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煞·双生枝》 第1章 [gl百合] 《折煞·双生枝作者:林平【完结+番外】 文案 诀洛城的强取豪夺,李明珏衔只小白鹤深宫里养。 梁国宫里言计论策,张子娥必要时候还得献上自己。 ............ 来自某位藩王的自白: 我在追求一个长得像我初恋的,小我十九岁的,还没开情窍的小姑娘。但是全世界都想让我和喜欢拐着弯骂我的美貌前任复合。我等到地老天荒,终于等来小姑娘喜欢我了,我很开心。我一直以为她是世界上最单纯可爱的女孩,但好像并不是这样,而且她似乎更喜欢我前任?没事,我不在意。 来自某位谋臣的自白: 我是一个看上去仙气飘飘的清冷谋士,只是看上去而已。我的眼里只有事业,理想是辅佐我的公主,并且青史留名。我想要单纯的君臣关系,公主说什么,我干什么。事实上也是如此,公主说什么,我干什么,只是一点也不「单纯」。从始至终我的内心都是拒绝的,真香?可能吧。 ............ 预计45w字,he,双线/双主角/多cp,娱乐之作,偏群像。 cp站位指南: 正确站位:明珏x小柏,明珏x红颜,子娥x青舟,子娥x小龙(???) 以下(邪.教)也有“糖”:明珏x青舟,青舟x小龙,小柏x红颜,小龙x小柏,明珏x子娥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破镜重圆 朝堂 轻松 主角:李明珏,苏青舟;配角:柏期瑾,钦红颜,张子娥 一句话简介:双主线,类群像剧。 立意:急景流年,时不我待。 #惜红衣# 第 1 章 变局初启 天顺二十四年初。 诀洛城。 红日东升,榻上之人初醒,双目微睁,剑眉轻倦,亦难掩其纵佚不羁。微一抬手,怀中狸花猫蹿然而逃,过垂帘,猫尾轻勾,神态倨傲,堂而皇之行于寝殿之上。 襄王,天子所赐之封号,李明珏并不喜欢。 含香阁。 锦绣玲珑软榻,钦红颜假寐,绸衾压纤腰,罗袖轻晃,偶一低首,便香腮漫媚,撩动情弦,将暗芳偷送,登时满屋生香。昨夜客人话甚多,她虚与委蛇脉脉对望,废了不少气力唇舌,还得多腻半晌,不然亏了。 白石山。 柏期瑾攘袂下山。白石老人一派讲究天道修为,争奈历代弟子心系庙堂,柏期瑾亦不例外。 漠北。 朔陀汗骁取两项上人头于酣梦,一朔陀汗驰,一朔陀汗成。老漠北王昨夜病危,两方势力本当鏦铮乍起,各谋其主,以图新位。而这位十七岁的少年,风姿飒然,豪气狷狂,以一把梼杌纹弯刀斩断全盘计划。他嘴持刀柄,手提人头,背靠东风,脚踏飞沙,浓眉放肆,目光如炬。少年轻放,眼中除了漠北的狂风,还有天下。 山间小路。 张子娥对山深揖,此地便是她三年游察最末一程。她仰天轻振袖,胸怀天地之玄机,三呼快意,是时山中鸟兽四起,仓皇奔走,不问号令。 她牵着龙珥小手一脚深一脚浅行于山径,口袋里的蜜饯吃完了,可苦了她的小龙。 梁国宫殿。 苏青舟一身天霁色锦缎垂地宫裙,腰佩麒麟君子玉,疾步过回廊,眉梢儿斜抹凌厉,分毫不压眸中锋芒。 她踏着玉阶上一漫晨光去探望龙翎,那是她的希望。 宋国宫殿。 宋国公身侧站着一位俊俏少年,束发年纪,旁人唤他龙夷。 帝京。 帝辇之上李明珲身着皇服一言不发。二十四年来,从初逾教数,到如今已过而立,他不知寝食夜以继昼,却身感逆水行舟,担不起龙衮之重。天顺二十二年仙承阁三龙出世,邀天下豪杰,不留天家一分颜面。天子伏身太息,满目凄凉意,犹在三更残梦中。 变局初启。 作者有话说: 写着写着就变成长篇的娱乐之作。 第 2 章 红颜佳人 午后含香阁,钦红颜剥着盘中水果,偶尔往自个儿口里塞一个,偶尔往李明珏嘴里送一个。李明珏侧卧在佳人腿上,来的一概接下。此刻她百无聊赖,只管恁偎沉腻在幽香软软温柔乡,时以食指轻勾墨黑长发,弄散发髻,时轻扯衣带,一圈圈卷起,一段段放下。钦红颜不问不理,虚敛着媚容艳态,恣其荒唐。根根葱指纤细灵巧地伺候着蜜柑,指甲微微嵌在果肉里,一抹橘色生得明艳夺人,几缕汁水满溢在瘦骨玉肌,场面着实可口。李明珏逆着光瞧见了,遥想兴许指甲缝里的果汁更为清甜,便眯着眼,一手擒住了弱白冰腕,将小瓣蜜柑同手指一同送入了口中,重咬果肉,果汁四溅,轻咬柔荑,不得一声轻颤。她品着,觉得这样的手福薄,须好生养着。 钦红颜早就不是脸上会泛红的那种小姑娘了,她自若地收了手,轻舔了一下指尖残余果味,一双素手放入青色盛水斗笠碗,洗了洗,又用帕子擦干了,继续为李明珏剥下一颗葡萄。 她们这样的关系已经七八年了,钦红颜都有些记不清了。 李明珏好女色,此事天下皆知。列国王侯,闹市茶肆,都流传着这么唯一一位女藩王各种版本的风流事迹。李明珏丝毫不在意这些,她起兴了会乔装成市井模样,去说书的巷子里听别人讲自己的故事,偶尔豪掷一笔。 钦红颜想起第一次遇见李明珏的时候,她爱女人好像只是一个传闻,这么说来确是自己把那个传闻给坐实的。那时候李明珏已经同如今一般,满眼自傲轻纵,又掺了刻入骨子的孤独。她听说书人讲过十九岁的李明珏,天顺八年,时值漠北部落相争,远嫁和亲的明珞公主生死不明。李明珏只身策马亲赴帝京请兵三千,大破胡人,是何等的少年意气,连垂髫小儿口中念的都是她的事迹。 第2章 后来李明珏就变了,变成了现在这样。 钦红颜打小就在风尘地长大,娘也是风尘女子,后来跟了个什么贵人,便不要她了。她承了祖业,浸淫风月,自生了一副天然媚骨,一颦一笑,一魂一魄都勾人,谁都把她当个宝贝。男人都吃钦红颜这一套,有人哭着要为她赎身,钦红颜半掩着碎帘回绝了。或许是她喜欢这生她养她滋长她的含香阁,又或许是那些人不够她喜欢。 那回她在露台上,来了个胡商揩油还不给钱,死死揪着落下红痕的手不放,花街柳巷没法子,钦红颜反抗不得,只好一味地用着媚态。李明珏御马轻裘恰经此处,一松辔,折腰射落胯上胡风皮囊,大小金银币自上而下倾泻如流,台下登时一片哄抢。 李明珏上楼,信手甩袖,一招将那胡商按在地上,怒声说道:「准尔等来诀洛城经商,没准尔等欺我魏人。」话罢抬脚,踹那玩意于五尺开外,叫他滚。李明珏生平最厌胡人,胡人抢走她最爱的阿姐。她打的是兵卒,对平民百姓还算宽容。但宽容,不代表纵容。 李明珏旋即展颜,消遣之余瞥了一眼还趴在地上的钦红颜,金簪斜坠,酒容红嫩,苏芳轻绢铺地,如一池碎了的红莲。李明珏微微弯腰,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美色,拾起地上的箭,用箭尾翎羽挑着她的下巴,问道:「你们这有什么?」 花柳之地,还能有什么? 钦红颜细看这个女子的容貌,金相玉质一般的世外标格,两眸裹了平常人家寻不来的轩豁倜傥,剑眉磊落,一抑一扬之间尽是纵佚不羁。钦红颜着实愣了一番,她见过一缕儿达官贵人,无一人有此风流气度,面前之人,究竟是何许人。 李明珏见她无话,抬眼瞧见了一铜胎掐丝果盘,俯身一把将她抱起,揽在怀里,在她耳边说:「还请姑娘为我剥个水果。」 后来李明珏三天没从含香阁里出来,整个诀洛城漫天都是说书人泚笔所染的新篇章。而王殿里李守玉看着空虚的王座,听着流言蜚语,拧紧眉毛不语。 自那以后李明珏就同开窍了一般,经常送烟尘女子去寝殿拂弄凤枕鸳被,可从不留她们过夜。而钦红颜此刻玩着李明珏的手,心想自己可连她的王宫门阶都没迈过。 是的,她们之间仅仅止于搂搂抱抱的关系,连亲吻都是少有。李明珏总是隔三差五地来找她,不过也就是腻半晌吃个水果而已。含香阁里姑娘们熟络,亦不乏被李明珏沾过身的人物,闲聊时说起,没人提过半句不好,想必床品同功夫皆是不错的,要说可惜就可惜在李明珏常换人,不吃回头草罢了。说时姑娘们都向钦红颜投来艳羡的眼神,钦红颜也就笑笑,不多言语。 自从跟了李明珏,钦红颜有钱了,便不随意卖身了。好些人斥重金来看她,也不过是为了看看李明珏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人,看完之后总把长得像的往王宫里送,李明珏一个也没接。钦红颜心里清楚,那人喜欢的不是自己。全天下都以为李明珏心里有钦红颜,可钦红颜知道没有,她也不知道自己忍着欲望,自愿为这人守着活寡为哪般。偶尔遇到顺眼的吧,芙蓉暖帐,极尽欢愉,每每出现的又确实是她的脸…… 李明珏忽然扯住了钦红颜的衣领,一翻身将她压在身下,皓齿重重地啃了一口她颌线上的娇骨,嘴里留着淡淡脂粉气。 钦红颜勾着百媚,拇指抚摸着李明珏的嘴角,细声毒辣,嗔道:「也不怕毒死你。」 李明珏把她的手按了下来,嘴角噙着一抹得意,扬声说道:「所以我都给你买最好的。」 钦红颜笑了笑,指尖在李明珏脖子上打转,问道:「王玉儿这么喜欢我,你说我是哪里像她?」 李明珏不喜别人叫她襄王,私下里她要钦红颜叫她王玉儿,不过是将珏字拆开罢了,当真是个俗名。钦红颜就这么叫着,并没多问,她知道这个名字里,一定有故事。 李明珏回应着她,右手先是捻着她的下巴,后一路从脖子,到锁骨,到胸口,再一把抓起赤丹香衫,由不得钦红颜颤上一番。李明珏瞧在眼里,却放了手,起身坐在一旁,说:「正因为你哪里都不像她。」 钦红颜也随她撑地而起,理好了被抓坏的衣服,带笑着坐在一旁。 李明珏侧身过来问她:「最近可有什么好姑娘?」 钦红颜歪头嗤笑:「怎总来问我好姑娘?这种事问红花妈妈去。」 「我这不是信你吗?」 信我?信我就要把姑娘往你床上送?我可连看都没看过……口上却说着:「新来的小茉花长得还算标致,您可以去瞧瞧,不过还是个处子,得多等等。」 李明珏皱眉,说:「还不卖?让红花快点把她卖了,后面的事你帮我打点一下。」 钦红颜悻悻一笑,往她嘴里塞了颗葡萄,堵住了她的嘴,说:「叫你自己说去。」 李明珏接了葡萄,伸手勾着钦红颜的下巴,问道:「我看你最近是不是有些不满?」 「不满?我哪敢对您有什么不满?」 李明珏起身拍了拍衣服,准备走了,她站在门边,手扶着门,问她:「我没说对我不满,我是说你不满。」 她把不满二字拖得极长,生怕人不懂似的。钦红颜轻笑,向她砸了个苹果,李明珏接稳了,拿在口中啃上一口,留给她一个带笑的眼神,走了。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李明珏x钦红颜。软玉温香二人组。 明珏:只有狸花猫才配和我睡觉,别的都不配(摆手),不配(疯狂摆手)。 第 3 章 诀洛城宫 除了爱人,李明珏什么都不缺。 *** 辞了钦红颜,李明珏瞥了眼鸳鸯华梁旁一软轿,手执半块苹果,弯腰而入。十四年前她获封襄王,诀洛城初建,头几月还好乘马出行,亲领民生,氤氲百家烟火。可她生得惹眼,又是小传里的人物,百米开外,仅凭一抹遥遥的疏描淡影,就显不俗之态,不辨菽粟都能辨出是她。半巷未出,引来的好事之徒探颈翘首,熙熙攘攘布了三条街,颇生事端。 那回她同李守玉大吵了一架,振袂出走,扯了辔策,提了箭筒,凌跃马上。马蹄声急,踏遍赤墀,李明珏横眉,紧握马辔,一脸不悦之色。李明珏不露面了十来年,在百姓之中又归了虚无缥缈的传闻。白羽矢在玉制箭筒中玎玲作响大发雷霆,要卷飞沙,要上碧宵,要打大雁解气,众人只晓得这是个神仙似的人,却不知来历。白羽箭尾半路碰上了钦红颜,没能登天,全用来撩钦红颜的下巴了。这下颏长得不错,白嫩精致,勾线分明,倒也不算辜负了她的好箭。 李明珏的头二十七年里,的确没沾过什么女人。自打八年的那次初遇,玩心就似溃了堤。 可只有她心里清楚,那不是起点。起点是二十五年前,黑灯瞎火的小破茅屋里,两个人的寝眼难合,两个身子的温热拥抱,同一个若即若离的冰凉浅吻。 诀洛城宫,闲殿显敞,独她一人。朝臣嘴碎,门客聒噪,繁杂得紧,无事不得上殿。她往位上一坐,将苹果核掷于桌上,玉扳指重叩了三声,各地的问安请示就由着宫人们从侧门悉数送来。睥睨着半沓子有的没的,李明珏跨腿而坐,脚蹬椅柄,一手握拳托腮,一手懒翻文册,散散慢慢阅尽了。 诀洛城并非一座孤城,毗邻漠北大大小小七郡,狭长曲折有如羊肠,皆归她管。长城早就不顶用了,她李明珏便是大魏的长城。 李明珏对这些乱七八糟的折子没多大兴趣。十六年前李明珞失踪之后,她对万事都没多大兴趣。宗室出身,手握兵权,军功茂绩,坐拥王城,享受王号,受一方之民敬仰,翻手兴雨,合手成云,不过是俗世浮名,算不上什么。 李明珞还活着的时候,她还有些许念想。理政,军事,勘察地势,力破胡人,平定北方,收复旧地,抢回阿姐。可这一切都太迟了,十六年前李明珞下落不明,先前生了两个儿子,皆不足周岁而夭,连一儿半女都不曾留下。没有尸首,李明珏不认命,她死守着诀洛城,不过是为了那么一个约定。治理城郭,不过是为了她归来时的一句表扬。 二十五年前,国都尚在北央,诀洛城以北一百里地是她曾经长大的地方。朝臣勾结漠北大汗,要翻李家天下,逢着出游宴请之际,弯刀乍起,龙血满地,好些个公族宗室命丧当场。百里之外,皇城被围,一派兵戈扰攘之象。那时李明珏同李明珲不过十岁小儿,蜷缩在宫帘后瑟瑟发抖。十六岁的李明珞破门而入,给李明珏换了衣服,抹了泥,背着吓晕了的李明珲,在几个宫人的帮助下逃了出来。 流落到民间,王公贵族就是亡命之徒。混乱之中,一个阿姐带着幼弟幼妹,一样是穷骨贱命。压了车辙的半个馒头,李明珞一口没吃,揪了小半块塞给李明珏,余下的喂给了惊魂未定的李明珲,这怕是李氏唯一的男儿了。金革声再起,号角声又来,噩梦在压身,牛头马面在敲门,眼看着不保,李明珲又一次吓晕了过去。李明珞抱紧了李明珏,同她讲,在这里等她,她一定会回来,说着,就没了身影。 秋况消疎,炊烟化作战火,李明珏守着不知死活的李明珲,等着不知死活的李明珞,在半块潮气木板之下战战兢兢。 前几日,她不过是一个锦衣玉食只晓得胡闹的公主。 夜风频起,疏剌剌地响,吹的,不晓得是一万破旌旗,还是一片破衣裳。夜里李明珞回来了,她推开门,银河皎皎映在她身后,月色清朗就如捧着金卮的一个寻常晚上。睇眄流光,漫天星斗都比不过她的皓齿明眸,李明珏不觉神摇意夺,耳畔如同火云烧,忽地就软了一身,出了一背虚汗。 前几日,她只当李明珞是个普通皇姐。 就着方晖,她撇开木板,爬到李明珞身侧。她倚着她,繁星透过残破屋顶静谧地洒在她们身上,在纷繁战乱之中有隔世经年之感。李明珞的手中,有一串葡萄。她一颗一颗地撇下,一颗一颗地喂给了李明珏。 葡萄好甜。 *** 当年的茅屋,如今的诀洛城宫。 李明珏立于王城之巅,拂槛临朔风而眺远,镇敛眉峰,倾倒一盏苦沱茶。 阿姐若是还在,她就会明白自己在这里等她。 作者有话说: 明珞,只活在回忆里的初代白月光。 明珞(叹气):鬼知道我经历了什么? 第 4 章 国士之才 二十七年前,尘虚子开坛讲道,拂袖袍而论八荒,举治世而讲荣枯。时四海澄清,一派昌平,不曾显半分颓意,「尘虚子」,「国策门」,二词一时成天下笑。然不出两年,游园之变,南北乾坤大改。 诀洛城外,张子娥过一簇柏树林,携龙珥立于南门,仰看风卷流云,心有大梦之感。 第4章 天子李明珲怯弱平庸,漠北捋臂架刀蠢蠢欲动,宋国不朝已显不臣之心,梁国韬光养晦伺机而行。天下将乱,时局造就英雄,她自国策门来,要的便是遇势争雄,博个天下扬名。古来豪杰,落于青史不过区区两行尔,而她心中所求亦正是那两行竹帛刻篆。 天顺二十一年,张子娥受命下坛,渡江泛海,勘探地势,亲历风土。时势已不再是单薄的文字,是浮动的人心,是撺掇的暗涌,是脚下的厚土,亦是通天的大道。 蛰伏三年,一鸣动天,两袖之间清风过,布袍之下白云生,她有的是抱负,要的是相印。 青云之志,要在诀洛城见分晓。 张子娥驻足仰望城楼,感慨万分。李明珏有天家的讲究,也有兵家的招法。南城门连魏,恢弘大气,华梁缘云,北城门紧靠漠北,飞沙乱石,尽是机关。张子娥握紧龙珥小手,胸卷波涛,不甚感怀,忽敛袂回身,弯腰同她说道:「小龙,我无争夺天下之心,今后得将你过继于人。你看这诀洛城如何?」 龙珥一双稚嫩小手扯着袖子,蹙眉低吟,左顾右盼。许久,她仰着头,满脸孩气地对张子娥说道:「不,还请姐姐度我。」 张子娥笑着,拉她进了城门。 诀洛城是张子娥唯一的指望。李明珏名号一出世,改了好些人的命数,世间多少女子因她抛了针线,不必再叹道「争奈奴家是女儿身」。她张子娥,亦是其中一人。普天之下,任官位担臣子的女子,要么在诀洛城,要么自诀洛城出。李明珏是第一人,所站之地唤作希望,是暗云尽去后的霁月光风。可她一路上听了不少坊间传闻。有说李明珏近年来心性大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收复旧山河豪情意气的襄王,倒似一个只守不攻畏首畏尾的鼠辈。而且李明珏还沉迷女色,常做客烟花之地。更令人称奇的是她竟在王城里兴修一座学堂,专收十到十六岁的姑娘,传以诗书时事,十六岁以后自行出宫或者留于王宫。她每年亲自挑选更名赐字,多用「黛」,「皓」,「秋」等词,不明所以。 张子娥也纳闷,这当真是天命之主? 诀洛城之大,她见不着李明珏,只得拽着小龙跑去含香阁守着。她一白面女子,不施脂粉,天然浩气生于眉间,恨不得连额上都刻上家国天下四字,无半点女儿娇怯之样。一身月牙白在一水穿红着绿间分外扎眼,更别提她还牵了个十岁小娃。 来往之人议论纷纷,可张子娥神色不变一分。 钦红颜在小楼上瞅着水鸟华梁旁忽略不掉的白衣,用袖子虚掩着红唇称道有趣。她袅袅婷婷下楼来,晓风自莲步生,湿气往眸间挂,秋水转,似浸润了花下三更小雨。钦红颜以一绣花绸扇轻点张子娥右肩,那人回身,见一庭红杏花蕊,沾一身滑腻香气,而正色自若。腿倒是自觉软了一番,还是叫她的小龙给扶正的。 钦红颜软绵着话音问道:「姑娘可是在等人?」 张子娥直视她,回道:「正是。」 钦红颜很少头一回就被人这般看着。旁人看她,往往是虚勾着眼,不是吧咂着嘴一番品鉴就是咬着牙要生吞活剥。纵使是含香阁的姑娘,初次见她都难免受不住那一阵磨人心智的软骨媚意,常是扑闪着眸光羞涩非常。这么一个对视,她觉得被人不带颜色地看进了心坎里,让她以为自己不再是个风尘之地的卖笑人。 此人不俗,怕是有来历。 钦红颜因问道:「姑娘在等何人?」 「襄王殿下。」 钦红颜笑得花枝乱颤,一手搭在张子娥肩上,指尖轻轻地戏弄那白衫。 一直以来在含香阁堵李明珏的人多了去了,还是独一遭看到如此正儿八经站在门口堵人的。长得挺清秀俊逸一人,莫不是个呆子,李明珏哪里会从正门进? 钦红颜以酥软之处轻贴着她的右臂,递出的潮气妖娆淋漓,而张子娥依旧一脸清正凛然。钦红颜又一次暗叹道,这方面也是个呆子,就同她讲:「姑娘找襄王所谓何事?」 张子娥答:「天下大势。」 钦红颜眼中笑意又一次漾开,长睫如小扇兴着笑意,她许久不曾这般真心实意地开心过了。含香阁请来的逗趣小人,怕都不如面前这位哄得好。张子娥不知,可钦红颜清楚得很,李明珏最讨厌这帮子满口经略大势之人。她看到张子娥腰佩一麒麟君子玉,想到前几日那位客人摇头晃脑地吹嘘的新见闻——这尘虚子雪藏了十年的大弟子竟是个女子。她摩挲着袖子,含笑低眉,心想正是眼前这位了。 世道变了,自从出了李明珏,这般女子的确是越发多了。她把这比作李明珏难得能让她感到舒心的一桩好事。一身朝服或一片铠甲的臭男人她早就看腻了,偶尔来见几个正气女儿郎,别有一番风味,只可惜,这样的时代也与她无关了。她做着自古以来由女人做的底层活,一张名牌贴下来,一生都被苍天压得翻不了身。世道变了,于她,又有何干系呢?好在她看得清楚,也看得洒脱,不过做一行爱一行罢了。就好像她如今心里放着李明珏,不过是随着这行当,一起爱了呗,还能怎么? 她不禁叹道,可惜了,至此多少人,想以玄纁聘此等幽隐,怎么就想不开来了诀洛城?李明珏早就不是以前让姑娘们活在阳光下的李明珏了,女儿家前赴后继奔向乱世求一番作为,却不知道,那个将她们从睡梦中唤醒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第5章 她眯着眼想着不坏,兴许还有下一个李明珏不是? 她抿着浅笑盘算着,那个死不要脸的近几日总来弯酸她,她也不能闲着,得找个人来消消这口气。她身上的红绸有一搭没一搭地贴着张子娥挺直的身子,说:「那我帮姑娘。」 *** 李明珏在大殿里来回踱步。 说好的送小茉花来呢?怎么送来个谋士? 她本该对着粉脸,采折柳枝,缠上花蜜,现下无处安放的手攥着一股子要死的浊气。 去你的钦红颜,怕不是得寸进尺? 此刻钦红颜正藏在一绸绮罗中,半撩香袖对镜补胭脂,而李明珏狠狠踹了一脚石柱子,在王座上气得乱颤。 来都来了,请吧。 张子娥振袖,着一身白衣上殿,眉定神凝,气宇清深,鞠躬行贤士礼,确是翩翩风范。抖腿怕是不太合适,李明珏撑座起身,神色陡然一变,眉尖不羁化作盛气,眼角春意裹了肃秋,玄色衣角瑞云纹缥缈,落落不迫。她扬眉,问道:「找本王有何事?」 区区数字,威仪尽现。 换作旁人,头回窥见天威傲气,不免被拖拽一番。张子娥尝见大山大河之势,不曾领略王侯贵胄,在李明珏天压之下,气势竟不次分毫。她再行一礼,回道:「请襄王以国士待我。」 以谦恭之态,放狂妄之词,大殿之上松风入,一玄一白在交锋,有平分秋色之感。 好大的口气,李明珏眼帘半垂,闲行数步,睨着出言不逊之徒,稳住笑意,问道:「国士?不名一文,本王为何要以国士待你?」 张子娥抬头,答得正气盎然:「在下师从尘虚子。」 李明珏莞尔:「不过是一山野老儿。」 张子娥又说:「在下有龙。」 龙?李明珏最不信的就是这个。两年前仙承阁降龙,请了她。而那邀约之笺,被她一甩手扔进炉子里当柴烧了。满口子的命数,天意,什么狗玩意儿?她姓李,是藩王,是同天子一胎所出,至亲亦至疏的皇室。仙承阁怕不是有异心,要逼她造反?早几年出这档子事,她一挽袖就上山把这帮子故弄玄虚的人给端了。顺带那什么国策门,还有那个白石山,全都端掉了事。没了这帮子山头派系,天下估计都就此清净了。 李明珏剑眉敛,有如一林中客剑客,微收锋刃,划于苍劲修竹:「预言所说,龙跟天下主,你望本王以国士待你,却有龙?」展露立场,却不露半点刀痕。 她嘴角轻勾,大袖一挥,话音陡转,剑锋乍现,说道:「笑话!」 李明珏移步下阶,细致打量这人,暗中哂道,一博名图利之人,生了出世离群之相,如今的荒野村夫,愈发会选人给自己造势了。她立定,问道:「龙翎跟从梁国太子,龙夷追随宋国公,你有的,莫不是降龙之日迟迟未现世的龙二?」 「正是。」张子娥丝毫没有被她的话语刺中,劲竹依旧咬定青山。 正是?正是个鬼。 正是因为这个龙二当日不知所踪,才给了好些江湖骗子一碗残羹。 李明珏不屑,玩味说道:「那还请让本王开开眼。」 张子娥带上龙珥觐见,不过是个十岁稚气小儿。 李明珏转身大笑,背对着张子娥,扬声说道:「龙翎善战,龙夷善政。」她回眸横眉,问道:「你的龙二又如何?」 龙珥在大殿上扒拉扒拉了张子娥口袋,掏出一颗蜜饯,吃了。 「善吃蜜果子是吗?」 李明珏大笑。抬手送客。 作者有话说: 玄纁:聘贤士所用的礼品。玄:黑色。纁:赤红。 钦红颜x张子娥:红颜姐姐业务水平一流,二话不说就先撩一下。 李明珏x张子娥这对冤家快被封杀了吧。再来几场正经戏,我贫瘠的词汇量就被二位大佬掏空了。 红颜:长得挺标致一人,怎么是个呆子? 尚未出场的苏青舟拍着墙:不要给我!不要给我!本公主最喜欢呆子了! 第 5 章 嵌宝凤钗 日柔烟清,人流如织,街上吆喝声起落,正是商铺酒肆热闹时候。张子娥牵紧了她那没见过世面东张西望的小龙,生怕这孩子被挤丢了。她过街穿巷去含香阁寻钦红颜,还不曾在亭台楼阁间觅着一个似曾相识的檐角,就赶巧碰上一顶软轿从旁边过。帘子半撩露出美人面,蓦地一声含春轻唤:「哟,张姑娘。」 张子娥闻声而立,身形笔直,那轿子斜倾,走出来的美人,明艳多姿。二人如此一照面,一花娇胜红玉,一清正赛冰晶,无须铺陈,径直占断了巷陌风光。 张子娥拍了拍小龙后背,一齐恭敬作揖,说道:「钦姑娘好。」 钦红颜弯腰摸了摸龙珥脑袋,眉眼带笑地问:「姑娘可是在找我?」 张子娥颔首,道:「钦姑娘引荐之恩,怎酬答?」 钦红颜才倚着绣栊补了妆,眼波流转时分,比方才见着更添几分风采。张子娥瞧在眼里却不大知晓其中缘故,只听钦红颜含蓄地推辞道:「这会子便见着张姑娘了,想必我也没能帮上什么忙,怎敢有酬答一说?」 她漫不经心地虚瞥着那顶软轿,心想这便是张子娥给她的酬答。含香阁是有头有脸的地方,姑娘们哪是能轻易出来走动的?面子这么大能请得动她钦红颜的,放眼全城又还能有谁?钦红颜琢磨着,细指在袖中敲打盘算着诀洛城宫的玉墀究竟长个甚么模样。她遥思之余只道是可惜了眼前人,大好前程,好似被自个儿给毁了。不过凭她对李明珏的了解,想必也不会启用一玄乎谋士,内心愧疚就少了些。 第6章 她心里想着这些,又听张子娥说道:「襄王是襄王,钦姑娘是钦姑娘。」 君子多礼多迂腐,钦红颜好生不习惯,回着:「当真不必了,姑娘大才,襄王既然无心,我为姑娘指另一条路。」 张子娥问道:「可是指镇北侯?」 「不错。」 她已为张子娥传出消息,镇北侯李守玉爱才,定会相助。诀洛城中能镇得住李明珏的,怕也只有镇北侯了。虽说她常听李明珏无事叨叨她与这位王叔政见不和,可尊敬和意见,到底还是两码子事。 钦红颜说:「镇北侯每月初十会在候府论事,姑娘届时去,定能有所获。」 张子娥拉着小龙行礼相谢。钦红颜微微点头,回了轿子。 *** 钦红颜也不是成心想逼李明珏,不过是在这段关系中感到疲累罢了。 她坐在轿子里,头上那支嵌宝流苏凤钗跟轿子一起晃。照理说凤钗常作定情信物,那日李明珏随随便便地拿来,二话不说地簪上,待到她走了,钦红颜才晓得头上戴的是个什么玩意。定情?李明珏送的东西当真了便是输了。 姑娘们口中似仙人宫阙般精雕细刻的诀洛城宫,钦红颜每回皆是逞强应和,今日若不是托了张子娥的福,不然谁知道哪辈子才能见到。她二十八了,光阴如流水,转眼便三十,李明珏可以耗着,她不行。她攒了好些钱,可乱世将起,钱不过是转瞬浮财,哪里有权力傍身顶用?她也非眼高手低硬要靠着李明珏,只是李明珏不放手,她找不了下家,也没人敢接她。当然这些也都是违心话,她心里有李明珏,才会如此怨怪她。 钦红颜下了轿,头顶上愕然乍现的青天让她有些晃眼。领路小宫女塌鼻子小眼,却不知怎么地可爱极了,低着头不敢看人。小宫女念叨着以往头一回过来的姑娘,总是左瞧右盼,问些有的没的。今儿这位非但不闻不问,还直视前方,一条路走得四平八稳,竟似有几分主人仪态。小宫女感叹着还真是漂亮的人,红裙拂过的尘埃都怕都得唤作香埃。 以色侍人还能这么傲的,也只有钦红颜了。 大下午的,长檠灯虚空,全凭天光入殿。钦红颜一进门,那两扇沉重宫门就由宫人缓缓合上,殿内霎时昏惨惨一片,连她那一身艳浓红衣都被黯淡融成了栗色。李明珏以臂为枕半躺在一张长椅上,于门开之际微微抬眼。钦红颜没能来得及看清她的神色,顷刻之间就身感一阵不同寻常的渗渗寒压,之前那份傲气被碾得半点不剩。宫殿空旷,地砖冰冷,君王不怒自威,本无须惊叹。可她从未见过李明珏身着王服,这让她头一回意识到以前偎在怀里讨水果的那个无赖身处于大魏北方权力的顶点。 门缝密合那一刻,一个不着感情的声音响起,说了一句:「跪下。」 好在钦红颜见过世面,从震慑中回神极快。而且旁人有得选,她没得选,不过就是靠着一张皮面侍奉人的事儿,跪下又什么不得了的?早些年乱七八糟的客人要求多了去了。钦红颜一声不吭,就柔条无力地跪下了。 李明珏起身逼近,步似置棋,傲逸瘆人,有玉石相碰之音,每一击打都似吞并着殿中稀薄之气。钦红颜在这种强压下有些喘不过气来。 日中则昃,微透日光拉长人影,李明珏背手俯视,说:「好像本王头一回见你,也是这般。」 钦红颜故作自若地抬头,明眸上挑,泛着惯用情丝,不偏不倚地对上李明珏微凝正色的眼眸,婉转地来上一句:「哪能一样?人老了。」 李明珏半眯着眼弯下腰,王者之气背后那股子散漫佻达倏忽逃逸。她用手有力地捏着钦红颜的下巴,将凝脂脸蛋撇向左边,看一下,又撇向右边,再看一下,品评道:「看着还行啊。」 钦红颜任她拿捏,软塌着身子娇慵轻语:「可里头已经坏了。」 李明珏轻笑,放了手,说:「里头可就不晓得了,没见过。」她说得玩味,爱玩双关的把戏,一向好与钦红颜争个嘴上毒辣,讥讽更是狠狠往心窝子里捅。里头?钦红颜倒是想给她好生看看里头,心也是,皮也是,她没做,是因为她爱她,却也更在自个儿。好东西,不能轻贱了,不能糟蹋了,得要人真心实意地请,而非她一厢情愿地給。她是有耐心的,不然不会在她身上一耗多年,可如今她等不起了,只想要个答案,为此,她可以使出任何的手段,无论是毁掉一个人的前程,还是入殿激怒一方之主。李明珏闲行两步,问道:「孤要的是小茉花,听说你送来了个谋士?」 李明珏勾着嘴角半蹲在钦红颜面前,盯着她那双春光潋滟谁都想浅蘸一番的桃花眼,意味不明地问道:「就为了来王宫看一眼?」 钦红颜微微前倾,盈着胸前一抹腻滑香雪,既不躲闪天威责罪,也不回话。 李明珏脸上威严忽而转为云温雨润,话音旋即沾了轻狂暧昧的边儿,问道:「满意吗?」 「满意。」 李明珏伸手,钦红颜慢展纤纤玉手轻搭而上,刚压下些许力道半起身,李明珏就势搂上了楚宫腰,扯拽衣袂,俯身亲吻。唇齿被强行撬开,一番拨弄乾坤,揉皱清波水,踏碎薰湘梦,一颗作态春心轻轻荡,芳骨都要挫断,这是胡乱厮缠才有的味道。 钦红颜闭上了眼,屈指轻抓着她的衣领,朦胧中依稀看见李明珏那一双寻常女子所没有的剑眉,眉峰似山峰天劈的一样好看,她多少有些在哪个吻中多少迷失了自我。做这一行的,不仅要被别人带去一个境地,也要带别人去一番境地,可她喜欢她,又被她那气场弄得有些腿软,断没了昔日熟稔的章法,倒跟个新手似的不知所措。刚起兴,李明珏猛地睁眼,一把将她推开。 第7章 「满意了就把小茉花找来。」 她的眼中没有一丝留恋,就像九霄之上一叶渺渺孤槎,俯瞰三千弱水,从不停靠。 这是坦荡的绝情,尝一勺醇糯酒,不过为了消闲兴。 钦红颜摇晃着步子以袖擦嘴,胭脂着了雨露,正时节樱桃色的唇瓣糊了,添了几分风情,愈发红艳欲滴。欢情之后的羞赧没有漫上她的脸颊,随之而来的浅笑透着绝望,又被她以媚气镇住,拥着淅零零花瓣凋落之际独有的扑扑簌簌,隐隐浮动,不仔细瞧便瞧不出来。 李明珏睨着此时的钦红颜,忽而转身说道:「下去吧。」 钦红颜没有,她从来不是一个百依百顺听话的主儿。她莲步轻移,扯下那根金钗,向李明珏走来。方才那个转身多少让她看出了些别的意味,这人或许没那么坦荡。钦红颜不想赌个真假,她没得什么好赌的。李明珏什么都有,而她,不过是个给钱做事的妓子。这感情一点也不平等,但似乎并不碍着钦红颜求一个平等。 李明珏心里有人,她知道。那人叫她王玉儿,为她剥水果,离开她的时候大约十六七岁。李明珏做的所有不明所以的事都是为了她。这天底下哪里有李明珏得不到的人,这人,怕是已经死了。李明珏对她好,她知道。这些年来她收到的所有的宝贝,要么给了自己,要么给了她那只狸花猫。可那些东西都不是钦红颜想要的,这点,李明珏也知道。 等着一个死人的藩王,讨着一颗真心的妓女,这个世界,到底是从哪里乱了套? 温软玉手似水蛇一般轻轻缠上李明珏的腰,钦红颜的头倚靠她肩上,朱唇启,在耳边柔声问着:「王玉儿究竟在怕什么?」 李明珏在这一句问话中沉默,低眉放任那双手这么缠上自己。 她亲吻着李明珏的脖子,又问道:「你又究竟将我当做什么?」说时,头发顺势有一缕弯进了李明珏怀里。往日李明珏最喜欢玩弄她的头发。可这一回,李明珏没有牵。 「一直以来,您要什么我都给您,我钦红颜要的,您有一次给了我吗?」 她将适才取下的金钗放在李明珏手上,又用另一只手,将李明珏虚握的手给扣紧了。这是李明珏送她的凤钗,若是它当面掉在地上折断了,终究是不忍的。 钦红颜一边笑着自己无望的多情,一边说道:「是,我是个风尘女子,但这就代表我没有心吗?您连瞧不愿意瞧上一眼。」 她慢慢松开手,回味地看了一眼脖子上落下的浅红唇印,噙着李明珏看不到的苦笑,说:「谢谢您这些年的眷顾,您要小茉花是吧?我给您请。」 她说完,回身推开门走了。 宫门大开的那一刻,两袖蹁跹伴风翻,她忽然觉得外面天光明媚,诀洛城宫也不过如此。钦红颜跨出而门,那只传闻中的狸花猫正好从门外进来。她同狸花猫点头,暗暗同她告别:「我走了,换你陪她。」 旁边守着的宫人又将门关上,狸花猫蹭着李明珏衣角,这让孤傲的王眼中浮现了难得温柔。她席地而坐将狸花猫抱起,轻柔地为它顺毛。 她庶乎察觉到了地砖的冰冷,可右手抚在地上,又莫名触到了一片温暖。 那是钦红颜跪过的地方。 作者有话说: 这吻戏我觉着还行。 正午了,上一话龙珥扒口袋是真的饿了。 红颜姐姐暂时悲情下线。没人治得了渣渣王玉吗?还在走山路的小柏疯狂举手:老师我可以!老师我可以! 第 6 章 镇北将军 初十之日,张子娥同小龙前去镇北侯府,一路上闲观街景。 民生百态,各司其职,以其所长为业,谋生计,讨生活,馒头香,叫卖声,樽前曲,买卖为活,正谓此也。张子娥闹中取静,自知不归寻常巷陌,然忆起那日交锋又不得不怀了些许迟疑——襄王所言不无道理,她无名无势,空有一国策门名衔挂身,同街上百姓又有何区别?于是她惕然俯身问龙珥:「小龙,你说当日我在襄王面前是否张扬太甚,有恃才兀傲之嫌?」 小龙仰着脑袋,一双水汪明眸扑闪了几下,糯糯地答道:「襄王殿下看着凶巴巴的,可心里却冷清得很。钦姐姐瞧上去明艳,实则诉着哀婉。子娥姐姐有龙珥听到过最好听的声音,姐姐的心中装着的正是龙珥在连霏之上渴求的承平盛世。」 张子娥听着她奶声奶气说出这番话来,眉间郁色尽散。她捻着月白衣裙蹲下,摸了摸龙珥脑袋,又从兜里掏出一个蜜饯直往她嘴里塞:「就你嘴甜,吃果子吃的吧。」 小龙开心地嚼了两下,扯着衣袖欢喜得不行。她近来换牙,张子娥时常苛刻那一口牵肠挂肚的甜蜜。舌尖久违回甘,龙珥高兴极了,牵着张子娥的手,在空中摇来晃去。 日之亭午,是天高云淡之象。画阁琼楼,绮罗骈阗。纷繁巷市,忙声嘈杂。 街谈巷议声高远,张子娥看着身侧的稚气小龙,不禁临街叹道:「多好的时节。」 *** 诀洛城宫是另一番景象。 王宸之上,一人锦带缠腰,神色凝重,捬手侃侃而谈。旦见他广颡苍髯,似已年过五旬,然遥观其气度,仪度魁杰,英姿不减。镇北侯李守玉,久披戎装,功烈四海,此等强毅老成,果是名不虚传。 「国策门张子娥你为何不收?」 以纵逸作衣,不羁为饰,李明珏托着腮,用眼神散漫地拨开李守玉铺就的俨然阵势。 第8章 「来路不明之人。」她撑在案上如此轻嗤道。 「士林子弟间皆在传颂,国策门,得之可得天下。哪是你口中的来路不明?」 李明珏在她这位皇叔的严词厉色中没有半分动容,连头都不曾点一个,就撇嘴回道:「天下?就一个天下,三百年前老祖宗打天下的时候,关国策门什么事?不过是乡人市侩,这般无名无姓,迂腐之辈故作的造势自夸。」她摆了摆手,不屑地抬眼直撞那凛凛目光,咬字说道:「别人吃这一套,我可不吃。」 「而今时局浮动天下纷纷,诸国礼贤纳士,早起各相吞并之心。得国策门,占人和,拢民心,以观时变,有何不妥?」李守玉对她这副散漫脾气早已见怪不怪,他皱眉,继而说道:「事关国祚,你得为自己打算。」 李明珏抿嘴,闲瞟了一眼李守玉眉间丘壑,手中茶盏一放,暗暗扯了下嘴角,想今天这事可能不大好打发。 那张子娥不过就是个虚掩幌子。 李明珏背手起身兜了个圈子,又往玉阶上随意一坐,瞅着梁上雕花,口中漫应:「我没什么打算。」 李守玉看她一副不着边际的模样,胸中耿耿,又是一声长叹。那年游园事变,他提刀御马从战地来,在流民之中救下了李明珞,李明珏同李明珲。正宗皇室血脉,仅存三人。后来局势暂稳,李明珲匆忙登基,李明珏突生大病。等李明珏病好之后,送李明珞和亲的车马早已消失在茫茫黄沙。他清楚地记得那日,这个昔日跟在李明珞身后畏畏缩缩的小公主,横眉扬袖飒飒出走,两手一抬立于宫门,二话不说地跪地拜师。 他无法忘怀那双眼睛,柔条少女眼中稚气了无,怒火烧尽之后,是灼灼的决心。他看着李明珏长大,教她兵书战策,带她出入战场。数十年来,本该金簪玉食的公主抽干了自身软弱,去珠钗,吃糙米,在血里趟,在沙里爬,受伤吃苦,没喊过一声疼,更不有过一日荒废。他在李明珏身上看到了收复漠北的希望,直到李明珞失踪。 李守玉来回踱步,整个大殿都飘着无计可奈的叹息。 「你那个坐在龙椅上的弟弟你是知道的,宋国如今虎视眈眈,若是他扛不住,你得回去。」一语讫,李守玉惝怳四顾,闷出了一抹手泽,见四下无人,对上那一双目空一切听不进劝的眼睛,低声说道:「必要时候,你得坐上去。」 天下变了,二十四年前,李明珲登基之日没得选。现李明珏坐阵北方,韬略不逊于男儿,世人皆看在眼里。这二人是对龙凤胎,民间早有说法,孱王当位,霸王在野,上天怕是将龙凤反置了。到底有无反置一事,无从考据。孱王泛泛确有此事,至于大魏子民口中的霸王正席地而坐翘着腿,百无聊赖地问道:「皇叔为何不坐上去?」 「我终究不是李家人。」 李守玉是养子。李氏这代,字辈明,后跟一个玉称,守玉之名由此而来。 「皇叔为大魏征战四方,同李家人又有何区别?」她看着李守玉的眼睛,不偏不倚地长驱直入,一句话说得明明白白:「李明珲屁股下那位子我不要,皇叔若是有意,我帮。」她拍衣遽起,走到李守玉面前,立得笔直,剑眉一敛,神色不虞地说道:「别人不清楚我在守着这城是为了什么,皇叔清楚,这天下于我无意。」 我只要李明珞。 李明珲是什么?李明珲是混账玩意儿。 诀洛城是什么?诀洛城是他妈座牢笼。 早晓得当初就该继续流浪。 那时她还有李明珞,李明珲也不过是个怯弱孩童。 是皇权,把三个人分到了三个地方,把人心碾得渣都不剩。 李明珏凝眉,戾气充斥在空殿,倾轧着每一处缝隙。李守玉又何尝不晓得其中缘由?起初他以为李明珏不过是对李明珞的救命之恩心存感激。在李明珏开始流连花柳场所之后,李守玉才明白李明珏为何突然性情大变。 他的头发已经灰白,而当年的那个小女孩一身王气,对峙起来不让分毫,更不会再乖巧懂事地叫一声师父。 这一番此消彼长,让他感到力不从心。 他看向李明珏,沉默良久,最后说了一句:「留下那人,有用。」 这话说得短,也说得无奈。李明珏敛容屏气,平静地望向李守玉。她摩挲着手,感到曾经像天一样的将军老了,变成了一个言辞恳切,语重心长的沧桑老者。她不想再同他争辩,为了一个江湖骗子,伤了情分不值得。 她在沉寂中点头,答应了下来。 李守玉满意了,便告辞了。 *** 朝中暂无闲职,张子娥去清点军械了。 作者有话说: 王玉啊,只要明珞是吧,先给你发个真香预警吧。 张子娥x龙珥:吹,使劲儿地吹,我要把张子娥姐姐吹到天上去。 连霏:密集的云气。想想龙珥趴在云上踢着小脚还挺可爱。 李守玉x李明珏:我以为我养了个女儿,没想到养了个爸爸。你现在争口气,两百年后隔壁纸鸢不至于这么苦。 下一章青舟出场,摩拳擦掌中。 第 7 章 雨夜来客 唳鸣划破长空,一只信隼振翅而来,阴鸷隼眼机警灵动,左右巡视打探四方,是恰到好处地断了李明珏的去路。 猛禽无心,却准确无误地传达了主人的责怪之意。 第9章 这位殿下拍了下脑门,叹道:「唉,人老了,怎么就给忘了呢?」她俯身取信徐徐展开信纸,向身边的管事德隆打探着:「皇叔出城了吗?」 德隆点头答道:「出了,今儿早刚走。」 笑意起,李明珏步履轻捷走向大殿,说:「传张子娥。」 张子娥上殿,拱手行礼。 李明珏又一次劳神打量了一番张子娥,那副不卑不亢的脱尘样她仍旧是怎么也喜欢不起来。她师从李守玉,长剑在手,戎印挂身,自沙场起家,山间派系就好比山头浮云,空有其表,徒有其名,虚虚微微,什么也攥不牢实。有人视之如珍宝,有人弃置之若草芥,哪有那么多缘由,不过是不合胃口罢了。她瞅着张子娥,思忖少顷,甚是想念在戍边的好友赵攸。五年前李明珲以换防之名将赵攸撤走,在那之后这位王对政事就越发不上心了。 国策门,她连国都不想治了,要国策门做什么? 李明珏挑眉说道:「不必点军械了,孤为你寻了个好差事。」 *** 大约一年半前,要塞上阳遇灾,形势严峻,李明珏远在诀洛城,蹙眉用玉扳指一下又一下地叩着几案。上阳连梁,路途遥远,人解决不了的事情,钱解决。她挥手下令拨银,购粮于梁国商贾。 一雨夜,德隆弯身请示,称宫门外一人有要事求见。夜深了,大雨倾覆,玉阶上水流如瀑,李明珏长发简簪,秉烛独坐于案前。她抬眉看了眼雨势,说:「明日吧。」 德隆回道:「那人有梁国使臣印信,说可为殿下解忧。那人还说,不见您会后悔。」 后悔?口气不小。梁国是不是拿了龙,连说话都续上了几分傲气。她甩了手中的兵书,说:「传。」 全当解闷了。 李明珏托腮于案,见一年轻女子从目极处缓缓而来。殿外她停步驻足,雨帽一摘,水袖微滑,露出纤白皓腕,于此同时,昏暗夜色中多了一张勾勒清晰的面容。她将挡雨帽袍交与宫人,跨过宫槛,身子微袅,如细柳依依,有婉娈之姿。入殿那一刻,殿内灯光漫上精致容颜,淡妆轻点,韶颜穉态,莹然玉雪点缀了精神,真当是好明澈的一个人。 女子轻揽衣过前楹。大殿入,宫门闭,李明珏移步下阶,问道:「姑娘如何称呼?」 只见她亮出一张金质令牌,说道:「苏青舟。」 苏,梁国王姓。李明珏定睛一看那令牌,乃是公主令。 李明珏浅浅一笑,问道:「公主深夜来访,所谓何事?」 「上阳。我以一千石粮食,向襄王殿下求一人。」 「何人?」 「无官无职之人。」 李明珏点了点头,离她两三米远,颇为难得地凝神谛观。小蝉初蜕的青涩,被这位公主以浑然天成的皇家贵气所掩盖。一副看似弱不禁风的身子骨里钻了不明来历的坚韧,郎朗清光背后泛着一股说不出来的狠劲儿。在那双莹澈夺人的眼中,李明珏多少抿出了些同类的味道。她性本轻脱,不禁暗啧有意思,按捺不住一颗想要摧花的心。 襄王起了坏心思,背手闲行数步,转眸看向那位来客,娴熟地寻了由头,说道:「本王昨日已快马传信购粮一事,不是孤不领情,只是公主晚来了一步。」 苏青舟将纤细玉指放于嘴边,一声哨响回荡在敞阔深宫,得一隼影跃然于窗纱之上。 「梁国有最快的信隼,可为襄王传信。」 「行。」对应挺快,李明珏满意地低头一笑,走到苏青舟身侧,又以凌厉锋芒与她对视,启语道:「三千石。」 这一笑深宜讽味。 苏青舟坦然自若,以淙淙清音,琅然对答:「一千石是青舟的诚意。」 方寸得体,李明珏自顾评价之余挪步近身,倾泻威势,嘴角挂着矜持的微笑,放着不大好听的狠话:「三千石。」 「看来襄王殿下无心这笔交易。」 「并非无心。」李明珏退后一步,摇了摇头,装作无奈看向苏青舟。 「一千石换一不极通要之人,襄王嫌少。」这无奈是假的,苏青舟明白。 「不嫌少,本王嫌多,故本王要三千石。」李明珏稍顿,骤然敛去笑容,须臾之间换了副正经模样,沉音说道:「上阳灾情,独缺三千石。公主这一千石好说,可余下两千石,买量不足,其价定易于商贾。」 「您还是赚的。」这正经也是假的,苏青舟明白。 「赚的确是赚的。不过你看本王像什么?」她张开袖子玩儿似地在黑色宫砖上走了几步,回头笑着问道:「像明君吗?」 一片默然之间,万般皆是假,唯有这副满不在乎的嘴脸是真的。李明珏就是这么一个人,她在沉稳同轻佻之间收放自如,以威压逼近,又以忽如其来的退后让对方稍作喘息,距离转换之间,牢牢把控住了节奏。无人知晓她心中所向,只因她目的与旁人不同。旁人有所求,而她除了李明珞,一无所求。 果然,李明珏声音猛地沉下,同方才判若两人。此时肃杀之气非常了得,殿内气氛陡然变了一个度。掌控局势之人说道:「钱是小事,孤并不在意。孤更在意你愿不愿意为此人出三千石?」 苏青舟横眉转身,说:「既然襄王无意,青舟告辞。」 「那还请公主走好,如今大雨,孤派人护送公主回梁。」 苏青舟暗中咬牙之际,李明珏快步上前断她去路,说:「公主,关心则乱。」她从容不迫地看向她,企图从阅历尚浅的少女眼中攫取一丝慌乱,可惜了,没寻着。李明珏并未失落,反而有些高兴,她神色不变,继续说道:「公主千金之躯,只身冒雨来访,为一无官无职之人出一千石,从一开始,便没有胜算。三千石,让本王记住了你,不亏。」 第10章 苏青舟坦然发问:「襄王以前可知梁国有青舟一人?」 「不知。」 苏青舟明亮的眸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清斥道:「青舟为自己而来,背后没有梁国撑腰,襄王殿下为何以为一小小公主府出得起三千石?」 话锋陡转,流水淙淙的清音转为恣意相击的金石,公主没有名声,不代表她没有傲气。 许久无人敢同她这般说话了,李明珏欣赏话中劲道,又叹其稚嫩尚存,飘飘力道绞不碎她的玩心。 「公主在赌,孤也一样。」 在苏青舟无话之际,李明珏缓步而来,眉间染了兴致,扬扬神采世间怕是无人可与之相较。 「三千石,不让步。公主若是同意了,我们再接着谈。」 苏青舟年十七,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哪一个不是听李明珏的事迹长大的。她贵为公主久居深宫,幼时不曾有机会见到李明珏。两年前仙承阁降龙,她拼了命地乔装跟进梁国使团,就为了看李明珏一眼,谁料李明珏目光短寸没有来。自那之后,苏青舟打心底地瞧不上她。这同故事中的,根本就是两个人。大魏子民张口虚夸一世,向她投以辅国之希冀,她却回敬深渊之寒凉。近年来天子削藩手段更甚,李明珏不但不反,还愈发以不作为来表忠心。什么做派,折煞了那一副好天资。 可李明珏终究是李明珏,年岁不当是虚长的。苏青舟立于殿上,辄尔宰割,回旋余地早已在几番往来之间被吃干抹尽。干祈于人,不得不低头,她锁眉,将此事答应了下来。 李明珏站在一旁慢慢拍手,落下的每一击都响亮得不行,加上嘴角那一抹丝毫不遮掩的笑意,讽刺得可以。 「这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李明珏欻然微笑,环顾一圈,恍然转向苏青舟,英气的眉梢略微一挑,佯装骇愕:「无官无职,公主想买的,该不会是本王吧?」 女子的俊爽之气,自是与男子不同。脱落清洒,有风烟水月般的和煦,又纵兵深入,有怪伟跌宕般的奇绝,再佐以不常见于女子的磊落桀骜,更添磨昏日月般的凌厉。这是世间寻不得的风雅醲郁,怕是白鹤见了都要折翼,不顾伦常,徒羡鸳鸯梦好。 果真是名不虚传的风流,苏青舟心想着,悻悻地笑了两声,说道:「三千石着实委屈您了。」 李明珏大笑,问:「玩笑而已,莫当真。公主说吧,是何人?」 「国策门,女子,现年十七八。」 李明珏嗤笑:「国策门啊。公主放心,国策门的人若是来了,孤定会让你。五年之内若是无此人物,三千石便连本带利退与给你。」她饶有兴致地看向苏青舟,忽星目送盼,问道:「为了一个女人,值吗?公主也有这等嗜好?」 苏青舟怡色浅笑,谦回:「襄王心中的女子,不值三千石吗?」 她其实不晓其中周折,但数番猜测之下,多少摸到了一些头绪。襄王手握重兵,天子之所以能将她如此服服帖帖地按在北方俯首称臣,定有道理可循。李明珏对万事无心却死守着诀洛城不放,或是她是在诀洛城等什么人,又或许是天子钳制了她的女人。苏青舟笑着以一问为利饵且作打探,而她的打探在李明珏的大笑中得到了回应。 值,不谈三千石,为了李明珞,整个诀洛城她都可以不要。 苏青舟在心中暗笑,威震四方的王,却因为一个女人被牵制在北方。当真是恼人的多情。 殿上劲风消散,李明珏传德隆,交换两方印信。 信隼带着信纸拍翅远行,苏青舟亦动身准备离开。适才好似过于刻薄,李明珏略表歉意为她送行,其间说道:「本王欠公主一个人情。」 得了便宜还卖乖,苏青舟不屑一顾地回道:「不必了。你情我愿的买卖。」言讫,苏青舟翠袖一挥,行礼告辞。 李明珏看她的身影飘然淹没于雨中,嘟囔着:「怎么?梁国也有女人做事了?」 德隆在一旁应和着:「可不?这都是您的效应。」 李明珏拍了德隆肩头,说:「就你会吹。」 德隆疑惑道:「小的没听说过梁国有这么个公主啊,您要看中了,找梁国要,定也要得到。」 李明珏瞪了他一眼,拍了一下他的脑袋,说:「要你个头啊。」她指了指宫顶,说:「雨大,去查查各宫各殿有没有漏水吧。」说完一把将他推了出去。 热闹散了,扬愈高,则抑愈甚。灯影之下李明珏听着雨声,回想着方才那一句问话,眼中惘惘如失,同屋外细密雨幕一般烟水淼茫。她低眉无言,摸了摸残茗杯盏,俯身拾起了案上的书。书香墨味温雅,讲的却是君王之道,杀伐之事,而她又何尝不是一般的矛盾? 锦衣华服,同遗世落拓,在此时似乎并不相左。 作者有话说: 终于迎来了我最喜欢的青舟! 明珏x青舟:看老油条欺压新手。这个组合的对手戏我还蛮喜欢,可惜不常见面。 明珏x子娥:yeah,皇叔出城了,可以送姓张的走嘞! 青舟:仙承阁,大型脱粉现场! 明珏:欺负一下,又不会怎样,欠你的人情,总是会还的。 #梦仙游# 第 8 章 白石少女 诀洛城门外,张子娥托龙珥上马,随即纵身一踏马镫,跨身坐在龙珥身后。她两手牵着缰绳,将小龙护在怀中,侧身看了一眼诀洛城。所见乃是同来时一般的飞檐列栋,可心中却有大不同之感。 第11章 士子皆有气节,更何况是山间名士。李明珏好歹是一方之主,然观其所行之事,真当是经不起半点推敲。平心而论,任闲职张子娥没脾气,且当作是牛刀小试,磨砺心志。她李明珏不闻不问也就算了,没几天的工夫,凳子都尚未坐热,就被一个诏令直接打发走了。把人当什么了,抛绣球呢? 张子娥想到此处,暗中咬牙切齿,气不打一处来。而她怀中小龙,被迫听着那愤懑心声,撺着火苗子霹雳啪咋,耳根子有些不大清净。龙珥委屈地微微抬头,发软似新墨,痒痒地蹭了蹭张子娥的下巴。张子娥垂首安抚一下龙珥,揉了揉她的小耳朵,同她说不碍事,就是生生气罢了。小龙听了,也就乖巧地缩在她怀中不说话了。 张子娥继续面上不发作地数落着,时不时拿着手上文书看上两眼。这李明珏一句好话也没有,文书,良马,钱财,干粮倒是不缺。昨日问她是去哪,她居然笑着不回话,过了半晌,竟挑眉说跟着天上的隼走。这不是气人吗?本来文书之便利就在于走官路,住驿站。跟隼走?隼会在官道上飞吗? 良驹一颠一簸在走山路上,怕是也甩着尾巴将主子给骂上了一百通。张子娥时不时还得仰头看看天上隼的去向,焦头烂额之间,忙得都顾不上生气了。 眼看着出诀洛城已经一天多了,初夏之日,午后烈日已然十分毒辣。山中植被茂盛,老树苍耸,闲草纷纷,杳无人迹。忽地,一灵动清逸之姿,莹莹生光,乍现在灼人天光之下,行走于葱茏草木之中,遥遥望去便有仙风不俗之态。张子娥将手置于眉上定睛细看,得见一白衣少女头带斗笠,笠垂薄纱。她步履轻快行于石子小路,在炎炎金乌下,一袭月白悠然翻飞,似泛着一身清冽甘甜的幽气,为此酷热之地,凭添一份空旷虚静。打量之际,张子娥瞥见了少女右手腕处一串圆润的白色小石,不觉抿唇凝神。旁人不知道的,以为是寻常饰品。可对家见面,往往分外眼红。那少女也是一般。她看似直视前方顾自行路,实则薄纱下的那双碧水眸子,紧紧地盯着张子娥腰间晃动的麒麟玉。 两君子之间无争端,不全然是相互推许之意。人常道君子同小人无争端,乃君子有容之故。遂争端不常见于两君子,不常见于一君子一小人,常见于两小人。今二位萍水相逢,皆身姿笔挺,作白衣飘然之貌,相对而视,孰都不愿自甘堕落作那小人。于是,双方交汇之时,少女脚步微缓,张子娥骏马稍慢。 「去诀洛城?」 「自诀洛城出?」 张子娥恭敬作揖道:「祝姑娘前程似锦。」 白衣少女轻声回礼道:「多谢。」 二人辞别后,小龙扭身向后打探,毛茸茸的小脑袋左顾右盼,像只山间探路的机警小兽。她见白衣少女已然走远,乃用小手勾了勾张子娥牵着辔头的手,小声询问道:「认识?」 张子娥摇了摇头,说:「不认识。这是白石山的人,估计是去诀洛城求官的。」她含蓄一笑,说:「可有她好受的了。」 小龙突然有些不适应。她的张子娥姐姐,多么月白风清的一个人,方才这么一笑,墨眸含星子,又深邃如海渊,竟然有一分邪气在,竟然……还怪好看的。 *** 白石山中不知岁月深,遥观天际远,宜于星下眠。 柏期瑾头一回下山,为了的就是要去诀洛城。不想好巧不巧,半路居然碰上了国策门的人。粗略瞧瞧那副灰头土脸见不得人好的丧气相,想必是没在诀洛城讨到甜头。柏期瑾仰着脑袋嘴角轻勾,想着国策门这种不入流的地方,怎么能和白石山比呢? 几个师兄都前脚跟着后脚下山去了,作为小师妹,她亦不愿闲在田里摘花。白石山讲究天道修为,然乱世将起,又哪一个不是心系庙堂的?那日她同师父白石老人说起下山一事,白石不放手,称她年纪尚小不谙世事,还需多陶冶磨炼。白石早过古稀之年,已然白发苍苍,而柏期瑾刚年满十六,的确是门下最小的。世间之道,一物降一物。白石老人话中坚决,究其缘由,不过是来于对小辈的怜爱珍护。小姑娘生得娇俏,一颦一笑都似牵动着漫山生灵,白石不忍见苍山失色,在柏期瑾的几番软磨硬泡中,不得不松了口。 她欢欢喜喜地拜别师父,看着山下什么都以为新奇。一路上遇到的耕作老伯老太皆是和善人,笑眯眯地告诉她诀洛城怎么走。除了昨夜在泉边喝水的时候遇到了个奇奇怪怪的人之外,山下似乎没什么可担心的。哪有师父说的那么复杂? 昨日她来到诀洛城门口实在太晚,城门已关,她只得找了棵树歇上一宿,今儿早方入的城。不想还没走上几步,就被一人挡住了去路。柏期瑾抬眼,看那人长得也是副文人清雅模样,眉眼秀气和顺,裁得极好的,不多生半点枝节。 只见文弱男子拿着一支画笔问道:「姑娘可是来诀洛城求官?」 柏期瑾袖中素手紧紧地攥了一下,并未被那衣冠楚楚的表面模样所打动。她屏声敛气不回话,薄纱之下,一双杏眼伶俐地查探四周。 师父说了,要小心男人。 她正准备绕开那人,不料身边又来了另外一男孩,一张小圆脸稚嫩可爱,奶声说道:「襄王不行的,姐姐要不要来桃源?」 柏期瑾听后不由得蛾眉微挑。或许是五柳先生所勾勒之桃花源太美,连白石弟子都想一探究竟,又或许是那小男孩长得天真无邪,让她卸下防备。柏期瑾心头簇一团疑惑,问道:「桃源?」 第12章 文弱男子解释道:「诀洛城东,有个桃花林,是不问政的文人雅士隐居的地方。」 柏期瑾大失所望,天然点缀的薄红檀口轻启,抬声回道:「我不是来隐居的。」 「姑娘有所不知,大魏命数已尽。今三龙皆未来魏,姑娘来魏求官作什么?不如来我桃花林隐居。」 小男孩在一旁点头如捣药般地应和:「管吃管住。」 柏期瑾的眉头皱了起来,想着都是什么和什么。她同那二人争辩一会儿,忽然又有一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憨厚大叔帮忙解围,说:「你们缠着一位姑娘做什么?没看到别人不愿意吗?」 柏期瑾同那位大叔道谢,甩开了这群莫名其妙的人。 她没走出多远,觉得身上哪里不太对。一摸荷包,钱没了! 作者有话说: 这章小段子还挺多的。心里骂骂咧咧,表面不说话的张子娥真可爱。 钦红颜+张子娥+苏青舟:组团成立骂李明珏小分队。 明珏抬手:骂,尽管骂,往心里去了算我输。 张子娥x柏期瑾:派系之争,表面两个人都和和气气,心里是这样的: 张子娥:哟,白石山的垃圾。 柏期瑾:哟,国策门的垃圾。 张子娥:可有得她好受的了。 此话不假,确实有得她好「受」的了。 小龙:有点邪气怪好看的是怎么回事?有点心动是怎么回事? 尘虚子都要张子娥先游历三年再来求官。小柏,冲动下山,社会经验不行啊,耕作的老伯老太当然和善了,城里人哪能一样? 所以小柏在泉边遇到的奇奇怪怪的人是谁呢? 第 9 章 月下泉边 二十四年前,李明珏最后一回见到李明珞。那时大局初定,南央皇宫尚在修葺,为了李明珲的登基大典,大臣们跑跑颠颠,忙得官帽乱颤,终是得偿所愿寻到一处天家避暑别院。论起册立新君此等要事,闲话不多提,卜卦,祭天,排场,礼数,一个都不能少。一帮子老臣大袖一挥,絮絮叨叨地扣上李明珲,张罗得是有声有色,锣鼓喧天。皇子刺促不休,不知寒暑,而二位公主游走于亭台水榭,优哉游哉地沐浴着初夏暖阳。 小荷尖角,新叶染翠,万象欣欣向荣,乃是最初,最为明媚的模样。 那日李明珏同李明珞流连于湖畔,或拨弄垂枝,或信手拂水,或驻足遥观几重远岫。李明珏走在前面,刚换白洁新牙咬着软唇,趁阿姐不注意,飞快地脱了鞋袜。 长亭岸边,浅浅铺就了孔雀尾上一微微耀眼墨绿,甚是诱人。 镜湖面上,徐徐映照着九霄青天一汪汪清澈湛蓝,分外夺人。 她想下去走走。 这当如何是好? 如今没有破布衣服,她又是个被劳什子宫规套着的公主了,也就比她那可怜的弟弟李明珲好上那么一点吧。昨夜李明珞还郑重其事地拉着她的手同她说不可再任性妄为。 可是这水着实叫她欢喜。那便—— 赌呗。赌自己有多可爱,赌李明珞有多纵容。 时光好,年华好,湖边半大的小公主用白生生小手扯袖回身,脸上挂着乖巧又灿烂的笑容,眉眼弯弯地祈求李明珞的一个点头。 薄烟敛,澄波漾,佳人捻香罗帕,娇眼带笑,发钗微晃,轻纱慢摇。 时光正好,年华正好,李明珞的点头里藏了满满的甜头。 李明珏昵昵几句女儿细语,小心翼翼地提着裙角在湖边走,凉凉湖水调皮得紧,不打招呼就滋溜一下窜过脚踝,瞬时气宇调畅,酥酥麻麻舒服极了。不远处,李明珞遣散了宫人,摇着一张绣蝶小扇安静地端坐在沉香亭中,绛绡裹雪,眉黛清浅,过穿过树影的柔光脉脉望着湖边。阳光温暖适宜眠,李明珏玩得有些累了,就赤足跑了过来,一双小脚丫在被照得热乎乎的鹅卵石下留下玩闹的水痕。她到李明珞跟前扯着她的衣角入人怀,小嘴里含糊不清,碎哝哝地道了些无关紧要却自认深情的稚子呓语。她记得那时身子好热,李明珞好美,不知不觉就这么在小扇轻摇同低声絮语中睡着了。 等到醒来,二人已殊途。 「……」 李明珏咎悔无言,怃然仰头望天,那里有一轮满月,几点疏星,要了命的冷清。 本该居于宫墙内的襄王徙倚夜半,手握玉酒壶,脚踏林下路,耳听山虫鸣,晃晃悠悠淹没在晚山中。她百无聊赖,游荡在野径荒苔之间,偶得遇一浅涧,由乱丛之中豁然而出,约摸是开春后新发泉眼所作。新泉新水新气象,初出牛犊不解风情,一股子锐气如削,叮叮咚咚打碎月影,聒碎人愁。她停步,对泉独坐了半刻,又以蝉鸣为乐,以清风下酒,姑且略润喉肠。是时已微醺,遂盘桓四顾,纵身一跃倚于大石之上。石气凉薄,惹得李明珏眉轻皱,疑卧一榻寒云床。乃将手至于脖后作枕,暂且闭眸休憩。 累了。 也醉了。 出门前她甩了手中碧玉简,挽袖卸钗,散发解带,换了一身雁灰色素净衣。没有锦缎遮掩,对镜那刻,她发现自己同李守玉一样—— 老了。 她立于镜前看了看,却又说不出来是哪里变了。 她早过而立,穿行在尘嚣岁月中,片泥不带,仍是少年狂傲,没带半点沉稳,更从未在意过衰老一事。在战场上看不出老,在王服下也看不出老。是忽地那么一天,灯前漫忆从前事,那人韶颜依旧…… 第13章 骤然老去的不是风华,是心。时光荏苒,审判从不一纸书信缓步来,它策马狂奔,趁其不意猛地降临。 今日的颜色是失常色。 她摔了隔断明珠白玉帘,跨门而出,时浓月初升,云影临轩,一瓯月露照素衫,却怎么也找不到心的入口。锦衣方可称作纨绔,深山夜里,她就是一没有归处的普通人,只好借琼浆一饮,只得向酒中讨眠。此际月色毫无顾忌地肆意流淌,没了那双凌厉星目,光看棱角照样是端着的天下风流。 可她觉得老了,那便是老了。 十六年前她锋芒正盛,剑挥帐步,劈开混沌,竟什么也没寻着。在合眼的一片黑暗之间,她有些想不明白一切的意义。李明珞嫁入漠北,她燃尽了周身念想,将平生意气一阵豪掷,所作的一切无非是为了将她夺回。哪知天教心愿与人违?如今这偌大的一座城,乌糟的一个国,无心的一个人,她都不知道该算作什么。 雨泽润物,然雨泽过盛则易生灾。情爱甘甜,然情爱过重则易生悲。 她叹着气,摸了摸冰冷的石头,突然想到了那一块温暖地砖,不知一场荒唐残梦该不该就此结束。 或许早该有新人拨开乌云住进她心里了,只是她没放她进来。 心绪乱作一团,她倦息在夜色中,氤氲在酒气里,想慢慢将它们解开。月亮方才羞羞涩涩遁入浮云间,不知怎的转意破云,一澈明亮随之陡生,让她在朦脓之际睁开了眼。揩摩愁眼间,泉边有一少女纤白细瘦,头带白纱斗笠,曳裙裾,姿清雅。那少女将白纱撩起,水袖轻衫拂过水面,白玉葱指捧了一掬清泉。泉水凉,过喉如冰,一双细幼远山眉微皱,身子轻轻一抖尽现豆蔻娇态,连额上小碎发都毫不含糊,跟着气鼓鼓的柔腮一齐颤上一回,一声声道着凉。 霎时晚星焕烂,李明珏执酒壶临风惘然,似顷刻之间天地明晰,日月同出,穷泽生流,枯木发荣。她从石上跃下,待到回过神来已经走到了少女面前,不由得喉间收紧,伸手掀起刚落下的白纱,说了一句:「你……你都不会老的吗?」 少女急着赶路,来泉边饮一口泉水润润喉。来时本是四下无人,如今起身突遇一人,还不明所以地来上这么一句,就着深深夜色,真的很邪乎。少女不胜惶遽,倏然转身,像林中巧遇猎户的受惊小鹿,忽地一下隐匿在了丛林中。 留下原地的李明珏,被泉上月光刺得睁不开眼。一咄一嗟之间,明月又隐,徜徉四顾杳无人踪,惟有泉声叮咚依旧。她伫立良久,低容敛气,心间泱漭不堪,竟有些不分虚实。不知过了多久,她托着疲倦的身子往城门走。 待到她垂头拎酒行至门下,守卫见之,即刻兵刃相交。她抬眼,瞪了那两个人一眼,带着酒气说了一句:「哈?」 作者有话说: 『穷泽生流,枯木发荣』出自曹植《七启》。 幼年明珏软乎乎弱唧唧的跟龙珥似的,真可爱。 小柏:啧,哪里来的怪阿姨,吓死我了!可惜了一张俏脸,莫不是个傻子? 红颜:我是不是命不好?那个混蛋终于想通了,突然天降一只小白鸟? 明珏:大晚上的被堵在自家城门口,呵呵。 第 10 章 善变之月 王上不着绫罗,一身布衣独步夜游城郊,入书可作轶事一则。 威权多年濡染,衣服会骗人,可气质不会。两名守卫不明所以为之一震,傻头傻脑屏息门前,又因腹下胆寒作祟,愈发握紧手头兵刃。兵器铮鸣,于虫鸣夏夜铿然作响,引得城楼上一男子转烛观望,不看则已,一看便叫一张睡意惺忪脸在捋须定睛那刻愀然变色。男子猛地搁了烛台,拔腿疾奔而下,立定干咳一声,鞠躬月下赔礼道:「襄王殿下,新来的不懂事。」话毕,一面使眼色命人开门,一面弯腰引路道:「您请,您请。」 守城两位小哥委屈极了,颦蹙相顾,暗通苦楚:谁会想到襄王殿下有这等闲心,大晚上着一素色搴裳在城外乱逛? 李明珏并未呵责,她漫不经心摇了摇酒壶,酒早磬,无一声回响,遂提手放于那小吏掌中。小吏接过,跟捧个宝贝一样捧在手心,在眉开眼笑之余,弯身殷勤说道:「这么晚了,不然小的护送您回去?如今宵禁了,碰上巡卫扰了您也不好。」 李明珏虚瞥了那人一眼,摆手示意他别管闲事,那人识相,就不跟了。她背着手往前走了几步,未几,转头回顾,问道:「湾布巷三十六号怎么走?」 男子闻言,点头哈腰跟上前来,堆笑答道:「小的带您去。」 李明珏无话,转眸轻悠悠地睨上一眼,有道是明白人做明白事,小吏陡一哆嗦,退上两步,收敛起无用的逢迎,掬着笑脸恭恭敬敬同她笔画了两下。李明珏点了点头,转身而去。 钦红颜不住含香阁了,她如今买了间小屋,靠一手好绣工过活。那日她从殿上离开,头一件事即是清点赎身用的钱财。都知道襄王殿下待她好,可谁能想到能有这么好?一排排东西铺陈开来,满楼的姑娘扒着栏杆看花了眼。一朝踏入风月场,没那么容易好脱身,再说她也不是不喜欢含香阁,不过是想离那个没心没肺的王八蛋远一点,省得脑子不清醒。她同红花妈妈,姐姐妹妹们都聊得不错,隔三差五若是有人指名,她也就穿上过去衣裳,点上昔日妆容,坐入轿子风风火火跑一趟。 第14章 李明珏搂着新宠的茉花对旧人不闻不问,可她跟前的德隆更为通透,眯着眼不这么认为。早年德隆在天子脚下看人脸色吃饭,时不时地就要被达官贵人们按头吃下一车子人情世故。这颖悟人的心思啊,如石藏翡翠,经乌糟岁月一番打磨,愈发出落得敏锐奇绝。无奈没了根的仍旧好同没了根的斗,几番崭露头角,不光大总管的赏识没拿着,还被一干棍棒爪牙打压得翻不了身。宫墙深深,宫规倒背如流又如何?不得用背出花了都没出路。后来李明珏封王了,正好缺人,大总管细声怪气地问有没有人愿意去。北方早就不是北央时候的繁华了,近几年风沙愈甚,不单不养润,还战事连连,满屋子的细皮嫩肉耸肩面面相觑,无一人愿接下邋遢活,正当鸦雀无声之际,德隆缓缓走上前来。机遇造化,小小德隆择一青天路,终获扬眉吐气之日。 通达聪慧之人得势自有门道。他跟李明珏久了,一双常是笑眯了的眼看得明白。他早与身旁小跟班下赌,说小茉花顶多乃一春花,就春开夏败那么一回事儿,这可不,月亮都还没变一圈呢,又换人了。主子嘴里不提,故作绝了交契,但德隆晓得钦姑娘终究是特别的那一个,遂两眼一眯,拂尘一扫,私下打听到了她的住处,又于一日下午,闲聊一般地同自家殿下说了个号。李明珏虽瞪了他一眼,却也记了下来。 此刻钦红颜方欲就枕,偶闻叩门声,不得不起身明烛立于门后,倦意十足地问道:「谁?」 李明珏压低了嗓子,说了一句:「官差。」 「官爷有何事?」 「寻人。」 夜里宵禁,诀洛城法令严苛,未敢有贼人以身犯险,可她一独居女子,终归是小心驶得万年船。钦红颜蹑手开出一道门隙,初不过毫厘,就被李明珏一手推开。月光之下,李明珏剑眉轻扬,熟练地扣住白皙手腕,在钦红颜恍惚时分,强将之揽在怀中。 一双潋滟明眸因忽来惊慌而陡然失色,丹唇轻颤不语。李明珏见她长发随意倾泻,不施珠翠,肤色自然通透,不点薄妆,心生诧异。她的眼里甚为干净,虽恁般近身,呼吸皆闻,却无一抹任人采撷之艳色,无一分多情婉媚之妖姿,不知怎么,竟还能从中品出几分清纯来。她放了怀中人,顾自在小屋里走上两步,左右看视,询问道:「怎么想到住这种地方?」 钦红颜半倚墙,理了理被抓乱的衣袖,浅眉舒兮,明丽之间不带着半点暧昧含糊,于一旁微哂道:「这么晚了,您来这种地方不合适。」 屋子小,行不过数步。李明珏回身来到她面前,缓缓垂眸,略一弯身牵起她纤白细瘦的手,就着红橘烛火,翻来覆去地瞧。这手滑滑嫩嫩的,她养了好多年,若是做糙了,她舍不得。 「别做粗活啊,红颜。」 话中尾音拖得极长,余味盎然,满存爱怜,如一俊逸温和之人捧着个易碎琉璃怜香惜玉。若不是昏黑夜里的一身酒气,钦红颜恐是要当真了。她倚着墙,不作婷婷袅袅状,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伸手抓住了她衣袖。此一抓不甚明了,虚虚地搭在衣襟上,看似将人挽,又似将狂浪推,终是何意,钦红颜亦不甚懂。 她朱唇一勾,回道:「襄王殿下管得真宽,连我做什么活都要管。」 枕屏被踢上一脚,李明珏搴帘搂住了纤腰,一身柔软就势往怀里压。 「管的。」 她不徐不疾,低眉打量了怀中人儿。钦红颜今晚穿了一身云峰白睡裙,姣好身材隐隐其下,不知怎地今日这手感让人格外燥热。咫尺之间,钦红颜抬眼正撞上了她的目光,刹那心尖灼烧,迫不得已一垂首,尽数显现眉间风韵,同婉转素然杂糅在一起,于幽幽烛火间,不同于往日。 这目光想是撞不得,如此一撞,得罪了襄王殿下。 孤烛在侧,酒气盖身,顶白墙更当受用玲珑起伏。钳制之下强捻着梨花嗅芬芳。亲吻,时深时浅,一手把持香肩,一手自下而上抚过背脊,力道正好,既可行拉拢之亲昵,又不见恣睢之蛮横。但当钦红颜稍作挣扎,用力想推开她时,就不是一回事了。 「你不是有想要的吗?我给你。」 热蒸心间,颊烫似烧,钦红颜嘴中有同她不匹配的粗茶味。李明珏并非吃不惯粗茶,只是觉得,此味同钦红颜甚不相配。长久以来,她一直给她最好的,容不得她如此作践,遂遽还酒之浓郁。二味交融,生出难言甘甜,吸与吮之间,回味悠长,顷刻冲融一派窈窕春色。撩人余味骤然点上一缕黑烟闷火,撩动看似不起眼的火星子徐徐撺掇攻势,寻人沉酣之际火速蔓延全身。玉软香温,一捻风流,暧昧在裙角交缠中无限放大,施恩不分厚薄,浅尝与重品,皆作恩典。 暖日花开莺燥,眼下无非是火热同躁动在狂想。 情爱始乱。 李明珏五指环上柳腰,将熟悉的身体掌控在怀中,于以往不同的是,她想去了解不熟悉的地方一探究竟,譬如薄衫之下汉白玉,譬如娇花深处芬芳蕊。这早已不同于一般的偎红袖,她头一回觉得身子由内而外的炙热。七八年来,一腔情绪强抑在苦寒深渊,不过是怕她将李明珞从心中挤走。 少年生爱,浓情款款,不知深几许,不知为何物。时隔多年,李明珏打破铜杯都问不明白她对李明珞到底是个什么心思。 但此时此刻,她对钦红颜的渴求不容置疑,她只想臣服于花蜜的甘甜。 第15章 红颜,住我心里来。 红颜,住我心里来。 我是如此地渴求你。 李明珏将柔身托起,宣泄力道。热蒸之下一室香雾,迷离殢雨尤云间,一岫楚山雨意正浓。她沉沦其中,伸手试图解开衣带,而于此时被钦红颜用力咬了一下嘴唇,顿时血流于口。 血滋味不属情之味。 李明珏猛地推开她,抬手拂唇上血迹,不觉唇线狠压。钦红颜瞪着她,虽面染潮红,却用在眼神让她走。 「襄王殿下,这里不是含香阁。」 侍奉房帷,与人深欢之事,钦红颜不是没做过。眼前人是意中人,可钦红颜要的哪里是醉意熏心之际的意乱情迷?大晚上身穿布衣浑身酒气,抱得不清不楚,吻得章法紊乱,用脚指头都知道她现在想的不是自己。她绯红染颊,挂着一水断雨残云的遗痕,挺着酥麻软身,想得了了明明。 没了一惯的妖妍态度,李明珏在她眼中看到了不归风尘的矜持二字。那双常是含情桃花眼敛着,随手从床头取一枕,向李明珏狠狠掷了过去,又一次被她给接住了。 李明珏并未发怔,而是将目光定在她同时染血的嘴角。钦红颜从来不是那种好言好语的姑娘,兴许是脾气辣,或是被宠坏了,她放过好些狠话,有娇纵的,弯酸的,刻薄的,而李明珏头一次在其中感受到了真情实感的拒绝。心焦火热间,她神色恍惚地攥紧枕头,对上那个满是拒绝的眼神,推门走了。 冷气倏然入喉,昏聩一洗空。 天色曛黑,善变之月再度隐匿,一场春梦难圆。 空街之上李明珏步乱随风,摇摇晃晃回了宫殿。 李明珞不要她。 钦红颜也不要她。 说着是北方的主人,可她自己到底是什么,她也不知道。 风摇纸窗,寝殿内重重帘幕灯烛荧煌,狸花猫撒娇足边,她俯身轻轻将它抱起,就榻,一脚踹开金丝软枕。 是夜银灯尽挑,道道锋棱入黑墨,恹恹声色无处归。 她听着风声,枕着钦红颜的枕头睡了。 作者有话说: 红颜:老娘要真心,你特么想酒驾? 明珏:妈的,真心,真的是真心。不给的时候天天变着花损人,要给的时候又被赶出门。伤心,这回真的伤到心里去了。 【您不能好好表白吗?】 第 11 章 擅做主张 日出时分,德隆在回廊处遇着了李明珏,他一面寻思着今儿这位主子倒是起得早,一面隔着老远热情拜问,不料那人径直而过,连看都没看他一眼。别提德隆不受待见了,就连满口大事的臣子,火烧眉毛的折子,都没一个入了贵眼。听收拾早膳的小宫女说饭都没吃几上口就走了,一问去了何处,沿路小侍卫说是学堂方向。跑去学堂一看,还以为她会坐在姑娘堆里考题呢,谁知贵人不露面,干坐在帘子后面托腮听书,一听就是一个上午。 事情不大对啊,德隆派人一番打听,就捞着了昨夜殿下回来得晚这么一条消息。他迈着步子找人问话,正好听到寝殿里几个小宫女莺声聒噪地议论:「这枕头不知是从哪来的?哪里比得上宫里的缎子?把襄王殿下枕坏了怎么好?不然拿去扔了吧!」吓得德隆赶忙跨过门槛子,夺过枕头,又将小丫头们挨个盯上一眼,训话道:「襄王殿下的东西,管它好的坏的,贵的次的,殿下喜欢的那就是好的,什么时候轮到你们置评了?」 新来的小宫女资浅胆大,上前半步低着头扭扭捏捏地低语着:「大总管说的是,可我们也是为了襄王殿下好嘛。」 「就知道擅做主张,多做事还不如不做事呢,有时间说闲话了,打扫干净了吗?」 「干净了。」 「干净了就出去吧。」 一串粉黛袅袅而去,刚出门没几步,细碎之音又起:「大总管还说我们,他不也喜欢擅做主张讨殿下开心吗?」 德隆撇了撇嘴,心想,我和你们这些丫头们能是一个路数吗? 诀洛城的宫人过得怕是比京城里的一些主子都要好。 这位殿下年少成名,又是从金铁戈鸣里来,说书人都好使添油加醋的把戏,狂甩墨点将人描得霸道狠厉,搞得德隆先前也以为她会是个什么不好伺候的人物。怎么也得是一顶一的暴脾气,动不动就赏颜色,削人眼睛都不眨吧?后来没想到这人没什么好恶,不作挑剔,对下人常是冷漠,但冷漠总比严苛来得好,从祖辈沿袭下的那厚厚一套严刑峻法从未用过,但凡是认错的,甭管长得讨不讨喜,委屈唧唧地眉头一蹙,保管万事大吉。别说小宫女们笨手笨脚打破个杯子了,就算是她最喜欢的那一个,把碎瓷片捡好赔个礼就算完事。前两年还有小宫女同小侍卫在花园里月下幽会被她撞着了的,两个蜜人霎时吓得魂飞魄散,殿下不过就是转身离去而已。隔天小两口子正准备请罪来着,结果天还没亮就被一道旨意送出宫了,还给人备了份贺礼。 虽然李明珏常摆着一张八风不动的脸,但只要是不出格的,不犯法的,她连理都不想理。那张棱角精雕脸还是指望它八风不动的好,若真惹了震怒,眉一挑,音一沉,陡时寒光逼人,光立在那什么都不做就叫人想跪下,当真是不可睇视的威仪。 常说上梁什么,下梁什么,下人们不过就是看主子脸色干事,在被她娇惯的同时待她好,又时不时小心翼翼地一边试探一边回避盛怒的边缘。话是这么说,可德隆还是觉得没有规矩不成方圆,下人们都欠管教,若是被他逮着了,一阵叨叨定是少不了的。 第16章 他抱着那枕头,心想料子虽比不上宫缎,却也谈不上次,想是出自民间福贵之家。昨天殿下晚归,突然多了个枕头定是有什么来历。主子的事就是自个儿的事,怕不是看上哪家姑娘了,德隆下午也没闲着,四处打探去了。 待到事情有眉目了,他跑着问人襄王殿下在哪,宫人们都答不上来,说是过了饭点就全被遣散了。德隆颠着拂尘大呼阔步,八方寻人,可算是赶在黄昏时分,在宫楼上把人给寻着了。 李明珏不事雕饰,倾身坐墙而憩,远望西山丹阳。 猛风一灌,把德隆吓得浑身哆嗦。我的个乖乖啊,主子在此处眺远不是一天两天了,此地朝北,天高云阔一望极目,城中街景、漠北黄沙尽收眼底,正宜静心舒怀,但如此生死不顾,虚危危地坐在墙边独伤神,还是破天荒头一遭。脚步声打破寂静,李明珏不紧不慢地在落日余光中回眸,瞧见德隆脸上堆笑,俯身行礼,握着拂尘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不点神采的眼睛微微提神,扫上一眼破局之人,李明珏懒懒地裹在软软熔金中,知道他要说什么,却不甚想听,指望能一句话招呼他走。 「掉不下去。」 「这儿风大,您看我给您拿个椅子来可好?」 可招呼不走。 德隆和李守玉都是一个德行,不顺他们的意,就会换着方子将一件事情讲个没完,心都是好的,却烦得要死,李明珏不愿折了好心,又懒得同他们讲道理,只得颔首,从墙头跳了下来。 德隆又遣人铺凉竹簟,端小茶几,备龙井茶,在退下之前恭恭敬敬地问:「您可还有什么要吩咐的?」 李明珏将手放在茶水氤氲的热气上晃了晃,看向天际,问道:「红颜不在含香阁了,平日里都做些什么?」 德隆暗道这边不问就招了,白白打探一场。 「钦姑娘好像是没事就做些针线活卖钱,含香阁若是有老主顾点她,偶尔也会跑一趟。」 「把她绣的都买下来吧,别用我的名号,」李明珏回头抬眼看了德隆一眼,问:「会吧?」 「您放心。」 「嗯,你便帮我盯着她就是。」 「您是指?」 李明珏看着他没有说话,无话比有话更可怕,德隆一个机灵就点头如捣蒜地回道:「小的知道了。」 喜欢别人姑娘也不说,唉,德隆念叨着还是得敲打一下钦姑娘,怎么就这么不识事理呢?他正想着准备退下呢,忽然听到李明珏的话:「德隆。」 「欸,您说。」 「不要擅做主张。」 「小的哪敢?」 作者有话说: 张姑娘在哪?张姑娘还在骂骂咧咧地赶路,龙珥的耳朵怕是要炸了。张姑娘别生气了,有人帮你报仇啦。 第 12 章 田间小花 钦红颜有次回含香阁碰着了小茉花,那时小姑娘才跟李明珏没多久,眉梢眼角都染着蜜兮兮的春桃色,恨不得攥着所有人的衣袖讲她那述不尽的欢喜。钦红颜看她浸在蜜糖里美滋滋的沉溺相,简直可以想象李明珏眯着眼含含糊糊地将小茉花搂在怀里,一双骨节分明的风流手不动声色地玩弄颊边发,而茉花坐在她的腿上揪着她的袖子垂着头娇滴滴地笑。小姑娘不经事,拿着个什么都容易当真,钦红颜以一个过来人的身份在心里感叹道,茉花,莫当真了,那个王八蛋虽然抱着你,心里想着的却是别人。 不过后来她也发现,姑娘们没太往心里去,进了情网确是有几日脑子一热,芳心一抹,觉得自己是特别的。可襄王殿下喜欢换人的事大家都晓得,一旦换了人,大不了哭上几日不见客就是了,见过了便是领着了恩典,谁都不图个什么。风月场所,见好就收是自古以来不用言明的真理,到头来像这般斤斤计较的,思来想去,好像就钦红颜这么独一个。 距离上回李明珏不明所以地夜里敲门有几日了,时光不过架着马车照常过。若说有什么不同的,就是近些天绣活销路不错,有几个帕子小半个月没卖出去,终于时来运转换作了银子,收绣活的布坊老板腆着大肚子催出新,开心得不得了。 一日晨光正好,钦红颜罩个宽袍,带上面纱去早点铺子买个馒头。白胖胖热腾腾的馒头刚拿到手里,肩膀忽然一沉,钦红颜一转头见到个白衣姑娘戴着个斗笠,不作招呼地歪身靠在肩上。那斗笠可架不住这般折腾,说着就顺着一头水瀑样儿的乌发滑落,露出一张没甚生气的小脸。钦红颜连忙抓住斗笠,一把将她抱了个满怀,只听那姑娘说道:「饿……」 大早上的放着一个晕乎乎的姑娘不管恐是会出事,想着离家不远,钦红颜半搀着这个来路不明的小可怜回了家,跟喂只小麻雀似的与她了个馒头,又奉上一碗清水。白衣姑娘双手捧着碗,咕噜咕噜三两下灌了下去,那天然纯真不着雕饰的模样煞是可爱。在她抬袖时分,衣袖轻轻下滑,露出一串白色石子手链,钦红颜一看,心想该不是又捡了个大人物吧? 国策门同白石山,含香阁来来往往的客人总爱以议论天下形势来显摆一肚子臭学识,好似这般便能将高贵嫖客和寻常嫖客分得泾渭分明。国策门配麒麟玉,白石山带白石子,钦红颜耳朵都听出茧子来了,怎么也记不差。她正凝神琢磨着,看小姑娘双手抱着馒头啃了一半,在她的注视下慌张撒了手,小步小步怯怯走来,捻着袖角小声询问:「我是不是把你的馒头吃了?」 第17章 见少女小脸羞愧一红,钦红颜窝在暖暖朝阳中不知从哪生出了一股宠溺,抽丝一般将戒备根根抽掉,忍不住要宽和相待。樱桃红唇抿着,回道:「没事,你吃吧,我过会儿再买一个便是。」 少女捧着馒头,走到钦红颜身侧,明眸一转,机灵地打探了一下钦红颜面上神色,没有预兆地倏一下飞快落座,白衣裙角登时飘飘翩飞,在长凳铺了个好看的扇形。少女毫无芥蒂地挤着钦红颜的肩膀,小心翼翼地扭头看了看,说:「姐姐你真好看。」 钦红颜还以为山间名士都是张子娥那一挂才调清正的角儿,不想还有如此清新烂漫的姑娘,跟朵田间小花沐了晨间薄雾似的眸清可爱。她看着少女水汪汪一双杏眼,满载着真心实意的夸赞,较那些斯通见惯的油腻逢迎,不知道好上多少倍。遇着了不熟悉的路数,钦红颜一时都不知道当说什么。 少女察觉出了失礼,身子微微一僵,面上随即流露出了窘迫,不禁顾自收回脖子,攥紧衣角,乖巧坐正,再垂头低声致歉:「有失礼数,还望姑娘不要计较。」 钦红颜方想好如何回话戏弄她呢,而今逢着一句道歉,又一度陷入沉默,便转而问道:「姑娘如何称呼,为何在此?」 「我叫柏期瑾,白石山上来。」 钦红颜装作不知,问:「可是出了叶相、周君的那座白石山?」 「正是。」 「姑娘既师出名门,为何沦落至此?」柏期瑾受了苦无处可说,总算是遇着了个人,她一拍桌起身就把初入城时的诸多遭遇同钦红颜讲了一番,说时小脸气鼓鼓的,一个劲儿地指责山下人怎么就这么坏呢。钦红颜笑着听她讲,一时竟有些入神,小姑娘说事的时候有声有色,又是来回踱步,又是气得跺脚,一双小手漫天比划,配上对山下人满脸的不屑,什么心思都巨细无靡地写在了脸上。这般心思浅不谙世事的姑娘,当真能定天下事么?她一想象柏期瑾以这副架势指点山河的稚嫩相,比对上听李明珏说过的那些怎么也掰不动的执拗老臣,一时忍不住笑意。 柏期瑾叽里咕噜讲了一堆,忽地不出声了,白嫩嫩的指尖掩着软乎乎的唇瓣,目光微凝,缓缓转眸看向钦红颜,那一双含笑美目眼波流转,明显是故事尚未听足,而此时的柏期瑾却不讲了,她咬了咬牙,嗫喏道:「还没问姑娘如何称呼?」 钦红颜自离了含香阁,便不用本名了。由于一些众所周知的缘故,她的本名太过惹耳。只听她笑着回道:「庄青衣。」 「庄姐姐好。」 「柏妹妹好。」 话都聊到城郊野山上去了,二人此时揣起客套问上声好,不禁心有灵犀地一齐笑。 「还谢庄姐姐给我一口饭吃,我要去宫门口求见襄王殿下了,他日等我有钱了,定来报答庄姐姐今日恩情。」话罢,少女敛衣致谢,起身准备离去。不待她迈出步子,钦红颜想都没想,一手按住她的手腕,引得少女错愕相看。 昨日钦红颜刚回过含香阁,听红花妈妈说张姑娘来找过她,说是不日便要离开诀洛城,特来拜别。张子娥没在诀洛城待上几日,就这么被李明珏打发走了,钦红颜扪心自问,可劲儿对不起张子娥。凡事头一眼总是有特别意味,就好比她头一回见李明珏,便是被她解了围,这心啊,也就被她围着了。那日她诸事不管地将张子娥强送到殿上有意触怒,那人不重用张子娥,的确是有道理。她已经误了一个人了,如今不愿再耽误眼前这位姑娘的前程,便说:「姑娘贸然前访,怕是见不着襄王。」 柏期瑾一听,马上返身挪步,回来乖乖同钦红颜并肩一处坐着,说道:「还请庄姐姐指教。」 「我听说上回国策门一位姓张的姑娘来了,硬是要见襄王,想是惹得那位殿下不快了,没来几天便被遣走了。我也是道听途说,不知真假,不过我想姑娘既然有心,那真的假的最好都要听一听,误了前程可就不好了。」 柏期瑾回想在路上碰到的那个人,想必就是国策门的张子娥。俗话说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仕途大事还是小心谨慎为好,她思忖着庄姐姐到底是一直住在诀洛城的人,纵使是个平民小百姓,懂襄王殿下也比自己懂得多,便问:「那依姐姐看,我该怎么办?」 「襄王殿下最听老将军镇北侯的话,如今镇北侯不在城中,姑娘可等到镇北侯回来,由他引荐。」 柏期瑾一面听着,一面小脑袋点个不停,嘴里回道:「有道理,有道理。」她忽然不点头,眉头蹙起来,说:「可镇北侯什么时候回来啊,我身上已经没有钱了。」 钦红颜看她委屈巴巴的样子,不免心生怜惜,生怕她又出去受什么委屈,又被什么人给骗了,心想反正一个人住也是住,两个人住就当多个伴,就说道:「你住我这便是。」 柏期瑾连忙摇头,说:「本就受姐姐恩惠,又怎好一直打扰?」 钦红颜笑着同她说:「那你会什么?」 柏期瑾收好手放在膝盖上,俨然正坐,目光湛湛地回道:「治国之道。」 「不是问你这个,你既然不想无功受禄,那我便给你在家里找些活做,如此一来自不算是白养你,」她点了点柏期瑾的手背,满是笑意地说:「你再同我说说你会什么?」 柏期瑾掰着手指头,说:「洗衣,做饭,扫地,叠被子。」 第18章 钦红颜听到了忍不住笑出了声,柏期瑾疑惑不解地问:「姐姐笑什么?」 「我还以为白石山上都是些不食烟火的仙人,没想到你小小年纪竟然什么都会。」 「山上也要过生活,又没山下来得方便,哪一样不是自己做?我还会种花种菜呢,我种的菜可好吃了,师父最喜欢我种的白菜苗,庄姐姐若是喜欢,我给你种呀。」她满心欢喜地看着钦红颜,钦红颜受不了了,连忙将她在空中舞得热火朝天的小手给按住,说:「好了,我可没菜园子给你。你帮我做饭扫地便是,衣服我们便一起洗。」 柏期瑾连声道谢。 钦红颜说:「家里小,也委屈你同我挤一床被子了。」 柏期瑾摇头,说:「不委屈不委屈,倒是委屈庄姐姐了。」 「不碍事,就是目下我的枕头没了,你同我出门一起挑一个?正好我也再买点吃的。」 柏期瑾点头相应。二人闲话半时,挽着手一齐上街去了。 走在路上柏期瑾忽生疑惑,问道:「怎么枕头还会说没有就没有?」 「大晚上的没关门,被狗叼走了。」 作者有话说: 嗯,挺和睦的,不然你们两个一起过?宫里的狗表示现在很难过。 第 13 章 诸事不管 诀洛城朝会本就少,每五日才一回,如今可好,都小半个月了,但凡是穿官袍戴官帽的,没一位能见上她一眼。若不是宫人口中所传之令太有全天下唯她一份的做派,当官的怕是都能拟出好几套洋洋洒洒的阴谋论来。 李明珏对政事素来不勤,刨去罩身家之兵马,粮草,军械,其余一概放权,好比乱置数粒无色棋子,黑白待定,招数任选,爱咋地玩就咋地玩。但这棋不管是怎么个荒唐下法,终究是要拍板判个输赢,上面的不管事,输赢到底谁说了算? 吵赢了的说了算。 可不,原是好生生一堆人模人样斯文在身的臣子,不上朝的时候见到对方都是和和睦睦礼数周全的体面人,然大殿一登,浑身跟打了鸡血似的一个激灵,为了心中己见同道义坚持,横眉跺足,赤面汗背,不顾体统地撕破脸皮,云行水涌地辩个没完。而李明珏就坐在上头强撑着脑袋,听着这帮子牙尖嘴利的辩才嘴里吐出的金玉良言与一地象牙。 南央偶尔会调些大臣来,头一回上朝,难免水土不服,文官尤剧,跟个红眼小白兔一般恨不得躲在大柱子后面夹好尾巴。下朝之后总有善心过来人上前宽慰,不尴不尬地来上一句:「我懂。」 宽政之下易滋生摸鱼高人,李明珏若是不得闲心,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便是过了。法令不怕一直严苛,不怕一直松懈,怕的是猛然一天,小花猫变作大老虎,爪子一张要秋后算账。好些事,群臣皆当陈谷烂麻,来龙去脉全没在城外黄沙,不料忽地一日襄王殿下嘴角一勾,薄唇轻启,赏赐一字「查」。一说调档翻案,主办之人不论心虚与否,皆如久患老寒腿一般,站都站不住。谁知道秋天何时会来,叶子何时会黄,大家吊着一颗心,全凭自觉。 就说这回,好些要紧事,再搁下去恐怕眉毛都烧没有了。以老臣彭简书为首,几位要臣翘首企足一齐求见,哪知只被转述四字「自己掂量」。君王之心不好懂,大臣们在朝堂外撸袖来议,绕来绕去如戏子走位,想破天也想不出她是情伤,还以为这回又换着花样来看大家自不自觉呢。大伙们一商量,不敢私自僭妄,亟请其旨,召齐众人相议于自家后院,一一了断要事。 看正事尚且妥当,一群戴冠之人叽叽喳喳地叙起闲话来。怎么之前还好好的,天色说变就变呢?他们继续揣度君王的心思,偶生一骇人之念——该不会是赵将军要回来了吧?一想到此处,一堆中年人面如土色,莫不愕然相顾,眉间震惊陡变几个度,霎时急得红了眼眶。 赵攸同李明珏交契甚厚,都是老将军一波带出来的。襄王不是喜欢事后清算吗?专设一审督院,交与她的好哥们赵将军管着,自后前三年的文书全得存着,说不准哪天就审到头上来了。不同于襄王以霸道不羁示人,赵将军性质温粹,兼通韬略,其尚在诀洛城之时,内政谨明,严邃整肃,老百姓在民间管这两人叫北方双璧。后来想是天子眼红看不下去了,双璧什么玩意儿?拆!乃降一旨,以换防之名将赵攸支走,留下一院子小卒,查是查,可小弟哪有赵将军来得有手段?温温和和地濡笔提毫,风度潇洒地同人一番诙笑,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就能将条条纰漏写得字字狠辣刻薄。 提刀的咋写字都如此爽利呢? 大臣们一边连番哆嗦,一边百样不服。 一晃五年已过,防怕是换了好几拨了,襄王殿下一请令,叫回那位赵大人,很快的事。都知道襄王不怎么勤快,但忽然如此不勤快,怕不是都想把事情推给赵将军做?一整院惊弓之鸟满心悲吟,越想越觉有理,赶忙坐下细商,这成堆的事情要是没办妥帖,大家都得在赵攸那笑面虎的一双笑眼里咳血。 德隆亦是知晓赵将军一事,他跟李明珏近,近日未见主子有要召回赵将军之意,就算要召回,这还得看是赵将军先回还是老将军先回。折子都堆作小山了,老将军要是有消息说要提前回来,不是有的话可训?襄王殿下最讨厌老将军唠唠叨叨,倒时候不得是没日没夜地看?本来心情就不好,再一折腾岂不是更糟? 第19章 本以为过上数日就能变回从前散漫模样,谁知这回心志荒落动了真?白日里她匿于学堂帘后听姑娘们晨读,过午之后便钻入箭房射箭,夜里则徘徊楼上痴想,先送日落苍茫,再望月起黄沙。 别提身边不让人守着了,一善成日赖在花堆儿里的人连姑娘都不找了,一到晚上就把那只狸花猫抱着。 旁人走得不亲近看不出来,德隆跟李明珏十来年,知道她不光同传闻中的不一样,同大臣,甚至是贴在她身上的姑娘们看到的也不一样。世人以为她是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将一切不着边际的泛滥臆想,连带着国家休明之运的泰山重责,全数压在她身上,借此来满足大众平凡人生的苍白虚妄。而德隆明白,当她伫立高阁,远望北方之时,纵使余晖漫洒一片暖红,身上也泛着清寒冷光,低眉时分,你也便觉得她只是一个有心事的寻常女子。他不大清楚为何当年这位小公主放着好好的皇家生活不过,非要跟老将军去死人堆里爬,如若不是那个决定,以她显赫出身,定是嫁了一个地位相当的夫君或是寻了一位情投意合的爱人,怎么也得有个一儿半女,怎么也不会落到身前没个知心人的地步。 他看到主子心里空荡荡的,像间华丽空屋没有一件陈设,他也指望有个人能走到她心里去,填满那些虚空。老将军皇令在身,征战四方,相知挚友又被调到了边防之地,而她本当驾马行天下,却因一头衔身陷宫墙夹道的名利权势场。所以德隆觉得她是真的记挂钦姑娘,却又不好意思领回家,怕又被什么人给夺走了。风月场所别的女子换来换去,是不给交心的机会,惟有钦姑娘,她忍不住,又丢不下。这下好了,连钦姑娘都耐不住非要离她而去,能不伤心才怪呢。如今陪着她的,便只剩下那只狸花猫了。 说到狸花猫,也不是头一只了。德隆刚来诀洛城之日即有一只狸花猫,奶得很,半岁不到,说是襄王当年入城时捡来的。那时候还没有钦姑娘这回事,她就把一厢好心思全花在猫身上。这猫果不负众望,养得又娇又粘人。过了七八年,不知宫里哪里来了野猫把那狸花猫肚子给搞大了,襄王殿下温温柔柔地放下猫,踹墙气得要死,而后出生的小猫亦是遭殃,奶都没喝上几天,全数送出宫了。又过了没几年,狸花猫去了,她也就后悔了,到处找当年送出去的小猫,这哪里找得着,德隆就抱来了一只乖巧的长得像的年纪又差不多的,同她说当时有个小宫女没舍得送,悄悄在院子里养的。这下她脸上颜色才好起来。 拂尘摇摆在阵阵熏风里,德隆望着楼阶长吁短叹,见时候差不多了,起步揽衣登上宫楼,小声打探道:「今儿又送来一批折子。」 「堆着吧。」 「李将军离开也有一阵子了,您看……」 「堆着吧。」 德隆识相,便不问了,他心想这钦姑娘到底作了什么法,他从未看到襄王殿下这么意气用事过,连老将军的名号都压不住了。他正准备退下呢,忽闻:「明晚备轿,我去找钦……」 这话才说道一半呢,李明珏从椅子上跳起,一把抓住德隆的手说:「你看到方才城西有一带斗笠进巷角的白衣姑娘了吗?」 「啊啊啊?」德隆哪里看得清楚,可他哪敢看不清楚,这几天李明珏难得这么有精神一次,连忙答道:「欸!看着了啊,一个带着斗笠穿着白衣的姑娘,进城西那巷角去了!」 「走。」 「您这是要去哪?」 「南城门。」 德隆连忙给她备轿,生怕她又牵了匹马在街上跑。南城门一到,李明珏搴帘而出,正好撞上同一拨守门小哥,这回学乖了,赶忙行礼。 德隆皱眉问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把你们管事的叫下来?」 李明珏一看还是上回那个小吏,招呼也没打一个,就同他说:「二十不到,白衣,戴斗笠,何时进的城?」 小吏抱着来往名册,说:「的确有这么位姑娘,说起来还是您那回的第二日进的城,尚无出城记录,想必仍在城中。」 李明珏徐徐展开一幅画像,问:「长这样吗?」 「对对对,就长这样,不过画中女子气质端丽稳重,您说的那位姑娘瞧着更是天真烂漫一些。」 李明珏瞪了他一眼说:「回话就回话,容得到你点评吗?」 「小的知错了。」 「你叫什么?」 「小的名叫殷盘。」 李明珏心中一笑,想怪不得如此会献殷勤,又问:「守城门几年了?」 「五年了。」 「帮我把人找着,送到宫里来,事成之后换个宫职吧。」 殷盘大喜,连忙谢恩:「小的一定给您找着。」 「暗中找,不可泄露风声,一根头发也不能少。若是有半点差池,」李明珏一笑,说:「本王也给你换个宫职。」 「您放心!」 作者有话说: 不善谈朝堂事,我也水土不服。 活在背景板中的赵将军,登场比较靠后。德隆真是一个贴心甜豆。 第 14 章 黄粱仙游 孰人能料到在含香阁戴钿翠玉镯,穿罗绡纨绮的钦姑娘私下乃一念旧之人?论店家如何磨破嘴皮百般推销新货,她还是挽着柏期瑾领了个同先前一样的枕头来,生怕换个别的便睡不安稳。在那之后她送捡来的姑娘回家,又风风火火跑往布坊一趟,同老板商议下一批绣活样式。那人一见摇钱树跨脚入门,乐拊大肚笑开了花,语似连珠一句比一句起劲,直到过午钦红颜才抹了抹额上薄汗往回走。她以为不在卖笑场了,便不用顶一张善解人意脸同人假意言笑,不想天下从不缺酒桌,不过是桌不同,酒不同而已。 第20章 晴好天里云收飞脚,柔顺罗裙似湖畔烟波熠熠生辉。丝滑料子才刚滑过门沿没几寸,一室惹人馋的饭菜香便耐不住性子,没脸没皮地缠了一身。柏期瑾方才换了件薄纱夏衫,如今正捻着块小抹布弯腰一丝不苟地擦着桌面,一闻开门声,她扭头烂然相顾,眼中横波清浅落了暖阳。今日天光润泽,流转肆情,在一张凝脂小脸上巧妙勾勒出较夏日风光更为明媚的无暇笑颜,真是好生动人。钦红颜心尖微微一触,唇角有一丝淡淡笑意仓促略过,她走上前来,如玉纤指不作张扬,悄无声息地夺了柏期瑾手中抹布,几番挣扎下,终是忍住了要冲上去抱住她的心。 钦红颜先去小铜盆中濯手,于檀木柜前俯身取出两双冬青木烙花箸,再不紧不慢摘下白纱露出千娇百媚芙蓉面,一双柔夷手徐徐拨弄香风,回首笑邀柏期瑾坐下一同吃饭。钦红颜品尝着可口饭菜,不禁再三确认眼前的姑娘是否当真出自白石山?会不会哪日突然变作一枚田螺?她略一抬眸看向低头专心吃饭的柏期瑾,连鼓鼓粉腮嚼着饱满饭粒的声音都舒心到了心坎里,叫人好生舒坦,又叫人好生害怕。钦红颜生怕就像习惯李明珏一样,到时候舍不得姑娘走了。她忍不住叹到对李明珏的患得患失,竟让人对一个才见面没几个时辰的小姑娘都抱有这般忧心来,不禁吹鼻子瞪眼暗声怨道,床品不晓得,搅弄春水想必是很在行。 白天无事之时,柏期瑾捏着柔毫蘸水练字,钦红颜坐在一旁就着好日头绣花。 晚上便点灯,或听柏期瑾说白石山上的事,或是听钦红颜讲诀洛城中的事。 此际月上梢头,使劲儿爬高,可奈它攀得再高,也裹着月晕甩不掉一团熏熏尘世烟火气。 夏日,当真是溽热得紧。 夜来伴一盏昏黄小油灯,两个白肤如凝掐得出水的姑娘家身着单薄寝衣,支着轻软腰肢,踮起脚尖颇有默契地钩上一挂蚊帐。她们各执一把小团扇,在灯影时明时暗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轻摇迟落。 蚊帐轻轻拂动,清风寻着了花柔柳嫩便自愿消弭安息,微风徐动间,柏期瑾忽放了扇子,抬头问道:「庄姐姐多大了?」 「二十有八,怎么?」 「庄姐姐没有心上人吗?我以为山下女子都要嫁人。」 兴许是方才那一扇摇太急,钦红颜香肩轻颤上一回,不由得笑着回道:「是啊,大多都嫁人了。」 「那庄姐姐……」 钦红颜将食指搁在她小嘴前,坦然一笑,说道:「命不好,年轻的时候爱了个负心汉。」 「连庄姐姐都负,真不是个好人。」 钦红颜不愿提这档子事,她斜倚榻上,纤纤玉指轻摇,戏道:「你也是的,长这么可爱别总带着斗笠白纱,也不怕挡住姻缘。」 柏期瑾喃喃道:「师父说了,要小心男人。」她说这话时好认真,逗得钦红颜乐得不行。傻丫头,要小心的,又何止是男人?柏期瑾又说:「而且我每日读书,没功夫想嫁人之事。」 钦红颜笑累了便歪身倚靠在墙上淡淡一叹:「唉,可我还是想嫁人的,只不过没碰着。」她自小便与红衣最为相配,梦里好些次涂胭脂,抹红唇,上挑着含情桃花眼脉脉在红盖头里将膝上红缎摩挲不停。自打出了娘胎就在男人堆里泡着,她知道如何扭转形势,以静制动,不想在梦中竟甘心做了这么一个纯情女子,乖顺娴静,如坐针毡似的等位良人,时光仿佛就在目盼遐思间凝固了。 没有人掀开盖头来。 这梦她好些年没做了,她怕没人来,又怕是别人来。在眼睫迷离间,柏期瑾腕上小石显得格外莹白耀眼,钦红颜对上光芒不觉心中微烧,有了不知身在何方的伤感。 往日精致妆容是她亲手点的,亦不是她亲手点的。风月场是色彩斑斓的染缸,客人喜欢什么颜色,便染上什么颜色,既得在金灿灿中吐艳生香,又得在红艳艳里妩媚多姿,至于有多少虚情,存多少假意,没人计较,大家都是花钱来买个快活的,任谁也不会费神费力拨开皮相往心里瞅上一眼。 再说了,妓子之心又真到哪去呢? 金银与美色相互滋养,含香阁养了出她的风华绝代,可容颜的光芒太盛了,以至于容颜之外,她也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那日她凝望着镜中美人,发现眼下生了一根细小纹路,她起身拼命擦拭镜面,连新染好的指甲都给折断了。镜子没有花,而她的妆花了,心头好似被硬生生剜下一块肉来,淌着比红唇还娇艳的血。自那以后,钦红颜总是能透过脂粉的掩盖同珠翠的夺目准确无误地找到那根遏住咽喉的细纹,自那以后,她便拿起了针线。 有人提笔戏乾坤,有人词辩安邦国,而她深知无法像柏期瑾一样戴串白石子靠才学过活,只得刺绣细拈花。 她希望能简简单单爱个人,普通通通被人爱,不料离开了含香阁,去日仰仗的倾世容颜,成了今时甩不掉的包袱累赘。眼睛长在前头,怎不贪恋皮肉?话语不由心走,焉能判定真假?她每日戴着面纱裹着宽袍上街,倒是希望身段姿容更平凡一些,最好丢在人堆里拎不出来,也不至于落到如今这般不伦不类。 钦红颜不敢看柏期瑾,一看便有一股酸涩顶在喉口,不能云淡风轻地道上一句「不羡慕」。少女眼神太过干净,宛若清凉凉一汪小池,似从未在世间跌打滚爬过,即使那日一副倒霉相歪在怀里狼狈落魄,回屋随意换身衣裳就出落成一只未曾沾过一丁泥点子的小白鸟。一连数日她与柏期瑾同进同出,邻居还以为她远房小妹来住上几天,可她心里清楚,她们一点也不像。 第21章 她虚阖眼帘,忽然想到了那句「哪里都不像她」,嘴角不禁泛起一抹苦笑,怎么会像呢?能让李明珏魂牵梦萦那么些年的女子,自己一个青楼女子又会有哪一点像她? 帘后有缺月半窗,钦红颜不知不觉抚上柔软唇瓣,酒与血,春情与绝望曾一齐来过……浓密长睫倏然低垂,思绪一时间蓄满了眼眶,她握紧了扇柄,感觉顷刻之间由虚空坠落。 可怜黄粱仙游梦一场。 一番下坠之后,她怅然若失地望着蚊纱,回忆起那晚李明珏的眼神,有苍茫一瞬起了不合时宜的虚妄之念,她自笑多情,竟然有脸觉得……李明珏没醉。 作者有话说: 明珏:骂我?怎么又在骂我?钦红颜你能不能说点好话? 红颜:不能。 明珏:喜欢你真的是因为你哪里都不像她!实话!真的实话! 红颜:呵呵。 明珏:没醉!真的没醉! 红颜:不信。 第 15 章 玉石同碎 屈膝献媚之地娇养出的细嫩皮肉,精妆玉琢,当是瓷瓶般的光滑易碎,连半碗水都盛不住,只得轻飘飘插一朵同样娇艳无骨的花。钦红颜皓颈一仰,肩上衣衫轻滑,滑动泛起思念,而思念是薄刀一片。肌理白皙紧致,然刀尖冰冷无情,轻轻挑,慢慢划,剖出一副精致傲骨……嗯,同身份颇为不合。她垂眸,太清楚这份矛盾的骄傲源于何处,在漆黑夜里,她无所依傍地偎在锦绣华缎帘栊中,拿着鎏金镊子一点一点拨开艳逸伪装,将斑斓百色生生刮下,将碾碎尊严拈好粘牢,再严丝合缝紧紧扣上,重新挤出一脸婉转暧昧模样。 分明软弱得人心,可她偏不要。 傍晚风清,在帘幔浮动间,随意而没有根据的臆思,平凡却无望的愿想,频频交替,衔接得太过紧密,太过残忍,声嘶力竭地叨扰她承望不起的良宵好梦。她甚少白日做梦,知道自己没积什么功德,指望不了神仙造化,从未动过非那位殿下不可之心,不过是想嫁人,想好生生地被捧在手心里爱一回,怎就成了痴心妄想?她看了一眼柏期瑾,念到如今这些怀揣志向的女子,怕是早已看不上沉迷情爱的庸人了。钦红颜指腹不停地摩挲着扇柄,隐约有几分自嘲意味地问道:「你们这般翘楚之材志存高远,是否瞧不上我这样心思的女子?」 柏期瑾在适才那一声倦怠轻叹中抿出了一种摄人心魄的美,她虽遇人不多,但一路走来,少说有百人,竟无人能赶上眼前人一分颜色。她不知此等丽色是千里挑一,万里挑一,又或是……举世无双?在她看来,庄青衣身上有一味难掩娇艳,任她百般掩盖,以清素作妆,以面纱覆面,仍是张扬肆意,不单褪不去,抹不掉,还叫人难以错目。容貌多半随爹娘,韵质终须时境养,若是一寻常绣娘,怎么能生得仙子美貌,养出万种风韵呢?柏期瑾见她不愿说,自无多问,只是觉得她的庄姐姐明明是折出万丈光芒的嵌玉琉璃镜,不知为何非要往地上一砸,甘愿碎成一地烂渣。 「怎么会呢?山下人总爱分个高低所以来,姐姐是顶好的人,莫被他们这些个歪理带跑了。姐姐愿嫁人便去寻如意郎君,愿求取功名便去读书习字,但凡是心头喜欢的,都是好的。」 上一回是张子娥,这一回是柏期瑾,被文墨刁养的女子都善使精准无误横行无忌的眼神,径直往人心窝里踹,从不问门扉开未开着,让不让进。柏期瑾眸中皎皎清辉如广寒宫月,照在钦红颜身上则无端织就了一身残破月影,没有被照亮,反而衬出心底的狼藉不堪。钦红颜绷着身子,捏着卑微,尝着五味陈杂,一时哑然,又生怕被瞧出家底来,赶忙抿唇,仓促收回微涩目光。 柏期瑾继而说道:「你看襄王殿下,虽身为女子,亦不拘泥于寻常女子所做之事。」 钦红颜狠摇了一回扇子,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刚准备阖眸养神,又听柏期瑾讲起那人好话来,慌忙打断道:「你觉得她好啊?可我听说她变了。」 「我确有耳闻,庄姐姐,此事是真是假?」 「我这般小民哪里晓得?你得去自己去瞧瞧。」 「嗯,耳听为虚,我自会好好看看,到时候告诉庄姐姐。」 钦红颜心想,唉,李明珏是个什么样的人,还需要柏期瑾告诉么,她清楚得很,便将天下皆知之事含糊相告:「我听闻她耽溺声色,常寻花问柳。」 「对对对,我也听说了,襄王殿下好像还在哪个地方有个喜欢的姑娘叫钦红颜,姐姐可见过,真的好看吗?」 钦红颜笑着摇头,说:「都是达官贵人去的地方,我哪能见过?」 「所以襄王喜好女子,是真的咯?」 「真的吧,这事儿天下何人不知?」 柏期瑾锁着眉头说道:「不好说,天子同襄王约法三章,其一便是不可嫁人生子。七八年前漠北形势暂稳,正是削藩的好时机,襄王殿下忽然宣称钟意女子,或许有明示天子之意。」 钦红颜眨了眨眼,搓手掂量了下那个无赖偎在怀里一脸贪花恋柳腻歪样,心想,这还能有假?她宁愿相信太阳从西边出来。可柏期瑾又踩在了点子上,时间算算是像那么回事。李明珏向来深居宫中,甚少露面,平白无故驾马来烟柳巷子走一遭确有古怪。她长睫低垂,不禁叹道一直以来不大明白李明珏的心思,每次死皮赖脸登门来,不过是赖一会儿,讨个水果,蹭点胭脂而已。可若是装的,李明珏碰过的那些个姑娘可不会有假吧?上回将张子娥胡乱推上殿,她没抱着小茉花气成那样也不会有假吧?钦红颜想得都糊涂了,又怕将话说得太绝对,就同柏期瑾讲:「这种大人物的心思我也揣摩不来,到时候你还得自己判断。」 第22章 柏期瑾认真听着,纤细小身板似乎撑不起钦红颜给她的那一身寝衣,她伸腿蹬了一回被褥,不经意露出一截水白细嫩的小腿,又往身边人肩上蹭了蹭,眨巴眨巴了水汪汪杏眼,一脸天然娇态,一袭青春俏好,磨磨唧唧扭捏了半晌,咬着下唇颇不好意思地小声问道:「襄王殿下真有传闻中的那么好看吗?」 钦红颜见她那副好奇样,笑着点了点她的额头,说:「这我又怎么知道?」 「那你说是那位钦姑娘好看,还是襄王殿下好看?」 「不知道。」 「姐姐你说这么好看的两个人,放在一起得多好看啊?」 「不知道。」 柏期瑾玩着肩上长发,一连说了好几个小女儿家没头没脑的问题,钦红颜看她那浮想联翩的可爱样儿,玉手轻戳了一回小脸,说:「等你见了就都知道了。」 柏期瑾桃腮微粉,偃旗息鼓地缩回脑袋,小手托腮嘟囔着:「庄姐姐已经很好看了,襄王殿下得有多好看啊……」 钦红颜原先还在笑她,不知怎地突然慌了神。柏期瑾年纪小,且一直住在山上,对人无甚戒心,随随便便赏点甜头就能生出一大箩筐的好感。她自个儿也晓得李明珏身上有种标格之外的卓荦跌宕,极易令人酣醉不着方向。虽说李明珏只碰青楼女子,可小姑娘若是情窦初开,春心萌动,定是少不了一番委屈,便一时口不择言,曳住少女衣袖说道:「你……你可别喜欢她。」 柏期瑾一惊:「啊?人都还没见着呢,我怎会喜欢她?」 钦红颜话音刚落亦是一惊,她缩回了手,说:「我就是听说她这人喜新厌旧,姑娘一个接着一个换。」 柏期瑾听了笑嘻嘻地小手一伸,明眸弯弯似新月,娇溜溜地抢回滑嫩嫩的手:「庄姐姐待我可真好,什么话都顾着我,等我哪日有所作为了,我们有福同享。」 钦红颜笑着拍了拍她的手,说:「还不是见你那日可怜,见怕了,还有你那两位师兄,最后也……你为何还要下山来?」 「我们住得高,离理想也近,我想二位师兄皆不曾将结局放在心上。」柏期瑾淡淡回道,忽然有了同年龄不符的落寞。 「那……你的志向也同他们一般吗?」 柏期瑾没有回话,剪水眸中氤氲了一层薄雾,水汽深处,寒意清冷。 叶习之下山之时,她还是个吃鱼不会理刺的娃娃,每逢桌上有鱼,叶习之都会温柔地坐在一旁,用玉石筷轻轻将鱼刺剔掉。周衡远则总是带着她去深山□□采甘甜野果,每因贪玩受伤,他便扯下袖上白布,一面轻声哄着,一面心细地包扎起被树枝划破的伤口。 白石山是倾力浇灌贤人的虚辟梦境,他们在柏期瑾心中是遥不可及,飘然不群的谦谦君子。 记得叶师兄尚文好雅施墨俊逸,笔下水墨山色绝世,常一身素衣焚香危坐,正对晨曦渍毫端,而周师兄眉目安然脱落清洒,极善抚琴,指尖流韵胜钧天仙乐,好盘坐于淙淙小泉旁,浸润朝雾弄宫徵。隐隐青岑间,二人或闲吟漫咏,或远眺青峰,或目送归云,俊游是何等的快意。深深竹林中,更常端坐磐石之上,议论英发,谈笑高古,以素手拨江山,清言析理,话入神机。 礼义薰身,志节矫矫,身披藻翰,学满书林,温润公子若赋若诗,如画如玉。 他们一前一后下山,一前一后被碾碎了。 灯昏昏绣罗帐,火光明灭,摇曳不停,少女樱唇微动,迟疑许久,最终只是缩着了肩膀将头歪在了膝盖上。未几,她微微抬头,语调轻软淹润地说:「我不求闻达,单是好奇,想下山来看看让师兄们不顾生死的功业到底是什么。师兄们都不在了,师父年纪大了,等过几年,我还得回山上给师父养老去。」 邱墟之上,玉石同碎。 天顺十六年,宋国叶相身死于一片孤舟。 天顺二十一年,韩国周君纵身坠入万丈悬崖。 钦红颜被一道卷入了那两场沧海横流,天下皆惜的破碎残梦,不知当如何宽慰。 她伸手揉了揉柏期瑾的头发,倾身将小灯吹灭了。 睡吧,只有睡了,才能见到梦里人。 对柏期瑾是这般。 对钦红颜是这般。 对李明珏也是这般。 *** 一日天高气朗,柏期瑾去帮钦红颜买早饭,突然被两个侍卫拦住。 「姑娘,襄王殿下有请。」 作者有话说: 小柏这个词汇量贫乏的颜控,永远是好看吗?好看吗?好看吗? 小柏:想当漂亮大姐姐们的cp粉。 借机说一下主要角色的容貌定位:柏姑娘只是中上水平的灵动烂漫,毕竟守城的殷盘对她也没多大的印象,至于王玉为何对那张脸念念不忘,我觉得还是那时年纪小而阿姐光芒太盛的缘故。王玉和红颜则是走出门会炸街的好看。梁国那边张姑娘是脱俗气质挂(非常存疑?),青舟是明澈干净款,龙珥是吉祥物。论颜值,还是看诀洛城软玉组,前面有一章说王玉好看到「磨昏日月」,我觉得是我能给的最高评价了。 #见龙门# 第 16 章 婉婉有仪 路途遥远风尘重,张子娥一路上策马扬鞭不说,还得不时顶足精神仰头看天,弄得颠颠转转,脖子都欲散了。人疲马乏之际,可算到了此行终点,梁国国都。城区人流密集,信隼一旦飞过城墙,踪迹愈法诡谲不可琢磨,张子娥入城之前再次打点完备,伸手掰了两下脖子正好赴一场恶战,方一抬头,旦见信隼唳叫一声,徐徐收翅,落于城楼檐角。不过多时,有位老叟持一金质小碟行至墙边,镊起块淌血生腥肉与那隼吃,随后老叟放下食盘,轻抖衣衫款款下阶而来,行礼道:「老夫孔崇山,在此恭迎张姑娘。」 第23章 张子娥拉着龙珥一齐还礼,同那人一道徐步入城。 当初周游列国,最初一站便是梁国。梁地偏西,原是个不起眼的边缘小国。三年前,先有韩宋相争,梁国公坐收渔利,尽数吞并韩地,后有梁国太子苏恭度得龙,天顺二十一年,两桩大事放一处,其势,力断激流,其威,震慑寰宇,如长剑出鞘,倾动四海,顷刻乍现锋芒。 四衢八街规划齐整,商铺民宅分理明细,连墙接栋,交错有致,更有天下商贾汇聚一方,茶房酒肆,人头攒动,好不闹热。张子娥走马观花看上一圈,不禁感叹梁国气象大改,有民丰国富之象。 彼时张子娥由孔崇山领着穿过长街,照依南北,推详是往宫殿方向。她几番暗觑考量孔崇山衣饰言谈,望觅得即将拜会之人帐下之一角冰山,不料老叟年纪虽长,神思不衰,不作虚头,不道官话,三言两语来去之间,体面周全,破绽不露。此刻张子娥不便与小龙计议,心下疑惑,又无良策,沉吟半晌,不知如何是可,遂直言相告道:「还请教前辈,我们是要去往何处?」 孔崇山驻足诧异道:「姑娘远道而来,竟不知要拜见何人?」 张子娥躬身致歉,坦然道实:「在下失礼,还请前辈见恕,只是襄王命我来时,并未告知详细。」 孔崇山一笑,襄王李明珏,虽未尝一见,却已多番耳闻她独树一帜的逍遥做派,今儿这一番话,他信。孔崇山照旧向前,并未作答,心中暗笑她既已困惑多时,亦不差脚下三步路。是时皇城已近,二人未入宫门,又缘宫墙向东行数百米,乃得一敞亮宅院悄然出世,孔崇山随即止步,抬手道:「姑娘请。」 张子娥昂首定睛一看,乃是公主府。梁国主事的公主仅此一位,苏青舟的名号,张子娥曾听人说起过。这位公主由一不受宠的妃子所出,少长于在宫墙之内,作一无名璞玉,自仙承阁降龙,乃稍参涉国事,两年前梁国太子亲赴韩国旧地,梁国公为之特建公主府以安都城。梁国百年来从未有女子参政之先,此举突然,实有扩|张政权,得步进步之意。 公主府新立,未尝见得一棵苍墨老树,尽是纤细新株,不蔓不枝,挨次排开。时值盛夏,贵女府中多香浓花重,翠楣琉璃,轻纱幔帐,而张子娥所到之处,葱蔚洇润,柳叶参差,户牖敞明,雕饰简洁,不缀繁琐,不施浮纹,如此景况,谈不上大气,亦撑不起贵气,不过是清简二字而已。 张子娥缓缓而行,绕过石林,抹过屋角,擦过竹篱,赶了好些天的路,她早已不急于此一时。 可有人,急赤白脸,着急得很。 内院中,小缘姑娘一身红粉长折裙,抽起袖中一水儿釉蓝巾子,迈着不甚窈窕步,三两下甩开身后几个叽叽喳喳的小丫头,摇着水袖心急火燎地往外走,只瞧她眉儿双皱,捏枯帕子,咬牙切齿道:「可算是来了。」 一说到此处,小缘不免撇嘴擦舌,一肚恶气。那年公主不顾身子,亲自前往诀洛城求此一人,那襄王李明珏,真不是个东西,张口便要三千石,天顺二十二年本是丰收的大好年份,整个公主府却都在勒着裤腰带子吃饭。 小缘柳眉一挑,嘀咕着:「我倒要见见那个三千石长什么样。」她兴冲冲往外赶,正巧在前院碰上三人,小缘立身一望,嘴上一瘪,是掐着大腿,声不能啧,气没处撒,颇不情愿地暗怪道:「还真有那个相!」 孔崇山见到小缘脸上不乐,早有预料,恐她娇怪惹事,冲撞远客,遂和颜一笑,缓和气氛道:「既然缘儿姑娘来了,张姑娘便随她走吧。」小缘本还准备甩脸子,闻言,只得停嗔息怒,满是娇横地瞪上三千石一眼。纵她生得再有模有样,一想到当年咽下的苦水,小缘就恨不得直接将眼前那张白净书生面撕了换作粮食来。她没好颜色地将帕子一甩,随意行了一个礼,未及张子娥问好,则小腰一扭,鼓着气快步走在前头,直将人往里头带。一老一小,一个谦和,一个乖张,弄得张子娥云里雾里,不晓得即将要见的公主又是个什么脾气。 屋门前,张子娥弯身牵着小龙迈过门槛,抬头之际,还未看清半点形势,她手头小龙便飞也似地径直往前冲,拽都拽不住。龙珥快步啪嗒啪嗒响,使劲一跃,一头猛地扎进一青年男子怀中,待她从男子衣衫间缓过气来,重逢的喜悦早已涨满整张小脸,只看她仰头嫣然甜笑,一面揪着男子衣角,一面满声欢喜地说道:「龙翎大哥,好久没见了!」 被唤作龙翎的男子长身玉立,身穿玄青玉带纹长衫,腰横暗芒重制宝剑,面若寒山,神凝玄冰,默然冷目而视,奈稚气小龙以清泉之眸、春桃之相、澄澈之心使出浑身解数可劲使娇,他只道是略一点头,不苟言笑,冠玉面上平静若水,不着半点凡尘之气。然而小龙的热情并未被男子的冷淡所击倒,她揪着龙翎衣角在空中晃来晃去,脸上熏红都是笑意。 张子娥亟俯身致歉:「龙珥天真,不识礼数,还望公主见谅。」 「先生无须多礼。」 张子娥还是头一回被人叫先生。先生,师也,亦可作学人之通称。公主音清浅若晨间小河,明澈非常,初相见,头两字便将张子娥攒住,扯动尘襟,撇去俗冗,一道带进了那个烟波湖畔圣人垂袖的传奇年代。张子娥抬眸,见公主着一蔻梢绿水纹长裙,簪一透润翡翠簪,浅妆淡抹,容眸清丽,淡粉唇边怡色浅笑,歪身斜坐于沉檀几旁,一手擎着白瓷茶盏,一手轻轻搭在椅柄上,微微向峻冷男子处偏移。 第24章 一语方歇,屋内悠然寂静,落针可闻。张子娥挺身肃立,苏青舟浅笑依旧,二人默默相看,无一句言语,惟有龙珥还挂着乐溶溶笑脸儿,手牵龙翎衣角喜滋滋地摇来晃去。 无声之际,苏青舟低头细嗅茶香,慢慢抚摸尽杯沿水汽,一笑说:「先生心中有问,还请讲。」 「据在下所知,龙翎属太子殿下,今日为何会出现在公主府上?」 「仙承阁降龙,龙二不知所踪,今日为何会出现在先生此处?」 还未等张子娥作答,苏青舟皓腕一动,轻挑手指,目光微凝,徐徐做了一个噤声动作,说:「大哥……」未几,她双唇微合,有一抹含蓄微笑自唇边生,在张子娥沉默之时,粉唇轻启,不轻不重地添上四字:「那个废物。」 婉婉有仪,不似讥诮。 话音刚落,张子娥略作怔忡,犹陷于方才那句惊人之语,而苏青舟凝眉,目清透,不带转弯地看向她,问的话也毫不拐弯抹角:「先生所求为何物?」 言语重在相投,张子娥不假思索,沉音回道:「相印。」 名利在心,她非澹荡人,向来不遮掩贪慕之心。 苏青舟微微一笑,除却低眉放下手中茶盏,她的目光再也没有离开过张子娥的眉眼。公主云袖轻摆,衯衯裶裶,缓步而来,说:「先生愿意等么?」 她的野心好直白。 张子娥明白,她要的,苏青舟身为一小小公主给不了。 「敢问公主所求又为何物?」 苏青舟头微微一偏,张子娥随之一凛,公主侧影清清浅浅,身姿娉娉婷婷,这微微一偏摇摇晃晃,若即若离,似欲倾覆,张子娥摆直了肩膀,竟然有一种她就要靠在肩上的错觉。那明眸上挑,盈盈含笑道:「自然是给先生相印。」 晓风翠柳胡飘絮,晨霭轻舟花笑语。 恰才一句,说得张子娥眉心一跳,迟疑许久。兴许是李明珏的态度太混账,对面苏青舟,三两言谈,她便察觉到一种可以交付的好感,想伸手同她一齐握璿衡。公主的话语赤诚,眼神清澈,野心直白,深纵而来,单刀直入,不生枝节,她走起路来步履虚飘飘,纤腰瘦怯怯,却似有一柱无形主心骨,将柔妩镇住,用眼神将人牢牢捻在手心。二人离得极近,张子娥嗅到一股草药味,细袅袅,香馥馥,掺着呼吸酣美甘甜,时轻时重,时淡时浓,不觉暖意扑身,似由千斤巨石所压,好比挟制。心下渐有一物茫然而生,长势迅猛,又旋即被寸寸折断,根根缝好,变化太快,近乎一瞬,实是不可名状。恍惚之间,张子娥伫立多时,如身处霞明春牖,引得遐思满目,无法挪动分毫,许久,方问道:「还请问公主目下所需?」 苏青舟纤长玉指在张子娥眼前转了转,挪近些许,微微踮脚,于张子娥耳畔倾身相告:「需要先生红着脸同我在帐内议事呢。」 香雾正氤氲,呵气有如兰。 张子娥一愣,问道:「公主何意?」 「字面意思。」 张子娥自小从不脸红,她亦不知何故。帐内不过是个地点,议事不过是个行为,唯独脸红她做不到,便回道:「在下从不脸红。」 「真的不会吗?还是先生没这诚意?」二人目光相交,玉叶金枝那一汪美目流转,凝思不闪,对视不躲,寸目不移,咬定不放,静静地,静静地等张子娥回话,不料张子娥脸色不变,抬手往脸上拍了两下,说道:「还请公主带路。」 苏青舟掩唇轻笑,瞅了瞅润清脸庞上几痕指印,似正在泛红发烫,确实有脸红那么个意思。她意味深长地看了张子娥一眼,连小龙都瞧出来了那眼神不大寻常,可张先生还在等着公主带路。 公主乏了,同那呆子辗然一笑,说道:「玩笑而已。先生远道而来想必是累了,还请歇息一日,我们明日再叙。」 作者有话说: 璿衡,有朝政大权之意。 青舟磨砺了两年,目前牵着张子娥走还是一套一套的,若不是身子骨弱怎么也是个小明珏了。 张先生(又名:三千石)还没有觉醒,就有些弱气? 青舟:是我的球不够直,还是这家伙根本撩不动。好累。 龙珥:龙翎大哥举高高嘛! 明珏:妈的,怎么连苏青舟府上一个丫头都在骂我?没有人说我好话吗?(您别说,还真没有。)好歹我是一番主角,给个面子。(大大方方地给了您设定人美活好还不够吗?)好吧,够了,谢谢。 第 17 章 无限之梦 华盖香车里,柏期瑾紧紧地攥着袖子。登车之时,二位小哥生怕顶头上司被襄王一个不高兴赐个「宫职」,连带着「下面的」都要一道进宫,遂是万般恪尽职守,由不得小姑娘点头,不容分说地将人塞上了去。柏期瑾还未及同她庄姐姐知会一声,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送入了宫。 她好生不解。 照理说,她出自白石山,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人物,觐见襄王自可大大方方由正门进,为何非要搞得偷偷摸摸,跟见不得光似的?她捧着头,跟着小车一齐摇摇晃晃想不通,寻思着途中遇到的国策门张子娥,是不是也走过弯弯绕绕一遭路? 此时柏期瑾恰似一笼中小鸟,囚在华丽金丝鸟笼中左顾右盼,坐立难安。她起身扒拉了下一旁的五色繁花蜀绣帘,发现竟被封得严严实实,只留有头顶上一小窗通气,更是越想越虚,总觉得被什么人给绑了。她嘟囔着自个儿是才字少贝,山里头自给自足,一贫如洗,绑她总不能是图财吧,那究竟是图个什么? 第25章 而小宫女们垂首默看小车过宫门辇路,谁都不知晓这回轿子里坐了个什么柳巷秒人,论政务,襄王殿下旷职已久,论美色,亦是许久不沾身,大伙们盯着车轱辘转啊转啊,小脑瓜子一齐转啊转啊,以为襄王殿下终是想通了,又开始请姑娘们进宫抹脂粉了。 其实,差不多是一回事。 小车一路进了宫殿最深处,里头的宫人都跟了李明珏十来年,是全数知根知底的跟前人。柏期瑾下车,一旁候着位和气蔼然眼睛弯弯的公公。公公该算作半个男人吧?柏期瑾谨遵师训,小心谨慎地回了个点头。可算是重见天日了,她轻喘上一口气,忍不住左右张望一圈,旦见碧瓦流光,雕檐阶墀,峻宇红墙。 嗯,确是诀洛城宫不错。 她没怎么见过世面,身处高墙之内,难免畏缩紧张,但转念一想,至少没被绑,至少一会儿要见的真的是襄王,而且那位公公面善,看她的神色略像田间指路的热心农户,柏期瑾一番思虑,心情转好,也就没有在小车中一般局促了。然而巍巍楼阁在远方,此下院落僻静,虽身处宫墙之内,却不似道听途说来的会见正殿,她以为是自己不懂礼数,并未深究。 德隆领柏期瑾进了屋,温言软语地请她稍后。领路时他细细打量了姑娘模样,的确同画上一模一样。襄王殿下早几年不打仗了闲着没事,请了好些位画匠入宫授课,待学成之后,她摒去外人,在卧房中亲自开辟了一间画室,自修建之初,便一直锁着,连打扫除尘之事都是亲力亲为。说是画室,亦是德隆多嘴僭越了,没人知道小屋里到底是什么。他是跟前人,消息多,有回神思一动,从新进画纸,画笔同颜料上揣度得来这么一说,还得装作浑然不知,不敢同人通气求证。那日高阁上见着了这位姑娘,主子做的第一件事不是去牵一匹马往外赶,而是急奔奔回卧房取来一画轴,算作另一凭证吧?可德隆想不明白,襄王殿下画画是好多年前就开始的事情了,看面前这位姑娘的年纪,怕是得从她出生开始画,才能对上吧?德隆托着拂尘在回廊上一扭一扭,怎么都想不通。 却说柏期瑾立在房中等人,等人一事最为难熬的,更别提她还正处于最闲不下心来的年纪。她清亮亮的眸子瞅着三足黄花梨木蟠龙香几,百无聊赖地想了好些。先是将斗笠摘了,勾着指尖轻轻提着,一则带此物觐见不合礼仪,二则师父说的是要防范男人,襄王殿下一女子,应当没有问题吧?她等上一会儿,嗅着金罏淡淡余香,再是想了一些有的没的事情:譬如襄王是从何处知道她的,要请她来做何事,以及襄王殿下到底长什么模样,什么品性。也有一些正经的,李魏王室日益衰落,唯独襄王所辖之地有繁荣之景,各国各自擅权,相互征伐夺地,可她又无动于衷,连仙承阁降龙都不去。柏期瑾摸不清将见之人到底想做什么,越是摸不清楚,就越是好奇。 不过多时,身后脚步声响起,她本站得稳稳安安,不知为何,脖子一僵,整个人都跟被定海神针定住了一样。书房内的气氛在那人第一声脚步声中霎时变了,柏期瑾缩了缩肩膀,突然感到害怕,心想,这就是君王吗?是叶师兄,周师兄不顾性命都要辅佐的君王吗? 而李明珏心中所想自是与柏期瑾不同。整整二十五年,整整二十五年,自湖畔一别,她再没有见过李明珞,若不是一直出现在梦中,若不是提笔将记忆画下,她都快忘了李明珞长什么样了。这两日里她没有一刻睡得安稳,没一箭能射中靶心,连茶杯都拿不稳,满脑子都是:「阿姐回来了,阿姐回来了。」 柏期瑾听到脚步声一点一点逼近,细密长睫紧张得扇个不停,低垂着眸子死盯着手,而手又牢牢地捏着斗笠。李明珏从她身后走来,在快同柏期瑾并肩那刻放缓了速度,柏期瑾轻悠悠的余光看到玄色衣袖正在身侧,她忽然不知从哪借了胆子,想放肆地偷瞄一眼。李明珏身材高挑,比她高整一个头,柏期瑾杏眼向上飞快地瞥了一眼,只隐约偷觑到她肩上流线隽逸的瑞云纹刺绣,便斯斯文文地抿了抿嘴,咕哝着连个侧颜都没瞧见,心头有些小小的不甘心。 李明珏多大一个人了,又常泡在风月场里,女儿家娇娇怯怯自作聪明的小动作细心思,对她而言就跟儿戏不设妨似的,都当是明明白白地摆在台面上,一揪一个准。可她偏偏顿了顿,在快看到柏期瑾脸庞的那一刻竟然迟疑地停下脚步,缓缓闭上了眼。 黑暗昏漠,尽头处一片光晕淡淡,一个朦胧倩影眉目安然轻摇小扇,抬起白似葱根的纤指,浅浅一笑,那句婉转溢出的「贪玩」萦绕在耳边,像是清晰在昨日,又像是被岁月遗忘了百年。她无数次构想重逢之景,却在即将揭晓的那一刻犹豫了。 人有时限,而梦没有。以有限之生,做无限之梦,梦中破草屋上残星点点,身子酥软,葡萄水甜,梦中小凉亭间风恬日暖,柳梢拂袖,水色映天。她酣睡太久了,有些起不来。 仿佛一壶将沸之水,冒出的水泡圆润晶莹,若是不浮上水面,则永远饱满如初,若一旦到达顶点,便须臾湮灭无痕。她不觉眼眶发酸,喉口收紧,胸中昏胀,犹豫自己是否能承住天崩地裂的破灭感,但是箭在弦上。 李明珏与她并肩,摩挲手上的玉扳指,深吸了一口气。柏期瑾自顾不暇,她贝齿在下唇上轻轻咬着,心上的慌任她挖空心思寻遍所知之良词妙句都无以道明。她略作含蓄地看向前方,刚欲行礼,还没拿捏好是直接报上名号,还是道万福,或是说万安,旦见光影一晃,眼前人移步回身,随着剑眉之下凌厉凤眸微睁,柏期瑾的手愈来愈僵,只觉明月满天,光华盈目,挪不开眼,这还真是……没了边的好看,威仪赫奕,丹青巧笔描不尽,仙人一念起凡心。她慌张地抿着粉唇说不出话来,连身子都一道不顶用了,几乎没站稳当,趔趄着往后退上半步,与此同时,她突然觉得,这张脸,她似乎见过,还没待她想起小泉边一番遭遇,便被李明珏一把抓住了手腕,用眼神锁扣,顷刻之间,二人几乎抵额相对。 第26章 李明珏做派轻狂,但绝非孟浪,她见柏期瑾险些摔倒,抓住她,是想稳不她。 若是她还是十岁小儿,大可不管不顾撒丫子跌进阿姐怀中,若她二十岁,大可释甲投剑依依倾诉多年思念,可是时间已经过去太久了,念想燃成了灰,灰再隐隐生火,她就守着一捧死灰,靠着一团心火,活了这么些年。她爱的人怕是早就死了,可她对她的爱烧到了如今,枯竭之后爆发出难以想象的鲜活……她也知道眼前正年华的少女并不是李明珞,她也明白无论如何不当一上来就动手,见她站稳了,手就当放下了。可想是一回事,怎么做是另一回事,触碰,就如弩箭离弦,转瞬之间换成了别种意味。朝野多年,权力地位她都有,折服一小小白石山人,假以时日,自不在话下,但别说久远之策了,她连见到柏期瑾要说什么都不曾想过,一看到她的背影,万念皆散,更遑论抓着她的手了,她…… 控制不住啊。 这一眼她等了二十五年,那年淌着血劈开帐帘都没等来这一眼。少女容色娇憨,颜貌润泽,自袭一身芝兰香气,而李明珞常是娴雅得体,稳重端庄,层层礼仪裹清芳。面对熟悉的面容,不熟悉的气质,李明珏一时不知当说什么,手愈发使劲,无法被掌控的呼吸同柏期瑾的惊慌一道死命纠缠。 黯黯阴云,旭日东升之前,夜黑得最昏惨,任多浓的墨都琢磨不定。少女每一寸呼吸都似莲花更漏,滴答,滴答,一点一滴击碎了最后一丁点无所依傍的理智。 柏期瑾哪里受过这种待遇,第一次和君王见面,都是这样的吗?她被抓得生疼,几次下意识甩手却一点用都没有,本能让她察觉了一种危机感,在距离越来越近的同时,危机感越来越强烈,像是山林子里突遇了什么不得的猛兽,若是跑得不够快,或许……或许会被吃掉? 正所谓慌不择路,六神无主之际,柏期瑾抬起手往李明珏脸上就是一巴掌。 这一巴掌把李明珏给打愣了,松了手摸着脸呆立在原处,半天没有回过神来,而少女借机挣开束缚,神色恍惚地扫了她一眼,下意识地推开屋门往外逃。 脸上痛似霜刮,李明珏将手放在微热面上,这回该换她站不稳了,可惜这回没人拉她,她一跌直接坐在了地上。外面的侍卫拦住了柏期瑾,少女用清冽的声音一遍遍喊道:「放我出去!放我出去!」 德隆赶忙探了个脑袋进来问李明珏的意思,李明珏倏然恍惚,微微转头看着晨光洒入,仿佛依旧身处于烟波湖旁的静好夏日,炙红掌印在苍白脸上烙得愈加深了。她失血薄唇轻轻一颤,稳下声音说:「塞进轿子,放她出宫。」 德隆领命,正准备去传令,身后又传来两个字:「封城。」 作者有话说: 国策门扇自己,白石山扇别人,这一局,白石山胜吧? 恭喜襄王喜提巴掌。 明珏:小小一只,手劲挺大,扇懵了我。 小柏叉腰:庄姐姐我扇了襄王殿下一巴掌,是不是很厉害! 红颜笑着拍手:扇得好。 第 18 章 绿窗香风 张子娥走后,苏青舟与龙翎在房内相谈。 苏青舟身子软软地靠在椅子上,不动声色地瞥了龙翎一眼,轻声问道:「够么?」 龙翎目视前方,低声回道:「足够了,龙珥待她很好。」 苏青舟略一抬眉,素手轻搭茶几上,缓缓偏过头看向翠箔外依依随风摆的一汪绿色。层层暖光倾泻如雾,明晃晃地洒在她稍带疲惫的脸上,半眯的眼眸隐隐承着熹微天光,反射出一派安然之景,配上绕她一身的单薄孱弱,有了细雨润碧绡,亭下娇娥暮春叹孤花的闲情韵致。她倦极了,鼻息微动,裹在温温熏风里昏昏欲睡,一发不可收拾地想起了一些陈年旧事,故而懒懒说道:「我三年前见龙珥,她便是如今模样,一点都没有长大,倒是你,愈发……高大英毅了。」苏青舟回眸舒舒一笑,轻悠悠扫上龙翎一眼,目光落在他冷得像缀了霜的眼角,不咸不淡地问道:「是这个原因吗?」 龙翎神色肃然,屏声立于一旁,并未回话。 苏青舟同龙翎靠得近,微微抬眼,眼神饶有兴致地在他轻抿的薄唇上绕。 她的龙,她不懂。 龙翎长期跟草包太子在韩国旧地平息内乱,她素来少有机会同他独处,除了他一贯冷峻的态度,不大了解他的为人秉性,说君臣不似君臣,说主仆不似主仆,就连短暂得像喘息一般的相处时光,他照旧板着一张脸,不尴不尬,不远不近,不吭不响,乏味得要死。苏青舟懒得问龙翎自己在他心中算什么,他是不是还真的记得自己这个主人,只是望着龙翎腰间佩剑,食指轻敲同他一般冰冷的剑柄,敲击声厚重沉寒,恰好划破此间伪作的宁静。含笑眼中忽生出一丝怨怪,苏青舟轻轻抬头,眯着眼,慢慢嚼字道:「也就是说,你待我不好?」 龙翎眉间微蹙,看向苏青舟说道:「公主……」 普天之下,只有他这位善于不徐不疾柔声撩拨的公主,能让寒冰面上流露出与待旁人不同之色,窘迫,叫人恶趣味地看不足。苏青舟倒是没有被他打动,索然无味地看了一眼龙翎轻拧的眉间,眼中似还存有别的悠长意味,她来回抚摸着剑柄上的纹路,止了笑,声音泠然纤远,婉转道:「总是这么无趣,玩笑都接不住。」 苏青舟微微支起身,用手按着檀木几缓缓站起,龙翎一步上前,伸手去扶她。苏青舟任他托着,静静品着他着急的模样,轻勾嘴角,最终不大领情地扯回衣袖,说道:「你回来小半天了,我已无碍。」 第27章 她望着窗外,那一瞬浮光掠影,绿窗满香风,不自禁地想到了方才同张子娥相见的一番情景。 她们不是初见,至少对苏青舟来说,不是。 *** 张子娥同龙珥跟随小缘穿行在回廊中。龙珥依旧漾着重逢之喜,走路时一蹦一跳,眸中秋水点芙蓉,嫣嫣润润,煞是可爱,而张子娥十分迁就,自带一番天赋本领,既能神色坚定,正色前方,将曲回廊路走出了青天大道之相,又能依着龙珥无章步调,时快时慢,紧紧相随,且微微垂袖,随时做好小龙一个不小心没站稳,就伸手捞上一把的准备。微风轻拂,绮窗珠帘纷飞,绿柳枝上三两黄莺自在啼,假石山旁几朵娇花肆意开,惬意得很。夏日用色甚招摇,最不差的就是那抹子绿,绿意浓,浓似一叠叠翠墨徐徐侵白衣,一仪容俊雅,一烂漫活泼,沐着风恬日暖,当真是幅秀色好景。可我们小缘姑娘能言快语,才不管人美不美,景雅不雅,直接将帕子往门上一甩,说道:「就这。」张子娥还之谦和一笑,小缘却不看她,径直走到龙珥面前来,要带她去另一间屋,只瞧龙珥往后退上一步,抓着张子娥略沾风尘的衣袖不放,奶声奶气地说:「我和子娥姐姐一直住一处的。」 小缘对张子娥挺不待见的,对龙珥倒是和善得很,好声好气半蹲着同她讲:「那我去给你换床大些的被子来。」小龙甜甜地道声谢,抬头看了张子娥一眼,扯着她疑神疑鬼地飞速钻进屋子。她小脑袋左右来回看,反复确认好些次,认定四周无人之后,轻轻挪至张子娥身侧,勾着她的小指说:「子娥姐姐,事有古怪,我得和你说。」 张子娥很少见她如此谨慎,便弯着腰听她说。 小龙踮了踮脚,在张子娥耳边说道:「公主身上龙气稀薄。」 张子娥疑惑,小声确认道:「你是说,龙翎不是公主的,她在骗我?」 小龙看了一眼张子娥面上神色,同是疑惑地摇了摇头,说:「可是公主听着不像是在骗人。」 「你龙翎大哥那呢?」 龙珥垂下了脑袋,委屈地搓了搓手说:「龙翎大哥是龙,我听不出来。」 张子娥拍了拍她的小手,安抚了一番还在自责的龙珥,温柔地说道:「嗯,我先记下,谢谢你。」 她正准备起身收拾行李,龙珥又拽紧了她的衣袖,磨磨唧唧地说:「而且……」 「嗯?」 小龙看着张子娥,小脸微红,眉头轻锁,好似在思虑天下第一桩难事。她扭捏半晌,最终挤出一句:「公主好像喜欢你。」 *** 柏期瑾被随随便便扔在了一条深巷里,她拍了拍一身灰,忍着满腹委屈快步往小屋方向走,正巧在途中碰上出门寻她的钦红颜,那可就忍不住了,倏地两眼一红,二话不说地冲上去抱住了她。钦红颜抱着柏期瑾不知所措,只好一遍遍轻拍她的后背,心想这是怎么了,买个早点半天不回来,怎么还买哭了,忙拉她回家中说话。柏期瑾将大门一关,挤在钦红颜身侧,恨不得把整个人都挂上去。她拉着钦红颜的手,耷拉着脑袋将方才遭遇七零八落地抖了出来。 钦红颜越听越玄乎,不禁确认道:「你遇到的当真是襄王?」 柏期瑾带着哭腔笃定道:「肯定是,她长得可好看了,呜呜呜……」 呃……那铁定是,没跑了。 钦红颜不解,李明珏虽说是个好沾花惹草的性格,但总归是个规矩人,从不招惹好门好户的姑娘,更别提天下名门白石山了。今儿平白无故派人将柏期瑾请了去,一声不吭就伸手抓一把,还直接往怀里塞,可劲的荒唐,真的不像她能做出来的事。钦红颜觉得事有古怪,又想起李明珏心中的那个人,不禁问道:「你到底是谁?」柏期瑾一山野小花,连说书人嘴里的故事尚未听全,哪里晓得什么皇家秘闻,拼命眨了眨眼,一脸无辜看着钦红颜说:「我是白石山的柏期瑾啊。」 钦红颜也是糊涂了,李明珏等那人怕有十多年了,柏期瑾的年龄无论如何都对不上,怕只能是长得相似了。她看了一眼还惊魂未定的柏期瑾,即问道:「你有何打算?」 「其实……其实我当时有些没站稳,现在想来襄王殿下有可能是想拉我一把来着……我……我却扇了她一巴掌。」 「你说什么?」 「扇了她一巴掌……」 这话把钦红颜都给听愣了,好本事啊,能扇到李明珏?世上能有几个人,怕是连老将军都不曾扇过她。 「她没动怒?」 柏期瑾揪着钦红颜的领口发着抖说:「她就把我给扔了出来,你说,等她回过神来,会不会要抓我治罪啊?」 钦红颜黛眉深锁,吸了一口气,还没缓过劲来,她先安抚一下柏期瑾,说:「你在家里等着,我出去看看城门口风,实在不行,你就先出城吧。」她随即启扉而出,动身往城门口一探,果不其然严严实实一堆人在接受排查,一问出了何事,穿铠甲的小哥一脸严肃,说在抓捕要犯。钦红颜心下一惊,回家一五一十告诉了柏期瑾。柏期瑾听后,愈发吓得缩在钦红颜怀中不敢出来,一抬头,就是满眼晶莹的泪花子:「我……我还没有见过朝堂长什么样,我还要给师父养老,我不想死啊。」 钦红颜皱眉蹙额,双臂都酸了仍抱着她,像抱着只雨天落水小白鸟。她玉指轻舒,轻轻为她抹去眼角泪水,喟然叹息道:「你怎么也不当打她。」 第28章 「可她抓我抓得好痛,又离我好近,像个……」柏期瑾寻了好久的词,小声说道:「轻薄之徒。」 柏期瑾哭了一会儿,从钦红颜怀里钻出来,想到这几日钦红颜对她的好,唯恐牵害到了她,连忙收了泪,按着钦红颜的肩膀说道:「他们已经在抓我了,我不能连累庄姐姐。」 说完,她起身要走。 「你要做什么?」 「庄姐姐待我好,有福可同享,有难可万万不能同当!我要去自首。」 日头正中,恰好是正午的点了,柏期瑾话音刚落,突然回头,刚擦干泪水的眼睛里瞬间又湿润了。她说:「庄姐姐,我再给你做顿饭吧,说不定……说不定以后就吃不着了呢……」 钦红颜放在膝上抚裙角的手一顿,起身走过去揽住了泪涔涔的小可怜,沉吟不语,捧着脸用丝绢为她拭泪。傻丫头,李明珏不是那种随意杀人的暴君,你又长得像她心爱之人,她不会拿你怎样的。可这话,又不能同柏期瑾说。 她看着小丫头哭哭唧唧地拿起菜刀做饭,有一声没一声地啜泣,又垂头安安静静地捧着饭碗吃饭,再抹尽泪花洗了碗,同她叨叨叙了些姐妹闲话,依依道了些脱空之言。 时候差不多了,柏期瑾走到城门口自首,而钦红颜趁她做饭那会儿暗中备好一封书信。她怕李明珏会责怪柏期瑾,希望她能看在二人多年相识的面子上,对柏期瑾好一点。养了小半个月的小白鸟要飞了,心头殊觉不舍,可还能怎么地?别人是白石山名士,自己是一凡俗绣娘,终究不是一路人,能撞在一起纯属机缘巧合,时间一到,自当各奔东西。相识一场,钦红颜指望她好,怕她受委屈,看着柏期瑾走远,她缓缓上前将信塞到了官差手里,给了他些银子,希望他能转交给宫里那位。 该做了的都做了,钦红颜望了眼诀洛城宫,感到宫楼之高,宫墙之深,遥远得像巍巍神仙宫阙,她略微一顿,转身回了屋。 那官差掂了掂银子,又看了看信封,嗤笑一声,直接抬手给撕了。哪里来的小人物,想把东西送到御前,不是异想天开吗? 作者有话说: 为什么画墨水写夏天绿? 龙翎:姓张的来了,我感觉我要被绿了。 龙珥:龙翎大哥,什么是被绿? 龙翎:珥妹,别乐了,你也有份。 小缘:我只生三千石的气,(笑摸龙珥头),孩子是无辜的。 小柏:扇人一时爽,扇后火葬场。(不不不,是一直扇人一直爽) 红颜:我也想扇。 明珏:脸好痛…… 第 19 章 有去有回 诀洛城宫中,李明珏唇色发白,坐在地上迟迟不得回神。殿外朝阳继续攀升,光芒如潮寸寸上涨,缓缓漫上她放在宫砖上的手指。当第一丝光越过玉阶爬上指尖,明晃幸辣有同灼烧,李明珏眼中一闪,理了回衣袖,对着阳光将一双骨节分明的手反复转侧——方才五指紧握,使命儿抓过什么人。她沉吟许久,不知为何抓得那么死,那么放不开。在瞳心被刺痛那刻她忽然偏头,一瞬岁月交错,恍若梦虚,她霎时明白,原来当时想抓住的不是柏期瑾,是即将去和亲的阿姐。 她望着墙上树影轻摇,站起身来,觅得一块舒适地,凭窗而坐,一坐便歪身不起。盛夏好日头推起长空,天际片云也无,朱帘顺势悄渡天晖,戏谑地打在她侧脸上,衬得掌印红如鹅冠,恰似一捻胭脂不曾抹匀。还敢打人,李明珏觉得这丫头要么是胆子太肥了,要么是真的吓坏了,她忖着柏期瑾脸上惊慌,想必当是后者。 不坏,送她出去,也好叫双方都稍作冷静。 正午已过,水米皆不沾唇,李明珏手执长钳没个坐相地窝在椅上,漫无目的地拨弄着金罏中烧尽的香灰,挑起落下,挑起再落下,时而手滑,香烬弥漫一空,呛人喉口。她还没太能理顺呢,德隆就突然颠颠跑来请示,脸上掬着笑,笑里又掺着说不出来的尴尬。 李明珏在高位上颇为冷淡,懒懒地侧过头来扫上德隆一眼,下颌微抬,示意他直言。德隆略一弯腰,脸上笑容更深了,低声相告:「那位姑娘……她自个儿回来了。」 「哈?」李明珏握钳的手一滞。 德隆站正了,清了清嗓子,解释道:「她亲自去的城门,兴许是看封城了,以为您在抓她吧。」 抓是要抓的,可李明珏心里还猫着呢,跟狸花猫在挠似的,想不通要怎么面对她,要抓怎么也不当是现在抓。 「她人在哪?」 「我给请到里院小厅去了,您看?」 李明珏瞟着顶上蟠龙彩绘平闇,背着德隆翻了个天大的白眼,随即将手中香钳一摔,五指在桌上击拍啪啦啪啦地响。伴着杂乱无章的敲击声,她回身托腮,扯了扯嘴角,说:「不见。」 话是这么说了,可德隆不觉得这是主子本意,兴许是意思没讲明白,遂又添道:「她一直跪在那,我怕跪久了……」 李明珏指尖节拍骤停,剑眉一横,从椅子上一跳而起,抖了两下衣服,一边打手势,一边快步往门口走:「烦死了,走走走。」 德隆握着拂尘仍旧掬着笑,小步小步跟在主子身后,有与年龄不相符的欢皮。恰才李明珏从他身边走过,步子快得都生风了,那风吹得他甚是得意,暗自夸着胸内一颗七窍剔透心。 他是如沐春风了,可春早过了,途径院里,李明珏遇上一株开败了的垂丝海棠,花味发苦,几片深色残瓣将落不落,稀稀拉拉地挂在枝上,怪不好看的。她心头毛躁得很,瞟了小树一眼,登时停步,拽着瘦枝摇上两回,还以为能就此抚平满心浮骄,不料花影凌乱,仿佛下了一场星星点点毛毛雨,惹得她更毛了,最后只有踹了两下旁边的石墙。 第29章 走是自己说要走,回是自己说要回,这年头的山里人真会折腾,把王宫当作什么了?心头骂两句是一回事,不忍心是另外一回事。李明珏进门前猛沉了一口气,为了管好手,她这回负手而行,面上平静地看了柏期瑾一眼,第二回见面,柏期瑾挺直背,乖巧地垂头跪在冰冰凉的宫砖上,小手握拳放在膝上,连气都不敢喘一个。李明珏对眼前一幕不太适应,以往总是阿姐护着她,将她揽在怀里,如今面前这个姑娘,自己长得比她高,年纪比她大,身份又悬殊,只是长得一样,其他感觉不太一样。 她站在柏期瑾侧面,嘴角弧度似笑非笑:「怎么回来了?是嫌没扇够?」 本是一句玩笑话,不料柏期瑾没听明白,还以为在降罪,一个哆嗦吓得弯下了腰:「民……民女有罪。」 她不敢抬头,一想到被这么个人物看着,就非常不自在,不觉抿了抿嘴,把头放得更低了。 李明珏看她都快磕到地上了,心想开不动玩笑是吗?不过想想也是,她是王,面前又是个没怎么见过大场面的姑娘,方才那一句话可能是真的当作责怪了,看她两袖相拢,垂头缩在那里,身子弯弯如压枝小柳,端的是嫩蕊娇叶,孱颜弱态,没了边的可怜。 「起来吧,本王方才亦有失礼之处。」 半晌,柏期瑾竟然没有回话,李明珏居高临下地睨着她的头顶,嘴角一扬,忽地半蹲,手掌朝上落在她眼前,说:「怎么?要孤扶你不成?」 李明珏本就生得秀逸,一双星眸朗目,配上微挑眉梢,肃杀之威与不羁之相并存,十分摄人心思。刚才狠狠抓人的手一反常态,平平静静发出邀请,柏期瑾瞪大了眼睛,微微晕眩,着魔似的差点就将手放了上去,原本想好的一大通道歉的话全都给忘了。可转念一想,她是君王,扶自己起来似乎不太合适,她本想抬眼看上一眼确认襄王是不是又在说笑,结果恰在此刻,脸颊上感受到一徐似有似无的鼻息,柏期瑾忍不住又一个哆嗦,绷着淡粉唇瓣往后缩上两步,别说脸了,她连看到这人的指腹螺纹都心有余悸,像要把人绞进去似的。 因为紧张,少女额上渗出些许汗丝,赶忙使劲摇了摇头,说:「我……我多跪会儿,就当长个教训了。」 行吧,还挺倔的。 李明珏目光散漫地在她脸上绕了一圈,自若地将种种仓惶收入眼底,不由得一笑,之前还挺狠的,怎么说怂就怂了呢?她收了手,掸衣起身,寻了那把最钟爱的紫檀夔龙纹扶手椅坐下了。她见柏期瑾恭恭敬敬地压好裙角,小手颤颤缩在袖中,露出白嫩嫩的指尖蜷在膝上,便想到早上也曾在地上坐过,地砖上挺冷的,还硬得不行。李明珏摩挲着椅柄,一想到削玉小腿隔着薄薄一层衣料触着地砖的冰凉和硬度,就皱了皱眉头。 未几,她叩了叩桌子,传来了德隆。他们相处多年,李明珏扫上柏期瑾一眼,德隆就回身准备去了。没过多久,他同一个与柏期瑾年岁相当的宫女端来一方矮几与一壶香茶。宫女俯身将一个软垫放在柏期瑾面前,见她垂着头一动不动,既不喝茶,也不挪上软垫,遂侧首请示,只瞧李明珏微微颔首,那宫女便更进一步,将茶杯直接递到柏期瑾手中。柏期瑾抬头来望着同龄少女眨了眨眼睛,宫女还她一个温柔微笑,与此同时轻轻合拢柏期瑾虚握茶杯的手。在柏期瑾还尚未明白茶杯怎么就到手中的时候,宫女又同她点头一笑,随后转身和德隆一齐退下了。 细碎之音戛然而止,李明珏托腮撑在案上,柏期瑾捧着茶杯连都头发丝都不敢动。 过了不知多久,李明珏说:「喝。」 柏期瑾就低头喝上一口,不禁在心中叹道真香啊。 李明珏又说:「跪上去。」 柏期瑾就捻着裙角跪上软垫,不禁在心中叹道真软啊。 作者有话说: 宫墙宫柱:倒霉,猫怀孕了被踹,小茉花没来被踹,心情不好被踹,受伤的总是我们。 德隆:若是踹脏了,鞋印也是我们擦的呀,呜呜呜。 小柏:吓傻了。 明珏(扶额):以后都得这么个宠法吗? 小柏还差点把手放上去了,真可爱。 第 20 章 若遇明主 柏期瑾畏畏缩缩跪在软垫上,跟个小木头人一般,不敢妄动一下,不敢妄言一字。李明珏虚瞥她一眼,细嚼慢咽清嫩小脸上拭不掉的惊惶,暗笑道方才打人胆子肥得流油,一转眼就怂成个委屈巴巴可怜虫,若不是自己脸上还一派江红,难说到底是谁打了谁。 沉寂半晌,李明珏一手撑在文竹小几上,不紧不慢地扬声问道:「你从白石山来?」 柏期瑾闻言,后背登时染上一阵潮热,葱白纤手在膝上搓来捻去,叫苦道君王之音有千钧之力,竟逼得她连一句寻常问话都不知当如何作答,最终只得在寂静中点了点头。 「来诀洛城做什么?求官?」 柏期瑾又点了点头。李明珏见她颔首跟小鸡啄米似的,唇角勾了勾,压下声音问道:「不怕死?」 「若遇明主……」 一语未了,李明珏指背于桌上一敲,轻笑道:「照你所言,宋国公,韩国公皆非明主?那叶相同周君又为何会择宋韩而依?」 「……」 她款款端起茶杯,不喝,单是拿在手中转来转去,目光亦不落户,且随杯中香茶一齐轻摇慢旋,绕上数轮后,杯停,戏谑道:「你来诀洛城,以为本王是明主?」 第30章 「我……我得先看看。」柏期瑾搓着袖子回道。 李明珏凤眸微眯,唇边一笑,恰似抓住了什么了不得之物,有如拈春花、掐柳叶,信手徐徐来取,其间从容,自不必明说。她偶作前倾,话音微转,颇为怨怪道:「可你都低头不看本王。」 柏期瑾神思一滞,心下辗转,总觉襄王殿下好言语戏弄,说话挑轻避重,有点……有点不太正经? 李明珏见她疑虑,暗自一声「哎呀呀」,刚才那一句没忍住,今儿早本就抓了她,如今话里挑弄来挑弄去,怕不是要被看作浑性放旷之人了。她一惯穿花拂柳,随性瞻玩,肆意勾挑,不曾能出个人物拦得下她,莫道是同心上人生得一般的女子,就连对上朝堂中褶子里能塞饭粒的诸位老臣,都使不出什么正派章法。虽说一时藏不大住,但装还得装一下,李明珏暂且敛笑,转而沉音说道:「本王钦佩叶相周君的为人。」 柏期瑾听她在夸两位师兄,适才疑惑一扫而空,刚准备回话,又听李明珏继续说道:「白石山,比国策门好多了。」 柏期瑾又听她在夸白石山,愈发欢喜,亦不作谦,一双翦水明眸亮着喜色,回头追问道:「所以你就将国策门的人送走了?」 李明珏抿唇遥思,那日张子娥一身白衣,背包牵马,不光要顾只会吃糖的小女娃,还须仰头寻隼的踪迹,那么个油浇火燎忙活样,配上张不点烟火清高脸,有凡尘和俗世并存的滑稽脱节感,顿时趣味百生。如此想来,这事儿还真做对了,不然留下国策门的人,怎么和白石山的人套近乎呢?当年怕还真是欠上苏青舟好大一个人情,她一想到三年前雨打来的三千石,笑着欣然回应。这么一笑,把柏期瑾给看愣了,襄王殿下,不像传闻中的行峻狠戾,笑起来的时候,丰神隽雅,温然如玉,全无一点贵介狂傲,俊爽眉间竟然还有几分恰如晓风的和煦温柔。然而,那份温柔禁不得细品,兴许是多年高位,征伐所致,有如上好丝绢裹藏锋利刀,攻势刁钻,要趁人不备拨开一层似的。柏期瑾双颊微红,懵然不知晶莹的眼珠子一直在人家脸上转。她只是觉得明晃宫灯下,襄王脸上有抹微红,恍然一看,哎呀,是被自己打的。 正当她抬起头来,李明珏还不曾有时间细细看她一回,便瞧出柏期瑾眼眶一圈浮肿,遂轻声问道:「哭过了?」 柏期瑾一听,连忙收好不知该如何安放的眼神,猛地垂下了头。她拢了拢碎发,用袖子遮着眼睛,微红着脸不回话,她想若是被当做一个成天哭哭唧唧没长大的小孩,恐是要遗笑于人!她并不回话,心想丢了自己面子事小,连白石山一道被看不起就事大了,只道是遮遮掩掩,躲躲藏藏,圈圈绕绕全然一副小女儿心思。 李明珏在烟火地碰的姑娘多得数不过来,什么品性的都有,什么娇羞的,嗔怪的,艳丽的,清冷的,早就见怪不怪了,只是李明珞那一张脸,配上个单纯扭捏相,看得李明珏有些乐,就继续逗她说:「你看?还说不怕死?」 柏期瑾咕哝了两声没有回话。好了,不逗了,李明珏音一沉,问道:「何为求官?」 柏期瑾袖子下滑一点点,只露出两只好看的杏眼在外扑闪扑闪,袖下唇瓣嗫喏两下,小声答道:「好奇。」至于具体好奇什么,柏期瑾不敢讲,她不同于有大抱负的师兄们,心里藏的皆是些登不上台面的小心思,说与她庄姐姐听都被笑话,更何况是在君前?她感到几分别扭,袖下拇指依旧来回搓揉,在好看的人面前,生怕出了什么丑。 「朝堂上暂无职位,殿前尚存一空缺,可饱你好奇。」 柏期瑾眨了眨眼睛,满脸期待地看着她。 「审奏疏。」 这可是大事啊,柏期瑾听后又惊又喜,唯唯点头。权势终究是有好处,李明珏笑意微不可察,且先叩上三声玉扳指,待看举目望处,几位宫女袅袅婷婷踏毯而来,裙边流苏沙沙沙,窈窕小步哒哒哒,径直将半月来堆作小山的奏疏都给抱上桌来,一张紫檀方胜纹长桌,顷刻间被堆得满满当当,连座上之人是在笑还是在笑都瞧不出来。李明珏跨腿而坐,歪在一片书香墨川,闲手拿起面上几本,在词句间观花走马,三两下便择出一沓不涉及要事的折子来。眼看数目已足,她侧首透过重重折山折海,向柏期瑾抛上一个似笑非笑的眼神:「怎么?还不起来,你要跪着看么?」 柏期瑾以手撑地,正欲起身,忽觉地转天旋。她在山上是被一句温言一句软语惯大的,从未有过罚跪一事,哪里晓得久跪之后脚会如此酸胀,她暗中咬唇,想遮掩此刻尴尬,刚打算一鼓作气站起来,便听到耳畔一句:「望书。」话音刚落,侍立一旁的宫女已轻款走来,满目笑意地将她扶起。柏期瑾定睛一看,正是方才神不知鬼不觉交与她茶杯的那位。名为望书的宫女随后带来了桌椅茶水,更为她展开纸笔,配上一方沉沉端溪砚。 柏期瑾晃晃悠悠敛袵作礼,又听李明珏道:「将你所想,写于纸上便好。」 柏期瑾初领命,虔诚万分地捧着折子逐字而看,时微微卷袖,慢勾皓腕,提笔沾墨,落下一串别致细楷。她心头纳闷,每本奏疏少说百字,却一点批注也无,襄王殿下记性好到这般吗?柏期瑾不由得起疑,就问道:「您都看过了?」 李明珏不假思索,回道:「看过。」问这话有意思么?不正是在她面前看的么,扫上两眼,不就叫看过了么?她怕柏期瑾看着无聊,添道:「若遇不解之处,问便是。」 第31章 柏期瑾不大懂这话是什么意思,就一边看着折子,一边跟唠家常一般地同李明珏讲:「这位杨修文大人是不是同刘品言大人关系不好?」 「这原是两亲家,几年前小辈和离,吵得不可开交,如今一个住沙丘南,一个住沙丘北,隔一整座山还闹不清,参来参去不是头一天了。」 「杨大人说刘大人设计破坏他家农田,以致颗粒无收,当如何处置?」 「品品地名,沙丘,种得出来才古怪,派他们去沙丘是治刁民的,谁叫他们种地了?无须管。」 未过多时,柏期瑾评论道:「彭简书大人遣词华美,文炳不俗,就是不知所言。」 「言之不文,行之不远。彭老好咬文嚼字,乃是言之过文,行之甚远。你读末上几句就好。」 「吴丘开春闹虫灾,后来可有跟进?」 「徐齐彪呈的?」 「嗯。」 「无跟进。吴丘靠风,虫灾年年都闹,姓徐的做事妥帖,喜欢瞎抱怨两句,会处理好的。」 「商平有百姓说在山里挖到了宝物要献给您,可有收到?」 「什么玩意?商平哪里来的山,就是个小土丘,还是我那年派人去堆出来的,献宝也不知道先查好。」 「这些地方您都去过吗?」 李明珏微颔首,当初为了找李明珞,沿着漠北一带,哪一块她没去过,就连养柏期瑾的白石山脚下,她都去过,只不过当年还想把白石山端掉来着。 柏期瑾若有所思,襄王殿下并非不理政务,几番问话下来,她对地势民情,官员品性皆了然于心,那些个道听途说来的传闻到底有几分可信? 阵阵翻页声中,夜愈浓月愈高,李明珏起身已是满脸倦意,云幕四垂。她经过柏期瑾身侧,同她说:「夜深,你别看太晚。」话罢,准备离去。柏期瑾想都没想,随即牵住衣袂,说:「你走了,那我怎么办啊?我睡哪啊?」 李明珏看了一眼她抓着衣摆的纤纤小手,不知所问。睡哪?问她作甚,问望书啊!遂居高临下地问了一句:「拉本王做什么?怎么,你要与我同睡?」 柏期瑾皱了皱眉头,她同庄姐姐睡过一张床,觉得没什么不好的。但那是因庄姐姐家小,只有一张床,王宫怎么大,还找不到地方睡觉了不是?