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闻青梅落》 第1章 [古装迷情] 《卧闻青梅落》作者:燕攸【完结】 文案: 【泪失禁娇娆状元妻x伪君子闷骚摄政王】 郑妤幼年失恃,寄养深宫十年,如履薄冰。她有一位誉满天下的未婚夫,可他从未记得她。 十年饱受诋毁贬损,未婚夫心知肚明,却作壁上观,对婚事百般推诿。 郑妤决心硬气一回,主动退婚,另嫁他人。不料婚礼上,李致携棺而来,血流成河。 那一刻,郑妤才意识到,李致是个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李致视她为棋,若即若离展露柔情,而她避无可避重蹈覆辙。一局终,她沦为弃子,他无情放箭。 死里逃生后,面对李致三番五次示好,郑妤决绝转身,远走丹阳。她二嫁状元郎,夫妻同心协力,通渠修楼,事业风生水起。 七年后,望楼声名鹊起,引骚客雅士慕名而来。他一出现,洪水决堤,山崩地裂。 —— 李致生来便是众星追捧的明月,天下万物,只有他不想要,没有他得不到。是以,他从未将什么人放在眼里。 没承想,他竟被一个唯唯诺诺的女人退了婚。更没想到,未婚妻并不似表面蠢笨,反而有一颗七窍玲珑心。 他设局招揽,意图将她收为己用。然而,枝节横生,她决绝转身,再不愿留在宣京。 万千少女闺梦人,生平头一回栽在女人手里,饱尝求不得之苦。 为情爱要死要活的废物,同搔首弄姿的贵女并无分别,偏偏像她留在虎口上的咬痕,经年结疤,无时无刻不在隐隐作痛。 【修罗场】 状元郎:“殿下克己奉公,难道要滥用权势横刀夺爱?” 李致佯装无奈抖抖衣袖,双手背后,露出郑妤缠在他腰上的双臂,勾唇莞尔:“温大人,还要自欺欺人么?” 【作者有废话说】 女非男c,男主破防后醋天醋地醋空气。 女主娇软哭猫,擅长忍气吞声,忍无可忍会变成疯犬。 男主傲娇醋包,擅长克制私欲,克制过度后恶性补偿。 内容标签: 宫廷侯爵 破镜重圆 青梅竹马 高岭之花 追爱火葬场 主角:郑妤,李致|其它:人妻 一句话简介:破防未婚夫 漫漫追妻路 立意:永远不要失去回头的勇气 第1章 退婚 料峭寒风过王庭,早春花雨落不停。黏糊糊的雨丝缠上罗裙,甩不干,徒增烦。 郑妤执伞立于燕王府前,踧踖不安,踌躇不前。 她的未婚夫,是高门小姐追捧的燕王,亦是文武百官敬畏的摄政王,更是黎民百姓赞颂的当世周公。 得嫁万千少女闺梦人,人人皆道她捡了个大便宜。可其中酸楚,只有自己才明白。 十年饱受诋毁贬损,未婚夫心知肚明,却装聋作哑,作壁上观。以他的权势地位,只需随口一句维护,便能令流言不攻自破。 可是没有,从来没有。 此行,郑妤是下定决心,来同李致退婚的。 与其苦苦纠缠一个注定不会为自己回头之人,不如断了这褪色红线,各生欢喜。 甫闻马车轱辘声,郑妤眼一闭心一横,往前迈一步。只这一步,为数不多的勇气顿时烟消云散。 她退回原处,压低油纸伞,躬身垂首缩于伞下。 本无需多此一举,平日里总有不少女娘,为一睹燕王风采,俟于王府门前搔首弄姿。而那位燕王殿下,从未留心看过一眼。 “燕王殿下,草民状告沧县县令强占民田,致使沧县五地……求殿下为沧县百姓做主。”老农衣衫褴褛,匍匐水洼之中连连叩首。 李致接过雨伞,微微俯身扶起他,温声问:“沧县京都相去千里,沧县上有丹阳郡守、兖州刺史,何需您千里迢迢至此?” 那老农一把抹掉脸上雨水,老泪纵横。他官话说不顺溜,时而冒出几句方言,晦涩难懂,加之情绪激动口齿不清,难为李致一字不落耐心听完。 郑妤根据只言片语,连蒙带猜,勉强总结出原因:地方官勾结京官,官官相护,诉状无门。 李致将雨伞递给老农,正色道:“此事本王已知悉,定不纵容贪官污吏结党营私。半月之内,必将此事查个水落石出。” 换作旁人说这一番话,或有缓兵之嫌,完全不具可信度。 但他是李致,燕王一诺千金,说半月内彻查出结果,便一刻也不会教人多等。 燕王在政事上说一不二,偏偏对他们的婚事敷衍搪塞,以致最初定下的良辰吉日,已逾期一年。 双方母亲指腹为婚,这桩婚事非李致所愿,如今亦非她所愿。 少女怀春之时,郑妤亦曾憧憬过,同李致喜结连理,举案齐眉。然而,日复一日的等待,终教荡漾春心凝结成冰。 皇室脸面重于泰山,郑妤主动提出退亲,无异于打皇族的脸。可若盼李致主动提,恐她这一辈子,便要栽在那纸婚约上。 李致这人看重声名,这么多年宁可拖着婚事,也不肯提退婚,唯恐他纤尘不染的履历中,留下她这个污点。 郑妤晃神之时,李致已目不斜视从她前方走过。 礿玄蟒袍,金绶宫绦,云袖翻飞,衣角摇曳。他的背影,一如既往冷峻,端的一副遗世独立之相。 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郑妤单手提起裙摆,小步追上去。 侍卫阻她去路,惊动李致回眸。凤眸深不见底,她从来看不透,隐在潋滟眸光下的复杂情绪。 为何他每次见到她,眼神都不似看别人那般纯粹? 李致唇角微扬,颔首示意:“郑姑娘?” 原是每次相见,他都在回想她是谁。郑妤哭笑不得,她为与他相配,褪掉一层皮,活生生把自己逼成温婉贤淑的女子。 谁知,他根本没记住她,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郑妤低头,敛去眼底失落,行礼拜道:“燕王殿下安,殿下可否拨冗听臣女说几句话?” 李致瞥向侍卫手上成堆的奏折,面露为难:“科举后事务繁多,礼部、吏部催得紧,本王改日定登门赔罪。” 改日是哪日?对贩夫走卒尚且给出准信儿,对她这个未婚妻,改日尽成遥遥无期。 “臣女想与殿下议退婚之事,殿下既不得空,那臣女改日再来。”郑妤故意强调“改日”二字。 闷雷轰隆,雨越下越大。郑妤决绝转身,头也不回走进雨幕中。 她走得极慢,笃定李致会喊她停下。 果不其然,李致屈尊挽留:“雨势汹汹,郑姑娘不妨到前厅稍坐,等雨停再离开。” 兰庭幽静,檀香氤氲。侍女送来毛毯盖在她腿上,郑妤端坐火炉旁,边烤火边东张西望打量。 说来,这是她第一次踏足燕王府。 幼年失恃,被养在当今太皇太后身旁,郑妤和李致抬头不见低头见,称得上一句“青梅竹马”。 然自李致九岁封王立府后,郑妤便鲜少再见他,只常听太皇太后说起有关他的事。 及十三岁返家待嫁,后先帝龙驭上宾,八岁新君登基,李致摄政,他们一年到头都难见一面。 脚步声渐近,郑妤手忙脚乱把椅子挪回原位,正襟危坐。 李致归来坐定,忽讳莫如深看向她。郑妤故作轻松,拂开垂落眼侧的鬓发,强颜欢笑。 她此刻并不知晓,自己钗乱鬓横的模样有多狼狈。 “郑姑娘淋了雨,喝口热茶暖暖身子。退婚牵涉颇多,不急这一时半刻。” “终归是你我婚事,涉及人和事不多。只要殿下同意,臣女立即派人归还聘礼,再去向太皇太后请罪,绝对不影响殿下分毫。” 话说到这份儿上,李致再不点头可说不过去。退婚是她提的,骂名由她来背,不正遂他心意? 居高临下的凝视使她惶悚,满载探究的眼神几乎将她看穿。李致身体微微前倾,似在认真琢磨她说的话。 “郑姑娘可想清楚这个决定意味什么?你在太师府举步维艰,若放弃这纸婚约,往后只怕更加难熬。”李致垂眸看着她,“母后视你如己出,本王实不忍见你自断后路。” “臣女心意已决,望殿下成全。” 横竖已经糟糕透了,再糟一点又能如何?无非是捧高踩低的继母变本加厉欺负,负心寡义的父亲不再虚情假意关心。 李致沉默半晌,装模作样问:“郑姑娘如此决绝要与本王退婚,可是本王何处做得不好,怠慢了你?” 他千般好万般好,终究不是对她好。 “殿下乃人中龙凤,臣女不过路边浊尘。云泥殊路,承蒙太皇太后垂怜,能与殿下相识已三生有幸,万不敢高攀。” 命运既定,李殊延和郑云双,他们的名字,早已在冥冥之中,暗示了结局。 “郑姑娘温良贤淑,秀外慧中,母后对你赞不绝口,皇嫂亦赞你蕙质兰心,不必妄自菲薄。”李致不吝夸奖,“退婚之事,本王只当你没提过。” 第2章 “那殿下会娶我吗?”郑妤不假思索,说完追悔莫及。 这话若让旁人听了去,不但苦心经营多年的名声毁于一旦,且会令她沦为各府后宅茶余饭后的谈资。 往后那些夫人们提起她,皆要给她扣上“放浪轻浮”的帽子。清名一旦被毁,谈婚论嫁难上加难。 郑妤担惊受怕多久,李致便琢磨多久。他最终并未正面回答,仍像从前一样搪塞。 “皇兄早逝,新帝年幼,本王夙兴夜寐,暂无心考虑终身大事,请郑姑娘再等等。” 权宜之计绝非百试百灵,至少这一回,郑妤不愿妥协。她拂开毛毯,跪下叩首:“殿下,臣女私以为婚姻以两情相悦为基础,方能长久。殿下对臣女无心,臣女对殿下无意,勉强履行婚约,来日必成怨偶。” “尚未发生之事,不可妄下断言。父母之命可结佳偶,两情相悦或成怨侣,母后与令慈便是最好的例子。“李致不以为然。 郑妤想不通李致反对退婚的原因,再拜道:“臣女心有所属,求殿下高抬贵手,解除婚约,还臣女自由之身。“ 惊讶掠过凤眸,稍纵即逝,李致施施然站起,声音毫无波澜:“既然姑娘心意已决,本王自当成人之美。” 余光所及,袖角翩然,随穿堂春风离去。郑妤如释重负,身子一斜,额头抵上地毯。 抬手摸后颈,汗涔涔,再反手触后背,湿漉漉。 退掉婚事,该去接受太皇太后训话了。郑妤理理衣裙准备进宫,手腕蹭过腰间,空无一物。 烤火之时,她将挂饰牌子全搁桌上,走时匆忙落了通行令牌。 细雨淅沥寒风过,郑妤打个喷嚏,回望曲曲折折的长廊,叹息折返。 途中,两人对谈声自屋里传出。其中一位,声音低哑深沉、散漫缱绻,应是李致无疑。另一道嗓音清亮,言语中透出点意气风发,有些耳熟,可她一时半会记不起来。 那少年郎放声大笑:“宁浩那二吊子竟能把你比下去?这可太好笑了!想不到啊,咱燕王殿下,竟然被一个唯唯诺诺的丫头片子退亲了。” 随瓷盏低低磕碰声,李致刻薄讥讽:“世上总有无可救药的瞎子,正如你娘给你取字明明,却没能让你清明多少。” “李殊延你过分了啊!你这种刻薄鬼,那些女娘真是眼瞎了才喜欢你。” “论辈分,你当唤本王一声……” 话音戛然中断,说时迟那时快,屋里闪出一抹黑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扼住她的脖颈。 双足离地两寸,强烈窒息感自喉间急剧上涌,郑妤举起双手死死抱住那人手臂,艰难发声,“殿下,是我……” 第2章 赐婚 冰冷的指节抵在颈侧,李致分明已看清是她,仍不肯解除钳制。他眼眸冷若寒冰,瞧着她挣扎踢踏,嘴角微微上扬。 仿佛此刻他捏住的,只是一只蝼蚁,死不足惜。 濒死状态激发求生本能,郑妤嘤咛一声,双手掐住矫健手臂,双腿踢踏挣扎。 禁锢倏然解除,她跌坐在地。李致若无其事擦拭手指,漫不经心赔礼:“以为是刺客,不想是郑姑娘去而复返,冒犯了。” 郑妤倚靠白玉栏杆大口大口喘气,敢怒不敢言。 先前顶着准燕王妃的名头,一言一行要符合闺秀典范,一举一动要考虑皇室威严,被嘲讽只能一笑置之,被欺负只能忍气吞声。人人都嘲笑她不配,又总揪着这个名头,迫使她妥协退让。 积蕴十几年的委屈涌上心头,郑妤鼻子一酸,哭了。 啜泣声抑扬顿挫,些许凌乱的发髻随她肩膀颤抖摇晃,步摇歪歪斜斜插在髻上,珠玉流苏微微飘摇。 李致腻烦呵斥:“别哭了。” “我又不是对着您哭,您嫌烦大可以堵住双耳,或遣人将我撵走。”郑妤忍无可忍反击,“我与您桥归桥路归路,成全您两袖清风,您为何还要杀我?” 李致和少年对视一眼,那少年耸肩摊手,朝李致扮个鬼脸,转眼间没了人影儿。 檐下只余他们二人,李致倚栏而立,凝眸远眺,一言不发听着她哭。 这场雨下多久,她哭多久。半个时辰过去,雨停了,她还在哭。 “你哭得再梨花带雨,本王也不会怜你分毫。”李致微微低头,睨着她问,“你意欲何为?直言便是。” 郑妤瞪着一双哭肿的红眼睛,愤恨腹诽:不过就是委屈久了痛哭一场,在他看来却是目的不纯? 郑妤抓起袖子拭泪,抽噎不止:“我没有目的,不过差点丢了小命,后怕而已。殿下这种天之骄子,未曾尝过朝不保夕的滋味儿,不会明白的。” “叨扰殿下了,臣女取了腰牌便离开,再不会来碍您的眼。”郑妤说完扒着栏杆起身,哭哭啼啼离去。 然而,天不遂人愿。她前脚刚同李致提了退婚,后脚太皇太后便收到消息遣人来请。 肥头大耳的太监前呼后拥,迈着方步走近,先笑眯眯朝李致一拜,随后盯着她,嘴角弧度轻蔑,拿腔拿调传令:“太皇太后传殿下和郑姑娘,即刻进宫。” 马车驶过长安街,进宫常走的路线,似乎并无不同。 倘若,李致未与她同车而行的话。郑妤缩在角落里,时不时偷偷瞟一眼李致。 他正襟危坐,闭目养神。 “你……”李致忽然睁眼,长睫颤了颤,欲言又止。他撇开视线,掀开车窗隔帘跟侍卫低语,不知交代何事。 少顷,一名宫女钻进车来,先朝李致拜礼,得了示意近前为她绾发。 如瀑青丝迎风飘飞,郑妤手忙脚乱抓回发丝,以免飘到旁人身上,又被某些自视甚高之人怀疑她别有目的。 然墨发如絮,千丝万缕,纵使千手观音在场,亦难控制发丝无序乱飞。 发梢翩然拂过他鼻尖,李致眉间掠过不易察觉的反感。 及至发丝触上唇角,李致终于向对角处稍稍挪动位置。可他低估了女子秀发的长度,仍有几缕头发飘到他身上,与他所穿玄衣融为一色。 宫女察觉李致不悦,直言盘发费时甚久,劝他先行一步。李致如蒙大赦,道:“也好,本王先去一趟绛云殿。待郑姑娘整理好仪容,你直接引她去寿宁宫即可。” 抵达寿宁宫,迎面走来一名妇人,鬓发斑白,仅有一目,正是伺候太皇太后的韦姑姑。 韦姑姑热络牵郑妤进殿,摸着她脑袋语重心长提点:“你自作主张退婚,太皇太后正在气头上,等会说话可仔细些。太皇太后若说了不好听的话,姑娘你莫放在心上。爱之深责之切,她喜欢你才……” “姑姑放心,我都明白。”郑妤拍拍韦姑姑手背,示意她宽心。自生母含恨而终后,这世上真心实意对她好的,只有太皇太后。 母亲、太皇太后和韦姑姑,打小便是闺中密友,后结为金兰。她们三人,如今最为潦倒的是母亲,飞蛾扑火,郁郁而终;其次是韦姑姑,抗旨拒婚丢了一只眼睛;最风光的自然是太皇太后。 十四岁,得时为太子的永德帝青睐,封太子妃,共挽鹿车;二十岁,永德帝登基封皇后,伉俪情深;三十八岁,长子登基尊太后,子孙齐全;四十六岁,永和帝崩,长孙登基,幼子摄政,尊太皇太后。 传奇女性,伴少年太子争皇位,陪青年天子守江山。而永德帝亦不曾辜负她,嫡长庸碌,他力排众议立为太子,苦心孤诣为他们的儿女铺路。 永德帝生命最后一刻,不允任何人作陪,独留太皇太后陪伴身侧。 地位平等,感情对等,海枯石烂,那是郑妤孜孜以求的婚姻。可惜,李致给不了。 如果可以再贪心点,她还想要一生一世,非她不可。李致那样炙手可热的风流人物,绝对给不了。 “燕燕,近前来。”太皇太后像往常一样朝她招手,郑妤惴惴不安上前奉茶,头低得不能再低。 此时的温情犹如凌迟,骂她一顿才好,否则她没脸开口提。 “眼睛这样肿,是不是李殊延那混小子,欺负你了?我帮你教训他去,阿韦,去,即刻去唤李殊延过来!” 郑妤当即红了眼眶,断线泪珠一颗接一颗往下坠落。 “燕燕不哭,不哭,姨母给你做主。”太皇太后搂住她温声细语安慰,反令她心中酸楚更甚,泪如泉涌。 瞧见这委屈样儿,太皇太后登时命人拿来棍棒,扬言要狠狠教训李致。 郑妤泪眼汪汪瞅着那荆棘密布的长棍,锁喉恐惧如潮涌至。 若李殊延真挨了打,轻而易举便能查到是她在太皇太后面前哭诉,恐认为是她扮可怜告刁状。 郑妤抱住太皇太后双膝,语无伦次解释:“不,不是……太皇太后,燕王殿下没欺负我,是我怕您怪罪……” “那你为何要跟他退婚?”太皇太后忧心忡忡问。 “我……”郑妤攥紧衣角,望向太皇太后,战战兢兢,吞吞吐吐,半天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第3章 历经多番纠结,她一狠心脱口而出:“燕燕有负您的期望,我……我喜欢上别人了。” 满堂鸦雀无声,侍奉殿内的宫女纷纷低下头,大气都不敢出。 她们眼中的郑姑娘,乖巧听话。退婚已是惊世骇俗。不曾想,她竟有更为出格之举。 身为摄政王未婚妻,顶着婚约跟别的男子私相授受、暗度陈仓,这传出去,可要杀头的。 那可是摄政王,宣朝真正的掌权者,退他的婚比退当今皇帝的婚,听起来更不可思议,简直旷古烁今! “荒唐!”太皇太后面色骤冷,“这宣朝之中,除了致儿,谁堪配你?再说,你连致儿都看不上,还能看上谁?” 太皇太后眼里的她,总是那般好,似乎比亲儿子还好上千百倍。可郑妤深知,自己并没有那么好,配不上永德帝和太皇太后厚爱。 自始至终,都不是她看不上李殊延,而是李殊延看不上她。 郑妤底气不足报出那人名姓,太皇太后听完火冒三丈甩开她的手,气出眼泪。 自家白菜被猪拱了,换谁谁不气?宁远侯府破落,因着先祖运气好押对宝,赚了从龙之功获封侯爵,子孙一代不如一代,宣京有头有脸的人家,都不愿意把女儿嫁过去。 太皇太后亦然,她苦口婆心劝:“燕燕啊,嫁人就是女子第二次投胎,不可赌气。致儿这孩子,性子虽冷些,但胜在品行端正,我们对他知根知底。宁远侯家那小子,心术不正油嘴滑舌,你莫让他骗了去。千万不能像你娘那样,识人不明,凄惨离世” “太皇太后,燕燕不是赌气。”郑妤急于解释,“燕王殿下是璧玉,但我只是蒲草,配不上他。” 太皇太后许是见不得她自轻自贱,说话语气俶尔愤慨凌厉:“人要往高处看,此时你自觉配不上,假以时日你定能与他比肩。” “配不上就是配不上!他有权有势,我除了您的宠爱袒护,什么也没有。我就是不想像我娘一样,才执意要退婚。”郑妤泣不成声,“我娘除了您的照拂一无所有,可她非要高攀,最后落得这般下场!”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落下,郑妤伏在地上,头晕目眩,钗乱鬓横。脸火辣辣的,泪水在眼眶打转,她捂住右脸,咬牙强忍着不让眼泪滴下。 郑妤捂嘴哭了好半晌,太皇太后背对她一声不吭,铁了心不让她嫁宁浩。她缓过神来跪正,郑重其事向太皇太后叩首:“有负太皇太后养育之恩,燕燕但凭您责罚。” 她再拜:“燕燕只是个平平无奇的女娘,不求惊天动地,只求安稳顺遂,望太皇太后理解。” 最后一拜,她额头贴地,如鲠在喉:“燕燕命比纸薄,不敢心比天高,求太皇太后成全。” 两人一个站着,一个跪着,谁都不肯退让。场面僵持不下,韦姑姑站出来打圆场,给郑妤递个眼神,指示她先离开。 郑妤觑一眼太皇太后神色,揩了残泪,轻手轻脚退出寿宁殿。 刚走出寝殿大门,隐隐听到一句“女大不中留”,伴随着长长的叹息和深深的无奈。 闷头前行,郑妤迎面撞上李致,冲击力迫使她后退好几步。 来自头顶的目光在她身上游移逡巡,最后落在右脸上。 “跟母后说宁远侯府的事了?”李致虽用问句,语气却是肯定的。 她颔首默认,李致无情奚落:“愚不可及,退婚已触及母后逆鳞,你还火上浇油。” “不劳殿下费心。”郑妤挺直腰板,扬起下巴,傲骨铮铮道。 “当真决定要嫁他?” “难不成殿下想让我嫁您?”郑妤气极反笑。 李致愣了一瞬,旋即命令她原地等着,只身进殿。 少顷,背后传来“嗯哼”一声,郑妤如芒在背。 距离进殿不过一刻,李殊延便被太皇太后赶出来,想来太皇太后气得不轻…… 她讪讪转身,见李致手里揣着一卷明黄色卷轴,猜测他大抵有事要做,遂识趣退至一边。 李致驻足回眸,道:“跟上,奉母后之命,送你回府。” “殿下不是赶着去宣旨?” 他言简意赅解释:“去太师府,宣给你的赐婚懿旨。” 第3章 喜丧 耳侧萦绕李致进殿前那一问,郑妤恍然大悟——那是给她和宁浩的赐婚懿旨。 车行至溪暮街头,郑妤托腮问:“殿下,您吃过街尾的杨梅丸子吗?” 李致露出一副看傻子的表情:“阳春三月,哪来的杨梅?克制点,仔细乐极生悲。” 不就多笑两声,哼了段江南小调,这就算过乐了?或许在冰块眼里,心多跳一下都算不克制。 郑妤自讨没趣,懒得再同他解释,何为杨梅丸子。 穿过溪暮街,李致突让侍卫停车,转头望向她,惜字如金般吐出两个字:带路。 一方布幡掠过眼前,一名道士从天而降,神神叨叨:“缘起缘灭,姻缘天定。姑娘颧骨偏高,眼角带痣,乃克夫之相。命理虽定,然运道可改……” “道长出来做生意,乱说话可不行。”李致豪掷一锭金子,“这位姑娘好事将近,你莫咒她。” 那道士一见李致,便撇开郑妤往前走,对李致仰头转圈好生打量一番。他抓耳挠腮,反复掐指算,惋惜道:“公子您这天生富贵命,可惜是颗天煞孤星,白瞎了这气运。” 道士掂掂银子犯难,他一把扯过郑妤推到李致身旁,就二人从头到脚打量一番,自言自语嘀咕:“老道我从未算错过,你们不该……” 弹指一挥半月过,转眼已至昭武元年三月十五。经过半月多筹备,太师府和宁远侯府门前的石狮子,终于挂上红绫。 明明一切都要尘埃落定了,可郑妤这心自晨间起来,便一直怦怦怦跳,不久之后,眼皮也跟着跳,两个时辰过去还不见消停。 道士预言言犹在耳,想到此处,心跳上嗓子眼,郑妤急忙灌下一杯水,频繁深呼吸,试图让自己镇定下来。 张灯结彩,唢呐喧天,太师府里里外外一副喜庆样儿,却无法镇压无孔不入的压抑感。 这场婚宴实在寒碜,并非排面小,郑妤并不十分在意排场这些身外之物。 而是,没有长辈来为她梳头。 三梳礼是宣朝女子上喜轿前最重要的仪式,一般由母亲为女儿梳头祝福。若此女失恃,则可由其姑嫂婶娘代劳。 郑妤问一句时辰,黯然神伤将白玉梳子锁进锦盒。太皇太后言出必行,说从此不再管她,便绝不会再搭理她。 含辛茹苦抚育十几年,她却在早已定好的婚姻大事上忤逆,换谁心里都不痛快。 解霜双手捧起绢扇:“小姐,吉时已到,别等了。” 手拈红绢扇,扇掩芙蓉面,面带细细愁,愁上柳眉头。跨越门槛刹那,郑妤一个踉跄跌倒,不合脚的绣鞋当场滑脱。 新妇掉绣鞋,乃是凶兆。 解霜叮嘱侍女们不得外传,而后簇拥着推她顺利上了花轿。 迎亲队伍行至半途,微茫渐隐,天色晦暗,山雨欲来风满楼。 外头突然闹哄哄的,似有老妇在慷慨激昂咆哮,郑妤坐在轿里听不清,遂支使解霜上前去探探情况。 直至停轿,她也不曾等到解霜回禀。侯府仆婢高喊“迎新妇”,接着亮光乍然泻下——轿帘被掀开了。 郑妤捏紧扇柄,腾出一只手接红绸,在新郎官的牵引下,跨火盆,过鹊桥,踩米袋,进到正堂。 燃烛焚香,鸣炮奏乐,傧相高呼:“一拜天地。” 拜过之后,傧相又喊:“二拜……” “燕王到——” 破落侯府的婚宴,可请不来李致当座上宾。堂上女眷的目光全聚集在那一人身上,不约而同露出望穿秋水之态。 他一出现,万物骤黯然。郑妤刮刮小指,维持盈盈笑意。 红绢纱掩面,光影虚虚实实。那人衣袂翩飞,步履稳健,携着缥缈情丝,踏着胜券在握,一步一步向她走来。 如梦亦如幻,美好近在咫尺,擦肩而过。 宁远侯夫妇见李致亲临,受宠若惊,惊慌失措从座上跌下,顺势叩拜。 堂上其他人跟着行跪礼,郑妤手上的红绸滑走一段,新郎官亦跟着跪拜。 仅余她和李致鹤立鸡群。 深邃凤眸映染绢扇的红,他在看她么?郑妤猜不透,但能确定的是,跪着那些人都在偷偷看她。 从小到大没跪过李致,郑妤极不习惯。她微微屈膝,尚看不出行礼态势,李致先一步令众人免礼。 宁远侯俯首摧眉请李致上座,李致当真心安理得坐上高堂之位,反客为主让宁远侯坐另一个位子。 李致淡淡瞥她一眼,转而对宁远侯道:“云双自小养在母后身边,本王与她也算兄妹一场,故来送份薄礼聊表心意,还请侯爷务必收下。” 不等宁远侯谢恩,玄衣卫便抬着礼物进门。大红绸子捆得严严实实,看不清庐山真面目。 第4章 这一份庞然大物有九件之多,填满院子空旷处。郑妤透过绢扇凝视比人还高的物件,莫名产生不祥的预感。 宁远侯一家并未怀疑什么,喜笑颜开叩谢隆恩,对李致好一通吹捧奉承。 郑妤悄悄歪一下绢扇,偷偷瞄一眼李致。他神色一如既往波澜不惊,看不出暗流涌动的迹象。 李致突然抬眸,眸光交汇,他眼瞳定然不动,郑妤心虚遮住面容。 “侯爷,不去看看?”李致似笑非笑瞥向院子。 宾客拉长脖子等着一看究竟,他们从未见过这么大手笔的贺礼,纷纷揣测燕王对郑妤,或许并不像传言那般厌恶。 郑妤自然明白,李致对她谈不上厌恶,他只是反感所有倾心于他的女子,而她恰巧是其中之一。 红布落地,满堂惊诧,贵妇人纷纷掩面躲闪,更有胆小者直接瘫坐在地。 郑妤面色骤白,吓得连连后退,惊慌之下不慎踩中裙尾,朝后跌去。 后方有一只手扶住她的腰,堪堪将她扶稳。她撤下绢扇,转身质问:“李殊延你想做什么?” 李致似是没料到她会直呼其名,怔了一刹,随即扶案起身。 玄衣卫将剩下的八块红绸揭开,整整齐齐九副棺材陈列眼前,而宁家除了她这未过门的新妇,正好九人…… 郑妤张开双臂挡住李致去路,李致看也不看她一眼,摆出公事公办的态度,冷声道:“礼未成,不关你事,退后。” 她眼角泛红,隐约预料到结局,却负隅顽抗扬起下巴,向李致追要证据。 李致垂眸睨她一眼,不为所动:“让开,否则本王不介意,认你新妇名分再添一礼。” 宾客因恐惧躲得远远的,听不清他们说话,唯宁远侯府那几位了解情况。 宁浩抓住手腕一把拽她过去,牢牢握住她的手道:“既有太皇太后赐婚,阿妤便是我新妇。” “夫妻本是同林鸟,阿妤你不能抛下我。”宁浩瞪大双眼看着她,眼珠子骨碌骨碌转。 李致冷哼一声,不予置评。 宾客中走出一位白面书生,朝李致俯身一拜:“燕王殿下,拿人问罪需有刑部文书,经过大理寺和刑部共同审理定罪,若嫌犯为官身还需御史台介入。您代君摄政,更应以身作则,按规定行事。” 李致懒懒瞧一眼书生,退回座位,在宾客群里扫视一圈,点了几个官名,临时组建队伍。 刑部寺丞、大理寺丞、御史中丞三人立于李致身旁,此三人属御史中丞位份最高,故而由他主审。 解霜和一名老妇被带上堂,那老妇一开口,郑妤辨出是花轿上听到的声音。解霜哭哭啼啼伏在她身旁,讲述被绑经过。 相应物证一应俱全,御史中丞拍板定案:“宁远侯勾结兖州刺史等地方官,抢占民田致沧县饥民遍地,强征苛税中饱私囊……串通山匪掳掠妇女,数罪并罚,处死刑,夷三族。” 尘埃落定,郑妤转头逼问宁浩:“你知或不知?” 对方避开她的眼睛,连声否认。郑妤抽出手,咬住下唇,眼神冰冷,再问:“你参与否?” “没有没有,绝对没有。阿妤你信我,我是你夫婿,我不能死,你帮我求求情……”宁浩焦灼跪下,抱住她的腿哀求。 识人不明,遇人不淑,一语成谶。 郑妤抬手揉揉额侧,沉痛闭上眼。冷静过后,她牵起宁浩的手,笑道:“跟我走。” 寒辉乍现,刀光剑影,玄衣卫齐齐亮剑围住他们。宾客们捏一把冷汗,李致未曾表态,玄衣卫只能随他们移动被动走位,不敢近前。 人心难测,匕首抵上她颈侧,划出一道血痕。 郑妤摇头苦笑,一时不知该笑宁浩天真还是笑他蠢。 李致几时受过旁人威胁? 红唇翕动,郑妤无声传递三个字,用尽全力将凤簪推进骨肉。 与此同时,长剑贯穿心脏,身着喜服的人倒进棺材,鲜血喷涌而出,溅她一身。 红绫扯落添新白,一场喜事办成丧事,无意声名大噪,无奈又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浮华褪去,她不知该往何处去,于是像只孤魂野鬼一般,留在宁远侯府打转。 烦人的黑礁石,她往哪边走,他便跟着往哪边挡。郑妤就近找个石墩坐下,悉听尊便。 “论功行赏。”李致道明来意。 郑妤凄然苦笑:“我何功之有,不全在殿下算计之中么?您早已掌握证据,随时可以拿人下狱,非要挑我婚宴登门,闹得人尽皆知,杀鸡儆猴。” “不对,我还是立功了的。”郑妤苦涩自嘲,落下一滴清泪,“我大义灭亲,既让满堂来宾看到殿下您铁面无私,又名正言顺留我性命,免您被太皇太后怪罪。” “我真的很想知道,倘若我执迷不悟维护他们,您会不会为证法不徇情,下令杀了我?” 说到此处,她忽觉用词不当,改口纠正:“也不能这样说,我与殿下之间没有情。总之就是您理解的意思,烦请殿下念我有功,为我解惑。” 百蜂嗡嗡嗡在花丛中闹腾,吵得她心烦意乱。 “不会。”李致轻飘飘说出两个字,没有一点重量,仿佛在说不会随手碾死一只蚂蚁。 答案出乎意料,郑妤难以置信。然而李致又道:“母后教出来的人,不会颠倒是非。” 李致在她旁边的石凳落座,那石凳比石墩矮点,她无需仰起头看,他也省得居高临下俯瞰。 十里春风过,柳枝拂碧波,他们静静对坐风中,谁也不说话。 海棠未雨,梨花先雪,恍惚间,郑妤竟从中品出点岁月静好的意味来。 人在情绪低糜时,极其容易对陪在身边的人,产生朦胧的爱意,尤其是面对这样一位举世无双的璧玉君子。郑妤站起来拍拍身上的草籽,道:“殿下若无事吩咐,我就走了。” “四月春半,你我完婚。”李致微微抬起头,海棠花恰逢时宜掠过眼尾,稳稳当当落在他肩上。 他信手掸开肩上娇妍,低声补充:“母后的意思。” 第4章 逃婚 刚死了丈夫的新妇,在她大喜大悲这天,马不停蹄为其包办下一场婚事,郑妤只觉讽刺。 但又能如何呢?她攥紧掌中草籽,故作云淡风轻问:“那殿下的意思呢?” “并无不可。” 灰尘迷眼,迎风落泪。郑妤笑着抹去风凉的泪水,苦笑问:“殿下难不成信了那道士的预言,改信天命了?” “恐怕是我的价值还没被榨干,殿下想利用我再挣一个心软念旧的名头,不致追随您的旧臣寒心。”郑妤失控哽咽,“我猜对了吗,殿下?” 李致不可置否,他确实有这方面的考量。专挑人大喜之日,将此一家就地正法。这种处事手段虽不违法义但有悖仁德,免不了遭人诟病。 再者,敲山震虎的度若把握不好,底下会有人担心他卸磨杀驴,另谋出路,届时叛徒蛰伏身侧,防不胜防。 不过这只是原因之一,并非唯一原因。 郑妤气极反笑:“好,好,好,殿下愿意为了黎民百姓,牺牲自己的终生幸福。我若不愿答应,倒显得我郑妤不识大体。” “那便当我自私自利好了……” “随你怎么想。”李致不胜其烦。 他想不通郑妤情绪激动的原因。 不过是一场互利互惠的合作,又不谈真心实意。何况她又不是第一日知晓他凉薄,何必像深闺怨妇般歇斯底里。 薄情郎不懂少女情思,她们奋力追逐遥不可及的明月,最后发现明月本无光,过往所有的美好,远都是自己一厢情愿幻想出的泡影。那种失望悲痛,就好比一砖一瓦盖起来的高楼,却在放上最后一块瓦时,轰然倒塌。 郑妤仰面朝天,泪花在眼眶里打转。 哭什么?这样满心算计的人,配不上她的笑与泪。 李致的背影如水墨般晕染散开,渐行渐远渐模糊。郑妤已记不清,这是第几次目送他的背影。 最后一次,最后一次……放纵自己最后赌一次,赌李致会不会回头看她一眼。 “李殊延!” “你对我可有过一丝……一丝喜欢?” 但凡有过一点点,她愿意自欺欺人,假装看不见他的冷血、他的卑鄙、他的狠辣……忽略他的一切缺点,捂住双眼美化他,不计得失追逐他的步伐。 看啊,爱一个人就是这样卑微,明明李致这个人劣迹斑斑,可她仍然认为自己配不上他。 然不爱之人有恃无恐,他无视她一切优点,贬她,损她。 李致停下脚步,风送来一声微不可察的嗤笑。他不答反问:“郑云双,你可曾问过自己,何处值得本王喜欢?” 他回头走来,一字一句,杀人诛心:“宣京之中,家世高于你的贵女,比比皆是;才学出你之右者,不乏其人。” 郑妤茫然后退,李致步步紧逼。海棠花自上落下,他信手接住,举至跟她眼睛齐平的位置比对,嘴角勾出轻蔑的弧度:“至于容貌,郑姑娘确有沉鱼落雁、闭月羞花之貌,可美貌在本王眼里,一文不值。” 第5章 华灯初上,步履过处,晦暗灯光亮起,将失魂落魄的茕茕孤影,拉得好长好长。 回到家中,迎接她的,便是厉声呵斥。 “丢人现眼,还不滚进来!” 