。我拿起没发完的卷子,便走出了班级。 第11章 我刚刚走出班级,就听见里面张老师在骂人:“你们是不是要把我也气走才满意?吴明义我肯定要叫家长劝退了,但是你们知不知道这次月考我们班的成绩是垫底的?” 我往前走,那些骂声就听不见了。其他班也都在自习,也都是白蒙蒙的灯,乌压压的埋着头学习的学生。 第五章 雷雨 我开始有点躲着张嘉楠。 我承认我经常在看见她的时候晃神。因为我老是想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可是我看过去,她的眼睛里好像什么都没有,她好像什么都不在乎。 她和李澜关系很好吗。谁是她在这个班上最好的朋友。她最喜欢的科目是什么。她每天都在低着头写什么。 我想知道的东西太多,但是我能知道的东西太少。 而我这种迫切想知道她一切都愿望,是必须要隐瞒起来的,甚至是必须要回避的。我的生活本来就已经充满了谎言,我也已经习惯了自己欺骗自己。我是无所谓的。 可是张嘉楠,我每次看见她,就像看见一支要断不断的风筝。她被细细的、透明的线挂着,越飞越高,但是我总感觉下一秒就要断了。那风筝并不握在我手里,于是我也无从干涉,我只能一种抬头望着天空,脖颈酸痛,祈祷风筝不要出事。 我不知道这种觉得张嘉楠摇摇欲坠的感觉,到底是我多想了,还是确有其事——当时我真的很焦虑,我不知道这种焦灼的情感由何而起、从何而生、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我明明已经倦怠的心占满。无法解释,就好像我早就已经了解她了一样。我用所有的精力去扑灭我的这种想关心她的不安情感,我不想成为罪犯,我不想把我难以启齿的疼痛发作给她看,我对我自己的解释是我大概疯了。 自从上次给张嘉楠作文评论后,整整两个星期没有和她说话。我上课的大部分时候好像她都在睡觉,无论怎么说感觉她是对语文没什么兴趣。偶尔醒着的时候,好像是在写数学题。 没太看见她和别人怎么说话,课间的时候看见她和李澜说过几句,和其他人也聊几句,感觉好像都是普通同学。但是她确实和李澜聊得多一点,看起来热水袋的事情应该只是一个意外,她和李澜聊天的时候一直都是淡淡笑着的。 最近天气暖和了一点,许多学生都换了春季校服。学校里面花花草草也都长起来了,那些原本光秃秃的树都发了芽,草坪里面已经有些花了。我年纪小的时候就站在这里看花开花落,怎么现在还在继续看着。人类的生命时间太长,长到我周旋好久终于又是作茧自缚。 做了一个梦,也许是我被子盖得太厚了。梦见了那间永远都出不去的出租屋,一地的衣服和水渍,还有杨羽。 杨羽,我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感觉脑子里面轰然炸开了好多白色的羽毛。她长得像只鹤,身体的一切结构都是纤细的、干瘦的。她站着,骨架比皮肉看得更清楚。 扯不清楚的。我和杨羽,是怎么从朋友变成爱人的。 我是怎么把那个坐在办公室研究生实习教务变成我女朋友的。我是怎么不顾一切低着头跟她走的。我是怎么下定决心要和她无论发生什么都要一直在一起的。我是怎么问出那个问题的,我是怎么告诉她我也很喜欢她的。我们是怎么哭着在无数个夜晚里面相拥的。 她在我耳边喃喃,问我为什么会喜欢她这样的人。她觉得她自己并不好。一个普通的、循规蹈矩的、跟着父母计划安排走的、甚至从小到大都没有离开过自己生长城市的人,为什么要这么被喜欢着。 我是怎么回答她的。 我说因为你是杨羽。 我坐在她的床上,她蹲坐在墙角。夜晚,一点光都没有,我们也不爱开灯。我们就挤在只有十平米的小房子里面,我们和隔壁的房子甚至没有距离,能听见对面一整晚开着空调的滋滋声。 我又补充着,因为只有你会无条件去拥抱我,然后吻我,然后爱我。 杨羽,在你之前,没有人爱过我。我也从来都不知道,被爱是这么要把人幸福疯的事情。 只有杨羽爱宋旧。她在这所大学里发现了宋旧,然后带她去看电影看书看展吃饭,然后带她回家。她们是怎么梦想着要去另一个很远的城市定居的。她们计划着、甚至写在了纸上,一遍又一遍描绘着属于未来的美好生活。 “人只要往前走,就是有路的。”。“总归是喘着气活着,都要和你一起的。”。 梦里,杨羽扯着我的头发,又在哭着重复说“对不起”。我不知道她到底在哭什么,或者说,她为什么老是为了明明不能改变的事实哭。 在那个出不去的房间,一个月只要一千五破破烂烂但是却成为我和她在这个世界唯一避难所的廉价公寓,我们却曾经想过某种永恒的可能。我用整段大学的时间去认识和承认我的爱,然后她来了,她让我得到了然后又失去掉。 杨羽,我被耗尽了。 我醒来,浑身都是汗,周围全是黑的。我忽然分不清我身边的到底是黑暗的错觉、还是她依旧切切实实躺在我身边。我摸着身旁,是空的。一看手机,凌晨五点四十四。 不睡了。也睡不着了。 我在床上呆坐着,直到楼上传来读书的声音。清晨六点,楼上那个学生在一遍又一遍朗读历史课本。她的声音很干瘪,没有任何的感情,只是想机械地把那些她看见的文字搬进脑子里。 第12章 我听见她念辛亥革命。我坐起身,去刷牙的时候差点摔在地上。天亮了一点点,屋子没有灯其实还是看不太清。我过了好几年浑浑噩噩的雾蒙蒙生活,总是要走到清醒里面去。我洗漱完,走到书桌前整理今天的上课讲义。台下的学生就算再不听,手里的文字总是千挑万选的篇章、总是能有自己的意义。 “宋旧,难道我不爱你了,你就活不下去了吗?你觉得你自己,就一点意义都没有吗?” 那天,杨羽的话像是在大冬天把冰水往我身上泼,告诉我自以为的爱或者承诺都是我的幼稚。我想我那一刻如果再跪下去求她,大概我这辈子也再站不起。我曾经做了很多种假设我要如何去告诉我妈我爸关于我决定为了这段感情彻底离开家里,结果到头来是我妈把我灰溜溜地从外面又收留了回去。 我妈没有问我太多。但我知道她是个心细的人,而我又留下了太多的蛛丝马迹。我妈大概也不知道是应该庆幸女儿经此一遭虽然短暂脱轨但是最终知迷途返,还是诧然女儿有太多她难以想象的另一面、以及她可能永远都不能坦然告诉自己,作为母亲她完完全全了解并且爱着她的女儿。 我爸原来给我起的名字是宋南星。和杨羽在一起之后,我改了名字,因为她喜欢这样叫我。他们不知道,在家里还是喊我“南星”,直到那次教师招考看见榜单上名字是“宋旧”,我妈才问我为什么要去改名字。 我半天没找出个理由。我不是不喜欢我之前的名字。我只是—— 我妈盯着手机屏幕半天,叹了口气说先别告诉你爸,要是他问,你就说是我带你去算命改的,让他自己来问我。 我妈说这句话的那一刻,我只想接下来的日子永远和她待在一起。 我翻开书,讲义是放假的时候都写好了的,我只是重复看着那些内容。我玩手机的时候,软件里面老给我推送一些老师去拍摄自己的日常生活。他们的脸上都是幸福的笑容,每天起床、吃饭、上课、下课——我大概暂时还没有找到这份工作的乐趣,我是感觉茫然。 和害怕。 我出门的时候,七点半。今天是15班唯一一节早上第一节的语文课。我在上早晨的课的时候,数班里有多少个学生睡觉已经成为了我的一种乐趣。我走进教室的时候他们早读还没有结束,教室里面乱哄哄的,夹杂着各种早餐的气味。 我还是一进去眼睛就往张嘉楠那个地方看,这好像已经成了我踏进15班教室的一种条件反射。她也在读书,她旁边的李澜捧着一本高考语文必背60篇、正在大声背诵着,口型很夸张。张嘉楠好像是在看一张纸,我想走进一点看清楚一点,发现她好像是在看我昨天发的资料。 我昨天刚发的,我自己却站在那里想了很久才想起来内容,是海子。 “ 第6章 你来 人间一趟\你要看看太阳\和你的心上人一起走在街上。” 早读课结束铃响起的那一刻,许多学生就像大山垮塌那样睡下去。我走出去的时候,碰见了15班的班主任。他是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我听说他的老婆是在小学工作,家里有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他对老师都是客客气气笑眯眯的,但是好像对学生有些凶。 他冲着我笑,问我吃过早饭了没有。我没有吃,但是我也学着他的样子笑,然后点了点头。 他走进班里,立刻我就听到他在喊:“一天天就知道睡觉,一会语文课是不是接着睡啊?今天上午数学老师和我调课了,两节连着上,我准备考试哈——考不及格的全部留下来一个一个交代原因哈。” 我走进办公室,在座椅下面找到了一块看起来就很干的面包。我接了杯水啃了两口,就又打上课铃了。 今天讲的是曹禺的《》。我的演示文稿上有关于这本书大致剧情的介绍和人物关系图,为了引起他们的兴趣,避免他们在一开始就睡着,我甚至挑了一段五分钟的影像剪辑在我正式开始讲之前播放。但是可能是因为画质太老旧充满模糊噪点,可能是因为这故事太久远难以让学生一下子吸引,又可能是因为马上接下来的化学考试,整节课按着ppt念下来,一切都是干巴巴的。 隔靴搔痒。我也只是在装模作样,笨拙地扮演着一个好像能看明白很多东西、给予后来者指引的角色,说些高高在上、无关痛痒的评价。我写了教案的,我看了其他的老师是怎么讲这一课的,我翻了一些有模有样的论文的。我反复排练,就是为了站在这里像个已经把这一幕剧演了千万遍的演员,说什么话都只纯靠我的肌肉记忆。 我是最拙劣的演员,而我的对手演员不是坐在下面心不在焉的这些学生,他们是无辜的观众。我的对手是我举起的课本书里的内容。我那些落俗的经历和单薄的理解怎么可能同这些厚重的文字同台共舞,我只能无数次、无数次都承认我的不堪与可悲。 “其实我初读《雷雨》的时候,我只是想,也许人活着就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做一个意外的选择,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只是一刹那,但是却要此后永久地困在其中。这可以理解为人生道路的分叉口,但是我们到底要走向哪里,这个选择意味着什么,其实我们都不知道。我们不知道几十年后会不会有一场雷雨作为我们的报应,我们不知道此刻是为多年的惊雷埋下伏笔,我们不知道如果重来是不是还会这么选择。文字或者故事给了我们虚构的情境与当旁观者的权利,但是我们其实从来都没有置身事外过。” 第13章 “你有权利说这种话么?你忘了就在这屋子,三年前的你么?” “从来没有。” “你忘了你自己才是个罪人:你忘了,我们--(突然,压制自己,冷笑)哦,这是过去的事,我不提了。1” “所以我们要理解为什么一个后母会爱上儿子——不是跟街坊邻居一样张大嘴巴、窃窃私语,作者给了你们足够的文本去阐释这个‘爱’是怎么发生的,伦理的违背只是这个家庭扭曲的证明,与此同时生根发芽的还有难言的爱。” “这一次我求你,最後一次求你。我从来不肯对人这样低声下气说话,现在我求你可怜可怜我,这家我再也忍受不住了。1” “当这种爱被置于文本上呈现的时候,我们就可以跳出寻常生活的思维框架,在人性和命运的面前去完整地剖析这种爱——这种情节。无论是单纯的阅读,还是阅读后进一步的分析与讨论,都会给人一种审美上的趣味。亚里士多德就认为,悲剧必须是要引起观众哀怜与恐惧的事物。我们在欣赏悲剧的同时,也在梳理自己的此生。” “今天这一天我受的罪过你都看见了,这样子以後不是一天,是整月,整年地,以至到我死,才算完。1” 这节课快结束了。 “他厌恶我,你的父亲:他知道我明白他的底细,他怕我。他愿意人人看我是怪物,是疯子,萍!1” 我刚刚的话剧片段只放了一小段,于是我又把多媒体打开试图再多放几分钟。视频声音有点大,那些念白出来的时候许多趴在桌子上睡着的学生猛地惊醒了,像受惊的小鸟迷茫地四处看着。我往张嘉楠那儿看了一眼,她现在坐在一个边缘的、靠窗的位置,我需要偏偏头才能看见她。这次她没有睡觉,只是好像在盯着自己的面前发呆。 在一连好几天都下雨之后,今天外面终于出现了好大的太阳。她正好有一点被太阳照到了,头发都在发光。 我想起了我以前看过的那些给小孩看的动画片人物角色,我小时候坐在电视机前面以为我长大后会成为的美好勇敢角色。下课铃响,教室里的学生们好像去除了屏障,一个接一个活泼起来。教室后面的心愿墙上贴满了他们的梦想。也许是太阳太好,也许是新生的、年轻的存在总是会有未知的希望。 我走神了。不知道张嘉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我是在看她,并且盯回来的。她好像还是在发呆,但是定定看着我的方向。我抓着我手里的教材书仓皇逃窜,没有注意到我的备课笔记掉在了讲台桌子上。 1.选自《雷雨》(曹禺)第四幕繁漪的台词。 第六章 重复 今天晚上我没有晚自习,但是语文组开会拖得太晚,我又急着交一篇教学材料,坐在办公室敲敲打打不知不觉就已经十点半了。收拾东西准备回去的时候,才发现我教案不见了。 那是我辛辛苦苦写了一个寒假的教案。我叹了口气,准备去今天我上过课的班找找。离语文组办公室最近的就是15班,走个拐角就到了。结果我刚刚出门,就看见15班走廊上站着一排学生,走近一看,是15班班主任张志刚在训学生。 “我今天叫你们出来,不止是因为你们化学考试都不及格,而且你们都没做对好几道我上课已经讲过的题!我不知道你们是不听课,还是听不懂课,但是你们这样的——我都不建议你们在升高二后继续选理科了,现在就考不及格,等分科了之后岂不是只有十几分。说实话,化学不算最难的,很多东西都是死的,但是理科的数学、物理会变得很难,你们自己学起来也很痛苦。” 我只是没想到张嘉楠也低着头站在那里挨骂。她也没什么反应,只是在那儿听着,也许又是在发呆。我走近的时候,班主任看见我了,问我这么晚了还没有回去吗。 我说我看看我讲义是不是放在班里了,我找不到了。我说话的时候,正好停在张嘉楠旁边,我感觉我都能完全把她挡住。我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我感觉张嘉楠似乎抬起头来看我了。高一是十点四十下晚自习,在一阵很短的铃声之后,整个教学楼都开始吵起来了。一瞬间,走廊就被学生占领,他们背着书包疯跑。 张志刚老师只能尽量提高自己的声音:“今天你们一个个都留下来,把我之前讲过的那个题目里面的方程式抄30遍再走!一会放在我办公室,我在那里等你们一个个来交。” 本来压抑的训话被放学学生的轻松气氛打断,我不知道张老师原本的计划是不是要留这些学生罚抄,或者说这只是他设计的训话未结束、被外力打断的临时起意。我和这些被批评的学生一起逆着人流往教室走去。 我其实走到门口就看见讲台干干净净。我想我也许是放在另一个班了吧,但是我还是装模作样地上去找了,只是为了能看清张嘉楠。我看见张嘉楠坐回了自己的位置,周围的人都基本走空了,她翻出白纸来抄写。 我记得她成绩不是在中游吗,为什么会被罚抄呢。她旁边一个人都没有,是没有同学等她、和她一起回寝室吗。 教室的灯似乎因为坐的学生少了,变得更刺眼了。有棱有角的课桌、杂乱的书堆报纸习题、食物与旧拖把混合的味道。 “老师,请让一下。”值日的同学推着拖把进来了,其实就只是一根木条支撑着、下面拖了很多黑布条而已。 第14章 算了。我叹了口气,避让出了讲台,准备去另一个班找讲义。已经要出去的时候,忽然感觉有人拉住我衣袖。 “老师,你是在找你的讲义吗?” 不是吧。 我回头看,张嘉楠又一次地拉住了我。她穿着秋季的校服,整个人都显得好单薄。我转身那下她的手立刻就松开了,甚至还往后退了一点。 “你看见我讲义了吗?”我挤出一个笑容,好像是在僵笑着告别马上要回家的幼儿园小朋友,强行地表现着友善,只能顺着她的话往下说。 “讲义你忘记拿走了,放在讲台上被人碰掉在地上,所以我就先捡起来放我那里了。”张嘉楠给了一个合理的行动逻辑,但是她的声音却越说越小。 语文组办公室就在旁边,为什么不来还给我呢。还是一直看我在办公室,准备等我走了再消无声息放在我桌子上。或者直接不还我了。 可是我现在已经不在乎我的讲义了。 “你那些方程式要抄多久啊?”我笑了笑,“都这么晚了还留你们抄写,张老师真的要求很严格啊。” 张嘉楠可能根本没想到我会先问起她的罚抄。她反应很快但是支支吾吾地说:“没多少的,快抄完了。” 突然门口进来一个学生,朝着班里面喊:“张老师说他今天家里有事要先回去,刚刚要抄方程式的人回去抄60遍,明天早上他亲自来收。” 的誊抄除了心理上的折磨和生理上的疲惫之外,没有任何意义。 张嘉楠飞快说了句:“老师我现在把讲义还你”,便立刻转身朝着自己座位走去。我跟在她后面,她发觉我在跟着她,回到座位和翻找东西都变得着急了好多。 那张化学卷子就放在桌子上,很多的空白,看上去也很崭新没有褶皱。 我几乎是脱口而出:“是不会做吗?” 说完了话,才后知后觉我好像在她伤口上撒盐。但是这一刻我真的很想知道她是不是遇到了什么问题——还是说只是偶尔一次考试失误小概率事件而已。我不知道她能不能感觉到我说这句话的时候切实想帮她。 张嘉楠没有管我那句话,继续找讲义,终于把那本薄薄的黑色大本子抽出来放在课桌上,正好遮住了试卷。 “不会。”这一次她没有抬头看着我说话,一句话就堵死了我可能要说的所有的话。我现在除了拿讲义走人之外没有其他任何选择了。我浑身发热,后知后觉为自己心里的过分激动与冲动话语冒了点虚汗。 尽管明天我们还会见面。不知道这个学期结束之后,还会不会再见到了。 如果你没有拿我讲义,任由它放在讲台或者掉在地上或者被人丢掉,都不会有现在的事情了。不是我主动来找你的。不是。 我拿走了讲义,机械反应一样说了一句:“那你早点回去哦。” 与此同时,她也挑了这时间开口:“这卷子只是考查他上课讲的东西,我没听他的课。” 那你听我的课吗。还是说我的课更让你感觉难熬。 “难怪张老师那么生气。”其实我整个人是懵掉的,只能机械反应一样打着圆场。我一边想着张嘉楠上我的课睡觉就是觉得我的课毫无意义吧,一边回忆起我之前遇见过的、总是斤斤计较自己的课有没有人听的老师,不停地抽问、不断地小测,弄得人精疲力尽。 “要是所有老师跟你一样就好了。”张嘉楠收拾着自己的东西,小声说着。 我差点怀疑我耳朵出问题了。我的心卡在喉咙里堵住了,我不知道这一刻我应该想什么、做什么反应。我甚至后悔来当老师了。 我站在那儿,木木地看着张嘉楠收拾好自己的东西。直到她背起书包问我:“老师你住哪里啊?” “我就住学校外面安置区,很近。你回宿舍吗?”我根本不知道我在说什么。 “我早就不住宿舍了,我也住安置区。”张嘉楠看着我,我和她就这样自然而然地走出教室,走下楼梯。学校里面学生已经快走完了,变得好安静。 而我和她终于无话可说了。我们沉默着、并行着走完了教学楼的长长楼梯,又穿过学校全是光秃秃树枝干的大路,渐渐看见了闪着交错红蓝灯的保安亭与已经关了大门、只留了小门缝隙的校门。 路灯把我和她的影子都拉得好长,长到交错在一起。 要是这条路永远没有尽头就好了。 “所以,你也不喜欢我的课吗?”我和张志刚一样,都只是活在这个学校里面程序运作的工蚁,凭着我们的理解往你们的脑子灌注一堆似乎足以谁更优秀更聪明的、可是你们终将会遗忘的东西。 “没有啊。”可是张嘉楠否定的好坚决,她整个人都停了一下,抬起头来望着我。 “人活着总是要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的。”我发现我现在越来越好为人师了,不知道该说什么的时候就框一堆大道理出来,“做了不喜欢的事,才知道做喜欢的事情是那么高兴。” “老师喜欢语文吗?”张嘉楠问我,好像是在反驳我的话,又好像只是在好奇。 “我曾经喜欢,所以才选了这个专业。后来发现自己没什么天赋,只能吃老本来教教书了。”我再没可以故作美好的说辞,只是老老实实回答着,一笔带过那些我哭着失去的机会,也承认我的确在乎过什么。 也自以为是地同一切和解了。 第15章 所以我才站在这里,选择一种现实的存在方式。 无论教职工还是学生,出校门都要拿自己的身份卡给门卫录机器确认。张嘉楠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后面去了,所以我先去录了出入信息。保安坐在桌前一边刷着短视频一边昏昏欲睡,他一开口便有一股浓浓的烟草味道。 “学生?” 我把卡递给他:“老师。” 保安几乎是立刻把我的卡递给了我,甚至笑了下:“老师你早点回去休息哈。” 我收下卡往校门外走了几步,回头看张嘉楠还站在保卫室那里。也不知道保安在盘问她什么。 门口还站着一个女人,应该是等学生的家长,她就站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低着头看手机,屏幕的光把她的脸照亮了。 当张嘉楠朝着我方向走出来的时候,我余光里看见那女人偏头看我。 鬼使神差地,我贴近张嘉楠,说了句:“保安为什么那么久不放你走?” “不知道,他那个系统老录不进去。”张嘉楠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到我旁边,然后我同她一块往小区的方向走去。 她说她住在小区最靠里的一栋楼,我租在小区最外的一栋楼。所以我比她先到了,我看着她沿着小坡往上走,逐渐就看不见她了。安静的楼道里什么声音都没有,我只是拿出钥匙便弄出了很大的声响。 60遍化学方程式,要抄多久呢。所以明天早上的语文课,又会睡着吗。 第七章 徘徊 第五十七次,梦见杨羽。 “同学,你可以帮我买瓶糖水吗,或者糖果什么都都行,我低血糖犯了。” 杨羽明明永远坐在教务办公室的偏僻角落,安安静静地打她的文件。没有学生注意她的工作,也没有人去表扬或者诋毁她每天所做的一切。 可是为什么那天她要推开门,便一把拉住刚刚早八签到后就逃课的我,问我可不可以去帮她买点糖水。 巧的是我包里有一瓶饮料和零食,本来是给早八准备的。我往办公室里面看,里面的位置都是满的,她为什么不去叫她的同事帮忙,而是打开门抓一个学生去帮她呢。 杨羽跳下去那天,是和我分手的第六个月。我没有刻意去数日子,只是我们分手那天是五月一号,七个月后的十一月一号他们告诉我她跳楼了。准确来说我是自己打开手机微信朋友圈,迎面而来就是“曾经和你坐在同一个办公室,现在你不会回来了,你养的花今天刚刚开了啊。” 我居然忘了删除那个恶心得要死辅导员的微信。 我盯着那行矫揉造作的字看了好几遍,又瞪着底下他发的那张图片——那张小小的暗色木桌子,上面永远一直都是乱乱的,小盆栽是换过好几次的,因为之前都养死了。我说她那位置不适合养植物,又没太阳又一天天都是电脑蓝光辐射,她说她知道啊,办公室的人还老笑她执着。 “养不活为什么还养?” “那些盆栽是我妈的,她爱买还养不活,都是她准备扔垃圾桶的,我又顺手捡回来了。” “怎么,不忍心看植物死啊?” “可是我也没养活它们啊。我好像只是在重复告诉我自己,有些东西你自以为是地给了它很多照顾和爱,但是它面对的还是死路一条。” 我小时候从爷爷奶奶老家的阳台摔下楼过。那是村里面的小土房,不高,两层还是三层我忘了。因为那时我养的兔子跳下去了,我也跟着跳下去了。人身体腾空的时候,我从未那么清晰地听过我的心跳,周围的一切我都看不清晰,骨头和肉都拼命下坠,那个感觉比过山车或者蹦迪要自由,因为所有神经都在嗡嗡响着告诉我一切可能要结束了。 感觉到害怕。 本来我还在担心奶奶会不会杀掉我的兔子当做晚饭,我还在恳求爷爷多给我一点零花钱我可以去买方便面因为他们做的饭好难吃,我还在想我什么时候可以回去我突然好想我的爸爸妈妈。 但是那一刻什么都没有了。我的烦恼或者快乐跟着我的身体一起马上就要摔烂了。我连握紧我拳头的力气都没有了。大概也没必要握紧了。 小兔子,下辈子不要再做我的小兔子了。再见白白的天空,再见灰灰的云,再见小花小草,再见爷爷奶奶,再见爸爸妈妈。我喜欢我过去的每一天,但是我已经没有明天了。 我记得我那时从两楼摔下去都好痛啊。我第一次那么痛过,我感觉好多钢管同时贯穿了我,我的眼睛快睁不开了,只能看着地上不远的地方有两只蚂蚁在爬。 奶奶从很远的地方一边叫着我名字一边跑过来。我想跟她说我没事的,但是我张了张嘴没有声音。我闭上眼睛,我以为我跟小兔子走了,但是其实我只是骨头折了。 兔子死了,在我医院的时候奶奶还来送过兔子汤。我妈瞪了我奶奶一眼,我奶奶也翻了一个白眼回去,再补上一句:“赶集时候别人上山抓到的野兔,刚宰的新鲜,炖汤很补的。” 我躺在医院,左腿骨裂右腿骨折,只能抬着头望着天花板。很热,没有空调只有风扇。我那时清晰地知道了人是由骨头构成的,我想象着我的皮肤下面有好多碎掉的骨头,它们像小石头一样零零碎碎布满我现在不能动弹的双腿。 所以我抬不起来它。我无法走路。闷热的医院,我浑身都在冒汗,额头上的汗流进了我的眼睛。