她不知道襄王殿下为什么这么问,难道真的只有这么一张床吗,那之前见过的小宫女都住哪呀?就问道:「宫里只有一张床么?」 晚风吹裾飒飒作响,李明珏迎风而立,于高烧银烛之下稍一挑眉,口上默默不答,唯眼中凝神相望而已。柏期瑾本想再说些什么,却不禁双眸转盼,既松不开手,又缓不过神,一时添了几分痴傻。夜色浓厚,调得襄王殿下兴致不浅,李明珏侧首,换了个角度看眼前的小呆子,有太多人这么看过她了,可柏期瑾好像从不掩饰那份不转睛,她旋即抬手招来望书,转瞬笑道:「望书,给柏姑娘备间房。」 言毕,洒然而出,落了满身蟾辉。 作者有话说: 王玉的嘴,骗小姑娘的鬼啊。 其一,之前还说要把白石山,国策门,仙承阁全都端掉,转眼就说钦佩了。 明珏:实话!都殉国了能不钦佩吗?用不用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其二,吸引好感的方式,是靠骂对家。 明珏:实话!国策门,垃圾! 其三,折子批不完了是吗,这不是有个现成的作业代写吗? 明珏:她高兴,我也高兴,没毛病! 明珏(拍桌抖腿):本王还是有操守,宫里只有一张床这种事,打死也编不出来。 第 21 章 赐名望书 山里不缺地,柏期瑾打小就是个山中大王,独占一张木板大床。之前赶路囊中寒碜,住不到好地方,一路上皆是咯咯吱吱小床板,后来又同庄青衣挤上小半个月,她早已被打压成了山下小喽啰,忘却曾经恣意徜徉凉席,称霸一方被褥的滋味。故而当她看到那张宽敞黑漆架子床,一双杏眼忽地闪现星光,闲话不必讲,闲情不必想,蹦上去就对了。这么一蹦让她真真切切地晓得皇亲国戚,簪缨世胄的奢靡生活,诚如书中所记,不虚。 夜阑人静,就着玉勾云纹小灯一汪薄黄暖光,她摸了摸月洞门上的钿花蝶纹,舒坦地在软软蒻席上滚来滚去,细细吟玩上好些时候。正当她乐不思蜀,又不知哪来了股凌冽寒气,吹得她幡然改悟,觉得自己好没骨气,像个误入纸醉金迷乡,须臾珠沉璧碎的堕落人。她立马坐正,盘起腿来独自念上几句圣人至理,背上几段传世名篇,话罢将脑门一拍,孤灯一吹,薰然一觉睡到万物初醒。枕稳衾温安乐窝,有多自在不必说,待到柏期瑾迷迷糊糊揉开眼,已是日上三竿。大事不好,她心头喊上两声「遭了遭了」,慌慌张张揽衣而起,从床上一跃而下,可不是要被当成贪睡的懒人了嘛!没等她顺上两把头发,望书闻声而来,在外间向她问早,吓得柏期瑾原地一跳,问道:「望书姑娘为何在此?」 「伺候您洗漱更衣。」 怎么又来这一套?昨天晚上她装成一副哈欠连天样,好不容易才将望书推出门去,今早又当如何是好? 柏期瑾试探地用食指轻轻勾开秋香色锦帘,伸出个脑袋看她,欲说些什么,却见望书朝她一笑,她旋即心上一懵,万事皆忘。柏期瑾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只得钻出手来摆了摆,小脑袋摇个不停。 第32章 望书向她行礼道:「您这样,我会被责怪的。」 谁不爱吃漂亮姑娘嘴里的一声软语?柏期瑾领了望书言语,是想服软,可她亦有难处,一时嘟着嘴,娇容堆俏,眼凝秋水扯着帘子细看望书多时,心下想着:要人服侍洗脸穿衣,多不好意思啊,早就不是小孩子了,宫里头人都没手没脚要人伺候的吗? 望书见状,含着笑向她眨了眨眼睛,柏期瑾见状,亦是抿着嘴同她眨了眨眼睛。四下无人,两位年岁相当的姑娘在微微晨光中挤眉弄眼,不停不休来上数轮,终是一齐捂嘴笑了。吟吟笑语闹一出,柏期瑾勾着帘角即刻让步认乖,就说洗漱更衣无须管,这些出了岔子,谁都瞧不出来,只要望书为她上妆梳发便好。 太白曾言「天生我材必有用」,叶师兄精通画技,周师兄天赋音律,而柏期瑾尚未发觉天生之才究竟在何处,倘若当是真要寻一个来镇镇门面,想得是「招人摆弄」。以前在白石山上,叶师兄放下画笔闲来无事,常爱取一把牛角梳为她梳发,而周师兄每逢节日一曲终了,就好捣弄花汁,往她脸上一抹。小时候乖,任他们折腾,从未说不一个「不」字,而后到了叛逆之年,想说一个「不」字,却换来一座寂寥深山。接着到了她庄姐姐那儿,庄姐姐手巧嫌不住,绣不出花儿来了就按着柏期瑾坐下编各式各样的花辫子。柏期瑾每每乖巧坐在镜前,总压抑不住满心惊讶,庄姐姐会编的款式太多了吧,城中姑娘竟都如此讲究! 而如今柏期瑾同是安安静静端坐在小椅上,对一副雕花镜奁,静待望书摆布。望书与她对坐,想为她画眉,却发现软溶溶的眉毛刚刚好,想为她点胭脂,却发现小脸红扑扑的刚刚好,最后只得为她梳了梳头发,打理成宫中样式。 待到用过早食,柏期瑾便按捺不住问望书:「我可以去找襄王殿下吗?」 望书早上才去见过那位大人物,这会子,怕是还在睡着,可这不能同柏期瑾讲,她便莞然笑道:「襄王殿下目下不得闲。」 柏期瑾问道:「早朝?」 「诀洛城每五日一朝,应当不是,想是在忙于别务。」 五日?这……这也太懒了吧。此类腹诽她学着不说出来,只道是暗暗在心中记下,这襄王殿下,「懒」。 没过多久,德隆晃着身子从回廊处走来。他昨天就收了指令,说怕柏姑娘早起无聊,要领她去书房继续看折子。柏期瑾别了望书,同德隆一起走在宫廊上。 柏期瑾问:「还不知公公如何称呼?」 德隆笑了笑,说:「姑娘叫我德隆就好。」 柏期瑾一听,问:「你叫德隆,方才那位姑娘叫望书?」 德隆一笑,说:「正是,那是我的干侄女望书。」 「是……是巧合吗?」 「嗯?」 「没事,没事。」 德隆知道柏期瑾要问什么,可除了装糊涂,他没得选。若真是巧合,当作笑话讲讲就罢了,可偏偏要说望书这名字啊,还是含香阁钦姑娘给起的。钦姑娘怎么说都算是个旧人了,在这位面前由他这么个小人物提起来,百般不合适。 德隆尚未入宫之时有个半大的小侄女,从小很是疼爱,后来得了什么怪病,没两天就叫阎王给唤走了。那回他来接主子从含香阁回宫,恰巧见到红花妈妈新进了一批端茶送水的小丫头,其中一位长得和他的小侄女有几分相似,便顾不上许多,兴冲冲跑去向主子讨人。 兴许是因含香阁刚从漠北入了车鲜嫩水灵的葡萄,那日李明珏正好心情不错,美滋滋偎在钦红颜怀里吃着葡萄,手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钦红颜肩上长发。太监求宫女,换上往日,这位殿下难免弯酸德隆一番,哪晓得会连眼都不眨就准了。 隔着几重珠帘拥娇红,屋子里的气氛着实香艳,若不是这回,德隆也很少走进含香阁,钦姑娘没进过宫,他每回就虚飘飘瞄个香窗剪影。今儿一见,才晓得,难怪主子离不得她。他不敢僭越,轻轻晃一眼,却忍不住再偷偷抬头瞥个第二眼,果是天姿娇媚,绝世丰标,上上下下,从头发丝到指甲尖无一处不好。他在宫里待过,见过无数标致娇娥,哪里晓得世间还有这等颜色——眉缀远黛,唇若凝朱,两颊取三月桃瓣绝好花期最透润那一点点,含情美目细蕊多娇,不动则以,一转盼则流光荡漾,满屋秋池波澜,水水润润,剔透非常,惟有玲珑一词最为妥帖。 说主子同一青楼女子甚为相配是大不敬的鬼话,但德隆那一刻确实觉得,面前这两个人般配极了。那小窗开着,淡日调浓香,晓风弄轻纱,樱桃红唇一弥浅笑配上主子脸上那股神情渺渺沉溺劲儿,连吐息都像是从天上宫阙般下来的,请个大活神仙都道不尽一屋子的满满春色。 德隆将身子躬得极低,说道:「还请殿下赐个名儿。」 李明珏自是不顾忌帘外站了个什么人,她进了钦红颜的屋就跟抽掉骨头似的,坐都坐不正,也不回话,反倒继续往钦红颜怀里蹭。那钦姑娘是个明白人,妆点精致的眼笑得弯弯的,一伸手就软绵绵圈住了她。李明珏挑了挑眉,不疾不徐地勾起钦红颜的手,德隆没敢抬头,就听到一声轻柔软款,引人魂销的「你定呗」。 跟掺了春风似的,滑溜酥骨。德隆听着都哆嗦腿,宫里来过别些姑娘,主子确实会温情婉款些,但这种荡荡悠悠略带小女儿撒娇的话音,就是蹲在墙脚都不听着,他以为李明珏压根就没这个样子。 第33章 那钦姑娘笑着答允道:「公公既然叫德隆,那您的干侄女儿,依我看……」 她正准备说呢,李明珏眼神酥酥绵绵意味不明,悠悠抬手挑了挑她的下巴,钦红颜将她的手握住,看向怀中人,眉弯弯似晓间春山,娇声应道:「叫望书好了。」 德隆。望书。 得陇望蜀。 李明珏脸上笑容微微一滞,眼波一闪,随即笑意更深了,一双手不甚安分,如清风过隙,燕子穿花一般,钻进钦红颜的衣服里抹弄两下,掐了一把她的腰,钦红颜只颤了一下,没吭一声。李明珏将头埋在钦红颜怀中,下逐客令:「听到了吗?便叫望书了。退下吧。」 曙色飘拂,流转在美人盈雪香肌上,雪亮雪亮的。李明珏喉口一动,有些渴,有些热,此下想是雪水最能解了。她反手将钦红颜压在身下,容不得她挪动分毫,猛地低头,唇边一笑,没有半句责怪,反倒是五指一握,贴身相就,扯着她的领口夸上了:「你可真会起名儿。」 钦红颜伸手为她理好翻身那会散掉的前发,莺声婉转道:「不喜欢您可以不准呀。」 「没有,我可喜欢。」 作者有话说: 得陇望蜀:已经取得陇右,还想攻取西蜀。比喻贪得无厌。 第 22 章 眸中山水 日攀东轩,张子娥乘着清昼纵身过回廊,经一方水榭,踏一路□□,招惹满袖幽香。小园垂柳,绿丝上霏烟一笼,笼不住才情意气,见她走路便知她非寻常女子。张子娥信步生风,步子快,落脚稳,着眼准,且落落大方,一停步,转瞬清落脱洒,风仪玉立,恰如林间一枝幽幽青竹。故昔日水驿山村间,连无心鸟兽皆能会意,此人此时乃是暂且身陷于此一隅之土,而此人此生绝不仅属于此一隅之土。脚下或许无路,但她眼中有,那是定要直上九霄,拨开日月,指点风云的快意——要叩九阍,入庙堂,登高台,劈混沌,斩玄黄,参无上天机。 碧荫之下,苏青舟正伸手抚过一串绿萝,树荫婆娑,掩映得皓腕凝白似玉,身姿窈窕堪怜。她闻声回头相顾,见张子娥衣袂翻飞,踏一径苍苔而来,发梢之上缀了数点晨露。捻指之间,晨露晃光,水光乱落,苏青舟相看忘神,脚下一滑,却见张子娥快步上前,抬手握住双肩,将她稳在怀中。倒是委屈了那串绿萝,如此由金枝玉叶那纤纤素手一拽,硬生生断在了半空。 苏青舟半倚在张子娥身上,星眸微展,偏头瞥见一抹白皙脖颈,这位她豪掷三千石买来的女子是个清标人物,呼吸宁和,态度安闲,身上似有她从未嗅到过的雅淡清香。手中绿萝已折,植物茎秆缓缓溢出青色汁水,落了几滴在秋波蓝衣裙上,条条纹路竟然还有几分渭水长流的独妙韵致。明晰锁骨边那一抹香肌雪腻着实惹眼,张子娥不觉侧首看向绿萝晕染的汁水,刚伸手欲将它除去,只听苏青舟清音相问:「先生许久不放手,可是在想什么?」 张子娥将手轻搭在绿萝上,更似将苏青舟揽在怀中,被如此一问,她当即回神,心感僭越,忙将怀中人扶正,退上一步躬身施礼道:「多有得罪。」 苏青舟随之立定,杏眼一眨,回道:「方才一问先生还未作答。」 张子娥顿了顿,沉吟片刻,再度躬身答道:「在想公主。」 浮想联翩,不知当从何说起。想与公主昨日之话,想与公主今日之事,想公主蓝衣边上一抹莹白,想公主手上那节绿萝为何会淌出源远意境,恰能在心上打起层层涟漪。平心而论,确是在想公主,不假。 兴许换作旁人,这话得是调情说笑,撩拨起别样深意,可从张子娥口中说出,倒真是像据实相告。苏青舟手握绿萝,莞尔一笑说:「好巧,本宫也在想先生。」 想同想虽皆念作想,却有不同分量。张子娥想要相印,而苏青舟想要她这个人。 张子娥自是不懂,苏青舟亦不指望她这么个呆子能懂,且回身轻折纤腰,捻裙半蹲,闲手将绿萝放在了小池旁,后起身对张子娥微微一笑,说:「请随我来。」 二人慢慢踱到凉亭,方叙礼坐定,吹了会儿熏风,小缘就板着张脸来献茶,刚将茶水倒好,便跺着脚退下了。苏青舟将手在茶烟上轻轻扇动,同张子娥说:「小缘性子急,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先生见谅。」 或因遇过了李明珏,张子娥并未感到小缘有何不妥,遂是回道:「小缘姑娘天然品性,不坏。」 苏青舟举袖掩唇而笑,说:「天下皆传国策一门负气高抗,不料先生乃一温粹谦和之人。」话罢,她摸着杯柄纹路,沉音问道:「昨日先生问我目下何所需,一日之后,先生可知本宫目下何所需?」 明人不说暗话,张子娥抬眸相看,坦然回道:「公主既已许我相印,想必志在朝堂,还敢问公主,是哪个朝堂?」 苏青舟并未直接作答,只是静静地看着张子娥,反问道:「先生以为呢?」 问得极慢,字字叩耳。 眼神极易露出破绽,张子娥见过许多人,阅过百种眸象,好比市井小民透出的凡俗和庸碌,襄王凝眸的威仪与不屑,龙珥带笑时一汪甜兮兮的澄澈清泉,而在与苏青舟的凝望中,她寻不出什么确切之词,因为她所见到的是—— 山水。 是她乘风踏浪,登高望远,所见之山水。 她素来高志,却不曾有过狂妄傲物之念,却不知由何缘起,惘然生出一种两两相望间,天下已定的错觉。国策门不同于白石山,白石山研品性修为,国策门定天下大势,张子娥下山,不过是想投身于将起风云,看看以己之力,能掀起几层浪来,能翻它几回青天。 第34章 如若所效之人志在一国,可作安邦之臣,若眼在四海,可征战八方。 她深吸了一口气,在眨眼的那一霎望见星宿璀璨,银河清浅。 梁地之小,哪容得下公主眼中的锦绣山川? 公主无须正面作答。 她皆已知晓。 在那一刻,张子娥的手止不住轻微颤抖,不觉喉中哽咽,好似一路的颠簸辗转都值得了,遂坐定清嗽一声,回道:「当今天下,不过魏,宋,梁,漠北四家而已。十九年,九州丰收,唯皇室封地河东一带饥馑荐臻,颗粒无收,此乃天降丧乱之象。而后宋国公决意不朝,仙承争龙,龙夷一心变法,偃文重武,其心昭然若揭,三年之内必有异动。北地暂无忧患,漠北小王初立,一时难成气候,若逢兵戈,襄王所辖诀洛一片首当其冲。梁地居中,贴魏连宋,不可硬取,谨防腹背受敌,首尾不顾。梁时下之弊在于韩旧地内乱频出,以致国力分散,分身乏术,收民心,平民怨,当为首要。梁国得势还须静待时机,但凡宋国有变,效忠天子,一得襄王镇诀洛,以绝漠北之虑,二得名,以举兵伐宋。」 苏青舟轻晃玉腕,交叠在天蓝裙上,略带试探地说道:「先生倾言韬略,不怕本宫听后过河拆桥,不用先生?」 张子娥略一拱手,道:「得蒙公主不弃鄙陋,听在下一番狂言妄语。区区数句,民间市侩皆能道出二三,如若一席话语可安天下,何须在下远赴梁国与公主相会?」张子娥不知道为何公主为何总是多用探量,话中有话,便学着用戏言加道:「再说,在下好用。」 没脸没皮自荐一番不是要紧事,天下形势乃是一张大图,此图,属于梁国。辅主,须看小图,因说道:「闲话不多提,梁国之要非公主之要。公主受命治理都城,一无实权,二无兵权,公主须看眼下之路。」 「青舟所想,惟先生悉知。」 「敢问公主千金玉体,是否适宜征战?」 沐着夏日暖光,苏青舟轻抿唇瓣,指尖刮弄着茶杯纹路,徐徐颔首一笑,莞尔道:「那便要看先生好不好用了。」 作者有话说: 明珏四处贴小广告:本王专治各种心高气傲,不服者素来投靠。 子娥:在下好用,用我,用我! 青舟:嗯,用你,用你。 九阍:九天之门,也可比喻朝廷。 《诗经》天降丧乱,饥馑荐臻。荐臻:接连来到。 好想封杀三千石,每回写正经戏,字字是血,不好写。 第 23 章 慵懒气象 自己好用是自己好用,关是否适合征战哪门子事,公主遣词用句着实叫张二愣子摸不着头脑。此问并非毫无根据,昨日张子娥就瞧出来了,公主步履虚飘,音若游丝,身带药香,估计是个药罐子,今日阳光下一照面,纤细身材愈是明显,仅仅一个转身,便站不稳当,指不定日后会被行军拖垮。但凡涉及军务,绝非小事,两军阵前,张子娥非梁人,初来乍到并无威信可言,有诸多事宜还须同公主商议,如若不可同行,则有百般不便,故而她真心诚意地挑明了问,不料公主居然再度卖起关子来,张子娥不解其故,正欲问个明白,又见苏青舟不动声色地将玉白食指轻轻抵在唇边。 在一方任职,吃一方脸色,张子娥执杯,望以茶水作引,将嘴边之话一概顺进腹中,却看苏青舟温婉恬静地陷落在由薰蒸之气氤氲而成的一派光影交辉中,以清音相言:「四海晏然,还看先生了。」 四海晏然?张子娥眉间微皱,当即放下茶杯,她生平最讨厌的即是天下太平,否则不会日日暗喜生之逢时。 承平盛世,科举选士,将军执笔,军师唱曲,地界依方圆而画,万事按规矩施行,是怎的一个惨淡生机。若那天地不毁,混沌不出,又如何能改天换地,开辟一条高升之路? 「四海晏然哪有我等出头之日,」她举袂云淡风轻地抿上一口香茶,在水汽袅袅间添了一字:「乱。」 那字从口出,原本超然尘表的气质忽然鸷狠决绝,一股刚戾浊气浑然翻涌,生出与盛夏相悖的妖邪寒气,却又稍纵即逝,恍如白日梦寐。随着月白衣袂的落下,微风拂动,清气袭来,面前之人态度幽闲,自若青竹,似方布了一场不留痕迹的甘霖。 苏青舟依栏相看,不免为之一顿,张子娥同她昔日所想,不太一样。 *** 光染层云,树影轻摇,夏蝉长鸣,好一派慵懒气象。别说日上三竿,就连午饭的点都过了多时,然而深沉院宇,一扇红门,几重珠帘内,那一方之王仍旧睡得昏晕。昨天夜里她的确是困了,可一回到卧房,竟是怎么都睡不着。她照常抱着温温软软狸花猫,一会儿左边躺躺,一会儿右边歇歇,最后连粘她的阿狸都被惹毛了,将身一侧,一个甩尾啪地打在她脸上,高傲地昂着头一走了之,空留她一人倚枕面对深夜的空旷广袤。 过了良久,已是月上飞檐,银烛皆烧尽,宫漏音沉沉。那黑暗无眼,不分贵贱,待人始终如一,只看她笼在垂帷幽幽中,脱去奢华服色,卸却人间脂粉,洗尽了白日金乌之下的满身威严。无一例外地,成了万千世界中一寻常难寐之人,同世间常人一般,深深陷入万籁寂静里划过心尖的独道质问:柏期瑾不是李明珞。 漆黑刨根问底顾自得意,不想此问难不倒她。李明珏并非细究之人,不曾求个通透。久睽违,祈求上苍多年未果,如今人已归来,任它是机缘巧合还是投胎转世,总之不放手,便是对了。 第35章 当初年纪小,没有权利没有地位,留不住李明珞,如今有权有势,留下一白石山人,想是轻而易举。但她侧身一想,仅仅是要将柏期瑾禁锢在宫中而已吗? 她不觉将五指伸入发中,猛抓了一下头皮,在闭眼时分看到凉亭里笑吟吟摇着的李明珞,同恭恭敬敬坐在一旁看书的柏期瑾,霎时觉得兵前战败她受得了,这柏期瑾要是在宫里笑不起来,她可受不了。 这么一想,就难了。人心是最难测的。就好比她这么些年来忘不了李明珞,实是道不出个所以然来。战事往往可用粮草,用兵,地势来解释,可人心是怎么都说不明白。虽说与诸多女子有过床笫之实,但她本人,从未正经地和个什么人谈情说爱。同含香阁的女子皆是买卖关系,给钱就是,唯一一回想倾力爱的人,被咬了一嘴血赶出门外,不用钦红颜开骂,她也晓得自己几斤几两。 头一回想好生生爱个人,却经验稀缺,怕是比初次阵前跑马还慌,至少那回兵书她读过好多,更有李守玉多年教导,心总是不虚的。而如今她虚得慌,特别怕天下独一无二的,上天赐给她的柏期瑾一个不小心就被砸在了手里。名士多是一副烈性子,强行囚禁在宫中,说不定非二话不说就给折了。白石山的人素来有秉性,先有叶相,后有周君,皆是为国自裁。小姑娘眼瞧着天性单纯,指不定细皮嫩肉下藏了一颗铁心,别说有没有那天了,她连柏期瑾离开眼皮子底下都舍不得。 说来是该把赵攸那小子给叫回来了,那小子有经验,当初没小半个月就把自己用得顺心的贴身宫女给心甘情愿地披上盖头拉去成亲了。李明珏在榻上盘腿而坐,一次次敲着床板,想着怎么把赵攸给唤回来,忽地横眉,骂上一句,彻底打消了念头。八字还没一撇就求援,搞得像本事不太行,肯定会被那个小王八蛋笑话,思来想去,求人不如求己。 长夜无眠,窗外已泛鱼肚白皎,她突然想到了些什么,从床上一跃而下,随手批上外衣,唤来了德隆。 德隆入门后站在远处静候吩咐,瞥见主上裹着红锦长袍侧身窝在沉香椅上,低眉用手独自理着发梢。 炉烟袅袅相伴,柔顺的衣角轻轻垂落,袍边的暗绣祥云纹随着她指尖动作一晃一晃微微而动。随性披散的长发虚掩着半张被寝不成寐折腾得一副难得清冷的面容,李明珏身子蜷在宽大长袍中,竟显出几分愁颜弱态,如若不是顺发时偶然露出的半截手臂肌理紧实,没有半点香闺弱质的柔软丰腴,实在是难以辨出这是十多年前阵前拿刀,睨视天下的襄王殿下。不过倦意确让她意兴阑珊,半垂的长睫笼了一层水光,似醒似睡的,闪着不同往常的慵懒无害。她将微垂的眼眸掩在发丝里,问道:「都置备好了?」 德隆带笑而立,答道:「这事您包在奴才身上,吃的用的皆已安排停当。」 李明珏意淡如无般地点了点头,面上兴致缺缺,口中却连道上几声「好好好」,随后又闲问了些七七八八,见德隆做得妥帖就挥手让他下去了。德隆刚没迈上两步,便被唤回,只听到:「上次进贡的那批冰绡可还在宫中?」 「给您放着呢。」 「拿过来给孤看看。」 柔柔晨光照纱窗,李明珏处在朝阳迷蒙如雾的光影中,拿着冰绡,转着圈反复看。德隆还记得,这批冰绡初春来的,料子极好,莹白透气,做夏衣极为合适,可这位殿下当时扫了一眼就给扔到一旁了,偏说穿这种虚飘飘的衣服不合适,如今倒好,看来看去当个宝贝似的,想是有人合适了。 「拿去给她做一件吧。」 「您看要什么样式,这料子金贵,就只能做一件。」 「她还睡着吗?」 「柏姑娘昨夜看折子看得晚,想是还睡着。」 「有哪些样式?你把望书叫过来吧,试给孤看。」 望书抱来好些件衣服,一件件试了过来。她在宫中有些年份了,知晓那行事果决,策马扬鞭之人,从不淡抹轻描,而眼下竟对着些衣物端详多时,时而晃晃手让人走上两步,时而挥挥手指挥转个圈,揣着百般的犹疑不决。 每换一件,李明珏都同望书点头道谢。闹得望书颇感不适,这位主子虽是客气的,但同下人话少,再说主子给下人道谢,总觉得承受不起。换了好些件,李明珏敲定了主意,说道:「款式用第二件的,袖子改大一点,透气,裙角用料多一点,好走路。」 她好似行军布阵般地说上一通,无非是这边取一点,那边换一下,话罢又时不时将发丝撂倒耳后,抬眼问望书的意思。望书倏然发愣,感觉要被那一眼望穿了。今天早上不知是怎么了,襄王殿下一改常态,连勾线凌厉的棱角都跟着柔和起来,只需一句问话,就不明不白地夺人心思。望书不禁叹道柏姑娘当真是有福之人,她为此难免想到了赐名的钦姑娘,这二人相伴许久,襄王殿下倒是从未动过什么心思,竟然连一个下人的建议,都反复琢磨。 要知道,政事她都甚少挂在心上。 望书用笔一一记下,最后承给李明珏看。李明珏看了许久,先是一直在点头,后来忽然顿住了。这一笔一划记下的一切,皆是自己喜好,而衣服穿在身上,还是要穿衣之人说了算。她沉默多时,放下了纸,说:「你还是替孤问问她喜欢什么吧,照她喜欢的做便是。」 说完,回身抚过镂花金罏,在沉沉安神香中入梦了。 第36章 作者有话说: 睽违:分离。 明珏:我不要我觉得,我要你觉得。 明珏:连猫我扇我,到底有没有王法??? 子娥:公主莫慌,我是正在觉醒。 第 24 章 梁宫琼筵 韩旧地民乱稍定,梁国太子苏恭度回都复命,梁王特设宴洗尘。 宴会当日,所到者不多,不过一排皇亲,一排重臣而已。琼筵将始,紫檀食案上已精心铺陈,备好羽觞金盘,醽醁芳馔。来者依位就坐,苏恭度坐于最前方,身着红锦金线太子服,腰系羊脂白玉带,而龙翎一身简素端坐在后侧偏席。苏青舟随之落座,亦为张子娥设有一席。苏青舟住在宫外,自太子回宫,兄妹不曾一见,二人阔别许久,苏恭度赶忙侧身,同驻守国都的皇妹客套寒温。 随后梁王登殿而坐,一干人等皆起身行跪拜之礼,唯张子娥仅躬身行礼。梁王凝眸捋须,怪不得他出神,由王座上望去,那身白衣落在一众锦衣绣裳中本就十分扎眼,更别提她还在一派臣服中飘然鹤立,想忽视都很难。 梁王请众人平身,说道:「青舟,这便是你门下之客?见孤为何不跪?」 未等张子娥开口,苏青舟当即上前一步,横挡在张子娥与梁王之间,回禀道:「父王……」话尚未说完,又见张子娥上前一步,站在苏青舟身侧,躬身说道:「回梁王,国策门只行贤士礼,不跪君王,还望恕在下失敬之过。」 话罢,不及梁王开口,张子娥随即挺身立得笔直。 不谒权贵,不畏天威,说不跪就是不跪,国策一门负气高抗,诚不虚也。 梁王并未怒其狂率,不过是嘴边划过的笑意颇为冷峭罢了。少年为英气所激,傲兀自放,高谈阔步,不为名利所累,谁没有过这么个年纪?为君,他见过太多剑劈星斗,意气风发的英雄才子,而后如何? 隽雅清峭如叶相,标格朗俊若周君,任他百般才谋,千般本事,皆作浮云散灭去了。 臣子,不过是登高所踏的一块青石板,来来去去,以新替旧,最是寻常。唯有站在高处,手握传国玺的天命君王,不为改变。十多年前,李明珏手握大魏过半军权,王侯不敢睇视,然气势一过,威风骤减,不也因一襄王名号困在封地,被天子按着不敢抬头吗?他的女儿,似不太懂御臣之术,不然不会纵容出如此狂傲的门客。 梁王手执金杯,遥遥品评,针砭之余,中肯地感叹道这位国策门的姑娘,确是风度潇洒,气禀出尘,有麟凤之姿。他不觉暗自一叹,常常就是这般天资不凡之人,才有折损羞辱之趣。他身穿王服,头戴高冠,无须屈尊降贵动用唇舌,自是有人替他实现心中所想,此亦为君王便利之处。 只见一两鬓花白的官员唇上白胡随着鼻息一动,似有话要说。那人乃梁国宰相钟元善,出自世代簪缨之家,位高权重,紫绶挂身,又身为两朝元老,年纪比梁王还大上一圈有余。他扶持梁王弱冠登朝,见过梁国从边陲小国到如今坐阵一方,是最有资历品评论足的老一辈。 果不其然,钟元善说道:「老臣曾见韩国周君跪韩王,亦为名士,到了姑娘这,为何不从规矩?」钟元善声音同相貌不甚相符,他身如老树垂垂老矣,却音似洪钟震耳发聩。 「国策门不同于白石山,」苏青舟随后转身对梁王道,「山中名士各有秉性,所行所言不同于世俗,还请父王体谅。」 钟元善笑看苏青舟,说道:「公主有所不知,山中布衣不经科举应试,往往夸夸其谈,虚张声势,实则芜杂浅薄,毫无根基。白石山二位高风千古,未尝得见哪位国策门弟子有所声绩,可不要不辨鱼龙,被蒙骗了才好。」 「钟大人对尘虚座下大弟子冠以布衣之名,不怕天下人耻笑我梁国用才气度狭隘?」苏青舟扬声说道。 「无官之人皆被称作布衣,张姑娘尚未登庙堂,老臣不知如此称呼有何不可?」钟元善捋须一笑道。 苏青舟正想反驳,又见苏恭度面上堆笑,和善地打着圆场:「五妹莫要生气,不可亲人擅用,且听钟大人一言。」苏青舟横眉扫上苏恭度一眼,她哪里会把爱做老好人的大哥放在心上,刚欲开口,却被梁王一声「青舟」给镇住。 「老臣听闻张姑娘曾在诀洛城任职,为何会来我梁国?」 「襄王亲命在下赴梁。」 「张姑娘既是良才,襄王何以不用?」 「襄王行事乖张善变,何来道理可言?」 钟元善捋须一笑,说:「愿听姑娘高见。」 张子娥神色不变,朗声回道:「想是一山不容二虎。」 钟元善不禁大笑道:「襄王战功赫赫,独霸一方,怎会视姑娘为眼中钉?姑娘乃一女子,年轻,无名,怎敢生这等傲气?」 常有人拿年轻说事,不知英雄出少年,常有人以无名定论,不知有璞玉浑金。张子娥的确受此二词牵绊,但她心知那只是一时。 「伯符年十七承父志,何人不曾少年?」 「孔明闲居茅庐而知天下,又有何人生带功勋?」 殿内一时哑然,未几,她敛眉回身,筵上袂耸,侃侃道来:「三年前,吾尝游历梁国,街道无章,城墙不修,而今都城整肃,百姓安居,商市稠密,何也?梁王贤明!」她大袖一挥,继而说道:「梁王知人善用,不以年纪定论,不以功绩作评,将都城要务委以一久居深宫,年轻无名的女子——公主。」 第37章 张子娥再度弯身对梁王、公主各行一礼,而后直身说道:「梁王乃贤明之君,公主为女中尧舜,在下心向往之,离诀洛而入梁,有何不可?良禽择良木而栖,岂与燕雀一般声势萎靡,在下天性傲气,又有何不可?」话罢,她转身扫视一圈,态若行云,姿如青竹,眼中光华耀日,话里珠玑错落,有如一流清泉直击山壑,灿烂侵眸,所见之人无不低头,不敢与之对视。 这是天栽地培,刁养出来的一身傲气。 钟元善侧目相看,脸上掠过几分不合时宜的疲倦之色,不觉声势下息。他在朝堂多年,好些话语无须多想便已在嘴边,不说可驳倒张子娥,至少能平分秋色,但他忽然瞠目,震惊于唇边语塞,话不出口。 再早上个二十来年,他亦是一大言雄辩,才气云涌,展臂振袖争注目,丰采翩翩夺人眸的风云人物。可时光从不逆流,二十年弹指一挥,已隐于匆匆岁月,绝不复返,就如同那个立于朝堂,举杯谈笑大臣一般,绝不复返。 张子娥的确是年轻无名,此话不假,而钟元善却无法以此相驳。 他没有输在辩才,他输在了年迈盛名。 此番宴上争衡,他不得不叹服,所谓叹服,是在一声声坐消岁月的嗟叹中屈服。世上有些锋芒见不得,无论动用锋芒之人有意无意,它都过于尖利,有如隙中窥日,刺痛人心,将酣睡之人从睡梦中剖出来,径直抛向云端。钟元善堕落层云,无可奈何地发觉自己老了,无法在大殿上阔步而行,连一个回身都尽显狼狈。在洒然大悟那一瞬,他感到体内朽骨倾颓溃散,与年龄不符的神采顿时憔悴,如同暮雪霏霏,落地即化,须臾回归原本之貌,不免胸中太息,断无同灵秀后生争锋相对,一较高下的气力,遂是退而说道:「国策门尘虚子亦是靠肆谈天下出山,然空谈不解梁国之忧,还请问姑娘何为梁国燃眉之急?」 「韩旧地平原城归属未定,边境宋韩战事不断。」 苏永度道:「此事众所周知,本宫从平原城赶回,见黎庶疮痍,心有戚戚,奈何一筹莫展。」 钟元善道:「可有解决之法?」 张子娥道:「纵有良策,若是无法施行,又有何区别?」 钟元善道:「姑娘这是在小觑我梁国?」 「不敢,」张子娥行礼,高声说道:「请梁王赐兵,三月,取平原城!」 作者有话说: 「羽觞飞醽醁,芳馔备奇珍。」 羽觞:盛酒器具。 醽醁:绿色的酒。 芳馔:佳肴。 紫绶:紫色丝带,高级官员用作印组或服饰。 青舟(护崽):本公主保你不用跪。 子娥(护主):招人嫌的事让我来做。 先搞事业吧,子娥青舟这边的感情线,就是来得慢一点,毕竟张子娥听不懂人话。 张姑娘既是良才,襄王何以不用? 子娥:一山不容二虎。 明珏:非也,一城无须二1。 第 25 章 清贵慑人 三月取平原城?以今事势,莫言三月,纵换作三年,亦无万全把握。此言一出,先是满殿寂静,而后满殿哗然,在场之人无不错愕,皆拧眉瞪目而看。 钟元善久在庙堂,见惯了一水空言大话,犹是立身不虚,乃问之曰:「想是姑娘已有破敌之策,老夫洗耳恭听。」 「不可泄露。」 装腔弄事,钟元善不觉轻笑,轻到只有张子娥听得到。他退上一步,高呼道:「还请梁王定夺。」 梁王似并不把台下闹剧放在心上,如临寻常酒宴一般,顾自引觞满酌,回道:「有何不可?久闻国策门弟子高气,今日一见,名不虚传,本王静候佳音。」 赐兵而已,大惊小怪。况没提何种兵,老卒,弱夫,病号,残员,两眼一闭,良心一抹,皆可唤作兵,小小文字调弄无伤大雅,何须因几千条无足轻重的人命弃佳宴于不顾?玉盘珍羞不可薄待,琼浆玉液不可辜负,那帘后精致梳妆,拨弄琵琶,妙舞高歌的俏丽美人,尤难割舍,岂愿多听上一曲书生折节的老套戏码? 三月拿下平原城,搁谁都不信,不过是赏她师门脸面,向世人展现梁国大国用人之度而已。倘若侥幸成事,其间百利自不必说,若是丢盔卸甲,亦可拿来压一压他那个成天揣着花花肠子,不大安分的女儿。梁宫这代公主众多,苏青舟幼年就如同一叶小舟在浩海波澜中打转,连沉没沉都不知道。后来她到了婚配之年,数次指婚皆以告吹收场,不是这厢倒台了,就是那厢发丧了,梁王脑袋一拍,这才记住了有这么个不省心的公主赖在宫里头。女子生于王侯家,除去嫁人稳定君权,别无他用,梁王敲着酒盖都不晓得还能拿来做什么。 糟心事一桩接着一桩,他赔在手里的女儿,竟有胆女扮男装跑去仙承阁降龙,竟还被龙翎择中,这又是天下另一遭梁王吹着胡子都想不通的事儿。龙夷选宋王有理有据,龙翎到底看中头一回跨出宫门的小丫头什么了?怕不是个色胚,一双龙眼被换作荔枝,只晓得上辈子见过的玉环美色了? 这会子可好,虽说名义上对外宣称龙翎归太子所有,可自从拿龙那日,小小公主终于手里有牌叫板,可不是「小马驹脱缰——管都管不住」吗? 得了,彻底走上一条离经叛道之路。梁王一咬牙,当即认命顺应形势,自此断去赶她出门之心。太子常年在外,遂委以都城杂务,不料成效甚佳。于刮目相看之余,梁王一连数日,烧香拜祖,对天感叹苏家血脉之奇绝不俗,随意拎一个公主出来,都不是凡物。而今来了个国策门的狂妄丫头,自然怕自家闺女叫人给欺负了,怎么着也得给她上一节知人善用的课。 第38章 上面拍案已喊停,剑拔弩张之气渐收,钟元善对张子娥致歉道:「老臣才菲粗陋,目光不明,口齿已松,看不见什么世外高人,听不出什么真知灼见,方才一番出言相激,还请姑娘不要介怀。」 弯酸!腐朽!怎么还闹着呢?菜怕是都改了几回味,梁王遂抬手示意众人归座,宴会始开,是怎地个模样,旦见: 螺钿漆盘白玉杯,瑶筝琴瑟琉璃屏。 翠袖飘飘美人舞,一轮明月柳梢头。 醉啊,醉时几度遇春风? 可惜帝王宫阙,最殄美酒佳肴,开宴前一出戏,引得座上诸人各怀心思,无心酒菜,好生生金门玉殿盛宴一场,唯独梁王与张子娥二人吃得最为开心。梁王乃梁宫之主,又甚喜热闹,其自在悠哉自不须讲,而那张子娥…… 那张子娥还于宴罢之际,趁人不在偷偷将糕点藏在袖中,好回去给百无聊赖在床上打滚的龙珥打牙祭。 出宫路上,苏青舟与张子娥在马车中比肩而坐。 张子娥心有一问,此刻正凝神思索。她天生洞察力高于常人,察觉到公主原本的浮虚气息以极缓之速日趋稳定,早已不似初见之日那般孱弱寡力。月有圆缺,气有起伏,休养生息,体质自有好转,张子娥曾疑心多虑,直到今日宴会结束,她惊觉身边之人不仅全无病态,且连带神貌气质都一同明丽起来。 张子娥暗觑一眼,公主如往常一样轻轻歪身与帘相依,显然她为宴会妆点过一番,身着牙白绉纱裙,斜戴翠绿嵌玉镶宝簪,然妆容与温酒不可使人脱胎魂骨,一握纤腰如昨,却了无弱柳之态,其变究竟为何? 张子娥再觑,又见公主轻阖眼帘,长睫低垂,沉静安闲,恰似一瓣水雾濛濛晕雨梨花,芬芳酣甜,幽雅可亲。正当她茫昧之际,那明眸一亮,霎袭一阵凉风,花上雨露簌簌落下,狂蝶不敢乱舞,乱蜂闻风而逃,定身深吸一气才知娇花之清贵,冷香之慑人。 此等尖锐,绝非小家格调,不多见于女子,她上一回见,是在诀洛城宫中对上李明珏。 张子娥刚有所获,又撞上深含讽味的一问:「先生言行放肆,如此为本宫谋取兵权,真不怕父王当场将你逐出梁国?」 「赴梁途中我早已散布消息,公主可往坊间听街谈巷语,那茶肆闲谈中定有一段讲的是国策门大弟子投效梁国之事。宋国满朝上下求贤若渴,若今逐我出城,不啻于告知天下士,梁国无容人之心。」 苏青舟将纤手悠悠搭在粉腮边,莞尔一笑道:「这招怕原是为本宫准备的?」 「不假。」 好是坦荡,连假话都不讲。公主纤腰微拧,轻拢衣袖,将白玉素手放于膝上,倾身笑问:「先生不打诳语?」 此问有双解,其一戏张子娥答话耿直,其二是问殿上三月之约,而张子娥显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唯微微颔首而已。 模样端的是不解人间乐趣的清逸仙风,袖中揣的是包得三层外三层的糖味糕点,莫不是相貌生在仙界,品性长在人间?苏青舟因想到张子娥牵龙珥过门槛,抱龙珥上马背,为她穿鞋梳发编小辫,怕是为娘亲的论起细致体贴来,都俯首称臣叹道不如她。这些也罢,苏青舟确是没想到她还会不讲脸地偷拿点心,半点不惧被人瞧见颜面扫地,殊不知要颜面扫地,先须讲脸才好,苏青舟最初以为她讲,亦是于许久之后才知是误会,是叫眼前一张过分清朗的容颜给骗了。 她侧身倚帘,想着难怪龙珥待她极好,将龙气一概予她。她难免想到,自己给了龙翎什么,眼前忽然晃过一张忠诚无趣的脸,不觉嘴角苦味一笑,虽给得不多,不过的确是给过什么,不由得思绪游离出神,想起一些旧事,又于抬眼时逢上月色穿帘。 夏日车帘用薄纱,不是何人都似李明珏心中有鬼,将帘子整得密不透风。夜来天畔皓月出云,张子娥轻掀帘角,清光覆面,素净非常。苏青舟深深相望,不知为何看她之时,总似蒙有一层皎洁薄霜,模糊不明。她恍惚回神,不知为何要想上许多,目光一凝,问道:「先生立下三月之誓,想是已有计策,如今只有你我二人,先生可否说与本宫?」 「暂无。」 暂……暂无?苏青舟始料未及,而张子娥答时不曾思索,脸上淡定自若,没有一丝窘迫之色,反倒是墨色娥眉微挑,唇角徐徐勾起极浅弧度,启语淡淡说道:「不过兵,拿了再说。」 宁静之夜月白风清,雨过天晴风光霁月,月色一向以此等雅淡之味示人。或因今夜多云,婵娟隐现无常,诡谲多变,一改往日清新做派,将深黑化作一浓丽妖冶鬼妇人,噙着百媚千娇,婉转殷勤地攀上一身清隽白衣,挑拨出玩天弄地,剪风摧云,不死不休之气。 军中立状无戏言,虽不知国策门弟子才学之广博,但见其心胆之肥厚,不顾性命耍嘴皮子瞎扯谎,真当是举重若轻。 #太平令# 第 26 章 下马看花 诀洛城宫之中,景象大改。 李明珏一身庄简王服,手执奏疏,歪在那张紫檀椅上凝神细阅,除却坐姿不端,宛然一副整肃勤勉之相。数日来柏期瑾总缠着她一齐论疏中事,再想以「看过」二字蒙混过关,无异于明打明敲大声宣告,堂堂诀洛城襄王殿下,乃一轻言散漫之徒。 她的确是个轻言散漫之徒,此话不假。真不真是事实,而装不装是诚意,她既已决意夹好灰狼尾巴,也怪不得如今得叼笔逐页浏览食之无味的长篇大论。上一回下马看花是在何时,可能,从未有过吧?李明珏咬着笔杆,暗想李明珲座下史官都一板一眼的,不知他们会写怎样一笔,可不能因敛手束脚而不得要领,要用就要用上狂诞傲僻,耽溺声色一类的好词,不然有失精准不是? 第39章 自嘲就如插科打诨,玩笑一阵还得回来面对冗长文字。以前她都一个人坐着,翘着腿一边翻页一边骂,看生气了直接站起来,啪地一声把册子甩在案上,连门外小宫女都要抖三抖。今儿倒好,柏期瑾就坐在一旁,以往四下无人随意放肆的暴脾气皆得藏好,她气无处发,于是字迹日渐张牙舞爪,狂放不收,而柏期瑾走的是工整那派,勾锋清劲,落笔大气,齐齐整整落一段,且不说写了些什么,单是看着就赏心悦目。二人所出虽皆不属闺阁情怀,但每每放到一处,一收敛,一张扬,定能博人一笑。 就如红娘称人性子好,怕是裹着性子的那一副皮囊不大行。当说人字不错,想是隽雅字迹上的内容有问题。十字起头的年纪,入世不深,没混过名利<a href=https:///tags_nan/guanchang.html target=_blank >官场,谓事辨分明,讲道理,唯此而已,夸不出旁的来了。柏期瑾不大通人情世故,不善迁合,不避忌讳,不知到他人利在何处,更不知是何处动得,何处动不得。如此直率莽撞,往别人保饭碗的刀口上去撞,夸出来了怕是害了她。 套话容易更不必说,不消用以话术,区区几日李明珏就把白石山里七七八八的事都给理得顺顺溜溜。柏期瑾是白石公破格所收的关门弟子,除了不学经文的小童子,是山里独一个的姑娘家,难怪,原是个被哥哥们宠坏了的小妹,怕从未吃过什么狠话冷饭。 得攀比,得恶意攀比,到诀洛城中可不能简慢了。故而李明珏好几回当着她的面,拼力忍住皱眉和摇头,强扭得额上都生出一缕薄汗。这可比打仗难多了,她生性任情率直,加之不受管教多年,都不晓得上一次按住不发作是什么时候,换了旁人,岂会止于皱眉摇头?怕早已出言相讥,凤眸一睨直接将人贬低到尘埃里去。 可每每对上柏期瑾扑闪扑闪的期待眼神,她就喉间干涩,什么歹话一概吞下,且好声好气一一讲与她听。自从赵攸被调走之后,她甚少与人说事,握卷谈论,配上几瓯清茶,倒也是终日不倦。 柏期瑾将手中最后一本堆在小小书山上,问道:「襄王殿下您何日上朝?我想听听大臣们怎么说。」 「殿前无空职,你为内臣,不能上朝,这是老祖宗的规矩。」 内臣一说纯属瞎编,审疏一职不曾记录在册,完完全全是个不打草稿的胡诌。柏期瑾目下养在宫中,无官无职,无名无分,宫墙内同她地位相当的,就属那只被宠得上天的倨傲狸花猫。李明珏摸着玉扳指,掂量着平日里最不在意的就是老祖宗毫无用处的规矩。这般条条框框,别无它用,不过是拿来搪塞人的时候,好用而已。李明珏瞥了柏期瑾一眼,她穿着新裁的冰绡,白生生的手指放在膝盖上,一听到规矩二字,立马乖乖地点了点头,软乎乎的像揉在一团雾气稀薄的小白云里,她不禁抿唇一笑,戏道:「而且你啊,想是同我那些臣子合不来。」 「为何?」 「他们都可凶了。」 李明珏回想起殿上一帮子吃官粮的辩才,个个牙尖嘴利,尖酸刻薄,扔一个京城里来的大老爷们都受不了,直接将文文弱弱的柏期瑾扔到唾沫中心,跟把小白兔扔在老虎堆中有何区分,简直怕她会直接坐在地上哭起来。她挑眉看了看柏期瑾,让她自个儿琢磨琢磨几斤几两,而柏期瑾哪里经得住她这么看,她怔了半晌,随后猛地低下了头,挪了挪膝盖正襟而坐,低垂眼睑扭捏许久。襄王殿下为何这么好看,眉毛微微一挑,就如月堕长河,一派青烟雾漫,满眼繁花弄影,周身孤云撩乱,正欲求神拜佛寻心安,却见手执一炷线香痒兮兮对心燃。 古铜小香炉,香烟馥郁得很,李明珏就在浮香袅袅中侧首看柏期瑾陷入深思。寻常女子讨她欢心要挖空心思百般作态,而柏期瑾一个偷工减料的低头,连半点羞涩都不舍得掺,就能把她拽到糖水里泡着,甜到骨头都麻了,都这么喜欢了,她能不能看奏章,能不能论国事,辩不辩得过臣子,重要吗?一点也不。这些事在她心中都无关紧要得很。她最讨厌的便是那些心怀大志之人,什么家国天下,什么黎民百姓,不过是看皇权不稳,打着正当名号,动起一己私欲而已。折腾来折腾去,空为史书上留一笔,何必呢? 她一贪恋情爱的大俗人,本就心无高志,自是问心无愧。不管拿起剑也好,穿上王服也好,守着大魏江山也好,全都是为了李明珞,诀洛城于她,无非是一杆旗子,告诉李明珞,她在那里,这旗子虽没招来李明珞,招来了柏期瑾,也就够了。她端详着柏期瑾,见她嗫喏了两下嘴唇,看上去有些违心地说道:「我不怕的,要等多久才能有空缺啊?」 那自然是等多久都不会有啊。 正巧这时候宫外的鸟雀叫得十分聒噪,李明珏当即转移话题,问她在宫中是否闷了,想不想去城外骑马看雁,柏期瑾欣然答允,完全忘记还有一问不曾获答。 李明珏心中暗笑,因怕她想起来了继续追问,便借机离开,称要亲自备至出城一事,走前她问道:「可会骑马?」 「会呀。」 山里不好练马,当初白石公不让她下山,就是以骑马一事立约,想借此把柏期瑾留住,哪知道小姑娘性子倔,硬是给学会了。 李明珏未曾想到是这么个答案,闷闷地点了点头就往外走。 怎么就会了呢,不然还想抱抱你呢。 作者有话说: 小柏啊,不够机灵,每回都被明珏三天两语搪塞过去,你这样一辈子都上不了朝。 第40章 明珏:每天忍住不吐槽,本王有些憋得慌。 (哪方面?) 明珏:哪方面都憋得慌。 第 27 章 确认一下 大漠地阔穹庐远,孤雁天高烟云昏。 日影西斜,金乌烫金沙,李明珏用暗红发带随意系起长发,手牵两匹紫骝骏马飒飒走来,无端施予荒原野景几分贵气。她抬手将其中一匹交与柏期瑾。此马性温,是她在鸡蛋里挑出的凤凰,良驹里择出的天马,倒是苦了养马小官,一堂堂六尺男儿,见老半天没一匹能入贵眼,拧着袖口在炎炎赤日底下大汗淋漓。李明珏素性好玩,不免以此为乐,遂板起一张不怒自威脸,问他:「怎么养的马?」吓得小官当即膝盖触地,声泪俱下,语无伦次说上半晌,再听得一句:「养得好。」硬是把一好生生的人给整懵了。举目一看,使坏之人已牵马走远。原是虚惊一场,脑袋还在,饭碗没丢,老婆没跑,小官感恩怀德,麻利起身拍了两下膝上尘土,弯腰遥遥恭送。 万事环环扣起,相互追逐不休,小官讨着她的欢喜,她又讨着何人的欢喜? 柏期瑾一看便是许久不曾上马,先是微红着桃腮暗咬唇瓣,再是强忍着怯意顺上两把鬃毛,磨蹭良久,这会子才颤颤悠悠迈着灰云软底靴,半生半熟地扯鞍上马。襄王殿下的耐心极为挑人,该甩脸子的时候绝不含糊,该不动声色的时候也着实按捺得住。她晓得这个年纪好面子,守在柏期瑾身后嘴跟缝了线似的,并未戳穿那句「会骑马」,就是指甲盖在袖中被来回搓上好几回,还好柏期瑾已夹紧鞍辔,再过一阵怕不是要磨起火。眼瞧她妥帖,李明珏随即抓了缰绳,翻身上马。 柏期瑾手生,无心分神言语,只见她双膝颤着,全神贯注挽定缰绳,时松时紧,章法全无,好在马同李明珏皆无脾气,由着她一道七拐八拐。出宫前李明珏换了身平民老百姓的简素衣裳,可惜只能略略撇去些王侯气象,纤毫掩不住眉间矜骄。大白天的,她自知相貌生得扎眼,亦不愿让别人将她藏在宫里的柏期瑾瞧了去,故而各自戴上一顶防沙斗笠。麻烦的确没了,可也就看不清柏期瑾脸上薄红了,她故作熟练紧张兮兮的样子应该还挺可爱,李明珏如此暗忖着。 不过多时,柏期瑾渐渐上手,这才有心思看看周围景致。她本以为此趟出宫是来赏大漠孤烟,长空飞雁的,孰料眼珠子犹是挂在那人身上不放,她心中着实纳闷,天天在宫里看,何以看不足?料是年岁赋予的从容不迫,同年少未去的快意清风,此二味放一处,恰能生出惹人钦羡的诗画之境。发带浅系,青衣驭马,金鞭一甩怎一个游刃有余,无须策马狂奔,即有「一日看尽长安花」的春风得意。 「那是什么?」柏期瑾忽而发问道。 纤手遥指处,风沙止息,平地上接连起伏,隐约可见一串雕栏飞檐,紫阙宫楼。 李明珏瞥上一眼,淡淡回道:「北王宫。」 她在那里长大,采过塘中芙蓉,掐过池上嫩柳,坐过母妃云霞之色的山水湘竹榻,小宫娥们个个春黛香香,身姿娉婷如轻燕,转着裙裾在花台月榭中寻她。 柏期瑾眨了眨眼,早年襄王殿下同漠北冲突不断,依行军策略来看,确有克复之意,然而方才口吻不带半点怀念,因问道:「您不想夺回旧地吗?」 「北地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北地,」李明珏说时轻轻折腰,撩起沙丘上一抔细沙,五指舒展,任由沙土从指缝间滑落,倾洒出一道细密沙帘,是时慨然轻笑道:「要它何用?」 「北地从前并不多沙。」 李明珏唇边一笑,问:「想知道吗?」 柏期瑾微微颔首,李明珏陡然勒马:「想知道就离我近一点。」 音调朗朗,却似蛊惑。 柏期瑾心中咯噔一下,扯马转向与李明珏并辔而行,除去殿上初遇,她们再没离得如此近过,近到连肩头衣料都能在不经意间巧妙邂逅,窸窸窣窣磨上两回。柏期瑾技艺不精,生怕一个不小心从马上跌落砸到尊贵之人,她已经打过她一次,再打一次可就真的要挖个坑钻进去了。而李明珏目视前方,似不急于作答,仅仅是先将人骗到跟前来罢了。不同于柏期瑾战战兢兢,她倒是很享受这份若即若离的亲近。眼前之景她看了十来年,从未发觉有何特别之处,今儿竟能生出几分新意来,有趣,有趣。 过了许久,她笑着说道:「我改了他们的河道。」 嘴角笑意渐止,风轻悠悠捎来一句低沉的「我要他们死」,纵使头顶烈日,犹能感到话中剜骨寒意。 柏期瑾稍稍侧目,为斗笠下透出的决绝震得哑口无言。然而既对漠北心怀如此恨意,又为何要收手?正当疑惑,李明珏回过头来眉眼舒展地一笑:「可他们死了没用啊。」 柏期瑾还没从震惊中缓过神来,又听得:「怎么?想收复漠北?」她恍惚间点了点头,又马上摇了摇头,说:「没……我没那本事。」 没本事是好事。李明珏笑了笑,她们再往北边行上两三里,就到头了。 「回去吧,要过去便是边境守兵,不能再走下去了。」 「再往外走会如何?」 「会发生不得了的事呢。」 「什么是不得了的事?」 十五岁那年,在牧民帐内,她拔出身下匕首,扎死了一个男人。那是她头一回杀人,男人死前双目惊瞠,瞪向戳中他咽喉的嵌玉宝刀,万般想不到眼前之人乃魏国公主。穹庐内血味重得瘆人,李明珏拔出匕首,满脸煞白,从腰到裙角全都是血,既有男人的血,也有她的血。她匆忙起身,正准备离去,却颇不合时宜地望见果盘里有一串葡萄,在火光之下,爆发出浓烈到诡异的芬芳。 第41章 李明珏呼吸一滞,一股子甜腥猛地窜上来,在耳中惊起久久不散的轰鸣。她按着胸口疯狂呼吸,拼命快步冲到门前,猛一掀开帘帐,方发觉原是个晚星繁多的夜晚。 忽地就不痛了。 当时边境战事频繁,敌将手段老辣,李守玉以各种缘由不让她上战场。天空敞着狼烟裂口,兵器相击声不断,李明珏整日冷脸处在营帐口,翻着白眼看赵攸拭去剑上血痕。她不甘,赵攸比她小上半月,凭什么「他」就可以,「她」便不行。那晚她决意独自一人趁夜出营勘察地况,入夜时赵攸见她不在军营,出营来寻,三更半夜走上几里路,见她咬着血唇,清清冷冷落在一片凄寒月光下,遍身殷红都衬不出一点暖意,朦胧得像是一朵在水雾里颤抖的红莲,永远无法绽开。 二人在旷野中目光相对,遽然停步,竟是同时怔了。 明月高悬,河汉浓重,李明珏迎着溶溶蟾光抬起头来,轻轻扯了扯唇角,扬起惯用耍混的笑。 赵攸攥紧了拳头,恨不得冲上去给她一拳头,他巴不得她跌在地上嚎啕大哭,那微微一笑碎得像玉壶冰片,瑶台缺月,比新磨好的刀子还伤人。他一直觉得李明珏是天底下一顶一会作践自个儿的人,放着好好的轻裘细葛不要,非要投身炉火,趟生死之局,和一群臭男人抢枯骨堆里的苦饭,还抢得没半点人样。 少年沉默不语,眉头来不及皱,目光乍地掠过污血,跨步上前,还未等她开口,二话不说将人背起,厉声抛下一句「闭嘴」,在寒夜里显得格外不讲情面。 什么都不必说,那张嘴讲不出来什么好话,发生了什么他不感兴趣,不想听,不愿知道。 她累了,气力恍若烛心一爆,顷刻焚尽。指甲缝里的血开始凝固,衣服上的血湿湿黏黏,少女呼吸绵软,孱弱无力地趴在少年背上不做声,凉沁沁的,一呼一吸皆入了梦,徐徐编织着小船划过染血桃花林的绝顶荒唐。忽而五指收拢,缀着淡淡粉红的指尖摁紧那人肩窝,散乱的青丝拂过铠甲,随风望去,穹顶之上星光安然,静谧地洒在即将点燃战火的土地上,温柔得不像样。 视线在恍惚中越发迷离,不知怎地,不像是在仰望星空,倒更似堕入头顶一方无边寒夜…… 朔风,繁星,同唇角苦腥。这一切并不陌生。 她的父皇宠爱子女是出了名的,柔软脆弱总是被垂髫婢子细致妥帖地包在精工细绣的荷包里,疏怠不得半分,戴的是宝玉,踏的是芳径,扑的是流萤,娇滴滴捧在手心养了十多年的羊脂玉,润得露水似的,砸到地上,任他什么乌龟王八都能踩上一脚,碎得跟渣似的。 李明珏垂首嗅了嗅身上血味,莫名笑了。 她们姐妹,大约是殊途同归。 李明珞那天跑出去到底经历了什么,葡萄是从哪里来的,以及为何会突然生起想要拥抱与亲吻的欲望。她们不是男人,拿不起剑,除了躯壳,一无所有,本能驱使着她们在黑灯瞎火中不带情愫地索取□□上仅存的温暖,如怨如慕地抚慰难以填补的虚空,徒劳地祈求短暂欢愉能带来缥缈绮丽的蜃景,好片刻遗忘骤然降临的苦难,在旭日尚未升起之前,靠着对方的呼吸同心跳过活。 如此,才能苟活过一日。 两湾玉臂忽然收紧,李明珏耷拉着不甚清亮的眼眸看向赵攸,轻声问道:「攸弟,我好看吗?」 少女声线滑如春蚕绸缎,清清嫩嫩的,携着呵气时缠绵入骨的水雾,耳根子蓦地湿暖,绵里藏针般地扎入心尖。少年横眉猛地刹住脚,地上尘屑陡时一扬。夜寂无声,细微之举皆以百倍放大,就连眼皮上不尴不尬的骤然一跳,都藏不住。 冰冰凉的脸庞近在咫尺,白瓷釉的,绮年玉貌挑不出一丁点毛病。赵攸私底下格调恂恂温雅,从不说粗话,此刻竟生了骂人的冲动,脑袋里划过一句「真他娘的要命」。未干的血早就粘在他背后,甩都甩不开,那腥味儿唤起的,总不是什么好东西。年少往往不分青红皂白,动不动就情动,心底烫跟烧似的,要命,真他娘的要命。所幸赵攸拎得清,晓得天高地厚,恨不得直接跪在地上求小姑奶奶不要脑子一热就想自暴自弃,纵真要自暴自弃,也千万别拉上自己垫背。 星移斗转,尘扬漫天,少年嘴角狠劲儿一抽,睨上背后那个缺心眼,忙不迭灌了两大口干嗖嗖的寒风,嗽上几声,摆出作呕模样,频频咂舌道:「你丑得要死。」 腰上原本安分的腿猛地使劲,狂击一回,痛得赵攸嗷嗷直叫,差点没把她甩在地上:「公主殿下,小弟还想当爹!」 「去你妈的,不许叫我公主!」 「是是是,李小将军。」 流光驶去,算来已是二十年前的旧事。 昨日是昨日,今朝是今朝。霎时狂风再起,几乎掀起柏期瑾头上斗笠,李明珏反应极快,当即抬手为她按住。长袖高举,挡住来向风沙,拂在脸上甚是柔和,柏期瑾安安静静落在衣袖下的一块阴影里,感受不到外界任何变化。她抬起眼来看她,看到的不是天子赋予她的襄王名号,而是山中春夜里的一片松林,好像只要她在那里,风声便只属于外面。 我绝不会让你经历,所以你无须知晓。 风息了,柏期瑾垂头挪开了眼。马蹄漫无目的地踏上几步,正走入夏日黄昏时分的一片灿然晚霞,连云边儿都绣上一圈金丝线,只可惜柏期瑾自顾不暇,并未瞧在眼里。 第42章 「方向错了。」 柏期瑾闻言,捏紧缰绳愣上片刻,这才呆呆地改了方向。 气氛颇为微妙,李明珏看在眼里,回身问道:「你可知我钟意女子?」 柏期瑾怔怔地点了点头,微微「嗯」了一下。 李明珏扭头看向前方,甩了一下马鞭,说:「确认一下。」 作者有话说: 明珏:你不写我都不知道连攸弟都想揍我?(您自己好好反思一下吧。) 第 28 章 夏日聒噪 夏日一惯聒噪,或是风声,或是蝉鸣,莫有片刻消停。树枝丫上,绿叶交错,小麻雀们抖着绒毛唧唧喳喳叫,树荫底下,光影斑驳,一串穿红着绿的小宫女们拈着袖角,不学好的,偏学着枝上鸟雀,叽叽喳喳道些闲话:「襄王殿下好像许久没带青楼女子进宫了。」 「你又没天天守在跟前,怎知没有?」 「对对对,几天前我见有小车入宫,封得严实,指不定是个姑娘。」 「依我看,封得严实未必是姑娘,襄王殿下以前从不遮遮掩掩的。」 方才收拾完卧房的姑娘小手一挥,说得眉飞色舞:「没有的事儿,清理卧房的丫头们被我问上了一圈,什么蛛丝马迹都没有。」 「哟,你还会用成语,倒是打听得清楚。」领头宫女笑讽道。 「可不,总会有点痕迹吧,如今你晓得有啥?」 「啥?」 小宫女眯着眼,做出个小老虎张牙舞爪相,衣袖一振,大声说道:「猫毛!」 众人听罢,个个笑得花枝乱颤,腰都直不起来。正巧狸花猫从一旁经过,望着她们停顿片刻,似赏了一个十分鄙夷的眼神,头一扭便猫着步儿走了。 领头宫女招了招手,示意大家靠拢些,用手遮着嘴,小声说:「我是听说,襄王殿下这是情伤。」 「嗯?」 「你看近几日不仅姑娘不找了,翻折子还翻得贼勤快,连墨都比以前用得废些,不是消愁是啥?」 忽而,有人露出神秘一笑:「嘿嘿嘿。」 「笑什么?」 「我听说含香阁的钦姑娘,从上月起,也不在含香阁常住了。」 「钦姑娘不是襄王殿下的那个老相好吗?」 「后来襄王殿下就再没去过花柳巷子,你说凑巧不凑巧,坊间的戏啊,早就编疯了。」 「这钦姑娘可真有本事。」 一旁塌鼻子小宫女举着手使劲儿蹦跶,激动道:「我上次带钦姑娘进宫的,超!超级好看!」 姐妹们皆皱眉,问道:「当真?」 独她一人瞅过,大伙不买账,因问道:「能有襄王殿下好看吗?」 「对呀,襄王殿下看我一眼,我腿都软了。」 领头宫女甩了小丫头一袖子,说:「白日做梦呢,襄王殿下什么时候多看过你一眼?」 那姑娘羞涩地笑了笑,扯着她衣襟蹭上两回,咕哝道:「哎呀呀,是我多看襄王殿下一眼,我的腿都软了。」 「真的好看啊!不是一种好看!」塌鼻子小宫女见她们不信,又无法将大美人再拉到宫里来溜一圈,急得手抖,领头宫女瞧她模样可爱,执了她的手,宠溺道:「好啦好啦,信你信你。」 倏地话锋一转,七嘴八舌中传来一句清亮的:「如今可是好机会。」 领头宫女赶忙拉住那人袖子,严肃道:「怎么?想爬床啊?」 那姑娘将她甩开:「说这么难听做什么?此谓把握时机。」 「莫动歪脑筋,多少小宫女想爬上去,全都没成!你可知道最惨的如何了?」 「如何?」 「被赐给长得最丑的太监对食三年去了,这才过了两年呢,我上回见她,瘦了好大一圈,料是丑得吃不下饭啊。」 小宫女们听后更是你推我搡,笑作一团。 那姑娘笑罢,明眸一亮,且道:「是她们没本事,撞不上好日子,我就不信,还爬不上去了。」 她说得起劲,不知为何,对面姐妹们的眼神全变了,一转头,李明珏正站在她身后,半眯着眸子看她。腿软一说并非夸大其词,小宫女登时吓得腿软,花容失色,跟一滴水珠似的往下滑。 李明珏伸手将她一扶,将人半搂在怀中,笑问道:「腿这么软,怎么爬得上去?」 她见小宫女愣在那里,心里想着没意思,又说道:「愣着做什么,不是说好的要爬床吗?」 说完,拉人进屋了。 屋外一群黄毛丫头们哪里见过这场面,就跟过年时候的爆竹一样,噼里啪啦炸开了锅。 李明珏刚从朝堂上下来,歇业月余,事多如牛毛,她正准备回屋换下朝服透透气,不料竟撞上眼前一出戏,不禁思忖是否把姑娘们惯出毛病来了,敢在太阳底下光明正大说闲话,连个有门的地儿都不找,不仅胆大包天,还懒得出奇!许久没人动过歪心思了,她不晓得一个个脑子里装的是什么玩意儿,莫不是上回罚去对食还罚得不够重?一个二个被爹娘好好送进宫来,无非是想让闺女活得体面,长些见识,怎么就想到要将衣衫一扯往床上爬? 李明珏淡淡瞥了她一眼,心想来都来了,戏弄一下再走呗,刚见完一帮子妖魔鬼怪,总得找点乐子,遂是垂首黯然道:「更衣。」 自从顾婉被赵攸拐跑,再无人做过贴身活儿,小宫女轻手轻脚伺候着,样儿柔顺,肤色白皙,低眉垂眼间半含羞涩,抿着唇瓣,酿就一室纠缠雨露滋味的甘甜清香。女子,但凡是为心悦之人做些什么,自生一种天然娇态,眉梢眼角皆被染作晚霞胭脂色,纵它矫揉造作也好,贪名图利也罢,总有那么几分曲尽其妙惹人怜爱。小宫女正要系上腰带,忽就将人抱着了,贴在李明珏肩头,将脸轻轻埋在肩窝,纤细五指扯着要系不系的衣带,问:「真的要系吗?」 第43章 沉沉幽香萦绕,暗光勾勒出身材姣好,眼前鸳鸯恋春水,蜂蝶惜娇花,不可谓不是旖旎好风光,李明珏未将人推开,只是星眸慵展,问道:「你多大了?」 「十六。」 她掂量着,柏期瑾同是十六,怎就不开窍?小宫女哪里晓得她在费神想不开窍的小白鸟,见她并未露出不悦之色,以为暗许,乃顺势缠上腰,贴身相依,李明珏不曾闪避,不徐不疾地抬手勾着她的下巴,声音轻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小宫女点了点头。 李明珏将脸凑近,眼帘微启,迎上熹微闪动的晶莹目光,剥皮去骨一样看上怀中人一回,问道:「你知道你在本王眼中只有什么吗?」 小宫女微喘着气,不禁缩了缩肩膀,那人眼中没有一点情感,跟刀子般要一寸寸把人割开,明明……明明之前还是百般柔意。李明珏见状,忽地笑了,将怀中软绵人儿揽得更紧些,随手挑了一缕在颊边犹豫不决的碎发,在耳边轻声相告:「皮肉。」 「你以为本王会给你什么?」她放手退上一步,扫视屋内,问:「金银财宝,还是万千宠爱?」 身上霎时一冷,小宫女尚未来得及思索,却见那人指腹在脸上缓缓划过,薄唇轻启道:「这些,孤都不会给你。」情爱中,常易生温存幻象,或借酒意,或借甜言,醉人醉己,倾力演绎一场荒唐梦。她止不住颤抖两下,不知为何有人会将话说得如此冰冷,连一丁点无所依傍的幻想都不施舍,连一段须臾的好梦都不让人做,上一刻唇齿间渴求的床笫私语比无稽戏言更为嘲弄。 「再想想,若你心甘情愿要做本王的一时消遣,我们继续?」 李明珏见她沉默,沉默,很好,但却不够,她上前一步,问了一句:「嗯?」 小宫女气息乍乱,骤然向后一退,如柳絮飘零般伏身在地,颤着音回道:「奴婢知错了。」 李明珏眸色深沉,仰头看了看窗外明媚日头,摩挲上两下指腹,将手上残留的娇香余味给碾尽了。 纵使不是个宝贝,也想被人当个宝贝,人心便是在得不到的宝贝与虚筑的梦境中沉浮,在保留一点自尊的同时,无力地挣扎。 她心中闷笑一声,何人不是这般呢? 「去学堂做伴读吧,多读几年书,到了年纪出宫去,找个把你视作金银财宝,给你万千宠爱的人。」 说完,她将腰带一系,启门而出。天光刚透,便见到德隆心急火燎地赶到门口,见门开了,他立马站直,端着指向不明的笑,甚是尴尬。 李明珏点头一笑,问:「来看热闹的?」 德隆依旧掬着笑脸:「您说的哪里话?」 李明珏耸上一回肩膀,两手一摊,笑道:「失望不?」 「您又在逗小的了。」 德隆原想是若真宠幸了个小宫女,怎么都得备至妥帖,还得把消息锁好,千万不能传到内院柏姑娘耳朵里。如今可好,热闹没看着,功也没抢到,还被嘲笑了一番,他刚欲溜之大吉,不料李明珏一句话将他招回:「走什么,说会儿话。」 他们一道儿往内院走,只见李明珏挑眉问道:「本王看着像那么管不住自己的人吗?」 德隆一听,话就挂在嘴边,您像啊,您不像谁像啊?李明珏凤眸一眯,看出来他在想些什么,谁叫德隆话都写在脸上,压都压不住,遂笑道:「刚才那个小宫女太蠢顿,不行。本王看望书不错,你说这几日着实憋得慌,不如德隆你割爱,把望书给孤可好?」 德隆驾轻就熟,听出是玩笑口吻,心大得很,顺道一起打哈哈。 不料李明珏啪啦啪啦说个没完,而且话音越来越严肃:「你是她干舅舅,孤定不会薄待她,且望书和柏姑娘关系不错,待到本王同柏姑娘成了,便把望书之事说与她,届时她们俩姐姐妹妹的,想是相处得融洽……」 和这人处得越久,越不知道她到底在想什么,德隆是个明白人,可再明白,也不能拿看重的人去赌呀,他直接快步上前,给跪下了:「望书哪有那么好的福气啊?她承不起啊!」 李明珏睨上他一眼,大声笑道:「玩笑话,起来吧,别演了。」她心中嘚瑟两下,呵,人人皆有薄弱之处,敢看本王的热闹,还治不了你了不是? 德隆笑着起身,天花乱坠地夸上几句,又跟她说些了望书说来的有关柏姑娘的事。这些事他向望书讨的灵丹妙药,要是做错了什么事,就抖两件给主子听,包治百病。德隆心中嘚瑟两下,呵,自从柏姑娘进了宫,日子越发好过了,还愁摸不到门路不是?他走在路上,想起之前主子吩咐的钦姑娘的事,这会儿柏姑娘来了,不知道那些事还作不作数,他正准备旁敲侧击一番,不想刚进内院,柏期瑾就啪嗒啪嗒跑过来,冲到李明珏跟前,甜甜笑道:「襄王殿下,您来了。」 那模样,跟那只讨巧的狸花猫一个样儿。 柏期瑾见德隆也在,乖巧地同他打招呼,德隆一看,得了,有什么好问的,闭嘴保平安。他同柏期瑾笑了笑,随后就退下了。 李明珏道:「给你带来两个消息。」 柏期瑾眨了眨眼睛,好奇地问道:「什么什么?」 「漠北小王初立,五大部乱成一锅粥了。张子娥亲自领军,立状三月定平原城。」 作者有话说: 写一章开心的小白文。明·是个人都要逗一下·珏 第44章 明珏被嫌弃的一生。 明珏:姐姐! 明珞:拜拜,姐去嫁人了。 明珏:攸弟,我好看吗? 攸弟:小姑奶奶放过我吧,我付不起您这个责。 明珏:红颜!住我心里来! 红颜:滚!不要妨碍老娘找下家! 明珏:小柏!你呢? 小柏:??? 小宫女:我可以,我可以爬床! 明珏:爬!爬去读本恬静的书! 第 29 章 小池戏鱼 日暖风和离别时。 小池间轻烟薄雾,三两初绽白荷,几尾游水锦鲤,配上柔枝嫩条,别具一番江南玲珑诗意。池边清素縠衫宛若杨柳的女子轻轻掸了掸衣上暑闷,拂袖撒下最后一把鱼食。 她将与公主辞别。 张子娥的确想与公主同去平原,无奈公主以身子时好时坏为由婉拒,病疾一事过于私密,既然公主称不合适,她亦不作强求,遂莫有刨根追问。此刻塘中鱼儿仍旧流连不舍,翻涌着击起大片水花,似渴望得到更多饵料,她凝视一会儿,举袖在水面上摩挲五指,指尖残留的鱼食粉屑若雪花细绒一般飘在空中,虽细碎不得果腹,却有足够诱惑的余味。 顷刻间,池塘再度沸腾。 殊不知,这点零头微不足道,还不够鱼群为之欢腾所须的气力。 然而便是这口食不果腹的希望,最有牵肠挂肚的滋味。 张子娥站在一旁凝神谛观,微微一笑,十分尽意。她喜欢眼前引人戏谑的矛盾,也喜欢两手干净站在高处,无端制造矛盾的自己。她将远行,不再是为了登高渡河,四方游学此类的韬光养晦,而是为了她从不介意挂在嘴边的抱负,恰如方才徐徐抬袖打破平静的水面,要惊起一池浑水,搅乱一方天地。她缓缓回身,说道:「在下有一事,还须公主帮忙。」 「何事?」 小亭烟暖,极宜遐思,如若张子娥不言语,苏青舟则爱静静坐于凉亭内,细细观摩那人脸上细微之变,偶尔,可以捕捉到一些趣味,好比此时她微微侧过头来,稀薄之光划过鼻梁,倾泻在半张侧脸上,面容清朗宛若羊脂玉琢,一息一幅妙丹青,巧施青雘无凡笔。 清夐之音响起,有人轻声问道:「公主可信得过在下?」 那音若泉水激石划破平静,在粼粼池面上,漾出支离破碎中的宁和素韵。苏青舟静坐着,抿唇回味着那份不甚单纯的宁和,似是水面愈发破碎,其间宁和便愈发深沉。皆曰画皮难画骨,到底是不知心,她不由思忖起这双纤柔无力虚握纨扇的手,到底镇不镇得住眼前人? 及地裙摆以轻绸为料,苏青舟起身拂过雕栏,长裙随即蜷起,在玉阶上泛出水波般细致的褶皱。她微微敛眉,长睫之下目光清澈动人,又压力十足:「先生是在玩笑?本宫别无选择。但有一事,先生还须明白,无论发生什么,本宫乃梁国王室,父王还需公主府助力,先生此行,是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在赌。」 张子娥淡淡一笑,她爱极了公主的直接。她们相识不久,若说推心置腹,恐作无稽笑谈,唇舌间再多百转千回的猜疑,再多套路迂回的侧击,皆是理所应当,故而此时的直言,最为难得,大家打开天窗说亮话,敞亮自如些。公主适才一番话在表明立场,并且,在关心自己,同时也在关心她自己。换作何人都要多心,毕竟那日说的可是暂无计划,但计划总是在无意间来的,好比方才那一把鱼食。张子娥略一点头,回道:「在下明白,此行唯一顾虑,乃梁王中途撤人,所以无论平原城发生什么,还须梁王守诺三月,还请公主为在下守此三月。如此,我便是将身家性命交给了公主。」 苏青舟见她淡然儒雅的样儿,迎风举袖轻笑,袖中穿了花香,愈发衬出眼角笑意盈盈。话说得倒是好听,什么身家性命「相」托付,不过是要将人绑在一条船上罢了。倘若不成事,张子娥或是丢了性命,或是拍拍屁股走人,而公主离不开梁地,昔日大言不惭的三月,便是今后朝堂之上任人信手拈来,暗唾一口的话柄。可公主若是在意落人口实,便不是今日的公主了。她一路走来,见惯了唾沫星子和带刺讥讽。勋贵少年沿袭爵位,寒门士子科考入仕,皆有前路可行,而她当年待嫁,玉衣轻纱凭窗而坐,眼前仅此一条千百年来女子共通的出路,别无他选。如此一条无踪之路,没有前人指引,有如水中捉月,甚至不知方向为何,亦正是如此一条无踪之路,被她一步一迹踏出来,逐一将世人世俗之言踩实在尘埃里。 若说有秘诀,那便是赌了。 一无所有,唯有一搏。 「先生可信得过本宫?」 张子娥见她学自己说话,辗然笑道:「在下别无选择。」 两人相距不远,眼中深意,唇边笑意,与晨间雾气互相掩映,脱了壳似的魂不着体,言说不来,恍惚置身于烟波浩渺的湖面,水汽氤氲,霎时噬尽周遭一切,一抬眼,唯有笑意仍在。 那是最好的欣然依允。 没有将士扼腕刻意磨洗的豪情,没有摔碗割血大马金刀的壮烈。这般言行过于粗犷,非二位纤瘦柔雅的女子演绎得来的,然此不碍白衣之下欲九天揽月的挺拔决绝,与轻绸之中愿长风破浪的夙心意气。 内敛,也张扬。 微风一过,张子娥颔首,她亦有些震惊于时光凝滞,仿佛就在一呼一吸之间度过了半生。 第45章 二人随后迤逦相伴,步到花边,行至府门。高门之下,小缘陪着龙珥已在此久侯多时。小龙肉乎乎的小手抱着一袋行李,正坐在小凳上踢着腿,见张子娥来了,从小凳上一蹦而下,抓着行李立正站好。她当着宝贝拽在手中的,是她的口粮。出行前,张子娥特意到集市上备至了些许,战事往往会吃苦头,但苦了谁都不能苦了爱吃蜜糖的小龙。 张子娥快步上前,牵起龙珥的手,再次告辞。苏青舟立于深门之中,更显肤白若雪。忽而晨风拂动,翩跹轻绸落入翠绿柳色中,她轻拢衣袖,微笑道:「祝先生此行顺遂。」 风中柳叶凝烟,明眸美玉,对上资质瑶石,一时无话。 连风,都比她们更为惊动。 称不上难舍,只是有些感慨罢了。 她们,共同企盼着这一步。 她们,是对方登高的阶梯。 张子娥牵着龙珥的手,回道:「在下去去就回。」 门被侍从关上,苏青舟倚栏而笑,用洁白细腻的手指半掩着唇,对小缘说道:「小缘,你可听见了?她竟然说去去就回。」 此人倒是极擅风度斯文地说着笑话,雅澹得紧,罕俪得很,竟毫无浮浪少年诳语般的放荡轻狂。 小缘瞪着眼,扶着自家公主,嘀咕道:「不晓得的,还以为她去菜市场买个菜呢。」 「或许,此事对她来说,就是这般。」 苏青舟施施然往屋内走,不觉回身看了一眼,门既已合上。 她好生羡慕,张子娥能这般。 分明是一般的年纪,她既有龙,又有自由。 先是王宫,再是公主府。先是身份,再是这不中用的身子。变的是名字,变的是形式,不变的,是她挣脱不得的樊笼。 幼时她在深宫里,自以为心同姐妹们不一样。而又当如何呢?身是一般的不由自主。当命数之力不带怜惜地压下来,特别,只会凭添更多顾影自怜的伤痕。她带着伤,每日穿着绫罗绸缎,喝着一壶清茶,一遍遍看时光淘洗所剩无几的心灵,不知不觉中,连心都快要是一样的了。 有回宫人为她梳妆,称这次是何处进贡的画眉墨,她因太过无聊,忽然问起了这画眉墨可有名字,宫人告诉她,叫远山黛。 她坐在菱花镜前,看着一滴泪水从眼角滑落,雨打梨花一般砸在手心。 砸痛了她。 远山黛?扫着远山黛的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远山到底是什么样子。 真的可笑。 可她什么都没有,连反抗的资格都没有,甚至是从小到大听到的故事里的人,都放弃了同命运斗争的能力。她日复一日嫌恶地看着镜中的远山黛,又快要忘记,这种嫌恶到底源于何处。 最后一次,她不畏责难,不顾一切地想去看曾经给予她幻想的人,然而那人没来。她万念俱灰,跌坐在山中哭泣,泪水盈满了眼眶,尽是梦幻泡影,尽是空花阳焰。她在那场不知有多漫长的哭泣中,看到无法改变的将来,除了数不尽的哭眼抹泪,什么都没有。当她站起来,准备做回随风而靡的乖乖公主之时,目光穿过朦胧的泪花,看到了在青山碧水间,抬手获得龙石的女子。那个身影恍如一汪皎洁月华,渗过寒窗,点亮心底隐秘的念想与企望。 她其实只是想来看李明珏,她其实根本没有奢望过要拿龙。 是张子娥,让她敢站到与降龙台那么近的地方,那是龙翎,可以看到她的地方。 *** 张子娥走时轻轻的,比云儿淡,比风儿轻,像携了一壶酒,牵着小龙,塞着蜜糖,在蝉鸣声中举杯对月。 而在国都,为公主留下了一地纷争。 梁王给兵不假,除原驻守军,额外三千老弱病残而已。张子娥坐阵军中,两军冲突如常,攻伐之道中规中矩,无甚新意。至于那三千人,则被她派到了山上种地。说来好笑,平原城非平原,梁占高地,宋得平原,也正是这块高地,让张先生有了异想天开般的因地制宜之策。 山中?种地? 这事,笑掉大牙。 朝中上书如流水,公主的处境愈发难了。 作者有话说: 明珏:怎么又黑我?是你自己脑补太多,对我幻想太多,我就是,幻想粉碎机。 本来想写个两百来字的告别的,不知道为什么又变成一整章了,这对总有一种,嗯,画卷感? 问一下节奏还行吗?没有拖沓吧? 第 30 章 晨曦骤闪 军帐内,张子娥面前摆放一张地图,正优游自适地慢摇蒲扇。凉风自蒲葵叶中徐徐来,轻轻吹动鬓角几缕碎发,捎了点蓊郁清爽的草木香。她便是这种人,眉眼生得清冷,白描似的细勾边,连摇个蒲扇都能摇出弄月抟风,清歌入我怀般的仙风逸骨,就差狼毫深蘸,在水纹软靴上添几片软白云朵了。比起留在国都成天焦头烂额的公主,她闲适得很。 朝臣将她当笑话看,她不在意。将领不服她调配,她不在意。 一把锐气宝剑好走偏锋,有权势者,有兵器者,皆不放在眼里,却是一门心思砸在了梁王给她的那三千老弱病残上,每过几日即亲自分队编制,也不知杂兵能被她编出何种花样来。不仅如此,张子娥还待他们极好,有事无事去山上晃上两圈,同大伙唠嗑谈天说些家常话。她记性不错,近乎过目不忘,不过数日,三千不再是黄绢旨意上雍容有致的一段小楷,张子娥知道他们的姓名,晓得他们的来历,了解他们的过去,以及年龄有多老,身子如何弱,人生何种病,又是在哪场战役中负伤残疾。 第46章 旧时她虽游历四方,但不常得空同人倾心交谈,如今她得闲,一心爱做这等动动嘴皮子消磨时光的事。 谈论,无非消息之来往,心上之相摩。张子娥手握扇柄,青草地上一坐,自然不指望能从俗子武夫身上得到些什么,她只是偏爱云泥相触的感觉。 话说得越多,她即越发明白她是谁。 数来已有月余,山上月初种下的野菜早已收获了好几拨,眼看着夏末将至,张子娥依旧不怎么着急。 小龙在一旁捏着野菜,搓搓菜梗上含含糊糊的泥巴,一瓣一片地掰下缀了露水的菜叶。梁国太子借龙翎之勇征战四方,宋国国君以龙夷之才治国安邦,而张子娥,要嗜糖小龙席地摘菜,可谓量才器使。 晨光明耀,张子娥正襟据案偶感虚敞,遂招了两下手,将龙珥唤至跟前,摸着小脑袋问道:「你龙夷哥哥是不是不喜欢你?为何不来见你?」 龙珥握拳蹭了蹭手心里的泥巴,嘴角挂着清甜安然的笑意,答道:「没有,以前龙夷哥哥可疼我了。」 张子娥见她可爱,拉了一把,将小龙半揽在怀中,侧了侧身子,为她扇风。自相识之初,她就喜爱这么抱着龙珥,白衫温温的,手感软软的,抱上一时还有些舍不得放开来。小龙见她不放手,便乖乖站在她身侧,任凉风一阵阵地吹。方才被张子娥这么一问,她不由得思考,龙夷哥哥是不是不喜欢她了。转念一想,不对,龙夷哥哥过去待她那么好,怎么可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了,不可能,不可能。她边想,边拧巴着眉毛。张子娥不过是在逗她玩呢,可龙夷为何不来,她想不通。 当年宋韩对垒多时,不分高下。叶习之初下白石山,不久则为宋国破格启用,此信一出,即遭韩国满朝文武冷讥热嘲,乐得乌纱乱颤,称宋国抱薪救火,乃病急乱投医之举。书呆子远离世事,整日读书烹茶,焉晓兵戈之道?不过善以口舌之快,逞纸上谈兵之能罢了。韩国举国上下皆不以为意,孰料豫回府一役,天阴风嘶,损兵折将过万,昔日大国,断骨折膝,不得不拜服在翩翩公子无字折扇之下。 现今形势相似,前有覆车之辙,不可不取之,想料宋国定不会走韩国轻敌的老路。对面老将坐阵,虽戎马一生不乏战绩,却是一个安常守分的庸才,她那日殿上既然夸下海口,立无望之誓,必有奇策在心,又岂是一循规守矩之人能应付的? 近一月来,她亦是做足了戏码。什么路子不寻常,就按什么路子来,山里种菜,河中摸鱼,频顾天象叽里呱啦瞎说胡话,怎么都能引起宋国猜疑一二,何况宋国公本就是一多疑之人。 倘若这都不足以引来龙夷,她还有龙珥。仙承阁降龙时,宋国公极其重视,大赦囚犯,斋戒数月,请术士焚香卜卦,还兴师动众特制了整套仪仗,今梁国一国坐拥两龙,怎有视而不见之理? 张子娥愈想愈觉不对,定是何处有所缺漏,手上扇子随心间思虑,越摇越重,小龙软软的头发丝儿都被风吹出一朵朵墨云来。 龙珥扯了扯张子娥袖口,问道:「龙夷哥哥是不是不知道我在这儿啊?」 张子娥秀眉微竖,哦?照理来说不应当,天下无密不透风之墙,早在诀洛城时,她已将龙珥之事告知襄王。那人当真一点消息都没放出去,连当笑话讲都不曾同旁人讲? 手中蒲扇渐停,张子娥辗转寻思,凝神不语,眉上不觉间已布上早冬寒霜。小龙扫了一眼腰间手掌,不知何时已握成一紧得不行的拳头,那拳头用力一压,将她揽得更紧了些。 小龙,有点热得慌。 这事儿吧,你可以不信,你可以嘲笑,但无视,张子娥受不了,于心中暗道:「这个李明珏,真的一点都没把自己放在眼里。」 小龙扑闪扑闪了眼睛,额角渗出了一颗晶莹汗珠。她不仅和张子娥挨得近太热了,而且耳朵里还遇狂轰滥炸,但她觉得该懂事,不能打扰张子娥姐姐想事情,遂抿嘴只字不提,全神贯注憋着汗。张子娥的余光扫到了别扭小龙,恍然回思,捏了两把她的脸,瞬即笑道:「真聪明,是我疏忽了。」 小龙笑了笑,见腰上的手还没放开的意思,搓着手转了一圈,顺势从张子娥身上离开。她被夸奖了,笑得可开心,于此同时,她得离张子娥远一点,她一生起闷气来,心里总是噼里啪啦骂个没完。 *** 「当初姓张的上殿,跟本王说她有龙。」李明珏长袖一挥坐下了,笑着对柏期瑾说道。 柏期瑾一听,眼睛都亮了,扯了两下椅子挪近了,追问道:「未现身的龙二吗?长什么样子?」 李明珏笑着称是,想着这丫头定是尤其在意模样,怪不得每回看她都不挪眼睛。她正忖着,听柏期瑾再问一句:「我听闻龙翎是高大英武的男子,龙夷是还未及冠的少年,龙二呢?」 「是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娃。」 随后李明珏又将小龙在殿上扒糖果之事告诉了柏期瑾,逗得她哈哈大笑。 「所以龙是假的?」 「真的吧,谁会拿一十岁小孩来开玩笑,骗人的都会找个像样点的。」 柏期瑾不曾想到此处,点了点头,低喃自语。李明珏默然一笑,将手中奏疏一甩,袖子卷上两寸,露出骨印分明的腕底,手掌向上,食指微抬,轻唤道:「你呢?」 眉敛,自带一弥水云般绵绵不绝的春意。 第47章 且摘花心,再蒸清露,一滴滴抹在温热暖玉上,生袅袅薄薄烟雾。 她什么也没做,不过是卷袖将手腕露出来,略抬了两下食指罢了,又似什么都做了。 柏期瑾忽然感到晕眩,她分明是稳稳当当地坐着,视线却在指尖一抬一落中摇晃起来,仿佛由柔软轻唤声声哝哝哄诱,误入迷路,一脚踏进萦绕木樨香露的苍茫烟水。满目空蒙,晨曦骤闪即爆,碎成一片一片鎏金镂花,映得人脸上娇红。李明珏淡淡一瞥,将头偏向她那侧,唇角不自觉地上扬,问道:「为何来诀洛城?白石公叫你来的?」 她在夺人呼吸。 她既知道,亦不知道。 「她」既知道,亦不知道。 柏期瑾浑身战栗一番,犹在雨雾方兴间暗暗纳罕,拂衣时仍带几分黏黏糊糊的惶恐,茫然错开目光,缓缓低头道:「我自己选的。」 「哦?天下皆传本王不务正业,你还选?宋梁不好吗?」 「叶师兄死在了宋国,我不想去宋,而且宋梁君主皆是男子,师父说过了,要小心男人。」 李明珏听罢,不免拍起紫檀手柄大笑:一修心老者,素衣竹冠,两鬓花白,气度出尘凡,意境淡如无,本当是胸藏珠玑般锦绣,石涧流水般清净,今负手道出一句世间俗话,有意思。 「白石公可有告诉你为何要小心男人?」 「怕我被骗。」 「女人不骗人?」 柏期瑾娥眉微蹙细细一味,脸上登时一红,跟小白萝卜抹胭脂似的,举手托了香腮,忽就眉毛一拧,闷声答道:「骗的东西不一样。」 「有何不同?」 柏期瑾眉头紧锁想上半天:有何不同?当然不同啦,这还用问吗?她都知道了,襄王能不知道吗?襄王连不会拿小孩来骗人都知道,为何这么简单的事情要装作不知道? 明知故问必有妖,她灵机一动,反问道:「襄王殿下常常出入花柳之地,能不知道?」 呃……李明珏倒抽一口凉气,怎么感觉调戏不成,反被将一军?她面上镇定,正欲岔开话题,却听柏期瑾紧追不舍道:「这事是真的吗?」 作者有话说: 王玉这个卷袖,有点四舍五入的意思。 喜欢珥妹。张先生,其实是个搞笑役,虽然她个人表示不同意。 明珏:莫慌,正在讲,正在当笑话给我的柏丫头讲。 张先生:气死了,气死了,气死了,真的没把我放在眼里。 明珏,横眉,不耐烦:你算哪根葱?凭什么帮你传消息? 明珏,捂脸坏笑:要传本王也会传,国策门大弟子年纪轻轻,竟然有个十岁小孩,啧啧啧。 (您笑什么?柏丫头要问您情史了,给您一章时间好好组织语言) 第 31 章 皇家姐弟 李明珏怔了一怔,回道:「真的。」 是真的,却也真的是个意外。 天顺元年,黎民百姓趟过荣枯世路,喘息未定,还沉浸在休明盛世和突降霍乱的伤痛中,正仰首渴望东风入律,降下威凤祥麟般贤明的君主。 此等渴望,对十一岁登基的李明珲而言,太重了。 孩童尚未长成的脊梁,过早地担起了殷殷重望。 重望之下,是重创。 李明珲自幼体弱不足,从未想过单薄无力之手会触碰到至高无上的皇冕。他仰慕他的哥哥们,对日长歌挥剑,下笔云涌不绝,文武兼备,无一凡品。故而常常手握一把木剑,站在无风宫檐下遥遥相望,虽心力不足,却心受感染,一心以为可以活在兄长伟岸身姿投下的阴影中,做个清闲小王爷。 直到权力的梅花枝饱吸亲族的鲜血,徐徐从残骸废瓦中一寸一寸探来,扫上落了霜的苍白面颊。 宦官带来皇冕,礼生授以仪制,武将像文臣一般唾沫横飞,文臣像武将一般攘袖拍栏。他在众口嚣嚣中被推着,被簇拥着,穿上许多人渴求一辈子都穿不上的皇服,像个提线木偶一样,被人摆弄来,摆弄去。 但真正该穿它的人,死了。 而他,一条被李明珞捡回来的贱命,一副被奉为天命所归的躯壳,是否真正地活着? 登基大典之日,当视线透过皇冕十二旒,承接百僚满是希冀的目光,当风声穿越宫门十二道,带来宫墙外长起不落饱含诉求的高呼,他虽知晓目光看向的不是自己,高呼拥戴的不是自己,然目中一切,耳中一切,仍旧无可救药地点燃了薄志少年瞳中旭日,那一刻他明白他还活着,他要为李氏,为李魏江山活着,当衣被苍生,迩安远怀,效仿先祖,缔造万世不拔之业。 昔日星星灯火,而今酿就苦果。 多年伏案的攻苦食淡,点灯不休,最后换来了什么? 一句「弱帝」的讥讽。 弱帝?他身不由己,被大臣推上皇座,他想福泽万民,却苦于手无实权,他孜孜不懈,指望滴水穿石,苦心竭虑制衡数载,最后换来的……是世人茶余时轻描淡写的一句讥讽,再佐上一声不温不火的嗤笑。 他想不通,为什么他要为登基大典憔神悴力,而李明珞同李明珏却可以无所事事,携手踏青? 他想不通,为什么他要被按上皇位囚于宫墙,而李明珏却可以一走了之,策马塞外? 只因他是男儿? 只因他是男儿,便需承担一切? 深夜里大殿高门紧闭,单余一盏青玉莲花灯幽幽发亮。天子高坐在龙椅上,臣子、宫人、妃嫔、子女皆不在身侧,可好似谁都清楚,这位天子在象征无上权力的龙椅上,捂着嘴,无声地啜泣。 第48章 成年男子瘦削苍白的手颤抖着,竭力按住口中溢出的呜咽,仿佛已经使出了全身气力。小时候他十分爱哭,趴在母妃怀里哭,跌在石板地上哭,流着鼻涕,挂着口水,不分时宜,不计颜面,想什么时候哭就什么时候哭,想哭得多大声就哭得多大声,然而如今万人之上,生杀在握,却失了放声痛哭的资格,好似每一声从指缝间溢出的哭声,都是名为软弱的原罪。 李明珲垂首看向衣上龙纹,笑了。 皇袍啊,皇袍。 名曰一身皇袍,实为满身掣肘。 早年他常以「根基不稳,身不由主」聊以宽慰,无论是送走李明珞也好,同李明珏约法三章也好。 可是龙衮啊,龙衮。 它太重了。 龙衮之上一根可有可无的金线,世人口中一句塞牙缝的闲言,压垮了九五至尊胸腔之下,同平常百姓一般,肉长的人心。 宽慰?宽慰哪有接纳来得坦荡? 冠冕堂皇,浮语虚辞。 皆作借口。 他干脆直接放弃了有理有据的因由,心甘情愿以最恶之念来猜度当年心念无杂的少年。 至此,莲花灯再也照不进心里。 譬如李明珞和亲,并非因年幼不能掌控朝政,玺印是他亲手盖的,纵使朝臣不断威逼,玺印仍是他亲手盖的,那么是他,想送走李明珞。他没有获得幸福,所以李明珞也不可以。 譬如李明珏封王,亦非奖赏。他没有自由,所以李明珏也不能有。 他被困于皇位,她就要被困于王位。 他是孤家寡人,她就不能成亲生子。 他无交心之人,那李守玉和赵攸,就理所因当四处征战。 唯有如此,才算公平。 天顺十六年,漠北力疲马老,难兴大乱,宋韩执意相争,自顾不暇,皇权在风雨飘摇中零落了十六年,终于落定。而身心重负的天子,在诸多耳目股肱之臣的撺掇之下,执意将猜疑之剑,指向世间仅剩的亲人。 李明珏在收到天子亲手写下的削藩之策后,沉默了。 她幼时虽名为姐姐,实则比李明珲更为胆小,连个虫儿都怕,起初一起流浪,李明珲还会逞强冲在前面争做男子汉。他们穿着破布烂衫,吃着残羹剩饭,过着有一日没一日的生活,可那个时光,太好了,那个时候,连墙都没有,却像个家。 直到皇权降下—— 这个家不像家。 这些人不像人。 活着的像死了。 死了的像还活着。 可笑啊,最可笑的是,当初她牵着阿姐,看见大臣围上李明珲七嘴八舌,心想「还好,还好我是个女孩儿」。后来她才知道,正因她是个女孩儿,正因她无需承担一切,她守护不住任何东西。 二十四年前,小公主大病初遇,冲到殿上,大声质问小皇帝为何送走姐姐,最终破骂一句「窝囊废」,甩袖走了。走时她用余光瞥见跪下地上痛哭的李明珲,并没有回头,她知道他跪的,不是自己。 十六年前,漠北部落变乱,李守玉兵力被钳制于沙丘,她只身赴京,跪在地上,求他赐兵三千。李明珲俯首谛视,看到像换了一个人一般的姐姐,心中没有动容,他知道她跪的,不是自己。 长大之后,李明珏才明白当年李明珲送走姐姐是无奈之举,老将军手握兵符尚且不能自主,而他一个徒有天子之名的孩子,又能做什么主呢?她一直在等,她以为如果能从漠北抢回姐姐,将她带到南央,一家人就可以携手回到从前那样。但是帐内没有姐姐,而弟弟,也坦然接受了天家固来的寒凉。权海之中,他们一概舍弃了毫无意义的挣扎,一个扮演群疑满腹的皇帝,一个扮演游手好闲的藩王。如此一折亘古不变的老套戏码在九州大地上再度上演,似乎不管演戏之人如何作想,皆能将戏演成这个乌遢模样。 他们一胎所出,或许自娘胎便埋下了互相较劲的种子。 小时候,是食物,是秋千。 长大了,是封地,是兵权。 这便是天家赐予他们姐弟二人的命数。 最早改河道,究其缘由,漠北只占其一,主因还在南央。天子所赐诀洛一带狭长贫瘠,雨水稀缺,粮食不丰,长期以往,王上养不活军队,徒有镇守一方的虚名,每回出征,不得不扯下脸面找李明珲讨粮,如他所愿的受制于人。找商人做买卖吧,财库穷得响叮当,只得引胡商,开财道。商贾亦非省油的灯,大多势力讨巧做两头生意,粮价依战事而定,不日水涨船高,好些日子她蘸着墨水骂着娘,或是写与粮商,或是写与南央,终有一日实是烦了,抬手将毛笔一折,同赵攸一商议,拍板定下改河道之事。 天子气量至此,李守玉心知肚明,因而不是头一回劝李明珏做好打算。可是打算个屁?这位子她不想要。李明珞为李明珲付出了多少,且不说自愿和亲,单从破茅屋里的半个馒头李明珏就能看个明白,怎么也不想违背姐姐的意愿。 她顶着皇家李姓,叨叨着皇穹塌不塌与她何干,说句大逆不道的,皇穹早就该塌了,就不该苟延残喘拖到现在。好些个春秋过去了,她挂着襄王名号,仍旧是那个流浪的、没有归属的野孩子。 那日她为此事和李守玉大吵了一架,脸一翻,扯着马出宫了,正巧遇上含香阁有胡人闹事。便堕落呗,既然李明珲嫌她功高,怕她抢硬|得要死的龙椅,便堕落给他看。李明珏本打算装一下,不料软玉温香的滋味还真不错,装什么装呢?人间好滋味着实太多了,贪嗔爱欲,一瓢不够。 第49章 北王宫里扑蝶弄花的日子说没就没了。 避暑山庄里同李明珞相伴的日子说没就没了。 眼前的欢愉是暂时的,却是一伸手就碰得到的。 总将虐己比深情,好把克己作高气,满口礼数道义,满心清规戒律,都是些什么乌七八糟折腾人的玩意儿? 不如尽欢,不如尽欢。 真的,真的是真的,假清高做苦心僧,没那必要。 她看着柏期瑾,不知道面对如此简单的回答,她会问出些什么,不料那丫头嘴一抿,问道:「那含香阁的钦姑娘好看吗?」 作者有话说: 弟弟登场,突然的严肃。小柏开口,突然的欢乐。 一直想写成年男子的崩溃,算是借本文圆梦了吧。 第 32 章 你南我北 李明珏忆起往日是非,难得有几分沈静,乍闻此言,一个不小心没憋住,捂脸笑了。纤长五指遮了眼,只露出抿唇闷笑的嘴,满是掩不住的笑意。也对,柏期瑾说是因好奇来的,王宫来过了,折子看过了,王也见过了,如今算盘打到城中第二号有名人物身上来了。强行算作合情合理吧。 李明珏顾自笑上半晌,想起了赖在含香阁含含糊糊的日子,佳人温软软的柔怀,舌尖甜滋滋的蜜味儿,她抱过这么些女子,钦红颜的确是最好的。每当她黏黏答答赖在钦红颜怀里,也不知那人使了什么招,脑子里就跟进了一呵迷魂香气似的,轻飘飘的雪色空白,什么俗冗都不消想,只倒是半歪着身子懒兮兮地看日头在一颦一笑中渐渐偏西,那滋味儿,舒坦极了。若是口中还有滴着汁儿的葡萄,切好块儿的苹果,橙汪汪的橘子瓣儿,更好不过了。一水儿姻娇美人儿从枕边过,惟有钦红颜放不下,李明珏大抵明白为何。勾人的,除却不可多得的美貌,还有她身上那股任何人都不放在眼里的傲气,别人的温言软语是随花柳之地生的,烙在了骨子里,而钦红颜樱唇中娇怯的一声轻嗔,不为旁的,不过是因来者是客而已。什么娇姿百依百顺,什么唇边温柔轻哄,皆是演出来的戏码。 风月场中的明眼人,但凡略通世故,一看便知。有人买账,有人不买。男人嘛,生意场上受了气,回家再对黄脸婆,怏怏拂袖钻入花柳巷,无非是欲觅个细声细气的贴心人儿将他捧到天上去,好拾起他碎了一地的自尊。此等奉承应和,钦红颜给不了。凡夫俗子拿捏不住她,宠着她的人皆是有头有脸的大人物,世家纨绔,才子名流,巨富商贾,以及我们这位不务正事、心迷花酒的襄王殿下。 众人心知肚明,可就是喜欢,谁叫人家钦姑娘不单长得美,业务能力还超绝呢。 谁不是来买个醉的呢?何必讲那些真真假假,快活便是。 一欲买,一欲卖,凑上即是一对,你贪我爱,不坏。 李明珏常常敲指细琢磨,浅闻细嗅着云娇雨怯之下独竖一帜的傲气,不知是由自己宠出来的,还是自带的,她生性自负,多有傲睨,自认乃是前者。不管何种原因,总之零珠片玉,颇为难寻,极力自我已是不易,何况今儿是个浑噩世道,人还身陷在秦楼楚馆。 以红莲比红颜,这是襄王殿下从弱水三千中相中的了不得的花儿,故而像养金贵娇花一样养着,什么都给最好的。相伴多年,感觉称心相宜,李明珏近乎产生了要同她一起变老的想法,事实上的确是如此。八年前她二十有七,光阴倏倏,奔着四十去了,而钦红颜亦从二十出头的年华,奔着三十去了。烟花之地吃的是青春饭,李明珏想着所予钱财足可保她半生无忧,倘若哪日这口饭她吃不了了,又嫌外面柴米油盐的日子太苦了,只须低眉垂眼一句娇声良言,就将人接到宫里来,继续养着。 但她忖着这人不会,这人傲得很,是含香阁将她的傲气压着,一旦离了那地儿,千金白银皆不能换回昔日的软声软气。 物以类聚,朱赤墨黑,李明珏一直以为钦红颜与她相类,只不过是一个生在了皇家,一个生在了娼家。她甚至认为钦红颜较她更为洒脱,她这么些年至少还想要个爱情,而钦红颜,似乎是除了钱和演虚情假意的戏,旁的什么都不爱。她偶尔揣摩这人到底想要什么,但绝不会问,交心是件复杂的事儿,她难以定义与钦红颜的关系,只是晓得,自己珍惜她,只是晓得,自己喜欢目下状态,若是抱上床了,若是话说多了,便没那么单纯了。 毕竟,心里还住着个人。 所以她尽量做一个挥金如土的嫖客,而她则好好扮演一个服侍妥帖的妓女。 是殿上在脖间的那一个吻,让李明珏明白钦红颜也想要爱情。 她万万没想到,她曾以为比王座上放浪之人活得还洒脱的钦红颜,想要的,竟然也是爱情。 见了鬼了,金银财宝她都给得了,惟有爱情,她给不了,因此那日不敢看她。 而后她搂着小茉花,才知道不是谁都做得了钦红颜,她以为钦红颜是白羽一箭随意择取的意外,结果不是。她又找了别的女子,发现她们也都不是钦红颜。 这种感觉太熬人了,让她觉得她好像可以给钦红颜爱情了,于是她去找她,想给她爱情。 是那个满是拒绝的眼神,让她放下了。 曾经钦红颜总是勾着笑说不想干这行了,欲寻户好人家,说得云淡风轻的,李明珏总不以为意地搂人调笑,想是嫌近来给的镯子珠子成色不太好,拐着弯子在骂人,原来不是的。她离开了含香阁,离开了一掷千金的养花人,买了个小屋子做起了绣活,这一切都是真的,她是真的想嫁人。 第50章 如此,宠爱即作了阻碍。 素知襄王殿下风流多情,万花丛中过,甘露不沾身,纵是对最心怡的女人,亦无霸占一说,佳人要同何人陪酒,同何人缱绻欢好,李明珏向来不过问,可谁都知道这是襄王殿下的女人,只要占着她一日,就没人敢来说一句爱她。 这般分道,算是好聚好散,真心实意的拒绝,她收下了,从此往后,阳关道上,你南我北,两不相干。 「含香阁的头牌,自然好看。」李明珏特意轻言缓语,尽量让话中不透露出额外之意。 「那……那您能把她带来宫里给我见一见吗?我……我好奇,」柏期瑾怕她不答应,又添一句:「就当是我帮您批折子的奖赏好不好?」 「不可。」 柏期瑾闻言不免失落,这还是襄王殿下头一次直接回绝,仅仅简简单单两个字,不可,干脆利落,没有半点挽回余地。以前襄王殿下总会说些别的,或是宽慰,或是解释,好令她不感失落。柏期瑾抿了抿唇,刚抬头,却见李明珏常是玩笑的脸上沉了下来,极为平淡地说道:「我很久没去含香阁了,也很久没有见过钦红颜了。」 李明珏素来不浅描细绘,善施至重之色,用至利之芒,她拿得起,镇得住。当气质忽而沉稳简默,眸中锐气散去,顷刻灭尽了刀马快意。柏期瑾略有察觉,平日里襄王殿下连眼帘一眨皆是秀逸遒劲,好似总能游刃有余地将心绪拨开来,如今她着墨色深衣,身体前倾,手肘置于膝上,十指紧扣,仿佛日月瞢瞢无光,凛然丰神深深锁于不知看向何方的漆黑眼瞳。 身侧沉寂,只闻鼻息,柏期瑾不大会看气氛,但知心中有问,遂是问道:「为什么啊?」 屋内气氛在沉寒话音中再降一度:「我有负于她。」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她们之间变为你我相称,柏期瑾不曾发觉,李明珏也没有。柏期瑾听不懂,什么叫做因有负于她,遂不去找她。见她疑惑,李明珏怅然一笑道:「她想嫁人。是我,耽误了她。」 柏期瑾仍旧不懂,钦姑娘想嫁人,那襄王殿下把她接来宫中就是,虽说女子之间无嫁娶一说,但既然是两人相爱,你情我愿,有什么不好的? 「您喜欢她吗?」 「喜欢过吧。」 「那您去找她说清楚呀。」 「我那回去找她,她拒绝了我。」 「再试试?我帮您出主意?」 「不必了。」 「为什么啊?」 「有些事,错过了便是错过了,如今,我不能再喜欢她了。」 柏期瑾常将为什么挂在嘴边,她通文知理,好洞彻悉知,遂不止于知其然,常望知其所以然。 但世间无道理可循,无因果可辨之事,数不胜数。 相爱之人为何不言不语,至亲之人为何步步紧逼,不世大才为何不得善终,儒冠学士为何兴兵杀伐。 说不清楚,道不明白。 李明珏亦有过少年锐意,阔步指空对日,长诉拔剑问天,为什么皇家说倒就倒,为什么李明珲说变就变,为什么阿姐说不见就不见。最终她跪在黄沙里仰天大笑,狂风吹得她喉间干涩。 这么多为什么,到底有何用处,纵使知道答案,又当如何。 皇家就是倒了,李明珲就是爱逼人,阿姐就是怎么都找不到,这就是眼前的苦果与现实。 「什么叫不能?我不懂,不再争取一下吗?」 「万绪千端,争取不来,」李明珏缓缓侧首,十分平和地望向柏期瑾,撇去昔日惯用的诱惑之色,眼神温醇如湖,未几,薄唇轻启,道了好些自语空言:「伯劳东飞,轻燕西飞。去年今日,人面桃花。吹叶嚼蕊,再无柳枝。错过春耕日,即为迟,久不浇水,即已晚。如你所言,的确可以挽回,可以在夏日播种,埋下新种,但滋味呢?还是一般吗?」 那是过了季节的果子,甘甜芬芳砸在了泥里,纵使还欢喜地站在树下,爱怜地将它拾起,兴冲冲地跑到清澈小泉边一遍复一遍反复濯洗,也不再是那时滋味。 「我与漠北相争多年,胜多败少,你可知为何?」 柏期瑾摇了摇头。 「月下夜袭连营,碛中不追败军,造雾诱敌深入,我善把握时机。」 「惟有此事,我没有把握好时机。」她用食指按了按眉心,苦笑了一回。 天际澄清似碧水,暖阳温柔若月华,将宫砖照得温热热的,那缠绕萦怀的思绪,当往何处去呢? 少女的清秀容颜落入眼中,座上之人突然侧过头去,口中淡淡说道:「之所以会错过,兴许原本就没有那么相配。」 柏期瑾听不明白,世界在她看来就是如此的简单,你若喜欢,就去找她,把话讲清楚,为什么要不明不白地放弃。她听李明珏说了这么多,只是隐约得了些许含义,犹不甚解,但这终究是襄王殿下的私事,她一臣子,虽不认同,却无从过问,便莫有追问。 屋内再度沉寂,李明珏讪讪地摸了下脸,见柏期瑾已垂首将新来的奏折捧在手中,不明有种和她吵了一架在冷战的错觉。 同年纪小的论事就是这样,给的多,取的少,但她并不在意。 她过了刨根问底的年纪,不想问为什么,她只知道,她想要做什么。 她想要爱人,十多年来找不到倾注的出口,所以,她过去把一切都倾注了狸花猫和钦红颜身上。 第51章 今后,她要把这一切倾注在柏期瑾一人身上。 作者有话说: 柏丫头,十万个为什么。 小柏:啊,还是想做漂亮大姐姐们的cp粉。 明珏:…… 明珏你醒醒,写书的说句公道话,你与红颜,真的还挺配。 红颜:配你***,老娘不稀罕。 明珏的三个典故:劳燕分飞,人面桃花相映红,李商隐《柳枝》。 第 33 章 三方攒动 柏期瑾阅完最后一本,心头犹是疑惑。诀洛境内,尽属王土,一花一叶皆为王所有,究竟有什么是襄王殿下得不到的?她年纪虽小,却也懂得巧施力量,盖人一头的甜味。草木静止,遂是逃脱不得,师兄逮着了小兔子,纵百般不愿,亦免不了数日的囚笼逗玩。襄王殿下乃一方之主,所欲所求只须金口一开,而今对一女子放之任之,不仅不用半点权术,还引得独自神伤,悄然嗟叹……莫不是自找的? 放着公主不做,自找一口苦饭,放着爱她的人不要,自找一个养着,她便是天下一品,自找罪受的糊涂人,干的是糊涂事,喝的是糊涂酒,事终酒罢还笑旁人看不懂她的玩世荒唐。你看,柏期瑾就不懂,于是她问道:「我还是不懂,您是王,这世间的女子,有什么是您得不到的?」 大权在手中握,财宝从眼前过,美人在怀中坐,好似唾手可得,又好似一无所得。她好些处像极了钦红颜,魂牵梦萦之物不在瑶池天阙,依依贪恋的,不过是人间一抔不起眼的黄土,好比一份安稳的姻缘,一份寻常之家即能给出的简简单单。说着容易,孰想隔了天堑。对钦红颜而言,横亘其间的是女子向往的美貌姿容,对于李明珏而言,是众人渴求的无上皇权。容貌是好的,权力也是好的,但容貌精致到了顶尖,权力聚拢到了极致,便生了灾祸。 所幸糊涂罢,旁人求一个明白,惟有李明珏甘愿浑噩求一个不明白。 玄机道理,因果之说,礼义教化,事间关联,此等说辞虚幻无实,如同蛇杯弓影,极易喧宾夺主,掩藏本意。她莫名有奇妙之悟,当她越不细究缘由,她越能知道心里想要什么。譬如当下,她兀自笑了笑,将茶盏一放,口中说道:「有啊。」 有,真的有,且近在眼前。 话音拉得悠然绵长,单一有字,并未回答柏期瑾的问题。有?有什么有?是何人?在何处?今日的襄王殿下与平日不同,皆是答非所问,连只言片语的解释都不舍得给。 「嗯?」柏期瑾疑惑着,以为她会说些更多的什么,不料李明珏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以一模一样的口吻重复道:「有啊。」 摄人心思的眼中落了光,柏期瑾在其中瞥见了早春曦影与盛夏晚霞。她不曾被人如此长久地注视过,不闪不躲,熨帖如晓风,寸寸抚过,温柔至极。她感觉被奇妙地挑起了某种不曾知晓的纠缠,由那目光牵着引着一步步走进了微暖湖水,浸得浑身湿润,激起一片寒毛。是时惊鸿纷飞,羽影凌乱迷了眼,耳中余音旋旋不落,仿佛身侧连续不断的缓声轻语。柏期瑾还未从多种意味的注视中缓回过神来,又听到:「你有喜欢过人吗?」 她霎时醒了。她在山中年纪最小,是听着这话长大的:你还小,你不懂,你没经历过,你长大了就知道了,单因年龄与经历,就把人撇到九霄云外去了,连句话都插不上半句。襄王殿下活得比两个她都多,还是风月场中的骁将,她一黄毛丫头,的确没什么资格指手画脚,可又是谁说,没有喜欢过人的人,就什么都不懂呢。好胜心一发不可收拾,她在心中理顺了思绪,抬眼正想解释,却见李明珏挑眉看她,瞬间…… 这……这哪解释得通?若是给她纸笔,兴许可写清道明,但如今她涨红了脸,支支吾吾满脸写着不服。 啊,再不回话就要被看穿了,若是师兄们也就算了,撒个娇,哼一声便过了,可眼前之人是独霸一方的王啊。 「我……我……」她愈发不能言,将衣服都捏皱了。 李明珏见她不服气,问道:「怎么?要找一个看看?」 啊,不仅被看穿了,还被笑话了。 「要找,就找个好的。」 「我……我哪知道什么是好的?」 李明珏靠着椅背莞尔一笑,方才一抬一放搅弄清波的食指往脸上轻轻一指,问道:「我……不好吗?」 偷梁改意,答非所问。襄王殿下待她自然是好的,可刚才明明在说找喜欢的人要找个好的。答案显而易见,但是总觉得答不清楚要闹笑话,柏期瑾正犹豫应当哪般作答,更听德隆在外高声喧嚷着「大事不好」。李明珏迎着光嘴一抿,指尖在桌上哒哒哒敲个没完,横眉道:「天下太平着呢,有何大事,姓张的把天掀了不成?」 德隆呈上手中军报,上气不接下气地喘道:「漠……漠北……」 李明珏没生气,不过是好事被搅和了逗他两下。她拽过信纸,方抖开来,剑眉猛然一蹙,忿然作色,顷刻将纸给攥皱了。火气不止三丈,李明珏将纸往桌上一拍,刚从紫檀案上拿起瓷杯欲往地上砸,忽然想到柏期瑾还在旁边,抖着手佯装镇定地喝了一口杯中所剩无几的茶水,硬是咬着牙给放下了。若不是事态紧急,容不得半点玩笑,德隆差点没在一旁笑出声来。 李明珏将桌角狠地一拧,强行撤下面上艴然之色,同柏期瑾点头一笑道:「军情要务,失陪。」 第52章 得快点走,再不走,天王老子都镇不住雷霆之怒。李明珏撂下一句话,同德隆快步往外走,忽而想到了什么,回首嘴角轻勾,对在门口恭送的柏期瑾说道:「下回答我。」 *** 宋国境内一幅昌平景象。朝罢,宋国公秦元魁邀几位亲信内臣于书房议事。正中紫檀横额高悬,书有「离经辨志」四字,背后一幅横条山水字画,右下一溜朱砂小对,室内一侧摆列金彝,一侧有座宝鼎,黄梨几上设彩绘花觚,内斜插三两花枝,占绝了风雅。众人坐定,举袖焚香品茗,好不悠闲。显然宋国公今日心情不错,朝后仍有闲情雅致与人吃茶谈笑。 欢喜向来不是空来的。当今宋国朝堂分新策党与旧策党,自龙夷参政,摒弃十年前叶习之重整律法时的大刀利斧,如水磨工夫般地推行新策,数年之内,由老世族组成的旧策党逐步瓦解,已有式微之相。宋国公如今君权在握,又得龙夷以示天命,论政抵掌高谈,言笑挥袂生风,把一身暗色盘龙袍穿得华采奕奕,恍如一朝重回少年时,其中雄浑历落、意气飞扬,无须细表。 说及平原一事,宋国大将军孟衍道:「此人平平无奇,且不受梁王重用,一时半刻不成气候。」 正所谓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那平原城狂妄之徒的诸多事迹,宋国公早有耳闻,亦不知经了多少张巧舌妙嘴,添了多少笔夸张离奇,玄乎至极,连志怪小说皆不能与其比肩。 邦国大事,乃乱世之中道不尽的话茬。店里伙计的平庸无能不足以称道,今国策门尘虚座下的大弟子庸如市井,自是多年难得一遇的好题材,怎叫人忍不得添油加醋,画个跳梁小丑般的人物来?两月下来,坊间传闻,廷内私语,无不将此事作为笑谈,唯独宋国公多心,下令往平原增兵一万。名师出高徒,悠悠众口抹不去所见之实。在降龙之前,他曾徒步登山,素衣玉冠过柴扉,欲请高人出山,二人在泉声琴韵中交谈相得,谈论数日不休,无奈尘虚一心遁世,最终婉拒朝堂之邀。有师如此,不会这般不堪,更何况,他本人又不是没尝过山间名士的甜头。 宋国公静思片刻,问道:「龙夷以为如何?」 与龙翎不同,龙夷乃一清朗少年。初长成的男儿身形清俊雅淡,如堤畔一株小白杨,玉琢面庞尚留有几分童稚孩气,头发束于小玉冠中,梳得一丝不乱。若将他当作龙珥一般的孩童,便是失礼了,龙夷言谈举止颇为老成,话中进退得当,行事落落大方,见地入悟不沾俗,邱壑自在掌中酿。他住在宫中,近乎与宋国公形影不离,远看貌似父子,不似君臣,而每每见二人对坐论事,又似深交挚友。宋国公常常感慨,龙夷思吾所思,虑吾所虑,痛痒皆在一处,虽相识甚短,却有相交多年之感,讲论言时,常有透彻之悟,其间相通之妙,难以言表。 「如孟将军所言,留心即可。今新策初定,国中仍有诸多事宜须时筹备,不宜额外分神。且平原城守军三万,稳如磐石,王上不如静观其变。」 宋国太子秦符君是二十出头的年纪,他呷了口茶,道:「尘虚子不过是个开坛讲道的老者罢了。听闻那女子虽身在军中,却不参军事,成日游手好闲,与杂兵为伍,满嘴空话虚张声势。」 孟衍道:「此事我亦有所闻,天下名门,不想能出个哗众取宠之人来。看来国策门也不过如此,还是白石……」 白石山在宋国已是禁语,话到此处,陡然一停,宋国太子横了大将军一眼,忙将话题岔开:「我听闻那人身边还跟着个十岁小女娃,长得肤白娇俏,同她几乎形影不离。」 众人笑上一会儿,惟有龙夷面色微变,乃问道:「可知那女娃名字?」 「倒不知名字,好像是被唤作晓蓉,也不知是哪两个字?」 小龙……虽然年纪对不上,但事关降龙,草率不得,龙夷道:「孟将军,请察降龙一日,张子娥当年所在何处?」再对转身对宋国公说道:「请王上派我前去平原。」 宋国公不解,方下定论,何以说变即变。龙夷看向宋国公,道:「那女娃,兴许是我二妹。」 宋国公脸色一变,握紧手中杯柄。销声匿迹多年的龙二,终于现世了。 正当众人面面相觑,军报传来:「平原城粮草遇袭,损失惨重。」 *** 夜雨欲来,阴云遮天,闷雷不断低压私语。 公主卧房内瑶窗紧闭,薄帷漫遮,暗香浮动催绣幕,帘下疏影自徘徊。陡时,龙翎身穿漆黑夜行衣推门而入,劲风长灌,帘幔上层层流苏花穗在昏暗中沙沙摇曳不止。苏青舟手执一盏琉璃花灯,绕过三扇玉雕花鸟屏风寻音而来。她适才卸了妆,香辅朱酥,柔滑乌发淌在肩上,仅着一身淡烟色宽袖寝衣,领口处靛蓝丝线细绣云纹,如水般绸缎暗拢一汪娇腻白雪,天生的娟洁秀质。 「何事?」 龙翎从不卖关子,若能以两字达意,绝不多说半字。公主微微一笑,悠悠抬手将灯盏置于高几,不紧不慢地回眸看向龙翎——这便是她的龙,清俊冷漠,克己寡言,索然无味。公主在深宫里住久了,甚是厌烦无趣,而龙翎便是最无趣的那一个。纵使同处一室,仍说不上几句话来,每况沉默,皆是她开口,每遇事端,皆是她下令,龙翎是刀枪剑戟,劚玉如泥,锐不可当,使着顺手,用着放心,忠诚更是不容置疑,至于旁的,苏青舟也不知道她在图个什么,无非是个龙,兴许好用就足够了。 第53章 无事不请龙翎夜访公主府。苏青舟那万事随缘的父王,原将平原之事当热闹耍,一看龙夷亲赴战场,慌了,怕宋国公将他当热闹耍。 「入夜前我已探到父王口风,想是已下密令撤下张子娥,」苏青舟手执一黄绸,款款走到龙翎面前,眼角微勾,继续说道,「父王密下诏令,为的是稳定军心,既是密令,你……」 龙翎退后一步,道:「公主,这是死罪。」 公主上前一步,道:「你不情愿?」 「公主在犯险。」 「本宫……」话犹未尽,苏青舟没有再步步相逼,清浅眉峰微压,骨子里透出的那般纤柔软款倏地一灭,秋波翦水眸中忽而锐如深冬寒冰,一字一字道出不可撼动的决意:「甘愿犯险。」 一厢天家之气,横行霸道,尽属眼角眉梢。 一语终了,呼吸声复于宁和,仿佛决意只存在一瞬,而后视线垂下,瞳中天清似水,气质恬静安然,莹彻冰肤上恰到好处地点缀了一层绵绵绯色。曼丽身姿落在琉璃灯宝石般明媚灿然的华光里,女子葱削般雪白的手指搭在小几上,缓缓拿起一把细长烛剪。龙翎站得笔直,静静望着她拨弄灯芯,缕缕青丝随着在雪肌上拂动。袖底晓风徐来,衣裙袅袅,明媚秀彻的面容忽然一侧,转眸撞向龙翎的目光。 「你心中有问?」 龙翎看向几上黄绸,依旧静默。 「无须问。」苏青舟见他一如既往的沉闷,又转过头去继续拨弄灯芯,下一刻剪柄猛合,火舌一跳,火光迸射,唇中吐露三字:「意已决。」 暖光拂照盈盈笑靥,公主放下手中烛剪,握起龙翎的手,将被调改的密令放到他手中。龙翎抓紧密令,深吸一气,即刻转身,一切须在太子察觉之前完成,时间所剩无几,形势间不容息。苏青舟行至花门边,倚扉而立为他送行,望着男子行色匆匆的背影,纤指放在唇边抚了两下,不咸不淡地问道:「龙翎,你莫不是在吃味?」 公主看向隐藏在夜色中的身影,笑了,袅袅婷婷掀帘进屋。 灯火透过云屏,暗光勾勒出婀娜的影。 作者有话说: 小柏,干着急:襄王殿下怎么对喜欢的人都不调用权术啊,绑也能绑在宫里呀!(白石山怕不是庐山) 明珏,对德隆道:急什么急,有什么好要紧的,没看到本王撩妹呢? 德隆:打……打到门口来了。 明珏:妈的,不撩了。 香辅:女子面颊上的微窝 离经辨志出自《礼纪》:一年视离经辨志,三年视敬业乐群,五年视博习亲师,七年视论学取友,谓之小成。 #带马行# 第 34 章 禄米鸡肠 前月漠北小王弑兄夺位,本以为五大部会为此征讨不休,不想化外游民尤知顺应时变,非但未成一盘散沙,还神不知鬼不觉地逼近沙丘。此事若是原封不动搬到本朝来……矛头一转齐心对外?无稽之论。且先室内操戈来个半年内乱。此谓传统。谁叫比起吆五喝六冲出去打摸不着底的别家人,拿刀尖对着知根知底的自己人更为容易呢?这刀拔得轻巧,挥得顺手,掺着新仇旧恨,不光斩得下去,还力道挺狠。 这档子破事李明珏再明白不过了,惹她生气的不是天家凉薄与蛮夷同心,而是沙丘一南一北两个冤家。二人因小辈不合结下梁子,揪着芝麻大的小事天天上奏,为几亩种不出庄稼的田地争吵不休,碰上天大的事儿反而举叶障目,缝上强唇劣嘴,有胆瞒情不报。漠北此番兴师动众,十日前必有人马调动,不察即是眼瞎,不重视即为失职,不上报即作欺君,无论何种缘由,皆配得上襄王殿下骂一句:「两……」 话刚从口出,李明珏怯怯地回身往养柏期瑾的院子瞥上一眼,恐离得不够远,生怕被她听到,于是悻悻闭了嘴,眉一横,旋即甩袖,跨步而出。 烈日长空,襄王殿下昂首直背,大袖满风,趋行于庄红宫墙下,矫健身姿在墙面上投下连环画卷般潇洒的暗影。她面色不大好,眉峰上因克制情绪而拧紧的一蹙,薄唇边因发作不得而咬牙的一抿,尤为生动。德隆跟在后头,落下两三步,兜着毛白如雪的拂尘遥追不上,心间十分焦急,闹得他不禁抚心小喘。讥讽之语成日在嘴边挂,话里全是磨得跟针尖似的刺儿,可碍不着她心里头实打实地爱心疼人儿,李明珏闻声,猛地煞住脚,瞪上德隆一眼,虽无一句话,但眼神里那股嘲笑他弱身板的劲儿一点儿不少。德隆挂汗端笑,他在诀洛城十多年,最爱看的便是这般毫不遮掩的鄙夷不屑,有的人话说得好听,背后捅的是刀子,而这位主子不同,她尽说歹话,拿眼白睨你,但跟久了的都明白,她心里有你。 比如此时此刻,她负手立在原地,抽着嘴角满是不耐烦,待德隆行至跟前,还伸手扯了拂尘上一根轻飘飘的白毛,笑讽道:「想是拂尘太重了,压得大总管走不动路,让本王为你减减负。」 瞧这话说的,少一根毛,能减多少负? 这拂尘有来历。德隆每日处理宫中杂事,好比和尚过一个日头撞一天钟,对年份不甚敏感。忽有一天李明珏将他唤到跟前来,谈起他来诀洛城快满十年,若有什么想要的直接说。以前他在北央日子不好过,本就是个奴才,当奴才也当惯了,没把自己当个人,突然被当个人了,竟然有点不适应。虚情假意的奉承会说,而真心实意的感动却不知当如何表示,就想跪下来磕个头,又觉不合适。他一千伶百俐之人,被突如其来的好意给问懵了,拧巴半天,只得一如往常地说点陈词滥调,好比「能在诀洛城中是他几世修来的福气,不敢奢求更多」。李明珏最见不得客套,她手握白玉杯,赐下几句「锦句妙言」,于下月像扔沙袋似的扔给了他这柄拂尘,说道:「再掸个十年。」德隆也怪自个儿不争气,怎就变了个哑巴,还真的傻乎乎地捧着一汪雪白顺滑的毛,跪下磕了个头。等到出了门,料是日光太刺眼,什么泪花子全往里面砸。 第54章 「您赐的宝贝,自是有千金重,是小的福薄拿不动。」 李明珏暗笑一回,感叹德隆的马屁总是层出不穷。她不再玩了命似地疾行,这个王身在自家地盘,以金银为器,美玉作佩,可活得着实憋屈,只能靠走路撒火。方才憋足一肚子火气骂不出来,是生怕吓着院内细声细气娇养的姑娘,目下应已离在意之人足够远,她终是能将牙齿暗暗从唇上挪开,低声骂上一句方才没骂出来的话:「两个废物!胆敢慢怠重情。」 「您说的是,这杨大人和刘大人平时闹点小脾气便罢了,这么大的事儿,怎就不分轻重呢?」 一家之主不分轻重是家事,一城之首不分轻重是国事。而何为国事?便是做不好,牵害无数无辜性命之事。李明珏嗤笑一声,厉声道:「食官家禄米,长小肚鸡肠!」 食指将飞到唇角的碎发一撩,她且行且骂道:「目短如田鼠,度窄似沟渠。不过四十而已,便人老眼昏花不辨路头?打到城下了才看得清?」 李明珏忽而想到了些什么,嘴角一撇道:「到时候治徐齐彪的罪。」 德隆困惑不已,关远在吴丘的徐大人何事啊?李明珏对他冷笑一声,说:「怕是吴丘的蝗虫日行千里,跑到沙丘就为遮他们二人狗眼?」 德隆在一旁笑开了花。天子脚下言语最为毒辣,他原自皇城中来,见惯了宫人之间各路弯酸,或引经据典,或借物暗讽,亦或粗鄙不堪,早已见怪不怪。然而眼前这位主子思路异于常人,往往另辟蹊径,颇有新意,他还没来得及锦上添花来几句「溢美」之词,又听到:「一个个官袍乌帽,没事成日逞唇齿之能,遇事尽是在相互推诿。如今兵临城下,才晓得不是太平犬?」方才说到沟渠时李明珏暗指檐下沟槽,话至路头即重踩脚下石砖,谈及帽袍便猛振衣袖,而此时手中信纸被她抖得哗啦哗啦响:「一人一封信来给本王狂吠。」 德隆附和道:「漠北这事儿定不是一天两天了。」 「等到纸包不住火了才晓得来认罪,问本王奈何?」李明珏大袖一挥,指天说事,「怎不在奈何桥问奈何!」 她骂痛快了,步伐稍缓,威怒略息,暗自思忖此事尚不到山穷水尽之时。兵家大事她从未甩手,屯粮养锐多年,底子硬气摆在那里,唯独将领一事令她忧心。 「老将军还在南蛮子那儿?」 「是。」 「攸弟在池尉?」 「您都晓得。」 两个好使的远在天边,鞭长不及马腹,等他们到了黄花菜不仅凉了,连盘子都怕是被洗好了。德隆瞧出来她的意思,说道:「小的帮您看了,周边将领中属高将军资历最深,天顺六年打黄抚的时候您提拔上来的。」 李明珏抬指按了按眉心,姓高的她有印象,遇事果断,阵战稳当,尚可一用,但绝非长久之策。话虽骂得狠,可沙丘那两个人她晓得,不是庸碌之辈,能不着耳目地逼近,料漠北小王有点本事。先前几场胜仗打得漠北元气大伤,加上老漠北王年事已高折腾不动,空享了好些年的太平,如今来了个小崽新进锐气,一笔旧账是时候清算清算了,今后的日子想必不会太好过。 说着说着大殿将至,德隆躬身道:「彭大人几位在殿内候着呢。」 「快马传令,把高睿从黄抚调过去。」德隆得令,扭头一路小跑远去。李明珏改了改面色,一登室,眼见以彭简书领头的一众伏身请罪,她快步上前将人扶住,说:「一把老骨头,无须跪。」 「臣有罪。」 「罪不在你。沙丘俩老小孩以为还在过家家呢。五大部乱成这样,漠北小王能直接逼到沙丘去,定有他的能耐。」彭简书点头称是,他是见过大场面的大老元臣,言谈之中带有当下时贤推颂的高风气韵,而行事手段又利落停妥,不带读书人一惯的迂腐懦弱,算个镇得住场面的文气实干派。只要不对上远在池尉练兵的笑面赵将军,六旬老者的身板就硬朗得很,一点不虚。满是皱纹的手麻利地在案上摆开一道地图,一改奏本中把书袋大掉特掉的咬文嚼词,他绰起袖尾把四周一点,高声朗朗讲明形势,未有半点沾泥带水。 事不宜迟,李明珏在地图上比划两下,说:「调兵。」 「那将?」 李明珏拍了一下彭简书的肩膀,沉音说道:「彭老。」彭大人随之一颤,这个称呼太重,他担不起,没待他反应过来,又听到两字:「监政。」 「老臣樗栎之能……」 「之前不监得挺好的吗?」 待到德隆传令折返,却见彭大人一簇人走出大殿,很是纳闷:「这?这就散了?」不及他上前施礼询问二三,便见李明珏走到阶畔将他招至身前,凿凿说道:「调两千精兵轻骑去沙丘,日暮前动身。替孤去取白羽箭,别的劳你打点。」 德隆还有些愣,拿箭是吧,又生气了要出城射雁?日之将秋,的确是射雁好时节,然而有什么好打点的?不过是牵匹马的事儿?李明珏见他呆若木鸡,扬声点醒:「干站着做甚,好些事呢!」德隆这下才反应过来,哎哟喂,我的个亲娘,她是想亲自上阵啊。上一回是猴年还是马月,能让这位穿上戎装,是烧着眉毛的大事,德隆被吓得腿连番打颤。 「兵营见,刻不容缓。」 话罢李明珏提步往外走,德隆急追在后,问道:「您……您这就要走?柏姑娘那头不说一声?」 第55章 「叫你做事就做事,话怎么这么多?」她翻了个白眼,说,「说了还走得了吗?」 德隆点了两个头,李明珏倏然回身,说道:「你倒是提醒本王了,招呼好她,除了出宫,要什么都给,受委屈了,不开心了,拿你是问。」 「您放心!」 *** 窗下听雨,小室仅有一案一几一扶椅而已。微光透过珠帘,布上金粉南朝绮靡偷安的倦意,赋予公主近来难寻的安闲。自张子娥来了梁国,她仿佛遇着了灾星,一直在遭难,怨不得雨声零碎,打得她心里没准,无论换作谁,都不免问一句,错了吗? 那回在龙翎面前信誓旦旦,只是为了镇住他,张子娥乃她择定之人,谁都可以慌,唯有她不能慌。该装硬气的时候柔情不得,该快刀斩乱麻的时候犹豫不得,待过几日约定期满,届时做个了断为时不晚。凡事求不来太多,贪不得十全十美,就如龙翎打仗好用便足够了,不能指望惜字如金的嘴里吐出个好听的笑话,那张子娥有才视作添彩,无才亦另有他用。公主娥眉长得很是秀气,气质也如雨涵梨花一般朦胧,裁夺盘算起来却没有半点含糊。 豆花儿般的雨点打在油纸伞上,小缘脚踩一地残英落花穿过垂花门,将伞一扔快步摔帘进屋,淡蓝色花缎的裙角沾满了泥点子,面上很是焦急。 「将伞收好,有话慢慢说。」公主不慌不忙地茶盏放在桌上,对她这急性子的丫头早已习惯。 小缘抿了抿嘴,徐徐出门收了伞,还慢悠悠拧上两把发梢上的雨水,说道:「平原城山洪,张子娥下落不明。」 原是安然的眸子倏然一亮,苏青舟撑桌而起,越过小缘往屋外走,甩下一句:「你怎不早说!」 作者有话说: 化外之民:文化普及低的地区的人。 樗栎:才能低下的自谦之词。 害,我真是太喜欢看明珏骂人了。鸡吃米,所以是禄米对鸡肠。拿着官家的俸禄,长的却是家畜的消化道。沟渠为何物?排污之用。气量不仅窄小,流的还尽是污秽。兵临城下才看得到,怎么回事,是不是四十几岁就眼瞎了?找借口是吧,本王替您二人找个极好的(荒谬的)借口:是不是吴丘的蝗虫飞过来了遮了天?还有奈何桥上问奈何,我哈哈哈哈。 明珏:怎么?非要我走?想不到我竟然还有剧情? 我:您去吧,去了有好处。 明珏:好,我信你,我去了。 青舟:小缘,有话慢慢说。 小缘:张子娥出事了。 青舟:怎不早说! 小缘:您叫我有话慢慢说的呀。 笔力不足,正戏更得慢一点。 第 35 章 无由之念 公主共计离梁三次,每一次皆有张子娥的份。 第一回,她去仙承阁,遇上了她。 第二回,她去诀洛城,花三千石买她。 第三回,她去平原城,在荒郊野岭中寻她。 怪不得公主埋怨小缘这丫头言语刁钻,她话中山洪,哪里是三言两语一带而过的寻常泥石?那日龙夷于入夜前抵达平原,正欲隔日点兵操练,不巧夜里暴雨来袭,阵势迅疾,浇得驻扎山下的宋国守军骤不及防,莫有扯一嗓子玩命奔逃的功夫,陡然两眼一黑,顷刻陷没在黄沙泥浆之中。 龙夷闻雨搴帘而出,高举火把下令连夜迁营,雨水划过拧紧的眉毛,缘着铜制铠甲成柱而下,高溅起大片水花。 雷电轰隆贯耳,龙夷说了什么,只有雨听得到。 形势如累卵,十分不妙。 一向老成的龙夷翻身上马,紧握兵符一言不发,首次在阵前流露出不安之色。宋国老将猛一仰头,就着火光猝然看见龙夷额角仍留有孩童尚未褪去的绒毛,惊觉他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他其实一直是个少年,只是当他手握重权与宋国公一齐临朝之时,权势所赋之荣光震慑百僚,过为耀眼夺目,以致旁人难以察觉。不察,故不晓得怜惜。好在老天爷开眼,想方设法怜惜他,譬如点兵之事劳神费力,若是直接将人数抹平,便不必再大费周章。 却说另一头梁国有一守城小将,名为冯三。小伙子年二十,正是血性时候,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最初与张子娥闹不和,即是由他挑头。大庭广众下,长剑一弹,挑着眉梢出言不逊,不给我们张姑娘一点面子。而张子娥大度,自然不与匹夫一般见识,不过是将梁王所赐之令牌无比显眼地挂在身上,成日在他面前晃,至于耳边的风言风语,眼前的寻衅闹事,跟没看见似的。不想匹夫自有匹夫之勇,宋国粮草遇袭一事,从统筹安排,到偷袭策略,乃是冯三全功,同张子娥全不沾边。如此说来,梁王指令的确入情入理,这人话说得大气,模样长得像话,可她是个摆设,毫无用处。 青天大道,既然麒麟飞不上去,不如留给小人物。此回冯三不仅鸿运当头,将星高照,还使出一招虚张声势的把式。他因知龙夷迁军向南,一边对南噪鼓,一边带兵西出,巧蔽哀兵煞气,西面宋军无奈败走,已接连拱手呈上周边几方要塞。 平原城多年不动,一夜之间改名换姓。 至于八斗之才的张姑娘,每夜皆歇于山上,据说是因她金贵,吹惯了国策门的高岭清风,耐不住山脚的暑溽闷热。想必才女亦怕寂寞,她不单自己宿于山中,还拉上她的小龙,就连梁王赐予她的老弱病残,也要带上。三千杂兵分作十组,每组三百人,每日轮换驻守山上,不为旁的,与她摇摇蒲扇唠嗑解闷而已。 第56章 常言贤君能臣,百年难遇,乃江山社稷之福,黎明百姓之光,是求也求不来的造化。可神仙哪管那些?神仙要发难,谁也救不了谁,管他有才无才,是龙是人,出自国策门,还是白石山。灾祸不长眼,更不会将人命放在称上,按着家室出身、才学多少、能耐大小一一计较,且一道顺去,埋了再说。 小缘所说的下落不明,便是这么一回事了。 再道梁都那头,梁国太子时运未至,近日因身体不适,白白错过捞功的大好机会。既然如此,公主定不会闲着,梁王脾气好,外加嘴巴笨,论他怎么吹胡子都拗不过自家女儿,嘴角一撇,即日派她同龙翎前往平原。公主囚于梁都多年,终于迈出了至为关键的一步。 苏青舟不曾上过战场,但她见过死人,她以为战场不过是一块堆了更多死人的土地罢了,区区小事,无甚可惧。她坐在马车里,穿了一身轻便的蓝白对襟襦裙,双眉淡抹,墨发垂绦,恬静闲恰,安稳如常,没了宫廷御制铺陈,依旧出落出了十分的王家华采。 而帘外风声若唳,伤吟不绝。 苏青舟凝神静听,自认心中稳如磐石不为所动,可她并未发觉,她的手放在膝上,迟迟没有掀开帘脚。 随着龙翎嗓音低沉的一声「到了」,马车停下,公主弯身挑帘而出,在抬头那刻,被龙翎用右手捂住了双眼。龙翎虽不多话,但需要他的时候,他可作一堵墙,遮风避雨,亦可成一把剑,披荆斩棘,此刻他只想保护他重视的主人,不让她看到她不该看到之物。 「拿开!」公主这般清斥道。 龙翎先是略感惊讶,后又觉一切尽在情理之中,毕竟公主不同于宫中调香点妆,见不得一丁点血腥的弱女子,她要的是征战杀伐的将领,锻造的是磨而不磷的心智,而不是寻常男子温情无用的体贴周到。面对斥责,龙翎只是照做,莫有多言,连眉头都不舍得皱一下。目光缓缓划过男子不露形色的眉宇,眼神中存了过于复杂的心绪,愤怒、责怪、失望,龙翎既看出来了,又没看出来,他不说话,他冷漠、克制、忠诚,习惯以冰冷的执行斩断任何不必要的交流。 罢了,苏青舟瞪了他一眼,随后抓着龙翎手臂跳下马车,方没走几步,足下一滑,直到龙翎将她扶稳,她才知道,适才踩到的,不是一块石头,而远方层层起伏的,也并不是小山。 她下意识地回身抓紧龙翎胸前的铠甲,将视线掩埋在男子宽阔的胸膛中。她或许错怪龙翎了,是她太天真了,她的确没有做好面对这一切的准备。李明珏也曾是个不知苦愁的公主,她能上战场,苏青舟以为这不是什么难事,可她不知,李明珏的决心有根源。 草木发根,如若根基扎实,则不易倒,不易折,任它风摇雨打,尤是立身泰然。好比存志高远,一心问鼎逐鹿,读圣贤书,欲开万世太平;贪爱金银,愿揽天下至宝;权欲熏身,极力不择手段。此类心因与实果,皆可阐释言明。 诀洛城的襄王殿下专痴情爱,只求一个心上人,只为将其置于心尖上,为此吃苦受罪,她心甘情愿。 而公主,她心中来路不明的抱负,少女时候不切实际的向往,着实莫名其妙了些。但这等莫名其妙在一点一滴中逐渐堆砌起对权力和欲望的渴求——那是她在空中,建立起的幻想楼阁,虽站不住脚,但它劳命伤财,筑造精美,叫人想把它给盖下去。 她便是如此被驱动的,她想知道,她能走到哪里,当她一次次触碰极限,她一次次越过去。 公主府中这一君一臣,一个欲知能走到何处,一个欲知能将水搅至几成浑,乃是同路中人。二人皆不明执念从何缘起,只道是身挂执念,长驱不返。不能问她们太多因由,她们唇边笑笑,或是答不上来,或是答非所问。各位看官无须为此事忧心,二人虽睡在虚空里,一双翻云覆雨手却从未虚握。 想那有理有据之念,未必更胜一筹。 襄王殿下一厢情愿爱慕亲姐多年,不有半点回馈,这份爱,当真真切吗? 才德之臣挥墨河山,指染鲜血,又当真是为了口中道义与梦中太平吗? 还是别问那么明白的好,莫要将人心刨开,把私欲拿到太阳底下看,血淋淋的太过赤裸,容易不堪。说不清道不明才是人间常态,释得详尽,对答如流,倒似鬼怪妖邪了。 短暂出神后,公主推开龙翎,一弯玉腕微抬,缓缓提起浅蓝长裙,开始眺望四方。绣带飘摇,环佩生声,晓风拨抚纱衫上淡淡一抹草药香,眸中宁静端和驱散一团死气,不久前的怯弱悄然灭散,仿佛不曾有过。龙翎亦有察觉,常人边际一看便知,而公主还在成长,暂时看不到边际,只待一个契机,只需一个眨眼,便不再是同一个人。龙翎从小卒手中牵来一匹骍红骏马,将公主抱上马背。她还不会骑马,以前是没有机会,后来是体弱多病,她虽不会骑,但她抓紧了缰绳,龙翎知道,过不了几天,他就没有机会再在马背上护着公主。 他们要去找张子娥。 那个消失无踪的赔钱货。 作者有话说: 写草木生根,纪念我刚种下就被大风吹跑了的多肉。 张子娥:你这么写我,不怕我生气? 我:众所周知,您从不生气。 第 36 章 君臣戏话 四面一望,昏云蔽日,距离山洪已过去五日,若是活着,早就爬出来了,若是死了,早就凉透了。公主对张子娥并无难舍之情,她们是天底下最寻常不过的泛泛君臣,有过数面之缘,言谈大致投契,仅此而已。 第57章 惺惺相惜,有。 各取所需,也有。 隔着百年,死皮赖脸蹭一个伯乐良驹,伯牙子期般的美名,体面也虚伪。 情谊无须粉饰太重,曲子切莫谱调虚高,俗世之人自有跌打滚爬的活法,听不得甚多天上仙乐,强揣不得圣人情操。一成日在权势海中翻腾之人,焉能执意矜持,不愿湿一双绣鞋呢?讲究的早就打湿了衣裳,沉入海底喂了王八,不讲究的才能活在世上,继续扑腾两下。哪有传记中那般干净,故事里那般高雅,文人墨客热于笔札一出君臣情重之老戏,不过是因卖文为活,讨个赏钱罢了。至于添油加醋,愈写愈假,那……那谁叫愈是大白天里打着灯笼寻不着的,愈是叫人舒坦到想扔银子呢? 骗骗看客,骗骗而后之来者,同样骗骗不得闻达的提笔人。 排戏之人老道,晓得戏言全真不好听,全假太矫作,还是真假相杂,最为得宜。演戏之人清楚,放一点真,掺一点假,要的就是模模糊糊,求的就是真真假假,骗着骗着,指不定何日骗倒了别人,又或是骗住了自己呢? 公主既是戏中人,又是明白人,所以当小缘说出张子娥下落不明之时,她将心间慌张释为几年心血焚荡一炬的愤怒。银钱花了,脏活儿做了,今儿可好,人没了,换谁不一口恶气。气归气,气撒完了还得挂着笑脸儿去平原收拾摊子。好在这摊子不算太烂,尚可拾掇出几个宝贝,公主乃一通透之人,扯扯嘴角总归是能扯出个笑来。哭丧着脸怨天尤人是小家子把戏,眼泪花子它不顶用,流了再多也换不回人来。 千可以,万可以,惟有动容不可以。她深知以假意付真心之理,话中虽有高情厚谊,而内心则须不动不移,纵是那个在绿水青山间给予她希望之人,亦不例外。倾心相许这等事公主早已生忌,她头两次欢欢喜喜地将心捧出去,都失魂落魄地独自回来。 其间滋味,她不愿再尝一回。 龙翎驾马与她兜兜转转一无所获,消磨尽了白日光景。太阳偏西,晚上不易寻人,公主背靠龙翎望着残阳沉吟许久,随手将肩边长发挽了一圈。眼中如血的一圆落日,指腹摩挲的一缕长发,既是无声的哀辞,也是她最后的挣扎。百里疆场本就凄凉,自古征战去多回少,多少英雄豪杰洒血作古,她张子娥亦不能免俗。 罢了,明日无须再找,人可以死,路还要走,公主亲临此地,只为了求一个死心。如今她既已求到,那么此地不宜久留。 「公主。」 数米开外,低洼处中传来响动。些许迟疑后,苏青舟顾身一望,从马上跳下,凭借记忆摸索声音来处。张子娥蜷身在一棵歪枝老香樟下,以游丝之力拨开枝叶,在一片卷枯树叶中,露出满是疲倦的眼。 苏青舟显些怀疑是眼花错看,直至她冲到树下,伏身在地拨开樟叶才知道是真的。四目相对,心中一凛,张子娥唇上失血,脸色苍白,发乱粘衣,而曾经万般珍惜的麒麟玉,化作泥泞中一块破石头。灾祸毫不手软,可它碾碎的,只是形骸。娴习翰墨到底是养天地之气,旁人落魄至此是流亡之民,令人生怜,欲投个馒头,而她偏偏能坐实一恰经此处偶遇到山洪的书生,叫人想把她捡回去好生招待。 话本里皆是这么写的,要么是落难的白狐,会择日上门报恩,要么是下凡的神仙,摇身一变白须碧眼,最不济的,真是个实打实的穷书生,指不定哪日能攀蟾折桂报以千金。 总之,捡呗,捡了不亏。 话至此处,不禁念起当初钦红颜接济柏期瑾的恩情来,定不是几桌饭菜能打发的,这恩情柏姑娘到底哪日能还,还真是说不准。好在人家钦姑娘大度,从不计较,捡过国策门,捡过白石山,说出去能吹一辈子,笑笑也算值当了。 言归正传,面前之人利害相关,不捡不行。她当真虚弱,远观近乎一片蝉翼般单薄透亮的宣纸,经频日暴晒,其上文人字迹斑驳难辨,虽风骨犹在,却无实体相托,恍若水中幻月,轻轻触碰,即刻散落无形。 张子娥嘴唇翕动,苏青舟以为张子娥会说些什么,吁天诉苦,磕头认罪,自怨自艾,就连扯着裙角开始哭,她都不觉意外,而她万万没想到那双疲倦的眼竟然微微眯了起来—— 她笑了,她笑时林中松涛皆徜徉。 这人每回都这样,你以为她死了,你以为心死了,当你万念俱灰想要回去,那人却好巧不巧出现了。 龙翎提步走来,举剑劈断醲郁枝叶。张子娥点头行礼,既而轻轻慢慢地抬起遍布血污的衣袖。衣袖之下,是赖在她怀中正沉浸于一段好梦的龙珥,脸蛋上白白净净的像个瓷娃娃。龙翎目光微沉,弯身抱起幼妹,将她安置在马车里。身上终于轻了不少,张子娥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拍了拍被压麻了的双腿。 「你……」公主迫不及待地想询问她的状况,不料张子娥捂住了她的嘴,说道:「听我说完。」 公主一惊,这人还真是不分尊卑,不懂距离,更不晓得手上有多脏!或因女子之间没有顾忌,不管是上次小池边半天不撒手也好,这次直接上手捂嘴也好,这个山里人毫无礼数,很是不晓得该如何保持距离。关键是,这话竟还不是一个问句! 未及公主发问,张子娥已然凑到耳边。 苏青舟暗自咬牙,念叨这人当真是专横霸道。 沙哑之音渐渐袭来,丝丝柔柔自然别有不同。耳边微语连绵,酥酥痒痒,犹如爱人睡意惺忪时疏懒亲昵的私语,公主折腰倾听,耳根似乎对此难以自持,不知何时惹出了一圈耐人寻味的浅红,然而此刻并非铺张词藻,讨论情愫,研习暧昧的时候。 第58章 话中内容着实令人心惊肉跳。 「记住了吗?」不饶人声音在耳畔说道。 张子娥见公主允诺,欣然一笑:「那容在下做完最后一件事。」她从泥地上撑起,吃力地翻了个身,又在衣衫上寻着个为数不多的干净处,可劲儿擦了几回手。无何,她用擦干净的指尖徐徐从怀中拈出一卷黄绢,揉得皱烂,却点尘不沾。一卷诏令在晚曦中烫得熠熠生光,迷蒙的眼神忽而清朗明澈起来,虚弱被遗忘,又或是说当凝望那双眼睛的时候,看不到虚弱。 夕阳中张子娥做了什么,这个动作太快了,快到不反应不过来,等到公主看清之时,张子娥手托黄绢,临风跪地,背直如山峭,身上光影如流水。 朽树枯木抽新枝,刹那间斗转星移。 浓柳黯淡闲花明,咫尺间风云变幻。 风来得正好,风过时,大袖翩飞猎猎作响。 「子娥所受乃皮肉之苦,公主在梁都所历,十倍于我。公主识子娥之才,子娥明公主之志,这一拜,我不是国策门张子娥,我是你的臣子。」 这便是她所说的最后一件事。 言讫,张子娥倒身在地。 寒虫夕叫,跪下的身影踏破虚实,往记忆深处狠狠刺入一根银针。刺痛挑起了深渊之中封存多年不见天光的鬼魅,他们屈膝跪在山阴逆光处,一遍又以遍含糊不清地喑哑低诉,吟唱嗡嗡哼哼一望无边的噩梦。 疮疤被霍然揭起,完肤之下一派污秽。 昔日话语混杂着前尘影事接踵而至,她晕晕乎乎挥了两下袖子,想要驱散纠缠不散的影子,却愈发在故人旧事中陷得深沉。她以为那些魂魄是冰冷的,那些记忆是沉寒的,不料他们…… 是滚烫的。 霞光晃得苏青舟有些恍惚。她耷拉着脑袋,眼睁睁看着手指不明所以地战栗,魔怔一般抚过那卷黄绢,本是没有生命的绸缎突然爆发出不可琢磨的炽热,无法遏制地拽她沉入不知是今是夕的喧嚣梦境,等到回过神来,已双膝发软跌坐在地。龙翎上前去欲将她扶起,却见公主一直在摇头。 她想坐一会儿。 许久,一滴清泪划过,她说:「太可笑了。」 太可笑了,她竟然这么信任我。 太可笑了,我竟然也开始信任她。 作者有话说: 青舟:我是个明白人。 青舟:我是个明白人…… 青舟:我是个明白人? 青舟:我……呜呜呜呜呜呜…… 明珏按上头盔骂骂咧咧:这年头做个公主这么糟心的吗?都是收拾烂摊子的命?气死本王叻。 第 37 章 日月如流 平原城有一处僻静宅院,院中庭落清幽,窗牖敞亮,遥遥望去,垂杨柳,抹面墙,苍苔石板地,一串爬山虎正欲攀上月洞门。柳荫下设一方小木几,一张湘竹榻,躺在上面执杯摇扇儿,正好能在青丝飞扬间瞧见浮光掠过几口大大的铜色胖肚儿鱼缸。 枝叶扶疏,碧云错落,四方天空淌出的一川朦胧日月如流水,一朝一暮恰似泊舟其上。心直口快的姑娘身着浅色双蝶绣罗裙,低眉卷袖三寸露出一截皓腕,在双耳紫铜小香炉内焚上不知名的香,味道轻盈寡淡,伴着斑驳树影一起一伏。岁月,在一呼一吸的淡香间,正恰如其分地消遣着。 半大的孩子忽然咿咿呀呀在院中跑过,晏晏笑语惊动了游水的鱼儿。 胖肚儿鱼缸里的荷花落了一瓣。 夏天,远了。 苏青舟在湘竹榻上侧了侧身,意兴阑珊地望见小缘放下香钳追着龙珥一晃而过。张子娥睡了三天三夜,而龙珥早已醒来,粉圆脸蛋上挂着笑,扯着根蔫枯莲叶生龙活虎地满院子跑。她依旧喜欢缠着张子娥不放,每日必捧一根新摘的莲蓬去她床头坐上一会儿,咕哝咕哝说好些话,直至剥完一整碗莲子才肯依依不舍地离开,且三步一回头。之后她要么拉着小缘姑娘一起玩,要么搬着小板凳在门口等龙翎,倒是不怎么主动亲近公主,手里有糖除外。 张子娥负伤很重,恢复得却比常人快,公主在树荫下有意无意这么随口一提,意在打趣解乏:「不会也是龙气的原因吧?」 龙翎立在一旁沉默,公主许久未获回应难免感到奇怪,怎么?从前是话少,今儿还耳背了吗,怎连个话都听不到?她不禁侧首看他,眼神绕着凌厉棱角转上一圈,从抿得比平时更紧的唇线中品出了十分的尴尬,一个没忍住便笑了出来,拿起海棠纨扇掩着半张脸,杏眼笑得弯弯的,好似一钩新月牙。别提冠冕堂皇的好听话,龙翎连句让人心里好受些的客套话都不会说一个,搞得每次都像是在欺负他。 兴许是为了转变气氛,一惯寡言的男子冷不丁问上一句:「公主身体可好?」 公主略感诧异,放下纨扇,轻悠悠转着眼眸瞥了眼这位破天荒晓得嘘寒问暖的人来,淡淡回了一句:「无碍。」龙翎看上去冷漠不近人情,但观察竟是细致得紧,公主近几日神情似有恍惚,成天歪在院中喝茶阅古消磨日脚,全然没了初到平原那般锐气。苏青舟摩挲着指尖,没想到一个冰块能瞧出来什么,遂是惊讶地望了一眼。可惜那好生生一副俊朗容颜,因过于冷峭疏避毁了五分风雅,温柔不似温柔,关心不像关心,或许有人好这一口,反正她没兴趣。她无端想了想,收回了视线,随手拂去茶几上两叶落柳,添道:「与你无关,只不过是张子娥,让本宫忆起了一位故人。」 第59章 龙翎讲不出好听的笑话,或许他能做一个不错的听众,她在明枪暗箭间不带喘息地周旋了许久,一时歇下来,身心皆耐不住这不温不火的平原城。真倒希望实枪实箭打下来,添些风火,不然岂会突然念起诸多前尘旧事,同簿连环画一般,怼在眼前不停地翻页,毫不饶人。 心底里有些事儿毕竟蒙了好厚一层灰,轻易翻不得。抛开过往,她似乎还能做一个冷血君王,可无奈便无奈在她抛不开,那是她梦魇中挣不脱的劫难,与嵌在血肉里不可细说的一体。好在那些人皆去了,没人能用死人拿捏她,她要面对的,从头到尾都只是自己这道坎儿。 最简单的,也是最难的。 秋日往往引人愁,秋风刚过一缕,公主不知为何想开口说说话,或许日子太闷了,或许说出来便好了,或许旧伤之下新肉早就愈合了。她想知道这么多年她向前走了多少步,于是她尝试着一点点揭开结痂。 「那是我的第一门婚事,」苏青舟打量着龙翎面上神色,漫不经心地说道,「他叫郭麟羽,前任大将军的幼子。」 她见龙翎没有反应,挽了挽头发,自说自话起来:「我那时还小,大约是龙珥的年纪。母妃过世不久,是贤妃收留了我。这门婚事,自是她为我讨来的。我在一次宴会上初见他,一身鸦青长衣,长得很斯文,笑起来露一颗尖尖的小虎牙。大人们的宴会酒气重假话多很是没趣,我们就偷偷跑到池边掷起了杜鹃花,那天夜里清光皓月,一串串宫灯点得明亮亮的,落在眼中跟星子一样。他虽出自将军府,却身子羸弱,三天两头闹点小病,可碍不着他挂着鼻涕假借各种理由进宫来,再耍各种花点子抽开身,就连最后那堵高高的红墙,都拦不住他。头几回额上的包鼓得跟小山丘似的,还说不得他逞强,不然就闹脾气不给我讲宫外的事。 他不像你,他话非常多,总爱同我说些知道了也不能如何的琐屑事。比如悦宾楼的猪肉水煎包子脆底薄皮,大锅盖子一揭开满街人都晓得。急不得吃,一嘴咬开肉汁能溅到对桌去,得用筷子尖慢慢划开,能划拉出一大碟亮澄澄的清汤,上面还飘两个干虾仁。有一回他给我带了一朵叫不出名的花儿,味道极香,说是在集市上跟一白发老奶奶买的,别的小姑娘长得比花娇,可摘的花不行,没一朵能比得过她老人家花篮子里的。我跟他说不要送花,花开了会谢,他便笑我蠢,手把手教我怎么做干花。还有寒山乐坊的琴师,据说比梁宫里任何一个都弹得好,就算拉到南央去,也是分毫不让。那琴师颇为神秘从不露面,每逢满月之际,隔着好几重竹帘弹一曲,就一曲,从来不多。但凡十五,乐坊周围的民居租一夜能赚好多两银子,结果有天那人说不弹就不弹了,租屋的房主不肯退钱,买卖两家在街上打得鼻青脸肿,还是他爹出面调停的。 梁都中芝麻大点儿事,但凡是有趣的,没一个他不知道的,他说以后要带我去吃水煎包子,去集市买老奶奶新摘的山花,去乐坊问问弹曲的人什么时候回来,他还问我想要什么,那时候幼稚,跟他说,想要天下,他就学着书中一般跪下来,说要给我天下……」 公主摇头说道:「我已经不记得我信还是不信了。」她理了理衣袖,将神色掩在敛袖低眉的一蹙里。 「下一回见面,他告诉我他要和大将军一起去打仗。他我不是不晓得,连扳手腕都赢不了小缘,竟说要去打仗?我扯着他的袖子要他再想想,他甩开我的手,同我说想什么想,大男儿志在四方。他骗得了自己骗不了我,他哪有什么志向,他最馋的,就是悦宾楼刚出锅的包子。」说到这里公主执扇笑了,似看到少年捏着铜板站在店家柜台边,止不住地咽下口水的样子。那心中定是焦急,却又因碍于脸面不得不藏着掖着,于是只能立正站好,使劲捏着铜板,故作沉稳地等待厨子揭开锅盖。 将门幼子与王家公主,彼时年少,将来好似一条长路,一望无边。他们正在成长,不曾历过衰老,不曾惧怕岁月,每一天皆是新鲜无穷的冒险,仿佛只要一步步走下去,去闯荡,去经历,世界自然会到他们手里。 故事似初开了个不起眼的头,一章,两章,三章,须说书人穿一身体面长衫,一日复一日站在日头底下,一章一章娓娓道来。十来岁的孩子们想象力尤为丰富,只须一小截开篇,便能引得他们翘首期盼,浮想联翩。在每晚入梦之前,明日之期喃喃伴人眠,期待长大,期待年龄所予之仪式,及笄之礼,带冠之礼,甚至是说来不觉微微发烫的成婚之礼,从未想到不是所有的明日都会到来。 也不是所有的明日,他们都愿意笑着迎接。 故事的收尾,有时就是会来得如此仓促。琴师说不弹就不弹了,不管有多少人馋那一曲佳音,说书人说不讲就不讲了,不管有多少人愿多听几回下文,更别提老天爷要搁笔洗砚了,没人拦得住他。 「后来他回来了,断了一条腿。我求贤妃娘娘放我出宫去探望他,在贤妃娘娘点头那一刻,我拿着他送我的干花,冲出屋子撞见泣不成声的小缘。她告诉我……」 「他死了,」苏青舟又顿了顿,轻声说道,「他是自尽的。」 她抬手从柳梢头轻轻摘下一片叶子拧在手心,五指一紧,汁液缓缓从指缝中溢出。她张开手,看见柳叶残破不堪,汁水骇绿鲜嫩,呼吸乱了,她也乱了。 第60章 「我感觉我满手是血。」 平静的声音忽添了几分颤抖,她极力抑制住,却失败了。 正如故事里的小公主颤抖着跌坐在地上,不觉松开了手中干花。她慌忙伸手想去接,却不小心把花给按碎了。 指尖的香气依然在,而花碎了,送花的人不在了。 她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为什么,为什么想要的都得不到?为什么,为什么想留下的都留不住? 就连一朵花,她都护不了。 宫中的规矩不顾了,公主的矜持不要了,泪珠一颗颗落下,打湿了衣裙,打湿了她这个人。泪眼朦胧间,她看到了常是含笑不争不抢的母妃,与一张嘴讲个不停的郭麟羽……一阵抽泣猛地压在胸口,呼吸登时变得局促,记忆一点一点在崩塌,景象一点一点在崩塌。 她,也在崩塌。 她疯了似的捡起一地碎花,像拾起了破碎的自己,捧在手中反复不停地嗅,竟什么味道也没有。 一切就像梦一样,花不曾开过,人不曾来过,如果是这样,心为什么还在痛呢? 烈日暗陷云中,一片阴影落在稚嫩的脸庞上,断不会因她还是个孩子就放过她。残花被一把抓起,疯狂地塞入口中,她在意志夹缝间孑然一身,衣不蔽体颠簸奔逃,磨破脚跟辗转不停,终成了心无定所的游魂,不知饱腹为何物的饿鬼。 小缘立在宫门下花容失色,公主……是疯了吗? 对镜疏整罢,凭栏望君归,忽隔幽明远,论谁不疯魔。 五感涣散,小公主犹如赤足站在故事尽头的刀尖上,覆灭感宣泄而来,叫尚未长全的心知道了什么是锥心刺骨。她全然不顾不远处瞠目结舌的小缘,眼前只有花,同不停地将花往嘴里塞的手。 强行吞咽时异物划过喉咙的幸涩让情绪回复短暂的安宁,她忽然沈静,缓缓把头放在膝盖上,开始无声地咀嚼着口中干枯无味的花瓣,唾液让花瓣重新恢复了生前的柔软,奇异地抚平了伤痕遍布的灵魂,令她在濒临崩溃的绝点再度嗅到了来自人世的芬芳。 花瓣被小口小口吞下去,再没有一滴泪水落下来。 她瘫在红墙阴影中仰望,因想到再不会有人翻墙而来久久出神,直到炽阳灼伤到瞳心,才被痛楚所唤醒。大拇指食之无味地抚过唇上干纹,一瓣花飘飘扬扬从手中落下。 这一次,她没有捡起来。 明明闻起来那么香,味道却那么苦。 心有所寄,也是这般。 她没有极力劝阻过他,她自私地以为,或许这个孱弱少年真的能把名为天下的宝物带到她手里,而她只需要静静地坐在宫中等着他翻墙进来,目光灼灼地捧着天下,满心欢喜地交予她,就像他带来的故事,带来的花一样。她可以找各种理由好不陷入自责,毕竟她是那么地被动,她从未让少年去战场,从未让他去出生入死,从未让他在拿不出天下的时候拔剑去死,一切都可以说是他的一厢情愿,他的咎由自取。而她挥一挥衣袖,仍旧可以继续做一个手上不沾一点血的小公主,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度她的春花秋月,等待下一位良人。 可她做不到,她望了望掌心残叶,母妃的血,郭麟羽的血,好像正淌着。 竟还是温热的。 龙翎半蹲下来抬起公主的手,用袖尾为她拭净手心。公主任由他拉着手,在龙翎起身之时看着他,脸上倏然有了一丝迷惘:「在张子娥跪下的那一刻,我好像又看见了他。」 风吹得眼睛有些痒,但她没有了落泪的心境。时间过去了足够久,她早就不记得郭麟羽的模样,甚至是往日的欢喜,也寻不着一点踪迹,惟有那个跪下的身影,深深烙在记忆里。她以为能将这些事味如嚼蜡地说出来,但她又做不到,于是对没有长进的自己感到了一丝厌恶。 当从过去中抽身而退了,公主便是这样的人,她在向前看并且心够狠,至少对自己足够狠,只要心意已决,沉湎与疏离不过一瞬间。她凝神起身面对龙翎,眼中迷惘不在:「只是这次不同,张子娥为我带来了胜利。」 龙翎微微颔首。 他也给公主带来过胜利,但公主却从未这样看过他。 第 38 章 抛砖引玉 苏青舟前去探望之时,恰逢张子娥大梦初醒。她两手搭在一处,轻轻压在薄毯上,正凝神望着几扇绿纱窗。淡淡光晕由十字如意窗棂切作细碎小格,一格一格地散落在素衣上,极富隽味。浓墨香,论道声,一幅高山名门水墨画似浮现眼前。山有飞瀑,瀑下一石案,案前二三学子手执书卷,引经据典,口若悬河,长论不休。高山泉水,名门讲坛,十年如一日切切凿凿,挑剔就了千般言辞皆不尽意的一世风姿。 山洪一难把她整得削瘦,原先饱满的面颊向内凹了那么一点点,一道浅浅骨线沿颧骨而生,在阳光下一侧稍明,一侧略暗,如此一明一暗,竟不显憔悴,反倒是将人衬出了几分清贵雅淡,犹带竹林小屋间烹茶闲人执杯时独有的一搓避世感。初醒静坐往往有疏懒之态,目虽明,然意遥神飞仍昏昏不醒,而张子娥似不曾有过任何慵怠之相,她的五官长得十分有心计,不禁让人以为她在垂首沉吟,或在筹算些高人妙计,或在默诵些圣贤经文,总之非常犯规。 公主步入屋内,眼神在眉眼上描了一圈,忽忆起层层香樟叶中一双布了血丝的眼,转而落到唇角处,又闪现出残阳金海中伴随松涛的笑……若是她早两日苏醒,见到此情此景公主也许会是另一番心境,别的不多说,至少得揪着自个儿心口先来个嘘寒问暖。只可惜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在宫门里等待别人给她带来一切的小姑娘了,她见得多了,看事情也愈发明白,连感动都变得愈来愈难得,从前送一朵花儿能叫她开心,如今送一条命给她也不见得能打出什么水花。甭提当日砸了多少泪花,只要把拭泪帕子搭在栏杆上晾个两天,总归是要清醒的,苏青舟略一垂眸,指腹在袖中捻上一回,恨不得揪着她领口叫她把一滴滴眼泪水还回来。 第61章 衣裙綷縩微语,眼前婷婷人影一恍,张子娥随即将手放在喉间按了按,唤了一声「公主」,她的声音还哑着,这一声喊得含糊,跟一柱线香青烟似的嘶嘶绵绵,不甚清楚。她侧身看了看,取了床头清水饮上一口,又唤了一声「公主」。 「叫这么多声做什么?」 张子娥放碗,于点头施礼后微微一笑:「一去数月,久别台颜,已是许久未与公主问安,想着多道两声为好。」 「何时学会了说奉承话?」 「是心里话。」 苏青舟也就心中笑笑,她轻轻款款行至床边,纤指抚摸着榻沿木纹,似笑不笑地说道:「那你我也讲讲心里话。」嘴角弧度同眼中寒光自有深意,做贼的见了会心虚,而张子娥她或许做过贼事,但心虚为何物,她不晓得。张子娥略微觉察出唇边笑意与平时有所不同,只是直觉,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暗忖着也许是太久没见生疏了,遂没太放在心上。她抬手敛袖,大大方方说道:「公主请讲。」 苏青舟微微一笑,眼波中虽然柔绪婉转,可问话却一点也不迂回:「你为何置本宫于险地?」 「此话……」张子娥原本打算装装糊涂,反问一句此话从何说起,而公主似已有十分把握,更进一步用眼神逼问。嫌隙既生终究须一个「解」字,与其等雪球越滚越大,不如尽早言明得好。稍作思索后,张子娥闲适从容地将手收回,复搭于薄毯之上,含笑道:「说得在理。」 的确是敢作敢当,公主柳眉一蹙,转身一手按在床侧,把张子娥控于两臂之间,下颌微抬,目眦上挑,质问道:「好一个说得在理!你明面上扮做个绣花枕头,暗中授意冯将军偷袭粮草,就连山洪过后的攻城计策皆是由你一手操办。你但凡有所取舍,立点小功,本公主在梁都不至于日日如履薄冰,而你,全然置本宫安危于不顾,倒是苦心竭力把一个废物演得尽善尽美,你可知为了你毫无意义的藏拙,本公主付出了多少?退一步讲,纵使此事是计中一环,若你事前告知,本宫心甘情愿毁颜面做脏活,然而三个月来你对此只字不提。」 公主看向她,咬牙说道:「你是在考验本宫。」 这人说话字字恳切,真诚到叫人不想怀疑,简直就是油嘴滑舌的反面,讲出来的话清清淡淡,不吹不捧,不哄不骗,但她爱拿一套,藏一套,绝不会将更深一层的意思说个明白,得打着灯笼,放亮眼睛亲自去找。找出来了,她会深表佩服,冲人会心一笑,找不出来?找不出来今后也别想再找到张子娥这个人了。 成语里说的是抛砖引玉,而她张子娥,轻轻抛来的是一根没有重量的鹅毛,羽毛根上牵着一丝看不着的线,顺藤摸瓜找下去能找到一座山,既能给出美玉,又能压得人喘不过气。民间相传国策门弟子负气高傲,如今看来并非虚言,她的狂妄从不放在词句与眉眼里,单看言谈举止与遣词调句,十分里能打出十二分的恭谦来,但若想与她平肩说话,只能时刻保持清醒。 苏青舟明白,假如她装作无事发生,此事便跟晓风过隙一般的过了,她做个爱才的贤君,她做个有才的能臣,二人君臣同心把日子过下去。然而她今日若是让寸,有些人他日便会进尺,全天下傲的不只是国策门,她梁国公主苏青舟亦是不让分寸。今儿直接挑明,既是在告诉张子娥,她不眼瞎,没那么好骗,而她,也不能太过放肆。 张子娥笑了笑,说:「公主不是通过了吗?」她一副没什么大不了的样子,问得轻巧。 公主在梁都没过几天好日子她知道,调改密令是死罪她知道,但这并不影响她的无所谓,张子娥继续说道:「出征前公主曾许我三月,既已定约,必须守约,这与我是不是个草包有何干系?不做是无信,做不到是无能,公主养无信无能的臣子吗?我也不需要无信无能的主公。」 处事之法往往能透露出为人品性。公主若是察觉,可察而不宣,可旁敲暗语,可直言相告,此三者,皆各有所指。平原之约考究的是公主是否值得追随,平原之后依其决策,传达的是日后要如何与之相处。心中几问今日皆有所获,张子娥喜不自胜。梁国没白来,人亦没有错看,对于今后之天地,她虽窝身帘帐之内,却遥思出了多般幻景。 「倘若本宫没做到呢?」 面对此问,张子娥从遐思中回过神来,抚掌笑道:「带兵投宋啊。」那表情完全没有一点恶意,语气也绝非玩笑,不过是陈述事实罢了。表面上云淡风轻,实际上时风时雨阴晴不定,这个人,活得太率性轻狂,没几个人能受得了。反正公主受不了,说不赢,讲不过,唯有动手了,她得好好拧拧那张怎么都不会脸红的脸,不料刚抬起手就被张子娥夺了过去,放在两手之间,正色道:「那日我说的都是真心话,这样的事,我保证今后不会再发生了。」 