郑妤愣愣抬起眼帘,无神桃花眼里倒映出森冷月光。 尚未看清喝斥她的人,便有几名刁奴蜂拥而上,连拖带拽见她绑走。 后腰重重撞上桌角,郑妤顿感天旋地转,双腿脱力跌坐。她手撑地毯缓过劲来,定定望着甩手挥袖的陆太师。 那是这世间,唯一一个与她血脉相连之人。他此刻正呼哧呼哧向陈氏交代什么,大抵是吩咐对她的处置方式。 待陈氏点头应下,陆呈横眉怒目,哼哧转身,抬脚便走。 佝偻的背挡住烛光,人间仿佛顷刻间陷入黑暗。郑妤眼睛一眨未眨,视线随着衣摆颤动,两片唇瓣木然分开,却吐不出一个字。 虎皮靴高高抬起跨过门槛,郑妤猛直起身喊:“父亲!“ 但她的父亲听而不闻,连余光都不曾为她停留一刹。 这是生母离世后,郑妤第一次喊陆呈父亲,也是最后一次。 或许于陆呈而言,她百感交集喊出的那一声“父亲“,根本无足轻重。 那她何必再对陆呈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郑妤木然惨笑,她早就没有父亲了。 偶一阵夜风灌入窗户,烛火明灭窜动,啪一声熄灭,独留一缕青烟袅袅。眸中微光随烟消散,郑妤颓唐后靠,背抵桌子腿呆滞瘫坐。 陈氏走到郑妤跟前冷嘲热讽,不想字字句句都打在棉花上。她白费唇舌心里不痛快,抬脚踩上郑妤手背狠狠蹂躏。 谁知这细皮嫩肉的娇小姐,竟一声未吭。陈氏自找没趣,交待家丁把人看牢,拍拍手离开内室。 “小姐……”解霜捧起郑妤的手,执着青帕小心翼翼擦拭。郑妤手背浮肿泛红,解霜轻轻吹气,一时没绷住哭出声。 “别哭,我没事。”郑妤伸手给解霜拭泪,“解霜啊,你跟我这么多年,没过上什么好日子。如今我自身难保,遑论护住你。奴契在那楠木匣里,去过自己的日子吧。” 解霜蓦地抱住她痛哭:“小姐,您去跟太皇太后服个软,就不用受这些苦了。” 郑妤凄然笑笑,没说话。她得罪的是李殊延,李殊延若想让她死,普天之下又有谁能保她? 况且因为她的存在,李殊延比其他皇子早一年离宫立府,她如何还能让他们母子俩,因她再生嫌隙。 三日一晃而过,郑妤出不去房门,便终日躺在床上,盯着帐顶胡思乱想,浑浑噩噩度日。 思来想去,总绕不过那三个字——李殊延。 为争一口气忍痛拒绝梦寐以求的机会,却无法控制自己的心不去想他。 倾心爱慕多年的人,哪能说放就放啊? 解霜耷拉着脑袋回来,将食盒搁在案上。郑妤拂开乱绪,恹恹下床,揭开盖子看,果不其然,又是馒头。 “何苦为这点事动气,其实馒头……”郑妤面不改色安慰解霜。 “不是为这事。”解霜怯怯抬头,“外头都在传小姐克夫,陈氏这几日早出晚归。我向人打探了,恐怕……恐怕她想趁流言没传开,草草将您嫁出去……小姐,您快想想办法,婚嫁关乎女子终生欢喜,可不能任人摆布。” 馒头倏然落地,郑妤怔怔瞧着掌心失神。原来这就是陆呈交代给陈氏的事,让陈氏尽早打发她嫁出去。 陈氏商贾出身,给她相看的必是些财大气粗的老鳏夫,以便从中捞取油水。 克服千难万难摆脱既定婚约,郑妤不甘坐以待毙,绝不能任由他人安排自己终身大事。 太皇太后、太后、齐公子……她刻意避开那个名字,把能想到的人都想了一遍。 时间紧迫,容不得她深思熟虑,郑妤匆匆提笔蘸墨,边写边说:“解霜,你过会悄悄把信送去长公主府,务必亲自交给齐公子。“ “我的大小姐,别再存这些不切实际的心思了。”陈氏趾高气扬推开房门,“宫里住几年还真当自己是什么金枝玉叶啦?齐家公子何等尊贵人物,岂会看上二嫁女?退一万步讲,即便齐家公子被你蛊惑了去,可长公主那样眼光高的,难道能让你进他家的门?不过你也别灰心,我自为你寻了一门好亲事。” 墨汁滴在纸上,茫茫图卷,唯有一点,希望渺茫。荣宁长公主的孙子,太皇太后的甥孙,李致的表侄……冠在齐晟名前的称号不计其数。 换言之,他是宣京最大的关系户,身份与皇子无异。齐晟本人好脾气没架子,尤擅插科打诨,郑妤同他关系甚佳,险些忘了他的身份。 原来自己为数不多的所识之人,不是皇亲便是国戚,而她先前竟从未察觉。 混在天鹅堆里的丑鸭子,久而久之误以为自己亦是天鹅。殊不知,撕掉那一层霓裳羽衣,自己和天鹅没有半毛钱关系。 郑妤卷起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信手丢进瓷筒。陈氏言之有理,且不论齐晟能否看在相识一场的情分帮忙,光是眼高于顶的荣宁长公主,便可将这条路堵死。 “要说咱大小姐真是命好,兜兜转转最终还是嫁进皇室。这宣京之中,除了小晋王就留下燕、靖二位殿下,当不成燕王妃,还有靖王抢着要。”平日跟着陈氏横行霸道的老刁奴,瓮声瓮气挖苦。 靖王李备是李致四哥。永德帝驾崩前半年,铁血手腕清理朝堂势力,将庶出皇子尽数发配出京,确保他们无法阻碍先帝登基。而靖王因当年随军出征时,为救永德帝失去一条腿。因此永德帝对这个儿子多几分宽仁。故而,李备虽非太皇太后所出,却得以留在宣京。 靖王年纪不大,正当三十,样貌尚可,品性如何,郑妤不太了解。只听闻他府上姬妾众多,且隔三岔五便有一个两个暴病而亡,包括前边两任正妃,皆死于非命。 究其原因,耐人寻味。有人说,靖王有床笫凌虐的癖好,那些美人都是死在床上的;还有人说,他天生克妻…… 无论靖王府水深几何,与她无关。她一定要逃,一定要逃出生天! 第5章 壁观 孤星将落未落,天与墙交际处浮现浅淡曙色。白青色包袱越过墙头,但闻“噗”一声响,惊醒寒鸦几只。 郑妤慢步行至太师府后门,神色如常令守卫开门。两名守卫对视一眼,婉言拒绝放行。郑妤收拢五指,拇指指甲轻刮小指肚,搬出太皇太后镇场。 “夫人交代过,大小姐出府需经老爷许可。再有两刻便是辰时了,您不妨去前门等老爷下朝。”守卫赔着笑脸,“小的也是听命行事,望大小姐莫要为难我们兄弟。” 最后一颗星坠落,天已破晓。郑妤巴巴望着门缝中渺茫的曦光,垂头丧气转身。她稍稍偏头,借助余光打量守卫神情,见他们全无动容之色,叹息收回视线。 沿路直行二里,终觅得一堵矮墙。说是矮墙,实则有一丈高。郑妤站在远处,抬起手放到头顶比对,将近两个她的高度,可如何翻得过去? 趁四下无人,她凑近细看,发现这砖墙竟大有玄机。砖与砖之间错缝搭接,透过孔洞,依稀可见墙外知秋巷光景。郑妤东张西望确认周围情况,未见有人盯梢,便弯腰假意扑蝶,一路摸至墙下。 “来人!大小姐翻墙跑了!” 突如其来的呐喊声惊得郑妤脚下一滑,险些从半丈高处摔下去。她紧抓砖缝稳住身形,回头望向声音传来处。 彼岸,一名家丁腾空而起,足尖轻点绿湖面,平稳落到近她这岸。郑妤无暇多看,专心往上爬。等她爬上墙头,成群家丁挥着棍棒蜂拥赶来,冲在最前方的却不是喊人那位。 双脚落地,她匆忙捡起包袱,跑向人流密集的枫桥路。 一群悍匪似的人追着一名女子在人群中穿梭,行人不明所以,恐刀剑无眼误伤自己,纷纷躲闪。两方距离不断缩小,郑妤慌不择路钻进停在路边的马车,还未喘口气,马车猛烈摇晃起步。 她抓住座椅,慢慢从混沌中缓过来,忽然发现手臂压着绸布。 金线蟒纹……像碰到什么不该碰的东西,她飞速撒手。 可惜晚了。 大手钳住手腕,郑妤惊叫甩动却甩不开,眼泪不争气夺框而出。 “殿下恕罪。”郑妤调整双腿成跪拜姿势,轻声讨饶。 一黑一白肤色对比鲜明,黑指掠过腕内青筋,托住白皙四指,顺势握进粗糙掌中把玩。郑妤挣扎抽离,反被抓得更紧。 李备另一只手伸向她脸侧:“再哭本王心都要碎了。” 郑妤惊惶避开,李备命她抬头,她不敢违抗,咬紧下唇微微昂首,靖王的脸映入眼帘。 他肤色黝黑,双目扁长如眉。那色咪咪的眼神,从窄缝中透出,不偏不倚,正落在她胸口处。 “清新脱俗,果然尤物。”李备掐住她指节猥笑,“之前你是李殊延的人,本王没多注意,差点错过了极品。缘分啊,妙不可言。” 第6章 马车悠悠停下,车夫叩击车辕请示:“殿下,此道不容两车并行。燕王车驾在前方,可要避让?” 一听李致在前,郑妤如见救星,扯开嗓子喊:“殿——唔——” 粗壮胳膊禁锢纤纤细颈,黑不溜秋的手掌捂住她的嘴,李备俯身,黑影笼罩头顶。 郑妤无法发声,便抬脚踢踹车身制造动静,妄图让李致察觉异常。 “他是摄政王,当然要让。”李备心存不愿,说话音量不高。 或是李致听觉灵敏,抑或两车距离不远,且听李致道:“长幼有序,当是臣弟给四哥让行。” 无论出于何种原因,知晓李致有发觉此车藏人的机会,郑妤使出浑身解数引起注意。 “啊——贱人!”李备手指被咬,本能推开郑妤,怒甩一耳光。 郑妤顾不上侧脸疼痛滚烫,一门心思往外扑。 奈何小腿被李备踩住,她触不到车帘,只得拍打车身呼救:“殿下救……” 话未说完,郑妤再次被李备抓回去。他吸取前车之鉴,扼住双腕反扣至身后,从座上捡起一块脏帕子堵住她的嘴。 泪水吧嗒吧嗒滴落,这块脏布,堵的是求生路。 风吹起车帘一角,郑妤死盯住那处小小的透光空隙,眼睁睁看着光亮随车帘落下,一点一点消失。 车轮轱辘,两车擦肩而过,她认命般合上眼,湿睫毛颤了颤,悬挂其上的泪珠不堪重负坠下。 许是那滴泪唤醒神的慈悲心,令她绝处逢生。 “四哥车中可藏了人?”他嗓音清冷,如寒泉洗玉,不啻天籁。 李备眯眼瞟着郑妤,在她细腰上狠狠一掐,言语轻佻:“的确藏了只雀儿,身姿曼妙,柔若无骨,叫声比去年益州进贡的白喉莺还动听。只是忒爱哭了点,恐白日哭狠了,夜里入帐失了乐趣。” 身份尊贵,容貌周正,放浪不羁,故人道靖王风流。然青天白日,街头巷尾,于马车中对女子上下其手,同时说出这番龌龊之言,郑妤只觉他下流。 鸦雀无声的片刻里,郑妤含泪凝睇,仿若能隔着两层车身,将求救信号送进李致心中。 他能否猜到是她身陷囹圄?他那般敏锐,定能猜到的。他能否对她动一次恻隐之心?他素来怜惜弱者,定会伸出援手。 郑妤默默祈祷,眸光似可燎原。舌尖卷曲展平,她无声默念,曾在深夜辗转时,描摹过千千万万遍的名字——李殊延。 拇指摩挲第二指节,李致正襟危坐,闭目养神。邻车细微动静传入耳中,连几不可闻的布料摩擦声,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嗯……好香。” 仿佛真有一缕软香,伴着李备的调笑声飘进车内。李致懒懒睁开眼,漆黑星眸毫无波澜。 “说来,你和这美人还……” “四哥,无为其所不为*。”李致掐准时间开口,似故意打断靖王说话,“既存怜香心,莫作摧花人。” 李备朗声大笑:“你是不食肉糜的圣人,管我为不为作甚?等你历过娇儿含泪笑、朱樱莲瓣争相要那等销魂境,未必比我收的住。” 言辞粗俗露骨,李致不忍卒听,当即命驾车侍卫改道去往吏部。 马蹄扬起灰尘,在熹微阳光中显露形迹。尘埃落入郑妤眸中,如同盐粒倾入蜗壳,湮灭仅存的希望。 “你说,李殊延知不知道,坐在本王身边的,是他前未婚妻?” 李备钳住尖尖下巴迫使郑妤抬头,郑妤眼神空洞,不回答不动弹,仿佛与世隔绝。 他怎么可能不知道呢……正因清楚他知道,她此刻才会心如刀绞。李殊延是谦谦君子,断不会在旁人说话时无故开腔,他不想靖王说出她是谁,且他规劝过靖王讷言敏行,这样无论发生何事,都跟他沾不上半点关系。 别人不会怪他绝情狠心,因为他“不知”被靖王玩弄之人,是他的前未婚妻。他们只会心疼燕王被靖王折辱,却不得不顾及手足情分忍气吞声。 往人身上捅刀,不仅全身而退,还能让天下人为他脱罪。玩弄人心,算无遗策,表面是悲悯苍生的救世主,实则是视万民为刍狗的上位者,这便是隐藏在“圣人周公”皮囊下,最为真实的燕王殿下。 芳茗楼格调典雅,楼下散座简约宽敞,四角金兽吐出袅袅青烟。西面舞台上,说书先生声情并茂讲述才子佳人风月事,在座听客无不扼腕叹息。 店小二热情迎上来,招呼靖王上座,二人瞧着煞是熟络。郑妤被靖王拽着踏上木梯,随他一瘸一拐的步伐蜿蜒上行,直达二楼东面视线最佳的雅座。 说是雅座,布置却与“雅”字截然相反。红绡悬梁,座席影影绰绰,侍卫掀开帷幔,只见四名女子低眉含笑跪在方桌四边。 待靖王落座,她们各司其职,一人煮茶,一人喂茶点,一人揉肩捶背,最后那一人动作,吓得郑妤猛然一颤。 那位姑娘竟二话不说拉低衣物坐到靖王腿上,领口下浑圆挺立处虚虚掩着,从靖王的视角,春光一览无余。 此地打着听书茶楼的招牌,干的却是卖肉营生。郑妤想不明白,京中无人限制靖王自由,他分明可以正大光明出入秦楼楚馆,为何要像家有悍妻之人,于此挂羊头卖狗肉的茶楼寻欢作乐? 且看楼中人对他的殷勤态度,想来靖王来的次数还不少。 郑妤杵在角落胡思乱想,李备忽指向她道:“你,过来。” 郑妤抿唇,惊惧摇头。 “楼里人多眼杂,本王劝你识趣些。”李备十指相扣,双手支在腿上,身体前倾,环视四面红绡,“今日把本王伺候舒坦,本王娶你。你若端着放不开,等这几块布落下去,本王保证,京中所有人都会知道,在芳茗楼同本王宣淫的荡.妇是你——太皇太后一手栽培出的贤淑贵女。” 此时此刻,外人尚不知李备和陈氏定下的口头婚约,若是让人瞧见她和靖王拉扯,后果不堪设想。 可让她为了虚无缥缈的名节,主动委身眼前这恶霸,她宁死不从。 “去,把郑姑娘请过来。”李备支使四名女子,刻意把“请”字说得意味深长。 郑妤一步步后退,伺机扯掉红绡逃跑。四人对她围追堵截,引在座众人伸长脖子看热闹。 被四名女子团团围住,后腰抵上木栏杆,郑妤半身已悬空在外,唯余脚跟继续往外栏靠近。 让一切在此地结束吧……愿来世,不再遇李家人,再不向薄情人错付痴心。 郑妤闭上眼,喝止声石破天惊,震耳欲聋。 “且慢!” 第6章 四嫂 循声望去,长廊尽头光影跃动。泪水濡湿的画面中,来人轮廓不甚清明,如梦如幻,若即若离。 郑妤宛若置身朦胧烟雨中,见眼前万物,皆如雾里看花。 薄纱垂落,人已近,江南青衫客孤松般的身姿映入眼帘。 他着一身水绿色直裾,衣襟和下裳微微泛白,好似经年累月被雨涤洗,更显气质出尘脱俗。 再近些,可见他头佩角巾,垂角齐眉,眉下一双柳叶眼半含秋水。最为夺目的,是与李致相似的薄唇,竟连唇峰弧度都分毫不差。 两人视线相交,他略微低头避开,而郑妤则目不转睛盯着他瞧。 碎片记忆涌入脑海,他是……那日在宁远侯府,质疑李殊延处事流程有误的白面书生?! 书生一步一步走来,于她跟前站定,垂眸望着她,薄唇一张一合,温声道:“天赐生,命若玄金,柳岸终花明……*” “哪来的乡野村夫坏本王好事,拖下去。”李备自雅间走出,叱令侍卫动手赶人。 书生抬袖挡在前方,梗起脖子,搬出之乎者也同李备讲道理。 郑妤凝视着因情绪激动而颤抖的后背,不知所措。靖王在京中出了名的蛮横,她与这书生萍水相逢,理应劝人莫蹚浑水。 可求生本能令她无法开口,若无人见义勇为,救救她这个走投无路的可怜人,她只有死路一条。 郑妤深知,凭借这位妄图用仁爱感化恶人的文弱书生,无法解决眼前困局,但有人共同面对,总比孤立无援的感觉好一些。 况且此人能出现在宁远侯府婚宴上,想必背后有靠山,她只得寄希望于他背后之人,是如他一般耿直的好官。 自私也好,恶毒也罢,她只想清清白白活下去而已。 “靖王殿下……” 李备恼羞成怒捂住耳朵,喝道:“给本王打!” 侍卫挥舞拳头冲来,郑妤猛然一退,小腿肚撞上外栏,失重朝后倒去。 一时间,在场之人心都提到嗓子眼,李备更是慌得摔了茶杯。万幸,书生及时抓住她的手腕,李备如释重负擦了擦汗。 太皇太后的掌心宝若被他逼死了,宣京他也别想继续待了,李备虽许多事拎不清,但沾上人命的事他不干。 栏杆猝然一震,书生死死扒住栏杆,奈何文人孱弱,臂力不足,高悬半空之人仍在缓缓下坠。 第7章 李备跺脚大喊:“愣着做甚!救人啊!” 郑妤不经意往下瞟,底下黑潮涌动,什么都看不清。 侍卫经李备呵斥,如梦初醒,纷纷向他们奔来。京兆尹率一队人马火速赶来,抢在靖王府侍卫前头把郑妤救上来。 死里逃生后,郑妤双腿发软,跌坐在地,身子伏在栏杆旁抱头痛哭。 京兆尹腆着笑脸朝她一拜,嘘寒问暖好不热情,然她方从鬼门关前走一遭,心有余悸,实无力应付。 京兆尹束手无策,拱手立于旁侧。书生手执布帕,频频看向她,看似万分纠结。 书生往前迈一步,又往后退一步,京兆尹伸长脖子往楼下一瞥,面色大变,忙将书生拉回去。 纹理精致的玄袖一角拂过肩侧,未等郑妤抬头,凉如春水的声息潺潺淌过耳畔。 “四嫂。” 称呼比他的声音更加冰冷。 郑妤愣愣抬头,李致却已走向靖王,入目所见,又是背影。 “四哥,此处刚发生命案,现场需封锁排查,请您先行离开。”李致侧身,围在周边的玄衣卫和衙役同步让出通道。 李备听说命案面色惨白,慌乱迈着瘸腿踱来踱去。他路过郑妤时顿住脚步,回头给侍卫使个眼色,示意把她带上。 “郭大人来时匆忙,未等主簿同行,劳烦郑姑娘代劳笔墨。”李致说完看向郭迅。 “殿下不提臣差点忘了。”郭迅一拍脑门,向郑妤拜道,“素问郑姑娘博闻强识,有劳。” 他们一唱一和,李备不乐意,回头睨着李致表达不满:“她现在跟你没关系。“ 李致坦荡直视李备,笑道:“四哥放心,等事情办完,臣弟即刻令岁稔送郑姑娘回太师府。“ 只要回太师府,郑妤迟早都要进靖王府的门,李备这才善罢甘休,灰溜溜离去。 “郑姑娘请。“郭迅笑吟吟俯身,态度谦恭。 郑妤以袖掩面拭泪,攀附栏杆起身。双腿仍在发颤,身子一歪打个趔趄,书生快步上前扶住她。 素手搭上布袖,郑妤不由自主望向李致。对上夷然自若的凤眸,李致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郑妤心虚缩手退后,主动退让,与书生拉开距离,行礼道谢。 明明毫无关系,明明他毫不在意,可她总改不掉在意他的习惯。 李致走在前方,郑妤亦步亦趋细数步伐,始终保持在三步之遥位置,不敢近,不敢远。 近了,显得自己没骨气,宁远侯府羞辱利用、枫桥路见死不救,桩桩件件皆是他亏欠她。 远了,只怕越来越远了…… “殿下。”郑妤出声喊他,李致止步回首,眉头微蹙,敛眸静观。 郑妤暗自后悔,恨自己没措好词便冲动行事,此刻被他盯着,哪里还能冷静思考。 眼看李致面露不耐,郑妤失口乱问:“你知道是我,对不对?” 问出那一刹,委屈感油然而生,热泪蓄满眼眶。这话乍听有些没头没尾,但聪慧如李致,必定知晓她在问什么。 “你说什么?”李致正面迎上她的视线,波澜不惊。 问一遍已耗尽所有勇气,她问不出第二遍。何况李致不可能没听明白,避而不答已是答案,何必自取其辱。 他选择装聋作哑有他的原因,或许又在筹谋一些事,而她恰好是其中一环。 “没什么。”郑妤揉揉眼睛,深吸一口气,越过李致推开房门。 血腥味扑鼻而来,生理心理双重不适,她反胃呕吐,忙捂住嘴转身。不想李致站在身后,两厢碰撞,胃里翻山倒海,身体反弹踉踉跄跄撞上门框,顿感头冒金星。 李致淡漠瞥她一眼,同刚跟来的郭迅率先进屋。 “竟真是她?”郭迅呐喊嘀咕。 “她是谁?”待不适稍有缓解,郑妤屏住呼吸,凑到郭迅旁边一同看画像。 “她是……”郭迅话说一半,立即噤声避开。 李致从郭迅手上取走画像,四指扣住一边画轴,画卷遽降。 “你当真没见过此人?”他眼神中透着审视,似把她当成犯人逼问。 郑妤怯怯退后,她退一步,李致便跟一步,因步距悬殊,画上那张脸离她越来越近。 “叶……”脑海中闪过一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假山石林,鸠面鹄形的胖子,嗓音高亢尖细……郑妤捂住双耳,头疼欲裂。 原来,他都知道,他什么都知道…… 李致见状手足无措,他不过猜想她们可能认识,故而随口一问,郑妤反应却如此强烈。莫非此二人间,确有不为人知的故事? 李致抬手,指尖触上郑妤手腕。 “郑云双?” “别碰我!”郑妤应激推开,指甲剐过手背,李致低哼一声。 后知后觉自己推的是谁,郑妤下意识朝李致伸手。他手背上浮现一道血痕,皮肤沁出少许血珠。 闯大祸了!郑妤手悬在半空,进退两难,郭迅忙翻出布帕为李致止血。 她弱弱撤回手,低头啜泣。 李致眉头微皱,摆摆手拂开郭迅,语气不悦道:“本王不曾怪罪,你倒先哭上了。” 不说还好,这一说倒令她无地自容,仿若被甩了一耳光似的。 她不想失态,然而情绪稍一激动,泪水便不受控制落下。 李致拂开布帕,郭迅拾起正准备盖回去,见他已将伤口盖住,当即一拜,绕到珠帘后查看尸体。 “别哭了。”李致目光飘向案台,“去帮忙。” 郑妤点头称是,行至书案边,提笔记录郭迅报出的信息。墨迹点在纸上晕染扩散,羊毫迟迟未动,冷不防从她手上滑落。 死者叶佳,四个字犹如五雷轰顶。 叶佳早在三年前已暴毙于靖王府中,怎会死在今日? 正错愕之际,一名女子迎面走来,捡起羊毫递还。郑妤抬手欲接,那人忽道:“妾身韦雪,先前与郑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李致忽道:“七日前,四哥府上死的那名侍妾,名唤韦雪。” 后脊发凉,羊毫笔再次滚落,郑妤心神纷乱。 死而复生乃无稽之谈,叶佳、韦雪这二位“亡故”之人,相继出现,靖王府定有人装神弄鬼,妄图掩盖某些秘密。 李致撩起珠帘,立于郭迅身旁,环顾室内。郑妤竭力压下恐惧,靠近珠帘,逐渐看清叶佳的脸。 视线落在叶佳手上指环,确认指环反射的光线不对。郑妤上前抓起叶佳的手细看,食指凭感觉寻找异常。 指尖触及针孔大小的凹陷,头顶黑影陡然放大,随即后领一沉,领口紧紧勒住脖子,郑妤在离地半尺位置飞速旋转半圈,最后跌在阶旁。 指环射出的银针扎在李致手臂上,他脸色阴沉,眼神好似能把她剥皮拆骨。 只不过在郭迅发现端倪之前,他已复归平静:“郭大人,本王有几句话跟郑姑娘说。” 郭迅了然,带上韦雪退出房间,关上门。 李致面不改色拔掉银针,无情讥讽:“你帮倒忙的本事,简直无人可及。” 郑妤心中有气,回话并不动听:“不过一根针,殿下大可不必多此一举。” 银针钉在棋盘上,李致低头整理衣袖,微愠斥道:“你说得轻巧,针若淬上毒,可穿肠烂肚,见血封喉。” “那是命数使然,我认。” “嫁给四哥,也认?” “认如何?不认又如何?命如草芥,身不由己。”郑妤凄然一笑,“我……殿下知我被靖王挟持,殿下亦知我被宫人欺侮……” “但这和本王有何干系?”李致侧身面对她,“本王仁义,不代表路见不平必须拔刀相助。本王与你曾有婚约,不意味要关注你的一举一动。同理,你因一纸婚约得不到回应便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可本王因那纸婚约受你烦扰纠缠,何时言过委屈?” “殿下字字珠玑,我……无话可说。”郑妤难抑哭腔,咬住手臂,迫使自己压低哭声。 一盏茶后,她止住泪,强颜欢笑道:“殿下从不正眼看废物,此次煞费心机筹谋为哪般?” 或许从开始就是一个局,他知晓她会逃,亦知晓靖王守株待兔,故而制造两车偶遇,揭露靖王恶俗。 芳茗楼巧合发生命案,郭迅及时赶到,死的恰巧是靖王侍妾,偏是她认识的那两个…… 恐怕连替她挡针,都是他计划中的一环。 而李致坦然走向她,摊开掌心,诚挚问道:“本王怀疑宁远侯府一案,陆太师牵扯其中,郑姑娘可愿襄助本王查证?” 第7章 茶凉 门倏然打开,郑妤以袖掩面跑出来,拨开挡路的玄衣卫,一路横冲直撞下楼。 呜咽声断断续续逸出,郑妤抱膝蹲在巷口。书生气喘吁吁停在她眼前,欲言又止。 他取出堆叠整齐的方帕,双手递来。 整日都在哭,妆容早已不成样式。郑妤不想被人看见自己的狼狈样,忙将脸埋进膝间,哽咽道:“承蒙公子搭救,只如今小女蓬头垢面不便示人,请恩公将尊名告知,小女来日定报今日之恩。” 第8章 “郑姑娘误会了,在下……在下留在楼中并非为挟恩图报。” “恩公仪表堂堂、气度不凡,我知您并无此意。”郑妤忆起寿宁宫旧事,烦闷挠手背,“只因我素不喜亏欠别人……” 书生拱手:“在下姓温,温昀,请教姑娘芳名。” 听起来耳熟,郑妤却没心思回忆检索。她强撑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起身,屈膝回礼:“温公子有礼,小女郑妤。公子若有需要帮忙之处,小女必竭尽所能偿还公子恩情。” 他的右衽边缘有几处开线,衣袖、下裳皆打有补丁,想来家境清贫。郑妤寻思着赠点饰品聊表心意,然而她的包袱落在靖王车上,八成无法取回来。她抬手摸发髻,发间仅两根桃木簪,再摸耳垂,空空如也。今日她动如脱兔,耳坠早不知掉进哪个犄角旮旯。 身上最值钱的饰物,当数腕上这只双鱼镶金白玉镯,但……这不是她的东西。 温昀许是猜到她的心思,面露不悦之态,他道:“路见不平,救人理所应当。郑姑娘若以钱财相赠,便是将在下看轻了。” 四目相对,他面色稍有缓和。郑妤目不转睛仰视,温昀被她看得不自在,绯红自脸颊向各个方向蔓延。 岁稔背着她的包袱,不合时宜出现,用配剑敲了敲店门口石墩:“郑姑娘,殿下命我送您回府。” 郑妤走向岁稔,从包袱里拿出药瓶子交给温昀:“小女坠楼时,情非得已抓伤公子手臂,请温公子收下这瓶伤药。” 当时她把温昀当成救命稻草,指甲扎进皮肉,抓出的伤口只深不浅,若不妥善处理,恐留下疤痕。 温昀红着脸接过,二人互相拜别。 夕阳为亭台楼阁的轮廓镀上一层金,郑妤行尸走肉在前,岁稔像影子一样尾随,难得这人如此安静。 倦鸟归林燕还巢,人间烟火炊烟袅,她漫无目的走街串巷,兜了好几个圈子都没有往太师府走的意思。 太师府不是她的家,她不想回去。皇宫也不是她的家,她只是寄人篱下。偌大宣京,没有一处属于她。 “岁稔,你放我走行不行?”郑妤停在一堵墙旁,背对岁稔说。 “那不可能。”岁稔双手抱剑,倾身靠墙,“我放您走,如何跟殿下交差?再说,您能走去哪?” “您既无武艺傍身保护自身,又无一技之长养活自己,即便您如愿逃出宣京,也是死路一条。”岁稔就事论事,“郑姑娘,跟殿下合作才是最佳选择。” 郑妤不吭声,岁稔趁热打铁:“您不懂江湖险恶,像您这样长得花容月貌的女子,若无人庇护独自飘零,我都能预料到结局。一,被贩子卖进青楼;二,被豪绅占为姬妾;三,被匪徒凌辱……” “别说了!” 墙身咚咚响,郑妤握紧拳头,一下接一下捶打。 “太师逼死贞淑夫人,往难听了说,他是您的杀母仇人,您难道不想为夫人报仇雪恨吗?” “我让你别说了!”郑妤不想再听岁稔挑唆,扭头便走,岂料他不依不饶,在她身边上跳下蹿,唠唠叨叨没完没了。 “郑姑娘,殿下对您终究与对别人不一样。反正我从没见过他宁可自己……”岁稔捂嘴噤声,险些走漏风声。 类似的话,郑妤听过太多了。太皇太后说她乖巧聪颖,除李殊延无人堪配;卢太后说她和李殊延感情非寻常人能比……他们每个人都在给她灌输“她是他的例外”这种想法,导致她在这场独角戏里越陷越深。 李殊延对她,与对其他女子,并无任何差别。换言之,于他而言,世上的人只分可利用及不可利用两种,而她恰好是前者。 待她失去利用价值,他们之间又会像前几年一样,终年见不上三次面,说不上几句话。 “郑姑娘,听我一句劝。”岁稔苦口婆心,“别做无谓的反抗,才能少吃苦头。” 当荆条一下接一下打在背上,郑妤终于明白岁稔此话之意。她留在太师府一日,陈氏便一日不会消停。 人都是捧高踩低的,李致想折磨谁根本无需开口,更无需亲自动手。他一个眼神一个动作,便有千万人为他铲除异己,赴汤蹈火。 “之前倒是我小看你了。”陈氏端坐上位,倚案品茗,“退燕王殿下的婚,逃靖王殿下的约,大小姐浑身是胆,本事过人,就是不知道家里人有几条命给你折腾。” 陈氏以帕掩鼻:“打完关进祠堂抄经,没有我的指示,不准她离开祠堂半步。” 烛光一颤一颤,后半夜风越来越大。浅色帘帐被风卷起,祠堂宛若灵堂。 台上成列的灵位,受不住冷风漫卷,轻微移位。灵位和香案挤压撞击,发出哐哐当当的声响。 俄顷,夜雨嘀嘀嗒嗒打在瓦上,俯仰之间,细密雨丝如利刃,削下一树梨花。 后背隐隐作痛,半干血迹糊在衣上。风一吹,血腥味萦绕周身,驱散困意。 郑妤右手一抖,笔点上纸面,留下一滩墨迹。她正懊悔失误导致白抄半卷经,忽见三个与经文风牛马不相及的字,顿感心力交瘁。 肌肉记忆极其可怖,纵使李致这般薄待她,郑妤在恍惚之时,不知不觉写下的,仍是“李殊延”三个字。 她无奈画个叉,悻悻扔下狼毫,伏案而眠。 半个时辰后,雨势渐收。祠堂大门打开,家丁一窝蜂闯进来,往堂下丢进一个人,旋即风风火火离开。 “解霜!”郑妤轻轻搂住侍女呼唤。 陈氏在刁奴搀扶下步入祠堂,郑妤一门心思察看解霜伤势,无暇顾及。 皮开肉绽,伤及筋骨,这些刁奴对仆婢,自然不会像对她一般注意轻重。 解霜濒临昏迷,但嘴唇不断颤动。她俯身倾听,但闻解霜道:小姐,快跑。 “跑?”陈氏轻蔑嗤笑,“大小姐可要掂量清楚,下次我送来的,未必是个活人。 ” 刁奴添油加醋:“大小姐毕竟曾与燕王殿下有过婚姻,心气儿高也正常。可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如今您可寻不到比靖王更好的夫婿了。” 解霜遍体鳞伤,血流不止,郑妤分不出心力应付一唱一和的主仆俩。 她自解霜袖中摸出帕子,轻轻擦拭伤口,解霜满头大汗,不多时便昏睡过去。 “让我嫁靖王,可以。”郑妤垂首,忍辱负重道,“给解霜找大夫治伤,待到婚期,我安安分分配合你嫁去靖王府,如何?” 陈氏与刁奴面面相觑,本以为要费些口舌,心甘情愿当然最好,实在不成,找几个大汉把她绑上花轿。 没想到郑妤如此轻易答应,陈氏反而不知所措。 “你打什么鬼主意?” 郑妤扶着膝盖,磕磕绊绊起身。汗珠淌入背后伤口,发热,燃烧,炙烤。 她咬紧牙关,定住身形。 裙上血污遍布,有她的,也有解霜的。解霜是母亲留给她的人,她们之间不单是主仆关系,解霜还是她在这世上,相依为命的亲人。 丧母后独居角落,她在;进宫寄人篱下,她在;离宫流浪漂泊,她亦在。 陪伴她最久的人,此刻奄奄一息躺在她脚下,如何能忍? “只是想救人而已。”郑妤垂手往裙子上抹,手亦沾染血渍。她拉起陈氏的手,笑意森森:“我劝姨娘尽快派人去请大夫,解霜若有三长两短,来日我当上王妃,姨娘的好日子,可就到头了。话说,玥儿还一月便要及笄,我可盼着,与她有福同享。” “你说,来者不拒的靖王,会不会欣然接受我们姐妹俩一起嫁给他的好事?”郑妤虚张声势。 陈氏面如土色,竟忘了甩开她的手。 看这人啊,总喜欢挑软柿子捏,她不过稍微吓唬两句,陈氏便如芒在背了。 招致满头珠翠扶乱颤,陈氏拂袖抽手:“你少狐假虎威,贱婢皮糙肉厚哪那么容易死了,让我给她请大夫?做梦。” 待陈氏站定后,出言恐吓:“郑妤,靖王妃不是那么好当的。你想动我的玥儿,先得让自己活着。前两任靖王妃,可都没能熬过两个月,好自为之吧。” 夜雨淅沥,春雨阵落,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郑妤仰望夜空,无一亮点,指引方向的北极星不知所踪。 该何去何从? “殿下,夜深了,浓茶不宜多饮。” 李致将茶炉中的茶叶倒掉,让岁稔重新添满水。 岁稔叫苦连天:“殿下,水都换三次了,郑姑娘应该不会来。” “她会来的。”李致语气笃定,“那名侍女对她意义非凡,她绝无可能袖手旁观。” 况且,郑妤此人对姻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断不甘心草草嫁给李备。 岁稔嬉皮笑脸打岔:“属下竟不知,殿下对郑姑娘还有这般了解。” 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李致往炉子撒一把茶叶,澄清泉水顷刻间泛黄。 