我没有问他们关于我兔子的任何事情,我知道它肯定彻底摔烂掉了。它的骨头太脆弱了,它本来就那么小一点。我甚至已经可以想象它最后的样子,它以一种诡异的姿势躺着,所有的骨头都扭曲变形,但是没有血。远远看上去,可能就是一只被扔掉在地上的毛绒玩具。但是如果一旦轻轻扯起它,它皮肉包裹的骨头便立刻崩开,它彻底失去躯干和四肢的形状,变成了一摊碎掉的干泥巴块。 第16章 就像奶奶那盆死掉的花底下的土。 也像好久好久之后,杨羽捡回来的那些盆栽底下的土。 其实我和杨羽在一起的日子真的很开心。 好像和她在一起什么都能解决。哪怕我现在去翻那些回忆,我都记不清那些搬家、失业、吵架、离家出走的崩溃事件过程,只记得最后都得到了解决。我是幸福的垃圾,没有价值也没有用处但是却充满爱意与热情。 直到后来她的承诺越来越模糊。 我发送着一条条没有回应的消息,打着一个个无人接通的电话。她给我的理由是她太累了,她需要休息。 其实我是不理解的。我不知道为什么不行——她有一份稳定的工作,我也会去努力找一份工作,我们会在那里买一个小房子,白天我们都去赚钱,晚上我们就回去、不会打扰任何人也不会给任何人造成麻烦地待在我们自己的房子里,不要再分开了。 我后来才发现我蠢,就像我从小数学题总是算不清条件、算不出正确结果和答案,我以为随着我不用再学数学了我就可以逃脱这种永远写不对答案的痛苦了。可是后来回头看看才发现,我哪里只是算不对题目,我明明是、没有一次在任何事情上成功过。 我怀念我骨头支离破碎的时候,跳下去大脑宕机那一刻。好像什么都可以理解,什么都不再算数了。 可是我没想到杨羽会跳下去。我没有发现过任何征兆,她明明从来就是一滩平静的水,怎么会坠落下来。我不去想这个问题,分手之后我们的生活已经毫无关系,留着联系方式但是没有说过一句话。我不想知道,不想知道她到底是生病了还是一时想不开,不想借着这个缘由从结尾开始倒算开头,不想质问我自己为什么不是我跳下去,不想承认我以为我才是应该想不开的受害者。 她的死亡给我过去的所有都判了刑,我的尝试我的机会我的自以为是。我无法像个正常的失恋的人一样,听着那些歌、看着那些书或者剧来怀缅过去或假设将来,她的尸体就血肉模糊地横在那里,告诉我过去全是错误,未来没有出路。好像我唯一的应该就是咬咬牙装作一切都没有发生过,或者在漫长的选择与纠结中熬下去——爱是不存在的,美好是虚无的,一切都是没有意义的。 杨羽,这就是你给我的惩罚吗。或者你做这一切的时候其实没有想过我。 我也跳过的。我知道跳下去的人其实是恍惚的,站在后面看着的人是不幸的。 疼不疼啊。 醒了。我还在呼吸,心脏还在跳动,二十余年从未停止过。穿好衣服,梳着头发,装作自己很明白这个世界运行规律的样子,去学校里面指导还没有完全长大的人的人生。 我祈祷着有什么东西能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砸中我,或者有车直接撞飞我。我早该在我们分手后不久的某个难熬晚上推开窗户往下跳,而不是吃了好多药又喝了好多酒。我一遍又一遍地反复认知着没有人在乎我这一点,却一次又一次地自嘲自己始终还是走不到那一步。 你不明白啊,有的人终其一生,都在门外。 第八章 坠鸟 大鹏一日同风起,扶摇直上九万里。 没有睡好,我提不起精神来讲李白诗中的澎湃与恢弘,而台下的学生也早已不是自信洋洋念着“天生我才必有用”的阶段。我让他们朗读,用一种强迫的形式在他们的脑子里灌进李白的诗句与身影,用一种笨拙的方式隔着时间与空间的巨大沟壑去触摸那些描写出来的自由与快意。 下课铃响了,最后一点试图体会李白生命壮阔与逍遥的时间也结束了。刚刚强行感受的人生意义顷刻间又化为纸上浮影,又封锁进了文字里。都是假的,都是为了应付考试,都是一场他人所做的幻梦。 教室里音响抢在学生吵闹前播放出跑操的音乐,让本来下课了提起了些精神的学生一个个又倒了下去。有些学生已经出去了,有些学生仍然趴在桌子上不动。 比如张嘉楠。 我看见李澜推了推她,但是她毫无反应。我不记得张嘉楠是什么时候开始睡觉的了。李澜放弃了,叹了口气就朝着同学们喊着“快出去做操”,出去组织秩序了。我看着教室里剩下的学生越来越少,走到张嘉楠旁边,推了推她。 还是毫无动静。 就让她这样睡下去吗,如果没有领导来巡查教室的话,其实没什么问题的。班主任可能会在操场数人,但是她事后可以随便找个什么理由开脱吧。昨晚的方程式可能抄了很久吧,或者可能跟我一样做了噩梦睡不好吧。 我准备转身走的时候,听见她在那里闷闷地说话:“别管我了吧。” 这句话的语气不对,不像是说给我的,好像是说给李澜的。一直没有抬过头她现在知不知道,现在是我在叫她。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刻我的心凉了好多,广播里的音乐依旧在激动地播放着,好像是我刚刚在使用全身的力气去讲解李白的诗,但是其实早就和下面的人脱节了。没有人在听,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满足自己的虚假想象,下面的学生更愿意纠结自己的事情。 我走到走廊上的时候,迎面遇见了15班班主任张志刚。他身上一股子烟味,正急匆匆往前走。碰见我,他微微有点尴尬地笑了笑:“抽杆烟,耽误去看学生跑操了。” 第17章 “没事,他们基本都已经下去了。班长组织得很好。”我让了让路。 他点点头,也没有再多说什么话的意思,朝前迈步。我本以为这一遭已经过去了,但是我又听见他在后面喊我。 “宋老师,你从那边过来,班上已经没有学生了对吧?” 出操的音乐声已经停了,整个教学楼彻底安静了。远处传来广播体操的音乐响声,好像在遥远地指挥着我。 “没了吧。”我其实是停顿了一会才说话的,而且声音很小。 张老师走后,我回到办公室。窗户开着,正对着后操场,节拍声下一个个穿着校服的学生在机械地做着重复的动作。我趴在桌子上,在激情昂扬的音乐中闭上眼睛睡去。 又做了一个噩梦。 准确来说是又在梦里回忆了以前的事情。自从兔子死掉之后,我很长一段时间只要一看见动物尸体就要止不住地发抖。后来学校附近不知道怎么开始卖小乌龟,还给乌龟背后的龟壳画了五颜六色的图案。我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会去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来玩,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不害怕面对生命的死亡。也是一次课间操,大家都在整齐划一做操,有一只乌龟从一个学生的校服口袋里掉出来,摔在地上。它凭本能缓慢往前爬行,广播体操正好做到“跳跃动作”那一节。 它被前面的学生踩烂了,一下又一下,随着一、二、三、四的节律。 它的壳四分五裂地扁下去了,缩在壳里的躯干碎成了粉红色的肉浆,沿着龟壳的边缘漫出来。其实从它被这个学生买下的那一刻起,它的下场就已经注定了。我盯着尸体,但是不得不继续做广播体操,因为我害怕被拿着小棍子的老师打。太阳底下,温和的音乐下我们做着最后一节整理运动。 我不抖了。我只是做好每一个动作,和其他同学一样。 我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最后一节课了。我的面前堆着厚厚一叠作业本,如果倾倒下来可以将我掩埋。办公室里有老师在商量着去吃饭,窗外飘进来不知道是什么菜的香味。这一天又算是熬到了中午,只是不知道尽头在什么地方。 “今天课间操领导怎么发这么大火,一个班一个班地清人,还叫巡查去厕所找人。”有个老师站在那里闲聊。 “哎呀,新官上任三把火不知道?成教导主任了,就是要狠狠立一个威严的形象。”一个老师一边回答着,一边往自己脸上擦散粉。 我没有睡醒,这些话在我脑子里转了一圈后,才后知后觉提醒着我这个早上还没有结束。我想翻出本子来改作业,但是却想往走廊上面看,想知道15班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我拉开抽屉翻班级课表,终于在一堆散乱的文件里面翻出皱巴巴地一张纸,上面写着今天15班最后一节课是化学。 这就是撒手不管的下场吗。这就是在这里不遵守规则的下场吧。 不能违背,不能反抗,不能后退。 手机震动了一下,打开看,是方理的消息。他说他那里有一箱扶贫项目的水果,他是吃不下了,说产地就在地县旁边,想着在地县也就和我熟悉一点了,看能不能寄到学校或者我家里。我在纠结怎么推脱的时候,他又发了一张图片,是一篮又一篮的红彤彤的草莓。 我说那我把草莓钱转给你吧,因为我爸妈确实挺爱吃草莓的。 他没再回复了。 下课了,顷刻间整个教学楼又开始躁动起来。我划开手机看着外卖界面,下午全是课让我恶心得都不想吃饭。 戴耳机,随便点的一首歌,前奏就是电子琴。扭曲的音色在我耳朵里旋转,想起杨羽爱在音响里放的那些混乱的歌,她总是一边把音响开到最大一边镇定自若地坐在一旁看书。她本硕都是英语文学,她曾经说要攒钱去美国某个偏僻但便宜的地方读个博,然后尽量留在那里。她想象着一个截然不同的人生,一个充满了地下车库乐队、房间派对、神志不清的前十几年,而不是困在四四方方教室里一遍遍背着毫无意义的书、考着永远分不出胜负的试的灰暗年岁。 我说好啊。我等着呢。 在吵闹的音乐里,我抢走了她的书。我问,如果出去了,如果允许了,会不会和我结婚。 如果她不答应,我已经做好了要把她的书撕烂的准备。 她只是看着我,问,想结婚啊。 想和你结婚。 音响里自动跳了下一首歌,是一首民谣。吉他声把所有东西都放缓了。 三月的烟雨,飘摇的南方,你坐在你空空的米店。 你一手拿着苹果,一手拿着命运,在寻找你自己的香。 也许还是中国话好理解一点吧,我听着歌,眼泪就掉下来了。我愿意、我可以用我所有的一切去换现在这样天天和杨羽待在一起的生活。仅仅只是想到这一点,就已经止不住无端的难过情绪了。 怎么还奢求在永恒,或者什么法律社会的承认。明明当时表白那一天,说好了是“开心一天算一天”,不期待什么未来的。 杨羽,后来我的希望里排在第一位的也从来都不是我们能携手这一生。我最希望的是你得偿所愿。我早就知道我是个一事无成的人,但是你留在了大学,你还有好多的机会去实现你的梦想。我是最心甘情愿为你的前路牺牲的,哪怕在我幻想的结局里,也都是你会因为别的更好的出路对我说了放手—— 第18章 而不是,而绝对不是,像现在这样。你做出决定那一刻,我的希望也彻底死了。我不如就摔死在小时候那天的顶楼。 手机又震动了一下,还是方理。他说他已经付过钱了,不用客气这些。又附了一张照片,是两箱子草莓放在学校门口,说麻烦我自己去拿了。我赶紧回复了好几个感谢,又想着两个大箱子一直放在门卫室不太好,赶紧出去拿。 箱子不重,估计里面也都是泡沫和草莓,只是我怕碰坏了,搬回安置区的房子还是很费力。草莓确实很好,又大又红,我洗了一些,吃起来脆脆的,也甜甜的。我挑了一些洗干净,放在水果盒里,准备下午带着去吃。 我下午一节课是在另一个班上语文课,还是讲李白,只不过是把早上讲过的内容重复一遍。第二节课是给一个请病假的老师代课,那个老师突然生病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我们这些新老师就一人给他代一节课。他们班的节奏要慢一点,还在讲前面的内容。 好不容易熬到了晚自习,今天又是在15班。我又准备了一套卷子,抱着进去的时候那些学生都在叹气,苦着脸说老师又要考试啊。 我把卷子发下去,说不写作文,只做题目。第二节晚自习上课收试卷。 这一次张嘉楠没迟到了,依旧是坐在那里埋着头不知道在写什么,也不知道今天有没有因为课间操的事情被批评。 第九章 迁就 在学校工作就像是被卷入了巨大的齿轮,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干,但是就这么跟着时间表走,时间便这么虚晃过去了。我是从什么时候觉得学校是个怪物的,它吞噬了所有人最年轻的时间,还有老师们一生里的大半时间。我们在这里,做着无用的管理,念着不切实际的议题,高喊着人性与希望。其实从进入此地开始,便已经在把自己的血泪葬送吧。 我大学时,也是这样早春冷冷的天气,穿着厚衣服一边抱着文论一边穿过一条又一条长满杂草、枯树的路。我心怀怨气,质问我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抱怨这一切对我都不公平。那时我的心气还没有被彻底磨平,有时候就是只剩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挣扎得越厉害。现在再回忆起来,我只能想到在菜市场里被摔打无数次、已经去鳞剥皮、却还是要跳出菜板蹦到地上的,明明就是迟早要死的鱼。 抱着卷子回去,虽然也不一定会改,但是总归好像是有点事情可做。我回到出租屋,那两大箱子草莓便占据了这狭窄房子客厅的大半位置。我又洗了一些。 犹豫了一会,还是拿出手机拍了图片给方理发了过去。 “这么晚才下班?”方理立刻回复了消息。 “今天是我晚自习,所以有点晚了。”我回复着,翻开试卷答题卡,想着下次一定要他们先自己改选择题,我看得眼睛都花了。 “你一定是个负责的老师。”方理发了一个“辛苦”的表情。我看着,应该是没有下文的意思了,便把手机放一边去了。 把选择题改完的时候已经是一点了。我洗漱完便躺在床上,又开始发呆。 不该是这样的啊。我回忆不起来在学校里面任何开心的事情。我最开心的时候就是和杨羽一起、我能随时抱住她的那些日子。那时候对世界上所有事情都充满了兴趣,无论是路边的石膏娃娃还是家里电视里可以播放的任何电影。 到底应该说什么才能说明白我的思念。 我是自以为是的,所以我无数次都在想、如果不是分手了、你到底会不会这么决断地走了。我知道你又陷入了某种巨大的结构性痛苦中,你感觉除了结束生命便再没有别的出路,你无时无刻都在求一个彻底的解脱。我理解、我原谅、我痛苦,我和你都是好好学过怎么说话和写字的,可是当你背向我选择离开那一刻,我突然觉得我们此前的讨论、说明、言语都反向论证了语言的无用性。我们曾经花了那么多晚上来解释为什么我们活得那么辛苦,为什么我们要受到这些伤害。 其实你早就已经与我无关了。我不是你自杀的受害者。我只是旁观者。只是我锤着胸口想念那些我们一起的时候,那些我以为我不再是独自存在于这个世界的时刻,那些我无时无刻不想回到你和我构筑的家的时间。我现在看卖火柴的小女孩都会哭,你曾经批判过你说这个故事就是一场毫无意义的虚假幻梦,是自欺欺人的假感动,是社会阶层区隔后底层人只能通过想象富人橱窗里食物和温暖来虚构拥有金钱的幸福。你说那划过的火柴里面藏着把所有一切都烧干净的恨,和对情感虚假的嘲讽。可是我哭只是因为我也会在最难受的时候做点什么来假装自己拥有光明,就像我总是在晚上用指甲划我的胳膊,我希望在某个模糊的瞬间能感受你重新拉住我的手叫我不要再这样做了。 杨羽啊。 我的胃里充满了别人送给我的草莓。我会忘记你吗。我每天去学校我都在关注着一个学生。我会忘记你吗。我会开始在这无所事事的生活里找到可能的乐趣吗。然后我就会忘记你吗。如果我能感受到和你一块时的那种开心,我会抛下这种无尽思念的痛苦然后朝着快乐奔去吗。 第二天早上起床的时候,听见了刺耳的敲锣打鼓声。我以为是安置区里谁家喜事将近,清早便开始迎送新娘。收拾好东西出去的时候,正好碰见抬棺出殡。 黑色的木棺材在雾气中虚虚实实地走着,周围的人往天上洒纸钱。我看着这幅场景入神,没有注意到前面也定定地站着一个人,撞到了。 第19章 张嘉楠。她也站在路口看得专注。我撞到她那一下,她应激一样地转身。我连忙后退。 张嘉楠像是刚刚睡醒,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的样子。 “怎么不走?再不走迟到了。”我好像是为自己刚刚的碰撞找了一个理由。可是张嘉楠没有回应我,她仍然站在那里不动。她的脸色不太好,不安地盯着地面。 我往前走了几步,回头看她还站在那里。她抬起头看我,有点无助。我又往回走,走到离她只剩一步的地方,拉住了她的校服袖子。我再往前走,我害怕她依旧不走,但是她任由我拉着,跟上了我。我们一起经过了送葬的人群,穿过早上浓浓的雾气,终于走到了学校门口。 门口有一家卖糯米饭的,我一直都是吃这个当早餐。我松开拉着张嘉楠的手,走快了些到卖糯米饭的地方,说要两份糯米饭。 张嘉楠走到我旁边的时候,我要的第一份糯米饭正好做好了。我递给她,本以为她又要推辞一下,但是她拿住了。她也没急着走,尽管周围的学生已经开始往学校里面飞跑,她还是站在原地等着——等着第二份糯米饭到我手里。她看着我要往前走了,才跟着我一起进了学校。 预备铃已经打了,保安看着她是和我一起进来的,便也没拦下来记名字。一路上,张嘉楠都小心捧着那个用塑料袋装着的、捏成球的糯米饭。我后知后觉觉得她那么站在那里不动,是被吓着了,想问但是又不好开口。我们一路沉默,在教学楼的楼梯上分开了,她去班级,我去办公室。 一进办公室里面就吵吵嚷嚷的。我桌子上放了一份监考排班表。月底要进行这个学期的第一次月考了,高一下的所有月考汇总起来的排名会重新分实验班和平行班。办公室里的老师在不断抱怨着语文组总是要多排一次监考。我数着我监考的场次,发现我监考的考场都排在很后面,又要爬很高的楼了。 我去15班上第二节课的时候,看见里面有几个学生正围着讲台上的数学老师。他们对着黑板上的算式指指点点,我走过去才看见张嘉楠也站在讲台旁边。只是她就站在那里,没有和其他学生一样说话,静静地看着。 我冒出来的想法很奇怪,我想我大概绝对不会在语文课上看见她有这样专注的神情。 我认识的人大多都是和我一样接受着传统文科教育的——也就意味着对数理是几乎忘干净的。我自己至少是已经忘记如何不联系着自己的感情、共情着自己的体验去学习的过程了。只是我会有一种诡异的庆幸——庆幸张嘉楠每节语文课的昏昏欲睡,庆幸她花了很多时间去研究那些数字和公式,庆幸她不会和我或者杨羽一样被什么宏大的描述所折服。 庸人自扰。 我在讲台旁拷着课件,数学老师看我进来了便出去了,还有几个没问完问题的学生也追出去。张嘉楠还是站在原地,挡住她的那些学生都散了,她一个人怔怔地盯着黑板。 我发现张嘉楠的眼睛亮亮的。 中午,上面又发了文件让新进教师写本月推荐书目的心得体会。我一页都没有看,那本书发下来崭新的还放在我桌子上。我早上吃了一整个糯米饭也不饿,想着中午把这个心得体会写完了算了。把书从厚厚的资料堆里翻出来,一看书名:《好心态决定老师一生》。 刚刚打了几个字,办公室门开了,15班班主任带着应该是学生妈妈的人进来了。张老师一边说着:“今天我们化学办公室刷漆,所以就先来语文办公室坐坐哈。”两人在离我不远的沙发坐下了——那是语文组专门拿来和家长聊天的地方。张老师也看见了我,朝我的方向指了指:“宋老师,你在啊?吴明义妈妈,这是宋老师,他的语文老师,你有什么其他的问题也可以问她。” 那女人穿着一件红色的大衣,化着有点浓的妆,很勉强地朝我挤出笑容,又小心地靠着沙发的边缘坐好。 “吴明义的情况我们之前已经聊过好几次了,说实话,我要是有个儿子像这样我都得头疼死。”张老师熟练地从柜子里拿出两个一次性杯子,并在饮水机接了水,放在茶几上,“他聪明,但是根本不把力气花在学习上。你看他的手机,我收一部,他就又能变出来一部。他室友说了,天天晚上就缩在被子里打游戏。每天到学校来就睡觉,还动不动就逃课,一点纪律都没有!” 我敲键盘的声音都不敢太重,怕打断张老师骂人的节奏。 第十章 困倦 那女人听了没几句话,眼睛红了。她想控制自己不要失控,但是她的眼泪像扯断了线的珠子一个一个往下掉。她用整只手去抹眼泪,妆没有花,但是黑色的眼线下红红的眼睛看上去有些狰狞。 可是张老师就跟没看见一样,没有停下说话:“上学期他已经是留校察看了,学校已经给过他很多机会了,但是他这样下去,整个班都被搞得乌烟瘴气。” 说起吴明义,我顺手翻了翻昨天考试的卷子,他这次倒是交了,但是默写题一个都没有写上,其他的题也都是随便写两句就草草了事。我叹了口气,张老师那边还在继续:“今天是没有去化学办公室,你看看他那个作业,我都不知道要从什么地方开始改。宋老师,你那里有没有吴明义最近的作业或者卷子什么的?” 条件反射一样,我举起那张卷子,像个被老师点到去完成那些背黑锅任务的学生,向他们谈话的地方走过去。 第20章 “这次考试他空了不少题......”我之前也没怎么作为老师和家长打过交道,更多的经历是我看着我妈和老师们打交道。他们好像在热切地讨论着一个人的未来,但是那个人不是我,只是他们期许里的我。 张老师打断了我:“你看吧吴明义妈妈,他不仅化学空题,语文也空,他的心从来就不在学习上。之前学校的建议是休学或者退学,我接班主任的时候我说我不想放弃任何一个学生,但是现在这样我也很难做。而且不知道吴明义有没有和你沟通过,他跟我说过,他不想读了,自己要申请退学。” “不会的。”女人的话已经哽咽,顿了一会她才又抬起头看了看张志刚,又看了看我,“老师,吴明义是从村里的初中第一名考上来的,他可能是要慢一点,但是他不至于说什么都学不会。他的学习是从小我自己带的,我也是省里面师范大学的毕业生。我觉得他还是受高一上学期的影响比较深,他对很多东西有抵触心理。” “吴明义妈妈,休学这个事情不是我先提出来的呢,是他自己说的。”张老师说话的时候,一直在拨弄他平时手上戴着的珠子。 “问题是现在家里没有人来看着他啊。我和他爸爸都得在外面做生意,因为前几年他爷爷生病了欠了不少钱。他在学校,还有你们这么专业的老师来教导他,他要是回去了,那就是真的没办法了,肯定比现在更糟。我现在对他的期望不高,就是希望他能混个高中毕业证,要是他能有什么高职的毕业证更好。”女人又干巴巴扯了一个笑容。 “他现在是还没有惹事到领导那里去。万一哪天,他又玩手机或者抽烟被领导抓了,估计到时候肯定会勒令退学的。”张老师一下一下地转着珠子,“这样下去也不行啊,吴明义妈妈。这个孩子以后干点什么出来真的说不清楚的。” “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了——他明明,明明小时候那么乖,好听话......”提起过去,女人终于压制不住自己的哭声,发出一声悲鸣后又立刻噤声。我好像清楚她下一句要说什么,她要骂天不公平,要质问为什么生出这样的孩子,要锤着胸口说自己没有做错过什么事为什么这样。 我妈也这样反反复复在我面前、在别人面前哭过很多次的。 而旁观者无一不感同身受心碎。 我也跟杨羽、杨羽跟我也哭过很多次。但是那种哭是不能拿出来说的,没有人会感动的,没有人会在乎的。或者换句话说,时至今日我依旧会为杨羽哭,但是我又要怎么解释这些眼泪的来由与痛苦。人通过泪水来将痛苦具象化,我心魂碎裂最后变成眼泪一直下坠,而那只不过是一堆无用的水。所以我劝自己不要再想了,不要再问她为什么选择跳楼,不要再回忆那些千疮百孔的过去,要放手。 其实不放手的也就只是我一个人而已。 “吴明义妈妈,我觉得吴明义他是个很有性格的人。很多事情我们还是应该和他本人开诚布公地谈,问问他自己到底怎么想的。他已经快成年了,可以为自己的决定负责了。”我把那张被他俩反复捏过的语文卷子叠好拿在手上。 女人吸了吸鼻子,轻蔑地笑了一下,好像是在笑我这么年轻也来指导她了。随后,她看向张老师:“那一会上课了就把吴明义喊来吧,我们一起聊聊他到底是要干嘛。张老师,你第一节没有课吧?” 张老师摇了摇头:“我有课我也得把你们这个事情解决完了啊。” 女人又苦苦地笑了一下,坐在沙发的一角喝水。我看了看时间,中午十二点四十,现在应该也回去不了,只是待在这里看张老师和那个女人对峙也让我难受。我强撑着精神把剩下没有改完的卷子改完,就匆匆抱起准备放在15班讲台上。 我走进15班的时候,看见底下还坐着几个中午没有回去的学生。我看见了张嘉楠。她在一边看着什么书,一边啃着糯米饭。 “都冷了。你就吃这个当午饭?”幸好她轮换座位了,已经换到了比较前排的位置,我放好东西往下一走就是她的座位。 她明显没有想过我会出现在这里,有些不知所措:“啊......我早上一口没吃,中午再不吃就浪费了。” “那你也不能吃冷的啊。”其实我想问她今天中午为什么不回去。但是我好像已经知道了,我凑近看她翻的书上密密麻麻写满了数学公式,和今天早上黑板上那一堆长得很像。我本来还想说办公室里有微波炉可以热一热,但是感觉自己说多了反而可能是打扰她了,咬咬牙又撂下一句:“下次不要吃冷了啦。”