一双秀目不闪不躲地觑着人,赤诚得半点狡猾都找不到,可看着那双眼睛的人清楚,这人坏透了。 张子娥说话时顺着公主手背且拍且抚,莫要以为公主眼拙看不出来,张子娥哄龙珥叫她少吃点糖的时候,就是现在这样子,眼中神色,手上动作简直一模一样,嘴边常说的那句「龙珥乖……」近乎呼之欲出。 龙珥是她的龙,而苏青舟贵为公主,哪是能随便拉的?苏青舟五指微合,将她的手一握,悄然施力道:「你以为本宫会既往不咎?」 第62章 「公主若是抓着不放,那便是无容,」她凑近一笑,将被公主握紧的手抬了抬,好像是要示意她抓得太紧了须松手,「这样,我也要投宋了。」 怎么回事?只准她张子娥抓人,不准公主抓人了?苏青舟暗自思索「抓着不放」四字是否蕴有两层含意,此处放手,即当平原城一事翻页了。放终归是要放,她又不能抓着她一辈子,再说施压无用,张子娥本身就是个没有距离感的人。公主正欲松手,不想在松力一刻忽地被握紧了。 怎么回事?你示意我松手,还松不得了? 张子娥没想太多,只是觉得玩笑话说一时好听,说太多容易误事,遂音色一沉,说道:「我所托之事不知办得如何?」 那个声音似有安定之效,上一句在玩笑,下一句便言及正事,公主闻言忽然安静下来,也忘了要将手抽回,任由张子娥握着,淡淡回道: 「皆已妥当。」 「那好。」 「你多番周折,意在何处?」 张子娥见她已不再拿方才之事说事,缓缓松了手,去抓了一把床边剥好的莲子,捧在手心里,慢条斯理地答道:「诛龙夷呀。」唇边还有笑呢,笑罢还往嘴里塞了两颗莲子。 此话说得生动,重点在末尾那个「呀」字上,没听清的还以为她在说什么猪尾巴草呢。龙夷何许人也,仙承阁三龙之一,宋国公顶礼焚香捧在手心里呵着气儿护着的宝贝,平原失利皆因未占天时地利。除去平原一带,而后几场不分高下,真要细究起来,梁国恐是输多胜少,哪里是她说的那般容易?可张子娥显然不这样想,她要折就挑着宋国最硬一支翅膀折,很有几分郑重其事的意思。一语刚了,她突然探身,警惕地在四周望了望,小声对公主耳语道:「千万别告诉龙珥,她最重手足情意。」 苏青舟还没来得及说她一句「口气不小」,便被这副畏缩模样给逗笑了,不免笑问道:「本宫若以此事相要挟,不知可否令你不再肆意妄为?」 张子娥语塞,不得不顿了顿,回眸望着公主脸上笑意,想着表情怕是早已出卖了自己。多说无益,她摸了两下脸拱手认了个栽。公主便笑她:「你啊你,闹一出大戏也不怕生嫌隙,导致你我离心?」 「不怕。」 「为何?」 「公主需要我,我也需要公主,心会变,利不会变。」 「你怎知利不变?」 飞鸟尽良弓藏,过河拆桥的把戏历朝历代多了去了,张子娥自然是听懂了,忍不住嘴角勾了几分笑意,答道:「公主手上没兵没人,想的倒挺远。」认个怂说说笑便罢了,张子娥非得说个不好听的大实话,讽味重着呢。因是实话,公主服气,更不愿与她耍嘴皮子白费功夫,只倒是瞪了她一眼。张子娥恭顺地承接着冷眼,温言道:「没事,我让公主有兵有人。」 苏青舟眉梢挑了挑,将柔指搭在她肩上,顺着料子缓缓下滑,在衣服徐徐画了个圈,又在圈中轻轻一按,问道:「本宫有时候还真是好奇,这先生心下到底是不是七窍玲珑?」书中有纣王挖心比干,其心七窍玲珑一说,公主杏眼带着笑,与张子娥讲着分寸。 「无须挖开,」张子娥携了她手,往心上一按,说,「公主听一听不就知道了吗?」 手掌触摸到了柔软,心跳声随着掌心一拍拍传来,毫不变调,反而是那个想要知道心有几窍的人忽然心中一阵狂跳。公主吓得收回了手,抓了一把薄毯。屋内霎时安静,尤其是在你来我往的对话之后,更显安静。二人凑得近,忽然好像正应了张子娥之言,咫尺之间,惟有心跳声听得清楚。瞳孔在午后懒阳下折出亮色,看到眼中映着的彼此,她们不由得同时咽了一下,气氛像被一盅温酒浸着,随着烈酒下肚,变得愈发微妙。手指慌不择路动了动,正好碰上了张子娥的指尖,之前分明被放在手里实实在在握过,而今一个似有似无的接触竟似要着起火来。 没有人将视线挪开,仿佛此时谁先挪开了,谁就输了。 有时候人对时间的流逝拿捏不准,旧友重逢晨光稍纵即逝,无所事事倍感度日如年,故需日晷、漏刻等物相辅,告以精度。然而眼下仅有她们二人处于这午后小屋中,这样的对视持续了多久,谁也说不清,至少不是整一下午,毕竟太阳尚未西沉。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以一会儿再想,此刻必须有人打破僵局,张子娥摩挲着另一只手中的莲子,一抬臂飞快地塞入了苏青舟口中,是时屋外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龙珥跟只猫儿似的奔了进来:「子娥姐姐!我知道你醒了!我听到你的声音了!」 正好看见张子娥将莲子送入公主口中。 这…… 这太令人难过了。 她给子娥姐姐剥的莲子,为什么子娥姐姐会给公主吃,为什么要亲手喂给公主吃?她长这么大,头一次晓得有莲子这么个东西,子娥姐姐都不曾喂过她,倒是让公主莫名其妙占了先。龙珥心里委屈一下,甩了甩头飞奔到床前,噌地一下跃了上去,挂着笑脸拉着张子娥的手说:「子娥姐姐我也要吃!」 孩子的声音清亮穿耳,惹得公主心头一颤,面上登时染了浅霞,她马上转身背对张子娥,嘴里含着莲子,只是拿舌尖顶着,始终没有咬下。龙珥大口大口嚼着莲子,圆圆的小脑袋探了探,疑惑道:「公主怎么不说话?」 张子娥捻着被角缩了缩身,惬意地从公主背后绕了过来。她愿一探究竟。公主垂落的发丝轻轻柔柔地拂在她脸上,泛着味冷香,冷香后劲之中,又存有热度,也许来自暖阳,也许来自绵长的呼吸。长发遮蔽了视线,如此一来,张子娥抿了抿唇,着实猜不透公主为何突然沉默,只得凭借适才对话,无端猜测一番。忽而她有了个自以为合情合理的猜想,麻利地往公主嘴里再塞了一个莲子:「是刚才那个太苦了吧?这个嫩。」 第63章 作者有话说: 张先生这性格我可太喜欢了:) 青舟你喜欢吗? 青舟:…… 第 39 章 沙丘一会 出城之时,李明珏横眉挥一马鞭,以为沙丘必有一场恶战,哪里晓得不到一月便班师回诀洛了。 只是废了一支手臂,得养上两月。 话说襄王殿下带两千精兵星夜兼程赶到沙丘,一脚踏入军营那会儿,月亮正好歇在头顶上。她翻身下马,趋入军帐,把披风一挂,端起桌上茶水仰颈一饮而尽。干,沙丘干得嗓子眼冒烟儿。她还没来得皱眉,余光瞥见帐外有两个人哆哆嗦嗦跪伏在地,头也不抬一个,恨不得把泥巴都磕进嘴里。 李明珏背对着他们添了一杯茶,抿了两下,说道:「来做什么?找骂?」 二人连番磕头认罪,未及李明珏开骂,先自骂了一通,什么词窝囊捡什么词用。李明珏喝着茶心想骂的都是些什么玩意儿,怕不是背的稿子?背了数日,还没她在诀洛城里信手拈来的那几句好。她没正眼看人,把茶杯往桌上一放,磕碰的声音重得不行,听得帐外人儿直接哆嗦成了一树枯叶子,风雨飘摇的。 「滚出去,这里还轮不到你们。」 兵临城下了还不分轻重,现在是骂人的时候吗? 两个人连滚带爬地走了,一边走一边继续数落着自己。李明珏把袍子一掸,翘腿坐下,高睿当即摆出军情图,将手一指,说道:「事有蹊跷。」 李明珏心头有数,的确事有蹊跷。出城时她还在气头上,并未想太多,之后越往北走,这干嗖嗖的风把她吹得越清醒,如今倒是不生气了,纯粹好奇漠北小王到底在想什么。沙丘无战事多年,城墙牢靠,军械充足,强行攻城胜算极小,纵使出城迎敌,城内占高地,周围形势一目了然,出城即是旷野,什么诡计都用不上。欲下沙丘,唯有硬碰。换位想想,若是要李明珏选,怎么也不会挑沙丘,这地方算是诀洛一带的大城镇,太显眼,不划算,真说要打,周边几座小城明显更容易下手。看不出来的是傻子,而傻子不会一路打到沙丘城楼底下。 后来路上得信,说漠北驻扎十里外,数日来并无攻势。来了不打,说明对方既没有必胜的把握,又没有必死的决心,那遥天路远跑一趟做什么?耀武扬威的? 李明珏来自有理由,收拾一下不干正事的王八蛋,突查一下士兵操练,顺便会一会漠北小王。没见过总是要见一见的,知己知彼,过两年交手心里有个数。她在漠北有探子,当年决意不断商路,此乃原因其一。之前她因钦红颜一事歇业在宫里,那些个会打算盘的人精也跟歇业了似的拿着银子不干事,来时翻了一下出城明细才晓得错怪了。不仅是她的探子,近段时间商旅来往极少,估计是被漠北扣下了,不然这么大的兵马调动,她不会一点风吹草动都听不到。对于这个小儿子她知道得甚少,是个人都以为下一个漠北王不是老大朔陀汗驰,就是老二朔陀汗成,朔陀汗骁算个什么东西,没听过。不单是她这么以为,整个五大部都是这么想的。这小子倒好,趁着老子病危,把俩哥哥杀了,老子怕是一道儿被他给气死的。闹了这么大一出戏,还能把人给稳住,不容易,李明珏也好奇这得是个什么人物,来见一见,图个乐子,不亏。 她心不在焉地看着高睿精心准备的军情图,突然把纸一捏,说了一句:「不对」。既然她想见一见漠北小王,说不定,漠北小王来一趟也是想见见她。劳师动众逼人出来,荒唐,但那人年纪小,不见得不会做这种事。想看一眼把漠北打趴下的人长什么样是吧? 便让您开开眼。 李明珏手一挥,主意已下,挑眉对高睿说道:「明日破晓,收下你的军旗,放本王的。」眼里亮亮的,笑容中有抓住敌人小尾巴时的那种得意,有点坏,又有点痞,像个游猎归来一手擒了两只兔子的少年。 高睿许久不与李明珏共事,这十几年下来,他沉稳了不少,加上没仗打,身上那股子少年劲儿慢慢消磨没了,看襄王殿下翘着脚,挑着眉,意气勃发的,同十多年前一个样。李明珏见他愣了一下,说:「怎么了?愣什么?以前不是这样子的啊。」 高睿笑了笑,说:「人都会变。」 李明珏拍了下他的肩膀,攒眉冲他摇了两回头,又呷了口茶,问:「孟老夫人身体可还硬朗?今年得过六十大寿了吧?」 「蒙您关心,硬朗着呢。」 很多事她不闻不问,像是忘了有你这么个人,可家中老母姓什么,多少岁,她全都记得,不说她是真记得,还是来之前查了一下,心总是有的,而架子一直是没有的。两个人随意唠了会旧事,讲了会形势,又一齐数落了姓刘的和姓杨的,好似又回到了一起策马杀敌的旧时光景。 隔日军旗一换,大军果然压境了。 「只换旗子不出声,这襄王是个胆小的娘们!」 「有本事就出来!」 李明珏在城楼上喝茶听骂,漫不经心地撇着茶沫儿,真有几分胆小怯战的意思。她好些年没挂帅了,新兵只听过被改编得花里花哨的陈年旧闻,同那些个吸引眼球的花边小传,从未见过活的,心里亦是嘀咕不断。这襄王殿下到底是个女人,十来岁二十来岁在沙场上混混也就罢了,今到了妇人年纪,比不得男人皮糙能打,一身戎装改不了她女人的骨,高挑细窄的一条儿,站在身形魁梧的高将军身边跟个细杨柳一样。但叫谁也不会看错谁是主事的,那威仪镇得住场子,光一个背影就知道她是这里的头儿,模样也是真的俊,传闻中都吹得天花乱坠了,怎么也赶不上眼前这神采,单一个侧影就有那个味儿,一般女子养不出这气质,可气场逼人只能吓吓宫里人,到战场上拼的是真刀真枪,没有点腱子肉真不顶用。你瞧,被骂成这副德性了,还怂在城楼里头不出来。 第64章 小兵哪里晓得她是怎么想的?襄王殿下脑子里装的是什么,没经高人点拨,一般人都琢磨不出来。她从不是怯战之人,沙丘的茶也不好喝,她就是闲得无聊,想听听对面都骂些什么,能不能骂出点新意来,等到蛮子们把之前用过的词翻出来再轮一遍,她也就听乏了,「切」了一声,起身把头盔给按了上去。 骂的什么话,没个重点,她走出城楼睥睨城下兵士,大声说道:「本王本就是个娘们,怎么,碍着你们了?有本事就打进来,没本事别在本王的地盘上丢人现眼。」 话音刚落,几排骑兵流水似的向两侧涌让,众星推月般迎出一匹高头胭脂色骏马来,马上一个浓眉少年,身披挂,背负弓,单手擒缰坐得直,嘴角一扯甚是狂拽。那神气,火焰子恨不得直接喷人脸上,闲话不必讲,一看便知他是那个嚣张跋扈,气爹弑兄的漠北小王。 北地擅骑兵,马养得壮实,却也没壮实到要冲到前排来炫耀的地步,跑到城下来,不带攻城兵器,前排放了几个骑兵,其心昭然若揭,这人不是来打仗的,恐是来喝茶聊天的。李明珏看了那小蛮犊子一眼,活脱脱一还没长大的小矮子,还没在心里笑话几句,那人便放话了:「久闻诀洛城襄王风华绝世,今日一见,名不虚传。」还学着汉人把式抱了个拳,没个正经样。 两军阵前,先夸上了?城楼高成那样,看清了吗?瞎着眼睛说什么大实话,没安好心。李明珏都懒得睨他一眼,回道:「带着兵来拍马屁,漠北王当真是好兴致。」 朔陀汗骁仰头一望,亦不敛威,扬声说道:「小王仰慕襄王已久,特来拜会。」 拜会?磨刀带马逼到这里来,这不是拜会,这是示威。 「客套话就免了吧。」 「襄王爽快,小王今有幸以王号来此拜会,还需多谢天子削藩之策,不然漠北年年征伐,哪来今日的繁荣?小王不看旧日恩仇,单单赏识襄王一身本事。只可惜没能遇上个好皇帝,你为胞弟洒血卖命,而他稳住了王座竟如此羞辱于你,不予钱粮,尽给烂地,还不准你嫁人生子。你咽得下这口气,本王替你不服。」 挑拨到这里来了?当年封王,李明珲同她约法三章,不许嫁人,不许生子,死后还地于朝,她觉得没什么毛病,想都没想就同意了。至于钱粮,和这原本鸟不拉屎只有漠北蛮子的封地,扛了这么些年也扛过来了。李明珲做事的确不地道,可天家,有几个是真正和睦的?李守玉劝她反,巷里小道消息说她要反,就连宋国都偶尔派几个说客来打听她的意思,唯独她霸占着得天独厚的条件,享受着绝无仅有的悠闲。混账弟弟就混账弟弟吧,把混账弟弟换下来屁事更多,别人争一争便罢了,她才懒得掺和这等鸟事。 离间话听多了,耳朵里茧有三寸,说动她这块大石头比精卫填海还难。 「怎么?要去南央替本王鸣不平?」 「小王给你指条明路。」 「还请赐教。」 「嫁给我,给我漠北生个大胖小……」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李明珏嘴角都不带抽一回的,冷眼飞速往旁边弓箭手一瞥,抬起手臂,食指与中指并在一起在空中狠劲一挥,说:「放箭。」城下盾牌迅速合拢,三层磊起来有整一匹马高,说时迟那时快,间隙中一根箭飞速射来,电闪一般,正中李明珏右肩。 城下漠北小王高声说道:「送你的。」 从城下上来还能过甲入肉,功夫了得。低眉一看,箭上还有个红结,学的汉人款式,要像不像的,跟歪瓜裂枣似的。李明珏按住伤将箭一折,顾不上许多,立即张弓搭箭,瞄准了盾牌空隙,白羽一箭即中马腿。马中箭惊嚎屈膝跪地,漠北小王随即纵身一跳,跨到副将的马背上大喝一声道:「好箭法。」 他眉一扬,说道:「既接下了小王的红结,哪日攻破诀洛之时,便是本王与你大婚之日。」 李明珏在石墙边上冷然一笑:「既然要学汉人习俗,不如先去见见本王的父皇和母妃,问问他们答不答应这门婚事吧。」话罢,箭如雨下。 漠北小王特别皮,琥珀眸子一转,从盾牌间伸手出来,徒手抓了一支箭,在空中晃悠道:「别浪费箭啊,本王今日不过是来提亲的,血溅当场总是不吉利的。我们改日再会。」 李明珏当即二度拉弓,这回还真见了血,只可惜马逃得太快,估计是擦过去的。 看到漠北撤军,高睿问道:「追吗?」 李明珏捂着箭伤,靠墙缓缓坐下,说:「追,搞得像怕了他们一样。」她给高睿打了个手势,说:「做个样子,切莫深入腹地,里面是他们的地盘。」 原来什么荒唐事没做过,仗着身子骨硬使劲糟蹋,今儿右肩中了箭还敢拉两回强弓,一看就是她能做出来的事儿,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窝囊气不打回来消不了。她以为她还年轻,经得起折腾,可受伤的地方不这么以为,可劲儿地疼,这可不,拿个茶杯都晃,只得叫医官来给她看伤。 秦大夫,从前军营里的老熟人,拎个小紫檀药匣子,小步子踏得哒哒响。模样看着三十出头,生得是山眉水眼,身段是凹凸有致,一件松松垮垮的银灰单袍也被穿出了韵致。北央医药世家的大小姐,游园之变时家里铺子被蛮子砸了个稀巴烂,泪花一抹二话不说跪别爹娘来了军营。当时还想撮合她和高睿,结果人家说闻惯了男人味会习惯性反胃,多好一大小伙硬是没入得眼,自己去书香门第觅了个细皮嫩肉的香喷喷小白脸,每天润着笔尖用做作的字体帮她理账本子和写药方子。这位姐姐面相婉弱,性子硬气,医术刁,嘴也刁,管她是将军还是藩王,但凡挂了彩的,没一个她不敢说的。多年未见李明珏本想上来调侃她两句保养得好,风韵犹存之类的,那人晓得她脾气,遂是先发制人。 第65章 「您这伤本来没什么事儿,只动皮肉不动筋骨的,倒是您逞能硬要拉弓,」她掩着唇笑嘻嘻地眼波一闪,添道,「给拉坏的。」 调着伤药的她数落起人来是一顶一的,说的又全是大实话,还嘴都不知该怎么还。李明珏瞪了她一眼,什么好话都吞了下去。医官一笑,逮着机会说上两句,无非是些不年轻了,别太任性,身子遭不住此类歹话,每说一句,便瞧她一眼,看得李明珏心里起毛,左手在腿上一拍,说道:「别人打得中吗?那距离,就我能射中。」 她是在嘚瑟,可秦大夫又不是德隆,岂会捧她两句让她舒心,不过是嘴角衔着抹笑,朱唇缓起道:「您是能耐,这放眼整个大魏,独您一人能射中。您那会子有能耐,这会子也别喊疼。」 「我什么时候喊过疼了!」 医官不回话,糊了把药膏往伤口一抹,疼得李明珏咬牙死死拽着桌子角不放,额角下了一滴汗,嘴中一个喘都没逃出来。 秦大夫好声好气地一点点给她上药,觑着她那拧成麻花的眉头笑:「该喊疼就喊啊,看您憋屈我心疼。」 李明珏用左手捂着嘴,指缝里溢出一句咬牙切齿的「猫哭耗子」。 「我们做猫的,能逮着您这种大人物滴两滴眼泪,也是福气。」 李明珏嘴角一撇,暗道词没挑好成耗子了,于是补了一句:「乘人之危。」 「瞧您这话说的,我们做大夫的,不就是干乘人之危这一行嘛,您要是活蹦乱跳的能拿起个杯子,我来这儿干啥呀我?」那医官说完冲她笑笑,李明珏没辙了,忍着痛怕一说话就破功,只有陪着姑奶奶假笑。 在回诀洛的路上,李明珏干着嗓子暗骂漠北小兔崽子刁钻,居然射右肩,那是她的惯用手,各种意义上的惯用手。 罢了,反正她一时半刻也用不上。 刚回宫没几步,绕过门一抬头瞥见了个熟悉的人影,穿了一身干净青衣,柳眉挑着,樱桃红唇启语道:「哟,听闻您改吃素了。」 作者有话说: 欢乐的一章。 想想医官姐姐都已经出场了,就给她安排了个全套背景,写了一段还蛮喜欢的,估摸着以后兴许会用上她。 明珏:一章里被三个人怼?至于吗?是不是在破记录? (谁叫怼您那么舒坦呢?全诀洛都是您的吐槽役。) 小柏:哇,姐姐们都好酷啊,我是因为年纪太小了吗? (不是。十六岁,明珞舍身救弟妹,明珏和秦姑娘在战场,钦姑娘在烟花场子左右逢源。你,就是命太好了。) 第 40 章 云泥之交 声音熟悉,面容熟悉,就连弯酸都和从前一个样。以前李明珏逮着个什么人送宫里来了,钦红颜总会忍不住点评一下,染了鲜花汁的红艳指甲尖剪撕着葡萄皮,一声软腔婉转得比葡萄还蜜:「哟,最近换口味喜欢吃这款呀。」李明珏则作着懒态偎在她怀里不回话,一双凤眸含糊暧昧地瞥着暖阳下闪得明晃晃的嵌玉凤钗,一抬手扯住纤白腕子,仰头便把她手里没剥完的葡萄给夺了。 舌尖也是巧,一点汁儿都不给留,贝齿也是狠,走时还在指腹上咬一口。 钦红颜五指轻轻舒展,搁到眼前对光瞅了瞅,黏黏糊糊的,说不清是葡萄味的还是李明珏味的。她懒,才不会去小青碗中濯手,于是变着方子从她脸上抚过,摸到衣领处慢慢揉两下,可不就清爽了吗?李明珏也懒,知道她要做什么却不拦着,只会动动嘴皮子,赏一句:「胆子挺大。」 「您的东西,自然是还给您,我哪里敢贪?」 不懂事的会洗干净,晓风情的会舔干净,而钦红颜会全全本本还了去,眼中虽含着香嫣娇媚,可往里了钻,那眼神里连个眼风都舍不得抛,搞得像钱没给够似的。李明珏撩着一圈长发卷在手心里,正是稀罕她这副什么都不稀罕的模样。 旧话莫叙多了,一场好戏正开演,偏偏爱看热闹的德隆公公眉头拧心里慌,没半点嗑香瓜子的心思。他适才拂尘一抖,拔腿急冲冲跑在后头,奔着赶着想跟钦姑娘说换个门走,结果?结果大家伙也都晓得了。她们旧相识撞见,那叫缘分,他德隆猛一煞住脚,那叫尴尬,只得苦笑,笑成了一尊笑面泥菩萨,脚下铺得平整的砖即作他一双老腿迈过去的江。 李明珏瞧了一眼德隆,近乎苦成了黄连,心下略略猜出一二,乃回道:「吃荤吃素你管得?」 「小女子自然管不得,只是许久未见了,忍不住编排您一下。听说您回来了,我也就走了。」 钦红颜认识的李明珏和柏期瑾口中的简直就是两个人。看看柏期瑾挑的那些个词,放在李明珏身上没一个不别扭的,简直像在说反话。说她耐心,说她细致便算了,指不定别人本就耐心,本就细致,只是见人下菜碟,没福缘的吃不着罢了,可勤政算什么?钦红颜耳朵里钻了这词儿,瞪了柏期瑾两眼,还以为小姑娘嘴快将话给说颠倒了,不料她把眼珠子都给瞪痛了,硬是没盼来柏期瑾改口。还真是勤政,当天送来的折子一早上便看完了。众所周知,这位殿下懒得很,诀洛城五日一朝,正经事不推到最后一日做,即是有辱规矩。有几回李明珏完全把朝会之事忘到九霄云外去了,弄得德隆愁眉苦脸,忧心她会被老将军训话,只好把折子一堆堆往含香阁送。头一次李明珏见他来了,还有闲心调侃他,说:「这回要讨哪个进宫当宫女呀?」等到德隆把折子摆出来,无病无痛一人儿立马蔫吧在了怀里,扶都扶不起来。沙场上汉子密密麻麻不怕,折子上几个字稀稀拉拉能把她整趴下,钦红颜挂着笑脸没法子,只好顺势搂着她,笑看帘外人影点头哈腰支乎道:「钦姑娘,您帮着劝劝。」奈何?铺纸摆砚罢了。李明珏拿出使枪架势挥舞着笔杆,是写一句骂一句,而她,便是听一句哄一句。 第66章 勤政?钦红颜揉几下眼,方才瞪久了着实疼得慌,连抚了几下心口,算是心服口服。 不仅如此,柏期瑾进宫已有三月,有什么李明珏做不到的,别说三月,收服这种不谙世事的小丫头,三天都嫌多,说李明珏三个时辰能搞定钦红颜都信,加上大人物近来不照顾花柳巷子生意了,钦红颜托着香腮还以为能听到什么好事,不料和德隆公公一样没看成热闹。拈花手收了,好玩心收了,一滴荤腥都不沾,还真是变成另外一副面孔,挺能耐啊。在听到襄王殿下好事没成之时,钦红颜以为过去是高看了她,楼上楼下撩拨姐姐妹妹的,面对心仪之人竟成了一怂货。和柏期瑾聊多了她才晓得是低看了她,谁能想到百花从中过,既有权又有势,年龄又三十好几的人要的是心甘情愿呢?再说,心甘情愿有何难?柏期瑾跟张白纸似的,随便引导两下,暗示些许,骗上几句,不日即能听到一句「心甘情愿」,可她不想听那种,傻乎乎等了起来,养在宫里成日看着肉却吃着素,还真是耐心,真是细致,这两个词,虽然和柏期瑾说的不是一个意,倒也衬她。 至于她钦红颜,不过是被请进宫里来玩几天,见到冤家回来了便要走了,这辈子也不愿再同她扯上什么关系,哪想到冤家路窄撞见了,不打个招呼倒也显得心虚,再说,损一把多好玩。 「可别叫错名字呀。」 李明珏向前一步与钦红颜并肩,一个看向宫内,一个看向宫外,正如她们一个在里头,一个在外头。她们从一开始就不对等,也没一处能对上:皇妃生的,妓女生的;锦衣玉食养大的,奴颜献媚长大的;会理政会打仗使得一手好箭法,会陪酒会说笑绣得一手好针线。 贪念乃是忌讳,要贪也要贪点实际的,贪点能得到的,故而钦红颜只贪握得住的真金实银,不贪旁的。纵是爱了,也从不求无望之念。云泥之所以会交融亲昵,得一时垂青顾盼,仅仅是因云雾低垂想尝尝泥巴滋味,等尝完了滋味,吧砸一下,一转身便仙气缭绕地往上飞,哪里顾得上泥巴怎么想。白纱蚊帐里柏期瑾一番话将她点得甚为通透,她便是李明珏装模做样不务正业的一张幌子,胜在机缘巧,胡人找茬被撞见了,加上皮相好,坐得实流连花柳的名儿。那日无论换了谁,都是今日的钦红颜。 「我有叫错过你吗?」 说这话时北风微起,钦红颜提袖遮风笑了笑,眉梢尖堆着一团儿,眼里春光同三月花儿一样,她放下了,所以她不仅能心平气和地转过头来看她,还能带着刺儿讽上两句:「那可不是一回事,我长得又不像呀。」钦红颜以为能与她相顾而笑,一边眸光流转,一边没心没肺,就和从前一样,只是当她侧过头来,李明珏正视宫内,袖子一挥说道:「你知道得太多了。」 她是知道的多,她们处一堆八年了,隔几日见一回,纵不掏心窝子说话都能晓得许多。再说,烟花场子,除了姿容,吃的不就是心思细腻,看人脸色这口饭吗?她也嫌知道得太多,可谁叫人天生聪颖,挡都挡不住呢?她心想若是愚笨一点,知道得少一点,那天说不定就让李明珏留下了。她虽说是放下了,奈不住人总有个好奇心,好奇另一条路会通向哪里,当时她并未多想,只是屈从心意将她赶走。但如今想来,赶她走,她便走了,一切尽在意料之中,而不赶她走,一切将变成何种形状,她猜不到。 错过那个不知通向何处的路口让她心感惋惜,好在她从不沉湎于此,只当是买了个教训。世间令人惋惜之事多了去了,想生户良家,想姿容平庸,想过点小门小户的平凡生活,无奈起点在足下,有些槛跨不过去,有些路好归好,却不是给她走的。含香阁便好似一圆,怎么都走不出那个圈,不过是日复一日在好酒好菜里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增年岁,肌在脂粉里松垮,骨在酒肉里烂掉,沉浸得越久,越是逃不脱。好在她心狠一脚踏了出来,飞出了滋养她娇惯她的金丝笼子,耐住了从繁华不堪到清平无澜的跌落。其他姐姐妹妹想从笼子里飞出来,盼的是位良人继续滋养她娇惯她,即便有钱,也无一敢像钦红颜这般不找下家便收拾出门的。而她与众多粉黛不同,她独身走在天地间,靠的是天,是地,是手上一根针,此生不必再靠衣妆帮衬过活。 向前看,向前看。 就连李明珏也等来了梦里人。 这是好事,钦红颜一直认为李明珏百毒不侵是表象,不然不会经常跑到她这儿来消遣。她也曾尝试着要走进她心里,而李明珏往往嬉皮笑脸地转开话茬,后来她叹了口气不再试了,她不是那个对的人。许多思虑间,钦红颜瞧见了李明珏肩上的伤,不由得又多忆了些。李明珏偶尔在军营里受了个什么伤,就爱死皮赖脸地端着药来含香阁。陪喝花酒的要治也是情伤,擦药可不是钦红颜的活计,但没人会同财神过不去。区区刮蹭而已,她一拿绣花针的弱女子,被个瓷片儿划伤了都不会吭一声,那李明珏天天拿刀射箭,还会怕这伤?还至于要擦药?反正李明珏就是成心赖在怀里喊疼,一个劲儿地钻,孩子似的。什么原因无所谓,她们不交心,李明珏想扮个孩子还是做个嫖客,由着她便是,如今这活轮不到她了,她脑海中闪过乖乖巧巧坐在软垫上的柏期瑾,心想以后也有人给她涂药了。 仅是一个侧脸,她便想了好多,她们还是不要见面为好,对谁都好。 第67章 「您放心,我一个字没多说,您走的时候该是什么样,您回来了还是什么样。」 柏期瑾的事,她没有说话的立场。来之前她仍有顾虑,一席话罢,便作烟消云散了。李明珏待她好,而小姑娘接了这份好,没什么不可以的。相识一场,她也愿那些由她解不了的心结,走不入的内心,能迎来一位真正的主人。 其余的多说无意,毕竟这是她们两个人的事。含香阁里有不成文的规矩,谁在抢谁的熟客,若是第三个人看到了,便当做是没看到。与人不相干的事,插一脚没用,反而伤着了自己。再说李明珏是什么人物,她惹不起,更不敢坏她好事。至于柏期瑾,该说的话早就说了,若是聪明,总会猜到的,若是愚笨,一辈子也就这么开开心心过去了,若是承不住,那便是她此生要凭己力跨过去的槛。不是不够厚道,她不想再被莫名其妙卷进来,她自有街头巷尾的小日子,与宫中的是是非非无关。什么含香阁,什么李明珏,皆是旧事了,她是庄青衣,一个有间小屋子,有点小钱,除了容貌不普通,别的都很普通的绣娘。 叙话到此为止,钦红颜顶风正对一黄暖阳,在无人宫门下行了个礼。她背对着李明珏,这礼不知是做给谁看的,或许是看戏的德隆公公吧?又或许是需要一点仪式来妆点体面的自己。 早秋佳日,斜阳欲下,两个人影被拉得长直无依,一步一步愈发远了。 风过了,没有人回头。 作者有话说: 又给红颜加戏了,软玉组香得我不能自理。 诀洛城什么戏路,真的看不出来吗? #画堂春# 第 41 章 吾之所盼 钦红颜刚转了个弯消失在高墙底下,德隆便贴着笑脸儿迎了上来。李明珏瞧他那忙忙奔奔样儿,忍不住嘴角勾了勾,剑眉略挑,玩味十足:「热闹好看吗?」 德隆弯膝深行一礼,还道:「您又在戏弄小的了,且听小的跟您解释。您刚出宫没几日,柏姑娘便同望书说您不在宫里,她一人处着无聊得荒,想请位姑娘来住两天。小的一想,您出宫前特地嘱咐过要招呼好柏姑娘,别说是请个人来宫里,这柏姑娘哪怕是要星星要月亮,小的就算是搬着梯子摔断老腿都得给她请来不是?一听诀洛城的姑娘,我就没多心,我们诀洛城在您治理下清明得能见着河底,哪有什么请不得的姑娘,谁想……」 「本王不在她说无聊?」 你看这重点抓的,特别妙。 既生之事反悔不得,主子虽在问个解释,但她可真在意这解释?未必。舌灿莲花解释出一条璀璨星河来也盖不住过错,倒不如在主子不关心的解释里,掺点她真正关心的猛料。德隆下巴往后缩上一缩,晓得难关跨过去了,被自己那股机灵劲儿给激的,连低头一笑里都不由得多了几分羞涩。他嗓子一转,乃回道:「可不是?您在那阵子柏姑娘每日都可高兴了,您一走转头就跟望书喊无聊了。」 这人一高兴呀,就容易没谱。德隆话刚说完,立马察觉说得过火了些,显得不够真诚,飞快觑上一眼,以为主子又要金口玉言怼回来了,不料她已大步走在了前头,眉梢眼角里那意思,藏都藏不住,嘴里还问道:「她人在哪?」 果然,这人一高兴呀,就容易没谱。 德隆欢喜地跟在后头,上一章是泥菩萨过河,这一章简直是重塑金身,挥着拂尘漫天飞舞地打着手势:「原来那圈地小,我怕柏姑娘闷,就给她把地儿挪大了,宫人也都又往外赶了一圈,这会子应该在花园,我带您去。」 李明珏夸了德隆两句,一脚踏进花园,抬眼见柏期瑾蹲在泥巴地里,拿着个小锄头正捯饬着什么。一听到有人来,柏期瑾兴冲冲抬起头来,见是李明珏,开心得眼睛都亮了,唇边自觉牵出一个笑,还没笑全呢,一扭身一屁股跌在了地上。她嗷了一声,回身回得飞快,挥舞着小手慌里慌张地查看地上小白菜。 「本王来都不见你招呼,是本王重要?还是白菜重要?」 这个人,和个白菜都要比。 「自然是您重要,」柏期瑾回话时也不转身,见菜根被折了,便直接把白菜掰了下来,捧在手里掸了两下土 ,再揣在胸前,笑着回道:「看您回来了,我给您做小白菜吃。」 李明珏看了眼脏兮兮的脸蛋儿,又侧首瞅了眼被她开了几块地的花园。一圈篱笆,各种绿油小菜,几套农具整整齐齐摆放在一堆,恰似一幅田园农家画。 眼不能抬高,再往后面看,是宫墙。 诀洛城由李明珏赐名,而宫殿格局却是南央龙椅上那位做的主。据说请了好些个风水大师琢磨图纸,又从南央派来一大波建造老师傅盖的。在小老百姓看来,天子重情重义,厚待长姐,连个宫殿都肯狠下心血,只有门道里头的人晓得,这座宫殿从布局到用料,没安什么善心。李明珏那年忙于战事,没有闲心同弟弟掰扯太多,她头一回进入诀洛城宫,只觉得宫墙格外高。她不再是个十岁小孩,却感到宫墙比儿时记忆中还要高上许多,雕梁画栋压迫着天空四角,透不出一点生机来。 手心出汗了,李明珏五指攒了攒。 从前花园里种了些金贵花儿。这宫殿太大了,又没个娘娘来伺候,德隆闲来无事就种了些花花草草,带着群小太监不分寒暑地精心打理。花不比人好伺候,不受风,不经雨,不耐晒,不抗冻,一年四季皆须好生照应,否则动不动便香消玉殒给人看。如此细心呵护来的花儿,自然好看。望书尚未进宫前,德隆能坐在小板凳上观一下午花儿,任小宫女再缺管教,也无一个敢在花园里扑蝴蝶。天色蒙亮时,德隆便踮着脚尖去花园里摘些半开骨朵儿,摆成各种样式放在案前,小半个月不重样,十分考究。他心思细腻,以为清晨草木香气最具层次,不单是青草味与烂芬芳而已,论起神髓来,瓣上叶间那一滴滴露水才叫精粹,天然清透,沁人心脾得很。李明珏常年在外,自认荒疏各色讲究,不敢自诩雅士,只会望着德隆被露水浸得湿沉的袖角轻描淡写地夸赞两句。她其实不解花草,总觉园中娇花美则美矣,柔媚过多,而韧劲不足,她在马背上看惯了沙地胡杨林肆意野长的蛮横姿态,欣赏不来宫廷弱不堪折的矜贵纤枝。 第68章 话虽如此,但她从未说过一句不好,任由德隆每日送来各色鲜花。 她知道,那些花草是德隆的盼头。 宫墙内不带变化的日月太熬人了,李明珏喜欢玩,玩得不着边际,德隆喜欢管事,爱好将偌大宫殿管理得井井有条,而玩到了头,管到了头,似再无增益,故而德隆只挑半开花儿。到了他这个年纪,太过于懂得盛极转衰之理。过了浑身是劲儿不停探索的年岁,各种新鲜劲儿也似都尝了一回,在触摸到成长尽头的边界后,只得绕着名为人生的城墙一次次打转,用手虔诚地叩着一块块石砖,期盼哪一块曾经遗落的缺口,能带来除了白发与皱纹之外的改变。 活得越像个少年,便愈发自知不是个少年。 因此他们各自需要一些虚无缥缈又可以附在实物上的盼头,借此希冀着似乎也不会有任何改变的明日。 自打望书来了宫里,德隆对花草便不如从前那般上心了。想到此处,李明珏转身与德隆欣然一笑,时光走且过,岁月不负人,他们都寻来了各自的盼头。 李明珏抬手为柏期瑾抹去了颊上泥巴,她自以为这点主张她还是可以做的。她徒笑自个儿窝囊,在自家花园,给个姑娘擦一下脸上泥巴都要凝神想上一回,琢磨是否欠了考虑,怕不是上一回被扇得太猛落下了后遗症?柔软的指腹在脸蛋上微微捻动,用力很轻,可柏期瑾感觉心上被使劲拧了一下,愣在原地缓缓松了手,怀中白菜直往下掉。抓东西需眼疾手快,然而李明珏并未弯腰,只是将右手轻轻垂下,一接一握甚是从容,柏期瑾小嘴微张,震惊于为什么襄王殿下接个白菜都能接得优雅。她是不晓得,李明珏自负有两点天赋,一放一收,所谓放,射箭时百步穿杨,所谓收,只要不是重物,大约抬抬手都能接住。白菜的确不是重物,可她忘记右肩负伤,刚握紧,骨肉一扯,嘴角不自觉撇了一下。 「您受伤了?」 柏姑娘也是个会抓重点的人,嘴角一撇能看出受伤来,好好的绑带在肩上却一直没注意。也怪不得她,她一般只往人脸上看。 「不是什么重伤。」 说着,猫儿娇兮兮地叫了一声,绕着柏期瑾脚边蹭叽蹭叽黏糊一圈,最后蹲在李明珏边上不停地蹭腿卖乖。 阿狸是德隆精心挑来的,不仅貌似前一任,还天性和顺,同其他高傲小猫不一样,逢着人便撒娇,翻出白绒绒肚皮来,舒展着粉色肉垫任人亲昵。后来经李明珏巧手这么一养,猫儿就变了,只粘她,对其他人爱搭不理不甚待见,甩甩尾巴一扭头就走了,还抱不得,一抱就挠人,直接从甜美乖巧小狸花,变成了恃宠而骄猫主子。脾气更是精,搞得李明珏对此毫不知情,但凡她在时,乖生生的,收敛极了,绝不动爪子,李明珏常抱着阿狸一边摸肚肚一边按肉垫,宠溺道:「性格这么好的猫儿不多见了。」一旁的小宫女可怜兮兮不敢支声,摸了摸袖子里刚结痂的抓伤笑着点头。 原本后院养着柏姑娘,阿狸进不去,这不李明珏不在宫里,德隆给柏期瑾划了大一圈地,从换宫人到搬东西,以为什么细枝末节都照顾停当了,谁想忘了阿狸这一出。那回德隆撞见阿狸跑到柏期瑾跟前,还没来得及同柏姑娘招呼一声,就眼睁睁看着柏姑娘开开心心伸出了热情的小手。 这柏姑娘眼睛「铮铮」两下放光,从袖中「唰唰」两声掏出小手的模样着实可爱。 德隆不曾来得及感叹柏姑娘给宫里带来的生机活气,就当场吓得腿软。主子出宫前说不能少一根头发,这要是被阿狸抓了脸,一个是猫主子,一个是柏主子,案子不管怎么判,最终一口大锅都会「哐当」一声落在自己头上来。他差点捂脸不敢看了,哪晓得阿狸不吵不闹的,安安静静窝在柏姑娘怀里。德隆见状,恨不得将拂尘一甩,正对夕阳给阿狸嗑个响头,猫主子慧眼如炬,通察世事,贤良淑德,英明神武。 「本想哪日亲自介绍你们认识,你们倒好,趁我不在自行熟络了。」 闻言,德隆笑了。王不在宫里头,明面上宫里最大的主子便是狸花猫,只有他和望书晓得,实际上最大的主子是柏姑娘,今儿两个主子见面了,说不清谁是正宫娘娘,要说先来后到吧,阿狸是先来的,可长得像柏姑娘的那位主子,定是比阿狸来得还早,可柏姑娘又不是那位主子,总之,比不清楚,这一猫一人处在一堆,看着得趣。 柏期瑾盯着纱布瞧了瞧,问道:「真的没事吗?」李明珏又回了一句无碍,而柏期瑾努了努嘴,眨了眨眼睛说道:「那您抱把猫抱起来我看看。」 李明珏拿她没办法,用左手揽起了阿狸,柏期瑾摇了摇头,说:「右手。」 真不好骗,李明珏只好回道:「不想让你担心。」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 李明珏将阿狸放下,心想养太久了,真养成君臣关系了该怎么办,便问道:「若我非君,你非臣,你可还会担心我?」 「但您本就是君王,若您不是,我们也不会相遇了。我与您说过的话,论过的折子,所经历的一点一滴皆是基于您是君王,而我是白石山的弟子。」 李明珏低头笑了笑,想着白石山人执拗,不会做毫无意义的假设,更不会说些好听的话,便又问道:「那我当初问你的话,能回答我吗?」 柏期瑾给了灿烂的笑容,两手抬起来握着拳头挤在胸前,衣袖摆动出一道圆弧,欢脱地抖着土屑:「您当然好啦,您是这世上,除了师父,叶师兄,周师兄,待我最好的人。」 第69章 前面还有三个人是吗,不能和养她长大的师父比,不能和伴她成长的师兄比,这个第四位,也蛮好,她正想说点什么,而柏期瑾掰了掰手指,又添了一句:「还有庄姐姐。」 哦,还有一个。 话罢,杏眼一眨,柏期瑾兴奋地说道:「对了,我带你去见庄姐姐,当初我落难时她接济了我,我就请她来住了几天,是个超级大美人!」 养人千日,用人一时,李明珏留德隆一大灯笼在一旁,等的便是柏期瑾这一句话。德隆明白人,他见李明珏没用眼神赶人走就知道留着有用,一见她笑着答允,便随即说道:「庄姑娘说绣房里有活计,就不在宫中多留了,前一脚刚出的宫门。」 柏期瑾脸上神采立马淡了,像秋风吹熄了的小油灯,只好抿了抿唇,无奈道:「那下回介绍你们认识。」 李明珏回了一声好,话题被岔开了,她也并不打算圆回去,既然答非所问,那必然是时机不对。柏期瑾眉梢一动,似想到了什么,旋即转过口锋问道:「您能跟我说说漠北发生了什么吗?」 「我刚回宫,先歇一日,还有政务要处理,明日再说与你听。」 不知为何,李明珏忽然感到心绪被拨得凌乱,没有心思心平气和地说与她听。起初离开沙丘,扬着马鞭满身劲儿,一心想要见她。不知在什么地方,气力被慢慢消磨了,或因路上风沙太重,或因钦红颜口中一番暗讽,还有眼前这片菜园……她以为柏期瑾会失落,本想安慰她两句,不料她十分懂事,伸手夺了手中小白菜,笑着说:「好,那晚上我让德隆公公把醋溜白菜给您送过去。」 第 42 章 花花世界 「所以漠北小王长什么样?」 「是个没长……」李明珏一想到少年那副嚣张模样,不带思索张嘴便来。话尚未说全,她神思一闪,猛然顿住——小蛮子同柏期瑾年岁相近,若他说是个没长大的小屁孩,那柏期瑾定也会觉得被当作了孩子看,不妥,不妥,会坏事,自己可从未这么想过,整天指望着这颗长在高山上的晚熟青苹果能早些泛红,于是当即改口:「是个狂妄少年。」 讲故事图一个有趣,可李明珏偏偏对箭伤来历和城下提亲两事只字不提。秦大夫损人时胡诌来的寒碜话海了去了,到底是箭伤重还是拉伤重,整不明白。至于箭上红结,羞辱人的戏码,论谁也不会相信。以前带兵打他爹那阵,他小子还在云朵上打滚呢,这年头以女子婚嫁恶意嬉弄,最为下作缺德。 故事好不好是一回事,讲得妙不妙是另外一回事。裁去两段精要,柏期瑾仍旧听得津津有味,不因旁的,全因李明珏说得好。襄王殿下刚来诀洛城时不过二十岁,那时候年纪轻,一根筋,并不晓得如何消遣,满脑子不是打仗就是姐姐,什么偎红袖饮花酒啊,撺掇文臣打嘴仗啊,皆是后话。意气风发的鞍马少年困在宫中百无聊赖,闲到一片片扯花瓣叶子,从午后扯到黄昏,能跟雨打桃花一般落一大圈,别说,还撒得挺匀称,远远望去,好规整一个圆。无聊到这份上,再不找点乐子,骨头都要坏掉。 后来她可算是寻着了出路,罩个大袍子白龙鱼服,三天两头光顾说书人生意,几年下来学来了不少本事。说来好笑,城中之事大多就地取材,谱调夸张,精彩自不必说,至于真实嘛,一成真,九成假,不必较真,全当另一人物听便是。之前引发骚乱被李老将军叨了老久,在那之后李明珏便有了自知之明这么个东西,每回都遮得严严实实,若是叫说书先生晓得眼前人即是书中人,怕是得把下巴砸在地上,可惜了一张利嘴。 刚说完一群小兵在前排叫骂,该讲漠北混世小魔王是如何披袍驾马而来,怎的个粉墨登场,正是精彩时候。柏期瑾捧着脸蛋儿细细听着,却见望书轻叩门扉道:「殿下您该上药了。」 「我去上个药,过一会儿回来。」擦药耽误不得,倘若药膏见底还没好全,再找秦大医仙讨药定是少不了一番冷嘲热讽。李明珏匆忙起身,正瞧见柏期瑾一脸恋恋不舍,便笑她:「怎么?舍不得我走?」 答「是」未免显得任性,答「不是」又听不着故事,正值柏期瑾左右为难,望书立在门边一言不发,将手中云龙纹漆碗轻轻一抬,同她嫣然一笑。 柏期瑾见了扭身一晃,二话不说从椅子上蹦下。眼望那一抹月白迈着小步啪嗒啪嗒了一道,轻纱摇摆,发钗叮叮,直至望书跟前才煞脚停下,杏眼一眨,眉梢带俏,灵动得很。贝齿将粉唇轻轻一咬,眼波对上望书粼粼一闪,柏期瑾笑着用指尖勾来药膏小碗,捏在手里且晃且说:「不如让我来为您上药?」 李明珏意味深长地看了望书一眼,而望书温柔懂礼地回了一个笑。 李明珏对上那个笑不免感慨万分。当初从含香阁捡来的小丫头长大了,晓得安排事了。上次鬼使神差地叫柏期瑾握住茶杯,这次不动声色地支招,轻轻松松讨好两头人。果真名师出高徒。 望书进宫时十岁出头,头一回上殿揣着一千个紧张。李明珏不玩笑时君威甚重,那日她与彭大人掰扯完一堆正事,还未来得及缓和颜色,就遇上初来乍到的小望书前来问安。想爬床的太多了,李明珏一向对丫头们冷淡,板着脸随意问了几句话,不料却把小望书给吓着了,仅仅因回话时打了个结巴就突然跪下磕头。李明珏顿了顿,上下打量了她一回,面上白净,穿戴整齐,看上去与其他小宫女差别不大。 第70章 可她的头埋得太低了,肩膀连带着背部曲线都很僵硬。 新身份表面上将一切拼凑得完好无缺,然而挣扎往往都藏在隐匿处,如果在袖中摩挲的小指没有颤抖,那便是心在颤抖。 那日的小望书,叫李明珏很长一段时间都无法忘记。 被卖到青楼里的孩子大多经历曲折,成日担惊受怕,本该是被爹娘捧在手心里的顽皮年纪,却不得不比同龄人更先早熟。她不大会说宽慰之言,只将人唤至身旁,用与方才无二的语气同她说诀洛城不是含香阁,不会再有人骂她打她。小望书听后没有哭,没有跪下,只是默默为李明珏续上了杯中茶水。 续茶,认下新主。 品茶,接下丫头。 无言的一递一收,轻描淡写,却具应有之力度,比跪倒在地声嘶力竭地哭泣,更为厚重。 李明珏把玩着茶杯,欣赏小望书的不卑不亢,以为德隆眼光不赖。 自望书过了及笄之年,她一直在帮德隆留意合适的侄女婿,挑来挑去,没一个满意的。望书看似与顾婉相类,皆是聪慧细腻,言语端庄,做事稳妥之人,然而内里大有不同。顾婉出自翰墨之家,祖上曾官至翰林学士,此类闺阁秀质,宜室宜家,温婉妥帖由内而外,无论叫谁娶回了家,都是几世修来的福气,所以赵攸当初上门来讨顾婉做媳妇,李明珏举双手赞成。望书则更加内敛,态度恭谦,举止和顺,让人挑不出刺来,同时也不会轻易表露情绪,不像顾婉那般适合绝大多数人。李明珏虽比她年长许多,又是看她长大,却难猜到望书到底在想什么,就连她那个以人精著称的干舅舅德隆也有同感。性格既由天生,又经后天打磨,一旦定型,似乎很难有所改变。李明珏的确希望她能和宫里那些个被宠坏了的丫头们一样,但是她知道望书大约是要永远与她们不同了。正如当年无忧无虑的小公主再也回不到北央宫。 李明珏如此看着望书想了许多,最后也回了一个笑。 不就是制造个近身机会嘛,她晓得可以这么做,却不屑于这么做。她这人矛盾,一方面信心满满,总想着一来二去便会生情意,另一方面患得患失,每每见一筹莫展就想去撞床头。 她求一个简单纯粹,但依目下处境来看,难于燕雀上青天。她们要是一男一女,年龄相仿,门楣相当,打小青梅竹马两情相悦,再配上父母之约,三书六礼,那自然简单纯粹。但她们并非男女,年龄相去甚远,身份更是悬殊,此三条,无论挑出哪一条来都是一道不好跨过去的门槛。 诸位看官难免生疑,这位当局者究竟身处几重迷雾,缺了几个心眼,为何一道道门槛摆在那里,却一个都看不见? 不因人傻,不因眼瞎,只因我们襄王殿下从不将性别,年龄,身份当作一回事。女子当弄针线,而她去了战场,女子做不了官,而她手下好些个高位女官,女子该嫁人生子,而她和天子约定好了不嫁不生,更不须谈爱慕亲姐,流连花柳此等妙事了。世人说她荒唐,她笑世人矛盾,一面设下障碍,一面心生向往。人前说三道四指指点点要当圣人,人后暗地挑灯浮想联翩抢做俗人,嘴里说着不耻,转头便找人讨要小传。高门佳丽同寒门弟子一墙之隔的吟咏,师徒之间纠缠不清的爱恋,隐晦地转述着心底里渴求又不敢言的欲望,成了你知我知,众口相传却仍旧见不得光的秘闻。 哪像她,吃喝嫖赌,贪嗔爱欲,条条沾染。 她看着柏期瑾满是期待的眼睛,小手紧紧地握着药碗,觉得罢了,她开心便好,可以不主动出去觅食,但送上门的,总是要逗一逗的。 望书告辞后,李明珏像招猫儿似的挥了挥手,将柏期瑾招至跟前问道:「会吗?」 柏期瑾答得快:「会,我以前还给小兔子包扎过呢。」 兔子是吗?挺好,偶尔当当兔子不赖。她如此想着,却问道:「那你说先要做什么?」完全没有要安安分分做只兔子的意思。 柏期瑾一听,襄王殿下这是在考自己呀,于乖巧地坐到她面前,瞧了瞧药膏,又瞧了瞧李明珏,略作思索,说道:「解衣。」李明珏面不改色,只是看着她,轻声回着:「哦?」 柏期瑾本没觉得有什么,被这么一看,刷地一下脸红了,但又不知道到底在脸红什么,第一步就是要解衣啊,不解衣,难道涂在衣服外面? 李明珏微微一笑,手指勾了勾,说:「你来。」 柏期瑾愣兮兮地点了点头,手轻轻搭在衣带上,小脑瓜子转啊转啊,越转越晕。她悔了,鬼迷心窍一心想要听故事了,完全忘了这是个贴身活儿,她一向害怕离襄王殿下近,一近,整个人就奇奇怪怪的。 「怎么?不会?」 毛遂自荐完了再打退堂鼓可不行,柏期瑾猛地摇了摇头,只得硬着头皮上了:「我会!我会!」 李明珏没想再戏弄她,松了松衣带将衣领往旁边轻轻一滑,露出绑带来。一天涂三回药,回回都脱实在麻烦,她自然也穿了简便衣物。柏期瑾挪近了些,跪在她身侧,心砰砰地跳。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得想些别的,于是暗自感叹襄王殿下的肩膀可真好看,线条流畅,感觉紧紧的,借着取下一圈圈绑带作遮掩,她忍不住用手按了一回,咦,还真是紧的。李明珏看在眼里,笑在心里,她可坏了,盘腿坐在软垫上懒洋洋地遥望斜阳,漫不经心地继续说起了漠北之事,声音如温泉水,缓缓地淌在暖阳里,好似在故意引人犯困,断没有之前像说书那般神采。讲得好不好已经不重要了,她唯一的听众,想是忙着心跳无暇在意。 第71章 李明珏明知故问道:「你在听吗?」 「在。」 逞能上瘾啊,李明珏侧首看了柏期瑾一眼,那丫头心虚,马上低下了头。轻浮可能是套用在别人身上的,换作平时,李明珏早就伸手抬起下巴了,怎么能逃呢?羞态多可人,不收眼底可不行。 但眼前之人不一样,她有可多顾虑。 比如被扇一巴掌,被扇一巴掌,被扇一巴掌。 好吧,君子动口不动手,李明珏问:「刚才我说什么了?」 「您说漠北那个小王,他,他……」 别说,这低鬟扭捏,两眼滴溜,有口难言的样子,比动手得趣多了,药也不涂了,小脸红成了芙蓉花心一搓粉,膝盖一软直接跪坐在地,指甲不停地抠着碗上刻花。 「嗯?」 「我……我不能一心二用。」 李明珏弯身说道:「那我们一心一用吧。」 说着李明珏将手轻轻放在她身侧,双肩前倾形成一道阴影,径直对上了盈盈闪动的双眼,游刃有余地品评起了睫尾那个弧度,想是比宫廷绣蝴舞扇还要绝妙。中原女子睫毛多平直,这般天然俏丽的,当真不多见。 柏期瑾低垂眼帘发现两个人影几乎贴在一起,她赶紧回过眼来,惊觉方才乃是光影错位而生的幻象,惊惶之余竟是有几分难言失落。不给喘息之机,眼前人凤眸微抬。目光挑起目光,一看惊心,再看锁扣,来往对撞恰如短兵相接,所见之处一派轰隆。柏期瑾退堂鼓打得砰砰响,每一缕神思都在高呼着后退,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在更加靠近。 一心一用,要用在哪里? 剑眉星目忽远忽近,光下剪影若即若离,呼吸声丝丝入扣,好似在耳畔低语着花花世界的万千诱惑。 下山前,白石公曾负手仰观一川山水,说山野纯澈,天高星远,宜养性,宜参悟,而山下诱惑多不胜数,浅尝即可,切莫深陷。贪一时口舌之蜜,握一时虚妄之权,毁掉的却是澄心涤滤修来的明净心气。 柏期瑾那时不以为然,珍馐佳酿,财富宝物,权力声名,七情六欲,于她不过是一个个方格字,扁平无味,谈何诱惑?而当一个个方格字化作了实景,跳出了端端正正的束缚,便像洪水猛兽一般张牙舞爪地抓扯着每一寸神智。 她舌根痒痒的,吞了一口唾沫,这个不经意之举将气氛引得更为尴尬,因为,李明珏也吞了一口唾沫。 惶恐逼迫着柏期瑾慌不择路,一个个馊主意层出不穷。倘若诱惑来自于所见之景,那么闭眼或能斩断一切,她如此照做,却发现比起看得见的,陷入黑暗之后的联想更加可怕,但她睁不开眼,不明所以地全全将人交付在未知之境,她不知会发生什么,只知对此抱有不知来源的期待,襄王殿下不会害自己,那这份期待的源头在哪里,又该往何处去,落在实体上又该是什么呢? 好奇心牵动着神思乱飞,她想了太多,不觉间额角已有几丝薄汗。 黑暗之中,指尖忽然触碰了什么黏黏糊糊的东西,她睁开眼发现襄王殿下把自己的手按在药膏里,笑得很是开心,爽朗得不行。 李明珏对着一脸震惊的柏期瑾问道:「你以为要做什么?我说涂药呢,你闭眼做什么?」唇角弧线似有似无。 柏期瑾本就在想这个问题,还指望着她万能的襄王殿下能给个答案,不料却被反问了。问句引人遐思,既然问了,就会想要如何作答,柏期瑾抚着心口问了好大一通,为什么要闭眼,到底在想什么,这个难题,比师父讲过的任何一个都要难。 想不通没什么,可以留做功课回屋好好去想,李明珏夺了药膏:「那我自己来了。」 柏期瑾一手扯了回来:「您怎么能自己来呢,您自己碰不到。」说完,红着脸,咬着牙开始认真涂药。 「秋天还挺凉爽。」 「是呀。」柏期瑾故作镇定地答道。 李明珏笑着从怀中取出一方手帕,抚过她额间汗珠说道:「你出汗了。」 作者有话说: (扇一巴掌阴影很大?) 明珏:能不大吗?痛了我好几天。 (您挺安分的。) 明珏:能不安分吗?本王手废了,那可是惯用手!惯用手! 我看评论大家都是站钦姑娘的吼,没有站小柏的吗? 第 43 章 风雅卓绝 龙珥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她心心念念的张子娥姐姐睁开眼睛,那定是要如胶如漆般赖在床脚,絮絮叨叨说个没完。公主见她拉着张子娥一时没完没了地撒娇,伸手摸了摸小脑袋,俯身与之一笑,识相地起身告辞。她虽还有话要问,但怎么着都不至于同个孩子抢人。而且因为某人一番不明所以的喂食之举,公主心里发慌,嘴亦不大利索,若是发挥不好没问不出来东西,可就坏事了。都说伴君如伴虎,她分明是君,想问个什么,不仅要打个草稿,还要求个天时地利人和,惟恐又叫张子娥给糊弄了。为人臣子能反客为主做到这份上,也是能耐。 苏青舟拍了两下脸蛋,稍作清醒,嘴里仍旧一左一右含着两颗莲子,一口咬下,不禁叹道当真是一个苦,一个甜!她抚着左腮在长廊上回望,舌尖泛着莲心苦涩,耳中听着屋内欢声,不由得握拳暗声嘟囔道:「这张子娥,聪明得过分了!」 翌日,苏青舟邀张子娥来小亭一叙。 亭为木质,下设一方白石小几,几上布有一青色玉壶,两个白润小杯,右侧坐着位绫罗翩跹气度矜贵的妙丽佳人,左侧坐着位眉眼宁和举止温雅的狂妄之徒。凉风习习,素袖当风漫舞,绸缎浅泛薄光,一时轻纱绵绵巧翩跹,茶香盈盈飞满座。这二位坐一处,执杯品茗,纵不谈论风雅,也是极为风雅的。 第72章 公主旧疾似又犯了,她无恙时总带有那么一点恰到好处的狠意,点缀出了百般精神,如今那锐气被病意蚀了心骨,成了软腻。拿杯时茶杯似比腕重,呵气时吐息似比云轻,眉眼间不自觉多了几分媚意,酥麻勾魂儿,看一眼便酥溜儿到骨子里。媚态佐以丰腴,往往流于烂俗,今配上公主一身孱弱纤骨,倒像了那捧心西子,新露般清透动人。她随意半倚在栏杆边上,任由栏侧缠藤花叶搭肩,款款提腕细嗅茶香,轻轻吹散雪泡一般的茶沫。唇珠微微点了点茶水,小抿一回,带着点娇娥嗫喏时的隽雅。 而张先生穿了件白净宽袖,未有任何纹样修饰,仅以两束发带将颊边碎发稍微挽起。古来系带之法众多,今以花结最为入时,勿要以为张子娥不知跟进当下新潮,她每日为龙珥系的发带正是用了以繁琐著称的花结。轮到她自己这儿却是删繁就简匆匆一系,既干净又规整,配上墨色长发,雪缎白衣,倒也衬她。 看她衣着整肃端坐在亭中,便会有些想不起来那副落魄模样,脑中记忆像是被抽去了一般,什么画面都没有,比一场大梦还不着踪迹。这仿佛是某种与生俱来之力,让她永远是古籍黄卷中捉摸不透的仙人。苏青舟以为,下次再见她落难,比起请个大夫来号脉,不如请个画师来将她画下。最好是再精装裱定,挂在墙上。 叙礼罢,思绪已转了数番,是时候言及正题。公主徐徐放下茶杯,问道:「先生可还记昨日所说的毫无隐瞒?」 「自然。」 「山洪一事,还请先生解惑。」 在张子娥卧榻那几日,公主原计安排孔崇山在梁都安抚阵亡将士家属,却意外发现这三百人亲眷寥寥,纵是寻到了二三远亲,也交集甚少,几乎唤不出名儿。战乱流离乃是常事,但凭公主对张子娥的了解,一切似乎不仅仅于此。 她带着疑问前往军营,从一小兵那得知张子娥虽身挂令牌,但鲜少过问军务。平日里爱好编排那些个杂兵,三百人一组,或操练,或种地,或值宿,总之皆是不杀不打,无足轻重之事。小兵为冯三部下,说话时火药味挺重,似积怨已久。冤有头债有主,而后公主又去觅了冯三小将。这位在平原城大显身手的少年郎脾气刚直,藏不住话,三两下便把张子娥授意他攻城陷地之事招了个明白,还在公主临走时直愣地问了一句:「小将的封赏……还有吗?」公主回身瞥了二愣子一眼,难怪张子娥会选他,这人能做事却心思浅,极易把控,乃回道:「那便要看将军能不能严守口风了。」冯三抓了抓头,憨厚一笑,回道:「小将知道张姑娘是公主的人,这才说的。您放心,别人那,我一个字都不会讲!」他表忠心时很是激动,挥手一不小心打倒了身侧长矛。矛头落地一声重响,恰好落在公主裙边。小伙瞳孔无限放大,三两步跨上前来扶正长矛,边扶边问:「小将的封赏……还有吗?」 话别冯将军,最后该去找个杂兵说说话了。不同于先前那些个,杂兵说的尽是好话,将平生所知为数不多的好词全用上了,还说张子娥没有官架子,常与他们说家常话。这倒是不新奇,流言也是这么说的,问题在于她为何热衷于与杂兵闲谈。 人皆有所长,公主体虚之时常伴窗闲坐,在时光缓步滴答间学会了当如何观察。除了与龙珥极为亲近,张子娥在公主府从不主动与人攀谈,若逢人与她搭话,她便谦和一笑,以各种方式巧妙收尾,于行礼之后转身而去。不是所有的傲慢都要剑拔弩张,这位国策门高才的傲慢展现得十分温雅细腻。显然她很清楚时间应当花在何处,从来不和无用之人多说一句闲话。而如今她愿意花大把心力与凡夫俗子交谈,若不是有利可图,还能是什么? 几番对话下来,公主察觉到小兵有意无意间传达出一个共同点:山洪当晚,轮班之人似皆体弱多病。 联系上之前所知的并无亲眷…… 简直就像是……精心挑选的一样。 她从一切信息中得出了令人咋舌的结论。张子娥早就知道山洪会爆发,她一直在等这一天,甚至精心挑选了一批牺牲品。如此将性命放在秤上一一称量说起来骇人听闻,但征伐本就是行此杀戮之事,钱财、粮食、人命皆作砝码,以最小之失,博取最大之利,是人臣本分。她只不过把一切做到极致罢了。 苏青舟看着那个小兵,不知张子娥在选人时是以何种眼光在看他,是否剥去了皮肉只见到了利益。她目前做不到,她可说三百是个小数字,放在战场上不值一提,但她无法一面亲近地和人聊天说事,一面慢慢计量这个人适不适合被牺牲掉。这等绝对冷静让人毛骨悚然。 公主还很稚嫩,在跨出宫门后,一次次经历推动着她不断成长,要学着如何一点点把心上怜悯剜掉,而张子娥似乎天性如此,不需要太多点拨。 段位或许有高低,但事实上她们所作所为并无二致。公主是上位者,所以她有保持两手干净的权力,但也仅仅只是看上去如此而已。 一个近庖厨,一个远庖厨,本质上都是染血食肉的。 和自古以来任何握有璿衡之人一样,染血食肉。 「是意外吗?」 张子娥想是料到会有此一问,不曾显出任何惊讶。当公主转头看她时,她正慢条斯理地整着被风垂乱了的袖口,神色淡然有如水中青色芙蕖,亭亭自远。 第73章 「公主以为呢?」未几,她抚掌笑道,「它必须是。」 如若不是,张子娥还真不知道该拿什么话柄折腾龙夷。龙夷已然在宋国朝堂站稳脚跟,既然群臣搬他不得,那么便需调用民意。试想一个虚张声势的草包拿下了平原,一个徒有武力的庸将占领了城池,而一惯战绩不俗的龙夷初到平原便引发了灾祸,百姓当如何作想?真实与否并不重要,关键在于有人愿意听,愿意听信。 张子娥托公主在宋地散播流言,在宋国打通旧策党,前者意在动民心,后者旨在煽朝臣,这般双管齐下,纵宋国公有意保全龙夷,为了顾全大局,他亦不得不有所舍弃。 这位宋国国君命途多舛。少年登位即由外戚所挟,清扫外戚之后又被权臣所困,剿灭权臣之后改革不利再遭旧策党阻挠。启用白石山叶习之既是慧眼识珠的佳话,也是迫不得已的险招。好在叶习之不辱王命,豫回府一役大捷,即刻扭转敌我形势。宋国公大喜,力排众议换下旧策党老臣,亲撰长文拜叶习之为相,齐心并力着手新策一事。 无奈拨开云雾后未必能见青天。而后外有韩国因豫回府死伤惨重举兵来犯,内有新旧两派因其中利益党争不断。本已是内忧外患,更逢宋国河道溃堤,再一次为危急之势雪上加霜。 韩国明面上想要叶习之性命,宋国旧策党暗地里想要叶习之性命。 流言秽语将少年丞相推上风口浪尖,顷刻之间他在豫回府大胜成了错,他在朝堂力行新策也成了错,仿佛他就是纣王之妲己,幽王之褒姒,可凭一己之力噬尽国家运势。好似没了一文弱书生,宋韩便可相安无事,朝堂便可君臣一心。 至于宋国公如何作想,无人知晓。推行新策不到一年,宋韩二度开战,叶习之再次奔赴战场,而宋国公坐镇都城。在韩国来使于宋国宫殿讲出要以叶习之性命作为和谈基础时,他们没有见面。 这位白石山的麟凤才子,仪容俊雅,品性温淳,谈锋和雅,笔下画山水不落窠臼,尚在山居隐名之时便已深得时贤赞颂,一画难求。世人不知其名,只道白石山中有一位妙笔公子。他十九岁下山,以无字扇定天下事,大破韩军时三军兵卒悉皆敬服,是何等慷慨风发。坊间慕其才华者众多,从不吝赞美,常说「妙笔公子,笔落神机,笔起兵出」。谈其事者多甩袖拍栏,好如风华气岸正在眼前。 叶习之素来爱洁,好穿白衣,而和谈那日清晨,他身着一件红衣,死于烟波湖畔上一叶枯木孤舟。舟头尖翘,用石块镇着一张生宣,亦如他手中那柄无字折扇,空空如也。 湖中渔家野笛长鸣一声,山高水深,苍穹鹤落,从此世间再无妙笔公子叶习之。 有人说是韩国派人害死了他,有人说是宋国公派人害死了他,有人说他心甘情愿自裁而亡,有人说他被宋国公逼得走投无路自裁而亡。在叶习之死后,宋国相位空悬八年,相印至今藏于旧丞相府,有群臣连番上奏,以国不可无相为由恳求立相,皆被宋国公怒斥驳回,纵使盛宠如龙夷,也不曾见过相印纹刻。有人说宋国公重情重义,有人说宋国公虚伪作态。除了当事人,无人知晓真相。 张子娥对过去没有兴趣,她不在意人心,她只重看形势,只相信利益。只要民意足够沸腾,只要时局足够动荡,龙夷便是下一个死于悠悠众口的叶习之。 公主与她莞尔一笑,她知道答案,不过是想看面前之人会怎样将事情说与她听。这哑谜本来含蓄,然她语气轻游近乎调侃,这般以小事腔调说大事,衬得人犹为张扬。 张子娥明白公主是在明知故问,至于原因,她不甚清楚。她恭敬地端起茶杯做了一个请,于落杯后正色道:「在下有一要事禀明公主。关于龙珥。」 龙夷精通内政,龙翎骁勇善战,就算张子娥不提,苏青舟也会问,如今她主动开口,的确显出了诚意。公主觉得算她明理,晓得主动卖好,只听张子娥说道:「龙珥善听万物内在之声。」 「何为万物内在之声?」 「人所不察之声,譬如山川暗流,草木荣枯,人心冷暖。故平原一战,功在龙珥,在下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张子娥顿了顿,眼神转而柔和,且有了笑意,「公主若是寻得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还请帮我留意一下。」 公主掩唇而笑,觉得自己想多了,什么明理,说来说去,还不是为了她的宝贝小龙。 「你放心,你睡着这几日,什么好处都没少了她,」苏青舟饶有兴致地问道,「那回你所说诛龙夷一事,属外界之声,并非内在之声,所以逃得过龙珥,是这样的吗?」 「公主聪慧。」 「那何为人心冷暖?」 「是一种感觉,比如冰冷,热情,喜悦。」张子娥觉得这么说似乎不够具体,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就说:「比如龙珥初见公主时说公主喜欢我。在下因知公主乃是真心爱才之人,所以敢立平原之约。」 苏青舟笑了笑,喜欢,多含糊一个词。 「那便是说,以后我什么事都瞒不住你?」 「公主说笑了,感觉而已,并不精确。情绪反复波动乃人之常情,时而喜爱至极,时而厌恶猜疑,实属常态,不足为奇。」 公主暗自冷笑,是正常啊,遇到了这么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能平静如水才奇了怪了。张子娥呷了口茶,而后说道:「倘若是杀意,便不同了。」 第74章 公主同是端起茶杯,说:「你放心,若真有那日,我就让龙翎动手,他这人,不管做什么心里都跟死水似的。」 刚调侃玩龙翎,公主秀眉一蹙,说道:「如此说来,若是把她交与龙翎……」 「如虎添翼,这也正是我心中所想。」 苏青舟玩味地看她,问:「话是这么说,但她舍得离开你?」 张子娥回道:「我已问过龙珥,龙翎是她亲族,她愿意与龙翎一同上战场。那孩子甚怕寂寞,我与公主说这些,是希望龙翎好好待她。」 「你放心,龙翎虽看着冷漠,但对龙珥却是极好的,我看得出来。我也会与他说明。」 「除此之外,在下再无秘密可言,」张子娥略作沉吟,问道,「公主还有什么要问的?」 苏青舟垂首抚了抚茶杯,身子前倾,眉梢微挑,手臂虚悠悠搭茶几上,不咸不淡地问道:「先生喜欢本宫?」 张子娥见她悠闲态度之中,煞有几分郑重其事,心头略感不解。山川草木可以听出动向,而对于人心,龙珥一向凭感觉说话。什么像一片薄冰,冰尖锋利得很,瞧着是冷的,摸着是热的。什么一朵开得明艳却近枯萎的花儿,花心是金子做的,但花儿不知道。还有什么噼里啪啦响,比过年爆竹声还火爆。总之童趣满满,模棱两可,没太大参考意义。所以龙珥那日跟她说公主喜欢她,那定是在以龙珥的方式表达欣赏怜才之意。公主拈着孩子词句不放,这么一问,定又是在调侃了。 张子娥稍作思索,只得顺应形势笑答道:「自然。」 「哪一种?」 哪一种?得先弄清有哪些种,才能晓得是哪一种。且种类与种类之间,又当如何区分,又是有何标准呢?张子娥被问得莫名所以,反正公主是在说笑,搞清楚也没意思,便想糊弄过去:「我想,公主是哪一种,我便是哪一种。」 公主杏眼弯弯,说道:「你可以请龙珥来验一验。」 到饭点了,不远处小缘姑娘嚷嚷起来,开始提着裙角满院子寻龙珥。公主与张子娥敛衣起身,一前一后闲步在回廊上。 「在下心中有一问想请教公主。若有冒犯,还请公主恕罪。」 苏青舟行在前,停了步子,心想这会子还会先问一句了,她的冒犯之处,还少吗?乃回眸说道:「先生请讲。」 廊下光影交横,疏落有致,曼丽之姿落在斜枝阴影里,袖上飘带飞舞,恍惚一窗醉沉沉早秋烟云落花梦。张子娥后知后觉道,公主是位清丽佳人。论容貌她不及襄王或钦姑娘那般咄咄逼人富有攻势,眉眼也算不上十分出挑,但一颦一笑别具韵致,疏远又带了点冷调娇媚。她的手矜持地藏在广袖之中,却似已然舒展指尖邀人到她身侧。 勾挑尽在暗处,诱人但不艳俗。 掀起浮想仅需小城荒院中一个不饰雕琢的侧影,一个不经意间的回眸。 话虽不敬,但张子娥偏爱公主这副不胜凉风之相,好似她们初见时鼻息中隐隐草药香,让人想将她攥在手心。汉时飞燕掌上舞,说的大约就是这般轻盈佼人。 公主见她不发问便一直回望,体弱时她一惯娴静,连一步都舍不得多迈。一双美目流盼至万籁无声,任周遭怎地个杂杂嘈嘈。 张子娥凝看多时,温柔一笑,问道:「公主后来几门婚事都无疾而终,是巧合吗?」 「先生以为呢?」苏青舟明澈的眸子一闪,含笑问道,「山洪是巧合吗?」 「它必须是。」 「那你说这事呢?」 张子娥与她会心一笑,背手走在长廊上,声音爽朗又带着点回味:「它必须是。」 作者有话说: 终于有机会补全了小柏的大师兄叶相。小柏和叶相之间,大概差了二十小柏吧? 公主每次吐槽张子娥也是挺精准的,“我要把你裱起来”。梁国只安排公主一个吐槽役真是太辛苦了。看看隔壁明珏,除了小柏全是她的吐槽役。 子娥,不屑一顾:什么妙笔公子,什么山中琴仙,你们白石山就喜欢搞这些虚的,没点鸟用。 子娥,后知后觉:公主漂亮啊!(什么人设?不知妻美是吗?之前公主那么多姿容描述张子娥你都没看到吗?评价就评价,为什么要扯上渣玉和红颜,来一段拉踩?) 第 44 章 因果错序 龙翎一月未归,与龙夷在战地僵持不下。时逢秋虎,两方在烈日下作战数天,已显疲怠之态。路遥方知马力,宋梁形势不日便要见分水岭。龙珥于数日前坐上马车,怀抱一袋糖果去寻她那二位哥哥了,算来近两日应当到了。龙家小妹欢喜得不行,将小脑袋靠在车帘边,不停地张望帘外风景。三兄妹自仙承一散,各事其主,分别两载有余,终要迎来聚首之日。 反观平原一带,接连小雨。几场绵密秋雨过后,已显深秋味道。连日细雨引得公主倦意满满,好似在她根根长睫间布了一片水汽,压得眼帘抬不起来。好叫那一双美目,释尽了秋日乏闷滋味。张子娥得知此事,便邀她去小林散步,称山中有一瀑布,可涤心虑。公主眼波一闪,欣然应允。 是日破晓,二人并肩闲步于山间石板路。是时有雨初霁,路阶上水汽未散,每行一步,都似能听到软底缎靴下碾过雨水的潮音。不觉间,鞋底已是微润。 此地虽荒疏无章,但胜在天然灵秀——两旁秋竹夹道,云烟荡竹海,萝蔓倚瘦枝,最绝当属轻盈裙裾,微微一摇,则伴林间水落声滴答不断,即刻有了野游时吟风弄月、挥毫联诗那般雅味。只可惜二位身在尘世,手染权力,思结俗务,非那些个可尽兴啜茗清谈的文人雅士。 第75章 对良辰美景而谈功名利禄,不知是否可怜了一山动人秋色? 「先生为何想要相印?」 张子娥低头委婉一笑道:「在下拿不了玺印。」 公主听后不禁以袖掩面而笑。这人从不正面回答问题,纵是问得再直接,也问不出个什么。她笑罢垂下袖子,将话接了下去:「先生有龙,就不曾想过握住玺印的滋味?」 公主擅长在不经意间施压,声音虽归为柔顺大类,却又因语调过于婉转而添了不少压力,再配上秀眉微挑,明眸暗勾,能将心下无事之人逼出几分退缩之势。 张子娥退了一步,倒不是为公主所迫,她只是为了对这个逼问表示应有的尊重。 择取适当时机示个弱,总不能仗着满腹聪明,事事得寸进尺。 张狂如之,亦知此理。特别是在此际,几乎可以瞥见话锋架于颈上。 只见她笑着摆手答道:「公主这话说的,不管在下是否想过,此处不是都该答不曾吗?」 「先生竟还有所顾虑?你可从来都没与本宫说过什么客套话。」公主眼中收了笑意,未再追问,不过是挥了挥衣袖继续向前走。方才一步石阶伴着一问一答,忽然到此处便断了。张子娥大约明白这个沉默意味着什么,公主在等她坦白。张子娥沉吟数步,后启语说道:「龙珥她是个意外。」 仙承阁隐于群山之中,无人知晓方位,来宾前往降龙时皆须蒙眼坐在小车里,饮下一杯仙承门童送来的安神水。所以,也有人说仙承阁或在仙界,不在人间。 而张子娥知道,仙承阁就在人间。她奉尘虚之命云游,途径一高山,为其奇绝秀美所吸引,驻足仰望天空时,见云雾中疑有何物影绰。正当她伸手挥去眼前山雾想看个明白,忽然掌中感到一阵温热,敛手一看,竟有一块玉石落在掌心。她反复察看,见玉石色泽清透,温润无比,以为神奇,遂将其收于袖中。张子娥有所不知,如此便算是礼成。 这一幕,恰好被在坐地上哭泣的公主撞见。 隔日仙承阁举行降龙仪式,仅有双龙现世,小龙二去向成谜,一时众说纷纭。 而众人皆在议论的小龙二,于那日夜里由玉石化作一个白嫩小女娃,扑闪着大眼睛,蹑手蹑脚地挤进一床薄被,在一位气质清冷的姑娘耳边奶声奶气地说她叫龙珥。 张子娥未有一点隐瞒,一五一十告诉了公主。公主听后抿唇一笑,她其实不太想知道。有时候想象更为美好,将那天把她从命运泥潭里拉出来的希望解释为一场意外,落在了实际上,却也失了意境。眼前这位拐走小龙的女子虽无夺取天下之心,却货真价实地点亮公主几乎熄灭的念想,也许这就足够了。 至于原因是否源于一番凭空臆想,无关紧要。公主看了她一眼,无论意外与否,真心感谢那日她的出现。 「先生还未答我,先生为何想要相印?」 「说来俗气,在下想留名青史。」 「为何?」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在下不善诗文,无法效仿历来文人墨客留下千古名句,只有在朝堂寻一立身之处,伸张抱负,有所作为。公主呢,公主因何想要天下?」 公主眼神微微带过张子娥,略微点了一个头,审视意味溢于言表。她心知张子娥在说假话,而她想说点真话。公主折腰随手拾了片红叶,细腕一转甩去叶上雨水。她将红叶置于眼前,透过红叶看向张子娥,说道:「掌控命运。」 张子娥脚步一顿,不知是因这句答话,还是因她们之间那片红叶。佳人拈花,美人执扇,花是花,扇是扇,佳人是佳人,美人是美人,但凑在一处,隔而看之,相互掩映间总能多添上一份韵味。正当她疑惑到底是红叶衬了公主,还是公主衬了红叶,又见公主收手将红叶放在掌心把玩,用指腹捻着叶柄转一上圈,说:「小时候我便看父王将姐姐们送来送去,好像苏姓王女只能用来生儿育女巩固王权。」 她掐了一下叶梗,说:「我受够了。」 话罢,她将红叶随手扔掉,回身笑顾:「后来他发现我好像嫁不去,很是焦急,竟还想过把我送给诀洛城里头那位襄王。」 梁国公主多以联姻稳邦交,张子娥对此早有耳闻,却未曾想到梁王竟能做到这份上,要将女儿送给那位坐实了花柳名声的藩王。 「襄王志浅,配不上公主。」 襄王志浅不假,为了等个女人,龙不要,天下不要,只晓得一味死守诀洛。她唤醒了深闺遥梦里的姑娘也不假,然而当姑娘们醒过来,希望走在她身后,却扭身一望,瞧见领路人不仅撂挑子不干了,还坐在一旁喝起了花酒。莫要拉她起来质问她为什么,她落得逍遥,占尽了天赐皮相的便宜,能将丧气演绎出磊落,只会摆摆手不屑一顾道:「你们想多了,我本来就是这副德行。」 公主心中有五味,以怅然居多。小时候让她恍然顿悟之人偏安一隅,后来令她死灰复燃之人是个意外,到头来,她竟是唯一那个心存高志的,如此颠倒乱绪,阴差阳错,真可发一笑。 她在路上,且越行越远,顾不上许多因果缘由,只道是想继续走下去。 苏青舟拾了地上几片红叶,捧在手心挑挑拣拣,大约无一叶令她满意。正如目下她所拥有的,无一令她满意。公主是真正的野心家,从不甘于现状,从搅黄一桩桩婚事,到擅自去仙承夺龙,再到如今沾染实权,只要还未到极限,她便会试着向前走。 第76章 欲望是个好东西。而满意是什么?她并不想知道。 她手捧一堆红叶,侧身看着张子娥,说道:「后来我拿得越多,想要的也就越多。」说完,她又扔了。 「公主坦荡。」 「你可一点也不。」 公主秀眉一挑,眼神扯着张子娥不放。话说到这份上,便是被看穿了,张子娥不得不尴尬一笑,感叹公主看人似比龙珥还准。纯粹之欲何人没有呢?公主有,她也有。她想掀风起浪,看天下在手中沸腾,就像是龙珥扭着人不放,想吃一口蜜糖。 馋了。 唯此而已。 其余的话说得再漂亮好听,都是用来搪塞人的假话。 她举袖探向从枝头,长袖自然垂下,肘部弯曲的弧度既柔美又耐人寻味。旋即两指一并,张子娥扯下一片将落未落之叶,夹于食指与中指之间,致意道:「公主想要的,除了玺印,在下都想要。」 言罢,她垂首凝视手中红叶,抬起好拨弄万物的指尖,顺着纹路将叶子撕碎。 生灵乃鱼肉,而她做主宰,一花一木皆为过客,一兵一卒皆是陪衬。 手掌翻覆,片片残叶从掌心飘落,策策西风,参差披拂,较落花凌厉,较落叶破败,曲尽了此间妙处,成了与之最为相称的秋景。 她行走于袅袅晨雾与漫天碎叶,不停步,亦不做礼。 郎朗清音起,竹海波涛沉,她一敛眉,说: 「在下国策门张子娥,愿效犬马之劳。」 作者有话说: 钻被窝的珥妹有点可爱。张先生应该是被一眼俘获的吧。 张子娥会用犬马二字,求生欲也是很强了。 青舟:其实当时爹地说要把我送去诀洛城的时候,我还有点小激动。(嗯?毕竟以前粉过吧?) 青舟如果当初给了明珏应该就是另外一个故事了。这两个人放一堆大概会因三观不合天天吵架。 青舟:上进一点好吗?!明珏:上进你妹啊!小姑奶奶放过本王吧! 再发展点剧情估计是一边吵架,一边给床。 就不多脑补了。 第 45 章 沧浪之水 瀑布已至。 山泉水冲流直下,高约三人,宽不过一米,一路经斜枝、衰草、灌木,最终砸在苍苔老石上,击起水花高溅,时如东海明月,涎玉沫珠,时似南海鲛绡,绵密轻柔,纷然若雾。眼观其势,耳听其声,虽远不足以仰啸山谷,但胜在击石声「砯——砯——」透亮,好若林间云雀百灵争相竞秀,别致非常。 正像极了二位柔弱女子,纵无一身铁骨,亦可落水击石。 张子娥所言之可涤心虑,盖谓此也。 公主立于瀑布前,鼻息一动,嗅了嗅流泉清香,耳边似仍佐着那句「愿效犬马」。何为犬,忠诚的畜生,何为马,奔波的苦役,既甘愿犬马了,不知别的她愿不愿意做,比如…… 她顺了襟前一缕长发,缘着食指绕上两匝,嘴唇微不可察地抿了一回,问道:「先生什么都愿意为我做?没有条件?这话都是怎么说的来着,只要不……」 公主身姿婀娜,在水帘边上顾自卷着乌黑发丝儿,葱白细指在唇上似有回味地抚了两下,寻着了词:「伤天害理?」 「也做。」张子娥温然一笑,如此答道。 这位在平原城落得声名狼藉的女子伸手探了探水帘,任流水从掌背划过。 自平原一战,她的手不再干净。 说句实话,只要取胜,梁王那三千杂兵全砸进去都无所谓。 她素来厌恶平庸,自从尘虚子收她入门,便再未与泛泛之辈打过交道。她本身对此事极为抵触,之所以按住情绪,精心挑选那晚撬动山体主脉的三百人,不过是想要一种仪式感。头一回沾血,总得有点讲究。而那些个无亲无故之人,原本此生不会被任何一人记住,经此一事,却由张子娥记下。若将来有幸著书,她会将他们一一写下以表抚恤,至于而后因她殒命之人,便没了这福分。 著书写人这趣味挺恶,像了上回她在鱼池边丢下点微不足道的饵料,看似抚慰人心,其实什么也没有做。她长于高山,自视高,心气也高,习惯从云端俯看,做点什么,总带着点施舍感。如与杂兵谈话,她认定此人碌碌一生再无可能与她这般人物交谈,觉得此等无名之辈能被她记下便算作一种殊荣。傲僻自负者众多,能到她这副不堪田地而心安理得者却是少有。她心知肚明,且引以为豪,若要说唯一美中不足的,即是得注意时时收敛,不可表露在外。 闲人雅客多爱穿一身白衣,应了屈子那句『举世皆浊我独清』,既有傲骨凛然的清高,又带着顾影自怜的无奈。而她一身白衣,只是为了作妆点。衣服嘛,用于示人而已,好看得体即可,强行赋予他意,未免有违初衷。 她打小是个异类,自知与古来圣贤相去甚远。若是将心思摆在明面上,只会招来麻烦。 所以她选择沿袭先贤之风,穿白衣,习文好雅,恭谦态度,妥善地将令人生厌的高高在上与见不得光的真实想法藏在姣好皮相之下。毕竟人心窥探不得,妆点好门面,便可万事大吉。经日月积累,她愈发深谙此道,以至于连龙珥都瞧不出来,天真地以为,这便是她月白风清的张姐姐。 她甚少主动表明心迹,只寻适当时机,与适当之人释尽言明,比如面前这位喜欢挑着话锋逼问到底的公主,一方面,身为臣子,阐明一切是职责所在,另一方面,藏得久了,难免憋得慌。 第77章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 是水之清浊,亦是人之清浊。 张子娥借山泉水濯手,可惜莫有洗尽尘嚣,反倒引生了疑惑:「龙翎未归多时,前线军报公主已经很久没有说与我听了。」 一双云丝软底缎靴踩在山石上,公主合拢纤指盛着一捧冰冷泉水,抬眸看张子娥时只露出了隐在发丝间棱角精致的侧脸。泉水从指缝间缓缓溢出,有几滴垂直落在了地上,有几滴则顺着手腕温柔的弧度潜进了冰丝广袖中。显然,那些钻进袖子里的,更易引人遐思。 张子娥立在原处,鼻翼轻动,手指攥紧,心中似有何物堕地,忽如而来生了某种预感。 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她以为,这不是什么好预感。 「先生抱我。」 说着,苏青舟松开手,那一捧清水砸在石头上,沾湿了二位的裙角。 这一声水花落地,这一句「先生抱我」,果然,不是什么好预感。 未几,红叶交坠,相映婆娑,苏青舟在飘飘落叶中嫣然一笑,再次说道:「先生抱我,我便说与你听。」公主一向清贵,似那寒雾天里生于湖心的一支幼白芙蓉,适宜远观,若想摘取,不仅要踩泥巴,湿衣裳,还可能会丢掉小命。而她适才说话时眼神同语气娇憨可亲,不乏调情意味,只可惜,某人纵使领悟到了,也欣赏不来。苏青舟见张子娥无动于衷,抿了一下嘴唇,说道:「伤天害理都做,却不愿意抱我?先生心中这杆秤,我可真是看不明白。」 这一回,则添了些王家独有的命令感。 「这不合适。」张子娥答道。她和龙珥相处得越久,就越有家主的架子。龙珥也曾要挟过她,若是满足了一次,就会有第二次。 眸子微微眯起,苏青舟嘴角勾笑,说:「先生答的好正经,显得像是本公主无理取闹。」 「公主不要拿在下开玩笑。」 「倘若本宫没有呢?」说着她看了看足下,再玩味地看了张子娥,眼神十分捉弄。张子娥呼吸一滞,有如履冰临渊,百端思量上心尖。是时膝盖不觉发软,她猛一眨眼,骤然感到承接不起眼神中那份捉弄。不妙的预感抵着喉口再度来袭。公主莞尔一笑,似乎对此很是满意。她用手轻提裙摆,踮起脚尖,不出意外地,倾身从石上滑落。 正如上回小池旁,张子娥上前一步,不出意外地,再次将她稳在怀中。 苏青舟靠在她身上,转头看到一片白皙脖颈,再往上看则是一惯的泰然自若。平静到了失礼的地步,与抱着一团空气无差,明明抱着龙珥脸上还会带个笑。公主虽说不与孩子抢人,但最终也是忍不住比了起来。她下巴微抬,因还生着气,故意将头上翡翠簪子死死抵在她胸口,忽而喉间一动,含着笑启唇在那人衣领口轻轻呵了一口热气。 小径修竹,其后挂瀑,远望去云衣玉影,雾鬓香肌,好似一对痴缠爱侣。 似,却不是。 其中有一人方正到了顶,棱角端的是巧夺天工的平直。可怜绿罗袖中一双素手,疑抚弄了百遍瑶琴。今恨不能扯掉琴弦,架在某人颈上,逼问她这咫尺兰芝,究竟是为何不取? 苏青舟摩挲着手指,指缝里原来冰冷的山泉水都温热了,可这人还是在冰水里浸着。她起初怀疑是不是说的不够明白,后来甚至怀疑起自己是不是不好看。今儿她晓得了,纵使选了个天仙在她跟前投怀送抱,她都领会不了。这个人脸不会红,心跳也不会加速,她抱你仅仅是因为你快滑倒了。 若不是真图个什么,公主也不知道她在图个什么。兴许是欺负正经人,有意思吧? 「倒是先生言而无信,说不抱,却抱了。」 张子娥略显无辜,不抱?难不成要让公主直接摔地上?此局无解,要么言而无信,要么不忠不义,总归是要沾一个。她匀了口气,试探性地退上半步,下一刻便主意松手,不料苏青舟将她手腕握住,喃喃道:「不要,我走不动……」张子娥一惊,突然发觉公主握她时力气极小,有如一片白纱拂在腕处,未及她发问,公主便身子一软倒在她怀中。 公主说倒就倒,张子娥搂着她坐在大石头上,先抬手理了理被公主压皱了的前襟,又揉了揉锁骨下方,方才那根翡翠簪子着实磕得骨头疼。她换了个舒适点的坐姿,薄唇紧抿,常是清澈的眼瞳中有了不同往常的思虑。 之后当如何是好? 她们临走前未带人马,她乃一弱女子,手无缚鸡之力,能抱起龙珥已属十分不易,遇上公主还真是束手无策。张子娥想要去传信,却又不能丢公主一人在荒山野岭。思来想去,她捡了些树枝,打算生火引人注意,无奈连日落雨,树枝还带有水汽,一时有些难办。 她很少为事发愁,天大的事儿都不动如山,可这事儿当真把她给愁坏了。尤其是,腿上睡着的公主还在昏睡之前要她抱她。 本就是一头雾水,再润着瀑布飘来的水雾,张子娥愈发是蒙头转向。 公主不是头一回说些意味不明的话了。张子娥日日与龙珥相伴,看谁都像是在看孩子,总觉得公主在同她说笑,并未太在意。那今天这句抱她又该如何理解?是不是因为公主当时已经累了,走不动路,所以要抱? 张子娥觉得,像那么回事。 她刚有所获,转念一想,又感到有哪里不对,手在袖子中搓了搓,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她尝试着从龙珥那里找答案,龙珥知人心思,而且不会骗人。初见那天,龙珥嘟着嘴在屋里扯她袖子,神神秘秘地说公主喜欢她,神情就与往常不太一样,水灵灵的大眼睛里既有些委屈,又存些别扭。且龙珥一向爱与人亲近,在公主府时,就爱找个人缠着玩,一点也不认生。见了公主,却常是畏手畏脚地站一旁捏着小手不说话。 第78章 怎么……怎么有点像女儿家在吃醋? 张子娥骤然有悟,心头一紧,似遭一记重锤,差点惊呼出声,不自觉猛按了一下虎口。惊魂初定,她扶额念道:莫非公主真的喜欢她? 张子娥觉得,也像那么回事。 早知道,就该让龙珥在临行前验一验了。 她眉心不展,用指尖拨开公主脸上那一撮碎发,深吸了一口气。一想到怀中人有可能喜欢她,心口就堵得慌。 她以为,最好不要。 公主不是小孩子了,不该连这点轻重都分不清。 她长叹一声,愈发愁了,用手敲了两回小腿肚,叹到怀里睡个大人,和睡个小孩还真不一样。 重啊! 腿都被压麻了。 想着张子娥去握了一圈公主手腕,感慨道纤纤如嫩玉,细得不像样,不禁另有一番感悟,龙珥——便是她的极限。好在龙珥这几年没长个头,不然她可就抱不动了。张子娥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尚在诀洛城清点军械时,她便曾试戴过长剑与铠甲。当今各国屯军,铜铁紧俏得不行,而襄王不知从哪来的钱,用料下狠手,从来不含糊。随便提一个,就重得要人命,真不知道那玩意怎么能一直架在身上。她越想,腿越麻,还好小缘姑娘上山来寻人了。 小缘姑娘甩了两下袖子,一手揽起公主,横了呆子一眼。张子娥如释重负,赶忙起身致谢,这回不是虚礼了,她真心实意感谢小缘救她于水深火热。 回程路上,张子娥在马车中问小缘:「公主,可是有何疾病?」 「公主两年前就这样了,不知道是怎么了。」 张子娥低眉细思,两年前,那不是降龙吗? 作者有话说: 青舟:可以骂人吗? 公主,还真不是你的问题,当初连专业人士红颜姐姐都没搞定张子娥。说起来,好想红颜。 子娥:最好不要。 (什么是最好不要?是“实在不行,也可以”的意思吗?) 子娥:…… 小缘姑娘,隐藏大力担当:一手揽起青舟,扳手腕能赢过郭麟羽。 第 46 章 一双两好 上一回说到国策门张姑娘坐在大石头上发愁,这一回该轮到白石山柏姑娘发愁了。 一来是襄王殿下留下的功课真的好难,难倒了学艺不精的小师妹。自从那天上完药,她就一直晕头晕脑奇奇怪怪的。姑娘家坐在小桌前,胳膊肘抵着紫檀桌板,一双小手捧着嫩得跟鸡蛋白似的脸蛋,铆足干劲使劲儿地冥思苦想,嘴唇都抿成一条线了,仍说不出个所以来。 二来是她到诀洛城其实另有隐情,那回李明珏问她,她只说了一半实话,至于另一半,她本想寻个时机禀明,可时间拖得越长,时机就越不对,事到如今,她也不知当如何开口了。更关键的是,她犯起了嘀咕,竟莫名其妙地有些不想说了,心想着反正瞒都瞒了,一直瞒下去似乎无伤大雅。 李明珏一如既往地与她谈正事,但柏期瑾总感到哪里不太一样。她以前喜欢盯着襄王殿下不放,可现在就只晓得耷拉着脑袋看折子,一看到她的袖子就想到她的脸,一想到她的脸就想到那天那个对视,于是连头也不敢抬,生怕魂再被勾了进去,她念叨着,再勾去一回,这辈子可能就出不来了。 她想着事情迷迷糊糊,正忖着要添墨呢,结果一伸手,稀里糊涂地把拇指摁进了砚台里。 柏期瑾心头咯噔一下,飞速扫了一眼李明珏,祈求各路神仙保佑,可千万别让襄王殿下看见,不然怎么都得被逮着戏弄两句。而李明珏自然给足了面子,不动声色地坐在一旁,不抬头,不抬眼,只是向柏期瑾处淡淡瞥了一眼,很快便收回了目光。柏期瑾将手藏在桌下,揪着手帕可劲儿地擦手,倒不觉得她体贴,只觉得她可坏了,尤其是嘴角那抹藏不住的浅笑,坏出了天际。 今儿襄王殿下不在宫里,柏期瑾落得清静,独个儿在菜园子里抱着阿狸玩耍,听望书姐姐说好像是有事出宫了。 秋日里天高云淡,一大清早李明珏走出寝殿,抬起胳膊伸了个懒腰,三两下将德隆招到跟前,说道:「你去跟婉儿说一下,就说本王下午去找她。」 德隆眉头一拧,心想,婉儿是谁?他忽然顿悟,机灵的左手握拳往展平的右手上「咚」地一砸,躬身笑道:「您是说赵夫人?」 李明珏嘴一撇,按了几下眉心,右腿像踢小石子样儿无奈地空空一踢,对德隆说道:「改不了口啊。」 德隆笑了笑,这都多少年了,打从顾姑娘出了这宫门,就再没回来过,家里大姑娘都十四岁了,还叫人家婉儿呢。说来顾婉和德隆曾是老搭档,最早襄王进诀洛城时,长街尽头站着两个人,一个是德隆,另一个便是顾婉了,都是一顺道从南央来的。 德隆原就是个小太监,在南央成日被挤兑,一开始听说会有一位女官一同来,还以为是从哪个宫里挑来了个德高望重的老嬷嬷,一时心焦,生怕背井离乡去了诀洛城,依旧是换一个地方继续被挤兑。怎想启程那日,远望着一位年轻姑娘从轿子出,款款走来,稳稳地行了个礼。 德隆心中一惊,感叹道:我勒个乖乖欸,妥帖得挑不出半点毛病来,这般个神仙人物,得是从哪个宫里挑出来的? 直到在路上德隆才弄明白,顾姑娘并非宫里人,而是位出自世代书香之家的千金大小姐。他又一次感叹道,怪不得,哪个宫人能有这气度,笔勾的清骨,墨点的精神,后天怎么读书抚琴都学不出那个味儿,恐是尚在娘胎里就浸润着诗礼啊! 第79章 二人共事融洽非常,德隆善于规划,而顾婉心思细巧,正好补全,且又是个姑娘家,好些活她更为方便,自然与襄王殿下走得更近些。十来年看下来,德隆以为,能同主子称上有几分亲近的宫女,顾婉算独一位。既能入这位主子法眼,那定是谁看都说好,这可不,后来叫那位赵大人给娶回家了。 顾婉出嫁之事说来话长,得从襄王殿下那位好兄弟赵攸说起。赵攸从小就没什么远大抱负,尚是个毛孩子时就扬言最大理想是想讨个老婆,生两个娃,最好一男一女。以前每回李明珏踹他,他都求着小姑奶奶说还想做爹,别给踹死了。 李明珏心想,既然娶妻是他无二心愿,那么身为友人,应帮他好生张罗。襄王殿下好做媒的习惯,怕是从赵攸起的头,先是他,再是高睿将军,如今是望书,虽然自己没着落,但别人的终身大事她可一刻没闲着。最早想撮合赵攸和秦小医官,结果发现这两个人天天互扔白眼,不甚待见。来诀洛之后,城里多少姑娘排着队想嫁给他,李明珏这儿收到来自各路官员的明示暗示堆得可比折子高。她好心好意筛上一遍,泡了壶好茶,一位位介绍给赵攸听,消息打听得那叫一个细致,简直把打仗时刺探敌情的功夫照搬了过来。赵攸光顾着饮茶,全程没说几个字,最终摊手说了句「不合意」。 不合意?至少先了解一下呗,怎么就来了句「不合意」? 李明珏茶碗一放,袖子一甩,把姑娘们的画像在桌上一字排开,是气不打一处来!这个不行,那个不行,眼光得有多高,不如滚去南央在秀女堆里挑一个吧。 都不是十来岁的小孩了,一王服,一官服,在殿里叉着腰,愣是大眼瞪小眼,瞪了好些时。闹到后来赵攸笑眼一眯,一边哄着小姑奶奶消气,一边识相地将一幅幅画像卷起,捧着怀里,滚了。 反正是赵攸娶媳妇,合他心意便成,想着没别的忙好帮,接下之事李明珏只道是撒手不管,只盼着赵攸哪日能领个弟妹回来。谁知在一个大晴天的午后,这位赵大人手持提亲帖子,穿了一身正装,笑眯眯地请旨来讨顾婉。当时顾婉正在李明珏旁边伺候笔墨,李明珏对此一无所知,按住满心咆哮,搁笔淡淡瞥了顾婉一眼,见她微微含笑点了个头。 李明珏别扭地撇了撇嘴,那年她二十岁,还是个脑子里只有姐姐的呆子,觉得这股谈情说爱的黏糊味怪叫人不适应的。 扯了张纸,狂草写了一个「妥」字。 审督院赵大人,多少人眼巴巴望着的乘龙快婿,消息一传出,彭简书家小女儿扯着数十张帕子,快哭脱水了!彭大人心疼闺女,扯下脸皮,欲旁敲侧击打听一下赵攸愿不愿意再收个小的。擒贼擒王,下面的无非看上头的脸色吃饭,彭大人盘算一番,先找上李明珏,欲探探口风。襄王殿下嘴角抽了一回,硬是一点面子没给,直接放下茶杯笑成了花,还嫌声势不够大,又捧腹连拍了两下桌子。一向爱面子的彭大人,竟然愿意把最心爱的小闺女嫁给别人做小,赵攸得是有多大魅力?彭简书尴尬地抿着嘴,立在一旁揣着袖子赔笑,指望这位殿下能在乐呵完之后,给他个主意。他满心焦急地杵在原地,只见李明珏摇了摇头,说赵攸的家事她不管。 掺一脚多没意思,不止德隆喜欢看热闹,李明珏也喜欢。 是墙就会透风,彭简书上殿一事不知怎么传到了正在筹备大婚的赵攸耳朵里。赵大人二话不说,板着脸进宫里来讨说法,李明珏往椅子上一瘫,呜呼一声大喊冤枉,她可半个头都没点。毕竟是顶头主子,赵攸见她没表态,便按着性子来,在朝会上当场翻了几个旧案扔给彭简书,忙得他脚都不沾地。李明珏在王座上纯看戏,谁也没偏袒,全靠赵攸自个儿能耐,直接把岳父整成了冤家,还没一点弄虚作假。虽说是在鸡蛋里挑骨头,但这骨头有头有尾,是那么回事,搞得彭大人一脸苦相,却不敢说一个不好。朝堂上受了累,回家还得劝小闺女忘了小王八蛋,一连几个月,彭简书里面外面两头受气,不仅没过几天好日子,还落下了病根,是一听到赵攸名字,腿就不大利索,哆嗦个不停。搞得赵攸不大好意思,特地从秦姑娘那儿求了药方,亲自送上门,他老人家三呼感谢,接下了。 后来欢欢喜喜成亲了,顾婉也是争气,四年抱俩。赵家两个小孩,大女儿叫赵宜霜,小儿子叫赵良皓,谐一双两好之意,名字估摸着早八百年就取好了。 以前没孩子是老婆奴,有了孩子再加个孩子奴。原来单他一人的大院子,如今住满了人,热闹得很。而李明珏仍旧在宫里,老样子,孤家寡人一个,闲了就调侃德隆,戏弄大臣,和皇叔吵吵架。以前出宫只晓得听书,后来想明白了,喜欢泡在温柔乡里缠着人家钦姑娘剥水果。 日子这事儿,各有各的过法。 五年前赵攸被天子玩儿似的调走,从那之后夫妻两人就没见过几次面。李明珏晓得对不住他们,得空了就去赵家陪两个孩子玩一会儿。大女儿跟赵攸一样是个人精,亮闪闪一双眸子里不知道藏着多少古怪精灵。明明小时候挺可人一孩子,说话甜,给抱,谁知有一天说变就变,跟打通了任通二脉一般。不惹她的时候乖乖巧巧,远瞧着就是有模有样的大家闺秀,若是一不小心哪里犯了她,能说几句把人气得吐血的大实话。俗话说「惹不起,躲得起」,李明珏有点不敢招惹小宜霜,毕竟她浑身上下都是能招人说上两句的话柄。她来赵家院子往往都只和小宜霜打声招呼,然后轻手轻脚从她身边儿绕过,随后大步一迈,跑去和憨乎乎的小儿子一起踢球射箭。 第80章 顾婉不多话,每次就坐在阴凉地里远远看着,或是握卷,或是拈针。自打她嫁了人,这对昔日主仆关系眼瞧着淡了。都说嫁出去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胳膊肘怕是早早全拐去了赵家。再加上赵攸一去五年回不来,李明珏晓得顾婉虽然不说,但心里怎么着都有点膈应。 而真正的原因,只有顾婉知道。 赵小公子玩出了一身汗,风一般跑回屋子里歇息去了。李明珏搁了弓,走到茶亭边上,将衣角下摆一甩,坐在台阶上同顾婉说几句话。因知顾婉与她疏远,李明珏每回也就想着法子背对着人,正用手扇着热气呢,瞧见肩侧递来了一张巾帕。李明珏接下,回头与顾婉一笑,觉得关系好像并没有想象的那么糟。 她用帕子擦了擦汗,说:「年前就把赵攸给接回来。」 「霜儿会很高兴的。」顾婉说话时语气平淡,又带着疲倦。她孤身一人来诀洛城,亲眷远在南央帮衬不来,唯有赵攸一个依靠,如今一个女人带两个孩子,操持这么大一个家,其中不易全描在眉眼里。 说不心疼是假话,可罪魁祸首没立场,说点好听的像是在伤口上撒盐,李明珏只想干点实际的。她年年请令调回赵攸,年年被驳回,今年好不容易借漠北小王打到沙丘一事大做文章,用整顿军务以抗漠北之名,终于得来了准信。 「赵攸一去这么些年,是我对不住你们,这回我亲自去接他回来。」 王上出城亲迎,的确是大礼,对此顾婉不过是道了声谢。她们年少时相遇,挑着灯能说好些话,不说是心上最近之人,至少是距离上最近之人。一晃十多年,身份转变了太多,各自生活重心也有了不可逆转的偏移,她们早就不知道该如何相处。 亭阶之上,李明珏默坐良久,说道:「我找到她了。」 顾婉端起茶杯的手稍顿片刻,转瞬笑道:「恭喜您。」 她不得不笑,唯有笑意能将瞳孔中的颤抖全数隐藏,她手足无措地掠掠鬓脚,生怕李明珏会突然回头,对上这个不知当如何解释的神色。这位殿下没当年那么好糊弄了。李明珏在王位上越坐越稳,眼力与手段愈发历练老辣,再非彼时强穿王服,只知战法刀枪的直愣小藩王,反倒是顾婉在深宅大院里一步步后退,一门心思全花在了丈夫和孩子身上。她对此无怨无悔,只是不想在旧人面前露出破绽。 破绽,只会让人无地自处。 顾婉不想问找到的是真的李明珞还是别的什么人,她已无力再去想这些,只是惊叹于多少年过去了,她已养育了一双儿女,而她,竟然还在找那个人。 赵攸说的没有错,这颗心捂不热,也改不了。 她垂首望着为小良皓一针一线缝好的衣服,感慨当年做了对的决定。 李明珏曾经调侃赵攸挑三拣四,怕不是要找个秀女才满意,不料还真被她言中。顾婉原是一位秀女,当年轻英俊的天子向她投来目光时,她也有过少女怀春般诗意的心动。天子凝眸沉吟,停顿比之前任何一位秀女都要长,她心跳得好快,几近脱出胸腔,叫一向克己的她头一回理解了诗经中那些会热烈表达爱意的女子。她恭谦地跪着,在漫长等待中一遍遍无奈又欣喜地自嘲,终是成了往日看不起的、不知礼的人儿。 容貌端庄,娴熟翰墨,出身清白,家中无人任要职,几乎在场所有人都以为顾婉要被选中了,包括顾婉自己,但是天子没有,反而将她送来了诀洛城,贬了爹爹去闲职,收了弟弟做御前侍卫。 顾大小姐初次不明所以的心动,随着一句口谕消失无踪。 来诀洛之前,天子告诉她,她的生辰是前朝三十六年五月,不要记错。她本来比李明珏小一岁,如此一改,就大了一岁。 天顺十年,诀洛城中百姓夹道,摩肩接踵争相目睹这位志在收复旧地的少年襄王的不凡风采。 那是一个草长莺飞的三月,骄阳当空,军旗疏剌张风,乐鼓长奏不歇。城门高阁之上,一位专读圣旨的老宫人穿了一身考究的墨色云纹服,足边累着一沓沓黄绢,在几位小太监伏身侍奉下,用昔日回荡在北央宫久久不落的旧时雅调,字正腔圆地念着辞藻华丽繁复的长颂。时光仿佛被咿咿老腔一朝带回了李魏天下的鼎盛年代。 李明珏同赵攸并排驾马而来,有说有笑,十分般配。赵攸生得俊朗,面相文气,不着战甲时看不出是靠刀枪吃饭的,倒像是个风流才子,一双笑眼抓人得很,多少女子在眉目流转间丢了魂,却不敢多生一丝念想。谁都以为他们会是一对,直到圣旨宣读到了那三章约定。 顾婉和德隆一起恭候在长街尽头,那一个抬眼,姑娘们都看中了赵攸,唯有她,看中了李明珏。 她怪那天李明珏穿了件锦葵红底的衣裳,特别惹眼,比赵攸那件天星灰,抢眼多了。 那一眼,就是个错误。 作者有话说: 还是喜欢写点家长里短。 补全+表白一下还没有开过荤的少年明珏。您年轻的时候,一单纯的小傻子,一根筋,愣乎乎,热心肠,真可爱。 顾婉:李明珏是个傻子,我是个傻子,赵攸也是个傻子。 顾婉捏着帕子,几近泣下:全书就没有一个聪明人吗?(张……张姑娘算吗?) 第 47 章 阳春三月 李明珏在战场上打杀惯了,早已不讲究小时候宫廷里那一套,自无须什么女官贴身侍奉。她即位不久,对朝政与宫务皆不甚了解,按下性子虚心请教乃是常事,有点小纨绔强行收敛心性,硬学稳重模样的意思。比照着今时今日这个斟酌自若、满脸写着不屑一顾的混世大魔王,青涩得有几分可爱。 第81章 最初二人并不多话,多是顾婉在一旁伺候茶水,李明珏端坐案前打理政事。至于赵攸,他常常身在边境一带,鲜少在诀洛城停留,每回进宫不过是跟李明珏见上一面,随后便匆匆出城。后来李明珏请了一位画师住在宫里,拿起画笔学起了画画,除了画师授课以外,画画时从不让人陪着。顾婉心生不解,她因有个天性好动的弟弟,在马场里跑上两圈都未必能消停,一看便知李明珏静不下心来,能按在王座上已属十分不易,纵挑个爱好,怎么也挑不到画画上来。 她以为李明珏心思深,不好懂。 虽然距离近,但是感觉远,她每每想与她近一步,每每被她拒之门外,日日相伴似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她需要一个契机,于是她痴痴地等了起来,因为一摞摞书卷不曾教过她要如何制造契机。 一日夜里风大,窗户呼啦作响,顾婉提着裙角快步赶到书房,站在门外请示道:「殿下,当关窗了。」 半晌,无人答应。 风,却愈发大了。 顾婉手执一盏青玉莲花灯,掌灯步入书房。风不知来向,勾着火舌妖冶地含弄灯芯,在足边波涌缠绵地绕着圈儿,拥着裙缎如粘腻海藻一般窸窸窣窣抚过脚踝,仿佛要揭开命定中某种荒诞离奇的序章。顾婉稍怔片刻,用掌心护住手中莲花灯,透过九联屏风,看见屏后一灯跃闪如豆,将落于屏上的人影拨得十分凌乱。灯下棱角是如此熟悉,既是朝夕相对,又是朝思暮想,只需光线随意一勾,便倾巢出动了全部妄想。李明珏总是那么远,而屏上影子却是那么近,顾婉着魔似地伸出了手,在屏风上轻轻点出眉峰所在。 她以为,襄王殿下的眉毛生得极为好看。 食指点上那刹,触感温热软绒若眉,指尖犹如被命运一口吮吸,顾婉浑身颤栗,赶忙缩回了手,反复搓揉,惊叹到明明是影子,为何好似触摸到了真实。 太荒唐了。比荒唐更为荒唐的是,沉溺于这种荒唐的自己。 心猿惶惶不定,意马脱缰四驰,顾婉按住心口,强行勒下心猿意马,抬头望见屏风之后的身影握笔孤坐窗前,迟迟没有落下。她知道那是襄王殿下的秘密,登时心口一紧,愈发握紧了青玉灯托。 玉托,烫了。 而她,又一回毫无招架地走入了下一场荒唐。 顾婉立于屏后一次次苦想,如若此时骤然出现,她会不会变得特别,会不会探知到她的秘密,会不会走进她的心里? 但她没有,她要在屏风后态度恭敬地问安。 贸然闯入,有违礼数。 而爱情往往是贸然闯入的…… 她便是这样一个人,任思绪如何魂牵梦绕,礼永远先于所有。 是风,推了她一把。 大风破窗而入,窗架磕在墙上发出巨响,打乱了节奏、思绪与她最为看重的礼,在耳畔一声声呼唤「去,去啊」,去拥抱躁动,去疯长如野草,去像西周女子那般在隰桑下热烈地表达爱意。 顾婉疾步绕过屏风。 在风将案前烛火吹灭之际,她听到了什么滴落在画纸上的声音。 是一滴墨吧? 李明珏绵软无力地靠在椅背上,右臂半垂在空中,虚握着一支沾了饱墨的画笔。她双眼无神,像一根枯草被早秋凉风揉捏尽了气力,一动不动地黯黯然望着窗外。 纱幔拂过,笔尖浓墨,滴了一滴。 有一瞬间顾婉只道是风柔烟轻,仿佛回到了她们初遇的那个阳春三月,香风醉人,杨柳新枝,李明珏一身锦葵红驾马而来,背后是碧天高云,耳边是乐鼓长奏,走马谈笑间,眉梢一挑,扬扬神采无人相类,金鞭一挥,昂昂气宇无人能配,似在无形中设下逃脱不得的天罗地网,准确无误地将所有注意收入囊中……顾婉难耐不堪地润湿在梦里,恍然发觉眼前场景看不真切,这才意识到四周非常昏暗,垂头一看,盏中一缕枯烟袅袅,烟痕寡淡,细若游丝。 原来,灯火早已熄灭。 那方才所见之三月春景当是何物呢? 是臆想吧? 是蜃景所折射的自身吧?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 原来,她才是春风,她才是杨柳新抽的枝芽。 顾婉不知所措,酣溺于茫茫幻虚,不知垂首看了莲花灯多久,当她回过神来猛一抬头,李明珏同样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颗芳心轻悠悠淌在温水里,绵绵情意包裹着她,生了好些贪婪妄念,李明珏看了多久,会不会同她一样久?李明珏有看到那个阳春三月吗? 她们在沉默中对视良久,一同经历了一场神游。 为何相望,李明珏解释不清。年少时有许多事情解释不来,其间细节因心智尚未成熟而寻不到原因,待到具有甄别之能后,那些个耐人寻味的细枝末节倾数淹没在滚滚红尘,如同五柳之桃花源,欣然规往而不复得路。好若顾婉同李明珏此时所历之神游,月下老儿拨风弄月隐晦地递出一笺点启,「抓住这个人吧,向前迈一步吧」,只可惜听者各自陷落得太深,什么也听不到。 她们无缘无故地相望,直到到皎洁月华缓缓漫过窗,映出颊边一道清浅水痕。 原是一滴泪啊。 月下良宵,浅梦如薄冰,一触即碎。李明珏迎着月光,下意识舔了一下唇边泪滴,舌尖苦咸令她忽然意识到适才落了泪。她陡然从大梦中惊醒,忙转过脸去,扯起袖子猛擦了几回脸,连说了两声「不要过来」,第一声愕然如惊呼,第二声凄寒如哀求。 第82章 惊呼啊,惊呼她的梦又碎了。 哀求啊,哀求顾婉不要瞧见她的脆弱。 小藩王自以为计划周全,毕竟她想要的那么少,那么简单,不过是小破茅屋里一团寻常烟火气,指望着找到姐姐,带姐姐回南央,便可以像小时候抢了李明珲馒头一样轻巧地道个歉。然而老天最好捉弄,帐内没有姐姐,崩裂也就此开始。战乱平息后,李明珏驾马仗剑四处找寻李明珞无果,正好此时南央有意授予王号。她单纯地想着,既然找不到姐姐,便让姐姐来找她,于是本无心朝政的她天真地接下王印,满心欢喜地放下弓箭,关在宫中学习如何治理城郭。 一身王服,三章约法,风水囚笼,老将军八方征战不暇,朝臣之中眼线多不胜数,当她惊觉一切是个骗局时,冲到彭简书家中破口大骂当朝天子,第二日又不得不干涩一笑,备好大礼希望他能把昨日之事忘了。彭简书颔首无言,领她去书房,从书架上取出几册史书。 天家,本无情。 老将军三个儿子皆在南央为官,赵攸远房表妹乃是后宫嫔妃,就连李明珏小时候最亲的那个奶娘,过了年纪还都在南央宫里出不来。 崩裂早就开始了,岂始于一个迷藏? 李明珏无可奈何,退而求其次只求一个姐姐,然而赵攸跑遍每一个角落,跑废了无数匹红棕战马,仍旧找不到半点消息。她身陷于这种两手空空的绝望,一面在旧事中穿梭,一面在王位上握紧权印,颤颤巍巍地立身朝堂,被迫承接大魏子民讽刺一般的殷殷仰望。 皮肉伤痛,树根苦饭,好似玩笑。 付出,哪里有什么回报? 那阵破窗而入的风吹开了心灵的缺口,令她无所适从地崩溃,一仰之间,她仿佛回到了十年旧梦,血,死人,肚子好饿,手脚好冷,小破茅屋在寒风中摇摇欲坠。梦里姐姐来了,姐姐带来了好甜的葡萄,姐姐抱她,姐姐的怀抱是那么温暖。好像有了姐姐,一切都不再是噩梦。 可是姐姐呢?姐姐到底在哪?赵攸带着画像到处找,为什么一点踪迹都找不到? 她无可避免地,跌入下一层噩梦。 顾婉就像是踏入梦境之人,只可惜她手中火光熄了,什么也照不亮。 她们都在沉默,只有风在吵闹。 李明珏将画纸放在脸上,在黑暗中没有声音地哭了很久。 顾婉从始至终立在原处,任由风吹得门框作响。 第二天她们都病了。 等到病好,李明珏手捧一张画纸坐在窗前,哑着嗓子说:「我在找姐姐。」她侧过头来看顾婉,在仍带着些病容的脸上,顾婉无端看到了月光下那一道泪痕。 李明珏一向疏淡,这个开口有些突兀。 但这又有什么无法理解的呢?她们都是一齐做过梦的人了。 一个梦到了阳春三月。 一个梦到了陈年旧影。 顾婉没有走近半步,只是用手按着脖子挤压了一下咽喉处,轻软地唤了一声「殿下」。她的嗓子也是哑的。李明珏默默一笑,因或是病着,气息一改过去张扬,就连平日最爱惹人心思的眉梢,也不过是随着浅笑幅度极小地轻轻一动。她涩着喉咙不宜多言,且最是不擅长说什么关心话,于是慌张地左右扫了两眼,寻着茶杯,略显仓促地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小窗前金粉秋阳,她半垂着眼帘,难得细致地挽袖一寸,抬手把碗中冰糖雪梨一滴不漏地倒了一半在杯中,再双手捧起茶杯,慢慢吹散了热气。在推向桌角时,李明珏抬眼看向顾婉,目光与她碰了个正着,温和地像锅上壶水才聚了第一颗小泡,都不曾来得及晃晃悠悠浮到水面上。 顾婉在她的注视下拿起茶杯,微微侧身,将指尖颤抖掩在发丝里。 人对甜度的感知各有不同,不知是李明珏当年吃的葡萄甜,还是顾婉喝的雪梨汤甜。 从那天起她们渐渐亲近,李明珏偶尔说同她说说旧事,问她家事,在偌大宫殿中一声一声唤她「婉儿」。 那时候顾婉才发现,李明珏心思不深,之前所有的看不明白都是出于同一原因,姐姐。 她端详画像上与自己有几分相似的女子,想到了天子所更改的生辰,有了「原来是这样」的顿悟。于是她学着在月明之夜,为李明珏剥了一颗葡萄,但那人像个傻子一样没有察觉。当冬夜里李明珏勾起她发红的指尖,握在手心里笑着捂热时,顾婉低下头去咬着嘴唇哑然轻笑,觉得胸腔下难以否认的心动,与眼前真诚无二的笑容太过讽刺了。 她再度成为了一个不知礼的人,并且这次,爱了一个女子。 而李明珏显然没有,她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喜欢女子。她以为只是想念姐姐,想念无助时候来自亲人的拥抱,连那晚那个吻的意义也未曾想过要细究。顾婉太过于克制,从未点明过心中感情,只是想着一味地守候在她身边。 被贬职的爹爹,被钳制的弟弟,身上的皇命,对一个她要监视之人无望的爱恋,与自小伴她成长的礼。 她处在高高宫墙内,挣扎着,爱着,却不敢多迈一步。 能做的,不过是点灯添墨。 人或许是对的,但时机不对,处理感情的方法也不对。 真正让李明珏知道她喜欢女人的,是在含香阁。当她一手环过香软腰肢,她突然发觉竟想探一下头,去嗅一下脖颈间丝滑诱人的芬芳。明明以前她是那么讨厌甜味熏香的一个人。她看着怀中人,眸中似乎因惊慌而生了错愕,惊觉时间与年龄让她站在了对立面,如今可以保护起别人。 第83章 这种有能力保护别人的感觉,被她唤□□情。 李明珏没看明白,钦红颜眼中的错愕并非因为那个闹事胡人,花柳巷子闹事之人不在少数,令她错愕的是眼前人。 这种被攫在手心护着的感觉,被她唤□□情。 从顾婉到钦红颜,时间过去了整整八年,人或许是对的,但时机依旧不对。 作者有话说: 杂剧《虬髯翁》:『这般扬扬神采谁相类?昂昂气宇谁能配?』 感慨,我还蛮可惜顾婉的。以前总觉得人是对的就没问题,看得越多,越觉得时机比人更为重要。 顾婉的性格和那时候横冲直撞的小明珏挺互补。但是基于立场,身份和想法来说,爱得太痛了。就如李明珏在长心眼以后说的,顾婉适合绝大多数人,没了她,照样有人适合顾婉,例如赵攸显然比明珏更适合顾婉。而红颜就不一样,红颜只适合极少数人,所以,嗯。 顾婉如今心里只有赵攸和孩子,但她面对明珏无法做到绝对的镇定自若。那是她年少时梦过的阳春三月,是入城时鲜衣怒马的小藩王,是狂风夜里划过心上的一道泪痕,与茶杯中半温的冰糖莲子。 下一章进一段你们喜欢的,我也喜欢的,红颜姐姐 第 48 章 人间风月(略) 李明珏在含香阁,准确说是在钦红颜房里,待了三天三夜。躲避皇叔乃原因其一,而至于究竟是为什么,她心里最清楚。她们没做什么,夜里不过是合衣而眠,纵有几次经不住人家姑娘的手段,最终也只是唇瓣相亲地吻了她,轻轻一碰,稚嫩得很,连气息都不稳。含香阁不乏初来乍到的少年公子哥,被一群损友推搡着进来,觑人时眼风飘忽不定,只晓得坐在一处一个劲儿喝茶,恨不得在白净脸上写着没见过世面。钦红颜泡在花酒缸子里长大,对此斯通见惯,但女子是头一回,她倒并不介意,左右都是活计,况且长着神仙般模样,出手又大方,可比糙老爷们好多了,怎会不愿意亲昵一回看看。 钦红颜眼瞧着这人应当比她大上几岁,气质亦不同于寻常女子,尤其是一弯手臂紧实得很,搂起人来力度刚好,跟要陷进去似的,又不会喘不过气来。指腹叫热意晕了粉,钦红颜翘起指尖轻舐了一口,不紧不慢地挑起寝衣袖口,顺着光滑手腕子一寸寸往上,在上臂肌肉上慢慢画着小圈儿,心下琢磨着当是常年习武之人了,怪不得能一脚将那身材壮硕的胡人踹开。但那又如何,风月场上明显是她的主场,任你是江湖侠客,还是官宦子弟,进了门都得服气。来都来了总不能只吃个水果吧?吻都吻了总不能就止于此吧?她噙着笑,以为身边人儿放不开,念及职责所在,主意帮她一把。于是钦红颜唇边轻轻一笑,仗着一双从不饶人的含情桃花眼,不及李明珏注意,凑身吻了上去。她搂着她的腰,教她如何亲吻最为得力。钦红颜至今记得将贝齿撬开时,朱橘烛光下圆瞪的双目,长长的睫毛颤着,睫毛根都舒张开了,惊讶得好似要炸开来,配上那张不愿轻易表露心迹的俏脸,别有一种风味。钦红颜近乎走了神,心想着该不是头一回吧? 快活这事儿,不可出戏。钦红颜用掌心为这位半只脚还戏外的客人合上眼,枕席之间手段到位了,总有些东西不会骗人。她也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回应,感受到眼前不知来历的女子在驱使下动了情。 至于动心,不重要,此地乃是风月场所,情动足矣。 虚情与假意,钦红颜天天在含香阁迎来送往,看得当属一顶一的通透,却还是鬼使神差地,在哪年哪月哪个瞬间动了心。她说不清到底图个什么,每回看到她送来的好,稀里糊涂地觉得心是真的,被她抱着,又担惊受怕地觉得爱是假的。这般真真假假,患得患失,钦红颜咬了咬牙晓得输得彻底,又只能无可奈何地继续剥着果子。李明珏作为客人挑不出来一点毛病,有什么好怪的呢,怪就怪,李明珏是个藩王,而她什么也不是呗。干着这行当,她不能更懂贵贱高低之理,谈不上自轻自贱,顶多算作做一行爱一行,想着三十六行,行行出状元。钦姑娘桃花眼一眨,心想着毛病想挑还是能挑出来一个,来喝花酒却不碰人,算哪门子的称职?早知道,当初就不该停下。 那晚晕灯暖帐里钦红颜拉着李明珏的手,试着引导她往衣服里放,当下一步了,却被李明珏仓促地收回了手。 「不。」 李明珏半侧起身,吹熄了床边小灯。钦红颜摆了副嫣然韵态,挪了挪胳膊将手搭在胸前,懒兮兮地躺在她探身的阴影里,在光线殆尽之前,若有所思地观察她面上神色,捕捉到了说不上来的微妙。交颈鸳鸯,竟还有分拆之说?她抿着还沾有雨露的娇艳唇瓣,感到受挫得很。大美人外边儿是娇艳的白皮,里头儿是泼辣损人的骨子,不禁腹诽道:怎么?她是不够美还是怎的?不可以?不可以那你逛青楼做什么呀?不可以那你吻我做什么呀? 黑暗中李明珏抱着怀中纤秾合度的身子,用手揉了两下头发,回了一个吻来填满她填不满的失落。钦红颜当时并不知道她到底是谁,眼珠子娇溜地转着,以为先前会错了意,毕竟,这位客人也是个女人。于是咬着唇水蛇一般从李明珏怀中钻出,挑了挑眉倾身压着人,玉指拂风般拨开脖上长发,划开衣领,锁骨太硬,肩膀太紧,抚摸要探到更柔软的地方。 李明珏握住了玩弄风月的手,一个使劲将人困在怀里,又说了个「不」。 第84章 钦红颜挣脱不开,听着耳边人低语了一句「睡吧」,话说到这份上也是绝,行吧,谁叫您是贵客呢,您说什么便是什么吧。钦红颜喉中微燥了些,乃将唇瓣嚅了嚅,揪着她领口不甘心地在唇角一舔,耷拉着眼帘睡了。待她三日后送完客,寻上红花妈妈打算讲几句闲话,正准备开口呢,哪知红花妈妈一脸严肃地盯着她:「你知道那是谁吗?」钦红颜款款走到红花妈妈身后,一双酥手搭在她肩上,问:「这事儿我也想问您呢,哪来的姑娘?」红花妈妈沾了回茶水,在桌上写了一个襄字,钦红颜随着一笔一划花容失色,脸上煞白煞白的,没过多久,又将眼睛一眯,掩着嘴笑开了花。红花妈妈问她笑什么,钦红颜含笑不回话,手法熟练地给红花妈妈按着肩膀,忽一凑近,在她耳边说道:「我啊……能耐啊。」她得是有多大的胆子,敢去扒襄王的衣服。 李明珏回宫后与老将军冷对了好些天,并没有处理任何政务。她待在宫殿里慵茶懒饭,觉得哪里都不对,她想起了小破茅屋里将她带入深渊的一个吻,想起了几天前晕晕灯火中明艳动人的女子。十多年来她对姐姐的执念一知半解,似终于一步一步探到了原因。 她的感情便是迟钝,迟钝,迟钝,突然有一日被一个爱穿红衣服的姑娘点了火,从此便一发不可收拾。显然,顾婉没有等到哪一天。这位但解诗中风月,不解人间风月的千金大小姐内敛克己,未有前进半步,更不消提什么放火了,她只会以自己的方式安静地守候在原地,好如大风夜里远远相望。 感情是真的,伤身也不假,却只能感动到自己。 顾婉与赵攸见面不多,各司其职,各自存有一番印象。自从与襄王殿下关系好转,顾婉便察觉到赵攸不时在她身侧留步,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眼前年轻俊秀的将军目光深邃,且具有穿透力,要知道他天生了一双笑眼,不经意间都能带着点笑意,忽然不笑了就衬得格外压迫,看得顾婉心里发毛,片刻都不想在他眼皮子底下停留。她隐约猜到了那个眼神意味着什么,赵攸想必与传闻中一样,同她一起无望地喜欢李明珏。她甚至对此感到欣喜,因为赵攸的喜欢,比她更加无望。李明珏明文上可不能嫁人生子。 民间都道李明珏同赵攸是对苦命鸳鸯,青梅竹马,相知相惜,一同并肩抗胡,却因一旨圣令不能在一起。这是世人向往的爱情,同时又有一个令人唏嘘的结局,自然成了老百姓们津津乐道的茶后话茬,各种版本的故事在城中广为流传。 只可惜这两人从未相爱。他们或许在年少时候,在不同时间点,短暂地有过一闪而过的好感。年少时候哪里晓得许多,爱大多是一闪而过的好感,只不过有些人抓住了,有些人抓不住。也许一个错误的判断就可以将两人各往前推一步,但是没有,赵攸是因为太聪明了,而李明珏是因为太傻了。 一个聪明人不会陷入一场弊大于利的爱情,一个执着于旧事的傻子看不到眼前人的好。 于他们二人似乎是最好的结局。 一日,赵攸见四下无人,突然逼近顾婉一步,眉尾低压,说道:「你是皇帝的人。」 顾婉还没来得及反驳,赵攸又说道:「你喜欢她。」 「襄王殿下……」 「我又没说是襄王。」 顾婉早听闻赵攸办事有手段,朝中老臣都比不过他,一副温润皮相,一双天生笑眼,底下不知道藏了多少诡计。她因自知非他对手,以为少说话为妙,行了个礼准备告辞:「我听不懂赵大人在说什么。」 赵攸一步截断去路,活动着五指,像个顽皮少年般将手中卷文转着圈:「你是皇帝的人却喜欢她,你这是在玩忽职守,不怕我去天子那告你一状?」 见顾婉无话,赵攸嘴角一扬:「顾姑娘怎么,你是希望我去告诉天子,还是希望我去告诉她?」 为什么这样要挟她,如若他真的喜欢襄王,大可不必经过她,直接告诉襄王便好,为何要来今天这一出,顾婉猜不出,便问道:「你是皇帝的人?」 「怎会?」赵攸轻巧地摇了摇头,往宫里头瞥了一眼,说,「不然也太惨了点。」 「你有什么目的?」 「我,还请顾姑娘考虑一下。」 作者有话说: 半个船,又是热爱漂亮姐姐软玉组的一天。 红颜,疑惑中带着怒气:不做1,不做0,你来青楼到底是为了什么! 红花妈妈:你知道这人是襄王吗? 红颜疯狂抚心口:差点上了王,吓死姑奶奶了。 (红颜,没想到你也有占上风的时候。) 红颜,笑嘻嘻:是呀,刚见的时候,手多生的一人儿,还挺可爱。在别人那儿把架势练好了,也不回馈一下挖井人。啧。 红颜,摸了两下脸蛋,指了指自己:还真是我掰弯的? (嗯。) 红颜,笑吟吟地抚了抚掌背:哎哟,好大的面子哦。 第 49 章 古人之言 李明珏与赵攸原定在沙丘相会,顺道与秦医官叙叙旧,无奈人家秦姐姐忙着采药和带孩子,一封信里空荡荡的,仅回了三字——不得闲。李明珏振振信纸,忖着秦医官是个大忙人,一点面子都不给,若真不流点血,生点毛病,任她是个王都找不着人。罢了,强扭不甜,有本事的难免有脾气,不见便不见吧,旋即笔下一挥,与赵攸改在黄抚兵营碰头。 第85章 上回不曾来得及好生告别,这回临行前似也不知当如何告别,一个意思翻来覆去数遍,到嘴边了,便觉矫情了。所谓因地制宜,对症下药,什么想你,什么舍不得你,对别人或许说得出口,但对好逞大人的柏期瑾,怕不是会被当成傻子看。 而柏期瑾双手拢在袖子里,同是思量了好些话。虽然她仍对上回涂药之事心有余悸,但就是舍不得,不想让襄王殿下走。她不擅处理离别,一出生娘亲就离她而去,后来的叶师兄和周师兄同样一去不复返,弄得如今只要有谁要离开她,便免不了一番担惊受怕,什么希望您能快点回来,什么希望您能带我一起走,对别人或许说得出口,但对襄王殿下,怕不是会被当城小孩子看。柏期瑾眉间微蹙,问道:「您明日何时出发?」 「正午吧。」 「那您何日回来?」 李明珏长袖低垂,放下索然无味的折子反问道:「你想我何日回来?」 柏期瑾看着长袖空中轻轻摇摆,好像忽然被波及到了。她好奇襄王殿下如何把控周身气场,为何一举一动无时无刻都能折出光来,既可灼灼炫目若灿阳,又可绵绵软软笼着人,好似一团柔和小星光,摇晃得一心春水十分动荡。叫人不敢直视,又想直视。她便像一只不长记性的小野兔,三天两头被逼到这般夹缝间无路可退,只得耷拉着耳朵委屈巴巴地左顾右盼。她不晓得君王是否皆如此?城中就一个王,连个比照都找不到,柏期瑾空念着自己是个山里人,每天跑跑跳跳,嘻嘻哈哈的,不管是说话做事,都少了那份从容不迫的把控感。 即使给她十九年,把差的给补上去,估计也没得比。 有时候讲不清楚吸引到底为何物,许多想法在不知不觉中产生。她或许意识不到,但将两个人放在一堆比照往往是第一步。般配,是否一般,是否匹配,心疑这样的自己,能否名正言顺地站在她的身侧。 柏期瑾陷入一摊子没完没了的思索,突然发现忘了答话,抬眼一看,襄王殿下依旧坐在一旁耐心地等着,未及走神太远,她小嘴一抿赶紧答道:「路……路途那么远,您什么时候回得来,也不是我能决定的。您这么问我做什么?」 日头正好,暖意融融,一双凤眸敛了锐利,且将目光蘸上温温秋水,缘着光线缓缓淌过不输给初绽花瓣般的柔嫩脸颊,饶有趣味地品了品她近日以来各种各样的心不在焉。薄唇抿了回滋味,旋即轻轻一笑,道:「想看看你想答又答不出来的样子,还有……」 柏期瑾听后眉毛一蹙,不由得攥紧了小拳头。 「和皱眉头的样子。」李明珏抬起手来,食指在空中绕了一个小圈,停住时正好指向眉心。她见柏期瑾随着话音一顿立马舒展了的眉头,觉得生动极了,随即起身走到她身旁说道:「我怕我去接赵攸这些日子折子堆太多,你若觉无何不可,便帮我批了吧,留个‘明白’就好。」 「您的字迹我模仿不来。」 「我教你。」 唇瓣一启,温言款语融化在了溶溶光影里。 李明珏将衣摆一甩款款落座,按好了纸,提笔在端溪砚中润了润,写下两个小字。柏期瑾探着头在一旁瞧着,只觉静距离看襄王殿下敛眉运笔,似比平日还添了几分迷人。她摇晃了一下小脑袋,提醒自己专心,赶忙拿笔跟着写了几个,发现不太像,来来回回试了几轮,仍旧差点意思。 「不然您握着我的手写吧?」柏期瑾手里握着笔樱唇一弯,侧过头来时眸中光落熠熠如星子。李明珏对上含了星子的双眸愣了一下。上回是望书提议便算了,这回主动送上门来,柏期瑾什么心思,她一个没什么把握都可以先鼓吹三分的人,竟然有点估摸不准。 见李明珏不答,柏期瑾像只枝头小麻雀一样飞快挪近半步,问:「嗯?」小姑娘探究心极强,想到古人曾云「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既然想了多久都想不通,不如保持清醒地切身实践一回,再一探究竟。 李明珏招架不住,点头道了声「好」。她抖了抖袖子,有些忐忑地坐到柏期瑾身后,屏住呼吸轻拢着她,如此毫厘之差,已是有形无实,与拥抱无异,或是说,比拥抱更熬人。她好久没抱过人了,手仍留有沾惹风波时的记忆,生怕一个不留神就习惯性地将人揽住,而且她那么香,那么近,又是心悦之人。 殿外秋风拂拂,落叶乱飞,落在眼中尽是熏熏燥热。 一瞬间她好像转变了立场,笔变作药膏,手化作肩膀,成了当初上药的柏期瑾。 有点,心不在焉。 她握上她的手,慢慢的,几乎在颤抖。 呼吸,不太稳。 柏期瑾机敏地察觉到了气息中微妙之变,依旧坐定身子,乃将杏眼微微敛着,用长睫掩盖目光去向,小心又好奇地打量,感到襄王殿下此时没了高高在上的仰望感,仿佛从云端被拉了下来般近在咫尺。原来,襄王殿下也会像她一般慌乱,也会像她一般心儿砰砰跳。她轻咬着软乎乎的唇瓣,忽如其来地有些欢喜。古人啊,诚不欺我。 李明珏屏息强写了几个字,笔锋僵硬,断无先前龙飞凤舞。自幼习武,如何精准地掌控身体各部是基本功中的基本功,可她的心跳得好快,不受控制地跳得好快。 情,原是这般不能自禁。 手不能自主,眼不能自主,每一寸肌肤都颤抖着渴望靠近,却又被理智一次次压下。意识在清醒和沦陷之间徘徊几度,最终卸甲而归。趁着额上汗珠尚未滑落,李明珏退了半寸,说:「我好像不是很会教人写字。」 第86章 柏期瑾见她失落,搁笔安慰道:「一定是我的问题,您看这明白里的明,和我名字里的期是同一个偏旁,我就会情不自禁用我的写法。」 李明珏还是晕的,听柏期瑾说话十分费力,她好不容易把声音里一个个字记下,再强行串成一串理解成意,一想,还真是!她看了看柏期瑾,此时尚能理智地搬出一套安慰人的说辞,她觉得她输了,她早就被拧成了麻花。正当她想着,柏期瑾难得地沉默,小手僵在半空中,眉梢挑着,眼睛连眨都不眨一下,似在专心想些什么。李明珏还忙着解麻花呢,没工夫想太多,忽然,柏期瑾侧了身子,肩膀前后扭了扭,飞快地缩到了李明珏怀里,头一偏,竖起耳朵来:「襄王殿下,您的心跳声真好听。」 完了。 笔是彻底拿不住了,落在纸上直接砸出一道墨痕。 李明珏不禁怀疑这丫头是不是故意的,明知道自己不敢随意碰她,却大着胆子来试探了,她彻底忘了之前做的种种假设,恨不得白纸黑字把「勾引」二字写在纸上! 不管是自知还是不自知,都是! 她哪料得到会有今日,毕竟,以前她才是不自知的那个。因果报应,老天长眼,该还的债果然迟早要还。 李明珏眸光一扫,瓷白小脸儿并没有红,柏期瑾似乎学会了该如何正确地使坏。人都靠到怀里来了,一伸手就能解决的事儿,她可以说有六分稳,但六分稳完全不够,即使是八分,李明珏都要掂量几下。普通的喜欢便算了,如此爱重,她不得不万般谨慎,不愿因放手一搏而前功尽弃。因此没有万全把握,纵是常胜将军,亦寸步难行。而且她即将远行,如果成了相思难受,如果没成更无法挽救,思前想后,只能说是时机未到。 怎么办?按兵不动吧。柏期瑾惹出来的事,得她自己去收尾。 柏期瑾缩在她怀中惬意得很,就是喜欢襄王殿下这副不太稳重的样子,跟小猫被顺毛似的心满意足,舒服到了头发尖。气氛在沉默中变得尴尬,柏期瑾听着一声声心跳,突然意识到失礼了,却不知道要怎么收尾,而且她也并不想收尾,襄王殿下这个样子着实不多见,下一回看到都不知道需是猴年,还是马月。 怎么办?静观其变吧。襄王殿下总有法子。 时间在沉寂中缓步而行,两个懒蛋都指望着对方做点什么,于是一齐僵在原处,不须多时,心跳声你一拍,我一拍般轻缓交叠,若不是脸上都有点挂不住,倒似恋人之间相交多年的默契。 嘴皮因热度起了燥,李明珏舔了舔唇角缓过了气儿,才察觉前一刻期待柏期瑾去收尾的想法蠢透了,这家伙怂成这副模样,一看便知是有本事撩,没本事负责。她撇了撇嘴,感叹柏期瑾能轻轻松松把她打回原型,仿佛一朝回了什么都不懂的少年时候。然而今时不同往日,正所谓进退有度,李明珏凤眸一眯,身子缓缓前倾,很自然地拥着她。呼吸温热地洒在耳畔,似低语般难耐。她嗓音原本柔软,因少登王位急于服众,刻意学了低稳厚重,再陡然压低便若一汪温泉水蓦然满溢,酥麻蚀骨,几乎要将人溺毙。 「你的,不给我听听?」 柏期瑾仰着鼻息,耳根一软,眼眶霎时饧涩,好若阿狸炸了毛,飞一般地转过身去将笔拿起:「我的不好听,我练字,练字!」 李明珏在她身后笑着,发现有一根长发半夹在衣襟上,想是方才跑太急给扯落的。她瞄了眼柏期瑾歪歪扭扭的字,笑着将发丝一圈圈卷在食指上。 收下了。 作者有话说: 小学生明珏! 明珏:我压力好大!我好怕失败! 对自己有点信心! 明珏:没有!没有! 第 50 章 院中桔树 黄抚操练场外,李明珏翻身下马,眉峰一压给了守门士兵个噤声手势。赵攸正在较场看弓兵练箭,无需旁人多嘴,李明珏只需站在营口左右扫上两眼,便于一堆短打作训服中定住一个熟悉的颀清背影。她把身上但凡能发出响声的佩剑和细琐随意地甩给一小兵,轻步而来,站在人左边,伸手点了一下右肩。小孩子把戏,赵攸不想问她几岁,在这儿没几个人能敢直接拍他肩膀,何况又是女人的手,计算着时日,想弄错都很难。寒暄客套似显多余,赵攸垂首从箭筒里取出一支箭递给李三岁,李明珏一笑接下了,从一旁拿起弓来。 诀洛一带上行下效,军纪不算严苛,士兵们活得随性,眼见襄王拿弓,停下手中操练,翘首踮足把校场围满了一圈。久闻襄王殿下劲弓一绝,任谁也不想错过一睹风采的良机。管它万目睽睽还是四下无人,李明珏握弓敛眉时永远是一副屏气凝神的专注样儿,只见她食指一挑,利落地将长发甩在肩后,张弓搭箭,箭弦一放正中靶心。四周尘嚣随着箭靶一震顿时炸起,有兵器的拿兵器跺地,没兵器的扯着粗嗓子叫好。 士气是个好东西,赵攸晓得她走到哪儿,哪儿就热闹,他自认为皮相不赖,可怎么也惊不起这动静,见众人兴浓,他顺应形势更递上一支。李明珏两指一并衔过箭尾,不须瞄准的功夫,指骨一动将箭扔回侧边箭筒,回道:「不了,最近手抖,发挥不行。」她搭弓在架,顺道拍了拍手上浮灰,说道:「找到了。」 赵攸胳膊一挥示意大伙各回各地,对这句只说了一半的话并不惊奇。李明珏能找什么?她一个东西丢了都懒得去找的人,今生今世恐独找过这一回。李明珏常自称俗人,赵攸则说自己更俗,得把利害摆在眼前,一粒米都不能少,所以在他看来李明珏所做匪夷所思之事数不胜数,任什么他都不甚稀奇,但他还是货真价实地愣了片刻,问道:「哪找到的?」毕竟时间过去了太久,李明珞少说也有四十,不是他拿年纪说事,四十岁没问题,可李明珏要找的是天上抓不着的云朵,老大不小一人了,还跟个三岁娃娃一般,甭管你送来甜汤小果追在身后甜言蜜语地哄,还是抓着手头一根葱死不撒手。说舍近求远算是轻了,她那是舍弃夭桃秾李,求一个虚无缥缈,用脚趾头想知道哪边更划算。到底是过命的交情,赵攸原计敲点下她,把她脑子里的水给抖点出来,反问一句,怎么,是含香阁正当年华的姑娘们不香吗?孰料皇天不负有心人,还真让她给找着了。 第87章 「不是同一个。」 「哦?长得像?多大?哪儿人?」 「十六七,白石山的。」 寻常人听了,定是揪着白石山琢磨。十六七的女儿家满大街都是,可白石山的人物那才算稀奇,先有叶相,后有周君,下山来都是改天变地的主儿。而赵攸不同,他为人父母,着眼点在十六七,也就比他家闺女大个两岁,不禁沉眉,鄙夷地看着李明珏说:「十六七啊……」 李明珏皱眉,抬手往他背上一拍,说道:「这么看我干什么,李明珲的秀女十四岁就进宫了!」 赵攸连忙笑着赔罪:「没,你是王,您就是王法,下至十五,上不封顶,您喜欢几岁都好。」 李明珏见惯了他一副狗腿样子,打从头一回见面晓得她是个公主起,赵攸就挂这张人畜无害的笑脸毕恭毕敬地打哈哈。她一开始以为这人虚伪,后来发现他天生性格如此,对上头的,对夫人,对孩子,皆一副您是天,您是地,您说什么都对的模样,没被他折腾过的,还以为他性子软好欺负呢。 年纪是差得挺多,可怎么样,喜欢就是喜欢,李明珏摸了摸脸,说:「我从来没把年纪当是一回事,可我这回还是头一次希望能年轻点,别说十年,一年也成,一天都好。」 闻言,赵攸嗓子眼一紧,跟吞了块石头一样磕巴了一下:「呃……你变了,我这辈子都没想到这话能从你嘴里说出来。」他拿手扇了扇风,说:「一股子甜酸味。」 他似恍然大悟,用胳膊肘碰了她一下,一本正经地说:「怪不得手抖啊,福气不浅。」 李明珏嘴角一扯,回了他一白眼,往自个儿右肩上指了指,回道:「这是上回受的伤。」 赵攸震惊道:「怎么?没好上?」 「山里的读书人开窍晚,养着呢。」 「啧,你怎么这么正经,我这辈子都没想到这词能用在你身上!」 「呵,你这辈子想不到的事儿海了去了。」 赵攸嘴角一笑,说:「等什么呀,没开窍,直接撬开呀。」 李明珏赏了他一鄙视眼神,懒得与他一般见识。她不晓得赵攸当初是如何在她眼皮子底下把顾婉给拐走的,反正他也就看着像个正人君子。她突然想到小宜霜快过生辰了,脑子里一激灵,就问:「宜霜生辰在十一月,你和顾婉大婚在三月中,你……」 赵攸得意一笑:「都跟你说了,直接撬。」 「呵,婉儿天天在我跟前,」李明珏噙起嘴角轻笑一声,眼底浮起一丝不屑,「你还挺快,我真替婉儿心疼!」 士可杀不可辱,赵攸捏着一口北央腔调,把繁华旧都里纨绔公子哥的浮躁语调学得有模有样:「这事儿您有所不知,那天您喝得酩酊大醉,小弟我通宵达旦,您也跟过耳旁风啊。」 那晚暴雨倾盆,记得赵攸还是在宫里住下的,李明珏只得啧了一声,横了他一眼。她牵了匹马,跃上马背,给赵攸打了个眼色。黄抚马场大,跑起来比诀洛城带劲多了。赵攸心领神会,同是上马,夹起马腹,马鞭一甩追在她后头恨铁不成钢地说:「你行不行啊!青楼白逛了?」 「哪能一样啊!」 白石山的确不一般,赵攸笑着调侃道:「所以你最近看折子,不逛青楼,就这原因?我还道是你踢走国策门的,只有装乖了呢。」 「别提那个国策门的,烦死了,宋梁闹成那样,老将军从南蛮子那回来能把我训到耳朵出血。」 「的确是个人物。什么样一个人?」 李明珏与张子娥不同道,连提都不想多提,就道:「和尘虚差不多,江湖骗子。」 「那漠北小王呢,听说他要娶你?」 李明珏猛一勒缰,瞬即笑讽道:「你消息还灵通,我都让他们闭嘴了还能传你耳朵里。」 「这不是关心您的终身大事吗?」 「关心啥,妥了!就白石山的那个,在宫里头!」 「行行行,妥了!没毛病!」 斜阳骏马,二人说说笑笑已近黄昏。正要调头回营,李明珏单手策马,陡一侧身,锦袍上流光泼洒若水却意外地衬得人十分简默,弄得赵攸心头磕碰一下,百般不适应。 「攸弟,我对不住你们一家。」 他摆出一惯姿态,说:「嗨,您说的哪儿的话。」不出两步,在风声中添了一句:「各有各的难处。」 空假大话,抱头痛哭是毫无意义的渲染戏码,配不上交情,此际谁若挤了点眼泪水,几年后另一人说起此事下酒,定能笑出眼泪水。沉默看似古板老套,却是最为得当的自保之法。还有她,一生放荡不羁不走寻常道,用食指轻巧地勾着缰绳,下巴尖儿一动,上挑着眼角,既合时宜,又不合时宜地问道:「攸弟,我好看吗?」 秋风似旧时酒,金吾映马上人,彼时沙场少年是年少,此时一君一臣似少年,赵攸松缰缓马与她默契一望,觉得这才像她。只道是老梗新玩,腾出只手来,冲着夕阳拿手抵住喉结清嗽两声,学起那佞臣贼子拨篌转腔,谄媚道:「您美若天仙啊!」 诀洛城子民翘首以盼的赵大人回来了,艳阳天里二人长街过马,高阁栏杆挤满,百姓夹道高呼,亦如当年。日月光阴居诸不息,变了何物?樱桃,还是芭蕉?那年他一无牵无挂少年郎,两手空空走入庭院,望见院中一棵两尺高的小桔树,玩儿般一跃而过,叫树枝划破了衣角。而今他去家五载,高门大扇刷了新漆,两个兽面金铺首衔环相对,鼻尖金面儿剥落露出暗黄铜底来,予了镇凶瑞兽一丝随和,还透着股小儿子爱吃的肉包子味儿。千军万马前不动如山,立于家门外五指颤颤,赵攸将掌心放在门上,轻轻一推,咯溜一下,吱吱呀呀展出一道泛着金光的缝儿。 第88章 桔树上金桔压枝,桔树下结发之妻手牵着一双儿女,长女豆蔻玲珑,次子已齐肩高。 赵攸立于门外,望向门内,一次次感慨自己是个俗人。 功名利禄啊,将相传奇啊,算他娘的狗屁。 *** 翌日,李明珏带赵攸来见柏期瑾。远远听见脚步声,柏期瑾将书一抛捻着雪白袖角跑来迎人,玉琢小脸染了圈粉绒,墨浓眼瞳点了星辰,青黛眉脚堆了满满一团俏,配上樱桃小嘴边憨憨乎一点娇肉,清甜得很。 赵攸远看她一路跑来,还想李明珏的嗲猫儿修炼成精,定睛一看,不禁叹到世有奇巧,当真同画像里一模一样。 李明珏刚想介绍两句,就被赵攸抢在了前头,说:「叫赵叔叔!」 李明珏在背后使劲儿捏了一下他的手背,说:「叫赵大哥!」 作者有话说: 拌嘴黄腔二人组。 诀洛城里30+,明珏,赵攸,德隆,可能还是离10+的小读者比较远。我个人还蛮喜欢诀洛这边的生活味。 下一章回子娥青舟线了。 明珏:攸弟,你确定是来助攻的吗? 赵攸:别扣工资,其他都行! 子娥:咋就是狗屁呢?不懂。 #得胜令# 第 51 章 青云之客 公主昏睡久不见醒,而军情不待人,三日前龙夷借浓雾之势,亲率两纵骑兵将梁军拆分成三,围困龙翎主力在南渡坡谷底。南渡坡地势低洼奇峭,好比天然关碍,龙翎带兵突围数次不果,眼看行军粮草将尽,若再无破局之法,无异于鱼游沸鼎、鸟覆危巢。 三百里外,平原城一派秋意绵绵,张子娥正端坐在院中那口胖肚儿鱼缸边,用秀气指尖一页页轻按慢滑地捻过页角。她一惯样式简单,一件月白罗裙,仅以腰间那块莹白麒麟玉为饰,默坐在石凳上轻飘得似一片蝉翼,又白晳光润得紧,惹起秋阳来一点也不含糊,粼粼浮光烁烁夺目,细细碎碎如在湖上。尤其不能抬眼看人,跟一尾金鲤鱼跃出水面似的,片片鳞甲泛着一般人惹不起的金光,晃得人忍不住以袖遮面,直喊眼儿疼。听到消息时,一双新柳叶儿般细瘦的眉尖微微往里一蹙,温温和和里立马显了几分锐利,小缘见了努着小嘴在心头暗忖,原来这寡淡如水的神仙也免不了着急的时候。 形势压眉,张子娥放下手中书,起身问道:「公主未醒?」话音仍道是软款轻和。 「醒了,正寻你呢。」 「你怎不早说?」 张子娥抛下一句话转身即去,等小缘在她掀起的步风里扭身一望,早没了人影儿,当真是神仙,腾云驾雾本事了得。她杵在原地一脚跺在枯叶子上,嘎吱一声把叶片儿踩得稀碎,娇润小嘴里可劲儿吧咂着委屈。从前嘴皮子快恨不得一口气说三件事,被逮着耳根子说性子急没个姑娘样儿,今儿一件件依次论号说吧,又一个二个怪她不早说,这人啊,真是难伺候。 穿了月洞门,将那十字镂花门扇一推,张子娥瞧见藕荷色纱幔影影绰绰罩着个半坐人影,乃走近几步,于一米开外躬身问安:「公主。」当她抬起头来,一根葱削细指半挑着纱帘,只露出个小巧的下巴尖,透白得失了血色,绕了一圈拂不去的病味儿。 「南渡坡之危刻不容缓,在下请命即刻动身。」 刻不容缓?还即刻动身?她病成秋水边一根黄芦草,吹一口气便蔫吧着要倒,这人竟一句体谅也无,张口便说要走,良心只道是烂在了驴肝肺里。见公主不搭理她,张子娥上前掀开帘子,说:「得罪了。」 藕粉垂帘翻飞,好若黄昏时分沐光濛濛雨,细细密密落在身上,张子娥在床边坐下,一手撇去身上乱落的纱幔,定睛一看,着实心上一惊。公主半支起身子,柔若无骨地靠在花梨床背上,两弯玉臂绵绵软软垂落在身侧,指甲尖儿煞白煞白的,映得整个人索淡无光,堪比天际方落了几点小雨的薄薄云衣,欲散不散。尤是那一双动人眉眼,劳劳折损了三魂七魄,叫一身孱弱折腾得瞧不出半点情绪。可好张子娥瞧不出,不然定能兀自听见公主捏着病腔咬牙切齿地骂她不是个东西。 公主天生袭了千金之尊,又因君臣身份之别,无时无刻将君王说一不二的把控感掐在指间,明丽眸子狠狠抓着人不放,眼风压得狂徒不敢放肆。身为臣子,受控理所因当,张子娥对此甘之如饴,甚至因喜爱公主毫不做掩的豪横好胜,几度在临界点上拨雨撩云地踩着圈。不为旁的,只愿多听几句狠话而已。 而今她见公主一副虚凉弱态,只觉两靥病染几缕娇软,眼睫虚颤好多可怜,竟……竟不明所以地有些欢喜。 想反过来一手把控她。 离开师门之日,尘虚子曾在坛下遥指天上青云,问她此生志向,她答愿为青云座上客。尘虚子负手一笑,称不必急于作答,她长在深山,哪里领略过何为天下,既未尝目睹天下之风采,又怎会平白无故生那强据之念,既不知山河之壮阔磅礴,又何以绘得胸中之雄图大略?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尘虚子一手将她推入浩浩尘网游历三年,只为让她求一果,江山几多娇,答案不在墨间,在足下,更在眼前。 可她的确没有欲望一说,更勿谈挟据天下之想,她所有的,不过是掀起风波的那一点小小玩心。宣誓,效忠,借公主之势一脚踏入名为天下的长安棋局,俯首称臣当一枚改天变地的小小玉棋子。然而此时此刻她坐在床边嗅着了一丝扰人清思的沁人娇香,好似由勾魂迷香所蛊惑,被浓雾里一位看不清面容的窈窕女子牵着引着,半推半就地行至一扇半掩门前。那女子身姿妖娆若鬼魅,艳红樱唇隐隐含笑,绛纱水袖风情款款地缠在她腰上,玉指向门内飘飘一指,挑着柳黛眉与她说,这叫欲望。说完,便如雾般散去了。张子娥怅然立于门外不前,望见狭缝之后深渊无底,她凛然沉眉,满面平正,身姿笔挺地抬手振了回衣袖,理正叫纤纤玉手扯乱的衣襟,忽而唇角一勾,狂妄自负地起了一试深浅的歹念。 第89章 邪气得很。 等她梦回之时,她已盯了公主许久,周遭气息重得犹如凝滞。一根纤指与恰才虚幻之景重叠,轻悠悠点在她唇边,风飘雨摇地颤着,片刻不及,亦如抽骨一般顺着喉线落了下去。 「先生吻我。」 张子娥眼瞳一缩,怔怔地看着公主,眉间虑色不虚言表,她既听明白了,又没听明白,但方才那一抬手仿佛抽尽了她全身气力,可见此话绝非一句玩笑。幻境中妖娆女子揪着她不放,张子娥闭目顿了顿,甩开那些幻想,凑身轻轻碰了一下公主的脸颊。 苏青舟倒抽了一口凉气,嫣嫣弱弱地扔了一个眼风:「嘴。」她不知道张子娥为什么从来不让她省心,正常人第一反应会是脸吗?若不是她长得跟癞蛤蟆相去甚远,真想说她是戳一下跳一下。 张子娥万般委屈,不说她哪知道该吻哪。她沉了口气,一手压在衾褥间,再度迎了上去。她未尝晓得亲吻是何种滋味,就连亲人脸蛋都是头一回做。龙珥倒是经常亲她,一买糖了就喜欢往怀里蹭,樱桃小嘴飞快地在颊上用力一挤,还带着丝蜜果子甜味,而她不擅与人亲近,除了龙珥,连身体接触都是少有,然一经仔细回想,她惊觉确是碰过公主几回,她捂过她的嘴,喂她吃过莲子,还在瀑布前抱过她。但这些都基于形势,是不得已之举。 正同目下一样,是不得已之举。 唇齿间水气濛濛,公主没喊停,她这回便绷着脸皮,乖兮兮不敢动,好生领命做着口舌交缠这等亲密之事。鼻间一吐一息,承着,□□一起一伏,受着,陌生之气渐渐交融在了一起,再由陌生转为熟悉,连起初杂乱无序的步调都逐渐一致。张子娥僵着大气不敢出一个,不知过了多久,已是有些喘不过气。她眸光向下稍作抽离,长长睫毛在公主脸蛋上痒痒麻麻地一扫,不及说上半句话,一根细指搭在她温热掌心上,指甲顺着掌纹暗暗一滑:「再来。」 喉口灼烧一般,张子娥似又立于那扇充满蛊惑的大门前,只是此刻她未有思索,即刻倾身迎去。几番交接后,张子娥扣着苏青舟的手,察觉她已恢复了不少气力,嘴唇一抿,毫不拖泥带水地收尾坐正:「公主可否同我解释?」 「龙翎被围,我身上龙气耗尽,他再不回来我会死。」 龙翎被围?龙气耗尽?张子娥在只言片语中搜寻个中关联,似逐步理出了来龙去脉。公主之病因降龙而起,受限于身上龙气,若龙气不足,可以致死?她回忆起宫宴那日,公主气色陡然好转,其因……宴会之时,龙翎恰坐在一旁侧席!所以,是距离吗?不对,她与龙珥分别多日,却并未感到任何不适,未尝待她想通,公主呼吸再次吃弱起来,一回生,二回熟,张子娥凑上身去吻了她,修长五指不轻不重地没入墨云发堆,摸摸索索绕到玉颈后,缓缓将人稳在臂弯里,任腻若凝脂的小巧耳垂时有时无地蹭着手腕子。软软嫩嫩的,像搓成一团的小棉花,被手心捂得热热的。 苏青舟微微仰着脸,无力陷在泛着清香的臂弯里,一种莫名翻覆感徐徐将她吞没。好像只要这么躺着,什么都不需要做,一切就会变好。她的今日是亲手搏来的,没人能告诉她要怎么做,也没人会帮她,她只知道安分地待在原地停步不前,与倒退无异,所以从不停下,更不敢停下。而如今她似只能安分地躺在她怀里,承接着她度来的龙气。张子娥察觉到呼吸再次微弱时的那一拥,一瞬间让她回到了懵懂年少,乖巧柔顺地依偎在母妃怀里,可以如此安心地做个甜梦。那个呆子甚至是察觉到了自己在吸气,于是主动吐气,连这点力气都帮人省了,不知同她待龙珥比较,哪一个更能称得上是无微不至?只可惜比起夸她体贴,不如说是聪慧吧。苏青舟在朦胧间见着张子娥连眼都不曾闭,眉心冷峻如刀刻,一副清凛思虑之相。不管是为她身上龙气所吸引,还是仙承阁里她的突然出现,苏青舟还是承认有点无可救药地喜欢她,只是有点,不能更多了。 张子娥当真是个没有感情的思考机器,心动大约是讽刺了。 这般将龙气之事说与她听,她一定会将之前的种种试探与亲昵做出合理的解释吧。她承认那是合理的解释,但有些想靠近她也是真的,无所谓了,她接着龙气,已无心与她解释一切。 苏青舟在仰颈间,舌尖泛着苦味,想到了张子娥喂她那一苦一甜两颗莲子。她于她也是这般,亦苦亦甜。 张子娥在吐息之间不觉开始放弃思索,指腹摩挲着脖后一方细腻肌肤,从未感受到自己被如此需要着。村中孩童视她为异类,尘虚门下弟子各自疏离,襄王弃她若草芥敝屣,只有龙珥会跟在身后一声声唤着她的名儿。而今她的君主,她的公主,毫无条件地重用她,亲赴战地来寻她,甚至完完全全将性命交与了她。她只能放弃思索,满心虔诚地回馈这一切。一番耳鬓厮磨惹来好些发丝粘在脸上,张子娥秀眉一压,将头发拢在耳后,抚开公主脸上碎发。她轻手捏住她的下颌,向上抬起,左右瞧了瞧,淡淡说道:「好像入不敷出。」 她眉眼生得太过清正,就连做唇齿相交,挑人下巴这等暧昧之事,都染不上一丝情愫。未几,张子娥略显窘涩地皱着眉,吞了口唾沫,弧度极小地动了动唇线,凑近耳畔补了个带着湿润鼻音的问:「可有别的法子?」 苏青舟眸子一沉,龙翎早与她说过二人龙气各有不同,他与她靠近即可,而张子娥便不行,龙翎不曾讲清要到哪一步,但正因龙翎不说,苏青舟心里才叫清楚。她调戏她,勾引她,与她亲近,想让一切来得顺理成章些,哪晓得有今天,真不知当初高估了自己,还是低估了她。 第90章 傻子不开窍,她也等不起了。 苏青舟靠着床背舒展了下坐麻了的身子,发着汗丝儿的指腹在张子娥手心濡热地画了一个圈,说:「先去洗个手吧。」 张子娥斜挑着右眉,将信将疑地缩回手捻了两把衣袖,总觉得事情没有洗个手那么简单。 作者有话说: 李商隐《行次昭应县道上》:「鱼游沸鼎知无日,鸟覆危巢岂待风。」 但我知道你们现在可能对诗句没兴趣,微笑。 第 52 章 一口芳魂(略) 「宽衣。」 宽衣?这二字说得轻巧,但又不清不楚。张子娥对龙气之事一无所知,对上公主这般行家,自然晓得要收好锋芒,而且她刚才已经因错亲了脸被嫣弱眼风甩了一遭,只念道谨言慎行、虚心求教,不愿再出任何纰漏,随即立身问道:「公主的,还是我的?」 公主忍俊不禁,杏眼一眯,隔着长长眼睫笑盈盈地觑她,那半知半解生怕触着了人儿的窘涩模样当真难得。要知道,她张子娥是多有主意一个人,挖坑、骗人、不讲脸,能摇个蒲扇把一帮子人当小猕猴儿耍。哪晓得一换到枕席上,吃人一个娇嗔嗔的冷眼,便怯懦了,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 「我们的。」苏青舟轻轻一笑,回了她的问。 张子娥不敢向公主讨一句解释,生怕引她多说一字,叫方才辛辛苦苦度给她的龙气又散了。她一门心思系着南渡坡军情,惟愿公主能早些好起来,如此才好派她去前线解燃眉之急。她一面思虑,一面冷着眉眼正对公主宽衣解带,倒不觉得有何羞耻难堪。习武传功亦有脱去外衣一说,张子娥想龙气应当也是这般,只管将自己当个大夫,做着救死扶伤、高风凛然一档好事。 张子娥将脱下的外衣捧在手里,单着一件纯白内衬,笔直地站在落光处。浅色透光,最藏不住秘密,牵着丝丝秋光好生生勾画着女儿家走线柔和的身段,该曲的曲,该直的直,丝毫不马虎。公主抿唇眨了眨眼,常说她清素,如此一看,亦配得上袅娜一词,啧——竟还是有货的。要不怎叹老天不公呢?这人长得有模有样,出身名门,又叫小龙相中,脑子还顶了天的好使。兴许……兴许是拿一世情窦换的吧。公主在纱帘后不知道在笑什么,不过多时,勾了勾指尖指示意她到床边来。张子娥得令,乖巧地将衣服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一堆,再脱去鞋袜规规矩矩地摆在床边,随后掀帘上榻,半跪起来,直着身子将藕色纱帘放下,又一一理顺,理得连垂下来的褶子都是等距的。 早说了,她张子娥是多有主意一个人,只须勾了勾手指,便把能做的都做了。 也不是她想做这些,她就是觉得拘束,手一停下来,就手足无措。忙活完老半天,张子娥端正地跪坐在公主身侧,两手轻轻搭在她肩上,忽然有了迟疑。她身上外衣可脱,但是公主已是寝衣了,再脱岂不是很私密?她顿了顿,请教道:「我该闭眼吗?」 「你想吗?」 张子娥抿唇想了一回,只觉闭着眼不好操作,若是碰着什么不该碰的了,更是大不敬了,就答:「不想。」 好一个狂徒浪语啊,倒似一位风流客。苏青舟笑看她一本正经的清润眼眸,明白这块朽木疙瘩没别的意思。 张子娥说不想便是不想,字面意思而已,揣测得越多越不值当。 她们在一张榻上,吻过了,搂过了,连衣服都脱了,张子娥仍旧不清楚接下来要做什么,在她的理解里,大约是某种传递龙气的奇妙仪式吧。此话也不假。苏青舟目光描摹着她那一双淡扫柳叶眉,清寡长凤眼,叹着张子娥了无七情六欲,像是山上神仙用叶尖露水一滴一滴养大的……老百姓喜欢看哪出戏,少女思春晕小脸,妓子从良做羹汤,神仙下凡……总之从前是什么样,今儿就得不一样。这位苏五公主也不外乎是红尘中一看客,可她多不安生的脾气,怎会甘于做个平平看客? 她呀,点戏。 公主软着腰,耳边似从哪儿进了妖风,将心思一堵,鬼使神差地搭着张子娥的手,问了一句:「我好看吗?」 张子娥手正搭在她衣领上,丝缎从清白细幼的肩胛上倏地滑落,露出半个香肩来,两根细细的缎索子扯着水胭色肚兜,裹着生得娇香的酥白软嫩。她没见过世面,初回不带遮掩地看人家身子,虽说该有的她皆有,但是公主这般低眉垂眼地看她,一张樱桃小嘴微启,喘着病丝儿如春夜潮水一漫接一漫温吞涌来,磨磨唧唧地撩拨着脚踝,着实……声势不小。一瞬间她平生所知为数不多的香艳词,竟都有了画面。 张子娥下意识往后缩了一寸,说:「公主千金之躯,在下不敢擅自评论。」 苏青舟纤手抓着褥子,软绵绵地支起身来,似一时撑不住了,倾身一倒,靠在她肩窝上,仰起修长玉颈在她耳边说:「既是好话,又为何不敢说?」她勾起张子娥胸前一缕长发弯弯绕绕,说,「所以说,你是说我不美了?」 这个仰颈的姿势好似在索吻,张子娥不由得吞了口唾沫,不再看她眉眼,垂眼一低头,胭色肚兜揣着香肌雪腻又正好映入眼帘。太近了,她被困于藕色帷帐之间,不管看向何处皆是朦胧暧昧,只得闭上眼说:「公主……很好看。」 「那你为何不看我?」 「非礼勿视。」 「非礼?你若不与我龙气,我便有性命之忧,那么先生即成了不忠之臣。敢问忠与礼,先生选哪个?」 第91章 未待她回答,公主没了力气从肩头滑落,她双手一接,将人抱了个满怀。一时重心不稳,张子娥看眼在向后倾倒,当即搂住公主腰身,翻身将她稳稳地压在身下。 头发散了,如瀑一般垂下来,她看着三千烦恼丝,也有些心烦意乱。 「你知道我们要做什么吗?」 「不太清楚。」 「手。」 张子娥突然一顿,十分错愕地看着公主。公主无奈与她一笑:「你可明白了?」张子娥虽未曾涉及男女之事,但是常识总归是有,她一惯喜欢理清因果联系,如此一来,确能将往日诸多不解,释得十分明了。 「没有别的法子?公主的名节……」 「不是头一回了。」 名节?名节算什么玩意,自她沾染权柄,所受的冷眼讥笑还少吗?梁国公主就没有嫁不出去的先例,搅黄婚事哪有那么简单,一回可以,二回可以,总不能回回全身而退。有一次一位富商老爷在宫宴中相中了她,梁王又正急着将她嫁出去,两人近乎一拍即合,事情来得突然,公主左右没招,心上一拧,回卧房里哭着自我了结了,拎着张染血帕子给嬷嬷看。宫中嬷嬷是千锤百炼的精明,怎会容人轻易骗了去,若不是货真价实,她哪里逃得脱。梁王听后火冒三丈,下旨关了她三个月禁闭,也正是因禁闭期间门院冷落,她才有机会逃出去一试仙承。 豪门贵女极重名节清誉,公主不曾婚配,因此张子娥万万没有料到这一说法,僵在原处不知当如何回答。 「继续。」公主绵着嗓子发号施令。 她原以为事情就这么水到渠成了,哪晓呆子就是呆子,做这点事儿都需她一步步教,忽然羡慕起王孙子弟来,都有个嬷嬷事先将姑娘们给教好了。公主耐不住了,眉尖儿微蹙,带着鼻音说道:「错了。」 「对吗?」 「不对。」 「对吗?」 「不对。」 苏青舟有点火大,她已身感软绵微烫,而那傻子依旧找不对地方,不禁贝齿咬着,嗔怪道:「你是不是傻?」 张子娥瞬间定住,仿佛遭了一记雷劈。她记性超群,一目十行,尘虚门下无一人能敌她,这辈子还没被人说过傻,万般想不到能和傻字扯上任何关系。这字太重了,又出自公主之口,跟座大山一样压在她心尖喘不上气。