茶叶,又放多了。他眼神一暗,心生不详预兆。 倒掉茶水,李致不再同茶炉较劲,他在煮茶方面,素来不得其法。 第9章 郑妤倒是烹茶妙手,且等她来吧。 第8章 旧衣 雨打飞檐棠枝颤,伊人久不至,闷执利剪挑灯花。 剪子咔嚓一下,惊醒岁稔。他哈欠连天:“殿下,子时已过,又是雨夜,郑姑娘若有意来,早便来了,您还是早些歇息吧。” 李致望向外院,雨花噼里啪啦飞溅,吵得人心烦意乱。 凡人无力改变天意,他从前认为厌恶某种天气的行径极其可笑,而今竟也同凡夫俗子一般,被天气影响心境。 雨幕中,朱门外,他久违的姑娘,撑一把青伞姗姗来迟。 雨水漫过脚踝,浸湿她的裙摆。狂风暴雨,未免风卷走,她两手紧握伞柄,把伞沿压低,摇摇晃晃淌过“水池”。 及至檐下,青伞抬起,合拢,垂下。 郑妤面色苍白,脸上布满雨珠,碎发黏连糊在眉边眼侧,打个卷圈住泪痣,平添妩媚。 李致恍惚一刹,他知她是世间少有的美人,然时至今夕他才明白,郑妤远比他记忆中的模样,更加活色生香。 何为佳人?何为绝色?在这一刻有了具象表现。只此一瞬,万卷书中描写绝代佳人的陈词滥调,皆无法形容眼前人的姿色。 饶是李致学富五车,最终也只能想出,楚楚可怜、风情万种,这等不及她美貌万一的烂俗词汇。 他一步步算计,一次次利用,算不算暴殄天物?李致低眉敛眸,暗自谴责自己心智不坚。 美色误人,他岂能因这一眼惊艳,对棋子心软? 心中另一个声音又道:食色,性也*,对自己的人生出欲望,无伤大雅。 “郑妤拜见殿下。”郑妤跪行大礼。 剪子尖端扎手,李致放下剪刀,瞥见她后背斑驳血迹因沾上雨水晕染,不由皱眉。 他吩咐岁稔道:“带郑姑娘去偏室更衣。” “不妨事,谢殿下关心。”郑妤正想开口说正事,李致却道:“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郑姑娘无需客气。” 言外之意,她是一把称手的刀,故不能染病,以免贻误正事,并非出自关心。郑妤抿唇浅笑,摆清自己的位置,恭敬不如从命。 偏室,灯火微明,郑妤迅速脱掉湿衣,捡起一旁的衣裙穿上。 系好腰带后,她张开双臂,衣袖垂落,竟出奇合身。 “奇怪,他这怎会有我的衣裳……”这身黑裙是她昔日在宫中穿过的,因颜色暗沉,她并不喜欢,穿过一次后便被丢进角落。 修身衣裙紧贴肌肤,郑妤穿上后瘦了一圈,纤纤柳腰禁不起风吹。李致无端忆起宁远侯府那日,手掌触上她后腰的感觉,掌心似有热流流过,莫名发痒。 他左手端起茶杯,借茶水冲淡喉中干涩。凉茶浓郁苦涩,唤醒他摇摆不定的理智。 “时常听母后说郑姑娘烹茶一绝,未有幸品尝,郑姑娘请。”李致抬手指向对面位置。 地位悬殊,主客有别,郑妤没想到李致会让她上座,略一欠身,施施然落座,“殿下说笑了,您不是没喝过我煮的茶,只是从未对煮茶人上过心。” 李殊延哪次来寿宁宫,不是她亲自煮茶奉茶?太皇太后屡次当他的面夸奖,他皆一笑而过,看都不看她一眼。 李致被她拆穿,一笑置之,穗丰却见不得主人吃瘪:“郑姑娘深夜前来,莫不是来翻旧账的?” “当然不是。”郑妤专心捣鼓茶叶,眼皮未抬一下,“我为何而来,殿下心中有数。” “你那侍女,本王已安排人去给她治伤了。” 碎茶叶纷纷扬扬落入茶炉,在他话音落下时,郑妤手一颤,茶叶掉入火中,毕毕剥剥燃烧,化为灰烬。 好像有什么东西,碎掉了。她接着撒剩下的茶叶,了然笑道:“果然是殿下的手笔。” 猜测是一回事,未得验证,尚有转机,可他亲口承认,又成了另一回事,他的绝情板上钉钉。 李致后知后觉被她套了话,顿感烦躁。他向来不怕对她展露自己的狠辣,想着把她吓得不敢靠近才好,今夜却不知着什么魔,下意识在她面前装良善。 “但你照样来了。”李致微抬右臂缓解不适,“除了本王,你没有更好的选择。” 郑妤双手奉茶,双目通红盯着他:“可是殿下,我本可以不用选择,遑论选择的好与坏。” 穗丰妄言:“殿下只有这一张牌,郑姑娘不想选,可以早点回去绣嫁衣。反正靖王喜欢您,何愁保不下小小侍女。” 茶水泼穗丰一脸,郑妤摔杯而起,气出眼泪。 摔杯这一举动令在场三人倍感惊讶,他们眼中的郑妤,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脾气。 李致意识到事情严重性,剜一眼穗丰:“自行去领罚。” 若无李殊延授意,穗丰这种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字的闷葫芦,岂会一而再再而三出言不逊?她是有求于人,但不至于沦落到随随便便一个侍卫都可以对她阴阳怪气。 “殿下不必在我面前演戏。”郑妤抽出帕子,余光瞟见血迹随手扔下,改以袖拭泪,眸中显露前所未有的坚毅,“我知道您在软硬兼施,只不过我今夜心情极差,不愿奉陪。” 岁稔见状忙拖走穗丰,厅中只剩他们二人。李致重新摆出一个茶杯:“穗丰自作主张,本王绝无此意,郑姑娘息怒。” “殿下言重了,郑妤有求于殿下,受点委屈不算什么。”郑妤坐回去给李致倒茶,“殿下要找的证据,具体指哪些?” “田契、书信、账本……总有端倪。本王也不清楚,具体是何物。”李致接过茶轻嗅,浅尝一口,“味道淡了些,却也正合本王心意。” “宁远侯犯事诸多,殿下怀疑父……陆太师牵扯哪一桩?” 李致沉默片刻,沉声答:“掳掠妇女。” “因何起疑?” “无故。” 回答出乎意料,郑妤无言以对。至公无我的李殊延,竟无缘无故怀疑一朝太师。 思及芳茗楼,叶佳是靖王侍妾,死而复生复死,而李殊延追查的正是妇女失踪,郑妤又问:“靖王频繁出入芳茗楼,难道对此一无所知?” “他有点心思全花在女人身上,你指望他知道什么?”李刻薄嘲讽,“靖王府人多,国库拨给他的月例和封地收来的供银入不敷出。五年前,有人找上门出价买他府上的姬妾,他为银钱周转,不加多问便答应与人交易。” 靖王封地在湘州洞庭湖畔的巴陵郡,永德帝怜他残疾,故划分给他的封地,是一众兄弟中最为富庶之地。巴陵郡内河网密布,土地肥沃,从事农、渔业者众,按照三十税一,每年供银少说也有三百万两。各地太守都是人精,实际供上的绝不止律文规定的。 倘若靖王都会缺钱,宣朝只怕无人可活。 “巴陵郡供上再多钱,也禁不住他们一家挥霍。”李致感慨。 这倒也是,靖王府上至靖王和几位公子,下至无名侍妾侍卫仆婢,哪个不是花钱如流水。尤其是世子李检,烟花柳巷豪掷千金,比起他爹有过之而无不及。 “至于他去芳茗楼,是因他见叶佳一跃成为芳茗楼掌柜,想探听发财的门路。”李致放下空杯,伸手去拿茶炉。 郑妤劝阻道:“茶不消愁,殿下别再喝了。” 桌边木桶装满煮开的茶叶,想必在她来之前,李殊延已喝了不少浓茶。 他自是喜怒不形于色,可她痴恋他多年,远比旁人更了解他。 此刻的他,心烦意乱,忧愁怅惘。可她猜不到他因何而愁,也不想去猜。 李致从藤盒中摸出一颗棋子,捻在指尖把玩:“郑姑娘,陪本王下一局。” 像少时旧友离散多年蓦然重逢,像恩爱夫妻历尽千帆围炉夜话,这份始料未及的亲昵,令郑妤倍感心酸。 眼眶发涩,郑妤呼一口气,侧身遥望庭院。 “殿下安康关乎苍生福祉,早些歇息吧。”她故作冷漠。 垂手将拇指包进拳中,双鱼镶金白玉镯滑出衣袖。 双鱼镶金白玉镯寓“金玉良缘”之意,是太皇太后为他们备的新婚贺礼。太皇太后认定她这儿媳,早在她及笄时,便将此物交予她。 谁知后来…… 而今,该物归原主了。 李致从“被拒绝”的事实中缓过来,见郑妤摘镯子屡试屡败,道:“取不下来便先留着,来日方长。” “谢殿下宽限,下次来送证据时,我会一并归还。”郑妤说完转身便走,只给他留下孤傲萧索的背影。 如若郑妤回头,一定能够看见,烟消雾散,云开月明。 她以为目光永远不会为她停留之人,此时正凝眸注视着她的背影。 雨不知何时停,风亦不知何时止,整个厅堂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李致黯然倒茶,一杯接一杯,越喝越心烦惆怅,越喝越不清醒。 茶,果然不销愁…… 李致抬手,交代岁稔道:“将符溪旁那处院子收拾出来,布局陈设一应按含光殿复刻。” 第10章 “殿下之前不是安排郡主住懿云轩?”岁稔恍然大悟,“属下明白了,您嫌郡主吵闹,想让她住到更偏远的观澜院!” 含光殿是郑妤在寿宁宫的住所,与昭宁有何关系? 李致疑惑低喃:“昭宁要来?” “属下之前跟您提过,殿下忘了?郡主昨日进宫拜会,宫门两刻前开,依照郡主见您的迫切之心,此时应已经到王府了。” 第9章 羡煞 蜿蜒曲廊挂满灯笼,郑妤进来时黑压压一片,离开时明灯如昼。看这架势,应有大人物要来。 邻近廊道走过一队侍女,高矮相当,胖瘦相宜,她们整齐划一贴着栏杆行走,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殿下喜静,府里许久没这么热闹了。” “可不是,普天之下,怕是只有咱们郡主,才能让殿下兴师动众。” 郑妤借柱子挡住身形,黯然垂首。 指尖掐住玉镯摩挲,情思乱如麻。 侍女所谓的郡主,当是衡阳王独女嘉和郡主。李家先祖平定四海,建立宣朝后,特封三位劳苦功高的大将为王,世代沿袭。 随时间流逝,其余两王后裔悉已获罪被废,仅剩衡阳王苟延残喘。 先帝为太子时,曾奉旨巡查各地,李致随之去过衡阳,算来已有十年矣。 可笑,何其可笑!这十年,受尽非议,竟是为她人做嫁衣。委屈涌上心头,郑妤垂泪啜泣,未曾察觉有人靠近。 “王府防卫何时变得这般松懈,什么阿猫阿狗都能混进来。”来人云锦长裙曳地,广袖翩然,禁步泠泠。 想来是嘉和郡主无疑,郑妤掩面拂泪,忙屈膝行礼。 “十年了,怎么还那么多不知天高地厚的人来自荐枕席。”郡主手一挥,极不耐烦,“要哭出去哭,他最讨厌哭哭啼啼的女人,本郡主也是。真晦气。” 郡主说完便大步流星离开,郑妤自始至终不曾抬头看她模样。 躲到转角处,郑妤偷偷回头,见流苏飞颤,嘉和郡主欢呼雀跃扑到李殊延身上。他非但没推开,反而主动张开双臂,接住她。 嘉和郡主奶声奶气撒娇:“好没良心的,我千里迢迢进京,连夜从宫里过来,你居然不到门口接我。” 好一对羡煞旁人的佳偶。 好一场旷古烁今的爱情。 从头到尾,只有她像个笑话般,傻傻痴恋着一个与她无关的人。 郑妤不敢继续听他们对谈,咬住手臂压抑哭声,落荒而逃。 春雷滚滚雨连绵,自那一雨夜后,天好似破了窟窿,倾盆大雨连下三日。 郑妤待在屋里照顾解霜,除了早晚喂药,便呆坐窗边,望着雨幕一动不动。 入夜,解霜苏醒。屋内灯烛已灭,唯远处一点金光粼粼。解霜爬起来点灯,见自家小姐蜷在软榻上,手紧紧抓着一个白玉镯子,眼睛红肿,泪痕满面。 郑妤睡得浅,听到窸窣动静便清醒了。她用青帕子包好玉镯塞进枕下,拉过解霜叙话。 “小姐受苦了。”解霜泣不成声。 郑妤勉强挤出一抹笑容:“别哭,李殊延没为难我。” “那小姐为何伤怀?” 郑妤将在燕王府遇到嘉和郡主的事,一五一十告诉解霜。她不掺杂个人情绪,像个局外人,平静陈述别人的幸福。 解霜抱住她双手宽慰:“小姐误会了,燕王殿下与嘉和郡主,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宣朝又不是只有衡阳那一位郡主,您莫非忘了,十年前跟在燕王身后那位昭宁郡主。” “昭宁?”郑妤重复这封号,依稀记起这么个人来。 昭宁郡主何络,虽比她年幼两岁,但按辈分来算,何络是李殊延的外甥女。 当年永德帝开玩笑说把她许给李致时,何络也在场,还起哄喊她“小舅妈”。 后来何络返回丹阳,再未归京,经年杳无音讯,未料想再见时,小丫头出落成大姑娘了。 怀春少女的心情变幻莫测,一会儿晴天霹雳,一会云收雨霁。 蕴积心间的阴霾一扫而空,郑妤安心躺下,不料外头吵吵嚷嚷,人群貌似正冲她们这边来。 陈氏踹开门,骂骂咧咧闯进屋来,高高扬起巴掌:“贱人,你把玥儿藏哪去了?” 手掌随话音一齐落下,郑妤抄起枕头挡开:“我整日待在屋里,不曾见过陆玥。” “阖府上下除了你,还有谁跟我们娘俩不对付。”陈氏一手抵住枕头,一手发狂般挥向她。 解霜从后牵绊,郑妤奋力挣扎,陈氏发狂吼叫,三人扭打一块,闹得鸡犬不宁。 陆呈闻声而来,见妻女不顾脸面,怫然怒斥:“都住手!” 陈氏如见援兵爬过去,抱住陆呈大腿,添油加醋哭得死去活来。 郑妤咬紧牙关,怀抱枕头,一声不吭。 “当务之急是去找玥儿,你把她打死了,玥儿能回来?”陆呈视线短暂扫过她,拖起陈氏往外走,似乎在她这屋里多待一刻,会让他折寿似的。 人群来去匆匆,郑妤身心俱疲,令解霜关好门窗,麻木躺下。 陆呈去而复返,将伤药抛给解霜,道:“把药给小姐涂上,别留下疤。” “不必,您不是最讨厌我这张像我娘的脸,毁了不正合您心意?”郑妤手指紧揪被褥,故意出言相激。 陆呈进屋,把药瓶搁在桌上,勾出一张椅子落座:“你对父亲有怨也好有恨也罢,总该爱惜自己。看上你的人不只靖王一个,千万别因为跟我赌气,悔恨终生。” “不知是谁让太师您认为,还有对我虚情假意的必要?”郑妤冷笑,掰着指头数,“宣京之中,地位比靖王高的人……可笑,太师不会想说,是燕王吧?” 陆呈不答。 上天让李致给他送来契机,陆呈自不能视而不见。他误入歧途,提心吊胆半辈子,临老了也不奢求得以位极人臣,但求安然致仕。 太师虽为八公之一,但只是不掌权不掌兵的虚职。历来八公之中,真正有实权的,唯司空和大司马尔。 然而,自李致摄政半年来,八公悉数沦为虚职,政权转移至尚书台,军权则由李致独揽。所谓只手遮天,一点都不夸张。 皇帝年幼,李致少说也要再掌权五六年,倘若李致娶了郑妤,他陆呈便是摄政王的岳丈,有这把保护伞,何愁不能功成身退。 “你喜欢燕王,父亲愿意拉下这张老脸,去求太皇太后给你……” “在您看来,我的婚姻只是获取利益的途径吧?如同当初哄骗我娘一样。”郑妤蒙住头擦泪,“我心悦他不假,但他对我无意。我不愿像我娘一样,守着一个不爱自己的人,终日以泪洗面,郁郁而终。你走吧,我姓郑,与你们陆家,毫无瓜葛。” 箭在弦上,没有回头路了。 大量家丁被派出去找陆玥,府内守卫松懈。郑妤躲开巡视守卫靠近书房,躲在树丛中等远谟引开守卫。 远谟是她翻墙出逃那日,首先发现她的那名家丁。此前,她还不知太师府内卧虎藏龙,迄雨夜去寻李致时,得到远谟帮助顺利出府,才知府中蛰伏了好几名玄衣卫。 翻窗进到书房,郑妤根据烙在脑海中的图章,蹑手蹑脚翻找。虽然书房中文书不多,但要在铺天盖地的纸张中,找出一张或几张印有这个章的纸,难度不亚于大海捞针。柜中书信堆叠如山,大多是陆呈与陈氏娘家人的家书,他与陈氏的感情可见一斑。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转眼已是黄昏,然一无所获。她走向书案,案边放有好几本《诗经》。郑妤手顿了一下,喜欢读诗经的不是陆呈,而是她的母亲。她无暇追思过去,闷头在纸堆里翻找,终于在最底下找到有用线索——叶佳的画像。 希望曙光燃起,她精神抖擞,继续搜查一切能藏机关的地方。 回头,绚烂夕阳撞入眼眸,晃得她眩晕。再转回身来,墙上那幅西施美人图,光斑映射有异,似乎暗藏玄机。 她走近瞧,那美人的眼睛,居然凸出纸面! —— “殿下未处理完政务,难道晚膳也不用?” 亥时过半,粒米未进,她光在这耗着喝茶。郑妤本想让岁稔转交,可岁稔非说事关重大,要她亲手交给李致,然后一等便等了两个时辰。 岁稔拎起茶壶斟茶:“殿下忙起来谁都劝不住,郑姑娘稍安勿躁,再喝杯茶。” 郑妤拂开茶杯:“你再去通传一声,我只需一刻时间,把东西交给他就走。” “哎呀郑姑娘,我跟您说实话吧。”岁稔附耳低声道,“殿下朝后去宁远侯府探查,迄今未归。玄衣卫没找到人,我等不敢声张才谎称他在……哎,郑姑娘去哪?” 青影一溜烟掠过庭院,直奔宁远侯府方向去。 “殿下?”黑暗中传出一声呼唤。 宁远侯府被查封后无人问津,只半月不到,此地已荒凉破败,连盏照明的油灯都没有。 “李殊延?”郑妤摸黑登堂入室。 第11章 阴风乍起,郑妤打一哆嗦。宁浩曾向她提过,侯府中有一处只进不出的水牢,水牢宛如迷宫,机关重重,落入其中者,若找不到唯一出口,便只能死在里边。 可她连水牢入口,都不知在侯府的哪个角落…… 玄衣卫神通广大,他们尚且找不到李殊延,她如何能找到?郑妤泄气。 本不该来这鬼地方,可她一听李殊延陷入险境,待她反应过来时,人已经在宁远侯府门口了。 翻找半天,郑妤在桌下捡到半根残烛,奈何没有火。她蹲下去找火折子,没承想带出一块碎布。 郑妤凑近轻嗅,呼吸一滞。 是李致衣上的白檀香味…… 胡乱摸索一通,终于找到工具点亮残烛,昏黄烛光照亮内室,地上留有干涸的血迹。 数支短箭钉在墙上,她蹑手蹑脚靠近去看,方踏出一步,脚下地板倏然塌陷。 微渺烛火点燃地毯,迅速爬上纱帘,顷刻间火光冲天,绣闼雕甍,雕梁画栋,付为一炬。 第10章 忍性 耳边风如尖刀,身体飞速坠落,水牢伸手不见五指,感官无限放大,肩部疼痛难忍,强烈失重感压迫神经。 黑暗中,忽有一只强健手臂圈住她的腰,五指覆在肚脐上,下坠速度减缓。 淡淡的檀香萦绕周身,心神渐定。郑妤喜极而泣:“殿下?” 双脚稳稳着地,李致立即松开她,语带责备:“你来做甚?” “我……给您送东西。”郑妤避重就轻,“岁稔说您在宁远侯府,我到处找不到,然后就……掉下来了。” 手上空空,她走得急,不慎将叶佳的画像落在王府。郑妤从口袋里摸出青帕,两点微光不足以照明,仅能让他们二人勉强看清对方。 她将美人图后暗格找出的紫玉佩,连同白玉镯,捧在手心,一并呈给李致。 李致没接,冷眼盯着她看。郑妤被她看得不自在,怯懦低头,声如蚊呐:“殿下?” “郑云双你……简直愚不可及。”他无端斥责,郑妤茫然抬头,被他眸中的嫌恶深深刺痛。 “本王欺你、薄你、利用你,你还孤身寻来……”李致啼笑皆非,“世间岂会有你这种……傻子。” 既然李殊延清楚,他欺她薄她利用她,所作所为恶劣至极,可他依然选择那样做,这说明自己于他而言,无关紧要。 李殊延一点都不关心,她会不会为此难过……郑妤扯出一丝苦涩的笑。 “殿下多虑,我来寻您并非出于私情。”她嘴硬道,“我只是为大局考虑,江山社稷需要您平安归去。” “是吗?那本王倒要嘉赏郑姑娘深明大义了?”李致悠然上前一步,俯身凝视她双眸。 他接过物件,视线落在她肩上,“皮开肉绽,血流如注,不疼?” 短箭本是冲着成年男子心脏部位去的,她体量不高,箭矢刺入肩部,侥幸活命。但半支箭扎进肉里,岂有不痛之理? 郑妤避而不答,把话题转移至对方身上:“殿下手上也有血迹。” 那是几日前的旧伤。指环射出的银针有毒,令他短期内无法动武。偏巧那日回府途中遭到刺杀,伤了他右臂。 今日在上方躲箭时动作过大,伤口开裂,这才沾染血渍。 李致收起玉佩,望着白玉镯迟疑一瞬,最终一起收入袖中。 他摸出火折子,火苗扑闪两下,照亮水牢。 “拿着,坐下。”李致看向石台。 “做什么?” “拔箭。” 箭羽颤动,郑妤左手死死扣住石台,硕大汗珠接连滴下,打在李致手背上。 箭头离肉刹那,她压抑不住尖叫,泪水哗然。 泪花在他手背绽放,热烈滚烫。鲜血流过锁骨,站上衣领,李致扔掉短箭,迅速拿起灰帕按住伤口止血。 箭是拔出来了,但缺少药物,伤口一旦发炎,必然要吃一番苦头。 郑妤满头大汗,浑身抖得厉害,连牙齿都在打颤。 腰带倏然松掉,她身子一僵,气若游丝:“殿下,您……” 衣裳斜落,香肩半露,两人目光同时落在亵衣边缘。 李致若无其事移开眼,像解释又像自言自语:“布料摩擦,不利伤口愈合,若长进肉里,再想取出异常困难。” 喉咙莫名疼得厉害,仿佛有一根鱼刺扎进皮肉里,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郑妤难以置信,犹疑问:“殿下……在关心我?” 李致置若罔闻。 郑妤收敛欢喜,垂头睨着裸露肩膀上的灰帕,以及覆在帕子上,骨节分明的手,道:“男女授受不亲,殿下将帕子给我吧。” 唯一的火折子珍贵异常,郑妤吹灭火焰,腾出手去接帕子。手指触上手指,冰凉与温热相撞,他们在黑暗中四目相对。 李致撒开手,出言讥讽她迂腐,郑妤无可辩驳。 允许男子当众狎妓,却不许女子与男子轻易接触,是世道迂腐。她何其渺小,如何能与根深蒂固的世俗观念叫嚣? “人言可畏,殿下不会明白的。” 二人比肩共坐石台,沉默无休无止。他寡言喜静,她烦闷疲乏,无心多话。 处在昏暗静谧的环境,郑妤昏昏欲睡,不断向李致倒去。 起初她还能正坐赔礼,后来一头栽下去,见李致没推开,加之自身困倦至极,便迷迷糊糊靠着他左肩小憩。 呼吸炽热绵长,一下又一下喷洒在他衣襟上。热气穿透衣料空隙,吹得他皮肤酥痒温热。 身边人过于荒诞不经,直至后半夜,李致仍毫无困意。 醒时嚷嚷着男女授受不亲,后来毫无防备倒在他身上,而今干脆直接把他当成抱枕,两条胳膊紧紧捆住他的腰。 半披的衣裳,早已随她倾倒滑落,松垮垮挂在臂弯。荻色亵衣紧贴玉肌,红白对比强烈,造成极大视觉冲击。 身姿曼妙,柔若无骨……李备那番粗俗言论萦绕耳畔,李致欲盖弥彰别开头,喉头不自觉翻滚。 相互不对付的声音在脑海中争执不休。一个谴责他抵不住诱惑戒不掉色欲,愧为圣贤;一个怂恿他接纳本能欲望,面对真实。 两种截然不同的理念对抗叫嚣,其中一者:欲成大事,动心忍性,待你有所成,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另一者:低等欲望无法满足,谈何更高追求,人生苦短,珍惜眼前人。 李致闭目深吸一口气,抬手捏住熟睡之人的秀颈。 犹记初见时,郑妤只有两岁,躲在母后身边,揪着裙摆遮住半张脸,露出一双澄澈水灵的眸子,怯怯喊他七哥。 可他那时刚从尸山血海中侥幸逃脱,心里藏着巨大创伤,无心了解这位从天而降的“妹妹”。 从何时嫌她烦?大概是父皇驾崩皇兄登基那年,他受到刺激失落颓废好长时间,期间每次去给母后请安时,她总追着他叽叽喳喳。 “李殊延——”郑妤皱眉蹭他衣领,喃喃呓语,“殊延哥哥,你别不高兴,陛下没有否认你,娘娘……她也没有抛弃你。” 钳住脖颈的手蓦然卸力,李致薄唇微扬,多年流脓的创口好似结了痂。 他为她拢起衣裳,盖住亵衣。李致释然复述:“你说得对,父皇从未否认我,母后也不曾责怪我。” 稀疏曦光从上泄下,水池中波光粼粼,石板上光斑遍地。 郑妤嘤声扭动,睁开惺忪睡眼,发现自己半身倚着李致,残余睡意霎时消散。 “殿下我……我……”她不知从何说起,抠着手背语无伦次。 李致抬眸觑她,面无波澜。他站起身,抖抖衣袖,整理仪容。 郑妤穿好衣裳,含胸驼背溜到水池边,对池理云鬓。 “殿下,我昨夜貌似将镯子还您了。”她盯着腕上玉镯疑惑发问。 “无处安放,出去再给本王。” 郑妤“哦”一声,牵起袖子盖住。她打量水中倒影,摸上颈侧红印,回头问:“殿下,我们昨夜……应当不曾发生什么吧?” “有没有发生什么,你不清楚?”李致不答反问。 或是意识到这个回答容易引人遐想,他微微勾起嘴角,问:“还是郑姑娘期待跟本王发生点什么?” “没有没有……”郑妤连连否认。可若真没发生什么,为何她脖子酸痛,还有红印子…… 她拍拍脸颊,摒除不切实际的胡思乱想。 李致是坐怀不乱的柳下惠,她便是脱光了站他面前,也不可能发生什么。郑妤整理好发髻,提起裙摆走向李致:“殿下,我整理好了,我们去找出口吧。” “脸上有灰。” 郑妤举起青帕,可碍于视野所限,不知该落在何处。想起昨夜他坦然解她衣带,郑妤捏住帕子嘟囔:“殿下……我看不到。” 眼眶发酸,指甲搓着帕子,迟迟等不到回应,她顿感无地自容。 这算什么?寻求帮助还是蓄意勾引?郑妤无法界定自己这一行为的性质。 第12章 本可以自己完成的事,却扮弱暗示需要帮忙,当算作勾引吧…… 李致端起她的下巴,从她手中抽走帕子,就她眼角的泪沾湿,轻轻擦拭唇角。 她愣愣仰望他,心中忐忑。 几次三番出逃的爱意,最终被圈禁在这潮湿昏暗的水牢中。 何其有幸,能让李殊延对她展露如此温柔的一面,仿佛一场甘霖降下,滋润心田,甜蜜,酸涩。 此前为放下李殊延所做的一切努力,在这一刻荡然无存。 她心甘情愿宣告自己失败。 郑妤垂下眼睫,看着捏在自己下颌角上的手指嘀咕:“这算是肌肤之亲吗?” “算。”李致并不避嫌,“你既认定本王夺了你的贞操,待此间事了,本王娶你便是。” “殿下对待婚事,永远专横独断,从不问我愿意与否。”郑妤苦笑,“往后殿下可莫再开这样的玩笑了,若教嘉和郡主知晓,定会难过。” “嘉和郡主……是哪位?” 他们并肩走在狭长的通道,郑妤闻言暗喜,偏头看向石墙,压低声音答:“殿下心仪的那位。” 少女扭捏的小动作,拧巴的小心思,李致全看在眼里。他莞尔一笑,故意逗她似的:“你记错了,本王喜欢的是……静淑。” 郑妤眸中的光遽然退去,她抓着手背,伤神问:“宣朝并无静淑郡主,殿下说的是闺名唤作静淑的姑娘吗?” 行至通道尽头,郑妤没发觉李致驻足,继续往前迈步,触发机关。 巨大石锤迎面击来,她来不及思考应对,李致猛一把推开她。 不料后背撞上石墙,又触发另一处机关…… 墙后,地面铺有一层暗红的漆,明显是血液干涸形成的。再往盖有隔板的水池上瞧,白骨横陈,骷髅成堆。 第11章 谎称 指甲猛刮小指,郑妤双腿定住,像灌了铅似的,一步迈不动。 李致避开来回晃荡的石锤来到郑妤身旁,从容走进隔间。 指骨拦路,他漠然踩过,髋骨勾到衣摆,他无情踢开。李致察觉她没跟上,回头看。 眸中泪水抛珠滚玉,郑妤双手自然下垂,呆在原地,一动不动。 李致折返,沿路踢开地上横七竖八的白色块,清出一条畅通无阻的道路,回到她跟前。 “你不随本王走,踩到机关便自己解决。”他撂下这句话,淡漠转身,余光却一刻不停往后瞟。 郑妤低头提起裙摆,快步追上,眼睛控制不住往两边张牙舞爪的白骨看。 骨架轻小,骨头纤细,她无法确定心中猜想,便改问李致。 李致给出肯定答案:“此地白骨,皆是女子。” 话音方落,玄色衣袖蓦地一沉,一只洁白如玉的小手抓住他袖角,暗戳戳靠近。 他突然停下,她猝不及防撞上宽广后背,抬手摸摸鼻子。一抬头对上李致了然的眼神,郑妤颇为尴尬垂下眼帘。 “松手。” 架在水池上的隔板,与他们所在之地,隔有一丈远。郑妤咬紧下唇,含泪摇头:“我怕……” 想起对话戛然而止前提及的“静淑”,郑妤失魂落魄。 他有心仪的姑娘,天下谁人不爱他李殊延,他们多半是两情相悦。她这样蓄意勾引,不妥。 如若有人勾引她的心上人,她定会勃然大怒。推己及人,郑妤讪讪松开手。 李致疑惑回头,抬起左臂道,“抱紧,带你一同过去。” 郑妤瞥一眼精瘦的腰,婉拒道:“殿下自行过去吧,我留在这就行。” “过来。”李致不悦催促。 “殿下既有意中人,便不要行引人误会之事。”郑妤撇嘴,“忠贞不二,是感情长久的基本条件。” 她在吃醋? 李致意识到这一点,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蔓延开来。人本就喜新厌旧朝三暮四,女子为何对忠贞不二这种反人性的要求如此热衷? 父皇纳妃,与她们生儿育女;母后在父皇驾崩后豢养男宠,同他们寻欢作乐。他们都没做到忠贞不二,但这并不影响他们相爱相守了半辈子。 李致垂下手臂,不再搭理郑妤,纵身一跃跳到对岸。 郑妤收回视线,像只鹌鹑似的缩头缩脑,偷偷瞟向他的背影。 分明是自己拒绝他,为何自己不高兴? 她有什么资格不高兴?李殊延不过戏言要娶她,以讽刺她痴心妄想,且他已明确告知她,他心有所属,那她还在期待什么? 期待他再次要求让她抱,给自己开脱的借口?届时东窗事发,让她可以理直气壮推卸责任,说自己并不乐意,是他一再引诱她? 这与在外偷腥的负心汉有什么区别?郑妤为自己的龌龊感到不齿。 脚下震动,木板稳稳搭在岸边,她的视线沿木板延伸,望向负手立于尽头那个人。 遥不可及的人,好似因这根木纽带,同她缔结了关系。这块木板,像横跨银河的鹊桥。 世人因鹊桥相会而熟知牛郎织女的悲情故事,千百年后,会不会有人以他们为原型写诗著文,成全她一场美梦? 霎时,枯木发芽,白骨生花,他站在宿命那头,静等她走向他,走向或许并不属于她的李殊延。 池水无波,爱意汹涌。所有的道德枷锁、礼教束缚,她都可以不管不顾。无论脚下是深渊还是地狱,无论他给的是蜜糖还是砒霜,她都甘愿像飞蛾扑火般奔向他。 李致在前查探,郑妤亦步亦趋,眼神一刻不曾离开过他的身影。 他蹲在白骨堆旁,回头道:“别盯着本王看,去找线索。” “哦……”郑妤含糊应声,走向别处。 甫一转身,夺目亮光自眼前一晃而过,郑妤眯起眼看,目光锁定稻草堆。 小心翼翼靠近,拨开稻草,一根银针躺在草堆里。 “咦?这根针……和芳茗楼……”见识过银针伤人的威力,她不敢乱碰,遂唤李致过来看,“殿下,这根针和在芳茗楼伤了您的银针很像。” 未获得回应,郑妤返回李致身边,问:“殿下您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李致递给她一根黑绳,郑妤接过打量,发现绳上挂着指甲大小的木牌。 “芣苢,草药?” 李致不吭声,拨开骷髅头,又找出一根黑绳,还是写着“芣苢”二字。他继续找,找出一堆黑绳。 “三十一根黑绳,三十一颗头骨……”郑妤喃喃自语,“筛选,还是取代?” “你找出什么?”李致往稻草堆走,在她描述的位置找出铁针,徒手捡起。 郑妤膛目结舌,讪讪道:“殿下您不是说,针若淬上毒,可穿肠烂肚,见血封喉。您怎么直接拿起来了……” “这根针锈迹斑斑,落在此处少说有几个月了。”李致无奈道,“你不必把本王说的话奉为圭臬。走,找出口。” 离开隔间,李致欲往西去,郑妤揪住他衣角,指向东边。 “地上有血迹。”她指着地面。 两人一路东行,途中误触好几处机关,棒槌、暗箭、钉板……所幸李致反应敏锐,皆逢凶化吉。 然而带着她这个包袱,难免受到拖累。 地上不只有干涸的血迹,还有湿热的鲜血——李致屡次动用右臂,未愈合的伤口反复流血。 最严重的当属过钉板,必须用左手扒墙头才能保证承重,于是李致不得不用右臂抱住她。 郑妤眼睁睁看着玄袖颜色加深,血渍沁出表面。 他们气喘吁吁,席地而坐。郑妤往后靠上墙壁,笑出声,问道:“殿下,您没想过抛下我吗?” “想过。” “那为何不实施?” 舍己为人只流于表象,她知他并非良善。伴随一路的疑虑再次冒头,她只想问个确切答案。 承认他舍不得抛弃她。承认于他而言,她是特殊的。承认,他喜欢她。 但他没有。 李致只是淡淡回答:没法向母后交差。 肚子叫声掩盖堵在喉头的哭声,她揉揉干瘪的小腹,蜷起双腿,有气无力抱着膝盖。 兽叫鸟鸣,出口近在眼前。墙上绘有两块网格,左天干右地支,是只有他们内部才知道的通行答案。 六十种组合,按对概率微乎其微。李致犯难,无从下手。 “可能没法带你逃出生天了。” “能与殿下长眠于此,未尝不好。”郑妤掷地有声,无畏道,“吾心既许,之死靡它。” 恪守规矩的女子,若非穷途末路,断不会大胆告白。 李致与她相视一笑,惭愧道:“郑姑娘向死而生,本王自愧不如。” 郑妤微笑上前,不假思索按下壬。李致眸中闪过一丝诧异。 随后,郑妤走向右边,踮起脚伸长手臂,却够不到目标。她耸肩,扯到肩上伤口,情不自禁嘶一声。 “殿下,丑。” 李致脸色肉眼可见变得阴沉,郑妤忙解释道:“壬丑。” 第13章 石门打开,旷野无垠,蜂嬉蝶舞,春和景明。 