便走了。 回办公室,里面多了几个吃完饭回来的老师了。张老师依旧在和那个女人一条一条研究吴明义的成绩。我继续写读书心得,也不过是一边盯着字数一边不断胡乱编话。 我今天还带了一点草莓过来,于情于理我应该也一并拿到张老师和家长那里让他们分着吃,但是他们估计忙着研究成绩也没什么吃水果的心思,我也不想再引起他们的注意。我用手把草莓蒂拔下,发现有一颗草莓烂掉了。它的表皮上开了一个洞,洞口周围有腐坏迹象的棕色痕迹,里面溃烂完了。 我下午第一节有课,第二节是语文组例会,整个下午一口气都没歇。语文组例会的时候,组长问我们这些新进教师各自的备课情况和上课感受,并话里话外都在说着这次月考会关注我们的成绩情况。开过例会出来,一起进来的新老师邱秋问我要不要一起去食堂吃饭。 第21章 又去了食堂。邱秋夹了很多豆腐丸子,一边嚼一边介绍着自己是省会师范硕士毕业的,抱怨着早知道这个学校事情这么多就不来了。 “人上班不就是用生命换工资吗?”今天的菜不是冷的,鱼香肉丝甚至还挺好吃的。 “就这几千块的工资,还没老公一个月给我的零花钱多。我本来是要在省会找个工作的,但是他工作变动了到下面来当领导了,就叫我一起下来了。我本来只是想找个事情做,结果找了这么一个事多钱少离家远的活,还天天被组长威胁要出成绩——那些学生自己不好好背课文,怎么出成绩。”邱秋摇头晃脑地吃饭,她的耳环也跟着摇。 “这批新进的老师,除了那个免费师范生,其他应该都是临聘吧。你也是吧?”邱秋看着我。 “是。”我其实觉得这个话题在教师食堂讨论有点敏感了,“怎么,你想干完这个学期就不干了?” “就天天威胁人......”邱秋用筷子翻着饭,“天天上班,根本回家就待不了多久,没有一点休息时间。你是坐在语文组办公室的吧?我因为教的班都在高楼,分到了理综办公室,里面一半的老师都抽烟,每天那里都烟雾缭绕的。” “啊?我还以为学校老师一般都不抽烟的。”我也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想着我怎么不再多打一点鱼香肉丝。 “你是不是就住在学校附近啊?那天我看见你了,一个人拖着两个大泡沫箱子往安置区走。”邱秋笑嘻嘻地看着我,“如果以后你要回主城什么的可以来问问我,我老公都是要来接我的。我一个人在理综办公室,朋友也交不到。” “语文组就好交朋友啦?”我觉着她说的话有些好笑。 “至少没有那么多人抽烟,还不停地在大声讨论题目,也不断地有好多学生来问题目。一天都是乱糟糟的。你今天有晚自习吗?” 我摇摇头。 她叹了一口气:“真好。我今天连着一下午的课,还要守晚自习。”她又开始用筷子挑拣碗里的饭菜,一副挑食的小孩样子——莫名想到了张嘉楠,也不知道她下午去好好吃饭了没有。 第十一章 幸福 大学刚毕业那会,我的简历一封一封地寄出去,了无音讯。我就蹲在杨羽的家里,等着她回来。我告诉家里我已经在外面工作了,让他们不要再担心了,但其实我只是找了一个地方躲起来而已。 杨羽在学校的行政工资不高,但她几乎没怎么和我提过钱的事情。出去吃饭的时候,我看着那些烟火纷飞的馆子,又回头看看她的时候,她总是会笑着点点头问:“想吃吗?”她就这么任由我花着她的钱、住着她的房子渡过了一年。那时我觉得我是蛀虫,是活在她屋檐下的寄生虫,我唯一能与她交换的东西是我的心。 现在终于工作了,每月按时打到工资卡上面的钱好像在提示着我终于迈出了自食其力的第一步,可是当我真正获得某个稳定工作的时候我才真正可悲意识到我就是一颗维持着秩序运转的螺丝钉,我的身体、我的时间乃至我的心都不值钱,都是能被固定工资收买的。那短暂的自由只不过是一段脱轨的轨迹,我终究还是回到了这上面去。 没有期待、没有变化、没有未来的未来。是不是人生本来就是一场大型的打地鼠游戏,打倒了这只,又会迎来下一只。而在这样的周而复始里面,我还是没能搞明白为什么我感受到的快乐和他人的期许总是脱节的。 杨羽没有劝我去工作,她什么都没说——哪怕她那些知道我们情况的朋友问起我在干什么的时候,她会反问一句那你们又都在干些什么。 我喜欢那种看见杨羽就感觉自己重新稳稳回到地上的感觉。她拉起我的手我感觉就又有了呼吸的权利,我们一块出门的时候我抬头看着天边和街上都亮堂堂的。 我就是这么来确认自己的存在的。 回到安置区,我继续写着无聊的读书心得。刚刚到的时候,外边天还是亮着的,好像只是稍微写了一会,天就完全黑下来了。房间里只有电脑屏幕在发光。我翻了翻明天的课表,要不要直接放弃新课用一节课来复习默写那些古文呢。 手机响了,是我妈的电话。 “女,你爸说头痛得厉害,现在在医院。你在上班吗?能过来一趟吗?”我妈的声音有点发抖,有些吓人。 我急急忙忙找了件衣服就往医院赶,开车途中又偏偏遇上好几个红灯。一路波折终于赶到医院急诊科的时候,我没有看见后面好多医务人员正急匆匆推着推车往前赶。后面医生大喊着:“让让!让让!”。但我只顾着往里面看,希望能马上抓住我妈或者我爸的影子。 所以我从后面被人狠狠推开,失去重心倒在地上。推车飞快地略过我,还有一个医生蹲在上面做心肺复苏。 我重新站起来,急诊室里每个人都很忙也没有人在乎我。我继续往里面走,第一张床、第二张床、第三张床、第四张床——我爸躺在那里,上身衣服扣子都打开了,贴上了电极片。我妈站在旁边,低着头看着手机。是我走到她面前了,她才梦醒一样抬起头来。 “是怎么了?”我的右手后知后觉地开始痛。 “喊着头痛,然后就晕过去了。”我妈把手机合上,“刚刚才推去做核磁共振,那医生说是什么出血,要住院一段时间。” 好像也没有什么别的话要说了。我学校工作事情很多,周末偶尔回去一趟,和我爸我妈一起吃顿饭、我爸教育我一番、我妈给塞一包吃的,每次都是这样的流程。不仅工作是流水线化的,就连日常生活也变成流水线作业了。我妈有个电话进来了,她快步出去接电话了。我抬起我的右手,不知道什么时候被划伤了,好长一道红色的痕迹,有些深的地方还在渗血。 第22章 护士拉开隐私帘,一边皱着眉一边确认着病历牌:“是4床宋北兵是吗?神经内科床位已经准备好了,你是他家属对吧?给担架队钱推着上去吧。” 她这一堆话像是机关枪一样“突突突”朝我发射。她后面马上跟着来了一个精瘦的男人,看着我点了点头说:“我先送上去,到了病房安顿好了再付也行。” 我也只能点点头,护士在一旁拆电极片,他把一个脏脏地推车推过来,轻松地把我爸扛上去,推着就往电梯口走。我跟上他,一路电梯上到8楼,左拐右拐好几个弯,最后才转进一间窄窄地双人间病房。我都还没搞清楚是哪张床,他便已经把推车推到了最里面的空位,又把我爸扛上了病床。隔壁住了一大家子人,床上睡了一个老太太,床边有一男一女都在看手机,小孩睡在女人怀里打呼噜。 “一百块,是微信吧?”他的皮带上用绳子拴着一个微信付款的绿色牌子。我拿出手机扫码,右手的伤口扯到了还是会痛。 其实我不清楚我还剩下多少钱。反正每个月工资是打在我卡上的,我吃吃喝喝总归是用不完的,但是如果真的要花什么大钱那肯定是不够的。付款成功那一刻,母亲和医生一块走进来,两人在说着话。负责运送病人的男人很快地出去了。 “其实他这个情况也没有什么办法,就是按时吃药多保养,平时不要过于激动。”医生一边笑着一边说,“也不用太担心了,年纪大了总是多病多痛的。” 我妈好像和那个医生认识,又多寒暄了几句后才走。医生前脚刚走,后脚隔壁床的小孩就开始哇哇哭。我能看见那个女人瞪了我们这边一眼,应该是嫌我们吵。 “我还说去急诊找你们呢,你已经喊担架队抬上来了。长大了哈。花了多少啊?”我妈挪了一张椅子过来坐下。 “一百,挺贵的。”我的手越来越痛。 “医院就是这样的。”我妈又打开了手机,“还是找了个工作拿工资好吧?要是你还是没工作,或者我和你爸都没工作,你看看这来一趟医院没个几千块都出不去。” 隔壁的小孩哇哇大哭,那女人只能抱去外面走廊哄。可是那哭声依旧会传过来,使人在医院本就逼仄烦闷的环境里感觉更加心烦。 “我明天还要上班,你也还上班吧?都先回去休息吧,你爸输了药醒不过来的,明天早上我早点上来好了。”我妈把手机息屏叹了口气。 我和我妈一块沉默着走到停车场。十点过后的路就好开多了,街上人少车也少。我把车停在楼下的时候,我妈坐在后面睡着了。抬头,车窗前就是一扇一扇亮着灯的房子。晚上的小区,电梯高楼与黑色的天都混淆了,人往上看,只是觉得被包围了,被一个个家包围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幸好没有生在现代,她往任何地方看都是灯火通明的,都可以想象背后发生的。我父母也在尽力地靠近着某种程式化的幸福,住进有安保的电梯里小区,培养孩子考学校、找一个能对别人说出来的、体面的工作,继续憧憬着更美好的未来发生,就像活在情景喜剧里的人一样,在说说笑笑之间便找到了人生的意义。 而当不幸的事情发生的时候,人是懵的。只要幸福的事情大于不幸的比例,就是可以咬咬牙渡过的。我们都是善良的人,我们都是自食其力的人,我们就应该这么快乐地活着。 送完我妈,我开车回到安置区,正好碰上晚自习下课。我在便利店买饮料,看见了一群又一群的学生出来。 吴明义妈妈比吴明义矮好大一截,她困难地揽着吴明义的肩膀,对儿子笑着说着什么,还带他去卤煮摊买吃的。 我已经无法知道今天下午他们聊退学的结果了,但是看这个样子,吴明义应该还是答应要留下来读书了。其实说出来很荒谬,明明已经从村子里考上了地级市里面最好的高中,结果还是学习跟不上、品行也达不到旁人希望的标准。我不知道他们这个班高一上发生了什么,但是在应试教育的挤压下也没有别的生存方式,只有天天埋头读书、把成绩弄好了才能去谈别的所有东西。 我猜吴明义是觉得那么努力没意义了。可是我也觉得我从高中时的努力、到我现在的工作,其实都没什么意义。 杨羽曾经说她这样的人其实不适合当老师的,她说我自己都还没有处理好我的人生,我就要指导别人的人生了。她反反复复用一个词“规训”,她说她难以去承担这样训导别人的工作。 “老师。”张嘉楠的声音打断了我。她站在便利店门口,背着书包,好像在问我为什么在这里愣神。 “那老师我先走了。”张嘉楠没有进便利店里来买东西,我也不知道她是看见我了就不进来了,还是看见我了特意过来打招呼的。再回头一看,吴明义和他妈妈已经消失在人群中了。 第十二章 规训 熬过了三天干瞪眼的月考监考,又要开始熬夜改卷子。语文是第一科考的,出成绩也是第一个出的。我上班刚到语文办公室的时候还没有什么感觉,后来来的老师渐渐多了,便开始议论成绩了。教实验班的欧阳老师穿了一件中式的衣服进来,她刚刚走到门口,办公室里就有人在喊:“哎呀欧阳老师,穿得这么漂亮,这是要旗开得胜吗?” 她摆了摆手,新做的大红色指甲还在泛光:“我是为了今天下午去教育局开会,陈主任又叫我上台去分享心得,我平时都是乱穿衣服,今天必须要穿得像语文老师一点嘛。” 第23章 文子接话:“师傅,你们班这次语文又是年级第一,还出了一个考上135的。” 我不知道什么时候文子拜了欧阳福当师傅。 欧阳老师的办公桌在最靠近门的地方,她把自己的手提包放在桌上,又拿起保温杯去接水:“那是我教的都是实验班,基础比较好,我负责提点和监督,主要靠他们自己努力。” 很多老师都笑起来。我想我应该和邱秋换个办公室。我打开电脑,刷了好几遍才刷出来成绩登入页面。我自己当学生的时候查成绩看个数就过去了,反正我怎么考都是一个不高不低样。我点开我教的几个班,除了有一个班在中间,另外两个班都在倒数,15班是倒数第一。 我第一反应是撇清责任。我仔细算了算我接手15班这一个月,备课、上课、作业、考试我都是按学校的要求和流程来的,我完成了教学大纲内的计划和目标,我已经尽到了我的责任。15班在其他老师嘴里本就是一个不怎么好的班级,我已经努力过了。 然后我才敢点开看成绩的详细分析。年级平均分109,15班的平均分只有100,所有题型中离平均线最远的题是默写题。拉开班级成绩详表,我才看见吴明义的卷子是20分。 “宋老师,”我没有注意到语文办公室是什么时候安静的,也不知道组长是什么时候走到我的桌子旁边的,“你今天有早读吗?可以占用一下你的时间吗?” 语文组组长是一个不苟言笑的短发女老师,姓陈。她平时不怎么在语文组办公室待,因为她目前的主要工作是组建学校新建的一个名师工作室,她一般都在行政楼那边办公,但是由于她高一上带了一个学期的班级教学,所以语文组组长的名头还是挂在她身上的。 前几次语文组开会的时候,她重点强调了自己的严厉要求和对衡水体制的推崇,每次到她评点老师的时候总是不断地批评。语文组里对她的非议有一些,但是毕竟她是这个学校语文教学的招牌,带出了很多在高考考取高分的学生,也不能再多说些什么。我跟着她出去了,她和我就站在外面的走廊上,早读铃还没有打,还不断有学生从我们旁边穿过。 “宋老师,你不用紧张,那些老教师都知道,我每次都要找班级倒数的老师谈谈的。”陈主任讲话的时候眼睛一直是盯着我的,也没有笑过,“我今天上午下午都是会,所以只能耽误你和我的早读时间了。” 我当学生的时候一直都安静不吭声,也几乎没有什么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经历。现在当老师了,还是躲不过被劈头盖脸一顿骂的命运。我自我安慰着也许她只是找我聊聊呢,可是我看见张嘉楠背着书包走过来了。 “你是新进老师,昨天晚上我已经又把你的简历看了一遍了,还是一个挺不错的师范院校毕业的。你毕业后空了一年没有工作还是怎么了?”她是语文老师,所以说话字正腔圆、声音洪亮。我毫不怀疑她的话都会传进语文组办公室里,传进路过的学生耳朵里。 “我在考研究生,大四在考,之后一年也在考,都没有考上,所以工作了。”我扯谎的同时,张嘉楠走到了我的身后。 “那你现在是打算边工作边考研还是?”陈主任皱了皱眉头。 “我家是地县的,我不打算再出去考研了,我想代课几年有资格了就考编吧。”我好像又回到了面试的时候,一遍又一遍地同别人介绍我自己。 “一般年轻老师上手的第一届、第二届成绩是最好的,因为刚刚当老师嘛,对什么都认真。学校给了你三个班也是相信你的能力,”她有点嘲讽地笑了一下,“但是我目前就觉得你还是做不了这个工作。我来的路上查了你的考勤和上课、读书心得,你干得比有些快退休的老教师还不认真。我还没有看你的听课、备课笔记,但是我觉得一个对自己工作都不认真的老师,不可能教出对待考试认真的学生。你今天第一节课是在15班吗?” 我有一种死到临头的预感:“是的。” “我去旁听学习。”陈主任叹了口气,她的手机又开始响。她一边皱眉看着手机屏幕一边接通了电话,电话放在耳朵边的时候她立刻笑起来:“刘主任,下午我还有欧阳老师一起去教育局那边,你看看你要不要也参加这次的优秀教师交流?” 她打着电话走远了。我想我是该回办公室了吧。我走进去,也不想看任何人的神情,只是往里走,坐下去,吴明义20分的成绩还明晃晃地停在电脑上。坐在附近的老师看了看我,小声说着:“宋老师啊,没事的,她就是这样的。” 我抽出月考试卷,第一节课我是准备讲卷子的。早读铃声响了,我还要熬过一个漫长的早自习和课间才能迎来审判吗。我翻了翻教案,厚厚一叠都是手写的。我看着电脑,打开了文档。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 这几个字好像不是我打出来的,是我的手放在键盘上它们就自己蹦出来了。 我的手机就放在旁边,也许我应该去找什么人倾诉一下我的遭遇。但是我并不清楚我刚刚经历了什么,我麻木地感知着那个女人说的话——她是在贬低我的工作能力吗?她会把我辞退吗?她这么早来找我当着所有人骂我一堆是为了什么。 可是我根本就不在乎啊。我连我自己的成绩都不在乎,我为什么还要在乎那些学生的成绩。我又在电脑上翻出了成绩登入页面,找了很久找到了张嘉楠,她卡在中间,正好109分。 第24章 “出数学成绩了!这次听他们说题很难。”办公室有人在说着。 我也跟着打开,15班的数学成绩也是倒数。打开详细表,张嘉楠的名字排在第五个,比语文高了一份,110分。 “这次好像是曲主任出题,出得很难,你看嘛最高分也才120。”办公室又聊起来了。 也许她真的很喜欢数学吧。 坐在座位上木木地一直等到第一节课的预备铃响,我抱着卷子走进班级,看见陈主任已经坐在教室后面了,低着头看手机。学生们看见了她,所以吵闹的动静都小了一点,并且频频往后看。吴明义还是趴在桌子上睡觉。 打上课铃,我尽量安慰着自己把她当作空气,翻开卷子开始讲题。我把选择题答案都写在黑板上,分析着每一个选项的正误,不断提醒着学生联系课本知识点并且记上笔记。吴明义还是没有抬头,我只能走到他旁边去,推了推他:“上课时间到了,同学你是不是不舒服?” 他一直趴着,没有反应。陈主任就坐在后面,和他的距离就一张课桌的距离。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办,又推了推他:“吴明义,上课啦。” 全班都目光都转向我们这里。我看见吴明义终于开始动的时候松了一口气,但是他只是把头抬起来看了黑板一眼,又把头放下去吼了一句:“莫吵老子!” 我感觉陈主任站起来了。她走到吴明义桌子前,用他的书狠狠锤了一下桌子,吴明义被震醒了,整个人一下子就站起来了。陈主任也不矮,人也不瘦,尽管吴明义比她高,但是她还是镇得住他的。陈主任瞪着他,短暂的安静后她开始吼:“你是来上课的?你叫什么名字?” 她的吼声把我也吓住了,感觉下一秒她就要叫吴明义滚回家去了。其实一般我上课吴明义都在睡觉,而我也从来没有去叫过他。 吴明义好像也被驯服了,他站在那里,没有再赌气做任何过激的行为。陈主任还是瞪着他,又大喊一次:“我问你叫什么名字?” “吴明义。”他站在那里,这场面不像是一个学生在挨训,而是一个犯了错的罪犯在承认罪行。 “宋老师你继续,吴明义你给我站到后面来。”陈主任又坐下了。吴明义拿着自己的卷子找了个角落站着。 我好像也只能继续讲下去了。我往前走,继续在黑板上写下下一道选择题的答案,转过头来的时候,看见张嘉楠在往后面看。我只是想着幸好她今天没有睡觉。 第十三章 难熬 我之前没觉得一节课那么过。 我开始怀疑我讲的每一道题是不是对的,我这么分析是不是对的,我有没有把我的意思讲清楚明白了。我往下看,只能看见一群学生在埋着头记笔记,他们在记什么呢,为什么我在黑板上板书的时候他们也不抬头呢。平时上课混日子混习惯了,现在突然一下子我才发现我离真正的课堂差了好远。这就是我带的班成绩不好的原因吗。 我中途好几次都觉得讲不下去了。我想逃离,我懦弱的本性只能想到逃跑这样低级的解决方式,我要离开地县,我要去哪里呢——我知道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我这样运气不好的只能找一份继续受气的工作,靠着不能自由但也饿不死的工资活着,一日接着一日地磋磨。所以就算一会她又把我拉出去劈头盖脸骂一顿又怎么样呢?她担心她的业绩可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教成年级第一又会获得什么好处呢?变成和她一样的人吗? 我回忆不起来一点在学校快乐的地方,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我是不是不适合老师这份工作,我是不是不适合所有的工作。 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把这节课上完的。我只知道上完以后我和陈主任又在走廊聊了很久。 她说:“教育是一份不简单的工作,需要老师有着无限的耐心和无尽的心血。”她提了好多建议,比如课堂上添加小测让学生集中注意力、每周考试排名增加竞争感、抓住中等生、强制默写过关等等。我点头应着,我想她可能真的是一个很负责的老师吧,我想她是对自己和学生有很高的要求吧。 我没法说出口我不想这么做。我觉得他们已经够辛苦了,他们的理科已经给他们太多的题海战术了,我不想他们还要精疲力尽地去学语文。可能我是不适合教这种好学生吧,我不会骂人,我只是想鼓励他们多看一点是一点。所以我从来没有在我的课上叫醒过吴明义,我没有布置太多的作业和任务,我只是希望他们和我一样,某节语文课懵懵懂懂睡醒了,看见老师在讲台上念着:“此去经年,应是良辰好景虚设——”,突然觉得这些字和词都是某人的心血铸就的,突然明白了一点点为什么要读书写字看文章的意义,突然感知到了人与人之间的复杂情感是可以由文字抒发的。 多美啊。“便纵有千种风情,更与何人说。” 于是迫不及待地要写这句诗的白话文版本,不知道有些字词具体的译义,但是我只感觉我越过了咬文嚼字拥抱了作者的感情。 是我对语文课的理解有问题吗。我的理解也不重要。 我回到办公室,继续缩在那个角落改作业、填表、写成绩分析。中午到了,我就出去,随便买点吃的然后回去睡一会,没有睡着也的回去继续上课、备课、写反思。工作占满了我的生活,我还被批评不认真了。不过没关系的,我确实是只是完成了自己的本职任务罢了。 第25章 我好像从小就很喜欢依靠着什么人生活。我小时候很黏我妈,干什么都要和她一起,上小学了每天离开家都要哭好久。后来高中的时候,我妈甚至跟我说过:“我觉得你这些事情应该跟你的同学说,能不能不要为这么细枝末节的事情来耽误我的时间?”上大学了离家远了,也对家里没什么牵挂了,我就像落叶一样到处飘。我紧紧关闭了自己,直到杨羽来把我打开。那些最初的、彻夜长谈的、温暖的日子是我目前为止最开心的日子,而后来她不再有耐心来一点点用她自己温暖我的时候,我便知道分开就是迟早的事情了。我不反思我是不是做错过什么,是我不出去找工作当缩头乌龟,还是我试图贪婪地啃食她所有可能的时间——我没有做错什么,我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做错了好像总还是可以改正的,可是我已经烂透了。 所以在既定的结局到来的时候,我没有什么反应。我只是想着杨羽没有我会活得更轻松吧。我短短二十几年总是在对别人推销自己,最后总是被退货。我仅仅用了一个下午把我的东西都从出租屋里搬出来了,关上门的那一刻我才开始哭,我知道我再也不可能进入这个房子里了。我差一点就要敲门质问为什么杨羽你说我们没有未来就没有未来了,但是我除了答应以外我还能说什么呢。 总之我做什么都是徒劳的。我学着接受,接受我写的东西不足以支撑我的生活,接受我喜欢的人渐渐地对我厌倦,接受我的父母放不下对我的要求,接受我的工作是一塌糊涂的。接受了之后,连悲伤的情绪也消失了,我木讷地感知着这一切,甚至不知道该在什么时候道歉,向谁道歉。 又是15班的晚自习。我今天真的一秒也不想在学校多待了。我坐在讲台上,像个绝望的学生,又一次盯着窗户外的天色发呆。我也不想碰见15班班主任,我不想再多看一个人对我投来失望的神情了。 没熬过第二节课,腹痛打败了我。趁着上课厕所里没有人,我困难地找了个隔间,昏暗的灯光下我看见了大量的、已经干了的血渍。我没带卫生巾。 我想着大概只能拿纸先垫着了,推开门,洗手池的冷水对我而言又是一道酷刑。头顶的灯忽明忽灭,张嘉楠出现在我身后。我看见她手里紧紧攥着什么东西,尽管它只露出了一点缝隙,我知道那是卫生巾。 “张嘉楠。”我忘记我上一次叫她名字是什么时候了。 “老师好。”张嘉楠就这么站在那儿了。 我知道这样有点狼狈了。 “你还有卫生巾吗?”我尽可能让我的语气不显得那么奇怪,就像是问一个学生借一只红笔。 “有,我去教室拿?”张嘉楠看着我,尽管她是仰视我,但是她那一刻的语气给我的感觉是拥抱住了我。 我看着她又回到教室里去了。厕所外面的地板很脏,鞋子踩过水渍后留下了很多黑黑的鞋印,又被踩踏得不成样子。张嘉楠回来的时候,不知道是不是灯光的问题,我看不清,但总感觉她就是笑着的。她抬手,把卫生巾和一样带塑料的东西递给我。 “暖宝宝。老师你这几天都穿得好少。”张嘉楠就这么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我。 其实我低头往下看,只能看见张嘉楠和她身下脏兮兮的地面。厕所的气味也不好闻。但这是我今天在这个学校待的最开心的地方。 “谢谢。”我收下,在灯光熄灭的时候转身溜进了第一个卫生间。我一边把卫生巾垫好,一边听着这个厕所里的任何声响,但是我什么都没有听到。我把暖宝宝贴在靠近小腹的位置,回到教室讲台的时候已经有了一些暖意。我坐下没过多久,张嘉楠便进来了,她开教室门的时候,头发被风微微吹起来。 第二节课下课的时候月考成绩出来了。我再回到班级守自习的时候,讲台上还剩了不少班级成绩排名表。我一眼就看见了张嘉楠的名字,她排在第十五。