她以为辅臣之职、八方道理,早已融会贯通、了然于心,竟不想还须在此处效力,真是千算万算,算不到龙气一茬。张子娥委屈地抽了一口凉气,因确无此经验,不能一来便尽善尽美,乃沉着音说:「还请公主恕罪,予我一点时间。」 公主扯着枕巾扭过头去翻了个白眼。磨叽了不知多久,在她悉心教导,与张子娥多番求问下,终是对了。接下来之事便无甚波折,无非是一个起承转合。 张子娥善于观察,此时亦不例外。她从未见过人这样,但知公主是因她而变,且在她一手掌控之中。掌控凡夫俗子有何意思,这是她身份高贵龙血凤髓的公主,她要以毕生之力为之谋取天下的君主,窜过脊背的那一股麻劲儿自不可与等闲之辈相提并论。食髓方知其味,恍惚间她似一掌推开了那扇欲望之门,在悬崖边上探着脚尖且试深浅。而那幻境妖女正噙着笑挽着她,千娇百媚地玩着一缕颊边发。她一身白衣,身姿如竹,从容自若地偏过头来看那妖女,眉梢微挑,清冷气质随着眉尖一动蓦然有了微妙之变。乍时四方黑雾再起,眼前不甚明晰,无尽黑境之内,魑魅魍魉,迷雾氤氲,她薄唇一启,轻轻吮了一口芳魂。 呵,滋味。 呵,神仙。 苏青舟眼角缀了芍瓣嫣粉,眼神浸了梨花春酒,含着一水儿迷离地看着她。她却是清正,满脸的认真,精雕细刻的专心致志,额上都染汗了,脸上依旧不染一抹红。她不知张子娥沉眉在想什么,总之定是些煞风景的事。功夫的确挺糟糕,但耐不住公主馋这龙气,体子娇怪,几番出入也渐渐入了境地。 张子娥在山尖时吻她,感觉身上有东西被抽离了去。谁知是理智,还是龙气呢? 公主脸上气色渐好,张子娥见状,即刻起身离去,不想打扰公主休息。苏青舟过了火尚未平复,迷迷糊糊陷在云堆里,忽然身上一冷,睁眼一看那人竟抽身要走,顿时秀眉一蹙委屈得不行,捏着哭腔急得直扯她衣角说:「你抱抱我呀……」 娇嗔那样儿,怪像小女娃嗲兮兮地讨糖吃。 张子娥连道几声「好好好」,只管听令乖乖搂着她,安抚性地为她顺着长发。她不知又做错了何事,只知公主怨怪她,可不,气坏了,直将脸蛋深深埋在颈窝里,连瞧都不愿瞧她一眼。张子娥颈窝里热乎乎的,一缕缕汗丝淌着,想必是累坏了。苏青舟蹙着眉头,记得听小缘说张子娥都抱不动她,只管坐在大石头上长吁短叹干着急,这回「忙里忙外」想必是使空了全身气力。可这又算什么?消不了心头气,公主寻着她的锁骨可劲咬上一口,疼得张子娥猝不及一哆嗦,咬着牙,吃着痛,却是一声不吭,莫有多问一句。 过了许久,张子娥小声问道:「我……做得还好吗?」 「你说呢?」 张子娥忽而语塞,觉得自己是明知故问了,真能配上那个「傻」字。公主从她怀里钻出来,与她鼻尖相抵,携了她手,顺着掌纹按了一下掌肉,说:「先生若是有心,当练练了。」 第92章 作者有话说: 有删减。 不知道有没有香味,反正这篇文就是篇搞笑文,书中全民功夫好的今天,出了一个智z,三千旦是个喜角哈哈哈(不接受反驳)。 子娥:反驳!我觉得我很正经!我在尽忠!【好嘞,您又有新名字了,张尽忠】 明珏:苏青舟,朋友一场,把姓张的送来培训,不收钱! 青舟:你当是宠物学校呢? 第 53 章 人之大欲 深秋萧瑟,枯索枝桠在秋风里拿影子轻轻挠着菱花木窗,已是通明透亮。公主方醒,还未睁开眼睛,扯了两把被子提到了下巴尖,伸手在床上左右探了几下——果然没了影。若非气力已经恢复,真似一场梦。她早有预料,真不指望张子娥会主动留下来陪她一夜,温情满满地道声早。苏青舟屈指揉了揉眼,用指尖理着打卷的发梢,处在藕色纱帘里满意一笑。她笑她再了解张子娥不过,处事方法,为人秉性,可谓十拿九稳。 她今早穿了件湘妃色百褶裙,肩上搭着个银狐毛滚边小坎肩,宽袖边勾了一圈流水纹金线,清贵气儿足,衬得瓜子脸上气色极好。听回廊前一点脚足响,张子娥阖上门扉从房里出来,两袖钻秋风,肤底细如瓷,眉眼干净得不行,一点瑕疵也不掺,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此生没沾过荤腥。她也就指着模样妆点清素骗骗人,她沾过了,昨儿一手在公主房里沾了可多,可身上风流汗一散,当真像个没事人。惹人恼火得很。公主一手搭着小缘翠色衣袖,眼睛一眨,勾起嘴角问了一句:「先生睡得可好?」 「很好。」张子娥答。 「我看不太好。」苏青舟低头拢起指尖掩唇笑了笑,挑着眼角春意看她。 张子娥心里噔地一下重了一拍,舌尖倏而尝到星点麻涩,不由得抿了抿嘴唇——公主这是笑她侍奉得差了。张子娥谓此心知肚明,但不得不在心头给自个儿说几句公道话,事到临头匆匆上阵已是全力以赴,要说有何不足,那皆是因准备功课没做足,不能全全怪她,若是公主早些相告,亦不至于和傻字沾边。她脸皮子薄,心眼小,一个傻字着实承不起,至今还似悬在颅顶上,一遍遍绕着圈晃人眼呢。张子娥讪讪地摸了两下脸,改换话题:「南渡坡一事?」 果然张子娥眼里只有军情。公主并不诧异,与她淡淡一瞥,侧眸留了个浅笑,随即轻折柳腰,旋身向亭子走去。长袖随着袅婷步子款款摇曳,左一摇,右一晃,韵态娉婷,不禁让张子娥想起了轻摇缓展的身子,昨日见过的。嫩白指端忽然拈起袖口,卷了个漂亮精致的褶,像叫酥手揉皱了的被单,昨日也见过的。张子娥咽了回口水,抬指按着眉心正欲驱散杂念,却见修长纤细的食指在艳阳下微微翘起,轻轻一勾,正如藕荷色帘边那样,不动声色地挽起好些诱惑。 公主这是在邀她同去凉亭,张子娥三两步跟了上去,心中无底,不知她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因见公主不急,亦无法子,张子娥只得顾自思索其中可能,板着脸看小缘捧来个剔红九龙纹四方盒,撩起袖角麻利地取了几盘糕点摆上。这茶杯一碰桌子,哟呵,一抹翠色一晃,风一般没了踪影。 苏青舟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掀盖扇扇茶香,更以茶盖为遮,抬眼细瞧着张子娥,薄唇抿着,眸光深邃,尤其是那眉尖,压得极低,乌云落山腰似的,一副有问不敢言的样子与昨天可有异曲同工之妙。她轻呷了一口茶,因觉得有趣,便故意不说话,想再多瞧一会儿。 这糕点张子娥吃得没滋味。山中食物味寡,她是到山下来才尝了人间美味,犹记那日她背着个书生气浓的竹制书箱,格格不入地立在闹市街头,望见巷角那头推来一个粗制小木车,上头插着面半新不旧的布幌子,老师傅带着深灰色头巾,将汗巾子一甩,从兜里掏出一只老茧手来,一把撩开白色屉布,热气登时一腾,掀起清甜的米面香。而后她各地周游,常听得岁月风沙的干嗓扯出吆喝声,什么猪肉包子软皮大馅,鲜虾馄饨娇嫩弹牙,石锅鲈鱼汤汁甘美,还有各式点心蜜饯,卖相精美,口感或酥或脆,是每到一处,便要换一处新鲜。口腹之欲实乃人之常情,她读书观礼,知晓欲不可纵,自然懂节制不贪嘴,不过是偶尔馋一个新鲜滋味,岂若龙珥,活脱脱一小馋虫,坐在椅子上踢着小腿,眼儿圆溜溜地转,像只花栗鼠一般盯着一碟菜,能捧在手里的,绝不放在碗里。张子娥常自省娇惯她了,叫她吃坏了牙,不然怎么一颗新牙只冒了个小尖,一年了都无甚动静。后来蹭上了公主府,伙食大好,顿顿吃得有滋有味,特别是梁宫那回,叫她记忆犹新。无奈今日她心中忐忑,舌尖依旧麻涩着,像嗑了一颗大花椒,尝不出别的味道。 「今天这碧螺春不错。」 「嗯,不错。」 「先生,我们今天喝的是龙井。」 见公主唇边哂然一笑,张子娥正准备举杯的手一顿,暗暗抚着霁蓝釉小杯不朝光那一面说:「我不懂茶,公主说好,便是好。」 苏青舟含笑看着她,因她遮掩得好,也不无心去拆穿,长袖一甩,两手搭在膝上说:「托先生之福,宋国如今内乱不小,龙夷围困龙翎多日不动,你知为何?」 「朝中无人想再让龙夷立功了。」苏青舟蔑然一笑,敛袖露出皓腕,拿了块桂花糕,接着说,「龙夷再厉害,也须听王令。」语罢,她看了张子娥一眼,张子娥一个颔首心领神会。她听话,她超级无敌听话,连公主要她上床,她都上。 第93章 「何时来的消息?」张子娥问。 苏青舟不答,只是侧首望向院中,小缘姑娘握了小银碟蹲在地上,正用镊子起夹几块生肉在喂信隼。见隼儿吃得欢,公主也咬了口手中桂花糕,晚桂味道香浓,芳香流窜,一点即散了清早唇齿间一索寡淡无味。她拿眼梢瞟见张子娥望着信隼沉思不语,将剩下半块放在白釉花口碟中,指腹捻了回青色绣蝶帕子,与她说:「他们想拿当年对付叶相的法子对我梁国,呵,飞不出一只信鸽?可笑,未免太小瞧了梁国信隼。宋国大肆宣扬龙翎在南渡坡的劣势,不过是掩人耳目、狗急跳墙的手段,之前局势乃是误判,故尔无须慌张。」 「宋国可有其他动静?」 「宋国使臣已进了梁都,先生猜猜?」 「求和?」 公主莞尔一笑,纤纤玉手十分自然地搭在张子娥腕上,说:「这不正是先生想要的吗?我早与父王说明,和谈一事,我来主办。」 张子娥展眉长吁了一口气,收回手时嗅着了腕上淡淡桂花香,以为甘甜清香,遂自取上一块,安心地吃起茶来。 少顷,张子娥问:「公主方才所说的叶相?」 「哦?你不知?宋国内斗不是头一回了,当年叶相被困于潇水边,宋国公人在王都,两人传了十来封信,却无一封到了对方手里。有的鸽子死在了韩地,有的死在了宋地,你说可是同一批人干的?那年我的隼还逮了几只死鸽子回来,这信还叫我看着了一封。」 「写的什么?」 苏青舟放下茶杯,笑盈盈地与她讲:「情话。」 情话?这宋国公和叶相,两个差了十多岁的大男人怎会在信上讲公然讲起了情话?但是张子娥鬼使神差地没有起疑心。不因旁的,谁叫公主唇边茶水微润,声音亦是带了水乡的软款,温婉柔和而不失娇俏呢。张子娥眨了眨眼略微发怔,只觉清心悦目,挪不开视线,仿佛还未从床褥间一场潮热香汗中缓过劲来。 苏青舟唇瓣微嚅一下,以为她是想听故事,便说:「约黄昏以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既已约定好于黄昏成亲,为何要在半途改变心意。据说叶相死时身穿一件红衣,如此说来,竟是通顺的。 *** 诀洛朝会往往热闹非凡,两派臣子在大殿上拉开阵势吵得火热,反观一方之王高居王座,大多懒挑着眉梢托腮观望,时而喊停点评上两句。今儿不想却落得十分冷清,了无一丝生气,外头儿凉风都比一群高帽官袍的要喧嚣欢腾。彭大人称病在家,管大人回乡省亲,朱大人老母病重,各种乱七八糟的借口李明珏在上朝前听了一大圈,听到后面,还有撞了的,她噙笑调侃着来报信的家仆,说:「这个借口冯大人用过了,你换一个。」那家仆一看便知不是老江湖,圆场话说不顺溜,顶了张红脸,跟块木头一样杵在那儿尴尬地搓手赔笑。 李明珏百无聊赖地用两根手指支着下巴,睨着脱下戎装改穿一身官服的罪魁祸首,只见他一双笑眼弯弯,丰度轩昂立在大殿正中,身段尤其斯文,正大大方方甩着衣袖一一向各位同僚拱手行礼:「问诸位安。」大家伙随他一并笑容满满,胡子一捋用好几道褶子掩盖笑中寒碜,心中忖着您不在大伙都安生,嘴里说着:「一切安好,赵大人客气了。」 李明珏话不多,不出意外地复了赵攸原职,命他继续统管审督院,随后摆摆手,让大伙讲讲近几日都有什么鸡毛能拿到殿上来谈一谈。众人揣着袖子面面相觑,互扔眼色,场面一度冷如冰窖。怪不得诸位,一听到赵将军回了,或在绞尽脑汁想请假理由,或抓耳挠腮连日收拾马脚,哪有什么心思管旁的闲事。本以为轮空一回无伤大雅,孰料全员想着轮空,竟无一人有事要提。李明珏微微一笑,把玩着手中玉扳指,看各位现场编圆一个个故事,并在心里给他们的演技一一打了分数,不禁觉得看腻了热火朝天的景象,不时换个口味也是一件怡情雅事。 朝会后,李明珏扣下赵攸。 「诀洛城器小,赵审督才大,若是再在我诀洛城待个几年,本王看这朝堂上的人啊,」她玩味地掰着手指头,「十个手指头就能数清。」 赵攸躬身打着哈哈:「小官不才,您过奖了,过奖了。」 李明珏调侃完赵攸的能耐,又提点道:「旧案你缓着看,翻旧账别翻太狠,多留时间陪陪老婆孩子。」 赵攸指了指自己:「你看我像那种人吗?」 李明珏低头一笑说:「不与你说了,我去找柏姑娘了。」 这会子柏期瑾正在菜园子里侍弄花草。她以前只会种菜,不会养花,最近在和德隆学怎么修剪花枝。德隆见主子来了,一步步后退,往廊下一钻,消无声息地没了身影,反倒是阿狸素来娇气不看眼色,不知从哪冒了出来,跑到柏期瑾脚边一圈圈转着转儿。见李明珏来了,柏期瑾拧眉扯了扯被爪子勾着了的白纱裙角,三两步跑至她跟前,鹅蛋小脸上写满了疑惑:「襄王殿下,最近阿狸总是在叫,怎么回事?」 小嘴噘着,樱桃蘸水鲜灵灵的,似还在与阿狸置气呢,又强抿着不好意思说出来。 哟,告状呢,后院起火呀。李明珏斜挑着一条英眉,侧眸探身瞧了一眼,家里嗲猫已经翘起尾巴蹭到脚边上来了。她看了看阿狸一副粘人相儿,若有所思地问柏期瑾:「你不知道?」 第94章 「不知道。」 「人之大欲,饮食……」她没说下去,一手揽起阿狸,嘴边留了笑,见她脸儿红了,便回身走了。 作者有话说: 可喜欢攸弟,我最喜欢的配角儿。明珏也逗,想出一本明珏逗趣大全。 子娥,蹦起来举手:人之大欲,我晓得,我晓得。【好了好了,您操劳了,歇着点。】 明珏:你撩得累不? 青舟:反问您一句,您撩得累不? 明珏,微笑。 青舟,微笑:傻了吧,本公主毕业了。 明珏:不,姐姐我觉得你没有。 青舟:还姐姐,姨! 明珏:嗯,小姨我觉得你没有。 第 54 章 金秋相会 南渡坡西面有一处开阔平地,名曰南渡野,宋梁两双方金秋相会,各带数十人马,正于此地展开议和。宋国所派之使臣,四十出头,方脸长眉,名为陈方,官居两江典府。陈大人少有隽才,醉心治世之术,为官忠公勤恪,多有功绩,及其不惑,气渐趋平,处事好中立,不涉党争。今平原城失利,旧策党死灰复燃,挞伐龙夷之声如低云压顶。宋国公一心维护龙夷,不惜顶下众议,从群臣之中钦选陈方主持和谈,可谓煞费苦心。 两军和谈,利字当先。少量寒暄后,张子娥举袖坦然道:「还问宋国之所求。」 「梁国所占之宋地,」陈方大袖一挥,道,「悉数归还于宋。」 「宋国亦借机侵占梁地三县一城,陈大人为何避而不谈?」 陈方捋须说道:「张姑娘初来乍到,想是不知沙场形势瞬息万变。龙翎与五万大军受制于谷底已有半月,弹尽粮绝只是时间问题,你我若在此为咫尺之利斤斤计较,未免因小失大,还望姑娘三思。」 张子娥微微一笑,回道:「三县一城乃咫尺之利,宋国果然是疆域辽阔的大国。既是咫尺之利,那何不将东阳,陶府,宛县和濮宏城割与梁国?如此一来,我王自会归还宋地,且不追究宋国所占之梁地。」话中提及的宋国三县一城乃是宋国鱼米富庶之地,万般动不得,割让一说好若敲冰求火,枯木生花——无稽之谈罢了。 陈方不禁拱手揶揄道:「张姑娘不愧为国策门高徒,精通买卖的大才,在下虚长二十春秋,实感自愧弗如。」 「陈大人客气了,你方才说龙翎?」张子娥垂首浅笑,衣袖一挥招来龙珥,说,「谁告诉陈大人梁国仅此一龙?龙翎刚愎自用,急于立功,不听王令擅自带军进入险地,梁王早就看他不顺眼了。」 未等陈方答话,她抚了抚小龙软软的头发,伸手将她揽在怀中宠溺道:「哪有我的小龙来得乖巧听话,又可听八方之声呢?」 陈方看着那相貌稚嫩的小女娃,不以为意,拊掌笑道:「小龙?仙承降龙仅有两龙,张姑娘莫要拿此等凿空之论戏耍在下。」 「在下不打诳语,陈大人若是不信,大可与龙夷求证。」 张子娥且行数步,在地图上画了两个圈,小圈乃龙翎之所在,大圈则为宋军驻点。一双气势不让分毫的长凤眼微挑着眼角,薄唇造作,将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陈大人初到南渡坡,想是不知沙场形势瞬息万变。我的小龙可听八方之声,且有梁国信隼传信,明日是你围龙翎,还是龙翎围你,不好说。」 张子娥拍了拍龙珥后背,小龙牵着裙角在桌边绕圈,一边在地图上摁着大拇指,一边咿咿呀呀地报出各地兵力,陈方的脸色在孩子啪嗒啪嗒欢快的脚步声中渐渐不大好看。他略有沉吟,不再看向地图,转而对张子娥说道:「张姑娘有心了,只可惜在下刚到南渡坡,对各处兵力布置不甚了解,再说如今宋梁议和,皆已休战,兵力布置与今日和谈无关。」 「既已休战,那为何宋军依旧围困龙翎?」 「何来围困一说?宋军驻扎在南渡坡高地,龙翎驻扎在南渡坡谷底,只是驻扎位置略有不同而已。」 「这么说来我军想为龙翎输送粮草,亦无不可?」 「此言差矣,运输粮草必然途径宋地,既要过我宋地,那自须征得我军许可,在下只管和谈,不敢对军政大事擅做主张,张姑娘无妨静候数日,容我上奏宋王。」 张子娥移步霍然靠近,说道:「静候数日?我等得起,将士们可等不起,这与围困又有何区别?陈大人,我们无妨开诚布公,这龙嘛,大人不是不知道,不过就是用来拢民心顺天意,你说能指望他有什么真本事?说这龙翎威武不凡吧,不也被宋军围了吗?说这龙夷善理国事吧,前来和谈的不也是陈大人您吗?」 陈方听懂了,张子娥说了两点,其一,她对宋国矛盾了如指掌,其二,她根本不在乎龙,更别说是龙翎死活。 龙珥也听懂了,张子娥姐姐在说假话,她可在乎死她这只听话的小龙了。早在进帐前张子娥便同龙珥交代过了,打从下一步迈出去起,她就不会说什么真话。龙珥便将两耳一堵,把小凳坐得热热乎乎的,拿手捧着小脸看她的张子娥姐姐在牛皮大帐里转来转去。挪步谈笑间那般神采丰度,奕奕翩翩,胜男儿一分清癯,多女儿好些潇洒,皆是山野游历时所未见的,龙珥乐呵呵地小嘴一努,觉得很是喜欢。 精于挑拨的指尖优游自在地于地图上轻轻一点,正是南渡坡谷底,张子娥回眸相看,肃然道:「无论是龙夷灭了龙翎,还是龙翎灭了龙夷,陈大人都不好交代。」 第95章 陈方默然沉思,张子娥说得没有错,宋国公派他前来,即是为了缓和双方关系,若让龙夷立功,旧策党定不会给他好果子吃,若是龙翎突围,和谈更难占到任何便宜。他只是个中立派,来南渡野皆因王命难却,他既不想立功,也不想得罪人。未来局势摇摆不定,今下反倒是签下和约的最上时机,至少对于急于交差的他而言,是最上时机。龙翎虽说不是他手上唯一筹码,却是此弈博多博少的关键,毕竟土地可以度量,可以收复,而龙,仅此二位,不,三位。故而当张子娥说出她不在乎龙翎性命时,他以为那是说客善用的说辞,对此不甚上心。 张子娥似看初他心中所想,再度紧逼一步,低声说道:「陈大人,您也知道,我是公主的人,这龙翎嘛……」她唇边一笑,说,「是太子的。」 随后张子娥向陈方投去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眼神,屈指叩着面前铺好山川地图的黑木长案,笑问道:「你说我在意他的死活吗?」 陈方稍怔,在那个眼神中看到了毫不掩饰的肃杀之气,仿佛遭一双娇媚鬼手狠劲儿顺了一回脊骨,周身猛一激灵。他好歹算是在这乱世滚爬了好些年,见过叶相、周君一般的谦谦君子,也见过唯利是图、口蜜腹剑的臧仓小人,竟还是对这位出自国策门的女子由心底道了一声惊叹。她将温雅同戾气结合得天衣无缝,彬彬文质,雅步风流,却无时无刻不在以声势咄咄逼人,叫人不敢直面。这话他不知当对谁讲,说出去恐无人会信,但没有与她近距离对峙,根本察觉不到其间可怖。 他阅人不少,她是真的不在意。 营帐之内,气氛已有了微妙之变。进退须有度,此处理当留白,接下来便看陈大人如何作想了。张子娥垂袖退后一步,拱手告辞:「言至于此,陈大人,我们夜里再谈。」 话罢,她利落地回身牵起龙珥小手,纤细手腕一拂,即刻挑帘出帐。天光入目,眼见一位少年披甲顶盔立于数米之外,脊梁笔挺犹如一株风吹不动的小白杨。龙夷便是这般,纵使无法出战,也会身披战甲,他像是个气节凛然,有点穷讲究的春秋名士,自尊心在天上,立足地在泥里,倔强得叫人生怜,只可惜此处没有滋养他的土地,硬生生将眸间英气摧残出了几分憔悴,若没有旧策党从中作梗,或许少年将军已率兵擒获兄长,正意气风发地在高亢鼓点中清点三军吧。龙夷面色阴沉,眉峰一压看了张子娥一眼,转而柔和了眉宇与幼妹问好。张子娥于原地顾自一笑,想必是对那个充满敌意的阴鸠眼神非常满意。 见到龙夷,龙珥顿时眼前一亮,一把撒开张子娥的手,跑去和许久未见的龙夷哥哥打着招呼,若不是有一道铁栅栏相隔,她真想钻过去让龙夷哥哥像以前一样满眼温柔地摸摸她的小脑袋。他们兄妹二人隔着栅栏说了好些话,不过是饮食起居,地方山水一类不涉国政的寻常家话,倒似了一对普通兄妹。宋国士兵对此惊讶不已,相传龙夷稳重老成,少有言笑,不想竟会有如此温情的一面。 张子娥寻了个地儿,十分耐心地等待她最重手足情意的小话匣子唠完嗑。 反正,也见不着几次了。 是夜,陈方步入帐内时,四周一派寂静,几番交谈后,帐外杀声渐起。张子娥与他点头一笑,悄然压低了声音:「我说了,再晚一些,不知道谁围谁。」 陈方疾步掀帘而出,只见夜漆如墨,南渡坡方向宛如一潭死水不透点光。耳边喊声忽隐忽现,好若雾中磷火阴魂不散,陈方高举火把在营口眺望,隐约可见远方部队穿梭来回,敌我形势一时难下定论。陈方敛眉屏息不知如何决断,正值左右为难之际,张子娥款步来到他身侧,拿出了一个十分具有诱惑力的提议:「梁军撤军一百里,归还平原城。」 天色虽然晦暗,但碍不着陈方眸心一亮。平原城乃此行关键。临行前,宋国公曾亲自召见陈方,说夺回平原城是和谈的唯一要求。平原城自古乃兵家必争之地,不假,但宋国公对平原城的执念未免让人困惑不解。陈方未敢对王意多加揣度,仅是在思考除去平原城,他还能为宋国争取多少。他尚在思虑之中,而张子娥显然不会给他时机理清其中纠缠。混着火把声滋啦作响,火光映得清秀面庞忽明忽暗,张子娥在缭缭烟雾中慨然举袖,清朗嗓音如一线骄阳分断夜空:「平原城以西,梁国攻占之城,悉数奉还。以东,宋国攻占之梁地,悉数奉还,陈大人以为如何?」 万事皆妥。陈方满心欢喜,却硬要拱手摇头,回复得模棱两可,他虽然满足了,但绝不可以显现。张子娥不急,她不在意陈方是惺惺作态,或是贪得无厌,他迟早会接受这个条件。 远方急如雨点的喊杀声是她最好的臂膀。 喧嚣尘上,在鼻息中能嗅到血与尘土的芬芳时,她当风俯瞰,在风中低声一句:「陈大人,夜长梦多。」 黑夜一望无边,噩梦频起不绝,有人低语,语声招摇过甚。 她是无边黑夜,是不绝噩梦。 她动山河,戏苍生,以利为引,以毒为饵,诱人按下契约之印。 第 55 章 话意衔香 梧桐斋内,一尊古铜色鹤形香炉怡然独立,正勾起一只纤细鹤足,将两支满羽大翅徐徐收住。神形韵味恰被定格在垂首敛翼的一刹那。袅袅龙腹香由羽毛状镂空中缓缓溢出,薄烟缭绕,静美安然宛若雾中闲鹤,微抹了一片朦胧。暗褐色香料在铜鹤腹中静谧地燃烧,偶尔隐隐生出一小撮红色火光,「嘶」的一声,像鹤羽抖擞时羽管在不见光处轻微绵软的摩擦,痒痒麻麻的。 第96章 它并非傲然遗世的仙鸟,反而有一股子烟火味,一双鹤眸炯炯有神地瞅着紫檀大食案上那几个朱漆三足盘。盘上跟过年似的叠满了各色果子,压得彰显皇家贵气的暗花螭龙纹只能从漆盘边缘露出几只小爪子。一张龙嘴呲着龙牙憋气窝火,叫一堆栗子糕踩得死死的,喘不上半口气。 食案边上,一位清秀可人的姑娘捻着袖角,扑闪着大大的杏眼,春泉般的眼波滴溜溜地转,不知在等待什么。她身侧穿着暗玉紫王服的藩王懒托着腮,抬起满绣云龙纹的衣袖,伸了一只一看便知极善玩弄风月的手,正不徐不疾地探向果盘。而对面那位眉宇清朗的官服男子屏息静默,一颗七窍玲珑心在官服之下不动声色地思索着当如何收拾残局。 此事须从头说起。 赵攸近些日翻旧案翻腻了,想整点乐子消遣消遣,这不小半月前宋梁议和,他掂量着须借此旗号一用,来同李明珏后知后觉地闲扯几句天下大势。其实呢,是想调侃一下她这比乌龟还慢的进度。 老实说,他已经有点看不下去了。 他再了解李明珏不过,知道她对小姑娘真心实意,想自然地给她一份爱情。但爱情嘛,虽说不是不择手段,但总归是需要手段。他要不是在雨夜里将顾婉逼到墙角,一把搂着她去了床榻,依家里娘子那温吞倔强的死性子,不知道要在诀洛城宫里守着块木头浪费多少青春。他在疆场看惯了生死离别,不愿白白虚度一炷香,妻与子,都要一鼓作气搞快点。而李明珏虽跟着一群糙汉子跌打滚爬,但她仍旧是个磨磨唧唧的女人,就好这一口磨磨唧唧的过程。她也没经历过什么正儿八经的爱情,和姐姐说亲就亲了,和青楼里的姑娘们说睡就睡了,速度快得似天上一道闪电,一闪即过,在心上留不下来什么。 这一回不同,这一回她想往心里去。 他们二人虽在天底下找不出第二个更为熟络之人,但也不至于处处皆是一路人。 朋友嘛,所见不同才损着有滋味。赵攸进宫来,即是嘴皮子闲了想损损人。一个幌子而已,谁晓得李明珏安的什么心,装得老正经了,还拉着她那个喜欢听故事的小姑娘一起来了。赵攸听德隆这么一说,感觉自己那点小心思不仅被看穿了,还被摆了一道。他进宫前想了好几个感情问题,正事没琢磨几句,只得马不停蹄地在心头打着草稿。 一脚踏进门槛,架势也足,可不?原本只是讲几句闲话,茶水足矣,如今糕点呀,水果呀,全安排上了,就连李明珏没舍得用几次的古铜鹤炉都给请出来了。 赵攸嘴角一扬摸了两下脸,觉得沾了小嫂嫂的光,老有面子了。 柏期瑾微蹙着软绒绒的眉尖儿,歪头疑惑不解地问:「为什么呢?不是废好大功夫拿下的平原城吗?」 李明珏从朱红盘里取了个橘子,嘴角含笑地看着她嘟着樱桃小嘴细细思索,觉得跟阿狸拿肉垫踩心窝般的可爱,头也舍不得低,不须看那橘子一眼,便十分熟练地剥开来。掐、剥、撕、扯,一双手灵巧得很,一点汁水也不漏,一看便知道是老手。她一瓣瓣将橘子分开,把多余的橘络白丝撕下来攥在手心,侧身递了几瓣给柏期瑾,柔声引导着:「你猜猜?」 柏期瑾一面思考,一面接过橘子,塞了一瓣到嘴里,摇了摇头说:「猜不出来,会不会那块地不好?」 这橘子汁水饱,再加她说得急,一不小心溢出了一滴橘子汁。好在李明珏眼疾手快,趁着橘子汁还未滴到白裙子上,一个挥手给接住了,还从容不迫地帮她打着圆场:「攸弟你说说看。」 柏期瑾在山里野大的,没有女儿家天性的敏感,只顾着吃橘子,小口小口尝着满嘴四溢的甘甜,浑然不觉发生了什么,却叫坐在对面的赵攸看得一清二楚。为了不笑出来,他猛灌了一口茶。本以为放下茶杯会遭某人一个白眼,谁料那人眼里压根就没有他,笑着继续给小祖宗剥橘子呢!重色轻友的家伙,赵攸本想寻个好时机编排她,转念一想,算了,他这种老婆孩子大过天的人,也没资格说这个词。 赵攸只得苦笑道:「姓张的狠啊。」同时在心里说,姓李的也狠啊。 柏姑娘听起劲了,把橘子瓣往小碟中一放,揣起袖子来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二位,一个个问题活灵活现地写在了白嫩小脸上:什么狠?狠在哪里?快给本姑娘讲讲! 李明珏见她不吃了也就不剥了,说事前不忘对着柏期瑾先夸一句:「说的不错,平原城应有蹊跷。和谈之时两国势均力敌,梁国没有道理在区区数日之内轻易将平原城割与宋国。除非背后有不为人知的隐情。」 她在小盆中濯了回手,又拿帕子擦干了,随即说道:「比如龙夷。龙夷初到平原城便遭遇山洪,想是有人借机生事,闹得宋国如今流言蜚语,皆说龙夷乃不祥之人。一个个事后神仙层出不穷,有说什么龙夷进入宋地时正逢连月暴雨,村中一寡妇在降龙当天生了个双头小儿,甚至还有人说农人犁地挖着了石碑,上面赫然刻着龙夷祸国几个大字。你说好笑不好笑?」 柏期瑾不解,说道:「这都是没有根据的话呀。」 李明珏握着扶手回身坐正,气质立即变得简肃起来。她嗓音一沉,压低了语气:「真龙天子又有何根据,历朝历代的九五之尊多不胜数,同时同代亦有多国鼎力之象,究竟孰为真龙,孰为假龙?陈胜鱼腹藏丹书,刘邦醉斩白帝子,有心之人假借天机,或造势,或顺势,不为其他,左右人心而已。」 第97章 这位藩王说起正事来一板一眼,断然没了游花弄水那般轻佻浮气,却也无时不在逞弄美之态。柏期瑾捧着茶杯暗觑着她,缘着青瓷茶盏边缘轻轻嗦了一小口,眨了眨晃着一汪秋水的眼儿,小心翼翼地求证:「您是说,这消息是有人刻意传出来的?」 赵攸笑着一一指了指面前三个碟子:「或是宋国旧策党为了削弱龙夷势力,或是梁国为了挑起宋国内乱,也有可能是天子为了制衡两方势力,总之不大可能来自民间。」 李明珏手一挥,俯身在第二碟盘口叩了回玉扳指:「不必猜了,定是张子娥。前几日我得来一封密报,说是平原山洪之后,有位老者暗中拜访了宋国旧策党一派,此人姓孔,与张子娥同为梁国五公主门下门客。所谓一不做,二不休,既然已经派人去了宋国煽惑是非,我不相信坊间流言与她没有半点干系。」 「可这些一看就知道是假的呀,为什么会有人去相信?」 李明珏回道:「你在白石山读圣贤书,自然晓得,但不是人人皆像你一般断文识字,读书观史。黄牛欣赏不来琴音,夏虫也不知冰为何物,真理或许存在,但它处得太高,平民百姓看不到。至于其他人,你可还记得《战国策》中邹忌以与徐公比美一事劝齐威王纳谏?张子娥相信是为了引发宋国矛盾,宋国朝臣相信是为了借此压制龙夷,平民百姓相信是因为淳朴无知,至于宋国公,他身处于旋涡中央,近解内忧,远除外患,首尾不得相顾,见事并不真切,此所谓,王之蔽甚矣。也就只有像我们这般事不关己的清闲人,才无关利害地评上两句。」 赵攸没想到李明珏能沉下心来循循善诱地说这么一番话,竟还有几分为人师表的样子,不禁也正言肃色地给柏期瑾补充上两句:「凡事并非只有真假两面,因果也不一定相互辅证,譬如龙夷不详一事,既无法证明它是真的,又无法证明它是假的,但它引起民怨,影响士气,不容置疑。不知真假之因,推及动摇国本之果,其因真实与否,已不关紧要。」 说着说着,赵攸低眉一想,转而对李明珏说道:「张子娥针对龙夷不假,但很显然,她不想亲手除掉龙夷,不然平原城之后她不会将军务一概交与龙翎。」 「那倒未必,兴许是怕了吧,平原城她自个儿也不被埋了吗?估计吓得够呛,」李明珏摆摆手,讲得十分随意,见没人理她的笑话,就又冷回了脸,薄唇边上多了一味冷刀般的笑意,「她是想借宋国公之手,杀掉龙夷。」 威逼一国之君亲手除去得力之臣,多少年过去了,叶相之事再度上演。描摹画样虽然老套,却是行之有效的诛心之计。孙子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屈人之兵无须战也,在百姓之间传播流言,在宋地联络旧策一党,再在平原城设下某种陷阱机关,张子娥驻守平原不问军事,亦无不妥。赵攸与李明珏所见一般,话锋转回了最初所说的那个狠字:「所以说这招狠,宋国如今求贤令摆在那里,杀了龙夷,士子心寒,不杀龙夷,民愤难平。」 「这事儿没这么简单,现今休战了,民愤虽有,却不足以撼动龙夷根基,此局显然还缺一味猛料。」李明珏把盏在手,忽想起了什么,眉梢一挑,说道,「我的探子最近搜刮来了不少情报,我从里面听到了一条有意思的。据说宋国坊间有流言,说是什么亲族托梦,想运送尸首返回故乡。魂归故里,这是常事,只是山洪困难,人也不好挖,道途迂远,更有风波凶险。宋国公派龙夷去平原安抚阵亡家属,想必运人回乡也在范畴内。如此说来,宋国公想要回平原城也有道理,毕竟打破流言最好的方法,就去亲自除去流言。」 话罢,她还不忘笑着点评两句:「可惜差那么点意思,若是张子娥那只白白嫩嫩的小龙来,说不定可信度更高一点。」话刚说完,突然一阵急促地脚步声响起,伴着上气不接下气的喘气声,德隆抖着雪白的拂尘遥遥喊道:「探马来报!」 李明珏挥挥手示意他歇着点,德隆颤悠悠扶着门框说:「探马报来,平原城发了瘟疫。」 …… 议和书上,梁军后撤一百里。 李明珏眼波一闪,看了看在座二位,没想到方才想到一半的问题,答案竟来得如此之快。 赵攸深吸了一口气,敛息扶额,神色落在手掌遮掩的阴影里,一时难以判断:「又有人要借题发挥了。」 「下令封锁宋地边境!」 气氛在襄王冷冽而果决的话音中骤冷,古铜鹤腹中那一块龙涎香在燃尽之前极为短促地倾力一爆,一捧青烟夹着烟灰碎子在四下无声中哑然下沉。额角淌了汗的公公在一声令下时心中一震,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旋即转身心急火燎地一个跨步跑出了梧桐斋。 李明珏攥紧了手心,垂首看着长案沉默不语。少顷,她抬指揉了揉眉心慵懒地将凤眸微阖,而后端起茶杯用指腹一圈圈心不在焉地转着杯口,一瓯清茶似在漫不经心中化作了酒。天下要乱了,这话被人说了好些年,但这回她货真价实地感受到了山雨欲来时潮冷的凉风。 这个张子娥,是在玩真的。 漠北小王羽翼渐丰,宋梁和谈仅仅只是一个开始,皇天将倾,四方窥觎,为了名利权势不择手段之人大有人在,而她,不知能在半醒半醉中持剑守护一方天地到几时。 李明珲虽算不上是英勇神武的明君,却也绝非昏君,放到太平岁月,他亦能称作一个无功无过的帝王。但如今这世道,平庸即是罪过,平庸会遭豺狼野豹窥视蚕食。军师提笔轻轻款款落下锦囊一句,将军在冲杀把一方宝剑拭得雪亮,史官端坐在案前用刻刀为他们篆下美名。小卒单甲上阵,百姓颠簸流离,他们没沾上新朝新代一丁点好处,但权力更迭却须以他们的性命为药引。当开国荣光洒满某位真龙新君的面庞,文武百官在青天朗日下振袖三呼万岁,他们卑微的灵魂拥挤不堪地蜷缩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是否投胎到了一户好人家? 第98章 穷兵黩武的意义她早就看不清了。 所以说,她打第一眼看张子娥便觉不顺眼。 李明珏侧身抚了抚鬓角,透过剔透的玛瑙杯,缓缓抬眸觑了眼窗外渐黑的天色,话声微醺地说了什么。 「梁宫可能要开宴会了,你知道的,梁王……最喜欢宴会了。」 作者有话说: 继续一章正戏。 明珏,绝望:我觉得我那句损得很好,你们怎么不笑一笑! 小柏,正经脸。赵攸,正经脸。 明珏,拍大腿:这帮人太难带了。 --- 赵攸x明珏,时事点评专家,照明组,站着说话不腰疼二人组。 小柏:虽然我干啥啥不行,但老师一直是请的最好的。 赵攸:要老婆,要娃,要孙子,要孙女,人生苦短,都给大爷搞快点。 --- 明珏:城北徐公的故事晓得伐? 赵攸:但您是真的美若天仙。 明珏:干啥啥都行,拍马屁你第一名。 小柏,后知后觉:嗯,赵大哥说的对。 明珏塞橘子:嘴真甜。 赵攸:我的橘子嘞? 明珏,砸一橘子过去:自己不会剥? 红颜:合着你会剥? 明珏:…… 第 56 章 庆宴大开 消息尚未到达梁地,而梁都城宫早已是焚香列鼎、宴席大开。 酒肴如鱼儿游水般被陆续捧出,在座宾客皆衣冠齐楚,或束发带冠、锦袍玉带,或穿红着绿、绫罗金钗,菜品佳酿更是海馐山珍、精美绝伦,讲究一千般纷华靡丽—— 金银器皿,和阗玉盘,名花对插,锦瑟二十五弦,弦弦伴着雅歌声声,瑶琴六曲,曲曲配有舞袖飘飘。 一串小宫娥捧玉壶斟绿酒,一众侯臣将相启樽小饮,真当是款洽非常。 若说张子娥立何等功呢,在列座梁臣看来,难上台面。 平原城一役靠的是山洪和冯三,而后战事靠的是龙翎,和谈她就动了动嘴皮子,反倒把辛辛苦苦到手的平原城给送了回去。土地之重不在大小,平原虽小,但进可攻,退可守,以十尺易一里不在话下。所以此次看似平分,却因平原一城损失巨大。朝中有人借此机会上奏梁王,然而梁王体胖心宽,有容人之量,亦有泰然之心,不将寸尺寸利放在心上。他好庆功,爱酒席,最恶斤斤计较,既然拿下平原,那么理当行赏。 梁王比宋国公小上几岁,二人看似各为其国、冰炭不投,实则在早年另有一番不为人知的渊源。三十多年前李魏正当鼎盛,邀各国皇子前去北央狩猎。彼时梁国并无太子,而他仅是一平平无奇的小皇子,因为贪玩,哭着让母妃求父王带他去见识一下天子脚下的繁华热闹。而宋国太子秦元魁一看便是英武不凡,品貌逸群,浑然一副左右乾坤之相,纵使同天家皇子相比,亦是身姿气度不让分毫。梁国小皇子不精骑射,不想在诸位皇兄面前丢了脸面,于是红着小圆脸戳了一根手指同宋国太子搭话,死皮赖脸地做了他的跟屁虫。他知道秦元魁瞧不起他,嫌他烦,一路上只是不冷不淡地一一回复他抛来的各种胡搅蛮缠,从不多说一句话。最后,秦元魁猎到了一头小鹿,一个箭步上前,俯身干脆利落地拔下箭羽。只见茂树林里光斑稀薄,英气少年在一棵大槐树旁猛一挺腰打直了腰板,抬手拽着鹿脖子,嘴角一撇,侧首看向别处,浓眉星目霎时被掩在一片树影里。林间树摇影动,小皇子逆光看得并不真切,只觉得他那神气拽到天上去了,还不言不语地把鹿使劲儿塞人怀里,蹭了他一襟子红艳艳的鹿血。这可是宫里新给他做的衣服!小鹿着实不轻,小皇子心疼着衣裳,强拧着笑脸,伸出双臂接过,被重量压弯了腰,嘴里连声道谢,而当他抬起头来,宋国太子已经不见人影。他欢欢喜喜地抱着小鹿给父王看,正因这头鹿获了赏识,被封作了太子。 因收了一头鹿,他从小就忌人锋芒,连王座都像是那人施舍来的。一看到宋国公,好似被一招打回了过去,依旧是他身后那个一事无成,只晓得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捡便宜的废物。 仰人鼻息几十载,大小摩擦诚不少,可他还是头一回占到便宜。 如今梁王坐在他那张精致到有几分浮夸的紫檀缂丝宝座上,捋须高兴得不得了。而且,张子娥有龙,这更加令他眉开眼笑。当年李魏为首,宋乃大国,韩次之,梁居最末。而今李魏没落,韩已亡国,宋仅有一龙,而梁国却有两。形势扭转,时局陡变,竟是将一切反了过来。 他不禁满面春风,胡腮一动,撮拢出笑来:「张姑娘啊,你的小龙今日怎么没带来?」 「回梁王,龙珥怕生,在下担心她冲撞贵客。」 「哎哟,小孩子嘛,她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张姑娘不必客气,尽管和本王说。」 「龙珥喜甜,我若是能些糕点回家,龙珥定会万分感谢梁王。」 苏青舟轻轻抬起指尖,用水袖一角遮着笑,轻描淡写地觑了她一眼,竟是不虚的。上回没请示不也夹带了糕点吗,这回怎装腔作势问了起来,好是要脸。 梁王听后大笑,慷慨道:「区区糕点算什么,张姑娘不必客气,尽管带!张姑娘也真是的,有龙怎么不早跟本王说。」他满脸带笑地瞅着自家闺女,下巴一抬,挑了一下眉,喜道:「青舟,是不是也瞒着父王啦?」 第99章 苏青舟微微颔首回了一个笑,好似一个刚被阿爹调侃上几句的调皮小女儿,还带有几分父女间独有的羞涩。惟有她在低头掩笑时最为清楚,在这之前梁王从未如此待她。 张子娥恭谦地低着眉尖儿,略一拱手,回道:「在下不愿靠龙。」 群臣执杯饮酒,举袖里不乏尖刻冷钩的讽刺,各自暗笑:最后还不是靠的龙。 「张姑娘大才,和龙有什么关系?」梁王夸人信手拈来,从不打腹稿,乃执杯说道,「不该叫张姑娘了,你想在梁国讨个什么官职呀?」 觥筹来往中无趣的寒暄就此戛然而已。美酒在杯中晃,乐人不歇,舞腰不歇,可酒意已在区区数字之中熏熏散尽。在坐之人无不竖起耳朵屏息静听,欲知这位昔日在朝堂上大言不惭的国策门女子会说出什么,是过市招摇,狮子大开口,还是韬光养晦,谨言慎行。 不过多时,张子娥略整衣衫,立身举袂,深深一躬道:「承蒙梁王厚爱,在下愿为梁国少督军。」 梁王精神陡然振作,眉梢都聚了几分猛力,仿佛没沾过酒一般,醉眼一眨,马上又悠悠闲懒下来。少督军皆与一将相配,有调用兵马之职,虽称不上军中核心,却也是手握兵权的第一步。梁王看了眼不安分的五闺女,一袭娇孱弱质,却依旧不忘端着王族矜骄,眼神中还带着点不必要的惊讶。这惊讶瞒得过别人,却瞒不过他,他知道自己这个女儿不同于常人,柔软里藏了狠戾,精明得不像是亲生的。即使他当众取下王冠交与她,她怕都只会笑吟吟地接过,轻轻道一声「谢谢父王」,觉得那是她应得之物。自毁清白,仙承争龙,有什么是她不敢做的,想必是早已不安于在梁都做些治理街道、规整商户般的杂务,又岂会对区区少督军一职感到惊讶呢? 他年纪大了,已无心于天下纷争,更不指望能在有生之年得见四海一统,但求一个不夷不惠,可否之间,而眼前最易让他晚节不保的便是子嗣之间的储位之争。他钟爱贤妃所生的小儿子,不止一次动了易储之心,但一想到袁绍之幼子,汉高祖之戚夫人,生生压下这般念头,更不须提苏青舟这个由歌女所出的庶女了。梁王本意是给张子娥一个徒有名气的闲职,发问仅仅是为了显示公允,既然她不解弦音,便想让她知难而退:「梁国少督军皆配一将,不知可否有将领愿服从张姑娘调配?」 兵家势力盘根错节,能在梁宫列席的皆是炸得不能再枯的老油条,听梁王如此发问自然会有人肯卖他面子,既然无将,那自然做不成少督军。目下太子已立多年,储位明确,除了豪赌之徒欲借势上爬,无人企盼局势动荡。分党,即须站位,站位,即有可能出错,中立,亦难明哲保身。趟浑水会沾湿衣服,而他们皆是讲究体面之人,不愿失了鞋袜。不料在场有个听不懂话的直愣武夫——冯三立身请命道:「小将愿听从张姑娘调配。」 在座之人无不意外,目光齐刷刷扫向冯三。小伙子看着众人投来的目光以为是在道喜,憨乎乎地挠挠头,满是羞涩地垂首一笑。相传二人不合,冯三又为何会主动请缨?梁王大感意外,但并未表露,他相信天命,喜欢顺势而为,亦如当年他接到的那只小鹿。梁王乃大笑道:「文武一心,此事甚好!」 一番话罢,宴会再起,梁臣们开始借着笙歌喁喁低语,银筷玉盏交错之中各怀鬼胎,无不暗暗揣测王意。五公主有了兵,凭她之前所作所为,野心绝不止于此,经此一事,算是彻底与太子分作两派。太子出身嫡长,身份尊贵自不必说,且与梁王十分相像,是个优柔寡断的和事老,而五公主由一歌妓之女到而今立足朝堂,虽身子孱弱,但行事果决,气势上确有阴盛阳衰之象。 梁国朝堂走势一时已有了微妙的变化。 张子娥落座后短暂地扫了眼众人面上神色,在垂首整理衣摆时将那些个细微表情牢牢记在心上,以作今后之用。她喜欢宴会,喜欢在宴会上见各式各样的人,并期待他们今时今日的神情相貌与不知何日的未来做比照,以求由衷一笑。 嘲弄意味的,一笑。 作者有话说: 不夷不惠:不做伯夷也不学柳下惠。比喻折衷而不偏激。 宋国公x梁王:双王旧事,话不多x憨乎乎,别人家的孩子x自己家的傻子,陈年的糖,还有点甜。 唉,这篇文人物真的多,每个人都有那么点小故事,突然开始怀念只有两个人的抚闲。 明珏:本王最近没戏份是吧?上一章出场都是给姓张的加戏?【是这样的,没错!只要是正戏,都和您没啥关系!】 第 57 章 舆上醉话 菜肴入腹,滋味渐足,张子娥坐得笔直,十指虚搭在食案上,正不苟言笑地打量舞姬们摆弄水蛇般的柔软身段。她模样生得不食烟火,眉间似无时不倦着一湾清愁,在喧嚣里落得几分格格不入,任佳人如何折腰甩袖,皆不为所动。一曲舞罢,张子娥垂眸不想看了,此舞风情虽盛,却尽是下乘庸脂俗粉,入不得眼。她眼界可算是高到悬梁顶上去了,连梁王精挑细选的舞姬都看不上。 敛眉时分,她无意间侧眸瞥见了公主,乌发轻轻叠,白腻肤底透来淡淡一抹胭脂红,恍若一支白菡萏映水,似那秋夜凉风习习,很是清新。想必天然娇美无须矫揉卖弄,且举杯,且动筷,水袖轻带过白羊毛软垫,一缕秀发在肩上慢摩挲上乘衣料,不经意地轻轻滑落那么一缕,恰如风过时自花尖儿抖落的露水,岂止于百媚? 第100章 张子娥忙着在心中暗自比较,而此时梁王恰巧兴致大发邀她共饮。她颇不情愿地收回视线,指腹仓促地抚上质感冰凉的玉盏,先是停顿了片刻,再缓缓举起酒杯。她的酒杯是冰凉凉的,盛满了佳酿却一滴未动,易作旁人,怕早已叫手心给焐热乎了。 不因旁的,张子娥从不沾酒,她酒后忘事,手脚亦不听使唤。她喜欢掌控一切,从人心到兵事,更莫说身体发肤了,因此对酒后没有定数的失控感十分厌恶。自从小时候被人掐着腮猛灌过一回,便再也没碰过酒这误事的玩意儿。今梁王盛情,她不愿拂了好意,念及事情已过去多年,如今兴许可以一试,于是却之不恭,手握玉盏将皓颈一仰,登时美酒过喉,只道有些微苦辣。 把盏功夫,一阵晕眩顺着脊骨窜上头来,张子娥在纯白羊羔毛毯上慌不择路地探了几下,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勾住公主的指尖,紧紧攥住,侧身对她耳语道:「快……快带我回去。」 此举被众人看在眼里,碟中饭菜,杯中甘醪,瞬间变成了寡味。口腹之欲,哪抵得过眼前声色好戏? 张子娥确实与公主走得过于亲近,同车同轿不说,还在大殿之上携手公然私语。方才席间眼神也不一般,梭巡徘徊,就如水中一条捉不住的滑腻鱼儿,亲密过多而庄重不足,不似君臣之交。五公主多次不嫁,更有襄王这般堂而皇之走访秦楼楚馆的先例,在座梁臣不得不多想上一步。 「父王,张姑娘醉了。」 张子娥也很上道,未及梁王挽留两句,一下栽倒在苏青舟怀里。公主揽住她,一个靥红展笑,款款行了礼,周到妥帖地辞了宫宴。小缘同车夫一齐将那个不省人事的醉鬼推上车舆,自那时候起她嘴里便开始咕哝咕哝,话音虽小,却字字顿挫,不知在嘟囔什么。 苏青舟顾自嗔怪,怪不得不能喝酒,酒品当真差劲。她微沉眸光,掌心用力一搡将张子娥推到帘边,卷起半张帘来,听着那一句句不知所云和一曲曲宫宴曲目,挥了挥衣袖感到烦闷得很。一想到张子娥牵她手时梁王脸上那表情,心里就直冒火,早知道就不当坐那么近。她又不是襄王那般有兵有地可以为所欲为,今日落人一个话柄,真不知他日当用什么来偿还。她倒是好,人一倒,倒得自在逍遥。 出了宫门,车帘外长街十里,头上一轮弯月,几片薄云,张子娥半醒半醉搅着眉心在帘边透气,长凤眼里迷离得跟掺了浓雾似的,睁都睁不开,却还不忘拉着公主的手婆婆妈妈地叮嘱道:「给龙珥的吃的。」 「拿了!拿了!」公主不耐烦地回道。可不是越想越气吗?这张子娥到底把她当什么了,不能喝酒还硬撑着不说,一醉了就倚着人家肩膀说悄悄话,完全不知避嫌二字怎么写。若是情话也便罢了,她这不明摆着坏事了来找人善后吗! 这都没什么,最后她记着她的好了吗?记不着,心里全是她那可爱龙宝宝! 张子娥清醒时就不大会看颜色,醉着了便更不晓天地为何物,轻悠悠动了动手指,指着公主膝边那剔红荔枝纹小圆盒,眯着眼儿晕晕转转地说:「给我看看。」颐指气使得像个来监工的土财主,生怕谁克扣了她家宝贝小龙的口粮。 指尖一挑,苏青舟将那盖子使劲儿一掀,红唇抿着,动作大得不行,她要是有哪吒那本事,指不定就使出混天绫在此地闹海了。小车里昏暗,张子娥借着月光看不清,便一个倾身压在公主大腿上,还拿手肘抵在腿间,有意无意磨蹭两下只有她同公主碰过的私密地方,全然不觉自个儿失礼了。她做事讲究一个事无巨细,亲力亲为,丝毫马虎不得,这不,还伸手扒拉了两下,非得往盒子里探了一眼看个明明白白,见放得满满当当才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随即一下子扯了帘子靠着了,嘴里继续喃喃有词。 抹了嫣红口脂的樱唇气鼓鼓地噘着,公主气得桃腮都微胀了,谁晓得她在念叨什么鬼东西,兴许是在给自己施咒吧?不然怎么她好端端一王族公主能栽到这么个不修边幅的山野败类手里。不过一阵,远离了宫宴丝竹高歌,可算是听清了几个词儿,这人原是在背汉书。有志向者,大多爱汉书,『泰山之溜穿石,单极之断干』,『抑抑仲舒,再相诸侯,身修国治,致仕县车,下帷覃思,论道属书,谠言访对,为世纯儒』,显尽了传奇荡气。张子娥抑扬顿挫地背完几段名篇,忽一翻身,拿手指着车盖,大声嚷嚷道:「李明珏不是个东西!妄自尊大,弃我不用,天天沉溺花柳,活该在诀洛当缩头乌龟!她……她就好比那瓮里醯鸡!井底之蛙!」 她醉意醺醺地指了指自己,说:「不识我这个大才!」 苏青舟看着她微张的嘴儿,得意的样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见她平日里一副不温不火、没半点脾气的样子,谁想心底里藏了这么多怨气。幸而走得及时,不然这话叫别人听见了,指不定要闹出多大的乱子。张子娥伏在公主肩头又说了几句,声音渐小了,含含糊糊地听不明晰,估计还是在数落襄王的不是。苏青舟为她把闹散乱来的头发挽到耳后,任她这般依着,肩臂温温热热的,又有些麻胀酥软。 公主双目微阖,深吸了一口气。她也非小女儿心思,张子娥怎么看她,她其实不甚在意。她一惯好强,不甘心和占有欲占了多数,奈争有时绕不过弯来,免不着对良辰好景假意唏嘘两下。这人啊,半真半假,一时闹得自己也分不出个真真假假。图她什么呢?无非是图她好用,能拿兵,能拿权,又有龙气吧。 第101章 怎么着她都是赚的,而且赚翻了。谁能想到三千石花得这么值呢? 她倚着帘边,卷帘望着天色。 云上勾月染了一圈晕,朦朦胧胧的,仿佛是被孩子用新牙咬了一口的咸蛋黄,尚淌着金灿灿的油水。而流光月色即是初学筷子的毛孩儿随意拨弄的一汪金沙蛋黄,起兴了便爬上裙角,消停了便渐渐隐去,明明暗暗,隐隐藏藏,小儿哭啼,鸦儿扑翅,风弄树梢,刚吃罢海珍海味,倒是觉寻常滋味甚为腻人。随着小车颠颠簸簸,野鸦声忽远忽近,一户户民居在薄纱窗后点起一盏小灯,点点灯火如夜中流萤,伴着枯鸦声一道打帘边儿过,竟是有小院女儿家岁月静好的柔绪在心间萦绕。 而今她看过了远山,远山没有远山黛那般清秀安和。远山脚下尸横遍野,揉碎一户人家添灯弄儿的安宁只需她漫不经心的一句话。姑娘家心思细腻,知道豪情壮志与解救苍生是男儿挥刀时信手拈来的谎话,寂静夜里,她偶尔也分不清是要天下,还是要山花,要悦宾楼的肉包子,同绝世琴师帘后那一曲绕梁琴音。 但她不做,也会有人做。 她情愿那个人是她。 忽而身畔一颤,张子娥猛一激灵,在车板上狠狠跺了一脚,口中振振有词:「梁王也看不起我!半斤八两,一路货色。看到我有龙就来巴结我?什么狗屁!」 苏青舟赶忙伸手掩了她嘴,谁料被张子娥一把抓住了手,一手扯着车帘子,俯身压在她襟上:「这世上只有师父,龙珥……」 薄薄的月光透过绣花车帘映入张子娥瞳中,香花秋水一般浮晃。她抬指从公主挽好的秀发里撩出一缕,捋到耳弯后,伏在耳畔上晕晕乎乎地说:「和公主待我好。」 话罢,张子娥稍作抽离,带着美酒余味的酣甜呼吸均匀细密地洒在苏青舟脸上,就那么吹乱了颊边碎发。张子娥晕染在清辉月华里,垂颈将那些碍人眼的碎发一缕缕拨开,双手捧着触感柔软的脸蛋,满是虔诚地亲吻了一下脸颊。 而后她倏地蹙起眉来,压低声线道:「错了。」 乃是星眸微展,用食指和拇指托起小巧的下巴尖儿,纠正道:「是这里才对。」 作者有话说: 又是一章浑身槽点张子娥。 瓮里醯鸡:瓮,酒坛。醯鸡,小虫子。比喻见闻狭隘。 群臣:哇,快来看八卦,碟中小菜,杯中美酒,瞬间就不香了! 公主:我给你把头发挽好,你却把我挽好的头发扯出来一缕? 【婆婆妈妈张子娥!】子娥:你不懂!成大事者多婆婆妈妈! 明珏:听说我又被骂了?【怎么?还没习惯吗?】 明明白白张子娥,不求明白李明珏,毫不明白柏小鸟,「明白是什么,可以吃吗」龙小妹。 #思远人# 第 58 章 君王软肋 「公主当初收我入府,是因为龙气吧?」见公主不答,张子娥更进一步,「公主在利用我。」 呵,今儿天气不错。 苏青舟不晓得昨晚梁王在她杯子里装了什么酒,醉了不仅要怼天怼地怼王侯,还要怼她的嘴,醒了就翻脸不认人要来一出兴师问罪。怎么着了?昨儿不还说待她好吗?是打包的糕点叫顺位第二的小龙吃坏肚子吗? 公主是做大事之人,自然不为所动,只道是沐着秋风不答话。她们在一根绳上走,今后还有好些地方需要相互帮衬,话可不能说太明白。这人与人之间,到底是有层纸糊窗不能被捅破,话说透了,人看清了,好生没趣。好比君臣之交必多谈伯乐知遇之恩,不可单说贪图它千里马跑得快,能拉到战场上去卖命,为自个儿拿功勋。 她花三千石亲自去李明珏那儿买她,二话不说直接委以重任,就是贪她身上一口龙气,怎么着?事情做多了容易错,话说多了也一样,苏青舟云淡风轻地撩了撩头发,手托香腮娴雅从容地望着天上飞走的最后一拨大雁,心念着张子娥连感情都没有,更莫说借着起床气意气用事了。因不知她要演哪一出戏,也就懒得耗费唇舌与她解释。 张子娥坐在风口处娟秀地抿了抿唇角,感到几分秋凉。因昨儿喝了酒,睡得也实,初醒时身子较寻常暖和许多,可奈不住风这么吹,须臾便觉冷了。妄图谋求一点儿宽慰的视线在瑟瑟秋风里晃了晃,终是无所依傍地收回了,张子娥微微低头,巧妙地掩盖了唇角野狐般狡猾的上扬。 她默坐一旁任凉风拂着袖角,似了河畔一杆枯黄芦苇,茕茕孑立,落寞地摇摆着一簇象牙色的芦苇穗子。许久,她说:「公主不要在我心上插刀子啊。」 苏青舟柳眉蹙了蹙,斜着眼儿望她——哟,两只手搭在膝上,指尖儿捏得尚紧,一副煞有介事的模样。记得夜里她说的那句「待她好」,还真像是借着酒气一觉顿悟,发现曾经坚信不疑的君臣情意是经人编造的惊天骗局,好一个楚楚可怜。莫不成她还真上心了?一念及昨晚张子娥如此痛骂李明珏,公主迟疑地捻了捻指腹,忽而感到拿捏不准。这呆子是没感情,没良心,但气节兴是有的。 但那又如何?纵使张子娥百般在意,她苏青舟也不会去放下身段去哄她,她是君,别说往心上插刀子,就算是要往她身上插刀子,她也得受着,还反了不是? 苏青舟将信将疑地微微收拢了舒缓的眉宇,眼角一挑,不言不语间瞬时显了几分威势。张子娥见状,莞尔一笑:「在下并不在意。」她爱极了公主轻款的冷眼,好似能在里面掘出些甜头,且因知公主不会拿她怎样,屡次冒犯作弄,只图多流连片刻唇边一溜娇憨嗔意。未几,又说:「公主应当感到幸运,有龙气的人是我,而非俗类庸才。」 第102章 苏青舟笑盈盈地敛好气息,平和得很。她怎么也算是被张子娥折腾过的人了,见过了大风大浪,对这前后无常的变卦已不足为奇。她亦有反省自己怎么落了这茬,竟然以为张子娥会觉得心痛?真叫好马失前蹄。 说白了,还是在自夸。 「如此说来,还是本公主要感谢先生了。」 「不敢当,不敢当。」 张子娥并非心血来潮,她真是今早起来忽然理顺了来龙去脉。心痛真没有,释然倒是货真价实。她确有因公主毫无保留的信任而感动过,但她习惯去用利益和理法衡量一切,相信天下之事皆有缘由,对情感这等虚无缥缈的东西无所适从。 感情拿在手里不踏实,利益共同才能令她心服口服睡个安稳觉。 而且公主仅仅是因龙气刻意亲近她,并非爱意,很好,君王不应当有任何软肋,她也不愿更为公主为君之路上的牵绊。 龙气一说,着实令她豁然开朗。 一经试探,张子娥收好眉间愁容,举手谈道:「能为公主所用,是子娥之幸。龙气之事公主当早与我说明,这般我亦有所准备,不至于会发生那日之事。」 「先生这么说,倒像是本公主的不是。我怪你了吗?」 「怪了。」 「那我怪错了吗?」 「没有。」 苏青舟笑觑她:「那不就对了吗?」 张子娥乃回:「公主所言甚是,终究还是我的不是。哦不,是臣的不是。」 曾经她只是公主府中一无名门客,今日终是可以理直气壮地称上一句臣。虽非青云座上客,却是青舟门下臣,张子娥想到此处微微一笑,抬眼见公主含笑道了一句「少督军说的是」。 「我想出去走走,公主可愿同往?」 平原一事,前后忙碌了小半年,如今水到渠成,只须在静待时机之余,心安理得地消遣一个个暴风雨前极致安和的宁日。手里不可谓不是攥着大把悠闲。二人换了衣衫,一道儿出门去,过街串巷引了好些目光。王城脚下多贵人,老百姓们算是见过了不少绫罗加身的官少爷、官小姐,但比起这两位素衣简行的姑娘,神采气度上仍旧差了点意思,遂是忍不住多挂记上几回。 张子娥在一处幌子边停步,指着块红松木大字招牌问:「这家店真有这么好吃?为何总有人排队?」 青石灶上一口宽底大铁锅,盖了个吸饱了水汽的粗木盖子,上头搭着块一看就烫手得不行的白蒸布,一团团热烟由锅边儿腾腾出,推搡着木盖子上下磕绊,细听还有铁锅内油煎脆皮的滋滋油花声。 苏青舟驻足一看,可不排队吗?这可是悦宾楼的猪肉水煎包子。见她犹豫不决,走线漂亮的唇角抿成了帕子上的一线金丝边儿,苏青舟随即携了她手,一扭身,晃着白缎小袄上细细碎碎的穗子流苏,眉眼弯弯约是在笑。张子娥立在原地一僵,公主见挽她不动,又用力扯了一回,而她就像宫宴中舞姬皓腕一抬轻巧地收回舞袖那般,不知不觉被抽了神,等回过神来已经站在了队尾。 很少见公主轻快灵动之相,她体弱时连步子都走不稳,张子娥忽对眼前一幕感到新奇,遥想若她不是一国之公主,当是什么模样?这个想法稍纵即逝,张子娥没兴趣深究。若苏青舟不是一国之公主,她不会在茫茫人海中多瞧上她一眼。而她若是没有龙气,公主也不会在众多士子中多瞧上她一眼。 不是非你不可,不是命定之人,只是生了纠葛,便继续生着纠葛。 她们都很理智,而爱需要糊涂。 无奈二人皆不愿与「糊涂」沾边,即便是真的「糊涂」,也不会承认。举止亲密是君臣无间,床笫之事是敬忠效力,聪明人不挂倾慕之名,旦行情爱之实,总有找不完的借口。友人,知己,爱侣,同君臣,她们之间的关系用区区数字定义不来,与其以偏概全,不如不要。 复杂,要比复杂更复杂,她们钟爱在复杂里转着圈儿而又泰然自若,不迷失自我的定性。 但心思再复杂的人,也是要吃饭的。公主在濛濛白烟里弧度温和地回身一盼,笑问她:「不吃一回你怎知道?」 张子娥确实好奇,但她不喜欢排队,每回路过见着了一条长龙,便打消了尝鲜的心思。见她思虑,苏青舟一下便看穿了心思,清澈的眼眸清凌凌地一亮,说与她:「偶尔虚掷一回,不也挺好的吗?」被人一下说穿了顾虑,张子娥心感诧异,不知公主为何如此了解她,乃拱手道:「公……」苏青舟遮了她嘴,说:「唤我周小五。」 「周姑娘说的是。」 *** 宋国都城无宁日。 自瘟疫一起,民怨沸腾,龙夷亲手卸下他引以为傲的宋国铠甲,如今被软禁在宫外一所荒废宅院。 废院毗邻闹市,来往人流如织,旧策党处心积虑为龙夷选了这块风水宝地,便是要让他昔日加身的荣光与骄傲,倾数覆没在越墙而来的臭鸡蛋和烂叶子里。 好好听一听,你深爱的子民唾骂你的声音。 刚直少年立身不偏,以为身正不怕影斜,站在院中一次次同墙外之人细心解释,直到一波波叫骂淹没了无人听信的话语。龙夷闭上双眼,四周恶臭如同不散恶灵一般缠绕着他,辱骂声一寸一寸撕扯着他最后的理想与尊严。漆黑之中,他依稀能看到宋国公立在降龙台下,身穿一件烫金黑袍,腰悬一枚羊脂雕龙玉佩,头上戴有一顶象征宋国最高礼仪的黑玉礼冠,举手投足透着久浸雍容的尊贵与儒雅。这位年过不惑的一国之君合手深深一礼,满是敬意地低下君王高贵的头颅,低得都看不清他落了岁月沧桑的面庞。开恩科,赦囚徒,断荤血,他是那么谦和,那么虔诚地请他来宋国,他尚是一颗玉石之时就明白秦元魁一定会是一统天下的明君。 第103章 为什么不呢?他求贤若渴,礼待下士,勤政爱民,精通韬略,是一个十全的人,更难得的是,他有一颗顶好的心,愿意为了天下,为了国,舍弃作为一个人的幸福。难得好梦的酣睡,耗费光阴的爱好,甚是心爱的却出身卑微的女子,他永远将国之大计放在个人喜恶之先,从未问过自己想不想,从未问过自己累不累。 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呢? 那双掌纹凌乱的大手朝他挥了挥,引年少懵懂的他走上朝堂。那一天飘飘然如在梦中,既陌生又熟悉,初登大殿竟然像极了久别再逢后的故地重游。秦元魁嗓音沉稳,双手放在膝上,在王位上庄重地向百僚道出他的名字,他站在王座旁俯视文武朝拜,不知其意地缓缓看向相识不久的王上,一个肯定的颔首劈开鸿蒙,令他目眩神飞。 他臣服于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命运感,将才学,抱负,心力全部给了他,和他挚爱的宋国。 他们举杯到夜半,他们执笔画河山,他们论经史,议时务,说理想,谈志向,一见如故。 过去仿佛一场无尽的暴雨,豆大雨点不停地打在伤口上,把一条条血痕漂得浆白。 他徒然地睁开眼,祈求寻找一点真实。 一颗发霉了的烂叶油菜砸在了灰白布靴上。 这即是他所要面对的真实。 少年沉默了,躬身将院中蛋壳同烂叶一一捡起,伏在地上拿着抹布用清水洗去污秽。 后来他累了。 快入冬了,骄傲笔挺的小白杨落光了叶子。 春日枝头鸟,四月白绒花,皆伴着旧日光景一去不复。 他是河上断梗,他是无依飘蓬,他枯坐在冰冷粗糙的石阶上,听着无休无止的破骂,什么也做不了,只得对着天际阴霾,干涩地挪了挪解释到沙哑的喉结,抿唇无声地一笑。 当宋国公走入院中,他们遥遥望了一眼,开始了漫长的缄默。 错了,竟是都错了。 错到不知第一句当从何讲起。 龙夷撑着台阶,缓缓起身,眉间镇定从容一如往常。他镇重地将衣摆一甩,跪在了地上,好似他化作人形那日深含恩情的一拜。 少年的膝盖悲凉地撞击着不解人间悲欢的灰白石板,宋国公双目圆睁未有一点迟疑,应声一齐跪下。 他的尊严算什么呢?他徒有王的虚名,却保不住想保护的人。 他一心想让龙夷立功,一心想要维护他,却不知越是维护,龙夷便越是保不住。 他派陈方和谈,只因陈方持中不偏颇,但正因他中立,急于了事,有人给他一个台阶就会下,更无动力去分辨远方喊杀声的真假。 他派龙夷料理平原后续,想收拢人心,反倒弄巧成拙。他们在明,敌人在暗,每每设法解危,却又因解危之策再中下局,无论如何筹算,皆慢上一步,棋差一招。被收买的平民,子虚乌有的瘟疫,凭空捏造的罪名,一次次鞭挞着他作为君王仅存的软肋。 他日他已有负于叶习之,今日他又要以什么来对待龙夷? 十年前,为解韩国之危启用叶习之,三年后,他的同门师弟周衡远为了报仇辅佐韩王,至此挑起长达数年的宋梁之战。他年少周旋于外戚,其后受制于权臣,而后颠簸于战事,在内忧和外患间奔走不迭三十余年,不曾偷来须臾的平静,去好好图谋一下心中愿想的天下。 从弱冠继位,到两鬓微霜,他一直没有停下,却离想要的越来越远。 一切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打乱的? 秋风好冷,他们双唇微启,不出一字,长久无声地跪在干冷凄寒的石砖上,鼻子里都是秽物腐败不堪的味道。 他们,也是一般的狼藉。 从心,到声名,一般的狼藉。 城外百年古寺敲打着余声悠长的青铜晚钟,枝上黑鸦闻声哗啦一声骤然乍起,张喙向阴云发出嘶哑的悲鸣,像极了他戴上王冕那日久不放晴的阴天。他在声势浩大的礼乐中一步步走上玉阶,攥紧了发颤的拳头,感受着胸腔下跌宕不休的祈愿,在心中反复期许天下盛世休明。 既然旭日为他不出,他便要争做那旭日。 这种少年儿郎壮志酬筹之感恍如隔世。 而今花鬓之君跪在地上,目光无焦地望向东方。 东方天卷黑云,日隐不出,只在干瘪的唇角勾了一条荒惨的弧线。 第 59 章 月下星前 柏期瑾有了心事,李明珏看得出来。 小姑娘手捧书卷,指尖定在页脚一个时辰也翻不了几回。前几月她将宫中藏书翻了一整架子,近些日子却连半卷都不曾读完。李明珏默默在杯中为她续上茶水,垂袖将一盏温热白瓷杯放在她手中。微凉的指腹渐有暖意,柏期瑾下意识握紧了杯子,抬眼一看发觉襄王殿下正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不禁身子向后一弹,书和杯子都撒了手。柏期瑾对她一惊一乍不是一两天了,好在李明珏早有预料,修长五指像了锦衣上一双蟠龙爪,指腹着力牢牢擒住杯沿,竟是一滴茶水也不洒。 手背上几条骨痕在光线下若隐若现,肌是肌,骨是骨,又肌骨分明,仅是一只手摆在眼前便能乱了她心思。柏期瑾眼睛都不敢往上瞟,只道是放下书往前挪一挪,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茶杯,感叹襄王殿下真是「滴水不漏」。 李明珏嘴角微微一笑,未有挪步坐到她身旁。她喜欢站在高处,看她因她一惊一乍的样子。 第104章 「今晚多星,可愿一观?」 柏期瑾被她那一只手闹得有点心不在焉,茫茫然呷了口热茶,没头没脑地说:「师父说白石山的星星是最好看的。」话从口出才知不对,她抿了抿唇边茶水,瞪大了清澈的眸子,玩命般扇了几回卷卷翘翘的长眼睫,恨不得扇出一阵狂风来把自个儿给吹个清醒。她简直不知道在说些什么!每回跟襄王殿下说话,就跟不长心眼似的直上直下。 星光将暮秋夜色点得清亮,李明珏侧首望向菱花窗外,在月华淌过微张的手心时略显尴尬地点了点头。她步子已然向外,早准备去动手拿披风了。因其一句话,心情一瞬间跌到了尘埃里,怎么也没想到会被拒绝得如此干脆,虽有沮丧,但哪能轻易放弃,刚欲开口,旦见柏期瑾捏着小拳头斩钉截铁地说:「但看的人不一样!」 这是她想破头皮想出来的宽慰话,显然某些人很买账。 李明珏本打算回身不显山露水地同她道一句「好」,没想到嘴角笑意怎么也压不住。过去为了由心一笑,她可谓是煞费苦心,要戏德隆、逗臣子、听说书、逛花街,而今只需简简单单一句话。 无需太长。 七字便好。 最好还配了个拧巴着嘴角又不失清甜的笑。 她在乎她的感受,在拼命想法子来挽回。李明珏瞧出来了不免心下欢喜,不消看什么星星,她都快开心到了天上去,同九天玄女一块儿坐在月牙尖上给玉兔顺毛了。她压着唇角不想将心迹表露得那么明显,却不知在柏期瑾看来,这同是个拧巴到难以解读的表情。 柏期瑾以为没奏效,眨了眨眼睛怯怯地问:「还看星星吗?」 「看!看!看!」李明珏不但回得仓促,还情不自禁连回了三次。大约因是极为重要的答复吧。 柏期瑾欣喜地点了点头,她也喜欢看襄王殿下因她一改常态的样子。 自从听了龙夷之事,她很久没有开心地笑过了。 她想师兄了。 白石山曾经好热闹。春来溪畔垂杨柳,新嫩柳枝下叶师兄执笔画画,周师兄挽袖抚琴,师父在春溪潺潺中一次次念着圣人道理。可惜柳梢难留不归人,一座避世孤山盛不下少年儿郎的壮志豪情,他们习了太多大义与道理,各自为了心中大义与道理下山远行。 岁月翻覆本无情,青山素水依旧在,而妙笔公子偃然卧在湘水间一条小舟上,谦谦琴师安然睡在豫回府幽深谷底。 至此,手握书卷的白鬓老者不再讲古论今,他背靠一棵古松,矍铄的灵魂在春去秋来中逐渐沉默。他看得越多,说得越少。 如此,年幼稚嫩的白衣门童不再学经文,只是扎起裤腰带,拿一杆比高过头的竹枝扫帚默默扫去门前黄叶。他学得越多,懂得越少。 两玉俱碎,天地渺茫,文人折扇没江边,雅士断琴砸泥间,寒门书生无不闭门自危,不知一颗忠心该托于何处,不知一肩抱负当走向何方。做斩人之剑,做制衡之棋,做博弈之筹码,做有家门而不得入的丧家犬,做太平时被弃如草芥的一根鸡肋。挥之即来,抛之即去,他们是俯身用性命铺垫盛世的柳絮飘蓬。 风絮飘残山河裂,何来广厦千万间? 天下名门,天下皆惜,而唏嘘声传不到无忧孩子耳里,她同往日一般给苍山带来欢笑与生气。无忧是她用温柔开启的一梦华胥,她并非不解忧愁,凉薄刺骨的秋风送走了故人,早早地令不足十岁的孩子脱胎换骨。柏期瑾清楚地明白一切回不到过去了,却还是挥着小手努力拼凑着过去。 这座大山昔日回荡着学书童子的郎朗书声,充盈着清俊才子的激昂意气,笔墨书不尽那时的鼎沸风流。 而如今她若不笑,就彻底安静了。 她渐渐长大,学着自己剔鱼刺,还要帮着小门童碗里,学着自己上山采野果子,还要把伤口藏在裙子里。她阅书,诵读,习经文,甚至是画画和弹琴,想用一己之力填满去日缺口,但是白石山太大了,太空了,她独自一人填不满那些空洞,甚至是心里,也长出了空洞。谁又能来填补她?偌大一座山,她走走停停竟是找不到一个可以安心放声痛哭之所,她磕磕绊绊生怕忽然闯入的梦里人儿毁了她为那人精心织就的好梦。 她没有爹娘,这是她小小世界的全部,而这一切正在崩塌。 他们都说要回来。 他们都没有回来。 他们都是骗子。 白石山待不下去了。 柏期瑾第一次明白山雨欲来是山中见到黑云压天,狂风摧林,第二次是在诗中『溪云初起日沉阁,山雨欲来风满楼』,而今则是在眼前。奏疏中所涉军务渐多渐细,边境与漠北小摩擦不断,赵大哥进宫愈发频繁……她在不太平的年岁生在太平的地方,一脚踏入真实,真实勾起了回想,回想击打在脑海中嗡嗡一片。 尽是过往记忆。 她将手放在空中,感受着砭人肌骨的寒意,指尖忍不住在瑟瑟秋风中颤抖。她渐无法说服自己,这颤抖仅仅是因为天气转寒,她真切地感受到在离夺走师兄的世界越来越近。那个同叶师兄一样辅佐宋王的孩子,听襄王殿下说是个比她还小上一岁的少年,会不会正在经历同师兄一样的劫难。她看到两个命运在交错,仿佛师兄回来了一般,希望发生奇迹。 此时她想起了来诀洛城途中遇到的国策门女子,早知道,就该绊她一脚,拐走她的小龙。这样,是不是一切都不会发生? 第105章 「襄王殿下,您说龙夷会好吗?」 李明珏稳坐北方多年,知事识人不假,却也非料事如神的神仙。与其不负责任地编造毫无根据的梦以求一时了事,她想放缓声音纤悉仔细地同她讲清其中缘由。柏期瑾看出了她的迟疑,眼眶霎时红了,头一歪靠在她肩上,径直埋在肩窝里,不停地来回蹭。李明珏猝不及防地抱住了她,一股子兰芝馨香往鼻子里钻,柏期瑾就像突然从落满花儿的灌木丛里冲出来的一只小刺猬,愣头愣脑的,不抓紧了就会一头栽在泉眼里翻着肚皮吐一圈儿泡泡。 李明珏从袖中取出手帕,想给小哭包擦擦眼泪,却发现她咬着牙意外地没有哭,并且看到手帕特别生气,眉心一拧,小嘴一抿,拨开她手,一抬肩从怀里钻出来,别过头去赌气道:「我没哭!」李明珏将手帕收回袖中,知道这回她是真哭了。 事情就是这么奇妙,拿出手帕的时候她没有哭,她哭了她又必须得把手帕收起来装作不知道。这天下矛盾的,反复无常的事情多不胜数,又哪里是胸腔下一颗灼热凡心可预料道明的。她不是神仙,做不来神仙,是这天底下一个普普通通的俗人,唯她命是从的凡夫俗子。 「当年我的密探找到了一只死去的信鸽,有宋国公给叶习之的亲笔书信,其中言辞恳切,真心意表,」李明珏看向柏期瑾,温言道,「他没有想过要杀他。」 柏期瑾猛地转过头来,两颊凉凉软软贴着几丝碎发,一汪秋水眸中含着点点晶莹泪珠,白皙肤底由惊讶染得微微透红。她眨眼时泪珠直往下掉,眼前登时一糊,又飞快地扭过头去,恰好甩了一滴在李明珏手心。余温尚存的泪滴柔柔地窝在掌心,轻轻摩挲着川字纹,李明珏拢了拢由秋风撩乱的发丝,无端地希望风小一点,让它消散得慢一点。 「我什么也没看到。」 柏期瑾抽了抽鼻子,又哭又笑:「您胡说!」 「我真没有,」李明珏再次从袖中取出手帕,递了过去,「我只是觉得这帕子很适合你,想送给你。」 柏期瑾袖口都沾湿了,湿润的指尖拿过帕子,小声抽抽唧唧地擦了几下眼泪,问道:「信上说了什么?」 「我不记得了。」 「您怎么能不记得了呢!」 那语气像是在说她没用。李明珏摸了两下脸,没用地笑了。她又不是张子娥,脑子里喜欢装这么些没用的东西。她脑子空,心眼小,不晓得什么家国天下,只晓得放低声音哄人:「我给你找,我给你找好不好?」说得字字软款轻和。 柏期瑾点了点头。见她好些了,李明珏说:「所以我想龙夷也是一样。但他能不能护住,又是另外一说了。」 「可他是君王啊!」 「君王之名不可高看,无臣之君,无民之君,可还是君?杀一人以息众怒,换作你,当如何?」 柏期瑾沉默了。朝堂早有空缺,自从襄王殿下亲自出征,已有好几位老臣告老还乡。起初柏期瑾便不是很相信内臣不得上朝之说,毕竟她是王,想在朝会中多添一人,有何不可?她一直没有问,一是不想当面冲撞,二是想明白她的用意。时至今日,她似懂非懂地明白了。 柏期瑾将眼泪擦好了,又回过头来把湿漉漉的手帕攥在手心,假装它还很干燥的样子,小声嘟囔着:「我一直以为,宋国公是个坏人。民间都是这么说的。」 「民间还说我不务正业贪恋酒色呢。」李明珏坦然笑道,毕竟是大实话。 哦,也对,柏期瑾顾自颔首,李明珏歪过头来轻轻弹了一回她的眉心,说:「民心会被别有用心之人利用。你不了解宋国公,天子平庸,梁王好酒色,我无心天下,宋国公的确是当世明君。仁心,勤勉,才能,他都有。只可惜……逢不上时运。」 自古以来多少人靠时运二字汲取呼吸之间的慰藉,以此来面对庸庸碌碌,毫无波澜的一生。万事无常,没有定数,既有平庸之辈高居庙堂,亦有才学之士流落不偶,无法预计,难以判断,乃是世间常态。虽知是世间常态,却也免不了过客低叹一声:『时运未来君休笑,太公也作钓鱼人。』 星月交辉之下,凛风阵阵,袂角在风中猎猎作响。李明珏抬首望向被世人强行赋予因果关系的星霜屡移,不觉间已是星辉落满衣。她不信鬼神,不解星象,只是由此及彼,蓦地开始思索与自身关联的前因后果。 若她乖顺,不同李守玉远走,或许已经成了宋国王后,日日疏髻抹发,头顶沉重的红蓝宝珠花凤冠,在深宫年月里消磨蹉跎。皇室仅剩三人,李明珲身为男儿须登基以安天下,姐姐年纪合适须远嫁以和外族,而她则须联姻以稳内邦。 这是天家理所应当的物尽其用。 而她一离去,大臣们只得从旁支选出已故安东亲王的嫡女,抬为公主,再以王后之尊嫁给了当时近三十岁的宋王。安东亲王妻室众多,主母出身高门大户,手段十分强势,新王后自幼长于内宅,耳濡目染其间,虽相貌柔弱,但性子并非和顺。初嫁不足数月,最得宋王宠爱的董贵妃不明不白地溺亡于湖中,宋王下朝后亲至湖畔,没有过问一句,依旧与新王后恩爱如常。他总是在做正确的事。后来李魏没落了,他决意不朝,即日废后,毫不留情地将荣宠一生的王后打入冷宫。 这便是他能为心爱女子所做的全部了。 说他爱她呢,他又护不住她,说他不爱呢,多年之后他亦不忘旧仇。 第106章 卧薪尝胆没有错,为国为民没有错,李明珏只是觉得…… 他活得累。 作者有话说: “绊她一脚,拐走小龙”,小柏的计谋总是这么出其不意。 第 60 章 镜花水月 李明珏初次见秦元魁是在漠北大捷之后。那时军中士气大好,可军帐中不见人,庆功宴上更捕不到她半点踪影——她正策马扬鞭在各城各县寻找李明珞。 小将军在沙场野长了十年,早将李魏传承百年的皇家讲究抛之脑后,为图方便不曾涂脂抹粉,草草穿了一身褐色简行装,头上仅扎一根墨色发带,甩着个大马尾在宋国小城中快步穿街过巷。虽是粗简打扮,却仍旧盖不住天生秀雅,又因与本地偏爱戴钗穿粉以小步为美的袅娜佳人相去甚远,很是招人待见。她对人没什么戒心,又因赵攸那一句「丑得要死」不觉自个儿生得惹眼,堂而皇之行走在大街上,对路人投来的目光视若无睹,直到遭有心人用一个黑麻袋绑来丢进牢里,才开始嘴里衔起一根黄稻草反思是哪里出了差错。 宋王有一百个理由以她作筹码找皇帝小儿要点什么,但他亲自来牢房里赔罪,还以上宾之礼待她。吃一堑长一智,李明珏这回突然长了心眼,总以为他别有用心,一个歪身坐在稻草堆上赖着不走,撇下嘴角骂他是说一套做一套的小人。秦元魁无奈,扔抓她来的人在牢门外磕头道歉,联络李守玉派人来接,还搬了个椅子隔着铁栏杆同她讲什么人心难测,出行在外要注意安全一类的老生常谈,终是三哄四请地将小姑奶奶挪进了宫里。 李明珏心中似是而非,依旧不知道他安的什么心,问他谋财,他说宋国富厚,问他图色,他说已经娶了一个李魏公主。正当她满腹狐疑,秦元魁说:「想让你好好看看宋国。」 这是他引以为傲、视如珍宝的宋国。一国之君因勤勉克己早生华发,心思却清澈净透得像个渴望夸奖的孩童,满心欢喜地向见识过极致繁华的天家公主炫耀自家至宝。 他带着李明珏逛遍王宫,与她微服游玩国都,甚至让她扮作宫女藏在一人高的明黄大扇后面参加宋国朝会,还问她他的臣子,较当年李魏如何。李明珏在一旁跟舞剑似的玩着大扇子,手上尴尬地一顿。她纯粹图一个好玩,怎会料到这大叔要问这茬,遂是停下手,将扇柄搭在肩上掂量了两下,讪讪摸了摸脸说离开北央时仅有十岁,不曾见过什么大臣。 秦元魁听后愣了一下,眉宇间有几分失落,随后释然地抚掌笑道:「是本王没有考虑周全。」 她那时尚不谙朝政,将许多事视作理所当然,在手握王印亲力亲为之后,方知秦元魁为了今时今日究竟付出了多少。 他把他的全部毫无保留地给了宋国,甚至是他作为一个人的喜怒哀乐。 而她做不到。 她或许有能力做到,但她不愿意。 她重人情,知冷暖,有心悦之人,更有无法割舍的软肋,不过是芸芸众生之中泛泛一人,无法像秦元魁一般拼尽全力以一生作赌,日夜不休地织写名为盛世的桃花源。 外戚滋事,朝臣窥权,子嗣相争,外族侵扰,黄河溃堤,农田干旱,瘟疫四起,虫害频繁……宋国看似泱泱大国,实则器大不休,昔日初穿王袍的少年怀揣休明之愿斡旋其中,有心而无力,已数不清在多少个无休日夜里为盛世二词一次次奉上全部,又一次次被骗得彻底。三十年荣辱回首,与世不容,与势相违,秦元魁怅然立于王城之巅远望东方,旭日之光从始至终不曾照亮一寸王袍。而他碌碌半生,终是成不了那轮旭日。 李明珏看向弦月清辉中少女带着浅浅泪痕的脸颊,不知当如何同她解释其中复杂的始末缘由。 「会打仗吗?」柏期瑾忽然问道。 话刚离口,她恍惚意识到问了十分愚蠢的问题,急于掩盖又不小心追加了一个更蠢的:「您会去打仗吗?」 李明珏垂眼看着被她捏皱了的袖口,用手抚开额前沾湿眼泪的刘海,低声说道:「会。」 微风挟着月华在王服之上静谧流淌,她在风里干涩地抿了抿唇角,在身畔轻声说与她听:「但我会回来。」 我一定会回来。 弦月上中天,万物在和缓的话音中息声陷入一场安眠。 她,会有好梦吗? 她,能给她一场好梦吗? 柏期瑾呼吸一滞有些无措地盯着她。月光轻柔地漫过鼻梁,仿佛方才轻柔的一句话,她看到的不止是容颜,听到的也不止是誓言。少女慌张地错开视线,感到瞳心一刺灼痛,像在床边油灯里一小撮灯芯升起枯烟的那一声噼啪。蓦地,牙牙学语时师兄在难寐之夜讲的一个个故事跌进脑海里,故事中尽是少年英杰,将相传奇……她不知为何眼眶一糊,心下酸楚难熬,又不可收拾地有了想哭的冲动。当年师兄们下山,皆温柔一笑拉着她的手说会回来,但他们都知道,一旦踏入尘网纷争,如何能自若转身再回到山里。年幼的她信以为真,一路追到了山脚下,摇着小手对渐渐远去的牛车一声声道着再见。记忆里他们都回头了,因为不回头,便没有机会再看上第二眼。 男儿意气扬扬一心立下功勋,成就伟业,看不上这些个不入流的小情小爱,她清楚地知道,她排在后面。 但如果有…… 她想排在前面。 她的眼泪憋了太久了,在白石山上一滴也不肯撒,下山来了逮着人就喜欢嗷嗷大哭,对庄青衣是,对李明珏也是。 第107章 晶莹泪珠滴滴从眼角坠下,李明珏用指腹轻轻将泪水抹去,还不忘哄她笑:「这回我是真的看见了。」 不料柏期瑾哭得更凶了,头上白玉簪随着抽泣一颤一颤的,不停地用手背抹着泪花儿,拿哭腔回话:「您看好了!给您看!」 见她眼泪止不住,李明珏怕她哭脱水了,站起身来添了茶水,悄无声息地换了个座,拍了拍肩膀说:「给你哭。」 哭吧,没什么不好的。 游园之变族人凋敝殆尽,他们姐弟三人顾着逃命,都忘了哭泣一事。街道上马蹄声纷乱,血比水多,孩子们找不到水喝,嗓子眼干得说不出一句话,论谁也不愿意白白浪费一滴眼泪。他们东流西落,终在城郊找到一处废弃农户。她赶在天黑前悄悄溜出门去,不沾阳春水的手挂着血丝满地里刨,就着一丁点夕阳,硬是在田里挖出一个大白萝卜。她略显笨拙地将萝卜劈成三块,拿袖子擦去血迹,再小心翼翼藏在身后,一颠一颠跑回屋里。嘴角一咧,像变戏法一样地掏给阿姐阿弟看。恐惧与阴霾占据内心太久太久,他们终能久违地由心一笑。三人把萝卜托在手心里视若珍宝地吃了起来,在黑暗中啃食的声音像小硕鼠欢快的曲子,忽然,这欢愉戛然而止,一滴清泪不约而同地从眼角流下,竟无半点哭声。泪影里父皇正坐在剔红宝座拿拨浪鼓逗着两个娃娃,母妃侧躺在湘妃榻上用纨扇摇着熏熏夏风,他们两个都爱哭,谁哭得厉害谁争得宠爱…… 这是留不住念想的水中月。 这是嗅不到香味的镜中花。 蟾光透过一片绵绵秋云,将所见之景打磨得写意朦胧,李明珏静坐在月华里任柏期瑾在肩上小声地抽泣,她有好多故事可以说与她听,好玩的,有趣的,能逗她笑的,毕竟,她比她多活了那么些年月。但她此时此刻只想安静地伴她落下思念过去的泪水,她懂其中滋味,毕竟,她比她多活那么些年月。 天下将乱,她是镇守一方没有野心的丧气王。 我可以一无所成。 但我要保你一世太平。 第 61 章 天地之大 柏期瑾手捧一杯热茶,杯中熏蒸之气同口中白汽缓缓升腾,在凉夜里无声地氤氲交融,仿佛又回到了白石山静谧而浓厚的山雾里。她眼眸微阖,歪在李明珏肩上不说话,细心体会着不同往常的亲近感,她明确地知道这种亲近感来自何处,只是没有想到会令人沉溺到心安。她突然想到了什么,小脑袋在锦缎上忽地一滑,噌地一下弹起来:「我之前是不是撞到您受伤的肩膀了?」 不然呢?最初那一下跟块小石头似的砸得李明珏猝不及防,肩上筋骨一扯,旧伤卷土重来。李明珏吃痛不提,不欲使一个泪人儿担心,因借添茶之际,换个了座儿想蒙混过关,不料她心思还挺细,只好说道:「好得差不多了。」 「您骗人……好得差不多了您不会换座……」软绒眉尖儿堆得低低的,柏期瑾跟颗黄叶小白菜一般蔫吧了,垂头轻声说,「我有罪,我打了您,还伤了您……」 「恕你无罪。」 「您可不能这么大度……」 「为何?」 指尖焦灼地搓起袖角,柏期瑾粉腮微鼓,含蓄地伸手将颊边一缕碎发挽到耳后,咬字轻轻软软地嘟囔道:「我会得寸进尺的。」 她们联肩而坐,已经很近得不能再近,李明珏用拇指和食指捏着比了距离:「你还要进到哪里去?」她按住锁骨将右肩转上一圈,用指尖扫落下巴上一滴泪,嗓音轻柔地哄着:「你看,真的不疼,可你若是再哭,就疼了。」 「和我哭不哭有什么关系?」柏期瑾哭得微红的鼻子在凉风里抽了抽,抬起哭成小白兔般的嫣红眼儿看她,犹不忘将每一个听不懂的细节问个分明。 「心疼。」 柏期瑾乍地一愣,飞快扭过头去。 「怎么啦?」李明珏问她。 她背对着人用袖子擦好眼泪,掌心在两腮声音清脆地拍了两下,转过身来:「哭完了,不哭了,您也不要心疼了。」她把脸蛋抹干,不知是冻的还是风吹的,两颊上抹了淡淡红云,好如一颗沾了点点新雨的嫩桃子,白瓷小脸上一双精巧灵动的杏眼弯起来,下巴尖儿一抬,挤出一个甜笑来。李明珏对上那个笑容手足无措,她自己也没发觉,从柏期瑾在她肩头上哭泣开始,她的手就一直在她腰上不曾放下,她很早就出卖了心意,且无时无刻无自知地在出卖心意,正如她想转过头去,却惊觉难以错开视线。 天地那么大,有皓月,有星辰,而她偏偏只想看她。 坏事了,李明珏仓促地用手捂住柏期瑾的眼睛,原因很简单,既然不能阻止我看你,那便阻止你看我。虽然很傻,但她除此之外似乎别无选择。她趁机喘息,深吸了一口气感叹幸好不是男子,不然脸可能要丢到九霄去,估计不止是被扇一巴掌就能完事。柏期瑾突然眼前一黑,不知所措地抚上那只遮蔽光线的手:「怎么了?」 指尖冰凉而柔滑的触感,蜻蜓点水一般触碰在微温的手背上,稍稍一点却能牵动全身,这么一碰李明珏只道是白吸气了,这般更加糟糕,那长而卷翘的睫毛还在不停地挠着她手心。 「风大,有沙子。」李明珏只得放下手,在掌心捻了一把,竟有了一层绒绒薄汗。 「这么高哪来的沙子?」 「风太大了。」 第108章 「刚才也没有风啊。」 柏期瑾凑近了目不转睛地盯着她,一手压在她手上,神色极其认真。李明珏愕然一愣,一时身上全是她那抹兰芝香气,脊梁骨似被冰凉地抚了一手,每个骨节都咯吱咯吱地紧绷了起来。 要命。 是打过了,伤过了,下一步要干什么?是不是要她的命了? 「您为什么骗我?」这丫头逼问道。 为什么?还不是因为…… 柏期瑾都快怼在她脸上了,李明珏按住她的肩膀拉开距离,想让她冷静一点,但她已经一点儿也不冷静了,甚至能听到内心深处丢盔卸甲叮叮当当的声音。打了这么多年的仗,没想到头一次想做逃兵竟然是在情场。这姑娘话多,问题也多,喜欢刨根问底,不把她给讲明白便没完没了。 可李明珏讲不明白。 动手?怕被扇。动口?怕吓走她。不能动口,不能动手,那她还剩什么,脖子上这个不常动起来的脑子?早八百年就卡在那个笑容里转不动了。 这个王坐在自家高台上,一次又一次感叹天底下到底还有没有王法。 「我知道为什么。」柏期瑾视线落在她紧抿的唇线上,微不可察地动了动喉口,轻声说了一句。 别问为什么知道,问就是直觉。襄王殿下一向不出差错,想看她慌张的样子唯有出其不意,她便是如此被蛊惑着,做的事一次比一次难以想象——缩在她怀里,在她肩头哭泣,以及趁她不备亲她一口。 唇瓣在晚秋凉风里柔软地触碰,她身子一轻,于阖眸之时望见了晚云堆里安然洒落的一片温柔星光,感觉已然跌入另一方天地。 她知道她是谁,知道她在做什么,只是这一刻她更知道她是谁,更知道她在做什么。 要得寸进尺,要不知分寸,要贪得无厌,要没大没小,她成了桃源中乐不思蜀的小蜜蜂,想被捧在手心里,想排在第一位,想做没有人离开的梦。 指尖交错,吐息交错,蜜蜜的像采花蜜,甜甜的像喝甜汤。漫漫星辰无比安宁地落上素衣裳,白玉发钗在轻颤中沉静而暧昧地慢摇,但是她闭上眼全力倾尽在吻里,什么也看不到。 比起眼里从小看到大的璀璨天河,她在一个吻中瞥见了从未见过的花花世界。 天地那么大,有皓月,有星辰,而她们偏偏爱在衣袖纷乱中如此狭促地靠近彼此,究竟是为何呢?大约正是说不清为何,才如此迷恋。柏期瑾蜷着指尖揪着衣裙,真切地感受心下真实得不能再真实的悸动,此刻她想了很多,仿佛地转星移过了百年,但其实只是稍纵即逝的一个吻。 她幼稚地幻想着,如果一直吻,是不是会同不落的星星一般得到永生? 柏期瑾微微后退,呼吸不知何时染上疲懒,唇上还留有令她留恋的味道,她小心地抿唇舔了一下,紧张得攥紧了拳头,不停地安慰自己,她的回答一定没错,襄王殿下和她想的一定一样。 柏期瑾如此自负地觉得。 是她给了她自负的底气。 月色隐入云中,万物在流光中染得越发朦胧,李明珏蓦地看见自己的影子在她瞳中如一汪倒影晃啊晃啊晃,重叠着眼前人那秋水瞳心,疲软无力地坠入了秋夜月里意味含糊不明的溶溶之色,有青梅酒,有白釉杯,有春纱帐。李明珏还未从电光火石般一个浅吻中反应过来,感觉很微妙,就像是你要捕蝴蝶,还未扑网,蝴蝶已然钻进了网里。 她就是想得太多,有太多顾虑,才不知道该怎么做。 为什么要想那么清楚呢?她从不是一个想得清楚明白的人。 是欢喜让她患得患失丢了做派,而今又是欢喜让她不管不顾活了过来。 有时候大约就是太爱了,才不知道该如何去爱。 李明珏搂住她的双肩,眼前迷糊得似晨雾,心里明晰得似镜子,此间半醉半醒令她着了魔。这样吻不对,这样吻不够,她闭眼轻覆了上去,身子沐在烈火里,却像含着一汪水轻和抚慰地包裹着她的温度,温柔得不像话,有一瞬间她甚至是忘记了该如何吻她,仿佛是个不解情事的少年,因她丢失了一切章法。 但她知道,她知道。 鼻尖轻轻相点,正当她稍作用力,柏期瑾身子倏地一颤,略带鼻音地轻咛了一声,像被树枝夹住长羽尾巴的小雀儿。她并不知道还能这么玩,一把猛地推开她,未及李明珏反应,下意识在她左手上咬了一口,风一般逃走了。 李明珏被虎得一愣一愣的,手上牙印在月光下格外明显,最深的都溢出了一线鲜红的血丝。不愧是山里养大的,真是牙尖嘴利。她在手背上翻来覆去地看,又转了转肩膀,想自己这多灾多难的右臂,从肩到手,没处好的。她顺着石阶往下走,遇见德隆在阶边候着,端着笑一脸的疑惑。 他见柏姑娘方才红着脸慌慌张张地跑开了,嘴里还念念有词,一时猜不出来是哪一出戏。 什么事儿是德隆猜的不到啊,但李明珏打赌今儿这个他肯定猜不对。 她被亲了,还被咬了,猜不到吧?猜不到吧?猜不到吧? 德隆隐隐瞥见自家主子手上牙印,猛一个心领神会,差点被逗乐了展出个笑来,急忙一个哆嗦捉住眉脚,捏起嗓子小心翼翼地问:「您……可好?」 「好着呢。」李明珏将手在空中一挥,不屑一顾里还带着点笑意。 第109章 听这语气,德隆以为那定是有好事发生,便不幸灾乐祸了,随着她的步子跟在后头关切道:「我让望书给您拿盒药膏来。」 「不必,」李明珏摇了摇头,将手背放在嘴边,舔了一口血丝,说,「甜的。」 *** 第二日望书来传话,说柏姑娘今天不见人。 李明珏问望书为何,望书答道:「柏姑娘说她有罪,在反思。」 行吧,昨晚算她心急失态,得给人家点时间缓缓,便叫望书带给她几份折子解闷,顺道吩咐厨子备了她最爱吃的糕点和小菜。她今天也忙,明日宫里要办个诗会,还有好些事情需要打点。别的事儿交给德隆也就罢了,可这回不一样,名义上是诗会,实际上是将年轻一辈的小少爷们给请出来,看看有没有人入得了赵大小姐的眼。月底霜儿将满十五,赵攸不仅自个儿心急,想是在闺女身上也急,年纪轻轻的,想抱孙子做爷爷了。受人之托,含糊不得,早一个月就准备上了,哪家公子,哪户千金,名帖一一亲自过目,搞得着实镇重,李明珏还特地请了文坛大家彭简书来主持,今日都还在商议细节呢。 德隆一听这事儿,连忙叫李明珏把望书也塞进去一道伺候着,瞅瞅有没有合眼缘的。望书的事儿德隆跟她讲过好几次,可望书不好嫁。唉,李明珏在太阳穴上揉了一圈,搞得像赵攸家那闺女好嫁一样。 诗会当日清晨赵攸不得空,于是先把赵大小姐扔到了宫里。到点了李明珏送她去诗会,一路上安静得只剩下脚步声。她怕霜儿得很,自从她长大了,一张樱桃小嘴就变得很是毒辣,模样生得温温婉婉像顾婉,可那一双眼睛随了赵攸,滴溜溜一转,仿佛能将你心底那些个小心思全部揪出来,只有不知情的才会觉得那笑眼里裹了蜜糖。 无话过于尴尬,李明珏便问她功课,小姑娘虽是对答如流,却总显得爱搭不理。不知怎么地,宜霜突如其来地身子一扭,问道:「听爹说您喜欢上了一个姑娘?」 李明珏不知道赵攸给丫头说这些做什么,也没想瞒着,点了点头说是。 「听说还很年轻,喜欢穿白衣裳。」赵宜霜小巧的樱唇微微一抿,勾起小狐狸般狡黠又不失娇憨的笑,漫不经心地往身后瞥了一眼,又很快收回了。 「对,」李明珏没想到会和小辈突然聊起这个,就说,「诗会上也不乏少年才俊,你好好看看,也许有姻缘不是?」 「可嫁了人就得住别人家了。」赵姑娘说完突然蹙着眉头委屈起来,竟是纤指一勾拉起了李明珏的袖角。李明珏一惊,倍感莫名其妙,钻火得冰也不过如此。小时候关系是不错,抱在怀里给奶娃娃哼小曲,可懂事以后宜霜忽地一天就与她生分,越长大了越喜欢拐着弯儿酸人,搞得李明珏只好绕道走。但一心想霜儿在顾婉面前一向乖巧懂事,估计这般女儿心事也不好说与爹娘,指不定只有对她这个外人才能说,李明珏稀里糊涂地想了一通,顾自将前因后果给理顺了,心中懵地一软,垂头在一旁好言安慰。 「您能抱抱我吗?」宜霜委屈地看着李明珏,见她没反应,捏着哭腔说,「小时候您常抱我的。」 霜儿确实长成大姑娘了,也不是说抱就抱,虽然和柏期瑾差不了两岁,但感觉还是不一样,李明珏看着她长大,纵使日后变成老太太了,还是将她看作小板凳上那个笑得甜兮兮的奶孩子。见她难过,心有不忍,便温柔地揽住她的肩头,跟她说什么「不一定要嫁过去呀,可以请人入赘呀」这般话。 宜霜亲近地挽着她的胳膊,抿着嘴可怜兮兮几乎落泪,李明珏见她要哭,还同她说不能哭,胭脂花了不好看,三哄四劝下,总算是一滴眼泪都没掉下来。就这会儿功夫,阿狸不知从什么地方飞快地蹿了过来,在脚边绕了一圈,伸出小爪子哗哗两下划破了小宜霜漂亮的樱草色裙角。 李明珏惊呆了,阿狸一向温顺从不伸爪子,躬身一把抱起阿狸,揽在怀里挠了几下猫下巴又舍不得训话。本以为如此处置不公,定会惹得宜霜生气,不料她竟挺大度,伸手抚正了方才松动的簪子,之前的伤心话也没有再提。 李明珏抱着阿狸,觉得赵大小姐身上那股李明珏与猫不得靠近的冷若冰霜劲儿又来了,真搞不清楚小丫头怎么想的,海底针似的。 她前脚送完宜霜去诗会,后脚去寻柏期瑾,正巧碰上望书往诗会方向走。望书见她匆匆行了礼:「柏姑娘今儿本来是想找您的,结果又回来了,她说……」 「她说什么?」 「您有罪。」 作者有话说: 带来一段小宫女们的日常: 小宫女a,一边抽泣,一边给抓伤涂药:也就您觉得阿狸温顺,不伸爪子。 小宫女b,帮她抹眼泪:我们为这座城默默付出了太多。 爬床小宫女c:呜呜呜,我还在和最丑的太监对食。 大家一齐安慰她:快了快了,等过年了,襄王殿下就会赦你的罪了ヽ( ̄w ̄( ̄w ̄〃)ゝ 第 62 章 养猫千日 竟然被宜霜这调皮丫头摆了一道。她也就是吃软不吃硬才会当真,居然以为这孩子会在她面前流露出真性情,什么很年轻,什么喜欢穿白衣裳,明明是瞧见人影了在一一确认。正好赵攸一会儿进宫来有事要同她商议,所谓来得早不如来得巧,该好好清算了。 黑木小几旁,古铜鹤形炉溢出一圈淡香,李明珏用玉扳指沉沉地叩着桌面,一声轻叹:「你家丫头啊……」 第110章 赵攸在她面前从不客气,兜着手大大方方调侃道:「我哪知道她有这本事欺负您啊!」话说到这份上,就差得意洋洋地来一句「不愧是我亲生的闺女,真给你爹挣面子」。 嘴上逞能是一回事,小的惹了事,大的得学着装乖,遂握拳清嗽了一声,挽好袖子为她续上茶水,转而放低姿态诉苦道:「你也知道,我与霜儿数年未见,这年纪的孩子,一天一个样儿,不好管教。」把自己身上的锅给甩开了,他还不忘贴心地给自家媳妇找个借口,遂更添上一句:「顾婉那性格你比我还了解,温温和和的,也应付不来宜霜。」 「这丫头性子随你。」李明珏撇了撇嘴说。 赵攸低头一笑:「我就当您是在夸我了。」 他笑容满面地伸出手来,往紫檀案上轻轻一敲,拍拍胸脯斩钉截铁道:「但您放一万个心,我们家丫头我晓得,对您那是绝对没有一丁点意思。」 李明珏不紧不慢地喝了口茶:「我岂会不知?」 「说不定是好心不是?」赵攸看到她手背上的牙印不做声,心里想着柏姑娘不愧是属老虎的。要不是霜儿不乖在先,他怎么都得点评上两句,如今憋在心里可是难受,就指望能早点回家讲给夫人当笑话听。 管是什么心,李明珏不想和小孩子计较许多,她就是同赵攸随便闹闹,不想把气氛搞得沉闷。霜儿虽说是在与她玩笑,但说的事儿确是真的,一下子将她点醒。她是长女,爹说要嫁人,表面上自然不会违抗,更不会向多愁善感的娘亲吐露心思,这事儿能站出来为她说上句话的,唯有她这一城之主。然而小姑娘心气高,性子不软,纵使真想说点心事,以她的傲气定不会明说,提起柏期瑾不过是想引出下文,而后的胡闹是想引起注意,说到底还是在用这个年纪女儿家独有的方式表达说不出口的本意。这么闹上一出,不管李明珏能否会意,必会当个笑话讲与赵攸听,如此一来既可借旁人之口向爹表明心思,又不至于显得骄横不讲理。 都说女儿家心思是百转千回弯弯绕绕,想拿她做传话筒也不会直言,她若是没想明白,就当个合格的传话筒了,如今想明白了,就不止是当个传话筒那么简单。不同人看事角度不一样,霜儿只是不想随随便便嫁人,而她,则是在思考赵攸为什么急着把霜儿嫁出去。 李明珏将茶杯放在嘴边,声音一沉,隔着袅袅茶烟细看赵攸神色,启唇淡淡说道:「霜儿还小,你不想留在身边多待两年?」 赵攸以手托腮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只道是说:「女大当嫁。」 李明珏知道他想避重就轻敷衍过去,便直截了当:「攸弟,你与我的关系,还不能讲几句实话?你若是有顾虑,说出来。」 古铜鹤炉又给请了出来,今日殿内熏的是一顶一的好香,味道厚重内敛不同一般,赵攸一脚跨进门槛,就知道这布局不简单,他耸肩一笑,心知瞒不过她。 「霜儿十五了,」他手执茶盖不徐不疾地扇了扇茶风,抬眼看李明珏,「我不想……」 李明珏认识赵攸太久了,对他的行事作风了如指掌。赵攸心思缜密,思路周全,平生最误犯险,比起如何取胜,他更加在意取胜之路可能遇到的各种风险。十多年来与他共事让人特别放心,事情或许会往不好的方向发展,但只要有赵攸在,不会坏到哪里去。 「我不会让它发生的。」李明珏放下手中茶杯,茶杯碰到桌面的声音十分稳当。 她大约猜到了赵攸在想什么,她身边眼线实在太多,如今天下将乱,天子为了保住诀洛抵抗外敌,且对中原战事按兵不动,必定有所动作。她确无反心,但李明珲多疑,不管是调走老将军,还是远派赵攸,皆可验明这一点。近些年她喜好缺缺,遇人亦未有深交,连青楼的姑娘都换个不停,能钳制她的事越来越少,心心念念的姐姐也像个虚无缥缈的梦,若不是有漠北远眺中原,有一方之主的职责在身,她早就撂挑子不干了。 再想心安理得地把控她,需要一点实际行动。 霜儿到了快出嫁的年纪,来年开春选秀不管是嫁给李明珲,还是嫁给某个皇子,都注定是一去不返。她看着霜儿长大,怎么也不会舍得将孩子送到那么远的地方做筹码。 「霜儿只嫁她心爱之人。」李明珏对赵攸说。 赵攸摸摸杯沿,能言善道的他陷入一阵沉默。这世上有太多事情不能由人心左右,一开始所有人都以为李明珏会反,但她没有。反?拿什么反?反了之后呢?将士们才同漠北殊死一战急需休养生息,军械跟不上,诀洛粮库空虚,而皇家手握鱼米粮仓,有二十万大军坐镇关口,终究是气数未尽。各国环伺,觊觎李家土地多年,多番挑拨离间、散布谣言就指望在诀洛造反时分一杯汤汁肥厚的肉羹。 形势架在脖子上,颠倒黑白是拿手把戏。 把忠诚说做是懦夫,把重情义说做是胸无大志,无非是想逼迫诀洛当刀使。他们无兵,无地,无粮,只有人,是最好不过的刀。 而今又是另一形势,老将军老了,他有了家室不愿再去冒险,而李明珏天性洒脱,更不会去接李魏这个烂摊子。他们有兵,有地,有粮,但人变了。 老将军忠心,自愿为李魏四方征战,而他爱顾婉,甘愿离家五年,不想让老丈人在南央受委屈。这是这一辈的事情,到这一辈就到此为止,他不愿再让女儿陷入皇家制衡的无尽循环,他知道能做的很少,这件事也不一定发生,但若是能提前避免,最好不过。 第111章 赵攸愣愣地看着她,李明珏说得太认真,都不像她平时那个爱啥啥的样子,整得他都有点懵:「你……」 「我向你保证,你所担忧的,都不会发生。」 赵攸受宠若惊,忍不住笑了出来,李明珏的保证太难得了,她虽吊儿郎当,但从不说没有底气的话。多少年了,她未尝做过违背天子之事,老将军劝了无数次,她仍不为所动。赵攸百感交集地换了个舒服的坐姿,他是个大男人,好面子,习惯用调侃来掩盖内心感受,再说感激,感动与感谢表露在这人面前,怕是会被看不起,遂将两手一摊,笑道:「看来我和老将军,倒不如我家闺女面子大。」 李明珏与他默默一笑,竟是意外地没有接玩笑话:「是我拖……」 赵攸笑眼一眨察觉出气氛不对,他最讨厌李明珏摆出这副样子,不像她,她就该是一脸不在乎地坐在王座不务正业,或歪在温柔乡里没心没肺,谈什么拖累不拖累,不像话。每每到此,赵攸必定会杀出来打乱节奏,于是拿指背在桌上叩了三声:「不提那烦人的丫头了,你今儿的事,回去我教训她。」 话罢他摆出个笑来,挑挑眉梢又道:「说说你的事儿呗?」 李明珏指了指自己,问:「我?什么事?」 「柏姑娘呀。」 「这有什么好说的,我早就想好了。」 「人生苦短你磨蹭什么。」 「什么磨蹭不磨蹭,我要一辈子待她好,哪须争这点朝夕?」 赵攸满意地点了点头:「有您这句话,我便放心了。」他舒展着胳膊,打直腰身,歪头往门外随意瞥上一眼:「我去偷瞄下闺女诗会,看看有没有长得像我一样俊俏的小伙。」说完,略显生硬地告辞了。 赵攸跨出门,不出意料地碰着了柏期瑾,他勾起嘴角同小姑娘一笑,做了一个小点声的动作。 柏期瑾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赵大哥这个点儿约她来说折子的事,哪想到一到门口,听了这么些,她脸上都红了,又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遂小声问道:「您不是来约我说事的吗?」 赵攸笑了笑,挑眉往殿内看了一眼:「不是都说完了吗?」随后撇下柏期瑾,大步往诗会方向走去。 柏期瑾呆站在原地,正好遇见李明珏从屋里出来,就像是老鼠遇上猫,那修身如玉的影子渐渐走近身来,晃得她眼花缭乱,心尖儿疼。李明珏一看她在门口,马上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赵攸这小子,一天到晚都在给她来事儿。 柏期瑾猛一转身想若无其事地装作路过…… 「站住。」 她怯生生扭过来…… 「见到我怎么不问安?」 柏期瑾福了福身子,因答道:「给您问安。刚才没看见您。」 李明珏瞄着她,她的确不会撒谎,语调都与平常不一样。她每走近一步,柏期瑾就往后退一步,一进一退直接将她逼到了回廊转角。柏期瑾忙着后退,没注意身后栏杆,后腰一撞,差一点摔倒,好在李明珏眼疾手快,一个挽手将她扶住。 就好像她们在大殿里见面那样。 扶住了李明珏也不放手。 就好像她们在大殿里见面那样。 但心中所想已大有不同。 「你都听到了?」 「听……听到什么?我……我就是路过。」 「欺君什么罪知道吗?」 柏期瑾垂头喃喃自语:「我犯的事儿已经够多了,不差这一条。」 「也就是说你听到了?」 哎呀,又露出马脚了。柏期瑾红着脸点了点头。 「方才说的不算。」李明珏干脆地说。 柏期瑾猛地抬起头来,一脸惊讶地看着她,明明说了要待她好,怎么能不算呢?难道方才的话都是当作玩笑说给赵大哥听的吗?那她的脸呢?白红了吗! 李明珏受用着她睁大眼睛时的千般可爱,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微微弯腰用手抚过后脑勺,在耳畔说道:「我会好好珍惜你的。」 柏期瑾仰颈看人,视线忽然变得狭促,她拼命眨了眼眨,感觉眼中既容得下她,又容不下她。因过于紧张,她不由得拿手按在心口上,一起一落,仿佛在烈火里滚了一圈,炽热地砰砰直跳。一小缕发丝灼热地浸了汗,黏糊糊贴在颊边,两腮晕晕飞了红云,小嘴里不停喘着热气儿,手儿蜷起烫兮兮的指尖盲目地揪着衣襟不知要如何是好。李明珏轻手将她紧握的手展开,手掌肌肤柔柔摩弄一番,十指渐渐交错,缓缓扣牢。紧张别抓衣服啊,抓她就好。 柏期瑾眼前光线明灭看得不清楚,微微抬起下巴,用力扣着她的手,颤着气音儿断断续续地说着不搭调的话儿:「您……您会一辈子待我好吗?」 「会。」 「您……您会……」 「会。」 「您会……」 「你想要的我都会,你想不到的我也会。」她用指腹动作极轻地捻了一下她的耳垂,瞬间红透了。 柏期瑾身子止不住地弹了一下,像哭了一样抽了两下凉气,灿若星辰般的眸子瞬间起了雾,一时分不清楚是因这话说得动听,还是因这手捏得在点。她只晓得心头慌,腿都软了,再留在此处会发生预想不到之事,遂急匆匆将人推开,软着腿往旁边挪了一步,挥舞着小手慌张地说:「我……我还约了庄姐姐!她还在等我呢!我先走一步!」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说完提步便走。 第112章 李明珏一把逮住她的衣袖,旋身从背后将她抱住:「你可以走,但总得留给我点什么东西,让我想想你。」 软唇微微嚅了嚅,她还以为是什么大事呢,这事好办!灵动的眸子在眼中一转,柏期瑾将手上那串白石子脱下,郑重地放在李明珏手心:「这个给您!」 李明珏见手中一串白石子,只是笑着不说话。她想让她留个吻,不必是嘴,脸也好,手也好,哪儿都好。 柏期瑾看她不答也不撒手,觉得襄王殿下是不懂白石子对于白石山人的意义,拧着眉心嘟囔着:「这可是我最宝贵的东西!」 李明珏一惯自认肤浅,搞不清文人雅士的门道,但她说宝贵,就是宝贵,揉了揉软软的鬓发放她走了。柏期瑾走远了,李明珏捏着手心里还带着她体温的白石子,开始满宫殿地找阿狸。 养猫千日,用猫一时,她得找个什么抱着!她必须抱着个什么! 结果阿狸不知道跑哪儿去,关键时刻硬是不搭理她,只好叫小宫女弄了个不烫的暖手炉,抱在怀里抱着。小宫女满腹疑惑,这天也不冷,这暖手炉也不烫,襄王殿下跟个宝贝似的抱着做啥啊! *** 钦红颜立在深红门廊下笑着等人,檐下阴影落了半身,远看仅有一个身段窈窕的娉婷剪影。光线和煦地聚拢在葱削纤指捏着的那一条水红色帕子上,金芒芒泛着光,明丽侵眸叫人移不开眼,光看那裹着纤瘦玉臂的一条水袖,同小巧白腕边的一方锦帕,就知是位不可多得的大美人儿。王城中用色浓重,处处是朱漆粉墙,金角飞檐,与她身上那份独有的明艳非常相配。她近来心情好,也有好事,都说这人逢喜事精神爽,柏期瑾与她有一阵没见,只觉得她又较从前美了些。柏期瑾心头拿捏不准,不知是因真变美了,还是因她亦有喜事,看人与往常不同。 那晚柏期瑾稀里糊涂伤了人,急急忙忙传信来找钦红颜搬救兵,今儿一瞧她那模样,钦红颜就全明白了,不用商量什么了,直接道喜便是了。她笑吟吟地从湘妃色长袖中伸出手来,拉过小姑娘软乎乎的手,又捏了捏她那粉白小脸:「瞧你,看来是用不上我了?」 柏期瑾知道瞒不过她百伶百俐的庄姐姐,含羞带俏害地点了点头,手拉着手同她进了屋。房门一合拢,两人默契地翘起脚尖脱去鞋袜,一道倾身在躺椅上舒服地歪着,时光一下子退回了在小屋里挤一床褥子的好时候。 「等庄姐姐的好事儿!」柏期瑾拍着钦红颜的手背。 不假。钦姑娘最近有了新人,是绣房老板的儿子,两个人互生了好感,又还没有在一起,正是最磨人柔肠的境地。那人妻子走得早,家里有个三岁儿子,相貌中上,生得挺周正,为人也老实本分,不偏不倚就是钦红颜想找的那种平淡味儿。她年纪不小了,身份摆在那里,无心强求太多,家室、相貌、银钱、权势,她都不太在意。这相貌顶尖,多钱多金,有权有势之人她见过了,可那人不爱她,她也不稀罕。富贵她有,真不缺什么,单想找个人全心全意待她好。 这爱究竟是哪般滋味,她同是在慢慢摸索,在含香阁演得太多,真要在柴米油盐里爱一场,倒是很新鲜。在暧昧气氛里你来我往,悄悄试探的感觉真心有蜜滋味,她虽是享受,却仍存顾虑。她不曾揭下面纱见那人,若是模样普通出挑便罢了,她是太过出挑,难免会被人看出家底。钦红颜无心将出身瞒一辈子,并不觉得身在青楼有何不可,但有人觉得。道破……还需静待时机。这,总归是道得跨过去的槛。 柏期瑾拉着她的手,眉梢眼角里写满了认真:「庄姐姐,我有什么需要注意的吗?」 钦红颜桃花眼一弯,细想了想,能有什么要注意的?李明珏恨不得把她捧在手心里了,她再怎么犯事儿也无所谓啊。她嗅着小姑娘身上那股甜香,眼睛在柔和日光中眯了眯,忽然五指微微合拢想到了点什么。一支红酥手宠溺地抚上少女吹弹可破的嫩滑脸蛋,啪嗒着指尖在小梨涡处点了几下。那娇艳红唇意味不明地微启,绝代佳人半倚在榻上声音慵懒地轻轻一笑:「不要太快和她睡觉。」 不要太快。 最好八年都不要给她睡。 作者有话说: 要素过多的一章,这文真是邪教cp出奇迹,双璧损友组和闺蜜组我爱了。 【为了大橘,不然您单身吧?】明珏:去你的单身!还记得我是主角吗?!【不,您是我的活宝。】 红颜:柏妹妹,八年哦!八年都别给她睡!姐的大仇就交给你了。 明珏,满脸黑线:怨念这么深的吗? #少年游# 第 63 章 一点即透 「你不必如此拘谨。」 柏期瑾肩膀哆嗦了三下,而李明珏仅仅是走到她身边,随手递了一本她平时最爱看的折子。 「后悔了吗?」 柏期瑾又颤了一下,几乎要被柔软如水的声音给溺毙了,何况她长在山里,本就不谙水性!她不知是襄王殿下改了语调,还是她耳朵出了问题,那话声似有温度,软软绵绵在耳畔环了一圈,耳根子都发烫了。昨儿被轻手捏了一下耳垂,她今儿都以为是烫的,外边白生生看不出来,摸着也无大碍,只有她晓得里头的血都快咕噜咕噜成了沸锅里的水,早上捧着脸盆用凉水抹了半天都不顶用。如今遇上罪魁祸首,愈发焦灼起来,她感到烫,又不敢当着她的面伸手去碰,显得很没有骨气的样子。 第113章 李明珏居高临下地看她的手几度抬起,又几度放下,手一撑坐在一旁,由袖中取出白石子为她带上。温热的白石子在怀中捂了整整一夜,似完全变了相,一颗颗珠子慢慢滑过指节,磨磨蹭蹭地牵扯着腕上脉息,一跃比一跃挠人心尖儿。这石子柏期瑾从小戴到大,实在难以想象有一天竟会磨人到叫人想咬住舌尖。手串稳稳地落在腕处,柏期瑾借机缩回手,想趁着挽头发的功夫摸一摸耳垂,李明珏瞧出了来,抬手替她将滑落的碎发挽至耳后:「红的。」 不必去确认了。 柏期瑾不争气地抽了抽鼻子,被拆穿了骤然无地自容,急着找个黑屋子钻进去。她想把头埋在她肩上,掩住脸上一片绯红。当她正准备靠过去,却发现襄王殿下又拿右肩对着她,小嘴一抿顿时扳回一城。这襄王殿下也不怎么长记性啊!好得到哪里去?李明珏看她准备一头砸过来又急忙刹住的样子觉得可爱极了,转了身正对她。柏期瑾随即轻轻靠过去,手抓着她的衣袖细细摩挲,小声说着:「我没有后悔。」 她只是感觉不公,明明是想看襄王殿下一改常态的慌张样,怎么一同她亲近了,全是自个儿一改常态的慌张样。她靠在肩上用手指顺着发丝暗暗想,忽地瞧见脖子因吞咽微微地动了一下,心里蓦地发慌,这视角太…… 柏期瑾不由得随着吞咽了一下唾沫,慢悠悠垂下头去,不再去细看下去。李明珏倒未察觉,只觉她缩得像只抱着尾巴的小虾米,便如抱个奶娃娃一般环她在怀中慢慢摇着:「是吗?」 柏期瑾在懒懒的摇晃中伸手去勾她的手指:「您也不许后悔。」 「绝不。」 「君无戏言。」 「绝无戏言。」 柏期瑾顿顿地点了点头,指腹摸过手背,那里还有几处暗红色结痂,耷拉着脑袋说了句「对不起」。 「无碍。」 「是我没有见识,不知道……」 不知道还能这么亲。 那天她同庄姐姐红着脸儿说起这事儿,钦红颜捂着俏脸儿笑成了花儿。钦红颜本想当当前辈为她指点一二,又不想碍着某些人亲手栽培。回忆起来,李明珏从不碰头一回的姑娘,风月场的姑娘都是沾过花露的,哪有不解情事的小白花,对她想必也是新鲜,便不想坏她兴致。钦红颜拍了拍柏期瑾的手背同她微微一笑,说这可是寻常。 李明珏见她支支吾吾,觉得见识这词儿用得好,她长在山里,这世上没见识过的多了去了。她抱着她,一时间想了好些今后,要带她去看她曾去过的地方,胡杨野林,塞上孤烟,长天落日,站在石堆上踏一脚古长城的废砖……她也有许多地方不曾去过。都说南方春满水暖,烟雨朦胧,她只在画中见过南方,而今握着她的手软软柔柔,便似看到了蒙蒙细雨里莲叶满池的南方。 忽然感到自己同是见识缺缺。 是她让她见识着了欢喜。 柏期瑾笼在她逆光投下的浅影里,目不转睛地盯着脖子轻拢的弧度,不自觉地又吞了一口唾沫。李明珏垂头抚摸耳边柔软的鬓发,望着一双秋水滴答流转的杏眼,她猛地感到一阵心跳加速。 她知道,她悸动,她也悸动。 她看到了南方,不知她看到了什么? 「长长见识?」 蜷起来的身子缩了缩,微微翘起的足尖儿不经意地在那人小腿腹上暧昧而不自知地蹬了一脚,不解滋味的人儿便是在一知半解中忽然羞涩地品出了话中含义。细细回想起来,好些话从前听不懂,好些话从前能自然说出口,不过是因情绪未有到达应到之境。 她一点,即透。 唇瓣含蓄地嚅了嚅,柏期瑾不甚熟稔地在肩窝蹭了蹭。李明珏低下头不敢着力,轻缓地吻上软唇,被她纠缠的五指揪着心口衣襟,感觉魂都要被揪没了。云墨发丝在鼻息热气里根根交叠,在坐垫深陷的褶皱里,棉絮无以自控地发出细密而缓慢的挤压声,柏期瑾在喘息间闭上眼,在捏紧坐垫战战兢兢仰颈承接时,恍然摸索到了迷途的起点。 诱惑噙住了寄托,在唇齿间无所不至地融化,与实现。 她自小清淡,吃得清淡,穿得清淡,一时尝着了馥郁香辛,感觉每一寸肌肤都是着火般的辣。 在悠长无止的交付中她胆战心惊地蜷起脚趾,仿佛在双眼迷间见邂逅了另一个自己。 她突然…… 想穿从未穿过的红衣裳…… 一阵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打破平静,德隆急匆匆地走到门边猛一停步,抖擞精神兀自摇晃了两下。自昨儿听了好事儿,纵是水冲龙王庙了,他亦不敢随意闯进屋里半步,仅在门槛外侧身乖滑地立着,先嗽上一声,再道:「探马来报。」 德隆眼力见不同一般,能掐砸这个节骨眼传信,必有要事。李明珏一手撑地坐正,一手将柏期瑾揽起来,轻车熟路地为她将衣襟理好,还顺手把头上松掉的簪子扶回原处,最后安抚地摸了摸头,笑着在额间落下一个吻。后脑勺被摸得很是舒服,柏期瑾云里雾里地不曾看清那个笑,匆匆忙忙想着要整衣理鬓来着,两手一抹,发现全全被收拾好了!她满心惊讶地觑了身边人一眼,襄王殿下除了唇边有点湿润以外,一切如常,就好像是刚抿了口香茶一样。 而她,还羞得见不了人,于是牵着那人袖角羞答答地晃了晃。 「我知道,」李明珏软款地搂着人儿,笑着与她互看一眼,转而说道,「在外边说就好。」 第114章 「平原城,又有动静了。」 玉扳指是时在袖中被用力捻了一把,宋国久无消息,张子娥坐不住了。 *** 张子娥刚吃完一份水煎包子,自从上回公主带她尝了一回,即无可救药地馋上了那滋味。她仍旧不爱排队,便差遣小缘去,而没好脾气的小缘姑娘哪里会帮她跑腿,可如今别人是个官儿了,哪能和从前一样乱使性子,遂帕子一挥差遣个下等丫鬟去。带回来的包子比不得刚出锅的,却远比站着排队来得值当,张子娥一连吃了好几天,觉得今日应当是最后一回了。 她性情如此,不能心头喜欢个什么,一旦喜欢个什么,就会无度地消耗新鲜,待新鲜劲儿过了,就跟鸡肋一般随手抛了,便又什么都不喜欢了。在山里是被国策门清正的门规压着,游历时是因囊中羞涩,而今时不比往日,权力与财富予了她随心所欲的自由,这让她愈发想站在高处——为所欲为。 张子娥仔细用一方沾了清水的细软帕子擦拭好指缝中滑腻腻的油水,漫不经心地问:「宋国还没有消息吗?」 「没有。」苏青舟轻轻一笑,只觉她那清汤寡水的白皮脸蛋和肉汁滴答的大肉包子颇不搭调。 「孔老伯的信每日都来?」 「每日都来,并无消息。」 「会不会是经人假手?」 「他的字迹我认识。」 「会不会被人所迫?」 「我们有暗号本。」苏青舟缓缓挪步,慢条斯理地从荼白色长袖中取出今日信件给她看,说是信,内容倒像是狗屁不通的天书。公主杏眼一弯,慢摇着膝下环佩坐到她身侧,纤纤玉手指着书信:「经暗号本一编改,字字皆有记号可循,又怎会为人所迫?」 张子娥坐姿端正地拿帕子拭抹着嘴角,仅是垂眸,没有回话。而苏青舟坐在一边儿不紧不慢地歪坐一边儿,拢了拢狐白小裘,侧首优哉游哉地细瞧她:「让你承认错了就那么难吗?」 她看见张子娥在擦拭嘴角的手旋即有了极其微妙的停滞,心满意足地将娇容半掩,低起细弯弯两道黛眉,抿唇悠悠一笑。 张子娥心想——公主坏到顶了。 她曾与公主打赌,一月之内宋国必对龙夷有所处置,不料宋国公竟来一招急事缓做,除解权之外,并无实质之举。她一心想以民心钳制君心,重演叶相之事,不料算差了君心。依当今形势,保全龙夷百害而无一利,龙夷多活一日,秦元魁就多一日予人把柄,利害这般显然,又究竟是何物让他这般举棋不定?莫非是君臣之情?君王感情用事有何用?看来传闻中的宋国公,亦不过是感情用事的肤浅之辈罢了。 事既如此,张子娥唯有坦然:「是我输了,不过公主也棋差一招。」 「哦?」 「公主没有言明赌注。」 张子娥一笑——她也不算上什么好人。 苏青舟慨然轻笑,在凉风里微微眯眼自上而下打量了她一回。照理说此等目光极具审视,且过于亲密,细致梭巡会闹得人浑身不自在,而不知为何,张子娥竟觉锁扣得恰到好处,熨帖到了心坎里。她暗自揣摩,大约是关系亲密之故,毕竟曾因某种特殊原因坦诚相待过。 公主最终将目光落白描都闲多的脸上,云淡风轻地笑道:「有什么需要赌的,你哪一处不是本宫之物?」 张子娥点头说是——公主不愧是公主。 她起身望向天际,白裙之上天光影动。 寒风乍起。 这位好拨弄风云的人物从不轻易罢休。既然不按既定之路走,那么便为那人指一条愈发崎岖之路。 风口处纤瘦的身形阻挡了来向,肃风由此成割裂之态。她定在那里,嘴角勾起一弥浅笑。那弧度既琢磨不透,又丝毫掩饰不住其间快意。 「是时候再推宋国公一把了。」 旧战场车辙痕纷乱,轱辘嘎吱作响地碾过黄土路,扬起漫天呛人的尘土。张子娥掀起帘角远望山体一侧翻出的新鲜泥土,那里埋葬了她熟知的三百灵魂与枯骨,如今已长出了一片低矮匍匐的藤蔓,卑微且萎黄,一如黄土之下生养它的肉体凡胎。她玩味一笑,抬眸瞥见惊鸟由枯树枝丫间蓦然展翅,掠过不见点蓝的苍白天幕,只身朝城郭方向飞去。 平原城,此地让天下人知道了她的名字,污名也好,威名也罢,她只愿玩得尽兴。 张子娥挑眉望向插有城门之上那面迎风招展的宋国军旗,默默合拢掌心——从我手中拿去的,终是要分毫不差地还回来。 多事之秋已尽,她将带来严冬。 *** 平原城民众闹事,竟说要将平原城归还给梁国,这可是不得了的大事。 李明珏沉眉暗自思索,早已察觉和谈仅仅是一个开始,姓张的下一步想要做什么? 而一向最关心天下大事的柏姑娘正在袖中掰着手指头,在心里嘀咕着,几天算快,一天?两天?三天? 作者有话说: 柏妹妹你和你钦姐姐用的还真不是一个计量单位。 红颜:算姐姐我没讲清楚。 明珏:你这么乱讲受委屈的是她,真的。 子娥:谈什么恋爱?睡什么觉?姑娘我又要抛下公主一个人在梁都,携小龙快快乐乐地去平原城作妖了! 反正明珏这边“一双两好”,喜欢红颜的再等等吼。 第 64 章 悬崖之花 第115章 宋国公对龙夷温吞的处置之法,耗尽了某人所剩不多的耐心。 张子娥驱车驾马一人一龙故地重游,誓要为旧伤,添新疮。 事情当从她在平原城养病时说起。龙翎在外打仗,她在城中为炮制一场虚幻无实的瘟疫也不曾闲下一日。战乱频繁之地,百姓多因躲避战祸被迫背井离乡,平原城历经多年战事,自是流民多、常驻少。身在平原城数月间,张子娥先后从老弱病残的将士择取半百,陆续安插在城中,再于议和割地之后或装病、或诈死。得亏梁王给她三流兵士,不然换作军中那些个中气足的大块头,还不知该如何演好这一出大戏。本欲坐享其成,借宋国内乱之便除去龙夷,不想事情一拖再拖,拖到令人无法容忍的境地,尤其是公主赌赢时嘴角那一抹笑,若不亲自出马彻底清算干净,时时刻刻想的都是她。 张子娥的确留有后招,但不到不得已,她不想动用后招。 和市井打交道太耗费时间与定力了,她站得越高,越须花更多心力来掩饰高度所带来的高傲,这让屈身与他们平肩说话变得越来越困难。 平原城门半里外,一架乌篷马车缓缓停靠在路边,正是和约中宋梁交界之处。车上白衣女子半掀车帘,仰首望向不远处的青砖城门,旋即弯身细心地牵着半大的孩子踩着踏板下了小车。冬日苦旅甚缺景致,大多萧索不堪,忽添上一高一低两抹纯白雪衣,和着路上凌乱不堪的车辙痕,忽而变得生动起来。软底云缎靴飘然踩上干枯龟裂的土路,此时大风将好漫涌,枝上寒鸦随即飞过一跃而起,鸟羽摩擦之音霎时掩了薄霜在鞋底碎裂时短促的一声凄凉。 她一如那只乘风高飞之鸟,揽尽注目,这般,便不会有人听到暗处不值一提的哀嚎。那人在风里略站了片刻,在又一次仰首望向城门之时,微微眯起北方雪窟里狐儿般狡猾的眼。 她不入平原城,她怕死。 她要带着小龙在城门外招摇撞骗。 *** 梁都公主府内,小缘姑娘新沏了一壶茶,水柱绕着弯儿一缕倾倒,腾出滚滚茶烟:「平原这事儿闹得大,公主如何放心她们俩孤身在那儿?」张子娥有个三长两短倒是无所谓,可千万别连累了可爱的龙珥妹妹啊。 公主接过茶杯,轻轻搭伏在花梨高脚小几边上,随口与自家丫头讲讲其中道理:「事儿闹得越大,她们便越安全,你来猜猜谁护她护得最好?」小缘摇了摇头,只听公主说道「宋国军队」四字。 上回挨了骂,这回张子娥学乖了,在临行前将前因后果给苏青舟说了个明白。她自个儿编了故事,今儿要自个儿把戏给圆回来,乃在平原城外设起小摊,要她来路不明的乖巧小龙笑眯眯地当起了在世华佗。在国策门时,她学过一些药理,算是半个大夫,遇上了自己人,便装神弄鬼地治病,真遇上个什么病,开起方子来也不含糊。一人一龙不顾生死,亲赴敌国救死扶伤,算是悬壶济世一般的美谈,再佐上龙夷不详之证,宋国公处置不公失德之举,引得民间自创了一套妖龙与福龙之说,无须过多撺掇,城内百姓已生归顺之心。弄得事先安排来散布流言的内应成日无所事事,白拿官粮。更有甚者,将那医人疾苦的瓷娃娃画成小像,当神仙一般贴在床头以求平安顺遂,不足半月,画坊生意竟是翻了好几翻。 小缘听后惊讶地张着嘴,起初宋国可是最想要了她的命啊!因问:「不伤她便是,为何还要派人保护她?」 「张子娥是宋国仇敌,她若死了,所有人都会以为是宋国下的手,可她治的又偏偏是宋国百姓,她若死了,你说百姓当如何作想?」 「那杀了她,再嫁祸给谁挑拨离间呢?」 公主垂眸笑笑:「谁会信呢?天子从不介入各国私斗,诀洛城那位诸事不理,漠北尚被堵在沙塞之外。栽赃嫁祸都寻不着人。只有把昔日仇敌,当作宝贝供着。」因知那人生性刁钻古怪,犹是钟情于戏谑之事,一时间竟特别想瞧瞧张子娥在那架简陋乌篷马车上,一副呼风唤雨的得意样儿。只可惜她贵为公主,不能同她一般洒脱,一人一龙走天下。她在梁都,有她的责任。 苏青舟拾起一旁的菱花镜,轻轻用指腹按压着鬓角,染了蔻丹的指甲尖将翡翠簪子往墨发堆里推了推,舒展着白皙的脖子在镜中左右看了几回:「走,随我去看母妃。」 她的亲娘去得早,口中的母妃是收养她的贤妃娘娘。贤妃早年有过一个公主,不足半岁便夭折了,如今膝下有个十六皇子,颇得梁王喜爱。当今皇后乃将门之后,其余三妃更是出自豪庭大户,反观贤妃出身平平,外无家族帮衬,内无非常手段,一身盛宠很是招人惦记,保不住当年尚在襁褓之中的幼女,丝毫不令人感到意外。她能坐稳四妃之位,无非是靠一副姿容姣好,与品性温婉,故而她能教给女儿的,仅仅是相貌与仪态,并对此要求极为严苛,以至于苏青舟直到今日去见她,依然会在镜中反复查看多次。 母女二人坐在暖阁里吃起茶来,随意叙了些家常。自从接二连三闯下祸事,苏青舟便很少再去请安,宫中皆说这五公主心肠如石,不念及抚育之恩,而贤妃明白,青舟是在划清界限,不想连累她与小十六,若非昨日特意请她入宫一叙,她亦不知她们这对半路娘俩儿,何时才能再见上一面。贤妃举止优雅地以极轻的动作拢了拢白狐毛镶边小坎肩,坐在暖炉青烟里,抬眸望向绿纱窗外一隅枯枝,略显生涩地感叹道:「一晃眼小十六已满十四岁,你也成了个大姑娘,我终算没有辜负当年阿环所托之事。」她浅浅蹙着眉,将明丽的眉眼笼上淡淡愁愫,鼻翼在茶香弥漫中微不可查地动了动,垂眸佯装平静地看着女儿。 第116章 她一直看不懂这个女儿。 她不知道她在想什么,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她捏着眉膏教她涂上新贡的远山黛,费劲心思为她讨显赫门楣的亲事,别的小公主求都求不来的,小青舟却不喜欢。但她还是喜欢她,护着她,把对早逝女儿的爱全全给了她,却渐渐发现她越来越超出她的想象——女儿家柔和若水的眼瞳里,渐渐有了刀锋般的锐利。 她从未教过她这些,她想她的亲娘,阿环,也从未教过她这些。 小青舟是宫墙里长出来不一样的花儿,同她们都不一样。 她既忌惮,又为她开心。 「青舟能有今日,全靠母妃。」 「我能有今日,全靠阿环。」阿环死了,阿环是为她而死,为了她死去的女儿与危在旦夕的儿子而死,妆容精致的妇人触碰到了回忆,觑了眼身侧正当年华的女儿,又仓促而慌张地收回了视线。苏青舟将一切收入眼底,有时她恨观察太过入微,漏不掉任何一个令她无所适从的细节。她看到了眼神中难以遮掩的畏惧,容颜上不可避免的衰老,与二人之间无法逆转的疏远。贤妃老了,她的柔弱还能护她多久?记忆里她说话总是轻声细语,从不动气,她没有动气的权力,唯恐一点点小事传到了王座上那位耳朵里,将她为数不多能拿来傍身的优点,轻描淡写地给抹去。 苏青舟心感诧异,因为她竟然感受到了怜悯,对弱者无能而生的怜悯。若是芸芸众生便算了,这是她昔日唯一的倚仗,她依附她,装作乖巧地博得她的爱与怜悯,而今竟是反过来在怜悯她的无能与衰老。她忽然愈加明白了那个仓促收回的视线中无底的寒意,她青春的容颜,手中的权力,身陷的处境,是令养母万分惶恐的根源。 贤妃低蹙起弯弯柳眉,果然不出所料地万分惶恐地拉起一旁女儿年轻而又细腻的手,殷殷问道:「你可有怪过我?」 「没有。」 娘亲的死,她怪自己。 她小时候听了某些人的故事,嚷着跟娘说要有大志向,不想胡乱嫁人草草一生。但她娘是出身低贱的舞女,一夜临幸便不再得见。小青舟每日绕在娘亲身边,不停地为她出着主意,您打扮打扮,您去偶遇父王,您再争取一下。环娘试过了,她用为数不多的家当精心打扮了一早上,顶着寒风站在一株盛开的梅花树下,战战兢兢地在梁王必经之路上落下一张绣着青色小舟的锦帕。她不指望那至尊还能记得她,但至少会想起女儿,流着他共同血脉的五公主……谁想,只是哗众取宠,惹人讥笑罢了。她望着正得宠眷的孟贵人昂着脖子像一只倨傲的孔雀一般挽着那人走过,狼狈不堪地从地上拾起帕子,恰巧看到皲裂的手指与新落在地上的一朵娇艳梅花,花瓣新生的娇嫩衬得她无地自容。 寒冷中,环娘瑟缩地缩回了手。她不敢碰那花儿,觉得连落花都不配。 她见女儿因此一日日失落,愈发一日日消沉,心知是自己的庸懦无能耽误了她。贤妃当时深得宠爱,正陷入一场纷争。两年前小女儿被刘贵妃所害却苦无证据,而今同样的灾难降临到了她的小儿子身上,她天天守着儿子,女人味像落花一样凋零,成了一个索然无趣的怨妇。于是她假意协助刘贵妃,最后倒戈,在梁王面前自尽而亡,就是为了将青舟托付给贤妃,同时,这也是能让与她曾有过一夜之恩的夫君记住她的唯一之法。 只有苏青舟知道,娘是为自己死,是她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野心,是她成日喋喋不休的幻想,活生生压垮了赋予她血肉的生母。还有多少年后因残自裁的郭麟羽,她是如此欢喜地捧出一颗心,又是如此遍体鳞伤地独自回来,她明明只想给娘更好的生活,明明只想与郭麟羽有更好的未来…… 好似她一生挥之不去的诅咒,注定要踩着挚爱的亡魂去摘悬崖之花。 是娘的死让她突然明白了一切,眼前的被称作父王的男人叫不出娘亲的名字,也叫不出自己的名字。她的出生不过是因他酒醉后拉着最好看的舞女春宵一度,翌日便因此事被太后狠狠责罚,再也没有迈进小院一步。十四岁那年,苏青舟用纸写好娘的名字与生辰偷偷溜进佛寺想和娘亲说几句话,偌大的王宫都没有一个能够名正言顺安置她卑贱灵魂的地方。烛灯古佛下,她看见习惯独自礼佛的太后一颗颗拨弄着佛珠,忽然蜷身倒在佛前,抠着喉咙咿呀地难受,正当老人伸手去摇铃求救,少女从帘后走出,屏息踩住了她干瘪颤抖的右手…… 这个天底下最尊贵的老人,或许至死都想不明白,面前的少女是谁,而她手中的字条,写的又是谁的名字?时间过去了太多年,苏青舟早已不记得当年是否对此有所触动,更不记得是以何种表情面对那一幕,若要她猜测,约是在笑吧。 公主在回忆中倏然抬眸,恍若隔世地看着一双难掩岁月痕迹的手在黑漆方桌上,极其轻微地颤抖,有一瞬间与太后干瘪的手所重合。印象里贤妃走近时总带着名贵的轻绸香气,从缂丝广袖中徐徐伸出一双丰腴细腻的手,尖尖十指在她瘦弱的肩上搭着原来从未穿过的华丽衣裳。一时瞳中闪过某种复杂的情绪,她怜惜她没有改变命运的能力,敬佩她对子女毫无保留的爱意,明白她此时此刻心底无法直言的忧虑。 她记仇,也记恩情,牢牢握住妇人止不住发颤的手,呼吸在眼前氤氲作一片雾白潮气,声声笃定道:「母妃对我有再生之恩,我绝不会拖累十六弟。」 第117章 作者有话说: 子娥青舟这个“狠人x狠人”组的感情线也很微妙,都喜欢,都不认。行吧,您们继续玩着吧。 青舟真的挺好,天顺年间敢想敢做第一人,吊打诀洛某位。 明珏:谢邀,人在诀洛,刚下早朝,生活幸福,有钱,有权,有小柏,勿拉踩,勿乱cue,谢谢。 第 65 章 单龙戏珠 借着宫里两位腻歪着,德隆还指望能给望书来点刺激,谁想那丫头和从前一个样,虽是终日面对一颦一笑里都甜滋滋的柏姑娘,亦未能沾上半点少女怀春时对情情爱爱的憧憬。 「你看襄王殿下和柏姑娘多好,两人你侬我侬,几多热闹,就连这模样啊,也越瞧越有几分相似。」 眼瞧着姑娘家白皙纤长的手指掐起一根梅花枝,望书将花枝轻轻压低一些,抬手一剪子下去,不咸不淡道:「是啊,连偏旁都一样。」 德隆眼珠子一转,心想,这李和柏,明同期,珏与瑾,还真是一样!尚未来得及感叹,德隆转念便将拂尘一甩,愈发恨铁不成钢!本想提点一下望书,她倒好,竟心平气和地找起规律来,遂更说道:「你就不想觅个知心人陪着?」 「宫里人多事儿也多,倒不觉闷。」 德隆不知该怎么劝她,只是叹气,他挑不出望书什么毛病来,小姑娘哪哪都好,就是性子冷淡,人家是起起伏伏,悲悲喜喜,平平仄仄,而望书却是四平八稳,清清静静,不动如山。这人活在世,总得有个什么喜欢的,什么讨厌的,好比殿下讨厌沉闷,喜欢找乐子,他讨厌杂乱,喜欢管事情,而望书喜欢什么,讨厌什么,连他这个最亲的干舅舅都说不上来。不是说非得活得像搅乱天下的那帮子人一般明明白白,张口要皇位,闭口谈天下。宫里小日子过得浑浑噩噩的小宫女一抓一大把,每天动着歪脑筋,想讨赏啦,想偷懒啦,想爬床啦……蠢是蠢了点,但好歹打心底地开心过,胡闹过,而望书同她们玩不到一块儿去,就连活泛如此的柏姑娘都感染不了她。你确是瞧见她笑过,却总觉得,那笑意浅浅地浮在女儿家吹弹可破的白皮粉面上,到不了心底。 他不想她孤单一人,以为那到这年纪了,或许当有个喜欢的少年郎吧?男女都好,老少都行,出身也不重要,她欢喜便好。该说的话他早就变着花样儿说了数遍,以望书之聪慧,定是明白,无奈每每问她为何,她又避而不谈,所以他只得叹气。望书一惯孝顺他,他明白这一声叹得自私,却也希望这声叹息她能听进去,就算是为了他,认真考虑考虑这事儿。 「舅舅您不也在宫里吗?」望书臂弯里搂着一堆乱枝,弯腰堆在了小木桶里。 德隆又叹了口气,他们两哪能一样?他是个公公,没根的命,她是个姑娘,大好的青春年华,哪能放在一块儿比了?他是没这个命,老早就进宫错过了姻缘,不曾体会过两情相悦的滋味,更不想望书走了宫墙里的老路。德隆晓得这话是来回绝他的,说不动这倔孩子,眼睛一弯改了话,问道:「柏姑娘还没搬过去?」见望书点了点头,这爱管事、喜操心、一刻也闲不下来的诀洛城大总管摇头晃脑道:「哟,这襄王殿下还真是不急!」 她们黏黏糊糊有一阵了,那回赵攸在下朝后神经兮兮地靠近李明珏,用手掩着嘴,张口就问:「睡了没?」丝毫没把自个儿当外人。李明珏轻描淡写地瞥了他一眼,只道是审督院赵大人管得宽,都管到她床榻上头来了,有闲心思操心这个,不如回去管管自家闺女。上回诗会后彭简书还找她诉苦,说这辈子都不想和赵家人有半点关系了,一个六十多岁有头有脸的文坛巨匠,几乎扯着袖子哭了出来。十多年前是赵攸欺负他闺女,十多年后是赵攸他闺女,在诗会上欺负他孙子。和着他们彭家人,世世代代都逃不脱被赵家人折腾的命。赵攸一听,闺女又惹事了,只得夹着尾巴走了。不仅是他,李明珏看最近德隆同是藏了满腹歪心思,见她时常带笑意,意有所指的那种,但凡她是是而非地给个应允,定能整出一圈儿把柏姑娘往凤榻上抬的鬼点子来。搞得她都有点逆反心,打心底想看看这帮子人会干着急到什么时候。若问她自己,馋归馋,但到底是两个人的事儿,一个人着急行不来,因忖着柏期瑾步调慢,由着她来便是,再说,这搂搂抱抱滋味也不赖。 正坐着一块看书呢,柏期瑾忽然盯着她往身前一凑:「襄王殿下。」 「嗯?」 「您有一根皱纹。」 「你眼花了。」 「我看得可清楚。」 李明珏将手中闲书一甩,歪身半躺在矮榻上,轻手将她拉到怀里来。没了一本蓝皮书卷以文气压制,如画眉眼顷刻间稍带了一丝缠绵懈驰的慵懒。那眼神在柏期瑾脸上绕了一圈,惹得她汗毛都立了起来,挪了挪身子乖乖缩到怀里,好似摩挲所生的热度能将绒绒心绪次次抚平。李明珏轻轻柔柔地将她两手抓着,忽然扣住,说:「你指给我看?」 无赖,手都被抓着呢,还怎么指?柏期瑾咬着唇瓣没招,只觉襄王殿下笑得又坏又好看,急了,直接凑上去亲了一口,鼓着桃腮气道:「就这儿。」李明珏笑着,感觉她的舌尖还在脸上轻轻点了一下,湿湿黏黏的,如猫儿吮了一口,心中柔绪一点即开,漾了一圈圈涟漪,因将人儿搂紧道:「我可不能老啊,我要活得长长久久的,才不会离开你。」 第118章 柏期瑾缩在怀中点了点头,心里暖腾腾的,她不嫌她,只是想找点借口亲近她,她还不知道,这同喜欢的人亲近,有时候不需要理由。喜欢不是晨昏定省,要在特定时候,做特定之事,只不过是一晃眼窥见春花儿,一仰头望见秋月,或是在寻常至极的午后读了一句毫无关联的诗,蓦地觉得爱了,忽地想要靠近了。她用指尖挠着李明珏手心,音儿低低地从鼻腔里「嗯」了一声。 嵌螺香案上单龙戏珠,一小块沉香咝着暗火暧昧地燃烧,湘妃榻上交叠的肌肤,成了此中最为暧昧的存在。这只馋嘴猫儿把庄姐姐跟她说的话都当了耳旁风,她清楚地察觉到主动索要时,襄王殿下将人搂紧时,掩不住惊讶的一顿,又因顾着自己,而克制敏感将手一松,如此掌控局势的感觉,着实太好玩了。她乐此不疲,感到身体里有什么在融化,仿佛山腰上乌云聚了厚厚雨滴,闷闷热热,潮潮燥燥,却一滴雨也下不下来。她从不知道有何物能够如此轻而易举地掏空气力,只觉眼前迷糊,四肢渐软,不由得聚力把指尖蜷起来,攥紧了染上吐息潮气的衣服,再一次亲密地交付。她说不出哪里叫人着迷,一个典故,一个道理,一个缘由也寻不出,想节制,又离不得,想喘口气儿,又轻轻扯了回来,还糊里糊涂地藏不住心里话,低声说了一句:「再来。」 李明珏托着她的身子,含着笑回她:「悉听遵命。」 她就这般被托到了顶点。婉转的腰肢下压在小腹上,家酿初熟,有了介于青涩与酣甜之间的风韵。李明珏在一递一接中消受,一声声轻咛都在耳畔作难心尖儿上的肉,不禁下意识一个反手把怀中乱动的人按在雕花榻背上,手心从峰顶上短暂地掠过,柏期瑾猛地一缩,胳膊磕到了屏风上精雕的巫山雾雨画,感觉一下子被打开了——乌云在掌心轻轻一抹中霍开裂口,三千诱惑旋即倾泻而出。 她的一方天地下起了雨。 柏期瑾无措地并拢着膝盖,她扑闪着眼睫,约是察觉到发生了什么,顿时心下一凝,想到庄姐姐教她的了,主动三次,矜持一次,心知再不逃,应是来不及!于是仓促地扭开头,余光匆匆瞥见襄王殿下嘴角湿润,觉得煞是好看。她眉睫低垂地一遍遍告诉自己,可不能再去看了,再看就中邪了! 折磨人的时候不怕,撩上火了就知该逃了,李明珏一手勾着她的下巴,一手顺着脊骨一抹,酥软到骨地问:「怎么?」 柏期瑾颤了一下,胡乱抛下一句早上忘给花草浇水了,一扭身晃着白绫小袄上的细碎流苏,慌里慌张地跑远了。 这丫头,又是好奇又没胆子,李明珏深吸了一口气,用手抹了把脸,从榻上一翻而下,推门顶风略消了消身上热气,难说这隔靴搔痒的滋味是好受还是不好受。正欲去寻她那猫儿抱着,不巧垂首碰到了苏青舟那只信隼。早前她已多番派人联络秦元魁,想把龙夷接到诀洛来,让他杀个替罪羊了事,但没有收到一封回信。送龙夷出宋国太过冒险,一旦有人发现地点是诀洛城,势必将诀洛牵扯其中,秦元魁在王宫中将信一封封烧掉。他一路走来做过许多决定,身不由己的,无可奈何的,权衡利弊的……作为一国之君。这一次,他想做秦元魁。 一个二个皆有抱负,皆有骨气,要走最险的路,做最决绝的决定。行,所求不同没办法,李明珏早就过了规劝谁谁的年纪,既然死心眼的秦元魁不理她,她闲着无趣,就去探探喜欢搞事情的苏五公主。她说不清为什么,单觉这位野心勃勃的公主逗起来挺好玩,尤其是身上那股韧劲儿,罕见至极,她至今记得当年她手握令牌只身入殿的模样,眉上青黛画得细致,凝烟柳叶般秀气的眉尖蹙起来,既敢怒又敢言,一点扭捏也无。虽说这局势是遭她门下那狂妄之徒搅得一塌糊涂,李明珏却难以否认心中那点期待。她爱听人说书,爱当个看客,尽力把自己,把诀洛,与是是非非择个干净,与此同时,想知道天下会在苏青舟的加入下变成什么样子。 这不,苏青舟才宫中回到公主府没多久,椅子还没坐热乎,旦见小缘拎了一大篮子迈过门槛来:「公主,襄王又送土产来了,东西都古怪得紧。」 苏青舟随意瞥了一眼,没有急于回话,反正依小缘那藏不住话的急性子,不消问,定会噼里啪啦讲一遭。果不其然,小缘姑娘将篮子往紫檀花桌上一放,将篮中物件一一取出:「青稞酒,柿子饼,入药的枳实,还有腌制的儿菜。」 自从在诀洛城一遇,被敲了竹杠,这人似乎是良心过意不去,时不时会托人送点土产来,一般都是各种水果。苏青舟不吃来路不明之物,每回都看上一眼,随后便叫小缘赏给下人。她们买卖关系,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搞得私交如此亲密做什么?好几次同她说不要送了,孰料这人依旧乐此不疲。都说襄王逍遥自在,苏青舟看她是没人寻开心,寂寞得紧。 久而久之,府中下人们跟被收买了似的,逢年过节就眼巴巴望着公主赏赐点不知道从哪来的好吃水果,可这回送的是什么乱七八糟的? 苏青舟轻悠悠走到桌前细细看过,用手将捏了捏各样物件,一汪妙目倏而一闪,盈盈带笑走到门边唤了隼儿,又回到桌边提笔补墨。 「是该好好骂骂她了,送的什么乱七八糟的!去年这时候的橘子甜极了,我还盼着呢,今年怎么送这些来!」 第119章 苏青舟笑道:「她啊,是别有用心。」 「哦?」 「你再看看。」 小缘一看,已经被公主摆放了顺序,她念着:「这有什么特别的?不就是柿饼,青稞酒,儿菜和枳实吗?」 苏青舟眸光微睐,抬起纤纤玉手将书信卷好装入信筒,回身与小缘一笑:「是适可而止。」 适可而止?凭什么听你的。 李明珏取出信,展开信纸沉默良久,最后手心一攒,将那纸揉皱了扔了。 德隆在一旁瞧着了,着实好奇这信上写了什么,若是要紧机密,襄王殿下都会烧掉,若是不要紧,又为何拧着眉头看了多时?他趁着主子走远,跑过去抚平纸来一看,噗嗤一下笑了出来: 上头画了只大头王八,趴在一本《道德经》上。 作者有话说: 哈哈哈,青舟我的小可爱。 青舟:不听不听,王八念经! 明珏:不听就不听,咋还骂起人来啦?现在小年轻啊…… 青舟,鬼脸。 明珏:下次找我帮忙的时候,别说我不讲情!以及!今年的橘子没有了!没有了! 红颜:啧,你才知道这滋味?八年了!姐姐我都知道八年了! 以及世界难题:望书姑娘喜欢什么? 第 66 章 金玉满堂 「这苏五公主怕是比你有志气。」 李明珏用指尖掂着下巴尖儿,另一手摸了摸手心里那颗白石子,慢腾腾地笑了:「这天下谁不比我有志气?」原是柏姑娘嫌手串换来换去太麻烦,直接取了一颗给她。 赵攸盯着那颗白石子撇了撇嘴,自从她和柏姑娘好上了,整个人都是飘的,说什么都带点笑意,尾音总是不着调地往上扬,有扶摇直上九万里那意思。他琢磨着白石子叫她这般把玩下去,没准几天就能玩出百年包浆来。打趣点到为止,他有要事,遂将玩笑时轻飘的话音稳住,因说:「话说你知道我查到了什么?姓金的那老头儿,在诀洛城外桃花林有块地,私贩粮耗军械。」 李明珏不动声色地撇着杯中浮沫儿,神情淡然并未流露出一丝诧异。赵攸不知她是甩手掌柜当惯了,还是被柏姑娘灌了什么迷糊药,这么大的事儿都没动静,拧眉一脸凝重道:「您可真稳得住。」 能不稳得住吗?李明珏放下茶杯,轻巧地说:「我授意的。」 她在赵攸的目瞪口呆下,又说道:「你一走就是五年,审督院那几个小的不顶事,我懒得在朝中扶植新人,又怕等你回来与你冲突,便寻了金老。」 人懒还有理了?赵攸抬袖猛地一拍案:「你心可真大,金富贵什么人物,你玩得消?」 「心不大,在这个位置做不下去,」她在手上娴熟地转着白石子,说,「我自有分寸。」 「呵,怪不得,我说你怎么小道消息不断,张口闭口‘我的探子’。」赵攸此行本欲邀功说事,顺便看看李明珏震惊的样子,谁料是这人的心大震惊了他。不过还好,他手上不缺猛料。且看他将那笑眼一眯,立马有了几分狡黠精怪的笑意:「那我还跟你讲件事,保准你吃惊。有几回他们暗商情报抓得分毫不差,我疑心是他们在你身边安插了眼线,应是相当亲近之人,或是在宫里,或是宫外你常去的地方,这含香阁……你不老在那批折子吗?」 李明珏坐在一边儿看他自说自话地演上了,话都到嘴边了,结论呼之欲出,而赵攸就是不会亲自说出来,喜欢玩点心知肚明的小把戏。这把戏?谁怕谁呢? 「的确是红颜。」 「你知道?」赵攸再一次目瞪口呆。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儿,是我有意透露给她的,也让她赚点小钱不是?」 「你往含香阁送的东西都多成那样了,还赚?你怎不送给我?还是不是朋友!」 「你又不爱钱?」 「啧,」赵攸往手心里忿忿不平地砸着拳头,「你也真是宠,咋就黄了呢?就因为柏姑娘来了?」 「我和红颜不是你所想的那种关系。」 赵攸搞不清楚,不是他想象的那种,还能是啥?天天往含香阁跑,就去吃个水果?打死他都不信。李明珏揉了揉额头不想与他解释太多,她有了柏期瑾,听德隆说红颜同样有了新人,觉得过去之事已经过去,不需多提。但赵攸显然不这么想,李明珏见他一脸很好奇,想着与其让这位颇有手段的赵大人风生水起地去查,不如直接告诉他了事:「是红颜,先不要我的。」 一句话显然满足不了赵大人想听皇家轶事的好奇心,可不?两手揣在袖中在等下文呢。 李明珏自认低估了他,哪里晓得一个大男人怎么婆婆妈妈爱听些情情爱爱,翻了个白眼不屑一顾道:「你不是会查吗?为何要我给你讲?」 赵攸不买账:「那哪能一样啊?」他想听听被甩的人是怎么讲的。钦姑娘能耐啊,藩王都看不上,他家里管得严,不曾往烟花巷子瞧过一眼,只听说是个花容月貌的人物,没想到性子同是天下一绝,着实叫人好奇起来了。李明珏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摇了摇头,赵攸便噘着嘴开始摇来晃去地耍无赖,威逼利诱,告老还乡,甜言蜜语轮番上阵。李明珏耐不住,便在桌下狠狠踹了他一脚:「你好奇什么?小心我给婉儿告状去!」 「有什么好告状的?你快点告诉我,我回家给婉儿说笑话。」 第120章 「闭嘴吧你,」李明珏一手按住赵攸的肩膀,难得说起了正事,「金老的事本想等他回诀洛再说与你听,你既然问起了,我便好生给你讲讲。正好他过两天回诀洛了,说有要事找我,你也一起见一面,就约在……」 「哪儿?」 「含香阁。」 *** 小巷子里,一个老头在巷口逆光处背着手,光线穿过华发爬满了皱纹间厘厘沟壑。他虽有老相,却不显老态,鹤鬓如霜反而衬得如鹰般的眸子愈发灼灼如炬。只听他话音中正地说:「钦姑娘,好久不见。」 钦红颜和金老早就搭上线了。那时她还没跟李明珏,含香阁来了个穿着敝布烂衫的老头,一身汗酸味儿,抬起脏袖子笑眯眯地从里头掏出几块碎银子,说要点个姑娘陪酒吃。银子是真银子,可出价着实寒碜些,这价钱若是个俊俏穷书生便算了,换作浑身臭气的老头,姐妹们谁不是娇生惯养的,任谁都不情愿,最后遇上了钦红颜,欢欢喜喜地接了活。一顿酒饭后,老头给了她一块玉,问她是不是早就晓得他是个有钱人。钦红颜收了玉,点了点头也没掩饰,衣裳虽然破,但料子她都晓得,前月还有个富商送过她一匹。那商人在她面前拿出了身家本领,猛地一阵大吹大擂,说什么是哪的蚕吐的丝,哪的家绣房定的样,哪个绣娘绣的花儿,总之吹得是天花乱坠,像是神仙才求得来的料子。能穿成这样的,非富即贵。她看人脸色吃饭,要在一次次待人接物中习得一个人情练达,因不知是何处露出了破绽,便诚诚恳恳地低垂眉眼向人请教。老头一笑,说:「眼神。」眼神这东西,只可意会不可言传,大约是某种同类间独有的默契,唯有那绝顶爱财之人,才能在一次次眸光交错中微妙地抿出彼此,也不全算是破绽。钦红颜提壶斟酒,娇娇笑靥含了三月春光,笑吟吟地敬上一杯:「还是因为您姓得好。」金富贵笑了笑,原来她早就知道他是谁了。诀洛城商旅不断,消息繁杂,来这儿点一杯酒的都是兜里有银子的大人物,他是来找有没有合适的线人,不想遇到了天赐的好苗子,不单灵心慧齿,还是世间难得的绝等颜色。 钦红颜隐在巷角阴影里,青葱细指轻轻搭在秋月白湘水裙裾上,恭恭敬敬地做了个万福:「金老,想您知道我不在含香阁做了,这忙啊,我是帮不上您了。」 「我是来邀姑娘入伙的。」 「你们黑市的生意打打杀杀的我做不了,您知道,我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女子,只想嫁户好人家。」 「凡夫俗子配不上姑娘。」 「巧了,我还就真喜欢凡夫俗子。」 金富贵眉间一舒,仔细端详了一回——宽袍罩身,轻纱覆面,她显然不想像在含香阁一样再靠皮相过活。可这皮相姣好并非坏事,又不是说生得美艳动人,就注定要以色侍人,姿容既可以是她昔日被明码标价的筹码,也可以是今后咄咄逼人的武器。他是个生意人,讲究扬长避短、有的放矢,不知她为何要将好端端的优势藏起来,甘心做个普通人,就好比一块金子封缄在顽石中不愿显露,非要和一般石块去比较。 他觉得可惜,但他不会明说。这女人相貌娇媚,骨子里却全是硬气,不见棺材不落泪。强买强卖只能做一回生意,金富贵深晓经营之道,要你情我愿,方不失长久之本。 「诀洛城外桃花源,钦姑娘若是回心转意,可去那里寻我。」 *** 赵攸没逛过青楼,一听李明珏说含香阁,吓得往后退了三寸:「使不得,你得亲自登门给婉儿说清楚!此行乃公务!公务!」李明珏笑着遵命,赵攸纯爱耍嘴皮子,纵有贼心,亦无贼胆。没去过的时候成天嚷嚷着要带他去,难得说带他去了又心虚胆怯地回去请示夫人大人。李明珏想到此处,低头握着白石子,不禁唇边笑笑:「我也要和小柏解释一下。」赵攸神色一滞,知道以后将婉儿挂在嘴边这招在她面前使不通了。他至今记得来提亲时李明珏脸上那一副吃了一嘴黄连的表情,如今可好,变成了互喂黄连。 含香阁内午色横窗,金富贵手脚利落地甩起衣角撩袍入座,尚未坐个稳当,嘴里立马开始了胡说八道:「一年不见您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叫金钗明珠都失了色啊。这位想必是赵将军吧,果是丰姿潇洒、一表人才。二位当真是郎才女貌,不考虑一下?」 江湖上只有金富贵的传闻,赵攸还是头一回见识,心下顿时有几分明白李明珏因何选了他—— 这老头,有趣。 他先是装作正经,理正两袖搞得恁般齐整,恂恂懦雅地点头回礼道:「金老客气了,我是有家室的人。」 李明珏坐在一旁不接话,金富贵那两片嘴皮儿一滴溜,比她还没谱,越是跟他瞎掰扯,他越是起劲儿。赵攸见她不按兵不动,也损,就说:「您有家室吗?没有的话,您可以考虑一下。」 李明珏继续默不作声,也只有她这种喜欢听笑话的好脾气,才看得下去两个人在眼前你来我往地互相编排自己。金富贵往后一缩,似要躲开这烫手山芋,忙不迭地抚了几下心口:「折煞老朽,折煞老朽了。不过我确实是有门亲事,漠北那小霸王托我把这份婚帖……」 李明珏含笑接过,没有多看一眼,眯着凤眼儿,拈起信尾在小灯里烧了。俄顷之间,屋内安静异常,独剩火苗攀上大红婚帖的嘶嘶燃烧声。橘色光跃动着勾勒走线流畅的颌线,相美神清的脸上两道剑眉微压,一双星眸微展,透露出的压抑感不虚言表。聪明人懂气氛,此处再多说一句话,定没有好果子吃,李明珏身上那多年浸淫的王者之气不是摆设,无论是装生气,还是真生气,没人会想在此处做个不识抬举的跳梁小丑。且看她启唇轻轻吹灭最后一点火星,在一缕黑烟里不温不火地一笑了事:「说正事吧。」 第121章 见她没动怒,金老将须髯一捋,老脸上撮拢笑来:「您大概也清楚,我和商队被困在漠北小霸王那边了,老长一阵子出不来,一出来,我就往您这儿赶……」 李明珏掐指默算了时日,斜挑着一侧剑眉:「不对吧,我看你是绕了远路吧……让本王猜猜?」她用食指在桌上咚咚敲着节律,问道:「莫不是去宋国,卖纸了吧?」 金老大喜,一拍巴掌:「还真叫您说中了,这如今宋国啊,纸最贵,我家那沈书生就住在平原城,画那小活菩萨的画像,画到了手抽筋。」他搓了搓手,像是手中攥了老厚一叠银票,笑说:「您眼光独道,要是哪天不想做这劳什子王了,不如来我桃花林。」 李明珏托腮懒懒地跟他打着哈哈:「本王倒是想。」 金老喜欢琢磨人,也擅长琢磨人。他素来不缺人共事,从朝廷要员到各国王室,一群人追在他后头跑,但他瞧不上。那些人不仅想从他身上捞到钱财,还总想捞点别的什么,贪心过多,而诚心不足。这位殿下不一样,她就是闲着无事,想来点闲钱和有趣的,养她的兵,养她的民,补贴她在含香阁的开销,向她那位喜欢的花魁送点什么新鲜玩意儿。老头儿细细一味话中语气,揣度其间究竟是几分真来几分假。未几,他摆正了脸:「在漠北虽是吃了点苦头,不过您之前托调查的事,我给寻着了。」 「哦?」 「当年明珞公主子嗣夭折一事,的确不是偶然……」 「谁干的?」 气氛在稍显急促的问句中骤然一变,金富贵在被打断后恰逢其时地顿了片刻,说:「只是这个人……您或许不想知道。」 「但讲无妨。」 赵攸听事情和他没什么关系,本来无所事事地观摩这风月场所里布置得暧昧非常的珠帘瑶窗,与各种陈设摆件,脑海中竟有了李明珏揽着个红衫美人儿鬓影纠缠、软言调笑的画面,别说,还挺香艳。他难得走一回神,且见着了好景致,犹如微风拂体、腾云驾雾,忽然被身侧清冽果决的声音打断,一时似从梦中惊醒,耳边不停地回荡着金富贵那句「您或许不想知道」。赵攸不觉骤地一个激灵,如冷水浇头般彻底清醒,额上已渗出几缕细白汗丝,更是如快箭脱弦,一个挺身拦在中间,截断道:「等等!」 他凝眉看向李明珏,迅速把一副凝重脸色换成回了玩笑嘴脸:「人都不在了,知道那么多做什么?」 金老与赵攸相视一笑:「我也觉得,不如听赵大人的吧。」 从未见面的两个人一唱一和,李明珏与赵攸相觑一看,心底陡然明了。她或许同样早就猜到了答案。猜到和知道是两回事,猜测不一定对,至少还留有想象的余地,若是将真凭实据摆在眼前,今后该以何种态度面对那人?到了这个年纪演戏太累,身边亲近之人更是所剩不多,的确没有必要为了当年之事伤了彼此和气。事情过去多年,曾经在特定时局做出的决定,以今日的眼光来审视已经不再适用,只是她一听到姐姐的名字就失了分寸,若不是赵攸在场,她也许已经打破砂锅问到底了。 真相,有时候真的没那么重要。 她本就不求明白,不知为了陈年旧事,求个明白做什么,端起茶杯不紧不慢地呷了口茶,摆了摆手说:「罢了,你来找我一趟,就为讲这事?」 「久别台颜,怕您挂记,给您报个平安。」 没一句像样话,李明珏抿唇暗笑一声,说道:「今后之事归赵攸管,本王回宫了,你们两个接着聊吧。」说完离席而去。 金富贵眯起眼来,凝看着赵攸,不吝夸赞道:「久闻赵大人智识不凡,您早知道?」 赵攸被他那双饱练世故的眼睛看得心里发慌,笑眼里不由得失了笑,霎时感到资历尚浅还须多加历练,在金富贵的注视下讪讪地摸了摸脸,说:「直觉,直觉。」 