此处犹如仙境,然郑妤终年困于宫院之中,并不知此为何地。 “寒霞山,暮雪惊棠。”李致道,“地处汝南郡,不属宣京管辖。” 他正说着话,突然眸色一沉,郑妤预感不妙,果断躲到他身后。 风吹草低,不计其数以草绿色布袍隐匿身形的杀手一窝蜂涌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郑妤屏住呼吸,死死抓牢他的手臂。 来者执剑拿枪,李致手无寸铁,郑妤唏嘘,终归要随他葬身于这草长莺飞的世外桃源了。 李致尝试抽手,她抱死不放,且听他低声道:“你挽着左臂,本王如何应战?” 为首人一声令下,包围圈急剧缩小,怀中手臂挣脱她的束缚。 郑妤尚未看清形势,李致便已夺过一把剑与人交锋。她不知所措,任由李致将她推来拉去。 他最后杀出一条生路,抓起她的手突围。 杀手穷追不舍,李致带着她跑不快,好几次停下脚步,与人拼杀。郑 妤盯着交握的两只手,热泪盈眶…… “抱紧。”他借住藤蔓跳崖,试图以此甩掉杀手。 郑妤阖眼抱紧他,耳边除了他的心跳声,什么都听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李致轻拍她手背说出两个字,郑妤误以为他重复之前的话,抱得更紧。 李致叹息:“郑姑娘,放手。” 郑妤如梦初醒撒手,只见自己袖上血迹斑斑。她拧眉瞧,李致脸色苍白如纸,伤势惨重。 “那里有户人家。”郑妤眼前一亮,“殿下我们先过去,您的伤口需要处理。” 草屋素净简朴,篱笆围出院子。郑妤敲门,里边走出一位身着麻衣的中年男子,见到她时神色冷厉,郑妤吓得抖一激灵。 不多时,中年男子眉开眼笑,扯着她听不懂的方言说话。 院子里挂有猎物,门口还有一杆枪,看样子是名猎户。对方似乎并无恶意,郑妤松一口气,说明来意,可对方貌似听不懂官话。 郑妤只得手脚并用比划,指向李致,又指了指自己身上的血迹。 猎户回头朝院子里叽里咕噜喊,随即走出一位头发半白的妇人,拉着猎户嘀咕。 他们貌似产生分歧,妇人面露不满,推开猎户。 半晌,妇人迎出门来问:“姑娘要借宿?” 郑妤点头,妇人指着她身后问:“那是姑娘的夫婿吗?” 刚想否认,李致不知何时站到她身后,将紫玉佩抛给妇人:“是,我们夫妻迷了路,眼看将要日落,有劳二位。” 谎称他们是夫妻,和把至关重要的证物当作房钱,郑妤一时分不清哪个更值得惊讶…… 第12章 惊棠 猎户夫妇俩在厨房准备晚饭,郑妤扶着李致进入偏房。偏房低矮破旧,胜在收拾得还算干净。 郑妤找来伤药和纱布,一言不发看着他,有些难为情。 只知他伤在右臂,却不知具体在哪一处,若是小臂挽袖足以,若是大臂,需褪下半边衣裳。 袒胸露腹,男子永远比女子坦然。李致二话不说解开腰带,撤下半边衣裳。 血肉模糊,血流如注,她忍住恐惧上前,挑起黏在皮上的旧纱布一角,轻手轻脚剥开。 李致闷哼,额角青筋暴起,汗水沿侧脸轮廓滑落,挂在下巴上一颤一颤。 “殿下您……”她对上李致目光,想改口又不知改什么称呼合适,最后决定省略称谓,“忍着点。” “嗯。” 擦净血渍,郑妤难抵好奇心,轻声问:“玉佩是重要线索,您为何交给他们?” 李致轻咳一声,轻描淡写道:“拿错了。” 撒谎!郑妤用力往两边扯纱布,恶意谴责。 李致瞥她一眼,重新回答:“不能把白玉镯抵给他们。” 回答颇有可信度,郑妤勉强相信,又问:“为何谎称我们是……夫妻。” 李致同时发问:“你如何得知通行暗号?” 天干地支组合里并无“壬丑”一词,人按照组合去试,必死无疑。故而,他笃信她知晓确切答案。 “猜的。宁洋泽五行缺水,壬为江河之水。他属相为牛,我看见他荷包上绣着壬丑时问过他含义。”郑妤提起宁浩,面上好似染了一层霜。 李致心尖颤了下,生出前所未有的猜疑。洋泽是宁浩的表字,而宁浩已是亡犯,她本可以直呼其名,却亲昵称其字…… “该您回答了。”郑妤包扎完,双手捧起衣襟披回他肩上。 李致不曾解她困惑,即兴编造出高门小姐跟穷书生私奔的故事。 郑妤抿唇,一言难尽道:“您自己低头看看,像穷书生吗?” “……” “那就富商公子。”李致张口就来,“居士农工商最末,令尊令堂都不满意,因此我们私奔了。” “我们看起来更像农女和贵人。”她畏畏缩缩的脾性一看就不显赫,而他与生俱来的贵气根本藏不住。 郑妤想不通,为何非要她装高位之人。 离晚饭还有两刻时间,郑妤站在檐下,倚靠木柱眺望夕阳,心中惆怅。 李致跟出来,陪她站上好一会儿,邀她去院子散步。 “可以吗?”别人家的院子,是否有些不妥? 李致向她伸出手,眉峰微微上挑:“有何不可?” 怎么不算是他引诱她呢? 她煞费苦心断念,他却一次一次撩拨。最可恶的是他说话总是那样含蓄,配合他缱绻低醇的嗓音,勾人而不自知。 他或许没有那意思,可她时常误解。 譬如这句“有何不可”,似在赋予她权利——她可以做任何事,包括牵他的手,与他并肩同游。 郑妤眼巴巴望着悬在她眼前的手,忍痛忽视它,故作冷漠走过,率先下阶。 李致冷眼收回手,面无表情跟上。 娇儿回眸嫣然笑,绿云影里粉面娇。穿梭棠树丛中,她肆意奔跑跳跃,一会跳起来攀枝头海棠,一会蹲下去拾离枝落花。 笑容一下明媚,一下悲悯,如她此时心情,一刹雀跃,一刹低迷。 本是高飞燕,缘何住金笼。无非是自己作茧自缚,非要爱上一个掌控天下的上位者。 跑得有些累,郑妤就近寻棵棠树倚靠歇脚。她抬头,只见李致立于树下,海棠覆面,遮挡他双眼。 花间美人面,谁堪配风流?换作世间任何一个女子,都会无可避免怦然心动吧…… 李致折下挡眼花枝拈在两指间,微微低头以避树枝勾到头发,缓缓走向她。 郑妤垂下睫毛,盯着他鞋面,细数他们之间的距离。 一步之遥,他停下,取下枝上最娇艳一朵海棠花,簪在她发髻上。 她不敢抬头看她,害怕花坠落,更害怕自己坠落。 像坠入湖底垂死挣扎的鱼。 花枝落在她怀中,带着前人的情绪,撞击胸口。他在气恼?他有什么可恼的,她才是该恼怒的人。 郑妤用余光偷瞄,然而撩动心弦的始作俑者,目光却并没有落在她身上,而是专心致志地望着一树棠花,静静等待。 晚风拂面,他凤眸微敛,吐出一个字:“看。” 郑妤顺他的视线望去,一点、一片……漫天雪花簌簌飘落。 风寒霞落,雪花翩跹,倦鸟惊枝,海棠羞颤。 “寒霞山,暮雪惊棠……”郑妤终于明白这七字蕴意。 晚风,夕阳,白雪,海棠,至善至美之物会于一时,造就此刻盛景。 然在她看来,眼前人绝胜人间无数。 他容色憔悴,衣衫凌乱,不复平日矜贵,却也褪去高不可攀的疏离,像个寻常凡人般站在她身旁。 后来天各一方那些年,郑妤都无法忘记这一幕——那个她深爱七年的男人,陪她共赏暮雪惊棠。 那是一个狠心绝情、精于算计、玩弄人心、耻于情爱,且不属于她的男人。 “又哭了……”李致语气毫无波澜,似乎对她哭这回事已司空见惯。 郑妤丢下花枝,拂去头上簪花,扑进李致怀中呜咽:“李殊延你知不知道,我心会痛。” 李致垂眸看着抖如筛糠的后背,茫然。宁浩死了没半个月,她是因为对自己心动而有负罪感么? 若为一句忠贞不二自我折磨,那可真愚蠢。 “别哭了,礼未成便不作数。”李致轻轻搂住她安慰,“我娶你,以后我是你的家人。” 郑妤抓住他后背的衣料,哭得更凶。 他不懂,她想要的不是他出于利用或出于愧疚娶她。 “哎哟多好一姑娘怎么哭了啊……”妇人逮着李致教训,“捡到宝了你还不知道珍惜,我儿要是有这么好看的媳妇,我全家都把她供起来。” 郑妤闻声,急忙从李致怀里退出来,就着衣袖擦泪。妇人热切拉着她开导,骂骂咧咧数落李致。 第14章 “嫂子您误会了。”李致装模作样环顾四周,压低声音跟妇人解释:“我们二人是私奔逃出来的,妤娘就是想家了。” “哦——”妇人听完骂得更狠,“看着人模人样的,没想到是个拐跑良家女子的混球。” “此言差矣,我们两情相悦,奈何她爹嫌弃我无官无爵,说什么都不答应我们在一起。”李致叹气,“我们走投无路,才出此下策。” 两情相悦这个词可真动听。 郑妤挽住他打圆场:“多谢嫂子,他没欺负我,我只是离家太久,情难自己思念双亲。” 妇人半信半疑,到底没再多问,让他们早点回屋等吃饭。 待妇人走远,郑妤刻不容缓放开烫手山芋,行礼道歉:“小女失仪,殿下恕罪。” 李致扶她起身,她抵触躲开,站直后再退一步。李致没说什么,转身就走。 郑妤默默凝望棠花雨中渐行渐远的背影,百感交集。 或许在李致看来,郑妤此人莫名其妙,时而亲近,时而远离。这没有错,她自己也这样认为。 他们都处在一场拉锯战中,为并不存在的假想敌自我折磨。 霞光没入山头,万籁俱寂。偏房里,诡异的沉默持续许久。共处一室,只有一张床,郑妤翻遍整个屋子,都没找出多余的被褥,枕头也没有。 窗外虫鸣吵得人心慌,郑妤闷头去关窗,一回头对上李致的眼神,倒吸一口凉气。 “休息吧,我去给您铺床。”她故作镇定挪向床边,“您是主我是仆,不必推来让去。” 话说到这份上,李致哑口无言。郑妤弯腰铺床,青丝垂落露出后颈。 “你怎么了?” 她疑惑回头,顺他的视线摸上后颈颗粒,若无其事道:“可能被虫子叮了。” “虫子能叮出一片红疹?”李致冷脸,压迫感极强。 “我……我吃不得洋芋。” 明知自己吃不得洋芋,但他亲手放到碗里的洋芋,她如何舍得倒掉? 李致意味不明看她一眼,拂袖离去。 俄顷,他取回一盒药膏,道:“过来擦药。” 郑妤放下枕头走过去双手接,李致自顾自拆开,手指蘸取少量胶质。 郑妤踧踖不安,怯怯道:“我自己来。” “坐下。”李致不悦蹙眉。 她提心吊胆挨着长板凳,背对他落座。 起红疹那一块本就比其他地方温度高,他视线所及处仿佛燃起火星,烤得人口干舌燥。 “头发。” “哦……”郑妤收拢及腰长发捋至胸前。他指尖携带微凉药膏触上后颈,她局促瑟缩,身子跟着一颤。 如若时间停止流逝就好了,如若桃源无路通往外界就好了,他们能一直留在这如梦如幻的地方,他身边只有她一人,那一定意义上,她于他而言也算不一样吧。 修指如毒蛇缠住她的脖颈,指腹按压好似信子舔舐。 在她幻想与他天荒地老那一瞬间……他想杀掉她…… 失去利用价值的棋子宿命如此,她闭眼认命。 李殊延未免过于残忍,予她一场美梦,又亲手扼杀。 蜡烛忽地熄灭,李致从身后拥住她,下颌抵在肩头,鼻尖贴着她耳垂,一字一句道:“妤娘,该休息了。” 第13章 杀念 后脑勺靠上枕头,郑妤大脑一片空白,迟迟难以回神。直至那双摄人心魄的丹凤眼近在咫尺,她才从混沌中惊醒。 “殿……”李致的食指压住她的唇瓣,轻轻摇头,引导她看向窗户。 半侧黑影映在窗上,猎户鬼鬼祟祟扒着窗台监视他们。 李致伏在她身上耳语:“叫两声。” 叫……叫?她睁大双眼表达自己的困惑。 叫什么?叫他么? 郑妤屏息凝神,呆若木鸡喊“哥哥”。 先前商量说让她喊夫君,她坚决不同意,于是饭桌上一直称呼他为哥哥。 可这在人前称呼和在床上称呼,情况大为不同。 总之,她叫不出口。 李致轻掐侧腰,郑妤吃痛吟出声,恍然大悟他要她叫什么,两颊羞得酡红。 手指一下接一下掐她,郑妤刻意压抑叫声,他却掐得更重。 她咬住手臂抗议,他才肯罢休,改用手拍床板。 郑妤如释重负,实时留意那抹黑影动态。约莫半刻后,她推了推李致道:“走了。” 李致回头看一眼,确认人离开才从她身上下去,翻个身屈肱平躺。 同床共枕,静默无言。郑妤瞪着屋顶,双手揪紧被褥,纹丝不动。她侧目偷看,李致跟她一样盯着房梁,看起来心事重重。 他在想什么?为猎户盯梢而不得不中止折断她脖颈感到郁闷?还是考虑回京途中再找除掉她的时机? 她抚摸颈部,找到隐隐作痛的点位,跟先前红印子高度重合。 “殿下方才在那边……对我起了杀心。”她并非询问,而是陈述。 “嗯。” “不止一次?” “嗯。” “那为何犹豫呢?”郑妤半支起手肘俯视他,“水牢中,出口外,您随时可以除掉我,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心软呢?” 黑暗中,两双眼睛倒映着彼此的脸,他凤眸深邃,她水眸潋滟,皆直勾勾盯着对方瞧。他们无声较量着,一个追求答案,一个美化谎言。 这次李致先败下阵来,他编出个能说服郑妤、却无法令自己信服的理由:“母后会伤心。” “那您呢?”郑妤仍不死心。 泪水滴到李致眼中,附在长睫上散开。他捂住她双眼,把她按回床上,转移话题道:“睡觉。” 踢开被褥,郑妤推掉他的手坐起来,冷声逼问:“我们是什么可以同床共枕的关系吗?” 碍于猎户居心叵测,她刻意压低声音,但愤懑和不满全写在脸上。她知道李致能察觉,也清楚他对她的目的了然于心,可他却反复避重就轻糊弄她。 “您心中念着静淑,却屡次对我做出暧昧举动,我算什么?”她胸脯剧烈起伏,声音发颤。 追着一个男人讨要说法,无异于把尊严踩在脚底,此时她都想唾弃自己。 李致不胜其烦,极其敷衍撂下一句话——他会娶她,名分、地位、财富、尊荣,该有的一样都不会少。 郑妤怔住,李致捉住她手腕轻轻一拉。 墨发垂落掠过脸庞,接着她被捂住嘴。唇瓣和掌心相贴,气氛莫名旖旎,他被闹得心烦,揉了揉太阳穴,终于正面回答:“没有静淑。” “即便有,你也不该争风吃醋,宫里女官没教过?”他声音极轻,话语透着无尽疲惫。 说完他躺回去,似乎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他扯过被子盖好,手顺势压在上面束缚着她。 郑妤反复琢磨“没有静淑”这句话,无数种猜想一股脑涌出来。 没有静淑这个人?还是他和静淑没可能?纠结大半夜,她也不曾想出个结果来。 身边人呼吸平稳,睡得安然,竟连猎户别有目的都不顾了。 她痴望着精致清隽的侧脸,试探性伸出一根手指靠近,停在一寸之外,自言自语嘀咕:“李殊延,如果你不喜欢我,能不能别给我这些错觉?你虚情假意的一言一行,都会让我的坚持变得不堪一击……” 手指点上薄唇,李致应是睡熟了,没有一点苏醒的痕迹。 她愈发大胆,轻手轻脚支起上半身,目不转睛欣赏他的眉眼。 不知过了多久,郑妤哈欠连天,眼皮开始打架,她揉揉眼,强迫自己打起精神。 贪念作祟,她小心翼翼俯身,偷偷亲吻唇角,轻如羽毛,一触即分。 偷到糖的孩子,幸福到晕厥。 李致摸黑接住昏迷之人,缓缓睁眼。他眼底一片清明,哪有半分倦意? 江水泱泱,浪花一阵一阵撞击小船,船只来回晃荡,晃醒舟中人。 郑妤醒来,头疼欲裂。她口含布帕,双手被麻绳绑在身后,动弹不得。船舱内只有她一人,跟她同床而卧的李致不知所踪。 娇嫩的粉色裙摆十分惹眼,她的衣裳被人换过,而且这身衣服……陆玥有一模一样的。 “时来运转,福禄双全。”是猎户的声音。“福大人,这女的大有来头。”被猎户称作福大人的那位呵斥:“大惊小怪,咱连王妃都绑过,还有多大来头?” 猎户支支吾吾:“不是……她看着就是个颇有姿色的贵女……但她有……有玉佩。” 周围突然安静,福大人应该在检验玉佩真伪。少顷,隔帘被撩起,一蒙面人提着灯,瞪大眼睛打量她。 隔帘落下,福大人当即吩咐手下去请玉大人。 “不长眼的狗东西,什么人都敢乱绑!”福大人勃然大怒,连踹猎户好几脚,“拐了这小祖宗的奸夫呢?” “弄死了。” 一桶冷水浇下来,郑妤一时不知作何反应。不会的,李致不可能出事,可想起李致熟睡的情形,她的笃定减少一半。 第15章 福大人怒不可遏,逮着猎户臭骂:“你最好祈祷玉大人是真看不上那奸夫,否则……提早准备棺材吧。” 他们交谈声慢慢减弱,不多时后完全听不清。或是由于他们给她下的药未耗尽,她浑身无力,昏昏欲睡。 濒临昏睡时,小船倏然下沉,她抖一激灵,船舱里突然多出一个人。 是齐公子?! 齐晟帮她取走布帕,郑妤焦急问:“李殊延呢?” “嘘……你小点声。”齐晟警惕留意外边动静,“他没事,别担心。” “无论等会谁掀开帘子,你都不要露出正脸,装睡就行。”齐晟边交代边给她松绑。 他想让她冒充谁?冒充陆玥?郑妤大脑飞速运转,陆玥失踪不是巧合,而是李致的手笔,不止为调虎离山,还有李代桃僵。 他想利用她引出太师! 棋局早已摆好,一切都在他计划中。难怪他们在水牢待了两日都不见玄衣卫,若李致真失踪了,他们必定掘地三尺把宁远侯府翻个底朝天,找不到人誓不罢休。难怪他要编造高门小姐跟穷书生私奔的故事,暗示猎户她身份尊贵。难怪他丢出紫玉佩时那般果断…… 他并未对她心软,不杀她是因为还有利用价值。 “只有我不知道?”郑妤苦笑。齐晟默认,继而为李致开脱:“燕燕,他是为大局考虑。你有怨也好有恨也罢,明日都可以找他清算,但是眼下我们需要你配合。” 岸上步履匆匆,齐晟一溜烟没了影儿。郑妤万念俱灰,背对出口斜靠船舱。 下唇咬出血来,腥甜带来的快感,缓解内心深处的悲恸。关乎朝堂吏治,万民福祉,这点小情小爱又算得上什么……可她是一名普普通通的小女子,毕生所求不过这点小情小爱。 错就错在爱错了人,不明不白受人摆布,稀里糊涂被人驱策。 隔帘上挑,来人扫一眼,反手拔剑指向福大人。福大人跪地求饶,不断抽自己耳光:“都怪我手下这人有眼无珠误绑二小姐,玉大人饶命。” “让你找的人有消息了吗?”那人一开口,郑妤便听出是陆呈的声音。福大人答道:“大人再宽限几日,小的把汝南翻遍了,都没见着大小姐。” “我几时说过找的人是大小姐?”陆呈起疑,“我跟你说的是身着青衫,头簪桃木,眼角带痣的女人。” “青衫,桃木,泪痣……”猎户重复这几个特征,猛一拍掌,“那不就是陆小姐,船上那位。” 闪电破空,惊雷轰响,急浪拍岸,地动山摇。 玄衣卫围住渡口,李致悠然现身:“陆太师,本王恭候多时了。” 身份已然暴露,陆呈脱掉宽大斗篷,和气寒暄:“燕王殿下好算计,老臣自愧不如。”李致客套:“仰仗太师教得好。” “教的好学生,生的好女儿啊!”陆呈放声大笑,用剑撩起隔帘,“燕燕,来,好好看看,你喜欢的人,跟你唾弃的亲爹,有何区别?” 郑妤扶着船舱坐起来,望向李致,笑问:“有区别吗?”似乎没有,负心薄情同出一辙,心狠手辣不相上下。 “有区别。”齐晟代替李致辩解,“殿下为公义,太师为私欲,怎么没区别?” 但他们都伤害了最爱自己的人。 她踉踉跄跄走出船舱,站到陆呈身旁,仰视不久前跟她同榻而眠的人:“殿下,我在问你呢。” 桃花眼透亮澄明,李致问心有愧。换作从前,他大可冠冕堂皇自诩正义,可对上那双不染纤尘的眼眸,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拇指焦躁摩挲食指第二指节,他陷入沉思。良久,他妥协承认:“并无差别。” 郑妤闻言冷笑,转头去问陆呈:“太师以为呢?” “当然。”他厉声驳斥,一把抓过郑妤,眼疾手将佩剑架在她脖子上,嗤笑,“没有。” 言语可以骗人,但面对重大考验时,选择和行动是不会撒谎的。郑妤试了好几日都没试出来的答案,终于要见分晓了…… 第14章 哀默 剑刃锋利,血珠沁出皮肤,情势危急,郑妤反而产生一种尘埃落定的轻松感。 蜜糖也好,砒霜也罢,答案将要浮出水面了,她再不用提心吊胆走钢索,再不用为他一个眼神高兴难过。她就站在那,静静注视他。 他扬唇哂笑:“太师莫非老糊涂了,拿自己的女儿当人质,威胁本王这个外人?” “多亏殿下前几日派人传话,提点老臣善待子女。否则臣还不知道,一心为公的摄政王,竟也会对女人上心。”陆呈抓起郑妤的手,广袖垂落,露出镶金双鱼白玉镯问,“连着好几日朝夕相伴,殿下可抱得美人归了?” “恐令太师赔了夫人又折兵。” 陆呈莫名笃信,李致又道:“太师老眼昏花,不妨睁大双眼,看看她手臂内侧的守宫砂。” 陆呈验过之后反而喜上眉梢,齐晟面色凝重,厉声斥问陆呈因何发笑。 血脉相连,知父莫若女,郑妤远比他们更了解陆呈。她代为回复道:“他笑殿下越描越黑啊。” 李致是正人君子,没有明媒正娶岂会越雷池一步?若真破了戒,那才是真对她没半点认真。 “不是……郑云双你哪边的啊?” 郑妤茫然摊手:“我若是太师这边的,那他为何挟持我?我若是殿下这边的,那我如今落到太师手里,还有活路吗?。” “殿下希望我是哪边的?”郑妤目光灼灼,李致却没看向她,直接忽略她这个人与陆呈对话。 白纸展开,是叶佳的画像。李致将话题引到案子上:“本王有几个问题不明白,请太师解答。” 两人暂时化干戈为玉帛,似许多年前一样对立论道。 “此人画像,您从何得来?” “我画的。走狗生出二心,找人除掉她,需要画像助其确定目标。” 李致慢条斯理卷起画像,不知信没信。陆呈接着问:“你怎知这人身份有异?” 陆呈指的是猎户。 “不巧,略通汝南方言。”他早年随皇兄视察,九州各地风土人情、民俗俚语,俱有了解。 当日借宿时,猎户夫妇对谈他全听懂了。猎户不乐意放走送上门来的“货”,妇人担心有诈不同意,拗不过猎户坚持,才假意收留他们。 这本不在他计划中,往更早一点说,出口遇到那批杀手,已经超乎他的预料。 不曾想因祸得福,误打误撞找到人贩子。 因此,他临时调整计划,沿途留下暗号,把线放长些以图钓大鱼。 设水牢局的初衷,是将郑妤收入囊中。 这个女人看似温吞蠢笨,其实长有一颗七窍玲珑心。可惜宫里那群女官净教些没用的三从四德,把她往执掌中馈的“燕王妃”方向培养,白白糟蹋她的智慧,养成今日这般,为了情爱要死要活的废物。 殊不知,他需要的根本不是罗帐中婉转承欢的娇妻,而是有心计有能力有手段能跟他并肩的伙伴。 凤眸中,悲悯显山露水,郑妤读不透李致所思所想。 李致和陆呈来回交锋试探,随时间推移,她肩膀越来越沉重——陆呈长时间维持一个动作,四肢僵劲。 细密雨点滴落,齐晟扛回一麻袋随手扔下,解开封口的细绳,把里边的人拎出来。 “爹,救我!”陆玥号啕大哭。 “太师,以一换一,意下如何?” “哈哈哈哈……”陆呈笑出眼泪,“李殊延啊,多年前我就告诉过你,人不能有软肋。” 风雨如磐,雨伞禁不住狂风漫卷向一边倾斜,遮住他的面容。打伞的玄衣卫双手握住伞柄,重新把伞撑起。 李致眼睫随伞沿上升同步上抬,表面温和褪尽,嘴角弧度轻蔑,眼眸骤然结冰。 他语气淡漠,一字一顿:“太师,本王在给你机会。” “我的筹码比你的筹码有价值,你又何必虚张声势。”陆呈狮子大开口,“两个人我都要带走,到了安全之地,我会把你的意中人还给你。” “意中人?”李致轻笑一声,“既然太师不识抬举,便就此作罢。杀了祭旗。” 剑刃紧贴她侧颈,陆呈慌了神。他定是没料到,李致不讨价还价,反而对己方人质下手。 “李致你疯了!” “太师多年前就教过本王,人不能有软肋。”李致冷冷凝视她,“郑姑娘为大义牺牲,本王会交代史官记下你的功绩。” “你们的疑惑都解开了,可我的还没有。”郑妤哽咽,望向李致问,“全是利用?” “是。” 他脱口而出,不带一丝犹豫。 “毫无真心?” “是。” 雨水迷了眼,郑妤自嘲,语不成调:“那你说娶我……” 他愣了一瞬,道:“待你去后,尚书台会起草追封诏书。” 李致狠绝如斯,齐晟怒吼一声,抓住他的胳膊狠狠拧一下:“李殊延,就算你不喜欢她,也不能见死不救啊!我们相识十多年,你难道一点情分都不顾?舅祖母……” 第16章 “母后那边,本王会亲自去请罪。”李致甩开他的手,抬手俯瞰陆呈,“太师请。” 陆呈拿剑的手在发抖,他毕竟是文官,手上算不得干净,但货真价实的人血确实没沾过。加之衣袍尽湿,大袖负重,他的臂力难以支撑剑的重量。 “太师下不去手?”李致蹙眉问,“本王愿代劳。” “穗丰,拿弩来。” 岁稔面露茫然:“殿下……穗丰……哦……” 玄衣卫呈上弓弩,利箭对准郑妤眉心。陆呈稍稍移动,怕李致使诈,遂躲到郑妤身后,福大人一并尾随。 郑妤含泪闭目,睁眼,微笑道着诀别:“李殊延,来世,我们别再相识了。” “甚好。”弓弩左移半寸,李致接着道,“少去许多烦扰。” 咻—— 黑点划破雨帘,受斜风暴雨影响不断朝各个方向发生细微偏移,但无论怎么偏,都不会影响目标。 冷雨凄凄,封冻一腔热忱。寒意延至发梢,郑妤平静接受自己的结局。终止于此吧,爱恨都无关紧要了。 热流沿前胸后背淌下,湿冷的后背骤然升温,痛感传出之地却是胸侧和上臂内侧。那这一身血…… 郑妤惊愕侧目,同她眉眼三分相似的人,怒眼圆睁,死不瞑目。 箭竿从中折断,陆呈倒下。乍眼白光后,福大人横匕指着她,雨水冲刷稀释,刀刃鲜红化为乌有。 斗篷帷帽摘下,穗丰旋转匕首尖端向下,朝坡上的李致一拜:“误伤郑姑娘,属下该死。” 郑妤双腿一软,膝盖抵进水洼中,脏污雨水泅湿粉裙。好似一朵掉落泥潭的海棠花,任人蹂躏践踏。 高踞神坛的主宰,手执弓弩,冷眼睥睨,浑然不知射出去那支利箭意味着什么。 雨伞罩在上空,隔出一个只容纳两个人的小空间。对比衣衫不整的她,玄裳一尘不染,蟒纹金光闪烁,这几日陪她布衣褴褛、粗茶淡饭的人,死了。 为何她还能听见他的声音? “郑姑娘。”李致向她伸出右手,“没事了。” “妤娘。”李致微弯腰,将手伸到她眼前,有意放柔语气。 谁料郑妤像见了洪水猛兽般打掉他的手,吼得声嘶力竭:“别这样叫我!” 如惊雷震耳欲聋,余音不绝如缕。众人纷纷背过身去,假意没看到主子被人下面子。 李致满不在乎,单膝跪下跟她平视,抬手为她梳理鬓边湿发。 郑妤一脸防备避开他,怒目圆睁:“别碰我。” 李致只当她惊吓过度,转而牵起她的手,试图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郑妤不配合,李致捏她拇指警示。 她盯着水洼,声音宛如一滩死水:“放开我。” 李致不但没松手,反而用蛮力把她往上拉。郑妤竭尽全身力量甩开他的手,反冲力使她重重摔回去。 见李致还不肯罢休,她扑过去抓住李致右手,张口便咬。 皓齿似捕兽夹钳住虎口,扎破外皮,刺入血肉。李致不躲避不反抗,垂眸静观。 咸涩的泪汇入她唇齿,再渗进他伤口,李致轻微发抖,嘴唇抿成一条线。 穗丰欲上前护主,李致剜他一眼后,再无人敢吱声。 天亮了,雨停了。天黑了,雨又起。 “齐公子,在这把我放下吧。”郑妤闷闷道。齐晟不放心:“才到城门口,我顺路送你回去,否则我没法向李……” 他及时打住,没再往下说。郑妤抬头看天:“今日清明,我想去溪暮街买青团。” “酉时,铺子应该打烊了。” “未必。” “刚好我也想吃,那一起去吧。”齐晟扯住缰绳。 郑妤不想跟他扯皮,冷声喊他小名:“齐明明……我想一个人静静。” 拐过街角,穿进窄巷,迎面走来一人,拦她去路。 郑妤眼神空洞看一眼,此人身材高挑,怀抱宝刀,马尾高高绑起,身体微微后倾。那人语调怪异警告:“别出声,跟我走。” 行至一棵梨花树下,那人收刀入鞘,开门见山:“听说,李殊延要娶你?” 定睛细瞧,那英姿飒爽的刀客,竟是名女子。 “假的。”郑妤不咸不淡否认。 “撒谎。”那女子将刀反手握住,往后一撤立于肩后,“他本人说的,岂会有假?” 一张请柬贴在她脸上,白纸黑字,写她和李致将在四月十五完婚,日期落款,昭武元年。 四月春半,你我完婚。耳畔忽然响起这句话,郑妤恍然,只觉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 “怎么?是你不叫郑妤,还是你要嫁的人不是我认识的人?”女子合上请柬揣在腰间上,愤恨道,“老娘收到消息,跑死了三匹马才从益州赶回来,你跟我说你和李殊延没关系?我!你……” 郑妤像根紧绷的弦,咬紧下唇一言不发。 “怕什么!我又不会吃了你,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便是。”那女子掐住她脖子,大声逼问,“李殊延当真要娶你?” 第15章 心死 “我和他曾有婚约。”窒息感涌上来,郑妤艰难发声,“但……如今已无瓜葛。” 那女子打量她许久,疑信参半松开手,道:“你确实不是李殊延喜欢的类型。” “我姓钟名璇,长年驻守边关,对宣京中事不甚了解。方才多有冒犯,交个朋友如何?” 一把大刀支在脚边,钟璇长腿随意屈着,托熟搂住郑妤的肩膀。钟璇力量惊人,郑妤被她牢牢圈紧,只觉肩胛骨都要被碾碎了。 回忆朝中姓钟的人家,她猜出钟璇来路。 大司马钟桓之女钟璇,生在边关,长在边关,鲜少在宣京出没。 风沙为她塑造英气眉眼,厮杀促就她坚毅豪迈的性格,不同于京中高门小姐的温婉大气,不同于江南女子的娇美秀丽,钟璇此人的英雄气概,可谓天下女子中独一份的。 钟璇似乎对她猜出自己身份并不吃惊,甚至还知晓原因。 “对各家女眷了解不少,家里都是把你当成王妃来培养的吧。但是没用,李殊延他不喜欢你这种弱不禁风的小女娘。” “倒不是家里栽培,全赖宫中女官教导。” 钟璇急眼嗤道:“那也没用,你就算讨了太皇太后欢心,他也不会喜欢你的。” 郑妤噤声不语,反复强调李殊延不会喜欢她,反倒显得钟璇心里没底。 毕竟婚帖都攥在手里了,上边还盖有印信,若是有假,钟璇也不会马不停蹄赶回来质问。 李殊延喜欢谁,不喜欢谁,与她有何干系?郑妤不想同钟璇继续攀扯关于李殊延的话题,遂找了个由头脱身。 溪暮街,细雨纷纷,行人无几,街边店铺门可罗雀。一把油纸伞停在青瓦檐下,悄然无声站了许久。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身后,书声琅琅。垂髫稚童对坐读诗,半老妇人正在收拾上一桌客人留下的残羹剩饭。那盘只少一颗的杨梅丸子,勾起泛黄褪色的回忆。 旧地重游,物是人非。妇人吆喝:“姑娘,你已经在那站一个时辰啦,要不进来避避雨?” 郑妤回首走过去,妇人看清她面容,和蔼笑道:“是你啊。” “你认得我?”不过两面之缘而已,她也只来过两次。 妇人放下手中的活儿,为她倒水:“姑娘生得美,夫婿长得也俊,我多看了两眼,便记住了。” 雨天客少,灶上杨梅丸子剩了许多。郑妤放下一锭银子,道:“杨梅丸子我全要了,劳烦嫂子帮忙热一下。” 妇人有些为难,似有话想说,远远望一眼灶台上的丸子,最终什么也没说。 郑妤面不改色咽下,仿佛味觉失灵一般,一颗接一颗。 妇人时不时看她一眼,面露愧疚。 今日杨梅丸子放的醋比平时多,酸得难以入口,咬下第一口时,她就发现了。 她在等,等妇人开口提醒,然而直到咽下最后一颗,妇人一句话也没说。 不知自己这样做的意义是什么,也说不上来什么感觉。人性经不起考验,有些事能糊涂就该糊涂,过于较真苦的只能是自己。 她恹恹放下筷子,心灰意冷离开。 稚童放下书卷,屁颠屁颠跑到她方才坐的位置,挡在妇人身前,自告奋勇:“娘,我来收。” “不用,你和弟弟好好读书。”妇人慈祥揉揉稚童脑袋,“考取功名,才能出人头地当大官,到那时候,娘就能享清福喽。” 暮鼓晨钟,远方钟声敲响。清明时节,扫墓祭祖,慎终追远,郑妤遥望高处钟塔——她也想阿娘了。 永宁寺山门前,长阶高耸望不到头,但见高处佛光普照,灯火长明。郑妤一阶一阶攀爬,残花和泥沾湿裙摆。 及至登顶,住持双手合十致歉:“近日入夜后不便参拜,请施主移步禅房休息,待天明下山。” 永宁寺位于宣京城东,香火旺盛,香客络绎不绝。京中显贵多有为已故亲人请灵位的习惯,而今正值清明,祭拜者众,断然没有无故禁止香客参拜之理。 第17章 除非……除非是他。郑妤问住持已禁拜几日,主持答曰:三日。 三日前,正是李致回京那日。在汝南,她拒不肯与他相见,更不愿与他说话。李致苦于离京多日奏折堆积成山,不得不返回宣京,本欲携她一齐,然她不愿同行,他便留下齐晟作陪。 “让她进来。”殿内传出他的指令。 经过三日冷静,郑妤再听到他的声音,心中仍会起波澜,只是远不如之前强烈。 想继续逃避,让故事就此留白,又想把话说开,给这出悲剧画上句点。 