排名表格密密麻麻,我只有用笔指着才能保证不串行。其实张嘉楠的数学、物理成绩都是班里前五,只是其他的拉了一些分,尤其是语文。往下看,吴明义的名字果然在最后一个,但是除了语文,他其他的科目都上了60分。 其实我应该找吴明义聊聊的。 我抬头看见他还在睡觉,不知道什么时候能醒过来的样子。我在讲台上翻翻找找,终于找到了一张空白的a4纸,我叹了口气。 “吴明义,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希望你有时间来找我聊聊你的语文卷子。你答题卡上大片的空白无法告诉我,你现在的语文学习遇到了什么样的困难,只能向我传达你的无助。一张试卷是一个学生的作品,而认真对待这份作品正是一个学生的基本素质。我愿意帮助你重新开始修补这份作品,也希望你能带着它来找我。我的办公室在语文组最靠右边墙角的地方。” 卡着晚自习快下课的时间点,我把这张纸放在了吴明义的桌子上。 我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在楼梯口碰见了邱秋。她一看见我,急急忙忙往我手里塞了一包饼干:“我还说去语文组给你送饼干呢!结果今天脚不沾地忙了一天,还换了晚自习。” 我又收到了礼物。 “你一会怎么回去啊?要不要我搭你一程啊?哦对你在附近租的房子,直接走回去就行了。”邱秋笑着,她的电话也开始叮铃叮铃地响。 老师比学生的自习下得早一些,平日熙熙攘攘的校园大道只有我和她两个人在走。夜晚黑色的油柏路在白色路灯下反着光。 第26章 “我马上就回家了啦!”邱秋笑着,“你有没有开电热毯啊?好,我路上会小心的。” 我和邱秋在校门口告别。张嘉楠给我的暖宝宝已经不再发烫了。 第十四章 欠了 我讨厌洗带血的内裤,尽管这个事情我每个月总要做几次。我曾经无数次觉得我的身体总是用流血的方式在提醒着我它还没有完全失去活力,至少我还有血可以流。马马虎虎把血迹洗掉之后,我终于可以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安置区晚上都很安静,如果有人大声发出什么声音,马上就会有人出来骂人说打扰孩子休息。 我在网上搜索老师应该怎么写一封辞职信,却看见一大片回复说不要裸辞。我也确实不知道如果不干老师的话我应该干什么工作。纷乱的消息顺着手机玻璃屏幕流出来,我耳朵边好像能听见太多太多的建议。我不知道我最后是怎么睡着的。 闹钟准时地把我吵醒了。不舒服,我爬起来第一件事是去翻止痛药,就着水龙头里接着水喝下去,但是冷水好像让我更痛了。我洗漱完,抱着手机坐在小沙发上等着微波炉烤速食,才看见今天是星期六。 我什么都没有再管,脱掉外套就又躺回了床上。我不想睁开我的眼睛看这个世界一眼。不知道又睡了多久,电话开始震动。我迷迷蒙蒙接起来,我妈的声音传过来:“你起床没有啊?我现在准备上去看你爸,你要不要跟我一起?” 手机时间显示早上十点。我给了肯定的答复。药物起了效果,我的腹痛消失了。我下去的时候看见我的车上有不少灰,前几天下雨又出太阳,是该送去洗车了。我打火,把车开入主干道,周六的上午已经开始堵车了,我开到我妈家里用了半个多小时。我妈手里拿了不少东西——她嫌医院超市买的生活日用品贵,没有她在网上直播间买的便宜,所以都从家里带上去。 车子慢悠悠地开着。医院里人也不少,找停车位也找得很艰难。病房里,我爸的隔壁床还是那一家子人。小孩在病房里跳来跳去的,他在模仿手机上的动画人物。我爸的一切看上去都和之前没什么变化,甚至他穿着病号服坐在病床上都显得有点违和。他什么都可以自己干,只是每天等着护士来给他检查和输液。我妈问他还缺不缺什么,他说他马上就要出院了带这么多东西来干嘛。 我出去上厕所,回来的时候又迷路了,不知道怎么会拐到检查科去了。我寻找着去病房的标识,却隔着检查中心的玻璃墙看见张嘉楠一个人坐在那里。她手里拿着智能手机,低着头一直看着,好像没有注意到外面的我。 我快要打消和她招呼的念头的时候,她抬头了。我站在那有点无措,只能朝着她挥了挥手。然后她便站起来走出来了。 “老师你生病了?”张建楠脸上有些担心的神情。 “我是来探望病人的,”我卡了一下,我不知道要不要说那么详细,“我爸住院了。你是怎么啦?” “我妈带我来复查。”张嘉楠很无奈地笑了下,“上次我没做检查就跑了,医生跟我妈说了,我妈又抓着我来。” 可是我只看见张嘉楠一个人孤零零坐在那儿啊。我正准备问的时候,张嘉楠看着我说:“我妈顺便去探望别的病人了。老师,你可以请我喝瓶饮料吗?” “你要喝什么?” “医院超市里有果汁,我想喝那个。” “好,走吧。”我答应的那一下,张嘉楠好像真的很高兴。医院超市在食堂那边,需要走出楼栋再走一段路才到。 “老师,文理分科之后你还会教15班吗?” 我甚至都不知道这个学期过了之后,学校还会不会和我续签合同。我悄悄叹气:“不知道,看学校安排吧。但是你是要选理科的吧?” “如果老师去教文科,我可以选文科啊。”张嘉楠漫不经心地说着,可是这句话在我脑子里转了好几遍我都迟迟不敢想这句话的意思。 “你数学这么好,选文科?”我怀疑她可能只是想开个玩笑,让我觉得我很重要的玩笑。 “文科主要就是靠数学拉分的啊,其他的不是背背就行了吗?”我知道张嘉楠是个很聪明的学生,但是这天是我第一次感受到她也会利用自己的聪明。她的眼睛里有我不想知道的算计和思考,而我从来都是一个木讷迟钝的人。我只是靠着我比她大了几岁和老师的身份罢了。 “你适合学理科。” “我想一直当你的学生。”张嘉楠说完这句话,我们正好走到超市门口,“文科或者理科对于我来说都不重要,反正我从来都是自己学。” “所以你很聪明啊。你选理科,里面最难的数学或者物理对你来说都没什么问题,你可以努力考很好的大学,去学你适合学的东西。”我刻意地忽略了她的第一句话,只是回答她后面的话。我承认我感觉有点奇怪了,她说的话好像有点过于热切了。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对她的过多的关注让她感觉到了什么,可是我的第一反应是有点高兴的,她好像终于开始愿意去抓住我—— 可是我真的能成为那个支撑她的人吗。还是只是她抓紧后才发现的易折的枯枝。我是她的老师,也永远只能是她的老师。我对她抱有无限的耐心和温柔,我对所有的学生都抱有无限的耐心和温柔。 我和她走进超市,我们都没有在一进去便一排排堆放整齐的饮料冰柜那里停下,我们只是继续往前走。 第27章 “你的手受伤了。”张嘉楠看着我的手。上次来医院时留下的伤口,现在已经沿着细细长长的口子结痂了。 “已经快好了。”我只是找着常温的饮料货架,走到拐角的时候,张嘉楠拉了拉我,说着:“在这边。” 超市里的饮料果然都提了价,张嘉楠在果汁前了下来,我以为她要拿,可是她只是问:“老师你喜欢喝草莓味的吗?” “我?”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问我。 “我看见过老师的桌子上放着草莓。”张嘉楠拿着一瓶果汁,好像是在看配料表,“但是这些果汁都不是纯果汁,都是香精。” “我喜欢喝这个。”我指了指我面前的柠檬茶,“草莓是好吃的,但是草莓味的东西都怪怪的。” 张嘉楠走过来,直接拿了两瓶:“那就喝这个。” 我跟在她后面,她的手机开始响。她把两瓶饮料都用一只手夹着,另一只手接电话。我看她这样不方便,我走快了些赶到她身边帮她拿饮料,她也就顺势把饮料都给了我。她举着电话,一句话也没有说,直到我们走到收银台的时候,她才说:“我马上回来了。先挂了。” 我把饮料放在柜台前面,那个收银员依旧在看着自己的手机。我正想去叫他,我自己的手机开始响了。我接了,我妈在电话里很大声地问我去哪里了。我不想让张嘉楠听见,我跑到一边去打电话了。我跟我妈解释着我碰见了人,马上就回来了。我说完以后,忽然感觉我们都是被人催着回去的小孩,挺好笑的。 我挂掉电话,张嘉楠已经结账拿着饮料过来了。她把那瓶饮料递给我,有点抱歉地说:“老师对不起,耽误你太多时间了。” “你不是说要我请你喝饮料吗,你怎么先付款了呢?” 张嘉楠靠我靠得好近,近到我用手揽住她的肩膀——我看着她又低着头,我说:“你下次要来找我要饮料,我欠你的。” 揽着人走路本来很奇怪的,好像更多是在喝酒或者什么聚会后会发生的、勾肩搭背的场景。可是我把手放在张嘉楠肩膀上走着,没有什么奇怪的感觉。她的身体和我的身体微微碰撞着,好像很适应这样靠近的甚至会引起摩擦的距离。 我只是带着她一起重新回到那个她本来不愿意去的检查室里去。 一起。 尽管我们在出了电梯之后就分开了。我不知道怎么给她的妈妈打招呼,再介绍我自己。我回到父亲的病房,那个小孩已经不跳了,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在病房片刻的安宁中,我走进去,看见我爸在病床上睡着了。 “你爸这几天输液还是不太舒服的,隔壁又吵。”我妈和我从病房里走出来,她一直在叹气,“人在医院里面还是遭罪。” 我妈看着我手里的饮料:“少喝点,伤身体,到时候也像你爸一样住医院。”我把饮料藏在驾驶位置下面的小抽屉里去了。 “这段时间工作还顺利吗?”我妈问着。 “还行吧,学校事情挺多的。” “学校肯定事情不会少的,这年头又有什么工作是轻松的。你本科文凭能找到高中老师的工作已经很好了,我单位有个同事的女儿,和你一个学校毕业的,学历史的,现在怎么都找不到工作。” 我在开车,看不见我妈说这些话的面部表情,只能听见她的话不断地从后面传过来。我想着我把我妈送回去之后就直接回出租屋吧,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又有点困了,我想念闭上眼睛什么都不用管的感觉。 第十五章 糊涂 吴明义是星期天的晚自习来找我的。其实我星期天本来没有必要待在学校的,但是我临时又收到通知要写一篇我根本就没有参加的活动的新闻稿。我在那里看着工会的老师发给我的图片,只能看图写话的时候,吴明义“砰”地一声推开了语文组的门。 办公室里还是有几个老师在的,他们也纷纷抬起头来看是什么人这么用力地推门。吴明义忽视了那些目光,只是直直地朝我走过来,然后在我的桌子前停下,看着我。 “我让你带着你的卷子和答题卡来找我的。”我只是在假装镇定罢了,如果下一秒他狠狠掀翻了我的桌子我也不会意外的。 “找不到了。我放课桌里的,放完假回来看就不见了。”吴明义撇了撇嘴,说话的声音也没有平时在教室大。 我只好把我的卷子先拿出来给他,然后在电脑上找他的答题记录。其实也不用怎么找的,他那二十分的卷子就是胡乱涂了选择题,其他的都没有写了。 “其实我看了看你其他的成绩,都上60分了。怎么就只有语文一个字都不愿意写呢?”我是真的很希望他能给我一个答复。 “不会。”吴明义答得倒也理直气壮。 “那我上课讲卷子的时候你也在睡觉。”我的面前是一块铜墙铁壁,无论我做什么都唤不起他的任何正面反馈。 “老师你放弃我吧。”吴明义连说这句话的时候,都还能抬着头看着我。我有点无语地笑了一下,我想我现在脸上的表情应该不是很好看。 “你是准备退学了吗?” “我不想学了。”其实吴明义的答案已经很明显了,没有必要再问了。他自己也可能大概是在等一个再也忍受不下去的时机,他再也不想被老师或者父母劈头盖脸骂的某个瞬间,带他所有的东西直接走掉。 第28章 “现在不是一个你就此独立的时机。吴明义,你完全可以好好读书考个学校,学一个安身立命的本事,然后那个时候你就独立了。无论是老师,还是父母,现在的批评教育也都是希望你能再以后更自由的生活。” 吴明义没说话。 “其实这些题目也没这么难吧。特别是语文,你只要尽力写了总能有分,还有很多的答题模板,总能一点点努力考到及格吧。你其他科都是60多分,说明你也不是什么都不会啊。没有说你要把所有的时间都花在学习上,但是先一点点把态度端正起来,吴明义,我相信你是能考上学校的,我相信在未来的某一个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人。你现在只是陷入困境了,应试教育所带来的一套评判体系标准并不适合你,但是这并不会、也从来不意味着你是一个失败者,你只是还处于一个学习的阶段而已。” 我把这次月考的答案和一张全新的空白答题卡给了吴明义。 “所以,不要放弃。你先回去试着抄答案,熟悉语文答题的思维结构,学着去仿写像这些答案的句子,如果有任何不懂的可以再来问我。上课尽量集中注意力去听。” 我卡顿的原因是我看见张嘉楠站在办公室门口,而且她正在往这边望。她身后不断经过的学生提醒着我这节晚自习已经下课了。我不知道她在门口站了多久。我以为她是来我的,正想去问她的时候,她又很快地离开了。 吴明义拿过了答题卡和试卷,低着头问了一句:“那老师我什么时候来交这个作业。” “你可以慢慢写,但是星期二的时候必须让我知道你的进度。”其实我还想再聊聊的,我感觉刚刚我说得太多而他说得太少了,但是外面欢腾的课间吵闹声和吴明义的表现已经让我知道我留不住他了。他拿着东西走出去,我叹口气继续写新闻稿。 可是我感觉很糟糕。某种难受的情绪正顺着我的脊背爬进我,让我立刻想要逃离这里。我不想写了,我自暴自弃地编完了文稿发给行政了,我再也不想在这里待一秒钟了。没有收拾东西,我只是拿着我的包夺门而出。逃窜,我在教学楼里握着栏杆逃窜,但是已经没有可以迎接我回去的地方了。我在一楼碰见了邱秋,我甚至都不想和她打招呼,可她热情地拉住了我,她抱怨着这份工作让她真的苦不堪言,她诉苦着她甚至都没有吃晚饭。 没有吃晚饭的也不止她一个人了。 她的手上戴着一枚戒指,金制的,在无名指。她问我今天是不是也在加班,有没有吃饭,附近开了一家烤肉要不要去吃。 有了可以回去的家也会不想回去吗。我想起后来杨羽的饭局也是越来越多,我问她要不要回来,她总是隔了好久才回复我一句“要出去吃”。我想也许是我弄的东西不好吃吧,也许她真的有推不掉的饭局吧,也许她就是想在外面吃吧。 “好啊,我也想去吃。”我笑着答应邱秋,还是没忍住,“你的戒指真好看。” 邱秋被夸了,好像把加班的情绪都扫走了,她笑着开始跟我讲这个戒指的来历,讲他们是怎么去金店做戒指的故事,讲这个戒指曾经丢过又是怎么找回来的故事。我就这么听她讲了一路,直到走到烤肉店。我们点好菜坐下来那一刻,她开始问我有没有找对象。 我以前回到这种问题都是装傻充愣,说自己没有,只想着怎么把这个事情混过去。 “她走了。”汉语无论男女人称都念同一个音。我轻飘飘说出来了,这三个字融化在烤肉店的烟尘里,无论怎么惨烈的过去都变成了茶余饭后的说辞了。其实我要说的话明明还有很多。我们的工作其实没什么意义对吗,我必须要从过去的事情中走出来吗,我把感情放在学生身上大概只会自欺欺人对吗。我每天坐在学校,只感觉我被巨大的齿轮一遍又一遍地碾压,这不仅仅是在消耗我的生命——我的人生被无意义的事情所占据是必然的事情,我成为一颗螺丝钉是我的命,只是哪怕我已经接受了这一点,我也无法忍受我每天都在看见希望被湮灭的过程。我不知道我是哪一步出现了问题,我也没有能力去解决问题,但是纵使我是逃兵、是叛徒,我也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我写下辞呈时候第一个想到的人,是张嘉楠。也许我走了,她会如她所说地伤心吧。可是我本来就不太可能继续教她了。 邱秋用夹子把切好的烤肉放进烤盘:“我第一眼看见你,就觉得你和别人的气质不一样。你不开心。”她不慌不忙地把那些肉都翻了面,从蔬菜篮子里拿起一段切好的黄瓜开始吃:“我以前是不会去想着要一直当老师的,因为我从实习的时候就知道了,这个职业就像在给亡灵超度,站在教室里面看着好多游魂匆匆来又匆匆走。如果我不稳定下来,我干不了这个工作的,我自己都朝不保夕,还要担心别人的生死命运。但是我现在成家了,我其他的生存问题已经解决了,我需要找一份事情做,所以我接受了这个工作。” 邱秋把一块烤好的烤肉夹给我:“而且我一开始是因为自视清高,才来的高中。现在我想通了,下个学期我就去市区的初中或者小学教了,我不挑了,离家近就行。就像我挑了现在这个男的一样。” 她继续去烤剩下的肉:“那你呢?” 我好想我能这么回答,我还不能放弃这个工作,我还有几个放心不下的学生,我还有一点想一直陪他们到高三。我闭上眼睛就可以回忆起来张嘉楠看着我说一直想当我学生时的神情,如果我一直靠着这个画面我也是可以撑下去的。 第29章 可是如果有一天她不再这么看着我了呢。可是如果有一天她也和我一样开始不再相信了呢。我好像是在和一个我永远控制不了、也不了解的存在打赌,我没有赢的机会,我只有输的命运。我孤单得无可寄托,才会把自己所有的筹码都压在学生的希望上,而我甚至都不确定学生是否领我的情,也不敢想这样的方式是不是已经超越我身份的界限。 “我错了。我一开始以为老师只是旁观者。我今天和你吃饭才后知后觉,是不是旁观者和做什么职业无关。是我想通过做旁观者来忘记自己,但是我根本走不出来。”我用筷子去夹烤肉,再放进自己的嘴里,咀嚼,然后咽下去。 这就是我们委屈的原因吗,今晚因为工作没有吃上的晚饭。可是这食物放进嘴里,味道也就那样。早一点或者迟一点,吃或者不吃,只要还活着,又有什么关系呢。 “所以,找个人成家是不是真的会让人很有归属感。”我是真的想问。 “如果你愿意的话,”邱秋用菜叶子包着肉,“其实哪怕你真的爱得死去活来,你真的心甘情愿什么都可以做,你还是会受好多委屈。你在什么事情上希望的太多了,你就会为这个事情受尽折磨。” 第十六章 春游 新老师是必须要接受公开课任务的,学校还其美其名曰“新进教师公开课”。这个学期上一次,下个学期再上一次,还要比较有没有进步。我刚到办公室,有个应该也是新进教师的年轻女孩走过来,问我有没有选好公开课的题目,她要汇报上去了。 我知道这又是一段漫长折磨的开始。我看了看她,说:“《与妻书》。” 她听完这个题目,匆匆忙忙说了句“谢谢”,就又回去了。 其实我也是前几天备课的时候才又读了一遍这个。我高中的时候教材上没有这一篇,第一次接触是在大学,但是也就是篇阅读篇目,随便囫囵吞枣看了看。自古往今怀念妻子的文字数不胜数,只是再厚的感情用字写出来也会变薄,只有等着看书的人真正经历过了才能看出字里的浓烈。昨天我睡着了,半夜又做噩梦了,摸黑着试图去找杯水喝。我以前是怕黑怕鬼的,并不是因为我看见过,而是因为我害怕未知的东西。我现在倒是不怕了,要是能碰到鬼就好了,我还有话要问,我想知道杨羽去哪了。我就这么想着,白天读过的句子出现在了我的脑子里,“吾平日不信有鬼,今则又望其真有”。 我看了眼课表,上午第三节才有课。我趴在桌子上,昏昏沉沉地继续睡下去。再醒过来已经是第二节课课间了。翻开手机,工作微信群里又是无数个通知,其中有一个说公开课安排在下周一,请各位参加的老师自行调课。 “明天是去秋游吗?”办公室里有人在问。 “你们怎么消息还没有学生灵通?”文子刚刚下课,抱着语文书进来,“这个星期天气好,本来是下个星期的,但是临时改到这周了。” “去什么地方啊?” 文子把书放在自己的办公桌上:“我也是听我师傅说的,好像是分批去,就是隔壁乡里的什么地方吧,可以看看花搞搞烧烤什么的。” 太阳光透过窗户照在我电脑上,屏幕都开始反光。我拉了拉窗帘,抖出了好多灰尘。 “那不是班主任是不是可以放假休息啦?” 文子摇摇头:“怎么可能。要坐班。当然要是老师教的班都去了,老师应该也可以跟着去吧。” 正说着这个事情,手机上15班班主任张志刚就给我发消息了。他说15班后天要去,但是他要出去学习,问我的课能不能调一下,拜托我带着15班去。 要是可以天天带学生出去玩就好了。 我答应下来了。好像我的心情也好了一点。邱秋昨天最后还说了一句话,说长久地处于沉闷环境里的人是无法想象轻松的生活的。她让我放下那些书或者稿子,用更直观的方式来让自己感受活着。所以她问我周末要不要一起去逛街。其实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我无非又是想起了杨羽,想起了那些不费力气就能存在的时间,想起了我们一起吃过的饭、喝过的酒、打过的游戏。我如今仍在反刍就是我无法割舍那段时间的最好证据,可是我未来又已经不可能再有这样的日子了。 我失去的何止是她呢。 吾今与汝无言矣。吾居九泉之下遥闻汝哭声,当哭相和也。 其实是我自己选择的,这种没有未来也不想去问以后的生活吧。 我一连上了两节课,嗓子也哑了,人也没精神了。午休,我坐在办公室修改公开课的ppt,进度很缓慢。我无法深入浅出地把课文知识点和感情串联在一起讲,我给自己的定位就是把每一个知识点讲得清楚明白。教参上罗列着以后可能在考试中遇见的知识迁移题型,我只想着把这些讲明白就好了。 至于文中情感,他们日后若是不幸,自会领悟了。 只是在写翻译的时候,我自己都没注意到,是眼睛模糊了。好像啊,人类相爱的时候彼此要说的话和情感都好相似啊。 “你从地铁上下来,我在出站口等你,我会抱住你,然后拉着你的手带你回家。去我们家的路有点难找,因为我们的房子藏在这片小区的后面,我们会爬过好几个小坡,路过好几家小吃摊子,然后看见一处亮亮的地方,那儿就是我们要一起住的地方了。按电梯上15楼,左拐第一个门,密码是你的生日。房子小小的,但是你一进去就可以看见我给你买的零食,餐桌上放着好多你喜欢的葡萄,沙发我已经收拾好了,我们可以一直在那里看电影......” 第30章 我沉溺于语言编织的幻境中太久了。我想起我看过的那些有囤积癖老人的视频,我的心里和他们的房子一样堆满了别人一看就质疑为什么不扔的垃圾。我坐在废品堆中间,成为这里驻守的最后一个人。没有力气也不想去把一切收拾干净。 我就这样混着时间,也不知道自己还持续下去是为了什么。 春游前一天晚上,我本来想着去附近超市买点东西,但是最后还是没能出门。我蹲在安置区的房子里,把《与妻书》的演示文稿做好之后就一直在看电视。我不再看那些过于复杂或者过于深刻的电视剧或者电影了,我也不想再通过审视虚构人物生活的方式来探究某种困境或者体会某种感情了。我开始看很久以前烂过大街的肥皂剧,里面的爱恨拉扯好像能让我忘记我的处境,我闭上眼睛好像就可以活进那些电视里,那些人物好像都过于明确的被自己的情感牵引着,就这么找到了人生的方向,没有需要停下来思考的时候,也没有反复纠结的过程。 我在沙发上睡着了,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六点多。外面天还是灰蒙蒙的,电视剧已经播放完了,开始放那些打打闹闹的花絮。我翻出手机看着天气预报,说是阴天。 我爬起来,翻开衣柜。近几年我浅色的衣服越来越少,以至于我现在翻遍了衣柜也只是翻出了一件白色的裙子,还很薄。这件裙子是杨羽送我的,准确来说,是我觉得喜欢,然后她买了给我的。 咬咬牙还是穿上了。我又从衣柜里拿了一件大衣,把这件裙子遮得严严实实。我出门去买早餐,路过便利店的时候,进去买了两瓶柠檬茶。早读的铃声刚刚响,我便去了15班。班级里已经很热闹了,以前都是堆满书和本子的课桌上现在堆满了食物。我看他们都拿着好多生的肉和蔬菜,我问这是可以自己做饭吗。 李澜笑着点点头,说这些是准备去自己搞烧烤的。她还说,昨天晚上张老师已经分了好组,他们一个组一个组地去附近的超市买了食材。我一时间不知道我是应该庆幸自己没去超市还是后悔。教室里的学生一个个看着比上课有精神多了,他们讨论着从其他班听说的春游的细节。 学校安排的大巴停在门口,我带着排成两个队列的班级跟着前面的班往前走。大巴车上学生也是吵吵闹闹的,我一边叮嘱着不要吃太多零食以防晕车,一边重复着春游需要遵守的规则和安全事项。张嘉楠也是和李澜坐在一块的。开车之后,我便坐在前面了。学生们开始玩各种游戏,我听见了手机游戏启动的声音,或者真心话大冒险。我用微信问隔壁班老师车程大概需要多久,又戴上了耳机。 “大概三个小时吧。” 好漫长的车程。尽管我戴上了耳机,但是我还是听见了后面有吉他声。我回头,坐在最后一排的那一群男生在嚎着,吴明义坐在他们最中间,弹着吉他。我摘下耳机,终于听清他们在弹什么,《遥远的她》。他们好像都会唱这首歌,用着并不标准的粤语大声唱着——准确来说是喊着,一点没有张学友那种温柔的感觉,只是为了大声唱歌还嘶吼着。 尤其是那句“遥远的她——不可以再归家——”。 吴明义一直低着头弹着吉他,我好像没有见过他这么地做什么事情的样子。唱到副歌高潮的时候,他也张开嘴开始唱。他平日说话不收敛音量,唱歌时也一样,但是他唱得很好听。这首歌本来就苦苦的,他的声音好像很适合这首歌,他好像确实明白这首歌在讲什么。 