作者有话说: 一点遥远的彩蛋,金老口中的沈书生,是小柏最初进城时拿着笔的文弱男子,原型是在画室疯狂刷钱的沈周(江南百景图)。 折煞里很多东西不想明写,很多陈年旧事就给一点线索,其余的大家自行想象吧。 红颜姐姐:这是我的主线吗?【对,是您的主线。】 【攸弟,你这神走得有点远。】赵攸:嘘,你不说她永远都不知道我在想什么。【没啥,就想得挺美,挺好,人之常情,挺好。你咋不想想她和你夫人?】赵攸:呸呸呸。 第 67 章 囚神困仙 张子娥原先在城外摆摊子摆得有声有色,哪知一日被几个平民打扮的宋国官兵架着请进了平原城,专门给了个小院,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谁都有治谁的招法,名曰好好治病,实则与软禁无异,青云客忽而变了笼中鸟、瓮中鳖,只有去,断无回,宋国用的是一招将计就计。而那张子娥更是将计就计,继续在平原城当个看病大夫,有道是既来之则安之,她此行意在来笼络人心,既然在城中住得安生,何乐而不为? 可惜苦了平原城守将许开复。他来此地以为是个美差,三磕头四送礼地讨来这么一个职位,心中盘算着和约已定,三五年必无战事,又是兵家要地,待个几年无功无过再回国都,妥妥地升官发财,哪里想到会遇到一大一小两个姑奶奶,打不得,骂不得,天天当活菩萨一般供着。尤其是那小娃,金贵得很,一天只能看五个病人不说,还每天要这要那,搞得他时而派人上天,时而派人下海,忙得脚跟子一着地就痛得钻心。龙珥妹妹是块玉石子化的,天生地养,风吹雨淋,哪有那般娇气,还不是她张子娥姐姐矫情作怪,喜欢看人为自个儿折腾来忙活去。 第122章 她没了自由,岂能容他人好过? 许开复日子不顺。远,朝廷里弹劾他办事不利,近,百姓们没日没夜地嚷嚷着要他大开城门还平原城于梁国,闹得他耳根不净,食不安寝。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张姑奶奶神机妙算,许开复遇上大佛,懒得没体面地挣扎两下,果断认栽,既然朝廷说他没本事摆不平,那不如另请高人,趁着窟窿眼儿还未捅大,早早逃出升天。无奈彼时的抢手饽饽变成了此时的烂摊子,任谁也不想往火坑里跳,做下一个冤大头。事既如此,他无可奈何,只得顶着头皮暗中摆了宴席请张子娥来,不求多的,只求她能在老百姓面前说几句好话,至少让他每晚睡得踏实些。 张子娥将那小厮从桌底递来的密札拿来一看,暗中?她得在明处才安全,于是早早地收拾了药铺子,见谁都说今晚要去许家赴宴,大张旗鼓闹得满城皆知,更有百姓闻讯后在路上堵截,说这许开复没安好心,摆的是鸿门宴,她摆出一副和善面孔,躬身谢老人家一番好心,还意外地替许开复说了几句好话,说完牵着小龙继续朝城主府走去。沛公赴宴带张良,关公赴会带青龙偃月刀,张子娥仅牵了一小女娃,好生有大家气度。她可不能畏手畏脚,她苦苦等的,便是这鸿门宴。 许开复一听,这还了得?原本是私下摆宴,今儿倒好,不得不一番破费,临时请了宾客和舞姬为他作证清白。酒馔未残,张子娥借着垂袖时分从袖中取出一副毒药放入龙珥茶杯中,小龙应计靠在张子娥怀中,事态即刻由花天酒地切入正题。张子娥稳住龙珥,以龙珥困乏为由,提出提前离席,在许开复起身相送之时,告知中毒一事。许开复顿时一惊,这小祖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他更是没有好日子过了,如何能让她们独自离开!若是被他人发现……想都不敢想!遂忙遣散众人,心急火燎地中止宴会,将二人请入小间,满头大汗地问张子娥当如何是好。 「许大人的为人在下信得过,一定是有人别有用心。」 「张大人明察啊!」 「许大人待我不薄,我亦不想连累你,当前以救小龙为首,中毒一事你我暂且压下,切莫让城中百姓知晓。」 许开复在一旁点头称是,不单是朝廷怪罪,这若让百姓晓得了,怕不是要把他那城主府给砸得个稀巴烂。他以为他们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为了各自官位,一个犯不得错,一个丢不得龙,须齐心协力,同舟共济,方可渡过难关。 宁联外人,不求本邦,明知敌人只身行医另有所图,却仅仅只是以囚禁了事,既想要海纳百川之美名,又不想多废一丝国力。不增派兵力,不换下庸人,怎么?是瞧不起她张子娥,觉得她一人在此地掀不起浪吗?经此一看,宋国根基已是七穿八烂,以宋国公与龙夷之力救不回来,何况他们还在忙着拯救彼此,也怪不得人,趁虚而入了。 「这毒我从未见过,事到如今唯有全力一搏,这样,你速速帮我准备药材和炼丹炉……」 「什么药材?哪种丹炉?您说。」 张子娥神乎其神地描述了一番,末了许开复脸色愈发凝重,平原城哪来那般奇巧之物,怕不是比之前上天下海还难?张子娥似善解人意地看出了他的难处,因说道:「不妨事,此物梁国就有,一会儿我书信一封,有劳大人帮我通个信,动作要快,不然小龙被发现有恙,你我两边都不好交代。」 龙珥蜷缩在软垫上,眯眼揉着小肚肚假装难受,隐约能从睫毛间隙里瞧见张子娥姐姐脸上满是忧心,嘴里又是叽里呱啦地在骗人,心中竟是无端地暗喜,不知道她演出来的紧张,有几分是出自真心?若是哪日她真的重伤不治,是不是也会像当初自己陪在床前一样,拨着莲子刻刻关怀?她想到此处眉尖儿一皱,张子娥马上赶到身前问她是不是不舒服,她在无比温柔的注视下伸出白如细藕一般的小手扯住衣袖,柔软的唇角向下一皱,轻轻地点了点头。如果……她是想如果……能这样一直占据她体贴入微的关怀该多好?自从来了梁国,子娥姐姐便不是全心全意在她身上了,她的确是乖巧懂事,但她也有私心。 她和公主不一样,她闭眼抓牢了衣袖。 留给她的时间,不多了。 三日后的深夜,一勾弯月当头,城门外青铜大丹炉披着黑布已久侯多时。许开复用计支开多余士兵,命令少许亲卫打开城门,开门那一霎,十几精锐掀开黑布,从丹炉中一跃而出,远方山林见是时似有一声号令,喊杀声、马蹄声、战车辚辚声隆隆大作,漫山的梁国士兵正急速赶来。 关门来不及了,城门被那个三足大丹炉设计巧妙地牢牢卡住,许开复大感不妙,回首想退入城中,抬眼一望,城内更是有不知从何处来的士兵从民宅背后走出,定睛一看,身上穿得粗制劣造,手中或拿锄头,或拿斩骨刀,这……这不是城中百姓吗? 张子娥从暗处大步走出,今夜无风,而她不仅走路带风,面上更是满面春风。这位年轻的少督军不紧不慢地裹紧了身上白裘,好不惭愧地拱手道:「许大人明辨是非,弃暗投明,真乃当世英杰。今日不废一兵一卒能令城门大开,实属大功一件,在下暂替城中百姓深表谢意,待日后归朝,必当奏禀梁王,论功行赏。」身后百姓应声而出,一齐贺喜,许开复在人群中央骑虎难下,此情此境他当如何辩解?他请张子娥入宴无人不知,宴会草草结束亦有宾客为证,而后的传信和运送丹炉,全是他一手操办,生米一直在锅中炖煮,只是这一刻他才后知后觉地掀开锅盖,发现里面早就煮成了熟饭!细细回想,许开复不觉怒由心发,骤然一背热汗,颤抖着手握紧了手中军牌,一股恶气噎在了喉咙里:「你……你算……」 第123章 这怎么能叫算计呢? 张子娥大大方方地握住他的手,与表面上从容不迫不同,那五指顺势钻入缝隙,将令牌死死扣住,伴着冠玉容颜之上含蓄端方的一笑,爽朗又不失清越的话声响起:「许大人客气了,这军令,在你这儿,在我这儿都一样,急着给我做什么?」说完,连带军令一齐高举起许开复的手,大声说道:「宋国将士听令,守城许开复已投靠梁国,我梁国少督军张子娥绝不滥杀无辜,尔等愿归降者,今晚便可入我梁营,愿回宋国者,即刻卸甲出城,若要誓死顽抗,我敬诸位的气节与忠心,但城中是宋人,你们也是宋人,在这苦战必定伤及无辜,不妨出城,与我大梁军士在城外痛痛快快大战一场。」 出城?城外全是梁军,出城只有死路一条,张子娥并没有让他们做选择。她喜欢这般玩弄,耍耍嘴皮子仗着点小聪明,轻描淡写地涂抹微言大义,看似仁慈,却什么好处都没有给予。不滥杀无辜只是说来玩玩,在场之人有想立功却偷鸡不成蚀把米的,有年满十五不得不征兵入伍的,有忠心为国一腔热血的,有看不清形势任人挑拨的,谁都无辜,只有她,这个一身白衣、两手干净的人,最不无辜。 不滥杀无辜,总不能杀了她吧? 她可是要活到最后的。 夜色萧然,月色银辉染了一双若天上寒星般的墨瞳,她站在人群中央手握军令神色不怿,既有逸致翩翩,又不乏凌人之气,整座平原城在话音落下之后,宁静得好若一个点着暖炉安生好眠的寻常寒夜。仔细听,四周兵士训练有素地小声呼吸,鼻息间微热的气流扫在泛着青光的刀刃上,吟唱生杀夺命的前奏,时间就此停滞,无一人打出一个寒颤。 她不动,无人敢动。 张子娥手握令牌,轻舒纤手,转身向城中望去,城楼上的梁军张起了弓,城内赶来的宋军扔下了剑。 兵器落地的声音,当真是好听极了。 她谦和一笑,替平原城百姓谢他们避免了一场无妄之灾,她唤他们作英雄,视他们为草芥,她是国策门张子娥,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也是囚神困仙的五指山。 第二日,她让人压着许开复以使臣身份兼程东去,向宋国交代投诚一事。未及半途,杀了他。这人已经她设计,留在身边必成后患,况且没人会觉得她会杀这个和她一同合作拿下平原城的大功臣,这罪状,自然再次落在了宋国身上。两军交战尚不斩来使,宋国苦心经营多年的仁义脸面,算是在天下人面前彻底撕烂了。 *** 五日后,张子娥在城主府中整顿军务,忽听到一阵马蹄声,且暗夹女子环佩之声。官府重地不准骑马,她搁下笔,心中已有几分明了,不及披上外袍,起身推门看去,银鼠灰大袍正迎风扬起,高头骏马上女子双手徐徐挽定丝缰,微微抬起下颌,凝眸当风一瞥,气势不让分毫。 公主学会骑马了。 张子娥先行一礼,礼罢走上前去,将手放在马腹边谦卑地做起了人肉搭手。苏青舟明眸一转,居高临下看见修长白皙的五指冻在寒风中轻轻发颤,难得见她如此殷勤。张子娥倒从未主动示过好,一般都是她说什么,她便做什么,唯有龙珥,才会这般细致。路上颈边一圈儿濑兔毛和发丝拥着下巴尖闹得有些痒,脖子上细嫩的肌肤已泛起一圈惹人爱的嫣红,公主不紧不慢地松了松衣领,将黏在脖间那一绺长发挑到肩后,任张子娥在穿得不多地在风里候着,随后抿唇浅浅一笑,纤长细指缓缓搭上已是冻得生凉的手,装作无事地问好。 她隐约有某种错觉,张子娥的眼神滑过她时,在她微红的脖子上停留的时间…… 过于长了些。 作者有话说: 青舟真的,喜欢斗,没事就喜欢斗。子娥:没事,我领受,我领受。 #恋绣衾# 第 68 章 脉脉相通 外头风凉,二人回屋里坐下,张子娥在关门时又从门缝里多觑了一眼那匹棕红骏马。高头健硕,毛色油亮,鞍上绣有梁军纹样,想必是从军中千挑万选来的,便多问了一句:「公主从交战地来?」 明知故问,梁国借势出兵剑指陶府,两军在陶府三百里外打得不可开交。苏青舟闲挑着柳眉,将莹白若雪的手腕虚浮地搁在花梨翘头案上,回道:「不然呢?皇后出自将门,太子的兵法从未耽搁过一日,这行军打仗,哪有本宫说得上话的地方?」 「意料之中。」 好一个意料之中,不就是在弯酸她没本事呗?梁王从未把她当回事,她是女儿身,娘亲是舞女,在朝中又无靠山,需要搬出数倍成果,才好拿去与无功无过的太子比较。只是比较,还谈不上争高下。男女改不了,娘亲选不了,靠靠山不如靠自己,她能做什么呢,不也就只能拿出几倍的成果同别人争点微不足道。她看得明白,这世上总有人压人一头,她胜过百姓,太子胜过她,梁王胜过太子,就算做到了天子,也不定能呼风唤雨。苏青舟听她最初一问,便知她有话要说,遂瞥了她一眼,又在她感受到视线时收回了视线,淡淡问道:「宋国战事你怎么看?」 「毫不关心。」 话罢,张子娥偷瞄了公主一回,看她无甚反应,想是已斯通见惯,逗不出什么新鲜来,于是抿唇笑道:「打得再好,这功劳也是别人的,是时候想想内忧了。」 她显然明白公主顾虑,正寻思着,转头一问:「对了,那粮草呢?我要公主去争粮草,公主也没有争到是吗?」 第124章 呵,「也」?苏青舟忖着张子娥还挺会说话,怕不是靠一双利嘴,把许开复气到吐血而亡。她若有调配粮草之权,哪能清闲到跑她这里来扯两句闲话?见公主不答,张子娥垂首莞尔:「无妨。太子当真是什么都想要。」 「倒也不是他什么都想要,只是他出身尊贵,生来便拥有一切,自然是觉得理所应当。」苏青舟有意无意地拨弄着茶盖,她不是很想说太子如何如何,羡慕不来,嫉妒无用,她只想自己应当如何如何,便说:「平原城与交战地隔了天险,大路张扬,小路波折,纵使抢功,也保不准会被他揽到自个儿头上,吃力不讨好。」 「人倒是好办,我从诀洛过来时,当地人告诉我了一条捷径小路,可暗度陈仓,由小苍山绕到交战地,到那时,再另寻计策。」 「小苍山路陡峭,而且……那是诀洛的地盘。」 「我既然是经襄王介绍给公主的,想必公主与襄王有私交,不知可否私下通融我一千兵过?」 苏青舟顿了顿,过去的确可以一试,可前月她才骂了人,这回就找人帮忙,不被拒之门外才怪了。早晓得就不该逞一时之快。张子娥见她停顿,拉过她的手温和一笑:「无妨,容我再想想办法。」 苏青舟心中犯起了嘀咕,不晓得一月不见,她为何变得百般温情来。她车马劳顿身感疲乏,懒得去想这些弯弯绕绕,再说,张子娥心思与寻常人不同,难猜得紧,因直言问道:「你怎么回事?」 张子娥不知,收拢目光对上公主唇边挽起的浅笑:「什么怎么回事?」 「态度。」 「一如往常?」 苏青舟抬起袖子掩唇一笑,半眯着眼看她依旧拉着手不放。张子娥与她眼神一对,被觑得有些神思昏倦,顺着视线低头一看,不觉又指腹用力捏了捏。 察觉不到是吗? 公主笑盈盈地将手收回,五指轻舒,对准菱花窗格透来的朦胧暖光反复看了看,指间似乎还留有触摸时软融的触感。她轻拢衣袖起身笑笑,想到了进门前张子娥眼神在红痕上停留的时间,眼波中笑意如春泉般漾出。她才来,还须休息,便向门口走了几步,用指尖轻卷着香衫,回眸饶有余味地抿了抿唇珠。 「先生爱我。」 察觉不到便告诉你。 柔柔声线不紧不慢地拉扯着心弦,张子娥摸上茶杯的手忽然一顿,脸上掠过一丝诧异,启语浑然不察地回道:「岂会?」抬眼一看,公主已经走远。 *** 且说上回柏姑娘慌里慌张地跑回屋,一回来就说要沐浴。望书着实纳罕,大白天的沐浴做什么,反正宫里不缺这点水,便没多问给她安排上了,只管在屏风后头候着。起初还有水声,后来半天没动静,叫人也不应,望书进去一看,柏姑娘竟然靠着木桶睡着了,把她吓得半死,连忙把小祖宗捞了起来。 柏期瑾脸红红地靠在榻上,蜷缩得只沾了热水鲜滋滋的小红虾米,一惯水灵灵的杏眼里游移不定,失了平时那股清透劲儿,却是有了说不出来的朦胧与…… 与…… 望书寻不着词,只觉清甜里带点憨态,憨态中又含着些许娇媚,一双白玉小腿儿凌乱地裹着白绣衫裙,两滴晶莹的水珠子从湿漉漉的头发上滴答下来,好似只一不小心落了水的小兽,让人忍不住擒在手心里可劲儿揉上一把。望书见事情反常,便问她怎么回事,她小嘴一抿,也是一句话都不说的,正准备把她换洗的衣服抱出去,却是怎么都寻不着,一问,竟是柏姑娘坐在桶里自个儿搓了。 这……平时都不是自己洗的啊,今儿怎么想到自己搓了? 望书坐在榻边为她擦拭着长发,关切地问道:「是来月事了身子不舒服吗?」 柏期瑾摇了摇头,望书想着也不对,不十天前才结吗? 「那找个太医来看看?」 「不不不,我觉得这不是病。」 望书搞不明白了,不是病,那是什么?柏期瑾觉得,那是傻。是无知带来的傻。 「今日我想好生休息,不想见她。」 望书点了点头,心想着这事还是跟襄王殿下脱不了干系。说是一日不见,可蜜里调油,哪里离得了一日?柏期瑾想见人,心里又怕,她大约晓得是怎么一回事,可又不甚确定,思来想去身边唯有望书姐姐可以请教,遂神神叨叨地拉着她坐在身旁,唇瓣扭扭捏捏地喏了喏,半天挤不出一句话。 望书的聪慧是不知是天生的,还是师从德隆后天习来的,见她那模样,心里便有了分寸:「柏姑娘你放心说,我不会告诉别人的。」柏期瑾安心地点了点头,一把抓住了望书的手,漂亮的杏眼扇着长睫很快地眨了眨:「宫里有那种书吗?」生病了就要求神问药,不懂了就当看书学习,她自觉思路十分清晰。 「那种书?」望书疑惑了片刻,不及柏期瑾解释,牢牢抓紧了她的手,猛地点了点头,说,「你是说那种书吗!」 柏期瑾一看,望书姐姐未免也太聪明了吧,这都能听明白,简直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跟着她一齐使劲儿点了个头:「对对对。」她又怕望书会错了意,红着小脸说:「我……我就是想学学,不想什么都不懂丢了脸。」 望书拍拍她的手安抚了两下,说她都明白,另一手拧紧了鹅黄绣帕,心想从未在宫里见过这东西。若是在天子脚下那座皇城里,找个管这事儿的嬷嬷便好,可诀洛城是位女殿下,她又不嫁人,用不着这些,早八百年缩减开支时,就叫德隆给大刀阔斧地消减了,再说,她哪需要教啊,她怕不是比谁都懂。 第125章 柏期瑾看她面露难色,小心地勾了勾望书的小拇指,轻声问:「是没有吗?」 「这事儿不归我管,我得问问舅舅。」 「别!千万别让德隆公公晓得了,他什么都给襄王殿下说!」 望书顿了一霎,竟然掩唇噗嗤一下笑出了声,柏期瑾不知怎地也跟着她一齐笑。她甚少看望书笑得如此开心,估计是脑海里有德隆揣着拂尘屁颠屁颠跟在襄王殿下后面,嘴里叽里呱啦殷勤地讲个没完的画面。 既然德隆不成,望书又有一计上心头:「不然你去问问庄姑娘,她年长我们好些,定是知道的比我们多。」想到此处,望书不禁又兀自想了起来,这到底是襄王殿下知道的多,还是钦姑娘知道的多呢?这个问题就像是她们两个谁更好看一样,根本就答不上来。 「不行!也不能问庄姐姐……」柏期瑾低头努了努嘴,心想庄姐姐上回苦口婆心给她讲的那些个嘱咐,这么一问,怕不是全都当成了耳边风,一定会被说上两句。 这也不能问,那也不能问,望书一时没了招,眼瞧着柏期瑾抓着她的衣袖,委屈巴巴地低语:「望书姐姐,你说我可怎么办啊?」望书想,舅舅曾经教过她,解决不了问题呢,就解决有问题的人,便想方设法稳住柏期瑾:「你先冷静一下,我再想想办法。」 「我没法冷静。」 「这是人之常情,鸟儿会飞,鱼儿会游,就连阿狸……很正常!你莫慌!」 她在白石山上长大,除了吃饭睡觉,做的最多的便是学习,只有真才实学才能让她拥有底气,这会子对面才学渊博,而她却一问三不知,同床……哦不,同台对弈,能不慌吗! 望书拉着她的手说:「你看,襄王殿下有什么不知道的?她定会好好给你讲的。」 柏期瑾突然顿悟,除了比试,还可以教学哦,她都忘了,便问:「是会像教我读折子一样教我吗?」 「这……」 柏期瑾默了少顷,想到对折子时懵懵然那模样也不曾被看不起,忽地释然了,莫名想到她们正襟危坐,襄王殿下一脸严肃地告诉她,会这样,这样,和那样,应该这样,这样,和那样。 只可惜她刚轻松没一阵子,便听到了脚步声。李明珏立在门边叩了叩门:「叫了半天都没人答应。」 望书见状,立即起身请安赔罪。这门没关,柏姑娘紧张,话音委实不小,这殿下听到了几句,当真不好说,总之,此地不宜久留,赔罪话刚说完,望书便借着添茶水告辞了。她想,这襄王殿下不出来,她就不回去,若是真的渴,定会再唤她,遂一门心思在院外守着。而屋里那神仙难救的柏姑娘已成了惊弓之鸟,瘫在椅子上不敢动弹,企图从那人神色中猜出她是听着没听着。 李明珏见她眼神乱瞄,定是在想些有的没的,弯身一把将她拉起,揽在怀中在耳边软语道:「我都听见了。」 柏期瑾不曾喝过酒,只觉嗓音温淳像是诗书中所述的佳酿,听得人骨子酥软,飘飘欲仙,本是绷得僵直的身子,不觉在一捧温酒般的轻言细语中缓和下来,绵软无力地将下巴搁在她肩上,咬了咬下唇瓣上软嫩嫩的肉,喃喃道:「不作数。」 「怎么就不作数了呢?」重量不分轻重地全往身上压,李明珏一手用掌心轻轻压着后脑勺,抬起胳膊将她牢牢困在臂弯里,另一手揽在后腰上,温温热热地摩挲着丝滑料子。 「偷听来的不作数。」那姑娘家撇下唇边充得鼓鼓的,又骄又娇,很是招人疼。 「怎么是偷听来的呢?门又没关。」 柏期瑾懊恼不已,关门是个好习惯,她怎么就没养成呢?然而随着胸下一阵狂跳,她竟不知是该为没关门欣喜,还是该为它懊恼,倏地觉得纠结于此的自己没羞没臊。可是诱惑在挠她的心头肉,而且她明确地明白诱惑的起点与终点在哪里,越是说了要慢的事情就越想快,越是说做不得的事情便越想做,她在循规守矩与本能之间反反复复,终于被心绪挠得忍无可忍,不争气抽了抽鼻子,感到此时的悸动真实到无以加复。水汪汪的杏眼儿呆呆地望着雕花扇门从镂空中透出来的点点光,小姑娘感到身心都没入了一片有温度的鱼肚白,微微垂下眼,看见葱削细指已将那人的衣袖抓紧到牵动脉息的程度…… 脉脉。 相通。 她在不自觉抬眼时瞥到唇边呵出一漫白烟,好若晨雾间柳暗花遮。 她惝恍迷离般身陷在白烟中,心荡神摇地裸足踏入在世间消失了百年的云梦泽。此时她不想说话,想听那人用不饶人的声音说一句:「我教你?」 那人说了。 作者有话说: 所以你们理解65章说的「她的一方天地下起了雨」吗? 望书姑娘的脑内小剧场真的太可爱了:谁更好看?想不出来!解决不了问题?那就解决有问题的人! 钦红颜,扶额:哦,我忘了,这年纪还有逆反心理啊!越说不做越要做! 第 69 章 授人以鱼(略) 柏期瑾由她那一句话问得身子都软了,软绵绵地靠在肩上,指尖一圈圈卷着发梢,心想着你教啊,你倒是教啊。李明珏轻轻亲了她一口,柏期瑾便旋即环上她的腰,用指甲抠着背后那只金线凤凰,撇着嘴暗自嘟囔吃不足,就这?这个以前教过了,得来点新花样。她蹙着眉尖儿将人推开,委屈地扫了一眼,又丧气地垂下了头。李明珏用拇指按在她眉心处,将小山堆儿一点点揉开,轻声问道:「怎么了?」 第126章 柏期瑾眨着眼儿,斜溜了她一回,垂首很是无辜地说:「我是没有魅力吗?」 怎么会没有? 怎么会没有? 天晓得她每次出门吹点凉风,再抓着阿狸一阵猛挠下巴的时候有多不容易!自从被钦红颜一个枕头砸出门,她越发觉得这事儿拿捏不准,哪里又能想到,这丫头刚学会走路,突然就想跑了呢?往南望去,李魏女子犹爱拿矜持说事,说欢喜常带几分含蓄,想要个什么绝不轻易开口。说「想」是不安于常,说「要」是没羞没臊,皇城脚下自上而下,从高门贵女到小门小户,皆是习惯并拢双膝坐在原处,安静恭顺地等她的父兄,她的夫君带来一切。也就诀洛脚下毗邻漠北民风开化,女儿家步子都迈得比南边儿大,高兴了大大方方挽着手走,生气了当街一撒手扭头就走,啐上一口或夹上两个脏字儿,全看姑奶奶心情。 李明珏将人搂得更紧些,感到两团娇软在怀,胸腔之下一颗芳心在为她而动。她喜欢听她这般不着顾虑地一声声叙着欢喜,喜欢她拽着领子贪得无厌地说声「再来」,柔和了眉眼温情脉脉地在她耳边说道:「我感受到了。」柏期瑾脸上忽地一红。上回便是因为她手心蹭过去惹出了事,这般紧紧相依,还得了!后颈上每一根汗毛都痒滋滋的。还不赶紧抓住那人袖子,缩着脖子将头埋在她心口上。 「今晚过来?」 过去,再不过去抄一百遍书都不顶用。 *** 夜里柏期瑾披着个大袍子进了屋,抬首看见李明珏正坐在小灯旁一缕缕顺着长发。见她来了,李明珏放下梳子,替她把袍子解了挂好,握起沾了凉气的小手捂在手心可劲儿搓了搓。柏期瑾刚洗完澡,身上还有股皂角味,混着衣角那点冰冰凉的寒气,好闻得不得了。本以为她会感到拘谨,没想到竟然在屋子里左右看了起来。寝殿她没来过,看什么都觉得稀奇,都喜欢问上一两句:「您是在这梳头的吗?」「您是在这儿更衣的吗?」 她嘴巴可不能停下,一停下来,可就不知当说什么了。 李明珏不紧不慢地走到她身侧,柔柔地将她拉入怀中与她鼻尖相抵:「还叫您?」 柏期瑾眨了眨眼问:「那我叫什么?」 「叫我……」李明珏一时有些迟疑,拉着她的手说,「你想想?」 柏期瑾被如钩般的凤眸隐隐带笑地觑着,努了努嘴答不上话来,便往后退上半步,小腿正好磕到床角。李明珏扶着她,问:「那你知道我在这做什么吗?」她心里是既明白又糊涂,乌灵灵的眼儿低垂着不敢看人,伸出雪白的腕子挂在脖子上,踮脚在唇边啄了一小口。软乎乎的桃腮如小猫儿般在面颊上轻蹭,她显然已经懂得比这更得味儿的法子,却依然偏爱单纯而亲涩的亲昵,她清楚,只要纠缠得足够久,那人便会上钩,用十倍的缠绵回馈她。 那人深谙此理,在白嫩里摁出一抹深酌后娇艳的酡红。衣上绣的那只白鹤随着呼吸一起一伏,似白鹤落九天,摇摇欲坠。柏期瑾忽然羞涩地惊觉一切都分毫不差地映在对方眼里,甚至可以看清她瞳心里分毫不差地映此时的神情,万般惶恐地别过脸去,恰好看到系带滑落…… 白鹤落地了。 再也飞不起来。 缩起来的下巴尖儿被拧着摆正,紧实的小臂抵在多情的起伏间,她爱的人婉转缠绵地说:「看我。」 烛黄暖光下弥漫着一室旖旎的胭脂色,柏期瑾颤着陷在绣枕里,眸中桃花蘸秋水般湿淋淋的,上挑着眼儿不敢往下看一览无余的春光,像极了少女怀春时做过又不敢细细回想的梦。她来诀洛城之前预想了好些,她是读书人,想过朝堂社稷,却不曾想到会有一日衣衫不整地仰躺在凤榻上。她不像师兄们那般天赋异禀,很小就知道做不成书中为国为民的圣人,坐在山野间一度迷茫长大以后要成为什么。而今她知道了,她虽做不了拯救苍生的圣人,却可以做个一心相许的爱人。她抿了抿唇抓紧锦被,浓密卷翘的睫毛挠人痒痒般来回地扫,想学习如何才能做个更好的爱人:「我……我还不太会,我该做什么?」 「喘。」她只说了一字。 「我……我不会。」她还不甚明白。 她教会她,只须做一些信手拈来的小事。吁吁轻吟旋即驯顺地溢出。 「你会了。」 善学,需褒奖。 说话之人正忙,话音…… 已有些含糊。 *** 深夜里寂静的宫殿,伴着公公细嗓子声情并茂的一声「您这使不得啊」,一只寒鸦陡然从梦中惊醒,谩骂着拍翅而起。 李明珏随手搭了件外衣,洁白的脖子比平时要更耐人寻味地多露出一寸,借着夜色约是能看出一点不均匀的浅红。她人站在风口上,一张刚晕了春光的俏脸上皱眉颇不耐烦,两手夺过德隆手中的铜盆:「有什么使不得,以前流浪的时候什么活没做过。」 「不行,您如今是个正儿八经的王,这事儿不合规矩。」德隆公公最讲究规矩,这大大的王城井井有条,要是有什么不合规矩啊,可比要了他的小命还叫他难受。眼瞧着柏姑娘端着小步啪嗒啪嗒地过来了,他琢磨今晚兴许是有好事,便候着等吩咐,打算是时候善解人意地遣两个丫头进去收拾一下,谁料这个不讲规矩的王,居然说要自己来!这哪里使得? 「少啰嗦,放手!放手!再抱床褥子,拿两件衣裳,麻利点。」 第127章 夜深了,刚在被底翻来覆去地勾弄完春兴,李明珏着实困倦了,不想和德隆瞎掰扯太多规矩和道理。里头场面闹得有点大,柏期瑾脸皮薄,迷迷糊糊的时候还拉着她说不想让别人进来。还能怎么着,亲自出马咯。 李明珏双手牢牢钳着盆子,德隆也不松手,两个人在风里是你来我往,一拉一拽,一个不小心的,哦豁,彻底洒了一身,热水经凉风这么一吹,明明白白地清醒了。德隆被眼神剜了一刀,一脸苦笑:「您看您这回是怎么罚我?」李明珏一手抵在圆柱上翻了个白眼,要罚也不是现在,赶紧拿东西去!她端好盆子转身回屋,出来接德隆送来的褥子和干净衣裳,听他说:「您赶紧休息,今儿还有早朝。」 李明珏霎时定在了原地,手里的东西差点没掉下去,德隆眼见她要手滑,忙给托着:「您看您这时机挑得不好,老将军从南蛮子那走了有些时日了,指不定明儿就到了,您还逃不脱。」 「你不早提醒我!」 「我也没料到能闹到这么晚啊。」 李明珏再次瞪了他一眼,这话又带夸,又带酸,很有德隆那味儿,懒得在此时此地和他贫嘴,再叽叽呱呱下去,天都要亮了,遂哼了一声:「我就当你是在夸我了。」 「那必须,那必须。」 *** 早晨李明珏见她睡得香,小心翼翼地翻身下床。刚在面上抹了几道冷水,便看见一双小手环在腰上,嘟囔着小嘴非说离不得。呵,和着谁都知道她今儿早要上朝,就她不知道呗!李明珏揽着她,拿娇滴滴的软磨硬泡没辙,硬是让她躲在了王座后面。整场朝会她听得半醒半醉,任谁都发觉她今日格外好说话,她养的人精都是会看脸色的好手,一个二个都想着到底是发生了什么好事儿,正琢磨着,听到王座后面传来个喷嚏声,殿上霎时安静了。李明珏倒是应对自如,伸手到后头在柏期瑾头上抚了抚,脸上淡定而宠溺地笑了:「我的猫儿。」 众臣哈哈一笑,唯有赵攸不想和他们同流合污一起演,十分微妙地拧紧了眉心。猫儿?这话说谁会信,李明珏也清楚,这话是说给柏期瑾听的,只有她会信。 退朝后群臣议论纷纷。 这襄王殿下。 真是越来越不像样了。 作者有话说: 子娥:襄王,借路。 明珏:啊?忙着呢!没听见! 子娥:忙啥?说来听听呗。我帮你,你帮我呀! 明珏:别说,这忙你还真帮不了。 第 70 章 话音哝哝(略) 朝会后李明珏回寝宫补眠,柏期瑾一路跟到了床榻上。昨天闹得晚她心里有数,襄王殿下为她做这做那也没歇多久,那暖呼呼的阿狸又不知上哪儿快活了,便乖巧地缩在她怀中做个小暖炉。李明珏看她那粉扑扑的小脸就知她没困意:「睡不着不必陪我。」 「没事,我就想陪着您。」 「都说了,别叫您。」李明珏顺着背脊抚过她的后背,想到夜里她揪起枕头又一口一声襄王殿下的样子,觉得可爱极了,手不禁缘着弧度向下,在一瓣圆滑处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昨晚都没听你喊疼,不疼么?」 「不疼,一点感觉也没有!」 李明珏唇边笑笑,微眯着眸子饶有兴致地看着她,有一瞬真的以为是自个儿不行,可不行又怎还叫得那么欢呢,于是抿起唇角给她一个机会再想想措辞。柏期瑾经眼神飘地一扫,突然就明白了,咬唇嘟囔道:「我……我是说……」 李明珏见她寻不出词儿又着急的样儿,如星朗目里霎时深染了十足笑意,挑起指尖隔在锁骨间的凹处轻轻摩挲。柏期瑾任她画着圈儿,自认解释不通,便在被中抚弄素白的小手,扯着她的衣襟滑溜溜如鱼儿般凑了上去,像她教她那般,勾起舌尖试着挑弄与吮味儿。末了娇怯地缩回下巴,眨巴眨巴杏眼儿,抿了抿水光润泽的唇瓣说:「就是这个意思。」李明珏回应地亲了上去,本以为是睡前浅浅的一吻,没想到情欲竟比睡意要来得浓重,她是有克制,却耐不住怀里的人儿在十分自知地挑动她。柏期瑾才吃着味,还不甚明白该怎么表示需要,对无度也没有概念,只是被碰着了就着了火,像雨点子一般在心里头急躁地打起了细细密密的涟漪,磨人得紧。想要亲昵,想要更多,要怪就怪襄王殿下太会摸了吧。她也不懂,这么好的事儿,庄姐姐为什么跟她说要晚点做? 右腿被两条光滑的长腿毫不掩饰地夹得牢牢的,李明珏在朦胧虚掩的视线中收起明暗相交的浮想,将手指慢噌噌抵到在她的唇畔上:「不行。」她看见柏期瑾晶莹的眼瞳中神色瞬间黯淡,深眸里情不自禁地盈了笑,不知她为何能将欲念与单纯结合得如此天衣无缝。克己从来不是一种本能,在体味欢愉后少女并未如脱胎换骨般习得风情,反而更像是一块质地通透的璞玉,在盈盈双目间清而不妖地酿了一泓春水,清澈得藏不下一点心事。欢喜与渴望,皆是。 吾日三省吾身,柏期瑾遇事总喜欢在自己身上找根源,以为是昨天做得不好,便拿手轻揉着夜里令她魂不着体的指节,压低尾音酥痒痒地问道:「是我不好吗?」 「不是,照理说你该休息几天。」 「怎么不早点跟我说……我……我……」柏期瑾委屈地抽着鼻子,慢悠悠将人推开,手上却依旧拽着舍不得放,修长的腿儿仍是咬定不离,只是那语调可怜极了,随着一呵热气传到李明珏耳里,已是依稀袅袅的气音。她带着怜惜安抚而啜哄地亲吻,在柔情曼曼的余光里,瞥见纤指在衣襟上一层层揉搓出的绵密褶皱,每一层都那么低声地絮语着心动。春情在叠叠细褶里催发,李明珏心下怦然,在少女兰芝的馨香与眼中浓丽的渴求中软下背脊,不觉用舌尖在唇边润上些许,一双手爱怜不够地摁在腰窝上,俯身渐渐向下…… 第128章 深欢,倒也不必深入。 柏期瑾一觉困到午后,抱着枕头边儿半醒半睡。夜里她便是抱枕着这个绣花枕头睡的,只觉它和别的不大一样。虽说料子比不上,但就是说不出来的喜欢。正是视线飘摇时候,她突然想到了这枕头她似乎在哪里见过!小姑娘拧着软绒绒的眉尖费力思索,照理说宫里的物件都是德隆公公精挑细选来的,哪里会有民间之物,不由得晃了晃睡得晕红的小脸,迷迷糊糊问了一句:「襄王殿下,您养狗吗?」 李明珏看她锁着眉心约是睡糊涂了,捏了捏脸蛋:「哪来的狗,只有阿狸。」 *** 自从开始知味,二人愈发分不开。今儿又有早朝,可这回是真的不行了,左右一寻思,这人总得有个三病两痛下不了床来吧?与其硬撑着还不如直接称病。众臣听后亦不觉稀奇,毕竟座后藏娇这等事儿都干出来了,临时放鸽子是迟早的事。各位大清早衣冠齐楚、头戴高帽地跑一遭,不仅不生气,反倒是长舒一口气——一连几个月襄王殿下追活儿追得挺紧,又碰上赵审督回城,打从入夏开始,大半年没消停过。正好趁着她在兴致上,大伙舒舒心准备拾掇拾掇过个好年。这该谈情说爱的,该回家带娃的,该顺路买个糕点讨夫人欢心的,无不一路欢快地下石阶,谁料路还没走几步,竟是遇着了迎面大步走来的老将军。他老人家震慑南蛮那威风,昂首阔步,衣袂飞扬,大老远儿就看得出来。 这老将军入城,咋没个风声啊?可不嘛,到城下时天蒙蒙亮,非得尽职尽责赶第一班早朝,不是来查岗的还能来做什么?大家伙心领神会,一时竟不知该落井下石还是拍手叫好。胡须先压住,切莫笑出声,表面功夫须做足,忙不迭驻足张望这赵大人在哪里,得快点折回去报个信啊!这要是捉了个正着,民间话本子又有好戏写了!只可惜回家回得不快,便称不上他审督院一把手——赵大人。赵攸归家心最切,不出意料地走在头一个,更是不出意料地被李守玉一声叫住,想转头溜都不行。 斗了十来年,谁不是个老手?赵攸凭他一双笑眼打磨得是玲珑透彻,遇人一笑,甭提几多真心假意,实在得很。都不消清咳一嗓子,赵大人只道是揣手淡定地端着笑,说襄王病了,本来想撑着上朝的,结果发现实在是撑不住。李守玉从不听一面之词,更何况是从赵攸嘴里出来的,这两个人还是毛孩子的时候就经常串通一气,帮着偷懒不是头一回了。 告病?不亲眼见见他真不信。 李明珏没接到消息,想着不用上朝,柏期瑾又话音哝哝咬得紧,便忍不住在薄薄晨曦里再度辗转温存了一番。 打草会惊蛇,他老人家一声不吭地大步往宫内走,赵攸只得和他大声唠嗑,叽里呱啦地乱讲一通天下形势,又不乏几句关切:「真病了,是真病了,我昨儿还听她说头疼呢。您看这天冷了,不比南边暖和,是容易闹点小毛病,您才回来,大氅来一件吧,我在戍边时给您留心了一件,当地人用的,那儿的料子好,适合过冬,特别称您。」 听到谈话声,德隆马上知道怎么回事了,赶忙站在寝殿外头猛地敲门传消息。被子里和同盆里烧着的炭火堆一般火热,方消停一会儿,一得信李明珏立马把柏期瑾给裹好了藏进了柜子,那嗲丫头身子还尚未平复却先学会了幸灾乐祸地笑她,临走时不忘勾着脖子笑吟吟地帮她将唇边的粘稠舔干净。刚完事脸上本就一阵潮红,李明珏硬挺着半坐起来,软下目光,半挑起幔子露出半张气喘吁吁的脸,略略点头,声音微弱地同皇叔问好。说时,泛红的手腕上还蒸着一层病味十足却又耐人寻思的水汽。见那凛然的眉眼霎地一软,便知是蒙混过关了。 赵攸午后借着探病来寻她,摆出一副大债主的架势:「你就说怎么谢我吧?」 「您就是我的大活菩萨。」 赵攸嘚瑟了一下,摇头晃脑地说:「你注意点。一大清早的。」 「我说不是我,你信么?」 赵攸握着茶杯的手一顿,微妙地拧紧了眉心,未几,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十七八岁的年纪,谁不馋那一口?他细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十七八的时候在干什么,不禁感慨在战场上没那福分,左边一个不敢高攀的公主殿下,右边一个不敢招惹的秦小医官,身后头都是一身臭汗的大男人。后来帮李明珏天南海北地找姐姐,正是气血旺盛的年纪,先后有过几段没头没尾的露水姻缘,皆因不甚合适不了了之。后来碰着了顾婉,无意之间有了霜儿,也不曾有大把时间好生尽兴。本是约定好多尝尝夫妻恩爱,缓两年再谈儿女,可又不知怎地整出个良皓来,总之是天不遂人愿。好不容易儿女大一些了,又遭天子给调走了,反正年轻时候不曾好生荒唐过。婉儿从诗书礼中走出来,脸皮薄得跟宣纸一样,更不会将情啊爱啊放在嘴边,听她这么一讲,到底是有几分艳羡。只是想不到柏姑娘那清甜模样……啧啧啧,还真是想不到。他瞧李明珏也挺受用,目光饶有余味地看向她,调侃道:「您还好吗?还能射箭么?还能上靶吗?给您买点什么补补?鸡爪?鸭舌?了解一下?」 「本王好得很!」李明珏白了他一眼,一脚把他踹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狗这个梗终于叫我给圆回来了。史上最长的call back。 明珏:我不养狗,因为我就是狗。 第129章 小柏:这么好的事儿,庄姐姐为什么不让我做? 红颜,扶额:算了吧,就这样吧……不解释了……姐姐我也是为你好…… 红颜,仰天:老娘好几年没吃过正儿八经的肉了。【我有预感,您的肉最香】 小柏:我到底是什么人设?【可爱的废物,逻辑还在却人设崩塌的读书人,好奇宝宝,馋猫,嗲精】 子娥:襄王,借路呀! 明珏:忙!不知道我在忙吗! 子娥:天天忙?您给回个话啊! 明珏:天天忙,还真是天天忙,没空,谢谢,不约! 第 71 章 胡言乱语 隼儿飞来了诀洛。 公主左右寻思,念着终归是要试一试,指不定那人年纪大了健忘呢?信隼在大冷天里遥天路远飞一趟,可奈不着某人日上三竿还足不出户,急得那隼儿一个劲儿地琢窗,恨不得飞进屋里一翅膀拍她脸上。路过的小太监循声瞧见了,腿脚一哆嗦,生怕把窗门给琢烂了叫大总管怪罪,大起胆子拿根长杆给赶走了。小太监一边收起长杆,一边叨叨着:「这襄王殿下最近也起得太晚了,连鸟都看不下去了。」 白跑一趟不见回信,张子娥耐心渐消,感到忍无可忍。 她不怕拒绝,忍受不了的一直都是李明珏不加掩饰的无视。昔日她以国策门弟子身份毛遂自荐,李明珏直唤恩师尘虚为一山野村夫,今日她身为梁国少督军,李明珏仍旧对她视而不见。她到底要站得多高,她才会多看她一眼?张子娥突然想起离开诀洛时在山间遇到的那个手带白石串的小姑娘,半年已过,亦不曾听到她在诀洛有任何动静,不禁唇边一笑。不知是该说白石山平平无奇,还是说李明珏狂妄自负呢?或许,二者皆是。 苏青舟瞥了眼张子娥攥紧的拳头,不动声色地坐在一边逗着隼儿,以为那襄王当真记仇,特地不搭理她。她很是沉得住气,做了的坏事也不告诉张子娥,任由她一言不发地生着闷气,忽而有种儿时犯了错要藏着掖着的兴奋,觉得有趣。尤其是她生闷气的样子,特别有趣。她轻拢衣袖眉眼含笑地喂完隼儿,拿帕子擦净手心,一抬眼见张子娥走到面前,斩钉截铁地提议要手段强硬些,苏青舟只是笑,摆手说没有必要和诀洛结下梁子。见公主并未有所表示,张子娥心想就此作罢。毕竟是她一人有怨,断不能因私废公,遂是一低眉,回身再去想法子了。尚未在院中走个来回,恰好听到小缘在青石墙底下同别的丫鬟嘴碎:「这襄王真没意思,坑了我们公主府三千石不说,还不理人!」 张子娥本来对下人间的闲话没有兴趣,但一听是襄王,难免竖起耳朵多听了一句。她悄声挪步走到小缘身后,问道:「三千石?是什么事?」 小缘霎时背后一凉,冷不丁遭吓了一跳,这人走路怎么没声音的!忙舞着帕子把身边小丫鬟们给支走,站定道:「我若跟你说了,你替公主出气不?」 「那要先听了再说。」 小缘瞪了她一眼,晃着脑袋不屑一顾道:「噫,最烦你们这种人,没意思,连个赌都不打。」话罢,小手一伸,毫不客气地将张子娥一把拉拽到僻静处,叽里呱啦地把三年前去诀洛城那一串前因后果说与她。张子娥一听,原来是这么一回事,怪不得襄王会二话不说把她送来梁国。惹了她事小,惹了公主事大,如此一来便不是因一己私欲泄私仇了。张子娥莫名其妙地寻了个由头说服了自己,三下五除二地将小算盘打好,又问道:「我正有此意,可公主不首肯,还请教小缘姑娘有何法子?」 「这还不好办,想法子支走啊!别问我怎么支走,我哪知道?」说完,小缘把绞在指缝里的水绿帕子一甩,扭身走了。她是个丫头,端茶送水管小丫鬟的,怎么把公主骗走,哪里轮得到她管?张子娥被一头雾水晾在原地,感叹小缘姑娘这般雷厉风行,不待在军中着实可惜了。她立在原处顿了片刻,吃了会儿冷风,拿手抚平被小缘姑娘拽皱的衣角,不知想到了什么歪点子,转头又去找了公主。这会儿苏青舟已坐在窗前,优雅娴静地翻阅平原城户籍粮草,姑娘家生得白皙柔嫩的纤指在行字中一页页滑落。她打理梁都数年,流水账目理得应心顺手,梁王还是不让她参涉军务,莫说粮草调配,连清点一职都讨不来。这别人吃剩下的、瞧不上的,她却怎么也求不来。 张子娥跨过门槛侧身看去,宽座屏风上有一道纤纤妙影,端雅清丽,安然如画。听到脚步声,苏青舟放下册子,将手闲适地搭在膝上。在偏头细看张子娥时,不免思索她折回得挺快,一去一回不到一刻,只是她这手…… 「手怎么了?」公主觑了她一眼,似是无意间松了松肩上系带,多露出半寸白腻的颈子,启唇不咸不淡地问道。 张子娥低头莞尔一笑,轻绵软语地回道:「折了。」 她的笑里都不带一点掩饰,生怕别人以为她说的不是假话。苏青舟不问她是因何折了,只是牵起她的手在掌肉上捏了捏,听张子娥音色柔柔婉婉地说:「公主离开龙翎已有多时,接下来我要去找襄王借路,只怕到时候会伺候不周。」 「不是还有另一只吗?」矜贵的人儿被她勾起了使坏的兴致,敛着一双翦水瞳,在唇边悠悠然挽起一丝笑意。 那人未有语噎,同样是不让分毫,嘴一张,说的便是瞎话:「这只握笔尚且无用,那只手有什么用呢?」 第130章 「先生还有这张会骗人的嘴呀。」 「这……我不太会用……」 苏青舟掩唇笑了,有意无意地摩挲着腕上的翡翠镯子,一圈圈磨在张子娥手心里,末了,撑着黑漆扶手站起身来,与她凑耳相接:「不会找个更好点的理由吗?」要不然怎么说她更喜欢张子娥呢,比那沉默寡言的龙翎,张子娥可有趣多了。 「戏弄我好玩吗?」一抹深意从妙龄娇颜上一闪而过,公主饶有趣味抿着唇瓣将贝齿暗暗咬紧,话音清灵得能被掐出水来。 呼吸如烟似雾般温热地洒在肩上,张子娥恍惚以为颈间被轻轻吹了一口美人香,吸了吸鼻子闻到公主身上那抹熟悉的淡淡脂粉味,不觉收起了无用的演技,把折了的右手自如地拱起手来赔罪:「我只是怕有危险。」那眼中笑意清润得紧,好似方才说那般胡话之人,不是她。 苏青舟倒是不怕张子娥出什么纰漏,只是怕她因私怨忘了章法,所以态度总是要有的。见她这般在意,为了会一会襄王连这种话都说得出来,便软下眉眼轻飘飘地看了眼窗外一片冬日荒芜,淡淡说道:「借过而已,无须过火。」 「请公主放心。」 旁人谈情说爱讲究一个长相厮守,而张子娥总是想方设法远离她,可苏青舟还是觉得她爱她,于是用指尖在张子娥嘴上轻轻一抚,随后便将腰段轻摆,敛衣翩然离去。她走了三两步,回首淡淡一掠,见张子娥仍不知其味地将手指抚在唇上,不免娇嫣地眯起清澈的眸子,点头与她一笑。 见公主回眸,张子娥在唇边似有余味地抿了抿,躬身再送那窈窕之姿慢慢踱走。她低垂着眉眼,拿长睫掩住了心思,不曾来得及细想那笑中隐隐的得意来源于何处,只是觉得,公主还挺纵容她。 这不禁想让她知道,公主到底有多纵容她。 作者有话说: 明珏:不是吧?连鸟都想扇我? 第 72 章 岁序更新 南央宫。 天子身在白玉高台。他今日衣饰隆重,头戴薰貂皮寒冠,身穿明黄缎绣曳地华袍,面朝一座四足蟠虺纹方鼎垂袖静立。皇城浅浅隐在阴霾里,沉钟撞了三下,袅袅冬香是时升起,顷刻昏昧了男子平静无澜的朗目疏眉。身侧两鬓花白的老太监开始在一派凝肃中捧起一沓长卷,高宣三声,干瘪皲裂的嘴唇一开一合,向台下群臣缓慢而庄重地念着长无止境的贺词。操的,依旧是一口富贵难当的北央老调。 陶府两百里开外。 交战地静谧地落下了零星雪末。宋梁军队暂且停战两日,拾了几捆干柴,在军营里支起了火堆。 诀洛城。 身板硬朗的老将军没歇上两步,又碰上小孙儿呱呱坠地,不日策马踏着满地乱琼碎玉,往南央去了。出城路上,只剩下他老人家留下的一路深深马蹄痕。 天顺,迎来了它的第二十五个年头。 李明珏记得小时候宫中尤其注重节日,各宫嫔妃无不费尽心思争奇斗艳,为各色贺礼熬心耗力。小宫娥们更是眉开眼笑,一个个都换上冬日新衣,如鱼儿游水般忙碌地在红墙中穿行,在盛景之中再添一千般热闹景况。她和李明珲是唯一一对双生子,会一大早被老嬷嬷从暖烘烘的被子里揪起来,任由一大圈人围着,将他们两个里三层外三层包得像个红红火火的小粽子。母妃踩着月白缎绣圆底鞋走在细雪里,随着步调优雅地摆动绿孔雀羽铺绣的马蹄袖,微启丹唇一声声招呼着轻哄着,领两个淘气包穿过一道道宫门,最后由他们俩手牵着手,在老祖宗面前俯身稳稳地磕个头,说几句昨天连夜背好的喜庆话。老祖宗会伸出满是皱纹的手,缓缓抚过两个小脑袋,声音沙哑地唤他们一个小十六,一个小十七。 昔日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孩子们一直流浪,在乱民堆里,仰头望向天上纷飞的白雪,找不到一丁点喜庆的红色。自从见了一淌殷红怵目的血染墨般从亲族的身体下缓缓溢出,铺满整块石砖,他们便不再喜欢那颜色了。记得那日早上醒来,李明珏在稻草堆里揉了揉蓬乱的头发,忽看手中掉落了一朵枯花儿,侧首见李明珲蹑手蹑脚地往姐姐头上簪花。见她醒了,李明珲把小手放在嘴边让她不要出声。她眨眨眼蓦地想起,半年前在小河边,李明珲寻着了几簇野杜鹃,非要采两朵藏在袖中,那时她还笑他像个爱漂亮的姑娘家。后来姐姐醒了,带着困倦凝眸望向被饥寒折磨得消瘦的幼弟,目光温柔得如一片含愁的杨柳丝。李明珞喉咙一噎,用手按住饥肠辘辘的小腹,艰难地从草堆里支起身来,一手抓了一个脏兮兮的小手。平直的嘴角颤抖着努力挽出一个笑,她喉咙干得发不出一点声音,不得不顿了片刻,拿口中攒来的唾沫润了润嗓子眼,满声欣喜地唤他们一个十六,一个十七。 亲族的血流干了,没有大,又谈何来小,他们被迫成为了大人。 那是李明珏记忆里,最后一个真心欢庆的节日。 往日大年初一无非是去赵家串串门,然后跑去含香阁赖在美人怀中。佳节时含香阁颇为冷清,姑娘再娇都不顶用,论他心再野的,也会心甘情愿守在家里,抓一捧瓜子煨在暖炉旁,敲个二郎腿懒看家里几个娃娃瞎闹腾。外头红爆竹噼里啪啦地响,钦红颜会扭身款款将红莲幔子挑起来,搭手见礼道一声新禧,她依稀觉得,李明珏同她一般,是个没有去处的人。她是没得选,而天下之大,李明珏有得选,但她还是没有去处,只得在这般合家欢聚之日,来她这里。钦红颜微不可察地抿了抿娇唇,一时间,竟不知道该可怜谁。 第131章 李明珏一年又一年来这儿,钦红颜一年又一年伸出纤纤玉手给她暖上一杯酒。她对时间的敏感来得比李明珏多,毕竟她靠颜色吃饭,能信得过的,约是只有钱了。每每处在这般欢庆时候,对欢庆的意义有了一丝不合时宜的迷惘。没有儿女渐渐长大,没有父母日日衰老,没有爱人一齐白头,世人欢忻鼓舞地许下对天顺下一年的期待,于她而言,又到底该期待些什么呢?年岁没有带来新意,反而带来了衰老,同命运收束的定数,与挣脱不得的紧迫感。她在梦里一次次梦到从含香阁里出去,嫁位良人,然而随着岁数虚长,变得益发遥远,以至于后来她无须多想,便能在梦中分辨出那是梦境。她不知道李明珏想过这些没有,不知道她想不想要个人长长久久地陪着她,如果有…… 那个人会是她吗? 那个人可以是她吗? 她不会问,她怕捅破这层窗户纸后被她笑话,更怕在被她笑话之后,被当做索然无味的女子,像不曾出现般悄然离去。她约是明白李明珏因为她不讲情而偏爱她,她每回说想嫁人,那人都当她在说笑。好似谈情说爱就低人一等了,绝情绝爱才称得上是高山流水与白雪阳春。 可若是情爱当真如此不堪,她们又何必在各自的世界里,各自荒芜呢? 红袖里一弯玉腕支着桃腮,钦红颜年复一年地在新年不堪的欢闹声中侧首看李明珏,透过琉璃窗的天光细致地勾勒精致无缺的棱角,她在傲气里看见了几分看不透的沉静,长长的睫毛刻意地低垂,微掩着墨玉般深邃的眸子。她深知,此中的温柔与同落寞都不属于自己。她在一次次侧首中看到了岁月在那人脸上的痕迹,又在一次次对镜中看到岁月在自己脸上的痕迹,忽然意识到她或许是唯一一个如此清楚地知道李明珏二十岁到三十岁长什么样子的人。而她,会这般记得自己吗? 这种莫名其妙的唯一性让钦红颜感到惶恐,惶恐地以为自己会是特别的。 这一日李明珏常常会待上很久,久到钦红颜不得不对着镜子补一点脂粉。她清楚地知道眼角下哪里有一根皱纹,这时李明珏会从背后揽着她,闭着眼不看,又在嘴里不停地说着好看。她说好看从会和从前比较,只是会说好看,而不是和从前一样好看。谁都知道过去的年少回不来,何必说得那么清楚?就像她们只会耳鬓厮磨地拥抱与接吻,只求暮乐朝欢,从不多问其他。李明珏会在黑夜来临之前离开,夜晚赋予了暧昧太多不可琢磨的可能性,她们要独自面对自身最脆弱的时刻。若是运气好,钦红颜会遇见个客人。她以往常是挑剔,这个不接,那个不要,今日只要是个人,模样像个人就好,喝点小酒,浑浑噩噩便过去了。她讨厌清醒。 待到这一天过了,一切又恢复如常。 钦红颜依旧爱财说着酸话,李明珏会来讨水果,骂骂咧咧地批几份奏折。 某种意义上来说,这是她们对待节日的方式。 今年不同于往年,赵攸从边塞回来了,此时正踏着薄雪携上幼子到各家问好,大家无不以礼相待希望他今年少找点茬。顾婉和霜儿则待在家里把大枣碾成末儿,拿起梨木做的刻花模子压几个枣泥糕。 钦红颜往宫里给柏期瑾随了个飞帖,又拈起针脚忙碌地绣起了花儿。绣房那少东家说今天要来赶货,都过年了哪有什么货,她知道那人是想着方子想见她。 柏期瑾写好了信,肥起胆子悄悄拿起李明珏的玺在信尾摁了一个戳,让信使放在白石山脚下,给师父报个平安。李明珏眯着眼儿在黑漆描金榻上假寐,见着了,也不戳穿。 往年新春大多会放入宫的丫头们回家陪伴爹娘,剩在宫里头的,便热热闹闹办个游园自个儿玩。那位殿下心情好了会在小姑娘们的星星眼里绕上一圈,出个灯谜,赏赐些好物件。今年便不同丫头们处了,她搂着柏期瑾一同坐在高阁上,看台下的小宫女牵着裙角欢喜地跳着格子。望书虽与她们一般年纪,却总是显得很忙碌,她和德隆一样闲不下来,遇事喜欢事无巨细地跟在他后头一一请教。小宫女们一波波来,一波波走,上回扬言爬上凤榻的那位,后来被扔到学堂去学了半年诗书,忽有一日说想跟彭简书一起整理经文。李明珏拉着彭简书考了她两句,见还算聪慧,便给了个抄撰的小差先做起。还有罚去对食的小姑娘,前几日彻底解绑了,近来姐姐妹妹都多给她塞肉吃,眼瞧着圆润了起来。 最亲近的时候,要同最亲近的人在一起。飞檐翘角盖了一层毛茸茸的雪袄子,夜里燃起了烟火,在空中炸开,火花绚烂至极,映得雪堆上的雪碎子亮晶晶的。柏期瑾方才将手搭在栏杆上看烟火,觉得冷了就回身钻进李明珏宽大的雪袍里,拿冰冰凉的后背蹭她胸口。她从白狐袍子里掏出雪化后湿漉漉的手左摇右晃,架在小火盆前烘一烘:「襄王殿下,您说山上会不会冷啊?可以派人送点炭火到山脚下吗?」 她仍旧喜欢唤她襄王殿下,眸子闪着清亮亮的光,任谁看了都会心软。李明珏喜欢她向她讨要点什么,同她眼里对她的欢喜一样,都直接得很。 柏期瑾见她没回声,眨了眨眼睛看向她,小脸上白净净的,却很是娇媚。李明珏将手环在她腰上,陡一用力将她拉在怀里,把冻得冰凉的指尖放在手心里揉热。一道柔和的视线落在眼中,柏期瑾神情恍惚了一阵,突然悔了没喝上那一杯酒,让她为目下忽如其来的悸动找不到一点借口。 第132章 晚烟消散,月色弥漫,映得小姑娘清秀可人的面庞如半透明白玉。玉脂深处,透出淡淡娇红来。柏期瑾任她将手焐热,回眸看了一眼,双眸润了火光那一瞬,瞳心骤地紧缩,她感到更热了,于是不安分地在怀中扭动了一下。 「想要炭火?」李明珏抛却素日自带的几分锐气,低声如此问道。她问得十分温和,儒气,雅淡,且不乏书卷味,和煦得像春日暖风,柏期瑾却在其间直起了背脊,咬着唇角僵硬地点了点头。 「想要冬衣?」指节缓缓攥了起来,指尖在袍子里拿捏得当地游走,柏期瑾麻嗖嗖地缩起腿儿,背脊猛地窜过一道颤栗。她一边暗暗嗔怪道「襄王殿下坏得很」,一边觉得欲念深重,不觉吞了口唾沫,把唇瓣咬得嫣红。她在抚摸中尝试放下战栗,惊觉不知不觉中在袍子里攥紧了李明珏的衣带,猛地松开了手,再度惊觉自己显得是那么地急不可耐。李明珏握起柔柔小手,又把它放回衣带上,问道: 「我……」 「你想不想要?」 作者有话说: 这章气氛我还蛮喜欢的。明珏回忆旧事的口吻都很温柔,有点像纸鸢,虽然和主线发现没太大关系吧,但是我特别喜欢写这些,上回的拔萝卜和这回的给老祖宗磕头都是,还请诸君不要嫌弃我这般啰嗦。以及,心疼明珞一秒。 描写不多,但我隐约可以感觉到明珏的母妃是个从未缺过爱且品性温和的女子,和青舟的后妈贤妃有点不太一样。贤妃有着患得患失西子般的柔弱,而明珏的母妃则是被爱润泽,由内而外的容光焕发,约是出自高门大户,像牡丹一般矜贵的闺秀吧。 子娥:对线!对线! 明珏:上车!上车!啊不,过年!过年! 好了,我钟爱的柏车差不多都开完了,可以来点别的啥了。 #悼玉溪# 第 73 章 别来无恙 上阳一带梁军有动作,热闹还不曾闹到元宵节,便在战事阴云中散了。梁兵驻扎对岸,一连数日调动频繁,有意过河跃跃欲试。虽并未直接生事,但因宋国之例在前,上阳守军不敢有半分懈怠轻敌,遂快马星夜禀到了宫中。 问梁将何人? 答曰梁国少督军张子娥。 李明珏没个坐相地仰躺在夔龙纹大椅上,膝盖窝架在黑龙把手处,好不闲适地将小腿挂在半空中晃悠。听到答案时,只是挑眉不屑地嗤笑了一声。之前确有小宫女提到有只大鸟来过,李明珏暗忖兴许是苏青舟的信没收到,指望过几日再看一看,没想到下一封信没等着,竟等来了张子娥在边境惹是生非。没收到就是没收到,怎二话不说打起来了?这年头的小姑娘,真是脾气爆。隔日上朝一问,大家伙都跟约好了似的眉头紧锁,胡须一吹,两片嘴皮子一碰,把事情扯得很严重。倒不是真怕了那张子娥,只是今儿若不把形势说得骇人些,如何将赵大人支走,过几天太平日子啊?毕竟老将军不在,赵大人在,这差事,不给他给谁? 李明珏把这群人心里的小九九摸得门清,瞅了眼赵攸,颇有默契地与他互抛了个眼风,完全没打算成人之美。赵攸还得留在城中,帮她好好整顿整顿一群炸枯了的老油条。谁说独有他赵攸能上?放眼城中,不是还有她这个王吗?她与王八蛋弟弟有约定,若非外敌入侵,不可离开诀洛主城,她还正想借此机会,带柏期瑾出宫玩一玩,顺便会一会这个成天到晚要搅天弄地的张子娥。因知此等爱博人注意之人最恶轻视,李明珏虽说是亲自出马,却带了不少宫女太监。这在往日出征漠北是从未有过的,任谁看了,都以为是在出宫游玩。柏期瑾便混在其中,扮作了一个……嗯……小太监。不是因有何特殊癖好,某些人自知身侧眼线众多,若是有个见过姐姐或姐姐画像之人,离了宫指不定被看了去,报到天子那儿大做文章。 这是她捧在手心里的姑娘,万般丢不得。 李明珏许久没见张子娥了,一见果然还是觉得分外讨厌。梁国滋养她的气,在诀洛被压制的谦卑而今变得格外张扬,就连腰间那块麒麟玉,都似比以前更有光泽。张子娥犯境之处所在城郊,毗邻小苍山,由一条细长的曲苍水所隔。眼瞧着,那撩是生非之人举步登上约两人高的指兵台,款段立定,身姿飘然如凤麟身在燕雀间。今日天寒,她身披一件纯白鹤氅,两边鬓角沾了湿淋淋的寒气,俨然一副白衣谦谦不问凡俗之相,此等意境全全须仰仗她那张白描到不染墨的脸,撑起了令人惊叹的风雅景致。张子娥素来不喜营中装扮,军靴长剑,盔甲战盾,于她而言太重了些,她还愿做书中那般文质彬彬的儒气军师。 李明珏头带银盔,后背劲弓,扫了一眼她那装扮,心底暗笑她落荒而逃之时,怕不是会被衣角绊倒。 好歹是两军相交,怎生得如此做作? 张子娥拱手浅浅一笑:「襄王别来无恙?」 「承蒙关心。如今宋梁交战,少督军不前往交战地,反倒来我诀洛边境,不知有何贵干?」 「在下愿得小苍山。」 李明珏夷然不屑地睨了她一回,诸多百无聊赖最终化为一声轻笑。要地?不就是宣战吗?还非要矫情地说什么「愿得」,搞得像是要讨要个什么宝贝呢,能把打仗说得忒般轻巧,倒不是个凡人。襄王相美天下皆知,女人柔和的皮相上因一双剑眉而多了几分棱角,美貌又生得十足惹眼,戎印一挂,更是愈发皎如日星。近来叫情情爱爱给晕染了,其间还添好些个和煦柔情。李明珏显然不是来打仗的,她是来待柏期瑾出宫玩的。但是如果要来硬的,她绝不含糊。 第133章 既已直言来意,那便无须多费唇舌。 咄嗟之间,李明珏抬手挑弓,弓弦搭箭,箭越曲水,径直削了张子娥一缕颊边发。 百步穿杨,绝非虚言。 张子娥未有所动,身姿笔挺站定原处,不疾不徐地抬手抚平了大氅上被箭风吹乱的鹤羽。她示弱不得,一弱会乱军心,再说,那箭飞得太快将她镇在了原地,还不曾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昨日她再三请问这箭射不射得过曲苍水,毕竟她功未成,贪生怕死得很,又不想带个头盔,压得脖子疼。风度与周全,二者之中必有取舍。士兵把手横在石桌前老道地讲,难,水上多风,即使来了,亦有偏差,即使无偏,亦不达速。是故少督军选择了前者。 好在是风大吹偏了箭,那速度中在胸口,纵不入肉,也定会击得生疼。 「下次穿得像样点,」李明珏微微挑起眉峰,手指仍搭在韧弦上,将话音一扬,借冬风之便隔水相告,「曲苍水在此,有本事,趟过来!」说完挽弓翻身上马,走马扬长而去。曲苍水浅且窄,硬闯并非难事,但趟过曲苍水之后,上阳三县会成包围之势,三面截杀,死死压制苍水一岸。梁国若非增兵由小苍山另一头夹击,根本保不住苍水。而陶府交战正酣,大批人马被钳在战地,增兵近乎无望,张子娥公然挑衅意图不明,莫不是,纯为了出一口恶气吧?李明珏有恃无恐,回营跨腿斜坐在行军凳上,一手托腮正思索,忽听得柏期瑾在耳边嘀咕道:「这位梁国少督军,当真是变了好多。」 「你见过?」 「我入城之前,曾在山上见到过她,模样虽是一般,可神采完全不一样。」 李明珏勾起嘴角笑了,那时她灰头土脸地被赶走,今两度拿下平原城,年纪轻轻获封梁国少督军,能不神气吗?年轻气盛,神气都写在脸上,她捏着柏期瑾的脸蛋,满是得意地讲:「想我大破漠北那年,比她不知道神气到哪里去了。」她心宽得很,哪知岁月匆匆如流水,屈指一算,诧异地发觉时光早已淌过了十七个春秋。叫顾婉变作了生养两个娃娃的妇人,叫彭简书换了一头华发,叫她等来昔日的梦中人,更是今日的意中人。柏期瑾则靠在她怀中娇滴滴地笑,眼神在那人五官上描啊描,想描得当年襄王殿下是哪般丰神,她是年岁太小了,都不曾有机会见着。她暗暗想着,藏蓝青太监服下滚白的细胳臂与她未卸的箭腕挨挨擦擦,掌心趁势抚上了还泛着薄霜凉味儿的甲片。她还是头一次见襄王殿下戎装,只道是很新鲜,她穿着小太监的衣服同是很新鲜,便也就来了点新鲜的。 那新鲜滋味甘甜得很,鲜到滴水,蜜到稠腻,又哪里晓得什么是知足? 一边暖帐度良宵,一边数回探虚实。张子娥屡次遣兵踩点打探,又借龙珥之力摸清诀洛布兵,欲觅得一视线不明的绝好天气,调精兵由小苍山借过,一路直去陶府。她此行确含私怨,经此一探,只叹胜算渺茫。曲水狭长蜿蜒,看似有机可乘,然诀洛占尽高地之利,十步一点,传信如风,贸然渡河有如游鱼入网。非但如此,上阳军械之精良,实非梁国可比,唯有身在陶府的顶尖精锐才拿得下那一身响亮行头。照理说各国屯兵多年,粮草与铜铁日日水涨船高,如非亲眼所见,张子娥实难信服这般多年无战事的边远小城能做到各类足料。换做旁人,的确有虚张声势之嫌,可李明珏最为轻视她,断不会为她而虚张声势,所以,这只有可能是真的。 张子娥满心踟蹰,裹紧了鹤氅在山中雪亭看了整整一日风云天象,愿寻得一大风大雪之日渡河而去。不料天公不美,她无功而返,于下山途中,偶遇三两梁国百姓折梅而归,口中侃侃谈起有关襄王此次出征的风流韵事。她侧身从另一道行过,原本陷入深思的目光倏而收敛,在唇边冷冷一笑,她讨厌李明珏,讨厌坊间传言,更讨厌李明珏的坊间传言。无奈,别人最不缺这些话柄,贼招老百姓待见。 这回说的是哪段?行军打仗带上一群宫女太监。无甚稀奇,那人逍遥快活,又岂是头一回逾闲荡检?张子娥原先不以为然,再行了数步,脑海中忽而闪过数日前隔水相望时那张好看到令她生厌的脸,骤然惊觉……随行中人有人似曾相识!她记忆绝佳,匆匆一瞥便能记清相貌,无奈当时距离太远,个中细节看得不甚清晰。倘若是在宫中见过的太监,定有印象,但是那张脸仅仅让她感到熟悉,只能说明上次见那人时,他不是个太监,在装扮上,也定是大有不同。她在脑海中一一回忆起自下山之后遇见过的青年男子,无一类似。或许,方向从一开始就是错的,会扮成个太监……也许是个女子!张子娥想得入神,回营后连大氅都不曾脱下。火盆子里火生得旺,她额间出了汗亦未有察觉,正当她愈发接近真相,龙珥掀起厚重的门帘啪嗒啪嗒跑过来,拿葱根白肉乎乎的手指拈在袖口处几根鹤羽上,咿咿说道:「子娥姐姐,子娥姐姐,我给你说件事哦……你还记得我们出诀洛城时遇到的那个白石山的姐姐吗?」 白石山,对,就是那个白石山的小姑娘! 张子娥顿时恍然,经此一看,她竟是被李明珏留在了身侧,不禁气血翻涌,凭什么她国策门不留,反倒留个白石山的小丫头?还未来得及板起张脸闷生气,又转念一想:为什么不光明正大地来,非要扮成个小太监? 她正费解,龙珥甜甜地笑了一下,先拿袖口给她擦擦额头热汗,再直起小腰板,用手在胸前拍了拍:「子娥姐姐,我去把她骗过来!」 第134章 *** 近两日接战渐多,梁军堆沙架板,列阵望风,明显是要执意过河,然而醉翁之意非酒也。李明珏不知手心里乖生生的宝贝姑娘被豺狼虎豹盯上了,为了防范张子娥强攻之下,兵荒马乱险有差池,事先派了一波人马把柏期瑾挪到周边小城,不料此番转移,正中下怀。荒郊野岭间,护卫队行在半路上,憋坏了山里野长的丫头。她受不了被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便拿小解为由趁机放风,被耳朵好使的龙珥妹妹派人逮了个正着。柏期瑾眼前一黑,刚被一个麻袋套牢就知坏事了,拿贝齿咬着唇瓣后悔莫及。她被一个使劲扔上马车,捏着拳头一直不敢说话,在黑暗里感到一双柔柔嫩嫩的小手帮她把麻袋取下。她定睛一看孩童的清嫩脸庞,倏忽忆起她是张子娥那只小龙。天啊,当初还说该拐走张子娥的小龙,没想到,竟然被小龙给拐走了!她不争气地抽了两下鼻子,拿白手腕子搓了回腕上麻绳,委屈道:「小妹妹,我与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害我啊?」 水灵灵的大眼睛一眨,龙珥牵出小手来扯了扯柏期瑾的衣角,笑得清甜:「因为我想见见你呀。」 既然见了,那可以放了她吗?柏期瑾不知道小妹妹在答些什么,思忖这小女娃还没长大,说话很不着调,而她又一惯喜欢刨根问底:「你为什么想见我?」 谁知龙珥摇摇小脑袋,单是笑,不回话。柏期瑾一头雾水,心想竟然不理她,那她也不理她,抿着小嘴开始一声不吭。过了半晌,又不知不觉开始打量她,白生生的小脸蛋,眉尖绒软软,杏眼水圆圆,粉腮香鼓鼓,一脸娇气富贵相,活脱脱一个小年画娃娃。她端详了须臾,心想若是襄王殿下去了仙承阁,这小妹妹会不会成了襄王殿下的小龙,那么她就能和这只模样可爱的小龙和和气气生活在一个宫檐下,哪里还会今日被她绑了去?小姑娘默想各种阴差阳错,竟是困意沉沉地在小车里睡着了。身陷敌营还能睡这么死,真不得不说是一种福气。 车马逃过盘查驶入梁境,龙珥嘴里小声哼着不知是从哪儿学来的旧时歌谣,从宝蓝团花棉袖里掏出小手来掀起一点帘角向外张望。凉气霎时钻入帘缝,马蹄声,士卒低语,与孩子轻缓的唱词在小车中犹如悠远的潮音般一共徘徊。 日头去西,老树啼乌,四幕渐昏,细细碎碎的雪花儿如奁中珠粉般纷纷扬扬,在天地之间铺开一层纯白无垢的轻薄绉纱。雪影晦暗不明,孩子光洁白皙的面容由此蒙上了一片昏色迷蒙,伴着小嘴中吐息而生的氲氲白汽,忽然有了一丝与年龄不相合的迷惘。她伸手来扒拉了一下身侧叠起来的烟灰色软毛毯子,揪着两角给熟睡的柏期瑾搭上,在渐渐晕黑的小车里,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十六年…… 不,十七年了。 作者有话说: 小柏:你为什么想见我? 小龙:吉祥物之间友好亲切的会晤啊! 小柏:我不信。 小龙:嘻嘻嘻。 这篇是我的执念情节之一,看官或许不能理解,但是我超喜欢子娥那句:襄王别来无恙? 第 74 章 国策白石 柏期瑾在小车里睡得香甜,手脚都叫暖毯子捂得热烘烘的。她做了个美梦,梦里不晓去了哪处仙山琼阁,一时如在水中徜,一时似在沙里卧,一时于在山脚眠,只觉周身舒畅,耳边还悠悠萦绕着不知从哪儿飘来的小调歌谣。她本是安心落意地沉浸在好梦中,忽地猛一哆嗦由美境惊醒,睁眼一看原是车帘打起,陡来了一阵寒肃冷风。她很是眨了几下眼,方才一场好梦便如烈火焚卷一般,在心上化作了一微尘埃,不复找寻。眼前龙珥妹妹展平了手掌,正眉眼带笑着想扶她从车上下来。那小手肉乎乎的,掌心纹路很浅,像个新蒸出炉的小荷叶包,还冒着香喷喷的热气。虽说手被绑着不好走,可她又不是小孩子,还须被小孩子扶下车吗,柏期瑾想着要争气,不能在敌人面前丢了脸,却阴差阳错地将身子靠了上去。 那白嫩嫩的小手,跟有蛊惑似的。 进帐见了张子娥,柏期瑾仰起头,眉间皱得似个小山丘,腰板挺得像个笔杆子,这既是白石山的脊梁,也是诀洛的脊梁,人可以被抓,但气势绝不可垮。打羊皮案边信步来个白衣女子,文气打扮,风度柔雅,腰间佩了一块麒麟玉,她一直坐在暖帐里,举步却如带了风雪天里凌人砭肌的冷意。纤纤五指一把抓起少女捆了绳的手,将袖口往下一拉,张子娥勾起嘴角,脸上神色霎时由冷若冰霜变得有几分耐人寻味。只听得她音调婉转地说:「我说是谁呢?这不是白石山的人吗?」 阴阳怪气!柏期瑾横了她一眼,和逼急了的小牛犊一般拿鼻孔出气,头一扭,向上昂起,绝不看她。 张子娥慢腾腾绕上柏期瑾走了一圈,上上下下地打量,那目光犹如连日阴雨入沟渠般游走,滑溜溜的,阴恻恻的,似要把衣服给沾湿了扒开来看,惹得柏期瑾浑身不自在。张子娥匆匆瞥上一眼被指尖攥出道道褶纹的藏蓝袖口,不觉得这平平无奇的太监服能看出来个什么乾坤,只是很享受小姑娘被看得发慌的模样。体质纤纤,小嘴娇娇,乌发丝儿啊都在发颤,尤其是那眼神,小狗似的想咬人一口又被绑着绳子的可怜劲儿,鲜灵极了,可口到尺颊生香。打量末了,她兴致散了便将脚步一顿,停在柏期瑾面前,眉眼一弯饶有兴致地说:「怎么没听到诀洛有你这号人物?行军也不随行……」她对上柏期瑾饱含敌意的眼神,玩味地看着她扬起的下巴尖,将眼神轻轻一抬,犹如在下巴尖上缓缓抚过一把,转而低声颇为暧昧地说:「你该不会是……侍奉床帏的吧?」 第135章 「要你管!」 张子娥原本只是随口说说,反正这襄王好女色,又常光顾花柳,拿此事来打趣,再稀松平常不过。可一看白石山那丫头的反应,她心里一咯噔,没想到竟被说中了。好好的山间名流,不在朝堂上谏言安邦,居然做起了床褥勾当,张子娥牙一咬紧,忽犯了点恶心,同为山中派系,她为之感到不耻。然而转念一想,这事儿她也做过……嗯……心底滋味霎时就变得极其微妙了。 她来不及思索她与公主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冲小姑娘生气的小脸笑了一下:「她很宝贝你嘛,又舍不得把你留在宫中,还派这么多人来保护你。」 得知真相后,张子娥不觉品评了一番,论姿色,哪儿哪儿都不及钦姑娘出挑,她也不知李明珏为啥把她当个宝贝供着。好在经此一念她确是好受很多,不再因门派之争而恼怒,毕竟襄王这床榻,她的确没什么兴趣。她把柏期瑾手腕上的白石子串拨下,放在掌中玩,只道是这些个死气沉沉的白石子,比起质地通透的麒麟玉差远了。 小姑娘在气鼓鼓的粉腮下咬牙切齿。白石子被白石山人视作至宝,那是断壁白石崖采来的石头,她一颗颗亲手磨的,数月才能磨得一颗,被张子娥拿在手里这般肆意把玩,简直就是玷污。军帐遮得严实不透月色,张子娥抬起胳膊把石子举到与视线齐高,半边长袖娴雅无拘地垂下,只有暗黄灯花儿细细碎碎地落在白衣上,昏黄得不可琢磨。她眯起眼来,在帐灯下一颗颗细看白石子,嘴边似兀自喃喃独语:「你知道怎么看出来一个人对你有多好吗?」 张子娥没爱过什么人,却晓得道理。这世上之事不过是以物换物罢了,她以光阴换才学,以才学换名声,以龙气换来公主的青睐。名声使人称心快意,权力让人为所欲为,财富保人衣食无忧,还有那重中之重,能够长久享用这一切的性命。情情爱爱与之相比当放于何处呢?会带来哪种甜头呢?她不甚清楚。好比从古至今那些个口口相传的痴情怨侣,不单把爱情与忠贞置于财名之前,甚是还将它看得比命重,可笑得很,她是百思不得其解。张子娥以为,这或许就是她与普通人之间的差距,但她又无法容忍普通人懂的东西,她不懂。就如公主近来嘴上常说她爱她,她细细想来,却也感受不到,不知该当作公主一如既往对她的取笑,还是确有其事的笃定。面前这个小丫头看上去却是懂爱的,十七八岁的年纪,爱得稀里糊涂,随便说一两句便跟猫儿捋了一把尾巴似的炸了毛,逗起来可是好玩,便忍不住想多戏弄一下她:「看她愿意拿什么和我换咯。」 「不给她写点什么吗?」张子娥随手把白石子放在案上,示意了一侧的笔墨,满载讽意地在挽起唇边儿,「卿卿爱鉴……」 「你休想!」 「嘴倒是挺硬,你就不怕我划你两刀?」 「你会来绑我,就说明你打不赢她!今天你滑我两刀,襄王殿下就会划你十刀!」 小姑娘虽然心思不够沉稳有致,但话说得不假,且张子娥揣摩依李明珏那风流本性,为了个女人不计后果挑起战端完全是她的行事作风。公主说了不要过火,她自是晓得分寸,缓缓在白石子串中取下一颗,扔到了龙珥手中。小龙正是喜欢帮人做事的年纪,大到骗人,小到择菜,一个不挑。她手心里捧着白石子像捧着圣旨,跟起灶开盖时奔涌而出的那一滚热烟一样,急乎乎掀帘出去递给了信使。 李明珏收到白石子之时小兵正跪在面前认错。前几天的猛攻都是假象,逼她把人送走的障眼法而已。士兵纠纠有力的声音如同骤雨雷鸣般劈开寂静,轰隆过耳,襄王殿下却只是坐在原处,面无表情地又问了一次:「你刚才说了什么?你再说一遍?」随后便一言不发。沉默比暴怒还可怕,从前惹事了她还会板起个脸和你开几句玩笑,然而此时大帐里气氛凝如冰渊冷窖,骨头都在打颤。 小兵屏住呼吸,以为襄王殿下生气了。 但是她没有。 她心里空落落的,什么都感觉不到。 像是一颗心被掏了,连一点思绪都没有。她对这种茫然感深感恍然,毕竟她总是有主意的那个。李明珏紧紧握住椅把手,修剪齐整的指甲都似在边角削出了木屑,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的确是心被掏了。 当她心中荒芜之时,理智尚还住在那里,她收拾好那一间空屋,让柏期瑾搬了进来,和她一齐在每一个角落,每一处缝隙,刷满一层层甜甜的蜜糖。当她走了,糖就开始黏着砖瓦腐败,一切甘甜骤然变得极其苦涩,比荒废之日还要不堪。 她在她心上,离不得一日。 早该注意了,柏期瑾说见过她,或许会被惦记上,可是李明珏万万没想到,半年前山间匆匆一个照面张子娥能记这般清楚,而且那日隔水相望距离远,水上还有冰雾,人还改了装扮……她闭目长叹,当真是在最大意不得之事上,大意了。 李明珏沉默得有点过于久了,帐内如一派死寂,莫有一丁点响气儿。小兵长途赶来,跪在地上体力不支,腰背一软向前倾了一寸,又马上惊醒过来继续跪地。李明珏陡然抬眉,脚步虚浮地走上前去将他扶起,落手很轻,话音很沉:「无碍,按原路回城,不可声张。」小兵本来面色青如寒铁,见未受责罚甚为惶恐,连声喏喏伏地谢恩,于急急起身抬眼之时,惊讶于这橘黄灯烛之下,襄王殿下紧紧攥起的指节竟然泛起了冰冷的白色。 第136章 她独坐帐内,手里握着白石子搭伏在椅背上长久地发愣,最终在夜寥人静之时,握紧拳头暗骂了一句「无耻鼠辈」。 问那只耗子要什么。 她说要借地过小苍山,以及…… 三千石粮食。 鼠肚鸡肠!三年前的旧账扯到如今,苏青舟都没找她讨过,反倒是这个做臣子的量小器窄。她要是大大方方说出来还会敬她三分坦荡,下三滥地绑人要挟算什么玩意,龌龊伎俩,吃相难看。 李明珏去赎柏期瑾时,她站在张子娥旁边,倔强的眉毛拧得死死的。张子娥让士卒清点完毕木板车上的粮草,给小兵使了个眼色让他们把人放了。柏期瑾两手还被绑着,埋着头小心翼翼地在结了暗冰的黑土上走过来,她已经叫襄王殿下担心了,她得保护好自个儿,不能再在乱石头堆里再摔上一跤了。李明珏踏碎薄冰,干脆利落地几个快步走到她身侧,用袖中匕首划了绑绳,一横手让柏期瑾站到身后。 「往日少督军至少还值这三千石,如今倒是……」李明珏一笑道,「一文不值了。」 公主大度不代表她大度,张子娥有模有样地同李明珏草草鞠个礼,抬袖揶揄道:「襄王说笑了,彼时太平,此时战乱,三年前粮价岂可同今日一概而论?」 「区区粮草……」李明珏满不在乎地哼了一声,拇指点在心口,「少督军缺,本王可不缺。」 龙珥牵了牵张子娥的袖角:「子娥姐姐,她在骂你缺心眼。」 张子娥笑着摸了摸龙珥的头,本不想同这个八字不合的旧主多废唇舌,不过既然她想说,那她也奉陪:「在下有心有眼,倒是襄王,徒有一颗怜香惜玉之心。」 柏期瑾牵了牵李明珏的袖角:「襄王殿下,她在骂您不长眼。」 李明珏轻绵地与柏期瑾一笑,一转脸正对张子娥,神色立马就变了:「本王站在山巅,自然看不见,不像少督军在山脚下河边走,小心湿鞋啊。山高水长,别了。」说完她拉着柏期瑾转身就走,行至一片枯草地处,低声问她:「受了伤没?」柏期瑾摇了摇头。确认后,李明珏旋即用脚尖在枯草堆中一挑,一个横手握住被挑到半空中的弓箭,锐利的目光一聚拢,侧身飞速射了一箭在张子娥脚下。没受伤就吓吓她,受了伤就射膝盖上让她嗑个响头。 火石之间,凛风肃杀,张子娥看到快箭飞来难下判断,猛一退步急避,谁知一个不小心跌了一跤双膝跪地,竟还是磕到了额头。她这辈子独独跪过两个人,一个苏青舟,一个李明珏。一个主动,一个被动。 「敢动本王的人,下次,别落到我手里。」一言既出,襄王扬长而去,头也不回。 龙珥手儿一甩忙不迭跑到张子娥身侧,张子娥未及招呼龙珥,把地上的落箭拾起来一看——箭头是钝的。她急匆匆去李明珏恰才站的地方查看,在草丛中发现了另一支箭,箭头削得雪亮,倏地后背发汗,突然感到一阵后怕。她若是真伤了柏期瑾,此刻或已是凶多吉少。是时,手上落了一滴鲜红,她看见触目的红色在掌心晕开,这时才想起来痛。 小磕碰不打紧,好在计划之事皆已妥当。精兵过小苍山之后隐蔽在松林茂密处静待时机,公主得信后暗中来寻她,看到她正对着镜子在头上擦药膏。见公主来了,张子娥开口便是要讨好:「公主,这三千石我给你……」 苏青舟盯了一眼她额上的伤,说:「你这个傻子。」 *** 襄王又往公主府送东西了。 这回,是条狗绳。 作者有话说: 明珏和子娥半斤八两。 子娥:箭射不过来,距离远,有风,会偏,会没力度。(明珏:削你头发) 明珏:人发现不了,距离远,有雾,改了装扮,只见过一次。(子娥:拐你妹子) --- 小柏子娥半斤八两。 子娥:哟,我还以为有多大能耐呢?不就是个爬床的吗? 小柏:哼!你还爬不上去呢! 子娥:谁稀罕!五公主她不香吗! 【别吵了,你们两不都是干这行的么,要说胜负,小柏赢吧。子娥,公主可没给过你好评。】子娥:她也没给我第二次机会啊!【这不是有吗?然后你又把她给赶走了?】子娥:哦!怪我咯! 本来还有很多子娥调戏小柏的对手戏,篇幅有限,和主线无关,有空放番外吧。 以及明珏下次什么时候和子娥互怼,我还想买张前排票。 第 75 章 妇人之仁 「都是我的错,叫您破费了。」 李明珏笑盈盈地拿双手捧起鹅蛋小脸,先左边瞧瞧,又右边看看:「怎么还叫您啊?哪有什么比您重要?让小的我看看您瘦了没。」 柏期瑾听她这般说辞,未免忍俊不禁,半晌又瘪着嘴儿把笑意给憋回去,低起眉尖儿怯怯相问:「三千石是不是很多啊?」 「哪里多了?」李明珏勾起嘴角笑得很是得意,「她那是鼠目寸光没见过世面,不知道本王……」 话音稍作一顿,她抬起手来在凛风中轻快地打了个音色透亮的响指,接道:「有的是钱。」 李明珏与张子娥做的是暗底交易。那位新上任的少督军贪得很,不仅要借地拿粮,还要叫襄王吃败仗,散声名。梁军攻下小苍山,就地扎营,意图择日与陶府汇合,依照这险陡崎岖路,行军约需月余之久。明里暗里,各有千秋,当众人以为梁军正于小苍山休整之时,三千精兵已神不知鬼不觉经过苍山小道,直奔陶府而去。万事就绪,张子娥正在伺机而动,她要下一招既能拿下陶府,又能压制太子的好棋。 第137章 而李明珏并不打算立即夺回小苍山,张子娥既然喜欢在山上耗着,那便依了她。反正不日张子娥会领兵去陶府,梁军多驻扎一日,她便多一日不用回诀洛。待士兵全数奔赴陶府,梁国在苍山毫无守城之力,此地自当复还于诀洛手中,断无废财废力之需。为了芝麻大点儿的名利去打一场,不值得。她是这么想,而天下人可不这么想,茶楼酒肆间向来不缺民间那些个心系天下且自谙韬略的贩夫走卒,他们在杯沿轻碰间,私相低语嘲弄,以此为乐——襄王在梁国少督军那儿占尽地利还败得一塌糊涂,被打怕了连地都不敢夺回来,十多年不出山,剑怕不是钝得斩不断一根鸡脆骨。 随他们笑去吧,李明珏虽与由一句弱帝压倒的亲弟一奶同胞,做派却大相径庭。她才懒得管旁人如何作想,什么美名、污名、芳名、臭名、万古流名,拉倒吧,她唯爱心上人眼里的风清月明。 「她可有欺负你?」 「一开始她待我老凶了,还把我关在黑屋子里。好在是龙珥妹妹待我好,经常点着小灯来找我玩,我们一起吃甜枣子,干葡萄,大蜜饯,核桃酥,干酪子,翻一个下午的花绳。小龙妹妹还说她喜欢诀洛城,说诀洛城修得漂亮,以后有机会还想来,可那张子娥就不一样,见我一次就凶我一次,后来我就跟她说我要是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您会倾诀洛之力来打她,她就不敢再关我黑屋子了。」 「聪明。」 「您会吗?」 「不会。」李明珏未有多想,答得十分干脆。 这在柏期瑾眼里太过干脆了些,李明珏知她所想地笑了笑,气息一沉,拿食指轻柔地拨弄几下少女额前柔软的碎发,温声说道:「打仗是需要性命的,我拦她过水,是怕她伤了我的臣民,如今她只是借过,那倒是无伤大雅。你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我绝不会放过她,但我不会倾诀洛之力。」 指尖挑开细碎的刘海,她落下一个温柔的吻。 「我必倾尽己力。」 襄王在王城中待了十来年,不是打不动了,而是在宫墙内一日日把这些个君君臣臣的戏码给看尽了,也不知道少年时候厉兵秣马的意义到底在哪里。李明珲绝非昏聩,李魏倘若代代明君,指不定能恢复北央时候的繁华殷富。只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天子不更,臣子不易,此中七平八稳动了某些胸怀大志之人魂牵梦绕的一块金印。他们揽尽风华,威仪棣棣地披上名曰天命的皮壳,比起修缮,更喜破坏,金口一开全是大义,大毫一挥便气势汹汹地指摘起鸡毛蒜皮,企图假借欣欣盛世之名,要一波波性命心甘情愿用躯体去铺就他们踏在足下的通天之路。撕开那片假仁假义的遮羞布,真相荒芜,遍是疮痍。 下民易骗,上天难欺,人心更难自欺昧己。 这般粉饰杀伐的谎言,她已经说不下去了。就连这帮人在各自专权,妄图蚕食李魏时,她也不知是当加入他们加速李魏的灭亡,还是顶着头上这个李姓,守护李魏尚存的脉息。 李明珏仰望纷纷白雪落霜天,忆起她唯一一次遇见叶习之,同是个大雪之日。那回她在暗地里派兵改河道,恰巧探得韩国有一纵轻兵欲奇袭豫回府。她当年欠了秦元魁一个大大的人情,既不想再欠下去,又不想当面说清,为了心头好受些,顺道带兵挫断了韩国伎俩,打算就此无名无姓地离去。叶习之稍慢一步带兵赶到,只见遍地韩兵尸首,却不见任何宋兵。少年军师未有半分犹疑,寻着雪上马蹄痕独自一人策马追上前去,扯缰高声问道:「还问恩公姓名!」李明珏还记得那时她在裹得严实的头盔下撇了撇嘴,不知为何天下人都要假定这带兵打仗的是男儿,非得叫恩公,换成恩人不成吗?她稍一勒马,回头看了一眼,只说了一句「不是恩公」,便继续快马前行。 那日琼瑶纷飞如风摇梨树,落在眼中的白石山翩翩少年,风姿佚貌,俊美得像藏在天山琼阁里的一幅泼墨仙人稿。本以为他会继续在天下展露头角,谁曾想,竟是最后一面。 太多画面豁然涌入脑海,漫天寒鸦聒噪不休,褐羽老秃鹫在残阳里用弯钩似的喙扯下一块散发出阵阵恶臭的腐肉。风卷地,浓云驰,黄沙不带怜悯地掩埋友人冰冷发黑的指节,士兵盘坐在地整理好残破的战甲,赶在黑夜来临之前,用刀子默默剜下爱马的肉。 打仗就是这么个没有体面的吃人玩意。 她清楚地记得每一个场景,也曾少年得志,为了一个执念沾染杀伐,不晓天高地厚。然而多年执念在时光冲刷下褪去,拨开表面裸露出了骇人的真实,残酷到令人无法直视。鲜血和死亡充斥在不期而来的梦魇,有身为幼童时那场绝望的逃亡,与四面受敌时浴血奋战的突围,翻身醒来无不一身冷汗。但她很庆幸,她看到了这些真实。 李明珏低头抚弄着玉扳指,清楚地感受到自己应是个手握大权的大老爷们最看不起的那种妇人,软心肠的妇人。当男儿在三军阵前激昂澎湃地欺骗自己,欺骗臣民,她更能看到繁荣之下暗流不息的苦楚,子待父归,妻盼良人,老叟白日独卧空房。 兴为新朝。亡致故国。兴亡更迭,百姓罹苦。 妇人之仁,为何要拿来羞辱,杀伐决断,又哪里是个什么好词? 李明珏心中慨然,把柏期瑾揽在怀中,听得膝下环佩交撞,鼻息间绕着她那抹令人安心的浅浅兰芝香,低声说:「你曾经问我为什么不想收复漠北了,他们也不过是冬日不暖,要盐要粮罢了……所以,我通商。」 第138章 柏期瑾听她娓娓道来一席话,眼睫轻动了一下,略略发愣。李明珏点了点小茫然的鼻尖,用指腹轻轻揉着她肩上一缕长发,一双眉眼沉沉内敛,光线寥寥,显得有几分疲倦。只听她没什么精神地淡淡问道:「是不是听起来没有书中那般快意?」 柏期瑾连连摇头:「不!这样很好!这样很好!」 两军假意对峙,而军帐中早已金蝉脱壳。她们俩用御寒巾子遮了面,在诀洛一带四处游玩。柏期瑾见她不带人,不免因上回被抓感到后怕,小声询问会不会不安全。李明珏与她联步而行,在袖中搓着小姑娘热乎乎的柔手,心想被张子娥一抓,若是能给她个教训收收心,算是值当。她自个儿不也是被宋国抓去了之后才晓得教训的嘛,经此一想,忽而觉得她们二人莫名有相通之处。 「不是没有人,在暗中而已。」 柏期瑾一路下山来买的教训实不在少数,她还被偷过钱财呢,又问:「那要是跟丢了,钱没了,回不去城了怎么办?」 李明珏乃于怀中取出一块寒玉令牌:「守城之人自会认得。」 柏期瑾再问:「那要是他们别有居心,不认这令牌怎么办?」 李明珏笑了,她真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啊。且不说有人暗中护卫,她以军治国,各地不乏为打漠北时过命交情的好友,再不济还功夫附身,对付三两小喽啰不成问题。瞧柏期瑾是硬要钻牛角尖了,不给她整个金钟罩铁布衫,再加个千军万马护着,还真不罢休。 半张俏脸侧过来,一根修长的食指划过雪帽沿,指尖浅没在软软的貉毛里。薄日在眉目边上勾了个精致的银边儿,那拨弄人心的眉梢轻轻扬起,虽看不见面纱之下微挽的唇角,却依旧能从那双凤眸中瞥出几许笑意,其间,还不乏轩轩自得之色。 「那我就去最热闹的集市上,把面纱给取下来。」 作者有话说: 明珏:脸,是本王的最强认证。 李明珏到底什么时候去说相声? 第 76 章 濛濛天地 柏期瑾手上一捏将人拽紧,噗嗤一下笑出了声。 令牌假得了,可这襄王的容貌和气度无人可匹。她见她脸上神采奕奕,颇有自知之明地挑挑眉峰,被逗乐得不知天寒地冻,笑眯眯地从另一只袖中伸出手来,捧着嘴可劲儿地笑。襄王殿下最会逗她笑了,若不是来了诀洛城,她都不记得上一次笑得前仰后合是什么时候。自二位师兄先后离去,白石山里不足十岁的小娃娃看见师父日日锁眉,凭借着对悲欢离合的一知半解,对镜一次次牵起嘴角,以为只要勤加练习便能笑得发自由心,她学着乖巧,学着懂事,学着讨好所有人,只希望他们都能好起来……然而她在年岁一天天增长间明白了一个尖刻且不容否认的事实——白石山回不到过去了。 山里越来越空,她的心里也越来越空。 娘亲给她生命,师兄予她关爱,师父教她书文,他们一开始都把最好的给了她。 娘亲与世长辞,师兄玉石俱碎,师父渐渐沉默,他们最终都选择离她而去。 这是她昔日拥有的全部,亦是她彻底失去的全部。 她是做得不够好吗?是不够乖巧,不够懂事,讨不到别人的欢喜吗?一无所有的少女执意下山来,想认识更多人,想建立更多联系,想听人说爱她,永远不会离开她。 她找到了。 那个人像娘亲一样年长成熟,像师兄一样体贴关照,像师父一样耐心地讲道理,她不是说在她身上寻找那些人过去的影子,她所识之人寥寥,只是觉得,她身上有她见过最好的。 还…… 还那么好看。 白雪中藏不住一点红,柏期瑾晕红着脸挽着那人胳膊,趁她不注意时偷瞥了一眼,英眉凤目,棱角分明,丰姿朗朗如妙笔墨勾,暗搓搓地想真是捡到宝了,心头窃喜又不知道该当向谁去诉说。庄姐姐好事未成,未免有炫耀之嫌,而望书姐姐四平八稳,不喜议论这般情愫,她像是个夏天来了的小知了,想到处嚷嚷,又怕给襄王殿下添麻烦,她想写下来,又自觉文采不够,白白败坏了白石山的名声。 她忽然一顿,发现似乎从未从口中说出过爱慕。襄王殿下是大魏公主出身,又身居王位,看过了一水人向她示好,她要做到何种匠心独妙,才能让她以为难忘。柏期瑾默默想着,想不出一点办法来。她自认资质平庸,天赋不足,不知不觉在纷纷落雪中放空了心,有意无意地拿斗篷上的毛领子与她肩膀挨蹭,在深山野径间一步石板一步雪浆地向前走。雪水滑泞,天况甚寒,她同她一并踏雪而行,心虑空空如也,就如足下,连目的地也不知道是哪里,或许是路边偶遇的一枝野梅,或许是小城中新蒸出炉的大白馒头,或许是雪过后燃烧天际的黄昏,或许是在她看来还遥不可及的一辈子。 「想去哪里?」李明珏问。 柏期瑾顿了顿,侧过头来扑闪了扑闪眼睛,睫上落雪一瞬化作一点点极小的水沫子,如水雾一般细细抖落。她的指尖触及李明珏袖角上一圈貉子软毛,心里霎时焦灼起来,不禁将头埋得很低。快说些什么,说些什么都好,她不知为何此时会不由得低下头,手忙脚乱地把碎发挽到耳后好几次,磨得耳后根都红尽了。她们明明做过更为亲密之事,但诉说欢喜时的羞涩仍然像一片密不见光的绸缎般包裹着她,身体热热的,眼圈涩涩的。柏期瑾强撑着抬起头来,双颊熏得娇红,小嘴里喘着热气,虽然表情有些别扭,但是不重要。 第139章 她仓促地煞住脚,口齿不甚清晰地大声说道:「哪里都好!」 衣袖给攥牢了,情不自禁低下的脑袋再度努力地昂起来,两条细腿儿紧绷着在腿裤子里打颤,周身的羞答与倔强。红红的脸蛋被雪雾迷蒙得滋润如暖玉,胸前起伏是她急促而又温柔的喘息。 「我是说,我们在一起,去哪里都好!」 小径上除了少女清冽的话声,只剩下簌簌的落雪声。 仿佛是青釉茶壶中的山泉水不徐不疾地沸了,长嘴儿里细细嘶了一声,饱含茶香的热气慢腾腾、丝缕缕地沁入一派山静日长。 细雪翩跹迷人眼,李明珏眉眼一舒,突然感到眼前一阵发晕,是因为四周一片茫茫白雪吗?一粒微光跃入眼眸,半生记忆滚滚入海,濛濛天地在笑靥秋波中豁然敞亮,那一刻她惊觉心被填得满满的,近乎溢出。冬去冰融,天光刺目,她终日在那堵名为人生的城墙下打转,满心虔诚地轻叩岁月遗落的砖头,终于,有一块带来全新的意义。她走出了那座城,那座城囚禁了她充满执念且不明所以的年少,城外一片旷野,她知道那是她从未见过的崭新世界。她们相伴日久,而柏期瑾从未向她直言过欢喜,她知道从一开始就是一厢情愿,待她好,把她认为最好的都给她,物品是,爱也是,可她还是不甚懂爱为何物的年纪,喜欢吃甜头是,痴缠于床褥也是。人本能就会向欲望靠近,温暖,安心感,亲密关系,对不谙世事之人诱惑十足。 李明珏再了解不过,因为,她也曾与她一样。姐姐待她好,救她性命,给她食物,在绝望而寒冷的长夜向她渴求过短暂且亲昵的抚慰。她以为姐姐爱她,毕竟她们曾经那么要好,又那么紧密地相亲。后来她知道姐姐对她的爱和她对姐姐的爱不一样,互助是因为孤独,亲吻是因为绝望,是她误解了。 而今她站在另一边,既有年龄优势,又有地位优势,这种居高临下之感时常将她带回那个夜晚,令她感到惶恐与不适。身居高位并未带给她唯我独尊的高傲与左右凡愚的自负,或因曾流落于市,在深渊中无望地仰探过青天,责任与悲悯仿佛不散的云缭,时时环绕着这个眉目看似决绝的王。 她不想做和姐姐一样的事情,引导一个少女在不知爱为何物的时候陷入泥潭。 柏期瑾爱什么,她不能告诉她。她会对她好,给她爱,但她不能告诉她,什么是爱,不能告诉她,她想要什么,不能告诉她,她对她的感觉就是爱。她不想因为她年纪小就糊弄她,强行灌输任何想法给她,一厢情愿地把她改成喜欢的模样。 柏期瑾需要自己去寻找一个答案。 她可以等,等多久都可以。 当话音同心中一块大石一同落下,李明珏一把将她拉入怀里,热意着实令她感到晕眩了。那一声欢喜让她话别了年少,她突然想去看她长大的地方。 二人一路来到山脚下,信还被压在石块下,字迹已显斑驳,冬衣和炭火倒是不见了踪影。柏期瑾轻快地踩着灰缎靴,三两步上前把信纸收捡起来,嘴里嘟囔着:「他们怎么乱放啊,信都不是放在这里的,师父上了年纪了找不到这种小角落。」她将一沓信攥在手心,踏上三步石阶,从绒袖里伸出手来,缀着点粉红的指尖微微勾起,笑着邀李明珏上山:「山路很难走,我来带你走。」 李明珏在细雪里抬起头来微微仰看她,目光相碰,轻轻把手搭了上去。十多年前她想过要上山寻人,只是道路难寻,白石山又不见外人,便打消了这念头,如今她却是有了一个可爱的领路人。一路上老树青砖,迂迂绕绕,落叶无人扫,和雪泥脏兮兮地混在一起。柏期瑾一路走来,手在寒袄子里不安地搓着,皱着眉尖神色纳罕地小声嘀咕道:「师父是不是去云游了?」 门口不见小童子,她双手吱呀吱呀地推开两扇歪斜了的落漆木门,不禁再度疑惑道:「小童子怎么也不在,一定是太贪玩下山去了。」灰砖雪瓦,残叶满庭,石桌上攀了几根枯藤爬山,已是许久无人居住之象。见天色渐暗,柏期瑾不及思索,拉着李明珏从小屋角落里搬出了个落了灰的箱子中。先是从里头取了一床棉絮,又在柴房柜子里找出仅存不多的炭火,还跑到小泉边去凿冰取水,马不停蹄地把她原先住的那个小房间清理了出来。 小姑娘熟练地拿起个鸡毛掸子,额上溢着丝丝汗,跟个小车轱辘一般忙碌地在小屋子里转着圈儿掸灰,回头便是一个笑脸:「师父真是的,去云游也不跟我说一声,害得我们忙活好大一场……」话还未说完,书架上飞下一页折起来的麻纸,嘴角的笑容,手上的动作,停在了纸张飞扬的那一霎。 四下寂静如水,油灯昏黄的光线中,前一刻灵动的白衣少女此时却像是一擦近乎没入黑暗的影子,似乎油灯再枯一截,就会彻底陷落于无尽的冬夜。 泛黄的纸像断线的风筝一般在空中无拘地飘落。 信尾隐约可见: 珍重 童白石 天顺二十二年十月初一 第 77 章 落天白鹤 师父?哪有什么师父。 师父早就走了。 那是个大雾连天的日子,她推开门来,遥遥望见一道身影在浓雾中徐徐远行,灰履白袍逐渐湮灭在浓浓水霭。她念到是师父清早出门散心,一如往常地跑到厨房里盛好热粥,待端着瓷碗回到厅中,才发现桌上落了书信。 第140章 热粥泼了一地,把手腕烫得通红。 童白石在信中说,徒儿不必再强颜欢笑了。他隐居在白石山中,被世人冠以神名,套上圣贤枷锁,就此锁入神坛,高不可攀得像一个不沾水不点尘的圣人,但他,只是一个失去爱徒的老人罢了。 枯如朽木,垂垂老矣,那些昔日在他身前鲜活恣意的生生灵魂,亭下激昂风发的高才绝学,与他朝承载它们的乌发红颜,都先他这个半身入土的白发老叟而去。白石老人手持一根老旧发黑的黄杨木杖,于白石断崖前踽踽独行,声声叹息不断沉落在皱纹横生的唇角。 何谓珍重?何谓诀别?少女脸上黯然失色,犹如一盆冷水浇背,颤抖着手拼尽全力去理解字间含义。为什么这些字她都认得,而含义,却不太懂……她眼神呆滞地手捧信纸,像捧着一片沉寒的刀片,凉意顺着指甲缝往身体里钻,仿佛经了切骨之寒。惨白的手死死揪住襟口,柏期瑾不断质问着自己的无能,是不是不够乖,不够听话,不能讨师父开心? 不过多时,她肩膀倏地一沉,拧紧的眉心骤然舒展,有如恍然彻悟。失血的嘴唇僵硬地抿了抿,竟是在……隐隐发笑。 一定…… 是因为她资质平平吧。 不管如何努力,都比不过师兄,纵然同样手戴白石子,也不过是顽石强挤在明珠美玉间,徒徒衬得浑身瑕疵无地自容。 但她并没有像信中说的那样强颜欢笑,她又何尝不是心甘情愿地在笑,希望师父能够从失去两个弟子的阴霾中走出来。她虽不善书画经文,但或许有让人开心,重新振作的天赋。 可是,她好像也没有。 柏期瑾惶惶失色,垂首呆坐在阴影里,似被所有人抛弃,孤孤恓恓地住在山上。无数个阒寂之夜,她反复梦到叶师兄仰躺在小舟上,周师兄侧身靠在断崖边,师父在浓雾里阖眸打着瞌睡,似乎只要轻轻一搡,他们就会醒来,用亲切的声音,道一声好。终有一次,她鼓起勇气走到他们面前,在肩膀上用指尖微微一推,满心雀跃地等待他们醒来,不料完好容颜顷刻如一张脆纸般粉碎,一具骇人的骸骨用眼窝的空洞无比平静地凝看向她。她惊叫着从梦中醒来,只听得见口鼻急促的呼吸声,与冷汗划过额角的细响。过往温柔的表象被一点点剥离,仿佛经暴力撕扯成碎渣的梦境,先是娘亲,再是师兄,最后是师父,只留下了残酷无垠的真实。 原来天地是一派静止不变的荒芜。 严严苦雾,皎皎悲泉,山中自此一派萧条。柏期瑾遣散了小童子,浑浑噩噩地在山里过了数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像往常一样读书,抓鱼,种菜,再拿去换肉吃。她每天都去清理师父的房间,做菜多做一份,细心营造师父仍在山居的假象。 师父我会剔鱼刺了。 师父我会背书了。 师父你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那已经是两年前的事情了。 手中鸡毛掸子砰的一声坠地,她足下失衡,颓然跌坐在地,顷刻间魂神俱散。真实自记忆深处缓缓浮现,过去像一束强光般刺眼,双目痛得难以睁开。她惊觉她写的信,送的炭火,以及回到山里给师父养老的誓言,都是自欺欺人的谎言。岁月凛凛,光阴匆匆,急景凋流年,她离开了故地,见识了山河,拥有了爱人,然而这个现实仍然像最尖利的刀锋,每一次回想起来,都在刮她的骨,刺她的心。 所以她选择不想,她选择忘掉,但是,究竟当如何相忘? 李明珏冲上前去将她抱住,纤纤细指冷如寒冰。柏期瑾神色蔫蔫,杏眼浅浅睁开,眸子里混沌不堪。她蓦地抬首对上一双眼睛,眼神中突然有了一许亮色,那些熹微的光碎凝合成她朝夕相对的熟悉面庞,她喉间微动,情不自禁地唤了一声殿下。 对啊,她还有襄王殿下,殿下说爱她,殿下说会对她好,但是…… 一直都是这样,所有人都和颜悦色地待她,但是忽地一天就离开了,她都不知道她做错了什么……点光瞬时黯淡下来,柏期瑾声音低低地问:「你会不会也不要我?」 细嫩的纤指虚弱地抬起来,似若无物地摸上手背,眼眸中的微光躲闪地晃了晃,她眉尖颤颤地,如此轻声问道。这是她的救命稻草啊,她在世间流离远徙,苦苦寻找的最后一丝希望,想被需要,想得到一句褒奖,想要一处容身之所。为此她会顺从,会听话,会讨人开心,别人喜欢什么样她就变成什么样,这样……她会不会得到一句渴求已久的永远。次次打击将她压得以近乎匍匐的姿态仰望,她哪里是什么白石山里无忧无虑的小白鹤,她被拔了羽翼,剪了翅膀,终日望向长空,假装还会矫翅,却早已不能飞翔。 「你会不会不要我?」柏期瑾又问了一次,她伸手去拉李明珏的胳臂,已经在慌忙地帮她解衣。眼中微光明灭,手上紧张仓促,苍白的面容上长睫频繁地打颤,柏期瑾耷拉着脑袋带着害怕一点点靠近,她一惯被宠得底气十足,但此时却荡然无存,甚至连直视的勇气都没有。幼年残缺的渴望,经百般碾压的信心,那些经年累月的创伤似永生无法被修补。 不要拒绝她,不要拒绝她。 她清楚地知道,她需要她的亲近,需要她用手,用唇,用体温,来填满荒芜,心和身体都是。 她想要感到自己有用,她想要感到她是同她需要她一般,热切地需要她。 第141章 李明珏心口微微一滞,顿时哑然,竟有了片刻的迟疑。任何时候她都会毫无理由地拥抱她,可是理智让她短暂地停顿了。这个习惯于遵从欲望,万事都无所谓的人,有一瞬竟然在认真思考亲密是否是解决事情的最优之法。 柏期瑾见她没有靠近,一只柔若无骨的手攀在肩头,突然如树头梨花般倏地落下。冬天太冷了,多少炭火都烧不暖,每一存肌肤都吸进了寒气,而她在这凛凛冬日里唯一的热与暖,也不要她。 那一刻李明珏瞬间明白,清醒于此时是何等讽刺,世间哪来什么上上之策?情爱里讲什么道理,要什么理智,分什么高低,她只想靠近她。 那靠近便是。 她稳稳地握住那只落下的手,这是个彻头彻尾的误会,不负责任的爱遵从本能不用思考,而她是因为爱她才有了此刻的迟疑。 她要亲自解开这个误会。 断不能令心爱的姑娘多伤心一刻。 长发阻隔了光,在发丝落下的阴影里,温热鼻息在颤抖中交融,她听到她说:「我要你。」 昏黄的烛光洒在脸上,满屋寂静如水,在土墙上安宁地投出紧紧相依的影子。手指触感温热,像一片在被窝里暖好了的绸带,从冰凉的指尖开始,一点点焐热。李明珏抽掉发带,卸去金簪,将长发披散在肩后,只因她要最柔软的吻,吻她最爱的姑娘。她再了解她不过,她身上这一套除了那串白石子,从头到脚都是她置备的。会伤着人的零碎,簪子、白石子、腰上的玉扣、膝下的环佩,一一收捡。 没有帏幔,没有垂绡,寒服尽去,不过是两个人在冬夜里相互倚靠,同居住在洞穴中茹毛饮血的先祖一样,用最为原始的本能生热。箱子里存放日久的棉絮有陈旧的味道,棉絮之下,陈旧中萌发了新生。沉寂了整整一年屋子从寡然清简的芳草气转为媚爱湿热的浓香。交接俄顷润湿了桑麻,从未承载过欢愉的古朴楠木板重复新生般嘎吱嘎吱作响。 柏期瑾想找个人来爱她,李明珏想找个人来爱。 她在衔接里声声索要着永远。 她在侵袭中次次递交了承诺。 她尽意。 她遂愿。 「你无须讨好我。」 三千青丝在相互痴缠中打结,汗湿的头发被指尖挑到耳后。柔软在被啃食,冰冷在被融化,喉间微动着低嘶绵长的期许: 「让我来。」 讨好你。 我要你真心实意地笑,身心俱陷地满足,好生填补整彼此的缺憾。 柏期瑾气息紊乱一刻难持,分不清泪水是因为去日的苦楚,还是此刻的偷愉。意识随着口中残存的空气几近稀薄,被探寻的欲望却依旧强烈不减。快到了,快到了,终点究竟在何处?她原本以为会在那里看到一个蹲坐在地上哭泣的小女孩。她虽荒唐得不知廉耻,凌乱得不成体统,却想与心底里那个深陷悲伤的小女孩来一场正式的辞别。 可是她没有找到。 衾中高烧不退,她继续低伏在思绪深处一步一拖地不断找寻痛苦的根源。 找到她,安慰她,亲抚她。 掐死她,抛弃她,忘记她。 她欲向前进,欲丢去过往,欲做未尝落难的仙鸟。 脚趾蜷紧勾破的被单,临点时的那一蹬似酥酥麻麻地触碰到了一片潮湿闷热的云。 云层之后,光曦渐亮,旭日东出。 她没有找到那个小女孩。 她还是那个她,携过往,带回忆,并伤痛。 只是,她好像…… 又生出了翅膀。 *** 油灯熄了。 没人知道,是几时熄的。 作者有话说: 《舞鹤赋》:严严苦雾,皎皎悲泉。 存稿发放完毕,接下来一周到两周更。 第 78 章 桃源小居 游山玩水数月有余,开春在即,诀洛城外那一片桃花林里早早结起了一树甚是细巧的红粉嫩骨朵儿。李明珏将柏期瑾安顿在城郊客栈,只身前往桃源小居。 冬去春来,厚重的棉帐想必是已被门口站着的那个淘气毛孩儿迫不及待地扔入木箱,新帘子轻盈得紧,叫拂拂惠风吹得飘飘如浮云,逍遥得不似人间。一云纹乌皮皂靴踏过槛来,抬指打起一面刺绣帘,绕过三曲山水屏风,只见正中设了个四四方方的雅座,瞧着工艺上成,拿指背敲敲,次等木材咚咚响。蠢材配精工,妥妥是金富贵以巧言为词,以勤练为由,压榨新手小木工的奸商手笔。始作俑者是位苍鬓老者,他坐在案前,身穿一件鸦青色宽袍大袖,亲手执一款样素净的紫砂方斗式茶壶,倾腕在青玉杯中满上热茶,好不热情地以笑脸相迎:「襄王殿下今儿想打探什么消息?」 「童白石。」 「白石不是在白石山吗?」 见他装糊涂,李明珏不多言,只道是拿会说话的凤眸睨他,这厢看得越久,那厢糊涂便越是藏不住。先瞎讲句天下人皆知的大实话试试水,瞧瞧对方反应如何,金富贵信手徐徐拨开茶沫,尤好这般迂回。况且他一个连村头洗衣大婶都懒看一眼的糟老头,叫美人多瞧上几个来回,哪里会吃亏。见她如此相看,他心中亦有分寸,即刻收捡好脸上一撮敷衍马虎的笑,准备掏点实实在在的真货出来。若当真一无所知,那还不是在埋汰自个儿水平不行,砸了自家「金」字招牌,遂一个抬手,压低声音回道:「想必您是去过白石山了,白石的确是不在山上住了。」 第142章 「白石只在山上留下一封信,随后便不知去向,你可有他下落?」 「没有。」 「嗯?」鼻音轻轻一带,声音不重,却是十足的不满。想是那话答得太不假思索,比搪塞还像搪塞。 话虽糙,但理实在,金富贵略略倾身,勉表歉意:「不瞒您说,我也派人找过白石,但是无论如何寻找,都找不到半点消息。」 「你是说……」 而世上哪有金富贵探不到的消息,李明珏眼神陡然一变,不觉倒抽了一口凉气:「他……」 金富贵弧度极小地微微颔首,顿了片刻,淡淡说道:「这人只有活着,才会留下踪迹。」 「消息可靠?」 「我与白石原是同门师兄弟。您看我这老身子骨,也是进了半口棺材咯,白石只比我小个几岁,心气高,又生性古板,哪里受得了弟子先后离去这等打击。他感到大限将至,不愿让小徒儿看见,便寻了个天,独个儿走了。如今,想必是已随了草木。」 李明珏听后默了少顷。金富贵所说之事,向来不可全信,好比他自称与白石是同门师兄弟,大约是捏造的,只是他从某些不愿透露的渠道得知此事,或是他当真认识白石,但是并不是因同门而结缘。毕竟消息来源是他保命的饭碗,断不会三言两语轻易相告。起因大抵是胡编乱造,至于这个结果……李明珏忽然想到白石崖前那三块石碑,其中两块,刻有叶习之与周衡远姓名,而旁边另外一块无字碑,看着年代更为久远,大概是白石老人自留之所。他又怎么能想到,两个徒儿走在了前头。 李明珏想到此处心中一坠,她虽未尝与白石一见,却在叶习之与柏期瑾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比起抛弃,她更倾以这种温柔的方式去理解白石。 他改变不了世道,也没有办法违心地笑起来,更不想让徒儿看到她在世间唯一相互依伴之人死在眼前。她还那么小,他若是死在山里,她要以何种心情挖出一抔抔黄土,将至亲掩埋。一念于此,白石便心痛不已。不如,装作一走了之吧。这个万人追捧的圣贤,将最后的温柔,留给了他的小弟子,他要一个人,在冬雪之中安静地面对死亡。在渐渐涣散的意识里,同他死去的徒儿对话。 幻境之中,郎朗书声,依稀如昨。 师徒三人。 妙笔公子,天赐琴师,白石老者。 在河中,在谷底,在不知处。 不在庙堂。 天光透过牖上绿纱洒下一片细细晕染的柔和,金富贵借着茶烟不落痕迹地查看,见她不接话,便开始自顾自说:「他临走前,本想把那小徒儿托付于我,但是您知道,我这儿的事糟心,不适合她。」 乱世之中,伤感之处不宜久留,李明珏用指尖点了两下桌面,随即从感伤里走出,听他仍以白石师兄的身份自居,心中乃是将信将疑。说谎要说圆滑,被当场抓住了小尾巴总是不好的,但草草听来,也不乏漏洞一二。襄王斜挑着一边眉,避重就轻地质疑道:「那你的人怎么还偷她银袋?」 金富贵一听,一道换了个脸,忙弯腰添茶,嘴上一个劲儿赔罪道:「那是误会,您就饶了书生一回吧,他手忍不住,最爱偷姑娘钱财,哪晓得会偷了您的人。」老头面上殷勤,心底却如明镜,暗暗赞赏她竟猜中偷柏期瑾荷包之人即是桃花林那个精通画技的白面书生。书生久居桃花林,这位主子又常在宫中,连面都不曾见过一回,只在对话中偶尔提到过几次,她居然能从柏期瑾叙事时的只言片语间猜得大略,不简单。 金富贵喜欢较量,他话多,喜欢找事儿说,说得越多,他也就知道得越多。待赔完罪,他又说:「但有件事,您还得谢我,是我跟白石说让她来诀洛城的。」 李明珏以手托腮,脸上神色乍看是一副饶有兴致:「哦?你怎知本王会好生待她?」 他两手揣在袖中,面上笑得和善,身子往后缩了缩,又徒添了几分怯弱:「这不是……瞧她那模样吗?」 唇边微微一笑,李明珏不紧不慢地添了口茶,话音不似责备地反问道:「你不觉得知道得太多了些吗?」 「过奖了,我是靠这一行过日子的,」金富贵难得坐正了,提了提嗓子,问道,「您没与她说过吧?」 「你不觉得管得太多了些吗?」 他摆出一副关切嘴脸,其间真心假意难以分辨:「到底是故人所托,我还是关心那丫头,怕您……伤了她。您自然不会伤了她,可有些事,会。」 接近柏期瑾的确是因为她长得像姐姐,而李明珏觉得这只是一个起点,不能代表什么。人与人之交密总得有个原因,相貌,才华,志趣等等,为什么不能是因为像姐姐呢?而且那阵她心绪方通,正欲出走十多年来的长梦就被人用一个枕头砸出了门外,正是捉摸不定之时,如处一片荒山野林,四面八方均有路可循。至于每条路通向何方,不向前迈一步,便无从知晓。或许是下一个爬床的小宫女,或许是在含香阁遇着的姑娘,或许是钦红颜回心转意了,甚至还有可能是个男子。她自觉能和任何心悦之人在一起,其中,自然也包括像姐姐的,和不像姐姐的。李明珏问心无愧,不想去与外人多做解释,只见金富贵摆摆手,在目光交错的那瞬,语调恭谦地讲:「我没有在教您做事,我只是希望,她不会受到伤害。」 「自然。」 第143章 金富贵听她气息宁和答得坦荡非常,难免想到了他在含香阁那位貌美多娇的线人。果然,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吧。老人玩味一笑,一生放荡不羁爱惹是生非,先低声干嗽了一嗓子,再说:「还有一件事,不知道您想不想知道,模样这事……」 「不想。」 好一个决绝,金富贵静不露机,似有预料地垂头笑了笑。这天底下什么都不想知道的人当真是少见了,倘若人人皆如襄王一般,他早就穷到上街边乞讨,因无奈摊手笑道:「您可真是什么都不想知道,这让我好奇,您到底想要什么?您也晓得,这天变了,漠北起势,宋梁相争,天子作壁上观,您要站在哪一边?您有想过么?」 又来了又来了,任谁都想套出她要站在哪一边,金富贵亦不例外。她寻思着是立场摆得还不够明显吗?外面打成天了她不管,她就想要这桃林一般的桃花源。李明珏百无聊赖,拿玩笑口吻回复他:「想以后怎么把桃花林给端掉吧。」 「先别着急对付我,我建议您还是早些回城去。」金富贵笑意寒碜,答得没什么诚意。 「何意?」 老头不答,在茶烟袅袅中姿态做作地将手放在耳畔,眼眸微阖,面上隐隐带笑。宽袖静静垂下,那模样像极了一尊不言不语的前朝古陶俑,在细听什么旁人不易察觉的细微之变。 「听。」 是风声。 「粮食要大涨了。」 是钱的声音。 作者有话说: 金老的谐音梗:请认准我的“金”字招牌。 #春归怨# 第 79 章 狐裘蒙戎 末冬之夜,高山上燃起熊熊大火。 宋国遣兵夜袭梁国粮仓,数载耕耘化作一地灰烬。 大火发于深夜,连绵赤舌拔山而起,来势迅疾异常。山顶陈年积雪不堪炽热骤然消融,水位陡长,流水猛兽不期而至。浊浪奔腾,东冲西决,遮天盖地而来,行至高处足足有四人高,眨眼功夫,毁墙破瓦而去。 陶府,宋国拥有上百年历史的繁华重镇毁于一旦,十数万人死于睡梦中。 水淹陶府,宋军大溃。 水势来得突然,双方皆无防备,宋国折损孟衍一员大将,而梁国太子苏恭度同是几近殒命水中。苏恭度性命垂危,不得不赶回国都暂作休养。此时两军帐中皆无领将,士兵忙于清理遍地横尸,无意恋战,数日以来,无一场正面交锋。本是喘息修整的大好时机,不料张子娥不知何时突破诀洛防线,带数千精兵从苍山赶来,走的,正是那条鲜有人知的苍山小道。少督军新官莅任,行事雷厉风行,有道是『寅时点兵,卯时上阵——说干就干』,不日将那收整残兵,围剿截杀,拿新进锐气对无将哀兵。 断壁残垣内,污水横流,铁马悲风,梁国军士双脚沁满腥臭发黑的冰泥,在一片废墟之中拿下了陶府。 得胜之军气势如虹,四月之内,接连攻陷东阳,宛县与濮宏城。 好巧不巧,正是昔日和谈与陈方所说的宋国三县一城。宋军在奔逃之际,无力迁移东阳大粮仓,与其留给敌人,不如同样一把火烧个干净。农人寒暑耕耘,一米一粒,两场大火,尽归荒野。各国频繁征粮,百姓米缸见底,粮价顿时飙涨,在桃花林中的金姓老叟赚得是盆满钵满。 梁军粮仓被烧后,新粮线尚未连通,军中粮草不济已一月有余,士兵随身粮草仅足一日,每日只够吃得半饱。起初依靠襄王手中换来的三千石勉强为济,之后每夺下一城,拿下一城存粮,由此以战养战。今至东阳颗粒无收,不得不整军暂歇。在高歌猛进之时视而不见的阴影,就此暴露无遗。 宋梁两地,饥荒四起。 两国无力再战,于东阳五十里外,再定休战盟约。 盟约之后,张子娥与苏青舟带大部人马班师回朝。 她们之间,再度有了芥蒂。 火是宋军放的,水是火烧融的,但火势之大,水势之大,实是出人意料。 宋国守将孟衍是久经沙场的战将,烧粮草只为乱军心,他派小小一拨人,放小小一场火,哪里会料到区区星火能动摇到山尖玄冰。他不知,他面对的是个不计成本的疯子。 他要一场小火,而张子娥要一场大火。 当他的士兵点燃一座粮堆,张子娥的人把整座粮仓点燃。 至于而后的拦洪放水,水攻陶府,皆在盘算之中。 此事公主知道多少呢?她知道的,与那位淹死在水中的孟衍一般多。 粮仓是太子管的,出事自然是太子之过。城是张子娥打下的,功劳自然记在苏青舟身上。但粮草,事关民生,城内百姓,事关十数万人生死,张子娥却是一句话都没有同她多讲。 公主,生气了。 炎炎夏日,官道上尽是纷乱马蹄痕。张子娥策马缓行在浓阴之中,拿手拨开探到衣襟上的一根柔嫩杨柳枝。她在夕阳瑰丽重彩的暮色中回首往身后马车方向探上一眼,隐约能从质地轻薄的帘幔中看到苏青舟娴静安和的侧脸。脸儿素净,瞧不出一丝情绪,细白双臂只是轻轻挽着袖间银花软纱披帛,静静把那帘外落日看。而此时张子娥的目光,却是如此不加躲闪地落在她身上,赤裸到让人无法忽视。 随着长睫之下眸光一闪,张子娥心间旋即蓦然一动。对万事心如止水的她,不可否认地察觉到,有那么一许难言的焦乱——公主,已经许久没有与她说话了。 第144章 她提手扯了一下缰绳,深深吸了一口气,回身继续向前。 比起年轻人之间的小打小闹,宋国一派惨淡萧条。损兵折将之后,一纸糊涂帐烂到理不清,各方推脱,私斗更甚,昔日文雅的庙堂鸡飞狗跳,吵闹如同市井。 「斗来斗去,倒叫姓李的看了笑话!」 「丢的可是鱼米之地,今年一起吃苦,来年他们丰收了,就只有我们吃苦的份!」 「东阳乃宋国根本,不可丢啊!」 「而今和约已定,还如何夺回东阳?」 「和约?当初平原城议和,张子娥诡计多端夺我平原城,她有遵守和约吗?」 「梁国不仁,莫怪我等不义,不如趁她不备,在回城之际,力下东阳!」 「打不得,打不得,孟将军已战亡,再打,要是打输了,断无回旋余地,可真就要亡国了啊。」 形势江河直下,面对危局,主战与主和两派乱做一团,吵得不可开交。秦元魁面无表情地坐在正中,四方斥驳声起落不断,犹如滚滚震雷压着耳膜次第爆开。墨黑的王冠紧束着头皮,王冠四周,两鬓皆霜。 狐裘蒙戎,大国昔日光洁的皮毛已凌乱不堪,而能拯救宋国的车马又在哪里? 玉阶下朝臣争吵不休,秦元魁高居王座充耳不闻,只是双目空洞地望向门外,微凹的眼窝中呈现出一派死寂。手指突然猛烈地颤了颤,他似在虚无中看到了什么,是死湖,是孤舟,是空旷无人的相府,是他的心结,与报应。 而在梁都朝会上,群臣已至多时,张子娥却迟迟未有现身。梁王等候许久,为彰显大度,虽心中不悦,但并未表露,只是捋须不露喜色地褒奖道:「五公主从未上过战场,这次却能拿下宋国重地,有功。」 「拿下宋国重地不假,但粮草已断,又当如何下局?」比起战功,钟元善显然更在意黎庶之苦,国都之外饿殍遍地,与凯旋大典上百姓夹道,华车骏马,旌旗盈天的盛景相较,百般格格不入。 但凡兴兵,必有劳民伤财,战功是战功,饥荒是饥荒,分明是两码事。听钟元善有意将二者放在一处比较,苏青舟不禁反问道:「宋国粮草不也给烧了吗?」 梁王微微皱眉:「青舟,你多次说要掌管行军粮草,父王便放心将此事交与你,现今粮草被烧,你亦难辞其咎,便算作功过相抵吧。」 粮草分明是由太子操办,但欲加之过,无须缘由。公主脸上看不到一丝不快,她甚至立即躬身赔罪,像是对这话早有准备,更像是粮草当真由她一手操办。此话出自梁王之口,她无法当着诸位大臣公然反驳,虽早有预料梁王会有所偏袒,但万万没有想到会到这地步。粮草究竟有没有经过她手,很多朝臣心知肚明,此番堂而皇之的指鹿为马,梁王无非是借此当众表态,无论她苏青舟做了什么,都得不到她想要的东西。以及他至高无上的王权,他说一,任他的子女是如何精明能干,亦不敢说二。 王权傲慢,苏青舟明白,若是在此处大声反驳,便是她的不是了。 殿外此时传来一声高宣,与掷地有声的脚步随之而来的,还有张子娥那句话音朗朗,且丝毫不显歉意的一句:「臣来迟,还请我王恕罪。」 张子娥举步款款上殿,骄阳透过琉璃窗洒满沾了尘的白裙角。她仍是从前山间做派,朝服不披,官帽不带,在一众官服锦带间显得粲然不群,尤其那一身仆仆风尘,反而衬得各位衣冠齐楚的大人无事可做,分外清闲。左左右右,上上下下打量一圈,步子中规中矩,眉眼平平顺顺,既是一顶一清素,又透着不明缘由的招摇。两手高擎在身前一搭,宽袖垂下,张子娥扎扎实实地行了一个礼:「臣有要事禀奏。」 「说来。」 张子娥挺身站定,大袖一挥,从袖中取出一张皱纸:「今早陶府传来消息,粮仓尚存三成余粮,清点在此,还请我王察验。」 梁王扫了一眼与太子同行的粮草副官,那人立刻会意,上前一步说道:「禀大王,张大人,三月前陶府粮库经下官亲自察验,莫说三成,连一袋完整的米面都没有。」 「大人有所不知,若非公主当机立断,陶府大粮仓的确是无一幸存。那夜火势突然,事态峻迫,为求一线生机,公主下令把粮袋推入一侧陡峭山崖。崖壁地势险峻,谷底粮草能否收复断不可知,故不曾向大王与诸位禀明详细。」 这件事,苏青舟也不知情。被平白无故由生父泼了一身脏水而不动如山的她,却在此时于唇角抽搐出一丝心意难辨的笑意。 梁王则是大喜过望,沉吟半晌,不知当作何反应。粮仓尚存确是好事,但从守粮不当到护粮有功,他便没有什么得当的理由来打压他这个多事的女儿了。好大喜功的梁王此时游移不定,双眼不觉紧眯成了一线。王上的偏颇昭然若揭,一群善于揣度王意之人都看在眼里,冷冷讥讽在心头,默默讪笑而不发。 众臣在等王发话,而张子娥不。 古来不仅有君王驭臣之术,他既不动,不若轻轻抬手,推波助澜一番。 「数月间,臣请能工巧匠造绳引路,感得皇天佑助,粮袋恰是堆积在山腰高低之间,正避水侵日晒,悉数得以保留。臣闻天佑至善,天佑至德,天佑真龙之子,今饿莩载道民不聊生,宋国东阳粮仓已丢,断无作为,臣请求开仓赈灾,施与大梁子民与梁宋边境的流民,已显我王仁德。」 第145章 话至此处,无不应允之理。见梁王欣然答允,张子娥旋即搭手以谢天恩:「我王仁德,天佑大梁。」 并一声高宣,众臣随之趋炎附势,刷刷伏地,赞声满堂:「天佑大梁。」 作者有话说: 诗经《旄丘》:狐裘蒙戎,匪车不东。 身穿狐裘毛茸茸,时间已经到了冬季,而车马却不出行向东,没有救援之心。 张子娥:我对万事心如止水。【嗯?你还记得你是怎么骂明珏的吗?心如止水???】 第 80 章 一脉同源 下朝后,梁王将苏青舟留下,他知道他需要给她一个交代。 空口说说,毫无意义的那种。 「父王并非有意要偏袒你王兄,」他抿唇顿了顿,凝看女儿垂首帖耳似善解人意的神情,压低声音语重心长地讲,「太子,乃是立国之本。」 宋国这把火烧得太旺,张子娥又来得太及时,他虽无证据在手,但凭借对女儿的了解,为了上位,能不择手段先烧毁自家粮仓,再让太子担责,他不会感到半点稀奇。梁王无意深究事实如何,因为不管事实如何,他都需要给次次僭越的她一点应有的警示:「不管粮仓一事是你有意设计,还是太子真有纰漏,他是要继位的,他不能有这么大的污点。」 他在大殿金砖踱上了两步,看见金砖上映出已显龙钟的步态,再看向女儿正值年华的玉貌花容,眼皮骤然一跳,突然感觉眼前人异常陌生。他与贤妃一样,都不懂这个女儿。贤妃膝下仅有一儿一女,她是想懂的,而梁王子女众多,他并不想懂这位五公主在想什么。他只想好好地利用她,既然不能嫁人,那便留在朝堂上好好做事。然而他一次又一次因她的所作所为而心惊胆寒,尤其是今日强加之过,她竟能诺诺连声,接受得百般坦然,好像他精心设计的筹谋,在她眼里不过是早有预料的小儿科。 过于乖巧懂事,又何尝不是一种叛逆之道?比起坦然接受,梁王更希望看到她略有不快的皱眉。至少,那样才像个女人。乖驯的,美姿容的,爱使点小脾气,装委屈喜娇嗔的那种女人。同样也是依附男人,千依万顺,动摇不到王权的那种女人。 但苏青舟显然不是。 女儿的城府太深了。他比她多活几十年,却觉得那城府看不到底,这让他感到害怕。 其实梁王并不知道,不管苏青舟怎么做,他都找得到厌恶的理由。反驳便是不知轻重,坦然便是城府太深,只要他心中的称不平,厚此薄彼哪里愁找个什么理由。 苏青舟的存在仿佛在梁国朝堂上随时可能点燃的星火,他既然亲手放任她成长,也要亲手将她除去。在他看来,他不是在偏袒太子,他是为大梁社稷着想,更是为女儿的性命安危着想。储位动摇易生大祸,皇后出身将门,老国舅手握兵权,绝不会袖手旁观,而朝臣皆是偷安之辈,不会轻易站边,方才他有意试探,满朝文武无一人敢为苏青舟说话。女儿孤立无援,生性倔强,断不会就此收手,将来子女之间必有一争,届时朝局动荡,生死难料,与其两败俱伤,不如早早从这淌浑水中抽身而去。 梁王反复斟酌,最终用来开脱的理由,竟是为了女儿好。 像寻常百姓家的爹娘一样,不让女儿读书,不让女儿出门,最后竟能夸到自己头上,像是扛下了全部重担一样,装作辛苦体贴的模样,说一句「是为了女儿好」。 他从来不会想,朝臣之所以噤若寒蝉,苟容曲从,是因他不看功过,毫无理由的偏护。所谓上行下效,上偏爱,则下顺从,岂会有不识时务的出头鸟会于此时此刻奋不顾身地往鸟铳上撞?不过是依头顺脑,靡然从风罢了。 这位盲目的君王永远看不到,他从不反思自我,他只想看到他认为的,他想要的,能满足内心不公诉求的。刨根究底不是他的做派,他只知道,四海局势变换,宋国丢了重地,更断了粮草,国运下坡已成定局,而在他心中,也有了万无一失的上上之策。 「你,也早些嫁人吧,」梁王长吁一声,抖了抖绣样浮夸的烫金宽袖说,「宋国式微,本王有意与天子结盟,出兵瓜分宋地。你若是嫁与天子,诞下皇子,则可继承大统,从此李魏与我苏梁两分天下,两国一水同源,相安无事,九州太平,岂不是百姓之福?」 「父王,我并非完璧。」 「不重要,这是联姻。」 「若是联姻,父王女儿众多,又为何要选我?」 大袖一振,梁王登时勃然大怒,自他登上王位,无人胆敢如此反驳。而他这个女儿,却一直在以自己的方式反抗,甚至敢当面质疑他的决定。她想做什么,想翻天吗?想证明她更高一筹吗?梁王厉声斥责道:「你这是在违逆王命!」当他斜坐在御座上懒懒举杯时,肉裹的手腕上丰腴得连腕痕都看不见,如今却能看见青筋在浑肉下透出浅浅的颜色。 「无能的女儿多不胜数!为何是我?」苏青舟对上怒意不卑不亢,与之前伪装出来的顺从不同,这一次她没有愧怯。让步可以,隐忍可以,受过的委屈她可以在心里一点点消化,但是她有底线,不容踏越。一路走来举步维艰,往事纷纭历历在目,嫁给天子等同于功亏一篑,此处不容退却半步。 她不退让。 她要前进。 身体孱弱的公主在金砖上向前踏出一步,把话回得字字清晰:「女儿留在父王身边,可助父王平定天下,扫平四宇,于国之利远胜于和亲。」 第146章 那股子不服输的狠厉劲儿扑面而来,梁王嘴角一抽,气势莫名被压下大半,不得不掩饰地回身而去。他亦未尝发觉,心底竟是害怕和女儿针锋相对,以至于不敢直视她锋芒意胜的眼神。他平日里甚少发怒,一惯是一副和气蔼然相,太子这点随他。而当他观察女儿的眉宇时,早已不记得当初宠幸的舞女的模样,他在苏青舟脸上找与他相近的相貌,想到底是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女儿,她的亲娘,又到底教了她些什么。 梁王的怒意在质疑声中渐渐松垮,声音更是有几分颤抖,他唇边抽搐着诘问满口狂言的女儿:「两分天下还不够,你……你还想要什么!」一口标准的大梁口音脱口而出,梁王双目圆睁,嘴边拉扯出下瘪的弧度,隐隐震颤。 颤抖,有时候不全是因为愤怒。 还有害怕。 与恐惧。 「父王,不想要天下吗?」苏青舟站在一块光斑处,烈阳透过高窗依然炽热发烫,将她的眼眸照映得像晶莹的琥珀珠,那清灵的声音盛满了力量,反问得没有半分犹豫。 他嘴角衔笑,嗓音沉沉地哧哧嗤笑了两声。梁王脸生得圆,圆脸,圆眼睛,圆嘴型,小时候总是乐呵呵的,笑得像个招财童子,打小就被老宫人说是大富大贵之相。如今不同了,酒肉美色一沾染,年纪往上走,宽阔脸颊与肥厚唇边不经意挤出的那点笑意,像是在讥讽与可怜:「你不觉得,你的野心太大了吗?」 他以为这发自由心的话是在讥讽女儿的自负。 他不知这不假思索的话更像是在讥讽自己的偷安与无能。 「天下未定,注定征战不休!两分天下又能安稳到几时?」面对生父不施修饰的奚落与讥笑,她当即跪下,下落间,青丝间金钗上光华浮动,些些点星之光,梁王竟感到双目一阵刺痛。只听她浑然正色道:「女儿今生别无他愿,只求能留在父王身边,助父王成就霸业!」 梁王垂首笑了笑,他知道那是假话。他的这个女儿,一定是天天瞧不起他,怎么又会说出这种好话?他哪有什么霸业想成就?他就是个连王位都是别人给的窝囊废。 但这假话,却也好听。 他治理国家靠的是什么,王族的出身,和坐在王位上的权力,他不需要像臣子一样精明能干,他治国平平,对战事更是一知半解,但他手下的人,会帮他摆平一切。这是君王之道。 他明白太子平庸,而女儿强势,让他们二人相争,女儿定会为争名竞利尽心竭力,这也是他一开始放任苏青舟的原因。目下她渐渐得势,已然威胁到了储位,是该把她送走了。若今生能灭宋国,能在他的功绩上多添一笔,那已经是好得不能再好的好事了,但恰才她却信誓旦旦地告诉他,他还可以拿到天下。 天下?他曾经想都不敢想。但这算什么,王位,他曾经不敢想,大败宋国,他曾经不敢想,这些……他不都拿到了吗?而他为此付出了什么呢?没有,什么都没有。他不过是跟在别人屁股后面捡了头鹿就拿到了王位,坐在王座上喝了壶酒张子娥就拿下了宋国要地。 那…… 那个人人皆说碌碌无能的天子,真的要放在眼里吗? 梁国有两龙在手,难道不是天命所归之象吗? 他心怀感喟,仿若受到天命的感染,胸腔下翻覆着欢喜与惊诧,竟因妄想生了一背热汗。他往女儿眼中看去,她正目光灼灼地看向他,那个眼神澄澈分明,了无一丝迷惘。烈焰赫赫的眸光将青春秀色映衬得惊为天人,梁王仿佛一瞬间想起了当年舞女的相貌,想起了弓腿骑在她身上,柔胳膊细腿儿的妙龄少女被强压床榻上屈辱承欢的表情,那么的卑微,无力与娇媚,让人心头一振。重经这等居高临上、髀间驭马的风流消遣让他感觉良好,犹似枯木逢春,雄风大震,仿佛一朝回到了春秋旺盛、气血充盈的年少。 看,他聪慧绝群的女儿,也在臣服于他。 「女儿在父王眼中看到了天下。女儿身上流着父王的血,向往天下一统的血。」 梁王转过身去,五指忍不住颤抖。 属于他的时代,终于要来了吗? 作者有话说: 很喜欢的一章,塑料父女组:满口爱你的爸爸x叛逆强势的女儿 青舟一直在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上努力,管理都城,平原城力争三月不撤兵,站稳脚跟对抗王权。比起做什么都有公主帮忙善后的张子娥,公主全程受制,真的太不容易了。 青舟:一开始让我嫁李明珏,现在让我嫁李明珏她弟,这辈子都和李家过不去了吗? 梁王最后这个转身是为了掩藏什么,希望大家能看懂吧。一把年纪了,能对着女儿产生这样一段妄想,还能这样,也是很微妙。这文的视角一向很奇怪,我就不多自我吐槽了哈哈哈。 2021第一更,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 81 章 忠君之臣 艳阳正当空。 打南面来了架竹帘马车,车盖叫骄阳打磨得金灿灿的。随着「吁——」的一声刹马,车板倾斜,翠帘飞卷,露出半侧清秀寡淡的容颜。车中的白衣女子面无表情地抬手拂开竹帘,只见她鬓间齐整若刀裁,眉角平直不露一丝悲喜,一双水翦水长眸深邃如渊又含了点点星子,乍然一望冷峻得紧,似极难亲近。她垂首敛裙下车,便是在下车站定那会儿「一低头,一抬头」的功夫,目光转瞬柔和起来。 第147章 十尺高门前走过一个身着淡紫色襦裙的俏丫鬟,她臂弯里挎着个蓝花布小竹篓,小碎步子噔噔地响,娇红小嘴里啧啧嗔怪道:「少督军大人开府了,又何必成日在公主府赖着?」话罢,扭身折腰钻进大红门去,且听啪的一声门一合,不过火石之间的事儿,踪影便寻不着了。 张子娥眼看两扇门关得那叫一个严丝合缝,呆呆立在门外愣了半晌,开始回想上次见公主是什么时候。公主对外自称是有恙在身,她们朝上朝下两头不见已有好些时日,但究竟是从哪一日开始,她……居然记不得了。有什么是她记不得的?她总觉得昨儿才见过,又觉得好几个月未见着了。张子娥微微拧紧眉心,再仰首看向公主府的贴金楠木匾,只觉那金片刺眼,似被阳光灼得瞳心一痛,趔趄着退上半步。 她见不得公主不理她。 如今倒好,成了见不得公主,只好干站在门外头把一块大匾看穿。 上门赔罪是一码事,知错是另一码事。管它是负荆请罪,还是反思立誓,张子娥可以把表面功夫做得妥帖到挑不出一点小错,但她,就是不知错。她嘴里说着错了再也不会了,指不定下次还是我行我素,公主在她三番五次的出尔反尔中终是忍无可忍。这么一比起来,强绑襄王的小相好都算是芝麻大点小事,陶府十万多人的性命,这不遵管教的狂妄之徒从头到尾竟不曾知会半句。 张子娥自然不会多言,倘若提前告诉公主,她兴许不会同意。疏散百姓,水淹陶府,说服公主,此三者极难在短时间内一齐完成。时机可遇而不可求,出于利弊考虑,她不想增加无谓的付出。 而在苏青舟看来,张子娥的所作所为便是将个人功绩,置于主公之先,无非是在表明区区一个梁国公主,管不住这么个大才,连涉及一城之人、十数万性命之事,都不愿事前与她商榷。苏青舟侧首瞥了眼上回李明珏送来的好粗一根狗绳,恨不得直接把张子娥给拴在最粗的那根顶梁柱子上。 闹归闹,朝中之事打理得有条不紊。南央那边儿皇后丧期已满,梁国十三公主远嫁南央宫为后之事是备至得风风火火。几十车嫁妆载着锣鼓喧天出了梁宫,凤钗金钏、绫罗绸缎、银□□带、子孙宝桶一应俱全,一路是鹊笑鸠舞,喜乐连连,其间盛况何止于十里红妆。这是一杯战火烟子味的新酿喜酒,宋国即是为酒席所备的砧上肥肉,除了瞎了眼的诀洛和沾不着边的漠北,任谁都想分得一块。好事传千里,宋国主和派听到风声,举袖把议定的和约一撕,有家伙的抄家伙,没家伙的动脑子,宋人为了保家卫国,众志成城,边境勤兵操练之势更胜从前。先有不祥龙,后有斩来使,再丢城损将,面对压人形势,举国上下竟能摆出全力备战之心,实属意外,而新婚夜里的红绸已经点缀满了整座南央宫,正如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同盟两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锐气不是搓不得,只是难搓,此时攻打是攻坚战,但是不打……又丢了面子,搞得像是怕了秦元魁那老匹夫。 且两国约定于大婚一月后由两头进发,这头少拿一城,那头便多得一城,怎么也不愿让另一头占了这等好便宜。 宋国亦是看中了这点,多番派说客备上厚礼两处周旋,希望两方暂且收手,不求其他,只为讨个一两年太平,用以收养生息。但是盟约上王印鲜红,似昨儿才盖好的,两头又都是固执的主儿,谁都想证明自个儿是响当当的天下雄主,临阵脱逃?怕只会让天下人看了笑话。 两个被老百姓诟病无能的君王,一个昏庸,一个平庸,谁曾想到这昏庸与平庸之间,竟能有这等暗流涌动、一决雌雄的激烈较量。 退不能退了,既然要打,便要看看当如何打,硬攻不是办法。 宋国丢了孟衍,关了龙夷,现今良将缺缺。 若须破局,则需强将。 强将?张子娥坐在冷冷清清连苍蝇都懒得落脚的少督军府大堂里,用袖子擦着额角的汗丝儿,拿手中的破蒲扇摇了摇。 对,还是去年平原城那把破蒲扇。 熏风轻动间,薄唇边上笑了笑,张子娥定下计议,温温和和地唤了龙珥的名儿。怎么也不见长个儿的孩子从院子里跑了进来,瞅见张子娥姐姐脸上这般笑,心下咯噔一下。她再了解人心不过,又再了解张子娥不过,却从未见过她这般笑过。那笑意里复杂极了,得意劲儿里蔫坏蔫坏的,还……还很邪门。 张子娥拉着龙珥说了一席话,翌日龙家兄妹便出了梁都。这是少督军出的好主意,太子重伤未愈,五公主同是抱恙,不如先让龙翎和龙珥打个头阵,来个旗开得胜。她从不轻易低头,故意不见她是吗?不须一月,公主便不得不见她。 果然,半月未到,绣罗幔一掀开,公主一手把药汤打翻在地:「叫张子娥那个没良心的来见我!」 那没良心的来了,她向屋内轻轻投去一瞥,未得一声指令,便如回了家中一样缓起步子,轻车熟路地兀自在床边坐下,嘴边挂着一许悠然的微笑。 那抹微笑不言自喻,想必是对目下局面十分满意。 修长的手指将幔帐挑起,这位无礼之徒与公主许久未见,只觉分外想念,为了见着她,快一刻都好,才不去计较诸多礼节。何况公主脸上略带恼怒,又体力不支的神情,她视若珍宝,片刻都不忍错过。 第148章 不及公主斥责,张子娥先说道:「公主若真想与我了断,当设法与龙翎同行,但是公主没有,公主在给我机会。」 言讫,她莞尔一笑,将身子再靠近一些,把公主拢在她落下的阴影里,游刃有余地在光线昏暗时分施加威压:「是公主想见我。」 白腻的雪颈在落影中微微一动,散着弱兮兮的女儿香,公主不自觉吞了一口唾沫,对她的盲目自大一时竟找不到说辞。俄而尖尖的下巴缓缓抬起,明眸一眺,娇唇中悠悠喘着气儿婉弱,可吐出来的话却是狠心的:「你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如今两国联手,不说攻破宋国,削弱宋已成定局,其余之事徐徐图之,我又为何还需要你?」 「我有这个底气,公主有么?徐徐图之?宋国上下一心,如何徐徐图之?公主绝情至此,是相信我一定会回到公主身边吗?我完全可以抛下你投奔太子,你我二人之间,不当是你求我么?」借着帘幔筛来的丝丝微光,张子娥隐约能见到苏青舟低垂的长睫,与之相映的,是眸子里倔强的眼神。张子娥心下一动,要不怎么说她喜欢与公主共事呢?软柿子捏着没意思,越是倔强,便越有揉捏的意义。 公主果断予以了回绝:「你若真想倒戈,当设法让太子与龙翎同去立功,留我自生自灭,但是你没有,你出现在了此处,是你也想与我和解。」 「我若只是来看看公主恼怒的神情呢?」张子娥低头笑笑,听公主拿着相同的话来搪塞,觉得自己那点儿演技快要支撑不下去了,「公主倒是很确定,我不知道公主的笃定源于何处,是因你口中所说的情爱吗?公主不过是在欺负我这个忠诚无二的老实人罢了。公主当真以为我想要相印么?我,也有我想做之事。」 阳光从三扇朱金菱花格里淌温柔地来,手指划过缓缓流过午后温热的空气,轻抚上脸庞,从柔软的面颊到流畅的颌线,把指端勾起来,挑起下巴尖儿,云堆儿般的发丝便在摩挲中松散,滑落几缕在雪腻的颈子上,缘着胸口曼丽的曲线,垂坠成令人心间酥痒的弧度。张子娥不知为何有些紧张,她轻轻提了一口气,小腹收紧了,一口气全全存在胸腔里,焦急难耐。 不是只有公主能耍脾气,她也有。 「我不知道公主所说的情爱是什么,但对我而言,我对公主的情感,是献上忠诚。」 她说话比平时快,声音压得低,轻倦,又很霸道,说着臣服,实则张扬。她吻她,刀锋般地盛气凌人,拢住她的下颌用力抬起。张子娥一惯瞧不起用力量让人屈从的人,但此时却不假思索地做了从前瞧不起的那个人,同时还很受用。 「臣听闻,此事要脱个干净,斗胆请问公主,上回为何不脱?」 「我为何要与你解释?」 话音咬在耳根子上酥麻难捱,苏青舟拈起手将单薄衣裳慢慢拢上来,把弱点挪得与她远些。回话时若兰的气息均匀地洒在那呆子的脸上,光裸的脚踝轻绸般勾着那蠢货的小腿,她可以在咫尺相对的亲昵里针锋相对,比起恃才的张子娥,她长于深宫,更会调动她自身拥有的一切优势,身体,眼神,吐息与软语,使尽一切方法让对方垮下阵来。 这显然十分奏效,张子娥鼻翼动了动,嗅到久违的浅浅脂粉味,心下有几分迷醉,但思路仍是清晰不减,因为她有目的:「公主若是不配合,之后就不要怪臣做得不好。」 「不行就是不行,还挺会给自己开脱。」 「能言善道是臣的本分,」她顿了一顿,「其中包括了谏言。」 脸上洋溢着国策门高才独有的自负,张子娥纵然是用话术找借口,也照样能大言不惭地把话说成是为你好:「公主若是不采纳,那做不好是因公主不采纳,若是采纳了,我还是做不好,到时候怪罪也不迟。」就如梁王与天子的较量,越是废物,便越想证明自己不是个废物,张子娥想到了上次不甚成功的亲密,莫名地有了同感。但她细细一味,又明确能感受到对公主的占有欲似乎远远盖过求胜欲。许久未见,她万万没有料到她会如此想她,想她想到只想让她眼睛里全是她。 这……大约是她极为忠诚的表现吧。 公主看轻了她的忠诚。 所以她急于展示。 四条腿儿绞在一起,苏青舟抿唇想了想,软云般轻飘飘地将脸贴着她的胸口,一声声传来的心跳像鼓动的温泉一般涌入,她知道那是她渴求以久的龙气。她还有话可反驳,毕竟她最擅长的便是顶嘴,但她在余光中瞥见了张子娥染了火的眼神,烈焰燃得疑要将人吞噬,仿佛叫她给烫着了,口舌干涩得很,讲不出什么精妙的话来。手指捋了捋一绺发丝,公主忽而大度地不想与她争口舌之利了,只是依偎着低声问道:「你从哪里学来的?」 「秘密。」比起公主的大度,张子娥的回答则显得很吝啬。 「不过纸上学来终觉浅。」张子娥又说。 其实她很慷慨,在行动上。 作者有话说: 明珏(看不下去了):别听她瞎逼逼,一天到晚给自己找借口,脱不脱都一样。 “张子娥想到了上次不甚成功的亲密”,张先生真是笑死我了,可会儿给自个儿找词,不甚成功?不该用“相当失败”吗哈哈哈哈。 子娥:什么?爱她?别问,问就是忠诚。 青舟:什么?馋她?别说,问就是龙气。 第149章 第 82 章 月朗星疏 苏青舟侧身半歪于竹榻上,薄衣虚搭在肩,随意交了襟,玉颈边上虚敞着一片雪腻的无瑕肌骨。她用指尖慢慢抚过张子娥细瘦的眉尾,嘴中问着:「先生之前说的……想做的事是什么?」 张子娥的确如她所说的那样从不脸红,干再重的活儿也没用,额上都一层出汗了,小脸上依旧白净着呢。可她却未必真是吃露水长大的,脸上不变,但眼神变了,公主就算蹬着竹席百般招架不住,也能在喘息间看得□□不离。如今虽是又变回来了,但她知道,张子娥早就同头一回踏入公主府的那个呆子不一样了。 「我已经做完了。」约是累了,张子娥答得很平静,说话时没了以往那等劲儿。 「哦?」公主眼珠一转,视线游水般移向她,秋水眸子里立时噙了好些笑意。 一个字竟能被问得痒痒的,张子娥心领神会时不小心咬到了舌根,急忙解释道:「自……自然不是你我方才所行之事。」 苏青舟撑起一弯玉臂,微支起身来凑近些,听她有此地无银三百两那意思,不禁屈指掩唇轻轻一笑:「我又没说是什么,你怎会以为我在指方才之事?」 「我……」 公主将手指压在她唇边:「有时候觉得先生并非伶牙俐齿之人。」张子娥心想,可不是吗?嘴都被堵着了,伶牙与俐齿皆施展不来,这不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么。苏青舟笑吟吟地收回手,想到张子娥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撩着一撮头发丝儿不咸不淡地问道:「先生哪一年入的国策门,之前又在哪?」 「不记得了。」 苏青舟看她眨了眨眼睛,眸光中满是惊讶,不记得了?哪里有张子娥不记得的事儿!她上回哪儿摸得,哪儿摸不得,哪儿摸了了不得,她全全都记得。山里打过一个照面的小姑娘乔装改扮了还能隔着条河认出来,天底下还会有张子娥不记得的事? 过去哪里抹得掉,纵她嘴上不说,也不过是换个法子委婉相告罢了,譬如她苏青舟,若是有个受宠的母妃,也不会落成今日这个爱争好强的性子。而张子娥仿佛是一个没有过去的人,至少,她想伪装成一个没有过去的人,仿佛从出生起就是尘虚座下衫袂飘飘的白衣学子。 哪有什么不记得,只是不想说罢了。苏青舟细瞧她抿唇不语之相,笑了笑,假意试探道:「先生,该不会是宋国人吧?」 张子娥没有回话,抬手把她肩上滑落的衣衫给搭好,公主瞥了她一眼,今儿是吃足了有力气,拿手背将那手给打开,任薄纱软料旖旎地落在臂弯上,小巧的唇珠儿骄纵着向上一翘,娇里娇气地讲:「夏天,热得很。」 张子娥听她说热,便欲起身往旁边挪,又被一双纤纤玉手给扯住了:「别走,你走了,又冷得很。」 公主挽着张子娥的手臂靠在她肩头,觉得自己的任性像一块甩不掉的狗皮膏药。她知道张子娥对此并不反感,她大约也是喜欢这般被人依靠,就像龙珥在她这里寻求照顾,她在她身上攫取龙气。公主心想,张子娥此前或许……从未被人需要过吧。 苏青舟将张子娥微微握拳的手展开,指腹抚摸过掌心清晰的纹路。一条,两条,三条,算命先生能从个中交错间探到过去与未来,但她却什么也感受不到,只是无端偏爱温度相连的感觉。她想了解张子娥的过去,而张子娥不让,仍旧想做个神秘的人,那便如她所愿吧。她也仅仅是偶尔一时兴起想和她多说两句,既然说不了过去,那么能不能聊聊不着边际的未来?若是天下一统,她当如何,她又当如何。像是女孩子们小时候托腮在台阶上坐成一排,你言我语毫无意义的闲聊,她自小在宫中独树一帜颇受挤兑与白眼,不曾经历过女儿家围炉夜话,不知为何突然心生几分向往。但说这些好像又会被张子娥瞧不起,她一路争抢至今,难得有点少女情怀,却也无声无息地淹没了。还是这般倚着吧,当张子娥呼吸的余温轻轻地扫过她的脸颊,她觉得张子娥此际离她最近。熏风入香帏,余晖过格窗,公主心下不由得醺然一动,意懒神倦的,掰着手指莫名想到日近十五,今晚约是个月朗星疏的夜。 而张子娥默坐着任她摆弄,估计是造作多了,外加逞能过度,一惯挺直的脊梁微屈着倚在帘边,眸光温温凉凉的,静看菱花窗透来的光线一点点黯淡。 过去,谁都有,她自然也有。其他人或许活得久了,就忘了过去,可她没法忘记,每一个细节都记得过分清晰,甚至是味道,烈酒味,泥土味,尿骚味,与濒近死亡时舌尖僵硬的无味。每当她在不经意间回想过去,便难得地会艳羡那些平凡人,可以自然地忘记一些事,像是无事发生一般活着。小时候宋国和韩国打仗,爹被征入伍,娘亲没多久便去了,死前拿出全部家当求邻居家收留她。她寄养在人下,女娃娃没得书读,整日无非是女红,煮饭,浣衣,被当个佣人使唤。但她知道她与常人不同,看过的事,听过的话,她都记得,读书先生教的字,她在墙角偷听过一次便能记下。她温了一夜,翌日撒丫子跑到学堂里,当着入学几年的学子的面儿对答如流,连停顿的长度和语句的音调都学得一模一样,惟望先生惜才,破例收她入门,无奈先生为了避嫌,收不得女娃娃。天生聪慧本无过,可聪慧衬得在教书先生的藤条下答不出一个字的邻居家儿子,像一个傻子。 第150章 傻子霎时急眼了,以为没了别人衬托,便不是个傻子了,在回家路上唤她作克死爹娘的怪胎,吆五喝六地捏她的鼻子将村头买的烈酒灌了下去,把人推到旧战场的死人坑里埋了,临走时还不忘撒一泡尿。 张子娥一个人爬了出来,她不知道在土里待了多久,她只知道她第一眼便看到了下山来收弟子的尘虚。是尘虚,给了她新生。 国策门下弟子生性高傲,她虽入门早,却因是个女子备受冷落。在枫林亭中众弟子围观的对弈,山径间你来我往的论答,她手捧着书卷从一侧独自走过,似一阵不曾来过的清风。男儿的骄傲与偏见似乎是与生俱来,即使是拜入国策门亦鲜有例外,她深知即使她来到他们身前,执棋破局,点拨题意,她仍旧是他们听不入耳的那阵风。 她知道这些人排挤她,她也知道这些人,都不如她。 张子娥非生来厌恶平庸,只是平庸厌恶她,她没有选择接受,而是要投之以『桑榆』,报之以『桃李』,想拥有更多,站在更高的位置,报复曾经将她埋在土中的凡愚。十几年来她下山的次数屈指可数,她不喜欢山下,不喜欢街上形形色色的普通。四年前,她开始了周游,人由垂髫变桃李,照理说品评世事的眼光与角度当发生巨变,而她却发现她所见之处非但未转好,反而变本加厉。有力量的欺负弱者,有权力的左右众生,他们都是生来优渥的蠢货,如果真的有人要站在那个位置,她想那个人是她与她选择的人。 张子娥抱负与报复皆不俗,同时她又害怕黑暗,恐惧幽闭,只有龙珥知道,她每天夜里都有一盏不息的灯。 在土坑里,没人来救她,她靠雨后泥土存的那点湿气苟活,借着最后一点力气爬上来。而当她被掩埋在平原城脚下,熟悉的噩梦再次来袭,她一次次想到了出师未捷身先死,没想到多年苦学,千辛万苦下山来,竟是一场笑话。她从不喊疼,从不生气,从不诉苦,因为她觉得这些都是浪费时间没有意义的事,但她货真价实地感受到了疼痛,内心的疼痛和身体上的疼痛同样折磨着她,而她只有一点点独自消化。倾诉什么也不会改变,只会暴露弱点,她害怕什么,讨厌什么,喜欢什么,她不想让别人知道。甚至是她自己,也不知道。 上一次枯骨堆里没有人会来拯救她,她爬了出来。这一次平原城下,她已气力尽失。张子娥在虚弱中靠数数来保持清醒,五日了,不会有人来了,活不下来了。 但公主来找她了,是公主拨开了榆树枝。是公主,给了她第二次新生。 「上回一句话不说便走了,今天怎么想着留下来?也是你新学的么?」 不是,上回她走,是因夜黑了她想留一盏灯,但又怕亮光会让公主睡不好。张子娥嘴唇动了动,没有与她解释。她用手拨开公主微湿的额前发,从这个角度看她眼帘低垂,秋波半闭,春黛轻描,长睫安安静静地掩着眸子,周身带着一抹交缠后暧昧的淡香,像龙珥一般是个乖顺听话的孩子。她不明白公主为什么狠心起来像刀子,温柔起来又可以安静地偎在怀里。 但她却是个始终如一的人。 「我是哪国的人不重要……」 张子娥停顿了一下,她不知道为何忽生了吻她的念头,但是公主身上龙气充足,已经没有了亲吻的必要。为了不再空想,她望向了窗外,黑夜吞噬了太阳最后一缕微光,不觉揽紧了怀中的人,感到了一丝害怕。她要把话说完,把话说完了,就去点一盏灯。 「我……」张子娥惊觉当她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忽地就不怕了,「是公主的人。」 哦,原来今晚是个月朗星疏的夜。 作者有话说: 突然好像没什么想吐槽的。 明珏:本王有话讲。 【您讲。】 明珏:“当着入学几年的学子的面儿对答如流?”她不是聪明,是缺心眼! 【和着她上回骂您缺心眼您还没忘呢?】 第 83 章 兜兜转转 「我不明白,为什么你们都说不可以?」 柏期瑾坐在个黑木色大椅上,深色的木头衬得白嫩的人儿特娇小,细胳膊圈着细腿儿,柔腮帮子鼓鼓的,把嫣红小嘴给死死噘着。她想不明白了,她明明是好心,这两个人为何都不领情,还一脸你还小,跟你讲不明白的样子。有什么好讲不明白的,以前无论是多复杂的事儿,襄王殿下都会像从盘古开天讲到昨儿谁家猫儿生了几个崽这般,一个字一个字地给她讲明白。 今日是怎么了?竟拿一句「讲不明白」来打发人。 说来话长,上回她一时兴起出宫去找庄姐姐玩,事先不曾知会,打算给她个惊喜,谁想一打开门,一个笑脸撞上了一双红眼。钦红颜抬着白手腕子揉了揉眼,一边热情地邀她进屋,一边同她说是昨晚没睡好,才说没两句,顺道伸展了几下手臂,倦意绵绵地扭身去端来了茶水。人刚坐下,又把手心放在嘴边上连打上好几个哈欠。 刚想同柏期瑾闲扯两句,不料那丫头一把抓住了她手:「庄姐姐,你若是受了什么委屈,可不要把我当外人。」 这一抓还很有点劲儿,硬是把钦红颜给捏清醒了。 她是没睡好,不假,整个身子哪哪都使不上劲儿,方才的一连串动作虽是做作了些,却绝非装模作样。她多玲珑一个人,什么心思都收捡得好好的,不知柏期瑾是怎么瞧出来的。老大不小一个人,再添一岁便三十,从前都是十六七的妹妹们拉着她倒苦水,而她好像从来都是个欢欢喜喜的没事人。诉苦一惯不是她的作风,在她自个儿心里,还是喜欢那个没心没肺爱数钱,刀枪不入的自己,便摇了摇头同柏期瑾讲:「哪有什么委屈不委屈?昨儿外头的野猫子叫了一整宿,没睡好,你瞧这眼皮子耷拉得啊,不像个样儿,叫你笑话了。」见她不说,柏期瑾站起来身来,伸手把竹帘子一落,笑嘻嘻地捏着她的肩窝一路搡到了床边儿,说要改日再来拜访。 第151章 前脚一出门,柏期瑾一骨碌跑去找望书要些铜板,轻车熟路地去街上买了点菜,踩在饭点前悄悄折回,同以前一样在钦红颜家里做起了饭来。声音轻轻的,一点剁菜板的声音都没有,钦红颜是在梦里叫饭香给勾醒的。 「怎想到来我这儿做饭来了?还不回宫?等你吃饭呢吧。」 「我跟襄王殿下说了,今天不回宫。」 「怎就不回去了呢?会担心的。」 柏期瑾啪嗒啪嗒小跑过来,一手将筷子塞予她,一手携了她手,欣欣然拉着人来吃饭,嘴里说道:「庄姐姐比较重要。」 钦红颜捏了捏她的鼻子笑她,话可不能这么说呢,这相好是相好,相得好能走一辈子,这朋友是朋友,处得再好也难免会有聚散离别,比不得。可丫头嘴甜,说是什么便是什么,饭菜又香得勾人饥肠,钦红颜不想煞了风景。两个人一起吃饭自然比一个人香,她一面儿吃着菜,一面儿瞧着柏期瑾,上回两个人这般相处已是一年前的事了,她想着想着,不觉落了筷子。柏期瑾长漂亮了,兴许是宫里的风水养人,就像李明珏那猫儿一样,普普通通的狸花猫,能养成那般矜贵娇气相。她看到她们都在往前头走,李明珏找来了心上人,张子娥在梁国做了少督军,就连小茉花,前几天也被个大土财主给收了当小妾。 而她,却一直在原地。 她也尝过欢喜的滋味,无奈那滋味不长久,还总隔着一层纱。她看到了绣房的少东家见她摘下面纱时脸上藏不住的欣喜,同时也看到了欣喜过后更难藏住的疑虑。凭她的容貌,很难瞒住她是谁。兴许,她就该像茉花一样,风月出身的一根草,求什么高枝上的良缘,不如趁容颜还未败个干净,趁早找个有钱的嫁了当小妾便是。 她是想过,可她不愿意。好些事儿就是如此,明明知道有条大道可走,却偏偏不乐意,寻思着她钦红颜多厉害一主儿,肯定能踏出属于自己的路来。奈何她兜兜转转一年多,仍旧没有找到出路。 钦红颜不愿沉湎太久,手指重新搭上筷柄,想随意再夹上两口菜,却在蓦然抬首时,触见少女清澈无比的眸心。 「庄姐姐,我说过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你有什么难处,我定会竭尽所能帮你。」 柏期瑾面朝她坐得端正,小鹿般灵动的眸子乌漆漆的,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大约已看了许久。钦红颜以为只是思绪打了个岔子,没有想到竟是如此长久地出神,她亦惊讶于,柏期瑾眼里全是她,她不记得上一次这么被人注视是什么时候,是绣房少东家渴望摘下她的面纱之时,还是李明珏在她怀里缠着她剥个橘子。 或许,从未有过。 钦红颜忽然感到有些尴尬,撤开目光,局促地抬手抚了抚鬓角,又不知道到底在尴尬些什么。 「我没有难处。」钦红颜回道。她并未拿假话来敷衍柏期瑾,姻缘不是没有米,没有钱,没了就活不下去,没有米就去种,没了钱就去赚,可姻缘,确实求不来。这并不是什么难处。 「姐姐莫要觉得我在讲什么客套话,你是我下山来第一个待我好的人,我都记得的。」 「说什么呢?襄王待你不好?」 「那不一样!她有原因。」 「有原因?」钦红颜以为柏期瑾知道了些什么不禁关切地问道,她一想到柏期瑾说不回宫,以为她是闹别扭了才跑出来。谁料柏期瑾舞着手儿解释道:「我是说,她待我好是因为喜欢我,但当初庄姐姐救我,收留我在家里,只是为了对我好。」 钦红颜听她无碍,松了一口气,拍拍她的手背笑着讲:「我那是贪你做的饭,喜欢你陪在身边解解闷。」 「不是,那是后来,我是说一开始!一开始!我讲不清楚,反正庄姐姐就是待我最好的。你要是讨生活累了,我,我可以养你!」 钦红颜捏她鼻子笑她:「你拿什么养我?不也是被别人养着?」 虽然是那么回事,但怎么能被小瞧呢,柏期瑾拍拍胸口说:「谁说的?我养活得了自己!襄王殿下要是哪天对我不好了,我们就一起去白石山去!有鱼有菜!」 