斟酌再三,郑妤最终下定决心进入主殿,在离他最远的蒲团前跪下,三拜观音。 “听住持说,你已在此连跪三夜了。” “嗯。母后罚本王每夜来此跪两个时辰,向贞淑夫人谢罪。” “我来,是有些话想问问你。”郑妤平心静气,“世间想嫁你的女人不计其数,为何偏偏选了我?” 李致沉思片刻,答道:“娶谁不是娶。母后、皇嫂、翊儿……他们都喜欢你。娶你,皆大欢喜。” “不论你信与不信,本王承诺娶你一事,并非虚言。”李致偏头看。 郑妤却并不看他,痴痴喃道:“不重要了。” “无论你说的是真是假,于我而言都不重要了。”郑妤自顾自说道,“你不用娶我,我不是非嫁你不可,也没有你想的那般喜欢你。” 李致愣愣摊开掌心,纵横交错的掌纹,织就一张巨大的网,困住不知名的蝶。最终蝴蝶破网逃出,他什么都没抓住。 “在芳茗楼,你说无端受我烦扰,被我埋怨,委屈无法言说。我承认,确实错在我一厢情愿。” “你后来不该引诱我的,那样我便没有恨你的理由。” “你不该把玉镯戴回我手上,不该牵我的手,不该带我看世间罕见的暮雪惊棠,更不该送我棠枝,为我簪花,说一些似是而非的情话。” “当你做了这些事后,我的一厢情愿便有你一份责任。”郑妤眸中温度一点点散去,再不含一丝光与热。 “本王所作所为,建立在娶你为妻的基础上,并未想着逃避责任。”李致为他自己辩解。 郑妤拭去泪珠,哂笑道:“我说这些,并非追着要你负责。只是想问问你,何为夫?何为妻?何为夫妻?” 灯花颤,烛火摇,炉中焚香燃尽,李致根据字面意思简单解释:“夫,女之郎婿。妻,男之妇也。夫妻,结两姓盟约,行嫁娶之仪,奉双方亲长,担繁衍之任。亲其亲,疏其疏,同气连枝,夫唱妇随。” 香灰扑面,郑妤掩面咳嗽,不予置评。 他答得很好,点明绝大多数夫妻真实情况,可谓一针见血。如若她不曾爱上他,步入这样一段婚姻,未尝不可。 听李致这样说,郑妤突然释怀了。 在他的理念里,妻只是夫的所属物,高兴了哄两句,不高兴了晾几日,忽冷忽热没什么大不了的。 毕竟,物品又不会因为谁的态度变化产生情绪。 郑妤侧身看他,接着问:“抢走你留在母亲身边的机会,恨过我吗?” “嗯?” 郑妤不加解释,自顾自道:“太皇太后时常发牢骚怨你不去请安,以后你得空多去陪陪她。害你早早离开母亲身边,是我之过,你不要记恨她。” “本王为何要记恨母后?”李致一头雾水,完全不明白郑妤所思所想。 俄而,他有所顿悟,追问:“你莫非以为,本王当年离宫立府是因你之故?” “难道不是么?”郑妤不答反问。 李致嗤笑道:“自作多情。” “是与不是都好,总而言之,你记得多去看看她老人家。”郑妤神神叨叨,转告许多关于崔芷沅的喜好,末了叮嘱他,“莫待阴阳两隔时,空悲切。” “郑云双,你究竟想说什么?” “没什么。”郑妤轻轻摇头,浅笑,“我来向你道别。李殊延,我要走了。” 灯架上成排的蜡烛忽然灭掉一根,这一笑,瘆得慌。 李致蹙眉疑惑,郑妤长到这年纪,除此次意外去汝南,从未离开过宣京,她能走去哪? “伤口还疼吗?” 李致顺她视线看向自己虎口处的咬痕。 创口过深难以愈合,太医诊后叮嘱,若不仔细处理按时上药,恐留下疤痕。但李致对此并不上心,疤痕于男子而言,本就无伤大雅。 “不疼 ” “是啊,我始终不如你狠心。”郑妤收回视线,黯然慨叹,“或许终其一生,我都没能给你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过段时间,等它愈合,你大概已不记得我了。” 面对观音像,李致反复琢磨郑妤说的话,尤其向他转述太皇太后习惯喜好那几句,越琢磨越觉得像在交代后事。 道别,终其一生……这两个字眼拼凑在一块……为情爱寻死觅活,简直愚不可及! 汝南渡口吃尽苦头,她竟还未幡然醒悟?李致怒其不争。 却又无法狠心袖手旁观。 他如离弦之箭疾步出殿,三步并作两步飞奔下阶。 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燕王殿下,那一夜极尽失仪。 第16章 清漪 忘忧湖畔,杂草丛中,油纸伞罩住一双绣鞋。而鞋的主人,正裸着双足立于岸边。 落雨声滴滴嗒嗒,湖面涟漪四起。鱼扑腾跳出水面,鱼又扑通坠入水底,扬起滔天浪花。 俯仰之间,岸上人影不知所踪。 雨打海棠落,花瓣随水飘零,被浮鱼吞吃入腹。眼前一片暗蓝,郑妤不断下坠,五脏六腑皆如火烧。 上空突现白浪,她无暇去看,任由水流冲击,放任自己坠落。忽然,似有水草缠住双臂,阻止她下沉。 又是他。 郑妤剧烈挣扎,拒绝来人自以为是的拯救,湖水灌入腹腔,濒死感袭来,激发人身体本能的求生欲。 唇瓣一沉,他边给她渡气,边揽住她奋力往上游。 背靠木筏仰面朝天,雨水噼里啪啦打在脸上,郑妤睁不开眼睛。 腹腔收缩,气流上涌,吐出积水后,意识渐渐归位。 “为何救我?” “天赐生,命若玄金,柳暗终花明。”温昀抹一把脸上冷水,踉跄站起,折下一段芭蕉叶充当雨具。 蕉叶隔绝雨水,郑妤慢慢睁眼,呆滞望着悬臂举蕉叶的书生,冷言讥讽:“自行其是,好为人师。” 淫雨霏霏,夜半风凉,湿衣加身,郑妤冷不丁瑟缩,书生却面泛桃红。 这书生看她的眼神,局促中夹杂三分羞怯,恋慕中带有一丝怜惜,他心仪自己,她知道的。 “你跟踪我?”若非如此,她前脚跳湖,他不可能后脚就跟下来。 书生急忙否认:“非也……天色已晚,在下路过溪暮街时,见姑娘孤身一人黯然神伤,我……放心不下才尾随而来。” 芭蕉叶随他话音晃了晃,叶上积水淌落,泼在竹筏上,于她身边炸出水花。 温昀连连道歉,双手抓牢茎干。 “你以为你救了我,我便会感激你么?”郑妤连擦拭雨水的力气都没有,仅存一息全用在与眼前人较劲,“你知道我跳下去需要多大勇气吗?结果因为你的出现,我做的一切努力,全都白费了!” 温昀看她一下,迅速移开眼:“若寻死需要反复考虑,证明姑娘你对世间仍有留恋。既如此,何不为心中留恋坚持活下去?” “孤家寡人,我恋人间有何用?又无人留我。” “有。”温昀脱口而出,投向她的眼神无比坚定。 郑妤怔愣瞧着他,惨淡发笑:“你喜欢我。” “可我不喜欢你,你惨了,单相思没有好下场。”她闭眼叹息。 温昀被她戳穿心思,又被绝情拒绝,脸上青一阵红一阵的。 他低头,两颊桃红晕开,缄默不语。 良久,他温声道:“姑娘这样说,可见未得单相思真谛。既是单相思,我便不奢求对方知我相思苦。远远看着她平安喜乐,此份相思也算善终。” “冠冕堂皇。人心贪得无厌,怎会有只付出不索取还能不存怨恨之人。”郑妤不屑讥诮,“你走吧,别再救我,我不需要。” 雨势渐小,温昀扔掉芭蕉叶,揽住她的肩膀,强行将她拉起来,猛晃两下。 郑妤颓堕萎靡,任他摇来晃去,不给出半点反应。 “芳茗楼那日我救下你,你向我许诺过,竭尽所能报恩。”温昀按住她双肩,掷地有声道,“我要你竭尽所能活着,长命百岁。” “塞北孤烟,江南烟雨,文人雅士,贩夫走卒……世间胜景无数,胜友如云,你不曾去发现,不曾去结识,怎能断定自己找不到存活的意义?”温昀话音抑扬顿挫,振聋发聩。 是啊……她还没去过广陵,没见过阿娘提及的二十四桥,没听过画舫歌姬天籁音……她长年盯着眼前一亩三分地,便误以为那是她的全部。 第18章 郑妤有所触动,黯淡眼眸泛起微波。 温昀讪讪收回出格的双手,轻声为他的唐突之举赔礼。 斜风细雨,竹筏离岸,他忸怩絮叨着,郑妤忽捧起他的脸,闭眼吻上去。 远岸草丛纸伞侧,淋漓水墨点染的黛眉绀眸*,在窥见鸳鸯双嬉那一刹,悄然褪色。 温昀轻轻推开郑妤,背过身去,诚惶诚恐道:“郑姑娘……这不合规矩。” “这些年,我一直守着规矩。”体内封印已久的妖魔冲破桎梏,郑妤一反常态,扳着温昀的肩,“你陪我放肆一回,行不行?” 过往云烟抛诸脑后,从此水阔凭鱼跃,没有至关重要的人需要顾虑,没有浮华虚名牵制她一言一行。 此时此刻,她只是苍茫天地中,一个寂寞疯狂的普通人。 温昀覆住她手背,轻拍劝谏:“郑姑娘,坠欢莫拾。” “就这一次。”郑妤双臂从腋下穿过抱住他,下巴抵在他肩上,“我又不是让你陪我纵情声色。” 倒不是不想,只是这个书呆子并非合适人选。若非条件不允许,她此刻真想去那堕落腐朽的销金窟,当一回奢靡风月客。 她的手指抚摸他唇瓣,和李殊延极为相似的唇,比李殊延更加温软的唇,她偷偷亲过的唇。 泪花涟涟模糊视野,郑妤闷声抽泣,温昀牵住她的手,道:“郑姑娘,我姓温名昀,字寒花,取寒花晚节之意。先父年轻时曾在国子监任职,后遭佞臣陷害革职回乡,在丹阳郡内小有才名。今家中只剩母亲一人,旧宅一座,土地一亩。” 他越往后说声音越小:“简言之,家道中落,穷困潦倒。所幸皇天不负,科考顺利……” “你想娶我?”郑妤戳他唇角,柔声问。 “姑娘若不嫌弃……” “不嫌弃。”郑妤低笑,话锋一转,“但我不嫁。” 温昀偏头看她,笑道:“姑娘若不嫌弃,我们可以慢慢了解对方。” 这是第一次,有人珍视她。 也是第一次,有人陪她疯闹。 还是第一次,有人愿意慢慢了解她。 郑妤浅笑低喃:“谢谢你,温,寒,花……” 寺中高塔孤灯茕茕,上有一男一女并肩而立,却比形单影只的亮光更显萧索。深夜未眠人,心有千千结,愁思难堪与人诉。 女子细眉颦蹙,和声低语:“不去争取?” 李致双臂背后,手藏于袖中,摩挲着虎口咬痕,淡然道:“此人家境虽贫,但学识渊博,行不苟合,忠孝廉明,算得上正人君子。于她而言,不失为好归宿。” “难得听你用这么多词称赞一个人,可见这位状元郎本事过人。”女子感慨。倒不是李致鲜少用赞词形容别人,而是绝大多数情况下,说的并非那些词的人字面意义。 “君子和好归宿,二者不存必然关联。”女子眸光微动,望向李致的眼神略微古怪,声音糅合许多难以言喻的情绪。她问:“殊延,那你当如何呢?” “她这种满眼情爱的女子,嫁个满心是她的人,好过留在本王身边守活寡。”李致远眺阴沉沉的夜幕,“她求的忠贞不二,浓情蜜意,本王给不了。” 女子俯首叹息:“你啊……真是一点没变过。” 玄袖摇曳,背影凄清,他从未变过,她却早已不复当年。 女子默默目送他离开,亲眼看见他将双鱼镶金白玉镯,信手抛出栏外。 玉镯于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咕咚坠入忘忧湖中。女子凭栏俯瞰,衣袖滑落,套在她手腕上的镶金白玉镯,与他抛出去那枚,大同小异。 “如昔,派人将玉镯捞上来。”女子吩咐。 如昔闻令而来,斟酌片刻后劝她三思:“燕王殿下不喜旁人多管闲事,况且郑姑娘的脾性您也了解,倔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您何必多此一举为他们搭桥牵线。娘娘,奴婢说句不好听的,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您……” “住口。”卢清漪呵斥,顿觉失仪,便放柔语气,“照做。” “娘娘对郑姑娘可真好。”如昔不敢置喙,领命去了。 烟波浩渺,湖上突起大雾迷人眼,卢清漪放眼望去,山巍巍,水泱泱,渐没迷雾中。她喃喃自语: “这深宫里,爱而不得的人,有我一个足矣,何苦再多一个。” 竹筏随波漂流,玉指折芦苇,扬起一汪湖水。温昀抬袖去挡,不料郑妤梅开二度,湖水迎面泼来。 “郑姑娘,夜里风寒易受凉,你……别闹。”温昀夺走在他脸上乱蹭的芦苇,藏到身后。 笑容转瞬即逝,郑妤乖乖坐回去,怅然若失。 她宛如所在竹筏一般,孤零零飘在湖中央,无人可依,无处可去。 据齐晟所言,陈氏带着陆玥回庐江娘家去了。太师府匾额已撤,家仆遣散大半,剩下那具空壳子,算作她的财产。 唯一眷恋的人在世时,她年纪尚小,待及笄返回后,已无人可眷恋。她住在那个地方时间不长,谁能想到,那是仅剩的容身之地。 三月门庭若市,四月无人问津,待在府里的每一日,度日如年。 说好会来见她,结果连个影儿都寻不见。郑妤百无聊赖趴在榻上,对着一盆牡丹花大眼瞪小眼。 “解霜,把这盆牡丹花送去顺安客栈。” 解霜无奈摇头:“小姐您别白费心思了,温公子这几日都在吏部参训。” 科考榜上有名的举子,正式授官前都要经过吏部考校,难怪见不到人。算算日子,任职文书快下达,也不知温昀被留在宣京还是外放州郡…… 外有家丁通报:“小姐,长乐宫来人说,晋王今早醒来上吐下泻,啼哭不止,这会儿吵着要见您。” 第17章 逾矩 花荫小径旁,奇石假山围绕,形态各异,如狼似虎。 山雨欲来风满楼。郑妤出门匆忙,未及添衣,这一路冷得直哆嗦。 “去长乐宫应往左走。”郑妤以为如昔犯糊涂,出言提醒。如昔步履不停,冷冰冰告知她晋王在寿宁宫。 如昔今日对她不理不睬的,郑妤不知自己何时得罪了她。想开口问,考虑再三,郑妤最终没挑明。反正在这宫里,明面敬她背地欺她的人,并不少。 “韩公公。”如昔远远瞧见人,退到一边行礼。郑妤听到尖锐笑声突感心悸,慌忙捂住心口跟着如昔回避。 如昔见郑妤这窝囊样,忍不住翻白眼。 虽无正式封号,但无论怎么说,郑妤都是太皇太后当成亲闺女养在身边的人,这宫里谁见了不得毕恭毕敬称一声“郑姑娘”。 可她倒好,居然给一个太监让行,果然是山鸡成不了凤凰。 如昔腹诽咒骂,丝毫没察觉郑妤异样。 韩杰前呼后拥走过来,问:“郑姑娘这是怎么了?” “没事。”郑妤咬紧牙关摇头,韩杰却近前来扶她,那双布满老茧的胖手探进衣袖,握住她手臂,有意无意捏了捏。 叶佳尸体的惨烈死状,猝不及防涌入脑海,郑妤脸色惨白,畏畏缩缩后退。 韩杰另一只手贴上她后背,扯着嗓子支使身后小太监:“郑姑娘身体不适,去请太医来。” 郑妤强作镇定,避开后背那只手,往如昔那边躲:“我没事。”韩杰拉紧她手臂不肯分开,坚持说她身体有恙。 两人拉扯僵持,如昔袖手旁观,剩下的小太监头都不敢抬,遑论上前规劝。郑妤板起脸,强硬道:“放手。” 韩杰面楼为难:“奴才担心……” “放开!”不远处传来一声呵斥,郑妤循声望去,昭宁郡主正阔步走来。 何络将她护在身后,双手叉腰,对着韩杰叽里呱啦一通痛骂,韩杰连连认错。 何络一脚踢过去,斥道:“滚,本郡主不想再看见你。” 插曲过后,何络热切挽住郑妤胳膊走在前方。如昔想说要带郑妤去寿宁宫,发现她们去的正是寿宁宫方向,便一声不吭跟上去。 “那夜我以为你是勾引小舅舅的狐狸精,才对你恶言相向,郑姐姐,你别生我气哦。”何络鼓起腮帮子跟她认错撒娇。 经历那么多大事,她早已忘了这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 “郡主言重了。”郑妤含笑回话。 “郑姐姐人美心善,你不怪我就好。”何络靠在她肩上,“你能原谅我,那你也不要记恨小舅舅了,好不好?他刚回来就被外祖母罚去永宁寺跪了三夜,又不知怎地惹了外祖母生气,连着六七日在寿宁宫外跪两个时辰,太可怜了。” 愁云惨淡,午时刚过,却似入夜般昏暗。宣京偏近北地,按理雨季不长,可今年气候反常,格外多雨,洛水漫涨,冲毁好几处濒水村落。 授官、劝农、祭祀、赈灾……三月底还积存不少公务,又逢多事之秋,每日还要浪费两个时辰长跪,想来这半月都没好好休息。她深吸一口气,摒除杂念。他自讨苦吃,关心他作甚。 “郡主,这与我无关。”郑妤撇清关系。何络失落努嘴:“我知道是外祖母惩罚他,可外祖母是因为你才罚他。” 第19章 “因为我?” “是啊,因为你不肯嫁给他,外祖母断定他欺负你,大发雷霆。”何络抓住她的手轻轻摇晃,“郑姐姐,你就答应嫁给他嘛!小舅舅早就准备好娶你了,他给你在王府备好了住处,先前你退回去的聘礼全都重新封装,我看他还添了不少。还有嫁衣,他知道你比之前瘦了些,特意差人把嫁衣送去锦绣坊修改。还有还有……” 何络口若悬河,细说李致为娶她所做的点点滴滴。郑妤一字一句听完,说不上来是心酸多一些,还是甜蜜多一些。 这时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杨梅丸子撒再多糖,都无法该变杨梅丸子本质为酸的事实。 换作几年前,李殊延何需做这些?他只需对她笑一下,郑妤便会对他言听计从。换作几月前,他也无需做这些。只要对她说一句喜欢,哪怕只是哄哄她骗骗她,此刻听到何络说这些话,她都愿意回头。 可惜,来得太迟了。放再多糖,都没法弥补了。 走到寿宁宫,天已下起雨。大门外,一人面向主殿伫立,背影冷清。 郑妤屈膝行礼,卢清漪转过身来,眼眶红红的,像是哭过。 卢清漪跟何络招呼两句,挥挥手道:“络络,你先进去见外祖母,我有几句话跟燕燕说。” 何络本想留下听,见卢清漪神情肃然,只好依依不舍先行前往寿宁殿。 “上来。” 郑妤收了伞递给宫女,提起潮湿的裙摆,缓步上阶。卢清漪往旁边站,示意她往前看。 郑妤抬头眺望,再熟悉不过的背影,与上空疾雷迅电一齐击中眼眸。 上天似乎有意刁难那位天之骄子,又像是故意引她心软,潇潇中雨顷刻间化作滂沱大雨。 “这是他跪在这的第七日了。”卢清漪唉声叹气,“他伤势未愈,彻夜不眠,又接连淋雨,昨夜发了场高热。” 瓢泼大雨模糊他的背影,郑妤收回视线,不置一词。 “他本无需服从母后气头上的惩罚,可他自觉愧对你,心甘情愿领罚。”卢清漪递给她一把伞:“燕燕,你去劝劝他吧。” 郑妤下意识伸手去接,刚探出手就缩回去。她婉拒道:“娘娘恕罪,我……做不到。” 来时路上,她知晓何络偷换概念。 那夜,她说的是分明是让李殊延不用娶她,而非她不愿嫁他。可太皇太后发怒,只能是李殊延主动提不娶。 他那样高傲的人,又岂会轻言自己一再被她拒婚?故而眼前这一切,不过是他自讨苦吃罢了。 卢清漪落寞转身,肩膀微微颤抖:“你是不是以为他不喜欢你?他若不喜欢你,怎会把你的旧衣寻去了解你中意的衣裙样式?他若不喜欢你,怎会费心在王府复刻含光殿?他若不喜欢你,怎会为救你落下一身伤?” “燕燕,殊延他是个说少做多的人,看事物不能只看表象。”卢清漪苦口婆心劝说,“他身处高位,许多事身不由己。汝南渡口的事,明明跟我说过了。他并未置你不顾,说绝情的话只是为了迷惑陆……” “我知道。”郑妤不忍再听,“王府的事郡主方才说过了,渡口的事我也明白其中道理。但是,娘娘,没用的,覆水难收。” 卢清漪不死心,举起白玉镯道:“永宁寺,他看见你和温公子亲近,气得扔掉玉镯,没过一会又亲自去捞回来。这么多年,你可见过他为谁吃过醋?” 心突然颤一下,郑妤红了眼,哽声请求卢清漪放过她。 再说下去,她真该心软了。一旦心软,又要陷入患得患失的泥潭受尽折磨,那太可怕了…… 情字误人,当断则断。 “难不成你真想嫁给温公子,嫁个不爱的人过一辈子?”卢清漪疾言厉色逼问。 “过日子跟谁都可以,婚姻又不是非要建立在感情基础上。”郑妤字字铿锵,不知想说服卢清漪还是想说服自己,“除了他,嫁谁都一样。” 郑妤从如昔手里取来雨伞,撑开,独自走入雨幕中。 风雨如晦,惊起池中红鲤。浮于水面的莲叶,是够不到高处莲蓬的。她执红伞从他身边走过,不仅脚步未停留,眼神亦如是。 伞倾斜落地,郑妤跪在李致遥不可及之处,俯拜叩首:“民女郑妤,求见太皇太后。” 脏污雨水渗进伤痕,虎口咬痕隐隐作痛。 李致凝望着单薄消瘦的脊背,偷偷向檐下太监使眼色。 太监匆匆进殿,不多时,里边出来一名宫女迎郑妤入内。 “殊延,别跪了。”卢清漪手举雨伞,蹲下搀扶。 李致正色看她一眼,语气不善道:“皇嫂,你越界了。” 卢清漪深感凄凉,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我和你一样,希望她回心转意。她愿意为你去求母后,事情便有转机,别再折磨自己了,快起来。” “可笑。”李致抽走被卢清漪揪住的袖角,付之一哂。 “为何你觉得本王在自我折磨?难道你们都以为本王喜欢她?”李致百思莫解,“无论本王要娶谁,都会一视同仁做好这些准备。无关那人是谁,本王都会给全应有的礼遇。” 殿内,屏风后的郑妤和崔芷沅,一字不落听完他们之间的对话。郑妤猜不透崔芷沅带她窃听的用意,故而保持沉默。 崔芷沅边往里走边解释:“燕燕,姨母还是那句话。嫁对你千依百顺的人,远不及嫁一个自身条件上佳的人。” “致儿面冷心热,嘴硬心软,你若不想忍受他的臭脾气,大可忽略他过自己的日子。”崔芷沅懒懒躺下,“情爱只是调味剂,钱和权才是赖以生存的白米饭。正如他所说,无论娶谁都会给她足礼遇,你嫁给他,至少日子不会过得差。” “你若想要他的心,姨母可以为你支招。男人都一个德行,你上赶着倒贴,他越看不上你,你冷着他、晾着他、吊着他胃口,他反而对你死心塌地。” “去吧,挺直腰板从他眼前走过去,别看他。” 那一日,郑妤从李致身边走过时,确确实实没看他一眼,目的却不是招他注意。 第18章 春梦 接连几日雨摧残,宫墙以内芳菲尽。崔芷沅远远望着郑妤跨过一道又一道门槛,最终消失在寿宁宫中。 她仰头盯着房梁看好半天,怅然若失。韦姑姑为转移她的注意力,看向外边提醒:“太皇太后,燕王殿下还在院里跪着呢。” “让他进来吧。”崔芷沅心力交瘁闭眼。 李致浑身湿透,衣袍滴水不止,接过宫女递来的布帕随意擦了擦,神色如常进殿。刚坐下,韦姑姑给他呈上一碗热腾的姜汤。李致正想去接,崔芷沅叱道:“不许喝。” 碰到碗沿的手弱弱缩回去,李致本以为崔芷沅已消气,但看这架势……也不知郑妤和她说了什么,看她这模样,似乎比昨日数落他时更生气。 整个寿宁殿陷入死寂,宫女太监站成雕塑,崔芷沅躺在长榻上不吱声。李致如坐针毡,为免虚耗下去,他就地跪下认错:“母后,儿臣错了。” “你会犯错?”崔芷沅冷笑,“如今这宣朝上下,谁敢说你有错?阿韦,倒杯茶来,看到他就烦。” 李致膝行至长榻旁,接替韦姑姑给崔芷沅奉茶。 崔芷沅瞧见他,顿时没了兴致。她面带嫌弃接过茶杯,转手搁到一边,没好气问:“上个月你怎么跟我保证的?” “请母后暂对郑姑娘不闻不问一段时日,待将陆呈绳之以法,儿臣定娶她为妻。”李致一字不差,复述他说过的话。 他面无表情,像在陈述一件无关自己的事,丝毫没有为他的背信弃义感到羞愧。 崔芷沅气不打一处来,厉声质问:“结果呢?” “事情出现纰漏,儿臣无能。” “你是无能。”崔芷沅顺着他的话恶语贬损,“血气方刚的年纪,跟燕燕那么个美人朝夕相处,你居然没动半点歪心思。我真是……我……怎么生出你这么个没用的东西。” 李致想起那些难以启齿的本能冲动,当即欲盖弥彰辩解:“儿臣与那些好色之徒不一样。” “是不一样,你天生就是当和尚的料。”崔芷沅一骨碌坐起来,扶额怒骂。 盖在她腿上的薄毯滑落,李致闷声捡起,重新盖回去,不咸不淡道:“母后息怒。” “哎哟,你们一个个的,都想气死我啊!”崔芷沅暴躁抡起薄毯,甩在李致脸上,“你立刻去把燕燕求回来,否则以后别叫我母后,我崔芷沅,没你这种不孝子。” 母子俩掰扯不休期间,白衣人手捧汤药,不合时宜闯进寿宁殿。 李致讳莫如深瞥白衣人一眼,仿佛拿住蛇的七寸。 他睨着白衣人,话里有话道:“母后,强扭的瓜不甜,您深谙此理。” 崔芷沅顺他的视线看向顾歆,心下了然——他又想借顾歆做文章。 先前催他们完婚之时,李致便三番五次搬出顾歆糊弄过关。 第20章 这臭小子在感情上,真是一窍不通。崔芷沅懒得跟他多费口舌,强势道:“你都没把瓜扭下来,又怎知它不甜?话我给你撂这了,随你选择。” “她若嫁,儿臣便娶。”李致亮明态度,“她若不愿,儿臣绝不强求。” 崔芷沅长叹一声,摆摆手让李致离开。 俩不省心的孩子,一个伤透了心端着姿态等人去哄,一个爱不自知死活不肯服软…… 顾歆端起药碗,轻笑开导:“命里有时终须有,孩子们的事你就别操心了。来,先把药喝掉。” 雨势过大,寸步难行,郑妤不得不暂往闲亭避雨。她单手提起裙摆,匆匆跑过去。 收了伞,衣裳已湿了大半,湿冷彻骨。鼻子好像被狗尾巴草挠了般发痒,她掩袖低头,连打喷嚏。 转过身去,见一小孩倚栏而坐,手肘架在围栏上,正支着头看她。郑妤握伞的手紧了紧,急忙行礼。 这小孩眼瞳漆黑如墨,藏着难以捕捉的小情绪;脸颊圆润粉嫩,却故作老成板起一张脸。分明是个八岁孩童,稚气未脱,可眉毛的弧度,已展现出帝王威严。他漫不经心笑道:“郑姐姐免礼。” 郑妤仓皇磕头:“陛下贵为天子,不该再这样称呼民女。” 李栩从座上跳下来扶她,郑妤恂恂躲闪,李栩抱住她胳膊不满:“此处又没别人,你别拜来拜去的。” “礼不可废。” “朕命令你,站起来,跟朕一起坐下。” 拗不过李栩坚持,郑妤陪他一起落座。李栩蹬掉鞋,光脚踩上石座,扒拉着红柱探出半边身子。孩子天性爱玩,偏这孩子她劝不动,郑妤捏一把汗,张开双臂虚扶着他。 李栩抓拢好几根绿蒂,费力扯下一把红果。他小心翼翼拿着樱桃在龙袍前襟上擦掉雨水,单手递给她,笑意盈盈。 “谢陛下恩赏。”郑妤双手接过拿在手里,俯身跟李栩一起摘樱桃蒂。 “陛下缘何独自在这?” 李栩无精打采叹气:“不高兴,想静静。皇叔对朕比以前更加严格,朕总是不能令他满意。每次看到他失望的眼神,朕都羞愧难当,越来越觉得,自己不该当这个皇帝。” “陛下天资过人,待年纪稍长定能比及尧舜。”郑妤望着李栩,心惊胆战摇头,“这种赌气的话可不能再说了。” “朕没有赌气,其实朕知道,若非翊儿年纪小,皇帝轮不到朕来当。”李栩失意撇嘴,“父皇不喜欢母亲,连带着不喜欢朕。皇祖母、母后、皇叔都不喜欢朕,姐姐你也更喜欢翊儿,是不是?” 李栩生母身份低微,先帝对她确实不上心。但李栩是先帝长子,他出生时先帝必定对他寄予厚望,只是先帝身子骨弱,时常抱病,又政务繁忙,故而对李栩疏于教导。至于郑妤,她……不得不承认她更喜欢小晋王。李栩出生时,她才七八岁,自己还是个孩子,自然不会过于关注孩子。 而李翊出生时她已及笄,憧憬着不久的将来会嫁给李致,会和他有自己的孩子,因此常跟卢清漪学习照顾襁褓婴儿,跟李翊的感情会更深厚些。 但她不会如实交代,那对李栩来说是致命打击。 “陛下多虑了。晋王殿下年幼,身边人才会对他投以更多关注。您或许不记得了,您年幼时,他们都是同等关心您的呀。”郑妤拉起李栩的小手安慰。李栩盯着她的手,若有所思。 忽而,他抽手拿起一颗樱桃,满怀希望递到她嘴边。她边道谢边伸手接,李栩突然皱眉,趁她开口时把那颗樱桃塞进她嘴里。 腮帮子鼓起,李栩捧起她的脸,在鼓包处亲了一下,天真道:“郑姐姐真好,朕以后一定要娶像你一样的女子为妻。” 她只当这是孩童的玩笑话,并未放在心上。没曾想,七年后,她瘫软无力躺在绛云殿里,险些一语成谶。 绛云殿管事太监来寻李栩,一进亭子便抹着泪跪请李栩回去。看他这狼狈模样,大抵是李致去绛云殿找不到李栩,底下这帮看顾不力的宫人,都挨了训。 鞋子散落在地,郑妤捡起给李栩穿上,让杨公公把人领回去,转头出宫。 回去当夜,她便发起高烧,头晕晕沉沉,意识模糊不清。眼前一会儿是她的卧房,一会儿是漫天棠花,一会儿是凤眸薄唇…… 分不清是梦还是现实,好似快死了般,反复出现幻觉。 她浑身滚烫,通红的手无力垂在床边,青筋遍布。恍惚一刹,好像有一只冰凉的手掌托住手背,顺势将四指贴在她掌心,把她的手圈起来藏回被子。 如坠五里雾中,她昏昏默默,抓紧唯一能挑起她知觉的手不放,糊里糊涂喊出一个名字。 那只手顿了下,接着拇指用力按住她弯曲的食指,难道她惹他生气了?可他是谁?她又喊了谁的名字? 竭尽全力将沉重的眼皮撑开一条缝,那人面容一闪而过,再想确认,眼睛却无论如何都没法睁开。 她喊他名字,得不到回应。她想,一定是她看错了。她不断给自己灌输“不可能”的想法,梦中人的形象反倒变得具体。 这真是一场令人感到无比羞耻的梦…… 落霞飞雪,海棠树下,破碎青裙铺地,上覆粉嫩花瓣。轧着的长腿稍稍抬起,她痛得五指收拢,被迫跟他对视。 羞耻之余,心头莫名涌起一股禁忌的快感。高高在上的神灵,此刻犹如困兽,瞪着一双泛红的眼睛,控诉她走神。占有欲迫使他要她眼里心里都是他,连她片刻分神都不允许。 沾染雪融水的海棠花,在她汗湿的肌肤上触压吮啄。由浅入深,她含泪娇啼,由深入浅,她粗喘挽留。 欢歌戛然而止,磨得人心痒难耐。他扼住她下颌,鼻尖相抵,冷声逼问:“看着我,我是谁?” 郑妤吞声饮泣,攀着他肩膀吻上薄唇,颤声回答:“我的……夫君。” 他对模棱两可的答案不满意,箍住柔软腰肢带向自己,问,“告诉我,谁是你的夫君?” 从梦中惊醒,身上汗津津,里衣湿淋淋,及腰长发潮润,发梢滴水。 掀开帘帐瞧,天已大亮。解霜轻扣房门:“小姐醒了没?温公子来了。” 濒临梦醒那句追问言犹在耳——告诉我,谁是你的夫君? 第19章 嫁妆 “这是做什么?”郑妤瞅着杂七杂八的物件堆满院子,疑惑发问。 大至床榻、桌椅、屏风……小至铜镜、花瓶、饰品……整整齐齐,一应俱全。 眼神落在双鸾菱花螺钿镜上,镜中倒映出怔愣的表情。 这面瑶镜,是先前燕王府送来的聘礼之一。 郑妤放眼望去,发现好几件眼熟的物件。 屏风后闪出来个人影,齐晟环抱双手,神气十足往后一靠,眨眼挑眉。 招摇显摆的花孔雀,无时无地不在风流自赏。郑妤上前行一礼,手指在周围指一圈,茫然问:“这些……嗯?” 齐晟长腿微曲,眉飞色舞道:“给你送嫁妆啊。这点小事我本是不愿亲自来的,奈何李……宫里的舅祖母不太想见你,又念在往昔情分不忍对你不管不顾,所以热心如我,代为走这一趟。” 原来不是聘礼,是嫁妆。 郑妤扯扯嘴角,好似有一片羽毛,轻飘飘扫过心尖,又轻飘飘飞走,最后竟是连影儿都寻不见了。 “他让你送来的。”她语气淡淡的,然而内心十分笃定。 齐晟为彰显他说话的可信度,收起吊儿郎当的姿态,眼睛上瞟,站得笔直,对天发誓:“真是舅祖母让我送来的。” “齐明明,你每次说谎,眼睛都会往天上看。”郑妤无情拆穿,冷脸转身道,“拿回去,我不要他的东西。” 齐晟揪揪她衣角:“燕燕,虽然你们做不成夫妻,但也没必要成为仇人吧?这只是他一点心意……” “我不需要!”郑妤扯走衣袖,同齐晟划出一定距离,“易地而处,若是你喜欢的女子,送礼贺你新婚,你能坦然收下?” “民女有事急着出门,劳烦齐公子从哪搬来的东西,便还回哪去。” 走出大门,千篇一律的街道,万古不变的铺子,毫无新意。 郑妤在街上漫无目的溜达,走着走着,突然看见熟悉的身影。她小跑追上,拍他肩膀打招呼:“温寒花。” 温昀回头见是她,和煦回礼:“郑姑娘,好巧。” “去哪?” “去吏部,领任职文书。” 看到文书所写,有人欢喜有人忧。 郑妤为他能回乡任职高兴,温昀一为即将远离眼前人伤怀,二为无法留京任职略感失落。 庙堂也好,江湖也罢,都是为百姓做事。因家中母亲无人照料,温昀起初本不想留在宣京,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他对宣京产生了眷恋。 据说,榜眼去了礼部,探花去了京兆府,进士及第一十八人,仅八人被指派为地方官,饶是谁也想不到,其中有一人是温昀。 第21章 郑妤得知这事,劝温昀找人问问原因。温昀合上文书,苦涩一笑:“算了,虽是地方太守,但不比别人官职低。” “我让你去问原因,不是让你寻衅滋事。你总要明白,自己因何故被外放,才能从中发现问题。” 最终,温昀返回去寻主事询问,主事打个哈欠:“文书是上边派来的,我又不是千里眼顺风耳,如何能听到风声?温大人不如好好想想,自己得罪了哪位大人物,让人家给你使绊子。” 温昀与之辩驳:“大人此言差矣,摄政王勤于整顿吏治,朝堂一片清明,岂有徇私舞弊之理?” 