一首歌唱完,大巴里安静了好几秒。原来大家都在听他们唱歌。后排有男人恶作剧般带头开始鼓掌,随后大家都纷纷鼓起掌来。 我感觉我身上一暖,看向窗外,太阳出来了。 有人在问:“吴明义,你会不会弹《稻香》啊?” “会啊。”我甚至能听出他的回答里有几分骄傲。 “你弹,我们都可以唱。” 吉他声又响起来了。我不知道现在的高中生也是这么喜欢周杰伦。一开始大家都有点找不到调,这首歌的词又很多,是吴明义一边弹一边唱完了主歌,直到副歌的时候大家才都跟上来。大巴已经驾驶出了市区,高速两旁都是绿油油的、延绵不绝的山。太阳把一切都晒得亮亮的。 第十七章 花树 大巴在一处空旷的地方停下了。来接我们的旅行社的人说不用拿东西下去,先去小镇里转转,然后去烧烤地方的时候大巴会开过去,到时候再拿东西。远远看见前面有一个很大的拱门,走进了才看见它的木头都已经有点腐朽。拱门顶上写着“民族风情小镇”几个字,前面已经到达的班级纷纷在这里拍照,连拍照的台阶都搭好了。摄影师好像也是旅行社配的,他看见我过来,问老师你们班也是在这里拍照吧? 15班的学生也不用怎么喊,看见前面班级拍完照走了,他们自己主动站好了,倒也不用我操心站位什么的。张嘉楠就站在第一排最靠边的位置。站中间的同学说宋老师你站中间吧,我摇摇头,看似随意地就站在张嘉楠旁边了,说我就站这里吧。 摄影机闪光那一瞬间,我感觉我好像闭了眼睛。 我们沿着拱门往里走。门一旁的售票处里空无一人,有学生看见玻璃窗上写着100元一人,小声议论着好贵。里面的路并不宽敞,前面的班级都是排好了队列走,我也不许他们散开。石板路两旁都是已经关门的商店或者正要关门的商店,只能从商店门牌上去判断这里从前是干什么的。 第31章 “学校就一天带我们去这些马上要垮台的旅游景点,来创收。” 我听见已经有学生在大声嚷嚷了。 转到下一条街的时候,模样便大不同了。两旁的商店开起来了,有学生们熟悉的奶茶、小吃店,也有结合了民族小镇特色的首饰、服饰店。许多穿着校服的学生正挤在这些店里面。我看见前面班级的老师也不再带队了。我上前去问她是不是可以自由活动了,她一边牵着她的小孩一边笑着说这些学生激动了根本管不住,还不如按小组自由活动一会,烤烧烤的地方就在前面,一会去前面集合。 于是我也就按她说的做了。 学生开心地散开了。我不知道自己能去哪,我没什么逛街的欲望,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来渡过这段时间。我只是觉得这里人好多,只是想往前走。 走到人少一点的地方了,我想着干脆找个坐的地方把昨天看睡着的电视剧看完好了。我四处找凳子的时候,一转头,看见张嘉楠站在我后面。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组员呢?”其实她来找我,我也挺开心的。 “我不知道他们去哪了。我还以为老师你要去什么地方,就跟过来了。”张嘉楠穿秋季校服显得更单薄了,好像来阵风就可以把她刮跑了。 虽然现在有太阳了,但是没有太阳照着的地方还是冷的。 “我以为老师要去看花。”张嘉楠走到我旁边,我顺着她的目光,看见旁边一条路下去就是沿河的走道,道路两旁开满了淡粉色的花。 “那我们去吧。”我们沿着路走下去。花是一树一树地开着的,我无端想起很久以前我高中时候喜欢看的日本动漫,好像上面也有很多这样的景色。抬头看的时候,才发现原来天也已经变成了蓝色,连云都没有。纷纷扬扬开着的花把走到路上的人怀抱住,地上是干干净净的石板路,没有落花也没有雨后的污泥塘。 “好像这种花学校里面也有的。”我苦苦回忆着,这并不是来自于我近期的记忆,而是至少五年以前我还是学生,天天在学校里晃荡时,某时某刻看见过的遥远回忆。 “有吗?”张嘉楠是以否定的语气说着这句话的,“学校一直都在砍树。” “我以前好像是在学校见过这种花的。”我靠近了些看,花一只只都是小小的,其实单看没有那么好看的。 “老师在这里教书多久了?”张嘉楠也凑近看,但是她与我贴得更近。 “我其实是刚刚来的。但是我高中也是在这里读的。”我不应该同一个学生说自己教龄短浅的,但是张嘉楠好像不一样,我觉得哪怕我说了,她也不会觉得我是一个经验不足的老师吧。 “老师你是地县本地人啊。”张嘉楠好像听见这个事情有点高兴,“我还以为老师你是从大地方来的。”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我看向她,才发现她一直都在看我。 “因为......”张嘉楠罕见地卡壳了,她甚至都不再看我了。我想知道答案,我去找她到底在逃避什么。直到我看见她眼睛下有一滴水。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哭了,也不知道她为什么要哭,她甚至眼睛都没有红。她如此平静,除了语塞之外没有其他的表现,但是她好像就是在哭。 肆意生长的树已经把天空占据了,我们向上看只能看见树枝和花。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差点要走过去抱抱她的时候,她说话了。 “老师我给你照张相吧。您就站那里就行。” 我知道她手里是有智能手机的,甚至她的手机款式比我的都好。我站在那里,她退到另一边,举起手机照相。我四肢不协调也想不到什么姿势,只能傻傻呆呆地站着。是她照相好一会后,我才想起我应该是要笑的。我笑起来,也不敢太大动作,我怕不好看。 “老师我们可以加个微信吗?我把照片给您。”张嘉楠一边低头翻着微信二维码一边朝我走过来,我也往前走。起风了,我的大衣被吹开,白色的裙子终于有了露面的机会。在张嘉楠离我不足一步的时候,我抱住了她。 真的好瘦啊。平时肯定不好好吃饭。 “过了这个学期,是不是就看不见你了。”张嘉楠的声音从下面传过来,她说话时的气息拍打着我胸口。 “万一呢。”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背,给了一种我自己都暂时想象不出的美好可能性。 张嘉楠,你真的那么需要我来做你的老师吗。难道你不应该更需要数学学科的老师吗?我算什么?我只是你高中语文必修课的老师,是你睡眼朦胧时会听见的讲课噪声,我教不了你想要的东西。我不知道从那一刻开始我们好像就越界了,我们轻飘飘地跨过了老师和学生的界限,走到了一个很危险的地方了。 可是,到底是我们一步步走到了悬崖,还是从一开始你就站在那里摇摇欲坠。 而想拉住你的我,好像除了摔得粉身碎骨以外,没有别的方法了。 说吧。你到底想让我做什么。你说,我都可以去做。在早春乡郊长满的走道,阳光照耀,可我竟生出了寒意。为什么在开花的时候要去害怕不久以后就要凋零,我质疑我自己。 好像有学生朝这边走过来了。我们抱得太久了。张嘉楠先撒开了手,继续举起手机让我加她的微信。我看见她的头像是一个动漫人物,具体是谁我便不清楚了。 自由活动的时间好像也要到了,我想去叫张嘉楠,跟她说不要再往前走了。但是我回头的时候,才发现她已经沿着我们来的路回去了。越往回走,穿着校服的学生就越多。我看见许多学生头上戴着银饰,感觉应该是刚刚在街边买的,在太阳下闪闪发亮着。 第32章 安排给旅客烧烤的地方又是一个空旷的大院坝。集合清点人数后,学生们兴冲冲按着已经分好的小组去找各自的烧烤架。他们从大巴上搬下来前一晚买的食材,又纷纷开始切菜腌肉。我在一旁看着也帮不上什么忙,只能四处转着叮嘱他们不要受伤。 张嘉楠自然是和李澜一组的,只是她也没什么事情干,坐在一边看着他们热火朝天地弄着。隔壁班的班主任又牵着她的小孩过来了,因为她小孩看见了张嘉楠旁边的泡泡机,指手画脚地要。张嘉楠把泡泡机递给小孩,结果小孩吹了一会泡泡之后,把泡泡水全倒在地上了。 “哎呀你怎么能这样呢!”那老师一边收缴了泡泡机,一边朝张嘉楠道歉,“对不起啊同学,小孩子不懂事。” “没事的。”张嘉楠接过了已经没泡泡水的机子,放在一旁。 “宋老师,今天你替张老师来春游啊?”那老师牵着小孩朝我这边走过来。 “啊是,张老师出去学习了。”我笑着应和着。 “天气好,学生出来玩,老师也可以出来走走。”她拉了拉小孩,“我去我看看我班上学生搞烧烤,先过去啦。” “好。”我回答的瞬间,听见后面有人在喊我。 “宋老师,我们的肉烤好了,你要不要过来尝?”李澜挥着手,是在招呼我过去。那烤肉看上去还可以,闻者也香。李澜热情地拿出塑料碗来夹了一块给我,又拿其他的碗给其他同学夹。有其他组的看见这里已经可以吃了,纷纷过来凑热闹,有人说着:“你们组好哇!有班长,你们剩下的人只管吃就可以了。”,有人拿过来一包零食说:“我拿一片薯片能不能换你们一块肉啊?”。 张嘉楠坐在一边,一直在低头玩手机。我也不想去吵她,另外找了个阴凉安静、但是又能看得见学生的地方坐着。打开包的时候,才看见里面还有两瓶柠檬茶。 第十八章 冰封 留给学生烧烤的时候也不过就是一两个小时,今天出来这一趟,大半时间都花在了车程。司机急吼吼地喊着让学生赶快收拾完垃圾上车,学生却不急不忙地分拣着还可能能留下的食物。我们带已经吃饱的肚子上车,心却比刚刚来这里的时候空了好多。我站在车门前数人数,车门关上后我又数了一遍人数,确认没有人被丢下后,车又悠悠地踏上了回程。现在车上的学生就安静多了,不再唱也不再闹了,低头打游戏或者睡觉的人更多了,好像又回到了我大学每个星期都要乘坐的地铁,除了小孩没人再有力气吵闹的列车。 我继续在全是空位的第一排坐下,打开手机所有的应用程序都翻了翻也没什么好看的。头靠在窗户上准备眯一会,却被汽车减速带震醒了。 睁开眼睛才发现旁边已经坐了个人。 张嘉楠静静地坐在旁边,好像是在看着汽车前进的方向。看见我在看她,才把头偏过来:“我坐在后面有点晕车,可以坐这里吗?” 我点点头。她好像也没有继续要说些什么的意思,继续看着前面发呆。汽车前面玻璃里只有重复的高速公路,而为了防止被太阳晒,车内车窗的深蓝色窗帘都是拉上的。我想把饮料拿给张嘉楠,两瓶都给她,但是我的困意上来了。 我靠着座椅便睡过去了。路途中间有好几次波折,我只感觉迷迷糊糊顺着车左摇右晃。我再醒的时候,天已经开始黑了。张嘉楠还是坐在旁边,低头看着手机。她的耳朵上挂着无线耳机。 我打开包,盯着饮料发愣,有点不知道该怎么递给她。我又把包关上了,继续在怀里抱着,准备等下车解散的时候再给好了。 后面又开始响起吉他的声音。这时候车里很安静,只能听见吉他声,缓慢地拨弦,听不出是什么歌。我拉开窗帘,外面的天有点红又有点黑。车辆驶出高速,四周开始出现了平房、商店和人烟。 吴明义轻轻哼着,人声好像只是为这段吉他的伴奏。 “你呢。” “你会怎么形容我呢。” “我不辩解。” “你尽情发挥。” “你说说。” “快啊。” 睡醒感觉整个人都是晕的。有学生走到前面来,问我可不可以直接在安置区下车。我满脑子都是吴明义的声音,听了好几遍才听清楚他要问的问题。我摇摇头,说统一去学校清点完人数再走。 那学生不高兴地走了。我也不知道如果是张老师在这里,他会不会同意这个要求,而这个学生又会不会给他甩脸色看。手机响了一下,我去看,是张嘉楠把照片发过来了。我站在树下面,一副忧心忡忡的样子,眼睛是肿的,脸也是肿的,总之不怎么好看。我是讨厌拍照的,实习结束的时候有学生说要和我拍照我都拒绝了,果然拍了也没什么好结果了。 “老师,你拍照都不笑。”张嘉楠把耳机取下了。 “我不笑眼睛就小,我笑起来眼睛更小,更不好看。”我合上手机。 “很好看啊。谁说过不好看?”张嘉楠很认真地看着我,“我要是有老师长得这么好看——我不可能有老师这么漂亮的。” 可是一开始的时候,我只是透过车窗看见了张嘉楠,就记住她了。 我从包里拿出饮料:“早就想给你了,我欠你的饮料。” 张嘉楠笑起来:“谢谢老师。” 大巴开始减速,拐进了某个岔道。我开过这条路的,我知道再开几分钟就到学校了。我喊着让学生做好下车的准备,说我们在校内清单完人数就可以解散休息了。 第33章 可能是因为今天晒了很多太阳,我回去没多久就睡着了。第二天起来的时候也很清爽,一路去上班的时候我看见草坪里长出来的花啊草啊都很高兴。我就着之前的工作进度修改着ppt,课余时间也都在看一些名师的公开课课件,这么一日日过着,到了公开课的日子。 我本来是不想选15班来上公开课的,但是15班不用找其他老师调课,上语文课的时候直接带着去上就是了。公开课全部都在录播教室里上,那是把一个房间用透明玻璃拆成的两个房间。前面是教室,后面是评课室。我和学生都成了玻璃房里的动物,任由后面的人观赏评判。这种明显与平日课不同的作秀让我感觉不太好,尽管无论在大学还是单位,那些权威人士都已经反复在告诉着我,公开课讲课评课是老师必须的成长路径。 我学着那个视频里的样子,发了预习单,在黑板上设计繁复的板书,找一条线索把整堂课都穿起来。我已经与原来的文本脱离太远了。选择什么职业,就是把自己活生生挤进这个职业规定的模具里,早就已经失去了自己的形状,变成了这个套子里苟活的、做给他人看的、为了让别人满意的工作。也许让大学、甚至高中时的我来讲这个文章,我都能讲得更设身处地,因为我是用着我被这个文本打动的感情来解释它的。 可是为什么我要反抗这套模具。我对文学没有恨意,最多只是悲哀,我对教语文也没有恨意,最多只是失去了信心。我竟是这样迟钝地、在公开课讲台上才发现我固执反对一切将要改变我的东西。但是我已经被改变了啊,我已经失去了我的爱情,我付出了代价,我希望我能重新回到一个正常的生活秩序里去,难道我寄希望于这些从一开始就是错的吗? 还是说,如果没有公开课来提醒我,告诉我到底是在做什么,我就可以日日厮混下去。 “那么现在我们来总结,文章三、四段回忆了夫妻哪几件事?这样写又有什么作用呢?小组讨论2分钟,我请同学起来发言。” 我看见张嘉楠好像快睡着了。她眼睛已经闭上了,但是又不能像平时的课那样直接趴在桌子上睡,只能一下又一下地点着脑袋。我走到他们小组的旁边,手直接搭上张嘉楠的肩膀,想把她叫清醒:“你们小组讨论得怎么样啦?” 我能明显感觉到张嘉楠抖了一下。这一组的组员开始告诉我他们的想法。这一点点的小插曲不会影响整节课的进度。 总之公开课就这么稀里糊涂地上完了。后面的评课我也只是呆呆愣愣地站在那里,他们在讨论评价的东西与我没有什么关系,我只是不断点头,重复道歉,反反复复说着我会下去继续学习。上次骂我那个组长也在,她是最后一个发言的,第一句话就把我整节课的思路给否了,第二句话又说我和学生没有互动、没有给学生学习的自主性。 就这样吧。我终于把这学期的第一节公开课熬完了,但这又仅仅只是个开始。这只是份工作,占据了我每天大部分时间的工作。 我在办公室昏昏沉沉睡了一个中午,数着下午只有一节课,熬完这节课我就要回去一睡不醒。 我是被一声毫不客气地开门声吵醒的。 “那你也不能影响学校的正常教学秩序吧。你在门口和班级门口又喊又闹,学生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情了。”陈组长的声音也没收敛,一副要人干起来的架势,“今天中午语文组没人,我们就在这里聊。” 一个头发已经掉光的、近60岁的男人坐在办公室谈话惯用的沙发上。他的衣服很旧了,但是又是正式的灰色工装,胸口那里还有字,好像是某某公司。他的脸色很不好,整张脸都皱在一起,眼睛也血红血红的。 那男人说话了:“你是领导,你自己说这个事情对不对。” 陈组长叹了口气,声音收了一些:“无论怎么样也不能扰乱教学秩序啊。” 我不知道他们在聊什么,还以为是又有家长过来找麻烦。直到我听见了下一句。 “我觉得不结婚不生子就不配做人民教师!这个规定应该写进你们教师的法律!老师都不做带头作用,这个国家以后还怎么办。” 我反应了一会才理解我听到了什么。 我的喉咙里好像卡了东西,无论我怎么试图忽视它,但是它就是不舒服。我感觉我的身体是空的,心脏很不舒服,它每跳一下就要花费我好大的力气。我想吐,但是我知道这不是一个合适的场合。我想起好久以前,我也是因为不舒服没有去课间操,结果碰上了班主任来班上检查。我只能躲在最后一排的桌椅底下,祈祷着她不会仔细过来查看这里有没有漏网之鱼。 我轻轻推开椅子,没有发出一点声音,缓慢地找着可以让我钻到桌子下面去的空隙。我缩在下面,背靠着桌子的下部分,并不知道可以看哪里。我感觉冷,起鸡皮疙瘩都感觉从小腿一直蔓延到大腿根。我想打开手机去看时间,按了好几下按键都按不开,手一直抖。 第十九章 恶心 “快三十岁了,还不结婚。我给她介绍,她也是敷衍了事。个人家庭问题不解决好,怎么能安心工作?”男人说话气粗,每个字都像是钢钉那样落在地上。 “现在年轻人的观念和我们那个时候不一样了,而且学校也在和一些市里面的单位提供平台给年轻人交流交往。但是无论怎么着急,也不能直接去她任教的班里面大喊大闹啊。我们学校每个人没有成家的年轻人父母都来这样闹的话,那课都不用上了。”陈组长又叹了口气。 第34章 “因为我今天是真的很着急啊!上次喊她去相亲,对面男方看中她了,觉得她很好,想再见见面。结果她就死活不去,对面男方的父母都提着东西来看我了,男方家里是政府工作的,好得很啊。我说我上来跟她好生谈谈,结果她也不理我说工作忙。”男人话说到后天,竟然有些哽咽,“我和她妈拉扯这个姑娘长大不容易啊,眼看着找到工作了日子好过了,结果在成家上又出问题了。” 办公室安静了一会,我只能听见接水的声音。饮水机里的水噼里啪啦落在塑料杯子里。 “这样,你们父母的心情我也理解,可怜天下父母心。成家确实对一个人来说是大事。我给小许批一个星期的假,你和她去好好谈谈、好好聊聊,把这些事情都弄清楚再回学校来工作。当然,我丑话说在前面,如果下次还有这种因为个人原因扰乱学校工作秩序的事情,我会考虑处分记过、甚至是辞退。”陈组长说完之后,那个男人马上就接话了。 “好的好的!谢谢领导的理解和支持。” 尽管我的手机已经调了静音,但是当它开始亮屏响闹铃的时候我还是吓了一跳,啪嗒一下落在地上。我赶紧捡起来,但是这声响在安静的办公室里确实太刺耳了些。我不安地扣着手皮,就像做错了事情的学生一样想找到一个转移注意力的方式。 办公室的门又被推开,一些上班的老师进来了。他们一开始是在聊天的,只是进来看见沙发上的陈组长也都默默收了声响。有老师打着招呼问陈组长好,只是没有听见回应。 “那今天我们就先聊到这里,下午你就可以带小许出去。”陈组长说话的声音渐渐小了,我猜是他们出去了。我趁着我周围的老师都还没有来,又悄悄从桌子下边钻出来,假装没事人一样重启电脑,好像手里有活。 实则我又打开了辞职信件的文档,反反复复看着那几行从网上复制过来的辞呈模板,好像要盯出洞来。 我第一节课上完以后再回办公室,许老师的事情便已经传开了。而我本来是上完课就要直接回去的,但是我就是坐在那儿挪不动位置。 “那个时候我就在隔壁班上课,我看见了她爸爸来找她的全过程。”文子站在那里,像表演节目一样绘声绘色地讲述着,“她爸爸一开始一直在走廊上站着,后来下课铃一响就冲进教室抓着许老师就要走,那些学生都懵了,不知道这个男的是在干嘛。然后许老师不肯跟着他走,两人就一直在走廊上拉扯,最后她爸爸打了许老师一巴掌,我隔着班都听见了响声。” 一旁另一个戴眼镜的老教师说话了:“其实我们语文组的对许老师不是很熟悉,但是我去年和她搭过班。她是部署师范毕业的高材生,学数学的,还拿过不少奖,是我们学校人才引进招来的。她平时性格也比较内敛,头发短短的,穿衣服也像男孩子,我第一次看见她还以为她是体育老师。她教的班成绩还行,但是学校把高二数学竞赛这一块都是给她带,还是很重视她的。” 我听见“学数学”的时候,好像引起了某种应激反应,手上又起了一阵鸡皮疙瘩。 有老师接话:“我觉得为了劝婚,闹到学校来,确实太过了。这一点面子都不留,以后要怎么和学生相处。” 文子点点头:“所以还是陈主任出面解决的,真的是大家长啊。不仅要管学生,还要管理老师。” 那个老教师笑了笑:“人家教完服务年限就准备走啦。我听我老公说过,他们办公室人人桌子上都是烟啊、电脑啊之类的东西,只有许老师桌子上放了好多考博才需要看的书,肯定是准备把这几年教完了就考走的。我猜啊,她家里肯定不想让她继续去读书了,反正读了也还得出来找工作,近几年也有博士来我们学校的啊,还不如现在有编制稳定的好,所以才这么急催她结婚。人成了家就有牵挂了,就踏实了。” “说起这个,下个星期学校工会和市里单位又要组织联谊,你们单身的都可以去,是在草坪上搞烧烤。”负责工会活动的老师趁机宣传着活动。 “市里单位可以的,天天能碰面。不像我和老贾,嫁了个军人,天天分居,和一个人过也没什么区别。”欧阳老师好像一讲话总是笑着的,也不知道她上课是不是还这样。 我好像是要去找什么资料的,什么都还没有找到的时候,手指被纸划伤了。左手食指指甲盖旁边,一道笔直的伤口,立刻开始渗血。我的第一反应是把手放进嘴里抿,血腥味在嘴里散开,手指上血没有了,无论我再怎么挤都没有了。 其实我工作上还堆着很多事情,我手写教案还没有写完,新进教师课后反思只写了个开头,明天的备课也还没有开始。我打开备课网站,挑着演示文稿,一边翻开语文书看着下一课的内容。我照搬教参的思路,调整ppt的顺序,等改完的时候,天又已经黑了。 我打开手机看着外卖,这附近也没什么饭点,基本全是烧烤和快餐。我正挑着汉堡的时候,有人站在了我的桌子前面。 吴明义站在那里,把抄完的语文卷子递给我。他的字其实不算难看的,尤其是这份卷子抄得还是很工整的。 “所以做修辞手法赏析的时候,答题步骤主要有几步?”我随便挑了个题,想问问他有没有仔细把这些答题方法搞明白了。 “啊?”吴明义没明白我的意思,站在那里发愣。 第35章 “如果我们拿到一道题,问修辞手法的,我们应该怎么答题?” “先答是什么修辞手法。”吴明义反应过来了,“然后就说什么.......‘表达了’、‘体现了’之类的。” “我让你抄答案,不仅仅是为了练习答语文题的感觉,更是让你去感受、去自己总结答题的模板。”我把试卷工工整整平铺在桌上,“如果你能一直保证这个尽头学下去的话,语文肯定不会拖你后腿的。” 我看着吴明义走出办公室,我希望他以后能多对自己的学习上点心。 我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便离开了办公室。出了校门,看见遥远的路那边超市彩灯五颜六色地亮着,我便朝着那边走过去了。越往商场走,路上的人就越多。一家三口出来逛超市的,情人手拉手出来压马路的,一个人走着也是低头看着手机的。我坐长长的扶梯下到超市,到处都是红红的,一进去的水果区都弥漫着各种各样的果香。超市里什么都有,可是我没有什么要买的。我买回去的水果也只有我一个人吃,我如果不按期吃完,他们就会腐烂。它们摆在这里,是商品,当它们变成我的了,就是垃圾。 超市的灯太晃眼睛了。我出去了,又坐着来时的扶梯上去。路过一家便利店的时候,店门口的烟盒让我停住了。杨羽喜欢抽什么牌子的来着,我居然已经忘记了,我以前帮她捏过那么多爆珠。我干脆挑了一盒看起来最好看的烟,结果老板告诉我只要20块钱,我还以为我至少能挑个50块的。我拿着烟盒,走了好几步才想起来自己没有打火机。我又狼狈地返回去,问老板买个打火机。我本来是想边走边抽的,但是我实在是不会抽,路上人又有点多,我不想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所以我又灰溜溜地回了安置区,路过便利店的时候,那盒明黄的柠檬茶就摆在柜台第一个很显眼,于是我去买了。 我回了屋,学着杨羽的样子把烟叼在嘴里,用打火机点燃。我不知道怎么才算是打上火了,点了好几次才弄好。想抽一口但是又没有吸进去,一阵呛咳。我急急忙忙把吸管插进柠檬茶,其实这个茶酸苦酸苦的,不是我平时喜欢喝的那种类型。 打开手机,我最近又开始看海绵宝宝。我有一次吃饭的时候点进去看了一集,从此以后视频网站就不停给我推送这个。其实很多集我小时候看过的,但是我也愿意再看一遍。我躺在沙发上看着,又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了。 做了个很短的梦。梦见在大学的学校里面,张嘉楠来找我。我问她怎么在这里,她说她也考上这里了,说老师现在我们可以一直在一起了吗。还是春天,学校里有比地县乡下更多的花树,而在路的尽头,那颗大榕树下,她看着我笑着。 在凌晨三点的时候醒了。 我打开自己的电脑,把辞职信从文档里拿出来,发送给了自己。 第二十章 算命 周末的时候本来要和邱秋去逛街的,但是下了好大的雨。也就是从那一天开始,一连好几天都在下雨,进入了地县漫长的雨季。 而我蹲在家里,断断续续地把那一包烟抽完了。