钦红颜见她捏紧了小拳头信誓旦旦,不答话单是笑,她听过好些个誓言,比这好听的多得数不胜数,却皆敌不过这句有鱼有菜。从前她将山盟海誓当作清风从耳边过,今日也是一样,不是她信不过柏期瑾,她只是不相信世事会尽如人愿,有些事,心再真也没用。 钦红颜无动于衷,但分毫碍不着柏期瑾抓着她的手一次又一次地同她说:「庄姐姐,你是我在山下交的第一个朋友,也是第一个帮助我的人,你对我的恩情,我全都记得。今后只要有我一日饱饭,也定有你一日饱饭。」 柏期瑾忽然灵机一动,小拳头砸在手心里,说:「这样吧!你跟我一起去宫里住!」 「不可以。」 「为什么?」 钦红颜把筷子塞入她手中,同她讲再不吃饭,就可惜了一桌好菜。柏期瑾心知那是回绝,没有再追问下去。她回宫后把事情说与李明珏听,李明珏也说:「不可以。」 都说是一个巴掌拍不响,柏期瑾念叨着如今手头连一个巴掌都没有。既然庄姐姐说不得,那襄王殿下总得给她讲讲为什么吧,她缠着她问,只听李明珏说:「朋友不是你这么帮的,她若缺钱你可以借她钱,怕危险我们可以派人暗中保护她。她一人独居未嫁,靠针线过活,想必是喜欢自食其力,搬进宫来等同于寄人篱下,对她,对你们两人的关系都不好。」 第152章 柏期瑾想想是有点道理,但又觉得哪里不对,思来想去没个说法,毕竟两头不乐意,只得就此作罢。柏期瑾才走没多久,德隆便进来了,打头一句便是:「有件事我得给您说,钦姑娘那边儿……」 「知道了。」 「您可真是,耳听六路,眼观八方,人在宫中坐,消息四处来啊!绣房那头儿的钱虽是断了,不过我看您前前后后赏的也够管钦姑娘一辈子衣食无忧了,而且这不还有柏姑娘三天两头往哪儿跑嘛,您看着这事儿,还要……」 话说到一半,赵攸迈着步子进来了,德隆一看估计是有正事要说,话没说完便草草行个礼便告辞了。赵攸一撩袍坐下,看李明珏拿手点着额头一脸焦头烂额的样子,问道:「出什么大事了?」 「红颜和绣房那少东家没成,被人计较了出身,遭小柏知道了硬是说要接到宫里来。」 「嗯?那你要接进来吗?」 「不接,我跟小柏说我在宫外养她一辈子都成,接近宫来不成。」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和接进来有啥区别?你心里有鬼。」 「有个屁!」 「小嫂嫂那么拗的人能同意?」 「红颜也说不来。」 「那她心里也有鬼。」 「积点口德吧您,一天到晚都想着兴风作浪。」 赵攸摊手一笑:「说的大实话呀。」 李明珏懒得与他一般计较,摆了摆手:「一天到晚,唯恐天下不乱。上回让你帮望书看的亲事你看得怎么样了?有合适的吗?」 「人选是有的,可人家望书姑娘没这意思啊。」 「唉,德隆前几天又委屈巴巴地同我提了几句。你家闺女呢?上次诗会一个都没看上?」 「她都当众把彭家小少爷挤兑成那样了,别人哪敢惹她?」 「唉,都是事儿。」 听她叹气声一声赛过一声,赵攸拊掌笑道:「和着您一个王,一天到晚操心这些事儿?世道都乱成这样了您不操心?」 「粮仓空了吗?有饥荒吗?有民愤吗?漠北打进来了吗?没良心的弟弟又要削藩了吗?」李明珏巴掌一拍,说,「没有啊!」 她拿扳指叩了叩桌子,说:「到底是跟前人的事儿要紧。」 「承蒙您费心,南央那边儿大婚没选秀,霜儿的事还可以再缓缓。说来弟弟大喜,你这个做姐姐的没啥表示?」 「表示啥?要姐姐我给他唱一曲吗?两头应该早就勾兑上了,不然立后这等大事,哪里会这么快。」 「虽说这回伐宋没叫你,日后要是叫你了怎么说?」 「应付漠北,打不动。」 「那要是南央和梁国撕破脸,梁国来打你怎么说?」 「不会的,没人会想接漠北这烫手山芋。」 「他若真要打呢?」 李明珏拍拍膝盖从紫檀大椅上起身,好不利落地说:「投诚呀!」 第 84 章 沾亲带故 箭场上一箭疾出,李明珏眯眼细细看深扎在靶心上的白羽箭,嘴角勾了些许笑。近半年来她手头「私活儿」不少,练箭不如以前勤快,好在十多年的基本功夫长在了肉里,没那么容易丢。她抬指轻挑弓弦,余光瞥到了一旁揣着假笑的德隆,神情颇有几分异样。大总管生在南方,长在南方,一身细皮肉,一双怕尘眼,一向见不惯刀枪利器,没个什么大事,都不会亲自跑来箭场寻她。 「说。」襄王举弓未停手,撇下一字后,旋即从腰上取出下一支。 「您还记得泰福银库吗?昨儿有消息说是老庄主在我大魏国与宋军交锋时,遭流箭给射死了!那小姨子同他大儿子一夜之间卷走大批财物,逃得不知所踪。」 「没记错的话泰福银库老巢在南央那儿吧,关诀洛何事?」 「可不,他们家做得大,生意大都在南央那边,不干我们诀洛小老百姓什么事儿,可……这钦姑娘的钱,都在那儿啊。」 *** 推开门青天朗日,日头是挺好,可她日子不好。钦红颜出门后不知是抱着何种心情,破天荒地跑到个蓝布算卦摊前算了一卦。那白脸长须的算卦先生兴许是看她气度不俗还是怎地,见人说人话,叽里呱啦讲了一大帮子大吉大利的话,说今年是又有钱,又有桃花。钦红颜苦笑一下,忖记这先生莫不是个江湖骗子,她前脚败了桃花,后脚丢了钱财,手头绣活还不知当往哪儿出,真是房梁顶被掀得一片瓦都不剩。泰福银库的银两追不追得回来真不好说,她寻思指望得上两个人,一个是宫里的王,一个是林子里的老头,前者她着实做不到去求她办事,只得来了桃花林。 她知晓桃花林是一是非地,而那金富贵,又是一名商人,想要从他哪里得到点什么,总得舍弃点什么,心下很是踟蹰。绣鞋方踏上青石砖,打木门旁边跑来个白胖小男娃,白瓷小脸尚显几分稚气,只见他两手一搭,小腰一弯,客客气气地问好,话音里还有股断不掉的奶气。钦红颜回了个礼报上姓名,男娃便伸手掰开栅栏,乐呵呵地领她去了茶亭。 「钦姑娘是想通了?」茶亭中身穿鹿角棕桑衣的老叟问道。 钦红颜搭手见礼,摇头道:「我是想求您帮我追回泰福银库的钱。」 金富贵跟着她一齐摇头,回道:「钦姑娘高看我了,南央里头的财官大户都追不回来的东西,我一平民小老百姓,能追得回来?」 第153章 上一句刚埋汰完自个儿,下一句老头子又声调颇高地咧嘴一笑:「但我可以让你赚到在泰福银库的钱。」 「金老您才是高看我了,我哪有什么能耐能做你们这行。」 「聪明,有眼力,模样漂亮,足矣。」 「聪明尽是些小聪明,眼力那是在酒桌上的,说漂亮,我也老大不小了。」 「人不可妄自菲薄。」 「您看我这人从小在青楼里长大,青楼里的事是行家里手,可一换到青楼外啊,那真是楼窗上走人——门外汉一个。不然怎么一朝出了风月场,事事不顺呢?承蒙您抬爱,我真不是这块料,单想留点保命钱,抱着那堆银子过一辈子。不是我不想帮您,是这活啊,我的确做不来。」钦红颜不知金富贵是看上她哪处的天资,非要拉她来做这一行,心中暗念他一老江湖亦会看走眼,竟能挑上了她这么一块小破石头。她是个小人物,和大人物比不得,大人物谈天下与形势,她纯喜那情爱与油盐,金富贵既精通买卖,就该知道她不是他想要的那般货。行商要讲究一个匹配,她即要把自己那些个不匹配给说出来,消了他的妄念。 钦红颜在唇边柔婉地笑笑,她从不怕心底里盘错的一堆庸俗无趣的渴望被人瞧不起,说得十分坦荡:「这么跟您说吧,我是个俗人,就想找个好人家嫁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我知道姑娘想找个好归宿,但我也说了,凡夫俗子配不上姑娘。当时姑娘不听,如今可是知道了?」金富贵不知从哪儿掏出个小铜锣,指背往上头一敲——好家伙!不知从何处钻出来十多个人,齐刷刷站成了一排。 「这是书生,这是厨子,这是匪子……」他里里外外把桃花林的男人都介绍了个遍,实在找不出人了,稍顿片刻,指着方才看门的小男娃说,「你要是不嫌弃,还可以等白小子长大。都是青年才俊,就钦姑娘看不看得上了。」 「您说笑了。」钦红颜看金富贵的态度怕是铁了心了,今日她若不答应,他定不会帮她。她确实是能暂且应下,待收回钱财,再帮金老头做砸几桩生意,让他晓得自己究竟是几斤几两,最后大大方方来个全身而退。但好歹当初合作一场,钦红颜不想彼此为难,既然他们「棉花打絮——谈不拢」,那便罢了。 「我钦红颜很少求人,这次来是诚心的,既然您不愿意帮忙,我便告辞了。」钦红颜垂头从容地再行了个礼,话说得恬淡无痕,好似丢了姻缘,没了钱财的人是别人。出门时她随意拿了件样式宽松的夏衣,颜色素净,遮得严实,不大能显出身段,而当她低垂行礼时,两袖飘飘长垂,柳腰柔柔微折,弧度勾出了盈盈一握的纤细。 她是个美人,不管年岁大小,衣饰如何,有无钱财,她依旧是个美人。她可以藏,但她藏不住。 金富贵一看,晓得玩笑兴是开大了,抬袖挽留道:「老头我也是诚心的,年纪大了手上的摊子多,想一个个交下去。夫妻不一定是长远之道,同林鸟也会各自飞,钦姑娘若是想寻一安生之所,不如把桃花林当作家,你若不嫌弃,老夫还可以收你做干女儿。」 钦红颜诧异地蹙了蹙眉头,干女儿?她都多大年纪了,当什么干女儿。 *** 金富贵最近很忙,不仅钦姑娘要见他,襄王也要。 襄王与他相约,刚一碰面,张口即问:「泰福银库的事和你有关吗?」 金富贵还没落座,屈膝一个趔趄,两手拍拍老腿,说道:「哎哟,您真是抬举我了,这能和我有什么关系?」 「直觉。」 「这么大的罪名,要讲究真凭实据。」 「听说你最近一直在找钦红颜。」 「钦姑娘命不好,我也是在帮她。」 「她不喜欢你们那些事儿,你若是真为她好,不如给她找门好亲事。」 「您说得倒是很了解。这人是会变的。男人靠不住。」他见李明珏的眼神讽刺地变了变,右手闲闲作态地托起桌上玉杯,喝上一口佐有碎冰的甘蔗汁,再答道:「别看我,我是老头,老头还是靠得住的。您也认得钦姑娘,绣房那事儿真成了,您不觉得可惜了么?」 「她乐意便是,哪来什么可惜不可惜?一心想嫁人怎么啦,说得像低人一等似的,她既不愿,你又何必强求?」 「您说这话特别有说服力。」金富贵回道,而后不着痕迹地瞥了眼面前这位占着王位不争权夺利的人,不禁由心笑笑。李明珏在强求两字上落音特别重,尚未笑开,老头立即反应出襄王这是在下绊子,又马上回道:「我是看她断了财路,想给她个出路。」 「她过得好好的,忽然断了财路,你说是为什么?」 金富贵不接茬:「天有不测风云。」 为了求人不择手段太像金富贵的作风了,李明珏手中没有证据,单凭直觉邀他一聚想探探口风,无奈金富贵那一张嘴虽是什么都说,却是不漏一点风。 金富贵掸了掸淡赭色的桑蚕衣袖,抬眼突然瞧见李明珏一向修整得齐整的眉毛,今儿画得有些扭曲,居然有一小块被削秃了,料是某位极为亲近之人的手笔吧。他不觉挂了些笑意,微哂道:「您也是个念旧的人,有了新人,还不忘旧人。」 遇到调侃,李明珏亦不忌讳,回他:「我们之间并无交情。」 前几日钦红颜入宫来寻柏期瑾,李明珏远远望见了,发觉一年有余,钦红颜将她的锋芒和美貌全全收敛了起来。她过去欣赏的那些辛辣和弯酸渐渐散了,钦红颜终于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一个普通女子,若是绣房那少东家不介意那些过往,她如今大约已经低眉顺眼地做了人家媳妇。 第154章 她自然希望她过得好的,不然不会一直派德隆去买她的绣品,当然她也相信,没有她这点暗地里的帮衬,钦红颜照样能过得很好,之所以还是这么做了,大约只是为了想弥补内心的亏欠。如果她能早些年发现钦红颜的心愿,或许,她早已嫁入了她想要的那种好人家,或许已同顾婉一般,生了一儿半女,坐在窗前细绣一个虎头娃娃。她也曾经想做她的好人家,只可惜钦红颜不愿,李明珏不知输在了那些人哪里,亦曾冥思苦想,却终究不得一解,而今她们二人分道扬镳,她也没了想通的必要。 「这话就说寡情了,一夜夫妻百日恩呢。」 「那也没有。」李明珏拿起玉匙搅了搅杯中的碎冰块,轻描淡写地说道。金富贵顿了一下,不知她为什么不说实话。襄王在花柳过天下皆知,且从不否认,怎么到了这里,却不认账了。李明珏不想与他解释,只是打趣道:「你如此上心,怕不是想收个干女儿?」 「哪里,钦姑娘哪会肯做我干女儿。我上回还问她了来着,她不吃这一套,还说若真要攀点亲戚,她要做老朽的……」金富贵想起了那日桃花林暖光斜斜,天光下落,她仍旧带着面纱,但依然能从一举一动中察觉出面纱之下是位绝色佳人。在听到他说要不要做干女儿时,她柳眉舒展,双目微晗,面纱下的唇角似动了动,眸子里有了盈盈笑意。 缀满碧叶的桃树枝,在笑意盈满时,开始徐徐轻摇。 层层碧叶错落,多情地筛过一根根夏日炽热的光柱。点点光斑,剪剪清风,她站在那株树下,朱唇轻启,明艳,且咄咄逼人。只须掠过一眼,便难以忘记,不管是面纱还是宽袍都挡不住,纵她藏得再深,也依旧具有令人灼伤的温度。他感叹这才像她,屈膝隐藏在阴影里,太过糟践。他经商几十载,打心底地见不得这般暴殄。 话要说完,襄王还等着听呢,金富贵低头一笑,说:「干娘。」 作者有话说: 明珏:噗——钦红颜不愧是你。 明珏:你还是那个红颜,没有一丝丝改变。 和「被狗叼走了以外」一样并列为三大我最喜欢的红颜姐姐的台词之一。还有一个还没写到。 金老:当干女儿不? 红颜:我这年纪了,当什么干女儿……呵…… 金老:那你要当我啥?(暗想,该不会是想看上了我老头子吧……也不是不可以。) 红颜:干娘。 #望陇蜀# 第 85 章 当时惘然 「钦姑娘愿意赌吗?」金富贵端详眼前姿容姣好的女子,明白倘若不使出非常手段,她定不会答应。那日他辞别襄王,在回桃花林的路上除了思索当如何消除她的怀疑,也在反复琢磨那几句令人诧异的话。细细回忆其间语气同神态,应是实话不假。他不知襄王和钦红颜之间的关系究竟如何,只晓得凡是反常,必有利可图。 因此他需要一个足够大的诱惑。 老头狡黠,大大方方摊手讲道:「你若胜了,你在银库的钱有多少钱,我便给你多少钱,你若输了,来我桃花林。」 与其说是钦红颜在赌,不如说是他在赌。 *** 「大事不好了!」 德隆飞快使了个眼色,令十步内的小宫女和小太监敛裙屈膝刷刷撤退。只见他一个快步利索地凑到跟前,压低声音说道:「贾老板去找钦姑娘提亲了。」 李明珏不为所动,垂首继续拿指尖一根根理顺白羽箭尾,不屑一顾道:「她对贾老板表面上虽是乐乐呵呵的,但私底下不止一次同我说过他的坏话,五十好几娶了八房,她是断不会嫁给他的。」 「以前是以前,钦姑娘如今没了生计没了钱,在低谷里待着……而且那贾老板心诚啊!带上大礼亲自往含香阁送了好几趟,还每回都不一样!虽说钦姑娘是既不同他见面,又不收礼,但也没说一口气回绝,您说这一来二去,不都说那烈女怕缠郎嘛!我看他们今儿终是见了面,听人说已谈了小半个时辰,怕是要谈妥了……」德隆拼了命把心肝和脑汁绞着,一张嘴噼里啪啦说个不停,苦想要如何将事情给说明白,一个抬头,欸!人没了! 诀洛城商队来往频繁,一向是人潮涌动,车马骈阗。论场面,除去集市,当属花街,好比这今日的含香阁,那可是自个儿后背贴上别人前胸,热闹得紧,扔颗绿豆下去都能连砸好几人。自从钦姑娘不在含香阁了,一年里难得回来个几趟,除了一顶一的贵客,那都是不见的。听说是要嫁给做生意的贾老板了,大老远来看个喜庆的人那叫不嫌多。 百米外一声马嘶扯破喧嚣,众人仰头一看无不避让,纵他再不懂马亦能瞧出是匹绝世好马。马背上之人虽遮了面,但在含香阁大红柱前那身手利落的一跳马,谁都知道是襄王。 「叫姓贾的给我滚出来!」 红花妈妈在半道上相迎,听了这话讪讪地摸了摸脸,紧张得把脸上胭脂都抠到了指甲缝里,还不忘笑着给一旁的丫头可劲儿打手势,那丫头机灵,一得令拔腿便跑,递信递得比只兔儿还快。贾老板献殷勤不是一天两天了,可人家当时搭着高枝,是个春风地里飞出来的金凤凰,常常是爱搭不理。襄王一年多没见人来,这凤凰又落了地走到了死胡同,会回心转意再理所当然不过。本以为这回许是好事将近,谁知竟又出了岔子?红花一面揣笑慢步领着眼前这位满脸写着嫌她走得慢的女菩萨,一面嘀咕着菩萨不来,一来就要闹天宫。 第155章 李明珏一手推开门,正好撞上了准备开溜的贾老板。她神色一凛并未说话,贾老板只觉手心霎时全是冷汗,心想金富贵这个忙帮得真不划算。好在他还算是一把年纪经验老道,拿手抚了抚心口,识相地打了个招呼转头就跑了。李明珏都懒得扫他一眼,听他脚步咚咚咚地滚出了门,脚往后一踹将门合上,问:「你当真要嫁他?」 钦红颜原以为金富贵说的是个笑话,李明珏眼睛又没长在她身上,她和贾老板才喝了一会儿茶,这人说来便来了。 气氛一时变得很尴尬,钦红颜用指甲在掌心里焦灼地划了一下。虽然这是金富贵安排的一个赌局,但她也没料到,当她看到局中的那些个红绸子,她想到的还是她。是啊,除了这位殿下,她又能想到谁呢?她把最好的年华都挥霍在了含香阁,而这位殿下又是她再熟悉不过的熟客。她是今生再也爱不得她了,只能这般同自己解释为什么还会想起她。是别无他选,一定是因为别无他选。 当如何收场呢?是当同她解释清楚这是她和金富贵打的赌,还是懒得解释,稀里糊涂地把场子给圆下去?她本该思考这些,话到嘴边,却被李明珏那一句话给问懵了,恍惚地摸了下瓷杯,晃了晃杯中喝了一半的酒,回道:「我嫁给谁与您有何关系?」 李明珏顿时失语,不因其他,此事……的确与她并无关系。她二话不说来到此地,是自认曾经耽搁了她,希望她能如愿以偿嫁户好人家,谁知一年不搭话,王八绿豆都看得上了,怎么能说自暴自弃就自暴自弃呢?人可不能万万不能轻易糟践自个儿。她答不上话来,只是用一问还了一问:「你是认真的?」 钦红颜匆匆掠过李明珏一眼,双唇轻轻地嚅了嚅,有什么话到嘴边却始终说不出口。话虽不曾出,然而旧日时光的味道却开始在舌尖蔓延,难分是苦,还是甜。认真?她们之间有什么是认真的?从来不谈明日,从来不说心里话,李明珏要请哪位姑娘去宫里,她又要和哪个看得顺眼的公子哥过良宵,一脚踏出那个门,两个全全自由身,一线藕丝都不带。挂在嘴边聊的无非是酒肉,闲话与手里那一颗葡萄到底甜不甜…… 突然挑明说起了正经话,反而很奇怪。 一年前她亲手推开沉重的大门,只身离开诀洛城宫,没有等待李明珏的一句话,甚至是一个回眸。由此钦红颜便感到释怀了,但凡有一点挽留,也不至于如此。现在又来过问她的决定做什么?她又是为什么能这么快知道并且亲自跑过来?钦红颜不敢深究下去了,她怕得到一个答案,既怕它是真的,又怕它是假的,而且即使知道了,又能如何?已经不能如何了。钦红颜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酒,她想借酒味把话说得有底气一些:「我想嫁谁就嫁谁。」 「钦红颜你疯了?」 疯了?也许吧。钦红颜眼帘半垂神情未改,只是不再端坐。本就是个败了的赌局,她自认不当太郑重其事,计议说几句胡话,打发走人。她自顾向后靠着软垫,透过淡茜红纱幔,瞥见街上人潮拥挤——看热闹的人,比方才更多了。 熏风带着喧闹过帘,钦红颜浅蹙起眉来,不知怎地,心底竟被搅得有几分神烦意乱。 「我没有,您才疯了,不顾人言大白天跑到花街柳巷来。」 「不就是钱没了吗?你为什么要自暴自弃?你以前不是最瞧不上那个贾老板了吗!」 「不就是钱没了?您说得好生轻巧,我只剩下钱了,钱没了我还有什么?他爱我,待我好,拿金山银山来养我,做九房又怎样?」 「你清醒一点,你会后悔的。」 「需要清醒的是您,襄王殿下。」她顿了顿,站起身来款款趋步行至距李明珏三步远处,悠悠望了半晌,忽而唇角一牵,用最婉和的话音问最尖锐的话:「您有想过您一来他便不会再娶我了吗?我在诀洛城还能寻到人家吗?曾经您是这里的客人,我是侍奉您的奴才,您想来来,想走走,今日呢?您为何要插手我的决定?」 「我不希望你做错误的决定。」 「您这么为我着想做什么?」她半倚在纱帘边,下颌微扬,雪白的颈子矜持地拢在乌发里,纤指勾着帘角,嘴边浅浅一笑:「哦?是愧疚么?还是同情?您觉得我钦红颜需要您的愧疚和同情吗?我钦红颜想要的,您一直都知道,从前您不想给,现在您给不了,好不容易有个人来给我,您又将他赶走了,您有想过我的感受吗?」桃花眼干涩地眨了眨,她没有哭,她从不落泪,好哭的女人,会撒娇的女人,她从来都不是这样的人,她也不知道该怎么演完这一场戏,说着说着更不知道到底在同她说些什么。她只知道好久没与她说过话了,这像是她们头一回在面对面说话,过去的那些话是从嘴里出的,从耳边过的,今日的是心里来的,往心里去的。 她们从不在对方面前显露心迹,把心事都密不透风地藏起来,生怕被对方瞧不起。钦红颜要做最势利最爱财的<a href=https:///tuijian/honglou/ target=_blank >红楼女,李明珏要做最逍遥最没心的闲散王。她们彼此收敛着,用假的和假的碰撞在一起,却不知在何时碰撞出了真心。 「红颜……」李明珏喃喃道出她的名字时不觉周身一栗,她惊讶于已经好久没有唤过她的名儿,连说出那两个字时唇齿间的摩擦,都显得有些陌生,她们处在同一地点,但一切却都与过去不同了。她以为自己再也不会这么叫她,但当她说出她的名字,发音中还有往日的腔调,就像她牵了匹马就冲到了这里,是刹那间的决定,并没有太多时间来思考。钦红颜也惊讶于,当她说她的名字,她自然地嗯了一声答应下来。 第156章 对视极为短暂,留不住须臾,目光迷惘地似微风一般抚过脸庞,惊得脊柱在夏日里触冰般地发抖。金乌明好,纱幔一丝丝滤过的光华,柔和如雾地覆在面上,任何一个微小的细节被紧缩的瞳孔不断地放大,在那一瞬好像什么情绪都彻彻底底地暴露在阳光下。数步之遥,她们甚至能闻到彼此呼吸划过空气的悸动,同热风涌过衣袖的气息。味道依旧熟悉,钦红颜记得李明珏从不熏香,每次沐发后都喜欢在她身上蹭满木槿香,引得猫儿都嫌,李明珏记得钦红颜最爱红蔻丹,总是将指甲染得红艳艳的,还有股凤仙花味……种种过去同此地纠缠在了一起,那么近,似乎是一伸手,便能触到衣服上细细绣着的纹路,嗅道熟悉的芬芳,但她们都知道界限在那里。 界限是不能跨出的下一步。 空空半晌凝望,李明珏愣在原地,而钦红颜不得不转过头去:「不要叫我红颜,不要看我……」 说完,她推门而出。 在立即错开的眼神与犹疑的转身中,她们双双发觉,她们或许真的在同一时间爱过彼此。 李明珏突然感到喉间一阵刮挠般的干涩,恍然端起桌上酒杯,却见杯沿印有半个浅浅唇印。钦红颜最爱漠北独有的一种樱桃色唇脂,装在两个指甲盖大小的小罐里,一年到头也淘不着几个,每每寻着便派人往含香阁送,她再熟悉那颜色不过……而这,早就不是过去那等红艳。 她默然许久,迟迟放下酒杯,执壶一饮而尽。 作者有话说: 最近比较忙,更新不定。 一晃眼快30w字了,接下来的安排是2w内完成明珏的主线,之后大概4w字的张姑娘主线,再加1w左右的结局。希望今年内可以完结吧~ 第 86 章 强扭不甜 「您赶紧回宫吧,这天黑了柏姑娘还在等您呢。」 略显尖细的声音在耳边绕,李明珏陡然睁开眼,沙场上不容片刻松懈的紧张感霎时被唤醒,五指下意识地猛一抓牢。触感不对!手劲即刻一松,已经见底的白玉酒壶「咚」的一声从手中滑落,原来握住的……是太平酒,不是战时剑。 她昏昏沉沉地支起身来,面沉如一池不过一微凉风的死水,颤颤悠悠拿手掌心轻拊一回前额,本欲提神醒脑,不料神思依然迷离惝恍。方才做了一个长梦,数年前本当尘封的记忆不明缘由地倾巢而出,在心中区转盘结,久久不落,有王八蛋弟弟的圣旨,彭简书唠唠叨叨的奏疏,更多的……是钦红颜。 李明珏忽而抬头恍惚一望,此地,原是含香阁。 钦红颜说得对,她什么也给不了,她不该来这里。 李明珏半靠在椅背上,修长的手指慢揉着太阳穴,抬眼见捧个大白拂尘的德隆仍在焦急地等她回话,不觉吞咽了一口,只道舌尖杳无滋味,空怔了半晌迟迟未有开口。她默默垂下手,一双剑眉低低压着眉峰,两眼空空望向倒在桌上的酒壶出神,未几,一言不发地拨弄指尖将酒壶扶正。所以……是因何偏要喝下那一口酒?是渴了吧?她也想用这般荒诞至极的理由说服自己,可惜了,酒这玩意显然没有吹的那么神通。 上回她喝了好些酒,冲到钦红颜家里,她还是记得,她爱她。 就像这次她喝了好些酒,同样没有忘记,她爱过她。 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当过去了,李明珏握拳在唇边干嗽一声,从喉咙里反上来的全是酒气,心口益发难受发紧,不知当如何同柏期瑾解释,便打算先缓一缓:「说我今天去赵攸家了吧。」 「您这可不赶巧,赵大人今儿带赵大小姐入宫和柏姑娘玩呢。」她默坐了会儿,把手伸入一旁备好的冷水盆里,爽利地抹了把脸,给德隆打了个回宫的手势。今夜黑得彻底,一点星光也无,宵禁后城中虫鸣低低,蛙声沉沉,一派安宁,千里外由那位张姓女子挑起的<a href=https:///tags_nan/sanguo.html target=_blank >三国混战仿佛是存在于另一天地。伴随轿夫有节奏的脚步声,孤零零一顶轿子,一路从含香阁抬回了宫。李明珏跟着轿子一起一落的晃动似又做了个梦,梦的是什么已回忆不得,她醒得突然,在轿子落地的那一瞬间抓紧领口猛然睁开双目。先愣了一会儿,见无人打帘,她举袖正欲亲自揭帘,在手尚未触到帘角时,正撞见一抹亮光跃动着刺入眼来。 轿帘被猝不及防地整面掀起,欢快而又跳脱。 一个毛乎乎的脑袋钻进来,只见得着脑袋顶,似一只黑毛兔仔衔着甘草快活地钻回小窝,仰首便是甜甜的一笑。 李明珏不由自主地抓皱了胸口细绣的那片锦云纹,心中混沌便在一笑中骤然湮灭。她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搭着柏期瑾的胳膊倾身下轿,温声说道:「今天酒味大,怕冲着你,回自个儿房间睡吧。」 柏期瑾扭过头来看向她,细密的长睫冲着人扇风似的扑闪了两下,眼睛惊讶地睁得大大的,双肩绷得直直的,小嘴虽抿着不说话,目光中却不着掩饰地显露出百般的不乐意。不消之愿,火热之意,罔极之欲,她似被这般赤裸无虞的占有心惊着了,不知何时成了这样的人,急急忙将视线收回,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中那杆灯,后背万般熟稔地在李明珏怀中挨蹭,最终猫儿般放软了绷直的脊背。她还在学习该如何爱一个人,于她而言研习是无涯无岸的一生之计,温书与情爱同理,偶尔咬文嚼字,时而一目十行,要百无禁忌地亲近,也要适可而止地疏离。她握紧灯杆浅浅颔首,勾起唇角对自己的成长犹是满意。 第157章 李明珏拖着沉重的身子独自回到寝殿,于德隆垂袖合门前,话音轻柔地多问了一句:「几更天了?」 这话即使她不问,德隆也会说。他虽不是个过来人,但在南央宫待久了看得多了,也成了半个过来人。对主子的事指手画脚是天大的罪过,他万万不敢,想做的无非多提一嘴,将主子看不到的事情给说个明白。他们之间有种固有默契,原本一句话了当之事,偏要化作一问一答,譬如出征前李明珏会问德隆宫中事宜是否打点停当,而非等德隆独个儿无趣地交代个清楚,又譬如此处当是她亲自问一句,远胜过德隆主动说出来,他说了,这意思就变了,她问了,他心头便踏实了。钦姑娘终归是个旧人,柏姑娘对殿下的好他是看在眼里,虽说是帝王的情,流水的心,但他总把自家殿下看得与南央宫中那些个显贵不同,若是连这都看不清,身前跟了十多年的老宫人都会感到心寒。 「四更天了。」 李明珏略微一顿,手搭在花窗上,回首望向漆黑四幕。四更天了。柏期瑾常常刚过二更就嚷嚷着困,挨床即睡,卷着床被子像只小虾米,阿狸都没她睡得香。她想到此处嘴边不觉有了温柔的弧度,轻轻向小院子投去一瞥,心中益发笃定,于是朝德隆颔首,德隆也朝她颔首,其中含义已不言自喻。 酒醉后的夜晚睡得不甚踏实,总是处在半梦半醒之间,李明珏先是感到什么热乎乎的钻了近来,还以为是阿狸,直到后来软乎乎的身子紧紧贴上来,才知道是她。 「想你。」柏期瑾轻车熟路地缠上来,果然,强扭的瓜不甜,强学的乖巧不会,有些东西不管怎么学都学不来,她含着笑意在嘴边啄了一小口。 轻轻一点,停不下来,亲密不需要多余理由。她们对彼此已足够熟悉,一点暗示,全盘触发,一次呼吸的加重就知道会发生什么。祈愿不消,意念火热,欲燥罔极,仅仅遐想全全不够,要实现,一个隔着衣料的不经意摩挲胜过字字斟酌的千言万语。次次交叠,层层深入,看似是同一件事翻来覆去,却又并非一回回重复如一,每一次倾许都有不同的意义,她们在四臂痴缠中不知疲倦地满足彼此的诉求,无所保留地呈交着爱与被爱的证明。 回应比以往更为强烈,柏期瑾敏锐地感受了不同,襄王殿下此刻似比平时更需要自己,这种汹涌而来的被需要感令她感到比□□上更多的愉悦。过去她多少是被动的,头一次感到在迷失时,有人比她更不能自主。思绪像是从泛滥激流中一步步爬至清风来迎的山尖,这让她短暂地脱离了最原始的欢愉,在略显高处开始一番思索。 襄王殿下,还有她不知道的隐秘。 她去了哪里,见了什么人,为什么要喝酒,她稍稍走神了一岔,不足一瞬,又如一只鸟儿,在山巅云雾袅袅中遗忘了归处。 消醉一向不是件容易的事儿,李明珏醒来时已过晌午,刚收整完却见德隆在门外候着。从昨儿起,德隆在她跟前转了一天没消停,他可不是那种没事喜欢在主子身前套近乎讨好的人,事出必有因,即问:「有什么事儿,说吧。」 「我说话您别往心里去,别伤了身子啊。」 李明珏皱了皱眉,顿了一下,抬手请他讲。 德隆站直了,后退了一步说道:「奴才晓得您以前那些个东西全都扔了,可昨夜柏姑娘不知从哪翻到了您当时找她的那个画像,说您是个骗子,一整天是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您也晓得,柏姑娘至多离得您几日……」 德隆尚未把话说完,一抬头,人又没了!他不晓得是说得太入神了还是怎地,连着两回了,一个钦姑娘一个柏姑娘,说不得,一说,襄王殿下就跟箭一样没了影。 李明珏疾步往柏期瑾住的小院子走,尚未到门前,只见小絮丫头探出个脑袋来,圆乎乎的塌鼻头微微皱起来:「柏姑娘刚哄睡了,见不了您。」昨日望书出宫忙采办,宫里是小絮当差,小丫头七岁就入宫了,是家中老大,本想着去学堂,结果没考上,硬是小嘴一努,一屁股坐在宫门口嗷嗷大哭。她那日路过看着可怜,便留在了宫中。论机灵小絮排不上号,胜在做事踏实,模样又生得可爱,除了不露喜色的望书外,大家都宠着她,尤其是领事宫女,虽比她大不了几岁,却宠小絮如宠闺女一般。如此一来,自然养成了张口闭口没大没小的坏习惯,好在诀洛城中没有什么脾气火爆的贵人,少些规矩套着也不打紧。 「她……」 「您别担心,柏姑娘连发脾气都不知道该怎么发,跟您闹着玩呢。就连哭啊,砸东西啊,皆是连夜在书上习来的。您书房的书真当是该收拾一下了,别一天整些乱七八糟的叫柏姑娘给学坏了。」话罢,小絮嫌弃地看了一眼,觉得襄王殿下在这儿干站着也帮不上忙,便说:「您有什么事儿忙去吧,这里我看着。」 「她不让我进去?」 「柏姑娘认死理,她说我放您进来,她就去撞柱子,这话我是信的,就看您信不信。您上点心便是,柏姑娘可好哄,我家里一个弟弟,两个妹妹,从未见过这么好哄的……」 话还没说完,屋内传来迷迷糊糊的声音:「絮儿你在同谁说话呢?」 小絮说着甩手猛地将门一合,风风火火回了屋,一边儿走,小嘴里一边儿嚷着:「不知从哪儿来只野狗!刚给赶走了,柏姑娘你继续睡。」 第158章 作者有话说: 我的隐藏cp:领头宫女x塌鼻子小絮 第 87 章 个中因缘 傍晚钦红颜来看柏期瑾,所谓冤家路窄,德隆失职,望书话少,二人半路上正巧撞见。她又改回了那副素净打扮,艳丽的眉目配清和的妆,竟是不显半点违和,反倒是别有一番韵致。简简单单的玉簪子闲挽发,唇间淡粉不点红,见着李明珏,浅描的柳眉尖儿向眉心紧紧地一皱。一惯动人的桃花眼掀着眼帘左右瞥了两下,见四下无人,上手便是一个巴掌。照理说这会子她应跟着桃花林的白面书生一齐离开了诀洛,谁料一大早上听说柏期瑾出事儿了,便跟金老说暂几日缓,老头还算是通情达理之人,二话不说地答应下来。她方才拿绣帕子给丫头一滴一滴地擦眼泪珠子,心疼平时笑嘻嘻的、圆乎乎的、水灵灵的小鹿眼哭得红肿肿的,心头都发酸得很。这天杀的蠢货做了十来年的王,大案小案见了百千来个,到自个儿这儿却不知道把旧东西拾掇拾掇好,像个没用的废物。 怎么就没收拾好了?扔了!全扔了!那幅画是当初寻她用的,念着别有意义,心间即是十分的不舍。思来想去,求了个「万全之策」,专请了木匠在衣柜下加做了个暗匣,藏得那叫一个精妙,也不知道是怎么翻出来的。后悔定是晚了,李明珏摸摸脸,没有抬眼正看她,只是低头看路,一边儿往门边走,一边儿颔首道:「打得好,打得好。」 她步子一向迈得开阔,平时很是能走出一番飒爽,仿佛背后永远是几面旌旗迎风招展,而今日步子虽大,却显得百般低落。李明珏三两步越过钦红颜,二人相距三尺左右,却又因此刻背对彼此而显得特别遥远。她驻足片刻,斜眼瞥见钦红颜依旧站在原地,料她是一时冲动后怕了,便想给她个台阶下,旋即唇边笑笑说:「无妨,你想打很久了吧。」说完她亦不知这话到底在说什么,她欠的何止是一个巴掌。 钦红颜眉间一蹙,刚想说李明珏怎么一如既往地这么无赖,一回首却见李明珏在她回眸那一瞬间,同时回过了头去。钦红颜莫名想到了那天她离开时她没有转身……她是不是同她不敢看她一般,不敢看她?昨儿含香阁是她失态了,今儿也是,钦红颜发觉似乎只有在气头上才敢直面李明珏,可李明珏,自从那晚打屋里被赶出来,便再也没有正眼看过她。 她竟然不敢?钦红颜低眉微微耸肩,笑得没有声音。她们真是好生窝囊的两个人。相伴之时,连问,都不敢多问一句,散了之后,又连看,都不敢多看一眼。这缘分委实作孽。 她嘲弄地抿唇一笑,微挑柳眉瞥了眼李明珏的背影,没说话便走了。上一次这般离开时,她多次回头,她多希望那无赖能冲过来抱住她,她又是多清楚那人不会。这次她希望不起了,只得从昨日含香阁的刹那对望中捋出一丝丝清醒来,惟愿自己能好好的,不回头,更不敢回头,她怕她回头时……她在看她。 钦红颜确是想多了。这一次,李明珏在初秋风里站到了她的脚步声淹没在风中。 那日李明珏并未见到柏期瑾,照柏期瑾的说法是她需要点时间来换个模样。近些天襄王不是在赵大人那儿,便是在彭大人那儿,或是跟天子派来的使臣打嘴仗。 托张子娥的福,这位散漫惯了的王愈发地忙碌了。 两国由东西两线攻宋已数月有余,战地捷报频传。前线作战不利,一向喜怒不显的宋王闻讯时不禁勃然大怒,大袖一挥下令率兵亲征。当向东抗魏,还是向西抵梁?正于踌躇不决之际,南大门再度被蛮子一脚踹翻,镇北侯李守玉不得不离开魏宋战地,披帅策马二战南蛮。 向东! 黄土地在铁蹄的践踏下烟尘滚滚,震响隆隆,白鬓的君王仗剑向东而去。 南央将士以青壮年居多,上一回真刀真枪,还得是二十多年他们的父辈手握长矛对阵漠北大汉手里的黑铁弯刀。初战连捷,个个小将锐意新进,心气甚傲,仿佛一朝夺回了在父辈手中丢弃的李魏盛世,然而战局在宋王挥师东去后顷刻改写。吃败仗,中埋伏,投敌营,窝囊事做尽后,主帅怕再丢城池,决意退兵回城对峙,在老将军回来前,不再开城迎战。 使臣多番往返于诀洛和南央,无非是请诀洛派兵一同伐宋,还将东线进展缓慢归咎在诀洛不出兵上。伐宋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伐宋。就算她李明珏和秦元魁没一丁点交情,还有漠北臭小犊子在作妖,敢动她就等同于把北方的大门敞开,讲了千百遍李明珲仍旧听不懂这个道理,非以为她要占山当大王。 李明珏累了就坐在柏期瑾门前说些话,每天都能见到襄王殿下拖着疲惫的身子走到门边,亲手端了一壶茶,坐在个门边断断续续讲上一个时辰。或盘坐,或侧坐,或仅伸直一条腿儿将手搭在另一边儿的膝盖上,反正就爱没个样子地席地而坐,偏不要那舒舒服服的椅子,之前同使臣嘴仗吵得有多厉害,此时看着就有多闲散。 深邃的眸子半掩着,嗓音带了些许疲惫,往日旧事就着一壶温茶娓娓道来,这是她波波碌碌一天后轻声细语酿就的温柔。 柏期瑾要她把过去交代清楚,不单单要说画中女子,要一岁一岁地讲,越细越好。她因知柏期瑾最喜听故事,也好脾气地一天一天地来,母妃衣袖上精致的孔雀羽,北央宫花园里纷飞的六色蝶,避暑山庄内冰凉凉的山泉水……后来弯刀划破了衣食无忧的年少,军儿弟弟吃了最后半块馒头睡得酣甜,各儿姐姐把裙上的血迹压在腿下,在破屋里亲手喂了她一颗不知从何处来的葡萄。 第159章 每回啰里啰嗦地说完,也不知柏期瑾有没有听清,她要做最细致的活儿,嘴上功夫和手上功夫都得抓牢实。于是再回案边坐下,拿挑箭弦的手硬生生握着只青竹细笔,压住一颗只想写狂草的心,别别扭扭地写满整页的蝇头小楷,最后混着那些个谈正事的折子一道儿往屋里送。末了还不放心,生怕柏期瑾瞎学书里的什么乱七八糟伤春悲秋词,偏要袭一身病恹恹清癯瘦骨,特请了专人编好故事,说这难过时候需吃肉吃菜养气血,还颇讲究地把书做旧些放在书房里。 有一日她讲到一半,侧边的一扇镂花窗吱呀吱呀地开了,柏期瑾两手搭在窗沿边飞快地探上一眼,随后就半掩花窗躲在阴影里,隐隐可见紧紧抿成一弧的唇线。想来这几天伙食不错,脸蛋圆润了些,粉颊边生了点娇生生的肉,嘴唇轻轻一抿,唇角两边挤一挤,嗲得很。不仅是小脸圆了,这两脚不出门,成日不见天,人都被捂白了些,粗看上一眼,竟和张子娥那只小龙有几分微妙的神似,只可惜从前一头乌黑的青丝却似捂褪了色,泛起淡淡的棕色来。 李明珏笑她:「头发怎么黄了,倒真像个黄毛丫头了。」 柏期瑾轻轻哼了一声,答道:「我这样是不是一点也不像她了?」她说时眉心一拧,把五官都皱起来,可爱极了。 「不像,一点都不像。」 「那你还喜欢我吗?」 「喜欢的。」 「脱口而出的不算,你再好生生想想。」说完窗户一关回去了。别听德隆瞎说,什么至多离得了七日,这都十来天了。七日的说法有考究,以前柏期瑾每月身上不舒服了,小心思可没闲下,抱着美人没事情做,不就是守着饭却吃不着食?小手揪着枕头可劲儿地馋,整个人卷起被子蔫吧得不行。李明珏又甚会挑时候,最喜在这个点逗她,到底是美色如狼似虎沾不得,想不得,最好是见不得断了念想。柏期瑾心一铁,气鼓着脸将人推开,抱起被窝去小院自个儿住,等好了才又搬回来,黏糊得要命。可再黏糊也有讲究,今儿算是翻天了,再馋也不吃嗟来食。 后来讲到二十来岁,讲到因何去了含香阁,讲到她此生最出名的风流事迹,讲到她在表明心迹那日被一个枕头砸了出来。至于如何遇见她,为何留那幅画,怎么遭她打上一巴掌,李明珏在开口前摸了摸脸,还觉得有些好笑,她前几日似也被打过,还是同一个地方。 她默坐了会儿,没有再说下去,任长袖轻轻垂落在地上,静静看余晖由黑暗遣散,远方,有一勾弯月自地平缓缓升起。蟾光倾泻如水,因忽想到那晚她吻她,同样是个皓月星辰的夜晚,不觉沉默了许久,想如何将方才一番话写下来。她把手放在膝上,一圈一圈画着或大或小的圆,时间便在指腹与锦缎摩挲的闷响中渐渐流逝。打小锦衣玉食,如今同是锦衣玉食,但却因二十多年前私联漠北的奸臣之故,一切都变得全然不同。那时她只晓得和李明珲抢糖吃,最后被他手里的一只虫儿吓得嗷嗷大哭,每日最大的忧虑便是不想学女工,成天趴在母妃那张湘妃榻上想千百个理由该如何耍赖,至于而后的逃命流浪,爱上女子,披上战甲,哪里会想到这些。回首一望少年时光都过去了,说来也算是经历颇多的半生,想到此处她侧首往门后看,而她余下的一生…… 在屋里。 突然!门被一把推开险些将她推翻,李明珏寻着裙角往上看,不由得唤出了她的名字:「红颜……」 柏期瑾跟在她身后,探了个脑袋出来:「咦?你叫庄姐姐什么?」 作者有话说: 明珏:哦豁! 红颜:哦豁! 第 88 章 有福同享 钦红颜不禁提了一口气,绣鞋就在李明珏衣角边,若不是得招呼柏期瑾,恨不得立马踩上一脚,再从腰包里掏出个针线兜来,将她那张嘴给缝成诀洛城一线天。慌乱不得,怎么说也得马虎过去,她冲李明珏狠眨了两下眼睛,回身即是一个变脸,那叫一个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 火烧眉毛,间不容穟,她自认是反应极快,须臾都不曾放过,正欲以寻常口吻同柏期瑾说她听错了,谁知那丫头小脑瓜转得更快,即刻握紧小拳头砸了下手掌心,用一派恍然大悟的口气说道:「哦!原来你就是那个负心汉!」 那灵光一闪,豁然顿开的劲儿,跟带了十几层金光似的耀眼,冲得钦红颜眼前一花,趔趄着向后退了半步。 李明珏忙不迭从地上站起,这局面她是万万没想到。钦红颜在宫里,德隆怎不来支会一句?这下倒好,真有大大的好戏看了。她上前把手一横,想打断已经开始浮想联翩的柏期瑾,不巧迟了一步,怎想平时安安静静垂头琢磨事儿老半天的小姑娘,今儿跟开了光一般再次茅塞顿开:「哦!原来你就是那只狗!」 负心汉和狗?李明珏一头雾水,这都什么和什么?而钦红颜心里却是清楚得很,当初给柏期瑾的解释,和那丢掉的枕头,再加上李明珏方才讲的故事,柏期瑾这会子全都对上了。她攥紧了手中的绣帕子,瞥了一眼李明珏,只道是一人做事一人当,打算把拽柏期瑾回屋把话说清楚,不料柏期瑾一脸兴奋地抓着她的手说:「原来庄姐姐就是钦红颜,我就说,这么好看的人,城里不会再出第三个了!」话罢,她好似后知后觉地察觉出异样,远山眉微微拧着,在眉心聚起小小山丘,目光略含审视地在二人脸上匆匆掠过,之后扬声问道:「你们瞒着我做什么?」 第160章 钦红颜见她情绪姑且还算稳定,不觉松了一口气,也没有深究她周身这股兴奋劲儿是从哪儿来的,只道是和声细语地耐心解释:「我们是不想让你误会,我们之间没什么的。」 「没什么?你不是年轻的时候爱了个负心汉吗?」不待钦红颜答话,她转头就问李明珏:「你之前不是还说喜欢过钦红颜吗?」 钦红颜继续解释道:「不是的,自你入宫后,我们没再见过。」 「你们不是互相喜欢吗?为什么不见面?」前后不通,左右矛盾,柏期瑾垂下头来,揪着钦红颜的衣袖委屈起来:「啊……难道什么负心汉,什么喜欢也是在编故事骗我的吗?」 听她委屈,钦红颜一时口快:「没有,我们没有骗你。」 「那你们是有误会咯!有误会就要解释清楚呀!」柏期瑾眼睛一眨:「这样庄姐姐是不是就可以住在宫里了?」 「啊?」 「你都要嫁九房,为什么不来宫里?」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当然知道啦,书里都说过了。」 钦红颜甩袖就冲李明珏问道:「你都给她看什么书!」 这显然不是一句问句。 「四书五经,百家经典,前朝史册,野史,轶闻,小传,杂剧……」 但某些人偏偏要当作一个问句来回答。 襄王为了消遣度日,说书先生都听,秦楼楚馆都去,至于书,那看得的,看不得的,还不是一道儿看了去,分个甚邪门歪道与经典传奇。 「她自己拿的,不关我的事。」 只瞧那轻狂的人耸耸肩,毫不有愧地摊手道。她便是右肩靠在红柱上,玉带系腰间,金龙绣袍上,一身绛红色秋装簇簇新不带褶,衬得整个人光华耀熠。照理说这打扮,站得笔直,坐需正襟,可她整个人半斜,仅一只脚撑着,另一只脚仅仅是以脚尖点地,一副要将自由散漫从头发丝写到鞋脚底儿的模样。那张棱角分明的面庞润在月光里,斜挑着一边眉,高挺的鼻梁下,薄唇泰然地抿着。含香阁的姑娘们皆说这襄王殿下眉毛生得好看,钦红颜却一直以为是嘴,颜色比绯色稍深些许,唇角天生的是挑弄声势的轻扬,唇线更是精致得恰到好处,令人舍不得把视线挪开。这嘴是长的不错…… 可它…… 不积德啊! 钦红颜见她便气不打一处来,遂是又瞪了一回,尽知道看笑话说风凉话,没用的东西。可这人瞪不得,耍混时候那懒散的模样是极好看的,佐上一双常是含了情的凤眸,一举一动都挟了暧昧的趋势,叫人既想骂又想爱。钦红颜不知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了,一扭身即轻轻柔柔地与柏期瑾说:「柏妹妹,你会后悔的,姐姐不能这么待你。」 柏期瑾握紧小拳头捶捶胸口,斩钉截铁道:「我说的是真心话,庄姐姐……哦不,钦姐姐怎就不信呢?要是哪日襄王殿下待我们不好了,我们就去白石山上。我早就说了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 二人你一言,我一语,仿佛天地间就她们两个人。李明珏耳边嘀嘀咕咕了半晌,一连几日的疲累被一扫而空,只是在旁边一句话都插不上,刚才好不容易说上一句,还叫钦红颜瞪了一回。可她才是有福同享里的那个福啊,怎没人问问她的意见?这宫里到底谁说了算? 自然不是她。 且听二人继续絮叨。 钦红颜:「一颗心哪能有两个人?」 柏期瑾:「话不能这么说,那商人一颗心还九个人呢!再说人有两边眉,两只眼,两个鼻孔,和……两只手!」 钦红颜:「这……」 柏期瑾:「你若真是想要一颗心,她分你半边,我分你半边,可好?」 钦红颜:「这……」 柏期瑾:「你若不要,那可是嫌弃我这半颗心?」 …… 见钦红颜又被柏期瑾一句话给堵住了,这个曾经吹嘘自己最善把握时机的王终于捡着了时机,上前问上一句:「你们说了这么多,有问过我的意思吗?」 两人双双停下,像操练好了一般,比她操练好的士兵还整齐,节奏都是一致的,头发丝都在一齐飘,刷刷给了她一个「关你事儿吗」的表情。 李明珏捂着嘴差点笑出声,见她们一时掰扯不完,打算先开溜。 「站住!」 李明珏恰一回首,又见两人双双给了她一个「不关你事儿吗」的表情。留也不是,去也不是,她只得走回来,打量了面前一双人儿,似在用一个鼻孔出气。柏期瑾唇儿一抿,晓得打不赢除了跑,还可以搬救兵,遂是小步跑上前去拉着李明珏的袖角摇了摇,虽是一句话也没说,却已有凑耳相接般的达意。李明珏顿了顿,当她抬首时,眼角恰合时宜地微微一动,神色慵懒到难以琢磨。君王不怒自威的视线隔着柏期瑾发间的白玉钗,稳稳落在钦红颜身上。 「红颜,借一步说话。」 她毕竟老练,一颦一笑皆有喜怒不显的深沉。站定在面前,双手背在身后,用压低的语气说话,天潢贵胄的威势便从话语拨动气流的低压中透出来。冷煞煞的。 只有在此时,才会令钦红颜感叹—— 这是她城中的王。 而当她挑起眉峰,从绛红袖中徐徐伸出手来,凤眸里旋即盛起了撩拨浮云般的笑意。即刻,便不像了。 「怎么?要本王来牵你吗?」 第161章 这是她风流的客。 第 89 章 陇右西蜀 婵娟清盛,二人一前一后穿于朱廊,裙裾淅索声如秋夜虫鸣般细碎。 钦红颜自是跟在身后的那个,毕竟除了柏期瑾那小院,别处她不曾去过。她一面走,一面犯嘀咕,说好的借一步说话呢?这都借了几百步了,是不会数数还是怎地?几句损话酸不溜秋地滑到了嘴边,一瞅眼前这夜色都藏不住的雕栏画栋,因晓得此处是何人地界儿,不觉蔫了吧唧地吞了回去。 天黑了总不能叫人瞎领着,指不定能引到什么地方,她最不喜被动,便起音问道:「这是要去哪儿?」 李明珏驻足相看,分明的棱角浸在秋夜冷调的昏蓝里,多了几许不可细说的风情。她顿了少顷,似思虑了些什么,而后眉峰一压,转而问道:「你想去哪儿?」话声和同柏期瑾说话时那等风摇柳梢的轻柔全然不同,听着耳根子怪痒痒,像是……甜葡萄酒吃多了。 钦红颜见身侧有扇大门,随手一挥道:「就这儿吧。」哪儿还不能说话不是? 李明珏微挑起一侧的眉,若有所思地推开门,手腕一转不像样儿地做了请的手势,花里胡哨得紧。 「还记得这儿么?」 钦红颜抬眼恍然一愣,方才知道心间那莫名的熟悉感源于何处。殿里是会客的地儿,晚上用不着了,全仗月光挥洒。见李明珏卷起袖角不苟言笑地点燃了一盏羊角琉璃灯,钦红颜狠掐了回手腕子,只道是不该选这鬼地方。此地除了王座,没座,地砖还冷得慌。有多冷,她实打实地尝过了。她站在大殿中央,旧地重游着实百味难言……这位殿下于她早该如一潭死水了,落空的奢望比永恒的绝望伤人多了。在虚情假意的地方待得久,看遍了成空的海誓山盟,与无望的痴男怨女,她自然晓得该如何保护自己。姐姐妹妹们有抹眼泪花子的,有亏了钱财的,有咬牙切齿骂臭男人不是个东西的,乌七八糟的事儿多不胜数,可没一遭能落在她头上。不因旁的,无非是她是个不掏出心来,不信人醉话的明眼人。她什么都不信,深知只要她把心用好几层麻袋包起来,便不会受伤。正如那日在含香阁的重逢,她是多么清醒地从那个对视中断定李明珏爱过她,又是多么清醒地否定了一切。即使李明珏亲口说与柏期瑾听,她都只当是在编故事罢了。她因叹道,虚长了近三十,竟遭这恼人的不清不楚折磨了七八。 思绪正是七上八下时候,不巧更在李明珏合上门的那一刹猛跳了一下。钦红颜在合门声中后退了半步,恰好被那人看在眼里,恰好那人又得理不饶人。 「你慌什么?」 「我没有。」 「那便别往后退。」语气近乎命令,又与命令不同,这话说得声低,喉咙很沉,相隔几尺,却似在耳边说的,听得钦红颜感到颈后的皮肤涨闷出了一片嫣红。似个涉世未深的丫头。她惘然一念,那竟已是十多年前之事。青涩被不带疼惜地拨开,对那档子事她向来没什么好回忆,真正快活的是掏银子的主子,而她不过是笑意盈盈装作快活的奴才。她想之所以心里会有李明珏,是唯独她,待她像个人……她说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李明珏通通记得,明明她才是个讨好人的下人,可李明珏却偏偏待她好。她的确清楚,这位贵人心里有爱的人却无处去爱,只得把爱放在自己身上,但那又如何?在风尘之地能得到一份爱怜早已不易,她计较不上许多。后来光阴渐深,她恍惚自春心生了厚胆,竟能在气息次次交错中,能产生些微南柯一梦般的错觉,比如,李明珏爱的是她,而不是记忆里的那个人。但很快,又掐断了念头。她是谁?她是含香阁独一的金凤凰,有的是人爱她。她只是自叹可惜,那些人馋她的姿容,她常是假意委身,而当她愿真心交付之时,这人又从不碰她。给的人不爱,爱的人不给,求与得便是如此讽刺地引人一笑。 呼吸不可否认地变得急促起来,钦红颜感叹,她每次都是最先崩溃的那一个,看她时也一直有种仰望的感觉,所以她同样习惯故作出高傲和矫情,头要昂起来,才能彻底抛却出身泥淖的卑微。 「您哪只眼睛看到我在往后退?」她终究是忍不住要损一嘴,损话一讲,心态倒像了寻常,「您不是有话要说吗?有什么话您赶紧的,说完我还要……」 钦红颜总是这样,把姿态摆在天上,以至于连李明珏都不敢确信她心里有自己,她明明是王侯,这人却从不畏惧。她对此自然是欣赏的,亦随意放任她做一朵独开的红莲,拿最好的珠翠,最贵的胭脂滋养她,并未想要去采撷。长久以来,她一直以为那是最好的状态。是她太自以为是了。 她因想到那日与她的初遇,或许早在那一天起,她就爱上了她。那个一身红衣,予她风月,教她亲吻,还会……扒人衣服的女子。 回忆在脑海中炸开噼里啪啦的火星,吃过的葡萄,喝过的酒,一年又一年听过同样恼人的鞭炮,隔着轻绸私相蹉跎的的点滴印在心上无法抹去。然而好生生一颗真心,她们偏偏用它来说了太多假话。已经不容再错过了,她早已生了第一根华发,年少时的固执与逞强在现在显得极其不可理喻。 她要做她觉得正确的事。是她,厚颜无耻,是她,得陇望蜀,是她,贪得无厌。倘若一并担下世间的恶评能让她不负真心地过完一生,又有何不可呢? 第162章 钦红颜发觉李明珏一惯尖锐的气质突然软了下来,甚至那身王服,都衬不出君王与平民间犹如天堑的距离感。此时李明珏一步步向她走近,她却像不会走路一样不知道该如何后退。 她从不在人前落泪,而李明珏让她泣不成声,只用了五个字。 头两个字,钦红颜再熟悉不过——陪我。 她以前做的不就是陪人的事儿,陪吃饭,陪喝酒,陪铺盖子里那点事儿,那是她想摆脱的行当。但又因多添了三字,意思变得截然不同。陪一辈子吃饭,陪一辈子的酒,陪一辈子铺盖里的事儿,那是她想了又不敢想的事。 身上似与生俱来的对抗状态终于褪去,钦红颜浅浅蹙着淡墨的眉尖,任李明珏用捻着衣袖拭去泪花。袖口浸满泪水,当李明珏轻轻握住她的手,手心的滚烫混着腕处湿寒的冰凉相挨,像在炽热的心口落了一滴冰水,哧溜一声便蒸透了。她从未想过钦红颜还会哭,她那犟骨头硬得像块玉石,如今又软得似团新棉花。 「红颜,不要再做我的红颜了,」李明珏将手握紧,声音沉沉地说道,「做我的红颜。」 十指交错的感觉遥远得如在梦墟,钦红颜拿手背点着泪痕,一双俏丽的桃花眼梨花带雨地眨了眨,心里不是滋味。她过去常念道名字取得不好,单是如絮飘过的红颜,没有留在人心上的命……想着想着,竟又滚下一滴泪来。她泪眼朦胧地看着李明珏,眼睛越是眨,眼泪便越是往下掉,便越是看不清。她只得拿手摸着李明珏的面颊,叹道纵使是模糊不清的轮廓,也依旧是能拂淡旁余的好看,可又是真的老了,就连眼下同一处,都有了一根皱纹。她们花了太多的时间兜兜转转,已经没有多少时间可以挥霍在谁更爱谁,谁更亏欠谁这等矫情事上了。算计什么个输赢,虚度一刻,便都是输了。两个蠢货,多好的韶华,竟都用在了剥葡萄上,想到此处钦红颜不禁笑了。 「笑什么?」 「我笑我们好荒唐。」 「接下来还有更荒唐的。」 *** 廊下小步子啪嗒响,柏期瑾拿着块布在寝殿里麻利地裹了好些东西,手儿一拎,抬步便是往小院走。德隆自诩阅人无数,无奈柏姑娘却是常常出人意表,叫人摸不出其中门道。照理说殿下都做到了这份上,再犟的牛儿都得哄服帖,但看目下这收拾东西的样子,颇有几分像是要收拾细软回山上,因问道:「柏姑娘还生着气呢?」 「没有啊。」她呀,答得清脆得紧,说话时摇摇头,腮帮子上两侧粉嫩嫩的脸颊肉都在跟着小脑袋一起摇。 「那您这搬东西是做什么?」 「腾个地儿啊。」 「啊?」柏期瑾越说,他倒是越糊涂,竟也不好意思问,显得自己没眼力,便嘀咕道:「您没生气就好,这殿下同钦姑娘说了这么久的话,也不唤个茶水什么的。」 柏期瑾一个猛地煞住脚,眉心一拧,斩钉截铁地复议道:「您说得对,没个茶水怎么行!」 她顿了顿,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应是想到了什么,又问:「殿里有被子吗?」 德隆咧嘴一笑,回道:「柏姑娘说笑了,这见客的地儿,哪会有被子?」 「那还不快去备一床?入秋了,着凉了就不好了。」说完,抱着怀里一推东西继续往小院走,留下德隆干愣在原地。 看看往前走的柏姑娘,再往殿下的所在之地瞧了瞧,他手心都快拧出汗了,嘴里愣是一句话都拧不出来:「这……」 作者有话说: 德隆的台词就着一个「这」字。 我想了几种说法,觉得都没有一个字好,因为有好多种补全方式。 「这……这么玩的吗?」 「这……这么开心的吗?」 「这……这我可想不到啊。」 「这……这敢情好。」 「这……这可折煞老奴了。」 子娥:「狗襄王恋爱谈够了吗?换我出来干点正事?」 第 90 章 清平年岁 要了命了。 王座上的软垫料子金贵,一丝一线皆是造价不菲,钦红颜是做绣活的,自然晓得这东西有多娇气,一滴水都沾不得。平日里若是脏了,只能细细抖上一层香粉,再拿最轻最软的羽毛掸子一点一点慢慢掸去,论她手法再娴熟不过的丫鬟,至少也得掸上一整天。今儿倒好,算是糟蹋尽了。 可她赤面儿,汗背巾哪里顾得着许多?再说,论赔,也不当她赔。是垫子的主人亲自掘的井,她只道是在喘气儿的闲暇里钻个空当,数落几句她的不是。李明珏自知欠了一笔糊涂账,乖得只会顶嘴儿,绝不顶嘴,轻言低语地同她说道:「本王有债必还。」 钦红颜从不服气,更是喜欢较劲,哪有令她钦红颜服气的人?于是一双红酥酥的纤手软绵绵地揽着颈子问道:「您还得起么?」 「你吃得消么?」 所谓好眠,不过是一闭眼,一睁眼的事儿,累时一身疲惫,醒后神思清爽,至于梦中登临到的山尖,抚弄过的青云,神游历的太虚,皆不尽真切,钦红颜醒时只感恍惚不已。这样的梦她也不是头一回梦到了,醒来的时候都知道是假的,可这回不同,她都不信自个儿有本事梦到这般荒唐的。 可太能造作了。 眼前神仙般丰神的人货真价实地存在,她身披鸦青色单衣,在一旁好不快活地盘腿半坐,一双风流手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抚过腿窝里卧着的一只狸花猫。那猫儿更是精怪,见人醒了,肉乎乎的腿子一蹬便跑个无影,好似在挪个地儿等人施展。微肿的唇瓣不饰口脂既是红润欲滴,钦红颜轻轻一抿嘴,从一旁抄起衣服,上手就是一扔,口中不住嗔怪道:「你说还!还真还啊!」 第163章 「君无戏言,」李明珏答得自如,接得稳当,为她将衣衫展开,双手递了过去,「扔什么,这身是干净的。」 钦红颜蹙着眉儿接过,埋怨道:「路都走不得。」 李明珏笑她:「姑奶奶您这不还没起呢,怎就先赖上我了?」 钦红颜哼了一声,鼻息里都存着怨气儿,暗骂道,能不能走她李明珏下手时心里没点数吗?非要人站起来摔一跤才能把烂账甩给她吗?正想着,她撑腰打算侧卧着继续责备某个混蛋的不是。牙已经咬着了,本以为会吃痛一回,谁想竟一点事儿都没有,引得这位自诩见过世面的大美人微张檀口,不住叹道:「你是神仙吗?」 李明珏不说话,仅是笑看她,得意劲儿里蔫坏得紧,让人想把指甲放在叫猫儿捂暖的腿窝子里,可劲儿掐一把。钦红颜只道是这人坏透了,渗进了骨子里,惹得她是一时喜呀,一时嗔。无奈她又爱吃人家这一套,不然此时见她身后徐徐拿出的那支嵌宝凤钗,定又要哭上一回。她顶不喜欢抹眼泪花子给人笑话看,从今往后,她只管笑。 末了二人一道去寻柏期瑾,那丫头听着脚步声一冲而出,直奔着钦红颜去了。 「钦姐姐!你要留下来对不对!」 钦红颜扫了李明珏一眼,又同她点了个头,柏期瑾一开心,杏眼里霎时填满了盈盈笑意,更朝襄王投去了一个眼神,跟赏小狗子似的。而后无非是说了些不分你我的细话,反正轮不着某些人插嘴,点头便是了。没说多久,柏期瑾眉尖儿一拧,伸手扒拉了一下钦红颜的衣襟子,一脸疑惑地问道:「钦姐姐你受伤了?要不是传个医官看看?秋天最容易起疹子了。」 「这……」钦红颜诧异道。她倒不觉得柏期瑾有心戏弄她,毕竟丫头那真心实意关切的眼神假不了。可说柏期瑾不知道,她也着实难信,但一想到李明珏这摸不透的秉性,又有什么做不出来的呢?大约是捧在手心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连啃都舍不得啃一口。 呵,昨儿倒是扯她扯得欢。 钦红颜此处趣味颇深地瞥了李明珏一眼,转头不怀好意地同柏期瑾说道:「你问她。」 柏期瑾听着便知不对劲,约是被骗多了,人亦变得愈发谨慎。她走近李明珏,伸手摆弄看了同一处,鼻子一抽立马像只红眼小兔儿般可怜起来:「为什么你也有?」 她委屈唧唧地抓着李明珏的手问道:「为什么就我没有?」 *** 钦红颜虽在宫中小住,亦不曾忘记当日与金富贵之约。她正欲同李明珏问个主意,见德隆守在殿外,便问道:「她在里头?」 见德隆公公点头,纤纤玉手一扶栏,准备跨进去与她商议,孰料被一羽拂尘拦了下来。 「嗯?」钦红颜诧异道。 德隆一拘笑,回道:「柏姑娘也在。」 「巧了,正找她俩。」 「您等我通传一声。」 「这有什么好通传的,门开着,还不能进?」她绕开拂尘,越过两重门,扭身进了殿,一个抬眼,隐约能瞧见从屏风后面,伸出个白皙的手腕子。若是在夏日,倒没什么稀奇,可换了秋日,便大有不同了,怪不得暖炉子烧得这么早。她以为步子迈得轻,趁没被发现,还是趁早走了得好。 「来都来了,走什么?」 钦红颜在心里骂了句臭不要脸的。来了不走做什么,怕她是消受不起,而后回身一看,李明珏衣服齐楚地站在她身后,头发丝都不带乱的。而柏期瑾从屏风后走出来,笑眯眯地像个没事儿人,手扶正簪子时脸都不红的。 呵,想必是老手了。 事实证明,只要对方不尴尬,尴尬的就是自个儿。钦红颜行礼赔了个罪,说:「唐突了。」 「无妨,有什么事儿说吧。」 便把答应金老之事说与她二人。李明珏没有抓住人不放的意思,要钦红颜拿主意,想去便去,不想去由她出面回绝即可。钦红颜见她舍得,确是想出门走走看看,活了小半辈子没出过一座四四方方城,当真是虚度了。李明珏听后不免艳羡,她又何尝不想像从前那般一人一马走天涯,只可惜南面的天子不允。最委屈的要属柏期瑾,百般的舍不得,牵着衣袖嘀咕咕说了一通,磨叽半晌才依依点了头。 钦红颜出门时还不忘调侃地和德隆说上两句:「您说得对,早晓得当听您的了,这宫里的事儿我初来乍到也不甚懂,以后还指望您多提点。」 「钦姑娘说话客气了,这宫里您是个主子,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同奴才说便是。」 她望了望天,叹了口气:「唉,谁想得到呢?算我低估了她。」 「您说殿下?」 「不然呢?」 见德隆摇头一笑,钦红颜脸上的表情悄悄然从云淡风轻,变得有几分难以言喻。她同是垂首一笑,果然,这宫里的新鲜事儿还很多。她不在宫中,少则三五日,多则十天半个月,回宫后亦不曾闲着,比在外头还忙,是真真忙到「脚不沾地」。她不禁感慨她这么一绣花吃酒的闲人,竟成了个大忙人,就连城中的王都说有事要请教她。 不因其他,不过是我们的大总管又在关心干侄女的终身大事了。方才李明珏再去问了望书一回,什么影都没探到,只得来请钦姑娘来帮着一块琢磨。 「望书,上次见过的彭家公子你以为如何?」 第164章 「彭公子出自大家,性子稳重又不逊文采,入朝为官是极好的。」 「本王没问你入朝为官如何,是问你以为他如何?」 「望书是个宫女,不敢妄议彭家公子。」 「望书,我待你如何,德隆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你若有中意之人,无论是谁,本王都可替你做主,」见她不说话,李明珏又问,「你可有何顾虑?若不方便说与德隆,可说与我来。」 「我还想留在宫中。」 「一直留在宫中做什么?你莫不是喜欢上了哪个侍卫?」 「没有,不是侍卫。」 听她答得干脆,李明珏迟迟一顿,拧了眉头一时没接下文。想留在宫里,似有心怡之人,不是侍卫……毕竟她招小宫女待见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这……这一眨眼的功夫里她想了很多很多,虽然她常用望书来调侃德隆,但不过是嘴上玩笑逗逗他罢了,从未当真过。如若真有此事,她又该如何同德隆交代?李明珏沉思许久,终于问道:「你该不会是……」 望书正在为她添茶,手都抖了一下,近乎惊呼道:「不是您!您想多了!」 那就好,那就好。 李明珏讪讪摸了两下脸,感慨原是虚惊一场。被人当面一口否定,终归是有那么一丁点过意不去,但又不能在小辈面前失了脸面,遂清嗽了一声,敛袖摆出正经架势来:「那是谁?说来本王替你做主。」 「也没谁,我就是喜欢待在宫中,还请您多留我几年。」望书点了个头谢恩,便出去了。 李明珏拿指尖敲着桌板,反正她是瞧不出个所以然,至于柏期瑾,就更别指望了,便主意请眼力好的帮帮忙,因同她说道:「还不是望书的事儿,不知是怎么了,不愿嫁人,偏要留在宫中。」 呵,好家伙。 钦红颜意味深长地瞥了她一眼,自然而然想到了同一桩事上。既是看热闹,定不会嫌事大,她嘴角轻轻一勾,倚着雕花栏莞尔暗笑:「该不会是?」 李明珏岂会不知她安的什么好心,回道:「问过了,不是。」 钦红颜就笑她:「您也有今天?」 「嘴巴甜点不行吗?」 「可甜了,您尝尝?」 *** 又是一年新春贺节,诀洛城宫中比往年更为热闹。难得今年赵攸在,李明珏便邀他们一家来宫里坐坐。顾婉本不愿去,无奈赵攸跟个孩子似的死缠烂打:「你就去吧,有什么好不去的?」 她不善这等场合,落单了坐在一侧,不知道该往哪边去。孩子们在同柏姑娘一道玩耍,赵攸在和李明珏乱侃正事,无非是战场上的闲话。听闻北央派了个不知名的将领去战地,老将军走后的颓势随即扭转,数月之间又与宋国打成僵局。北央能有几个得力的将领,他们二人心中还没个数吗?怪就怪在多番打探,都探不出此人姓名,就连那自称千里眼顺风耳的金富贵,都摸不到其中门道。赵攸笑道:「是国策门有弟子来我大魏了?」 「还来?张子娥一个都嫌烦。」听到国策门三个字的时候襄王不自觉皱了皱眉,说到张子娥三个字的时候她又饮尽了一杯酒,生怕别人不知道她们两人之间有是非。 天下好端端的,张子娥一出来,全乱套了。仗打了两年有余,大魏连梁攻宋之举的确占了不少便宜,但若说要彻底吞宋,照这攻势,还得三年五载。漠北这厮来势汹汹,中土三国又打得热火朝天,老将军在南,她在北,天底下的太平算是彻底玩完。近来她也嘱咐钦红颜少同金富贵走动,世道大不同了,也不会再好了。 顾婉垂下头来拨弄了一下衣袖,斜斜灯火落在她身上,轮廓柔柔浅浅,一举一动自带着端方入骨的矜持,她绝不容许言行在旁人面前失了态度。天下的大事她不甚懂,一门心思放在了养育儿女身上,突然闲了下来,竟不知该怎么办。这么多年了,她还是头一回重返诀洛城宫,这里的宫墙太高了,她坐着轿子一路走来,稀薄的回忆在心中渐渐聚拢,双手瑟瑟缩在袖中,不敢掀开帘子向外多看一眼。宫墙下关押了她曾经心动过的年少,那些曾经明好的春阳,早已与她无关了。她不想来,若不是赵攸一张蜜糖嘴儿顶用,她也不会来。她晓得赵攸是在帮她解开心结,都过去多少年的旧事了,有什么大不了的,有什么见不得的,无非是自己和自己过意不去……唉,她自知是个多愁绪的人,端起茶杯闲闲抿了一下茶水,好让自己看着有事可做。 不知何时,钦红颜袅袅婷婷来了身侧,婀娜地半倚着椅背,轻罗袖落在她腕边,那是亲近到近乎无礼的距离。大美人若无其事地问了声好,玉指轻轻擎着白玉杯,由蔻丹染得红艳艳的指甲衬着无暇的白玉,像是仙鹤头上令人过目难忘的红顶。 顾婉知道,那也是一种毒药的名字。那抹红艳亮眼到难以忽视……她此前从未染过指,纵使是在同龄少女争相采摘最好看的千层红的炎炎夏日。 她只觉那般艳丽不够庄重。 但她觉得那好看。 这让她不免回顾过去,好些她其实喜欢的,却因心中横亘一线,没有胆量向前迈出去一步。就像现在,她不自觉往后退了半步。这个女人连指甲盖都是好看的,被她呼吸时的一丝丝热气波及到,都会令让人自惭形秽,顾婉自知晃了心神,但她知道,这也由不得自己。李明珏搭上钦红颜是她出宫之后的事了,她们在此之前从未见过面,她不知钦红颜此时前来所谓何事,更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她。或许,是因为她们都落单了吧。她是两个孩子的娘,又比钦红颜年长,更是赵家的女主人,她自若地昂起头来同她问好,不想在外人面前丢了颜面,又忍不住话音的颤抖。 第165章 「听说赵夫人以前是在诀洛宫?」 「嗯。」 「和德隆一道从南央来的吧?」 「嗯。」 「苦了你了。」 她说话时娇靥含笑,总似话里有话,那双含情的桃花眼轻扑着眼睫,贝齿半咬把尾音拖得缠绵得不近寒暄。顾婉想起了来诀洛城之前娘亲嘱咐的话,这便是宫墙里最该小心的人,只须匆匆一照面,什么都能被看出来。钦红颜的压迫感使她不堪重负地侧首,双睫慢垂,不愿再与她对视。她想借着同孩子们说些话来结束这场招架不来的对话,此时赵攸似察觉了什么,携酒前来替她解围。他如青松一般挡在身前,笑敬了一杯:「钦姑娘,我媳妇不常出来走动,话不多,您别见怪。」 看见丈夫颀长的身影半挡在面前,顾婉终于松了一口气。赵攸是最在意她的人,也是最懂她的人,纵使他在远处与人无休无止的絮谈,也能轻而易举地察觉她的局促。她突然想从他身后挽起他的手,或是靠在他宽阔的背上,这是她的丈夫,她的天,她的地,她的定心石……但一想到她仍在宫宴,便断了这念头,只是看着他的背影默默不语。 钦红颜笑着将酒杯抵到唇畔作赔罪了:「是我的不是,赵夫人可别放在心上。」 李明珏见方才钦红颜和顾婉说得好好的,一晃眼就散了,便去问她:「你欺负婉儿了?」 钦红颜悠悠地白了她一眼。 呵,个祸害。 还未经李明珏问个明白,钦红颜摇了摇头:「你可真不是个东西。」 李明珏一头雾水,啥事儿没做咋被骂了?当然,被骂是常事,这也容不得她细究。 宴会结束后,赵攸回家哄睡儿女,再回来哄顾婉。夫人在扭扭捏捏地闹别扭,他便在檐下死皮赖脸地搂着她。 「有什么好想的,就算是她知道,别人钦姑娘多精一人,还能把你那堆陈年旧事说出去不成?再说,人家也没说什么。」 顾婉锁着眉儿被他抱在怀中,拿拳头锤他胸口。她甚少动火,而今唇瓣抿着,淡扫的罥烟眉似蹙非蹙,胸口压着呼吸微微起伏,连砸下来的拳头都绵绵软软。她连生气的时候,都是温柔的,怒意似从天际细细洒落的甘霖,落在人心上,叫人骨头都酥软了。赵攸一时觉得十分可爱,嘴边不住哄道:「好好好,以后不去了,说不去就不去了。一天到晚想这么多,怎么不想再给我添一个?」 「无赖。」 檐下传来一阵脚步声,月光下多添了个人影,霜儿披了件外衣站在不远处。怕都是被听见了,顾婉面红耳赤地推开赵攸,摆出家母的姿态问话:「大晚上的不睡觉做什么?」话音里,却是抖的。 霜儿也不走,眉眼如常地站在原地,面上淡定极了。少女娇嫩的唇边挽起,轻呵了一声:「多大了的人了,害什么臊?」 不愧是亲闺女,赵攸冲女儿一笑,手臂依旧圈着顾婉,生怕何人听不见似的,扬声附和道:「对,多大了的人了,害什么臊?」 他推着顾婉回屋,给霜儿没个爹样地做了个鬼脸说:「给你添个弟弟妹妹。」 *** 生火盆,画桃符,听颂椒,娃娃提着灯笼在门下嘻嘻笑,彼时银钩高挂,酒肉正好,劝酬犹未了,大梦酩酊里,千门万户听山外钟声铿锵一响。 天顺二十六年。 诀洛最后的寻常新年。 作者有话说: 红颜:呵,扛起了吐槽役的大旗。 霜儿:呵,扛起了二代吐槽役的大旗。 我:我喜欢婉儿!!! 明珏:这宫里是多了一个人吧? 德隆:可不是嘛。 明珏掰掰手指头:怎么我一个人的时候却变多了? 德隆:可不是嘛。 明珏瞪了他一眼:你还会说些别的什么?(叹了口气)罢了,她们高兴便好。 德隆:可不是嘛。 明珏:嗯。happy wife, happy life. 德隆:可不是嘛。 #枕风波# 第 91 章 定国安邦 北风乍起,战鼓隆隆,气氛在神秘将军的现身中凝成了一线。囚车上身负拷撩之人并非众人想象中的少年将军,他甚至看上去身体孱弱,病味怏怏,胳膊纤细得连一把剑都提不起来。 然而正是这个提不起剑的俘虏,拨动了诀洛城最后的平静。 当消息传到诀洛,沉重的步伐踏破破晓的宁静。寒夜将尽,宫殿在晨雾中显得巨大而沉默,赵攸疾步独行在微凉的雾气里,屈指抚去甲片上厚厚的一层水汽。方一抬眼,那扇十尺高的殿门霍然对开,一股带有兵甲铁寒的早春冷风交错乱拍。二人瞳孔骤然一缩,震惊的眼眸中赫然映着的彼此——竟同样是一身战甲。他们双目微瞠,对着眼前披挂持剑的人,迟迟没有说出下一句。 多少年过去了,南央萧瑟,梁国做大,宋国遭难,漠北不甘于一隅,天地都变了,他们却还是从前冥顽不灵的模样。 被俘的不是旁人,他是李守玉的次子,李定邦。私下里,赵攸和李明珏会一起唤他二哥。 「二哥我来救。」 赵攸是来请命的。 几月前他还在同李明珏调侃这人究竟是谁,他沉浸在烟花爆竹声中,把酒言欢做笑谈,又怎会能想到此人竟是二哥?老将军两个儿子,大哥和二哥都是马背上的骁将,游园之乱中,大哥李安国战死,二哥李定邦重伤,经数月调息才得以恢复元气。那时他们共守北地,二哥因无法上阵杀敌,只得在兵营里接管操练,李明珏与赵攸亦在其中作小小兵卒,但凡是他接手的兵,没有不听军纪,不勤操练的。他常托腮调侃地说这两个调皮的小不点是来损他清誉的克星。后来二哥旧疾复发,不得不回南央请大夫调养,几年后在天子门下谋了个闲职,至此远离了刀枪剑戟。 第166章 赵攸握紧剑柄,老将军就剩这一个儿子了,天子好狠的心,居然会派他上战场。 李明珏将他轻抬起的剑按下,此局就算是死局,她也必须去。当年流浪于市井,在回宫路上,若非二哥挡那一箭,李明珲早就死透了,他怎么舍得用二哥的命来挑拨她与皇叔的关系?李明珏面上浮起悲怆之色,清晨稀薄的光洒在她脸上,在鼻梁处投下一折若有若无的阴影,她眉峰低压,笃定地同赵攸说道:「二哥我来救。他若是出事了,全权由我一人承担,老将军忠于李姓,不会拿我怎样。你若去了,胜则无功,但二哥要是有什么三长两短,罪责在你,那王八蛋有大把的理由把你从我身边除去。攻宋形势大好,下一步是什么?赵攸,听我说,留在诀洛,诀洛可以没有老将军的支持,但绝不能没有你。」 赵攸怔忡相看,年少时走马过草原,二哥尚在军营之时他们都还是爬不上马背的孩子。他会温柔地把他们抱上马,一手牵一条马绳,隔着两兵相持之地,默默望一眼远方依稀可见的旧都。他还记得,二哥遥望旧都时,袖中隐隐颤抖的双手。 他是真心怀念那日子,简单,纯粹,拿起把剑杀敌就好,有老将军,有二哥,有同伴一处吃瘪打闹。忽地他们全成了大人,王上,臣子,和被用来挑拨的棋子……赵攸低头凝看被她按下的剑柄,翻江倒海般的心绪叫他顿了半晌。诀洛偏安他是默许的,如若投身乱局,他日漠北一乱必将腹背受敌,三国混战的浑水确实淌不得。他们只会打仗,却不是为战争和权力而生的人,可他们置身于权力勾斗的中心,又如何能独善其身?他想要今生的太平,而他的子女却有可能经受战祸的离枯,这一日终究无法避免。 他抬头看向李明珏,深深地明白他们脱下常服,穿上战甲时都经历了怎样的挣扎。 今天下纷乱方始,又有谁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是尽头?前路漫漫,究竟哪一条路才会走向太平?他不通神明,不敢妄言未来,更不知对错何判,他只知当下必尽之事。 救二哥。 赵攸收回剑,应了一声好。 攻宋之事,天子三请襄王,襄王不动兵,今李定邦被俘,请战书和大军同时出发。 请战书是礼数,不需天子批准就出兵是态度,李明珏将缰轻轻一扣,在高地上眺望远方。此处离战地已近,褪色的天穹下浓云翻滚,浑浊的河水倾倒出一幅浓墨重蘸的巨画。 在这幅颜色稀少的画卷中,乌压压的军队整齐划一。 正向南而去。 *** 宋国太子秦符君一路受挫,半月前还被李定邦率兵围剿三万精锐,父王将稳定的战局教到他手中不过月余,可真算是把储君的颜面给丢尽了。秦符君看向囚车内一言不发的男子,握住剑柄的手不住颤颤。 他想杀他很久了。白日黑夜。 围剿那天领兵突围的曾校尉是同他一起长大的生死之交,战死的士兵都是同他一起从秣马厉兵里来的精兵强将。乘胜追击变成瓮中围剿,他站在数里之外的山顶,一刻前还想为挚友敲响胜利的庆鼓。 庆歌变悲歌。 落石炸下,营救的入口被堵得严严实实,秦符君立于在烈烈寒风中,以极近亲临的方式见证了这场屠杀,桑柘生烟,血流田渠,至交断命,而他却什么都做不了。两国大小交战不下百例,未尝有一例惨烈如斯,当战火褪去,裸露出焦黑的土地,连冬日里苏醒来的漫天寒鸦都在啜啜哭诉。 他愈发握紧剑,手背上爆出一大片扭曲的青筋。那剑曾是一对,如今曾校尉已死,又何须苟留?少年太子在三军面前断剑立誓,不手刃此人誓不罢休。北风过境,淹没了咬字清晰的誓言,庞大的军队在凛凛呼啸中一言不发。他们训练有素,会用死寂一般的沉默来表示失去战友的悲痛。断剑深入土地,落日余晖在剑刃上折出不可直视的强光,士兵们不敢望向这位将来会接管宋国的王权贵胄,但他们知道,秦符君会是个好王上,他自省,克己,从不推却过错,宋王,没有选错人。 但这并不妨碍在宋国境内流传着易储的谣言。故事里的人不知,但看故事的人应都晓得是何人手笔。在秦符君对魏丢盔卸甲之时,宋国三皇子却在对梁战线屡立战功,秦符君没有嫉妒,他只叹命运不公罢了,他在这里面对不知从哪里降落的天兵天将,而梁国,竟没有派出那个出兵诡谲的国策门女子。 怨天尤人毫无意义,既披帅挂印,便要与那人周旋到底。他因知技不如人,益发竭心尽力,行军作战之事无不亲力亲为。勤勉,是刻在宋国两代君王骨子里的硬气。黄天不负有心人,一次夜袭中李定邦不甚坠马,令士兵们闻风丧胆的神秘将军显露真身,而他,终于可以在故友的亡灵面前兑现承诺。 还是在那山坡之上,三军列阵,他站在高台上手执利剑,抬臂欲斩杀敌将大振军心。正当他挥臂之时,手腕一阵剧痛,落剑击地发出铿然震响,犹如一记响亮的耳光。他震惊地抬头看向那斗胆包天之人,唇齿战战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父……父王……」 秦符君怔愣地望着父亲,几年战事,宋王已是满头白发,但他打掉自己手中剑的力道分毫不减,一朝将人拽回了儿时他严苛的教育。他已与他齐高,却仍旧是那个事事不如他的儿子,连手中的剑,都握不住。宋王留给儿子最后的尊严是那句:「回帐中细说。」 第167章 「父王,儿臣不懂,龙夷您不杀,李定邦您也不杀,这到底是为什么?三万将士的亡魂夜夜哭泣,这里的士兵人都是他们的弟兄手足,不杀李定邦,人心如何当安定?」 秦元魁凝视儿子,他正处于年轻气盛的年纪,想要战功,想要报复,但事情远没有这么简单。李定邦的身份不同寻常,是牵扯着天子与诀洛的一根线,绝不可自行处置。他今日前来不仅是为保下李定邦,他还要向儿子介绍一个人,这是他思索了很久的决定,他作为宋国的接班人,必须提前知道。 「卫校尉。」宋王声音低沉地唤道。 秦符君对他再熟悉不过,这是父王一手带上来的小将,随他立下不少功劳。卫松不是在远处观战的文将,他陷阵杀敌,全是真刀真枪搏来的功勋,在军中甚有威望。他们曾并肩作战,只是因卫松过于沉默寡言而未有私交。卫将军不善饮酒,在将士们携酒欢庆胜利时,他身姿笔挺地坐在一侧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人各有脾气,这丝毫不妨碍秦符君钦佩他的才华,卫校尉出兵稳健,不像是初出茅庐的少年,在曾校尉死后,他也暗自动过想向父王讨他做副将的念头。 「卫松拜见宋王、太子。」 只是他不知道,此时他们正在商议李定邦之事,与卫校尉又有何干系?宋王明白他的疑惑,越是重大的事,便越不能卖关子,他同太子坦然道:「他是龙夷。」 太子大惊,当龙夷在卸下伪装,眉眼还依稀留有昔日模样,而几年战事已然将他脱胎换骨成一个英眉朗目的成年男子。 「卫校尉战功赫赫,在将士和百姓中颇有人心,等回到国都,我要宣布他龙夷的身份,并立他为相。」 立相?叶习之走后相位为他空悬十多年,而今父王却要为龙夷立相?不行,这绝对不行,秦符君几乎脱口而出:「您要让他继续做卫将军!」 宋王愣了一霎,眉心极快地轻轻皱起,又极快地舒展开来,那双寒星般的双眸中,冷光一闪而过。这个急于掩饰失望的眼神,直接击打进了秦符君的心里。 父与子并不懂彼此追求的东西。 他的确狠得下心来杀掉那个在扮作龙夷的无辜少年,但是他不愿让龙夷二字背负上一世骂名。 「我意已决,龙夷如今立下汗马功劳……」宋王话未说完,握拳在嘴边干嗽了一声。那一刻秦符君才发现他是真的老了,方才打下他的剑,恐已使出了全身力气。曾经他不管是骑马还是射箭,都赢不过父王,但是区区几载战事,已将他摧残得不成模样,仿佛只需伸手一推,他便招架不住。秦元魁对自己的身体自然清楚:「他日我百年,龙夷便会是你的龙,你们……要好好相处。」 「卫校尉可以做丞相,但为什么要是龙夷?父王……」 「王儿,同样的事父王不想再说第二次,你就当是父王此生唯一的心愿吧。」 那一声王儿叫得秦符君心中一颤,父王从未如此轻声地唤过他王儿。他对子女的温柔向来都是给别的孩子,特别是他的三弟。三皇子的母妃被废后害死,从小没有娘,也正如此,从小得到了父王更多的偏爱。而身为长子的他呢?他从没有休息过一日,又得到了什么?时至今日,若不是他日落西沉,怕是也不会如此唤他一声王儿。 秦符君知道他是一个好君王,他爱大宋,可他也爱,谁又比谁爱得更多些呢?父王向来克己为国,这也是他一直仰望他的原因,不管是在羽翼未丰之时假意和废后交好,还是为了平息新旧策党而牺牲叶习之。但如今他老了,看不清事了,连如此清楚的利害都看不明白。如果说立龙夷为相不过是为了满足当年对叶习之的遗憾,那么纵使叶相在世也不会允许他做这么偏执的决定。 「父王……」他看去父亲苍老的面庞,隐隐颤动的眼神像是在请求他的同意。过去无上的君王老了,秦符君感到权力渐渐聚拢到了他的手心。这不仅是秦元魁的江山,也是他的江山,他要对他的江山负责,也要满足行将就木之人最后的心愿。 世间,哪来什么两全之策? 秦符君没有再做无意的反驳,只是点头缓缓说出了下半句:「儿臣知道了。」 他知道要怎么做了。 李定邦重病,留在战地只会凶多吉少,襄王带兵来的消息已经转来,但宋王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李定邦交给诀洛。在回宋途中,他们同车而行。 马车上,虚弱的男人睁开眼睛,一起一伏的颠簸让他胸中苦闷,他捂着胸口眼神涣散地望着身穿王服的男人。他曾经见过他,上一次见,还是那次北央狩猎。猎场上,两支飞箭几乎同时命中一头小鹿,刹那之间根本判断不出谁的更快,宋国太子下马从小鹿身上拔下箭,说道:「你的鹿。」这是正在韬光养晦的王国蓄就的风度。 李定邦虽不是天家的儿子,但也有天家的气度,他同样从鹿身上拔下箭,与秦元魁手中的箭比照,说:「你射得更深,是你的鹿。」 他们点头一笑,相互道谢,心知在不远的今后或许会迎来真正交手的一天,不是在猎场,而是在战场。君王,将军,在号角声中酣畅淋漓的决战,那一战他们会名留青史,胜者的姓名会被书写在史册上。 但没想到再一次见面,竟然会是这样。 秦元魁头发都白了,而他……他都快死了。 「本王会给你请最好的医官。」 第168章 作者有话说: 很喜欢的一章,争取把每个人物的故事补齐。 父子组:秦元魁x秦符君 阔别组:秦元魁x李定邦 接下来的故事或多或少沉重了些,要怪,就怪张子娥xd 子娥:什么?我快出场了吗? 第 92 章 安知天命 「多谢宋王好意。」李定邦动了动干涩的嘴唇,声音嘶哑地道谢,他想坐正了有模有样地抱拳,却发现有心无力。宋王抬手示意他无须多礼,李定邦微微颔首,扯起嘴角,似是在笑。这个笑容并未维持太久,他喉口一动,艰难地咽了口唾沫,随后声音低缓地问道:「诀洛出兵了吗?」 宋王颔首道:「战地鱼龙混杂,不可保你周全,我此番带你回国都,襄王定能明白我的用意。你且随我回宫养伤,待你身体康复,再议将来之事。」 「宋王的好意在下心领了,敌将自知时日无多……」他刚想把话说完,胸口突然一阵剧痛,喉咙如被滚石压过一般碾得生疼。几声撕心裂肺的干嗽下来,他被绞干的抹布一样扭曲地蜷缩在角落,病骨支离,不成人形。面对有过一面之缘的故人,秦元魁心有不忍,问道:「那你又为何要来?你可知你的生死有大把的人想做文章?」 「我是自愿来的。」 李定邦铆起全力半坐起来,用胳膊肘磕了几下帘框,姿势笨拙地将帘子撇开。 窗外一派萧瑟,马车正沿径乔木尚未吐芽的山地,比起早春,更似末秋。 马车处于队伍中央,自高处向下看去,隐约可见前方队伍像蚁群一样在黄土地上整齐行进。战士们不披铠甲轻装简行,唯有兵刃在走动时发出清脆有序的声响。 铛铛。铛铛。 多么悦耳的声音。 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看着,早春的凉风轻轻吹拂鬓角残发,有苍凉与温柔并存的弧度。 李定邦自以为看了许久,其实,不过片刻而已。他看不得了,每多看一眼后背都在绞痛,可他又多想多看一眼。终于病入膏肓之人撑不住了,他顺着靠背瘫倒在软枕上,嘴中喃喃道:「我太想念战场了。」 父亲守玉,兄长安国,他名定邦,生来就是要为大魏开疆扩土,谁曾想竟被一身旧伤囚困南央。他有妻儿,亦曾短暂体验过解甲归田之乐,但亲人在侧的安逸太平终究不属于他。夜深人静之时,他会背着妻儿去偷偷抚摸往日用过的剑戟。他本该光明正大地在太阳下拿起剑,却像做贼一样在深宅中苟且偷安,在床褥间残喘余生,搞得活不像活,死不像死。对久病缠身之人,天命向来不是秘密,所剩不多的时间如更漏一般敲击着濒临溃散的灵魂,一腔孤勇又该向何处安放?内心自我日夜不歇地呼唤,他终是大梦初醒般彻悟——虽不能决定命起在何处,但他至少想决定命断在何方。 他可以死,但绝不可以死在床上。 他要手握剑,死在战场上,死在敌人的刀下。 李守玉远征南蛮之际,李定邦密奏天子受长缨,命发妻陶氏连夜打好棺材,在庭院中同子女道别。那天黑得彻底,伸手不见五指,整座府邸被沉重的气氛包裹,透不出一丝亮光。 仆人擅自点灯,火星稍起,便被李定邦怒声训斥。 在那场道别中。 有人哭,但没人看得见。 他明明要去好远的地方,但妻子陶氏却能在黑暗中隐约看见她的丈夫回来了,那个人称天家三杰,攻无不取的李二将军,回来了。 「你这样让诀洛如何自处?」 略显陌生的声音将李定邦的思绪拉回,秦元魁如此问道。 李定邦看了他一眼,嘴角有了无奈的笑意。 「她就是自处太久了,老将军也劝不动,不如就让我……咳咳……」他展开手掌,看着掌纹断裂的纹路,说,「来成为那道裂痕吧。」 他此行不向生路,不单是想痛快地打一场仗,伐宋是因私欲,联宋才是目的。李定邦随即借力坐正,似恢复了力气,立时眼中迸发出奕奕神采:「天下断不能让姓梁的昏君夺了去。等到她反了,你便与诀洛联手,钳制梁国。没了梁国,天子绝无胆量与你正面作战。」 他是真正热爱战场的人,燃枯心力,单为构建此生看不见的宏图。 话刚说完,他又猛地嗽了两声,一股铁腥味立即在口中涌开,他奋力咬住嘴唇,把到牙齿边的血吞了下去。在外人面前咳血,太不体面。 「她原是要嫁给你的,」他咽下血,像无事发生般摆手笑笑,「不过你们两也不合适,但至少比蓉遥那丫头好多了……」他与蓉遥已多年未见,记忆里她还是在安东亲王府刁蛮任性的样子。那年皇家在北地开宴,她却说更爱江南荷塘,哭着喊着要向南走,这才侥幸逃过游园一劫。他用余光瞥到宋王,秦元魁满头的白发让他突然意识到蓉遥也不再是个垂髫细柳的丫头了,而是,一个冷宫里的妇人。 宋王顿了顿,这是被他打入冷宫的前王后的名字。 李定邦察觉出了他微妙的停顿,他并无责备之意,摇头说道:「蓉遥做出什么事都不稀奇。她……还好吗?」 「活着。」 「活着便好。」他嘴里吧咂了一下,在车马颠簸中,开始追忆前事…… 亲王府一家没遭难,蓉遥未经战火离乱,仍是过去那副任性模样。大家都很宠她,这是大魏为数不多未受摧残的皇家女子,看见她,就像是看见了李魏过去的荣耀。记得她小时候喜欢拿拳头打你身上护甲,说拳头锤上去的声音像你名字中的邦字,还会抢走你的小马驹,走在前头一声声叫你邦邦哥哥。那时候皇室人丁兴旺,成年的皇子有十来个,大都雅度翩翩,英气勃发。李明珲和李明珏是小辈中的小辈,身长不过腰,会穿同样花色的衣服给老祖宗磕头。后妃们则娴雅地坐在疏帘后的阴凉里,从广袖中矜持地搓出纤纤嫩指,掐一口刚送来的新鲜荔枝。安东亲王性格敦厚,所以才会养出蓉遥这般刁蛮的女儿,他舍不得管教爱女,却也看不得你叫她欺负,于是语重心长同你说:「定邦,你可别这么让着她。」 第169章 有位爱说笑的皇子弯了弯眉眼,折扇一展便打趣道:「小郡主这脾气,今后必定要找个脾气好的。」 「你说这里谁脾气最好?」他们相互看了看,各自摇头,最后眼神落在了你身上。 「谁要嫁给他啦!」蓉遥一双清澈的眸子眨了眨,脸上似笑非笑,白细藕一般的小手猛地一把撒开马绳,提起银丝粉纱裙跑到安东亲王身边,扯着他衣袖子一个劲儿摇头。跟个小拨浪鼓似的。尚未长开稚嫩的脸蛋上,不知何时染上了微微绯红。 父亲则会在一旁打着圆场,弯下身来对蓉遥说:「小郡主这么可爱,谁会对你不好呢?」 蓉遥会从爹爹宽大的衣袖后探出头来,猛一点头道:「就是!」 安东亲王摸着她的脑袋宠溺地说道:「就是,谁待你不好,爹爹就不让他好过。」 你也曾以为蓉遥会在安东亲王的庇护下平安顺遂地过一辈子,而你会远在边疆,守护她此生的安宁。只可惜后来发生了太多事,安东亲王逃得过游园之乱,逃不过朝堂喧浪,几年后你在北地听闻他重病离世,蓉遥也过得不如以前了。 「等到了王宫,我能去看看她吗?」 「嗯。」 「谢谢。」 道谢完,李定邦再次感到神思溃散,在意识消去前一刻,他抓住秦元魁的手说:「宋王,不要输啊。」 *** 某些人近半年来消停了不少,前线太子和国舅爷在打仗,她不过窝在被窝里做些暖枕的活计。张子娥不喜冬日,大雪天里冰水会积在靴子里,冻得荒。而且冬日的黑夜,也格外漫长。 她依旧爱赖在公主府里。梁王赐的府邸甚少见到它的主人,奴才们之间都心照不宣地明白主子去了何处,又因何不回来过夜。一开始小缘还会埋汰她,说什么自家有地方不去,非要在公主府蹭吃蹭喝,后来连着几天见张子娥那间房没动过,便没说什么了。她是不知道姓张的有什么好的,要她看,还是龙翎与公主般配,站一处那叫一个窈窕淑女同神武骁将。至于姓张的这一身纤细细身子骨,公主若是身子无恙,劲儿怕是比她还大,也不知道她们二人,到底是怎么分个上下。姑娘家把水绿帕子一甩,也不红一个脸,只道是要多干点正经事,莫要想这些乱七八糟的。 正想着,一位白面姑娘拿柔柔食指轻轻掸了掸花枝,春日来临,枝头有一个新冒尖的嫩黄骨朵儿。 「小缘姑娘早。」 「张大人早。」 她身穿淡淡春衫,斯文身段,话音恬淡,如若旁人不知,着实难想到这是一搅乱天下风云的狠角儿。可小缘姑娘知道她几斤几两。 可不,那人谦谦一笑,说道:「遣人去帮我买两个悦宾楼的包子吧?」 小缘拧着眉毛同她一齐笑,果然,无事不来。吃吃吃,吃了一年了还不腻!以前小龙妹妹在时,便当作是给孩子买了长身体,现在为张子娥跑一趟,真不值当。说来她好久没见到可爱的小龙妹妹了,也不知她在前线过得可好,长高了没有。小龙好几年都不长个头,是不是张子娥过去苛待了她,才叫这几年一直长不高。小缘一边走路一边想着,看张子娥走远,转头便叫下等丫鬟跑腿去了。 敲定了早饭,张子娥在院中散步,一转眼公主就在身后,眼瞧着气色不错。 「你倒也不用天天来这儿,有那功夫,不如去校场跑上几圈。」 「公主这话还真是折煞微臣了,可是昨儿有何疏漏?」 「那倒也没有,只是先生迟早是要去打仗的,身体吃不消可不行。」 张子娥点头一笑,轻描淡写地将话题岔开:「我看方才鸟儿回来了,是有什么消息吗?」她会想一切办法来逃避任何体力训练。 公主心知肚明,只是纯爱看她面不改色地找借口罢了,于是唇边一笑,回道:「老生常谈了,不过是说梁军中有叛徒给宋国三皇子传递情报罢了。」 「宋国太子还真稳得住。」 「可不是?」 「他会是个明君,可惜了。」 张子娥叹了口气,她抬首看向天际阴云,远方似乎会有一场大雨。 春日将至,日子渐暖,在贵如油的春雨落下后,她也该有所作为了。 作者有话说: 继续补全人物的小故事,定邦和蓉遥与陶氏的片段我都挺喜欢。 活跃一下气氛。 定邦:我不想死在床上。 明珏:我可想死在床上。 明珏:在地府也要做风流的鬼!(您做个人吧!) 第 93 章 旭日东升 「有召见。」 灰布帘子后传来一声轻喃,女人默然抬头,懒洋洋地眯觑起眼来。 这一声显然打搅了她。宫女掀开灰帘子,发现她正赤足蹲坐在地上,拿抹布反复擦拭着桌案,看上去非常忙碌。湿抹布一股子霉味,宫女不禁皱起鼻子。眼前的女人约摸有四十来岁,眯起眼时眼周有一圈皱纹,胜在身段轻盈,没有半点臃肿,裸露的脚踝纤细得似二八年华的少女。 阒寂是冷宫不变的底色,她悠悠望向窗外满天阴云,默了片刻,面无表情地眨了眨眼。 「不会有人来找我。」她没有起身,只是垂下头来继续擦拭桌案,一面拧干抹布,一面摇头如此回道。 话音方落,门前一顶轿子落下,落地声惊得女人双肩颤颤。她迟迟扭头,呆愣地向门外看去。 第170章 秦元魁那个狠心的歹人…… 听闻近来他多病缠身,恐是大限将至,终于敢来看她。她是真心爱过他,身穿大红霞帔,头戴满髻朱钗,坐在狭小的礼轿中,从南央一路心儿惶惶,千里迢迢,磕磕绊绊,来寻结下半世姻缘的良人。她以为他也爱她,对她独宠,任她放纵,在他百般温存里,她能将父亲过世后所受的种种苦楚一概抛弃,继续保持李魏天家应有的骄纵。相伴多年,她清楚地记得盛筵中他们将玉盏轻碰,祭典前她为他亲手带上黑玉冠。长裙拂过级级石阶,她学着庄重,像北央宫中得体的女人一样,昂着脖子站在夫君身侧,接受子民的祝福,他是臣民敬爱的一国之君,她是母仪天下的一国之后。那是她人生中最好的年华,唯一的忧虑便是没有子嗣。为此她常常自责,在癸水来后倚靠在他宽阔的胸膛上低声哭泣,任他温热的手掌拭去泪水。 她一直认为来到宋国是今生最好的决定。 直到那一天突然被他打入冷宫,她才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 那个只会惺惺作态的惠贵人,他竟还追封了贵妃之位。 他是天底下最绝情的人,竟会来看她? 女人没有去迎接她的圣驾,在冷冷清清的地方关久了,她每日虚度最多的辰光,便是用抹布不停地擦拭一切。宫女对此习以为常,这不见天日的鬼地方,有哪个女人是寻常?只见她放下手里的宝贝抹布,拔腿跑回屋子,瘦得跟鸡爪一样的手在一件件臭衣裳里,找出一面早已斑驳的铜镜。女人啪地一下重重地半跪在粗糙的蔺草席,左右照了照两鬓,嘴边不知怎地挽起了一个笑。与其他冷宫中蹉跎了的女人不同,任她受了多少冷待,依旧留有小女儿时候的矜娇,笑起来有含羞带俏的多情。 放下铜镜,女人迈着扭曲的步子,抬手掀开轿帘子。 她瞳孔骤然缩小,失落在苍白的脸上弥漫。 早说嘛,秦元魁,怎么可能来看她? 轿子里的男人一动不动,眼帘半闭,眼神涣散到看不清。 他是谁? 女人长睫低垂,没有声音地拥上前去,不管是谁,能有个来看她的人多好。 她轻含呼吸,缓缓伸手去探鼻息,稳稳的,没有一丝颤动,像是柔情百转地去抚摸春日新抽芽的嫩枝。女人并未表现出过多的惊讶,她会因看到一只小虫而大声惊叫,也会为陌生人的离去保持沉默不语。她用手为他擦干唇边血迹,用掌心合上眼。当她准备退出轿时,瞥见那人腰间有一块玉佩,上面刻了一个定字。 她不喜欢玉。 只有皇家子女名字里才有玉,她没有,遂不稀罕有个什么和玉相关的配件。腕上戴金镯,掌中握香珠,宝钗珠翠样样不落,唯独不佩玉。她一惯是贵气打扮,柔肤若瓷,明丽张扬,和那些个公主无甚差别,每每宗族相聚,总有人一个不小心管她叫成了公主,她仅是陷在软座里笑笑,从不主动纠正。在天家富贵排场下,唯有李守玉一家人是军队打扮,煞风景得很。旁亲不如嫡系,过继不如旁亲,她自然知道谁好欺负,谁能欺负,李定邦灰衣灰帽,而她一身锦绣,只要她一伸手,便能抢到那匹可爱的小马驹。不仅是马,她还夺走了他的玉,放在手中把玩,说定字不如邦字好。 女人放下玉佩,缓缓举目看向他,到此时,眼中才终有点点泪光闪烁。 「谢谢你来看我,邦邦哥哥。」李蓉遥拉着他冰凉的手,这般说道。他的手上尽是伤口,新的,旧的都有。她轻轻抚过结痂未愈的纹路,口中喃喃道:「你们一家子步子都迈得大,不过看你这一身伤,也是走不快了。邦邦哥哥,慢点走,蓉遥来看你了。」 冷宫中无人在意的一声闷响,恰好淹没在阵阵雷鸣之中。 *** 方才一阵春雷并不如往年脆利。 皱纹横手的双手推开古木大门,宋王带龙夷走入曾经的相府。院中柳树似昨夜新缀了绿,步入书房,紫檀桌案上文墨齐全,纸张一尘不染,鼻息一动,还能嗅出淡淡幽香。原是两侧铜竹熏炉中余香尚存,悠远的沉香正从细刻的竹节中静静溢出。 自叶习之走后,相府一直有人打理,形制陈设与当年别无二致。 宋王从书架暗盒中取出相印,用双手托起,沉音说道:「我一直想把它交给你。」 闷雷还在响,天穹明暗交错,屋内悄然无声。他想选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交出相印,无奈阴云连日不退,就如他登基那日伏而不出的旭日。 像极了今日的宋国。 旭日,会为他而升吗? 旭日,会为他们而升吗? 「龙夷。」 他大声唤他的名字。 他无须再叫他为卫将军,这将是大宋的丞相,他将与他一齐带领大宋拨开层云,撕破阴霾,重启光明。衰老的躯体恢复振奋,溃散的精神重新抖擞,秦元魁手握相印五指颤颤,仿佛回到了他与叶习之高谈阔论,指点江山的年少。 「你愿做我大宋的丞相吗? 这是一个四面受敌的国家。 这是一个衰败的国家。 你愿意同我一起,整乾坤,辟<a href=https:///tuijian/honghuang/ target=_blank >洪荒,重振残破不堪的宋国吗?」 他的声音早不如壮年时声如洪钟,嘶哑里隐隐有悲怆之音,似能透过一呼一吸,窥见远方正在淌血的破碎山河。 这远比狂妄之徒不知好歹的高呼更加厚重。 第171章 龙夷跪下,高声回道:「定不辱王命!」 随着刚猛的声音落下,不远处的梁柱轰然倒塌。凌乱的脚步声骤然打断了高歌,多扇窗边乍现出人影,有数十人之多。 书房被牢牢围住。 黑烟,从门下钻来。 秦元魁愣了一刹,无力地笑了。 他的儿子,果然像他。 他老了,可他的儿子却很清醒。他们血脉相通,无奈彼此的执着却并不相融。 他信宋人,宋人会辨忠奸善恶,宋人会断是非黑白,而他的儿子,不信。 显然在昔日居于东宫的天真少年眼里,他老糊涂的父王太过天真。 孰对孰错?此时此刻,争辨已毫无意义。 火光烧在半边脸上,烫到有种病入膏肓的错觉。秦元魁握紧手中相印,眸中里没有一丝仓惶,他还想驾驶宋国这艘大船向前走,至少龙夷可以出去,继续做卫将军,宋国需要龙夷,他那个会权衡利弊的儿子定然会接受一个得力战将,可是火烟让他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你……出去……」 这相印他终究是交不出去了。 「臣绝不会丢下王上!」 书架压在秦元魁的脚上,他撇开龙夷,怒斥道:「出去!」 龙夷跪在他身旁,硬生生拿手搬开烫到发红的书架,一字不改地回道:「臣绝不会丢下王上!」 他搀扶着秦元魁向门口走去,房梁再次坍塌。在巨木落下前,龙夷推开秦元魁,叫梁木正中背脊,顿时瘫倒在地。 漆瓦纷纷落下,犹如琴音琤崆。秦元魁倒在地上奄奄一息,意识渐入昏聩。惠贵人落水,他没能及时惩治凶手,叶习之两难,他没能替他解围,龙夷蒙冤,他没能还他清白……他这一世到底做了些什么,又是哪一步错了?他搬不开压倒龙夷的梁木,蜷着指尖在地上一寸寸地爬,指节红肿突起,青筋纵横爆裂,只为离他更近些。他用尽最后的力气,把相印塞在龙夷手中,以游丝之音说道:「我此生有负于三人,董姐儿,习之,和你……」 瓦片落在背上,疼痛吞噬了全部知觉,濒死的感觉太过于熟悉,炽热的温度似一瞬间烧断了某种障碍,蒸干了忘川与苦海,告诉他,他到底是谁。一个眨眼,眼前白发的君王突然变成了少年模样,他及冠登位意气风发,身体康健,说话敞亮,头戴黑玉冠,身穿烫金服,手持龙须笔,仿佛笔尖一走就能创就一个盛世,而他不在火海,他在河岸边,一身红衣提笔在宣上写不出一字。游魂从黄泉路被硬扯到火光盈溢的热海,十年追忆,滚滚而来。 多想为他开启盛世啊…… 上一次是。 这一次也是。 「王上,我是习之啊王上!你从未有负于我!」 *** 宋王在一场天雷中葬身火海。李定邦死在了去冷宫的路上。 阴云笼罩在宋国的天空,在大火燃尽后,终于落下。 雨后,旭日升起,万物复苏。 作者有话说: 入股龙家,莫得糖吃。 第 94 章 余霞成绮 噩耗传来,宋国太子赶回国都匆忙继位,营中顿时群龙无首。 大好军机刻不容可失。 南央宫中,天子三发调令进军。 交战地外,襄王三拦信使于营口,兵马不出,三军缟素四十九日。 第五十日,襄王班师回诀洛。 回城途中,北地洛县陷落,襄王不归城,她要率兵,回到属于她的战场。 此次诀洛抗命之举,天下人无不议论,无不纳罕:诀洛这是反了吗? 答案无从知晓,甚至连诀洛朝臣,都不知头上官帽是魏,还是诀洛。 天子不下召,襄王不回朝,南央与诀洛之间将揭不揭的遮羞布更加扑朔难辨。 时局愈发混沌,在这个春季,没有人是快活的。 *** 除了她张子娥。 李定邦离世后,李魏士气大落,宋国在新君带领下将局势一把扭转。连吃败仗后,魏军开始消极避战,把希望寄于尚在南蛮的李守玉身上,半月前兵戈大兴的黄土地,而今一派祥和宁静。 插在宋国土地上急需拔去的剑,仅存梁国。 而那头三皇子,不,三王爷战无不胜的秘密有了答案。秦符君登基后,有意亲征梁地,借以撤去三王爷兵权。在下旨之前,这位多疑的新君先将人召回国都复命,由此一试深浅。昔日手足,今日君臣,因自幼无母,除先王外,三王爷并无其他帮衬,他生性谨小慎微,于名于利,所求甚少。以防兄长生忌,他没有仗军功自傲,而是周全地跪下行君臣之礼,更将有神秘人在战前透密一事,如实告知。 秦符君敛眉深思,若当真有投诚之意,不会事到如今仍不现身。细数起来,赢的多是梁国来犯的小仗,倘若真心,何不相助宋国夺回宋地? 有人别有用心。 秦符君深吸一气看向三弟,他非善妒之辈,三弟亦无争权之心,这是宋国之福。 今国都百废待兴,既有三弟作为臂膀,他亦可留守都城专注国事。他抚掌而笑,走下王座请三王爷起身,问他寒暖,说他客套,夸他功绩,并命他继续镇守边境,若有变,即时来报。 秦元魁走得仓促,新王登基顺利,内斗这盘棋不了了之。 春和日暖,张子娥等不起了,既然秦符君不帮忙,她唯有亲自出手,书下一纸密令。 第172章 不日梁国前线兵败,带兵后退一百里,愤怒的士兵如操演般揪出无辜的叛贼,将那人就地斩杀。此人身份不一般,他是当朝国舅爷,皇后唯一的弟弟。梁王脸没地方搁,撤去太子前线一职,为表态度,命他带巡尉府彻查此案。巡尉府人员早已不再单纯,抄家那日声势浩大,围观百姓无数,大批财宝与通贼书信在众目睽睽之下被送去了王城。这事彻底压不住了,任皇后一族百般势大,也压不住。太子留守梁都思过,做的,是从公主手上接来的琐碎活儿。 至于好好的国舅爷因何起了反心,具体原因并未公布,据说除了他当初讨要陶府而不得,还有被梁王夺去的美人。这……自然是不可昭告天下的密话。 蛰伏已久的少督军终于出场了。她到底是惜命,没那么爱打仗,从前是觉得新鲜,后来鬼门关前走了几次,便不觉得新鲜了。为了今日这顶好的时机,她在冬天里没少做盘算。如今龙夷已除,秦元魁已死,三王爷不成气候,而尚可一战的新王仍在国都,天时与人和皆再好不过。仗从仲春打到了盛夏,前方坎坷已荡平,她要拿下那座,被称为宋国东部最后一道屏障的要塞——卫城。 再那之后,灭宋只是时间问题。 卫城大门紧闭,守城主将以守为攻,避战不出,弓箭正从后方源源不断地送往城楼。据他所说,可供三年之久。 三年?三个月张子娥都不想拖。 两军僵持,消磨的不仅是时日,还有粮草与胜军如虹的士气。梁国国力耗得起,她披个狐皮大貂、点上彻夜火把也勉强撑得住,但李魏同样在积蓄财富,她要赶在冬天来临前,结束这场战争。 如若硬攻已成定局,那么留给她的时间所剩无几。 打吧?怎么打?强弓劲弩打下卫城可行,但绝非上上策。 续存实力为当今首要,不然他日灭宋,即是为今日停军修整的李魏做嫁衣。卫城一连两月不下,为了撬开卫城大门,她手里仅剩最后一把钥匙——守将晏千山撤退时落下的妻儿。她从未将希望寄托在这对苦命妻儿上,今次一试,实属无奈之举,毕竟晏千山是个薄情人,为逃难丢下发妻与长子不说,还立马取了三房。果不其然,威逼利诱的把戏都用尽了,可男人就像死了心一样毫无反应,今儿她倒甚是想念李明珏,若是人人都像她一般,一个白石子就唤得来便好了。 「韦氏,梁国待你如何?」 女人敛衣上前,拉着不过五六岁的孩儿双双跪下,用手拍拍他的脑袋,重重地嗑了个响头:「我母子二人,多谢张大人厚待。」 张子娥抬手请他们快快起身,她摇了摇手中一把用久了的破蒲扇,叹气道:「本想劝你夫君回头,无奈他无动于衷,你说我该如何是好?」 「我一介妇人,不懂你们说的这些个大事,您说的我都照做了,我只知道他是个寡情的汉,我与炎儿是对苦命的母子……」她蹙着眉头愈多言愈悲戚,话尚未说完,便双臂环着孩儿,低声哭泣起来。 公主没有接话,她坐在不远处喝着茶,余光时而瞥到那对母子,一双圆杏儿眼中,眸光略显黯淡。她素来看不起这些个矫情场面,却依旧被牵动了心绪,娘亲当年…… 是不是也像这样求过贤妃? 想到此处,唇珠轻点了下茶水,正如茶香漾开一般,原本明镜般平静的内心,不由得泛起点点波澜。 「宋国无道,老宋王由天雷所劈,小宋王更是穷兵黩武。我大梁乃仁义之师,率军前来只为救民于水火,无奈他为愚忠所误,不肯弃暗投明。而今闭城已久,城内百姓无日不在煎熬受苦,我不想剑指城楼,令卫城生灵涂炭……」假仁假义说至一半,她低眉若有所思,而后问道:「可否请夫人在城下劝一劝你的夫君?」 韦氏闻言,突然停止了哭泣,她握着儿子的双肩,一面咒骂,一面忧愁:「你爹他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只有梁国才待我们娘俩好,娘亲要去见你那没良心的爹,你要乖,娘不在的时候,要好好听公主和张大人的话。」她说完,从发髻旁拔下发钗,交到孩子手中:「娘的钗子你留着,想娘了,就看看钗子。」 这场喋喋不休的母子告别持续了许久,最后士兵把孩子带回了房间,毕竟有些话,是给大人说的。 只见张子娥从袖中取出一包药粉,谦和褪去,她恢复了本样,深邃不见底的眼眸中,在微微一笑时有不可琢磨的异彩。 「我怕您乱说话。」她将药粉塞给韦氏,悠然说道。 女人接下药,在手中搓了搓,毕恭毕敬地做了个万福,轻说道:「张大人,稚子无辜,还请您放过小儿。」 不能做任人摆布的废物! 黄泉路上,倘若哑口无言,又如何能向你道明一身清白? 女人没有预兆地快步冲向桌角,衣袂在步风中乱舞,犹似一只归家的燕。 公主握着茶杯的手一滞,娘亲没有死在她面前,这一刻,却似死在了她面前。她分明是坐在椅子上,头却感觉十分晕眩,未几,她步履凌乱地走到张子娥身侧,问道:「她说了什么?」 「稚子无辜。」 不就是死了个没有利用价值的人吗?不就是随处可见的母子情深吗?张子娥面色如常,她挽起衣袖,不徐不疾地俯身,正准备去探鼻息。 却有一个冰冷的声音打断她。 「不必了。」苏青舟站在一旁,淡淡说道。旧事的冲击没有主导太久,公主冷静得可怕。 第173章 张子娥抬头看向公主,眼神中有些迷茫。不必了?为何?救一救,药哑了,仍可一用。 「这种为孩子死的,是死得最透的。」 张子娥站起身来,无奈地耸耸肩,她脸上看不大出情绪,独个儿挑帘踱出帐外,拨了拨手指命士兵前来搬走尸体。公主比她懂人心,她不得不服,但她还得挣扎一下。日落时分,她领孩子来看韦氏尸首,公主仅是站在一旁没有说话,她不喜欢小孩,张子娥是这般理解的,纵使是对人见人爱的龙珥,公主依旧表现得十分冷淡,况且这对母子,公主打一开始便不看好,多次要她不要浪费时间。 问她为何?她只说是直觉。 张子娥不相信别人的直觉,即使是公主,亦不例外。她觉得此事尚有周旋余地,既然主张强攻的公主肯她一试,自然要做好了一人承担一切交涉的准备。而公主大多陪在一旁,像个旁观者,不多说一字。张子娥以为,公主是在等她认输,毕竟公主最坏了,她的什么便宜,她都要占。 她倒是无所谓,便宜和糗事让自家人占了,总是不坏的。 「我带你娘去见你爹,他却在城楼上带了新娶的小妾,你娘不堪受辱,便一头撞死了。」 孩子眼角流下一滴清泪,他没有嗷嗷大哭,似不愿打扰娘亲安息。张子娥没有做声,只是静静陪在他身边,取出手帕为他拭去泪水。良久,她声音温柔地问道:「想回家吗?」 「不想。」 「为何?」 孩子用手背抹干眼泪,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我要上阵杀敌,为娘报仇!」 表情不错。但她偏爱叫事与愿违。 「你要回家。」 把想回家的窝囊废留下来做工蚁,把想杀敌的武夫送回家当刺客,这是她遵循的物尽其用。无奈事情没有她计划的那么简单,看到孩子的表现,她也莫名生出同样的直觉——这一局在某一处失控了。她虽不甘心于失败,但似乎真的没有演下去的必要了。 「我不想回家,我想上阵杀敌!」孩子固执地说道。 「报仇不是只有上阵杀敌,你还太小,哪里拿得起刀枪?你只有回家还可以为娘报仇,明白吗?」张子娥蹲下身来,摸了摸孩子的脑袋,这让她短暂地出神,想起了在百里之外和龙翎一起看守要镇的龙珥。许久未见,她很是想她。 「可我不想回家。」 张子娥嘴角一笑,不想回家,他不过是想说,他的敌人,不在家中,在…… 敌人在眼前! 发钗被磨得发亮,小小的手紧紧抓住钗尾瑞鸟,从取出到发力不过是电光火石之间。 他等待这一天很久了。 爹不是朝三暮四的负心郎,娘不是哭哭戚戚的弱女子,而他更不是只会躲在人后的稚子小儿,他是生在宋国,长在宋国的男子汉。 初囚敌营之日,他怯弱地赖在娘温暖的怀抱里,在夜里无声哭泣,小声说要回家。娘亲借着窗边月华,用手缓缓抚过钗尾镶的燕,说宋国人不是软骨头,若是回不了家,便以发钗自裁,不做任人羞辱的棋子。 他问:「死后哪能归家?」 她答:「死后方能还家。」 堂堂正正地,还家。 曾经他日日夜夜想要回家,如今张子娥要送他回家,他却不想。他的敌人在眼前,距他不过数尺之遥,若是杀了她,他虽然回不了家,千千万万将士却可以回家。 他终于明白了那句「死后方能还家」,他要堂堂正正地,还家。 「张子娥小心!」 公主反应极快,一个跨步上前,反手便捅了进去。对手到底只是个六岁的孩子,他稚嫩的手握紧钗尾的燕子,死死瞪向苏青舟,眼中射出毒蛇般阴冷尖锐的光。伤口喷涌出鲜血,滚烫滚烫地落在脸上,顺着洁白如玉的肌肤向下滑落,像一只只蚂蚁在脸上爬。速度太快,张子娥还未察觉出发生了什么,本能地往后退了半步,跌坐在地上,在她跌倒被砸得生疼的时候,苏青舟握牢钗尾,用力更往下按了一寸。 血不再喷涌,只是沿伤口慢慢流出。公主满手是血,浓稠的红渗到指甲缝里,异常狼狈,也异常平静。 丹霞成血绮,张子娥在夕阳余晖中看到她的公主回眸说道:「张子娥,不要玩心太大。」 即便是记忆不好的凡夫俗子,想必也能清晰地记住眼前画面——美丽的女子,满手的鲜血,猩红的落日。 美得瘆人。 她甚至能一分不差地记下,血从公主脸上滑落的速度。 苏青舟像无事发生一样站了起来,她逆光而立,拿孩子的外衣擦拭手上的血,不紧不慢地,仿佛在擦干走过花丛时不小心沾上的晨露。如血残阳下,清丽的面容比往常更显娇艳,樱唇自然微启,衣裙随风飘荡,美得惊心动魄,却不是白衣无尘的仙子。 脸上的血是划清仙人与妖魅的横断。 是绝不可缺的神来之笔。 赶来的士兵目睹了这一幕,马上低下头来,他们都不约而同地感受到一种喘不上气来的窒息感。 「准备强攻吧,养出这样小孩的人,是不会投降的。」公主对张子娥说道。 如果是她,她会做同样的事。看到他拔出钗子前那一刻的眼神,就像是看到了曾经的自己。 她与那孩子唯一的不同是,他死了,而她还活着。 她要一直活着。活到最后。 第174章 张子娥明确感受到,公主与两年前初遇之时,气质已全然不同。对这种成长,她很满意。而她似乎除了床上功夫颇有长进外,并未有所成长。 行军打仗,你不如我,揣度人心,我不如你。 人与人之间便是如此分明,有人轻悠悠地发号施令,有人用血肉去奋勇杀敌,再拖着残破的躯壳将功勋捧到她面前。 这个没用的废物并未受惊吓,她反而落得几分失落,自如地从把手中沾了男孩泪水的帕子丢在地上,又从怀中取出另一方手帕为公主擦去脸上血迹,心头不禁嘀咕道:「我是哪里演得不对?」 苏青舟知道她的脾气,定又是输不起了,垂头丧气的模样有些可爱,像是不知道刚才差点去见了阎王爷。她和张子娥不一样,张子娥会想尽办法逃避一切不喜欢的,而她会学,骑马也好,练身手也好。她握住张子娥的手腕,叫她别在脸上乱擦了,疼得慌,而张子娥突然被打断了,眉儿微皱,看上去委屈得紧。 公主眸中微睐,唇边含笑道:「先生还是不愿去校场跑两圈?」 张子娥看起来更委屈了。若是哭能逃避,她定能哭出来。 作者有话说: 青舟,永远滴神。 子娥,可爱的废物。 小柏:我也是可爱的废物!(孩子,这种称号不要争。) 子娥:公主……第一次? 青舟:不,是二血。 青舟:去锻炼。 子娥:不想上体育课呜呜呜。 第 95 章 黑云掩月 卫城之战打得相当艰难,一连数月无一宁日。 在冬天第一场大雪落下前,卫城陷落。 「大捷!」士兵浴血来报,他一抬头,一片拇指大的雪花落在了鼻尖。 张子娥裹紧狐裘,紧绷的神经终于缓和。她带一纵人马从城外山丘赶来,此时正值傍晚,风雪正盛,视线灰白不明,一整座城楼在鹅毛大雪中仅剩一片火光。城门未入,一支冷箭从暗处飞速射来,张子娥侧身闪避不及,小腿硬生生担下一箭。马儿顿时抬蹄嘶鸣,张子娥当即伏下身子抓紧马鞍,眼前顷刻间天昏地暗,近乎翻下马去。箭雨来袭,杀意在寒夜中蓦然大噪,四周守卫于同一时间纷纷坠马。马车如临乱石猛地颠簸,公主掀帘一看,立觉形势不对,即刻甩帘而出,一脚踩上车板,跳上马背,将张子娥稳在双臂之间。 「掩护!」是她下达的最后命令。 她两手将绳一转,趁夜色反向而去。 初冬山地阴冷难耐,苏青舟扶张子娥寻到一山洞,将她安置在洞内,拿枯枝掩盖了洞口。公主看向伏在一旁的白马,一言不发地从怀里拔出了匕首。马在跌落山谷摔断了腿,呜呜咽咽只会引人注意,留它已无用。 「公主不要……」 张子娥伸手招了招,白马一瘸一拐地走来,轻轻伏在她身侧,鼻子里有一阵没一阵地喷着温热的气。 「且留它几日吧,这马从平原城便跟着我了。」她依偎在马背上慢慢蜷起腿来,温柔地理顺打结的鬃毛,「这样也暖和。」她说话时,所剩无几的暗光轻覆在不施脂粉的半侧面颊上,唇瓣苍白,呼吸浅如游丝,脆弱得像一颗从天穹坠落的暗星。 公主收回了刀,为她拔箭清伤。一惯冷血的张子娥越发地像个人了,而她,似乎变得更加冷漠了。张子娥时而谦逊温和,时而盛气凌人,时而脆弱不堪,她能将这些气质上巨大的转折拿捏得当,以至于很难了解她的本貌。就好比这匹白马,她应是相当钟意的,可为了不让他人察觉,不会表现出任何优待,或时常与它出行。遮掩,虚构,欺骗,她的谎言在方方面面,并非总带有特殊目的,不过是一种刻入骨子的习惯。 她们身上流着同样多疑而自我的血。 每一次深交都让她们愈发笃定是同路人。 一语方落,张子娥陷入了昏睡。公主下意识地去探了一下她的鼻息,不觉松了一口气。 还好,这呆子没死。 黑暗来袭,万物一一安于沉寂。入夜后,张子娥毫无预兆地发起高烧,苏青舟被身侧滚烫的身子唤醒,她迎着稀薄的月光,解开绑带。几个时辰过去,腿伤非但没见好,反生了一片血污。 这不是普通的箭上。 伤口有毒! 身在险境,她们已是同命,顾不上许多犹豫,公主俯身欲吸去毒血,不料张子娥突然醒来,一手牵住她的衣袖:「不可!」 「自我与龙珥相遇,体质便异于常人,普通伤病害不得我。这伤至今未愈,怕本是会要我性命。公主体弱,万万不可碰到毒物……」言未及终,张子娥向后倒下,体重毫无支撑地打在马腹上,睡梦中的马儿扭了扭头轻哼了一下,黑色的鼻孔里委屈地喷了两下的粗气。张子娥一手抚摸着鬃毛,一边低声问道:「公主得龙之后,身子倒越来越弱,不像我与龙珥,相距甚远,也无大碍。此事我想了许久,仍是想不通,这回伤得这么重,怕是一个不小心就会带到棺材地里,公主……可否为我解惑?」 苏青舟陷入了沉默,她自然地垂首用融化的雪水为她清理伤口,借此掩盖她的无所适从。 她与龙翎之间的事,不可细说。 张子娥曾向襄王献小龙,宋王有意传龙夷于储君,她的父兄同样强逼她将龙交予太子。在生来拥有一切的男人看来,这不是抢夺,而是拿回他们应得之物。她那时除了龙翎一无所有,唯有在他身边哭泣。贤妃教了她身为女子的柔弱,这是她唯一可以动用的武器,她虽不耻于惺惺作态,却别无选择。那时他们相识不过一日,这个身高九尺的陌生男人静静站在一旁,连一句安慰的话也不会讲。她并无和男子单独相处的经验,为数不多的几次便是同郭麟羽在一起,但他像只叽叽喳喳的喜鹊,总有说不完的笑话。她不知是不是哭得不够楚楚可怜,眉尖一皱,这回是真哭了,为自己的无能。 第175章 「我不想把你让给大哥!」 「公主,我有办法。」 他的沉默自有缘由。 仙承阁是一次结契,他们需要第二次结契。在这之后,谁也没有办法把龙翎夺走。作为代价,她变得离不开他,必须在他身边维持气力,于此同时,绝不能让太子知道这个秘密,所以她迫切地需要找到最后一个拥有龙的人。幸运的是,她知道那人是谁。 龙气一事,只有龙家三兄妹才有可能知晓其中就理。龙翎作为龙家长子,告诉了她很多三龙之间的事情,以及他们最终的命运。而对于这些隐秘,张子娥表现得一无所知。那只无忧无虑的小龙应是知道的,苏青舟有这样的直觉——每每单独与龙珥相处,她总能感受到孩子清澈的眼中迸射出的敌意。这种眼神,她再了解不过。 见公主许久没有回话,张子娥从沉默中知道到了态度——公主不愿说。 她善于洞察人心的君主一次次探知到她的底线,她是谁,她从哪里来,她所求为何物,却从不将自己的过去显露。她不甘于此,却也无可奈何。换作旁人,张子娥会毫不犹豫地除掉那些踏入禁地之人,但换作公主,她竟魔怔似的愿将外壳一层层剥开来,纵使她要用刀尖来感受胸腔下的心跳。 她没想到能在一个人面前软弱成这样。 「我……好痛……公主……同我说说话吧。」 心猛地一下被揪住,这一声痛听得苏青舟受不了。那场箭雨方来时,她一心逃命,任何出神都会置她于死地。在摆脱追兵后,刚喘一口气,压力便突然铺天盖地而来,压得额间发胀。那些人是谁,有什么目的,会有人来救她们吗,会被追兵找到吗,张子娥会不会死,张子娥死了她又该怎么办,龙气还能用几天……她必须提前想到一切可能,与任何可以改变局势的方法,她们是山谷中没有外援的两个女子,她不是公主,她不是谋臣,只是两个想要活命的人。 活下去!回到军队!查清一切! 种种思虑萦绕在脑海,让她无时无刻不处于紧张状态,心中直绷的弦没有一刻松懈。 此时,却毫无预兆地崩了。 这个为了三千石和李明珏对峙的呆子,竟可以娇娇弱弱地喊一声疼。她慌乱得握紧张子娥的手,不知该说些什么。 「其实……我很怕黑。」 她知道,她都知道。张子娥喜欢睡在外侧,趁她睡着了会悄悄起身点一盏灯,灯油总是放得刚刚好,恰好赶在天亮前熄灭。她清晨起来抚摸尚温的灯盏,知道她做了什么。 「但不知道为什么,和公主在一起,便没那么怕了,」张子娥虚弱地缩起身子,开始喘不上气来,「公主……知道为什么吗?」 「你爱我。」 张子娥闭眼苦笑了一下:「公主好狡猾,所有的事,都想用一个爱字来代替。」 「现在好黑啊。」她的眉心轻轻拧起。 「你怕吗?」 刀子叮铃一声落地,远方鸟雀拍翅而起。 黑云掩月,雪水融化,三两野狐结伴淅淅索索穿过枯木林。而她,在亲吻她奄奄一息的臣子。 「不怕。」 枯叶散发出腐朽的味道,连夜奔袭的马恶臭难闻,她们狼狈地在山洞里接吻,已说不清是谁在给谁续气。黑夜似乎漫长而无止境,昏昧到看不清彼此轮廓,唯有蜷缩在黑暗里,靠体温的触感和含糊的对话反复确认对方的存在。 「你怕吗?」 「不怕。」 …… 黑云褪去,雪水消融,三两野狐早已走远。而相触的唇终于错开。张子娥倒再一次倒在马背上,这一次马儿没有醒来。它同它的主人一样,身心俱疲。 公主跪在地上看见两手空空,可如此漆黑的夜,为何她能看清手中的污迹与血?她侧首看向洞口,原是旭日涌来了第一线光。干涩的眼眸中突然感到一阵刺痛,但她却哭不出来。 山洞聚拢的水滴从高处落下,砸到白皙的面颊上,滑出与泪水相似的痕迹。 啪的一声砸落到手心。 「张子娥你不许死!」 「没有我的命令你不许死!」 作者有话说: 再一次,表白青舟。 啊,我想看双公主……是不是献祭了子娥就可以看双公主了? 明珏:什么双公主?老子现在是王。 子娥:你咒我死? 第 96 章 跌落万象 风摇碎雪,穹顶微明,幽谷中一派死寂。一夜周折,苏青舟早已扶不动张子娥,为今之计唯有先寻到一条出路,再谈出山之事。她不敢抛下张子娥独自走太远,在林间转了几圈,没有寻到一丝人烟,最终只盛了些融化的雪水带回山洞。 张子娥没死,却和死没什么两样,喝水都疼,疼得没力气说疼。 「我们……出去吧……」 「出去的路我尚未探明,你这样的身子再到处走动,只有死路一条。」 张子娥倚在她肩上吁吁喘气,眼帘上抬看着公主的侧脸,缓缓回道:「这里是宋国。」 而她,是宋人。 是,也不是。 宋国虚伪的礼教比南央更加老旧,这里是女子出路无门的死地,被抛弃的婴孩,任人生杀买卖的奴婢,不肯放女娃入学的先生,就算老宋国公一心推行新策,洪福也到不了地官横行的穷乡僻壤。 这地界烂透了。 第176章 她要亲手把故乡的腐朽碾碎在战火里,把支离破碎的旧土献给公主,与她一起在废墟之上重塑属于她们的天地。 为此,她绝不能死在这荒郊野岭。 张子娥暗暗扶住石壁,高烧令她脚步虚浮,方借力站了片刻,再度倒在公主怀中。 她很虚弱,所幸思绪还算清楚,凭借记忆来到一条冰雪掩盖的山间小路,后沿小路行走一个多时辰,果真有一座村落。她们用随身银两换上了当地人的衣裳,在村子里找了个野郎中粗且医治两下,烧算是退了,但张子娥还是站不起来。见苏青舟日夜不离地照顾她,外人难免会猜测二人关系,苏青舟断没有奴才相,定不是主仆,说是姐妹,相貌又相去甚远,只能猜测是一起逃难的富贵女儿家。但又不像,论它哪般关系,皆寻不出非亲非故还顾得如此周全的道理。 张子娥的宋国话果然说得相当地道,她将遣词与语调里难以改变的小习惯藏得极好,苏青舟过去甚至没有察觉出半点乡音,若不是那日问她是不是宋国人时张子娥有短暂的沉默,她根本无法判断她到底来自哪里。 她看向一侧昏睡之人,为她擦去颈后虚汗,眼神里暗含钦佩。 她敬她,佩她,或许爱她。 但张子娥必须爱她,她不情愿单方面依赖龙气,唯有让张子娥同等依赖她,才能让她在这段莫名所以的关系中感到对等。 两人且休憩五六日,日暮时分,寻个农户架牛车送她们入城。愈近城门,难民愈多,人挤人抱团在一处,脚踩露趾藤鞋,身着破布烂衫,无不面露饥寒。城门守卫森严,不会轻易放来路不明的难民入城,他们只有在城外搭的烂棚子里歇着,指望哪天官老爷们能大发慈悲开城赈灾。 来到人多之地,定少不了途听许多攀谈,一路听来口音混杂,宋国人,梁国人,旧韩民皆有。 「到处都在打仗,连诀洛都不好混。」 「诀洛南面还好,不要往诀洛北走,那是漠北犊子和襄王打仗的地方。」 「雪都落了,城门再不开,早晚得冻死。」 「再撑几天,张大人和五公主都死翘了,这仗估计就打到这里了。」 二人立即对视一看,形势不对!苏青舟压低声音命农户原路返回。 牛车刚一调头,远方便有人大喝道:「什么人!站住!」 「不是在说你!我们快走!」苏青舟安抚道。 士兵持刀拨开人群,难民顿时乱作一团,农户走了不过三米,立觉不对劲,把牛车板一松,乘牛而去。张子娥摔下车板,苏青舟顺势同她挤在难民中,最后趁乱双双伏于高草,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她们随后辗转几座城,城门非但面孔生,且把手严密。苏青舟知道,有位「自己人」在找她,梁国回不去了,盘缠也用尽了,她的鸟早就该飞来找她了,却始终没有出现,想必是不会出现了。冬意渐浓,三九天里大雪纷飞,她们饥肠辘辘,衣衫褴褛,与难民一起取暖流浪,不仅要和男人抢食物,还要面对从未停止的骚扰。这些都不要紧,最令苏青舟忧心的是,张子娥体内毒性未去,反复发烧呕吐,行走困难,时常不可自理。 她的尊严太强了,病痛在剥夺她作为人最后的体面,污垢与恶臭将麒凤仙人拉到旁人避而不及的秽物里,她宁可难受也不想让公主碰她。 「公主不要为我做这些事。」 「本公主心甘情愿。」 张子娥闭上眼仰头任她摆布,她的力气不足以让她反抗。她不知公主是如何眼睛都不眨地完成这些的,她像是一株野草,在哪里都有活下去的坚韧。 战地去不得,梁国回不去,天下之大,而如今只有一个人可以帮她。越往北走,难民越少,道路越难,小苍山行走到半路,偶遇一商队,领头人是位善心的白面书生。一听她们说要去边关,书生好生劝阻,说襄王在镇守边关,仗就没停过,连所有的商队都绕道。 「周五姑娘,接下来的路,可不好走。」 「再难走的路,也走过了。」 听到她们铁了心要去,书生送了一架马车和些许盘缠,还说商队里新鲜玩意多,问她们有什么看上的,可以带走。苏青舟不敢所求过多,再三道谢,最后取了个不易叫风吹灭的小灯,翻身上马同商队告别。 书生并非大方散财的活菩萨,他是个眼尖的商人,利总在善之先,今日投桃,是求他日报李。路上他们彼此或多或少品出了各自身份,肚子里装满了明白,嘴上却只字不提。虽说好人要做到底,送佛要送到西,但襄王心意不明,他不敢擅自把人送到跟前,不如朦朦胧胧留个情义,落得进退自如些。 他望马车愈行愈远,在冬日里不合常理地掏出那把标志性的折扇,抿唇不语。 通往边关之路漫漫,荣损与否,便全靠二人造化了。 寒夜无边,雪大如鹅毛,远方几声惊响震若炮轰。绽开的烟花冲上天际,划破雪雾,绚烂如花海。 是新春了。 苏青舟伸手接住大片雪花,经过一冬颠簸,手上粗糙生茧,长了大大小小的冻疮,雪花落在手心里,融化在红肿流脓的冻疮上。若是叫贤妃见了,定逃不掉一阵数落。但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她活着,比在宫墙里,比在战场上,都要快乐,每一天都有新的期许,纵使是两个没有着落的亡命人。她明白其中不乏为了活下去,而自欺欺人地强装欢喜,但摆脱了权谋与厮杀,这般由原始的求生欲令她心中如释重负般敞亮。 第177章 亡命天涯,是绝顶浪漫之事。越在绝境,越背离理智,便越显浪漫。 背后焰色绚丽,她掀开车帘,唇边笑着,同张子娥道一声新春如意。 冷风灌入,张子娥护着手中小灯,裹紧棉被欲言又止。万象从坠马那一刻起跌落进无底深渊,这位昔日的金枝玉叶是她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她的情况并不比她好上太多,龙气稀缺,纤纤羸弱,她只需顾着保住小命,而她的公主要在她面前挡下世间一切污秽与恶意。 是她,给予了她撕开穷途末路的勇气。 烟花太高,她蜷缩在马车里看不到,她只看得到她的笑容,在花火下流动着不同的光彩。 她清楚地明白公主待她好是因为龙气,但那又如何呢? 那一刻,她想,她敬她,佩她,或许爱她。 不敢说有几分。 第 97 章 单刀直入 「有位自称是周五姑娘的人求见。」 守卫听有女子求见襄王,下城楼一见,果然模样生得清丽,咋舌之余,不敢怠慢,还以为是某些人曾经欠下的风流债。 李明珏刚从前线下来,将军帽放在桌上,心中一凛:她竟然还活着? 「所谓何事?」 「求医。」 「把人送到秦医官那里,」李明珏低眉一想,不对,便问,「几人?」 「两人。」 「只救周五姑娘,另一个,不救。」 「那她们互换身份怎办?当如何分辨哪一位是周五姑娘?」 问得好,襄王不免冷笑了一声,答道:「另一个是长得像没墨的。」 秦医官最初听到小吏同她这般说,以为李明珏又在鬼扯,如今一见,确实弄明白了到底怎么一个没墨。这姑娘眉眼淡得跟一道轻烟似的,手拨弄一下,就怕散了。听秦医官说不救张子娥,话音方落,苏青舟顿时两眼一红,殷殷切切地拉着她的手说道:「医者仁心,请您救救她吧。」 「王命不可违。」秦医官摇头无奈道。李明珏虽不说,她大底也猜到这两位并非寻常百姓家的姑娘。且不提那位淡若轻烟的病秧子,说话这位气度着实出挑了些。女儿家柔柔软软的五官,挑哪一件儿出来单看,都是婉约清秀的底子,偏偏凑在一处,却有了伸屈自如的韧劲,一蹙眉便哭得楚楚动人,一凝眸又有决断不由分说的魄力,哪里是小门小户里能养出来的妙人。 苏青舟松开手,没有再不依不饶,泪水也瞬时止住。她明白李明珏的确没有立场帮她,她们之间,并没有任何利益纠葛,更谈不上关系亲近,从前的来往不过是小孩子过家家。更何况,这呆子还抢过她的地,要过她的粮,绑过她的小相好。想到此处,她悔了当初放任张子娥因私造作,真该用条狗绳把她给拴好。她知道没什么希望,若不是走投无路,她也不会有脸千里迢迢来到诀洛低声下气地求人……苏青舟身子微微一晃,突然感到一阵窒息,命运没有立即杀死她,而是慢慢扼紧喉咙,先施舍一点希望,再抢予更多绝望。 她一心想拿下宋国,是打算在宋地站稳脚跟,这样来日纵使梁王不传位于她,也可和诸国分庭抗礼。军旅数年,终于等来了这一日,眼看宋国屏障已破,尚未来得及筹谋,便遭人算计,一切仿佛回到了起点,多年的努力顷刻随水东流。天顺的二十六年冬天尤其寒冷,开裂的手,发肿的脚,她不记得在多少个张子娥高烧昏睡的夜里,她从袖子里伸出冻僵了的手,从稻草堆下抄起木棍,把那些个想侮辱她的臭男人打开。 冻疮破出的脓水粘在指腹与木棍之间,冷到了没有知觉。 以前哪里受过这般罪?她恍惚想到,若她是个乖顺的女儿,是否已经在梁王钦点的哪户人家里,做了深宅大院的夫人,又何苦来受今日这等苦? 她笑了。 她笑她是个傻子,宁愿处在今时今日,也不愿在院墙里享福。 她从不乞求另一个人给予她什么,她如果想要,会自己去争取,哪怕是头破血流。 在绝望的终点,绝望蜕变成勇气,她走到死路,却愈发像个活人。 苏青舟从袖中取出用布包好的箭头,这箭她想解毒或许用得上,一直随身带着。如今,它也派上了用场,虽然,同一开始预想的不一样。公主把箭尖抵在手臂上:「那我就要和她受一样的伤。你救我,我就把我的药都给她。」 秦医官愣在原地,她以为她会像其他人一样跪下来哭哭啼啼,或是干脆彻底放弃,但她却陷入了另一种疯狂。这个女人的反抗从未停止,脑子除了目的,再无其他。 真的是疯了! 秦医官见苏青舟把箭放在手臂上,只要她再一个摇头,箭锋就会划破细腻的肌肤。年轻的姑娘,有断臂赴死的决心,两人之间,究竟是怎样不一般的关系? 「周姑娘你冷静一点。」她想要安抚。 「秦医官,我与她同命同气,断不可独活,若是她死了走不动了,无异于我死了走不动了。您若坚决奉命,周五不敢求您违背王命,但也不要阻止我,奉陪到底。」 门被一把推开,一个人影骤然闯入,一道凛冽的劲风乍时迷了眼,转瞬之间便从苏青舟手中夺下。苏青舟一惊,抓住那人手腕想夺回箭,明亮的双眸狠狠盯着。 李明珏嗤笑道:「这么盯着我做什么,倒显得本王像个坏人了。」 同矫健的身手不同,她说话时总有几许调笑意味,微抿的薄唇扬起讥讽的弧度。 第178章 她们单单见过一次,还是个灯火昏黄的雨夜,一算已是五年前。阔别重逢,苏青舟檀口微张,惊讶于第一反应竟是——她真好看! 她甚至有些瞧不起自己这下意识,但襄王独特的气质着实难挡,她陷在对自己的鄙夷同对美貌的震惊中反复来回,手上越抓越紧。 看够了没有?抓得人疼了。李明珏面无表情地瞥了眼被苏青舟抓牢的手腕,再瞥了眼她,这微妙的眼神让公主后知后觉地松了手。 「尽知道欺负秦姐儿心软,要死哪来那么些废话?」她没时间在这里多费唇舌,转身将箭放到案上,从药匣子里随手拿了点药,回头说道,「救,把姓张的也救了,五公主几岁了?别在本王面前寻死觅活。」 她的不耐烦写在脸上,人已站在了门边,对门口侍从将手势一打,大声说道:「如今两军盟好,用大礼送五公主回梁都,务必声势浩大。」 两军盟好?照这番话,襄王是没想反朝廷。这是苏青舟听后的第一反应。 而张子娥不同,她猛眨了几下眼,没想到李明珏突然变得这么好说话。这话说得有心了,诀洛目前立场不明,若为了撇清关系,默默送人回梁都,必定会被打道回府。她还正想说凭公主和襄王的关系,争取造些声势,让别有用心之人无机可乘。不料襄王竟把主意都想好了,这确实出乎她的意料。早知公主与襄王有私交,没想到竟能到这地步,她一时欣喜,一时心中不是滋味。 张子娥别扭地抿了抿嘴,微微伏身谢道:「多谢襄王。」 「你谢什么?五公主回梁都,与你有何干系?」李明珏抬手一指,说,「绝对不许放她出城。」 「不行!」张子娥脱口而出。 哈?李明珏眉心轻轻拧起,回眸审视张子娥,没想到当初这张不舍得点墨的脸上,也能盛满如此人间烟火的表情。可这副自以为是的架势,从未改变。这是谁的地盘,她的死活在谁的身上,还敢这么大声地讨价还价?平原城山洪死了多少人,陶府大水死了多少人,天下粮仓毁于大火,又有多少人被活活饿死?这场一心由她挑起的战火燃遍了中原大地,一身血债,她多少条命都不够还! 张子娥自知方才失言,她抓紧袖口,鬓边随着落下几缕细碎的乌发,抿唇声音弱弱地说道:「公主没有我不行。」 「放屁!天下谁没了谁不行。」李明珏甩袖轻蔑道。还以为这人会挤出什么好词来,结果竟是这般无趣。 苏青舟摇了摇头,同张子娥眼神相交,又低下头来拍了拍她的手背:「罢了,你与她说不明白。」 张子娥轻轻牵起苏青舟的衣袖,将她拉到耳边,轻声耳语道:「龙……龙气为重……一定要找到龙翎。」 李明珏一横眉,看她们俩磨磨唧唧,淅淅索索,看得不耐烦。有那么些话好说吗?她还有千言万语说给还在诀洛城里那两位呢!还没说完?烦得要死! 「有完没完?」她给身后的士兵打了个眼神,「送五公主走。」 苏青舟正准备起身,却被张子娥拉下一吻。额头方一相抵,苏青舟猛地心悸,还未来得及闭上眼。 士兵愣在一旁,刚准备去拉人的手,在空中尴尬地停了一会儿,再愈发尴尬地垂下。就连一向看惯生死离别的秦姐儿,都惊讶得张口愣着,心中不住惊讶道,大庭广众之下,这两个女子表达不舍的方式竟是如此直白。 哈?李明珏拧眉站定,到嘴边的脏话硬是没抖出来。 艹!就你有老婆! 作者有话说: 青舟,排行第五,化名周五,又名friday。她永远是快乐的,因为happy friday。 啊,我好爱暴躁明珏。 明珏:一年没见老婆能不暴躁吗?敢在我面前秀???找死??? 秦姐:拆人鸳鸯是要遭报应的。 明珏:你看我怕吗? 邪教的糖真好吃,双公主我的爱。 #塞垣春# 第 98 章 内视反听 诀洛城,昨夜方落了一宿春雪。 一整面朱墙下,雪末飘摇,不知是何人疾行的步风,惊了檐上新落的白雪。 此时赵攸与彭老正在殿中议事,他们共事许久,彼此坦诚,早已不是从前那般表里不一的客套。谁想襄王驻守边关一年,硬是能把昔日的冤家凑成今日共镇诀洛的主心骨?无巧,的确不成书。 赵攸行至梨花案前,拿起一叠奏疏,抬袖请彭简书落座。年关方过,当谨防春汛与疫病,鼓励农户耕地畜牧,手头的事要一件件详谈。他正欲开口,忽而殿外脚步声急,定是前线有报! 赵攸站起身来将袖一甩,还未正过身…… 「岳城外三十里,襄王下落不明!」 士卒的声音犹如晴天霹雳,直接把赵攸定在原地。岳城外寻人最为复杂,何况又是小雪天气。他侧身与彭简书一对视,双双不语。 茫茫大漠,怎么找? 「漠北可有动静?」 「并无动静。」 赵攸顿时没了主意,他倒是希望李明珏被漠北给擒了,这样至少知道人在哪里,可以见招拆招。但找人,无非是找而已,哪来的什么良方,即使他连夜奔赴岳城,也无济于事。目下急需能改变规则的变局之法……对了!他一拍脑门,猛地想起李明珏曾提起梁国五公主的隼识得她!当初把张子娥扣在诀洛,秦姐儿早说会遭报应,赵攸感叹她一双华佗妙手,一张刀子嘴,当真是天下第一灵验。虽说李明珏下令绝不放张子娥出城,但如今生死难料,不若用张子娥换隼解难。赵攸将此事同彭简书一提,互许稳妥,正准备派人把张子娥送来,亲自带人去梁国易隼,谁料又来一信使。 第179章 「禀赵大人、彭大人,张子娥逃了。」 一前一后,来得好生巧。 一惯温文尔雅的赵攸闷声锤了下桌子——这家伙真是命不好!这下他要如何与人交涉?那梁国五公主,虽未曾见过,但一听就不是好说话的茬。 「何时逃的?」 「就在昨晚。」 「可有马匹?」 「有马车一架。」 「快马?」 「秦医官说她身体未愈,不宜疾行,应尚未走远。」 「消息可有走漏?」 「不曾走漏。」 赵攸长舒一口气,好在张子娥逃走一事尚未传入梁国,他如今快马动身,定能赶在她之前,如此一来至少还留有周旋余地。可是梁都之大,他不能报上姓名,又如何能见到五公主? 思虑间,殿外款款走来一女子,她身披红锦狐裘,墨发云朵般堆在白腻的颈子边,一挪步,头上那支嵌宝凤钗便在寒风中轻摇慢摆。彭简书眨了眨眼,眼皮子都皱了起来,还以为是自个儿老眼昏花。此人举手投足间,气韵大不同于常人,比闺阁小姐多些轻款娇媚,若拿来同风尘烟花一道论,便是千般亵渎了。虽称不上稳重,更和端庄相去甚远,却别有一番落落大方的敞亮。 她美得很直接,令人无法忽视。 他再眨了眨眼,顿时明白了走来的女子是谁,想都没想,立马转回身去。换在南央宫里,擅见后宫嫔妃,是要挖掉他一双慧眼的。早听说襄王去含香阁抢人,还把钦红颜藏在了宫里的,没想到竟是真的。 这位殿下做过的荒唐事,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见了竟还想见。 钦红颜走来后也不报姓名,直接与赵攸搭话,看上去很是熟络。 「五公主去边塞时曾由桃花林书生所救,不如这次就令他带路引荐,好歹还留有个恩情在。」 赵攸如释重负,关键时候还是大嫂嫂靠得住。他一把将彭简书身子扭正,把老人家捂住眼睛的右手给放下:「彭老,我即刻动身去梁都,朝上您说我染上风寒告病便是。这几日还请您老主持朝局,大事可与钦姑娘商议。」 彭简书略显迟疑,他没有再抬头去看钦红颜,只是在心中默想,这模样未免太过出挑,天底下哪里有这么漂亮的人?生了这么副绝顶皮相,又哪里会干什么大事?他身为一代名臣,最后闹得和妓子一起端持朝政,诀洛真是愈发胡天胡地。赵攸抿出了他的顾虑,在想该如何消除这个老顽固的芥蒂。 彭家在北央时期是数得上号的世代名门,后因涉嫌参与游园一事,全族落罪。数年后刑部因无实证在手,还了彭家清白,但门庭至此一落千丈。彭简书虽官复原职,却风光不再,虽风光不再,却不改一身老北央臣子的傲骨与偏执。还是当年李明珏称王时,把他从南央带了过来,这才让彭家在诀洛扎了根。事先有因,后有果,提携彭简书并非偶然,起初李明珏是想借近臣之便,查清游园真相。后经多次查实,发现彭家人行事磊落,获罪一事,不过是由对家构陷罢了。既来之,则安之,早年诀洛朝臣屈指可数,能者自然会被委以重任,彭简书能成为一方重臣,是意料之中的事,为防他一家独大而扶持赵攸,亦不在意料之外。 为服诀洛水土,彭简书自诩折了往日清高。他心知诀洛不比北央、南央,那个顶头的王从来都不是个标致的正梁,日渐放下了那些个过去的俗世眼光。但他终究是大半辈子浸润在诗礼之傲中,让他与花柳之人论事,难免一时犹疑不定。他暗想,虽说曾与赵攸之间有过鸡毛蒜皮的过节,但总归是一条绳上,小打小闹算是怡情,既然他赵大人敢说,那他又有何不敢信?能赶在快马的士兵之先得到消息,并寻到救局之法,必有其过人之处。能人不问姓名,不问出身,不问男女,彭简书如此自省道。他正身对钦红颜鞠了一礼,虽未说话,但态度已变,在场的另外两只狐狸立有察觉。 某位笑面虎将弯弯笑眼一眯,说道:「您放心,钦姑娘比我好相处。」 彭简书捋须自知失礼,还是想拱手赔罪,旦见钦红颜抿唇一笑,心中不禁一声悠然长叹:唉,得了,总归是狐狸,摊上只漂亮狐狸,何乐不为? 见二人安好,赵攸放心,转头便向钦红颜问道:「还烦请钦姑娘带我见书生一面。」 「人已在宫门外。」 大嫂嫂真当是周全利落,赵攸抱拳一谢,快步离去。 作者有话说: 赵攸:大嫂嫂做事周全利落! 小柏:那小嫂嫂呢? 赵攸:小嫂嫂……小嫂嫂…… 红颜揽过:小嫂嫂有姐姐疼。 第 99 章 春色满园 梁国新叶已抽芽。 公主府内,苏青舟闲坐在竹帘后,借着竹编帘隙,暗自打量这位远道而来的陌生男子。他身形挺拔,玉冠束发,身着一套干净简练的天灰色护领直裰,一副斯斯文文的样儿,既不外放,亦不内收。只见他款款行至院中一株新吐绿的大榆树下,朗声报上姓名,而后弯身搭手见礼,不徐不疾,不卑不亢,仪态端得十足潇洒。 北地双璧,果真百闻不如一见,尤是那一双笑眼,好生勾人的俊俏。 苏青舟在帘后抿唇不语,把他晾在早春的凉风里,先杀阵子威风。她并非有意刁难远客,只因这位不识礼数的狂客没能送来她想要的大礼。既然有事相求,怎不把她的人带来,诚意缺缺到如此地步,还好意思大言不惭地上门说什么事关紧急?张子娥腿伤方愈,不宜长途奔袭?先派他来借鸟?你看她信吗? 第180章 「本宫记得襄王当初说的可是绝不放张子娥出城……」她眸光一动,坐在春风里柔声婉转地问道,「怎么?变卦了?」 「公主莫是打趣外臣,这不此一时,彼一时的事?」赵攸笑着打哈哈,回道,「张大人已在路上,还请公主不计前嫌,借信隼一用。待襄王脱险,定不忘公主大恩。」 「张子娥没来,你又身无信物,本宫该如何信你?」 赵攸心知这趟来得不容易,五公主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糊弄过去的人物。他收起那副轻款笑脸,眉心一沉,正色道:「公主,梁国新叶初生,可知诀洛旧雪未融?」 「关本宫何事?」 赵攸挺身进前一步,说道:「公主去过漠北,当知北地雪夜凄寒风冷,请问没有马匹,没有干粮,能撑上几日?公主可以不信外臣,但我们等来了张大人,襄王已是凶多吉少。我大魏、梁国、宋国,三家之所以能在中土大兴兵伐,是因南蛮有镇北侯李守玉,北地有诀洛城李明珏……」 「赵大人这是在教本宫天下形势?」 「不敢,」赵攸望向帘后倚案绰约的影,垂袖赔礼道,「诀洛是汉家的铜墙铁壁,一旦溃防,梁地首当其冲,若梁国真有兼并天下之心,应知谁是敌人,谁是朋友。」 「梁国是梁国,本公主是本公主,你若想求助于梁国,大可去找我父王,何必乔装改扮到我公主府来?本宫只能认为,赵大人是以诀洛之名,来与我公主府合作,」她将话锋一转,「如此一来,赵大人这话说得就不地道了。朋友?本宫与襄王之间,从未有过私交。本宫给她三千石,她给本宫张子娥,交易而已,她虽送我回梁都,却无故扣下我的人,无非是想手里多个筹码,好来日牵制于我。此次要不是她下落不明,你说我要哪年哪月才有机会见到我的好臣下?请问赵大人,这算是哪门子交情?纵我与她之间要论个礼尚往来,这恩与报,如今怎么算,都是两清。既然两清,我又为何要无缘无故施以援手?他日,她又当如何还呢?」纤细的葱白玉指打起竹帘,气质明澈的女子挑帘而出,她虽步履轻浅,面含病容,却有一言一行不怒自威的风仪。 「天顺十八年至二十二年,漠北萧条,襄王为何不打?今各部休养生息,养得羊肥马壮,卷土重来不过是时间问题。当日她不曾把握时机,今日必然自食恶果,有什么好意外的?守护边塞这不是她应做的吗?既然担上了王号,恪尽职守,又有什么好抱怨的?」 梁国女子多爱华袍曳地,她身为手握重权的一国公主,却偏爱淡衣简装,仅以一袭淡玉色春衫来衬早春的轻盈。小巧的鹅蛋脸,清亮的杏仁眸,在芳香洇润的春色庭院中,女子柔枝嫩叶般的棱角浸在三月春风里,有几分同自家夫人相当的温婉恬静。 倘若真是,便好了。 赵攸兀自惊叹道那一副病恹恹的娇容,竟能显出这般锐利!甚至比他这个身材高大的男子,更为咄咄逼人。 当然,显露锋芒,非他所长。李明珏生性张扬,在她的光芒下再亮的火种也弱如萤虫,故而他习惯于收敛锋芒,沉稳持重。公主气势上虽能压下他一筹,却也仅仅只是气势而已,在沁满谦逊恭谨的外衣下,有不可动摇的韧性。 改河道是削弱北地生力,通商是增强外民对诀洛的依赖,而今战火一起,漠北为了民生不敢擅断商路,来往不断的商队即是诀洛最好的密探。非攻不为苟且,纵使当年强行拿下漠北,且不提损兵折将,战后修筑边防,教化臣民是百年之计,以昔日的财力与国力,无法拿下。既无法拿下,早晚必成大患,届时内乱无止,腹背受敌,这才会把诀洛推向真正不见底的深渊。 这是他与李明珏默守之约,今生如非必要,他们都不愿再参与无畏的战争。 眼前人是典型的被权力滋养的人,而他与李明珏,都不是。既然道不同,便无意多言。他今日前来不是为李明珏辩护,更不是来宣扬诀洛主张,他独为借隼,除此之外,无须多费唇舌。 五公主把话说到这份上,还绕什么弯子?她话语间虽有拒人千里之意,但于赵攸心中,已有八分成事把握,只因——公主从帘后走了出来。 「公主既无借隼之意,那外臣便不再多作叨扰。告辞之前,还请问公主,当初公主回梁国一事查清了吗?究竟是哪个斗胆包天之人胆敢阻挠您回到母国?」 嫩柳芽与榆树枝曼丽的影子深浅交错,落了满衫。苏青舟在绿阴中杏眸微睐,没有回答。 「外臣斗胆猜测,没有。公主若只想做梁国公主,将来得一个什么长公主,镇国公主的名号,外臣可以理解您今日的决定。请恕外臣再次斗胆猜测,公主所求,不止于此。」赵攸感到在被审视,她目光下垂之时,喜怒难辨。他无须品出喜怒,单是获得重视,已是足够好的征兆,赵攸继而扬声说道:「公主有圣母神皇之志,外臣佩服。您莫要忘了,尚今困在漠北的,同是位女主。」 「公主目下需要的,」他摊平手掌,诚恳地说道,「是盟友。」 苏青舟略略仰首,漫不经心地拢了一缕秀发在耳后,转而轻笑道:「这事赵大人能做主?」她在轻笑,气氛却并不轻松,那笑意挂在嘴角,不在眼中。此时晌午的阳光恰好照了满院,然而此间气氛,却过于冷峭了些。 空气中的紧张感在继续收缩。 第181章 这是个疑问,很好。赵攸甘之如饴,躬身笑道:「我姓赵,不姓李,自然做不了主。」他跟李明珏久了,同样是个嬉皮笑脸的主儿,能自如地从严肃的气氛里迅速抽离,让一切缓和起来。 「是赵大人玩笑开得大了些,还是诀洛民风如此?」 「但若今日公主不出手,必然不会有。」 「你敢威胁我?」 「不敢。在下言至于此,进退全在公主一念之间。」 娇俏的唇珠半含着,苏青舟舒展着眉尖儿凝看了赵攸半晌,视线刮得他心里发毛。论相貌她的确不如城里那两位,明丽有余,而精致不足,可柔弱的外表却能呈现出刀锋的尖锐,把美貌托至了惊人的高度。这女人能恰到好处地利用自身相貌,一颦一笑皆来势汹汹,上一个他遇到如此会用的,还是钦红颜。至于顶头那位主子,她风流惯了,除了在情场,怕是不屑于调用这等优势。赵攸暗自叫苦,只觉那眼神在他心上一道道划着刀口,直觉告诉他,这个女人在等待他漏出胆怯与却让。但他是个老手,又身担诀洛重任,断不会有半点退让之举,他知道公主应能判断出他不会,但她还是选择施加压力。赵攸只能想到一种可能,她喜欢施加压力,无论有没有用。权力和优势让她享受居于上位的清风,她显然热衷于此。这女人在拿自己当练习的玩物,她心中早已有了决断,如今不过是在比较,谁压得过谁罢了。 这是天生为权力而生的女人。 果然,公主看了会儿便腻了,屈指打哨唤来信隼。那隼儿收翅乖巧地落在檐上,扭动着脖子警惕地打量院中动静。 「多谢。」 「赵大人不必言谢,本宫心中倒是还有几问,想问问赵大人。」 「公主请讲,在下必定知无不言。」 她悠悠挽起唇角,不正眼看赵攸,只是将隼唤至跟前,不紧不慢地垂下双袖,拨弄着纤纤柔荑与鸟儿斗耍。末了,话音慵懒地问道:「您常做这些事吧?就没有考虑过改换门庭?」 这话问得嘲讽得可以。 赵攸心里咯噔一下,这个女人,未免趣味太恶了!刚被她盯出了一身热汗,眼看事成了准备放松一阵,没想到又徒手扔了个飞剑来。他心里叨叨这跑腿的活不好干,还不如打仗痛快,本以为能靠自己这「风韵犹存」的皮相占点便宜,没想到是换个地方吃女人的亏。感慨归感慨,架子不能跨,赵攸拱手一笑道:「公主高看了,有张大人这等绝世英才辅佐公主,哪里用得上我这等跑腿的小喽啰。诀洛那地小,外臣不过是矮子里拔高子,勉强壮个门面,真换到您这儿来,量材得是给孔大人磨墨的。」 公主暗笑,心想赵攸也是个两嘴皮子一碰,有趣的角儿,咋是个人都比她的龙翎有趣呢?张子娥不在太久了,这公主府里都缺了个逗趣的人。她显然不指望他能来梁国,不过是想看他如何自贬罢了。这点她清楚,赵攸也清楚。帮了忙想挣点面子,无可厚非,别说是面子,只要姑奶奶赐鸟,把诀洛贬得一文不值都行。 苏青舟见他上道,心想来都来了,多玩会儿呗。 「赵大人主持诀洛朝局多时,敢问诀洛如今,还姓魏吗?」 赵攸心里再次咯噔一下,这个女人,有完没完? 「这话外臣不敢替襄王作答。」 「怕是她自己,都不知道。」苏青舟莞尔一笑,细细端详着他的脸色,眼神玩味,带着点玩笑得逞的得意。那娇柔的唇瓣一抿,她用指尖轻点了一下鸟喙,微哂道:「乱世之中还想独善其身,赵大人也同意?」 「外臣只知道,天下纷争,唯有诀洛太平。」 「这是虚假的太平,本宫倒想看看她能撑到几时,定然是不愿看她死的。」说完她展眉而笑,长睫慢扇,眸中秋水霎时化作一汪清泉,宛若山林间不谙世事的少女,却又莫名带了几分海棠花般明艳的风情。 苏青舟微挑起黛眉,抬腕将信隼交与赵攸,腕间还留有淡淡草药香。她噙起嘴角点头一笑:「烦请赵大人转告襄王,这位子要是不想坐了,自然有人想坐。」那尾音悠长无比,似鸟羽一般在耳畔撩啊撩。 这个女人说的每一句话都听似玩笑,却不是玩笑,赵攸甚至能想象她拖着一身西子孱弱,曲腿自若地坐在李明珏那盘龙王座上,不胜凉风地拢了拢衣裳。收了隼的他准备收摊打道回府,没有半点想陪姑奶奶掰扯的心思。他不回话,他也回答不起,只是在一旁人畜无害地笑,顺道将话题岔开:「这鸟怎么知道如何能寻到她?」 「你就跟鸟儿说,找那个臭不要脸的,就是了。」 作者有话说: 这文又又又又改名了,还是双生枝比较靠谱。 不知道你们喜不喜欢看,这本里的各种拉扯我还挺喜欢。上次子娥和陈方的嘴仗就写得很开心,这回没想到青舟和赵攸之间还能有点火苗子。 赵攸:*&%¥%!一天到晚干些擦屁股的破事。咋给我安排这种戏份??? (你要知道所有的戏份都有它的意义。) 赵攸:小姑娘,大可不必在哥这儿施展无处安放的魅力。 (哈?在王玉那王座上拢衣裳?大哥我我觉得你脑补得有点多。) 青舟:呆子不在,只有换个人玩玩咯。 (感慨……子娥你如何斗得过青舟!) 青舟:拉踩本公主的相貌几回了?知道比不得城里的两个绝色,怎不见你拉踩白石山的丫头? 第182章 (嗯?我记得子娥踩过她吧。而且,柏丫头也是绝“色”啊!) 第 100 章 柳暗花明 李明珏不想打仗,要不是丢了洛县,她也不会亲自来到北地收拾烂摊子。 高睿重伤,赵攸又好不容易一家团聚,不当她上谁上?这样不坏,至少……可暂避同天子的争端。