主事轻蔑一笑,不屑与温昀争执,大摇大摆离开。其他几位主事面面相觑,皆摇摇头专心干自己的活。 为官,不懂逢迎寸步难行。那主事善意提点,温昀不但不领情,反而拿话呛他。 再者,为臣,开口不提皇帝,先言摄政王,其心可诛。 不论这宣朝实际上是谁一手遮天,明面上他们都要忠于坐在皇位上那个人,温昀却连这点道理都不明白。 他们原本十分看好这位才高八斗的年轻人,总觉着不久的将来,便能与此人同堂共事。 然现下,他们不再这样认为了。过刚易折,此一去,这年轻人恐再无回京之日。 溪暮街,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木棚,迎上来招呼的,却并非郑妤先前认识的妇人。 老叟见她东张西望,解释道:“哦——之前那婆娘不见了,官府把这地收回去,我正好存了点钱,就把这摊位盘下来了。二位客官看看,吃点什么?” “不见了?”郑妤纳闷,“那俩孩子,也不见了?” “喏,那呢。”老叟指向木棚外一处角落,压低声音道,”这坊间都在传,那婆娘丢下两个孩子,跟人跑了。” 郑妤循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两个小孩蓬头垢面、衣衫褴褛跪在那,跟前放着破碗,碗里仅有一枚铜板。他们眼中充斥着迷茫与无助,每每有人路过,便一言不发磕头。 世事无常,他们的生活原本只是辛苦拮据,经营这小摊至少能吃饱穿暖,有书可读。而今流离失所,沦为乞儿,该如何适应食不果腹、没有尊严的苦日子? 正谋划着找一户好人家收养他们,背后忽一沉,鹅黄色广袖垂落胸前。郑妤偏头,何络趴在她背后,笑嘻嘻凑到她眼前。 “郡……” “不对——要叫我络络。”何络手指点在她唇上,转个圈在她身边坐下,亲昵靠在她肩上。郑妤见她这鬼鬼祟祟的模样,问:“您偷偷跑出来的?” “这你可冤枉我了,我和小舅舅一起来的。” 小舅舅……李殊延。 喧嚣吵闹的街道,俶尔鸦雀无声,故何络在她耳边喊出那声“小舅舅”,如雷贯耳。 郑妤回首对上凤眸,李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诧异,转瞬即逝。 阴影笼罩头顶,李致在她身后站定,后脊蓦然一凉,郑妤不由自主垂首躬身。 李致在她和温昀之间匆匆扫一眼,对何络道:“坐这边。” “不嘛!郑姐姐也在吃杨梅丸子,我们跟她一起,就不用等啦。”何络抬头望着李致,嘟嘴撒娇。 也? “没看到有外人在?你再胡闹便立刻回府。” 何络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温昀,梗着脖子犟嘴:“郑姐姐自然是同我更亲近,我又不介意外人在场,他介意让他先走好了。” 说完,何络叉起腰睨着温昀,语带威胁问:“你介意么?” 面对咄咄逼人的刁蛮郡主,温昀为难看她一眼。郑妤莞尔,温昀会意道:“臣不敢。殿下、郡主请便。” 四边方桌,温昀坐在她左边,何络靠在她右边,跟她挤在同边长凳上。李致往温昀对面位置去,何络莫名其妙绕到左边去,生生隔开她和温昀,一个劲把她往凳子右边挤。 场面一度尴尬,温昀低头不言,李致端坐不语,何络旁若无人咀嚼杨梅丸子。 “郑姐姐,你给小舅舅拿双筷子嘛。”何络撞她手肘,囫囵道。 郑妤应和,从竹筒里拿出两根筷子并好,双手呈给李致:“殿下请。” 余光瞥见那俩乞儿,郑妤侧身请何络帮忙,给他们寻一户无子无女的人家。何络面露难色:“这要是在丹阳,我必定帮你把事情办妥。可我进京不久,除去幼时玩伴,没认识几个人。” “但我可以暂时留下他们,往后有遇到合适的人家,我再把他们送过去。”何络调皮眨眼,“当然,我自己还寄人篱下呢,这事得小舅舅点头。” “……” “你收留他们很困难?”李致放下筷子,凝视她问。 郑妤未与他对视,摇头回答:“不难,只是我不日便要随朋友一起去丹阳,没法带上他们。” 凤眸中浪卷狂澜,旋即云销雨霁。鸦睫低垂,掩去所有情绪。 丹阳的朋友,只有身边这一位。 李致似笑非笑重复:“丹阳?” “对,丹阳。”郑妤直视李致双眼,颔首笑道:“准确来说,是想离开宣京。” 离开这片伤心地,离开他,去见见外面的天地。她之前便有这个想法,知晓温昀回乡任职,便无需再犹豫了。 郑妤拎起茶壶,为李致添茶:“殿下通情达理,定不忍见蓬头稚子曝尸市井。请殿下开恩。” 李致抬手挡开,冷漠回绝:“本王府中不养废物。” 终归是她太天真了。有价值的人才值得李致多看一眼,她却盼着他打破壁垒,对普通人多一丝温情。 “给本王一个收留他们的理由。”李致收手,茶壶嘴磕到杯沿,发出清脆声响。 茶水倒入杯中,迅速将半满茶水添满,郑妤及时提起,不抱任何期望道:“他们年纪小,除了端茶送水,大概也做不成什么。” 他将茶杯捏在手里,端详好半晌,直至茶凉,才浅浅呡一口。 粗茶入喉,苦涩不可名状。他望向棚外稚童,眼底浮现一抹悲凉,痴喃道:“足矣。” 条件是离京前,他们烹出的茶必须能让李致满意。 此后每一日,郑妤都待在府里,亲手教这两个小孩煮茶。 他们悟性高又认真,短短几日,煮出来的茶与她的茶已有八分像。 但她知道,八分像还不够。 茶具、茶叶、火候、技巧、注意事项……能教的她全都教了,可有些只可意会无法言传的奥妙,只能寄希望于运气。 解霜进屋呈上一份请柬:“小姐,长公主府送来的。” 第20章 宴饮 “你觉得我们家明明如何?” 郑妤差点撞翻茶杯,幸好杯中茶水剩余不多,未曾溢出来。 初到之时,长公主问她和李致的事。猝不及防,话锋一转,问她对齐晟的看法……齐晟加冠不久,听闻长公主几个月前就在相看京中贵女,郑妤很难不往那个方向想。 荣宁长公主是永德帝亲姊,强势专断,雷厉风行,说一不二。她对自家女眷约束颇多,宣朝有头有脸的人家,多不愿将女儿嫁入规矩森严的长公主府。这一来二去,便将主意打到郑妤身上去了。 “齐公子轩然霞举,乐善好义,年少有为,乃世间罕有的……”郑妤见齐晟过来,眼前一亮,忙起身行礼,“见过齐公子。” 齐晟先给长公主问安,而后扶起她道:“我们这交情,无需这些虚礼。” 场面突然安静,齐晟的话在闲亭中回荡,经久不绝。荣宁长公主拍手称快:“你们感情好便好,本宫倒白担心了。” “我们几个都一起长大的,岂有感情……”齐晟张口就来,郑妤掐一下齐晟暗示他闭嘴。齐晟虽不理解但照做,转移话题问长公主何事找他。 兜兜转转都是这个话题,郑妤欲哭无泪。 “你知道,燕燕和殊延破镜难圆,可这丫头乖巧懂事,本宫实在喜欢。”长公主旁敲侧击。 “那燕燕你平日要没事多来陪陪祖母,我们家饭管够。”齐晟未觉有异,理所应当道。 他大可以再迟钝一点…… 长公主看齐晟缺根筋,干脆开门见山:“本宫的意思是,你把燕燕娶回来。” 噗——齐晟一口茶喷出来,呛得直咳嗽。“祖母您开什么玩笑!我一直把燕燕当妹妹看,我怎么能……娶她?” “又不是真兄妹,有何不可?青梅竹马,知根知底,你怎不能娶她。”长公主不满齐晟失仪嚷嚷,脸色一沉,“本宫早有此意,苦于殊延跟她有婚约,一直没提。” 齐晟一边应付长公主,一边悄悄给仆从使眼色,示意他去搬救兵。郑妤看着祖孙二人唇枪舌战,默不作声。 战火纷飞,最终烧到她身上来。长公主不顾齐晟抗议,转移目标问她:“燕燕,你不用管他,只要你愿意嫁,本宫做主把婚事定下来。” 他们目光聚集在她一人身上,郑妤怯怯瞟一眼长公主,无奈望向齐晟。齐晟挤眉弄眼无声告知——拖延时间。 第22章 “长公主殿下喝茶,消消气。”她强颜欢笑给长公主倒茶,“婚姻大事,我说的不作数……” 嘴皮子都磨破了也不见救兵来,郑妤向齐晟投以求助的眼神。齐晟加入战斗,他们一唱一和,使出浑身解数劝说长公主收回成命。 “祖母,我跟燕燕不可能的。”齐晟不耐烦站起来,“李殊延喜欢她,我若娶她,不出几日我们家定会被他搞得鸡犬不宁。” 郑妤深吸一口气,坐立难安。说服长公主放弃是他们的共同目标,但齐晟不该把李致搬出来挡,更不该说李致喜欢她——她最讨厌听别人说这句话。 说多容易造成误会,若让李致听了去,显得是她故意散播谣言似的。好巧不巧,李致真听见了。 亭外,一高一矮两人走来。李致慢步走在前方,何络蹦蹦跳跳跟在后边。他止步亭外,向长公主拜礼:“侄儿拜见姑母。” 见李致登门拜访,长公主喜上眉梢,亲自下阶迎他入座。然而,长公主认出何络后,笑容僵在脸上。 何络忙把背在后边的手绕前,微微屈膝:“姑祖……” “本宫同你娘没什么交情,昭宁郡主不必在此攀亲戚。”长公主不等何络把话说完,便拉着李致走进亭子。 郑妤不明所以,偷偷询问齐晟。齐晟附耳嘀咕:“我祖母憎恶表姨,连带何络络一并迁怒。”他说完,一溜烟跑出去,领落单之人入内。 长辈仇怨郑妤不好多问,听过风言风语也只当没听过。她侧脸往外看,李致立于阶下,两人视线避无可避免相交。 茶已斟满,众人围坐。长公主拉着李致话家常,顺带提起李致来之前谈的事。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郑妤总感觉时不时有一道光落在自己身上。 “殊延,你认为如何?”长公主问他意见。可他却看向郑妤,眼神复杂。他一直没移开眼,给长公主回话道:“侄儿的想法……不重要。” 一语双关。 他终于收回目光:“郑姑娘是有主见的人,小齐也有他自己的想法,姑母少些操心。” 长公主还想再说,李致先她一步开口:“侄儿此行为与姑母商量卫武侯一事。” 卫武侯是齐晟生父,五年前被派去驻守湘州。前段日子,靖王因犯事被李致遣归封地,刚到巴陵郡便与卫武侯当街起冲突。他们二人心存怨怼,靖王上书要求给湘州换个都督,卫武侯请求调去别州。 “舟儿素来与人和善,定是李备无端生事。”长公主以为李致来兴师问罪,着急为儿子辩白。 李致从中调和:“姑母莫恼,四哥品性侄儿清楚,然巴陵郡是父皇划给他的封地,怕是要委屈卫武侯……” “不可!”长公主拍案,除李致外三人皆提心吊胆。 “姑母稍安勿躁,侄儿欲请侯爷回京,任护军将军。” 护军将军品阶与湘州都督等同,主理宣州郡安危。守家门口的差事,长公主岂有不乐意之理?当即欣然答应。 此事翻篇,长公主旧事重提:“你爹快回家了,你跟燕燕亲事定下来,双喜临门,岂不美哉?” “郑姐姐才看不上他这混子。”何络脱口而出,把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去。 齐晟不知吃错药还是怎地,破天荒提出跟李致比试。李致瞥他一眼,不咸不淡答应。 郑妤正愁没借口开溜,现下抓住机会告辞:“燕王殿下交代的事还未完成,燕燕先行告退。” 长公主不愿意与何络独处,在婢女搀扶下回屋。 “可算逃过一劫。”齐晟如释重负,看身旁人神伤,刚放下的石头又提到心口。他急急忙忙给郑妤解释,“燕燕,我没有不喜欢你的意思,只是咱俩这关系……” “齐公子无需多说,我明白。”郑妤会心一笑。 笑得如此灿烂,比头顶的旭日还要刺眼。李致随手抄起一把剑往齐晟脸上抛过去:“不是要跟本王切磋?” 齐晟勉强用双手接住,同时被剑的冲击力推后好几步。他稳住身形,否认道:“我只是为了转移祖母注意,不是真想找虐……” 剑影如风,削下柳叶片片。李致不顾齐晟发言,先发制人出剑。齐晟应对不暇,上跳下蹿躲闪,极为被动。 剑光越闪越快,宛如银龙绕云间;剑花频生,银莲各不相同,变幻莫测。 “李殊延我招你惹你了?!”齐晟接不住招,抱头鼠窜。 交锋招式五花八门,郑妤看得眼花缭乱,跟何络道别。待她走后,李致将剑信手掷出,长剑削掉齐晟一缕发丝,最后钉在柱上。 齐晟下意识摸摸脖颈,松一口气。他跃过去,顺李致看的方向望去。 方才郑妤离开走的路。他微弯腰,自下而上仰视李致,手拍拍他肩膀,死不正经调侃:“李殊延,我突然觉得,你看燕燕的眼神,跟从前有些不一样。” “你从前看她,看似是在看她,但给人的感觉,你就是在看路边一块破石头。但你刚才看她……”齐晟啧啧称奇,“居然有点,有点怜惜,有点赞赏,有点依恋,还有点……说不上来,反正我从未见过你眼里有这么复杂的情绪,你不会……喜欢上燕燕了吧?” 李致将视线移到齐晟脸上:“回头本王让徐太医给你治治眼睛。” 齐晟站直,得意洋洋道:“我眼睛好的很,心也跟明镜似的。柳尚书有意打压温昀,你顺手推舟,旨在让温昀远离燕燕,是不是?” “唉,可惜,你失算了。”齐晟怪腔怪调挖苦,“她一门心思想远离你,宁可随温昀走,都不愿意留在宣京。” “你闭嘴!”何络指着齐晟吼。齐晟白她一眼,无视何络继续打趣李致。 李致凝眸发问:“柳泉打压温昀?” “你不知道?”齐晟看破不说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你看不出来尽早去治治眼睛。” 走出长公主府大门,郑妤一抬头便见温昀站在前方。她莞尔而笑,问:“你怎么来了?” “记得你今日去见长公主,我从吏部回来,路过顺便等一等。”他提起油布包笑,“买了芋麦酥,不知合不合你口味。” 芋麦酥主料是小麦,辅料为洋芋粉……到底是他一片心意,郑妤于心不忍,笑吟吟接过提绳:“那真是巧了,我正想吃芋麦酥。” 刚到手的油布包被夺走,后方响起低沉嗓音:“你不是吃不得洋芋?” 他……竟还记得……郑妤惊愕回眸。 玉阶上,深院中,他静静站在那,似在等她转身…… 第21章 燕燕 抢油布包的是岁稔,说话的却是李致。她从岁稔手里拿回芋麦酥,矢口否认:“殿下记错了。” 说罢,她转回去。岁稔说明用意:“郑姑娘,关于寒霞山和汝南渡口的后续,殿下有几句话要跟您说。” 汝南渡口即是寒霞山的后续,在她看来,事情已无后续。郑妤婉言拒绝,岁稔道一句“冒犯”,横臂拦她去路。 温昀从她手里接过油布包,唇角微弯:“去吧,我在这等你。” 过几日他们便要去丹阳,他想让郑妤跟自己和解,和过去好好告别。 “我不……想去。”郑妤垂眸,长睫覆眼,刻意隐藏情绪。 不料温昀看出来了。他拆穿她的伪装,笃定道:“阿妤,你想去。去吧,无论结果如何,我都尊重你的选择。” 郑妤仰天轻叹,双手转来转去,愁肠百结。 榕树亭亭如盖,郑妤垂首盯着地面,不冷不热开口:“殿下不是有话要说?” “屠户和'福大人'已招供,刑部以陆呈是罪魁祸首结案。但此案没那么简单,仍然存在许多疑点。”他拿出两枚银指环,“叶佳和'福大人'两人指环一模一样,奇怪的是,'福大人'并不认识叶佳,此为疑点之一。” 他又拿出一只手镯:“这是屠户的铜手镯,内壁刻有禄字。时来运转,福禄双全。他们称陆呈为'玉大人',而你从陆呈那里找出紫玉,宁家也有紫玉。” 铜暂时只有一个、两银、两玉,由此可推断玉之上,还有人。 “还有,水牢的白骨,写有'芣苡'的黑绳,以及……” “殿下,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疑点、案件、主谋……我概不关心。”郑妤皮笑肉不笑,“把玉佩交给您那一刻,我们的合作就结束了。您过河拆桥,算不上友好的合作伙伴,我并没有跟您进行第二次合作的意向。” 浮云蔽日,天色蓦地晦暗。风过境,沙尘起,衣袂翻飞,白青云袖与礿玄衣摆一触即离。 此情此景,郑妤忽想起《七哀诗》中那一名句来——君若清路尘,妾若浊水泥。*他们之间,恰似清尘浊泥,浮沉异势。 “确定要嫁他了?”他鲜有如此反常之举,问出这句话时,李致自己都想不通为何要这样问。 而郑妤愣了一瞬,眯眼浅笑。她从未说过要嫁温昀,他却一直着急把她推向别人。 既已问出,李致决意破罐子破摔,凝眸道:“不再等等看?或许有更好的。” 第23章 “不等了,不会有更好的。” 最好的在眼前。 遇见过这样一个人,和他有过一段如梦如幻的露水情缘,再被他残忍抛弃。她想,无论天涯海角,即使她装作释然淡忘,也无法从刺骨锥心的记忆中抽离。 李致无话。岁稔愤懑插话:“他哪点比得上殿下。” “或许比不上。” 郑妤目不转睛望着李致,像庄严宣告,像深情盟誓,内容却与他无关。她掷地有声:“但他在我眼中已足够好。他出身布衣心怀鸿鹄志,我孤苦无依有自己的小目标。他满心满眼都是我,我……我也很喜欢他。我和他各方面相配,海枯石烂不无可能。总之,他最适合我。” 她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偷瞄李致的神态。而他纹丝不动,仿若在听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直到岁稔问出“殿下呢”,他睫毛颤了颤,照旧一言不发。 声嘶力竭对沉默不语,歇斯底里对无动于衷,向来如此。遍体鳞伤的心已自顾不暇,再无力纠缠。她红着眼,连退两步,像乌龟缩回壳中,跟他保持距离。 她下跪,顿首,祝愿:“伏惟殿下,蕴瑞有余年年复,长乐无忧岁岁安。” 青丝如瀑,迎风飘散,扫过掌心,从指缝中溜走。李致收拢五指,不但没抓住,而且牵扯虎口的疤,隐隐作痛。 青紫发黑,无比丑陋,成为完美之手乃至完美之人唯一的瑕疵。 斜阳照低柳,清风满渡头,郑妤看着一箱一箱的行李被抬上船,离愁别绪油然而生。 喜怒哀乐,皆与这一处繁华地有关。她见过帝台宫阙中的世情凉薄,金銮殿堂上的尔虞我诈,她曾一心想飞出高高的宫墙,冲破束缚她天性的金丝牢笼。 可天地之中,何处不是牢笼?困住郑妤的,从来不是一个准燕王妃的名头,而是她想当一个合格燕王妃的目标,也可以说成,她想配上那个天之骄子的目标。 说到底,人本身就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笼子,而每一个笼子之中,都别有洞天。 千帆当中,有一琵琶女高坐船头,拨弦吟唱诗经中《燕燕》一篇,歌声缠绵哀婉,引无数别离客潸然泪下。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 燕燕于飞,下上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 歌声渐远,燕归台上有一人,原本心如止水倚坐栏旁,敛眸远眺。 偏这不合时宜的歌声,搅得春水荡漾,涟漪四起。 他即兴提笔,却无从写起…… 洛水悠悠,江风习习。温昀遍寻郑妤不得,登上舱顶,果见郑妤黯然独坐,清影孤寂。他为她披上披风:“夜里风大,不可在此久坐。” 郑妤连连点头:“我就看一会。” “看什么?” “星星。” 温昀仰头,被皎皎明月吸引目光。今日十五,月圆之夜。他不解问:“为何不看明月?” “明月过于耀眼,久望易迷眼。”她捂住眼睛,揉了揉。即便深谙此理,她的目光依然忍不住飘向皓月。 温昀心下了然,她在想他。 “长公主府那日,我已做好你反悔的准备。” “是吗?那我最终跟你去丹阳,作何感想?”郑妤双手抱膝,上唇轻贴衣袖,眺望远处光点。 “意外之喜。”温昀笑出声。 她只是顺路跟他去丹阳看看,又不是答应嫁给他,瞧这呆子高兴样儿,郑妤忍俊不禁。 “你笑了便好。”温昀拿出一颗饴糖,“见你晚饭没怎么动筷,可是饭食不合胃口?” 撕开糖纸,郑妤捻起糖放入口中,含糊不清:“胸闷气短,头昏脑胀,吃不下。” 温昀二话不说跑下楼梯,从同船老伯那里讨来一串枇杷,又匆匆跑回舱顶。他气喘吁吁,摘下一颗枇杷,剥了皮喂到她嘴边。 “我还含着糖。”郑妤无奈耸肩,好气又好笑。温昀摊开手掌去接:“吐出来,晕船不能吃糖,怪我思虑不周。” 糖明明是甜的,可郑妤仿佛吃的是酸枇杷,酸到心里去了。吐食乃不雅之举,当别人面吐食极其失礼,通常被视为轻视此人。 可他居然伸手来接…… 枇杷掉落,裹上一层灰,滚向角落。温昀两手悬空,不知该往何处放。郑妤抱紧他,头埋进他颈窝,呜咽落泪。 “阿妤……” “别对我太好,我会良心不安。”郑妤愤然捶他后背,“我忘不掉他,我放不下他……我做不到。” 如果早点与他熟识就好了。在她仰慕李致之前,在她被宁浩的糖衣炮弹哄骗之前,再晚一点,在寒霞山之前,在她踏进精心布局的情网之前,在她陷落虚情假意的温柔乡之前。 伴随彻骨痛的爱,才刻骨铭心。以悲剧惨淡收场,才抓心挠肝。 正如万流景仰的英雄,饿死于无人问津的角落中。她不敢自比英雄,只是轰轰烈烈,无疾而终,他们之间,如何不能称之为一场盛大的悲剧? “忘不掉也无妨。”温昀愿意包容她,“只要有我一席之地,足矣。阿妤,留在丹阳,可否?” 不好——水上有人。 他们飞扑向栏杆往下看,水面漂来一具女尸,身体浮肿,长发覆面,看不清容颜。 有人尖叫一声,整条船遽然躁动起来。不一会儿,灯火通明,众人出舱围观。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领头人下令绕行。 “不可。”温昀松开郑妤的手,毫不犹豫跳下水,朝女尸游去。 人和船相去甚远,温昀未必能负尸游回来。郑妤跑去跟领头人交涉,拿出一锭金求他救人。 领头人接过金锭咬一口辨明真伪后,飞速揣进兜里,腆着笑脸:“你这小娘子怪识大体,相好的不要命救别的女人,你竟然不吃味。” 船往前行驶,水手放下绳子,将二人从江里拉上来。万幸,这名女子还活着。 郑妤数落的话刚到嘴边,见温昀唇面色苍白,不忍说出口。她催促他去更衣,喊来解霜一起扶落水女子回房。 长夜漫漫,她辗转无眠,从枕下摸出黑绳。这是她搀扶那名女子时,从女子手腕扯下的。 芄兰,又称萝藦,性平,味甘,补精益气,解毒。 该不该交给李致?郑妤拿不定主意。 “睡不着?”趴桌休憩那人,他亦未眠,两人视线在黑暗中相交。他起身走过来,郑妤忙将黑绳藏入袖中。 温昀掖掖被子,挨着床沿坐下,问她因何事心烦。她斟酌片刻,问:“救上来的女子,你可认识?” “是我表妹。” 第22章 丹阳 船一路南下,历经五日停在桃花渡口。不同于宣京渡口的凄凉萧瑟,此渡口商船遍布,热闹非凡。 炎阳炙烤,袒胸露腹的脚夫奔忙卸货,硕大的汗珠淌过背部千沟万壑,汇进绑在腰间的布条汗巾。 解霜只不经意看了一眼,便羞赧低头,还挡住郑妤的眼睛不准她看。 “温寒花都没说什么,你倒管上我了。”郑妤拿开解霜的手,“大概此地民风如此,你这般忸怩反倒惹人注意。” 郑妤原以为此地男子,应是像温昀那般大袖翩翩的文人模样。不过细想之后,未觉有不妥之处。 众生百态,并非人人都有读书的机会,多数普通人,都靠出卖力气,换碎银几两养家糊口。 进城之后,又是另一番光景。 烟柳画桥,粉墙黛瓦,楼台参差,长街纵横。 市列珠玑,坊响箫鼓,伶唱金曲,子赋艳诗。 浮华喧嚣抛身后,清澈流水绕人家。马车挤不进窄巷,温昀搀扶郑妤下车步行。 绿藤爬满墙头,乱石铺地难行。 “这条巷子只剩我们一户人家,道路年久失修,你小心些。”温昀一手搀着她胳膊,一手虚扶在她腰间,十分紧张她。郑妤一步一停,举步维艰。 落在后方的表妹,唤作曹娴,是温母兄长之女。温昀舅母去得早,舅父续弦后,曹娴与家人不和,三年前跟庐江一位富商走了,此后音信全无。 船上人多眼杂,郑妤没敢问她经历。一来怕刺激曹娴,二来恐打草惊蛇。曹娴醒后并未找黑绳,甚至她故意戴在手上让曹娴看到,曹娴都没问起。 由此可见,黑绳不是曹娴的物件。 “昀儿,你可回来了!”巷子深处,老妇拄着拐杖,大声哭喊。 温昀撇下郑妤去扶温母,母子俩抱在一块,潸然泪下。曹娴跟过去,扑通跪下认亲戚。 待他们一家人挨个认过,温母终于注意到郑妤:“这位是?” 鉴于她尚未明确答复,温昀折中介绍:“孩儿在宣京结识的朋友。” 郑妤上前拜会:“见过温夫人。” 貌美,懂礼,大气,声儿比水还柔,一看就是大家闺秀。温母嫁给温父时,温父还是个穷酸秀才,后来中举当官,在宣京过了一段好日子。没曾想,富贵犹如瓦上霜,没几年他们一家就狼狈逃回丹阳。 第24章 算来,已有几十年没听人称她为夫人了。温母对郑妤好感倍增,托熟拉起她小手进屋。温母年纪大了腿脚不利索,郑妤走不惯石子路,两人差点一起摔倒。曹娴接过拐杖交给温昀,殷勤扶温母跨越门槛。 温家旧宅跟冷宫大差不差,柱子歪歪斜斜,碎瓦零零散散,地面坑坑洼洼。解霜膛目结舌,拉着郑妤窃窃私语:“这种危房,真能住人吗?邻居都搬走了,他们还住着,看来温公子家是真的很穷啊……” 郑妤瞪她一眼:“怪我平时对你约束太少,竟教你在人家中嚼舌根。” 翌日一早,郑妤出门闲逛。漫无目的走街串巷,绕了大半个时辰,结果又回到巷口。她张嘴想问路,话到嘴边却不知该如何称呼这些人。 在宣京,她接触的都是王公贵族及其家眷,这个称某大人,那个称某夫人。可到了民间,似乎不太妥当。 站在原地停留许久,有一头发花白的老妪跟她搭话,叽里咕噜说了一通她听不懂的方言。郑妤强颜欢笑,十分无助。 老妪见她不理人,嘀嘀咕咕提着菜篮子就走。 独在异乡为异客,就挺无助的。她方才那不搭理人的样子,落到旁人眼里就是傲慢,像李致一样的傲慢。 “我怎又……”郑妤晃晃脑袋,把“李殊延”这个名字从脑海里剔除。她亦步亦趋跟上老妪,辗转来到早市。 早市人山人海,来来往往的人叽里呱啦讨价还价,她本想了解一下当地物价,可惜一个字都听不懂。 一小女孩撞到郑妤身上,掐着吴侬软语道:“阿姊,你阿是啊温果果屋里人嘛?” 郑妤扶额,这小孩在说什么啊!她只能听懂“阿姊”两个字。那小姑娘大抵猜出她不是本地人,艰难调出不标准的官话:“阿姐,你是不是温哥哥的媳妇?” 这她总算能听懂了,郑妤蹲下来跟小女孩平视,摸摸头笑:“不是,我是他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叫孟幺,因为在家里最小,哥哥和阿娘都叫我小幺。” 取名当真草率。郑妤已不记得自己名字由来,但她及笄取字时,太皇太后百般上心,选出八十多个字让她挑,其中不乏皇帝亲笔御赐。可好巧不巧,她百里挑一挑中的,偏是李致题的字。怎又想起他了?郑妤深呼吸从回忆抽身,请孟幺为她引路。 孟幺似乎极其喜欢她,牵着她的手一晃一晃,一口一个“燕燕阿姊”叫得极其亲热。 在早市转了一圈,一斛米五十文钱,一匹布两百文……与宣京对比,除米价相当,其他价格基本是宣京物价十之八也。她低头盘算着,瞥见孟幺巴望着某处咽口水,心想小孩跟她跑了半天必定饿了,于是开口问孟幺想吃什么。 孟幺眼巴巴望着馄饨摊,扼腕叹息,忍痛拒绝。 “我回家吃饭,买一碗馄饨的钱能抵哥哥买一沓纸的钱,可贵了。” 懂事的孩子没糖吃,懂事的女孩连饭都没得吃。郑妤抱起孟幺,掐着她脏兮兮的小脸蛋笑:“你帮了我大忙,我要报答你啊。” 小女孩眼里闪起亮晶晶的光芒,她咯咯大笑,在郑妤脸上嗦了一口。郑妤没抱过小孩,没走两步就气喘吁吁,自认体力不支放下孟幺。 “燕燕阿姊肩不能抗手不能提,肯定是个大小姐。”孟幺毫不留情取笑,随后自言自语疑惑,“可大小姐不该嫁给大官吗?” 郑妤没回答如此复杂的问题,高嫁女低娶媳是婚嫁中心照不宣的秘密,门当户对是维系婚姻稳定的重要前提,历来如此。可这世界总要有人去打破常规,要把终身幸福牢牢攥在自己手里,自主选择与自己共度一生的人。 再多过来人的经验,都无法指引别人找到一生幸福。 馄饨摊内座无虚席,郑妤走向只有一人那张桌子,问能否与他同座。 “哟,孩子都养这么大了?”那人取下帷帽,竟是故人。郑妤盈盈一拜:“钟姑娘,好巧。” 钟璇拉她坐下,问:“你怎么到这来了?” “说来话长。”她不想多说。孟幺在她身边坐定,郑妤挥手让送两碗馄饨过来。钟璇咂咂嘴,不识趣道:“说来话长就慢慢说,我又不急着走。” “来散心。” “在李殊延那吃闭门羹了?”钟璇哪壶不开提哪壶,“早提醒过你,他不喜欢你这样的,你非要往他身边贴。” 无论钟璇是挖苦还是忠告,她概不搭腔。吃完这碗馄饨,分道扬镳,丹阳境内便不会有人再提这名字了。 光她一个人在那口若悬河,钟璇渐感无趣,改说别事。说来说去,总绕不过李致。郑妤反感,但想想钟璇和她又不熟,貌似除了李致,委实无话可说。 于是,她主动问:“钟姑娘又为何来此?” “他让我来看个人。”钟璇如实相告,随即叽叽喳喳抱怨李致把她当牛马使唤。郑妤若有所思,钟璇说的看是盯梢的意思,而非看望。 莫非丹阳郡中,有他的怀疑对象?郑妤摸出黑绳:“劳烦钟姑娘将此物转交燕王殿下。” 钟璇狐疑打量:“为何要我转交,你不能自己给他?” “我……恐怕此生不会再回宣京了。”郑妤把黑绳塞进她手中,“有劳钟姑娘。” “那你去哪?” “除了宣京,都可以。” 钟璇收好黑绳,不再多问,闷头吸完最后几口面,提剑离去。 “燕燕阿姊,说谎鼻子会变长哦——”孟幺冷不丁蹦出一句话。 “我说谎了?”郑妤摸摸自己的脸,“哦,我那不叫说谎,顶多算……隐瞒。” 孟幺滋溜滋溜喝汤,用手抹净小嘴,煞有介事:“大人说谎都不敢承认,我哥哥也是这样。” “你在外面乱跑半天了,家里没人找你?不用读书吗?” “读书?读书是哥哥要做的事,阿娘说我只要帮忙播种和割麦,给哥哥做饭,等长大点再帮忙锄地种菜……” 孟幺每说一句话,郑妤眉毛就抽一下。等孟幺说完,郑妤问:“那你认为,她说得对吗?” 小小的脑袋里充满大大的疑惑,快从眼睛里溢出来。孟幺咬着手指思考,从没有人问过她这个问题,家里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读书,没有人问过她想不想种地。可家家户户都是这样啊,没有谁家送女孩子去学堂的。 都是这样,就是对吗?孟幺想不明白,她摇摇头,说不知道。 问一个不识字的五岁小姑娘这个问题,确实强人所难。她读过这么多书,结果遇到许多事,仍然没法判断是非,况无知小女乎? 郑妤把剩下半碗馄饨推给孟幺,随手在空中比划一下:“你多吃点,长高点,等你长到这么高,再来回答我的问题。” 走出馄饨摊,迎面围上来几名家仆,为首那人俯拜:“郑姑娘,我们主子有请。” 第23章 不离 广道平直,绿柳周垂。 郑妤万万没想到,要见她的人是福烁公主。 福烁公主李蕙,即是何络母亲。她十八岁嫁丹阳何氏公子,彼时郑妤还未出生。李蕙生母因生定王李恒时难产而亡,故姐弟俩由宫女抚养长大。皇宫是个吃人的地方,他们无依无靠,想来吃过不少苦头。是以,李蕙自出嫁后,从未回过宣京,即使相依为命的胞弟尚在宣京那段时日,屡次修书相邀。 冷淡寡情如斯,简直与那个人不相上下。郑妤对李蕙做出不少猜想,面无表情,不怒自威,尖酸刻薄……这些猜想在得见庐山真面目那一刻,轰然倒塌。 药香浓郁,昏暗无光,房中处处挂满纱帘,她每往前走几步就有一道屏障。一手捧空碗的侍女擦肩而过,靠边行礼,她不经意一瞥,碗底剩有少许汤药。 越过五六幕,停在软榻前,郑妤行跪礼:“民女郑妤,拜见公主殿下。” 李蕙懒洋洋卧在榻上,手拈一方丝帕,上附深棕药渍,刚出声便咳嗽不止。 待她缓过来后,轻声吩咐侍女看座。郑妤谢过后落座,双手搭在膝上,抿唇不语。 “郑姑娘别紧张。”李蕙作势起身,郑妤忙上前搭把手,将她扶起靠在枕上,顺便把垂落半边的被褥捞起盖好。 刚想退开,李蕙却拉她坐下,慢声细语:“昨日收到络络家书,十句里边有八句都在夸你,还说你到丹阳来了,本宫便想着见一见你。” 李蕙身体抱恙,说话有气无力,郑妤只觉这声音听着比湖水还要宁静。她略害羞:“得见公主尊容,乃民女之幸。民女不过蒲柳,郡主谬赞了。” “螓首蛾眉,花容月貌,本宫瞧你比璞玉还要美。”李蕙神情悲悯,抬手将她鬓边碎发别到耳后,连声叹气,“可惜,可惜……明珠暗投啊……” “本宫听过你这孩子,才过谢女,貌比西施,如此佳人,未能成我李家妇,实在可惜。