整个周末,没有做过一点关于学校的事情,最多就是在群里回复消息,我只是躺在沙发上看了好多乱七八糟的视频——我莫名地想着,好想放暑假啊。星期一,我去上课的时候看见吴明义的位置是空的,我还以为他请假了。可是星期二、星期三也都没有看见他的踪影。他的桌子里还堆满了书。 我跑到理综办公室去问张老师。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张老师正一个人坐在那里抽烟,电脑里放着音乐,“我是一匹来自北方的狼。”我走到他面前了,他才把音乐停住了,抬头看我,问我什么事情。 我说起吴明义,他一个劲叹气摇头。他说吴明义这次又跟家里吵架了,他爸回来了,想劝他好好读书,结果吴明义认为他爸从来都没有尽过父亲的义务,怎么配来劝他。就因为这个事情,吴明义又跑到广州那边去了,他妈妈又去劝,好不容易劝回来了,现在又说不想上学了,一直在家里。 说到最后,张老师把烟头掐了:“他会回来的,他前段时间学习态度提高了不少。但是宋老师啊,我带过的学生太多了,他这样的也不是没有。你是新老师,我跟你说,你可以不用管这个人的,老师在他的人生里能起的作用太小了。他指不定哪天就给你惹出事情来了,你还不如去抓一下班级的成绩,马上又要月考了。” 我这一次月考还会是最后一名吗,可是我不想再让那个组长来找我谈话了。我开始拿一整节一整节的语文课来默写古诗词,不过关的名字我一个个都记上了,把这些人都叫到办公室去背诵默写。还有空闲的时间,我都把引号的答题模版发下去,不断要求他们背诵又不断上课抽问。以前最好混过去的语文课现在搞得学生苦不堪言。 有次我正心烦意乱地清点没有过关人数名单的时候,张嘉楠过来找我了。她站在我桌子前面半天没说话,我问她有什么事情的时候,她举起自己的手,大拇指那里有道小伤口,她问我有没有创口贴。 “你不应该去医务室吗?我这里没有啊。”名单总是查不对,肯定有人没有交。我想着我又要再数一遍,把那一叠默写纸砸在桌子上,一张一张数着到底是谁没交。 “老师我没交。”张嘉楠把手放下了,低着头,“我默写的时候睡着了。” 第36章 “你能背这篇课文吗?”我想我应该不用数了,“你现在背。” 张嘉楠沉默了。她好像又变回了我刚刚认识她的样子,那个坐在角落里一声不吭也面无表情的学生,难以推测她心里到底在想什么。 “这篇课文很重要,我在课上强调过了,无论是这次月考、还是高考,都有可能会考到的。在考场上丢一分,排名就会掉很多。”我说话的语气更严厉了些,但是她依旧没什么反应,好像这个话不是对她说的一样。 “你上次月考语文拖了不少分,尤其是默写。高二要重新分文科和理科实验班,以你的数学成绩完全可以冲一冲,平行班氛围不是很好,你也知道。”我茫然地规划着她的未来,只是说着说着我忽然自己胸口一闷,我不知道我为何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了。 于是我闭嘴了。办公室里还有其他人说话的声音,但这让我和张嘉楠之间对峙的沉默更明显了。我想也许我现在就不应该和任何学生说什么话吧,正准备叫她走的时候,她说话了。 “老师,你是嫌弃我不好好学吗?”她说这句话的语气很真诚,但是我把这句话在我脑子里转了好几圈都没有转明白她说这句话是在责怪我还是在埋怨我。她盯着我,好像和以往看着我也没有什么区别,但是我已经开始害怕她说的下一句话了。 “我会晚自习补上默写的。”张嘉楠居然还能笑,她笑着说完话后转身便走了。我翻开本子想批改作业,但是改了几本后又拉开了抽屉,翻箱倒柜地找,终于在一个角落里发现了一包没有打开过的创口贴。下课铃响了,我拿着它往15班走,却发现教室里没有人。有学生从门口进来,我问他们去哪了,他们一边擦着汗一边说上一节课是体育课,测800米。现在放学了,好多人都直接去吃饭了。 学校最近新出了一项关于教师食堂的规定,不再是像以前那样自愿在食堂缴费吃饭,而是每个月从每个教师工资里抽一部分作为食堂饭卡,鼓励老师都去食堂吃饭。办公室对这件事讨论了一会,有和上面关系好的老师说这么改的原因是几天前教育局来抽查,在教师食堂吃饭,有领导问了一句你们这个食堂人怎么这么少,会不会浪费。 我去食堂的时候,看见老师们基本上都是三三两两坐一起的,我几乎没什么熟悉的人,只能坐在一边。我随便凑合了几口,菜还是不怎么好吃,放太多油了。我吃饭就像是完成任务一样,我终于吃完的时候我就可以离开这里了。回安置区的路上,路过了便利店,我看了售卖烟的玻璃柜子一会,才走进去决定买。顺手又拿了一瓶柠檬茶。 我好像会抽烟了。我站在路边,看着已经黑下来的天,路灯还没有亮,我手里烟头的火光就是唯一的亮原。在这样混沌的时刻,有人在喊我好久以前的名字。 “宋南星?”方理站在路的另一头同我招手。 我走过去:“你今天又来送亲戚的小孩?” “啊——是。”方理一直盯着我的手看,“你会抽烟?” “干吗,不许告诉我学生。”我大大方方把烟放进嘴里。 “没事我也抽。”方理笑了,“我还没吃饭,你吃了吗,我们一起去下面看看吧?我刚刚路过,看见在搞小吃街活动。” “好啊。”我答应了,“我在食堂吃过了,但是我们食堂真的好难吃。” 我和方理几乎是肩并肩一起往前走的,一路上话也没停下来过。我笑着笑着,突然觉得一阵恶心,我这一年——近两年都不开心,我也说不清我到底在悲哀什么,这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值得我不难过。我看见身体便想起它终将变成枯骨,我碰见感情便想到它死掉的时候是如何肝胆俱裂,我闭上眼睛就祈求我不要再睁开了。我早就知道抽烟是人类对口欲期吸吮乳头的怀念,可是我不是早就愿意付出身心俱碎的代价去换一个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得到的东西了吗。 杨羽,我现在已经不能伤害你了,我早就伤害不了你了。我只能伤害我自己。 走到小吃街,方理却一直在问我想吃什么,直到我拉着他去了一家有门店的粉馆,他才安心坐下来吃饭。 “我以前上学的时候经常就吃这种羊肉粉,现在去了外地倒是不太容易吃得到了。”方理一边搅和粉,一边还在操心我,“你要不要啊?或者你出去看看有没有什么想吃的?” “全是烤啊、炸啊的东西,算了吧。”我摇摇头。 方理一边吃东西,一边嘴里的话还没停:“感觉老师工作是忙,从早到晚都不带停的。” “对啊,我都后悔选高中了,早知道选小学了。” “你家里有没有催你相亲啊?”方理突兀地说着。 “没有,你家里催啊?”我看着外面一阵热闹,好像是什么活动开始了,音乐声放得很大。 “催,我这个周末就要去见人了。我都不知道找什么理由推。”方理叹了口气,“要不你跟我一起去吧?” 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是我还装傻:“你相亲,带个人去是什么意思?你这么搞你家里不会骂你吗?” “就是这段时间我因为工作的事情,回家的次数多了,我家那边才安排相亲。等我回省城了,就肯定没有这些事情了。”方理皱眉,“主要是我在这里也已经不认识什么人了,想找个人都找不到。” “所以找到我头上来了?”我笑了笑,“从高中到现在一次也没谈过恋爱?” 第37章 方理估计是看着我八卦的神情,他自己也笑起来:“就高中毕业的时候谈了两个月,和当时的一个同学,后来大学了异地就分了。之后也就没再想谈了。没什么喜欢的。” 我顺着他的话点点头,我不想他反过来问我。 “所以你帮帮忙,我请你吃顿特别好的。”方理把筷子放在碗上,“五星级酒店的自助餐。” “一顿饭就把我收买了?” “那你还要什么?都可以。” 我不应该在这时候恍惚的。我过生日,杨羽加班,最后我们只在一家凌晨还开门的麻辣烫店吃饭。我越吃越委屈,杨羽问我想要什么礼物,我眼泪往金汤麻辣烫锅底里面掉。我说我不敢要了,杨羽说你要什么都可以的。 我看着她,我说我要你永远陪在我身边。 我笑出来了,只是方理好像为我的笑有点尴尬。他手足无措地抓了抓脸,也不再开口说什么了。 方理的电话响了,他的电话放在桌子上的,我看见联系人那儿写着“张组长”。他也没接,只是把手机屏按黑了。 “我答应你。”我看着他,“你接电话吧。” 方理被那一通电话叫着回家加班了。他满脸愧疚地把我送到路口,说下次一定送我到家门口。我摆摆手说不用,一边点烟一边穿过人来人往的小吃街。在到处张灯结彩的店铺下,我看见了一家被挤在最靠边的占卜摊子。摊子后坐着一个看着比我年纪大不了多少的女人,她头发又长又直,全身上下都是黑的,黑色的裙子已经拖地了。她看着好像很无聊的样子,在很快地切着塔罗牌。 我走过的时候,她的牌飞到了我的脚下,,差一点就被我踩到了。我不认识那是什么牌,只是看见牌面上画着一个月亮。我把牌捡起来,放在她用黑布铺着的占卜桌子前。 “谢谢。”她很快地又把那张牌收回去了。她抬头看了看我:“我帮你免费占一次吧。” “占什么?”我问着,但是她已经开始切牌了,第一张出来的牌又是那个月亮。 “你曾经爱过一个人,然后那个人出事了。”女人闭上眼睛,“这个情况很复杂,但是已经过去了。你现在可以选择一个正常的生活,但是过去的事情已经让你承受不了了。” 她用几句话,在闹事街区,把我捅了个对穿。我手里的烟也掉在地上了。 “其实我建议你现在不要老回头看了,因为现在的你已经是完完全全被回忆塑造的了。你应该往前看,去帮助别人,忘记自己去帮助别人——一定不要想着自己的得失,因为你自己已经成了回忆的囚徒了,你自己无论怎么做你都觉得是错的——因为你把希望都寄托在过去了,你越活一天便肯定离过去越远一天。你活得很辛苦但是没有人知道,但是如果你愿意去帮助别人,就有人知道你的痛苦。” “那这种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吗?”我坐下了,因为我感觉她再说我就要站立不起了。 她笑了,只是感觉那笑容很敷衍:“我可以帮你问问——”,她的手指画了个圈,“你那个已经不在我们这个时空里的人,我感觉她可能有话要和你说。” 她把牌铺开,抽了几张牌后,又再抽了一张,揉了揉头:“我觉得她有点渣。她说要向你道歉,希望你能摆脱她过上幸福的生活。其实我觉得最可惜的一点是,这个牌无论怎么看你们曾经都是有可能、也是最应该一起走到幸福的命运里去的。但是因为......因为太多干扰了,最后落得这样的结局。坏结果的发生是概率事件,但是一旦发生了,就没有再回头的路了。” “我无法回答这种日子会一直持续吗这个问题。就像是有些人命数就是不好,这就是他的命,不存在说什么以后会好的这种说法。但是如果有些事情已经走到尽头了,我们都只是普通人,我们都只能尽力而为。” 女人把牌都收起来,摊子旁来了一个戴着很多手串男人,一来就笑着:“谢谢你帮我看摊子啊,这是来占卜的吗,你想问什么?我这里可以算姻缘、事业,什么都可以算的,包准的。” 女人把摊主的位置让给男人:“她不算的,路过看一眼罢了。” 男人继续偏过头同女人讲话。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家的。 第二十一章 假象 周末一大早上,我妈就打电话来叫我下午去吃饭。我睡得迷迷糊糊,说了句下午约了人去吃饭。我妈问我是谁,我随口说了一句同事。 我妈沉默了几下,淡淡地说了一句:“那你自己去吧。隔壁田妹给我拿了好多你喜欢吃的糖醋排骨,你什么时候有空过来拿点,带上去吃。” 再醒已经是近中午十二点。微信里有好几条方理的消息,他问我起来了没有,不要临阵脱逃。我回复他说,我有那么不靠谱吗。 他的相亲约在下午两点半,位置是市中心一家刚刚开业的咖啡厅。我在衣柜翻了半天不知道该穿衣服去,我也确实好久没有买衣服了,稍微好看些的都是和杨羽待一起的时候买的,上班以后整天在教室和办公室灰头土脸的也没什么穿好衣服的欲望。 这几天下雨,气温又降低了些。我翻箱倒柜,好像只有上次穿去春游的衣服稍微能凑合一下,又拿出来穿上了。我换衣服的时候,方理给我发消息,让我迟20分钟再去。 我出门的时候没有下雨,还悠闲地坐着公交慢慢悠悠摇下去的。但是一走到街上,天上就开始落细细密密的雨。我走进咖啡厅的时候,头发和大衣都有点湿湿的。自从两点半以后方理就再也没有回复过我的消息了,我确实开始有想要跑路的冲动。 第38章 方理坐在离门不远的位置,而且正对着门。他一看我,便朝我招了招手,他对面的女生也转过身来。她扎了丸子头,感觉是可爱类型的,耳朵上的绒球耳钉摇一摇的。我有点尴尬地坐在方理那边,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她眼睛大大的,一直笑着看我。 “她就是我刚刚和你介绍过的,宋南星。” 时至今日方理也还不知道我已经改过名字了。对面的女生笑容更夸张了一些,朝我举着手:“你好,我叫莫小橘。” “宋南星。”我握住她的手,我们俩的手都是冰的。 “那我就先走啦,你们在后面慢慢聊。”莫小橘站起身,我才看见她穿了一条样式很复杂的裙子。方理也笑着跟她告别,我后知后觉举手跟她再见。 “什么情况?”我转头一脸不解地看着方理,但是他却一副很开心的样子举手叫服务员拿菜单,问我要喝些什么。 “你先看看菜单,饿了也可以点小吃。”方理靠在沙发上,“我本来就不想相亲,找个合理的理由把她打发走了呗。” “那你叫我来,是来干吗的?”我不知道我出现在这里有什么意义。 方理推了推眼镜:“她是我妈介绍过来的人,我必须要和她见一面。但是我也不想继续有什么发展,所以找你帮忙,让她也知道这事成不了呗。” “你跟她怎么说我的?我是你女朋友?”我翻开菜单,随随便便一杯奶茶咖啡就要五十来块。 方理叹了口气:“在你心里我就是这样的人啊?我跟她说我喜欢你,来相亲只是被迫。” 我无可奈何地笑了笑:“那你还挺痴情的哈。” “你以前见过她吗?我刚刚听她说她也是老师,以前在一中教书,觉得压力太大了,就调到下面的初中去了。” “没有。但是一中确实挺折磨人的,无论老师还是学生。”我说着话,服务员走过来问我点什么,我硬着头皮点了一杯原味奶茶。 “其实可以往教育局调,我单位里很多人的老婆都在教育局,都是调进去的。我也不知道——感觉工作比一线老师轻松很多。”方理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把我的菜单翻到小吃那一页,点了一份薯条。 “那是命好。”我笑着,抬头看的时候,忽然看见咖啡厅另一边有张很熟悉的脸。但是我看不清,我问方理眼镜多少度的,他说也就200多度吧,我问能不能借一下。 我戴着他的眼睛,镜框末端都还是热的。我眯着眼看,看见张嘉楠和一个面容很严肃的女人坐在一起,而另一边只能看见背影,应该是个男的。 而我看她的时候,她好像早就发现了我一样,抬起头来看着我。只是她看了一会,又把视线放在她对面的人身上,有时笑笑,有时在说话。 “怎么了?”方理好像没有刚刚那么开心了,“你看见谁了?” 我把眼镜还给方理,摇了摇头说没什么。 服务员把奶茶和小吃一起端上来,方理滔滔不绝地说着关于相亲的烦闷,我附和着他,只是眼睛不自主往张嘉楠那边瞟。 方理说着说着,可能注意到了我的抽离,突然问我:“一中还和以前一样管得那么严吗?” “更严了,学习衡水模式嘛。”我看向方理,才发现他今天戴了一根细细的银链。 “我们以前其实也还是可以玩玩的,我还记得......” 咖啡店的大门被拉开,我抬头看见那个面凶的女人牵着张嘉楠,和那个胖胖高高的男人一起说说笑笑着走出去了。我尽力在听,但是根本听不清他们说了什么,只能听见那女人说好几遍“辛苦你了”。 我看着他们上了一辆黑色的、看起来就很气派的车。方理注意到了我的视线,也往门口看,于是他也发出惊叹:“这是我在地县第一次看见奔驰大g。” 随口他又补了一句:“可能是我回来的少了吧。” “很贵的车吗?”我喝了口奶茶。 “一百多万吧。”方理摸了摸头,“那个车上的人你认识?” 我摇了摇头,手机里,我妈又给我发了一张糖醋排骨的照片。我叹了口气,看着方理:“我妈下午要我回去,说有点事,那我就先走了?” “啊?”方理有点不知所措,但是他还是很好调整了情绪,“那你先回去吧,我欠你一顿自助,下次等你什么时候有空了我还你。” 我走出去,外面又开始有点下雨。我其实也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想尽快离开咖啡厅,往一些别的地方走。我走到公交站台的时候,下起了好大的雨。尽管我躲在挤满了躲雨人的站台里,但是我浑身上下还是都被雨溅到了。显示公交车到达时间的站牌半天刷新不出来,载满人的出租车一辆又一辆飞驰而过,给那些想凑上前看看能不能坐上车的人溅了一身雨水。 我倒是不急着走,我也无所谓被困在这里。我盯着前面万千坠落雨丝的发呆,忽然一声喇叭响把我拉回现在。黑色大车的后车窗完完全全的摇下来,张嘉楠的脸出现在那里,她把车门从里面拉开,然后拉着我坐进车里。 “老师,雨太大了,我和我妈妈正好路过,搭你一程吧。你要去哪?”张嘉楠熟练的从车里拿出一张抹布,擦拭着真皮座椅上的雨水。车窗关上后,只能听见一点点雨声了,车里放着音乐,舒缓而悠扬。 “宋老师,我听张嘉楠说过你的,说你又认真又负责,我还说这学期家长会要去好好感谢你呢。”车在红灯前停下,坐在驾驶位上的女人转过头来,她有点胖,没有化妆,耳饰和颈饰都是金的,头发是卷着的。 第39章 “她弟弟就在前面的辅导班上课,成绩很差,我都头疼死了。我先把她弟弟接来,一会就送你哈宋老师。”女人转动方向盘,我看着张嘉楠,她一直在看着窗户外面。 车子停在一栋老式居民楼下,女人打着伞下车了。车里只剩我和张嘉楠了。这车里面真的好宽,我和张嘉楠中间至少还能塞下两个人。 “你手好了吗?” “刚刚那个是老师的男朋友吗?” 我们同时说话了,然后都沉默下来,好像在等着对方的回答。 雨越下越大。 “不是。”我回答了,但是接下来的还是沉默。我拿出手机,方理给我发了不少消息,问雨下得这么大我在哪里,还给我打了一个电话。我回复着我已经回去了,但是消息还没有发出去,电话铃突然响起来了,我差点没抓稳我的手机,也忘记了只要按一下就可以静音,手忙脚乱地把手机声音关小,但是吵人的电话铃声一直都在。 我把电话挂掉的时候,张嘉楠妈妈带着一个大概七、八岁的小男孩回来了。她妈妈一边给副驾驶的小孩系安全带,一边笑着问我要去哪里。 我报了我爸妈家所住的小区名字。 “那是电信局的小区呀?我们以前就住在那个小区对面,张嘉楠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经常带你去那边草坪上面玩,那里有秋千。”她妈妈很热情地聊着。 “没印象了。”张嘉楠一直看着窗外。 “妈,我想吃炸土豆。”坐在副驾驶上的弟弟说话了。 “你等下哈,等我先转过去把这个老师送了,再去给你买。”女人朝副驾驶上看了一眼,那小孩似乎是受到了威慑,也不再吵着要了。 张嘉楠妈妈轻车熟路地找到了并不好找的老小区入口,但是而往里面走,她的车有点太大了进不去了。她充满歉意地回头看着我,从副驾抽屉下面拿出一把伞,说可能只能送到这里了。 我摆了摆手说已经很谢谢了。外面的雨下小了,其实我自己也可以走过去。我拒绝了伞,下车的时候又有点把车门的位置踩脏了,我低着头说了一句不好意思,然后关上门往前走了。我看见第一栋楼便往里钻,想营造一种我已经回去的,也不知道是给谁看。 第二十二章 假梦 月考开始那天,天一直阴阴的。有一批语文老师出去学习了,所以剩下的语文老师就得多负担几场监考。我监考数学的时候,那个考场里面有李澜。考到一半的时候,李澜举起手来,我走过去,看见她答题卡后面都是空着的,草稿纸上面却画满了。我问她怎么了,她面色痛苦地说她想去厕所。我和另一个监考老师对了眼神,我便跟着她一起去厕所。 走到厕所门口的时候,李澜径直往着最后一间去了。她没有关门,我也没有跟上去,只是站在门口。忽然开始轰隆隆地打雷。 李澜出来后,我又跟着她一起回去。另一个监考老师拿着金属探测器又扫了一遍李澜全身,才放她回座位。我坐回讲台上,装作在盯着后面的墙发呆,其实余光一直在看李澜。我就这么一直看着,直到终于看见李澜好像从袖子里拿出了什么,我立刻看坐在后面的监考老师,他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我继续看李澜,只看见她迅速在答题卡上写下东西。 考试结束后,我收卷时看见李澜答题卡后面写满了,但是草稿纸上却有大片的空白。我跟另一个监考老师说我肚子疼得厉害,想去厕所。他也理解地说他去把卷子交回政教处就行。我穿过刚刚下了考场的学生,他们不断说着今天的题目好难,尤其是最后几个题,根本就找不到方法来做。等学生散后,我走到李澜去过的那间厕所,试图找到一些可能的痕迹,但是脏乱的厕所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我失落地从最后一个隔间走出来,却看见张嘉楠就站在厕所门口——和上次她来给我送卫生巾一模一样的位置。 她就站在那里,微微仰着头看我:“老师。” 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一种干坏事被抓包的紧张感:“你怎么还在这里。” “因为我要销毁证据啊。”张嘉楠笑了笑,径直走过我,走进厕所最后一间。她轻轻敲开了一块已经松动的瓷砖,从里面拿出一张画满了的草稿纸——就是李澜一开始的草稿纸。 “李澜把草稿纸换了,她来厕所,把自己的草稿纸换成了一张你给她写满了答案的草稿纸。”我站在后面,天空又在轰隆作响。 张嘉楠又重新把瓷砖贴好,然后做出把那张草稿纸递给我的姿势:“老师,你要上报学校吗?”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急匆匆说完了才发现我的话有歧义,“你为什么要帮李澜作弊?” “李澜想去尖子班,她必须每一次月考都考得很好。”张嘉楠把那张草稿纸放进自己口袋里,“我作为她朋友,不应该帮她吗?她很讨厌这个班,她说如果以后还在这个班待着,她宁愿退学。我不想让她退学。” “你喜欢李澜?”我就这么把我在心里反复猜过的答案说出来了。天空几乎没什么光,靠这么近我几乎都看不见张嘉楠的神情。 “宋老师,你是不是喜欢我?”张嘉楠瘦瘦小小,站在那里,即使是我去随便一推,她好像就会摔倒,好像这一刻若我的回答让她难过了,她便要倒地不起了。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可是这一刻明明真正受伤的是我。 第40章 “张嘉楠,我——”我话说一半,说不下去了。我觉得我之前对于张嘉楠的关注或者格外的帮助保护,这一刻都变成了我的罪行。我是个可悲的感情用事的人,自以为是地去揣度她是不是需要我的关心。我无法开口辩白我对的感情是一种保护,是一种我以为我已经足够大了可以去保护她的希望,是一种由于我自己命运波折所以害怕她也身陷囹圄的想象,是一份她可能不需要、还会站在一旁嘲笑的帮忙。 可是我转眼间又想起我见她的第一面、我们一起去过的医院、春游时看过的花,是我自欺欺人把这些东西美化,还是她早就在利用我无端的情感来达成她的目的。 “张嘉楠,你口中的“喜欢”,是希望着有回应的。我不要回应,我也不配有回应,我只是害怕你受伤。就像我不想看见你会为了李澜的愿望,而冒着自己被退学的危险给她传答案。就像我不想让你整日昏昏欲睡错失了时间,没有考上值得你去的学校,没有选择的权利,面临着和之前许老师那样——甚至更糟的处境。我想让你离开这里,离开地县,你要自己离开啊,你要自己走下去啊。” 我已经......我已经是什么都没有的了,是你的存在让我忽然——忽然—— 我哭了,话是已经说不下去的了,我往前走,我只是想要离开这个地方。只是雨下得太大,走廊里也全是雨水。我其实也没带伞,无处可去。空荡荡的教学楼里好像只剩下了我和张嘉楠。我还是回了头,看见她还站在厕所门口,那位置能淋到雨,但她也一动不动。 能算出数学最后几题答案,还能给别人传答案的聪明人,怎么就站在那个地方傻傻淋雨。 我走过去,想把张嘉楠拉到不会被雨溅到的地方,然后她也这么乖乖地任由我把她拉到楼梯间。我发现张嘉楠哭的时候眼睛真的不会红,眼泪只是从她的眼睛里流下来,她也不擦,随着它们往下落。我有好几次在雨声变小的间隙,想告诉张嘉楠关于杨羽的事情,关于我不过是个活在过去的假人的原因。我也感觉她应该也有想说的,关于她变成现在这样的原因。但是每每我想开口的时候,眼睛就被眼泪糊住了,嘴也一并被糊住了。 她也是吗。 就当眼泪替我们说完了本该开口说的话。 我们站在无光的楼梯间,希望着这场雨不要停,也不知道应该怎么收场。