派李定邦上战场踏过了她的底线,这个凡事都不想表态的散漫王,的确动了想和南央撕破脸的念头,但当务之急,并不是关起门来痛骂混账弟弟。她方调兵去宋地,漠北便遭突袭,此次夜袭非但来势迅猛,且时机与地点皆挑得精准,她不得不防。一到军营,她袍角一甩,快步如风,心急火燎地去探望高睿伤情,这个她记忆中孔武有力的男人消瘦得厉害,只剩下一层薄薄的皮包裹着肌肉,每一次短促的呼吸皆可见青筋涌动的起伏。李明珏心中一惊,登时明了,高睿不是受伤,是中毒! 他见到李明珏,干涩的嘴唇无力张合,似乎想些什么,却又说不出来。李明珏心痛地半蹲在塌前,握住他的手不住道:「什么都不必说,高睿,你是诀洛的功臣,养好身体,待战事平定,你我一道策马草原。」洛县陷落说得通了,高睿带兵时毒发坠马,漠北假传调令,军队乱成一团,不出岔子才见了鬼。好在他没有对外宣称是中毒,不然边地要人心惶惶到什么地步。对方有备而来,罪证早就被销毁,李明珏一边忙着查案搜寻蛛丝马迹,一边应付边防,烦得额头上都在冒青烟。这不前脚送走苏青舟,后脚就抄起剑去收拾黄毛羔子,刚打得正酣,谁料沙地里莫名来了一阵旋风,一闭眼一睁眼的功夫就不知道被卷去了哪里。李明珏翻下沙丘,吃了几把沙子和雪浆,看到有个人陷入了流沙,想都没想就去抓,抓到一半,发现是打了一年的狗崽子朔陀汗骁,迟疑片刻,还是决定拉他一把。 「谢了。」 李明珏侧过身去,牙关一咬,暗暗骂道,个头不高,人还挺沉,手臂给他拽脱臼了!汗骁年纪虽轻,却是私斗老手,是伤是残一看便知,他倾身上前,一句话都没问,直接上手给她接上了。李明珏不暇闪躲,牙齿突然猛咬一下,尚未反应过来,关节已被接上。她右手尝试握拳,果然手力尽失,前几日胳膊本就受了伤,加上方才一扯更是雪上加霜。她抬头望向无垠荒漠,伸手抓了一把地上薄雪,手不要紧,要紧的是这命,到底被卷来了什么鬼地方?她身上的干粮至多五日,要是没人能找得到她,怕是要死在破雪地里。 「为什么救我?」 「茫茫黄沙没吃的,我还要喝你的血呢。」李明珏嗤笑了两声,转过身来没看他。她揪了一把枯枝,从兜中拿出火石生火。木头还含着雪水,拇指搓一把能出一手雪泥来,好不容易起一丁点火烟子,很快又被晚风吹灭了,气得她左手用力一掷,直接把破木头扔到了五米开外。此时日暮来袭,李明珏倚在大石块上不说话,能做的都做了,目下保存体力等待救援才是上上策。 她打了个寒颤,嘴里骂骂咧咧道这风冷到透骨。她借着哆嗦一下的功夫瞥了眼一旁的朔陀汗骁,他伤得也不轻,脑袋磕在石头上,头顶着一大块未结好的痂,还淌着血丝儿。估计这背时小子估计是翻滚的时候猛吃了几口沙子,嗽个不停。这对她有利,李明珏藏在袖中的左手一直握着匕首,如果朔陀汗骁的人先找到了他们,她要能控制他的性命才有可能脱险。 这一遭真是玩大了!她撇下嘴角,指腹摩挲着一颗白石子,不晓得还回不回得去。遇到危难的次数海了去了,但没有一次比这次怕死。她感慨道心有所寄这种感觉,当真奢侈,怪不得那些真正的帝王,只能做没心没肺的孤家寡人。 「不会有人来救我的。」朔陀汗骁陡然说了句。 李明珏不做声,只听他继续说道:「弱肉强食,我们的信条,没本事回去,没本事当王。」 「我倒希望你能回去。」 「为何?」 「你打不赢我啊。」李明珏笑道。 朔陀汗骁跟她一起笑。天幕近合,他逆光看向李明珏,又很快收回了目光。汉人女子多娇柔恭谨,而她却轻狂张扬,仿佛卷过牧草的一道劲风。听闻汉家天下规矩甚多,站有站的讲究,坐有坐的姿态,以这样的性格生活在枷锁众多的宫廷里,肯定憋屈。「你的恩情,我记得,要我回去,」他活动了下胳膊,有摩拳擦掌那意思,嘴角同时扯起标志性的笑,「照样打你。」模样看起来狼狈,却依旧有过去的那副混球样。 「尽管来。」李明珏偏头睨他一眼,不屑地挑了一边眉,然后转身背过去,摆手道,「没心情和你废话,命要紧。」黑夜来袭,虽未明言,二人却皆默契地把背后交予对方,他们在凛凛寒夜中交替睡觉,来躲避野兽和狂风的危险。两个人都有想杀死对方的心,但没人有把握可以一个人在这荒郊野岭活下来。恩怨在性命面前退居二位,弯刀和獠牙一并被凄寒的夜色覆盖掩埋。 月升时分,汗骁把冻僵的腿伸直,侧目偷瞄了她一眼,见人醒着,便说:「我真有点喜欢你。」 「之前说的是假话?」 「不然呢?老女人。」 「完犊子吧,臭小子。」 「客气点,反正我也出不去,转头就杀了你。」 「要杀人的人没那么多屁话。」 「呵,」他轻笑了一声,深知一言一行在她看来没有半点说服力,「你救了我,我记得,没还你,我不会杀你。」他的汉话说得不利索,磕巴得很,但偏偏爱说,李明珏怀疑他把自己当陪练了,懒得与他废唇舌,但这丝毫不影响朔陀汗骁的好兴致。把生死关系之事整得像在踏青?李明珏早知胡人多生性爽朗,但这么不把性命当回事,还是头一回亲眼见到,不免暗自咋舌。他双手向后撑在地上,翘着脚仰望漫天繁星,继续自顾自地讲:「你让我想起了一个人,那个和亲的公主,我见过她一次,是你姐姐吧?叫什么来着?」 第183章 「明珞。」 「对,彻北叔真的爱她。」 正如他不清不楚的发音,故事同样是讲得没头没尾。他絮絮叨叨地说,李明珏断断续续地听,这是她第一次真正听到姐姐去漠北之后的故事。内容她没有细听,汗骁无非是说二人恩爱,即使李明珞的孩子接连夭折,漠北王都没动再娶的心思。李明珏不知该不该释然,过去她一颗心想救姐姐出来,到头来只是她的一厢情愿。自从回到了王宫,大家都变了,流浪时命运紧紧相连的三人,像被斩断了彼此交连的绳索,从此分东离西。李明珲和李明珞都接受了应有的身份,唯有她一人,沉浸在旧梦里出不来…… 月华把地面抹得惨白,李明珏闷声垂下头来,怅然若失。在她印象里,李明珞是不会心甘情愿和漠北王在一起的,但汗骁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骗她。她低头沉默不语,果然,爱情是个会改变人的玩意,那个曾经在寒屋月夜下,满眼都是自己的姐姐,那个最痛恨胡人的姐姐,最终眼里还是装下了杀害亲族的漠北王。 罢了,她过得好,便是好的,好一天都是好的。至于五大部大乱之后,她经历了什么,又去了哪里,李明珏不敢想。她只求姐姐在一个地方好好活着,或者……走的时候不要太痛苦…… 「彻北叔为了女人,放弃继续南下,我以前不理解,今天有点理解。如何?嫁我?给我生个儿子,把狗皇帝、梁王、宋王,全都拽下来。」 「生不出来。」 「努把力,我娘生我时,四十。」 「滚吧你,快点死了我剁你肉吃。」 李明珏说的是实话,至于原因,不便说与外人听。诀洛城宫初建之时,东西都是从南央运来的,她那时忙着布阵边防,没闲情管一梁一栋的破事。老祖宗留下来的讲究尤其多,用的又都是诀洛没有的名贵货,什么灯油、布匹、纸张、油布,细致到哪座宫熏哪种香。发现这事儿的是德隆,他碍于身份,从不踏入寝殿,都是顾婉在伺候起居,要不是那日漏雨香块被沾湿了,他出宫拿去找商人买点一样的,都不知道一天到晚熏的是什么玩意。 他在宫廷中浸淫了十多年,知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东西。 大总管哆哆嗦嗦地呈上香块,李明珏勃然大怒,登时拍桌而起,好好的紫檀方案,都被拍出了一道裂痕。她说了不嫁人,不生子,李明珲还想怎样?怕她反悔不成?她气急上心头,来回踱步,指着采办的破口大骂。那时年少气盛,处事之道颇为偏激,当即命医官配好药,当着小官的面一饮而下。 「滚回去南央去叫他放一万个心!」 小官跪地瑟瑟发抖,襄王行事,未免太过狠决。 她不得不做绝,彼时她在城中无可亲信之人,南央的眼线几乎无孔不入,难防有人会动歪心思。李明珏从不后悔,害她一人事小,波及无辜事大,顾婉待在她寝宫的时候比她还多,若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后来顾婉有孕,吓得她直接把秦姐儿请了过来,直到顺利生下霜儿,才总算松了一口气。 月落参横,天色将明,第一个夜晚即将过去,她不知道这样的鬼日子还有几天,百无聊赖地用枝条在地上画上天数。在一旁的石块上,已经堆了几只路过的小虫和蜥蜴。活着就好,有什么咽不下去的呢,李明珏裹紧了衣服,她是信赵攸的,只要人不死,他一定会找到她。 在第十日下午,天空传来几声猛禽唳叫,滚滚黄沙中渐渐显现熟悉的轮廓——赵攸乘着紫骝骏马,长鞭一挥冲出沙雾,从马背上一跃而下。他利落地从腰间拔出软皮水囊扔了过去,没想到直接砸到了地上,在他印象里,李明珏可是什么东西都能一把接住——她受伤了。赵攸后知后觉道。 李明珏坐在地上,伸手从沙子地里拿起水囊,冲赵攸尴尬地扯了下嘴角,拔开盖子仰颈猛灌了几口。她用手背抹了把唇边水:「扔个什么?十天了!你当我才二十呢!」 赵攸愣了一下,她不说,他都忘记她快四十了,这德性和十几岁真没什么区别。他向来懂事,顶着个笑脸乖巧地走上前去把人给拉起来。李明珏扫了眼一旁躺在地上的人,向赵攸使了个眼色:「迷路的牧民,没他我也活不下来,给他匹马,让他走吧。」 这不像她的手笔,照理说该接回去重谢的,赵攸探了一眼,当即会意。他当面没说什么,这是李明珏的决定,他不好干涉,也就牵了匹马来,往包袱里放满了水和干粮。李明珏扯着马绳走到人跟前半蹲下,鼻子一皱突然若有所思。她唇边一笑,飞快地从袖中掏出脏兮兮的左手,扇了两下睡得像个死猪的朔陀汗骁,这么急的马蹄声都喊不醒,牛啊。他胡子长得飞快,打的时候都扎手,但她还是十分享受这种扇漠北五大部头头好几个巴掌的感觉,可比把他头砍下来舒坦多了。朔陀汗骁还没醒全,睁眼看了眼李明珏,用手抓了把乱蓬蓬的头发。 「想走就别回头。」李明珏压低声音说。 他挑起眉毛,顿时清醒了,哦,这是在放他走啊?李明珏勾起嘴角,那表情只有朔陀汗骁看得到,得意,嚣张,神态倨傲,嘚瑟得让人非常想一拳揍她,却又揍不得。在绝境里相互依存这么些天,两人形成了比仇敌更稳固的关系。 虽然性命在别人手上,但是朔陀汗骁身上那股嚣张气焰还在,猛地一下翻身坐起,活脱脱一野人。他抱拳大声道谢,又低声说道:「你的敌人从来都不在漠北。」 第184章 说完,利索地上马走了。 李明珏满不在乎地皱了皱鼻子,不用他说,她也知道。她单是羡慕,年轻真好,折腾成这样还能跳上马,不像她,得要赵攸扶。 柳暗花明,赵大人必定做作得紧,一路上又是合掌,又是嘀嘀咕咕地在向各路神仙还愿,李明珏拧着眉看他,只觉得他戏多。 「你放了张子娥?」李明珏抬手指向天上的隼问。 前一秒还一脸虔诚,赵攸面上顿时就冷了下来:「倒也不是,她自个儿跑的。」 「怎么跑的?」 「这……你要问小嫂嫂了。」 作者有话说: 救救我,汗骁断句好好笑,明珏肯定一脸看智障的表情:就这?你在说个鬼?听众体验=0。 明珏骂汗骁的一百种方法:黄毛羔子,狗崽子,背时小子 赵攸:敢问小嫂嫂来了诀洛,干过一件好事? 明珏:呵呵。 第 101 章 小题大做 「王印你都敢乱给!」 「说是寄给童白石的,哪能想到会叫张子娥捡了去。在白石山脚下捡着了?真是见鬼了。」 赵攸无奈摇头,随意敲打了两句,为了借鸟张子娥肯定是要给出去的,倒算不上个大篓子,只是她一直这么惯着柏期瑾不是个事儿,指不定哪天会闯下天大的祸来。他不邀功,李明珏也不道谢,就听着两人驾着马你一句我一句地数落彼此。 「南央那边的事怎么办?」赵攸问道。 「有下诏来骂我的吗?」 「没有。」 「那不就得了,估计是在等我死吧,」李明珏冷笑一声,说道,「要不是这五公主,我还有机会和他撕破脸。这回是以两国邦交之礼送回去的,要我明儿反?怪名不正言不顺的。」 「好事做了,别人也不见得记着你的好。」 「怎么?她欺负你了?」李明珏骂了一句,「臭丫头,个白眼狼。」 赵攸摆摆手,大丈夫能伸能屈,无非是叫小姑娘逮着说了两句,算不上什么委屈,只要把李明珏这人给挣回来,其他都不是事儿。 二人闲絮着,宅院已近。赵攸扶李明珏下马,她脚刚碰着地,寻着音就察觉门后动静不对,立马回头问赵攸:「你把人接来了?」 还没来得及听赵攸回话,柏期瑾推开门一下子撞进怀里,拿毛乎乎的小脑袋在脖子边来回蹭。 她似乎长了点个头,蹭老地方还要微微弯腰。李明珏把手在悬在半空中,不敢抱她:「也不嫌我臭?」话刚说完,一抬眼看见钦红颜站在三米开外皱着眉头,那鼻子缩得,恨不得把鼻孔给抹平。 柏期瑾像闻不出味一样继续抱着人,眯起杏仁眸一脸专注地盯着她垂下的右手:「伤得很重吧?」 这人已经骗不住了,李明珏回道:「嗯,受了点小伤,一会儿还得叫秦姐儿看看。」 柏期瑾心疼不已地牵起手来,放在掌心里抚了抚,嘘寒问暖地没完没了。方过了生死局,多说两句情有可原,李明珏脸上挂着笑,随着她唠,倒是叫在屋子里的秦伏苓等烦了。这姐儿径直走了出来,身子一歪倚在门边,将双手抱在胸前,用眼神一个劲儿杀李明珏。她是看见了,可柏期瑾哪里看得见,还牵着人备至关怀,那副可爱样儿,叫李明珏舍不得喊停。过了许久,兴是在院子里站久了,把钦红颜都熏着味儿了,她走上前一把拽开柏期瑾:「柏丫头我们走。」话罢,拉着柏期瑾就往门外走。 「钦姐姐怎么了?」柏期瑾一脸疑惑。 「她手废了你听不懂?走!姐姐带你去找户别的人家。」 赵攸在一旁尴尬地笑,李明珏右手尝试着动了动,面上八风不动,嘴里咬牙切齿。秦伏苓没兴趣看她们秀,皮笑肉不笑地甩了个眼色,嘀咕着可算是把菩萨给请进了屋。她上下扫了李明珏一脸狼狈相,好不嫌弃地说:「臭得要死。」 「还请您担待。」李明珏将袖一甩,抱拳道。 「别乱动,扇出来的风都是臭的,」她在鼻子边连扇了好几回,按住她胳膊说:「接挺好,你自个儿接的?」 见李明珏没回她,她哼了一声:「我看也不像。」 客套完,秦伏苓凝眸不语,轻拧起淡扫的眉尖,全神贯注地看伤搭脉,那副垂眸专注的模样着实令人敬慕不已。她容貌生得秀丽,却实在不是温婉那挂,凡事都爱直来直往,一张利嘴从来不绕弯子,吐出的话像判官的判词,字字真言。李明珏见她久久不语,心中不免紧张,手能不能好,说实话她心里没底,从前受个伤,仗着年轻瞎鼓弄两下就好,今儿不同了。到这岁数,比起南央来讨,更怕秦伏苓叹气。她想着想着,额上已冒了些薄汗。许久,秦茯苓收回手,低头在纸上写了些只有她看得懂的弯弯绕绕,一面收拾东西,一面同李明珏说:「您这手不好说,先歇着吧,我回去配个药,明儿再来给您送过来,给您把手臂给绑上。要记得,今后一月都是不能动、不能沾水的。」 「能恢复几成?我以后还能拉弓么?」 「快四十的人了,自己心里没个数吗?还能不能拉弓?看您造化吧。」她收袖起身,长睫一扇瞟了眼赵攸,提起药箱便二话不说地走了。 唉,还指望她能说两句宽慰话,李明珏只道是自个儿天真。她托腮望向秦医官的背影,撇下嘴角同赵攸嘟囔道:「秦姐儿这嘴,真是不饶人。」 第185章 「别惹她,我还要请她去诀洛一趟呢。」 「怎说?」 赵攸顿了顿,说:「婉儿有了。」 李明珏一愣,喝到嘴里的茶差点把人给呛住了。她嗽了两声,哆哆嗦嗦放下茶盏,一巴掌拍在一下赵攸肩膀上:「好小子,又叫婉儿受苦!」 赵攸只得在一旁掬着笑,命人给她上点吃的把嘴给堵住。吃了几天树枝小虫,总算吃着点人能吃的好东西,酒足饭饱后,李明珏终是提起勇气来面对一身臭气。她沐浴一惯不喜欢被人伺候,刚独个儿进屋,转头便看到三个大木桶,里面盛满了水。真是够抬举她的,她琢磨着泡进去能出一桶浓墨,一桶浅墨,和一桶清水来。 正泡着,门忽地开了,那脚步声软绵绵的似踩在云上,李明珏一听便知是钦红颜。 「你来做什么?」 「总不能要柏丫头来,熏着她多舍不得。」 「你不怕?」 钦红颜慢步走来,先不急着走向李明珏,而是去窗边把帘子拉严实了。屋内一瞬间暗下来,连路都看不大清。李明珏不想让她看到,她从未说过,但是钦红颜知道——她也有她的脆弱。她在深夜无数次抚过温热的背脊,清楚地知道在哪一处,有多长的一道疤。以前在含香阁里,李明珏受了点破伤就在她这里喊疼,她曾怪嫌弃她做作,现在知道她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喊疼。疼啊,能不疼吗,这刀子砍在肉上,是要少块肉的……她的痛在过去,不过是多等了几年,才找着人喊出来。 奈何她不是什么柔情似水的软香花,纵使说个爱字,既别扭,也带着刺儿。 木桶边水雾氤氲,热气烫着了美人面,钦红颜慢撩罗袖,露出滑腻如玉脂的双腕,轻轻点了点水。一双纤手划破热气,虚晃晃搭在肩窝上,用沾水的丝瓜络刮了一下后颈,李明珏倏地一个激灵,温水霎时在木盆里荡出一圈圈缠绵的波纹。 「我侍奉您侍奉惯了呀。」她弯下腰在耳边婉转道。 弯酸。 就知道招惹人,怎好被俯视?李明珏上挑着眼角,即使从下往上看,也是气焰熏人。李明珏伸手抚上脖子把人扣在耳边,转头与她对视,挺身用牙咬了口钦红颜软弹的下唇瓣:「嘴儿真毒。都不会像小柏那样说句想我。」 钦红颜轻摆腰身,按住双肩把人摁在水里,沾湿的指尖从肩尾沿着锁骨慢慢滑,再游走向上捏了把耳垂,柔柔一笑道:「想什么?是想您年纪大,还是想您不洗澡啊?」 精怪。 李明珏暗笑一声,剑眉微扬,转过身来用左手撑着木桶站起来,把钦红颜搂在怀里,激荡的水浪打湿了她的衣裳。钦红颜向后滑了半步,一把握住了她的右手,说:「小心手。」 李明珏知道,她话里再酸,也爱她,弄湿了衣服也不骂人,专盯着手有没有受伤去了。 钦红颜蹙起柳叶眉,轻轻搡了一下,嗔怪道:「你可脏死了。」 李明珏抱紧她,温热的水打湿了她的前襟,发尾都坠了几滴水珠子。她左手顺着发梢捋掉水珠,修长的手在背脊上肆意妄为,扯了云髻,抽了系带,动了芗泽,熟稔地感受久违的弧度。鼻息拂过,暧昧的声音在耳边咬着,似掺了漠北的沙子,低得不像话:「一起?」 钦红颜被惊得腿一软,抬指勾着落到臂弯的白绢春衫,仰头不去看她,她可讨厌李明珏嘴里的一个个问。她从来都算不上强势,只会不停地挑拨,逼人就范,这是最无耻的,无奈手段高扛不住,最后还是得告饶。无法忍抑的是自己,想与她沉沦的是自己,而她一挑起事端之人,却像个神清无垢的信徒。在得到崩溃的请求前,她只会不遗余力地献上各种让神想要快乐却又得不到快乐的下作把戏,一面感激神恩赐的雨露,一面游刃有余地奉上亲吻与拜服。 在神跌落云端化作野兽前,李明珏绝不会主动褪去斯文。 「红颜,想不想我红颜?」 柔软在相互推挤,水浪在狭小的木桶中拍打,凌乱的水珠子砸了一地。她赤诚地吻过鬓边散落的发丝,用舌尖帮她一缕一缕挽到耳后,一边极致温柔地轻吻,一边不厌其烦地轻问。 「想我吗?」 「想我吗?」 「想我吗?」 她不断地问,不断地向下,钦红颜咬着牙不答,直到被遏住了命门。 「想,想得要死。」 她深爱,她首肯时,难耐的羞愤。 作者有话说: 终于集齐了我最喜欢的红颜姐姐三大名台词xd:德隆望书,干娘,手废了。 红颜(得想个办法把柏丫头扯开):她手废了你听不懂?走,姐姐带你找户别的人家。 小柏:啊?什么?没听懂? 红颜:她手废了,手废了,手废了,手废了,手废了。 小柏:哦!那哪能成!快乐生活莫有了! 第 102 章 授人以渔 薄云上的月牙尖儿勾破了天幕,清冷的春夜豁了口,在人间倾倒了一地月霜。李明珏侧身歪在床沿,手有一搭没一搭地落在钦红颜腰上。她垂散的长发还带夹湿,说不清是沐浴完没干透,还是叫汗给浸了发根,或是……唉,吃就吃,也不知道把头发给扎好,蹭了一水。钦红颜懒得管了,她叫人折腾坏了,没功夫去数落,更没劲儿把人按在水里涮一涮,只是垂眸勾着纤白颈子为她一根根理顺发丝。 第186章 纤纤十指在发丝间穿梭,拨乱了点点星尘,她曲腿坐着,身上一袭藕色绡衫随她呼吸一齐起伏,美好的曲线若隐若现,一派岁月安然之相。李明珏甚少见她静若处子,以为新鲜,说是累了,可眼皮子毫不耷拉,尤是一双鲜灵灵桃花眼,纵是垂眸也勾人。 「想什么呢,红颜?」 想什么? 不过是些没有着落的事。 虽说是个小女子不担这风风雨雨,却又确确实实地被卷了进去,她见李明珏回来了,心头欢喜得很,想着她可能哪天还要出去,便又紧张得不行。漂亮的桃花眼眨了眨,却不似往日清澈,在过去一年里,她往心里藏了好些忧愁,无处可解。总不能说给柏丫头听,这人出事了,哪里好两个人一起抱头痛哭?一水儿担心埋在心底,竟是无处可安放。 她瞥了李明珏一眼,又垂下头来继续顺着头发,心中念道,李明珏回来时,都瘦脱相了,心疼,心上疼,心上可疼,跟自个儿割块肉一般疼。这人脸上肉本来就不多,下颌角利落似刀削,如今脸颊上的肉都凹了进去。都说脸上的肉是最值钱的,也不知道今后养不养得回来。 钦红颜是关心,却不会挂在嘴边。李明珏知道。 她们或多或少保留了从前的默契,虽然什么都不说,但什么都清楚。 「瞧不起我啊?」她刮了一下钦红颜小巧的鼻尖,掀起被子搭在她肩上,好不要脸地说,「本王天下无敌。」 钦红颜最受不了她这副德行,正准备横她一眼,眼帘还未来得及抬,又被抱住了,「我自有安排,无须担忧。」仅剩的那只风流手在腰上顺了一把,钦红颜咬着下唇,受不了她在耳边这音,头皮跟浸了冷水一样发麻。战场上李明珏是否天下无敌,她不敢下定论,可换在了床上,真是天兵骁将般的横行霸道。她臣服在她给的神迹中春光动荡,把过去习来的招法忘了干净,她忽地明白那天夜里李明珏闯入湾布巷的小屋,为何吻得毫无章法。此时此刻,她同样混沌,如新生。恍惚中,她压到了李明珏的右手,不禁念道莫要贪恋,一搭手,将人搡了开。李明珏见她无意,唇边一笑,只是环着人儿,看一会儿月色,说一会儿话。 「小柏还好吗?」 钦红颜靠在李明珏胸口,正玩着她的手指,遭这么一问,猛地一滞。 「她啊……」大美人上挑着桃花眼瞥了她一眼,柳眉一拧,别过脸去不答话。李明珏斜挑了一边眉,倒也不在意料之外。 「哦……你俩……」她怔怔地点头说,「挺好。」 真不是不行,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李明珏笑着一把抓了她手,摸着软软柔夷,翻来覆去地瞧那遭蔻丹染得红艳艳的指甲,做作地蹙眉寒碜道:「也不知道心疼人。」 钦红颜把手抽了回来,没回话。不顶嘴肯定是有事,李明珏有些会意,又有些不敢会意。她迟疑了许久,最终还是反应了过来。 「你该不会是……」那必是十足的惊讶,她猛拍了一下大腿,巴掌声清脆得紧,嘴里不住感叹,「小柏能耐啊!」说完又把她手抓了回来,只顾着压下唇角笑。 「要了我老命了,跟你这么久,却半点没学着。」钦红颜白了她一眼。 「还困么?」 「倒是不困了,怎么?」 李明珏把外衣披在她肩上,勾起钦红颜的手指说:「带你报仇去。」 她没招,她单是看她一眼,便遭什么熏了心眼。 柏期瑾在被叫醒前,还在被窝里蜷得像只小虾球。襄王殿下回来了,她做了好些个美梦,什么椅子上,镜子前,池子里,通通去了一遭。那滋味美的,醒来时嘴角边还挂着一滴将落不落的口水。 「欸,襄王殿下,你怎么来了?你不是和红……?」 「你红颜姐姐给我告状来着,还怪我教得不好。」 「哪有?」她用手背抹干了唇边水渍,一个劲儿地摇着小脑袋。她可困死了,说着又往被窝里缩了一寸。 李明珏掐了把白生生的小脸蛋,俯下身子在她耳边轻哄道:「睡什么?教你。」 柏期瑾耳朵一缩,伸手立马掀了铺盖,像只皮皮虾翻身一样腾地坐起,两手放在膝上,小腰杆挺得笔直笔直的,那一双甜甜美美的杏仁眼睁得大大的,跟没吃饱饭的阿狸似的,在黑夜里狠狠放光。李明珏饶有意味地抿了抿嘴,柏期瑾则跃跃欲试地点了点头,只是有钦红颜在骂娘:「李明珏你他娘个……」 作者有话说: 红颜:李明珏个大骗子。 你们是优秀的读者,都会品吧xd 第 103 章 不求甚解 不仅钦红颜要骂她,秦茯苓也要。说好的早上来上药,偏偏给改到了午后,秦医官很是不耐烦。她明眸一动,瞥见李明珏脸上挂着圈儿难以忽视的黑,不由得撇下嘴角。只见秦茯苓逮住两只手臂掂量了下,一脸不悦道:「我看您两只手都得废掉!」秦姐儿不懂人心,李明珏嘀咕着。这不是估摸着要消停一阵吗,又一年未见,免不了几多放肆。可瞧秦茯苓那快要翻到天上的白眼,李明珏不敢与她争个高下,只得给人贴脸赔笑。 秦茯苓先将她右手绑好,再抓住左手顺着经脉一路揉,嘴里说着:「看您夜理万机,给您消消乏。」 生怕人没听清似的,非要强调某个字。 别看秦医官一双女儿家纤纤手,那手劲可同男子较量,揉至痛处,犹如山崩地裂,李明珏想忍痛,无奈两手都握不了拳,疼得把脚指头都蜷了起来,嘴里牙咬得那叫一个死。秦茯苓见她发根都微湿了,看上去十分体贴地拿汗巾子点了点,柔柔问道:「有本事造作,没本事喊疼?」 第187章 温柔刀。真是要人命。 「不疼。」 「那您冒什么汗?」 「热的。」 她俩你一句,我一句,分外热闹。赵攸都走到门边上了,倾身向内探了一眼,舍不得进去,扭腰侧起一只耳朵来,乐呵呵听起了笑话。能把李明珏制得服服帖帖的,还真没几个。末了,秦医官踩着她招牌式的轻快步子噔噔噔走了出来,跨过门槛一扭身,明摆的是瞧见了赵攸,却也不问声好,抬头望了眼明好的春阳,径自走了。赵攸冲她离去的背影甩袖行了个礼,声音郎朗地为她送行。话罢,他回身走入屋内,简单寒暄了两句,然后撩袍入座。 「来说说,」李明珏拿玉扳指叩着茶案问,「近来天底下有何大事?」 「还算太平,就是五公主送回去之后,梁国有点动静。」 「她啊……」李明珏皱了皱眉,心想五公主真不是个省油的灯,「什么动静?」 「呵,这五公主手段了得,在她回宫后,梁国局势大改。」 「怎说?」 「说来话长,要说始作俑者,我看还得是您。这人是你送回去的,你名声在外你也知道……」赵攸意味深长地和李明珏对了个眼神,话不用说得太直白,「你在外头打仗忙得没法子发话,那五公主就借此时机不说清楚,人们……自然会多想些。」 「哈?」李明珏必然是听懂了,拧紧眉头独独挤出一个字。脸上那表情,懵,惊讶,惊叹,和鄙夷皆有,总之是相当精彩。赵攸懂,他得到消息时同样五味杂陈,其中,竟还有那么点大快人心的意思:叫你丫整天风流快活!遭报应了吧! 「之前国舅出事,梁王和太子母家早生不睦,她回不了宫一事,定不是梁王授意,那你说能办到的还有谁?虽说不定是太子所为,但这责他不想担也得担。你想想今天挡个五公主在城门外,明天指不定就是梁王。他那糟老头子一小人得志的人物,把性命和王权看得比什么都重,一旦感到权力受到威胁,必然要削弱强势的太子一党,如此一来,五公主的地位顺势而起。如今,她可不仅仅只是用来制衡太子的一枚棋子了,」赵攸摇了摇头,继续说道,「你送了她回去,说的是两军盟好,这两军到底是哪两军,大魏还是诀洛?没说清啊!」他巴掌清脆地一拍,冲着李明珏又是一阵摇头。 「现今诀洛佣兵自重,自成一派,没人敢不识好歹在我们头上撒野,有你挡在前头,梁国哪里还有人敢动五公主?巴结的人都在公主府外排成一串了!那日我要不是由桃花林书生引荐,连公主府的门前砖都见不着,」话说多了口干舌燥,赵攸抿了口茶水,敲着桌板斩钉截铁道,「梁国朝堂已生变数,你要谨慎行事,从你把五公主送回去那一刻起,便已身在其中。」 李明珏一拍脑门:「见了鬼了。」 「她也算是这条路要走到底了,呵,竟愿和你沾上边,好生生一个公主,连清白都不顾了。」 「拉倒吧,清白这鬼玩意儿,就在你们这种臭男人眼里值钱。」 「得,小弟一臭男人,说错话了行吧?我就是替你不值,多少得骂两句。人吃着好处,也不想点你的好,借个鸟都磨磨唧唧。」赵攸眉一横,忿忿不平地拍桌道,「丑话放在前头,这人要做我二嫂嫂,我可不同意。」 「哟,都叫上了,你可真够会喊的,」李明珏冷笑道,「玩笑归玩笑,你在我跟前就算了,出去了别乱说,叫小柏听见了不好。」 「天下人都知道了,你当小嫂嫂不知道?」赵攸一道冷笑,「小嫂嫂只是模样生得单纯,心底里都跟明镜似的,这宫里要数活得最糊涂的,还得是您。」 李明珏乏了,先是夜里没睡着觉,再遭秦茯苓一番蹂躏,当下懒得与他斗嘴,遂摆手应付道:「行行行,赵大人慧眼独具。」 「你呢?和那人待了这么些天,没说些什么?」 「他说了好些……」李明珏抚过茶盏的手突然一顿,她看了眼赵攸,又垂下了头来。在眼帘一抬一落之间,气氛变了。赵攸神色一凛,预感不详。她李明珏有什么话不是直接从嘴边出的,若不是件顶天的大事,哪里会这般踟蹰。不对劲,赵攸在桌下的手已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官袍,一想到金富贵在含香阁里的那一番话,骤然心下一寒。 「姐姐的事。」李明珏顿了许久,缓缓说道。 赵攸与她同时陷入了下一场沉默,这话茬不好接,他不知道漠北小王到底跟她说了些什么。李明珏不提,他亦不好问,良久,避重就轻地问道:「有她的消息吗?」 「没有,」李明珏勾着手腕,懒散地拨了拨茶盖,「他只说姐姐当年在漠北过得很好。」 赵攸如蒙大赦,不动声色地喘了一口气,一抬头,望见一抹天光将将破云,一根根明灿的光柱越过白杨木门框,洒遍了在屋内灰暗的走道。李明珏坐在正中,日光正好照了她满身,四月春阳,本当明媚至极,落在她身上,却不胜冷清,赵攸忽地忆起了十多年前一天的星月夜,他背一身是血的她回营。那时他们年轻,莽撞,不怕受伤,什么事都想用刀剑来解决,而岁月荏苒,如今他们心中有了牵挂,手中的剑也有了不同的意义。 「攸弟,你说我们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什么呢?当年把姐姐送到漠北去,其实是最好的决定。她过得好,仗也不打了,多好。」 第188章 「可是漠北五大部暴乱了。」五大部之乱,是漠北与大魏关系崩裂的引子,他不知为何,明明在陈述事实,却突然有了想哭的冲动。天子不容诀洛,老将军立场不明,仗一场接着一场,打也不是,不打也不是,纵使打赢了,也不会怎样。明明……明明那个时候只要向前冲就好了。在他们的青葱时代,常常坐在一个枯木桩子上望向北边,他眼里装满了一个少年封侯拜相的野望,她眼里则装满了对一家重逢的期许,为此,他们要战斗,杀敌,一路北冲,冲到北央宫去,把大魏的军旗,插在属于它的热土。 那一天好似马上就会到来,只要他们吃肉,长个,在练兵场上日日操练就好。 这份感情曾经那么纯粹,那么热烈,却在不知不觉中,变了味道。昔日笔直的康庄大道,已经彻底消失在九州大地四起的狼烟中。 「是……」她点了点头,「我知道,那是收复旧地最好的时机……」 李明珏抹了把面,眼里还有未退的血丝。她垂头看着茶杯中清茶漾开的一圈圈纹路,音色沉寒:「我至今无法相信姐姐会爱上漠北王,五大部因何暴乱?还不是姐姐的孩子接连夭折,而漠北王执意不娶五大部族长之女,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吗……」 赵攸猛地从思绪中回神,一个顿挫,斩得坚决:「这只是你的猜想!」 话,已经不能再说下去了! 这世间美好的东西都太过脆弱,就像儿时不切实际的梦。赵家世代参军,不是族志,是枷锁。李魏开国时期,一赵姓守城大将弃城而逃,城中十万居民惨遭屠戮,长河为之不流。圣祖皇帝仁厚,未降灭门之罪,赵家男儿为报皇恩,立下族誓,凡赵家男子,不死沙场人不归。几百年间,无一例外。纵是天生羸弱之人,一旦年满十五,送死也要披挂戎装。赵攸幼时染上咳疾,上战场无异于白白送命,父亲赵刑不忍,从小儿手中夺过木剑,低声说道:「这些冤债该结束了,若有十万亡魂来讨,阿爹一并接下。」其妻关氏携幼子一路求医,终在秦家医馆医好咳疾。孩子听从父亲的安排,把木剑换作了毛笔,他成日坐于书阁中,一心只为考取功名,直到他倚赖的天地被蛮子付之一炬。少年折了毛笔,跪在军营外,求李守玉教他拿起剑。他们曾经亲如父子,素未谋面的长者用粗糙的手教他怎么握剑,冰冷的剑柄,粗糙的掌纹,剑石碰撞的清音,尤在耳畔。李守玉待他们如己出,却经不起一点推敲。 他们,都有不想触碰的东西。 「你还记得皇叔经常叨叨什么吗?他说我们久居皇城,不晓北方地形,更不知其中暗部要塞,虽剿敌数次,却每每不及要害……当年,当年他从民间把我们三姐弟接回来,一路都在说这些……」 她越说,声音越小。赵攸双眼一阵酸涩,日光刺目,令他看不清她说话时脸上的神色。 「攸弟,我从来都不在意真相,皇叔也好,姐姐也好,我只希望……」她说得有几分哽咽,胸口一阵气闷,额角穴压频跳,不得不顿了好久。最终李明珏压平唇角,竭尽全力地保持平静,近乎一字字说道,「他们能过得好。」 「我情愿相信那黄毛小子说的是真的,但这几天我一直都在想,凭我对姐姐的了解……她……她……」李明珏握紧拳头,经络的痛觉让她握拳后猛然一松,话同时从口中脱出,「吃了太多苦了。」 她站起身来,衣袖的波动扰乱了沉静,无数颗微小的尘埃在根根分明的光束中涌动。在阳光洒满的远方,有信卒嘈嘈的脚步声,鸟雀稠密的啁啾,同晓风抚过树梢的沙响。 「别再打仗了,」她回首对赵攸说道,「没有意义。」 「报——」信卒跪在院中,激昂的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庭院。 「漠北,退兵了!」他抬头,一颗晶莹的汗珠,砸落在青石砖上! 作者有话说: 补充一点赵老弟的过去。感觉很多小人物故事塞不进来,因为我的私心,只把顾婉和李蓉遥的过去都补完了。真的很喜欢她们俩。完结后会写几个小番外吧,明珞,赵攸,秦茯苓,望书。 第 104 章 一片忠心 张子娥回来了。 那是一春和景明之日,她疾步入屋,抓了轻绸水袖,兀地亲吻了她的公主。 苏青舟措手不及,纤纤玉手抵在襟口,一把推开了无礼狂徒。张子娥混而不自知,一脸无措地退了两步,才后知后觉地看见,在公主身后,站有龙翎。这个习惯不动声色的男人脸上漏出久违的惊讶,仅停了短短一瞬,便立即消失在冰冷如常的眉眼里。 公主在她那儿见过了大风大浪,倒不觉尴尬,悠悠转身对龙翎使了个眼色,发间点缀的金蝶花簪在回眸中徐徐振翅。龙翎得令微微颔首,提步合门而去。 不是说龙翎未归吗?民间消息果不顶用,她还以为公主快没龙气渴死了呢!无恙便好,张子娥规矩地坐在一侧,问道:「查清了么?」 「不是太子。」 「不是太子?」张子娥再重复了一遍。 「不是。」 她稍顿,眉间自有一番思量,先轻嗽了一声清嗓,然后说道:「回来的路上我想了许多,宋国不能再打了,直取宋国的道路已对我们敞开,宋人身后再无壁垒。灭国一事不若先让与李魏,待他日时机成熟,再拿下也不迟。公主,我们要真正获得入手的宋地,新地刚被收入囊中,正是要职空悬之际,我见公主已有所动作,很好,越是富庶之地,要塞之地,越要渗透可信之人。城门外遇袭之事,绝不能再发生了,你既已查过,我便再查一次,肃清朝内,明辨敌我乃当务之重,与此同时,我们要撬开梁王的口。公主的未来,绝不可止于公主二字。」 第189章 张子娥说得口渴,见桌上有一杯茶,也不管是不是她的,拿起来润了润喉。 公主瞥了眼茶水,又看了眼她,将漂亮的唇线一抿:「你就没有别的要同我说么?」 「嗯?」张子娥低眉一想,要事大略如此,她一个抬眉想到了什么,转而话音一柔,「龙珥在吗?」 「以前的屋子里住着呢。」 一听龙珥在公主府,张子娥即刻起身告辞。公主看她匆匆离去的身影,衣袖在春阳中翩翩飞扬,不觉皱起了眉毛。她百无聊赖地转着手中白瓷杯,不徐不疾地喝了口轻茶,似乎是在等待何事的发生。见无反应,她眼帘微抬看向帘边,在仅有她的屋内,悠然问道:「何时喜欢听这些了?」 帘边的树影一动,没有一句答复。 「你不打算给我个交代吗?」 身材颀长的男子从正门走入,他凝神聚气,压低腰间的麒麟纹剑柄,警示道:「公主不要与张子娥走得太进。」 苏青舟迎着光影自上而下仔细地打量着男子,剑眉星目,高鼻薄唇,俊朗,却无趣。龙翎这次回来后,似乎是与以前不同了,他只是她的龙,她的刀,但她能够分明地感受到他在僭越的边缘徘徊。这般举止间细微的改变,连龙翎自身都不自知。 「我只要忠心。」公主放下茶杯,把手搭在腕上,冷冷道。 「可有的人,公主不止要忠心。」 她轻笑了一声,这话说得还挺有意思,甚少能听到龙翎如此说话,竟还是会反抗的。她正想回他,门外忽然传来孩子的喧闹声,苏青舟敛衣起身,轻绸长裙划过反光的玉石面,闲闲行至龙翎身侧。她未正眼看他,而是昂首用眼角的余光淡淡掠过男子宽阔的肩膀,不紧不慢地反问道:「你又怎么知道?」话罢,她勾勾手指,与龙翎一同行至院中,见张子娥一手牵着龙珥,一手拿着个大包袱。 「督军这是在做什么?」公主话音冰冷地问道。 张子娥一笑,缓和了气氛:「公主叫错了。」 「没有。」 张子娥对气氛的把握十分微妙,时而精敏入微,时而视若无物,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只见她面露喜色,一脸恍然大悟之相,放下包袱拱手谢道:「原是如此,待我明日早朝谢梁王恩典。」 公主垂下明亮的双眸,直直盯着地上那个大包袱问:「这包袱是什么?」 张子娥将怀中包袱抖了抖,回道:「回自家府邸。」 「嗯?」 「有龙翎在公主身边,在下怎好再厚着脸皮蹭吃蹭喝?」 「嗯?」 「公主若需要臣下,派小缘姑娘来说一声便是。」 公主浅黛的眉尖轻轻一蹙,若说之前皆作试探,那么这次,她是真的不悦了,眸中秋水透着霜雪般冰凌凌的寒意。 「先生真的有心吗?」 「有啊,在此。」张子娥将手放在胸口,感受自己一声声心跳,满脸的惑意。未几,她似忽地恍然大悟:「公主是想要臣下留在公主府?」 公主气得深吸了一口气,紧绷着唇角回道:「不想。」 闻言,张子娥牵起龙珥小手,屈膝半蹲下,柔声问她:「公主是在说气话吗?」 龙珥看了看张子娥,又看了看公主,孩子稚嫩的脸上写满了她承担不下的纠结。 是纠结,而非茫然。 她疯狂转动着小脑瓜,左掰掰手指,右玩玩衣袖,咬着一口白瓷细牙想了好久,最后摇晃着小脑袋说:「没有。」 张子娥对龙珥点头一笑,正身面向公主,带她一齐行礼道:「臣告退。」 公主看张子娥和龙珥有说有笑地走了,杵在和煦的春风里站了会儿,冷不丁地问龙翎:「你的二妹,也学会说谎了?」 龙翎沉默不语。公主扫了他一眼,嘴边冷笑了一声:「你没问过她的打算?」 「问过,但珥妹从不正面回答。」 「那她说了什么?」 「她说,她喜欢吃甜的。」 「她在仙承阁是吃了太多苦还是怎地?你真觉得她是个小孩吗?」苏青舟随手掐了一枝快长满绿叶的花枝,说道,「看了那么些血,再懵懂的小孩,也该长大了。」 她把枝条抱在怀里,与龙翎一同走在鹅暖石路上,且行且问道:「降龙之前,你们都在哪里?」 「我不知道。」 「不知道?」公主踢了一脚挡在路中间的鹅暖石,想到龙翎刚来时一样是块玉石,不免品评道,「还真是块石头。」 「珥妹早晚得除。」 「我知道。」苏青舟轻描淡写地随意应和道,声音宛若雪山冰泉,不现一分人情。她把玩着枝条,一路穿过翠绿翻涌的罗汉竹道,将松鼠啃了的烂叶一片片扯掉,莹白的指尖已挂了几丝绿色汁水。龙翎紧随在她身侧,时而悄悄侧目,将目光落在拨弄枝叶的纤纤十指上。这是无礼,他明白,他只是觉得这样子,特别衬她。他没来得及回收回视线,正好撞上公主的眼神,在对视的那一瞬间,他有了一闪而过的惊促。 「我不喜欢她。」公主停住脚步,身后拖出一道斜长而绰约的瘦影,在暖调斜阳下突兀地孤寒傲立。她话音突然变得十分坚决,直视龙翎的目光没有一点闪躲,龙翎深知她传达的并非喜恶,而是命令。好在她此时不可抑制的敌意压过了敏锐的观察,公主似乎并未察觉出他的不同寻常。「但我不想和张子娥翻脸。」 第190章 龙翎暗中松了一口气,回道:「公主,张子娥有龙,你不得不防,纵使她今日无二心,也难保明日,她现在搬出公主府,难说是有什么打算。」 「如非迫不得已,我不想杀她。」 她在阳光下舒展五指,一丝丝青色汁水顺着葱削柔指拢在手心,这令她想到了多年前两次跪坐在院中,疯魔般看向掌心虚无的血。 她不想再踩在任何心上之人的尸体上,去登高了。 「为何?」 苏青舟笑出了声,龙翎今天格外反常,居然会问她为何。 「不是你说的吗?」她将花枝放入藤蔓转折的暗刻花瓶中,蓦然回身,娇容之上沐了斜日春光,「我不止要忠心。」 作者有话说: 青舟:张子娥怎么回事? 你猜? #龙吟曲# 第 105 章 推心置腹 张子娥归梁后一切如常,梁王见其病伤未愈,爱才心切,在朝会上特地赐一黑木软座,还遣一医官长住府上日请三诊,这是三朝老臣钟元善都不得不艳羡的殊荣。先以国策门为由不行跪拜之礼,如今殿上更留有一座,梁王对她的优待被诸位朝臣看在眼里,他们私相揣度,互通对策,以求解读其中含义——张督军是从公主府出来的人,梁王是否已动了易储的念头? 一日朝散,梁王留下张子娥,言语关切道:「爱卿腿伤如何?」 「蒙我王关照,已近痊愈。」张子娥行礼致谢,不知梁王此次用意何在,她未多做思索,因为来意会在三句话内见分晓。 「你与青舟素来交好,听闻你们近来走动少了,可是生了不睦?」 「在我王治下,边地无事,宇内升平,臣无事需与公主商议,每日皆可安心留于府内静养,至于不睦一事,子虚乌有。」 梁王笑了笑,他模样生得宽厚,笑起来胡子挤着脸颊肉,友善非常,仿佛下一刻即会由怀中取出酒杯,劝人更进一杯。张子娥久不在梁都,忽觉已许久未与梁王对视,记忆中他因常年沉溺于声色美酒,步履时有不稳,眸色更是昏沉无光,而今随着梁国一跃成为一方豪雄,在他昏聩的躯体上,竟朽木逢春般孕育了君王之气。 国力养人啊。张子娥感慨道。 梁王挥手以示,请她坐下说话,既而一屁股歪在他钟爱的紫檀缂丝宝座,用皱纹横生的手一遍遍抚摸过把手上的龙头戏珠。 「张爱卿想要什么?」梁王且问,且带笑安抚,「本王别无他意,单是好奇,名声?政绩?战功?此三者,爱卿皆有。」 「平定四海,天下归梁。」 「哈哈哈,本王亦欲平定四海,然秦皇汉祖的功业,远啊,」他大笑几声,随后突然收了笑,正色道,「说说近忧。」 「而今梁宋停战,军民得以休养生息,正是大好的太平年岁。臣今之思虑,在于旧宋民仍以宋人相称,日后恐有刁民作乱,内应外合,反梁投宋。」 「思吾所思,」梁王拍拍手,语意欣赏,「如若朝臣皆如张爱卿一般,平定四海,天下归一,指日可待啊。」 「梁王过奖了,实不敢当。」 「你以为公主如何?」 「公主出于深宫,此前从未参与政事,短短五年间,整都城,立军功,领将帅,立功无数,实乃不世之英才。」 梁王深以为然,先颔首肯定,再娓娓道出顾虑:「她那日由襄王送回,实在我意料之外,我百思不解,竟想不到她会求助于诀洛。民间流言,相信你亦有所耳闻,你与公主同在诀洛,必知其中内情,不知张爱卿如何看待她们二人之间的关系?你不必多虑,今日所说,止于你我之间。」 「臣在诀洛时中毒已深,每日卧病在床,对公主与襄王之事并不知情。彼时臣与公主流落民间,又遭奸人追杀,归梁无望,求援于魏国还恐受人要挟,唯有诀洛立场不明,可以一试,这,实属走投无路之举。」 梁王长叹一气,他似乎对张子娥的解释并不在意,而是捋须继续说道:「我子女众多,她年幼时疏于关爱,你与她私交甚密,又是从公主府出,你也不知道?」 「臣对我王绝无虚言。」 见张子娥话音恳切,梁王缓和道:「本王也只是随口问问,此处并无外人,你我推心置腹,全当唠几句君臣家常。」未几,他对张子娥摇了摇头,唇角无奈地笑笑:「你是不是觉得看不懂她?」 张子娥愣了一刹,正准备答话,只听梁王接着说道:「我也不懂。」 她向来对答如流,之所以会短暂出神,是因梁王说得不假,她的确看不懂公主,或是说公主不想让她懂。她似铁了心要一人独行,不肯旁人与她共享高峰远景,张子娥理解,君王本当如此,但是,那公主又为何要不断给予她零星的温暖?她站在她身侧,每每看她,深感时而近,时而远,仿佛在寒冷和温热间不断撞击,到头来,皆是错乱了。 她的心动摇了,但她的回答绝不。 「臣只知道公主所做皆为梁国。」 她是为了她自己。 梁王沉沉点头,既像是在同意她所说,又不像:「她的确是为了梁国。」 她为的是她的梁国,他担心一旦她得不到,就会毁了它。他因机缘巧合坐上王位,按部就班地坚守先王基业,在晚年误打误撞成为了梁国史上屈指可数的贤王。他知道他不配,但越是平白无故到手的东西,越舍不得。 第191章 「从小到大,她一直在给我意外,今天钻出来一个襄王,明天又会是什么?」梁王不住感叹,太子虽然平庸,但至少知根知底,他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是因母家的强大与自身的勤勉,尽管不够出众,却胜在合情合理。而他的女儿仿佛是在天马行空,他从未给过她什么,她的生母是出生低贱的舞女,她的养母是性格温婉没有靠山的弱女子,她的亲事接二连三地毁约,更没有夫家可倚仗,她是凭什么能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太子经是权势与财力精心培育的良种,到头来竟没有一个砖石地里靠天吃饭的长得茁壮……这,着实不可理喻。梁王不忍细想,每次看见女儿的眉眼,便毫无缘由地感到后怕,他甚至不知道她的止境在哪里。更加可怕的是,她身边还有个张子娥,此女奇谋不止,已近妖邪,两下平原,水淹陶府,暗度苍山,不出一年,天下扬名,更莫谈后来的连魏攻宋之策,是她亲手把梁国送到了他过去不敢想象的巅峰。 这两个女人在男人虎踞龙盘的王城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来! 他深知,这是他无心放任的结果,至于棋局当如何收场,他非但举棋不定,甚至感觉双手并没有在操纵王国,而是他能力卓越的臣子,架着他这个无能的君王往前走。这不怪张子娥,他生性如此,自知并非秦元魁那般可以狠心到抛却自我的至圣贤君,自知之明令他纳言,放权,无为,只是他前所未有地感到,身体虚浮地在这艘大船上飘荡,在拥有至高权力的同时,却又一无所有。 「我身在高位,好些事看不真切,但我能猜到,她的权势已远不止于此,这其中,想必也有张爱卿的功劳。」他大手一摊,说得无可奈何,像是一位垂暮老者,诚恳地来请求她的意见。张子娥因念道,梁王会比宋王走得远并非全全仰赖时运。而今他见身体渐渐衰老,手中权力慢慢流走,意气风发的子女在眼前争权夺势,的确无可奈何。张子娥大约能体会弱者的感受,她越懂,便越知道自己不想变成弱者。 而为了不变成弱者,她必须示弱。 「臣亦只为梁国。」张子娥泰然自若道。 你也是为了你自己。 梁王平静地看着她,然后嘴角牵起一个满意的笑。假的,张子娥说的话是假的,他满意的笑也是假的,一个为了掩饰野心,一个为了掩饰忌惮,他们或许都心知肚明。到这个年纪了,再冠冕堂皇的好话,也骗不过他了,妃子说什么雄风犹在,朝臣说什么英明神武,他喜欢听这些个好话,但他绝不会信。 什么为了梁国,不过是她们在明争暗斗时,用的漂亮幌子。 「爱卿聪慧,明白本王在说什么,他们都是我的子女,我不愿看到他们有任何危险,」他说时神色慵懒,昏沉的眸珠一动不动地呆滞在眼中,仿佛一只快要睡着的年迈雄狮,「张爱卿以为呢?他们二人,你如何看?」 未等张子娥答话,他自问自答道:「你还是会说青舟吧。说说太子吧,你有何顾虑?无须顾忌,此处你我二人,大可直言。」 「太子母族势大,将来登基后许有外戚干政,且太子一向主和,无争取天下之心,臣恐梁王平定中原之志,无人可继。公主母家清平,是劣势,亦是优势,如今朝内拉帮结派,俨然效仿前朝世家之风,公主无门户之见,无掣肘相钳,大可启用寒门士子,选贤与能,整肃朝堂,搏一个大起盛世啊。」 「此话不假,本王的张爱卿不正是这么来到梁国的吗?」梁王赞赏道,然后话锋一转,「话至如此,我便与你讲两句心里话,爱卿你聪慧过人,当知道王国之重为何?」 「君王。」 「那君王与君王之间呢?」 张子娥顿了片刻,梁王长眉深皱,面露忧色:「是子嗣。她至今不嫁人,你说将江山交到她手里,会坐得稳吗?纵她嫁人,于女子而言,自古生产是一鬼门关,她担得住吗?我有十多个儿子,能堪大任的,却只有太子一个。」 「可选宗……」 梁王垂首一笑,打断了她:「宗族之间各怀鬼胎,现今平静皆为表象。你说我是靠什么坐上今天的王位的,兄友弟恭吗?太子长子已年满三岁,而她呢,再三推却婚事,让我如何放心把王位交到她手中?我希望你来劝她,我知道她不想,但是为了更进一步她必须有所牺牲。她若想拿到王位,就应该有理所应当的觉悟,当年明珞公主为何远嫁漠北,宋王为何迎娶李魏公主,我又为何要把我的女儿送去李魏当皇后?她不能什么都不舍弃,却想想白白得到我的认可!」他握住龙首振振有词,眉间沟壑有如山体嶙峋,在梁国这艘驶入浩海的巨船上,不仅是他的臣子在乘风劈浪,他同样有所长进。 他想看看,他的女儿,为了权力,到底能做到哪一步。 张子娥离开梁宫后,入轿回府,没有人能从她的神色中察觉出今日她与梁王谈得是否投机。她一惯谦和有礼,话音温缓,行走时不急不燥,一派翩翩风度。她一路走过庭院,和侍女一一问好,随手抚摸了初绽的大朵山茶花,待回到房中,轻轻关上了房门。 谁都只道是寻常的一日,唯有屋内的龙珥在合门那一霎惊得猛一哆嗦,像是龙太子被哪吒抽了筋。小妹妹掏出小手飞快地捂住耳朵,颈后绒毛根根分明地立了起来。 「这老匹夫欺人太甚,恕我直言,天下无一男子可与公主相配!」 第192章 比起耳朵里嘈杂得像山崩地裂的心音,更让龙珥感到惊叹的是,从来不动气的张子娥姐姐,竟然把心里的话骂了出来! 作者有话说: 一章君与臣,父与女,梁王出来的拉扯章节都还挺喜欢。 青舟:张子娥到底怎么回事? 你再猜? 第 106 章 面命耳训(略) 那场宫中密谈结束不过数日,陶府突发暴乱。张子娥得令,匆匆折回屋内取了那把用了多年的旧蒲扇,拉拉孩子小手,轻绵细语地说道:「陶府凶险,小珥留在府中为上。」 龙珥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好,浑身泛着股奶乎乎的甜糖味儿。她牵起软软裙角,跟在张子娥后头啪嗒着小步子一路跟到了门外。穿着虎头鞋的小脚一跺,龙珥停在了大门脚下,跟拨浪鼓似的摇着手,安安静静地目送她离开。 张子娥一身无垢白衣,披发简簪,手执蒲扇,衣袂在步风中漫涌。她的扮相与初来梁国时别无二致,而周身气韵却与初入公主府时截然不同,不笑时有生人勿近的威压,一凝眉则令人胆寒生畏,行军阵前,一道纯白倩影,镇得四下无声。她自有察觉,故而常是笑着,言语客气,举止谦和,但即便是同样弧度的微笑,在权力与名声的尽心倾灌下,也有了天渊之别的含义。 一旦远离官场,在民间便是另一番景象。她与龙珥聚少离多,但凡得闲,必与她漫步长街,像平民一般买老字号的糖渍点心,等悦宾楼的流油包子。与襄王或钦红颜靠美貌仗势欺人不同,她的出现不会令十里长街水泄不通,梁人爱她亲和,喜她小龙,待她亦如寻常百姓,亲近大多止于问候与寒暄。 龙珥此时站在红木大门下,宽大而纵高的两扇门衬得多年不长个的小不点愈发娇小。她倚门望向张子娥离去的背影,知道是自己的龙气在源源不断地滋养她。孩子抿了抿嘴,在晨光中骄傲地勾起了唇角。 此番陶府一行,梁王钦点了张子娥与公主,他如此苦心安排,大约是想借此破了宫中流传的不睦一说。她的确许久未见公主了,如今二人同车,气氛十分微妙。公主气傲,不会主动同她搭话,张子娥便借公事之便,简单聊了两句陶府之事。随后公主问道:「听说父王单独召见了你?」 张子娥仅仅颔首而已。 「何事?」 「人多眼杂,等安顿好了再说吧。」 苏青舟秀眉一挑,威势立现,她将手肘搁在窗沿,向外探了一眼,笑道:「马蹄声纷乱,你小声点自不会有人听见,多日不见,张大人倒是愈发谨慎了。那你说何处好说话?」 张子娥看了她一眼,垂下头来,公主生气了,她心知肚明。毕竟,是她把人家给惹生气的。但她也气,气得不知道该从何说起。公主是君,自然不可违逆,但她们之间,又不是普通君臣。她不甘,正如梁王所说,公主从不吐露心事,她要你的全部,却不肯施舍半点零碎。她坚韧,勇敢,犹如四面密不透风的墙,除去渴求龙气时短暂的脆弱,仿佛是天上遥不可及的圣人。一次次靠近,甚至是乞求,都无济于事。纵使是那次她在山洞里奄奄一息,公主依旧缄口不言。 她因想到数次同塌而眠的夜晚,肌肤相亲,唇齿相交,她们靠得那么近,却又从未拥有过彼此。 公主会给你最好的,除了心。 张子娥一向善于忍耐,但这一次,她终是忍无可忍。 见张子娥久不答话,公主将视线落在她攥紧的拳中,熟稔地伸手搭了上去,张子娥骤然一惊,几近一跃而起,马车随即猛地一震。 「公主,张大人,没事吧?」车夫问道。 「无碍,」苏青舟面不改色,只是拧眉盯着张子娥问道,「你怎么回事?」 「我怎么回事?那请问公主是怎么回事?」她垂首,牙关紧咬,努力压低声音。苏青舟莫名觉得,此刻若四下无人,张子娥应会怒吼出来。这令她甚感意外,印象中张子娥一直温文尔雅,即便心怀猛兽,亦从不表露,到底是什么令她愤怒至此? 「为什么是她?」 「她?」 「是谁都可以!告诉我为什么是她?」 「张子娥你到底在问什么?」 她嘴角一扯,抓住公主的手,一个强劲压下去,将人狠狠按在角落。张子娥一向文弱,叫她去校场上跑个两圈都不愿意,而公主并未离开龙翎过久,力气尚有九成,此时体力确是在张子娥之上,但不知为何,无论如何都反抗不过。 落日西沉,银汉不出,马车中唯有那盏折扇书生送的橘红小灯,随着车马颠簸,落鼓般跃动着起起落落的灯火,光影,人影,呼吸,全都凌乱不堪。张子娥一手扣上灯盖,她被纷杂的光影搅得心烦意乱,她莫名不再惧怕黑暗,心中燃烧的欲望令她无比敞亮。猛烈的心火在狭小四壁中不断上窜,理智在炽热的火苗中渐渐湮灭成烬,她烧疯了,比在山洞里那回还烫,公主的长发还蹭得她手腕痒,有如千百只蚂蚁缓缓爬过。 忠诚,迷恋,欲求,她伏在地上把最脆弱最不堪的自我双手呈上,却得不到任何回应,究竟要怎样才能走到公主心里?究竟要如何才能获得她的坦诚?愤怒在无止之境疯狂蔓延,张子娥知道使用一般手段得不到答案,湿润的舌尖在黑暗中肆意攫取檀口中的甘甜,头一次,不是因为龙气。爱欲,控制欲,探求欲,亦或是占有欲,她无意分清,自离开国策门,她便在这尘世的熊熊□□中滚了一遭,远望是一袭白衣,近看是满身泥淖。交错的领口样式繁复,一个结连着一个结,她不喜欢…… 第193章 「张子娥你疯了!」张子娥到底哪来的力气?苏青舟推不开她,压下声音清斥道,樱桃口中香喘吁吁。 「谁好?」情绪在倾倒之后浑厚而沉静,一双眼睛死死盯着苏青舟,在漆黑中泛着冷冷的光。 不知所言!公主双颊晕红,咬唇暗骂张子娥吃错药了,一边受制于人,一边不受控制地有了回应。她心细如发的臣子再了解她不过,每一寸都拿捏得到位,她耐不住这些个手段。扯落的长发披散在背后,柔软的腰肢随颠簸轻摆,狭小的空间,车马的疾行,她身处一片黑暗,荒唐与越界感前所未有的高涨。 「回我话。」灼热的喘息压在颈边,耳根子被咬得发烫,这气音听得快要了公主的命,还顶了天的是句命令道。发疯了的张子娥,居然敢这么命令她。 「我不知道你在问什么。」苏青舟力乏,螓首软软地靠在她肩上,发带松散,白玉耳环将落不落。她被拿捏得死,再也撑不起王家风仪,气嘘一声,回得艰难。 还是避而不答!张子娥受够了,黑暗中细长的眉眼若隐若现,两指狠狠捏住她的下巴。 她已经撬开她的嘴了!到底要怎么才能撬开她的嘴? 「你问明白点。」 张子娥不想说出那三个字,每次说出来,都觉得难以启齿,她们凭什么要被放在一起比较?那人不配!公主是狠心要装傻了,她在逼她,她也在逼她,她们一次次试图突破对方的底线,要把脚印踩在无人之地,大声宣誓自己来到过从未被他人触碰的真实。这种相互较量与伤害要什么时候才能到头? 「我……和李明珏。」 她的声音轻如蚊蝇。 马车内顿时安静下来,唯有马蹄声,帘飞声,虫吟声悠然在耳。打破沉寂的是公主的笑声,银铃般清脆悦耳,她终于明白张子娥因何发了狂病。她捂着嘴,纤纤玉指勾着脱落的长袖半掩起脸蛋儿,笑得像个孩子,没完没了的,腿还轻踹了张子娥两下。张子娥见状收手,愣在一旁端坐着,蹙起个眉尖儿,愣着张白脸儿,不知到底有什么好笑的。 「你当真了?」苏青舟耷拉着衣袍缩在一角,细瘦的肩膀靠在窗沿,歪头正笑着。 「……」张子娥无言以对。 太黑了,公主依稀能看清她脸的轮廓,却看不清表情,着实可惜了些。她凑近一点,软着眼神看她,用鼻尖对着鼻尖,鼻翼翕动,嘴儿轻张慢阖:「我与她……并无瓜葛。」温热的气息时轻时重,她是故意的,这种重新得到掌控权的感觉令她无比愉悦。 「那李明珏说……」 「你问过她?她说的话你也信?」 「那公主当初说的……」 「什么?」 「不是头一次了。」 真是傻,尽会瞎琢磨,还真琢磨出全一套来。说她愚钝呢,又前后理得通顺,说她聪慧呢,又被那臭不要脸的骗得团团转。 「我不想嫁人,是我自己做的。」苏青舟拍了拍她的脸,话音带笑,宠溺到没了边。 张子娥被拍得一愣一愣的,什么国策门高才,什么梁国大督军,自己就活脱脱一傻子,信了李明珏的鬼话!她好不尴尬地往后一缩,赔罪道:「给公主赔不是。」 说完,张子娥兀自整起了衣衫。 她还真是……要人命。公主心想。 公主敛了笑,一时想不到好词赐给张子娥。罢了,早就该习惯了,她夺了张子娥放在衣带上的手,食指在手心轻轻一刮,嘴唇软软地嗫嚅两下:「张子娥,你把我弄成这样,就想赔句不是?」 张子娥看了看她的手,又看了看公主,耳边泛着浅浅月光的白玉坠子称得人儿娇若春光。 「赔罪。」 苏青舟向前一倾,用软款的声音切入正题,她把手放在张子娥手心上,缓缓合掌直至五指相扣。 她还真是……要人命。张子娥心想。 她听得头皮一阵发麻,默默吞了口唾沫,心开始砰砰直跳。除了今次因某个喜欢看笑话的藩王走火入魔,她素来冷静,即使是在枕席之间,以前心跳得厉害,是因这的确是件折腾人的体力活,可今儿她静坐一旁,心跳却已然似奔。 她是公主一句骂一句骂教会的人,懂得当如何赔罪。 张子娥清了清嗓子,淡淡说了句:「我们继续。」 作者有话说: 因考试停更,12月6日后回归。 第 107 章 月下烹茶 车架一路西行,在荒唐不堪的深欢后,二人默契地对昨夜之事避而不谈。张子娥仍未向公主坦明那日梁王所言,她当开口,却不知当如何开口。此次前往宋地,虽名曰镇压暴民,但所作所为已与割裂梁国无异,她要借此机会把故乡变作公主将来的王城,好比诀洛之于襄王,此处水陆交汇,雄踞天险,且盛产鱼米,是她们携手一城一城夺来的沃土。即使他日梁王传位于太子,公主若想起势,亦有退路。这是杀头的死罪,她深知效忠的是公主,而非梁国,她们二人机缘已深,自可如此笃定,但下面的人,不一定。 这一步走得太险了。 车马摇晃,初夏的光影落张子娥脸上,稀稀疏疏地筛下神色难辨的阴影。在梁王宽政之下,自上而下丧失了对封侯拜将的野心,近年来扶植的寒门士子,虽忠诚有余,却贪心不足,不定能心甘情愿走上险路,毕竟,如今的梁国不坏。这世道还不够乱,没有乱到足以滋生与她一样的亡命赌徒,天地需被搅浑,要更多的难民,更多的战争,饥荒,洪水皆不可缺,然而天不遂她愿,战乱征伐下,去年竟是个丰收的好年份。天时不得,人和亦难,宋国新王与旧王一般勤勉克己,天子虽有南蛮掣肘,但盛在勤俭爱民,苛政不行,宫殿不扩,连新修的皇陵都小得可怜,南央治下太平,诀洛更不必说,漠北退军之后,那条直通大漠的商路车马不休,襄王荷包里怕是富得流油。战事不消提,尽管魏宋仍有交锋,但自李定邦离世,不过是小打小闹……她无法在众人无欲无求的时机下,在短短几年间建立起坚不可摧的人脉,强大到同梁国世家相抗衡,同诸方分庭抗礼。她们需要一个十年,或者至少一个五年,但梁王给她的期限,绝对没有那么久。 第194章 眼下的旧宋地,只是一颗小小的种子。 梁王对此显然已有察觉,梁地版图已足够优越,比起奋力一搏,不若取一平庸之君休养生息,他日待一贤王,择一良机,再谋天下,如此一来,他既不用大动干戈,又不失一明君美名。 此计稳妥不假,但天下归一便不是她今生所见之事。 张子娥遥看红日西沉,挽缰冷笑一声,她一身血债是要下地狱的,哪里顾得上什么来世?今生,今生她要把想要的东西死死攥在手里。 黄昏时分,一行人宿于驿站,此地离国策门不远,张子娥念许久未归师门,将白马拴在山脚下,手持孤灯,回到了阔别多年的深山老林。山高路难,一级一级石板阶好似无穷无尽,当她来到熟悉的求知亭时,穹顶已是星河满缀。 风起广寒,树影婆娑,一勾弯月下,花发老者只身立于断崖边,宽袍广袖随风猎响。他身材清癯,一身鸦青色长袍落在瘦肩上,举头望向天上弯月沉吟不语。听到脚步声,他未回身,轻轻道了一句「你回来了」,仿佛张子娥今晚回山,早已在他意料之中。 师徒二人以月光为引,对坐亭下,闲叙了片刻,三言两语间,天下大事犹如佐着一壶苦茶的小点。空话罢了,尘虚将手中茶盏放下,在杯底与石桌清脆相碰的那一刹那,说道:「子娥,你也有龙。」 张子娥看向尘虚,老师突来的点拨似乎令她颇感诧异,她将平直的眉尖轻轻拧起,小心翼翼地确认话中含义:「老师……让我行忤逆之事?」 「你如今所做,又何尝不是忤逆之事?」尘虚慨然一笑,他的徒弟,他心中有数,「所谓良禽择木而息,你而今身在歧路,看似愈行愈远,实则愈走愈偏,到头来不过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空黄粱梦。五公主根基尚浅,跟她无异于自毁前程,待梁王去后,且不说你能否手握大权,以你今日之功,他日身家性命都尚未可知。当初为何让你去诀洛?诀洛钱粮富足,兵多将广,最宜起势。」 「但人不对。」 尘虚摇了摇头,他教了她太多天下大道,想必是疏忽了为人臣子之道,只听他缓缓说道:「碌碌之臣被君王驾驭,功高之臣令君王忌惮,真正的能臣看似由君王驾驭,实则在驾驭君王。襄王确无吞并天下之心,但你可以让她有,你也知道她最在意什么。」他笑了笑,说这些都已经太迟了,他珍藏多年的徒儿莫名其妙去了梁国五公主门下,他知道她上山的理由,她有惑。「子娥,你非为盛世而生之人,唯有混乱可助你远行,然当今形势犹如一壶温水,将冷不冷,将沸不沸,你说良弓,是当用,还是当藏?」 皆可。 大争之世,良弓当用,太平之时,良弓自藏,而如今当用当藏,尽在梁王一念之间。若不是尘虚一语道破,她没有料到自身处境竟危险如斯,为保梁国无忧,梁王大可弃车保帅,犹如当年叶相殒命,换宋地十年昌平。她恍然顿悟,梁宫谈话绝非肺腑之言,而是温吞的试探与威胁,梁王,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吗? 见她沉默不语,尘虚满意地微微颔首,他最钟意的好徒儿恰似红炉点雪,一点即融。他双袖相合,双手藏于袖中,问道:「天下因何而乱?」 「地震,干旱,洪水,疫病,战乱,暴政,苛税,徭役,外族入侵。」 「不错,天灾不生,漠北不破,襄王不反,你今生难见一统,为师为你布下的局已经改写,你去错了地方,跟错了人。」 张子娥的杯中茶已尽,尘虚略微起身,轻挽衣袖,瘦手缓提茶壶,他先与徒儿对视一眼,转而将目光落到杯中,启语说道:「为师不妨再为你指一条出路,如今你辅佐五公主,企图用王权对抗王权,那你可有想过,若你是天命,对抗的,便不再是王权。莫要忘了,你也有龙。」 茶水已满,但他却不曾停下,水循着圆滑的杯壁不断溢出,配上他温缓的声音,潺潺若月下清泉:「你的容器在这里,你的欲求在这里,你需要更大的容器。国策门的弟子不在少数,只要你需要,他们都会成为你的臂膀。」 话音落,茶杯中水亦静,唯有石桌边缘的水滴,一滴滴砸落在初夏泛着碧绿油光的野草上,发出一声声听感葱茏的闷响。 他并非童白石那般闲云野鹤自在飞。他们金银铜三人,自仙承阁一别,各自有了不同的命运。金富贵落在世俗的钱眼里,童白石出世不问凡俗,而他尹尘虚看似归隐山林,实则留恋人间甲子。 下弦月清浅的蟾光勾勒着师徒二人同样清素的眉眼,一般寡淡的素色在无垠夜幕下默默对峙,耳边滴答着间隔越来越久的水珠滴落之音。恩师所说的话,她听懂了。往日他们谈今吊古常各执己见,不得论不罢休,此刻她虽心怀异议,却不愿在口舌上争一高下。身份与地位在区区数年间转变巨大,她从局外人,变成了局中人,心知师徒二人道已不同。 张子娥伸手稳稳端住茶杯,垂袖将杯中茶水缓缓倾倒在草地上:「天地,便是我的容器。」 尘虚微笑,张子娥犹如一泓止水不动声色,但他知道,她有脾气了。她下山久了,性子也变了,不知是何人改变了她。 「你不必今日答我,为师,自在山中。」 回路上,张子娥手提青灯,脚步声在空寂的山中回荡,夜已深,每一步落脚都似踏在虫鸣上。她从未想过要亲自坐上那位子,但的确在尘虚话音落下时,有了短暂的迟疑。正如他一针见血地刺中了她心中暗藏的膨胀之欲,至于那欲望自何时而起,她不得而知。或许她想做的,并非开疆拓土的开国之臣…… 第195章 张子娥回到驿站时已近清晨,她鬼使神差般走到公主房外,在房门轻启那一刻,她看到眼前人如水芙蓉一般娇艳的面容,脑海中骤然浮现那晚马车中缠绵的衣香鬓影,令她整个后背如火烧一般发烫。她怔了片刻,陡然醒悟——这就是我的欲望啊! 张子娥神色如常地走入屋内,反手将门合上。公主梳妆得早,这时候出发,未免太早了些。 「公主没休息好?」 「嗯?」 「衣服有些重?臣来为你解佩。」她勾动唇线,嘴边谎话说得敷衍,眸中暗示分明得过分,一股子狂徒狷介味。 「张子娥,我不需要。」 「你不了解你自己。」张子娥舒展着眉尖,表情认真地摇了摇头,仿佛她真的比公主更了解自己的身体。当话音落下时公主的玉佩和发钗已在她手上,而她身穿的是纯白直裰,头戴的是白玉簪子,都是一摘即散的轻便玩意儿。拒绝不够坚决,苏青舟输给了刹那间的犹疑,她手心开始冒汗,只因张子娥一脸平静地从腰间卸下麒麟玉的样子,严肃劲儿里一水的妖邪气,叫她要了命的□□中烧。 罢了吧。 她扯住张子娥手中丝绦,才穿好没多久的衣服落到了脚踝。 她放任她不是一天两天了。 毕竟张子娥……一惯做得不赖。 第 108 章 刀锋雪刃 张子娥做梦了,梦里她身若游魂,随风而摆,忽而飘至一片山阴处,见三两小儿笑围在土坑旁。她向土坑里探去,一女孩在坑底抱膝而坐,面色微红,昏昏欲睡,而一旁吵闹的孩童一边解开腰带,一边洒下黄土。眼前突然金光一闪,女孩化作一只金凤,破土而出,冲向九天,未几,凤凰飞入白玉金堂殿,落在九阶之上的宝座上,化作她如今的模样。在梦里看见自己并非吉兆,那张在镜子中出现过无数次的脸,平静到骇人,令张子娥背后发麻。殿外步声忽传,似有人来,在了无表情的脸上,神色骤然狰狞起来,她看见那个「自己」伸出手死死掐住对方脖子。来者何人?因何杀她?她看不真切,乃走进细看,那人竟与公主长得一模一样,发白的指尖试图掰开手指,失血的嘴里不停喊着求饶。 张子娥猛地自梦中惊起,睁眼一看,手已经搭在了公主脖子上,一阵窒息感传来,她陡然喘了一口气,惊魂般收回了手。 梦里那个人不是她,那个人只是看着像她。 她翻过身来背对公主,在心中不住默念道。她们来陶府已三月有余,诸事收尾,待天气转好,便将启程回梁都复命。长夜未尽,豆大的雨点稀稀拉拉击打在瓦片上,像战场上落点凌乱的鼓声,扰得她难以入眠。张子娥捻好被角,手托一盏小灯行至廊下,抬首远望天际,耳畔雷隐雨霖,整座陶府仿佛浸泡在暑气浓厚的湿热里。 啪嗒——啪嗒——啪嗒—— 院外有信卒冒雨赶来,一步激起一片大水花,他见张子娥在院中,大呼道:「张大人!」 张子娥将手放在唇边,望了眼屋内,做了个噤声动作,轻声问道:「何事如此匆忙?」 信卒气喘吁吁,上气不接下气:「连日落雨,堤坝……堤坝怕是抵不过几日了!」 原本优容倦味的眉尖立时一压,堤坝是水淹陶府时留下的祸根,为防洪汛,战后修补她亲力亲为,连一袋袋泥巴都是亲眼看过的,不可能扛不住区区几日的细雨,除非……有人动手脚!眼下防洪要紧,追根究蒂待到熬过这一劫罢,雨中响起了话音清冽决绝的命令:「快马,向各处求借兵马粮草,调陶府驻军,即刻动工分流!」 信卒转身不过多时,隼便落在了脚边。张子娥从信筒中取信一看,面色登时一变,事情果然不止洪涝如此简单! 「备马,我要赶回梁都!」 张子娥顾不得拿伞,搁下灯盏走入雨中,一道纤瘦背影旋即划破了暗夜的雨帘。在步子一抬一落之间,雨势转大!水珠顺着掌纹成股滑到指尖,她神色凝重地从小卒手中接过沾湿的马绳,那小卒见她时愣了片刻,多看了她一眼,又即刻低下头来,问时犹豫不决:「张大人,你的脖子……怎么了?」 她用手摸了摸,并未发觉有何异样,可当她蹲在水洼边临水相看时,却见颈间布满了指印一样的红痕,仿佛在睡梦里被人狠狠掐住。她回身向院内看了一眼,嘴唇紧抿,没有说话。 雨声在耳旁沙沙作响,猜疑留到之后去吧。 她在梁都,她在陶府,她们要坚守住彼此的后背。 *** 「荒谬!」 随着一道厉声落下,朝臣纷纷侧目,只见殿外大步走来的女子风尘仆仆,衣袂飞扬。她一入殿,气势瞬间将诸臣压制,前一刻还言之凿凿的男子,突然缄口不言像个不会说话的哑巴。本就静肃的朝堂,在她的到来下暗流涌动,殿内鸦雀无声,只留下一双双冷眼,与一声轻蔑的鼻息。 这个人真是太放肆了,她要为她的放肆付出代价! 满头白发的官袍老者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男人,又自上而下打量了一回张子娥,衣衫灰白,裙边大片的泥点,她沾了脏泥的鞋底在金砖上一踩就是一个灰脚印。他鼻中一嗤,老而不昏的淡黄色眸子眯起来,早已没了从前的和气。他要撕破脸了,何必再装下去?老者将下巴轻轻一抬,对男人说道:「继续说。」 「梁王!我与阿环青梅竹马,两情相悦,互许终生,若不是舞乐司强逼,她也不会被迫入宫。而且,而且入宫时她已有一月身孕,这五公主,的确是我的女儿!」 第196章 「一派胡言!」张子娥走上前来,目视男子,挥袖清斥道。 梁王高坐上位,数月不见,他似新换了个鎏金王座,一张老圆脸上反射着耀眼的金光,远看喜怒难辨。大手在金灿灿里懒散地略略示意,梁王发话道:「让他把话说完。」 男子从袖中取出一支珍珠钗,神色忧伤:「我原以为阿环一入宫门,早与我忘情,不想有一日她托人将此钗送予我,我这才晓得,她从未将我忘记。她知我过得不好,想让我卖掉钗子接济生活,我……我又怎舍得卖掉,一心还想哪日能与阿环重聚,亲手将发钗戴在她头上,谁想,谁想第二年她便身死宫中?我是个船夫,她来梁都便是我渡的她,我们在船上相识,在杨柳青青的绿堤旁相爱,所以我们的孩子……唤作青舟。我与阿环日日相思,桩桩旧事历历在目,甚至她对我说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小民敢以性命起誓,今日所说绝无虚言,我身患重病,自知时日无多,惟愿与小女相认,他日地下与阿环重逢,亦不负所托。」 他说得声泪俱下,甚至惹得几位官员引袖垂泪。 张子娥立身俯视他,半垂的眼帘像一把冷月弯刀,说的话也寒意凛凛:「公主生母当年所献之舞源自南疆,舞女须由舞乐司统一调练,就算是天资不凡,亦需排练一月有余。南疆之舞不同于中原,因表演时需裸露腰腹,故多挑选腰肢轻盈、身材纤细的年轻女子,且献舞前需禁食一日。献舞之时尚在三月,正是春寒料峭时候,若照你所说,她献舞时当有两到三月身孕,身体怎扛得住舞乐司严苛的操练与反复的春寒?」张子娥微微弯腰,凑近看他,男人突然感到像是一块冰块被强行塞入襟口,不留神打了一个寒颤。他吞了口唾沫稳了稳,回道:「阿环自幼底子好,身形纤瘦,张大人未有生育或许有所不知,这女子有孕两月,看不出来也是常事。」 「好,既然你说你们二人情投意合,那你可记得她身上有何胎记?」 见男人稍作思索,张子娥脸色蓦地沉下,当即冷笑:「说好的日日相思呢?你连她肩上有一块月牙型胎记都不知道?」 「我与阿环一别二十余载,是记不清了,经张大人一说想起来了,是有。」 「那你还记得是左肩还是右肩?」 「小民记不清了。」 「那你对她何时入宫,何时赠你钗子,倒是记得很清楚,」张子娥转头一个正身,衣袖一挥,说道,「公主生母身上,根本就没有胎记!」 话罢,她从男人手中夺过钗子:「此钗乃宫中之物,你那日是如何得来?谁交予你?可有那人姓名?」 「那是一月圆之夜,我在游船上打杂,是一位宫人混在人群中转交于我,当时天色昏暗,游人众多,未曾及问姓名。」 「哪年哪月?」 「天顺十年十一月十五。」 「你们在船上见的面?」 「是。」 「混在人群中?」 「是。」 「你确定是天顺十年十一月十五?」 「不错,那天还是五公主……不,小女生日。」 钗子是天顺十年的款式不假,那年梁王寿辰时得一南海明珠,龙心大悦,下旨赠各宫嫔妃珍珠宝钗一支。环娘不受宠,梁王所赠之物屈指可数,人又在天顺十一年没了,他别无他选。 张子娥摇头笑道:「满月之际有琴师造访寒山乐馆,梁都万人空巷,游船画坊皆空无一人,你去哪里找什么人群!」 「乐馆是曾来过个琴师,可那琴师来来去去,并无定数,张大人那时不在梁国,且尚在年幼,怎能记清?不过又是在刁难小民罢了。」 听罢,张子娥哑然而笑:「你既说我在刁难你,那我不妨再多问你几回,护城河是哪年修的?暖民居是何时重建的?商铺又是几时从东街搬到西街的?」 「这与小女身世又有何关系?」 「我告诉你,为何我记得一清二楚,因为我就是那个琴师!而你,口口声声说心系公主,却对她做之事一无所知!护城河整治于二十一年,往年一遇大雨,河边民居便苦不堪言,重修护城河是公主统管都城做的头一件事。暖民居始于二十一年冬,城中原有一乱民居,乃流民栖身之所,那年极寒,上百难民冻死街头,公主心有不忍,下令改乱民居为暖民居,重修居所安置流民,至此梁国路边再无冻死骨。至于商铺东街,老旧拥挤,常年不修,二十二年新春迎灯球时,有游人不幸遭踩踏身故,翌月西街新商铺动工,西街规划整齐,路宽面敞,至此再无一例意外。你一问三不知,也敢妄称公主生父?」 「此人满口谎言,前言不搭后语,其心昭然若揭!」说罢,她缓缓转身,凝眸环视殿上,将群臣逐一看过,话锋一转,问道,「诸位同僚,梁都阳光普照,可知陶府水患成灾?臣身为梁国督军,却连一封折子都递不上来!」 张子娥说时眼神利如刀,百僚心有戚戚,虽知她常坐帐中,从不抽刃提剑,却是货真价实在兵戈铁马里走过,多有听闻她行事果决,手段雷霆。尤其是今日一身浊衣,清秀眉眼里写尽了刀马风流,横眉立谈这气势无人可匹,一干文臣多做垂袖抚心状,不敢与她对视。 「钟大人,我要借粮草,为何迟迟不来?」 「王将军,我要调兵马,为何迟迟不来?前国舅得不到陶府,你们就要毁了它是吗!」 第197章 「徐大人,我离开陶府时,堤坝上堆的明明是石土,而今为何变作了细渣,你年初便去陶府看过,为何不见上报?是没查?查不出?还是不想查!反倒是公主的身世,查得好生清楚!」 「百姓在受苦,你们却好意思拿个骗子来殿上混淆圣听!雨下了半月之久,河坝数次决口,你们不闻、不问、不查、不顾,要置陶府灾民于何地,要什么时候才肯为百姓说一句话?要等到陶府难民叩响梁都的城门吗?还是要等我与公主命丧陶府!」 「我王啊,若不是近卫一路拼死保护,臣恐今生无缘向我王陈情!」张子娥揭开衣袖,手臂上满是伤痕,群臣尽皆失色。 徐朝生左右四顾,犹疑片刻后,一步上前:「张大人……」 「徐大人,开口前烦请三思,手里无一真凭实据,当真要与我一辩高下?」徐朝生面上蹙然布下一层阴影,喉间短促地溢出一声气音,张子娥乘势打断道:「臣非梁人,所作所为皆为梁国,却是你们这些生在梁国,长在梁国的人,欺上瞒下,结党营私,糟践同胞!年初我和公主为何过城门而不入,今日为何我二人身陷陶府暴雨,便有人来殿上质疑公主身世,这一桩桩恶行直指我与公主,明里暗里,环环相扣,绝不是什么巧合!」 她指向跪地的男子:「区区一小民,竟敢只身上殿妄议公主身世,背后究竟是何人指使?谁在梁国有如此滔天的权势,宁可牺牲一城之人,也要置我和公主于死地!」 「乱臣猖獗,大道不存!臣,请梁王明断!」 比起掷地有声的落语,更使朝臣震惊的是这位借国策门之便从不行跪拜礼的女子,此刻竟敛衣跪地。她虽是跪着,背脊却挺得笔直,像一把利剑直插山顶,在用另一种方式在展示雪亮的锋芒,那般凌人傲骨,骄矜盛气,令人不敢逼视。 王座上金光一乱,梁王长眉颤颤,右手撑住椅柄龙首,一怒而起:「你们……太让本王失望了!」 他降阶而迎,亲手扶张子娥起身:「我定还你与青舟一个公道。」 作者有话说: 大梁王朝·怒斥群臣 徐大人:都不悍跳,只有我跳了。 张子娥:你确定说得过我?烦请闭麦! 第 109 章 亭下琴音 夏八月,垂荫婆娑,河畔军民三五成列,拿着耙子清理岸上淤泥。一片粗布短打间,容貌秀美的女子犹如一抹亮色,她轻衣简装,在竹竿支起的一座简陋凉棚下来回穿梭,转动着莹白的腕子盛出一碗碗凉汤,看上去十分忙碌。 劲风扬袂,马踏飞泥,凉棚不远处有一位白衣女子勒绳下马,棚下的姑娘闻声停下步子,将汤勺搁在碗上,在回首看她时,与她点头一笑。 疲惫本在眉尖蹙着,却不约而同地,在唇角挽起的那一瞬,一扫而空。 二人遥遥一顾,终不负彼此所托。 翌日,张子娥与公主联肩而行,穿野□□、过青柏林,牵衣昂首一望,不远处有一小亭隐在碧荫中。张子娥走上前去,见亭下有琴,顿了一刹,屏息缓缓抚上琴弦,更默了少顷,后说道:「多谢公主好意。」 纤纤细指捏着细绢纨扇,公主轻轻一扭转动扇柄,微风同柔美的声线一道扬起:「我原还不知,先生善抚琴。」 「幼时所学,后多年未碰,恐是生疏了。」 「先生在寒山乐坊弹琴时,当也是六七岁的孩童吧,谁曾想名动一时的绝世琴师,竟是个孩子。」 「臣出生于天顺三年正月。」 「那你倒要唤我声姐姐。」 「公主。」 「嗯?」 「姐姐。」 「嗯。」 公主一扇扫在她胸口,嗔怪道:「无耻。」谁知她一梁国督军,爱占这等便宜。 张子娥从不好解释,偏爱以不声张之法声张,占了便宜,也仅仅只是垂头笑笑。她接下好意,整衣端坐在石凳上,将长发挑到肩后,低眉抚过一根根琴弦。随着琴音一动,脑海中不觉浮现当年初来梁国的一景一色——儿时那场活埋令她恐惧人群,这心结在山中无计可解,故尘虚带她来到山下,寻了闹市区的一座乐坊。她在帘后弹琴,借着帘角窥视台下黑压压的人群,额上当即渗出一片热汗,记得那时恩师轻握她手,同她讲「弹琴便是,何关听者」,她点了点头,在喘息中坐定。后来她弹得越好,台下人越多,又因全神贯注在音律中,内心恐惧终被压制,日后万军阵前方能立定,不再惶恐。 弹琴便是,何关听者? 行路便是,何顾讥诮? 争权便是,何碍于女子之身份? 梁臣不闻、不问、不查、不顾,只为藏灾情。 而她需不闻、不问、不查、不顾,才能做自己。 张子娥心中叹道,公主又何尝不是呢?她们起始不同,因心向往一处,终在杳无人烟之地相逢,高山流水遇知音亦不过如此。只是她们……较寻常知音,更加斤斤计较罢了。 清音自指尖出,张子娥试探着低声问道:「但得臣一人抚琴难免无趣,公主可会跳舞?」 「不会。」话罢,苏青舟旋身坐在一旁,薄纱长裙旋升而后落下,一层层叠在石凳角,轻摇慢摆,宛若云烟。 也是,公主一向不喜欢取悦人的玩意,即使是她这般极近之臣,这位金枝玉叶亦不愿破例。女子多爱珠翠,染蔻丹,习琴棋书画,悦己悦人,而公主,只悦己,不悦人,男人爱的,她都不想有。她也曾被贤妃逼着练过,总爱使点小聪明,故意不学好,一旦得龙脱离宫廷,便一眨眼忘了干净。兵家之道,前朝诸史,各地风土,公主涉猎极广极深,小公主们寻不来这些女儿家所谓的闲书,张子娥亦不知她是从何处得来,不过她清楚,她的公主,向来擅长在荒原里,走出一条属于她的路。 第198章 聪明的臣子懂得退让,她没再多嘴,因从没指望能说服公主,她的清贵与傲慢一惯难以改变,而她偏爱她的逞强与倔强,这在过于乖巧的龙珥身上是见不到的。 「本公主会听琴。」公主轻摆纨扇,指尖一圈圈缠着扇柄下的翡绿穗子,眼神中不乏得意之色。如同秦赵宴饮,赵王弹瑟,秦王击缶一般,弹奏的,多是低人一等的。 罢了,方才占了便宜,这回还了便是。琴音不断,张子娥略略抬头同她互看了一眼,又低下头来未发一语,她嘴角扬唇一笑,将笑意掩在琴音里,隐在垂发间。 公主在淙淙琴音中品茗,忽而明澈的美目一晃,目光缓和地落在张子娥雅淡的眉眼上。此时她低眉顺眼,双手弄琴,容止分外和柔,听闻那日殿上她大言雄辩,百官不敢睇视,今儿倒是判若两人了。 着实……令人想一番戏耍。 「龙翎为何没随你来?」 「他和太子一同禁足在梁东宫。」张子娥回得从容,约是猜到公主要说什么,毕竟她坏得很,又伶牙俐齿,最喜戏弄她这般笨嘴拙舌的老实人。 「你有的是办法让他来,」苏青舟放下茶盏,眉眼弯弯,引袖盈盈一笑,别有一番婀娜娇,「先生真是好懂。」 晓风徐徐,吹漾了张子娥一身白衣,她无须抬头,便知她的公主在怎样笑她。她的心意是隐而不宣的秘密,止于颦笑,绝不走漏,好比昨夜的欢好。见张子娥装作无动于衷,苏青舟便止了笑,仿佛无事发生一般,在亭下静静品茶。她只道是张子娥变了,从前她爱找些莫名其妙的理由,如今她要她,要得直白,连掩饰都懒得掩饰了,下作得可爱。夏天热,穿点什么都热,衣服热,凉席躺久了也是热,唯有玉桌上冰凉凉的。烛火高烧,她的臣子在尽忠,她在尽欢,她们喜欢在这般细枝末节上锱铢必较,正如在灯火阑珊里吟缠着到底谁爱谁,在香汗淋漓间谁都不松口。张子娥手臂上的结痂,她手上因冻疮生的茧,携手走过的时光在彼此身上留下了印记,不再是少女时候的完美无暇,可她爱她为她冻的茧,她爱她为她受的伤,她们都不较从前美了,却在对方眼中愈发美得卓绝。剥落的缺口上生出奇异的连接,扭曲、牢靠、偏执且独一无二,唯有眼前人方能填满。身后硬着一片凉寒,身前软着一团热火,千金之躯经不得放肆之徒无理捣撞,在疾风巨浪里乱了心扉。伤痕在分享喜悦,痛楚是劫后重生,那一刻,她收起眉间倨傲,诧异地想到今后,应当也会爱上她的皱纹与白发,也是在那一刻,她在风暴里颤栗地着陆。 苏青舟秋波微阖,她走神了,眸光虚晃晃落在张子娥抚过琴弦的手上,心想她的手怎生得这般好看,白皙纤长如脂玉,她一时恍惚,想到了昨夜燃烛在侧,她双泽红晕地窝在张子娥的臂弯里,而她呢,白起一张素脸,好生沉肃地用帕子将沾润的十指一根根擦干净。公主半遮纨扇,垂下罗绮袖衫,忍不住在唇边轻呵了一声,念道怪不得学得快——张子娥这双时而按弦、时而弹挑的抚琴手,确是练过的。 林上鸟鸣,芳草清美,琴声融于其间,韵清而悠长,恍若细雨碎碎落在青青竹海,一层层把夏日熏热慢慢淘洗。日影斜斜落于亭内,张子娥身披天光,好似在白衣上镀了一羽光华,她倾心专注,眼帘已合,苏青舟随她一同徐徐合上眼,她忽感困顿,想在琴音中小睡,却又舍不得在琴音中小睡,每一寸光阴都贵若黄金,不舍得虚度,但唯有虚度,才是值当。 曲终。 「臣要走了。」 张子娥本不放心陶府水患,所以亲自来看看,而今见公主治理得宜,此处便无留人之地。公主从来不是璞玉,她在深闺暗自打磨,在男人掌权的朝堂里被迫隐藏光芒,缺少的仅是一个机会而已。其后整都城,起兵戎,镇河山,公主无一不善,张子娥随她一路走来,至今不知她的边界。她学骑马,会用刀,隐忍,克制,坚韧且无畏,不管在何等绝境之地,她都会开出希望之花。 琴声早停,而张子娥眷恋地多看了古琴一回,上次弹奏此曲,已是十多年前的寒山乐馆。机缘或许早已深种,起初若非来梁国走一遭,她不会知晓梁国都城旧貌,更不会知道公主付出了多少才为它换上这等新颜。她的公主有多好,她知道,却不能只是她知道。 更多人需要看到公主的光,国策门三字锋芒太盛,公主需建立属于她的威望,为此她必须离开。 见公主仍假寐着,张子娥走上前,轻轻点了一下她的鼻尖,在清澈的眸子含满傲睨之前,满怀谦卑地深行一礼。 「臣在梁都,静候公主佳音。」 说完,张子娥抬头一笑,双瞳湛然,恍若蓄满了初春清凌凌的融泉。 苏青舟惊叹道—— 原来她这般素淡的人,也可以如此明媚。 作者有话说: 摩羯x天蝎,我觉得非常符合人设,床上公务员x 腹黑支配欲 青舟: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本宫不知道的? 子娥:臣……臣不会跳惊鸿舞。 (这梗都知道吧) 第 110 章 半步天光 「梁国这事不得了,太子被废,王将军兵权被收,王氏一脉要彻底玩完。你再看看那五公主,监国!张子娥呢,太尉!哪个不是一步登天的要职?」赵攸风风火火走进来,袍子一掀落了座。 第199章 「对梁国来说是好事,王后强势,好揽权势,日后太子登基难免外戚滋事,梁王要真肯把王位给五公主,我还真得洗洗眼睛,对他刮目相看,至于张子娥这太尉嘛……」李明珏笑笑,那张子娥打仗要穿白衣鹤氅,马背上还整个长发飘飘,军帐里非得点上暖炉熏香,恨不得做作到九霄上去。她嘴角一扯,满脸不屑地说道:「她哪里像个武职?」 「话虽如此,但她打从平原城起,无一不是兵马职位,平原、陶府、三镇、姚关,哪个不是她打下来的?」 「说明梁国没将啊,战场形势瞬息万变,张子娥只坐营不跟战,哪天遇上高手,铁定凉透!」李明珏巴掌清脆地一拍,冲赵攸抬抬下巴,「论行军作战,你可比她强多了,哪像她,尽会糟践性命。」 哟,夸小爷呢,赵攸眸中一亮,麻利地一拱手:「您抬举。」 李明珏右手肘撑在食案上歪着,食指轻轻掂起下巴尖儿,另一手也不闲着,把一大胖橘子抛了又接,接了又抛,嘴里嘟囔道:「梁王当真要立太女了?我还真是挺意外。」 赵攸颔首:「看样子是,他子嗣虽丰,但废太子向来一枝独秀,从未有一人有实力和胆量与他相制,当然,王家亦不允许此人出现,多年来唯一的遗算,便是五公主了。如今太子倒台,五公主势大,谁敢扶植新人?就我听说张子娥上殿那气焰,是个人都得抖三抖,更别提那些个会被王家威吓的烂泥巴,扶不上墙的。」 「可他要立便立,监国是什么玩意?照理说王将军兵权被收,大将军空悬,怎么只给张子娥一个太尉呢?」 「梁王怕没看上去那么好糊弄,我要是他,我也这么做,不立她才能拿捏她。那老头兴许还指望用王位钓个几年,等着他的好闺女和好臣子能手牵着手把宋国灭了吧,」赵攸摆摆手,扫了眼李明珏,「说到底你才是皇家的,这档子事儿,你比我更清楚。」 「呵,皇家,你知道什么是皇家吗?」李明珏回身坐正,一手把玩热乎的橘子放在食案上,话音一沉,「我还在战地那会儿,小宋王把二哥送了回来,你知道里头还有谁吗?」 「嗯?」 「安东亲王之女,宋国废后,李蓉遥,」李明珏垂下头来,又把橘子放在手心转,有一段没一段地回忆道,「我从小就不喜欢她,穿得花枝招展的,骄纵,跋扈,话无分寸,还喜欢欺负人。李魏还强盛时便罢了,后来游园之耻,举国同丧,她却还是那副老样子,成日珠围翠绕,嬉笑打闹,我在她身上根本就看不到一丝阴霾的影子。明珲被架在皇位上,姐姐远嫁和亲,我在校场习武,而她,却理所应当地活得同从前一模一样,花大半个时辰梳发,手指娇生生的不肯沾一点糙,身上好几套亮鲜鲜的蜀锦更是没重样过。而且,没人会说她半句不是,我也是在很久以后才知道为什么。蓉遥……是李魏最后的贵女了,她没受过苦,没在民间流浪,看着她便像看到旧时荣光,那时,魏国哪个皇家女子不像这般被受宠爱。他们把她像宝贝一样供起来,舍不得让她的骄傲沾到一点点灰,企图隔雾观花般窥见盛世的旧影。这等隔靴搔痒的安慰小时候没法理解,直到小柏来了之后,我同样感觉变年轻了……」 她并非真的变得年轻,李魏更未复得往日荣耀,那些看似虚无缥缈的慰藉,无形中给予了货真价实的勇气。没有衰老过不会懂,没有经历过盛世不会明白,就像她曾经看不上打战鼓的,直到有一天筋疲力尽的她和将士们一齐在震震鼓点中突围而出。 「那年我在宋国等皇叔来接我,宋王还问我要不要见她,我当然是拒绝了,就远远看了一眼,打扮得像只金孔雀,让我想起了从前在北央宫里看过的宠妃,所以那日……差点没认不出来她。」 木椁中的女人长发散乱,脚踝纤细,手指上无数细小的伤痕交错,她穿着像抹布一样黯淡无光的衣物,侧身靠在李定邦肩上,漏出半张消瘦的脸。 李明珏看过太多尸骨,惨状更甚者数不胜数,却没有哪一次令她这般动容。 这个病骨支离的男人曾是战场上叱咤风云的骁将,这个衣衫褴褛的女人曾是皇室捧在手心里的明珠,他们静静依偎在一起,好似在世间罹难的一对普通兄妹。 「唯一让我欣慰的是,她是笑着的,二哥,是去见她的吧,」她手指刮着橘子皮,摇头苦笑,「也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赵攸为她续了杯茶,没有打断她。 「我不在南央,对宫中之事知之甚少,还是从一个南央宫来的老宫人口中得知了几件旧事。安东亲王并非病逝,没了他的庇护,蓉遥不得不搬出亲王府,过了几年寄人篱下的日子,后来她嫁给一国之君,想要独宠,想要把失去的宠爱在宋王这里全都夺回来,也是情有可原。她以为她做到了,她活得像真正尊贵的皇家女子,但是脖子上戴的金链子,身上穿的丝绸衣,她不知这些都有它们应有的价格。你说我为什么不要李明珲的位子?那位子好啊,谁都想要,荣华富贵,呼风唤雨,可即使哪日我取而代之,我没有后人,李家只剩下李明珲一脉,唯有从他的子女中选人继承大统,我不可能废了他,又将他的子女养虎为患。老将军的孙子辈确实不错,但他不是正统李姓,南央宫里那些个朝臣不可能同意让他继位。还有小柏和红颜,她们怕是一辈子都要同我一起囚在宫中,我比她们年岁大,要是哪天早走了,谁来护她们周全?为李氏复兴,我需付出一切,时间、自由、心血、心爱之人,而我自己呢,无论如何,皆不得善终,」她用指背叩了叩桌子,「你再看看梁国,太子一废,五公主便监国,梁王为何迟迟不立她?只能说在梁王眼中,她还并不是一个合格的继承人,她差在哪里,她想清楚了吗?我们老李家自游园之变,到如今李魏复兴,牺牲蓉遥,牺牲姐姐,牺牲明珲,皇权便是这般一步步建立的,她要往更好的地方走,她就要牺牲自己。她要是想清楚了,待回到梁都必定有所动作。你我,且看着吧。」 第200章 赵攸又给自己添了茶,抿了一口,接道:「安居诀洛始终不是长久之计,你我需早做打算,如今新皇后有孕,若是生下个皇子怎么办?前皇后走得早,天子娶她时虽心不甘情不缘,但人家好歹为他亲政出了不少力,而今东宫坐的那位已年满十六,照样是嫡出,这储位之争,有的是好戏看。要我说,梁王从一开始把女儿送过去就没安好心,你弟弟怎么回事?就不该让她怀上。」 「他的事我哪知道?这些个男人做事,最后盯着个女人的肚子出阴谋诡计,下作!」 赵攸晃晃脑袋,手指一抬往嘴里抛了两瓣橘子,转了话锋:「你叫我来什么事,不会就是想和我一起骂两句吧?」 李明珏和他对了个眼神,板正了脸从袖中取出一封信,两指按着信尾在案上推给他。 「年底发兵一举灭南疆,找我要人和兵器,老将军的亲笔。」她抬眼看了看正在嚼着橘子的赵攸,说,「他希望你带兵去。」 「的确是老将军的字迹不假,他老人家还真看得起我。」 话还没说完,李明珏又取出一封密信:「两月后三王会盟,同商伐宋之事,王八蛋老弟先派人寄来给我提个醒,过几日便会昭告天下。」 「态度不错,信上写的邀约,而非命令,措辞还算中肯,只是这个节骨眼邀你伐宋……」他稍作沉吟,随后敲敲桌子问道,「你有打算了吗?」 「有是有,却不尽周全。」 「你要有多周全?」 「我同小柏红颜倒是好办,还有望书,德隆,你们一家,彭家……」 见李明珏认真地挨个数过来,赵攸忙不迭抬手打断道:「停停停,你要顾好霜儿,那和霜儿玩得好的孩子呢?你早八百年在含香阁的风流债呢?你想把整个城都搬走不成?」 「你想说什么?」 赵攸将茶杯一转,一笑:「我是说,管好你自己。」 殿上静了片刻,随即传来了二人爽朗的笑声。 作者有话说: 啊,完结的曙光。 第 111 章 梨木方椅 地牢门外,张子娥遣散外人,同公主说道:「梁王把他交给我处置。」 苏青舟清早回的梁都,还没歇脚便先去了宫中复命,这会子才从宫门出来没多久,便被张子娥派人给逮着了。没想到久别重逢,这人当真别出心裁,竟选了个不见天日的好地方接驾。 「你有问出什么话来吗?」 「没有,公主知道为什么问不出来吗?」张子娥一抬眸,与她快速交换了下目光。 「从前不知道,如今知道了。」 二十多年前的身世之谜,仅靠殿上的三言两语难下定论,张子娥那日声东击西,只为将矛头直转陶府水灾,先混淆形势,再以形势压过形势。以防事后有变,她借势一举拿下审问权,杜绝后顾之忧,接下来朝内肃清之势席卷而来,各方或自保或夺权,再也无人在意地牢中一个无名小卒的生死。再说,他早已说过他病入膏肓,哪天死在狱中,亦不足为奇。此人说往日旧情历历在目兴许不假,但常人多记体验,而非细节,因早知会有人借身世生事,张子娥在多年之前便问过公主生母之事。据公主当初所说,环娘身上确实有一月牙胎记,但她死了,肌肤早坏,父母不在,无实证可考。至于寒山乐馆,她在十四日入夜后起弦,弹到深夜已是十五日丑时,而十五日当晚,画坊的确游人众多,殿上诸多种种,不过是压制他的话术罢了。 怎么解决是她的事,怎么处置是公主的事,张子娥将一盏油灯交予公主,在行礼后转身离去。 台阶上传来女子轻点的脚步声,男人埋头缩在牢房一角,未有抬头,直至眼角的余光瞥见了纹饰华贵的裙角。 男人眸中一亮,膝行来到牢门边,一双乌黑的手抓起门杆,昂首看向面前身份尊贵的美丽女子。他皲裂的嘴唇抽动,张张合合,不断地发出一丝丝嘶哑的气音。 苏青舟手持灯盏,灼灼火光将他的肮脏与卑微显露无遗。她居高临下地俯视,眼神平静,在陶府军民前她可以熟稔地表现热诚,而今她不过是放弃了表演,选择在这个暗无天日的囚牢,与自称是她生父的男子静静对峙,便如此看着,看着,许久未发一字。男人渐渐闭上了嘴,他早就说不出话来了,他们长久地对视,一个跪着,一个站着,直到男人的眼角落下一滴泪来。苏青舟蹲下来,手伸过牢门杆,为他抹去那滴泪,妙龄女子纤白的手指轻轻触碰到男人苍老的容颜,他突然想伸出手来想去碰她的手,却悬在半空中好久,最终放下了。 「替我向她问好。」 公主握住他放下的手,从袖中取出一包粉末放在他的手心,一根根掰着他的手指,以极其缓慢的速度帮他收拢五指。男人神色怔忡,呆呆看向她,他气力尽散,哪用得她费神地让他攥紧手里那包药粉。合上的手指仿佛在无声地宣布审判,在她拨动最后一根小指前,男人主动将它收紧。苏青舟抬眼看了一眼,眸中闪过一分诧异,又很快隐去了。男人此时张开嘴,似乎想说什么,却不是一段话,他好像一直在发同一个音。 苏青舟听懂了,她拾起牢门外的碗,为他打上一碗清水,这是她能为他做的,最后一件事。 张子娥在地牢门口等候她,没过多久就出来了,而地牢的另一出口,从始至终没有一丝动静。她是善解人意的臣子,留了替死鬼,公主若想要放他走,她可以随时接应,如今看来,应是多余了。 第201章 她们互看一眼,没有说话,默契地搭上同一顶轿子。 「张子娥。」 「臣在。」 轿子摇晃,金步摇在发丝间前后轻摆,公主并未看向张子娥,只是不咸不淡地说道:「日后无须多此一举。」 「臣遵旨。」 「他或许是,但当他选择上殿那一刻,他便不是了。」她处在正当年华的年纪,无须华服,仅凭发间那支金步摇便能点缀出十分耀熠。只见她明眸一动,侧首看张子娥,旋即莞尔一笑:「本宫乃梁国第五女,苏青舟。」 秋风掀起帘角,一许光划过她精美的眉眼,张子娥对那笑容微微点头,只道是她的公主,被打磨得愈发卓绝。待回到公主府中,张子娥态度依旧谦和,仅仅同她稍作闲叙,一言一行无一越矩,见廊下无人,公主停下脚步问道:「先生就这些话好讲?」 「公主要我讲什么?还是说……」张子娥低头含笑,走近了一步,不紧不慢地占据了她全部的视线。阴影轻轻款款落在半张脸上,张子娥煞有介事地顿了片刻,问道:「公主要我什么?」 苏青舟抬指勾起了她腰间麒麟玉,扯了一下:「我的臣子不坦诚,有话藏着,却不说。」 「哪来的乱臣贼子,哪里像我,一身忠骨……」张子娥被她不急不缓的拴拽一下子蜷在了死地,可脸上却毫无退距之色,她握起苏青舟的手,从指尖一厘厘吻过,轻言细语道,「我的主公要什么,我便给什么。」 公主抽回手,偏过头去,小声嗔怪道:「你的主公要得可多,真不怕累坏了你。」 「不许你说她的坏话。」 她们在廊下拥吻,彼此都明白这次拥抱有怎样的意义,满足是坦诚,不满足也是坦诚,张子娥推人进屋,单手合门不带转身的,她仿佛是在公主府厮混了一世,对府中种种皆了如指掌。 请坐。 没跪过的膝盖是金子,越是跪过了,便越来越不值钱,她的金枝玉叶坐在椅子上,她则是屈膝伏在人前,不辞辛劳的犬马,虔诚地为主人脱下奔波劳碌的鞋袜,善解人意地揽起沉重的裙角。公主坐的是一款身量纤细的黄花梨木方背椅上,近年来宫廷多好这般轻盈的款型,两边扶手细曲若鹅脖,腿腕子搭着细柄儿,足尖儿半勾着绣花鞋,在明光下一晃一颤的,硌着,怪疼。 没坐上一阵,门外便由远及近传来脚步响,苏青舟身子一缩,手儿一牵将云朵般堆在腰间的衣裙搭下。张子娥轻轻抿唇,在退后抬首时,不悦地皱起了眉尖。 「谁在外面?」公主音色如常。 张子娥没有站起来,任谁在外面,她都知道公主此时更想要什么,她更知道她想要什么。她自幼开悟早,从未经历过孩童时期的叛逆,成年后却似无缘无故在公主身上,寻到了躁动的源泉—— 使用我。嗔怪我。恼怒我。专注我。夸奖我。把无人见过的一面,给我。 「公主,我有要事禀告。」 是龙翎。 「张子娥!」公主鼻底轻哧一声,气恼地唤她名儿,声音轻,怒气重,她拧着张子娥白生生怎么都揪不红的耳朵强让她抬起头来,对上她的眼眸,像什么?仙人画像?活脱脱一匹饿狼,双眸含着长睫半眯起来,世间清冷无二的眉眼里,透露着毫不掩饰的垂涎。 风光霁月的背后,藏了灯火达旦的野望,苏青舟在那个对视中彻底软了脊梁,她松了手,张子娥也垂下了头。她在她的好臣子顽皮的作弄下,强装镇定地说道:「稍后再议,我与太尉有要事商议。」 龙翎知趣地退下了。 苏青舟半侧香肩微耸,抵着椅子嘲笑家里养出的怪物,背上印了同椅背一样的雕花,一道白一道红,耐人寻味地笔态横飞。她不得不紧合星眸,黑暗顿时冲袭而来,绵柔了心思,却绷直了脊梁。日满花窗,一方靡艳而高傲,一方乞求而低伏,宛如秋日的一场春梦。她在梦里走丢了,似乎是化作了幽幽山谷间一支小船,乘着潺潺溪流,摆入广袤无垠的黑夜。 尽头是浩海,是黑暗,是她今生唯一能隐忍的侵略,攫据了她所有的软弱。扰动的欢情堆积到了顶点,梦境豁开了裂口,天幕后潮水涌动,云海翻覆,天地相贴,思绪在看不见的远方炸开了焰,焰火里张子娥掌着一盏小灯,而她合拢满手的冻疮,在冬夜里兴奋地道了一声新禧。 彩烟轰然炸响的背后,静谧悄悄哺育出了一片繁星。 「张子娥你要死了。」 椅上衣袖凌乱,长发散了满怀,苏青舟瘫在张子娥臂间,美目涣散,皓腕搭在她颈后,有一搭没一搭地掐着人。 「张子娥你太过分了。」 「张子娥你好大的胆子。」 …… 张子娥眼眸半敛,双臂环着她,任她掐着,她骂一句,她点下头。 日落衔山时分,张子娥探了眼窗外,突然提了一嘴说要走。公主唇瓣微嚅,旋即笑盈盈坐起了身:「你还在赌气?」 张子娥垂首一笑,赌什么气,和李明珏这等人不值得置气,再说,子虚乌有之事,李明珏连公主一根头发都别想碰。她并非不愿久留,只是事出有因:「公主有所不知,最近龙珥身体不适,我想在府中多陪陪她。」 「糖吃多了闹牙疼么?」听她说得轻缓,公主不免调笑道。 「那孩子没精神,吃得也不若从前多,请了好几个大夫看过,皆瞧不出什么毛病……」龙珥以前撒丫子满院子跑,逢人便笑,浑身好似有用不完的精气神,如今像个瘪了的小白菜,蔫吧蔫吧,令人好生心疼。张子娥说至一半,转问道,「请问公主,龙翎有生过病吗?」 第202章 「他不常与我一处,话又少,你直接去问他便是,怎么?」 「我想龙与人,大约不太相似,龙珥的病因,或许与常人不同。」 「他们龙的事,还是龙最为清楚。」 「那我去问问龙翎,」张子娥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抬首问道,「对了,公主知道哪儿的萝卜好么?」 「嗯?」 「入秋渐凉了,龙珥想吃,但集市上买到的她都不喜欢。我想公主早年治理商户,可有知道哪家的萝卜好?」 公主柳眉轻蹙,哪儿的萝卜好她哪里知道,张子娥还真是为了她的宝贝小龙病急乱投医,刚忖着要如何回她,突然想到:「诀洛那位昨儿送来过一箱,你要不拿去试试?」 公主话音还没落,张子娥脸上那副关切的表情霎时一变,整个人都变得冷了几个度,登时问道:「她还在给你送东西?」 公主瞧她那模样,也不知她是心知肚明地装,还是发自内心地酸,只道是眯起杏儿眼来,长睫弯弯地笑道:「人家闲得慌硬要送,我有什么法子,怎么?想我找人给送回诀洛去?」 这才是真正的多此一举,张子娥回道:「接着便是,何必大费周章,那我去找小缘姑娘拿一箱萝卜走。」 说完,张子娥告辞。 苏青舟送她到门边,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低眉不语。风摇落叶,黄叶落地的声音与平时隐隐不同,公主转身凝眸立了片刻,见到龙翎从假山后走出。 「是你吗?」 「是时间。」 作者有话说: 还行,但我还是偏爱柏车。 第 112 章 荆棘之花 冬至,三王会盟,于尧山共商伐宋之事。 高台上,天子携太子手持艾香,身后紧跟梁王与苏五公主,细密的雪雾让人看不清他们脸上神色。一众宫人脚踏薄雪,嘎吱嘎吱推来一口沉钟,年迈的老太监跟在最后头白气呵喘,一步一礼行至钟前,伸出冻得通红的手推动钟柱,缓慢而虔诚,如有赫赫神灵在上。 当—— 吉时已到。 台上四人插香转身,台下众人跪地三拜。 襄王并未如约出现,有人怀疑,她甚至没有在来的路上。 宴饮时分,宾客除去兵器入帐,天子与新皇后苏美仪一同坐在主位,身旁坐有太子李昌煦,梁王与五公主则在另一侧落席。苏美仪与梁王久未见,少不了一番父女叙旧,他们说他们的,苏青舟仅在一旁点头陪笑。她自幼遭宫里各个公主排挤,那些个姐姐妹妹嫌她生母卑贱,不勤姿颜,每天神神叨叨不知道在看些什么,小公主们守礼得很,嘴上不说,手头不做,还不是因忌惮她背靠贤妃,见着了只当是遇了瘟神,小腰一拧绕道走,唯恐沾染上半点疯气。苏美仪自然是其中之一,她由孟贵人所出,梁宫里但凡是梁王叫得上名儿的子女,生母都是得过一时的恩宠,孟贵人同样如此。她走得早,在苏美仪十多岁时便玉殒香消,梁王心疼不已,故而加倍怜惜美仪,真真是放在心尖尖上疼。因知梁王偏爱,在苏美仪尚未及笄之时,已有不少显贵求亲,梁王左思右想不肯放手,最后在手心里捂热和了,送给了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今日苏美仪衣饰穿戴都胜从前,脸上胭脂红透,襟口酥白如雪,无处不浸染光华,想必是承着比在梁宫有过之而无不及的荣宠。她足有七月身孕,口味寡淡,吃不来山珍海味,即命侍女单独送来了一碗甜汤。只见她从云袖中伸出没沾过半点尘的葱葱玉指,慢悠悠用指尖拈起银匙,垂首轻轻抿了一口红豆水,在低头那一刻,头上金钗光芒耀眼,刺目地在灯火中乱晃,葳蕤而娇艳。她抬起头来,没吃上两口便放下了汤匙,唇角依旧挽有娇美的笑。她虽吃得少,话却很多,方同梁王叙完,又热情地拉着苏青舟讲起旧时姐妹之情。苏青舟其实并不记得二人之间有何过往,不过这有过的,没有过的,只要是从嘴里说出来,皆作有过。她们相视笑着,眉眼弯弯,红唇齿白,一般精致姣好的容颜,一个笑一个活得累,一个笑一个活得轻松。 假叙罢了,苏青舟收起舒眉笑眼,将目光落在坐在主位的男子身上,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天子。他与李明珏是龙凤双生,模样也生得有几分相似,只是较襄王的张扬,他的眉眼生得更为内敛。李明珏说话时浮水游花,而他一字一句音慢而声缓,四平八稳,毫无生趣。宫廷的牢笼,竟能束缚住唇齿间的一扬一抑,苏青舟想,他不该坐在那个位置上,他看上去并不享受,不过是极尽所能地装得像一个王。 不够格的人只会由权力驾驭,而不会驾驭权力,倘若真是天命,一言一行纵是放荡,亦有君威。苏青舟眉一沉,不由得想到了某人,本以为今日会见到她,看来是想多了。她低眉扫过一盘盘精美佳肴,不禁念到张子娥和她的乖乖小龙不在,她们二人最会蹭吃蹭喝了,如此珍馐少了她俩,着实可惜。 那张子娥此刻身在何处?天下人都以为她还在梁都,继续没日没夜地彻查陶府水案,其实她正带兵秘密守在梁魏边境,静观动向。会盟易生变数,操戈只在旦夕,需早做筹谋,才不会沦为无头乱蝇。此事仅有梁王、五公主与一干近卫知情,她向来做事无缺无漏,因有她鞍前马后,帐内方能安然饮馔,虚意谋欢。 至于梁王,他的确是来赴宴的,同天家结了亲,酒还是要吃的。而天子那边如何打算,他不敢妄下定论,只是隐约察觉醉翁之意不在酒,天子未必是想见他,恐怕是想假他之名抬高宴会身价,而他真正想见的,是那位没有到场的逍遥王吧。他瞥了眼天家太子,紫绮为裘,白璧作佩,在十六七岁的年纪,轮廓已初显利落之相,一言一行虽彬彬有礼,但周身流露的傲气全然不让分毫。这位自幼沾染皇权贵气的年轻人眉峰聚气,气质显然比他突然被架在皇位上的父亲更外露一些,眼神中不时展露出少年稚嫩的野心。他的母家门户弈赫,天子早年为亲政只能仰其鼻息,后来虽说是病逝,但谁又知道这中间有没有猫腻?他把盏,又看向身侧的女儿,不禁开始回忆苏青舟这个年纪是什么模样?他抿了抿酒,一时没想起来。 第203章 酒宴过半,苏美仪因有孕在身,最先起身离席,随后太子与天子略有酒意,先后暂离。李明珲走出营帐,挥手摒却外人,独自走入一片松林。他素来不喜宴会同祭礼,老祖宗传下来的繁文缛节常常将他带回儿时那场匆忙的登基大典。那是个炎热的夏天,他被一群高他好几个头的宫人密不透风地围着,穿上连日赶工的皇服,那衣服极不合身,领口压得人喘不过气起来。李明珲仰头望见雪雾中淡淡一抹月晕,扯了把衣领,长舒了一口气。 见月色清美,他便迎着月光走了几步,身畔松梢落雪,飘飘若银粉,心间不觉畅快许多。李明珲于松林中徙倚傍徨,漫无目的,他太久未行无意之事,太久未至皇城之外,此间清闲,着实来之不易。登基后,他甚至连避暑山庄都没再去过,除去勤政,山庄中的孔雀亭与潋滟湖,总让他忆起被他亲手送走的故人,那个迫不得已的决定,让他货真价实地成为了孤家寡人,事已至此,他无意去挽回或争辩…… 「别动,小心动着了皇嗣。」 树林中传来稀稀疏疏的响动,他神色一顿,屏息站在原地,肃风如刀片割裂在脸上,直啸啸扬起大氅,而原本寒冷僵硬的手,骤然发烫。 「我的,又哪里不是皇嗣?这不成那不成,父皇春秋正盛,你要我等到几时,早知就该……」 如果说第一声是谁他不甚熟悉,那么第二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 逆子! 他不爱前皇后不假,可对太子他从未疏忽,一直将他作为不二的继承人来培养,倾注了全部的爱与关注,没想到他竟敢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他还未至不惑,而他未满弱冠的儿子就已蠢蠢欲动,沾染他的女人,威胁他的性命,挑战他的皇权!李明珲一生隐忍,甚少生气,此刻勃然大怒,拔出腰间佩剑,只是他忘了,他记忆中年幼的儿子,已与他一般高了…… 帐中温暖如春,歌舞不断,太子归席后,见天子不在,便向梁王询问天子去处,梁王摆手说他出帐透透酒气。苏青舟凝眸一思,觉有异样,寻因出帐来看,四处不见人,后在雪林中望见苏美仪独自一人立于崖边。她背对着她,一动不动,披风上落了一层细碎的雪末。 「妹妹。」苏美仪闻声一颤,只见她回身时,满眼的泪水,衣上碎雪犹如杨花般落了一地。苏青舟冲上前去,用手为她拭去泪水,摇头示意她不要说话。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两王会盟,再小的事,都不是小事,她拉起妹妹的手回到一空帐中,帐门一落,苏美仪殷殷说道:「姐姐,你帮帮我,你帮帮我……」 「是天子出事了吗?」 「是太子……是太子把他推下去的。」 「你被太子看到了?」 「我……我和他在一起……」 「你不是早就走了吗?为何……你……」苏青舟吃惊道。 「我也不想……」她慌乱地抓住苏青舟的衣袖,一面摇头,一面垂泪,「我只是想有个孩子,我不想像宋国废后一样……姐姐你也是女人,你能懂我吗……我是不得已才……」 不,她不懂。 她不懂为什么身为皇后也要屈辱地活着,如果世上最尊贵的女人都要受尽屈辱,那还留着这破天烂地做什么? 「他登基后,你就是太后,他不敢动你……」 「姐姐你不知道,天子品性温和,但太子,他……我看到了这些,他断然不会放过我。今后后宫中佳丽无数,她们会比我年轻,比我貌美,又无须忌惮家世……还有,还有我的孩子,他会不会怕我带着孩子造反……」她口不择言,不停地抚摸着肚子,眼泪如断线珍珠一般大颗大颗落在绸缎上,「我和我的孩子,该如何自处啊……」 大婚那晚他们有了夫妻之实,但在那之后,他很少碰她。她原天真地以为,她的美丽与年轻会打动他,可他的心是最冷的,只有权力和胜利可以填满。她迫不得已,才选择了太子。她只是想有个孩子,她一想到宋国废后,心中就无比恐惧,她们谁不是看似深承宠渥,谁不是命如草芥。那可是李魏的皇亲,她一个梁国公主,又能算作什么,如今尚有母家可以倚靠,梁王也偏爱她,以后呢,再亮的星也会陨落,再盛的宠爱也会消逝,梁国不强,她怕,梁国太强,她也怕,她孤身一人来到陌生的皇城,只是想在血雨腥风中,寻找到一个真实的依靠…… 她越说越紧张,额上冷汗如豆,握拳按着心口不住抽噎。 苏青舟拨开她额前乱发,不断安抚道:「你不要怕,我和父王会保护你。」 她说完,出帐唤隼,将袖中提前备好的信纸塞入信筒,掀帘火速归帐。在冷风灌入那一刻,苏美仪尚没坐稳椅子,腾地一下站起身来,羽睫扑闪,双眸盈盈地看向她。苏青舟心口一滞,哑然失语,她难以描述苏美仪看她那种眼神,她似是第一次见到,又似见过了无数次,在母亲眼里,在贤妃眼里,如今是在这个交情浅薄的妹妹眼里。她们眼中或迷茫,或忌惮,或无助,不甚相似,却又难以言说的息息相通。 哦。 原是她们皆为女子,皆为无力挣脱命运,却又渴望挣脱命运的女子。 苏青舟迟疑了,她们到底是在怎样看她,羡慕她,嘲笑她,还是乞求她?不要,不要这样看她,不要指望她,她不是大罗神仙,动动手指就可以改天遍地,她同样在挣扎,只是比她们更用力一些,更狼狈一些,更不堪一些。 第204章 不要看我,不要求我,你要成为我,我的妹妹! 苏青舟浑身发热,一把抓住她想带她出帐:「我们走!」 苏美仪下意识地把手抽回,猛地退了几步。步风中衣袖翻飞,仿佛一只遭乱风吹散了翅膀的蝴蝶,她垂下头,怯怯问道:「去哪里?」 「回宴会。」 宴会?她疯狂摇头,不,她不想回宴会,宴会里有那个人,看到他,他就会想到刚才发生的一幕,他是不会放过她的。 「不……我不想去,我不想看到他。」 「你必须回去。」 「姐姐……姐姐我求你了。」她口中央求不断,手死死抓着苏青舟,指尖冰冷到失血,很难想象这双手在不久之前,正矜持地拿起银匙,不徐不疾地舀了一匙甜汤。 不属于自己的荣耀就是浪花拍起的水沫,破灭不过转瞬之间。 她,必须有属于自己的荣耀。 「苏美仪!你是魏国皇后,是梁国公主,更是你肚子里孩子的母亲!你若想保护自己和孩子,守卫你的同胞与国土,你就必须回去。」 「姐姐……我怕……」 「不要怕,你是今日的魏国皇后,明日的魏国太后,所有的荣光都将属于你,所有的危险我和父王都会帮你除去。」 「可这孩子……」 「不重要。」 「也不知是个男孩……」 「不重要,我们苏家的女儿,从来都不是送出去的筹码!」 苏美仪抬起头来,她耳边嗡嗡响,并没有听清苏青舟在说些什么,她对她一点都不了解,只是偶尔能听到有关她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消息,和姐姐妹妹拿来当消遣讲,一齐笑她愚蠢,笑她以卵击石,她以为她是在笑她,在这一刻她恍然明白,那些嘲笑,原是在笑自己。 「你的眼泪,你的勇敢,你的孩子,他们都会是你的武器!」 话音落下,苏美仪拉住了她的手! 作者有话说: 很喜欢很喜欢的一章。 又是一对双公主! 子娥:嗯? (姐妹而已) 子娥:我是说「又」? 明珏:去你的双公主,老娘是王,是王。要说双公主,那也是我和姐姐! 小柏:那我和阿玉也是双公主了。 红颜:醒醒,你就是长得像。 小柏:不管不管,就是就是。 红颜:好吧好吧。 #玉山颓# 第 113 章 不夜天穹 尧山上那场震惊世人的会盟,成为了天下时局的转点。 李明珲久不归席,皇后苏美仪回帐后当即指认太子李昌煦弑君夺位,血气方刚的储君在再三激怒下,做出了令他悔恨终身的决定,出帐拔剑指向年轻的继母。梁王一心救女挺身而出,意外被刺重伤,边地战事因此一触即发。 天子失踪,太子失德,魏国边境未有部署,梁军攻城拔地之势有如破竹,一月内一州四城全部陷落,长剑直指通向南央的最后一道关隘。一把突如其来的战火,为本当欢庆的南蛮大捷蒙上了一层抹不掉的阴影。国不可一日无君,南央重臣陷入混乱,梁国手捏南央命脉,要求魏国废太子。 废了,立谁呢?其他几个儿子都不是能挑大梁的主,李明珲虽无用,但无过,谁都不希望他年纪轻轻就死掉,正在群臣无计可施之时,苏皇后回来了。这个身怀六甲的弱女子并未随大队人马从尧山回魏,而是留在尧山照顾她重伤的父亲,所有人都以为她会留在令她安心的母国,但她只身回到南央,不带一兵一卒,头上没有凤冠,却成为了真正的凤凰。 皇家目下无人可选,苏美仪若能诞下嫡子,尚可交由帝师教导,一切方可从长计议。然而留下她,今后难免会有梁国势力渗透朝堂,除去她,又恐梁国寻机生事。边地烽火连月不绝,梁军金鼓齐鸣,战不旋踵,李魏九成兵力尚在南蛮,调回还需时日,眼下单薄的防御根本抵抗不了那位白衣太尉饿狼般的进攻!不肯妥协,又不敢贸然激怒梁国,朝局混乱,决策重大,一干文臣武将谁都无法说服彼此,南央此刻需要一个有力的主心骨,在老将军回朝之前,镇住形势。 诀洛! 倘若诀洛那位逍遥王尚对李魏留有一分情分,请她对阵梁国,即使按兵不动,梁国亦不敢妄动。一线生机宛如一涌甘泉,姚丞相心如鼓擂,大步上前执笔抄袖,在文书过半时,他压腕恍然偏头扫视众臣。多年官海沉浮造就了他政治上极度的敏锐,目下气氛过于沉默,当他爆饮清泉时,有人同他一般如获大释,却有人似仍在梦中,他的眸光匆匆带过兵部尚书,再落笔时,笔锋已无起笔时的急切。 赶赴诀洛的快马还未出去一日,便匆匆折回。 没有诀洛了。 汉家,没有诀洛了! 是意料之外,亦是意料之中。 为防偷袭,诀洛送兵送粮支援南蛮乃是绝密,不想漠北小王距退兵不过短短一年,竟有胆子卷土重来,恰遇城防空虚,战鼓一响,无异于一座空壳对真枪真刀。兵败如山倾,北地军民多投靠梁国以求自保,梁国白捡了大半诀洛,与漠北骑兵隔苍水相峙。两线作战属兵家大忌,为防首尾不顾,张子娥马不解鞍,在布防李魏战线后,亲赴诀洛观察北地形势,从南到北,足迹踏遍了中土大地。 天顺二十八年二月,李守玉率大军抵达南央,与梁国分庭抗礼,梁王伤病未愈,拒绝归还土地,要求共治一州四城。正在主战派和主和派僵持不下之际,苏美仪诞下一子,取名为李昌平。为示意结盟好,梁国归还一州,与魏国共治四城,而年纪轻轻的太后开始垂帘听政,正式在波云诡谲的李魏朝堂争到一席之地,比起她如美玉碾就的美貌,她手中聚拢的权力愈加溢彩流光。 第205章 北地苍水悠悠,俨然一副早春景象,张子娥回想上次来时,乃是多年之前与襄王对峙两岸,而今事过境迁,已是物是人非。自一别师门,足有七年之久,昔日纸上谈兵的野望,变成了在手中货真价实的权柄,她也由双手无垢的白衣学子,变成了一身血债的梁国太尉。她享受将士举目时的畏惧与仰慕,也留恋与龙珥携手漫步长街的安然,在敌人面前高傲不可一世,也会低伏地向她的主人献上忠诚。这种奇异的割裂感如影随形。 征伐久矣,好战如她亦感困乏,在生死看惯后,能刺激她的越来越少,漠北不该来触她逆鳞,龙珥身子弱,禁不起颠簸,沾了灰和血腥气的糖,不好吃。尧山会盟后即是新春,还指望能过个正经年,谁料又是在战场上过,她本在梁都暗中备好了烟花,形制与色彩皆由她一手选定,最终却因战事无缘一见。她其实对节庆与花火毫无兴趣,只是,想同重要的人一起看罢了。 漠北打到苍山,就该结束了,在苍山之后的中土大地,不容外化民的铁蹄踏过半步。 所以,当她的公主来时,她放火烧了整座苍山,熊熊火光把黑夜熏得通红。 敢耽误她事的人,都得付出代价。 这是她的风花雪月金玉露,与火树银花不夜天。 红云磅礴涌动,整座苍山在死寂中疯狂燃烧,训练有素的士兵一言不发地搭箭上弦,箭雨犹如漫天飞蝗,张子娥面朝苍水,背脊笔直,下颌微抬,身影利落而狠绝。大火将白衣染上瑰丽的色彩,而在如此浓烈炽热的底色里,她冷峭的眉目间,却写满了不过如此的讥削。火烟四散,两三缕黑烟萦绕在身畔,她漫不经心地手腕一抬,将手中火把扔入苍水,回身,牵起了苏青舟的手。 重逢是干柴烈火,相聚是野火燎原,当旭日东升之时,她苍山一战的声名会响遍朝阳所到之地。 看,我为你带来了通红的胜利,那你,是否愿意为我染上红潮? 空气中弥散着淡淡烟味,龙珥哆嗦了一下从床上醒来,偏头愣愣地从花窗缝隙中窥见发红的夜空。近来她多感困顿,常常一睡就是一整天,见张子娥未归,抹了把脖子后的热汗,穿好衣服起床去寻。刚推开房门,正巧撞见廊下小缘姑娘提着杆红灯笼往外走。 「小缘姐姐你来了!」 她卯起精神,举起手来脆生生地招呼人,话音未落,便撒丫子开始满院找张子娥,小缘跟在她后头逮都逮不住。 她想她,每次醒来都无比想她,想一睁眼就能见到她,她对张子娥的依恋不知在何时成了魔怔,过去过分的乖巧不知不觉间变得极度偏执。她不知还有多少时间可以虚度,想做的事都做过了,想见的人都见过了,此时她只想每时每刻都留在张子娥身边,霸占她全部的温柔和关注。她知道她在哪里,她再熟悉张子娥不过,她的呼吸,她的步音,她的心跳,仿佛从出生起就深深刻在脑海里,能不假思索地从万万千千人中找出她。是这里,她还没来得及敲上门,猛地摇了摇头,趔趄着往后退了好几步。 小缘冲上前一把曳住袖子将人扶住,这孩子最近身体不好,刚起床跑这么快铁定是晕乎了。还没来得及心疼小龙,小缘见屋内残灯明灭,声响隐约可闻,匆忙拉起龙珥小手,直把人往院外带:「小孩子别听这些,我们走。」 谁知龙珥怎么都拽不动,她一抬头看向小缘,泪水霎时盈满了眼眶。 「为什么?为什么她要把我给她的东西给别人?」 作者有话说: 怒气和爱欲都拉满的张子娥还是很可的。 子娥:李明珏死哪去了? 明珏:打你的仗,要你管? 第 114 章 雾里看花 一宿大火,青砖碧瓦上落了一层山灰,仿佛夜里下过一场鹅毛灰雪。东方渐明,一根根雾白光柱斜斜照入庭院,在铜钱砖上拉出一道身形纤瘦的人影。那是一位从未有人见过的白衣少女,她衣色极浅,清冷冷不带一点颜色,在清晨薄雾般朦胧的天光下显得是那般稀薄,好若一支半隐在水雾里的初绽菡萏,雾再浓一分,便看不到了。 张子娥推门出屋,打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便知她是谁。而公主则缓缓从张子娥身后走出,不徐不疾地抬眼看了少女一眼,不咸不淡,亦不曾停留太久,很快,即将目光收回。至于少女,从始至终都未看过公主,满眼除了张子娥,再无其他。 哼,苏青舟暗暗笑了一声,指尖卷起胸前一缕长发,她既有女子天性的敏感又有王家贵胄的高傲,唇瓣一抿,识趣地离开了。刚转身绕过回廊,龙翎即寻机从另一侧走来与她会合,苏青舟扫了一眼他面上神色,似已心知肚明:「还有吗?」 龙翎听后顿了片刻,他没料到公主竟能如此敏锐,他将说之事,公主已然先知。 「没有了,龙珥生气了。」 「想也是,」苏青舟回应得漫不经心,回身看了一眼疏枝后的人影,不出意料地镇定,「给她们一点时间吧。」 张子娥会和她说什么,她并不在意,她只要张子娥一个决定。 院中一双白衣如同双生。少女几乎与张子娥齐高,她随意搭了件外衣,长发披散在身后,脸上还带有未脱的稚气。一旦看到她,目光便很难从她身上脱离,她与这灰蒙蒙的天地有一种格格不入的疏离感,每一块裸露出来的肌肤都白皙如玉脂,连最易发黑的指节都不带一星半点黑,比起好人家富养出的姑娘,更像是不食烟火的画里人。 第206章 「龙珥!太好了,你终于长大了!」 张子娥欣喜地喊出她的名字,只见她拉龙珥回屋,忙手忙脚地从行囊中翻出一木质小盒,打开一看,里面是用丝绢包好的一对白玉珠。她连眼角里都含满了笑意,垂眸细致地为少女戴上耳坠,嘴里说个不停:「早就为你做好了这对玉珠子,你那时候小,挂在耳上重,你看,这与我的麒麟玉是一种玉,你名字里就带个珥字……」 她喋喋不休地说着,边说边给龙珥戴上,戴好后绕着她左右反复转了好几圈,终是心满意足地点了点头:「真衬你,我们的龙珥,是大姑娘了。」话音方落,她从袖中搓出龙珥的手来,又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这衣袖长了一段,我的衣服也不合你身,等到回梁都里,找裁缝给你做一身新的。你一直长不大,我还以为是我待你不好,看见你如今这样子……」 她似有好多话说不完的话,雨点子似的一个劲儿砸,一边说一边见她衣带是乱系上的,衣领也没搭好,正准备伸手去给她理衣领。刚把手耷拉下去,顿了会儿,又把手抬了起来,一时还未习惯不弯腰帮她理衣服。她唇边兀自一笑,想日后不能再把她当小孩惯着,如今长大了,得自个儿穿衣裳,念道此时,手不经意抚过少女的腰身,体态已现几分初长成的婀娜。理完衣还没完,又顺手从包袱里抓了个簪子,跑到龙珥身后给她簪起了头发。 张子娥前前后后绕着龙珥转,一时发觉这里没收拾好,一时又觉那里少了点啥。转归转,手头活儿可一分半点没停下,游刃余地地编着辫儿,恨不得编出花儿来,心里嘀咕这辫子比以前长了好多,以前三个,顶今儿一个。嘴里也是,老太太般的絮叨:「看你长大了,我便放心了,瞧,我们龙珥多好看。」 「子娥姐姐。」龙珥轻唤她名儿。打从天明时见到她起,少女脸上便从未流露出如她一般的喜悦,仅是半含着下巴,眼睫低垂,任张子娥拉她进屋,为她戴上耳坠,收拾衣装,却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张子娥出神迟疑了刹那,原是因声线变了,与幼时那般脆生生的青果子完全不同,竟没能反应过来。她满眼笑意地点头相应:「嗯!」 「你和公主昨晚在做什么?」少女清凌凌的声音响起,湖水般明澈的眸中蘸起一丝波澜。 张子娥编辫子的手陡然一停,发带散了。她匆忙从地上捡起发带,不知该如何与她解释:「龙珥你还小,有些事你不知道。」 「我不是小孩子了!我与你一般高了,我知道你们在做什么!」她说着说着,双眸一红,声声问道,「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要把我给你的龙气给公主?你每次打完仗回来,身上龙气都少得很,我还以为是我做得不好,好努力好努力把龙气续给你……可是……可是你为什么要给她?她昨天明明就不缺龙气……」 「龙珥,你别哭,你别哭,你听我说。」泪珠子断了线,大颗大颗落下,张子娥头一回见到龙珥哭,在此之前她从未闹过脾气。早前她们一起走山路,这孩子脚上起泡了都不吭不响,后来让她和龙翎去战地,眼睛都不眨一个,但凡有什么事帮得上忙,哪一件不是争着抢着要做,小脸上从来都是笑嘻嘻的,一句埋怨也无。泪水俄顷沾湿了衣袖,张子娥一手借着泪珠,一手用指腹为她抹去脸上泪痕,轻轻地,丝毫不敢着力。她小心翼翼地把龙珥额边沾湿了的碎发挽到耳后,手指慢慢没入松软的发丝,一点点露出新带的白玉耳坠。那玉质偏暖玉,她分明在哭,耳根却没有半点血色,令她心疼不已。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龙珥抽了抽鼻子,整张淡色的脸上,唯有鼻尖哭得嫣红。 「没有,没有,我喜欢你龙珥,不是你想的这样……」张子娥极力否认,她怎么会不喜欢她呢?她从未像现在这样手足无措过,「你听我说。」 龙珥眸中泪涔涔,嘴里哭腔重,话音断断续续,吐字不甚清晰:「那你……为什……她……时间,可我……可我……」 张子娥心下不禁一颤,神色旋即紧张起来,她眉间紧蹙,握住龙珥双肩,焦急地问道:「龙珥,你说什么?什么时间?」 近来龙珥身体一直不好,寻遍名医亦不见起色,她从龙珥反反复复的病情中感到了一丝不妙。 她不能失去龙珥。 当年尘虚命她走遍各国查看风土民情,但她做不到。时隔多年,她再次独自立于街巷,孩童吵闹,刁民无礼,官绅跋扈,四方天地混沌一如既往,一阵猛烈的窒息感涌上喉口,消逝经年的噩梦再度卷土重来。为此,她不得不远离人群,逃往深林僻静处,卧于青山碧草间。高草淹没了视线,她仰躺在地,大口大口地呼吸,冰冷的露水伴随着炽热的呼吸不断砸落在脸上,明明没有哭,却似哭了……深恩已负,张子娥未有回到师门,而是成日流连于山河,与闲云野鹤为伴,直到那日遇见了龙珥,这孩子喜欢热闹,贪恋吃食,一把将她拉到城中。路上一笑而过的孩童,依旧令她担惊受怕,但只要牵起龙珥的手,阴魂不散的梦魇与怯怕便会随之消散。是龙珥,让她终有勇气踏入一座座城,重拾起心底不堪一击的野望。 都说她待龙珥好,其实是龙珥待她好,任她倾洒无处安放的好意。龙珥早就学会了穿衣穿鞋,但只要她在身边,便不会了,她们相伴多年,深知彼此需要什么,一个要爱,要弥补舌尖上与生俱来的苦味,一个要给,给了便不再是一枚埋在土中的弃子。 第207章 所以,她多么接受不了孩子蓬勃的朝气日渐消沉。 早说让她留在梁都,莫要来战场受罪,可她不听话非要来,撇着小嘴不讲半分退让,这份掺杂在乖巧里的固执,绝非什么好征兆,恍若一勾孤零零水中月,轻风一临,立成碎影。 清逸的眸子里蒙上了一层水光,张子娥隐隐感到龙珥有事瞒着她,她突如起来的成长原令她欣喜不已,她天真地以为那些疼痛都是在为长大做准备,像是小蛇蜕去旧皮,所以,她是那般欣喜,欣喜到不像是她自己。 她是小龙,龙是蛇身,你看,多么自洽。 她多希望是那样,多情愿是那样,你瞧,多么自欺。 张子娥的镇定无双在于精心操持,隐藏怯弱,遮掩嫌恶,强撑从容,她并非生来泰然,不过是精于表演。而今,她的忧心丝毫不加掩饰:「龙珥,有什么事告诉我好不好?」 龙珥突然停止了哭泣,她使劲眨眼想摆脱眸中泪水,只因她想看清张子娥。她此时在怎样看她,焦虑?心急?或是担心?她会挽回她吗?她会认错吗?她不懂,不懂为什么张子娥不爱惜她的龙气,是她不够好吗?是她不够乖吗?一想到昨天晚上听到的一切,龙珥心中便愈发慌乱不堪,万般苦楚无处诉说,而张子娥这般看她又像是她太小气做错了事,可她,明明是天底下最听话的小龙。 龙珥颤悠悠抬起手,指尖滑过张子娥淡描的眉眼,她此前从不画眉,更不会用如此名贵的远山黛……手指顺着清秀的颌线落了下去,龙珥双肩发颤,极轻极轻地摇头,她此前从未这样看过张子娥,也从未看过这样的张子娥。她的确不喜欢公主,自从来了梁国,她和张子娥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少,从前她可以退让,但如今留给她的时间已经越来越少,可以……可以今后只看着她吗? 龙珥慌不择路地把手搭在张子娥肩上,踮起脚尖生涩地轻吻她的脸颊:「子娥姐姐,我不可以吗?」 公主会做的,我全都会做。 作者有话说: 子娥(小声):欸,那个姓李的,问个事? 明珏(一脸问号):哈? 子娥(尴尬):你那一大一小关系怎么处的? 明珏(沾沾自喜):哈?你以为这种福气是人人都可以有的吗? 子娥(心里开启骂娘模式):我特么是脑子瓦特了?居然想到要去问她?渣渣玉嘴里能出好话? 第 115 章 静若止水 「公主呢?」 「方才传报,这会子应在……」小缘走在半路上,冷不丁被人横手拦下,可不捏起一水绿帕子,一嘴的不耐烦。话至一半,一阵步风将青绿帕角扬,再一抬眼,眼前已没了人影。姑娘家满脸惊诧,回身朝她离去的方向望去,鲜灵灵的裙裾硬生生扭成了一湖水波——得是生了什么捅了天的事,使得她步风凌乱至此? 步履声急急如雨,只听得啪的一声,张子娥一手撇开半掩的菱花门,与转身朝外走的士兵撞个正着。那人闻声一惊,见是张子娥,脚步慢了半步,唯唯问安:「太尉。」 张子娥对他点了个头,他便过门而去。 茶案上茶烟袅袅,案旁的女子丝毫未遭响动惊扰,她素手执茶盖,一点一点拨开雪白的茶沫子,明眸一抬,毫不躲闪地与不速之客对视:「还请太尉谨言慎行。」 张子娥置若罔闻,三两步走到茶桌前,一手拍案道:「为什么不告诉我!」茶水在杯中激荡起一圈圈波纹,在她抬袖那一刹,溅了一滴在桌上。 「本宫再说一遍,还请太尉谨言慎行,你接下来要说的话若是得关上门,那便去把门关上。」张子娥还能有怒形于色的时候,真是暑天下大雪,少见得紧。针尖对麦芒不是办法,苏青舟想,得需设法将她支开,多走几步路都胜过于直入正题。 张子娥拂袖转身,合门落锁,在一去一回间,一股脑冲动已下去大半。见她怒色暂缓,公主用指腹抹去那滴在桌上的茶珠,淡淡回道:「我不知道你在问什么。」 「公主与我之间已经要这样说话了吗?」 「怎样说话?我还想问问你,要怎样话说?」她轻拧眉尖,虽仰看张子娥,但气势全然不让,「为人臣子,有你这样站着同我讲话的吗?」 一声声命令,一瓢瓢浇下冷水。 在外人面前言行有失,是过。 说私底话不掩门,是过。 俯视君主,还是过。 公主不断地用理智告诉张子娥,此时的她,有多么无理取闹,无理取闹得同她看不起的那些人别无二致。 「张子娥,坐下。」 音若金石,一记定心。 张子娥得令坐下,颤抖着深吸了一口气。她一双手死死撑住膝盖,光是坐定,就似已花尽了周身气力。屋内一时寂静,张子娥久不发话,苏青舟亦无心打破沉默,她拿起另一个茶杯,添满茶,推了过去。张子娥注视那杯推来的茶水良久,没有接过:「龙珥活不长了,你早就知道对吧……为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她说时眼帘低垂,瞳孔被额前碎发遮了大半,话音淡如寡水,不像是在问她,倒好似自言自语。她向来肯在表面上下功夫,不求精致,但求齐整,曾经被打理得一丝不乱的发丝,而今无精打采地垂下,毫不遮掩她最为忌讳的无力感。过了许久,张子娥五指一收,活络了下僵硬的指尖,终于颤悠悠拿起了茶杯,却一连几次送不到嘴边。她恍然看向公主,不知为何她可以保持冷静,也是,公主从未对龙珥有过好感,直至今日她才明白,二人之间莫名的疏远与敌意到底是因为什么。 第208章 「你有没有想过,龙珥为什么不告诉你?」 「龙珥为什么不说我不知道,但上次我便问过公主,你为何装作一无所知?」 「她不与你讲,自有她一番道理,我怎好替她说话?」 天下一统,容不下两龙。 龙家三子是手足,亦是宿敌,他们以龙气为命,再以国运续龙气,彼此争抢的除了地盘,还有身家性命。按龙翎所说,倘若爱惜龙气,活到三四十不成问题,但龙珥打从一开始,便将龙气全全给了张子娥,而她久为人臣,龙气无以为续,油尽灯枯只是时间问题。 故而在初见那日,苏青舟惊诧于龙珥竟能为张子娥做到这般。她不理解,也曾在四下无人时劝龙珥为自己打算。但她多此一举的好意,龙珥并没有接下。孩子拨浪鼓一般地摇头,眯起眼来,唇边撑起一个奶兮兮的笑,她听得懂,却不想听,孩子的外衣是她最好的保护壳。自那之后苏青舟再也没有同龙珥独处,她们两两嫌恶,相互躲避,各有各的坚持。 张子娥龙气充盈其实对她而言有利无害,她大可置身事外,顺其自然,但她半点都无法容忍……会有人不为己筹谋。为了子女委曲求全的母亲,为了献忠一意孤行的臣子,她的娘亲以自裁为她另谋出路,她的良配用自戕与她斩断前缘,她多希望这些人在爱她之前,能更爱自己。她在孩子身上投射出了旧人,在张子娥身上看到了自己,却无力帮她们摆脱以爱为名的枷锁。 龙珥身体日渐孱弱,在她意料之中。 而她会燃尽龙气,一日长大,却在她意料之外。 龙珥近乎以性命相要的方式表态,逼张子娥站在她那边,苏青舟学不来,也没必要同时日无多的孩子争。在爱张子娥这件事上,她自认比不过龙珥。 大火之后,天色失了明艳,与弥散在空气中的灰尘搅扰在一起。凉薄的天光透过一个个团花窗格,在二人衣上落下疏疏黯黯的影,像多番淘洗却依旧擦不掉的血痕。张子娥手腕一落,最终放下了那杯怎么都送不到嘴边的茶水。她想不明白,多年来汲汲营营博来的一切,除龙夷,争宋地,斗李魏,抗漠北……竟是在将龙珥一步步推向痛苦的深渊。这几年陪她陪得少,常把她和龙翎扔在战地,她到底做了些什么…… 「公主为什么永远那么冷静……你的悲伤,你的冲动,我都看不到……」张子娥垂首细语,手指来回抚过杯沿,「你现在是什么感觉?」 苏青舟一时答不上来。张子娥少有小动作,她举止端方,对细节极为苛刻,绝不允许因个别小动作而被人察觉出松懈或犹疑。她本以为对张子娥了如指掌,可事实是她错了,她不知该如何面对这样的张子娥。 「我是问公主,你看到我伤心难过,是什么感觉?」 「我早些告诉你,你一样会伤心难过。」 「我没有与你讲道理,没有同你争输赢,我只想知道,公主现在是什么感觉?」张子娥愈说愈气短,一口气在嘴边,终未能叹下,只变成短暂的一声沉吟,「罢了。」 「你要救她吗?」 救她?她如何救她?是要造反,还是要杀龙翎?张子娥唇边一笑,反问道:「你明知我做不到,又何必来问我?」 「你在怪我?」 「没有,我在羡慕你……」她毫无目的地平视前方,早已不知道在说些什么。公主把她变得越来越像个人,而她,却始终是站在高处的岭上花。她有时也不明白自己在公主眼中到底是什么,忠心的臣,好用的刀,听话的狗?如果伤害能带来一点点怜惜,疼痛能换来她少有的动容,又为什么不呢?她没有试图在公主这里寻求到安慰,和龙珥所剩无多的时光一样,她们都在表态,只求能探知到在对方心中分量几何。 「羡慕没有什么可以令你动容。」张子娥说时深深吸了一口气,为了说出这句简单的话,她似乎做了漫长而孤独的准备。 苏青舟愣了一下,双眸仿佛在一瞬间敛去了神采。那一刻脑海中浮现了许多,残阳下手托的黄绢,月朗星疏的长夜,山洞里虚弱的一声疼,你说,有什么能令她动容?苏青舟没有看她,而是抬起一弯玉腕,支腮笑道:「这句话从你口中说出来真是讽刺。」 她头稍稍向外偏,幅度极小,她尽可能不让张子娥察觉出她的刻意,又不想让她看到她的神色。 这是一个非常微妙的角度。 苏青舟知道没用,但还是会回敬地刺一下,与张子娥知道没用,却无端想刺痛她一样。 这是一种更加微妙的情绪。 一声冷笑自耳畔过,张子娥也略略勾起了唇角:「至少现在你可以感同身受了。」 恶语之后,气氛莫名缓和下来,她们之间的相处,与常人迥然不同。苏青舟甚至开始回想,在张子娥最初推门而入的怒意中,到底藏了几分假,她如此当真,是不是也在张子娥的算计之中,日后是不是会被她旧事重提当做调侃。她们都明白彼此的无可奈何,如果刻意的对峙能冲淡化解不开的悲伤,何乐而不为呢?猜不透目的,不希望被看清,更不想中计,正确答案一向是空白的,她们只会在没有止境的周旋中永远私缠下去。 「你有什么打算?」 「让我带她走吧。」 「什么时候回来?」 「你知道我不知道。」 「你想想吧,漠北今早退兵,你大功一件,你我所求之物近在咫尺。明日我们启程回梁都复命,你有一路的时间好好考虑,无须在此时答我。我望你好生想,想透彻,无论最后你做的决定是什么,我都会答应你。」 第209章 「公主不挽留我吗?」 苏青舟掩唇笑看她,眼中除去笑意,还略带鄙夷:「有人说过你矫情么?」 「没有,」张子娥摇头道,「我与公主在一起时,总觉得会变得不像自己,更高兴,更冲动,所期待的,所想要的,都远胜从前。矫情二字当如何解释我不清楚,但公主若说是,便是吧。」 「你可知为何?」 「为何?」 「那是先生爱我。」 张子娥没有同意,也没有否认,只是回道:「公主许久未这般唤我。」 公主近来爱以官职代名,与疏远无关,单是为了炫耀她们携手获得的地位,也会在生气时,连名带姓地喊她张子娥,更多的时候,她无须开口,她要她到身侧来,只要一个眼神便好。而张子娥最为偏爱她唤她先生,是初见那日的一声先生,让她在碧茵中得见龙门。 张子娥把手肘撑在案上,身体微微前倾,轻声问道:「我可以吻你吗?」 公主凑近几分,莹白的手搭在桌上,一抬眉与她四目凝看,微微摇头:「你从来无须问我。」 张子娥指尖碰了她一下,轻轻一点,又生疏地抬了起来,最后一点点抚上她的手,动作极慢,一分侵略也无。她甚至不敢看苏青舟,而是怯缩地闭上了眼。宁和的鼻息绵密而细微,惊动了薄光下宛若金粉的尘埃,她心知公主同在向她靠近。一双人,自负且偏执,双眼紧闭,仅借气息流动中微小的波动,来寻觅彼此柔软的唇瓣。触碰,远走,再触碰,再远走,她们从来不吝啬亲吻,或生涩,或悸动,或专横,但从未有一次平静如斯。 「我可以问你为什么是现在吗?」苏青舟问。 「此时与你最近。」张子娥回。 作者有话说: 还有三章完结,啊不,还有三章进番外,啊不,还有三章进正剧哈哈哈哈。 第 116 章 上下求索 「请容臣去守护臣最后的脆弱。」 陌上轻风,张子娥垂袖行礼请辞,宽袖在风中漫舞。 又是一年春了。 河面水光粼粼,散若星子,苏青舟看得出神,没有答话。未几,她微微侧首,眼角余光划过张子娥,她毕恭毕敬地低垂着头,正待她示下。 她要走了,要牵着她的小龙游历山川湖海,要留下她一人在风云不定的梁都,她觉多看她一眼嫌多,少看她一眼,又嫌少。张子娥比她会示弱,做作又矫情,总兀自揽下一身伤,再抱怨她擅长一点一点地打动人,然后又一点一点将人心揉碎,那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贼喊捉贼罢了。她告诉张子娥会把全天下的商人请到梁都,糖果、佳肴、塞外奇珍,只要龙珥想要,她都可以想方设法搬到梁都来。她没有想过这样能留住张子娥,她只是在表示,为了留下她,她能做到什么地步。 苏青舟双手相握在身前,端着身为一国公主一惯的矜娇,轻轻问道:「那我呢?」 「你是我永远的坚强。」 晓风拂动她长发,她笑得娇艳,再明好的春光都比不上,但那又如何呢?她坚强,她勇敢,她撑起了坚不可摧的外壳…… 但她,也想做她的脆弱啊。 但她,又做不得。 苏青舟没有接话,她洒落回身,沿着河边步道漫步,张子娥则跟在她身后,始终慢她一步。 那是一个春日的清晨,晨雾在空中渐渐散去,她们二人一前一后穿行在稀薄的雾气里,走了一段好长好长的路。四下清净,耳畔只余下潺潺流水声与野鸭扑翅的翛翛声,没有人说话,谁都不忍打破此间宁静,好像如此平淡的相处,便已静好到了极处。张子娥不禁想到了在陶府抚琴的午后,那是一种在战火与兵戈铁马中偷尝到奇异的欢愉,入口顺滑,微微回甜,说不出来哪里好,却又忍不住追忆。 「本宫的丞相,何时归啊?」 「自有归期。」 天顺二十八年春,梁国太尉张子娥火烧苍山,率军将漠北主力截杀五十里外的青羊谷,漠北退守诀洛城,于次月遣使求和。春四月,张子娥辞官归野。 同年六月,梁王病危。 榻边的年轻女子丹唇轻启,吐气徐徐吹动勺中汤药,她一身轻简服饰,无心挽发,胭脂懒抹,珠翠不加身,与过分华丽的王宫格格不入。大块金砖,满绣屏风,殿内各式金银摆件不胜枚举,宫殿的主人将浮夸与奢华刻进了骨,而他却无缘欣赏。梁王躺在珍爱不已的缂丝榻上,双眸半闭,面色羸瘦,嘴边有一阵没一阵地轻嘘着气,任女子将一勺勺汤药送入口中。 「父王为何还不立我为太女?」苏青舟把药碗搁置一侧,柔声问道。她感谢尧山上天家太子的冲动,让她为整垮他如日中天的身体,找到了合理的缘由。男人本半寐着,倏然双目圆睁,虚弱无力的食指暴起似的一抬,又旋即落下。苏青舟见状,体贴地将他的手塞回被中:「女儿已为父王拟好诏书,还请父王盖印。」 「你为何不自己盖?」 「父王您说笑了,女儿怎敢越矩?」 「你要装到什么时候?我是出不了这座宫殿,那你呢,你以为你能赢吗?」他眸珠发黄,眼中布满了猩红的血丝,死死瞪着厚重的帘子。此处宫灯长明,烛火无间无休地高烧,他被囚困在一张伸不直腿的短榻上,分不清白天与黑夜。 「我是赢不了,但那又怎样?你可知外面那些人都盼着你死,只有你死了,他们才能得到他们想要的权势。你在我身边布下的一双双眼睛,可你看看那些人,如今到底是谁的眼睛?他们一个个站在不远处默默看着你,指望你能快点咽气,甚至想用毒药杀死你,若不是被我拦下,你还有性命在这里同我说话?即使是这样,你还是不愿意立我?」 第210章 「你休想……咳……」梁王嘴唇翕动,一口气卡在喉口出不来。苏青舟不紧不慢地用掌心为他舒气,她没有显露出一丝嫌恶,甚至唇边还带了浅淡笑意,在橘红火光下,显得温柔无比。她明白,她越乖顺,越令他作呕。而他,还不能死,因为她还没有得到她想要的答案。 「你不信便罢了,你当真以为你的宝贝小儿子能坐稳王位吗?你钟爱的女人风韵尚在,你还没死,她就为了儿子的前途四处奔走,你说,在你走后的第多少天,她会爬上你钦点的顾命大臣的床呢?」 「你以为这样我就会盖印?你痴心妄想。」 「我只是想知道,父王为什么不愿意立我?我有哪一点,比不过弟弟?」 他偏过头去,没有回答。 苏青舟低眉一笑,心知他答不上来,亦不愿解释他心中莫名的敌意,或许,外面那些随时会攻进来的臣子会给她一个答案。她给了他很多次机会,但他从未正眼看过她,从未把她视作真正的继承人,从前她无力反抗,他便逼她嫁人,逼她交出龙翎,后来她锋芒显露,他便利用她获得土地和声望,不管她如何证明自己,都得不到应有的正色。 痴心妄想?她求的,不过是一个公允罢了。竟成了他口中的痴心妄想。 但这都不是她想杀死他的理由,他至少给了她王家的身份,而不是舞女私通所生的罪女。 她没有想过要杀掉他,直到那日,她发现他暗中派人要除掉辞官远走的张子娥。 苏青舟俯视他,她此前没有这样看过他,他一直身居至高,又生得高大,看他总带有仰望,乞求他降下对子女的怜爱,渴求他公正的赏罚。如今她看他,像一条半死不活的鱼,面色铁青,张着嘴,竭尽全力地喘息。 「父王可知……」她说时一顿,星眼秋波转,姣姣如明月,「今天是什么日子?」 她不指望他能答出来,她曾想给生母讨个封号,他却支支吾吾说不出她的名字,他又怎会记得,有个娘亲,在某年的今日,为了女儿的前程,含恨自刎。 「今天是我娘的祭日,」苏青舟从袖中取出丝带,为他擦干唇边汤药,然后轻轻覆上了他的口鼻,她眉眼弯弯,一字一字地在他耳边说道:「亦是你的死期。」 梁王病殁,同日钟元善带密诏入宫,率禁军拥立梁王第十六子为新君,与五公主对峙于王城。恶战长达十日之久,混乱中五公主挟持新君,退守城郊。 「大胆叛贼,霍乱朝纲,弑君夺位,奉劝尔等快快束手就擒!放了新君,尚可留你一个全尸!」 苏青舟抬眉轻笑,一双冰剪明眸一凛,将雪亮的刀锋抵在弟弟的脖子上:「钟大人,你说我在意全尸吗?」 天空阴雨密布,她身处高地,环视一圈,看到了不少熟悉面孔。他们没有站在最前面,而是畏首畏尾地被士兵护在其中,既想抢救驾有功的赢头,又不敢身陷死地。 「朱大人,而今官居几品?」 「叛贼休得多言,本官乃梁国少督军,今日便要带兵挫败你的伎俩!」 「我见到朱大人时,你还是在平原城收残肢的无名小卒,没有我,你以为你能走到今天这个位置吗?为什么要背叛我?」 「本官行正言端,不屑与叛军为伍,参任梁国少督军,全仗自身能耐!」 「能耐?被困淮水,要张子娥连夜调兵救你,是你的能耐?还是说晏城一役,三月累战不捷,是你的能耐?是谁给你的命,好让你有命在此大放厥词!他们许了你什么,督军还是太尉?你觉得你配吗!」一经羞辱,朱少督军怒发瞠目,咬牙切齿,未及他出言反驳,苏青舟转而问带兵在前的冯三:「为什么背叛我?」 「五公主,大势已去,兵寡势危,下官不过是弃暗投明。」 「弃暗投明?没上过战场的小儿,是你们心中的明君?本宫整肃城郭,鏖兵四方,取宋国要塞,解尧山乱局,竟成了你们口中霍乱朝纲的乱臣贼子?钟大人,你最善言辞,你说说,我是哪里比不过我这个好弟弟?」 「新君生性仁厚,质纯恭谨,岂是你一结党营私,图谋篡位的反贼可比?」 「仁厚?仁厚救得了乱世吗?至纯?至纯不就是任由你们摆布吗!」话音落,晚风来袭!层云中惊现一道电闪,她断筋去骨般晃了晃,眉尖轻舒,莞尔一笑,电光在一瞬间照亮了精致的容颜,她的美貌在笑意中入了神境。四面兵戈,披挂戴甲,在众人神思紧绷之际,她轻轻一笑,好似疯魔。 妩媚中,一点神来的癫狂。 震雷响起,所有人被方才那一幕定在原地,脊梁一阵酥麻窜上头皮,迟迟未有回神。 笑啊,为什么不呢?世间哪有比这更好笑的呢? 雨线丝丝,顺着鬓角滴落在干涸的土地上,她终是释然了,没有人会坦诚地说出真正的答案,她的父王不会,她的臣子也不会,他们骨子里的高傲,同多出来的那点根一样与生俱来。 「各位大人为何不愿说呢?你们背叛我,不就因为我是个女人吗?借着我的权势往上爬的时候,没见你们介意我是个公主而不是皇子啊?向一个女人低头,有那么难以启齿吗?有那么令你们难堪吗?」 夏日潮密的雨水淹没了视线,苏青舟转而看向众人口中所谓的新君,她再了解她这个弟弟不过,他不愧是贤妃教导出来的孩子,和他的母亲一样,乖顺、懂事、永远一副无害无用的样子。 第211章 「我的好弟弟,好好瞧瞧他们如今的嘴脸,今日是对我,哪日会如此待你呢?姐姐劝你好生听他们的话,他们叫你做什么,你便做什么,让你娶不爱的女人,让你放弃手中的权力,让你顶祸国殃民的罪责,让你疏远你的母亲,这些你都要好好担待,你姐姐我尚且落得今日,何况是‘仁厚质纯’的你呢?」 「逆贼休再胡言,旧宋地今晨宣誓效忠,你已无处可逃!」 滚雷轰隆,苏青舟隔着雨帘十分平静地凝看那人,他态度激昂,语气发颤,裤下跳脚,在绝对冷静面前,像一个跳梁小丑。公主依旧是公主,她端庄地挽起唇角,同小丑颔首,然后回身看向龙翎,与身后的五百死士。 「姐姐,放手吧。」 「坐好你的王位,我会回来的,十六弟。」 作者有话说: 贴贴舟舟,妈妈最爱的小疯子。 第 117 章 四方之志 骏马在星月下奔逃,已有整整三天三夜。 河岸边,龙翎抱着苏青舟翻身下马,落地时她一个没站稳,从他衣袖上扯落了一块布。黑色夜行衣内透出点点殷红,苏青舟心中一惊,龙翎在哪里受了这么重的伤?他怎么一声不吭,身边的死士所剩无多,比起仆从,她更希望龙翎坦诚待她。一旦脱离王宫,她便不再是不可直视的公主,她在与张子娥一同逃难的时候切身明白这个道理。苏青舟忙抓住他手,连夜奔袭她早已筋疲力竭,而那一刻仿佛恢复了十二分精神,二话不说撩起袖子,一句心疼的数落话就挂在嘴边,她拧眉定睛一看——原是里头的一件红衣。好在是虚惊一场,苏青舟长舒了一口气,不过转眼之间,她又变得疲倦得说不出话来。 龙翎默默看着慌张的她,泛着血丝的眼眸中短暂地掠过了一抹亮色。 「公主上船吧。」他语气冷漠,不带半分情愫。 远方沙尘起,马蹄声渐近,是处境让苏青舟嗅出了诀别的意味,她再次一把抓住龙翎的手:「随我过河!」 「我是龙,他们不会杀我,只有我能帮公主争取更多的时间,等你过河,自有人接应。」 「你觉得还会有人吗?」苏青舟苦笑道,她的眉尖轻轻蹙着,唇角却在上扬,连夜的逃亡让她无心再去掌控任何细微的情感,口中的号令亦像极了请求:「你不能离开我,没了你的龙气我活不得!」 「公主不会有事的。」男人笃定道,他的声音像一座山,坚不可摧,安若磐石。在他的庇护下,她可以在刀枪箭雨中毫发无伤,她可以在不歇的逃亡中偷得一刻安宁的小憩。他不带一分犹疑,没有一丝缝隙,找不到一道裂口,这样的笃定,让她心碎。 她从不相信天命所归,从不相信会有人誓死跟随,只有手中握有权力,才能让她感到货真价实的安全感,但龙翎,是什么让他如此笃定呢?他们龙都是为了主人不顾一切的天性吗?在这混杂的人世间走一遭,看遍了欺骗与背叛,没有沾染任何恶习吗? 他愈是坚定,她愈发彷徨。 苏青舟在那个坚毅的眼神注视下,怔忡地摇了摇头,不行!不可以!一旦结契,她将终身以龙气为命引,除非,她的龙……她死死抓住龙翎的衣袖:「龙翎,我只有你了!」 那一刹那,这个一向站如青松的男人微不可察地晃了晃,没有人知道他在眨眼之间,孤独地经历了两世沉沦。 龙翎与她相视的眼神错开,再对视,再错开。 「这是我听过你说过最好听的话,绿船。」 他眼下的肌肉不自然地微微抽动,爆出一根根青筋,看上去却并不可怕。死死咬牙并不是因为□□上的疼痛,而是他的意识,控制不住他的身体。他那么努力地克制对她的情感,这样他便是一个沉默寡言的普通人,这样她只会失去他一次。在他看到她帮他查看伤口时,他终究还是败下阵来。他心知那不是出于爱,但仅仅是一点关心,便足够令他动容,叫他为心中的贪恋,多寻得一个理由。 那他的贪恋是什么呢? 不是得到她的爱。 他只希望,能多看她一眼。 一眼之后,再一眼…… 他将最美好最脆弱的东西藏起来,用坚硬的外壳包裹着,竭尽全力去做服从的剑、无心的盾、无趣而忠诚的臣,最后还是输给了深埋在心底的思念。 英气的眉眼陡然一压,龙翎猛地一把将她推上船,单手合上船帘。他回身拔剑,直面翻滚的沙尘。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每一个动作都仿佛是蓄谋已久。 他要让她置身风波外。 他要为她陷阵风波里。 她会说什么,他不想听到。 她需快些走,他需快些回头,不然拔剑时,会带有致命的迟疑。 剑光一闪,船夫即刻摇船走远,苏青舟掀帘而出,声音嘶哑地质问他:「你是谁?龙翎我问你!你到底是谁!」 黑暗包裹着大地,兵刃的寒光在月色下凝成一线。晚风刮过!兵器撞响!