小七不珍惜,你看看小六如何?” 小六即定王李恒,郑妤对他有些印象,然多年未见,已不记得他模样。 第25章 算来,李恒今年已二十七岁,难道还未婚娶? 李蕙证实她的猜测:“小六热衷结交名士,醉心舞文弄墨,这么多年身边连个知冷热的人也没有。本宫这个做姐姐的,缠绵病榻,终年缩在这屋里,对他关心甚少,便想着给他觅一位贤妻。你可愿意去南陵?” 郑妤惶恐跪下叩首:“公主恩赐,民女不胜感激。定王殿下乃淑质英才,而民女无才无德,实不敢高攀。” “唉,这孩子……起来吧。”李蕙扒着枕头轻咳,“小六不如小七,是本宫考虑有失妥当,你不愿,本宫自不会强人所难。” 这话耐人寻味。看似说李恒不如李致,实则暗讽她眼光高。无论李蕙是否有这意思,郑妤已往这个层面想。 她焦急想对策,急中生智搬出温昀来:“辜负公主一番美意,民女罪该万死。实不相瞒,民女与新上任的温太守两情相悦,已私自定下终身,望公主恕罪。” 话说到这份上,李蕙果真打消念头,再不提姻缘一句。她问了些关于何络在宣京的事,不多时便打发她离开。 侍女送来第二碗汤药,郑妤瞧见一颗珍珠滚出来,急呼提醒:“当心!” 热气蒸腾的药汁迎面泼来,她惊慌转身护住李蕙,滚烫的药液尽落在她背后,药碗一并击中蝴蝶骨。她咬牙倒吸一口凉气,眼泪喷涌而出。 “快请医官来!”李蕙喊完这一声,一口气没顺过来,当场昏倒。 驸马闻风而来主持大局。烫伤处理过后,郑妤问起李蕙情况,见一众医官守在门口,驸马来回踱步,看这架势,吉凶未卜。她唯恐自己添乱,跟侍女打过招呼,便先行离去。 温家旧宅,郑妤推开门,和乐融融。温母在廊下择菜,温昀在厨房炒菜,曹娴蹲在井边洗碗。 人间烟火气,最是暖人心。郑妤呆呆站在门口,看了许久,不忍打破这温馨一幕。家于她而言,是模糊的,混沌的,她完全不知,有家是什么感觉。 “阿妤来了,过来坐。”温母最先发现她。听到声音,温昀第一时间转头看,竟连锅里烧着的菜都不管了,傻站着对她笑。 他看出端倪,忧心忡忡问:“手怎么红了?”郑妤将经过一五一十告知,三人俱是一惊。温昀从院子里折回一段芦荟,牵起她烫伤那只手。 郑妤羞赧抽离,忸怩不安:“公主府的医官给我上过药了,你先去烧菜。” “我不放心,阿娴,你带阿妤回屋。”伤在背部,他不便处理,委托曹娴帮忙。郑妤正好想问问曹娴经历,遂不再推辞,起身随曹娴进屋。 温宅破败,分给曹娴的卧房亦简陋。家具稀少,杂物零零散散堆放,十分荒芜。 “曹姑娘在这住得可还习惯?” 曹娴找来两张板凳让她坐下,讪笑道:“之前我家跟姑姑家差不多,有什么不习惯的。” “我听温寒花说,你之前嫁去庐江……” “不是嫁。”曹娴纠正,“他没娶我。我跟他去庐江后,他让我住在别庄,每次我问他婚期,他都找借口搪塞。” 郑妤不解:“那你为何……” “为何不走是吧?郑姑娘,您这样的金枝玉叶,怎会懂我们这些农家女的不容易。况且我爹被狐狸精勾了魂,早不记得我是他女儿,任由继母折磨我。你吃过馊饭吗?你住过柴房吗?”曹娴苦涩低笑,“王济虽然不想娶我,但他在生活上从未亏待过我,当外室就当外室吧,我要过好日子。” 擦完芦荟胶,背部灼痛感有所缓解。郑妤拢起衣裳穿好,回头问她后续。 “后来啊……他玩腻了,就想把我卖给阮先生做妾。那阮先生是庐江郡守的儿子,姬妾成群,残暴至极,酷爱虐杀女子取乐。”曹娴说到此处,突然掩面哭泣,“我真的喜欢王济,可他竟然……对我这样绝情。” 戳到人伤处,郑妤心生愧疚,抱了抱曹娴。曹娴一直哭,她一边温声细语安慰,一边追忆旧事。 痴情女子薄情郎,历来如此。她的经历虽不比曹娴凄惨,但每个人的绝望各不相同,无法用统一标准衡量轻重。 两人在屋里待了好半天,直到温昀喊吃饭,才一起出去。 “娘,你别提这些,她……”温昀看过来,话音戛然而止。他挽袖给温母夹菜,无厘头道:“孩儿心中有数。” 问他们在聊什么,温昀支支吾吾敷衍,囫囵翻篇。 昭武元年冬,湖面薄冰漂浮,天地白茫茫。丹阳水网密布,空气潮湿,冬季似乎比宣京更冷。 郑妤傍窗而坐,捂紧简易手炉,极目远眺。漂泊孤舟,停在丹阳近八个月,是走是留,她拿不定主意。 长期留在某个地方,人会不由自主产生眷恋。一如这间归留客栈,本是过客落脚处,迎来送往,可她日复一日住在这,莫名对这个地方,存有依恋感。 走,下一站往哪去?留……这一留,也许就永远留在这了。温母几次三番撮合她跟温昀,温昀亦红着脸问过几次她的意思。 他对她无微不至,有求必应,恨不能把世间最好的东西都寻来送给她……说不感动,那是假的。 郑妤扪心自问,温昀给的关心与感动,能抵消她对他的恋慕与牵挂吗? 不能。 不可能。 “小姐,温公子来了。”解霜敲门通知,得到郑妤许可后推开门。温昀眯眼浅笑,拂掉身上雪花,撩起衣摆入室。 每次来,他都在同一个位置落座,此次亦不例外。他循规蹈矩,每每见面都要有第三人在场,否则都不乐意跟她久待。 这个人,不解风情,古板无趣,与巧言令色的宁浩不同,与表里不一的他也不同。温昀脚踏实地,不结党营私,不巴结上级,只勤勤恳恳申民冤,兴农事,为丹阳百姓谋福。 “丹阳湿寒,我让阿娘给你炖了薏米粥。”温昀打开食盒,送上汤匙。 粥香扑面而来,郑妤尝一口,暖流温热五脏六腑。 粥喝一半,她支开解霜,放下汤匙,正襟危坐:“温寒花,我……你和伯母对我关怀备至,我受之有愧。” 温昀本欲告辞,听她这样说,耷拉着脑袋坐回去。 开诚布公,正是离别前兆。 “我想……我不能继续耽误你了。” “不算耽误,见到你的每一日,我都欢愉欣喜。”他委婉挽留。 “如果你不介意,我还暂时放不下他的话,我愿意与你成婚。”郑妤信誓旦旦,“我会努力忘记过去,尽我所能爱你,陪你同舟共济,与你细水长流。” 喜讯来得猝不及防,温昀一时反应不过来,只觉身在梦中,一切都不真实。 窗外雪纷纷,没有棠花,独傲雪红梅开满城。郑妤凝眸远望,泪花濡湿眼睫,她痴痴低喃:“君若不弃,妾定不离。” 第24章 再嫁 冬雪消融,莺飞草长。郑妤终于要搬出住了将近一年的客栈。 “掌柜的不在?” 小二闻声跳起来绕到柜台后,他见解霜背着包袱,露出六颗牙齿笑:“郑姑娘要离开啦?” 郑妤点头,回之一笑:“会常回来看的。” “喔!郑姑娘要嫁给温大人了是不是?”小二笑眯眯去接解霜递出的银子,“霜姑娘给我就行。我们掌柜养了好几年的喜鹊,被王麻子家的野猫吞了,正伤心嘞。” “那掌柜的怕不是要歇上三五天。”郑妤打趣。谢掌柜志在摸鱼逗鸟,经营客栈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常见不到人。这家客栈屹立不倒,全仰仗伙计上心。 小二眨眼笑:“可不是嘛,有我们几个兄弟干活,我都要羡慕掌柜的好福气。来,霜姑娘,零钱拿好。” 昭武二年二月初八,温家旧宅张灯结彩,静待客来。 房中,解霜和曹娴忙前忙后给郑妤梳妆。屋外,温昀来回踱步,时而说一两句话,试图缓解紧张。 曹娴揶揄:“表哥你别在那叨叨叨了,消停点,嫂嫂一点都不紧张。” 郑妤不搭腔,淡淡盯着铜镜,好似入了定。 从半夜起来,到如今卯时,她一句话都没说,解霜也少于寡语,只有曹娴东拉西扯活跃气氛。 “小姐真美。”解霜簪上最后一根步摇,不禁赞叹。郑妤望着镜中人,像被什么刺中眼睛,忽然垂下眼帘,怅然道:“美貌……不值一提。” 女为悦己者容*,“悦己者”含义有两重。这浓妆艳抹的脸,含义并不是她认为有意义那一重。 吉时到,迎宾客,请新人。 “扇子呢?” “扇子?”曹娴疑惑,“什么扇子?嫂嫂想问盖头吧?” 兖州境内与宣京风俗不同,宣京兴却扇礼,兖州盛挑盖头。这样也好,省得新娘子强颜欢笑。郑妤应和,曹娴当即取来盖头。 红盖头迎风铺开,遮挡视线,轻飘飘落在头顶。四角垂落,眼前一片彤红。红的,有些刺眼,招致新妇泪涟涟。 漫天花瓣飞扬,新人入场,一哄而集。身边喧喧嚷嚷,有人欢呼,有人道贺,有人拍掌…… 第26章 傧相高呼:“一拜天地。” 郑妤机械转身,麻木俯身。 “二拜高堂。” 温母乐呵呵,笑声尖锐响亮,盖过在场人七嘴八舌的议论声。 “夫妻对拜。” 牵巾忽被温昀扯动,郑妤回神,猛然抓紧手中红巾,比他慢半拍俯拜。 至此,宣京再无郑妤,过往种种,都随之葬在黄粱一梦中。从此,只有三拜获得的新身份——丹阳郡守妻温郑氏。 “礼成!送……” “且慢!”大门外,一人朗声叫停。郑妤察觉到牵巾中间的同心结摇摇欲坠,连同两端都岌岌可危。 指甲狂刮小指,郑妤惊疑不定。她并不知来者是谁,但她知道不是他。如若是那个人,她一定能辨出他的声音。 宾客伸长脖子看戏,温母惊立,大步上前,扯开嗓子就要骂。 郑妤慌乱掀开盖头,门口之人朝她遥遥一拜:“属下奉命,将贞淑夫人生前给郑姑娘攒的嫁妆,全数送来。” 来人竟是……远谟。自书房盗玉后,她再未见过远谟,对他亦不如对穗丰、岁稔二人熟悉,故没法通过声音辨别来者。 奉命送嫁妆?奉谁的命?话术还是齐晟那套说辞,她心有怀疑,走过去一探究竟。 抬箱子的四人经过乔装打扮,认不出来路。她趁机瞟一眼腰牌,是御林军。 打开箱子看,绝大多数是簪子、镯子、耳坠之类的饰物,多为银饰、玉饰,符合娘亲喜好。她往下翻了翻,还有几件娘亲遗物,怀疑减少一半。 郑妤半信半疑,压低声音问:“奉谁之命?” “太皇太后。” “当真?” 远谟避而不答,将手上的方匣子双手奉上,道:“这是殿下的贺礼。” 此话一出,温昀呼吸一滞,惊慌抓住她的手。他眸中悲情难抑,似在哀求她别打开。 郑妤莞尔,反握他的手宽慰:“别担心,贺礼而已。” 假人之手送贺礼,他来都不来,还指望她回心转意?岂料刚揭开一条缝,她便仓皇盖上推回去。 “拿回去。”她突然面色惨白,放下盖头转向温昀,道:“我没事,你去招待宾客吧,我先回房休息。” 插曲过后,唢呐声响,仪式继续进行。 除了郑妤,没人看清那匣子里是何物,就连远谟,都不明白为何郑妤看过之后面色大变。 其实,那是再寻常不过的东西,但她猜不透蕴意,更不愿意以“贺礼”之名收下它。 他什么都知道,却假装不知,时至今日,还要揪出往事羞辱她。 郑妤在解霜搀扶下,垂头丧气挪回屋。她让解霜去帮忙招待客人,独自留在新房。 外边锣鼓喧天,宾客推杯换盏,热闹非凡。而婚房中的茕茕孤影,不断抓挠手背,心烦意乱。 新妇出嫁,紧张在所难免,但喜悦毋庸置疑。可她一直闷闷不乐……郑妤撩起盖头,深深吸气,长长吐出,重复好几次,郁气只增不减。 她就这样草率地把自己嫁了。意识到这点,郑妤愣住。她只知温昀对她好,温昀家人对她抱有善意,便为了留住家的温情,点头答应。 在与他的纠缠里,她只求他的真心实意,故而好像踏进一个误区——缔结良缘的基础是真情。 却忽略考虑现实元素。 余生守在这个破破烂烂的宅子,为一亩三分地跟人斤斤计较,终日像附庸一般侍奉亲长,服侍夫婿,她真的愿意吗? 不具备物质条件的家庭,如同空中楼阁,看似坚不可摧,其实一击必倒。之前不考虑这些问题,是因为她接触到的人,非富即贵。 想到此处,她更加烦躁,猛抓一下手背转移注意力。结果不尽人意,她思绪乱如麻。 跫音渐近,她匆匆放下盖头坐好。 门吱呀一响,婚房出现第二个身着红衣的人。 少顷,寒气裹挟一缕冷木香,愈近愈浓。阴影落在头顶,她惶惶不安,抓紧左腕,鹌鹑似的缩头缩脑。 面对夫婿,正常人的反应该是羞怯,可她身上表现出来的,是高度紧张。 冰凉的手牵起她,略一迟疑,于手背落下一吻。她的心扑通一震,像焰火倏然炸开。 吻凉丝丝的,意外在她手背种下火苗。火势慢慢扩大燃烧范围,殃及整个臂膀。 火点燃了盖头。不,是他牵起盖头一角。她屏住呼吸,心跳到嗓子眼。 最终未见光明。他只是调整盖头方向,盖住她双眼,捏住两角别到耳后。手掌顺势捂住耳朵,五指扣在脑后,捧起她的脸。 鼻尖相抵,微凉的薄唇贴上唇瓣,温柔厮磨,轻如飞羽。他的动作分明那样轻,轻得几乎感受不到。 可她唇上恍如千斤重,似有一块坚硬的冰轧着,没过多久酥麻感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身体颤颤巍巍,她嘤一声,抓住他的衣角以维持稳定。他像是收到什么讯号,不满足于君子之吻,五指陡然收力,唇加重力道吮吸。 心扑通扑通跳,是他的,可她耳朵听不见,应该是自己的。和不爱的人亲吻,也会怦然心动吗?正如即使两个人并不互相喜欢,也能从交/媾中获得欢愉。 皓腕缠住他的腰,他顿了一刹,接着舌尖探进来,停在唇齿之间,试探般撞了撞齿关。 接受,抑或拒绝? 郑妤犹豫一瞬,到底没捱住诱惑,张嘴默许他深入。 唇舌交缠难舍难分,浓滑香津汹涌澎湃,他贪婪索取,趋于无度,几近掠夺。 恍如与世隔绝,喧嚣浮华皆与他们无关。苍茫宇宙间,仿佛只剩他们两个人,听着泠泠作响的水花激荡声,和此起彼伏的哼喘声,将本能的、绝望的爱肆意宣泄。 双臂上行,从腋下勾住他的背,把弯成箜篌状的背压低。她笨拙回应,换来肆无忌惮吮咬,轻咬点到为止,他似对待绝世珍宝般,生怕真伤到她。 火势蔓延,欲念缠身,她低吟扭动,痛苦挣扎。他似有点招架不住,腾出一只手箍住纤纤细腰。 无爱可生欲,无爱可生欢?答案显而易见。腰间那只手猖狂伸进红衣下,在侧腰处揉捏挑逗,她非但不觉反感,反而乐在其中,甚至盼他更猖獗些。 她怎能存这些心思……郑妤脸红羞愤,女官十余载教导,屡屡强调女子当矜持寡欲,她竟心生妄念,俨然成了她们所谓的荡/妇。 梦中人蓦然清醒,使出浑身解数推,他却咬得更重一点。 血腥味弥漫唇齿间,他的唇破了一道口子。罪魁祸首恶人先告状,逸出一声细微短促的呜声。拇指覆在她眼上,清泪已洇湿盖头。 他依依不舍退出去,藕断丝连。须臾,最后一根丝也断了。她伏在床边,喘得上气不接下气:“温寒花……” 未有回应,房中一片死寂。她平复呼吸,再喊一遍:“温寒花。” 吱呀——不知是门开还是窗开的声音。郑妤焦灼掀开盖头,悬在心头那颗沉甸甸的巨石,终于落了地。 “阿妤,怎么了?”温昀蹲在床边,握紧她的手,仰头问。 仲春时节,春寒天凉,她却浑身冒汗,双颊绯红,实在不同寻常。温昀捡起盖头,触及边角潮湿,顿感这一方盖头,似有千斤重…… 第25章 倒贴 急景流年,新雪覆梅,枝桠不堪重负低垂,轻扣窗棂。 推开窗户,呼呼北风灌进屋里,卷走一室温存。郑妤哆哆嗦嗦搓手,扒着窗台,踮起脚尖,攀折梅枝。 身后有人为她披上棉衣,唠叨提醒:“你身子不好,少吹点风。” 郑妤浅笑不听,踩上椅子,截下一段红梅,摘下开得最好那朵,簪在温昀头上。温昀浅笑抱她下来,关上窗户。 “难得你休沐,陪我一起去督工啊。” 这一年里,温昀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份转变,无端忙起来,成日早出晚归,查清不少陈年旧案和离奇悬案。而郑妤终日碌碌,想做点什么却无从下手。 直至某日出游时,意外发现一条连通丹阳和庐江两郡的废渠。水涸道阻,瞧着已废弃十年有余。思及温昀近来为沧县缺水烦忧,她心生妙计。 引庐江水汇入素溪,再经素溪连通胥河。这项工程若成,一来能解决丹阳郡北部农田缺水灌溉难题,二来缓解胥河水力不足难以运输重物问题。 其实,裨益远不止如此。宣京丹阳两地相去,水路转陆路再转水路,历经波折且耗时甚长。若能得到朝廷许可,她可以再把胥河连上汝南郡的漯河,相当于间接与洛水相连,届时宣京到丹阳,可免去水陆换乘,耗时也可从五日缩短到三日。 这仅仅是客运之益,而物运前景更加光明。丹阳一旦搭上宣京水系,商品运输成本大大降低,丹阳盛产的云锦、鲜果等物可以凭借物美价廉的优势,占据宣京市场。 丹阳商人赚得盆满钵满,相应的郡府税收也会翻上一番。郡府有钱,办事便不用像当下那样瞻前顾后。 第27章 “想什么这么入神?”温昀伸开五指在她眼前晃晃。 郑妤抬头望着屋顶答:“我在想即将到来的泼天富贵。” 可惜,她未获得破天富贵,先散尽千金。 几日后黄昏,郑妤回到家时,温昀已下衙回来,正不知为何事同温母扯皮。她听温母提到自己,便停在原地多听两句。 “娘,您不要打阿妤嫁妆的主意。”温昀声音透着无尽疲乏,“我娶她时本就没给多少聘礼,她愿意嫁过来,还忙前忙后操持家务,已是受了莫大的委屈。这宅子破是破了些,但我们都住十几年了,再住几年又何妨?况且阿妤都没嫌弃此地破落……” 原是温母在打她嫁妆的主意。此处破败不堪,且距离丹阳郡府路途遥远,她先前同同温昀商量过购置新宅的事,但温昀俸禄不高,又不好意思让她一个人出钱,此事便搁置下来。 “嘿——你这话说的,嫁妆随新妇到了夫家,不就是夫家的东西。”温母拼命用拐杖敲桌子腿,声嘶力竭,“我是为你们好,这宅子看着大,能住人的屋有几间?你们生了孩子往哪住?我含辛茹苦养你长大,供你读书,你娶了媳妇就忘了娘。你自己好好算算,为她忤逆了我多少回?你个不孝子,我还不如死了呢哎哟喂。” 婆媳矛盾愈演愈烈,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把戏,时常在这个家上演。郑妤推开门,招手喊温昀跟来。 两人并肩在巷子里漫步,迄天黑都无人开口。郑妤借着月光,看到前方石块凸出。她趁机看月亮,佯装不注意,一脚踩上去,脚崴了。 “这破石子路总害我崴脚。”她不满抱怨,“温寒花,我不想住在这里了。” 一点萤火落在发簪上,翡翠光泽耀眼夺目。温昀心中五味杂陈。他从不自惭形秽,可在他看见朦胧的月光落在郑妤身上那一刻,他终于深刻认识到他们之间的差距。 即使郑妤已不是太师之女,她身上与生俱来的气质,也不会因她住进这个破巷子而有所改变。 即便他已是一郡太守,可他身上挥之不去的酸臭书生味,也不会因官服加身而消弭。 他曾信誓旦旦许诺,要让郑妤过上好日子,却终究还是让她受了太多委屈。 把人抱到石凳上,温昀卷起裤脚,查看伤势。他黯然垂首:“阿妤,再等几年。你不用理会我娘。” 知母莫若子。母亲对郑妤的态度,从最初赞不绝口,到后来怨怼频生,其中原因,他最清楚。 母亲撮合他们成婚,并非出于他喜欢郑妤的考虑,而是想攀上高枝。 初见之时,郑妤谈吐不凡,曹氏便想着,若让儿子娶回家来,升官发财指日可待。后来得知福烁公主关照郑妤,她更加迫不及待想让他把郑妤娶回来。 宣京大户人家多如牛毛,曹氏了解不多,但公主是皇亲国戚,她断定郑妤来头不小。 奈何郑妤迟迟不点头,曹氏唯恐送到嘴边的鸭子飞走,不惜向温昀提出先把生米煮成熟饭的龌龊手段。 曹氏是什么样的人,温昀心里明白。可曹氏再过分,终究是母亲,百行孝为先,他只能尽力维持双方平衡。所幸,郑妤乖顺,鲜少让他为难。 郑妤靠在他肩上劝说:“我等得起,但是婆婆等不起啊。她这岁数,一脚踏进黄土里的,急着过好日子情有可原。听我的吧,我先把钱垫出来,等过几年你攒够了,再偷偷给我。” 拗不过她坚持,温昀叹气答应,前提条件是要写借据。郑妤点一下他眉心,笑道:“当然要写,我就这点钱了。” 莺迁仁里,燕贺德邻,住进新宅后,温母总算消停不少,郑妤乐得清静。新宅位于尘思巷,巷道开阔平整,通行便捷。 最重要的是,距离郡府仅两街之隔。 曹娴扶着温母四处转悠,温昀牵起郑妤的手,感激溢于言表。 他未出声,郑妤已知晓他心意。担心他过意不去,郑妤挽起他胳膊,怪声怪气使唤:“温寒花,烹茶去。” “好。”他忍俊不禁,牵她进屋。 住进新宅后,温昀对她殷勤只增不减,甚至抛下“孝子”包袱,一反常态,好几次违背温母意思,站在她这边。 这日黄昏,郑妤悠悠醒来,听到温昀和曹娴站在房门外交谈。 “表哥,这是姑姑让我送来的。” “何物?” “符水。嫂嫂体弱多病,肚子一直没动静。姑姑亲自去观音庙求来的送子符,说一定要让嫂嫂喝下。”曹娴解释。 温昀摆摆手:“鬼神都是无稽之谈。拿走吧,等会我去劝阿娘。” 郑妤披上外袍开门,正巧撞见曹娴抓着温昀的手。见她出来,曹娴尴尬一笑,讪讪放手,边撩头发边道歉:“嫂嫂莫怪,阿娴只是一时情急。姑姑态度强硬,我怕表哥跟她起冲突,所以……” “都是家人,无妨。”郑妤并不计较,瞟向乌漆嘛黑的符水。 香灰味混杂着一股臭味,萦绕不绝。她捂住口鼻,直犯恶心。 生鸡蛋、黑芝麻、肝脏……五花八门的偏方,温母让吃的,她一直都勉强自己吃下去。 可这符水……郑妤轻声抗议,温昀揽住她哄:“不喝不喝,我去跟阿娘说。” “表哥等等。没用的,我劝过了,姑姑不听。”曹娴拦他去路,反复劝阻。 温昀执意要去找曹氏,于是曹娴捏住鼻子,将符水一口闷掉。 郑妤惊愕耸肩:“阿娴……你……”她不知该说什么。此前,曹娴没少为他们在温母面前周旋,她不胜感激,万万没想到,曹娴能做到这份上。 符水一滴不剩,曹娴倚柱咳嗽,郑妤上前搀扶,热泪盈眶。曹娴微微一笑:“嫂嫂别哭,我是为了自己。” “姑姑说明年一定要抱孙子,不然就要我给表哥做妾。”曹娴落泪啜泣,“表哥和嫂嫂对我有救命之恩,我绝不能破坏你们的感情。” 送走曹娴,温昀不见踪影。郑妤心事重重关上房门,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躺回床上。 一刻后,温昀推门而入。他端来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放在桌上,走近床边:“给你煮了面,起来吃两口。” “好累,没胃口,不想起来。”郑妤无精打采,哭丧着脸。 “听解霜说,你这一日都未曾进食,多少吃点,好不好?”他把面端过来,倚着床边坐在脚踏上。他卷起几根面条,递到她嘴边。 有荤有素,卖相尚可。郑妤蔫嗒嗒张嘴尝一口,味道嘛,也就一般。 温昀满眼期待问:“我……不常煮面,应该不难吃吧?” 她抿唇不答,故意卖关子,把木箸塞进他手里,让他自己试一试。温昀内心忐忑,夹起几根面细细咀嚼,笑道:“阿妤又捉弄我。” “谁让你看着傻。”郑妤喝一口面汤,“睡前不可积食,我不吃了。” “再吃一口,剩下的我吃。”一口又一口,一大碗面快见了底,温昀心满意足将碗筷送回厨房。 白日睡太久,深夜难入眠,郑妤翻来翻去,一会抓抓手背,一会揪揪被子。温昀环上她的腰,问:“怎么了?” “我睡不着。”她勾起温昀衣带把玩,“不知怎地,心里不踏实。” “你明明就躺在我身边,可我觉得自己离你很远很远。” “我怕……我怕你也会变得和婆婆一样,对我挑三拣四。” 温昀钳住她乱动的手,贴在胸口,柔声道:“别多想了阿妤,顺其自然就好。” 第26章 分飞 昭武三年春,废渠开凿稳步推进,郑妤却比去年更加忙碌。她每日摸黑起来,耗一个时辰赶赴丹阳北部的渭县,聘几位当地农民,探查渭县内大大小小河道,手绘渭县河网图。 摸清河道情况后,又着手绘制农田分布图,探查各分区土质差异。由于户籍收录信息不全,她还挨家挨户走访,重新检录各户人口。 日子忙碌辛苦,但一想起过几年,渭县产出或可赶超产粮最盛的沧县,郑妤便动力十足。 即使有点枯燥乏味,即使曹氏对她微词颇多,但有人可爱,有事可做,有家可归,她渐渐融入当地生活。 常常披星戴月而归,郑妤这日难得回来早。路上碰见坐在树下打叶子牌的老夫妻,她笑着挥手招呼:“顾阿亚,苏阿赖。” 从最初语言不通到如今信手拈来,从人生地不熟到走街串巷从不迷路,一点一滴都在朝好的方向发展。 他们乐呵呵招呼她去拿汤包,郑妤推拒不过,最后端着满满一盘蟹黄汤包回家。 暮色四合,家门外,一人肃然而立,翘首等待。温昀一见她便喜笑颜开,迫不及待跑下台阶相迎。 温昀才喊出一个“阿”字,郑妤眼疾手快抓起一个汤包塞进他嘴里。温昀叼着汤包,张开双臂作势要抱。 “哎你先别抱我,我身上全是泥,脸上都是。” 在田里转了一天,她从头到脚都脏兮兮的。温昀收回手,掏出帕子举到她脸侧。郑妤极其配合仰起脸,闭上眼睛,等温昀给她擦脸。 第28章 眼前的郡守大人,哪里还是一见她就脸红的纯情书生,早已被她调教成蔫坏的登徒子,捧起脸就去吮她的唇,还心怀怨恨咬了咬。 “温寒花你脸皮越来越厚了啊!”郑妤腾出一只手扯他耳朵,“在家门口行如此轻浮之事,一点都不像你了。” 温昀面红耳赤挠头,羞赧盯着脚尖,牵起她的手晃了晃,涨红了脸道:“想你了。” 郑妤怀疑自己听错,猛拍一下他肩膀追问:“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我没听清。” “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温昀揪住她青色衣领,话里满载幽怨。 郑妤忍俊不禁,踮起脚触了触他的唇角,嗔道:“这么酸呢?” 前几日,温昀让人给近在渭县的她递来一纸信笺,她看后随手放下,一时忙起来,便忘了遣人回信。 没想到忘了一句回复,就让一心为公的郡守大人,摇身一变成深闺怨夫了。 两人手挽手进家门,郑妤发现不止温昀惦念,曹氏也对她惦念的很。 菜还没上桌,曹氏就大碗小碗往她面前推。郑妤扫一眼,尽是燕窝、鱼胶、红参等大补之物,不禁两眼一黑。 “你们成婚多久了?肚子还没点动静,可不得好好补一补。”曹氏又给温昀盛上好几碗大补汤,“你们不着急,我可急着抱孙子。趁着年轻体力好,早怀上早安心。” 说完曹氏皱眉歪嘴看向她,面部肌肉抖了抖,不满数落:“妇道人家成日在外抛头露面,你也不顾及一下丈夫的名声。这次回来就别出去了,好好待在家里养身子,瘦成这样哪有力气生孩子……” 郑妤没了食欲,撂下筷子转身就走。温昀也跟着放下筷子:“娘,我和阿妤有分寸,您别管东管西的。” 类似事件,时不时就要在饭桌上演。她和温母之间的矛盾越发不可调和,温昀夹在她们之间,里外不是人。 怨气日积月累,终有爆发那一日。 昭武三年秋,庐江和素溪两水相通,胥河上出现巨型商船。 她赁一条乌篷船顺流而下,从素溪出发转胥河,抵达郡城。渭县和郡城两地百余里,上等马车尚需行驶一个时辰,而乘船半个时辰绰绰有余。 至一处小渡口下船,郑妤忽闻微弱猫叫声。她提起灯笼照向草丛,枯草堆里卧着一只小奶猫,奄奄一息。 抱起小猫,看见血淋淋的后腿,郑妤心疼不已。她就地取材,摘一把草药,用石头捣烂,敷在猫腿伤口上。 问一圈无人认领,最后郑妤把猫带回家里。 夜里温昀回来,进门所见,即是一人抱一猫的场景。他心里一怵,对上绿色猫眼,脸色惨白。 “回来啦?我在路边捡了只猫,它受伤了。”郑妤正低头摸猫,没注意到他的异常反应。 温昀心惊胆战关上门,挨着墙边挪到案旁,坐下假咳两声,怯怯让郑妤过去。 郑妤抬头看他一眼,面露狐疑,抱起猫过去。 “等,等下,把猫放那儿。”温昀两手直直挡在身前,眼中尽是防备。 郑妤放下猫走过来,他措辞良久,总不知该如何开口。 “你怕猫?” 温昀郑重点头。 不但他怕猫,而且曹氏极其厌恶猫。只因温昀幼时被邻居家的猫严重抓伤,依照曹氏年轻时的泼辣劲儿,她竟暗中把邻居家的猫虐死了。 郑妤得知曹氏这般行径,忧心忡忡望向趴在床边的猫。 相遇即是缘,偏是她救下这只猫,她已考虑过将它养在身边。可瞧着温昀对猫的恐惧不是一星半点,她难以抉择。 “阿妤,我们把它送走吧,阿娘见了定然要发怒。”温昀抓着她手臂苦苦恳求,“旁的事情我可以在阿娘面前维护你,这事她不会妥协的。” “维护……妥协……” 郑妤忍不住冷笑,完全无法接受这两个词从温昀嘴里说出来。他一脸认真的神情,充斥乞求的眼神,配上这句委曲求全的话语,简直是莫大的讽刺。 “莫非在你看来,每一次矛盾都是我无理取闹,而非你娘咄咄逼人。所以在你心里,每一次争执是你娘妥协,你觉得对她有愧,是与不是?”郑妤冷声质问。 他们夫妻两年多,从不曾起过争执,这下闹出这么大动静,引得曹氏和曹娴不约而同聚过来。 温母一见那猫就大喊大叫命人扔出去,郑妤冲过去抱起猫,厉声喝道:“谁敢!” 解霜挡在郑妤身前,底气十足道:“这宅子是我们小姐买下的,这府里的下人是我们小姐聘来的,小姐想养只猫,哪轮得到你们置喙!” 围住他们的家仆认清局势,闷头退出门去。 温母一脚踹飞脚边的凳子,嚷道:“这房契上写了两个人的名字,有我儿一半,我说不得他总说得。” “做媳妇做到你这份儿上,不爱夫婿,不敬婆母,老婆子我活到这把年纪还没见过。”温母指着郑妤鼻子骂完,抓起温昀拖到自己身边,“昀儿,你现在就给我写休书把她休了,没那千金小姐命浑身千金小姐病,这样的媳妇,娶回来招人笑话。” 提到休妻,温昀意识到事态严重性,赶忙给曹娴使个眼色。曹娴会意想扶温母离开,温母大脚一跺赖着不肯走。 曹娴温声细语劝道:“姑姑我们先回去,这是表哥表嫂的事让他们商量去啊,我们先回屋。” 与此同时,温昀强忍着对猫的恐惧靠近郑妤,小心翼翼牵她衣袖。郑妤以为温昀要对猫图谋不轨,飞扑过去保护猫。情急之下没轻没重,她抓伤了温昀的脸。 长条抓痕极为醒目,温昀脸上沁出血珠。 “你敢打我儿子!”温母怒吼,弯腰抄起鞋子,高高举起朝郑妤扑去,“我跟你拼了!” 解霜和温昀挡在前方拦着曹氏,经过一刻推搡拉扯,解霜成功把温母推出门外。 郑妤顺势把温昀推出去,二话不说闩上门。 外边的人最后怎么散去的,郑妤并不清楚。那一夜怎么过去的,她也不清楚。她只记得自己抱着拿着可怜的猫儿,蜷在门后哭到蜡烛燃尽,便迷迷糊糊睡过去…… 入目尽是疮痍,她站在江边一堆废墟之中,暂时摒除杂念,迫使自己把心思放在望江楼上。 此地曾是闻名于世的望江楼,然朝代更迭,不复往昔峥嵘,后战火硝烟,付之一炬。 她想重建这座楼,再次打响“江南第一楼”的名号,以此楼为噱头招徕文人骚客,借笔墨歌咏丹阳风光。 正盘算计划,忽闻曹娴呼声。郑妤回头,只见曹娴扶着腰喘气:“嫂嫂不好了!猫……猫出事了!” 郡府后院,解霜铺好床,长吁短叹。她挽起郑妤胳膊,迷茫问,“小姐我们来丹阳到底为了啥啊……” 起初没想那么多,单纯想远离李致。然后稀里糊涂跟温瑜来了丹阳,有过一段短暂的幸福,后来不断在矛盾争执与握手言和之间循环往复。后来,开始尝试为当地百姓做点事,就一直在做这些事。 郑妤看似在开导解霜,其实在鼓励自己:“车到山前必有路,千金散尽还复来。我们不要计较得失,也不必频繁回头看。往前,是唯一正确的方向。” “变成今天这样,小姐居然对他没有一点怨气么?”解霜撇嘴。 怎么可能一点不怨?可人是她要嫁的,路是她选的,没有回头路了。何况,温昀没有移情别恋,没有提过和离,也没沾过外边那些莺莺燕燕。他只是夹在情和孝之间,无法两全而已。 “谁能初心不负?我不满他偏向他曹氏,可易地而处,曹氏看到自己含辛茹苦养大的儿子偏向妻子,她的不满不会比我少。”郑妤设身处地去想,“过了这么久,我早想通了。有些人注定进不了一家门。” “太皇太后知道您过得如此不幸,不知该多难过……” 第27章 貌合 最后一片枫叶落在淮水上,顺寒流南下,漾起的微波因薄冰阻隔,困在四四方方的围城之中。 草木凋零,寸草不生,这个冬天来得晚,却比前两个冬天更冷。 郑妤反反复复病了许久,趁这日天气稍微暖和,解霜扶她到院子里晒晒太阳。她们二人如今住在郡府后院深处,前方是郡守及属官住处,再往前便是郡府前堂。 一墙之隔,百步之遥,他们已有三个月不曾见过。温昀每日上衙、下衙之时,都会到院外站上一刻,郑妤从未准他进过门。 郑妤走出房门,温昀收到消息赶过来,站在院门外呼喊,渴盼能与她见上一面。 “过几日便是除夕,他许是来劝您回家的。”解霜瓮声瓮气。郑妤抬起手挡住刺眼的阳光,恹恹道:“让他走吧,我不会跟他回去的。” 解霜出去传了讯,温昀并没按郑妤所想那样离开,反而不顾解霜阻拦跨过门槛进院。 