最后雨小了,楼梯间里开始能听见有学生走上来的脚步声。张嘉楠很小声地说了一句:“老师我先回班上了。”,便转身上楼了。 之后便是一个星期没有看见张嘉楠。月考加上周末,给了我们足够的隔离期。我不愿再去回想我的失态,我会觉得那种声泪俱下劝说的场面好像我妈会干出来的事。我想我的教育工作已经够失职也够失败了,如果张嘉楠去告我,我应该会被马上辞退吧。 周末方理约我去吃饭,我只是说我有事去不了。 星期一上班前,我醒得很早,第一节课就是15班的课。我无暇关心月考的成绩,也宁愿陈组长嫌我成绩差直接把我停课了。我收拾出门上班,办公室还是热热闹闹的,他们又在讨论成绩。我用点一下卡好几下的电脑查看着成绩,这次我教的几个班都排在中间,不高也不低。 进15班教室前我就想好了,上完课我就走了。我抱着试卷进去,一个题一个题讲解着。偶尔走到靠近张嘉楠的地方,也看她没什么异常,只是低着头记笔记。 下了课之后,回办公室便听见了总排名出来的消息。我打开15班的排名,张嘉楠还是15名,没有变过。李澜从上次的20名变成了第10名。盯着她们两个并不算是太相近的数学分数,莫名的酸涩把我灌满了。 张嘉楠,你就为了这样的人,放弃了吗。 看着成绩的时候,李澜忽然进来找我了。她抓着自己的语文答题卡,质问为什么她有个阅读题明明和答案写得一样,却没有得分。 我拿过来看了看,又拿出桌子上的答案,用红笔画了个圈圈。 “这道题的得分点是通过分析句子排比结构来体会人物感情。你直接写了排比和感情,但没有结合分析,或者说,你只是把语文答题模板的套话写上去了,你这段话答任何一个同类型都可以。” 李澜不理解地摇了摇头:“可是老师你上课不是说答题要按照模板来吗?” “我也没有叫你们死背模板啊?现在出题越来越灵活了。”我心里正好有火,借着这个由头便一并发泄出来了。 李澜皱着眉看着自己的答题卡,气冲冲地出去了。我又重新把答案扔回桌子上。 上完第一节课后我早上就没课了。我一开始准备去数今天要做的作业卷子,数着数着只是觉得好困,便趴在桌子上睡着了。姿势不是很舒服,便开始做着奇怪的梦。梦见我和张嘉楠成了高中同学,她是我同桌,她只有数学课和物理认真一点,其他的所有课她不是在睡觉就是在和我聊天。 醒了,办公室里只有已经没有人了,我以为是放学了,却看见模模糊糊看着走廊上站着好多人。我以为我还在梦里,揉了揉眼睛往前面,一推开门,整栋教学楼的走廊上站满了学生和老师。好吵,我根本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只看见他们都在往上看。阳光好刺眼,五楼上站着几个熟悉的影子。 “有人要跳楼啦!”不知道是谁在喊。我努力往上看,终于看清那个站在顶楼边缘的人好像是吴明义——不止,好像还有李澜。 第41章 又是个梦吧。 但是下一秒好像有人拉住了我的衣服,力气大得硬生生扯得我疼。那人问,顶楼上那个是不是你的学生?我转头看着那个人,陈组长,我感觉她下一秒就要打我一巴掌了。 但是我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我冲向楼梯间就往上跑。 第二十三章 干血 我始终记不清那天的事情是怎么发生成那样的。我的回忆里也好像没有什么事件,只有一些无关紧要的画面。每天检查卫生却依旧扔了好多碎纸屑的楼梯间,爬到五楼顶上落满灰尘没有锁的天台铁门,站在边缘、看着就摇摇欲坠的吴明义,他脸上已经没有一点我熟悉的神情。 张志刚老师就站在他对面,和他保持着安全的距离,李澜也站在旁边,但是用怨恨的眼神看着吴明义。我站在门口,陈主任也跟在后面,只是上来那一刻就没有人再说话了。 “李澜,你是我见过最恶心的人。”吴明义双眼发红像是斗兽场里的怪物,他只是死死瞪着李澜,“张志刚你去看,她的好多答案绝对和她同桌是一样的,她们就是在串通作弊,她不可能考那么高。” “吴明义,你自己考场带手机搜题,人又笨,答案和标准答案一模一样,错也错一模一样,自己被查出来了,还来反咬我?”李澜回答得也理直气壮,是一旁的张老师拉了拉她,让她别说了。 “明义啊,我知道你着急提升成绩,可能用了一些歪点子,这些我们都可以理解的。我刚刚说的建议你回去反思一段时间,也是学校的决定。你先从那个边缘下来,或者你告诉我,你有什么要求。不至于走到这一步拿生命开玩笑的。”一向强硬的张老师语气也软了下来。 “李澜,你就是想让我退学是不是?”吴明义笑了,但是笑得很可怕,“你还特意去告老师,不就是想逼我退学吗?” 吴明义一步一步走下来了,靠近李澜:“现在我要退学了,你满意了?”张志刚用手把李澜护在后面,吴明义又看着张老师:“你不是怕我死,你是怕丢工作。” 吴明义走到靠近门的地方,门下面的楼梯里有一些看热闹的学生和维持秩序的老师。他停下来,我往后看,张嘉楠不知道什么时候越过了那些老师,一个人站在了天台门旁边楼梯前。她今天把头发披下来了,就像我第一天看见她的那样。 吴明义想往下面走,就必须越过张嘉楠。很奇怪,在场的老师,无论是我、还是张志刚、还是陈主任,都跟吓傻了一样一动不动。吴明义走过张嘉楠的时候,我听见张嘉楠在说话:“你不要找李澜的麻烦。是我写了举报信放在张志刚桌子上的。” 我听不懂张嘉楠具体在说什么,我只看见吴明义用尽全身力气把张嘉楠从楼梯上推下去。张嘉楠从楼梯顶滚到楼梯间的角落,背和头都重重地撞在墙壁上。我承认我看见墙壁上有血的时候我已经疯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冲下楼梯的,我跪在那里把张嘉楠的头发理开,她的额头破了,血顺着她的脸流到我的手上。我要打急救电话,我没有带手机,我无助地看着楼上楼下的人,没有一个人可以来向我施以援手。我准备跑到张老师那里去问电话,却感觉张嘉楠拉住了我。 “老师,对不起。”血一直往我的手上滴,我怎么擦都擦不干净。吴明义走下来,我立刻把张嘉楠护在后面,我早该、我本来在她来的那一刻就应该这么做的。陈主任也下来了,她说已经叫医院了,并且问张嘉楠还能不能站起来。 “对不起。”张嘉楠没有回答问题,只是拉着我一遍又一遍跟我说对不起。医生是和担架一起上来的,他们把张嘉楠挪上去,她也没力气再拉着我的手了。我看着担架把张嘉楠抬下去,我只是一路跟下去,跟到救护车上的时候,张老师看我恍恍惚惚的,说那你陪这个学生去医院吧,我已经给家长打电话了。 其实在救护车上的时候,张嘉楠好像就已经没什么意识了。我看着医生把她推来推去,从急诊室推到核磁共振,又回急诊室来先处理脑袋上的伤口。护士把推车推过来,缝了好多针,看我哭得厉害,安慰着不会留疤的。 医生拿着报告单来了,告诉我是肋骨骨折。还说了一大堆什么她之前有其他病史,需不需要手术还得观察。正说着要转到病房去的时候,张嘉楠妈妈来了。她妈妈站着,默默听完了医生说的话,最后医生有点奇怪问:“你们都是家属?” “我是她妈妈,这位是她老师。”张嘉楠妈妈解释着。 “家属尽快去缴费吧,转到普通病房去,急诊科的位置已经不够了。”医生把笔插回自己的胸袋里,便转身离开。 张嘉楠妈妈好像也对医院的业务很熟悉,叫了个担架队把张嘉楠送病房,然后就去办理缴费了。病房另一张床是空的,护士进来测了体温血压等等信息后,病房又只剩下了我和张嘉楠两个人。我坐在一旁的小凳子上,回忆着我当初骨头断掉的感受,但是脑子里出现的全是张嘉楠滚下楼梯的画面。 张嘉楠妈妈推开病房门,倒也不顾及是不是吵到了张嘉楠休息:“宋老师,今天谢谢你了,不上班陪着她到医院来。” 我整个人都还是木的,很难去回应她妈妈,只能苦着脸笑笑。 张嘉楠妈妈继续说着:“宋老师,我现在也在这里了,你有事情就先回去忙吧,不用陪在这里啦。”她话里话外赶人的意思都很明显,她今天没有戴上次那么多的金饰,而是戴了一串大大的珠子。我回头又看一眼张嘉楠,她浑身都好苍白。我手上还有干透了的血渍。我强撑笑着和张嘉楠妈妈告别。 第42章 走出病房那一刻,外面的太阳透过窗户照在医院地板上,刺得我眼睛疼。雨季结束了。我打车回学校,教学楼里正在上下午的第一节课。我径直走向理综办公室,却看见张志刚的位置上没有人。一旁有老师看见我在找他,说他们都去行政楼陈主任那边了。 太阳晒得我很恍惚,行政楼里根本就没什么人。我是第一次去陈主任的办公室,门口挂了个牌子写着陈桂香语文名师工作室。门是半掩着的,我推开门看见里面坐着不少人。我不知道为什么我只是进来陈桂香就看着我翻了一个白眼。 张老师问:“医院那边怎么样?她妈妈怎么说?” “肋骨骨折。”我说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试图去找这件事情的始作俑者,可是吴明义不在这里,我只看见了一个不断揉着眼睛的憔悴女人,看不清她是在哭还是在不舒服。 办公室里安静了一会。陈桂香清了清嗓子:“无论怎么样,吴明义现在的状态都不适合继续在这个学校待下去了。张老师主张休学,我理解他做老师心慈。但是我们一中作为示范性高中,有这样的学生,实在是令我们每个人都感到羞耻。犯错就必须要惩罚,不能让他以为自杀威胁和报复同学就是这个事情的处理方式。我和学校教务处领导今天早上已经召开了紧急会议,一致同意给予吴明义退学处理。并且,如果那个受伤的学生家里要追究,我们会联系警察来介入。” 我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我脑子里全是李澜的脸。李澜想去实验班,所以张嘉楠就帮她作弊;李澜讨厌吴明义,所以张嘉楠就让他被彻底勒令退学——如果张嘉楠没有站在那里说那句话刺激吴明义,他绝对不至于到现在这个地步。其实她也没有理由在吴明义最情绪上来的时候去刻意地告诉他,除非她就是想让吴明义对她动手。 所以这才是她一直在同我说对不起的原因吗。那李澜同她说过对不起吗。 陈桂香扫了我和张志刚一眼:“你们下午都还有课吧?这件事情现在学校教务部门接手了,你们可以不用管了,回去上课。” 我和张志刚一前一后走出她的办公室。刚刚走上电梯,张志刚叹了口气:“终于松口气了,以后再也不用管吴明义了,我是真的担心我哪天工作都丢在他手里。” 我却没有什么放松的心情:“所以这个事情一开始是怎么会闹成这个样子的?” 张志刚一直在摸着他的口袋,好像是拿烟。我把我包里的烟和火机递给他,他看着我的眼神有点变了,但是还是一边点火一边继续说了下去:“吴明义这次月考成绩有进步,我还在班上表扬他了。但是今天早上不知道是谁往我桌子上放了一封信,说吴明义数学很多题每一个步骤都和答案一模一样。我便去拿了他的答题卡和数学老师去商量,数学老师说他确实应该是写不出这些答案的。我又顺便去仔细看了看他的化学答题卡,好多简单的地方做错了,难的题做对了。所以我就叫他来办公室跟我解释他是怎么做的,他支支吾吾半天说不出来,然后我就发火了,我骗他说我要去调考场的监控,查到他作弊肯定上报上去。其实我只是给他妈妈打了个电话,叫他妈妈到学校来。结果刚刚挂了电话,李澜就过来跟我说吴明义把天台的门弄开了,站在上面好像是要跳。” “谁写的举报信?”我脑子乱乱的。 “张嘉楠吧。她不是说是她写的吗。”张志刚吐烟,“但是现在的学生思想真的复杂,还故意去看吴明义的答题卡是不是和答案一模一样。” “吴明义用什么得的答案?手机吗?”我感觉这个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 “应该吧。这些题都不是什么原创题,手机一搜确实可以查到。反正这事情就这样了吧,以后这种乌烟瘴气的事情也不会有了。”张志刚摆摆手,“那我先回办公室了哈,宋老师。” “张老师,吴明义和李澜之前是因为什么有过节的啊?”我喊住他。 张志刚又摆摆手:“上个学期的事情了吧。我也不知道啊,那时候我还不教这个班呢。” 第二十四章 过载 我叫李澜来我办公室之前,我纠结了很久。我不是班主任,也不是这个事情的相关方,我没有立场叫她过来给我一个解释。只是我整个下午都坐在办公室发呆,我如果再不做些什么,我就快把我的手真的抠出血来了。 她被我叫过来的时候,也没问我为什么,只是默默跟着我到了办公室。 “你和吴明义之前,到底是有什么矛盾?”我想好了,她要是不愿意跟我说,我就告诉她,我知道她和张嘉楠作弊的事情。 “我就是不喜欢成绩不好的人。我以前收他作业,他不交,我去告诉老师,他反过来砸我桌子。”李澜看着我,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她和陈桂香看人的表情出奇相似。 “那这次举报是谁?”我继续问。 “我不知道这次举报的事情,是张老师叫我去喊吴明义的时候,我才知道的。”李澜的神情很无奈,“我回班上去找他,结果他不在座位上了,有人跟我说他在天台上,我赶紧喊着张老师一起去。结果一去,吴明义看见我就开始骂我。” 李澜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可是你和张嘉楠关系很好吧。” 我明显感觉到她看我的神情变得有些微妙了,她前面说所有话都是很坦然的,只是这一刻开始变得有些不自在了。 第43章 “因为她从高一开始就一直都是我的同桌。”李澜笑了笑。 “是张老师安排的座位吗?” “我选的她。”李澜定定地看着我,“后来要换座位的时候,她说想和我一直做同桌。” 我好像也不能再问什么了,也许是李澜最后那句话已经把我想问的都解答完了。 “老师,张嘉楠还好吗?”李澜脸上有些担心,这分钟才是她这个年纪女孩脸上常有的那种不安的神情。 李澜,你到底又是想怎么对待张嘉楠给你的这份感情呢。 “可能要在医院待几个星期了。”我想叫她走,但是我看着她眼睛红了。 人与人之间的情感就是一个个漩涡,无论愿意与否,都是抽身不得、裹挟其中。我的手在莫名其妙地发抖,尽管我从发现张嘉楠帮李澜作弊那天开始,心就好像被无法消解的东西堵满了,在学校再发生什么事情它都会已经麻木接受了,但是我这一刻忽然觉得心变得好重,连同此前我所有经历加在一起的重量沉甸甸压在我胸口,我再也没有拦我接下来要说的话。 “你无论说什么,张嘉楠都会去做的吧。” 我无所谓她会不会误会我说这句话是在指明是她叫张嘉楠写了举报信。我只是想清楚告诉她,张嘉楠把她看得很重要、很重要。而她不能只是利用着这种感情达到自己的目的,自己不会付出任何的代价,甚至都不用愧疚。 上课铃打了,清脆地琴声提示着学生该遵守自己的时间表进教室了。李澜走了。 晚自习我没课,也没心思在作业本上批花以应付领导检查。我刚出学校门就来了一辆去医院的公交车。我坐上去,晚上城市昏黄的路灯在树枝里时隐时现。到了医院,我坐上电梯到了张嘉楠病房那一层,在病房外面小心翼翼看着里面是不是有人。病房里开了一盏灯,我隔着门上透窗看了一会,看见里面好像只有张嘉楠。 却在病房门口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不断有病人或护士从我身旁走过,我总感觉他们好像在打量我,质疑我出现在这里的原因。 我听见离得不远的护士站发广播“5号病床呼叫”。我抬头看着病房门牌,就是5、6号病房。我看着护士急匆匆推开门走进去,手里拿着一大堆好像是输液的东西出来,没有关上门。走廊那边来了新的病人,一大群人在那里吵吵闹闹。我等了好几分钟,确认护士应该不来了,走进了病房,带上了房门。 进去我才看见张嘉楠是醒着的,她躺在病床上,没有打留置针的手举着手机在看。看见我来了,她把手机反着盖在病床上。 “我来医院看人,想着顺便过来看看你。你妈妈他们呢?”我站在床尾的位置,手握着病床的栏杆,尽可能让我说的话听上去可信些。 “走了。我妈说明天请了个护工。”张嘉楠僵硬地躺着,连说的话也变得干巴巴的了。 我看见张嘉楠的嘴皮破了,头发也因为卧床而乱糟糟的。她的病床柜子上基本没什么东西,看着不像是要长住的样子:“医生说大概要待多久啊?” “一个月吧。”张嘉楠好像自己也不是很在意的样子。 我往前走了一步。张嘉楠由于头上有伤,只能把刘海都弄开,眼镜也取下来。我不知道为什么有人取下眼镜后眼睛会变大,她平日里本来就没有什么表情,现在任何的神情变化反应都变得好清晰。她眼睛水汪汪的,像是已经预判好了我对她的审判,没有辩解的、高举双手的投降。我感觉现在我无论问她什么,她都会回答的。 “你当时为什么要和吴明义去说那个话?” “不知道啊。”她自己也笑起来,但是笑得很勉强,“老师你今天晚上来就是来问我这个的吗。” “如果我告诉你,我就是想让吴明义退学,故意去刺激他的呢?我就是想让李澜觉得我很重要,所以帮她作弊、帮她写举报信呢?我告诉你真相了,老师你满意了吗?” 我耳鸣了,甚至耳朵开始痛。 “老师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也不用对我这么好。”张嘉楠把头偏向另一个方向,我看不见她半边脸。 可是我今天晚上来病房不是想来听这些话的。早知道这样,我还不如不进来。但是从头到尾不都是我自作多情、多管闲事吗。我想起张嘉楠跟我说过的那些说喜欢我这个老师的话,也只是她的逢场作戏吗。我也不想再多去追究了,我甩下一句那你好好休息吧便离开了病房。 医院的走廊冷冷的,不知道从哪里吹来的好大的风。我断过的骨头如今已经长好了,我是健全的,可是我只是走在路上,竟无端端开始期待一场坠落。我想把我仍在支撑着的骨架全部摔烂,想把我已经的心脏彻底扎漏,想让我的所有希望和失望一起以血液的方式流出来。我一边走一边死死盯着对面楼顶的天台,或者安全逃生门下的台阶。只要肉体毁灭了,心就不会痛了。 无论是杨羽或者是张嘉楠,我做错了什么让你们这么对我。 我怀疑每一个带着不安和爱意前来探访病人的家属,我质疑每一群坐在饭店里笑脸盈盈推杯换盏的顾客,我诅咒每一盏亮着温暖灯光的高楼窗户。怎么做到的快乐。 我走到医院门前,又一辆飞驰而过的推车差点撞倒了我。我回头看,躺在推车上的是一个头发很短的女人,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起来特别吓人。她的手被什么锐利的东西划破了,血滴了一路。后面马上跟上来了一个男人,有点眼熟,直到他喊出那一句:“老子今天就要打死你!”,我想起来他是那个催婚催到学校里的父亲。 第44章 但是他真的配做父亲吗。 我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坐在急诊室看这场父亲又要动手打女儿的闹剧。只是我忽然发现躺在病床上的女人肚子有点鼓,一旁的护士也发现了这个,去怒气汹汹地问那个父亲他女儿有没有怀孕。 “怀了。”躺在病床上的女人唇色已经发白了,她一边艰难地喘着气一边死死瞪着她的父亲,“现在你满意了吗?我的任务完成了。” “我都不知道你这是从哪里来的野种!”她父亲张牙舞爪地就要扑上去,两个比他更壮实的保安立刻拦住了他。病床上女人看着这滑稽的一幕笑了,病床下她的手流了好大一滩血。 “她是你女!她现在怀孕还受伤了,她和她肚子里的孩子随时都会有生命危险,请你不要再在这里吵吵嚷嚷了!”护士似乎在用全身的力气朝着那位父亲吼着,声音太大,我又一次耳鸣了,甚至感觉耳朵里面都在疼。 我捂着耳朵逃出急诊室,横冲直撞地走到了没有斑马线的马路上。好多的车子都在疯狂地按喇叭,我几乎是在汽车远光灯下盲视野走到马路对面的。一辆出租车停在我面前,座位上的司机一边叼着烟一边问我走不走,我直接打开车门上了车。 我告诉他我要去一中安置区,他说太晚了要收五十块。我忽然感觉鼻子上有什么东西在滴下来,我摸了摸,好像流血了。司机看我没搭话,一边开车一边跟我解释着这么晚了都是这个价,没有在坑我钱的意思。我没带纸,鼻血就这么一直流下来,基本全落在了我的深色大衣上。我也不想再管了,车内司机放着土嗨情歌,我把窗户拉下来,车速度很快,风大股大股地往里灌。 第二十五章 模糊 张嘉楠的位置又空掉了,就像刚刚开学那阵一样,甚至连不来的理由都是一样的。班级里其实也没有什么变化,吴明义的桌子和椅子上的东西还没有清掉,但是所有人都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我站在讲台上,按照教学计划赶着进度。 可是回到办公室,流言蜚语还是没有放过我。 “许老师怀孕了,我那天听楼上有个老师说的。她爸不是一直催她结婚吗,现在她连男朋友都没有,就怀孕了,应该就是为了气她爸。”办公室有老师又开启了话头。 “啊?那她这个孩子是怎么来的啊?”这时办公室里的沉默好像显示着每个人脑子里的想象都在膨胀增长,“她要当单亲妈妈吗?” 欧阳老师又在泡她的花茶,办公室里一大股果香和花香混合的味道:“这个小孩生下来也是遭罪吧。我们都是搞教育的,都知道家庭对一个孩子有多重要,这样不明不白生个小孩就是不负责啊。” 可是无端逼着自己的女儿结婚生子不也是不负责吗,不也是不把人当人看吗。 手机微信闪了好几下,之前那公开课的评比结果出来了,我果不其然排在最后。另一边,邱秋问我能不能陪她去医院看看许老师。 我不知道她们俩之前认识。邱秋在微信里回复着我,给她的班代过几天课,所以才认识的,很好的人。 我问什么时候去,邱秋说晚上吧。我答应下了,几乎是马上往15班走,走到张嘉楠的桌子前。下课了,李澜正坐在那里写着笔记,看见我突然冲过来,不知道我是来干什么的。 “这几天发着给张嘉楠的资料,你都帮她收好了吗?”我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李澜从抽屉里拿出厚厚一沓本子和试卷,我也管不上那么多了抱着就走。我回办公室找了个大文件夹,把这些都放进去。我盯着窗户外面,天气很好,太阳刺眼,快要入夏了。我整理着那一大堆的资料,就像是我无所事事一样,把每一课的资料都用小夹子夹住,把有折痕的资料铺平弄整齐。 我不太知道下午是怎么过去的。我现在站在教室讲课就已经会有汗了,我低头反复读着那些课件内容,只是想着把这一天天熬下去。 在天快黑的时候,邱秋来了语文办公室,她看我还在那里改作业,笑了笑:“他们已经高中了,你可以发答案让他们自己改的。” “你在等我吗?”我放下了作业本,“我们现在就可以走。” 和邱秋一起走过走廊的时候,晚自习已经上课了。我们安静地走着,就像两个女高中生在外面无所事事的闲逛。 “昨天我也去医院了。我怀孕了。”邱秋说这个话好像没有给我反应的机会,但是她既然已经结婚了,这也应该不是一件意外的事情吧。 “恭喜啊......”我看着她,可是她脸上并没有什么开心的神色。 “我都还不想告诉我老公,如果我告诉他了,估计他妈会让我们去香港查性别的。”邱秋吸了吸鼻子,“我本来以为我到这一天是很开心的,但是开心好像并没有随着这个事情的确定一并到来。” 高中的楼梯台阶,好像这一刻怎么也走不到尽头。 “你懂我的吧,宋老师——这种感觉——就好像我这辈子就这么被绑定了,我现在的身体里有另一个人,但是我却从未感觉这么孤单过。”邱秋还是戴着那个戒指,她叹了口气,“所以我想去看看许老师,我难以......难以想象她要怎么过接下来的生活。你手里拿的是什么?” “我一个学生也住院了。”我用口袋装着张嘉楠的文件夹。 “哦,我知道那个事情,被推下楼梯的学生。”邱秋笑起来,“昨天学校有几个领导还一起去看那个学生了。听说她家里挺厉害的,学校怕她家里追究呢。” 第45章 我们一路走到校门口,又一次坐上了邱秋的车。她问我是不是需要买点东西,我说去在医院附近买点水果吧。只是站在水果摊子前,我和邱英都不知道许老师爱吃什么,只能买了一个很贵但是水果品类很多的果篮。车开到医院楼下,邱秋才小心翼翼给许老师打了一个微信电话,说我们已经到楼下啦,想上来看看她,问她在哪个病房。 其实就在张嘉楠的楼下。我和邱英提着果篮走进去,病房里很吵,是三人间,所有病床上都睡着人,周围也坐着一大堆人。我是第一次正式和许老师见面,她坐在病床上,手上的伤口已经包扎好了,笑着看着我们,只是看着很疲惫。她很瘦,戴着眼镜,看着没什么攻击性。我注意她右耳带着一只黑色的耳钉,左耳没有。 “谢谢你们还跑那么远来看我。”许老师病床旁也没放什么生活用品,只有好多的药罐罐。我扫了一眼,好多药的名字看起来好熟悉,好像是杨羽吃过的。 “许老师,我是早就想来看看你,一直没空。这个也是新进的老师,叫宋旧。”邱秋介绍着我,只是我除了笑着展示我的友善,好像也没有别的更多的话可以说了。 “许老师,那你现在——”邱秋往前走了一点,我站在后面看不清她说话的神情,我只是站在这里就难受。 “我是无所谓的。”许老师摇了摇头,“你可千万别问我,我是怎么怀孕的。” “这不公平。”邱秋话里好像有点哭腔,“我们生下来就有子宫,我们好像结婚生子就是我们必经的宿命,这不公平。” “我辞职了。