杀意与沙尘一齐卷地翻腾,他猩红的眸中敌意摄人心魄,在战无不胜的骁将面前,无人不汗毛直立。没有时机回头,或是说他不想回头,他堕入浓夜的厮杀中,仅仅露出一张模糊的侧脸。 「我是你永远的臣。」 眼泪夺眶而出,夜太黑,岸太远,苏青舟甚至看不清他的脸,却能依稀看见隐约上扬的嘴角。 第212章 原来龙翎,是会笑的。 他现在……开心吗? 那她为什么……会哭呢? 一支飞箭射在船边,苏青舟猛地后退,跌坐在船中。 旧影袭来,她跌坐在地上,跌落在梦里。 只有一个人这么叫过她,除了那句绿船,他们毫不相像。 六月花灯节,宫中灯火满树,繁花夹道,好一番热闹景象,叫天上明月都失了颜色,甘心作一勾高挂的小灯。领星亭下灯明火彩,女孩走上前去拿到属于自己的花灯,放在手中转了转,一脸无精打采。她打扮得并不简素,一身秋海棠红娇俏无边,耳戴一双珍珠坠,头插一支金灿灿蝴蝶簪,腕子上陪了只鲜灵灵的翡翠镯,可偏偏看上去和其他同龄的贵女不搭调。花灯不过如此,哪有她们显摆得好,她兴致索索,绕开一群姐姐妹妹,寻了个僻静角落,刚一扭身,转眼间见后头有个跟屁虫。哎呀,被发现啦!跟屁虫尴尬地摸了摸小帽,鼻头一皱,低头羞涩一笑。小姑娘没理他,敛好裙角蹲下来放花灯,柔手儿一抬,随意地推了出去。 「你写了什么?」男孩好奇道,他伸长脖子,不停地扭头望着小灯在湖里打转,期待有字的那一面转到他眼前。 他什么也没有看到。 因她什么也没有写下。 「我以前从未拥有过自己的花灯,也没有穿过这么好看的衣裳,」女孩嘟了嘟嘴,眼珠滴溜溜地转上一圈,撇过头去别扭地说道,「也没有人,会像你一样想要见到我。」 「但是你现在有了呀。」发话的男孩相貌清秀,作淡烟色绫罗打扮,腰间系着个梭绣荷包、山水扇套,他抚掌而笑,看上去文弱秀气,不似将门出身的虎子。 「那是因为有贤妃娘娘。」小姑娘檀嘴儿一抿,斩钉截铁道。她打小没得到过好东西,吃的是冷饭,穿的是别人挑剩下的衣裳,除了讨不到陛下欢心的生母,又哪里有真心待她的人。当她凭借生母的死,一跃成为贤妃之女时,看到这些个好物件,心头并不欢喜。她头上华丽的簪子是母亲的头发,身上柔顺的绸缎是母亲的皮肤,吃的珍馔佳肴是母亲的五脏六腑,那些凭空多出来的好意,代价是母亲同她在未来相处的时光。眼见之美好,无一不鲜血淋漓,是母亲拿性命换来的,是贤妃给予她的,却都不真正属于她。 「不,我想要见到你,才不是因为贤妃娘娘!」男孩极力否定,真诚的双眼里映着清亮亮的光,他像是没有遇到过阴雨天的小太阳,看到任何阴霾,都想要去照亮。 「可没有贤妃娘娘,你才不会认识我呢。」 见女孩依旧撇着嘴儿生气,男孩变戏法一样从袖中取出一叶竹编小舟。 「那我们不放花灯了,放这个,」他把小舟放在女孩手心里,拖长了声腔唤她的名儿,「你看,像不像你,青舟。」 女孩双手捧起小舟,左右瞧了瞧,哼了一声:「我才不要做青舟呢!」 话罢,她把小舟放进湖中,摇头道:「舟那么小,湖里走,又经不起浪!我要做大船!」 「那我以后就叫你绿船好了。」 「什么绿船!好难听的。」 「绿船!绿船!绿船!」 「不许叫我绿船!」 「那你笑一个,笑一个我就不叫你绿船了。」 他似有无穷无尽的方法,让她开心。他的嘴里有说不完的话,袖子里能变出五花八门的宝贝,小太阳的光渐渐驱散失去母亲的阴霾。她头一次,开始学着接受别人的好意。那时候她是那么期待长大,那么希望他能把她带出深宫,一起去寻找属于他们的天下,一起携手走遍烟雨江南同长风大漠,一起从青梅竹马到白发婆娑,但他失去了腿,被囚困了在醒不来的梦里…… 龙翎身处一片刀山火海,他心知此生或许再无可能见到她。 曾经他不及弱冠,所以他要正值风华。 曾经他体弱多病,所以他想以一当百。 曾经他口若悬河,所以他将沉默寡言。 曾经他不能为她建功立业,所以他为她带来了胜利无数。 曾经…… 曾经他得到过她的爱…… 他后悔不来,因懦弱而生的遗憾,无法面对残缺而自毁的尊严,当初是他只身决意要走。 曾经他有她的爱,却无力守护她。 而今他没有她的爱,却有力量保护她。 如此两两相补,亦算作完整了,龙翎这般想到。 他多高兴,可以成为最后守护在她身边的人,哪怕只有一刻,哪怕是最后一刻…… 时隔多年,年少时的一纸空文终将兑现——大男儿啊,志在四方! 这个男人久违地笑了。 便让我为你回归,这四方寰宇吧! 男人大笑,战马嘶鸣,兵刃冲撞,鲜血迸溅,黑夜无垠,包容万物,无数怪诞在不见五指的漆黑里悄然生发,矛与盾刮擦出焰星,绝望与希冀在浓夜中重逢,死灰与心火在破灭中重生。 好比,他笑了,她哭了。 第 118 章 水火之交 小船渐远,远方的喊杀声宛如梦呓,渐渐变得不再不真实。船帐中,苏青舟坐地抱紧双膝,她紧紧咬着唇,双肩颤抖不断,惨白的面容上唯有眼角泛着点点血色。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船中回荡着哽咽的低语。 「我哪知道?」一旁默不作声的船夫莫名接了话。这声音颇为耳熟,不屑的语气,上扬的音调,咬字音游花划水。惊讶使她瞬间止住了哭泣,方才上船匆忙没注意,这会儿一打量,苏青舟发觉摇船之人虽打扮得和普通船夫无二,但身量较男子更为苗条,且脸被一个斗笠遮得严严实实,大夏天里唯有握紧船桨的一双手裸露在外。以握桨手势来看,此人绝非弄桨老手,她愣愣地看着那双手,五指修长,骨节并不明显,与男子的骨量与力量感不同,又与女子的白皙细腻不沾边,谈不上完美,却另有一番风情,用来划船着实暴殄天物。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只见那人把头上雨笠一摘,单手打起船帘,拿了个帕子抹了把脖子上的热汗,也不看她,自顾自坐下了。 第213章 「你……你!」 她稍稍侧首,月光不自禁地勾勒出了一条清晰的下颌线,那是一张抹了几把黑泥也挡不住卓绝丰神的侧脸,在黑夜中愈发出奇的出挑。她不是张子娥那般讲礼的体面人,懒得荒,能不正眼看人,就不正眼看人。听苏青舟在唤她,漫不经心地挑起了单边眉毛,说道:「五公主别来无恙。」 这人兴许有某种魔力,不管你陷于何种情绪,见到她便能立马跳脱出来,想对着那张好看到难以挑剔的脸狠狠骂上几句。 「我就知道你没死!」 「我死了谁来救你啊?」她右边唇角一扯,看上去十分得意,随后剑眉一蹙,垮起一张俏脸好不耐烦地埋怨道,「要不是你那破鸟天天吵得我家小姑娘睡不着觉,谁管你?还指望你不知道逃到哪里去的张子娥?」 她表现出一副不是很会安慰人的样子。 她知道此时此刻这副不是很会安慰的样子,最能安慰人。 这话茬这丫头定接不上,万万不可冷场,冷场了又得哭啼,她最看不得这些。李明珏从布兜里拿了个馒头,直接往她嘴里塞:「赶几天路到白石山去,吃饱点别拖我后腿。」 她老骄傲了,觉得从根源上堵住了哭啼的可能。 苏青舟缩在船角默不作声地啃起了馒头,她因想到儿时吃花,干花吃下去,眼泪便不会再流下来。郭麟羽亦或是龙翎为她死了两次,她绝不会让他枉死。身上染血愈多,她便愈发强大,那些逝去的亡灵从来都不是重负,他们推扶着她前进,她背负着他们去登高,有朝一日她定要去摘得那支遥不可及的悬崖之花。为此,她不可自怨自艾,如她所说,她一定会回去,她不知道该如何,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但她坚信,她一定会回去。 哟,毛丫头不哭了,李明珏见她无碍,转头避开她,自个儿咬牙咔嚓咔嚓掰两下胳膊。摇船摇得旧伤发作,她得回到船头去继续干她亏本的苦力活。一夜无话,趁着天还没亮,小船寻了个野堤靠岸,李明珏捣药似的咚咚咚敲了几下船板子,半天不见苏青舟出来。她掀帘一看,呵,倒是睡得香,手背啪啪在她脸上一拍,如她所愿地得了个冷眼。 「赶紧起来,换身行头。」李明珏顺手甩了她身干净衣裳。 苏青舟捧起一看:「怎是男子衣物?」 「赶路方便。」 「女人就不能赶路?」 「你以为我想啊!外头兵荒马乱的,两个女人老引人注目了好吗?公主殿下,你如今可是个逃犯!你看我以前有权有势的时候,哪次出行穿臭男人的衣服了?你又不是没流浪过,该低头的时候低头好不好?」李明珏刚凶完她,见她眼下两抹乌青,脚下箭雨似的跺跺地,嘴里没耐性地啧啧两声,嗓音一软,一脸无奈地跟她摆了摆手:「乖啊,别闹,赶紧穿好赶紧出来。」 苏青舟感觉被她软言款语地羞辱了,她觉得她是故意的,但她没有证据。 此地距白石山不远,约半月脚程,走路虽是慢了点,可带着个要犯,骑马未免太过张扬。李明珏轻车熟路地带她走山路,白石山眼看着越来越近,她却走得越来越慢。 「你怎么回事,虚啊?」李明珏把手背放她额头上,摸着也不烫,纳罕道:「病了?」 「跟你说不明白。」气力还在流逝,龙翎没死!她已派信隼去找,但整整一月毫无音信,要么他藏了起来正在暗中找她,要么他被人囚禁了。苏青舟希望是前者,若是被囚禁,龙翎一定会想方设法寻短见,但他还没成功,说明他想死,却…… 她背后一身冷汗,不愿面对残酷的真相,正当她心中惶惶不安,耳边清脆的一声响,李明珏巴掌一拍,一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哈?现在都不说明白?你要几时才跟我说个明白?姑奶奶,你现在就只有我了!」 「白石山我怕是到不了……」 「不行!都到这儿了,你可不能让我白忙活一场!」 一张嘴白长得这么好看,却实在是吐不出什么好话,连寻的由头都别出心裁,苏青舟坐在地上摇头苦笑。还好没哭,哭的话像个爹娘不给买糖就一屁股坐在街道正中央的小娃娃。 李明珏无奈摊手,只道是摊上了个大号拖油瓶。行吧,车到山前必有路,一路是坐过牛,也骑过驴,好不容易折腾到了白石山脚下。 抬首一望,落日余晖将层层叠叠的树叶染成金黄,一条隐蔽石板路正在其中。这路可是出了奇的难,柏期瑾曾教过她一条捷径,可她怎么都记不住,说要做标记,又怕被人识破,最后只得作罢。李明珏看了眼路,又看了眼苏青舟,说:「这路可得你自己走了。」 苏青舟看了眼路,又看了眼李明珏,回道:「我真走不上去。」 「劳您再忙活一场。」来月的相处,她算是掌握了门道,某些人最受不了姑娘家细声细气的央求,长这么大就没见过这么吃软不吃硬的人。尊严是什么玩意,她都一无所有了,是时候跟她教的那样,尝一尝低头的甜头。 哟,学得倒是快,李明珏冲她翻了个白眼,抬头瞅一眼天快黑了,早点回家早点见媳妇儿,一转身把人背了起来。 「你可真沉!」 「您不行还怪我咯。」 「我行得不要不要的。」 话罢,她背着她一步跨了三级石阶。 作者有话说: 第214章 表白骂骂咧咧的明珏。嘻嘻嘻,是我喜欢的只打嘴仗不谈恋爱不睡觉的欢喜冤家组xd 明珏:张子娥什么狗东西,我说关键时刻,还是得靠我。 第 119 章 与君共勉 「你撑住,等到了山上有张白玉床,很养气血的。」 苏青舟伏在她肩头,没有答话。她气色一天不如一天,昏睡时间也愈来愈长,李明珏感到她吐息渐弱,整个人都在慢慢下滑,这可不是什么好兆头。 「不许睡!你要是睡了,我就把你扔地上,接山泉水浇你的头!」她没好颜色地回道。她不是头一回背人走这么久的路了,那些睡过去的同伴,便没有再醒过来的。她从白天走到黑夜,从一身热汗走到满背冰凉,他们的身体回到了花开的故土,可他们的心却永远留在了吃人的战场。遥远的记忆在身体上复苏,像豁着裂口的疮疤一样隐隐作痛,这样的事,她绝不想再经历一次。 「我真服了您了。」 「你服气就好。」 苏青舟轻声应着话,心中没有半点底气,她从不轻易许诺,但对李明珏,她不知为何能大言不惭地信口胡诌。即使熬过了今晚,她又有多久可活呢?这不是坏事,至少龙翎还活着,曾经他将生命交付给了承诺,这一次,换她来也未尝不可。唯一可惜的便是张子娥不在身边,上次流落民间她讨得了百般照料,最后却没能还上,真是便宜她了。苏青舟想了想,还是算了,张子娥千算万算,怎么也算不到她会走在龙珥前头,她既决意要陪龙珥,那她,便要她为她的决定后悔一辈子。 她们本来就是相互争斗的关系,算计要算到最后一刻。 苏青舟抽了下鼻子,眼中没有眼泪留下,她只怪野径乱草迷离,一股子厚重的青苔味往鼻腔里钻,闻得好不习惯。她微微侧首,心想或许今生陪在自己身边最后一刻的人,会是李明珏。这是她从未想到过的,那个小时候她想要成为的人,那个她长大后最为不耻的人,这个空有一副好皮囊的逍遥王在她羡慕不来的起点上,走出了一条乌七八糟的羊肠道。她是怎么想的?如果今晚是最后一晚,那么她想知道答案。 「你怎不要诀洛了?」 「要它做啥?不是自己的留不住。」 「也对,不是自己的留不住。」苏青舟没叹气,只是轻声附和道。 李明珏冷不丁扭头瞅了她一眼:「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谢谢您夸我。」苏青舟勾了勾唇角,话音里也有笑意。 「要怪就怪张子娥那狗东西丢下你跑了!」她每说起这三个字,音调都会高一段。 「怪不得她……有她在也不一定成……」她每听到这三个字,话音都会轻一些。 「有她在就不会落到我在这里背你。」李明珏善征战,聊天无非用的是同一套把戏,见不得士气低落,只要有抑,她必会抬。 「那我看还是您吧。」苏青舟笑着说。 「怎说?」李明珏单挑起半边眉,斜眼扫了她一眼,若是苏青舟大发慈悲要多夸她几句,她定是不介意的。 「张子娥背不动我。」 李明珏听后哈哈大笑,寂静的山林一时从梦中苏醒,回荡着她爽朗的笑声。见苏青舟还有心情说笑,她顺带打趣道:「你那鸟还是从聪明,晓得找我不找张子娥,哪来的?给我也来一只。」 「郭老将军送我的。」自郭麟羽死后,她再也没有机会见到郭将军,记忆里他身材魁梧,再见已是两鬓花白。那时她还未接掌城池,但听到风吹草动的人已然在往宫中送礼,大箱小箱里装着各类珍藏,唯独他送来了一只信隼。他说,它叫羽。那是她收到过最好的礼物,在梁宫朝堂举步维艰的日月,羽的羽翼同她一样日日渐丰。龙翎名字里的翎字拆分便是令羽,她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们之间会有何种联系,更没想到他会以这样的方式陪在她身边……过去那个像太阳一样的少年光芒散尽,如一颗陨星般自云衢坠下,他曾经那么怕痛一个人,身上蹭破个皮都喊疼,当年是以何种心境拿刀自刎,又是以何种心境重生为人…… 一来一回的对话忽然没了音,李明珏感觉说错话了,耸了耸肩,把她脑袋颠了颠:「说好了不许睡啊。」 「我若死了,你便把我葬在河边吧。」苏青舟附在她耳边说,她仿佛在说些毫不相关的事,语调轻缓,像春日抚过芦苇丛的柔风。 「没河啊,白石山只有小溪。」李明珏嚷嚷着。 「小溪也成。」苏青舟不计较。 但李明珏很计较:「别,埋旁边把我水弄脏了,还得下山挑水。」 苏青舟脑袋在她肩上蹭了蹭,弯着眼睛在笑。柔软的鼻息扫得人耳朵痒,李明珏瞧了一眼,觉得她笑起来还挺好看,小姑娘家家一天苦大仇深地端着个架子做什么,笑起来多好看。 「笑啥?」 「您这么怕麻烦,还救我做啥?」 「都说了是你的鸟吵,每天都来啄门,觉都睡不好,烦得要……」李明珏没完没了地抱怨,她的确说书人的故事听多了,一个人,可以撑满一整场戏…… 「谢谢你。」苏青舟突然说道,出于真心,也出于顽皮,她知道李明珏不喜欢沉闷的调子,便愈发想看她严肃的样子。 嘴里还没说完的抱怨戛然而止,李明珏一愣,眉飞色舞那股劲儿立马没了,她将头一甩,一个大马尾扫在苏青舟背上,眼神看向别处:「甭说这些,你给我撑住就是谢谢我了。」 第215章 「为什么帮我?」 「瞧你挺不容易的,玩得开心吗?」 玩?她可真会说。 「开心啊,」苏青舟眯着的眼睁开一些,心想李明珏的确给老天爷塞了不少钱,连眼角的皱纹都是好看的,多看一眼,都会清醒些,「你怎不玩了?」 「赢不了啊,玩什么玩。」 「赢不了也要玩。」她很倔强。 「输得舒坦了吗?逃命逃得开心吗?」她喜欢戏弄倔强的人,便如此揶揄道。 「我没输。」倔强的人之所以是倔强的人,在于她绝不轻易认输。 「你属鸭子的?」李明珏毫不讳言,有一句顶一句,小柏太乖了没得说,红颜说什么只得接着,好不容易逮着个人,可不贪几句口舌,尤其是死鸭子硬邦邦绝不松口的嘴,怪可爱的。 「胜负未定,我定会重返梁都,」她声音轻若鹅毛,却异常坚定,所说的每一个字,都不带任何犹疑,「目下时机尚未成熟,朝局伏流暗藏,等那个酒囊饭袋一死,留守王城无异于坐以待毙,我唯有以退为进,才能求得一线生机。会败是意料之中,我只是没想到,会败得这么惨,这些鼠首两端的叛徒,待我重回梁都之日,便是他们亡命之时。」 李明珏羡慕她的坚定。她好像从未对什么如此坚定过,能乱她心弦的,永远是情之一字。所以她落得安生,在山野渔桥耕读,听鸟啼虫鸣,而苏青舟则为信念落得狼狈。她心中对此自是钦佩的,却并不打算掉价地说出来,她只做她能做的,比如,帮她。 顺道,为自己说两句不着调的公道话。 「谁没有个老婆孩子,形势压人罢了,就算你回去了,也没必要怪他们。」 「形势?我从来都没有被坚定地选择过,为了造出我的形势,我得花上千百倍的努力。」 「这也是形势。」 「凭什么?」 「你要得到不是一个梁国王位,你要对抗的,是他们手中千百年沿袭来的权力。除去千百年间的糟粕,需要千百倍的努力,你说公平吗?别太丧气,你的面对不仅是追捕你的人,是时间,是旧法,是那些和你同样处境,却没有能力或没有想法来帮你的人。」李明珏耸了耸肩,觉得话说多了,又颠了她一下。别聊这些个沉闷事了,她一张狗嘴里也吐不出什么金玉之言,只道是伸手弹了下苏青舟的脑门:「就算你回去了,将来怎么办?王位如何继承?从你是个公主开始,起点就不咋地。你看看旧史,有哪一个是公主上位的?你要是个皇后,还可以考虑考虑,我看你那妹妹,叫什么来着,哦对,美仪……就还不错。」 「她……是很好……但却不够……」苏青舟仰头看向天空,低声说道。夜色太深,掩盖了她周身的狼狈,她像一片黑羽,要融入澹然的天幕。 「那你想怎样?」 苏青舟没有马上回答。 高山之上晚风和畅,温度细腻,柔软得像会化开来,她最初浑身冰冷,冷到后来便不觉冷了,仿佛置身于在夏日流动的溪流中,而她则是其上的一叶小舟,最好……是青色的。熏风拂过,林木沙沙,她将目光停留在天上闪烁的繁星,落满清辉的衣袖如鸟羽一般轻鼓,那些在风中翩飞的三千长发,凭空勾起了一生的悲欢喜乐,心绪亦如断了线的风筝,当风借力,不知所踪。眼前景色渐渐褪色,翳翳如在雾中,朦胧得看不清轮廓,她缓缓闭上眼,感到身体瞬间轻盈起来,正如小舟在随水顺流而下,那种感觉十分陌生,但却没有任何不适,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与舒适,□□与心灵皆是。耳畔流泉声潺潺,她在其间隐隐约约听到了琴声,战火声,和爆竹声,这些毫不沾边的声音同时唱响,莫名交织成了奇异的和谐。琴声中女人轻哄,战火声里男孩说笑,爆竹声里有人声声道着新禧,但她此生从未见过这些景象。这是什么?是梦吗?是安逸而求不得的梦吗? 苏青舟努力想睁开眼睛,却发现连蹙眉都要花十分的力气,疲惫很快将残存的意识吞没,她便这样默不作声地浅伏在星光里,孱弱的,乖顺的,犹如一支不胜凉风的昙花…… 不行!她决不能是一现的昙花!她也不要轻松与舒适,她要在浑浑噩噩的世界里挣扎,她要没有体面地摸打滚爬,她要搏出自己的路,寻找最终的答案。那一刻她猛然睁开眼,漫天星河令她目眩。 天地,原是这般广阔啊。 这般广阔的天地,她想让更多人看见,远山黛不如远山,园中小池不比江海,四角天幕远不若碧空如洗。 但她实在是太累了,她不得不垂下头来,靠说话来保持清醒,口中断断续续低语着简单,却又难以实现的愿望。 「我想天下女子能实现心中所愿。」 「我想她们能入学堂识字观史。」 「我想她们能行千里无畏豺狼。」 「我想她们能进庙堂为百姓言。」 「我想她们能出沙场克敌国将。」 「我想她们能入百家行,行行出彩。」 「我想她们能成天下事,事事求精。」 「我想她们做这些事时,不遭旁人非议。」 「我想她们做这些事时,得到公正赏罚……」 「说完了?」李明珏挑眉问道。 「我还想……」苏青舟默了会儿,忽而双眸染上了笑意,其中既有小女儿家的调皮与娇气,又不乏一分因想出好点子而沾沾自喜的得意,「男人能生孩子。」 第216章 「得,你还是睡吧,梦里什么都有。」 苏青舟踹她了一脚,李明珏整个人离地跳起,嘴里骂道:「姑奶奶我看您还挺有劲儿啊!」 作者有话说: 完结?并没有。接下来进入正片。哦哈哈。 #白石谣# 第 120 章 因缘际会 待李明珏把苏青舟背上山,已是深夜。她累得半死,膝盖一跨,直接半跪了下去。为了不伤着背上的小冤家,她双手撑地,擦破了好大一块皮,好在是把人稳稳地放在了地上。李明珏拍落手上的泥巴,舔了下裂口子,手指哆哆嗦嗦地去探鼻息,好的,没死,至少没白忙活一场。心头一块大石落下,她力气一散,一屁股坐在地上,嘴里大口大口喘着粗气。上一次累得要死不活还是上一次,和漠北那小冤家。她因琢磨起一开始喜欢的是姐姐,后来却因各种机缘巧合,尽和些小年轻一起瞎闹腾,当真是天意弄人。刚坐下没多久,一串脚步声啪嗒啪嗒由远及近,一抬头,柏期瑾正背着手弯腰看她,一双漂亮的杏眼一眨一眨地打量着。那丫头聪慧,见她挡着什么,即刻察觉出了不寻常,把头往后探了一眼,转头就要回去告状:「红颜姐姐,她又带了个女人回……」 话还没说完,李明珏不顾得累,一个激灵劲儿跳了起来,捂上她的嘴小声说道:「这是张子娥的女人!」她给柏期瑾使了个眼色,柏期瑾立马乖了起来,手一圈一圈转着一缕头发丝,早说嘛,原来是张子娥的女人。 「怎还醒着?」 「半夜听到半山有动静,我就知道你要回来了。」她甜笑了一个。 李明珏站直了走到和她同高的平地上,抬手跟她比划了一下:「又长个了?」 柏期瑾一道比了比:「有吗?」 「快同我一般高了,」说完,李明珏看了眼苏青舟,寻思个子可不能白长了,手势一打,「正好,帮我个忙。」 柏期瑾眼里放光,什么!帮忙?什么忙?她最喜欢帮了! 「她身子虚,得抬到白玉床上去养养。」 柏期瑾猛地一个点头,挽起袖子露出细藕一样的小臂,搓搓手跃跃欲试。起初李明珏还以为她背不动,站在一旁准备搭把手,哟,不想竟是轻松得很。 她们一道往一排小屋走。白玉床在李明珏那间房里,原先是白石公住的,如今左面住了柏期瑾,右边是钦红颜。其实也没分多清,她们之间都是东西你放我这儿一点,我放你那一点,正如这关系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一样。李明珏手一擀,三两下把白玉床上没用的东西收拾下来,腾个地儿个柏期瑾放人,随后眼神绕屋子转了一圈,下意识摸了把桌子。手指一捻,老干净了,一点灰都没有,一转头看柏期瑾,可不是一脸求表扬的表情。 李明珏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在她脸颊上落下一个吻。她拉着柏期瑾的手,轻哄道:「去睡吧。」 「你不睡吗?」 李明珏指了指苏青舟:「我怕她熬不住,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得盯着。」 她哪里不晓得柏期瑾什么意思,奈何今儿着实心有余而力不足,但她这等人,要面子得很,最羞于说不行。 「那我来看着吧!你累了你得睡觉!」她善解人意得很。 「你行吗?不许打瞌睡哦。」这贪睡的小懒猫,竟毛遂自荐起来,李明珏不放心,便激将道。 「我行的!」 「行,那我去你屋睡了。」 「等等,红颜姐姐睡了,你别去吵着她了。」 哦,红颜在你屋,李明珏愣都没愣一下,心里不稀得转一个弯,直接问道:「红颜几时回来的?」 「就昨儿,你们一个前脚,一个后脚。」而她呢?一个人可怜兮兮在山脚。柏期瑾小嘴一嘟,眉儿一蹙,轻轻跺跺脚,娇娇俏俏地鼻底哼哧一声:「真是的,留我在山上,好生无趣。」 「不还有望书和德隆陪你吗?」 「那哪儿能一样?」 李明珏笑笑,那的确不太一样。她听得明白,自家姑娘是讨债来了,等精神足了,自然是要还债的。她拍了拍柏期瑾的肩膀,把一切交给她了,在合门之前,再次转头提醒道:「好好看着,不能睡着哦。」 柏期瑾信心满满地冲她点了个头。她的确不负所望,眼帘耷拉了一夜,硬是没连个小盹都不曾有,见苏青舟方微微支起身,一个哆嗦就清醒了,冲天爆竹一样从地上跳起。 苏青舟抚过睡到温热的玉床,感叹果然是个好东西,睡了一夜她感到好了许多。这李明珏,到底还藏了多少宝贝?她正想着,眼前的少女双手捧起小巧的鹅蛋脸,扑闪着水灵灵的大眼睛看她。依模样看她年纪应不算太小,一举一动却少有成年女子之态,一身平平无奇的白裳子叫她穿得轻盈可人,最招人待见的,要属一双清泉水般明澈的眸子,和龙珥没生病之前一样。想必,这就是张子娥口中所说的李明珏那位来自白石山的「小情人」了吧。 苏青舟想问她叫什么名字,唇瓣嚅了嚅,还不及发出一个完整的字音,柏期瑾便立马凑上前来:「你要什么?水?吃的?」还没待苏青舟答话,她突然转过头去,麻利地往碗里倒了水。阳光在水碗中折出清冽的光,随着少女轻快的步伐一晃一晃,苏青舟不觉唇边有了笑意,这般活泼的性子在条索诸多的汉家女子中相当少见,那顶好的天光肆意洒在闲挽的青丝上,微微泛起一许金黄,同她朝气的性格十分相配。她抿了抿唇,心想李明珏万花丛中过,原是喜欢这样的,倒真让人挺意外。见少女双手把水碗捧到面前,苏青舟一手接过,不料腕子一压,直接打翻在地。她的心猛地一跳,眼前白光一闪,惊觉竟然是连碗都拿不动了。待回过神来正想道歉,定睛一看小姑娘已然拿帕子把地上的水擦得水痕都不见一条,樱桃小嘴里还不住安慰道:「不碍事,不碍事,这床是玉的,不怕水,这碗是木的,碎不了。」 第217章 她说完转身又盛了一碗,手里这回还体贴地多了个木匙:「是我没考虑周全,我喂你吧。」 苏青舟还没来得及说谢谢,一勺水已经抵在了嘴边。她隐约知道李明珏为什么钟意她了,这简直就是个长大版的龙珥,从小讨人喜欢到大的那种。她虽与龙珥不对付,但这姑娘,她着实招架不住。 「我叫柏期瑾,请问姑娘该如何称呼?」 「我……」苏青舟想了想,「我姓周,家中排行第五……」 「那便是周五姑娘了!」 约摸是听见了响动,李明珏敲门入屋,身边还站着个韶光一样明艳的美人。她俩站在门口,把门堵了大半,光线斜切着发丝和衣角透进来,好几层金边似的流光溢彩。苏青舟暗暗咋舌道,天底下这么好看的人居然还有一个!她站在李明珏身边毫不逊色,这样两个人同时出现在任何地方都是极为惹眼的,甚至是这间简陋的小屋,都仿佛瞬间明媚了起来,很难想象她们一齐走到街上会是怎样一副水泄不通的壮观景象,那么她是…… 「哟,还活着。」 「劳您挂记。」 李明珏的目光没在苏青舟身上停留太久,径直走上前来摸了摸那位柏姑娘的头,嘴里夸道:「真乖,照顾得真好。」她态度极差,随口问了一句死活,注意力便全在她那小情人身上了。 李明珏拉柏期瑾起来,手在眼下轻轻一点:「瞧你这眼圈黑的,去睡吧,换我来看着她。」 「不行!」柏期瑾嘴儿轻轻一努,一把逮住李明珏的衣袖:「你怎不让红颜姐姐看着周姑娘?」 「我就说她舍不得你,你还不信了?」大美人似笑非笑地同李明珏眼神一对,似意有所指,末了,变了张脸,满眼温柔地同柏期瑾颔首道:「去吧,这里交给我好了。」 她颇有深意地看了李明珏一眼,从方才的话得知,她似早就预料好了这一幕,笑吟吟地给两人牵上了线。李明珏回了她一个要死不活的笑,心甘情愿地接下了她的福报。而把柏期瑾交给李明珏,是她钦红颜的福报,不然,真不知道得折腾她到几时。 柏期瑾欢欢喜喜地抓着李明珏扬长而去,脸上笑得别提有多灿烂。苏青舟愣了片刻,不知是没听明白,还是听得太明白,怪不得以前找李明珏帮忙时她总说忙,有这么个小祖宗,还真是忙。她也算是阅人不少,万万没想到这柏姑娘的性情,能与她预想的差了个十万八千里,倒是出其不意地可爱到了她。该!那个传闻中风流快活的王,算是落得棋逢对手。她像是没见过市面,跑到山里来长眼了,所见的一切都令她感到新奇。而比起她掩不住的吃惊,被唤作红颜姐姐的女子仿佛已司空见惯了,收敛了裙角坐在案边,柔声说道:「叫你见笑了。」 苏青舟转头看向正在说话的美丽女子,想必这位便是当年诀洛城千金难买一笑的花魁钦红颜了。早听说襄王当初长街策马去花街柳巷同一富商抢人,还真给她抢到了山里来,她这人不晓得上辈子积了什么德,到了穷乡僻壤,都快活似神仙。话罢,钦红颜从袖中取出帕子和针线,回眸一盼:「我便在这儿陪着你,你若有什么需要,唤我便是。」 她的美貌虽若骄阳一般灼灼耀眼,性情却不如另一位来得火热。比起柏姑娘泄洪一样源源不断的好意,钦红颜显得有几分清傲,坐得不远不近,话音既不生分又过于热情,没有刻意地放低身段,也没有过于关注她的病情,这样恰到好处的距离感让苏青舟感到极为舒适。在与钦红颜的片刻相处中,她自然地剥去身份与过去,不是落难的公主,或是命不久矣的病人,不过是一个需要照料的普通人罢了。 「多谢钦姑娘。」 钦红颜抬起头来,原本覆盖上阴影的脸被阳光照满,好若明玉落满了霞光,美得不敢细细琢磨。她本想在苏青舟的眼神中捕捉到些别的什么,可惜其中唯有谢意而已,于是她报以桃李,礼貌地点头一笑。原来这便是梁国五公主,李明珏口中提到过的「张子娥的女人」,她倒是不好奇她与张子娥之间的关系是否真如李明珏所说,还是这到处留情的狗找的借口,她有足够的自信,能自己瞧出来。 好比此时,她想李明珏说的不假。 她看她也坦荡,眼神让人舒服。 一根银针从绣上挑起,钦红颜低头一笑:「你倒是与那张子娥,有几分相像。」 她因想到,曾几何时有个脸蛋生得白净的呆子傻站在含香阁门口,一脸正经地说要求见襄王,时光匆匆一晃,一时都说不出过去了多少春秋。那时她还是守着金山银山却吃不着荤的花魁,李明珏仍有闲情雅致去演一个风花雪月的藩王,柏期瑾尚不知人间险恶会叫人偷去钱袋…… 人与人之间的机缘,真是妙不可言。 作者有话说: 嘻嘻嘻,我可爱的柏兔兔,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在要姐姐。 开启《舟舟的白石山观察日记》:白玉床,好东西!钦姑娘,美!李明珏,该!柏姑娘,可爱! 第 121 章 意气之争 苏青舟在山中住了整整一日,感觉人都变成了废物。吃饭要别人喂,东西要别人拿,她连床都下不得。她不比某些人散浪,过不得衣来伸手的舒坦日子,还指望能靠白玉床攒足精神,哪天一跃而起再做个明白人。只可惜白玉床虽好,却非神物,一连数日躺得她腰酸背痛,奈何这力气,还是没能恢复如初。落得今时今日,自然强求不得许多,苏青舟只道是没变糟就已经要求神拜佛了,这日子,也就过一日是一日了。她昏睡得久,醒了便喜欢坐在门口大块的灰石阶上晒太阳,一偏头,瞅见李明珏正在院子里拿起把小刀,一刀一刀挫着竹节。 第218章 她没见过,觉得新鲜,一手托腮歪着头问道:「做什么呢?」 「竹的轻些,省得叫人喂饭。」她一脸嫌弃地说道。苏青舟心想或许李明珏眼中看到的并不是她,而是「大麻烦」这三个字。 话罢,李明珏从兜里抽出一双筷子,递到她手里:「试试看。」 苏青舟接过,虽然腕子还是沉,但勉强拿得动。李明珏的大作?她拿在手里转着圈儿看,做功还挺好,竹屑都削得干干净净。她可能除了做不了王,做点别的应该都不赖。 「好些了吗?」李明珏不咸不淡地问。 见苏青舟颔首,她也没多说什么,低头继续挫起了竹碗。半晌没话,耳畔只有咔咔的挫子声,李明珏没停下手里活计,突然冷不丁问了她一句:「所以你和张子娥怎么了?她不像会辞官的人。」 「她去陪她的宝贝小龙了。」 「嗯?那小女娃怎么了?」 「活不长了。」 李明珏神色没变,只是没再问了下去。她与那小女娃仅有过一面之缘,本没什么印象,后来听小柏说关黑屋子那阵小龙待她极好,心中亦生了几分好感。原想着哪天当面道谢,至少送她点糖吃,没想到下一次听到她的消息,竟然会是这样,这消息……她头一转,叮嘱道:「这话可千万别跟小柏提,她心肠软。」 「自然。」 「可惜了,看着挺瓷实一小孩。」 小孩?苏青舟回想起龙珥看她的眼神,自说自话道:「她哪里是什么小孩……」她的龙是故人,那张子娥的小龙,兴许也是某位故人吧。只是她不知道张子娥白纸一样的人生,能有什么故人呢?张子娥总说她对过去只字不提,那她自己又何尝不是呢?她们,不过是半斤八两罢了,落得如今谁都怨不得谁。 气氛忽然变得沉重起来,李明珏向下扯了下嘴角,脚尖在地上咄咄踩,满身不自在。她手里刀片一转,陡然扬起了话音:「所以你被甩了?」 苏青舟都懒得转头看李明珏挑衅她的表情,她看她才是个小孩,龙珥都比她像个大人。若是换做平时,苏青舟定是要不服气地怼上两句,和她大战几个来回,可她昨天没睡好,今儿疲于同李三岁玩不入流的文字游戏,只得摊手道:「你就当是吧。」 咋回事?没劲儿了啊?不像她啊?李明珏打探道:「你怎么跟没睡好似的,蔫了吧的,精神还不如昨儿呢。」 「呵,」苏青舟抬起头来,耷拉着倦意满满的眼帘看她,见她没半点自知之明,嘴角缓缓扯起一个鄙夷的冷笑,「被吵着了。」 「哦,」李明珏听懂了,她是见过大世面的人,面不改色地回道,「等明儿我休息好了,叫上大伙一起试试看拖不拖得动那张白玉床。」 她像无事发生一样又专注在了竹碗上,忽而神色一凛,再次把头一转,叮嘱道:「这事儿你可千万别跟小柏提,她脸皮子薄。」 这别跟柏姑娘提,那别跟柏姑娘提,一会儿说心肠子软,一会儿说脸皮子薄,怪不得柏姑娘还跟个长不大的孩子似的,有钦红颜和李明珏这么护着,她真是不沾点尘的小白鸟。人到底是不同命,苏青舟心想怎就从没在张子娥那讨到这等好处?哦,张子娥她不是不会,她只是把耐心都给了龙珥,把心底里那点见不得光的造弄给了自己,她在小车里在椅子上干出的那档子事,真是要多荒唐,有多荒…… 「所以你们两谁……」 苏青舟心头本就想在这些,刚听到个开头,手里的筷子直接落在了地上。李明珏给她把筷子捡了起来,她有种直觉,苏青舟会错意了,便摆手道:「啧,当我没问。」 她仰头循着光线修整竹碗,把竹屑都给削平整,忽而神思一闪,回头盯了苏青舟一眼:「她啊……你还真是受苦了。」逮着张子娥骂是她一惯的作风,就像张子娥逮着她骂一样,她本没什么旁的意思,但碍于那张开了光的嘴,能把没什么意思的话说出好几层意思。苏青舟听后都不稀得细想,直接把筷子往她身上扔:「先生弹琴的!先生弹琴的!」 咋回事?来劲儿了啊?张子娥说不得?李明珏不屑道:「会弹琴顶个鸟用。」 见苏青舟恨不得竖着眉毛看她,李明珏佯装起了大度:「没事,我大人不计较小人过,你把她叫来,给我磕三个响头再唤我声师父,定不吝赐教。」 「嘴闲着没事做?建议让钦姑娘给你缝上!」 「缝上?她哪儿舍得?」 「啧。」 李明珏喜欢逗她,吹鼻子瞪眼,老好玩了。 既来之,则安之,苏青舟是在哪儿能找到出路的劲草闲花,在与李明珏互损拌嘴之余,她也摸清了山里头的门道。柏姑娘管吃的,种地、捉鱼和下厨一个不差,钦姑娘管用的,她是个大忙人,去去留留,一回来就会带好些穿的使的。她平日里除了爱跟李明珏待在一处,便是喜欢关在屋子里做些绣活。那些个重活脏活,她大都是不沾的,据柏姑娘说因她跑山下辛苦,常常十天半个月不回来,好不容易回家了,当让她歇着。钦姑娘具体在山下做何种营生,苏青舟虽说不出个明明白白,但大约能猜出个模样。至于李明珏,她什么事儿都干,也不计较,整天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以偶尔过来戏弄她几句为乐。还有个望书姑娘,应比她小上两三岁,照言行举止来看,约是从宫里带出来的。她做事麻利,话少,是个心思沉稳,喜怒不显的疏淡性子,她还有个舅舅叫德隆,是宫里带出来的公公,上回去诀洛城的那个雨夜里见过的。这位公公同他侄女儿迥然不同,话很多,没事儿喜欢找人聊,可千万别被他逮着了,不然一个下午眨个眼就没了。 第219章 山里是小朝堂,苏青舟曾在饭桌上问过,你们这儿谁的话说了算。大伙都笑吟吟地指人,唯有李明珏先狠狠瞪了她一眼,毕竟,这是个唯恐天下不乱的问题,不服输的五公主还想借此机会扳回一城。结果望书和德隆指李明珏,李明珏指钦红颜,钦红颜指柏期瑾,柏期瑾指钦红颜。苏青舟顿了顿,想应是钦姑娘在时,钦姑娘说了算,她不在时,柏姑娘说了算,而那个逍遥王,她无法无天的权势已经是过去的事了。她败兴而归,琢磨着怪不得人家后院不起火,张子娥要有这觉悟,不至于闹成而今这境地,当然,张子娥若有这觉悟,她也没这么喜欢了。 她并没有打算把下半辈子都挥霍在白石山上,但这事儿不是她说了算,如今这副不争气的破身子骨,下山就是送死。她什么都做不了,唯有等,等龙翎来找她,或是等哪天恢复力气,一个不大可能发生,一个她不想发生。她活了二十多年,凡事皆有个主意,万万没想到会沦落到个坐以待毙的田地。日子一天天过,透绿的叶子都发黄了,卷起了边儿,以她这不肯虚度光阴的性子,着实有些耐不住了。 「你这可有书看?」 李明珏二话不说领她来书屋,随手甩了她个话本子。苏青舟看着不着调的封皮摇了摇头,又看着李明珏摇了摇头,前者是对书的否定,后者是对人的否定。没意思,李明珏乖乖把书放回书架上,回敬了她一个白眼。 苏青舟在书屋里转了一圈,游走的目光最终停留在几卷落了灰的兵书上。李明珏瞥了她一眼,眉尖拧了起来,生怕夸张没到位:「哈?你该不会是想看这吧?」 「不行吗?」 「你还想着下山呢?醒醒吧!你看看你现在有啥,拿个筷子都费劲!」 「你反正闲着没事,不如教教我呗?」 李明珏眉一挑,哟,她还真是认真的。说的话和做的事一码归一码,她便是天底下最心口不一的主儿,态度不摆得差一点,人家就会说谢谢。而她这辈子,最不喜有人跟她说谢谢。 「求我,求我就教你。」至于她骨子里那点无赖与张狂,似乎与生俱来,心底里窜着点邪恶的小火苗,滋滋响,还想听苏青舟气急败坏地骂她两句。谁知这厮竟眼都不眨地求起人来了,演得可好看了,词说得可好听了,把李明珏给看愣了。她们斗来斗去,演来演去,也不知道谁在恶心谁。李明珏收起惊呆的下巴,感慨这人真是会变,怪不得她能往上爬,这能伸能屈的本事了不得。她当然不会当面夸奖她,只是两指掐起她摊在桌面的书,腕子一动,扔到了一边去:「你知道你像那什么吗?打不死的那什么,我不会说出来,但你知道我指的是那什么吧?」 她坏得很,便宜要往死里占。 作者有话说: 嘻嘻,双公主xie教。 第 122 章 对窗剪花 「周姑娘!你拿得动盘子嘞!」柏期瑾惊讶道! 苏青舟饭后照旧帮忙打个下手,方擦拭完桌面,下意识端起了柏期瑾没来得及拿走的盘。 「我……」她手一抖放下盘子,重心不稳向后退了两步——这一日终是来了。 柏期瑾对其中缘由并不知情,一个闪步冲上去拉起苏青舟的手,开心成了一道残影:「太好了!你的病终于好了!」 苏青舟怔忡地面对她真诚无懈的笑容,不自觉被感染,挽起唇角一齐笑了。院中的雀跃惊动了正低头刷盘的李明珏,她走过来把手里的碗布甩到空中,下巴一抬使了个眼神:「接着。」 见苏青舟稳稳拿在手里,李明珏腰一叉:「行啊,养了这么久,该干活了。」 苏青舟摇了摇头跟在她身后,她知李明珏话里的意思是,先别想着下山。这人对她的关心从不写在脸上,或是说在话里,得自己去琢磨。 山外头,世道乱得很。 天下征伐已久,中土三国谁不是在勒着裤腰带子打仗,谁又不是在腮里一边塞一个馒头装饱? 纸糊的门面,经不起半点风吹。 南央幼主尚在襁褓,身上那一半梁国王血,是福泽,亦是灾祸。正如鸽雀与鹰犬是百年间不变的夙敌,亲梁派与疏梁派将李魏朝堂一分为二。力佐幼主登基的姚丞相死在了早秋,是当年陪嫁的老宫人话不成声地报的信,年轻的太后放下怀中的奶娃娃,纤柔的手指抬起,自发髻间卸下了一支华美的钗。她的孩子还未学会叫一声娘亲,天塌的那一天,来得太早了些。不月,安东亲王之后李长安起兵造反,皇权在亲族相争中再度风雨飘摇。朝臣惊叹于这位异国女子反常的镇定,他们不知是什么令从小锦衣玉食、不涉政务的她练就刀刃不灭的坚韧。他们不经十月怀胎,自然难以理解,当苏美仪轻手抚过小昌平蛋壳新拨般的脸颊时,她于心中暗暗发誓,在她的孩子停止哭泣前,她绝不会落下一滴眼泪。 而在她的母国,年未及亲政的少主无暇顾及千里外的哭声。梁国朝堂由各方势力把持,他的旨意似春燕飞过,不留点痕,四月前漠北王再临苍水,安营扎寨,频频犯境,他也不知该找谁去落下那一滴泪。 他们的砒霜,是他的蜜糖。宋王秦符君是不满而立的少年君王,他的手腕同当年久经风波的魏梁两王相较,不若一黄毛稚子,但换做初握权柄的妇孺小儿,倒是绰绰有余。短短数月间,收复故土不下百里…… 仗,是打不完的。 第220章 天下并未因她苏青舟或张子娥的退场而变得安定。这不是她们挑起的战争,这是欲望原有的底色,她们,不过是做了掌控欲望的人。 什么时候下山?苏青舟心里没个准数,至少得找到张子娥再说吧。她原先请李明珏帮忙,后来发现这人不顶用,薄唇一抿,颇为神秘地说要帮她去请一位高人。苏青舟还以为是什么不知道的大罗神仙,谁知,李明珏屁颠屁颠地跑去拜托了钦姑娘。果然,钦姑娘才是山里说话算数的主。她本以为事情很快便会有眉目,奈何张子娥会藏,用李明珏的话说,叫鼠辈,不知藏在哪个耗子窝了。起初苏青舟还会为张子娥说几句好话,后来她懒得争辩了,开开心心地同李明珏一起开骂,骂着骂着,心头莫名熨帖了许多。以钦姑娘这般神通都寻不着的人,谁知道呢,兴许是死了吧,苏青舟撇了撇嘴,别扭地自嘲道。 生死之事,求不得,她那回去平原城找张子娥,也只当是张子娥死了。人可以死,但她不会就此停步,等山下太平些了,她迟早会下山去的。对此最舍不得的,便属柏姑娘了。每回提到下山一事,柏姑娘一双小鹿般的眼睛就不禁红了一圈,水汪汪、嫩粉粉的,别说,还怪好看的。苏青舟不大通此间女儿柔绪,人家姑娘家在伤心,她却无端想到了夜里影绰的哭声,只觉李明珏颇有福气,各种意义上。论关系,她的确与柏姑娘最为亲近,李明珏一向没个好颜色,钦姑娘会刻意保持距离,望书姑娘性子冷淡,德隆过于八面玲珑,唯有柏姑娘,是哪里都挑不出来错的贴心小棉袄。一码归一码,她打心底并不觉得柏姑娘有多舍不得她,她或许只是……害怕分别。每到钦姑娘离山之际,柏姑娘都会扯着人依依不舍地道别,絮絮叨叨的,没头没尾的。还是钦姑娘脾气好,从不打断她,好声好气地给听完了,若换做她……嗯……罢了,对上柏姑娘那双眼,她这么铁的心也舍不得说出半句冷冰冰的话。苏青舟嘀咕着,约还是想太多了,柏姑娘因何舍不得她,不太重要,每每想通别人因何待她好,剖了个透彻,也无甚意义,还不若学着李明珏过得浑噩一点。她亦反省之前活得至清了些,不然不会连池子里的最后一条臭鱼都跟着小蛇跑了。而今柏姑娘待她好,她喜欢的她的好,便足够了。 有回柏期瑾同李明珏下山添置些物件,回来后关切地同她说起了下山的事。她像个小李明珏,说故事绘声绘色的,一张嘴儿不够,非要手舞足蹈,一时站着,一时坐着,只是……没个重点。小姑娘七零八落地说了好大一通话,无非是讲在山下遇到了好多躲避战乱的流民,她心有不忍,分了他们好些馒头。这些人有的受了伤,可怜兮兮的,有的还有力气抢东西吃,凶神恶煞的,有的人已经神志不清了,老大个人了还扯着她叫姐姐。她兜兜转转绕了好大一圈,苏青舟本以为她最后想说,山下很危险,留在山上安全,不料柏期瑾话锋一转:「仗这么打下去不是个办法,等外头安全些,周姐姐你快下山去,把他们都给打趴下!」 比起李明珏的调侃,钦红颜的无视,对于她的一统大业,柏期瑾是她唯一的信徒。 若不是因她有主了要保持距离,苏青舟真想狠狠抱紧这个小棉袄可劲儿摇上两下。 白石山上日子恬淡,岁月如流,分明的四季无时无刻不让她感到时光从指尖流逝。 她素面朝天地仰望清透的天穹,脚踩着枯黄的叶,迎来了雪白的冬。 节庆还是要过的。钦姑娘特地赶在了年前回来,带了大大小小好些东西,她是个七窍玲珑的人,每个人都想要什么,她心里都明镜似的,送东西总能送到心坎里。李明珏胳膊那旧伤怕是好不了了,这事儿她得揽一半的责,但李明珏从不跑到跟前埋怨,而是喜欢扭着钦红颜装委屈,不要脸地要亲要哄的。如今她得了个鸟铳,欢喜得紧,说等开春了请大家吃顿野味。柏姑娘收到了好些铃铛,她笑眯眯地给阿狸挂在脖子上,说这样就不怕寻不着它,她要了许多,把剩下的几个收进了屋里,不知道要留着做什么用。德隆拿到了不少名贵花种,拉着钦红颜再三道谢,至于他那心思寡淡的侄女,她似什么也不需要。钦红颜也懂,便给了她几份药膏,德隆年轻时候在北央宫挨过板子,到了冬天,腰总犯毛病,她七情六欲都抛了,唯独剩下了一片孝心。而苏青舟最想要的,从来都不是什么实物,钦红颜给她带来了不少消息,天下形势、各国战况、民情民生,但唯独张子娥,她找不到。李明珏见状,大言不惭地与钦红颜打赌,说要看看谁的人能最先找到张子娥。苏青舟见她们说得火热,却不言明赌注是什么,听得一愣一愣的。她心想,应还是和柏姑娘有关,不管谁赢了谁输了,柏姑娘定是最欢喜的那个人。 年关将至,李明珏以旧伤复发为由,颐指气使地让苏青舟去贴这个挂那个。苏青舟不知这伤口疼是真相,还是她戏弄她的假象,但毕竟受过人家的恩惠,细究不得内里,她亦心知,李明珏是抓住她的弱点要使劲儿欺负她。她不是头一次做这些事情了,小时候娘亲不受宠,她们从宫人手里讨来几张剩下的红纸,一起蹲坐在雪窗前。娘仰头对着漫天白雪,向空中哈出几口热气,于绵袖中不断搓手,直至温热。她要用暖呼呼的手,教她心尖尖的丫头使剪子。娘亲剪的窗花是什么形制,疏密,刚直,亦或是钝锐,她不记得了。她只记得娘亲的手很热。 第221章 那时她的手有多热,她走时握着刀柄的手便有多冷。 在娘亲走后,她再也没有做过这些没有意义的喜事。此时苏青舟默默看着簌簌落下的白雪,任雪花轻轻落在睫毛上,舒展,而后融化。那是她想落,却落不下来的一滴泪。她从未妄想过,会有一日坐在檐下,再拿起一双剪,心平气和地剪一张大红的窗花。 对剪窗花这件事,看的也是人情。钦姑娘和她的绣工一样,细巧且精致,李明珏则和她写的字一样,龙飞凤舞,望书姑娘剪的中规中矩,而德隆做的,是花时好几日的大作,拿去集市卖个好价钱都不为过。至于柏姑娘,她剪成什么狗啃的样子都会有人夸到天上去。唯有她,迟迟没有落下剪子。 「大过年的,丧着个脸做什么?」李明珏踏着雪沫子来敲打她。 苏青舟抬头,装起一副冷漠的样子地看着她,学她扯起了一个没心没肺的笑。 李明珏这一年来教会了她许多,兵法、剑法、治国之法,但她觉得最重要的,便是这么个没心没肺的活法。 她是个好老师,但要这么说,钦姑娘绝不会同意,说李明珏教柏姑娘,就没教好。苏青舟只道是点头,含笑不语,不知钦姑娘有没有想过,有时候并不是老师的问题。她明理在心,不曾点破,只道是一个大明白变成一个大糊涂,只需一个大可爱。 夜晚烟花散落在落雪的树梢,她想起了前往尧山前,张子娥曾说待回到梁都后有东西要送给她,只是后来遇上了梁魏之争、漠北偷袭、苍山大火,与……张子娥辞官,一切都与从前不同了。此时她坐在火堆旁,仰看盛放的火花,手里捧着一壶温酒,和身边人有说有笑。 她珍视目下的清闲,因为,她即将走上一条很难的路。 但难,不是借口。 她要往前走,一分一厘也好。 我们的时代还没有到来,但这并不妨碍她向它一点点靠近。 *** 过了年,便是春。 不知不觉,她已虚度了两个春秋。 天顺三十年的春三月,她借着明好的春光对镜,迎来了眼下第一根皱纹。 苏青舟微微一笑,并没有打算用任何脂粉去遮掩。 也是在那一天,李明珏带来了张子娥的消息。 作者有话说: 嘻嘻,暗戳戳开柏车。 第 123 章 薪火相传 去日在即。 大家伙掰手指盘算着日子,心里都有数。苏青舟于白石山而言不过是一过客,此地太小,留不住她。那顿散伙饭吃得不差,柏姑娘烧了一桌子好菜,钦姑娘备至了一整套行头,李明珏说到山下去寻驿站王三,会给她一匹好马。临行前,李明珏拉苏青舟到屋子里,说要单独同她讲几句话。话罢,她转身把门合得严实,警惕地往窗外多看了两眼。两年来这人或多或少在避嫌,私下如此不透风地说话,还是头一遭。苏青舟即刻察觉到了其中的不同寻常,以为她要讲什么大过天的事儿,结果李明珏只是一板一眼地说了些煞人威风的歹话。也罢,只当是最后一回听人家「常言道」,苏青舟听得仔细,乖生生地没有顶嘴。她晓得李明珏是为她好,这些老路人家早些年都走过,不过是故意用不好听的话,来讲真正发生过的事。话至最后,李明珏自袖中取出地图一张同钥匙一把,转手交予她:「得空去看看吧,用得着。」 见苏青舟愣着,李明珏摆摆手:「走吧,省得红颜觉得我俩有什么。」 李明珏点了点她手中的地图:「别丢了啊,半辈子的家当。」 出门前,她又回身叮嘱道:「看门的姓高,你要是缺人手,他可以顶一万个。」 李明珏说话极快,不管是多好的东西都像是扔破烂一样扔给她,扔完就扭头,从不给人道谢的机会。苏青舟在朝她颔首的同时,抓紧了手中的地图和钥匙。这份好意,过于沉重了些。 筵席将散,人与人之间的缘分便如天上明月,有满,有缺。众人于篱笆边同她依依惜别,她一一道谢,几个来回过去了,李明珏听得一时跺脚,一时叉腰,皱着眉头看不得这等磨磨唧唧的矫情场面。要走就走别啰嗦,她声音一扬,恨不得快点把她赶下山去:「保住你的小命,进了那地方,我想我们此生不会相见了。」 「若我蒙难,还是得来白石山找你借白玉床。」苏青舟笑笑,两年了,某些人的不要脸她学得很像。 「行啊,你到时候求我就借给你。」她大方得很,谁能比谁更不要脸不是? 苏青舟照例赏了她个白眼,兴许是最后一次了不是?李明珏也礼尚往来地回了她一个,即使是最后一次也不能输。且不同这没长大的玩了,苏青舟转头对钦红颜说:「钦姑娘,若我一切顺利,相信我们会常通信的。」 钦红颜笑了笑,她早知道苏青舟晓得她在做什么了。 「柏……」苏青舟话还未开口,柏期瑾一蹦,两脚一前一后在草地划拉出印子,一个起跳猛地冲过来抱住了她,滚胖的泪滴旋即大颗大颗自从眼角流下:「周姑娘别说了,让我送你下山吧。」 苏青舟笑着抚过她哭得发颤的背脊,抬眼等李明珏一个眼色,见她点头,便行礼告辞,手挽着手同柏姑娘一路下山去。二人话了些家常,叙了些旧事,不消多时便到了山脚下。送君千里,终须一别,柏期瑾停步将头发一甩,谨慎地朝后探了探身,见四下无人,有模有样地自袖中又取出了地图一张。苏青舟不觉笑了,这一大一小,掏东西的动作真是一模一样,仿佛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她们给地图前怎不商量一下,给了一道,还要给二道,约是李明珏分家里的家当,怕两口子不同意,私自做的主。那她……肯定看热闹不嫌事儿大,便推辞道:「不必了,她给过了。」 第222章 谁知柏期瑾硬往她手里塞,急道:「周姑娘你好生看看,这张不一样!」 苏青舟诧异,将地图展开一看,一时间并未看出个名堂来。她一向亲赴战场,各地形貌多少有所涉猎,但图中地名她鲜有听闻,依地形看,也少见于中土……她灵光一闪,顿了一刹,惊道:这莫非是……漠北的地图! 苏青舟倒抽了一口凉气,吃惊地看向柏期瑾。这地图若是李明珏的,她不当不一齐给她,怎么都轮不到让柏期瑾悄悄给她……只能说……这地图李明珏根本毫不知情! 「这……」 「周姑娘你拿好,别的莫要再问了。」柏期瑾笑眯眯地杏眼一弯,抓着苏青舟的手让她把地图塞进包袱里,「你可收好了,千万别让阿玉看见了,更千万别让她知道是我给你的。」 「你……当初为何不给她?」漠北地图绝非常人可得。当初李魏安插在漠北的绘图师皆有去无回,怎会平白无故落到一个山里长大的小姑娘手里?面前相貌清秀可人的姑娘究竟是谁,她去诀洛到底是为了什么,想必连同她朝夕相处的李明珏都未必知晓其中原因……苏青舟忽而背后一凉,她与柏姑娘算是亲近的了,两年相处间不曾察觉到她身上有任何异样,清透透的一双小鹿眼春泉似的一眼能见底,反倒是平日里时常劝她多长几个心眼,不要被李明珏吃死了……不想到头来,竟是她多虑了。罢了,担心李明珏作甚,她才不是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人,她们一个看似精明实则浑噩,一个看似浑噩实则精明,还有一个里里外外都是精明,只对她二人浑噩,倒算是天作之合了。 「她不喜欢,我给她做啥?」一个清甜的声音将苏青舟拉回,柏期瑾只道是热情地把东西继续往人包袱里塞,「你喜欢这些,你拿好。」她说完甜甜笑了一个,扭身往回走了。 苏青舟仰头向来时路看去,柏期瑾正在不远处向她挥手,她抬起胳膊来,挥臂告别了白石山的平静,背好包袱去面对今后的风波。此行不是离开,而是前进,对未来的企盼远超离别的愁绪,她亦心知终有一日会怀念高山上明亮的星河与静好的日月,但那是在遥不可及的某天,绝非竿头日上的如今。 她要去找…… 她的赔钱货。 脚踩落叶枯枝,舟行小溪大河,她一路走,草木一路由新绿至叶深。穿过一片片黛绿,越过一座座远山,她要找的人,在远山深黛之地。 推开山阴处两扇虚掩的木门,好似吱呀吱呀地展开了一幅雅淡的山居图卷。屋内无人,生活痕迹也异常清简,苏青舟俯身拿起了桌上两双碗筷,细细比照,是一般的款型,都干净得不落点灰,只是一对新一些,另一对磨损痕迹更重。她出屋四望,沿着几条错综复杂的小路漫无目的地前行,隐约从淙淙溪流声中,听到石凿之音。那便循音而去,引过花竹径,经两小土丘,在竹林豁然开朗时,见溪旁有一白衣女子俯在大石块上,正全神贯注地刻字。夏阳明灿的光线落在她清冷的眉眼上,宁静而隽永,仿佛置身于另一方天地。 而她,蓦然闯入了她的天地。 此际有熏风过林,耳畔竹涛松海,亦如她们初见那个绿意葱茏的盛夏。 宽袖在风中涌动,颊边悠然散落的两缕青丝像猫儿伸出了小爪,不依不饶地挠着,而白衣女子却没有丝毫分神。 如此专注的她,自然不会察觉,命运在向她靠近。 苏青舟俯身一探,借光些微瞥见了几行小字,其中有她的名字,亦有张子娥从不宣之于口的一字。生时吝啬,死后倒是写得大方,若不是某人好兴风作浪传假信,她得在黄泉路上见真知。 她们之间的较量,终究是她赢了一步。 苏青舟会心一笑,转到张子娥身前:「我早说过,先生爱我。」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 #番外·众生相# 第 124 章 曲终奏停 感谢看到最后的大家。 一开始想随手糊个小短篇,没想到越写越长了。最初写的大纲,预计是张子娥在十一章的时候说“襄王别来无恙”,结果变成了七十三章,好家伙,于是我也就彻底放飞了:) 放弃了所谓的名为大纲的玩笑。希望整体剧情没有太过崩坏吧(笑),各位看官受苦了,写书的先没有诚意地赔个不是。 本作是披着正剧外壳的搞笑剧,也是我很喜欢却觉得拿不上台面的娱乐之作,可能正是因为拿不上台面,才会喜欢吧。关于五主角,每个人我都很钟意,也相应地设置了各自的缺点,李明珏没有上进心,柏期瑾不愿接受现实,钦红颜感情上优柔寡断,苏青舟太斤斤计较,还有张子娥讨厌体育课哈哈哈。她们的不再完美使我觉得她们更美,正如一百零九章中所说“张子娥手臂上的结痂,她手上因冻疮生的茧,携手走过的时光在彼此身上留下了印记,不再是少女时候的完美无暇,可她爱她为她冻的茧,她爱她为她受的伤,她们都不较从前美了,却在对方眼中愈发美得卓绝”。是我爱的白壁微瑕。 文中一些暗示性的伏笔基本都一笔带过了,细看的话应该有不少小彩蛋,找不到也没事,大多是不影响观看体验的。比较重要的问题是以下四问: 柏期瑾当初来诀洛城的目的是什么?她的地图是从哪里来的? 龙家三兄妹分别是谁?他们的共同点是什么? 第223章 值得一说的是,李明珏一共骗了张子娥三次。 第一次骗她去公主府。 第二次骗她说自己和公主曾经有过一段。 第三次骗她苏青舟已经死了。 李·爱玩·明珏真的是舟舟和子娥的大媒人了哈哈哈。(子娥开启疯狂辱骂模式:我他么信了个鬼!我就不该信她!) 至于其他几个未解之谜,会留在番外中,比如,李明珞的孩子都是怎么死的,望书姑娘喜欢的到底是谁,李明珲的下落,以及李明珏为什么不要诀洛了。出场人物很多,为了不耽误正题没有留给他们太多笔墨,只为我偏爱的顾婉和蓉遥写完了故事。美仪也花了些许章节,因为她,真的值得,只是她的故事太长,剩下的,也会留在番外去讲。 之所以对这三位女配颇为偏爱,大约是因她们不如主角团那般强大,故而格外怜惜。 阳春三月遇葵红,顾婉落入了她求而不得的梦,知礼的她为礼所误,不知当如何去争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只懂得一味地静静守护。她是传统守旧的女子,为外物所困,终究跨不住出格的那一步,她不是不好,她的美好在世俗的桎梏里,她穿着铐镣在跳舞,却浑然不知。 李魏荣耀李蓉遥,骄阳一样的小郡主,她在北央的光芒是真的,她在南央的光芒是假的,安东亲王过世之后,她强撑着纸糊的骄傲,只想嫁入一户好人家,为父亲报仇。所以,当天子让她嫁入宋国为后时,她以为她抓住了命运的橄榄枝。君王尽心的表演将她重新带入光明,大戏过后的退场把她再度推入暗渊。李魏的荣耀,至此蒙了尘,她年过不惑,精神失常,却仍旧保留骄矜的少女心态,爱干净,要漂亮,见心爱之人时会照镜子,即使心爱之人,曾经伤害过她。 荆棘之花苏美仪,她是被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女儿,也是王权政治下的牺牲品。在被李明珲冷落的那一刻,她忽然明白过去的锦衣玉食,都有它应有的代价。与顾婉和李蓉遥不同,或许是因苏家女儿身上的那股劲儿,她会为自己而战。但她哪知道到底该怎么做,她不过是宫里长大的娇娇小女儿,若不是形势将她推上风火浪尖,她此生都是不知肉糜的金枝玉叶。她会拙劣地依附性情暴虐的太子,也会因恐惧而不敢出帐见他。苏青舟在她心中那颗发芽的种子上浇水,在她指认李昌煦时,种子发了新芽,在她身怀六甲孤身一人回到南央时,荆棘之上,开出了一朵盛放的花。 顾婉在赵攸戍边时一人撑起了赵家,蓉遥爱得炽热活得骄傲,美仪守护幼子在李魏朝堂步步为营,她们既脆弱,又坚强,不全然洒脱,亦不全然沉沦,我在她们身上看到了在世间挣扎沉浮的大多数,亦或说是,“我们”。 还有其他的小配角,于我而言,每个人物都是鲜活的存在。 老而可爱的彭简书,看到赵攸就发抖,又怂又靠谱。他一身清正,磊落立身,但看到大美人还是会多看两眼,会因出身审视她,也会因自己的审视而自省。 心直口快的小缘姑娘,大力担当,走路带风,扳得了手腕,抱得起公主,办事粗枝大叶,对小龙珥轻声轻气,对张子娥骂骂咧咧。张子娥二号黑粉头子,一号自然是明珏的。 还有喜提干娘的大奸商金富贵,八面玲珑的第一小棉袄德隆,见不到旭日也做不成旭日的明君秦元魁,一身红衣睡卧孤舟的妙笔公子叶习之……预计番外会补完以下角色的故事:朔陀汗骁,赵宜霜,望书,苏美仪,李明珲,秦伏苓,郭麟羽,叶习之,李明珞。更新不定,番外的大坑填完之后我也就投笔了,再次感谢大家多年的陪伴。喜欢的话请给写书的多留留评论吧,长的短的都好,会常回来看看。抚闲,折煞,同你们,于我皆是奇遇。 至于苏青舟和张子娥接下来之事,结局是好的,至于细节,便不在此赘述了,正如青舟在一百二十二章所说的“我们的时代还没有到来,但这并不妨碍她向它一点点靠近”。 the best is yet to come. 与君共勉。 第 125 章 秦茯苓·姓甚名谁 ***小襦绣芳荪*** 足足有一人高的药架子前站了个身长刚过腰的小丫头,她身穿一件白藕色小襦,外加一条晓灰色布裙,一双小肉手搭在架上,露出袖角一枝细绣的芳荪。骄阳刺眼,落在两条新编的小辫上,油亮油亮的,她足尖儿一踮,鼻尖儿一动,嗅了嗅药草香。前些日子老天爷常常阴恻个脸,洗过的草药都蔫嗒嗒的晒不干,今儿可算是赏光了!她穿梭在蓝布幌子下,欢欢喜喜地给草药翻了个面,方一扭身准备回屋,便听到身后有人唤她,还不及那人说话,她便开口回道:「爹娘去山里采药了,月底才看诊。」 一语方落,小姑娘转身看向来客,正好遭红彤彤的金乌灼了眼。她短绒绒的眉头一蹙,用手揉了揉眼睛,定下神来抬眼一看,那歹毒的日头撺掇着热气,把不远处的路给烫成了水波纹。迎面缓缓走来的是个衣着简素的妇人,她一手提着包袱,另一手牵了个病恹恹的小男孩,估摸着,约是同她年纪相仿。 「姑娘,医馆里还有别的大夫吗?」 「哥哥同爹娘一道去采药了,家里独剩我一人,你们若是急着见大夫,可去城东头那家。」 「我们打那来。」 小姑娘骄傲地抿起嘴来,腰板都挺得更直了一些。城东头那家是不行,这可不,治不了的直接给打发到秦家来了。放眼北央地界儿,秦家医馆那可是首屈一指,甩别人十几条街。要不是村里离药田近,定得在北央长街占个最抢眼的位置,挂个最醒目的招牌。 第224章 今儿不巧,当家的不在,她平日里虽有勤学苦练,奈何年纪同阅历皆摆在那里,连个正经的病人都没见过。爹娘出门前万般叮嘱过,因何都不可擅自行医,两口子忙活了一辈子,名声断不能栽在她手里,丫头一咬牙,回道:「爹娘说了,我不……」 话音未落,男孩倒地捂住嘴猛地咳了几下,发白的手掌一展开,烈日豁然照在掌心的一滩血上,红得发憷。小丫头见状,一个快步上前,将手搭在脉上。一张稚嫩得连五官都尚未长开的脸上,神情立时严肃了起来。 「他这咳疾!耽搁不得了!」丫头一抬头看向妇人,焦急道,「您信我吗?」 急促的脚步声在院中里如同密集的鼓点,医馆的小小看门人看似手忙脚乱,实则做事有模有样,颇有主心骨,号脉、扎针、取药、打水、生火、煎药,眼睛都不眨的。她蹲在院子里,一时拿起个小扇子扇风,一时拿起个竹管子吹火,腮帮子一收一鼓,像只秋田里忙碌的小青蛙。半日过去了,男孩呼吸总算平稳下来,姑娘同妇人相视一看,一同长舒了一口气。舒气罢,她们相互瞅了瞅彼此脸上脏兮兮的烟灰,嘴一咧,一齐笑了。 「这位夫人,我有一个请求。」 妇人指尖不觉捏紧了袖口,心中惶惶。出门前她从落灰的箱子里翻出了当年的嫁妆,为了儿子她什么都可以不要。小姑娘喜欢的绸缎和宝钗,只要她想要,她都可以买。小姑娘看着她攥紧的指尖,摇头看向了别处:「我救他的事,你可不可以不要告诉爹娘?」 妇人给予的信任,即是她希冀的报酬。 一夜安然,清早起小丫头请妇人去买份早点,自己则坐在床头继续守着,没过多久,男孩醒了。他翻了个身,朝阳耀眼的金线便顺着窗户缝钻进来,空气中沉寂许久的尘埃登时躁动起来。小丫头掩住眉梢眼角中暗藏的欣喜,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你叫什么,短命鬼?」 「你都说我叫短命鬼了,那我还能叫什么,活菩萨?」 小姑娘努了努嘴,心想他倒是接得利落,看来恢复得不赖。她给男孩把脉,发觉他无名指的第一个指节有层薄茧,应是写字写来的,而后抬眼观了观面色,仍白得像纸,瞧上去文文弱弱的,还不若她中气足。若是和村口卖猪肉那家的小子放一块,怕不是枝细毛笔对上大水缸。还好是遇到了她这大活菩萨,不然,恐真成了黄泉路上一个不起眼的短命鬼,她得给他多补补,补成村口那卖猪肉的一样。 她将药方放在男孩手里,说其中有一味便是她的名字。 待她成为了名震北央的大夫,他自会知晓。 男孩则说,那等他高中状元,她亦会知晓他的姓名。 ***鼓角悲荒塞*** 异族的鼓角撕裂了小镇的宁静,铁蹄踏过之地,一片狼藉。 马车边,眼中噙泪的女孩迟迟不肯上车,她回首望向倒了一地的药架,抱紧了怀中装满草药的包袱。 杈上杜鹃一声悲啼,她猛然后退了一步,压抑许久的泪水旋即夺眶而出:「我们为什么要逃!这是我们家的铺子!」 少年一把拉住泣不成声的幼妹,哽咽道:「走!往南边走!南边有太平,我们还会有秦家医馆的!」 官老爷都往太平地跑了,留在北央的将士不过是一盘散沙,他要如何向她解释这生养他们的故土即将改名换姓……正当少年想时,女孩手一甩奋力挣开他,趔趄着步子往后退。他诧异地看向幼妹,不知是什么给了她如此大力气,竟有力道可以甩开他。 女孩止住哭腔,声音嘶哑地骂道:「哥!有点血性!」 骂吧,她若要骂,便让她骂吧。少年跳下车板,把幼妹强行抱上了车,只有活着,才有命去争,多少年轻鲜活的生命像水汽一样蒸发了在战场,她一个十一岁的女娃娃,又能改变些什么! 马蹄向前,车辙在向太平地,生死相依的秦家兄妹在同国家的命数一起颠沛流离。病色残阳泼洒在无数交错的马蹄坑和车辙痕上,大地仿佛在一夜之间生了顽疾——黄土在战火中呜咽,田地里的野狗在撒欢,而田地的主人在逃难。哒哒马蹄声中,少年抱紧妹妹昏昏欲睡,嘴边唱起了曾经听不甚懂的戏词,词里有一句「宁为太平犬,莫作乱世人」。他唱着唱着,睡着了,夜里他做了梦,梦里,他们都会拥有明天。 夜深时分,马车在拐弯处慢行,呼吸安宁的女孩陡然睁开了眼,她抱紧包袱,一个快步跳下了马车,在地上连滚了好几圈,擦出血丝的手却死死护住包袱不放。少年在睡梦中惊醒,抓紧车板边缘不断呼喊她的名字,女孩则追赶着马车,撕心裂肺地同他告别:「哥!你往太平走,做你的太平人!我,我要做乱世的狗!」 女孩独自向北走去,在此之前她不曾一人离开家,更不知晓军队在何处。她抱着一腔热血,哪里有硝烟,便往哪里去,终于在某个鸦雀无声的村落里,遇到了一位落单的士兵。 「小姑娘!你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逃!」 秋日絮状的光映在女孩清澈的眸子里,她没有说话,而是把包袱打开,抓出了一大把草药。士兵用手掌捂住溢血的手臂,发昏的瞳孔里,突然有了一抹亮色。他不是什么正规兵,他入伍不过两月,本来是想混点官粮让家小过上好日子,以为不过是流点汗,流点血,混个三五年,便能回到家中继续耕地。 第225章 这点苦头,他是吃的。 但他从未想过,要为魏国付出性命。 令他没想到的是沉寂多年的边地,毫无预兆地爆发了战火,连初出牛犊如他,都知道前方注定是逃不掉的败局。在没有希望的战局面前,为什么要战呢?他也想往南逃,逃到深山老林里,就此隐姓埋名度过一生。 他想着想着,不知何时已与队伍脱离,等意识过来,再一睁眼,迎接他的是秋晨冰冷的霜。他独自蜷缩在坍塌房屋的一角,眨了眨眼,睫毛上的冰霜便融化在了眼中。 对!他们想保护这座村庄,但敌人的弯刀太可怖,他亲眼看到战友惨死在弯刀下,浓稠的鲜血顺着刀尖低落。那一刹那,他想到的不是冲上去为战友报仇,而是转身拼命地逃,逃到了最不起眼的角落,逃离吃人不吐骨头的战场。冷汗不断从额角流下,他捂住嘴,大气都不敢出一个,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滴血的弯刀。他便这么一直等,一直等,等到天亮变为天黑,等到火光灭作烟尘,等到喧嚣归于死寂。 他,是一个逃兵。 逃避战火,逃避死亡,逃避责任,作为他代价他余生都将陷于战友惨死的梦魇。 但在看到小女孩拿出草药的那一刻,他的骨肉不受控制地咔咔颤栗,心里似泼了一瓢热油,豁然燃起了一团烈火,明亮而炽热——倘若今生只能做成一件大事,那便是,将她安全地送入军中。 他们一边逃难,一边获得大部队的消息。支援的军队还未到,他们不过是和平民一样,一路在向南逃。 多月辗转,他如愿将女孩带到军营门口。守兵要他报上姓名与籍贯,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将小姑娘推给他,说这是秦家医馆的小大夫,能救好多人,请一定要把她留在军营。守兵看了看小女孩,他家里也有过一个女孩,但她们的眼神,完全不一样。 「姓名,籍贯。」 男人推着小女孩的肩膀,依旧没有答话:「孩子好几天没吃东西了,你们带她去吃点东西吧。」 守兵唤来一个小兵带着女孩走了,男人看着她离开的背影,见她回头唤了声大哥哥,笑着同她点了点头:「多吃点。」 「姓名,籍贯。」 小女孩走远了,男人脸上堆起的笑容骤然褪去,他抬起干涩的眼皮,低声请求道:「答应我,唯独不要让她知道我的名字。」 守门的士兵随之一愕,只见男人拿出匕首对准了胸膛。 「钟佑民,我是一个逃兵。」 ***星河落曙山*** 后来明珞公主远嫁和亲,战火喧扰的北地,以皇族少女背井离乡为代价,终于获得了渴求已久的平静。只是北方不再是从前的北方,多少年后,当魏国子民提及北地,他们所指的,再也不是被蛮子占领的故土,而是,军队驻扎的边疆。 有的人忘记了曾经拥有的土地。 有的人没有忘。 女孩在军中遥望远方,在不知何时会到来的将来,她要再次来到北央大街,去占街头最好的铺子,支起记忆中的那张蓝布幌子。所以,即便是在战争结束后,她仍旧选择留在军营,比起温暖潮湿的南方,这里更像是她的家。她找过当初带他来的士兵,那个拼死带她回家的男人,只是再也没有找到他的消息。据说他回营没多久就去了前线,然后,同去前线的大多数人一样,死在了那里,连一块尸骨都找不回。 他是个英雄,女孩并没有过多的难过,他用英雄的姿态死了,他心中应当是高兴的,她也为他高兴。 「小茯苓,一会儿带你见个大人物。」 将士们会柔和起被沙吹痛的公鸭嗓子,低声轻唤她的名字,并在前面亲切地加上一个小字。女孩毫无疑问是军中一道风景,她既有孩童的单纯,又有女子独有的坚韧。女子的坚韧与男子截然不同,不似千斤磐石般沉重,它像绸缎一样温柔,那是任刀山火海,亦不伤分毫的温柔。 「什么大人物?我以为我才是这里最大的人物。」以及,女孩的娇俏。 「等会儿可别这么乱说话。」 那是她第一次见到李守玉,这个从乱民中救下皇嗣的大将军,是他撑起了李魏被铁蹄踏折的脊梁。女孩垂头问好,在抬头后小心翼翼打量他,大将军正在壮年,身长九尺,浓眉长髯,腰背宽厚,但并不让人感到可怕。他的声音很亲切,这让她想起了阿爹,都是一口地道的北央老调。李守玉感谢她在军中为士兵治伤,问她有什么想要的。她说,她要药草和绷带。李守玉的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说她想要的,都会有。 「那北央呢?」 「一样。」 李守玉在她眼中看到了不疑的坚定,亦如半月前,那个冲出宫门跪地拜师的女孩。 她们有同样的眼神。 很多男人,不如她们。 「我带你去见两个人。」李守玉带她到了操练场,士兵在口令下不断变化阵型,整齐划一的步伐在地上一次次扬起黄沙。他们绕到操练场的一角,那里有两个同她年岁相仿的小孩,手拿钝剑在比试招法。见李守玉来了,他们放下剑,弯腰问好。 李守玉的介绍非常简单,简单到只是说出了他们的名字。 「李明珏,赵攸。」 「秦茯苓。」 孩子的记忆非常好,他们此生都还未见过太多人。在看到彼此的那一霎,曾经有过一面之缘的孩子认出了故人,他们都不曾想到重逢的这一天,会变得如此酸涩,甚至连自己的姓名,都不是从自己的口中说出。 第226章 那一日,日落西沉,他们知道了彼此的名字,只是他没能做成状元,她也没做成名震北央的大夫。 他们的未来被蛮子的铁蹄给毁了。 ***漫看少年乐*** 在重逢的星空下,秦茯苓捻好衣角坐在小土堆上,想问他为什么来了兵营。他底子薄,身上也没几块结实的肉,想必过去这些年皆是浸润在书墨中写画,而非舞刀弄枪地长大。但她问不出口,少女时期的心思敏感而纤细,她明白是什么能使一个意志坚定的少年突然改变。 秦茯苓稚嫩的嘴唇抿了抿,问:「你还咳么?」 「前两年已经好全了,就停了药。」 「我再给你开个强身健体的方子吧。」 身后突然传来女孩清冽的声音:「你怎不给我也开一个?」 二人闻声转头,说话的女孩站在一轮圆月下,女娃娃的五官长得秀秀气气的,偏偏配了一双惹眼的剑眉,衬得人格外英气。她一手叉腰,头发上一撮黑一撮黄,显然是刚在沙土地里滚过,像个乱蓬蓬的小狮子。 秦茯苓打头一眼便记住了她,她长得出挑,再加上她姓李。但她从不计较这些,再好的皇亲贵族,到军营里也得听指令:「你又没病我给你开什么!」 「他也没病啊!」李明珏指着赵攸说。 「我给他看过,我知道。」秦茯苓一道指向赵攸。 「赵攸,她骂你有病!」李明珏走到赵攸身边,用胳膊肘碰他。 「我看你才有病!」秦茯苓横在他俩中间,把赵攸挡在身后骂道。 赵攸在二个小姑奶奶之间打着圆场,谁料她们越吵越凶,最后还是李守玉出的面:「大晚上的吵什么吵,都去沙地里站一个时辰!」 二人嘴一撅,互相给了个狠色,站就站,谁怕谁,走的路上一路在撞肩膀。 赵攸给李守玉鞠了躬,感谢他解围。 「弯什么腰,还有你,一起站着去!」 赵攸垂头苦笑,真是神仙打架,凡人遭殃。他走到沙子地里,特地离她们俩远一点,省得再被波及到。而她们两个冤家,偏偏站得很近,你一句我一句地小声数落个没完。 「怪你。」 「都怪你。」 「明明是怪你。」 她们吵得起劲儿,并未察觉身后有人靠近,直到李守玉低沉的声音响起:「还吵!你们两个再多站半个时辰。」 姑娘们也是硬气,哼了一声,不怕这些。李守玉家中两儿一女,这些场面,他还是见过的,知道要怎么对付两个不对付的人:「茯苓你和明珏年纪相仿,以后你们便住在一处。」 「哈?谁要和她住一处啊!」李明珏震惊道。 「军令!」 争吵的热闹冲淡了重逢的无奈,孩子们没有因愿想成空的酸楚而哭出来。那一晚,秦茯苓揉着脚数落李明珏,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他们的人生,由此展开了新的一页。 ***清樽幸不空*** 在一个月色凄冷的夜晚,赵攸背着李明珏来找她治伤。他们这么晚出去做什么,李明珏为什么受了这么重的伤,他们既不想让李守玉知道,也不想让自己知道。秦茯苓没有多问,她只察觉到那晚赵攸神色不对,她不知他们之间是否发生了她不愿发生的隐秘,只知一颗躁动的心在胸腔下砰砰直跳。 发生了什么不重要,她要会为自己争取。 「赵攸,我心悦你。」如水蟾光下,她蜷缩起脚尖,轻轻囁嚅着唇瓣。面对少女突如起来的告白,赵攸抽了一口凉气,急促的呼吸令他猛地咳了几声。 「你咳疾又犯了?」 「没有没有。」 「那……」 赵攸看了她一眼,又收回了目光。秦茯苓于他有恩,他也的确对她有好感,但如今三人打打闹闹关系极好,与任何一人亲近,必然会打破平衡……他意识到眼下的犹疑,同李明珏在他背上问那一句话时一般,只会令他有一晃而过的心动。心动是出于本能,在长个的年纪,谁不渴望得到爱,何况对方又是那么好的人。少年时期火热的欲望在耳边不断低语,催促着他向前进,但他始终迈不开那一步,不敢盛下少女悸动的欢喜。父仇未报,他是马背上的亡命徒,万一哪一日没活下来,他便在少女清澈的眸心中窥见了跪在衣冠冢旁垂泪的母亲,那一刻,他后退了,后退得坚决。 秦茯苓从他的挪步中明白了答案。 她不是不依不饶的女子。与李明珏不同,纵使生得好看,旁人也得顾及她的公主身份与惹不起的性子,身上没九条命不敢招惹。而她在军中颇受欢迎,在军营这个偌大的男人堆里,从来不缺男人的好意。 她单是喜欢,喜欢眼前这个曾经拿着笔,又折断了笔拾起了剑的少年。 「当我没说过吧。」秦茯苓走了,没有留给赵攸任何回话的机会。 数年后漠北大破,赵攸父仇得报,李明珏裂土封王,他们锦衣赤马,双双回到诀洛,而她,决意留在边地。李明珏和赵攸不会走到一起,她清楚得很,这与她的决定也没什么关系。她只是看腻了他们,想从三个人不明不白的戏中抽身而去,去过属于她自己的小日子罢了。 秦医官在北地声名远扬,不远万里来找她看病的人也不在少数。她几乎是所有戍边战士的梦中情人,冷静,温柔,医术高超,每当人们提起她时都赞不绝口,李明珏除外。她总说秦姐儿把臭脾气和刀子嘴都给了她,才换来旁人那儿的一世太平。说归说,秦茯苓的区别对待并不妨着李明珏认她这个人,还曾想把高睿介绍给她,但秦姑娘并不领情,说是看腻了军中的大粗膀子。 第227章 她成亲的时候,好些眼泪不轻弹的男儿碎了心。她的相公是个书香门第的读书人,祖上曾在北央宫官至翰林,后来族中人无心致仕,三十多年前举家迁至江南水乡,与翰墨烟雨为伴。这位模样俊朗的读书人当初背了个竹筐就跑来了大漠,说是为了一览边塞风光,没想到半路迷了路,被她阴差阳错地拐了下来,如今在家里帮忙记账晒药,用做作的字体为她写药方。 他们成亲后的第二天,新郎官一觉睡到了午后,新娘子回来看他时,正好见他睁开眼睛。阳光暖融融地洒在他温雅的眉眼上,文气而有倦味。她恍惚想到很多年前见到过相似的场面。 她俯身过去,亲吻了他的额头。 她不爱赵攸。 她不过是,爱这一款罢了。 作者有话说: 第一篇番外给秦茯苓,因为她是个好女子。 秦茯苓业务能力高,敢爱敢恨,自信勇敢,从不缺爱。赵攸敬她,却不爱她,最终找了处境令人生怜的顾婉。顾婉不如秦茯苓,赵攸也配不上秦茯苓。她从真正意义上摆脱了古时候男女交往中被动的关系,拐了一个心仪的男子在家中做内助。曾经想过要给她设置苦难,但转念一想,并没有什么意义,我相信秦茯苓这样的女子,不管生活给了她什么,她都会获得成功与幸福的。 第 126 章 朔陀汗骁·沙漠|之鹰 我开始记事时,漠北王还是寒江彻北。与以往的漠北王不同,他没有在四大部中选一贵女为妻,而是从魏国娶回了个汉人女子,在族中推行中土文化,很多织布与耕种的技艺便是在那时候传入漠北。我自小学汉家话,也看过几本他们的书,所以南面的土地对我来说,并不算陌生。至于为什么要学,用漠北王的话来说,是要了解自己的朋友,用阿爸的话来说,是要了解自己的敌人。 那时朔陀部在五大部中排行第二,我是部中第三子,有同父异母的两个哥哥和一个姐姐。阿妈是阿爸后娶的,生我的时候已有四十来岁,据说他们是年少时期的情人,后来因为各种原因没能在一起,直至中年才重续上了姻缘。阿爸说我出生那日是个大雪天,阿妈在床上躺了整整一个月,最终没能熬过那个冬天。 所以,我很讨厌那个汉人女子。听阿爸说,漠北王为了她,放弃了南下。 而如果我们继续南下,阿妈就不会死在寒冷的冬天。听说,南方的冬天是不会下雪的。 而如果我还有阿妈,就不会被兄长和姐姐欺辱。 那时的我长得格外瘦小,吃穿都是捡剩下的,阿爸看在眼里,并没有给我额外关照。我们向来信奉强者,族中人彼此争抢,再正常不过了。所以我知道王为了娶那个女人付出了多少,据说那天其余四大部各出了两名勇士与他轮流交战,他们从篝火升起打到了东方天明。至今仍有族人会提起这场苦战,战斗最后以王的完胜而结束,他独自拿下了八名勇士,砍断了四把弯刀,身上落下了无数刀口,其中最长的一条,从肩膀划到了腰。不知在他火光昏暗的大婚之夜,有没有同那位异国公主解释,身上的伤是怎么来的。 我第一次见漠北王,是在五大部的狩猎场,我拿起阿爸给我的大弯刀,脚踩一个高凳翻上马鞍。那把弯刀对我来说实在太大,放在手里拿不稳,大哥趁我不备抢走了我的刀,还回头在马背上朝我吐唾沫星子。那天我没有晚饭吃,夜里饿得睡不着,像尸体一样躺在床上,唯一不同的是,我的肚子会咕咕叫。这时有人举起火把在帐外晃了晃,我掀帘一看——地上放了个烤羊腿! 我左右一探,只有王的帐内是亮的。 第二天我去向王道谢,他说不喜欢族里的旧规矩,越抢不到食物,就会越瘦弱,同族人不该如此,他还说他要慢慢改变这些。我知道他在说什么,这便是我在书中看来的礼与道。 「这就是为什么你娶了魏国公主吗?」 王顿了一阵,然后摇头道:「不止这些。」 私下里,我把他叫做彻北叔,因为他,我瘦弱的肩膀,渐渐坚实起来。 我起初不明白他为何格外关照我,后来我发现,我与他的第一个孩子应是同岁。只是我还活着,那孩子死了。至于怎么死的,我不太清楚,好像是体弱吧。这一定是那个女人的问题,彻北叔明明身体那么强壮。 是的,我对她没有任何好感。漠北女子生性爽朗,她们会骑马狩猎,打骂无拘,既有脾气,也有柔情。但这个中原女人没有脾气,她对每个人都很客气,会考虑所有人的感受,任人把话说得多难听,也不会在她的脸上里看到一丝裂痕。年幼的我时常想撕破她的面具,这个人明明走在阳光下,却像是被关在不见光的牢笼里,我很难描述那种感觉,总之,我不喜欢她。她来这里一定是有什么目的,她肯定不爱彻北叔! 后来她又生下来一个男孩,彻北叔那时有多高兴,那孩子死时他就有多伤心。我见到她瞒着彻北叔一个人在月光下哭泣,月亮惨白惨白的光落在她的脸上,面色雪白,泪珠晶莹。 她很好看。 我突然能明白彻北叔为什么喜欢她。 那一刻我想起了素未谋面的阿妈,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心绪,我停步在了胡杨林后,没有去打扰她。 那场动乱发生的时候我还小,对其中细节不是很清楚。族中人想继续南下,彻北叔不同意,族中人想让他废掉那个会克死孩子的中原女人,娶我的姐姐或者其他部族的女子,彻北叔也不同意。前者他们可以忍,但后者,他们忍不了。他们坚信这个女人身上有某种诅咒,留她在族中会带来灾难,有一次甚至偷偷放火想烧死她。 第228章 彻北叔冲进火海把她救下,她靠在彻北叔的肩头,头发凌乱,像一只手就可以捏死的鸟。她明明虚弱成那样了,却仍旧面带微笑,坚持这是一场意外。这个女人是假的,她从头发丝到脚指甲尖都是假的,痛就该哭,被伤害了就该报仇,但她偏偏不,我永远无法理解她到底在想什么。 彻北叔当然没有信她,那天我第一次见他发这么大的火,但他找不到点火的人,只能看到心爱的女人不断陷入危险。 矛盾爆发了。 五大部内乱,魏国趁机收复旧地,彻北叔两面受敌,战死在滚滚黄沙中。 内乱之后,五大部元气大伤,他们把过错通通归给彻北叔,寒江一脉就此没落,而我的阿爸,成为了新的漠北王。 我听说把彻北叔打败的人,是个女人,后来她封了王,为汉人镇守边疆。 我还听说,她是那个女人的妹妹。 女人也能做王,这是我没想到的。 能打败彻北叔的人,如果有一日,我想领教。 *** 我的第一次见到她时,就觉得她和她的姐姐完全不同,她傲慢,张扬,十分自负。 都说中原女人老了不结婚是个笑话,我便用汉人的习俗为礼,在城门之下求娶她。 当然,我没有真的喜欢她,我只是想给她难堪罢了。 我个性顽劣,不是说说而已。 结果她骂我,拿箭射我,在那张倨傲的脸上,我看不到一丝动摇。沉得住气,她会是个好对手,我想。只可惜她看起来并不想打仗,不尽全力,也不追赶。这样打得不快活,我要刺激她,让她和我痛痛快快打一场,不死不休,没想到,她竟帮我捡回了半条命。 我没想到她会放过我。 那一刻,我是真的有点喜欢她。 她和她的姐姐还是有一点相像,她们都是傻女人。 罢了,没意思,诀洛固若金汤,挑衅滋事可以,但真刀真枪确实打不赢。我退兵之后只管民生,再次南下?那得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吧,我都不知道这辈子能不能看到。没想到一年未到,我们在南央的密探突然说诀洛城防空虚。这支暗线在魏国埋了很多年,上一次收到传信,还是二十多年前的游园之乱。没有人知晓传信人的身份到底是什么,我只是有一种预感,他们来自李魏皇室。 打啊,送到嘴边的肉,自然是要咬一口的。我欠的是她,又不是诀洛。我本想把消息告诉她,让她早点做打算,没想到在那之前,她也找到了我。 我们要说的是同一件事。她的消息,很是灵通。 「你所到之处,我会将城门大开,你莫要伤害诀洛百姓。」 这是个好交易,我没想到她连挣扎都懒得挣扎一下。 「那你呢,我怎么说你的下落,被我打得丢盔卸甲,弃城而逃?」 「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不在乎这些。」 「那不如说我把你囚在宫中……」 「臭小子,嘴巴放干净点!」她狠狠瞪了我一眼,剑柄就抵在我腰上,别说,她冲人发火的样子挺好看,那双剑眉微微竖起来,像一簇明艳的火苗子。我肯定是不怕的,只顾大笑道:「哈哈哈,你们中原人开不起玩笑。」 她收回剑,板起脸来警告我:「诀洛给你便罢了,其他的地方,我劝你不要招惹。」 「为什么?」 「试试你就知道了。」她突然眼中带笑,有点看不起人的意思。 这是赤裸裸的挑衅。 *** 攻入诀洛那日,她要我去帮她照看赵将军的妻女。赵将军我是打过照面的,如今不在城中,好像是跑去南蛮打仗了。南蛮子算什么东西,不过就是狗皇帝用来削弱诀洛的幌子,她明明心知肚明,却还是出人出钱,天底下也只有她这样的傻子,才会知道火坑有多深,还偏要往火坑里跳。 她说赵将军的女儿性子倔,要小心点,我便站在赵家门口,卖她一个面子,收敛了我最引以为傲的咄咄气焰。我有模有样地叩了叩门,没想到里面的姑娘大声骂道:「臭蛮子!不许进我赵家!」 哟,还挺烈。她好歹是个大户人家的千金,我以为会那种说话细声细气,遇事哭哭啼啼的无趣的女人。 正好!要我安慰人,我还不会呢! 不装了!小王我该是什么样,就是什么样,便冲她回道:「我劝你离门远一点,我要踹门进来了。」 「滚出去!」 不听劝啊,那可怪不得我了,我的耐心就这么点。我一脚踹开大门,还没来得及看清刚才喊话的小姑娘,她对着我的脑门就是一棒。我一时头昏目眩,脚一软跌倒在地,眼看着近卫把她扣下:「不要……不要伤她……」 我用手捂着流血的脑袋,说着说着,眼前渐渐模糊。 头上那个大包,我顶了足足一个月,她说得不错,这赵将军的女儿,是得小心点。 还有一点,她也说得不错,苍水那头确实碰不得! 作者有话说: 明珏:呵,苍水那头,有条疯狗。 嘻嘻,看得出来新cp吧,每一个萝卜,都有坑。 介于是说话不利落的汗骁视角,这篇写得没什么词汇。 第 127 章 望书·冰心一片 我是来了诀洛城才知道,原来新年当是这般过的。 时近腊月,宫人们陆陆续续开始回家省亲,到了腊月中还留在宫中的,大多是无家可归之人。他们也没闲着,小宫女们找采办司领了各种喜庆物件,诸如红纸、红绸、长杆、大胖灯笼,再叉起小腰指挥一干侍卫搬箱子、搭长梯、爬飞檐、系彩线,她们要赶在新年前,搭好游园会。宫里人手虽不如往常多,却丝毫不显得冷清,大家都有自己的事要做,每日在高高的红墙下来回穿行,反而比平时更显热闹。 第229章 我时常想,诀洛城虽说是座宫殿,其实不过是收留孤苦伶仃之人的大房子罢了。 游园会的选址每年都会被拎出来反复商榷,大家你一句我一句地出谋划策,是年前的头一件趣事。位置要出奇出新,但也不是每一处都能拿来搭园子,往年有几回摆在了花园里,本是好好的,既有梅香,又有景致,直到那年三两抢花球的小宫女一屁股坐在舅舅养的花上。舅舅虽没说什么,但姑娘们心里明白,都心照不宣地把花园从备选单子上划了去。还有调皮的小宫女说要摆在襄王殿下寝宫外,大家伙吃定了襄王殿下脾气好,暗搓搓地敲定计议,打算来一个先斩后奏,到时候撒个娇,殿下定舍不得说不。结果那日不赶巧,殿下回来得早,正好撞见了大伙在支架子,那位主子眉头一皱,摆摆手跟她们说:「到别处玩儿去。」 大殿前那块空地向来是稳妥之选,那是大臣们上朝的必经之路,诀洛城朝会本就不多,若是遇上了,他们就得绕道走。城中的大人们同城里的主子一样,不是一板一眼的老派作风,他们会一边走,一边细看各种摆件,有时还会评价两句。小宫女们装个样子站在那里,若是被夸到了自个儿的,还会私底下里夸某位大人眼光好。除夕之夜,灯笼被一盏盏点亮,众人各司其职,有主持摊子的,有只顾玩乐的,有一味吃喝的,大家伙一起跳格子,煮饺子,会吹拉弹唱的秀秀本事,新学了几个字的也会写几幅春联。宫中太监不多,都是当时从南央派来的,宫里是位女殿下,无须太监来避嫌,他们大都年长许多,不同我们这些个孩子一处玩。游园会上年轻的小宫女和小侍卫相处久了,有时也会凑成好姻缘,两个自小无依无靠的人能在这世间找个人作伴,是再好不过的事儿了。若是拿定了主意,找内务府去领份喜钱就能出宫了,运气好的,襄王殿下还会再多赏点物件。游园会时殿下一般都是不在的,她从不和我们一起玩,只是会过来转上一圈,然后夸大家做得不错,出两个字谜,给点赏钱。 我是新年前几日入宫的,头一次参加游园会时,还与其他同龄的小宫女不大熟络。我并非在诀洛长大,来此地亦不多时,对她们的生活习惯和各种讲究不甚了解,做事儿也怕被她们笑话。做得少了怕被嫌懒,做得多了又怕做错,便一直逃避和她们单独相处,久而久之,她们也知道了我喜欢独来独往。与我同宿的几个小宫女都是孤儿,我明白这当是舅舅特意安排的,他想让我快速融入她们,可……可我做不到。 彩车旁宫灯明亮,金灿灿的灯火照在她们洁白如玉的脸庞上,笑容是那般纯澈无瑕,而我站在一旁的阴影里,装作有别的事情要做。这时领头宫女突然从我身后握住我的双肩,想把我推出去和其他小宫女一起玩,但我霎时膝盖一软,跌坐在了地上。我扭头慌乱地看着她,下意识说了句身子不舒服,便逃开了。 我躺在床上心跳得飞快,过去的经历造就了我十分敏感的心绪,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让我忍不住心颤。领头宫女会不会觉得我是个怪人?我跑得那般快她是不是知道我在说谎?同宿的小宫女会不会因为我性格孤僻排挤我?大束大束的烟花在空中爆炸,我努力大口大口地呼吸,在她们回来时,翻过身去对着墙,装作睡着了,直到她们入睡,才敢大气呼吸。 后来我发现,是我多虑了,诀洛城的人和我以前见到的人都不一样,他们不会逼你做任何事,就像在游园会之后,领头宫女再也没有让我同其他小宫女多说话,而其他小宫女也没有因我的缺席而特别对待我。她们做什么事之前,仍旧会问我想不想一起,见我摇头,便没说什么就走了。 我与她们不一样,但从来没有人把我当做怪物。 而我……我是怪物吗? 我出生在宋国农户家,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没余粮把我养到出嫁的年纪,爹娘便把我卖给了隔壁村一户人家做童养媳。他们家算不上富裕,不过勉强维持生计,过了没多久,家中遇上了些难处,婆婆抓住我的手,满眼笑意地跟我说要把我送去大户人家做丫鬟,日后不必在村里一起吃苦了。我在夜里听到他们说把我卖了个好价钱,那时我不懂事,还莫名地欣喜,自己竟值这么多钱。 等到了他们口中所说的「大户人家」,我才知道我来的地方是漠北。 我贵,是因没人会舍得把自家女娃娃卖给胡人,那些个黄毛猴子都是吞人不吐骨头的妖怪。 漠北贵族中有不少人钟意汉人小姑娘,或许是出于他们对南方富饶土地的觊觎。在襄王镇守诀洛之后,胡人南下之路受阻,他们得不到那片土地,便来糟蹋来自那片土地的人。我们到了那里不通语言,被剥夺了名字,每天受尽打骂与侮辱,很多人没有成年就死去了。 这里同中原风俗不同,她们不会被埋起来,而是被卷进草席里,丢在沙地里。 黄沙会渐渐覆盖她们的身体。 这样的日子我受不了了,夜里找了一卷草席,偷偷去了沙岗。但我没能死成,那晚的狂风不知把我卷到了什么地方,等我醒来,耳边飘荡着悠远的驼铃,我抬眼望见沙尘中一支商队若隐若现,他们都似作汉人打扮,我努力爬起来,光着脚丫子在后面不停地追,求他们带我入诀洛城。他们给我吃喝,把我身上的伤治好,我以为他们是好人,但他们把我卖来了含香阁。 第230章 含香阁也好过漠北,从这种意义上来说,他们的确是好人。 那年我不过十岁,因在漠北的诸多经历,早已不是孩童心智,自然知道青楼是什么地方。好在红花妈妈是个善心人,因见我天性胆小,单安排我端茶送水,但我打心底害怕男人,即便只做跑腿活计,也难免会遇上难缠的客人,莫说是触碰,他们的眼神在我身上划过,我都会感到害怕。有一日我看见了一个不一样的男人,他面色白净,声音不似寻常男子低沉,正有说有笑地同红花妈妈攀谈。我见他的穿着打扮,觉得并非常人,不说是何等显贵,至少是出自富裕人家,而且不知为何他莫名让我感到很温和,不会像别的男人那样令我害怕。我想与其长大了被讨厌的人糟蹋,不如选一个让自己不那么害怕的人。 我要为自己找到一条出路!于是我鼓起勇气拦住他,可是那一刹那间由心而生的恐惧,扼住我的喉咙让我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是用力抓握住他的衣袖不放。 「你想离开这里是不是?」他问。 我不知道为什么他能一眼探明我的心思,但这不重要,他是我抓住的救命稻草,我拼命点了点头。他对我温柔一笑,说:「在这儿等我吧。」 我站在原地,内心忐忑,突然开始后悔刚才所做的一切,他真的值得相信吗?他会不会找红花妈妈告状?红花妈妈会不会觉得我忘恩负义?他是不是徒有其表的衣冠禽兽? 我忘记了当时我等了多久,唯记得那段时间十分难熬,那明明是个寒冷的冬天,而我却似站在了太阳地里,浑身发烫。我感到脚渐渐发软,着实快要站不住了,但我又怕走了之后,他找不到我。 我太害怕了,以至于都没有看见他出现在了我面前,直到听他说道:「走吧。」 我抬头一看,眼冒金星,我……真的可以走了吗?我从一处地方到另一处地方,不断辗转,不断漂泊,接下来又会去哪里,我要面对的,又会是什么? 「红花妈妈那边……」 「都妥当了。」 他从袖中取出一方帕子递给我,我双手接过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只看他点了点自己的额头,我才发现我的额头上全是汗。他带我上轿,那轿子看似普通,实则华丽无比,每一处都是细致的针线。这得是个什么样的人物,我跪地磕头道:「主子的大恩大德,我没齿……」 他将我扶起,摇头道:「你的主子另有其人。」 「那您是?」 「我同你一样。」 原来,他便是诀洛城中的大总管。他说跟襄王说过了,我长得像他的小侄女,碰巧那日襄王高兴,特例允我入宫。从此以后他便是我的干舅舅,我就是他的干侄女。 我那时将信将疑,约是信他的,毕竟,我身上无一处可图。 很多年后我才知他撒了谎,他根本就没有侄女,他原本也是个孤儿。 入宫没多久,他让我亲自去同襄王殿下道谢。 她长得很好看,面色很沉,不像传闻中说的那样散淡不羁,看上去很有威严。那可是王啊,她穿着一身朝服,而我穿着宫女的衣服,鲜明的形制犹如一道鸿沟划清了尊卑,那一瞬间过去在漠北的遭遇不断涌入脑海,我越说声音越小,不小心连打了好几个磕巴。 完蛋了!我吓得直接跪下来磕头。 这是我唯一的机会,可是我没有把握住。襄王殿下会怎么对待我?我不想被赶出宫去,我没有别的地方可去了。 我的心一阵狂跳,把手藏在袖中,竭力隐藏住颤抖。 「起来。到我跟前来。」她说话不带情感,冷冰冰的只是命令,我听不出她有没有生气。 我垂头走到她身边,屏住呼吸不敢看她。 「你无须害怕。」她抬眼看了我一眼,平静的眉眼没有任何怒意,我只见她端起茶杯,一言不发地将茶水饮尽。长久以来仰人鼻息的生活让我有了不同于寻常人的敏锐,我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位高贵的殿下是在给我找台阶下,那一刻我恍惚了。 我脑袋发懵,一言不发地为她续上茶水,只听她说道:「你叫望书是吧?」 我点了点头,这是红颜姑娘给我的新名字。 「识字吗?」 见我没有立刻作答,她也没有让我陷入不识字的窘迫:「每日的活干完了,便去学堂读书吧。」 我想道谢,却不知该说什么,此时殿下站了起来,举起茶杯在我眼前,又放回了桌上。她双手背在身后,朝门外走去:「茶倒得不错。」 倒茶,哪有倒得好还是差的。 这位殿下,似乎不喜欢听人说谢谢。 我在宫中住了下来,读书识字,跟着舅舅一起打理宫中事物。他很圆滑,很成熟,我学不来,只能依样画葫芦学着他的样子,一样一样慢慢接手。我们之间差了好些年岁,即使做一样的事情,也可见其中粗细,为此我要加倍努力补回来。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在长高,舅舅在变老,我感到我们之间的差距在愈来愈小,就算是再小的成功都会令我欣喜不已。 我不太会笑,也不懂得当如何表达热烈的情感。每次看到柏姑娘冲上前去抱住襄王殿下,我都在想我是否有一天,也会这样拥抱我喜欢的人。而当我迈开步子,我清楚地明白我做不到。我的心中自是欢喜的,绝不比柏姑娘喜欢殿下少,但是我的身体做不到。 第231章 我或许一辈子,也无法拥抱我喜欢的人。 我意识到我做不了太阳,那便做一个默默守护的月亮好了。 舅舅一直想让我嫁人,是红颜姑娘帮了我。她那一双漂亮的眼睛,什么都看得清楚。那种感觉并没有让人感到无处遁形,她会把每个人的心思都收捡妥帖,看破,却从不说破。宫里有这样的人是所有人的福气。 离开诀洛的前一天,殿下问我想不想一起去白石山,我知道舅舅是不会离开殿下的,而我,是不会离开舅舅的。 小小的白石山组成了我全部的喜怒哀乐,当大雪落下,我们围坐在火堆旁,温酒,弄琴,谈笑…… 我依旧时其中最沉默寡言的那一个。 此时一片雪花在我眼前缓缓飘落,它孤零零的,却又因伶仃,而拥有完整的小六角。我伸手接过,看着那片冰凉凉的小六角在手心不断涌动,最终化作一抹看不清的水痕。 我转头看向身侧,心中从未如此温暖过。 作者有话说: 小柏:你怎么对小望书这么冷漠! 明珏(扶额):你是不知道当时有多少蠢丫头想爬床。 明珏(转头问红颜):所以当时让你帮我问望书到底喜欢谁问出来了吗? 红颜:自然。 明珏:所以是谁? 红颜(笑眯眯):反正不是你。 唉,我喜欢番外,这种不完满中的完满,所有的温暖都暗藏忧愁。许久没有写第一人称了,手感很微妙。第一人称要根据当事人的遣词造句方式来,不方便出现他们文化范围外或行为方式外的词汇,像望书这样的孩子,口吻是极为平淡的,写不出花来。不过好在平淡,也是她人设的一部分。最后一段涌动的小六角,便是她自己,而她看向的身侧,便是她的爱人。 第 128 章 赵宜霜·发荣滋长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过爹爹了。 那天他把我唤到跟前来,同说我要离开家一阵。 我问他要去哪里,他说要去边地。 我问他去边地做什么,他说要去防蛮子。 「边地有的是人,为什么偏要爹爹去?」 爹爹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而是拉着我的手,目光坚定地同我说他是武将,身为武将,本就该征战沙场。他在说这话时的眼神我此前从未见过,自我出生起,边地便少有战事,若不是他提起,我都快忘了爹爹原是个武将。 我没再阻挠,只是装成懂事的大人模样,不吵不闹地问他要去多久,爹爹温和一笑,宽大的手掌抚过我的头,说待一切办好,他就会回来。 当时的我太天真了,我以为是至多小半年的事,还想着等他回来向他炫耀我新练的小楷,不想爹爹一去就是五年。 爹爹走后,我常问娘爹爹什么时候回来,娘总说快了,快了,直到我有一次听到娘在房里默默哭泣,我就不再问了。 打小我就同爹爹更加亲近,娘想把我养在深闺里,而爹则总劝我多出去看看,他们彼此谁也说服不了谁,于是我大小姐不像大小姐,野丫头不像野丫头。自打爹离开诀洛城,娘对我的规训愈甚,仿佛要把从前放在爹身上的那份关注,全全挪到我这边来,我生性顽皮,着实有些受不了。她愈管我,我愈发在家里待不住,她那柔柔弱弱的性子玩不得手段,哪里是我的对手,久而久之,她察觉到管不了我,索性对我很是放任。 我表面上照旧是赵家的千金大小姐,正正经经好人家贵女的样儿,只有我知道,我的心,像荒原中的野草一样疯长。在我不受管束的那些年,我尽可能不出格地探知闺房外的广袤天地,读不能读的书,想不能想的事,学不该学的东西。娘自然察觉不出这些,我演得极好,她甚至还以为我收心了,时常夸我懂事。 我和娘维持着表面的和睦,直到我知道了为什么爹爹回不来。 这是那个人的无能!她除了那一副好皮囊外,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的!要是真有本事,就该去把爹爹接回来! 我不知道她还有什么脸经常到我们家里来,每次她来,娘亲还得对着个冤家扮笑脸! 我想找娘问清楚,不料,我发觉了娘的秘密。 「这些诗不是给爹爹的……」 我听了太多爹爹的事迹,我知道他什么时候来了诀洛,知道他和娘在何时相识,更知道那这些诗是写给谁的,而诗中的玉又是指的什么。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娘每次见她都有种说不出来的扭捏,那绝不是因愁怨而生的别扭! 我正是以为自己知道一切,却又并非真的知道一切的年纪。那些经少女情愫浇灌的诗歌像一个个疮疤赫然在目,我怒上心头,冲到娘房中质问道:「为什么是她!」 我把信笺放在烛火旁,准备在她面前烧掉这些令我恼怒的过往,没想到娘冲过来从我手中夺过诗,她甚至为了诗中字字不堪的情谊,不怕火烫,用手扑灭了火苗。她温婉的眉眼皱起来,把信纸紧紧抱在胸前,像保护幼崽的山兽,仿佛那些信才是她亲生的骨肉。 那一刻我怒火中烧:「娘亲心里莫非还有她?」 「没有……没有……」 她说了两句没有。 第一句,她看着我的眼睛。 第二句,她扭头看向了别处。 「你不明白……」她眸中闪烁,比起我来,她更像个纤细懵懂的闺阁少女,「霜儿,我的好霜儿,你听我说……」 第232章 我是她身上割下来的一块肉,她仿佛天生就明白该如何稳住我激动的情绪,只需她柔柔唤一声我的名儿,我便能从中怒海中寻求到安抚。 一向端起娘亲架子的她莫名开了口,低声断断续续地同我说了好些事,我能感到这些事是第一次从她嘴里说出来,她的顾虑,她的忧郁,她无处安放的乡愁,或许连爹爹都没有办法说出。爹爹太聪明,很多事娘不说他就懂,正是这种看透人心的聪慧,把娘倾诉的欲望通通阻断。 我依然不明白娘因何不愿扔掉诗信,但我明白我方才做了多么过分的事,倘若那些词句值得她那般守护,那便有它存在的意义,我无论如何都不该毁掉一个心绪敏感的人暗暗珍藏的一方天地。 从娘的话中,我知道我为什么从来没有见过外公,我知道为什么舅舅多病缠身还在南央做御前侍卫,我知道宫里那个绣花枕头为什么接不回爹爹。娘说着说着,眼里蓦地湿润了,她匆忙转过头去,似乎在一瞬间生了悔意,悔于同年幼的我道出这一切。 我的心砰砰直跳,喉咙里像卡了一根鱼刺,似有话要到嘴边,却又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年幼的我说不出那般触动,直至今日,我学了好些新词,却仍旧不知该如何表述。 她好柔弱,那些深埋在心底的重担压倒她,让她对我倾诉这么一番话。 她好爱我,她说着说着,便开始后悔不该让本该烂漫的我同她一起承担。 但是……但是……若仅仅是如此的话,我心中那份躁动的不甘到底是什么呢?我到嘴边说不出来的话又是什么呢? 我…… 我被看低了啊! 我恍然大悟,或因血缘之中的心有灵犀,或因同为女子的惺惺相惜,我莫名生了要去拥抱她的冲动,想拭去抚过她的手,想拭去她的泪,想告诉她我可以去保护她,可以做她永远的雨蓬,可以分享她不能同爹爹说的心事。 我们之间,没有名为年龄、身份、阅历的壁垒。 「娘,我比你想象的要强。」我握住了娘的手。 她回过头来看着我,我用绢帕拭去她眼角的泪滴:「你也可以对我哭。」 母亲,也不必比子女强大,丈夫,也不必一定要撑起这个家,在诀洛的一切都是不遵常理,殿下是女子,爱的是女子,这座城自上而下都与别处不同。是那么的不合理,又是那么的合理。 她是母亲,也可以脆弱,可以哭泣,可以继续活得像个轻盈敏感的少女,我是女儿,也可以强大,可以坚定,可以分享她的喜悦和哀愁。 「爹不在,就让我来保护你。」 娘泪眼蒙蒙地看着我,泪水如落线的玉珠。 我不喜欢她落泪的样子,便问她:「娘,他们都说十月怀胎,为何你和爹爹成亲八个月不到就有了我?」 她止了泪,满脸绯红,不答我,却说,等我出嫁那日就知道了。她顾左右而言他,脸上羞红把我赶了出去,合门前再度摆出母亲的姿态说小孩子要早些睡觉。 我……我什么时候会出嫁呢?我未来的相公,又会是什么模样吗? 至少得满腹经纶吧。 至少得成熟稳重吧。 最好还别和官场扯上关系,不然弄得像爹爹这般,怪身不由己的。 我想着想着,进入了梦乡。 作者有话说: 汗骁:有任何一条是我满足的吗? 我:那必然没有。 霜霜和舟舟,妈妈最爱的人设,叛逆小女儿! 谁不喜欢顾婉呢!霜儿喜欢,赵攸喜欢,我也喜欢啊! 唉,想起了小窦安,也算是借霜霜拭泪来弥补当年她没有和母亲一起跪在地上哭的遗憾。 第 129 章 陶甘之·有怨无悔 他给了我命。 *** 我把头放在绳子上,踢开了凳子,那一刻我看见了光,我以为那是通往黄泉的路,没想到是他推开了门。 他救下了我,跟我说仗已经打完了,一切都会好的。 是吗?仗打完了就一切都会好的吗? 两月前,魏军从蛮子手里夺回失地,我以为他们是来救我的,没想到他们蒙住了我的眼,烙下了同样屈辱的印。我怔怔看着男子,与那些人不同,他可能是真的想救我,但哪又怎样,我的心已经死了,眼前的一切也开始渐渐模糊…… 但这个执着的傻子仍旧想要救我,他或许值得那把宝剑…… 「草堆里……有把剑……你拿去吧……」 「你会活下去的!」我用性命去守护的传家宝,他却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这是我拿性命保护的东西,你拿好剑,我便可以安心赴死了。」 「那我更不能拿剑!」 魏军中,原还有这样的。也许是因他不厌其烦的呼喊,我的气力逐渐恢复,我见他似乎军衔颇高,心中突然萌生了一线生机。我不能白白死掉,我要报复那些人!话说到一半,我开始悔了,我既没有看清他们的长相,也没有他们的姓名,我只记得耳畔的喘息,身上的重量……本来快要被遗忘的梦魇再次涌入脑海…… 「我还是去死吧。」 「姑娘,我虽找不到他们,但我可以保证,在我治下绝不会再有这样的事发生。你还年轻,还有大把的时间可以重新开始。」 我抚摸过肚子,苦笑道:「已经来不及了。」 第233章 他愣了愣,说他会娶我。 我以为那是句玩笑,后来直到我们在军营中举行了简单的喜礼,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他说的是真的。 我不知我是幸运,还是不幸。我们在枝繁叶茂的仲夏拜了天地,这本就是我原定的婚期,只不过我嫁给了那位英雄大将军的次子,而原本三书六聘请我过门的郎君,死在了弯刀下。 红烛旁,我内心了无波澜,自豆蔻年华便开始向往的成婚礼,阴差阳错到了如今。我自然是有自知之明,心知他娶我,除去为了救下一心求死的我,也是为了逃避朝廷的赐婚。京中早有消息说户部尚书有意将嫡女许配给他,借此把他牵制在京城,但他那样的人,哪里舍得战场? 这些我懂,我不是什么目不识丁的山野村妇,我是县丞之女,家里几代都是读书人,百年前也曾出过一位侍郎,今朝虽然没落了,但多少是知礼之家,读过书,也看过史。 所以他说的,我都明白。 大婚那晚,我自己扯下红盖头,我想问他,他后悔吗?但我又知道,这样的问题没有任何意义。他抱着被子睡在了地上,我本想问他地上硬不硬,要不要再拿床垫子,但我心想他是军人,这对他来说又算作什么。 洞房花烛,新郎官和新娘子,原来是可以不说一句话的。 我卸下石榴钗、花生耳坠、莲花臂钏,吹灭了红烛。 翌日,我挽起了头发终成了妇人模样,我原以为他不会有所不同,他当如他所愿的,继续做他的李二将军,但我发现,他的佩剑变了,变作了我再熟悉不过的那把。 他便是这样的人,只做不说,他有他的好意,却从不会刻意让我察觉,有时候我甚至是想,他或许也不想让我察觉,毕竟他对我的好,我还不起。我差他一条命,这当如何还清?别说爱这种东西,爱不值钱,也不顶用…… 若是爱的深浅,能换做康健便好了。 若是积的善缘,能换做灵药便好了。 那么他一定还是从前那个震慑豪雄的骁将…… 我的肚子越来越大。 而他的病情却越来越糟。 半年前,他在一场缠斗中不慎中了毒箭,虽捡回了一条命,却没有得到彻底根治。病情反反复复,他不得不承认他始终不愿去面对的事实——这病或许真的好不了,他或许真的再也无法像以前那样马上提刀了。 比他的身体更先消沉的,是他的意志。 这时候军中来了两个孩子,他似又重拾了精神,一心放在训练孩子们上。那两个娃模样都生得俊,嗓子脆生生的,很是讲礼的,见我一口一口二嫂。他们叫着叫着,我也渐渐把自己当成了真的二嫂。 但我又清楚地知道,我不是。 他待他们很好,耐心、体贴、知无不言,我抚摸着肚子,知道他会成为一个好父亲。孩子出生在了寒冷的元月,产婆接生的时候,娃娃头上都没有长头发,眼睛也睁不开,像个光溜溜的小猴子。他高兴地为给孩子取名为永康,还不曾来得及接过娃娃看上一眼,就晕了过去。 他的病拖不了,北地凛寒的气候并不适合他,小秦大夫来看过,说他更适合去南方休养。他自那日一病不起,老将军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如今爱子心切,再也由不得他一意孤行。在公公的安排下,我们一家三口乘上了赶往南央的马车。 我看着怀中的娃娃,用藏在袖中的剃刀,为他剃去了新长的头发。 南央渐近,窗外积雪越来越薄,我明白留给我的时间……已所剩无几。 在天子脚下,哪里藏得住什么秘密,这件事终究是瞒不住的。 孩子在安睡,他也像是睡着了一样,我竟莫名觉得,他们有几分相似。只可惜,他们注定没有父子缘分。 孩子出生的那一天,他便没再睁开过眼睛,或许,这便是天意吧。 我伸手抚过怀胎十月生下的骨肉,他要是再多像我一点就好了,有我的瞳色,有我的发色……不能再犹豫了,犹豫只会伤害更多的人。我俯身亲了亲孩子柔软的面颊,他竟开心地笑了。 别笑! 别笑了! 我用手捂住了他含笑的嘴! 孩子不断挣扎,肉乎乎的腿儿不停地踢,他在踢踹中醒了,怔忡地看着我:「你……你在……」 他抬起着虚弱的手想阻止我,我摇了摇头,将另一只手展开。 他很快又晕倒了,我不知道他有没有看到我手中那一撮黄色的头发。 最后孩子死了,他活了下来。 抵达南央后,他便一直在宫中静养,什么消息都没有往家中送过,就连他回家那夜,我也并不知情,只是一惯待在房里,度过我毫无生趣的日脚。 外面有动静,我正想出看看,却见他推门而来,亦如我们初见的那一日。 那一刻我的眼泪止不住地落下。 在他心中,我一定是个毒妇吧。 反正都要回到南央,他为什么不娶户部尚书的女儿? 直到此时,我终于问出了大婚那日没有说出口的话:「你后悔吗?」 「我悔!我悔我那日没有躲过毒箭!我悔我再不能回漠北杀敌!我……我更悔我让你一个人受苦!」 他说着说着,大颗的泪滴从眼角流下,这样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儿,在我面前哭得像个孩子。 他哭,我也哭。 第234章 他失去了梦想,我失去了孩子。 我们面对着彼此大哭,像好多好多年前,我们呱呱坠地,对三千红尘饱含希望的那一日。 悲痛和无助是我们的媒人,那天我们成为了真正的夫妻。我仍旧不知道他是否爱我,但这不重要,我们在风波不断的皇城中,成为了彼此最坚定的依靠。幸得老天爷可怜,我们又有了孩子,两个儿子,一个女儿,我也时常能在他的脸上看到笑容。 但我知道,他的心,不在这里,不在南央。 他会回去的。 他脆弱的躯壳只是短暂地属于我。 他丰盈的灵魂,永远属于千里之外的战场。 我是家中的女主人,我知道他还会去翻阅藏在书房最深处的兵书,我知道他还在我和孩子们都睡着后去偷偷擦拭他的佩剑。他以为他瞒得过我,但男人那粗性子,都不知道要擦净眼角的泪痕…… 后来他旧疾复发,多少人劝我打副棺材冲喜,我却没有同意。 我不相信,他会死在这里。 「甘之,我想走。」他不出意料地说出了这句话。 「去吧,去你想去的地方。」 「甘之,你说,我会后悔吗?」 「你不会。」我握住他的手不疑道。 「但已经有好些事让我后悔,我后悔没有保护好蓉遥,我后悔没能亲手斩杀寒江彻北,我后悔没法扛过这该死的箭毒……好在我唯独肯定的是,我没有后悔娶你。」 我也要,配得上他的笃定。 我从床下取出一个包袱,里面装的是一套战甲,一套他能穿上的轻甲。 他的梦想没有死,他每日都睡在他的战甲上,梦里他都会成为英勇的战士。 以家为名的囚笼要结束了,谢谢他陪我做梦,谢谢他给我孩子。 战剑,该回到战场了。 他缓缓抚过甲片,轻声唤我的名儿:「甘之,打一口棺材吧,我带去战场,得大点儿的,来日你来,不会挤。」 我们互看了对方一眼,彼此脸上,都有笑容。 这不是冲喜。 这是真正的喜事。 离别那晚,他命下人熄掉所有火光,我们在不见五指的黑暗中告别。我记得那天我异常镇静,在安顿好孩子们后,我摸黑回到房间,不敢点灯,不敢照镜子,不敢知道脸上是笑,还是泪。我蜷缩在床上,时光好像回到了我们大婚的那一晚,只要天够黑,我便能以为,他还睡在地上。 后来,他回来了。 我在家门口等他,从黑夜,站到了黎明。 那口棺材我再熟悉不过了,很大,很宽敞,他说过等我看到孩子们儿孙满堂,一定要给他讲讲小辈们的故事。 可我,不想等到那时候…… 棺盖渐渐打开,他穿着我给他的轻甲,身边放着我给他的佩剑,多好啊,他就该这样。 只可惜,没有我的位置了。 我仔细端详那个陌生女人,她似比我小上几岁,穿着破旧的衣裳,干裂的唇角似有笑意,已显老态的脸上还留有几分少女的娇憨。 这便是,他想保护的小妹了吧。 既然有人了,那我便不来挤了。 *** 这命,我不还了。 作者有话说: 最后一句是借梗:早知她来,我便不来了。 九十二章中描写不多的陶氏,我觉得,她值得一个完整的故事,或许是最喜欢的番外篇。甘之比定邦强,各种意义上。甘之对定邦有没有爱很难说,就像顾婉在后心里还有没有明珏一样难说,她们走了最终的路,是因为在那个年代她们没有太多的选择,这是很无奈的一件事,只能寄希望于而今有更多自主选择权的女性,能真正解开铐镣,歌舞自由罢。 出于补完故事的初衷,番外并不全是百合,希望没有踩在大家的雷区上。 出于维护世界的某种平衡的心愿,此文被迫早夭的全都是男孩子哦:) 第 130 章 苏美仪·荆棘王女 如果我还留在父王身边,我就永远只是个公主。 他是个好父亲,至少对我而言,是个好父亲。他为我挡剑,许我留在梁都,说会给我从前一样的呵护。我明白,在他的保护下,我可以周全地活着,再也不用在异国他乡担惊受怕,就连姐姐你,都希望我能留在梁宫。 但是姐姐,你是否也……轻看了我呢? 我不是一时兴起,回到南央宫是我经过深思熟虑所做的决定。请你相信我,我绝非是一意偏执想要证明自己。 我只是觉得,姐姐可以,我也可以。 我只是觉得姐姐孤单,我想同姐姐站在一起。 我不再是尧山暖帐里那个哭哭啼啼的梁国公主了,我是魏国皇后,我身怀魏国嫡子,我要回到属于我的王宫。我还记得,当我将决定告诉你时,你看我的眼神。你嘴边似想说什么,思索良久,却未能说出,最终你温柔地揽过我的肩头,轻轻抱住了我。 你的拥抱和在尧山上一样温暖,不同的是,这一次我的手不再冰冷。 那一刻,我感到我们之间有什么东西是相通的。 不是血脉。 是我们共同要面对的命运。 「珍重」,是你对我说的最后一句话,今后你在梁,我在魏,我们姐妹二人虽相隔千里,但我们的命运会在这飘摇的乱世紧紧相依。 我一身素衣回到南央宫,在众臣注视下走上高位。他们屏声静气不敢动我分毫,我知道,这是姐姐在前线大捷给我的底气。姐姐你知道吗,我其实好害怕,腹中孩儿月份渐足,他生性好动磨人,我每走一步都疼得厉害,但是这与以往的疼痛不一样,痛楚带来的刺激令我感到浑身温暖。我在孕利剑,他在磨刀锋,那个不爱我的男人必须成为先帝,那个给我噩梦的男人必须被囚禁,而我和我的孩子一定会成为这座异国宫殿的主人。 第235章 我明白,单凭我一人之力筑不成我梦里的高阁,我需要一个强力的盟友,为此我可以牺牲一切。 在我找到他之前,他先找到了我,他说他什么也不要,只要李魏昌平。 原来,什么都不用牺牲,便可以获得忠诚。 原来,仅仅昌平二字,便能驱策一国之相。 他是我见过天底下最傻的人,我永远记得他说这话时的样子,眸中的光,紧握的拳,与轻轻发颤的身体,是那般的傻。也正是在那一天,我的孩儿在暴雨中来到了这世间,在震震闷雷中发出了第一声清脆的啼哭。 我为孩子取名昌平,为了他口中的李魏昌平。 我问他因何选中了我?他说自游园巨变,君权崩离,朝局由各方势力牵制,先帝耗费多年心血一点点聚拢在手中的权力,如今又流沙逝于手心,再度离散。唯有势力,能打败势力,所以他找到了我,在本就盘根错节的局势里,再加了一把来自梁国的火。 他在李魏最后的荣光下长大,见过白景盛世,也见过落日萧索,为了让我快速成长起来,问无不答,知无不言。从他口中,我得知了许多天家秘闻,好些事他并未参涉其中,不过是官海多年的沉浮,笃定了他不敢去承认、又不得不去承认的猜想。比如,多年前的那场游园之变,始于安东亲王府。 安东亲王与先帝之父高通皇帝同为庄贵妃所出,血缘上的多一层亲近让他在那场残酷的夺嫡之争中幸存。都说高通帝疼爱小辈,如今想来不过是为了弥补他对同辈淡薄的手足之情罢了。太后辞世后,安东亲王再无庇护,任何一件不经意的小事,都足矣勾起九五之尊敏感的杀心,譬如当宫人误将小郡主唤作公主时,她没有纠正,而是笑嘻嘻地答应了。如此说来,后来亲王府一脉逃过游园之乱,并非巧合,他或许是出于自保,或许是受了某种诱惑,将李魏的江山拱手送给了外族,落到最后,也没能坐上或希冀、或不耻的皇位。作为李魏皇家血脉,他最终讽刺地败给了一个养子的忠诚,自李守玉从千军万马中救下年幼的十七皇子,他便没有胜算。 先帝登基不久后,安东亲王病死在了南央,在帝王之家能病逝已是福气,谁又知道是不是得知真相的人,有意为之? 我自小在宫中长大,却是头一回明白,什么是皇权。当初我接近太子,也是因怕走了宋国废后的老路,没能想到,如今还能再听到她的名字。他说小郡主除了任性了些,是个极好的姑娘,她的笑容像是春日里最为明媚的骄阳,能拨开帝都成日的阴霾,是任谁,都不舍得见之蒙尘的明珠。说提郡主之事,他十分唏嘘,说她本不必嫁给宋王。游园之前,李守玉尚未封侯,曾找他商议过家中次子婚事,问若是求娶安东亲王之女,算不算高攀。他与李守玉交好,也就做了个顺水人情,在高通帝面前不经意地提过一句,但皇帝短暂的迟疑让他察觉出了不妙的气息……他说到此事,长吁不断,想来昔日的亲家,约是刀剑相向了吧。 往事已矣,真相早已淹没于长河无从考证,他所说的,止于猜测而已,但眼前所发生的,却是他亲身经历的真实。往日旧事在他一心辅佐的天子身上重演,为了能从襄王手中收回诀洛,天子竟愿与外族联手,兵部竟有人同意以远征南蛮为由,挖空诀洛城防……襄王未有子嗣,此前更是不断重申死后会还地于朝,除去抗拒削藩之令外,并未有越矩之举,本是同根生,何至于此?我听故事听得背后一身冷汗,只感慨天意弄人,这对同一天出生的姐弟,撼动天下风云的骄子,从乱军之中重回大殿的龙血,一前一后地走了。历两朝天子,经多年沉浮,他阅尽千帆,对朝廷失望至极,本打算辞官远走,却见那日我只身回到南央宫。他说他在身上看见了勇气,说我是他最后的希望…… 能被人依赖的感觉,原来是这般的好啊。 我自幼被父王保护得极好,只有我依赖别人的份,从未被什么人依赖过。一直以来,我沉浸于有所仰仗的安心感,也把那当成爱:我爱过天子,因他许我一国之后的荣光,我也爱过太子,因他是我在深宫紧握的救命稻草。 他们父子,一个极冷,一个极热,我依附于他们,一边忍受他们失常的温度,一边向他们表示我赤诚的爱意。我曾将那酷寒与炽热误解为爱情,渴望他们像父王一样,给予我呵护与怜惜,直到痛得体无完肤,我才明白我错了。 我发现,我是被迫爱上他们的,因我异国王女的身份,因我无依无靠的处境。而当我真正主动爱上一个人时,我却发现一向能轻易将爱宣之于口的我,甚至无法对他说出一个爱字。 爱之一字,是对他的倾心竭力的玷污。 他只比父王小上一岁,或许,也无法理解我的冲动吧。 我是爱过好些人,但我很清楚地明白,这一回与过去好些回不一样。 我爱他,不是因为他可以帮我。 我爱他,是因为我在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同时,觉得有他在身边,真好。 可我却护不住他,他死得不明不白,我与昌平在魏国举步维艰,他的学生气候未成又受尽打压,有心助我,却又有心无力。 我要为他报仇,虽不知是何人所为,但我知道,只要我在这条路上一直走下去,那人便会现身。 姐姐,你呢?你又在哪里?她们都说你已经死了,可我却不相信。 第236章 姐姐你知道吗?一向温暖的南央,竟下起了雪。不成型的雪花脏兮兮的,一碰到檐角就化。我走在廊下,一滴滴雪水不断地低落在我的衣袖,这座仓促修建的宫殿不如梁宫精致,每逢落雨,便会有不少宫殿漏水,先帝向来勤俭克己,从不大兴土木,连居所都止于简素而已。他一生为国为民,不曾贪恋过一刻奢靡,曾经我多少有些看不上他,如今身在其位,亦知他并非无能,他不过是在权力的旋涡中,抓不到他想要的盛世罢了。 窗外的雪簌簌落下,我抱着小昌平,唱着梁国的歌谣,哄他入睡。 姐姐,你知道吗,我多希望,这孩子是个女娃。 像你这样的。 像我这样的。 作者有话说: 他,是113和122出现过的姚相。122还提到安东亲王之后李长安(蓉遥的哥哥)起兵造反,逻辑应该是可以理顺的。 呜呜呜,我喜欢蓉遥,明媚任性的小郡主,李魏最后的小太阳。 自弱变强的配角,只有美仪,所以才对她这么偏爱。茯苓和霜儿生来就强,顾婉和甘之逆来顺受,只有美仪,真正地改变了自己。“不愿被看轻”在番外的出现频率很高,美仪有信心能重回南央,霜儿有信心能保护娘亲,甘之有信心能过没有定邦的生活,不要怀疑,不要轻看,她们柔的身躯,而非风骨。从被保护,到保护他人,转变发生在瞬间。 以及骨科真好哇,舟舟,不然踹了张子娥吧,找妹妹还直接送双国籍娃。 除了三龙,该讲的角色都讲完了,你们还有什么想看的吗? 第 131 章 俗世曲·浮光旧影 一·顾婉葬诗 娘又有了身孕,我就要多个小不点来欺负了,也不知道是个弟弟还是妹妹。良皓这傻小子出生时我尚不记事,不曾体验过家里要添丁的喜事,只不过我见娘身子渐沉,忽不知这到底算不算喜事。头几个月娘气色不大好,平日里喜欢吃的菜也突然不爱吃了,她常常同我讲话讲到一半,便寻个能被我一眼看穿的理由说要回房里。她习惯了一个人受苦,连吐都不好意思直说,我心里清楚,却不好点破。好在家里有爹在,唯有在爹面前,她才会说几句怨,喊几声疼。在爹面前她是弱的妻,在我和良皓面前她撑着要做强的娘,我不知是谁规定身为娘亲就得强,身为妻子就得弱,但她似乎是要坚持这种她以为的体面,我改变不来。 肚子里的小冤家快见世面了,而爹,却要和镇北侯一起远征南蛮。 我又一次问他为何要去,他说南蛮如漠北,乃魏国心头大患,男儿当建功立业,保家卫国。他总有借口,总有道理,这破由头,只有傻兮兮的良皓会相信,还巴眨着一双星星眼儿,拍拍胸脯说以后要成为和爹一样的大英雄。 哼,跟个二愣子似的。 有这憨弟弟在旁一吹一捧,我都不好直接跟爹挑明了讲。 罢了,我说不过他,爹那一张嘴,是诀洛城里出了名的厉害,连彭大人见了,都避之不及,何况是我呢。反正定又是什么我不明白的天下大事和阴谋诡计。 一家人要紧的是团圆,可爹连年都不曾来得及过,便轻装上马,直奔南蛮而去。他离开后,娘还是一如往常,毕竟他也不是头一回不在家了。我时常想,为什么都是男人在外头忙,女人在家里等,若是以后我嫁给什么人了,我可不想像娘一样在家里等个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的人。我得在外头,让男人给我好生在家里盼星星盼月亮,盼着我归来。 娘临近生产,我便搬到了她隔壁住,好同她有个照应。傍晚窗外落起了小雪,这还是今年冬天的头一场雪,我忍不住多瞧了一眼,却见院子里隐隐跃动着火光。 娘坐在火盆前,往里添着一张张满字的纸。 那些曾经她视若珍宝的东西,在火焰里化作了灰烬。 我透过窗户静悄悄地看着,不敢去打扰她。我不愿再去撞破娘的秘密了,她心底该有一块土地,永远属于她,也只属于她。 「娘,天冷了,我给你和姐姐端个炭盆来。」傻弟弟抱着个大炭盆来了,娘笑着让他端进房中,又往火堆里扔了几页纸。 「娘,你在烧什么呢?」 「一些废纸罢了。」 二·王城陷落 年关将至,有亲眷的宫人早已回家省亲,留在城中的小宫女们心儿惶惶,也无心去装点期待已久的游园会。今年同往年不同,襄王殿下昨日突然去了战地,漠北这波突袭来得迅猛,谁都不知道仗打不打得赢。不出数日,资历深的老公公把大家伙聚在一起,发了银钱,干粮和包袱,说是拿出宫用,就当是过年的彩头。他不用明说,大家都懂其中的意思,诀洛城要守不住了,据说襄王殿下在前线重伤,诀洛城破是迟早的事。 一个小宫女抓着包袱,一边往城门走,一边嗷嗷大哭:「我不想离开诀洛城,我想一辈子待在宫里,襄王殿下怎么那么没用!」 她看上去不过十二三岁,鼻子哭得红红的,像只粉鼻头的小花鹿。 她身旁的宫女眼瞧着比她年长几岁,一个跺脚停下步子,把她要去拭泪的手拉来:「莫要哭了,襄王殿下教你读的书,认的字,学的道理,就是为了让这一天,你能自己去面对!你我都是孤儿,能有温饱本就不易,更莫谈能在这吃穿不愁的宫殿里读书识字了!襄王殿下打得赢是我们的福,打不赢是我们的命,你莫要去做那一石米养的仇人!」 第237章 小宫女昂起头来,咬紧牙关连抽了好几下鼻涕水。 诀洛城长大的小花鹿,不哭了。 三·初临战地 柏期瑾想到在山下遇到的流民,心有余悸。她牵着李明珏的衣袖问道:「阿玉啊,打仗究竟是什么样啊?」 「你不是去过么?苍水那回,不还被张子娥绑了么?」 「那回也没打呀。」 李明珏一把揽过她,刮了下鼻尖:「别好奇,打仗又不是什么好事,只有怪物才会向往战场。」 她特地将声音扬高了些,因为苏青舟正巧抱着脏衣服从她身后走过。 柏期瑾自然察觉不到方才发生了什么,继续问:「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呢?」 是什么样的呢? 过去亲历的画面随着问题被唤醒,鹰鹫啄腐肉,黑鸦蔽白日,连扑面而来的热风都带着一股腥臭味,她那时一心想救回姐姐,还算是心志坚定,但在面对眼前的失常,仍旧失了态,何况是年岁到了就匆匆征兵入伍的孩子呢。对苦难与不幸产生同情与生理反应,才是正常的。所以李明珏常说苏青舟不是常人,不是贬低,也不是褒奖。 不要了解,不要了解。 了解了,就回不去了。 有些噩梦,是伴随终生的。 「这么说吧,我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我吐了,」她避重就轻道,「总之,你不要经历这些。」 苏青舟懒得理某人的小孩把戏,只道是在心里瞧不起:还吐了,她看到水淹平原一地泡胀了的尸体都没吐呢!个废物。 「那为什么周姐姐喜欢啊?」 「她?都说了她是个怪胎。」 「李明珏有完没完!」苏青舟抄着根洗衣棍就冲了过来,追着李明珏满山跑。 四·隆重之仪 「我喜欢阿玉穿戴整齐,越繁复越好,那年冬天她祭祀回来,穿得厚厚的,黑红礼袍,一圈厚实的狼毛边蹭得我脖子痒。她过来抱我,头上礼冠还不曾摘,一帘珠子波光一样在我眼前乱晃,那些珠子击打在一起的声音,清凌凌的,听得我……」 她想入了神,呲溜地吸了一口气,添道:「而我,就是只光猫儿。」 钦红颜也不知她是怎么把她养得既不知羞,又清透透的,说这档子事儿时干干净净的,像只小猫儿馋以前吃过的一条好鱼。她转念一想,觉得自个儿算是越活越糊涂了,从前在含香阁姐姐妹妹们也时常会谈起,没人规定这寻欢作乐之事,只有男人才有资格品评。是个人,都有欲,关系够近了,大可摆在明面上大大方方地讲。钦红颜不拘泥了,便开始戏弄她:「那怎么办,过了那村,山里可没这店了。」 柏期瑾歪过头来,眼睛笑得弯弯的,一副我可聪明了,快表扬我的样儿。钦红颜轻轻嗯了一声,问她的意思。只瞧着她飞快地吐了个嫩舌儿,甜甜一笑道:「所以我偷偷把那套带来了。」 钦红颜抬袖掩唇笑着,这丫头真是精,渴着谁都不会渴着自己。反正说起了,她便问柏期瑾当初是怎么和李明珏在一起的,不是说好了,要拖着她慢慢来吗。她那时打好了算盘,指望柏期瑾能拖个八年,给她报仇来着,谁想八天都没拖成。 她也是不见外,一五一十地讲了,还说她把她放在王座后面,说她是阿狸。 钦红颜听着柳眉微抬,感叹这够言官数落个几百年的昏君架势,真是衬她绝顶荒唐的名声。她心想着李明珏竟还提前约了地儿,还有耐心一点点地教,那从头到尾的周全劲儿,怎么就没给到她?那大殿空旷得要死,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她只得半伏在向上的金阶上,一边吃味,一边骂人。那个臭不要脸的压着人便算了,还非要把双手都给她。那不成,没了手,就没有掌控,要往哪儿拽,使多大劲儿,都由那禽兽说了算,她钦红颜一生由傲气续着,可不能如此受人牵制。 「不给。」 「你不给我,我不给你。」 她不给李明珏的是手,李明珏不给她的是什么,在这座萦绕着令阿狸抓狂气息的大殿中,答案不言而喻。 她一向是个见人下菜碟的无赖。 她也爱她呈上来的一盘盘菜。 第 132 章 俗世曲·来日之约 一·驴唇马嘴 张子娥见苏青舟腰间佩剑,心念这两年来她言谈气质变了许多,至于其间因缘际遇,如何逢凶化吉,苏青舟不说,她不便多问。奈不住心下着实好奇,她思忖再三,想到至少恩人姓名是能问的吧? 「救公主的是什么人?」 苏青舟眼尾上挑,瞧了张子娥一眼,不想她半晌不做声,竟憋出了个这?她微微眯起眸子,眼神中有了一许捉摸不清的笑意。 「我亦不知她姓名,但她待我极好,为我疗伤,剑法、兵法无一不授。」 而后她每说半句,张子娥便跟在后面点个头。 「她人极为耐心。」 「她带我周游天下。」 「她好独来独往,身旁仅我一人。」 「她……」 张子娥听她愈说愈多,不禁疑道,世间真存如此完人?跟没缺点似的,心也善,道也专。 苏青舟见她不接话,转头对她笑道:「但她长得极丑。」 二·襄王旧部 张子娥与苏青舟二人一路北上,终觅得地图中红圈所在处。 「山上有什么?」 「秘密。」 第238章 「公主从何得来的地图?」 「秘密。」 张子娥摇头苦笑道:「公主有太多秘密。」 苏青舟不接话,唯留给了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她不是不愿讲,只是怕某些人,不愿听。苏青舟孤身上山,在林中偶遇一身材高大的猎户,见那人已然抬弓,她当即亮出地图:「我知你乃襄王旧部,收复漠北一事,她交由我了,你若愿随我一同收复河山,便放下弓。」 猎户名为高睿,如今改名换姓,当唤作翟光复了。见山脚将至,苏青舟忽想到了什么,叮嘱道:「切莫提及襄王之事,我有个多事的臣,她可听不得那人名讳。」 三·雾中锦囊 漠北王再次打到了苍山,梁国太尉朱崇瞻于高地安营,沿水展开稠密的防式。两军僵持已有半年之久,其中大小摩擦不断,胜负不分。蛮军行军作战攻势迅猛,以调度之奇取胜,朱崇瞻原计按兵不动,以不变应万变,逼迫漠北知难而退,不想对垒之势竟从秋天硬生生拖到了夏天。此地位处偏僻,冬日凛寒,酷夏燥热,并非久留之地,自新王登基,他除了捞了个太尉的名头,不单没挣着半点好处,还要被派到边地吃苦受罪。不是他自夸,他现在可是梁国北面的顶梁柱!可这当顶梁柱的滋味真不好受,要他说,比起顶梁柱,他更像只看门狗,凭什么呢?他也想回梁都享受应得的荣华富贵。要知道当初围剿叛军,他可是率兵得首功,万万没想到,最后却让那群动动口舌的大人们在梁都吹上了凉风。他只怪是出身不好,纵使站对了队,也占不到簪缨显贵的便宜。 过去听老一辈说蛮子军善攻不善守,他也曾想过以攻为守,夺回苍山,但如今的漠北王不同,对防守与民生颇有见地,诀洛百姓仿佛仍在襄王治下,新旧士农工商相安无事,三十六行行行如常。面对那个隔水叫嚣的少年蛮王,朱崇瞻不得不服。梁国这棵树很大,却也不是倒不了,遇上了□□的年份,门户屯粮居奇,百姓怨声载道,小梁王欲与民让利,需与臣争权,场面很是不堪。 他不在权力中心,不知形势如何,只知拨下的粮草,越来越少。半年来临水布防,靠的是兵多,而兵多,倚仗的是粮草。不单如此,防线虽广,却脆而薄,一条滚滚苍水曲而折,根本无从知晓漠北军将从何处突围,他与大队人马留守正中,若左右遇袭,可最快协同,但此地夏季清晨多雾水,这诡谲变化的天气,在他心中埋下了不安的种子。每逢雾起,他便心神难安,他瞥了一眼一同守边的冯三,心想若是和他一般少几个心眼,也不至于天天夜不能寐。 一日大雾,朱崇瞻出帐巡营,见帐帘角放有三个锦囊,询问左右,皆不知是何人所为。 他打开第一个见:将梁军粮草不济之事传入敌营。 朱崇瞻眉心一竖,把纸条揉皱扔在一旁。 他打开第二个见:太尉若不将消息传入敌营,我便将消息传入敌营。 朱崇瞻怒不可遏,扯开第三个锦囊,见:下一浓雾日,即是敌军渡水时,将军若想保命,还请于雾起之际撤军至苍野丘。 信口雌黄!胡说八道!这莫不是漠北使的下作手段。朱崇瞻充耳不闻,反叫士兵多鼓炊烟,每日饭时,火烟更盛。下一初五清晨,浓雾大起,朱崇瞻照例稳坐正中,听四方来讯。天蒙蒙亮时,战鼓响,马蹄疾,箭声如雨。漠北军,渡江了! 漠北兵力在何处?此时东三营快马已至,朱崇瞻长剑一指,带兵向东,还未离营,西四营亦有马来。他即刻命士兵先行,又转身与西四营信使接头,再一回头,多营敌情纷至沓来。到底……主力军队到底是在何处! 正在他犹疑之际,浓雾深处传来一声哀嚎,血腥味与水腥味一齐窜入鼻腔……主力在正中!在他正前方! 梁军阵型一散,首尾不顾,朱崇瞻见形势不妙,带军撤退,行至苍野丘时,他向丘下一望,漠北军的铁蹄,仿佛下一刻就会踏烂他的铠甲,正当他以为在劫难逃,四周乍时火球翻滚,火羽频飞,多年前那场苍山一炬的噩梦再度袭来! 火光烧穿了浓雾,他被猝不及防的变化定在原处,连逃跑的马鞭,都忘了抽。 谁点的火?是敌是友? 来处暴起的一声「有埋伏」!这是他听得懂的,为数不多的蛮话。 他长舒了一口气,脚一软跌下马去,此时冯三突然出现,大叫了一声:「朱将军!」 原是他……朱崇瞻心中想到。 竟是他!朱崇瞻心中惊到。 未待他言谢,却见浓雾之中遥遥踏来一匹白马,马背上的人影隐隐显现。 其人不见,其声先闻—— 「五则攻之,十则围之,今将军以三倍之军,部五十里防线,真是千锤百炼,得一根针啊。」 那人下马而来,走至他身前,手中只顾摇着一把破蒲扇,并没有扶他起来的意思。 「朱大人,这太尉,可不是谁都当得。」 朱崇瞻抬首一看—— 她回来了! 作者有话说: 应读者请求,写一下公主夺天下哈哈哈。 第 133 章 俗世曲·只言片语 整理一些来不及写的片段与吐槽 *** 章十六帐内议事 原文:「需要先生红着脸同我在帐内议事呢。」 子娥内心:什么「帐内议事飞红絮」?听不懂。帐内可以走过去,议事不正在议着吗? 第239章 子娥:可本姑娘我体质原因从不脸红。 青舟:有点诚意好伐? 子娥内心:什么?非要我脸红?这个公主到底想要干什么?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搞不懂。行,姑奶奶您非要脸红是吧,只有给自己一巴掌扇红了。 子娥:好了,脸红了,还请姑奶奶领路去帐内吧。 子娥内心:依旧疑惑,可这大夏天的,哪来的帐啊?进屋的时候没见着啊? 青舟:目瞪口呆! 龙0:目瞪口呆! 龙2(关心):子娥姐姐怎么突然扇自己啊?疼不疼啊? *** 章二十二李·中二病治疗专家·明珏 原文:「小缘性子急,若有失礼之处,还请先生见谅。」或因遇过了李明珏,张子娥并未感到小缘有何不妥,遂是回道:「小缘姑娘天然品性,不坏。」 明珏(到处贴小广告):专治各种不服。 *** 章二十二品性修为白小鸟 原文:国策门不同于白石山,白石山研品性修为,国策门定天下大势。 诀洛城中的白小鸟,睡个大床就乐不思蜀了,还品性修为,白石山到了白小鸟这儿,品行和修为怕是都废了。 *** 章二十二张子娥王婆卖瓜 原文:张子娥不知道为何公主为何总是多用探量,话中有话,便学着用戏言加道:「再说,在下好用。」 青舟:怎么个用法?在下好用?还是在上好用? *** 章二十三张子娥感叹生之逢时 原文:四海晏然?张子娥眉间微皱,当即放下茶杯,她生平最讨厌的即是天下太平,否则不会日日暗喜生之逢时。承平盛世,科举选士,将军执笔,军师唱曲,地界依方圆而画,万事按规矩施行,是怎的一个惨淡生机。 想象一下,张先生三年游历,每天早上从荒山野岭中醒来,刚用山泉水抹了把脸,顶着寡淡无痕样,内心却开始奸笑:生之逢时!生之逢时!宋老头子什么时候动手?天子什么时候狗带?漠北什么时候打进来?李明珏什么时候造反?本姑娘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出名? 龙珥:子娥姐姐每天起床心情都好好哦!最喜欢月白风清张姐姐了! 【猛摇龙头,珥妹你醒醒啊,你会听心声听不出来张子娥有猫病吗?】 后面这一段张先生的内心想象也挺好笑:如果逢上了太平年代,只有通过科举进入朝堂,该当将军的人提起了笔,该当军师的人唱起了曲,实在是太不像话了。平心以为,凭张先生的笔杆子,应该过不了科举,而且她有自知之明,所以而后她说:「四海晏然哪有我等出头之日?」 纸鸢(探头):要说笔杆子,那还得看我。 *** 章二十四梁国宫宴,青舟和钟老来回嚼字 青舟:山中名士各有秉性。 钟老:山中布衣不经科举。 青舟:是山中名士! 钟老:是山中布衣! 青舟:名士! 钟老:布衣! 青舟:名士! 钟老:布衣! 省略数百回合…… *** 章二十七诀洛城外,黄沙走马 原文:柏期瑾手生,无心分神言语,只见她双膝颤着,全神贯注挽定缰绳,时松时紧,章法全无,好在马同李明珏皆无脾气,由着她一道七拐八拐。 明珏:什么叫\"好在马和我都没脾气\"?为什么我和马放在一起?马还在我前面? *** 章三十五 平原城中,张子娥身挂令牌不干正事 原文:张子娥身挂令牌在最显眼处,成日在冯三面前晃悠。 冯三:没用的东西! 子娥:这个你没有吧? 冯三:窝囊废! 子娥:这个你没有吧? 冯三:尸位素餐! 子娥(惊):没有想到你还会用成语。 子娥微笑(摇一摇令牌):但是这个,你没有吧? 让人想揍她,是我给张子娥的人设。 *** 章四十二苦药难咽 明珏在沙丘把嗓子吹哑了,一边批折子,一边喝苦药,一时没忍住骂了出来:「真他奶奶的苦。」 也不知道是不是秦姐儿故意给她开的苦方子。 小柏:您怎么能说脏话呢? 明珏再喝了一口:真他娘的苦。 小柏:??? 明珏:真他儿子的苦。 小柏:……(无视我是吗?) 明珏:真他龟孙的苦。 小柏终于反映了过来:您是在逗我吗? 明珏:对呀。 *** 章四十三呜呼叶相 原文:叶习之素□□洁,好穿白衣,而和谈那日清晨,他身着一件红衣,死于烟波湖畔上一叶枯木孤舟。 红衣,嫁衣。 叶习之:娶我。纵你不娶我,我也要嫁你。 个人感觉宋国公和叶相没有□□关系,这里的嫁衣更多是用夫妻比君臣吧。 原文:在叶习之死后,宋国相位空悬八年。 和皇后死后不立后差不多。 *** 章四十三嘈嘈杂杂 原文:到饭点了,不远处小缘姑娘嚷嚷起来,开始提着裙角满院子寻龙珥。公主与张子娥敛衣起身,一前一后闲步在回廊上………………公主见她不发问便一直回望,体弱时她一惯娴静,连一步都舍不得多迈。一双美目流盼至万籁无声,任周遭怎地个杂杂嘈嘈。 第240章 周遭的确是杂杂嘈嘈。小缘姑娘步子重,满院子跑步哒哒哒,一边嚷嚷,一边找龙珥:「龙珥妹妹!吃饭了!龙珥妹妹!你在哪!公主!吃饭了!张姑娘!吃饭了!人呢!都跑哪里去了!气死偶嘞!」 *** 章五十 称呼很重要 赵攸初见柏期瑾,上来就是:叫叔叔。 明珏(背后掐赵攸):叫赵大哥! 赵攸:改天叫我闺女来陪你玩。 小柏(疑惑):为什么这位妹妹的爸爸我要叫大哥呀? 那当然是某些人不愿承认和你差了辈呀。 *** 章六十五 开门,您有一份快递 明珏:感谢苏五公主赠的三千石,给您来点土特产吧。 青舟:爬。 明珏:土特产要不要?葡萄很甜的。 青舟:爬。 …… 小缘:诀洛最近咋不送东西了,上次的葡萄怪甜的。 明珏,孜孜不倦的带货人。 *** 章七十四名门串门 张子娥(表面):欢迎白石山的友人前来调研。 张子娥(内心):看我整不死你。 *** 章一零六建议张子娥下载反诈app 张子娥刚走出公主府,正好小缘姑娘回来了:「哟,总算是要走了。」 她塞了块绿豆糕在龙珥手中,笑眯眯地摸头,也不搭理张子娥。 「小缘姑娘,我有件事,想请教你。」 「说来听听。」 「你可以不要告诉公主吗?」 「行吧。」 「公主和襄王……」她迟疑了半天,没有问出来。 小缘噗嗤一下笑了出来,问:「你是想问她们什么关系?」 张子娥点了点头。小缘鄙夷地看着她,这家伙该不会是听了些流言蜚语,心里膈应上了吧?这种事难道不是说出来让别人忌惮的么?张子娥应该比她更懂这些,怎么连这都分不清。 「怎么可能?你没来时,公主成天数落她呢。」话刚说完,小缘顿了一下,说实话,公主和襄王什么关系,她也不太清楚。公主的心思很深,好些个事儿除了她自己,没人晓得。张子娥与公主更亲近,也一道去诀洛见过了襄王,手里的消息应比她多,且她又这般聪明,既然会不得已来碰她这个大刺头,肯定是有点什么问题。小缘开始仔细回想,那回被坑了三千石,她也没跟着去,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三千石真的能换张子娥吗?说不定……还用了别的什么……毕竟襄王……她懂的,应该是传闻中的那种老流氓,公主又生得这般好看,襄王还经常送好吃的水果来,真指不定有什么关系……小缘越想越躁,将帕子一甩,坦白道:「其实我也不知道。不过公主在这之前,也就见过襄王一次。」 「借粮草那天?」 「对。」 「她几时去的,几时回的?」 「我记得是个雨夜,去的时候天已经黑了,至于什么时候回来的……」小缘想了想,「我也不知道,我人困了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天都亮了,公主也回来了。」 张子娥捏紧拳头,这小缘姑娘真是不靠谱。也就是说,可能真的不止借隼而已?她又想到公主那日跟她说的,不是头一回了,不是那人,还能有谁?她们是那么亲近的关系吗?所以李明珏把她送给苏青舟是什么意思?她觉得自己像个礼物,一时没法正视。 「好……好吧。」 「你怎不去问公主?」话刚说完,觉得说了句蠢话,又添道,「你怎不去问襄王?」 张子娥痴痴看着小缘,点了点头。 这话,说得在理。 没过几日李明珏收到了来信,前几日特地给苏青舟寄了酸不拉几的橘子,正等着她能回个什么好玩的开开心。寻常信鸽倒是稀奇,五公主的隼是飞了一趟大漠不行了还是怎么着? 李明珏满心欢喜地展开信,噢哟,没想到一打开瞅见的竟是张子娥的字迹。 晦气!晦气! 那双漂亮的剑眉立马压低了下来。 「哈哈哈。」李明珏阅后捧腹大笑。 「写了什么?何故大笑?」钦红颜问。 「我笑张子娥愚蠢,五公主可怜。」她回身道,「张子娥居然问我和五公主什么关系!有意思!有意思!」 她嘴角勾了笑,甩起衣袖大摇大摆地回到案边,写下:「朝露之缘,督军大人无须介怀。」 【不晓得你们懂不懂老三国这个梗:「丞相何故大笑?」「我笑周瑜无谋,诸葛亮少智。」顺便翻译一下明珏的回信:朝露之缘(是老相好),督军大人不必介怀(务必膈应)。张子娥:妈的李明珏又骗我!】 *** 其他·一 有关胜负欲 明珏:我皇家。 子娥:我老婆王家。 明珏:我战功赫赫。 子娥:我打赢过你。 明珏:我有两对象。 子娥,苦恼,招来小龙珥:龙珥你来帮帮忙。 龙珥,乖巧:我也是子娥姐姐的暧昧对象哦! 子娥:我也有两对象! 珥妹小小的身子扛起乖巧的大旗。 *** 其他·二柏丫头妈妈爱你 来自老母亲的担忧:阿柏啊,没有读者喜欢你欸。 小柏,笑嘻嘻:没事呀,但我有两个人喜欢。 小龙,举手o(*^▽^*)┛:加我一个! 第241章 小柏,笑嘻嘻:三个了! *** 其他·三有对比才有发现 我:柏丫头,你都已经18吧,隔壁阿关18能当起一个家,你能干什么? 小柏:两个漂亮大姐姐呀! 我:???这娃脑子里能装点别的吗??? *** 其他·四秦姐姐天下第一 为什么只有秦茯苓的番外不是第一人称? 因为以秦姐儿的性格,压根写不了第一人称。 打仗了,小茯苓:臭蛮子! 逃难了,小茯苓:我不逃! 见李赵,小茯苓:什么公主,我可不待见! 告白失败,小茯苓:男人多的是! 秦姐姐的核心思想就是,困难,跨过去,且十分自信:我医术天下第一!李明珏算什么玩意!赵攸算什么登西! 再大的事在秦姐姐这里都不是事儿。 *** 其他·五 介绍对象 明珏:对了,秦姐儿家那大儿子我去看过了,不够机灵,配不上你家姑娘。 赵攸,笑(表面):您别操那个心。 赵攸,冷汗(内心):感谢老天。 傻明珏以前心里只有姐姐,压根都不知道眼皮子底下的事,赵攸和秦茯苓是,赵攸和顾婉也是。 攸弟(得意):我擅长在她眼皮子底下谈恋爱。 *** 其他·六其他cp名 软饭组:独当一面的边地一枝花秦医生x用做作字体给她写药方的俏书生 照顾组:凭一己之力把文艺女扳直的笑眼将军与他多愁善感的温婉妻 旭日组:两世错付的君与臣——不见旭日的君x拨不开乌云的臣 桃李组:君当作磐石,妾亦作磐石,生不同时,死不同穴——李定邦x陶甘之 归燕组:本非多情种,谅我强风流——宋国某不知名守将与其妻韦氏 青梅组:我与你最近的时候,是在黄泉路上,是在木棺材里——李定邦x李蓉遥 第 134 章 龙珥·吉光片羽 子娥姐姐,能来到你身边已是我此生莫大的幸运。 和两位哥哥不一样,我不是从降龙仪式中来到人间的真龙。他们在化作玉石的那一刻被洗去了很多记忆,或许真的成为了龙翎或者龙夷,而我,始终只能扮演龙家三妹,对那些曾经亲密的故人,那些不愿忘却的旧事,装作没有一丝怀念的样子。 我羡慕两位哥哥,他们能和牵挂之人再续前缘,天妒英才的他再次成为了他左膀右臂的臣,体弱多病的他如愿成了她建功立业的剑,多好……我不比他们,心中没有抱负,甚至连一个至为牵挂的人都寻不到。我细数前世所种种牵绊,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国,我心已与国,家国重负之下,手足同子女便显得无足轻重了。 过去我为一国之名这般虚晃的影子做了太多,却从未做过自己。 所以这一次,我只想固执地做一个受尽宠爱的孩子。 但我等待的人,没有来。 我不怨她,我在云霏之上看着她长大,明白她对功名利禄不屑一顾,我又何尝不愿出现在她面前,将她带离她并不渴求的王位,可我做不到,我的身体早已在深山无名的墓中…… 我心想若不得成人,不若做一枚山中玉石,便自层云落下,一个不小心落到了你的手心。 你的手心,温热热的。 在你的身边,我试着忘记过去,学着如何扮演好一个孩子。我本不是孩童年纪,在垂髫岁月里,也没有机会体验过稚子无忧的快乐。是子娥姐姐你,让我拾起了遗失的岁月,真正成了一个孩子。 有好多次,我甚至真的忘记了我到底是谁。 我本没打算在这世间长活,倘若燃烧自我能让疗愈你的伤,能实现你的愿,那我的心愿便已达成。 只是,我没能料到,我竟生了贪念。 是啊,我游于混沌多年,偶然遇见了吉光片羽般的美好,怎么能不贪呢? 过去我委身于有血海深仇的男人,我要他的深情,也要他为情深受苦,为所爱亡国。乱军之中,他跳下马来,直冲入营帐救我,而我挽起他熟悉的笑容,拿起他给我防身的匕首,用力刺入他宽阔的胸膛。他挣扎的手失去了力气,但他还不能死,我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他。于是我踮起脚尖,一边吻他嘴角的血,一边告诉他,我不爱他。 过去我亲手毒杀至亲骨肉,看着他们粉嫩的脸蛋褪去血色。同我随嫁来的丫鬟不够细致,被我撞见在用枕头捂孩子的嘴。我自然知道她是谁派来的,那人不会挑人,捂死,未免太过粗陋了。她惶恐地跪下,口中语无伦次,这定然不是成大事的人。我看了看襁褓中的异族婴孩,拉过同族少女颤抖的手说:「我来。」 我并不后悔,我只是没有选择罢了。父母惨死,手足流离,故土在铁蹄的践踏下狰狞,以我的身份,我别无他选。 如今我不是她了,我自由了,我可以爱我想爱的人,可以生出一丝丝贪恋,可以使性子,可以用些手段让你能陪我走到最后一刻。 我从未如此开心过,又从未觉得如此完整过。 你花小半个时辰为我编的花结真好看。 你大早上排队给我抢的大肉包子好香。 你出征前帮我装好的那袋蜜果子好甜。 你从梁宫宴会上偷带出的点心好酥。 子娥姐姐,谢谢你与我看红尘。 第242章 请不要为我落泪,这人间我来过两回,并无遗憾。 第 135 章 双生枝·君勿羡 「高位厚禄呼笼中刑,功名富贵唤座上钉,我自迷花恋柳流连山海庭,听野溪淙淙至天明。」 「高位厚禄为掌中星,功名富贵乃肩上鹰,我势秣马厉兵越过苍山岭,眺三军策马入敌境。」 「且看我荒唐快意一路逍遥行。」 「且待我翻云覆雨把那江山定。」 「勿羡。」 「勿羡。」 作者有话说: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