我准备借钱去赔付了违约金,我不再这里待了。我已经和医生说了我要做流产手术。”许老师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我能利用我的身体来达到我的目的,其实我并不是很难过。我有天站在家附近的天台上面,我想着我干脆跳下去好了,一了百了。可是,最后还是没有能做到那一步。” 病房里人来人往,没人关注也没人在乎这个角落在说什么。 “违约金多少?我有钱,十万以下的钱你随便开口,我直接转给你。”邱秋很坚定,“银行还有利息,我不要利息。” 我也好想开口说我也可以借。但是我自己都才拿工资没几个月。我好想说许老师你不能放弃、不能妥协,你不要就这么用玉石俱碎的方式与这个世界割裂,你流泪流血后没有享受这个世界的任何美好就这么离开,这才是真正的不公平。 “谢谢你邱秋。”许老师笑起来像哭,“谢谢你们。” 从病房出来的时候,我看见邱秋眼睛红红的。她好像自己也还没从刚刚的氛围里缓过神来:“我还以为她要留下孩子,幸好她要走。” 其实出路比我们想象得要多。只是走上去也会艰难更多。邱秋本来说陪我上去看张嘉楠的,结果她家里打电话催她回去,我也叫她不要好累了好好回去休息吧。然后便又是我一个人走上楼,楼上病房人少了好多。我又坐在张嘉楠病房的门口,走廊里又开始有风,一切都和上次好像。 我想着我这次是真的因为要探望别人所以顺路才来的,深吸一口气后推开了房门。病房里还是只有张嘉楠一个人,一旁的柜子上多了点生活用品。她平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好像是睡着了。张嘉楠睡觉的时候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呼吸声都没有。她头发乱乱的,久卧让她的刘海七零八落地拦住了脸。 我把房间的窗户关小了些,推窗的时候一直小心翼翼,生怕把她弄醒。我靠近病床,把文件夹放在病床旁的柜子上,站得很近看她的时候,还是没忍住把她的头发用手理了理。张嘉楠闭上的眼睛微微颤抖了几下,然后睁开了。只是她就这么看着又莫名出现在她面前的我,没有说话,眼神里也没有惊讶,只是看着。我看着她应该是还没有睡醒,也不准备说些什么话来让她彻底清醒过来,只是默默想往后走离开这里。 “我梦见你了......”我从没有听过张嘉楠这样的声音,软绵绵地但是又很低沉。我回头看,她好像又闭上了眼睛。 她会不会也以为刚刚睁开眼看见我是个梦。 我回到了安置区。微信里,上次来问我公开课选题的老师告诉我,我得写一篇课后反思并且亲自交到陈主任办公室去。我过了一会才回复了“好的”,挺好笑的,有学生闹着退学自杀,有学生躺在医院不能回到学校,有人还在这里为了公开表演课的斤斤计较。我的手忽然一阵刺痛,低头看见有一根木刺一样的东西扎在食指那里了,而我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扎进去的。 我用手去拔,用指甲轻轻把那根木刺拎起来,但是很疼,拔出来的过程比它待着我手里都疼。尽管拔出来了,我手上还是流了一个小小血口子,去洗手时仍然会痛。 第二十六章 已经 鬼压床。我无法动弹,想要控制我的身体变得很难,我的身体已经不是我的了。我的大脑在承受着某种沉重负荷,我的血肉我的骨头,他们摆在床上,组成了我。挫伤,我的骨架崩裂断开,折断的又岂止我的骨头。我看见杨羽穿着那件送给我的白色裙子站在床的旁边,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弯腰俯身望着我。我想用尽力气去拖住她,但是我的一切都不听我的使唤。我好像在哭,但是我连哭都哭不出声音来。 “你知道这个世界上不止有这一个地方的对吧?”回忆像幻灯片播放,杨羽站在出租屋的床上,手里是一本《浮士德》,“等以后我们可以去很多地方,去找很多种不一样的存在方式。” 第46章 “你已经去过很多地方了。”我打开外卖的盒子,里面的汤圆一个个都是圆滚滚的。 “我没有和你去过啊。”杨羽叹了口气,“宋旧,你为什么总是不愿意出去呢?” “哪里都是一样的。”我看着她,“和你一起去哪都可以。你不用努力为我寻找什么希望。” “可是我不想当你的希望,我不是你的希望。”她用那本厚厚的书砸我脑袋,是直接摔过来的,砸得我好疼。 我醒了。凌晨三点。正是适合做噩梦的时间。 微信闪着几条消息。我打开,发现是张嘉楠。她把文件夹拍了照,并问是不是我拿来的。我回了句是的,没想到对面秒回“我还以为我看见你是在做梦”。我没有再回复了,只想把手机按熄了继续睡觉,但是那边又发了条消息“老师你怎么还没有休息”。 “你也没有睡觉。” “因为我今天睡太久了。” “老师你快休息吧。”张嘉楠这句话后面,还加上了一个很可爱的表情包。 我睡觉也只不过是重复做着一场又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我醒来也只不过是接受着噩梦的延续。走到这里,好像我的人生已经成了写完的篇目,余下的不过是无尽的重复。我又想起那个为我算过牌的女人说的话——我每活一天,我就离过去越远一天,我就离我想要的东西越远一天。 人到底是为什么而存在。幸福吗。钱财名利吗。还是虚幻的想象呢。 再醒来又是早上了,应该做梦了,但是做了什么梦已经忘记了。天气越来越热,太阳越来越晒,夏天快来了。我出门的时候,看见以往路边的小摊贩都不见了,只有城管一直在那里巡逻。 我今天在15班是第二节课,大部分人都昏昏欲睡。讲着讲着课,我听见有人在小声喊着“吴明义”。大家都往靠着走廊的窗户外面看,看见吴明义穿着一身与秋季校服颜色截然不同的红色运动套装,双手插兜站在走廊上。他父母都站在他旁边,张志刚老师也在。吴明义“砰砰”两下打开了他在外面的储物柜,他妈妈问你这里还要不要呢,他摇摇头。 李澜没抬头,一直低着头在写什么。我也不想学生的注意力都被分散掉了,叫他们拿出纸和笔开始写内容。没过一会吴明义就走了。 下了课,我回办公室继续写公开课的反思,草草打了几个字,吴明义出现在了我面前。他不穿校服确实就不像学生了,像那些社会青年。他脸上似乎有点不安:“宋老师,我要走了。” “你准备......去哪里呢。”他是这整件事情的始作俑者,但是他也是受害者。我现在不想再提那些过去的事情了,我自己也迷失在其中了。 “去打工,广东那边吧。”吴明义说话语气上扬,他可能是拥抱了一种比现在自由得多的生活。 没有任何所谓发人深省的谈话,也没有任何对一切都深入讨论。我已经不知道我能说什么了,我看着吴明义,忽然觉得我没有任何资格站在这里讲任何的话。我在自己的人生选择上也都是一塌糊涂,我也不过是在什么无人知晓的地方熬过一年又一年。 最后还是吴明义先开口的:“谢谢老师你前段时间教我语文。谢谢。” 他说了两句谢谢,办公室外面站着他的父母,预示着他要离开这里了。我站起来,本来想好好和他告别,但是他走得太快了。 我继续坐下写反思,一顿瞎编乱凑后,我把反思和辞呈一起打出来了。我看着那张纸从打印机里跳出来,耳边突然响起了杨羽的声音,我听得好清楚。 “所以你又要放弃了。” 那声音好想来自外面的走廊,我走出去找,但是空无一人。仔细想想挺好笑的,需要每天吃药坚持上班的是杨羽,拿着一个人的工资养着两个人的是杨羽,好手好脚没有什么问题但是却逃避世界的是我。争吵的由头是杨羽得到了一个晋升的机会,我整日坐在家里劝她不要放弃,她把药全部倒翻在地上质问我,她为什么不能放弃。明明一次又一次放弃的人,是我,我有什么脸来劝她不要放弃。 “所以你能不能不要一直拿我当借口了。” 声音越来越清晰了。我走出去,顺着声音的来由来到操场。 “是,我一直都没什么好说的,你早就把整个世界都放弃了。”我边走边说,“每次想起你都感觉很不好,好像我从小到大身体里就缺了一块,是你把我补上了,你走了便又空掉了。我也想抛下你——就像你抛下我那样往前走啊。” 今天的天好白。 “杨羽,我真的希望我能把我的脑子打开,把关于你的所有东西都割掉。这样我就不用——不用老是在问我自己做得够不够好,不用在想逃跑的时候听见你的声音,不用一次又一次哭着求你回来爱我。我是懦夫,你给我的那点爱让我忘记我自己到底是谁了,让我以为我可以有了一个可以安全的家。” 可是为什么我说了那么话,杨羽又没有回应了呢。但是我又惹她不高兴,不想和我说话了吗。 “为什么我听不见你声音了。可是我好像都知道你要跟我说什么。你要说那你这样每天坚持起床睁开眼睛看世界真是太努力了,你要说宋旧你一天天反正没什么事情你有的是时间思考为什么你的人生落到这种地步了,你要说你现在把这个工作辞了你又准备找一份什么工作呢,还是不找工作了又找人养呢?” 第47章 我跪在空无一人的操场的草坪上。 “杨羽,你为什么不在我寄生你家的时候,半天趁我睡着的时候,杀了我呢?” “为什么呢?” 我像个不交作业的学生一样,没有去交反思。陈主任那边可能是太忙了,也没有再提过这个事情。好像就能这么安宁过下去了。只是我越来越频繁会在做错事或者半梦半醒的时候看见杨羽或者听见杨羽的声音,她总是在骂我——也许对她来说不是骂吧,她只是把客观事情说了出来,然后静静站在那里看着结局。 比如有一次我在屋子里热鸡腿,我忘记还有这回事情了,锅也烧糊了鸡腿也成黑色的渣了。我毫不意外地听见她说“你能干好什么事情?”。我把锅扔进垃圾桶,继续坐回沙发上一边看电视一边打瞌睡。 于是学校的日子也过得像梦一样。我没什么人可以聊天,邱秋逐渐月份大了也早早请了产假。我开始习惯单调的生活,好像我就可以这么一直过着,不会发生什么事情也不会产生什么波折。 张嘉楠回来那天,是个大晴天。她回来了也好像没有什么变化,继续一样的上课下课,好像之前发生的事情都已经彻底过去了。 又是一次月考。我没有监考张嘉楠或者李澜,我安安心心坐在讲台上看着这次月考的作文题目,《我的理想》。 学校的答题卡扫描越来越快了,上午考完下午语文老师就可以改卷了。我这次改的是作文题目。没改几篇就改到张嘉楠的了。 “我想在大学学习数学相关的专业,因为在做数学题的时候一切都很安静,我喜欢这种安静的感觉。成为一个数学家也许太难了,但是我只是想离这种安静的生活近一些。” 我把张嘉楠的文章反反复复看了好几遍,好像这样就能更了解她一点。 “她的理想会和你、和我一样,碎得连渣滓都不剩的。”杨羽好像又来了。 “万一她随便写的呢?”我给了一个偏高的分数。 又听不见杨羽的声音了。我开始喜欢学校的作息表和时间表了,我好像一眼就可以看到头,看见我接下来几十年在这里渡过我生命大半时间的样子。我抽烟也越来越多,现在已经两天一包了,但是有时候我闻见我衣服里有烟味还是会想吐。我祈祷着我得个肺癌什么的,彻彻底底给我一个离开的理由。 “要是我也跳楼了,你说别人会不会以为我在给你殉情。”我一边抽烟,一边希望能听见杨羽的声音。 但是没有,每次我希望她回应我的时候,她总是沉默。 “我可不是为了你自杀的。”我把烟头在烟灰缸里反复碾,“但是你可以现在来解决我吗?” 第二十七章 结束 有学生开始穿夏季校服了。除了袖口和衣领是深蓝色的,衣服其他地方都是白色的。我觉得这是所有季节里校服最好看的一件——尽管当时我读高中的时候好像夏季校服就是这个款式的,但是我后知后觉我已经不能再穿上它了。 我去理综办公室找张志刚老师要班级材料的时候,看见他正戴着眼镜在认真研究着月考成绩的排名表。我问他怎么看得这么认真。他说他在算高二分科后可以去实验班的人员名单。 他操作电脑明显不是很熟练,只能用手指着屏幕:“我算了,我们班成绩好的虽然不多,但是他们在年级排名都是很前面的。我估计这次大概要走五、六个。” 他的手指卡在张嘉楠的名字那里,而张嘉楠名字下面就是李澜:“理科实验班的应该就卡在张嘉楠这里。” 张志刚老师“嘿嘿”笑了几下,说:“李澜留下来也好,她当班长还是很能管事的。” “学生自己知道这个排名吗?”我一边看着资料一边问。 “他们想知道,但是我懒得告诉他们,免得有人话多。”张志刚老师把茶叶杯拧开,“宋老师,高二不知道你还教不教15班啊?你是新老师,你们语文组的主任有没有告诉你啊?” 总之高二无论怎么我都不可能再教张嘉楠了。我摇摇头,把资料清点完了就走了。我回到办公室,里面的老师也是在算着可能被分去实验班的排名。只是知道张嘉楠可以去一个更好的班之后,我有一种莫名的安定感。 这就是你可以离开的第一步吧。 我又想起来她那篇作文。她以后真的可以去很好的大学学她想学的东西吧。光是这样想着,我好像隔着远远地就感觉到了我无法触碰的自由。在我年复一年在这里虚度生命的时候,她可以去很远的地方找她想要的答案。 “真的吗。” 杨羽的声音又出现了。在嘈杂的办公室,她冷冷的声音比这里任何东西都冰冷。 “我还是排名前几的大学毕业的研究生,最后做了什么?无人在乎的学校行政。” “她和你不一样。”我反驳她,但是其实我没有什么论据。 “有什么不一样?她可能比我妥协得还早。”我好像听见杨羽在笑,“你还没有听懂她跟你说的话吗。” 上课铃的声音很刺耳,也让办公室变得安静了些。老师在门口进进出出,门不断被打开又被关上。 “你知道你唯一能做的事情是什么吗?”杨羽的声音好像是从我嘴里生发出来的。 “你不是最擅长了吗——你可以去求啊,求求老天让你们运气都好一点,求求一切事情都像你幻想的那样顺利。就像你当时每天偷偷在房子祈祷我能找到教职或者申上博士,就像你最后反复求我不要走一样。这样你反复祈祷的美好的生活就会降临在你头上。” 第48章 “你什么时候才能不把希望寄托在别人身上。你什么时候才能停止为别人祷告。你什么时候才能认识到你自己是最可怜可恨的那一个呢。” 我妄想过的美梦全部变成了狰狞的形状卷土重来。我只是真挚地希望着有一天拉着杨羽的手走在街上,她考得了她喜欢方向的博士,我也可以靠写书维持生活,我们有了一栋宽宽的房子,再也没有什么能让我们分开了。 我的幻想我自己都羞耻于说出口,一旦冒出了一点由头还会被杨羽嘲讽。而现在那些曾经的想法已经成为了把我钉在耻辱柱上拔不掉的钉子,让我的贪婪和懒惰种种罪行永远从过去到未来流着无尽的血。 而这是我应得的。 我盯着已经看过无数遍的辞呈发呆。手机里投递出去的工作简历却没有任何回复。 “老师,谢谢你去医院看我,还给我资料。”我真的不知道张嘉楠是什么时候来的,也不知道她有没有看见我电脑上的辞呈。 她往我的桌上放了一个看起来就很漂亮的盒子,我看见上面写着什么黄油饼干。我和她好像已经很久没有单独说话了,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看着她,她看着我,两眼相对,好像就只有这样尴尬的沉默了。我开不了口说什么客套的话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张嘉楠突然给我搞这出。 “那老师你忙,我先走了。”张嘉楠转身就要走。她还是穿着秋季校服,但是已经看起来很薄了,感觉校服底下套着的也是一件很薄的衣服。 张嘉楠,你送我这个是在和我告别吗。 我是不能把这句话问出来的。无论怎么样,我和张嘉楠的相处时间已经只剩下一个多月不到了。 她走了。我好像连把饼干放下去收进抽屉的力气都没有了。我感觉动弹一下都很困难。我感觉渴,我拿起一旁的杯子喝水,但是手好像失去了控制,水湿湿嗒嗒顺着杯子漏下来,弄得我的头发黏糊糊的。 我发微信跟教务那边的老师说我下午要请假。我站起来准备走的时候,一阵眩晕侵袭了我,我感觉头重脚轻,离开办公室都很困难,更不用说走回去了。仅仅是走回去,就好像是服一场漫长的苦役,我怎么走都没有尽头。 我几乎是打开了房子的门就找床躺下了。不困,而且我也不想再做任何噩梦了。但是我缩在那里能够给我安全感,我把窗帘拉上了,没有地方是亮的,我已经做好下辈子就在这种昏暗里生活的准备了。 我闭上了眼睛。我真挚地希望我不要再睁开眼睛了。 结果还是做噩梦了,梦见我在写反思。我坐在四周都是白墙的窄小房子,用只有一点点笔尖的圆头笔写反思。 “我好像从来就没有做对什么事情。我回到这里,只是因为我觉得我可以重新去过一个‘正常人’的生活。但是我明明从一开始就做不到。我身体里面有一部分的骨头已经永远的碎掉了。我试图证明我的努力,我生活得如此用力,但是我还是无法忽视那种碎裂的感受,时时刻刻提醒着我并不可能会有什么好结局。 我不应该来这里当老师的。因为我无法眼睁睁看着一些事情发生然后感受这种无能为力。” 写到这里,我眼前出现了一个模糊的人影,是张嘉楠。她和她那天受伤时候一样,痛苦地捂着自己的胸口,无声地告诉着我,她又一次受伤了。 “我不知道我对张嘉楠的感情能够定义成什么,但是我不想再看见她受伤了,但是这是不可能的。” 我所身处的房子轰然倒塌,只剩下一片废墟。我的手里全是血,我低头看,是杨羽躺在那里,四肢扭曲畸形,像我那只摔死的兔子。我跪在她面前,用手轻轻碰了碰她,顷刻间她便化成了一大堆血红色的羽毛,在我的整个世界肆意飞舞。 “宋旧。” 她在叫我。 “宋旧。你知道你现在需要什么吗?” 我只是一直长跪不起。 “你需要吃我当时吃的药。你需要好好睡一觉。你需要变得迟钝。你需要没有心思和精力再去想这些所有事情。” “你需要忘记你的骨头已经折断了。这是你唯一活下去的方式。” 我感觉好像被什么人抱住了,然后我就在这种温暖的怀抱中沉沉地睡下去。 后半夜我起来吐了一次,很奇怪,我明明没吃什么东西,却一直在吐,好像把我的五脏六腑都吐干净了。我感觉整个人都轻盈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之后,我先给我妈打了一个电话。然后是我妈陪着我一起去医院的,尽管医生建议我最好是住院一段时间,我妈还是保守地认为先开药就可以了。我妈帮我收拾了东西,说让我先搬回家里住一段时间。我本来是想请长假的,但是最后还是把辞呈和病历单一起发了上去。后来也基本都是我妈在和学校谈,我没怎么参与,我只是坐在家里发呆。 杨羽的声音消失了,甚至后来连那一段经历也变得很模糊了。我在家的这段时间,方理偶尔会约我出去走走,他来我家接我的时候,我妈总是要悄悄拉着他说话,或者给他塞点东西。我在家吃饭长胖了不少,也可能是因为吃药的原因。 夏天的时候,因为我不怎么太愿意吃饭,最后还是去医院住了两个星期。出院后没几天,方理就说带我去海边玩,我妈也鼓励我去,然后他是在海边同我表白的。我也觉得他对我挺好的,也就答应了。那天在逛商场的时候看见了一盒好熟悉的饼干盒,我盯了很久,才想起来是张嘉楠送给我过。但是我没有再回去学校,所以可能还在办公室里,也可能已经被清走了。我的眼前出现了空空的教室和办公室,忽然眼泪就莫名下来了。我好久没有这么剧烈地哭过了,我脑子里出现了一只被扔进垃圾桶的、没有开封过的饼干盒。 第49章 第二十八章 离场 这世界上的事情是不是都是这样——当抓心挠肝想要知道答案的时候,往往结果只能是永无止境地等待;当答案终于浮出水面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时过境迁,而等答案的人早就已经不再在乎了。 我再听见张嘉楠的消息,是在我把这一切的事情都快忘记干净,再次提起都会开始否认这段我同她的模糊情感的时候。我说不清楚是药让我的脑子变得麻木迟钝,还是脱离了她或者杨羽这样的刺激源让我变得逐渐正常,我的生活开始变得没什么可像之前那么刻骨铭心描述的了,成为了一潭如同这地县千千万万人一样的死水。 我年复一年跪在巨大神像前,终于开始承认人的命运要怎么走、发生什么事情、最后落到什么地方都是不可忤逆的。我在不为人知的地方头破血流地尝试过了,冲不出去的。 我不是从别人嘴里听见张嘉楠现况的。是某一天我早上起来,打开手机,便看见了她发了朋友圈。我以前好像没有看见过她发这些,我甚至都以为高三学习紧张她应该没有时间再看手机了。 她发了一张照片。白蒙蒙的天下面,有一排树在灿烂地开着花。 他们又出去春游了吗。我想仔细看看,但是照片底下的实时地址写着“美国洛杉矶”。这五个字把我脑子撞得一片空白,我躺在床上揉了揉眼睛试图让自己看得更清楚一些。 如果是真的——我有点想笑,遥远的另一个国家也有这种我们春游时曾经看过的花吗。我点进了她的头像,一直都是那个动漫图案,对着空白的聊天框,趁着清早不清醒发了一句“你现在在美国?”。 在我又快要睡着的时候,她回复了“嗯”。 “我来这边上学。” “你什么时候开始申请的美国的大学?” “就在老师你走了之后。我成绩不好,国内考不上什么好学校,来国外混个文凭。” 我身边的大学同学也有不少最后出国去了。我知道这条路其实也走得并不容易,更何况她是国内普通高中的背景。 “那你学什么专业啊?数学吗?” “没申请上纯数,学的数学物理。” “恭喜,你也一定努力了很久。”我好像没有什么别的、更多的可以说的了——可是,这难道不是我最乐于看见的结局吗。我脑子里面又浮现杨羽的梦想,好像阴差阳错的、张嘉楠现在就快要可以实现了。总之是比我认识的任何人都要好吧,去了一个更开阔的地方,重新地开始定义自己的人生。 我闭上眼睛,眼前全是花,分不清是我和张嘉楠在地县看过的,还是她发的那张美国的照片里面的。可是我愿意相信你在遥远的地方拥有着我不可想象的晴天。 这就是最好的、最后的结局吧。 手机又震了一下。 “老师你为什么直接辞职了。” “因为家里出了点事情。”我在自欺欺人地撒谎,因为我害怕我的污点破坏结尾这一刻的美感。要是这是一部电影或者小说——我又想起杨羽拉着我看的那些片子——主角可以是杨羽,也可以是张嘉楠,绝对不能是我,我撑不起这场戏,我只是某个躲在角落的、匆匆略过的配角。 “那老师你现在在哪里。” 我还在这里,原地,一动不动。 “老师你现在还在教书吗。” 我抛出去的问题,她们全部都能回答。她们反问我的事情,我都没有答案。我的人生是不能拿来审视的,因为漏洞百出。 敏感如张嘉楠,隔着屏幕似乎也还是能感觉到我的窘迫,于是她自己过来替我解了围。 “老师不回答也没关系。” “老师你要开心。” 我猜她可能已经长大不少了,或者说,她不再纠结之前一直困扰她的东西了。我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当老师也就这时候最幸福吧,看着学生逐渐脱离了过去的一切束缚,默默地、坚定地走到一个新的境遇里去。我所有的恭贺或者祝愿在这一刻都实现了,也就是从这一刻开始,她不再需要我的任何关注、照顾或者希望了。 尽管我们已经告别过了,但是这一刻才是这个故事真正地结束吧。 如果还有遗憾,也只是我个人的哀怨吧。遗憾什么——是我最终没有实现自己写书的梦想,还是和杨羽没能善始善终,还是没有尽到一个好老师的责任,或者是没有陪伴张嘉楠这一程,或是我生早了应该和张嘉楠一块坐在教室当学生才更好同甘共苦,让我和她有更多能说的话—— 所以才说,走到今天,阴差阳错、天灾人祸、巧合错觉——都是我宋旧的命。 但也许这样是幸运的,因为我们不用承受任何生存的后果。我们不会给对方添任何实质上的麻烦。有时候太多的事情都事与愿违,可是我知道你总能找到自己的应对方式。 我闭上眼睛。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我梦见我一直在沿着一条无光的、黑暗的路上行走。我能感觉到我的身后有人,但是我一回头那人就要消失。如果我不回头,那人就会永远在我的身后。我走了很久,我已经很累了,梦的最后是我终于可以回头。 我身后空无一人。 我醒来。 我已经无法对着聊天框那边发一句任何带有祝愿的话语了。这些话语就像是已经过期的食物,再送出去只会让收到它的人生病。我宁愿用一种残忍的沉默让这些试图缠绕于从前和以后的纠结死亡,这是我自己给我自己的方式。 第50章 外面的太阳在升起来,一点一点逐渐覆盖我的房间。我无法让这个过程停下,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把我和我周遭的一切都照亮。 我以前摔烂的地方好像又开始痛了。医生告诉我这种没有缘由的、从骨头缝里生发出的痛是我的一种躯体反应。我需要吃药了。我翻下床,去拿药片。 我吞下药的时候,脑海里突然有个画面,一个装满水的气球砸到了地上。然后它负担的所有都倾泻而出。 而我是一管牙膏,一点一点把我的负重都挤出来,断断续续、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尽时。 而张嘉楠—— 你要自己走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