见解霜拦不住,郑妤摆摆手让她退下,放任温昀走近。 地上积雪因暖阳斜照化了不少,湿漉漉的。他的衣摆沾上雪水,颜色比其它地方深一点,巧妙绘出墨竹状,浑然天成。再细看一眼,好几处地方开了线,像她当年在芳茗楼初见他时一样。 第29章 看似没变过,其实早已时过境迁。白面书生一身布衣,青天老爷官袍加身。犹记他说过,无论她想做什么事,他都会支持。可她只想留下一只猫而已,他就站到她对立面去了。 “阿妤。”温昀轻声唤她,嗓音不复从前清润低醇,沧桑不少。那一声“阿妤”,亦不似往昔那般含情脉脉,更多的是麻木无奈。 他单膝跪下,双手搭在她腿上,把毛毯拉高盖住小腹,手背顺她的手臂内侧滑下,落至掌心。郑妤往后缩了缩手,避开他故意为之的亲昵举动。 温昀失落收回手,虚扶她膝盖上,没话找话:“朝廷已准许胥河连通漯河一事,年后动工。” “听刺史大人说,此事工部本是不同意的,是燕王力排众议促成此事。”温昀也不管郑妤回不回应,就自顾自讲时事,“朝廷新派来的征东将军,是齐公子的舅舅,你若想去拜访,我陪你一起去广陵看看。广陵是岳母的埋骨之处,我们一起去给她老人家上柱香。” “或者你想去兖州别的地方,趁年后清闲,我都陪你去。阿妤,你说句话,别不理我。” 见她还是不理人,温昀不再避重就轻,主动提起症结所在。 “那只猫不是阿娘扔井里的,她只是想把猫送走,没有……” “我累了。”郑妤不想继续听他说下去,出声打断。 温昀倏然站起来,打了个趔趄,殷勤凑过来,一手扶住她手臂,一手绕过后背扶住胳膊。 郑妤不冷不热觑他一眼,他勾起嘴角笑道:“我送你回屋。” 胳膊上的压感令她感到不适,郑妤侧目瞥一眼那只手,无情拿开,同时甩开另一边前行。 猫是被活生生淹死的,阖府上下除了曹氏,谁会想对那只猫赶尽杀绝?她把猫锁在房内,门窗都关死了,难不成一只伤了腿的猫能自己跑出去? 身后那人紧跟上来,拉住她袖角不放,一再为曹氏开脱。 “你到现在还以为,我是为那只猫同你置气?”她奋力甩开衣袖,被反冲力推后好几步,“我在意的只是一只猫吗?我跟你说的话,你有几句放在心上?你跟我说的话,又有几句出于真心?温大人,你自己好好想想。” 郑妤说完大步往前走,发现温昀还跟着她,当即回头指着他脚尖,冷脸道:“别再跟着我!” 淡忘痛苦的办法,便是让自己忙起来,忙到没时间痛苦。郑妤身体力行,大年初一便开始奔忙。 为多快好省连通胥河与漯河,她对着地图规划出好几条路线,待比对实际后择优落实。 通渠毕竟是朝廷差事,她只管出谋划策交给相应管事,并没有亲自盯梢的资格。是以,她有足够多的时间,重新捡起因病搁置的望江楼工程。 新楼图纸她已画好,找郡内最有经验的修筑师傅看过,确定方案可行。万事俱备,只需取得官府的准修文书,她便可以动土。 事情就卡在这一步,文书需要盖三个印,一是望江楼所在的沃县县令印,二是郡内建造署署长印,这两个印她都搞定了。最后这个印,是郡守印…… 解霜把文书原封不动送回来告状:“他看都没看就撵我走,非要小姐您亲自去找他。” 郑妤接过文书去前堂,路上还满腔孤勇,等真站在门外准备敲门时,手背却怎么都贴不到门框上。 温昀等在门后,手心捏一把汗。他屏息凝神,定定望着门上影子。 影子调转方向,温昀急忙赶去开门喊她。郑妤停下脚步回头,晃了晃文书道:“温大人,我来……” “可以。”温昀听都没听完,便脱口而出,“无论你想做什么,我都支持你,真心的。” 谁在意他是不是真心的?她只想把这个印盖上好动工,又不是给他求和的机会。 “既如此,烦请温大人盖个章。” “我不记得放哪里了……阿妤进来帮我找一找可好?”温昀勾起她的小指,笑意彰然。 人想在这世上走得顺,一不能得罪钱老爷,二不能得罪官老爷。郑妤明知踏进这扇门意味着什么,终究还是迈出这一步。 两人在屋里翻找许久都没发现官印影子,温昀的目光时不时往她身上瞟,她几次察觉都未道破。 她知道,官印就藏在温昀身上,可她不能直接上手搜身。 鼓声大作,门外有人击鼓鸣冤,温昀着急赶去处理,主动掏出官印递给她。她盖完章后双手归还,温昀边收官印边跟她约时间。 郑妤达成目的,想着蒙混过去,于是保持沉默。温昀赖着不肯走,颇有她不松口,他绝不离开的意思。 两厢僵持,郑妤怕他耽误正事,松口让他下衙后到后院来。 退一步,就会退第二步。后来,郑妤默许温昀到后院看她,再后来,郑妤又默许温昀留宿后院。 起初她心里还别扭着,可奈不住温昀软磨硬泡,渐渐丢盔弃甲,最后溃不成军。 跟他回家这一点,郑妤始终不愿意妥协。温昀惧怕好不容易修复的关系再出现裂痕,逐渐减少提起回家一事,用更多时间留在郡府后院陪她。 后院越来越像他们的小家,他们每天一起出门,温昀就近到前堂处理公务,郑妤在外督促新楼施工。 眼看她通江河,眼看她起高楼,眼看她惠万民,她飞得越来越高,往事于她而言,似成过眼云烟。 这些年,宣京那位偶尔会听幕僚说起丹阳郡守那位贤内助,面上无动于衷,实则五味杂陈;丹阳这位经常听到百姓议论燕王治国有方,只一笑而过,当作名人轶事。 昭武八年春,高楼拔地起。从挖起第一抷土开始大肆宣扬“江南第一楼”,到放下最后一块砖竣工,各州各郡都无数双眼睛,等着一睹望楼真面目。 此楼向北悬挑于淮水之上,与宣京的燕归楼,远隔山水遥望。南正对桃花渡口,游人到丹阳时,下船便可见此楼尖顶。东面巍巍青山绵延起伏,西临丹阳湖一望无际。登此楼顶,可俯瞰丹阳全景,见众生百态。 郑妤给这楼起名为望楼,其实没什么寓意,不过就是去掉原名中的“江”字,望见山川湖海、盛世清平等更多事物。 然而,总有些多愁善感的文豪,过度解读。 一说,望,拆作“亡”和“月”,对月思亡人。一说,望,谐音“忘”,正是缘于淡忘,故而回望。说法五花八门,郑妤不作解释,任由各才子佳人为此争论不休。 有人争执才有人关注,越多人为此吵吵嚷嚷嬉笑怒骂,望楼的名望才会越来越高。 放长线钓大鱼,当望楼盛名响彻宣朝各地时,郑妤扯线收网。她让温昀拟出一份请帖,亲自上梅山请当代书圣赐墨宝,备下三十份请帖分别派给各江南名士,诚邀他们登楼宴饮。 “为何只邀请江南布衣名士?”温昀看完首批宾客名单,面露疑惑发问,“益州的文先生云游到此,前几日向我求过请帖,还有定王殿下也派人来问过消息。他们皆是宣朝赫赫有名的人物,请他们登楼著文,不比请名单上这些更能声名大噪?” “这你就不懂了。”郑妤抽出名单交给解霜,“望楼的定位是江南第一楼,自然要让江南人士先品评是否当得起这名号,我们自己人都不认可,谈何让外来人认可?至于为何都是无官无爵的平民……” “综观各地名楼,它们享誉各州无非通过三种方式。一,帝王将相,金口玉言;二,才子佳人,风花雪月;三,平头百姓,口口相传。”郑妤接连竖起手指,“定王只是富贵闲王,严格来说不属于第一类人,而属于第二类人。他若能在楼上创造出,诸如一见美人误终身的故事,那反响绝对不必寻常。但定王不近女色,所以请他没用。” “所以,我请的是普通的才子佳人。他们若能闹出点风月佳话,写出点诗词歌赋,引来文人雅士最好。若不能,退而求其次,借他们的名声在民间宣传,我们可以改走第三条路。” 计划天衣无缝,然她所谓的富贵闲王,却远比她所想的有权有势。 登楼开宴那日,定王殿下不知从哪座天梯登上来,施施然站在她面前,折扇半遮面,戏谑道:“听说温夫人,想让本王在此经历一见美人误终身的风流韵事?” 第28章 望梅 夜黑风高, 摇晃树影如鬼魅狂舞,狗吠狼嚎声遥遥传来。郑妤在宽阔长街上踽踽独行,心中隐隐不安。 她这几年夜路走得不少, 按理早该习以为常。可今日,她总觉得背后凉飕飕的,似乎有什么妖魔鬼怪跟着她。 突一阵风起,手上唯一亮光熄灭了。她懊恼扔下灯笼,加快脚步往前走。 阴风阵阵, 她抖一激灵, 提起裙摆小跑。 砰—— 两抹黑影从天而降,蒙面人手执刀剑拦她去路。郑妤尖叫一声后退, 不慎踩到碎石跌倒在地。 前后各有一把刀, 她已无处可退, 认命闭上眼,等待死亡。 白光乍眼,恍如白昼。刀剑交锋, 哐哐当当, 震耳欲聋。 第30章 传言, 人在濒死之时,往事会一帧一帧闪过。最后,她的记忆定格在一个模糊的黑影。 预料中的冷刃贯心并未出现, 郑妤慢慢睁眼, 眼皮一张一合, 视野逐渐晴明。 黑暗中, 出现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 来人轻摇折扇,朝她伸手。 正是白日在望楼上调戏她的, 定王殿下。 “人呢?”郑妤长长吐出一口气,搭上李恒的手站起来问。 李恒答道:“跑了,有人暗中保护你。” 她腿软无力无暇多想,便以为李恒说的是他自己。 感觉稍微有点力气,郑妤尝试抬脚迈一步,不料根本没法站稳。 她颤颤巍巍朝李恒身上跌去。 李恒迅速屈肘托起她的手臂,隔着衣袖,没碰上她一根汗毛。 “臣妇失仪,殿下恕罪。”郑妤往旁边挪一步,不争气的腿战栗不止,她根本没法站稳。 李恒一反君子之风,强硬抓住她的手腕道:“性命垂危时,你怎还顾及这些繁文缛节?我送你回去。” 说完不等她反应,李恒竟将她拦腰抱起。 重心陡然升高,郑妤惊叫抓紧身边唯一可倚靠的肩膀。 平整的鹤纹白衣被她用力一揪,出现好几处褶皱。 她慌乱撒开手,皱眉让李恒放她下去:“男女授受不亲,定王殿下自重。” 李恒勾勾嘴角,非但没放下她,反将她搂得更紧。这些皇子普通又自信,郑妤深知他们脾性。 挣扎落在他们眼里,等同于变相迎合。因此,她干脆闭口不言,随李恒去折腾。 “本王还以为夫人要像贞洁烈女一样,抵死不从。”李恒打趣。 郑妤冷哼一声:“那不正是着了您的道。” “夫人倒是怪了解本王。”李恒挑眉一笑,“莫非夫人像本王一样,蓄谋已久?” “殿下在自信这方面还真像李……”时隔多年不曾再提起这个名字,偏在今日遇见李恒后,郑妤频频忆起这个人,一如既往习惯拿别人同他作比。 她不欲继续这个话题,遂不再言语。 然李恒不知趣,接着她未说完的话,道出她不愿提起的人:“你想说本王像老七?为何不敢直言?本王不介意你这么说。” 登轼上车,李恒把她稳稳当当放下,郑妤缩进角落,一言不发。 幸好,温昀迟迟等不到她归去,套了车来寻她。郑妤急忙掀帘招手,温昀飞奔过来。 见定王同在,温昀放慢脚步,毕恭毕敬一拜。 郑妤向李恒道过谢,小心翼翼攀着车把出去。温昀近前抱她下来,李恒嗤笑一声,话中有话道:“温大人对夫人情深似海,只盼温夫人亦如是才好。” 他无端挑拨,郑妤蓦地回忆望楼场面,将信将疑。 今日会后,名士散去,郑妤在望楼整理诗作,偶然翻到一篇佳作,言之有物,意蕴深远,署名为“李六”。 可郑妤并不记得,名单中有这样一个人。 就在那时,阴影投射在宣纸上。她紧张屏息,身后人开口道:“在下本以为是自身才疏学浅,难得夫人青眼一顾。可现下看来,只怕另有隐情。” 纸张掉落,郑妤慌乱转身,差点撞上那人胸膛。 李六,李六……她默念好几遍,猜出他是定王李恒。 李恒追问原因,她扯谎道:“臣妇幼时与殿下有过几面之缘。” 李恒捡起宣纸,眯眼笑问:“不知夫人可还记得,你我在何处见过?长乐宫,御花园,还是别的什么地方?”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她不过随口一说,即便真与李恒见过,过了十几年,谁还记得? 李恒叹气自嘲:“倒是本王自作多情了,夫人当时是钦定的燕王妃,怎会记得本王这个默默无闻的皇子。” 她还想再挣扎一番,李恒摆摆手,将宣纸递给她,请她品评。 “自然是极好的。”郑妤不假思索夸奖,“臣妇阅遍今日所著诗篇,终觉殿下此篇最佳。” 请帖有言,今日所邀文人所作,都是要收录成册的。可她不曾邀请李恒,是以这篇文章能否留下,还需取得李恒许可。 于是,郑妤捧起宣纸诚恳问询。 李恒“啪”一下合上折扇,双手背后,故作姿态道:“本王的作品只赠朋友。” 话中之意,她自然明白。可她偏安一隅,并不想再跟李姓之人扯上任何关系。 “不必急着拒绝。”李恒将卷起的宣纸推向她,“拙作权当本王结交夫人的诚意,以后夫人若有需要,本王愿为夫人略尽绵薄。” 她暗暗琢磨李恒用意,百思不得其解,遂直言发问。 李恒展开折扇覆面,挑眉低笑道:“听说温夫人,想让本王在此经历一见美人误终身的风流韵事?实不相瞒,本王早年在鹧鸪湖畔见过一位女子,延颈秀项,腰如束素,仪静体娴,顾盼生姿。本王见之难忘,思之如狂……” 鹧鸪湖是未央宫附近一处湖泊,而未央宫是皇后居所。故李恒说的那位女子,应是她无疑…… 郑妤从回忆中回过神,急遽回头看。 “怎么了?”温昀问。 “总觉得还有人跟着我们……” 枯枝新芽,书声琅琅,洛水畔垂柳依依。 《望楼集序》风靡宣京,王孙贵族,孺子监生争相传阅,一时之间,洛阳纸贵。 雅致马车停在长安街,穗丰掷出一块碎银,顺势抽走一本书递进车厢。 “殿下回来了,齐公子刚走不久。”岁稔捧着一本书迎出来,“他给您留了一本书,哎?殿下自己也买了一本啊……” 岁稔瞄着李致手上的墨绿册子,惊讶张大嘴巴。穗丰白他一眼,鄙夷道:“矫揉造作。” 李致举起书随手抛给岁稔,刻薄点评:“文辞粗浅,言之无物,流于形式,不堪卒读。” 说完他头也不回进屋,留穗丰、岁稔二人面面相觑。 岁稔抓耳挠腮:“我觉着写得挺好的啊……殿下这脸色,怎么跟吃了苍蝇似的。” 穗丰点到为止提示他:“扉页,定王的序。” 春去,庭前梅树垂下点点碧绿,犹如一树萤火停落枝头。 李致难得闲暇,搬来把椅子坐在树下乘凉。岁稔从书房里翻出几本书送过来,李致挑挑拣拣,最后拿起一卷绿色集序翻看。 一页一页读过,翻到最后一页时,纸上跃然出现一行小字——望梅蒂落,盼君临。 枝上青梅初成型,李致抬头仰望,幻想一树硕果。 他垂眸,无声低喃此句,嘴角微扬而不自知。 次日朝后,李致径直去往寿宁宫。崔芷沅正窝在榻上睡回笼觉,韦姑姑见李致进殿,低声提醒崔芷沅。 崔芷沅转了个身,背对他没好气道:“来就来了,还要哀家亲自去迎他么?” 自郑妤离京后,他的母后一直不待见他。李致知她心中有气,冷嘲热讽都听之任之。 他款步上前,宫女搬来一把凳子放在榻边,他一伸手,宫女红着脸递上扇子。 李致一边给崔芷沅扇风,一边询问她的近况。 风急一阵缓一阵的,崔芷沅拍掉扇子数落:“扇个风都扇不好,闪一边去。” 李致吃了瘪还不敢顶嘴,捡起扇子还给宫女,一手端起冰酥酪,一手拿着银匙划成小块。 “寒食伤身,母后过个嘴瘾就好,不可多食。”他知崔芷沅一到夏天就爱吃这些冷食,奈何上了年纪后稍微多吃一点就胃疼。 看在冰酥酪的份上,崔芷沅勉为其难给他好脸色。李致难得话多,跟她提几句小皇帝李栩,扯几句中外趣事。 崔芷沅津津乐道,东问一句西问一句,李致耐心十足解释,其乐融融。 然好景不长,李致沉默良久,突然问:“母后,您想郑妤吗?” 崔芷沅的脸色顷刻间冷下来。 “我想不想燕燕,关你什么事。我想你就能把燕燕接回来?当初是你信誓旦旦说会娶她,让我配合你遇到什么事都别管她,如今人一走就是七年,你还好意思问我想不想她。” “母后若想见她,儿臣……把她接回来。”李致肃然正色,看着不像唬人的。 “你又在动什么坏心思?她如今孑然一身,还有何处值得你利用?” “母后——”李致动动嘴唇想为自己争辩,可又不知从何处切入。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一个不近人情事事算计的人,突然说想不带任何目的做件事,换谁都不可能相信。 何况,接郑妤回京只是此行目的之一。他还有别的事要做,并且这件事牵涉甚广,事成之后,只怕他的母后,又要怨他冷血薄情…… 第29章 鹊桥 天如水, 水如镜,花灯梧影交相映。鹊桥高架,佳人何在? 桥上卖花女大声吆喝, 路边算命先生乱点鸳鸯谱,结缘红绳、莲花浮灯……无处不在。 “温大人今年怎不来看灯?”温昀每年都来此给她买一盏兔子灯,老媪今日不见温昀陪同,多问一句。 第31章 “咱们丹阳百姓日子过得好,这不名号都打到宣京去了。陛下派人来视察, 钦差明日便到, 他今夜有的忙。”她独坐树下糊灯笼,动作十分生涩。老媪边收钱边跟她唠, 时不时出言指点。 “是啊, 自从温大人上任, 我们的日子是越来越好了。”老媪感慨,“不止我们丹阳,各个地方都一样, 多亏那位摄政王提的什么谣什么付, 我们这几年兜里都有钱了。” 咚——郑妤一个手滑, 刚拿起的蜡烛掉落在地。她弯腰去捡,低声附和:“是啊,多亏了他。” 轻徭薄赋, 那是前人的智慧, 他因地制宜, 在宣朝内推行效果极佳。 “我侄子前两天从宣京运货回来, 听说摄政王要娶妻了。好像是个……什么郡主, 就半个月前刚进宣京城那个。”老媪唠唠叨叨分享奇闻异事。 蜡烛出奇的滑,刚拿起, 又掉下去了。她抓牢捡起,装进刚糊好的灯笼。 “夫人喜欢猫啊?”老媪靠耳朵形状和胡子,勉强认出那是猫,“我还以为你喜欢兔。来,我给您装上灯杆。” 郑妤推辞:“不劳烦,这太丑了,我都不好意思提出去……” 奶猫灯被郑妤留在角落,老媪拿起来,想着把它拆解,回收材料。 忽有一人,放下一锭银子,拿起灯杆道:“老人家,这盏灯挂上,卖给我。” 和风挽珠翠,华灯映娇靥,素裳缀素玉,故人化故妆。枝繁叶茂孤寂伶仃的树,骤然开出一树灯花。 她爬上陡坡,往乌漆麻黑的窄巷里钻。身后一人,遥望着离他越来越远的背影,情不自禁握紧拳头。 烟火倏然绽放,郑妤闻声回首看焰火,却被更为璀璨绚烂的盛景吸引眼球。 那位埋在记忆深处的人,负手立于于灯火通明处,痴痴凝望着她。 华灯顺坡而下,一路亮到李致眼前。柔和灯光斜照,为他的脸减去几分锋利,增添不少温柔。连带着他的眼神,都似在看情人那般,温柔至极,深情无比。 两人遥遥相望,回忆纷至沓来,如决堤洪水,冲毁横亘在他们之间的屏障。晚风入目催泪,察觉眼角微凉,郑妤不得不承认,李殊延这个名字,从未游离过她的心。 它只是被藏进深处,别人无法发现,她亦不曾发觉。而一旦此人出现,那颗种子如逢春时,自然而然破土而出,一发不可收拾长成参天大树。 时移世易,曾经郑妤仰望的燕王殿下,正被她俯瞰。曾经她追逐的背影,此刻像影子一般尾随着她。 朱颜未改,风华依旧。但李致清楚,他们之间,已然物是人非。止步于此罢,是他推开她,何以先言后悔。 李致转身欲走,又一枚光点在夜空中炸开,响声震耳欲聋。哪怕人间喧哗,哪怕闹市嘈杂,他依然听见她颤声轻唤他的名字。 “李殊延。”念出这久违的三个字,郑妤的心猛然抽搐一下。她恍如梦中,怔怔瞧着李致一步一步走近。 剩一步之遥,他步履不停,她惶恐后退。仅两尺之距,他落寞驻足,她五味杂陈。 郑妤屈膝行礼:“拜见……” 李致扶起她双手,道:“微服出访,不必多礼。” 手指相贴之处似被蚂蚁咬了一下,酸痒酥麻。她避嫌躲开,空余李致的手,孤零零悬在半空中。 周围人声鼎沸,只他们这一处,好似与世隔绝般,处在无休无止的沉默中。 郑妤没话找话:“李公子来看灯?” “只是路过。”李致顺她的视线,望向光影流动的鹊桥,“想看灯?” “不……不想。” 郑妤垂首低眉,两手握在一起抓挠,不知往哪放。李致反复摩挲指节,虎口旧疤又痒又麻。 相对无言,相见争如不见时。郑妤低叹道别,李致不自觉迈半步,却无可言说。 郑妤停步站定,仰天长叹,强颜欢笑回头问,“李公子想坐船吗?” “不……不是不可以。” 湖畔舞坊,舞姬身姿曼妙,扭着纤细腰肢,提灯飞舞。舞步翩跹,华美裙裾随长腿旋转迎风招展。歌女怀抱琵琶展喉高歌,如泣如诉,哀婉缠绵。 船上游人放声大笑,更有放浪者对楼上美人挥手唱诗。江南碧玉被逗得咯咯直笑,成群结队凭栏招手,手绢漫天飞扬。 一方粉色的丝帕飘落脚边,鸳鸯戏水的图案极其香艳露骨,郑妤感到脸颊滚烫,忙移开眼望向远处。 清凉夜风迎面吹来,额角汗珠顺侧脸滑落,悬挂在下巴处。风一吹,硕大汗珠滴落,她把手探进袖中找帕子,不想李致已捡起那粉色丝帕递到她眼前。 看他这坦荡的模样,想必不知那图案寓意。或许在他眼里,不过是两只极其普通的鸭子。 不接反倒显得她心中有鬼,想入非非。郑妤接过,揉成一团握在掌中,转过身直接用袖子擦汗。 “你……”话到嘴边,李致顿一下,“过得可好?” “好,都挺好。” 除了有一点辛酸,除了有亿点遗憾。 “殿……公子您……”她话说一半,自嘲笑道,“我多此一问了,您自然过得极好。” 天降一块红绢帕,轻轻落在他肩头。须臾,蓝帕子尾随而落,各式各样的丝帕,伴随女子娇俏的笑声,从阁楼上飞出。 无论何时何地,总有千万双眼睛盯着他,而她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郑妤若无其事撇开眼,拂掉错落在自己身上的帕子,躲进船篷,坐在舱席上吃巧果。 “船家,劳烦往人少的地方去。”李致说罢,一同躲进来。 低矮狭窄的船舱,将将容纳两个人,他们肩并肩挤在一起。 轻舟难控,船身轻晃,李致岿然不动,郑妤时而磕磕碰碰,屡次撞到他臂膀。 情景复现,郑妤摸摸鼻子,讪讪重复:“公子恕罪。”她吐一口气,接着道:“此地拥挤,我去船头坐着吧。” “那是何物?”船驶进水市,李致瞧着小商船上五彩斑斓的罐子问。 “蔻丹。” “染指甲是七夕风俗,在南境盛行。”郑妤掏出铜钱搁在案板上,换回一瓶大红色的蔻丹。 她推到李致手边:“郡主应该会喜欢,权当送公子的贺礼,望公子莫要嫌弃它廉价。嫌弃也没用,我很穷,买不起贵重的礼物。” 李致若有所思拿起来看:“转交给昭宁的,如何算作礼物?” “是给嘉和郡主。”她纠正。 李致用右食指蘸起蔻丹,左手托起她手掌,将蔻丹点在指甲上。 蚊子血布满指甲盖,绯红艳丽,魅惑诱人。跟她素净的打扮,风格迥异。 乘船同游,并肩而坐,两手相触,他们早已逾越道德界限。郑妤煎熬着收回手,憋了很久的泪,夺眶而出。 “船家,靠岸。”郑妤嗫嚅着抹去泪水。她不能放纵自己沉沦,再待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他为何来丹阳?他为何跟着她?他为何对她举止暧昧?有汝南渡口的前车之鉴,她绝不能重蹈覆辙。 这一路,二人皆沉默无言。捱到驿站门口,郑妤如释重负,又怅然若失。 岁稔一溜烟冲出来报忧:“公子不好了,郡主……郡主她跟来了!呀,郑姑娘也在。”他故作老成,肃立俯拜。 郑妤垂眸道别,声如蚊呐。岁稔感受到森森寒意,忙甩自己一耳光,拐弯抹角解释:“昭宁郡主说跟着齐公子来的,但按照我们计划,她当然找不到齐公子,所以就来驿站寻您。” “天色已晚,我再不回去家里人该担心了。公子有正事要做,今夜便早点休息吧。”郑妤微笑拜别,转身离去。 幽深长巷,灯火阑珊,瘦削清影渐渐远去。 岁稔恨铁不成钢:“我的殿下啊,您有话能不能好好跟郑姑娘说。人站你面前你不吭声,人走了你在那眼巴巴望着,难不成您指望她能回头看到您那会说话的眼睛?殿下啊,您好好想想……” 确实不能指望她回头,但不妨碍她将话听了个全。 显然,这话是岁稔故意说给她听的。 显然,李致也知道她没走远,默许岁稔口出狂言的。 借别人的嘴传情达意,用隐晦的方式点到为止。可这种事,人怎么可以把自己干干净净摘出去,还未开始便已谋划好退路? 不入局中,何以破局? 清影消失在尽头,李致冷眼扫过岁稔,问:“远谟在哪?” “早在院里候着了。”岁稔拍拍胸脯,“属下这就接替他护送郑姑娘回郡府,绝对不让郑姑娘少一根头发。” 岁稔抬手发誓:“属下一定将看到的听到的,事无巨细一一回禀。”说完他有点犯难:“但今日是七夕……郑姑娘的床帷之私……属下也要听吗?” 第30章 撑腰 旭日初升, 温昀携郡府一众官员等在门外,静候钦差到来。 轱辘声响,三辆马车先后停下。吏部尚书柳泉从最前方那辆马车下来, 师爷未搭理上前迎接,柳泉目不斜视走向中间马车,亲自卷帘请人下车。 第32章 此次视察,柳泉是钦差,身后皆是他的属官。何等人物需柳泉这般低三下四? 温昀回头跟师爷对视一眼, 师爷眼神示意温昀上前接人。 听柳泉称齐公子, 温昀莫名松了一口气。然而,待看清马车上那人, 他稍微好转的脸色, 再次变得阴郁。 来人哪里是什么齐公子, 分明是……他眼神一滞,忙不迭回头看。 算算时辰,郑妤差不多是这会出门去书局, 虽然走的是偏门, 但不无在院子碰头的可能。 若她见到燕王……温昀屏住呼吸, 不敢往下想。 柳泉扫一眼温昀,想起此人是个死脑筋,遂先把话撂下:“摄政王钦点齐公子为副使, 协同本官考核丹阳郡政务。” “柳大人……那分明就是……”温昀听不懂一点暗示。 “温大人或许不认识本官, 但本官与尊夫人交情匪浅, 你可要请她来认认人?”李致说罢, 悠哉游哉从马车下来, 对温昀一笑。 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不加掩饰的讥诮之意, 犹如淬毒利刃,直挺挺扎进温昀眼中。 温昀回之一笑,恭敬退让:“柳大人、齐公子,请。” 入府后,温昀带柳泉前往正堂,详述丹阳近年情况。 讲起丹阳,温昀如数家珍,侃侃而谈。他讲得入神,再抬头时,上座已空了一个位置——李致悄然离开了。 中途溜走之人,拾级而上,渐近楼顶。 有几根柱子上,挂着四四方方的薄木板,板上笔迹各异。李致走近去瞧,板上诗文皆出自那本集序。 他抬起手,抚摸木板右下角的小字,指尖点上“梅”之一字。 俄顷,楼下传来吭哧吭哧呼吸声,他循声望去,江风从后吹来,翩然素袖映入眼帘,却再不见青丝如瀑。 据宣朝礼俗,女子嫁作人妇,出门在外需梳髻盘发。忆起寒霞山那夜,发梢掠过侧脸带来的酥痒感,再看她螺髻翘然,李致黯然垂眸,物是人非感油然而生。 郑妤怀抱一块木板,站在梯口,蓦然抬首瞧见李致,十指急遽抓紧木板。 “殿下……” “你当我是小齐即可,免教人看出端倪。”李致从她手上抽走木板,稍稍抬手,将木板挂上柱子。 有些人即便不自称“本王”,也无法让人觉得他平易近人。与生俱来的凉薄之相,任谁看了不发怵? “往常小齐如何称呼你?”他低头清理手上残留木屑,漫不经心问。 郑妤信口胡诌,说齐晟喊她妹妹。李致觑着她,眼神透出怀疑。 他低咳一声,看似万分抵触。 郑妤扬唇一笑:“开个玩笑,齐公子唤我……” “燕燕。”他低声轻唤,音如薄纱。 江风穿廊而过,轻纱漫舞,从他们中间掠过,人与物皆迷离惝恍。 方才那一声燕燕,莫非是幻听? 薄纱缠绕心头,郑妤疑惑凝睇,防线岌岌可危。 他微不可察勾起嘴角,重复:“燕燕。” 声音比刚才响亮,她真真切切听到了,李致唤她乳名,还对她笑。 薄唇出现些许弧度,狭长的凤眸里波光潋滟,险些让她溺死在那一汪春水之中。 危险,迷人,又勾魂摄魄。 风沙迷眼,郑妤别开头,嗓音喑哑:“殿下,您若想让我做什么,请直言相告。若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我愿尽绵薄。” “别……别再这样戏弄我了。”她眺望浩渺江面,将蓄在眼中的泪憋回去。 李致侧身昂首,顺她的视线看去,只见大浪淘沙,江水奔流。 水流不复回,他负她深情,欺她痴心,她畏惧井绳,理所应当。 不可操之过急,李致想,且一步步循序渐进,定能把她带回宣京。 李致取出一根黑绳,郑妤一见黑绳,情不自禁瞪大双眼。她双手接过来看,小木牌上写的…… 竟是……燕燕?! 从最初见到芣苢,她猜测黑绳以草药命名,竟完全误导了方向。 “芣苢,芄兰,燕燕……”郑妤扳着指头嘀咕。 “芄兰?” “对,七年前,我来丹阳途中,和温寒花救下表妹曹娴。我取走她手上的黑绳,后来偶遇钟姑娘,便托她转交予您。”她抬眸问,“殿下您没收到?” “不曾见过。” “怎么会……”郑妤蹙眉沉思。 “燕燕——” 尾音拖长,似呼唤情人那般缠绵缱绻。郑妤失神,可李致话锋一转,道:“是诗经篇目。” 郑妤抽抽嘴角,浅笑应和:“对,我娘喜读诗经,为我取乳名时,便是从诗经中摘取。” 言及此处,她恍然大悟,《芣苢》《芄兰》皆是诗经篇目。 “我去找紫玉时,陆太师的书案上,摆有好几本诗经。”郑妤轻声叹息,“但我没上心,此时应全被他的同伙销毁了。” “本王查到一些蛛丝马迹……” “需要我做什么,殿下吩咐即可。” “但我要收报酬的。”郑妤翻出纸笔,捧到李致面前,“请殿下赏光赐下墨宝,为望楼添光。” 李致会心一笑,提笔饱蘸浓墨,自谦道,“突然忆起舅舅讲过的故事,欲以此典著文,然不擅叙事抒情,恐负所望。” 酸诗醋文当属齐晟上佳,山水寄情尊定王李恒为上,而李致最擅策论奏议。 他写风花雪月,还不知能写出个什么东西来。 然李致本人就是绝佳招牌,即便他写得狗屁不通,那一手好字也足够让人叹为观止。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字写得不好,只要李致本人亲自认证,同样能吸引五湖四海之人亲临一观。 日落西山,郡府设宴,为钦差接风洗尘。郑妤和李致前后脚回来,瞧着心情甚佳。 温昀走过去,牵起郑妤的手,拿出帕子擦拭木屑。众目睽睽,她忸怩抽手,灰溜溜跑去角落。 郑妤站定,抬头便看见她十分不愿见到的人。 曹氏谄笑胁肩迎出去,直接无视她和温昀,走到李致面前,扯出蹩脚的官话嘘寒问暖。曹氏一口一个“齐公子”喊得十分殷勤,拐杖敲地声一阵接一阵,足见她心情畅快。 “衙门的宴席,我那不孝儿从不让我来,要不是齐公子您发话,我哪能见到这样的大场面。”曹氏乐得手舞足蹈。 原是李致让曹氏来的……郑妤一抬眼,跟他视线交汇,察觉温昀的目光,迅速移开。 且听李致敷衍应付几句,请曹氏入席。 曹氏一把拽过曹娴,拾掇她给李致问好。曹娴扭扭捏捏近前行礼,本就多情动听的吴侬软语,此时听着能沁出水来。 穗丰当即横出剑鞘,挡住不断靠近的曹姓二人。李致莫名其妙朝她看来,郑妤熟视无睹,匆匆背过身去挽着温昀入席。 “怎么了?” 温昀一声不响撇下她,跑过去搀扶曹氏。郑妤失落转身,见曹氏颤颤巍巍倒在曹娴身上,曹娴被吓得花容失色,却仍不死心偷偷打量李致。 “齐公子不喜旁人触碰。”郑妤瞅见曹氏跼蹐窘态,善意提醒。 待曹氏落座,温昀折返来牵她的手。郑妤沉着脸躲开,目不斜视走向座席。 等到李致动筷,其他人才拿起木箸品尝菜肴。席间觥筹交错,这些斯文人敬酒都不敢高声言语,唯独曹氏唠唠叨叨哓哓不休。 郑妤心烦意乱撂下筷子。 想缝上曹氏的嘴…… “温老夫人,我们宣京规矩多,食不言寝不语是最基本的一条。”岁稔走到曹氏身边,讪笑道。 宴席在沉默中结束,曹氏憋了许久,拉着曹娴一吐为快。 郑妤东张西望,瞥见李致转动酒杯,瞧着有些心烦。他喜静,如今顶着齐晟的身份不能肆意妄为,否则曹氏那种泼皮,早不知被玄衣卫埋进哪个坑了。 “燕燕。” “阿妤。” 李致和温昀几乎同时喊出她的名字,郑妤偏头,先看温昀一眼,再看向李致。 曹氏笑容僵在脸上,问:“齐公子和我儿媳认识?” 不知怎的,方才推杯换盏那几位大人蓦地安静,是以曹氏这一问,突兀回荡在席间。 知情人放下酒杯,干哈哈笑。不知情的丹阳官员,伸长脖子,视线在他们四人之间逡巡。 郑妤刚想说泛泛之交,李致却答:“青梅竹马。” 简简单单四个字,好似往席间投了火药。当地官员耐人寻味的眼神,不约而同落在温昀身上。 郑妤悄悄握住温昀的手,面向众人补充道:“亲如兄妹。” 这下轮到曹氏的表情耐人寻味了。她只当郑妤是个无依无靠的孤女,才蹬鼻子上脸处处为难,谁知眼前还有个一句话就能把她儿子提上云端或踩下地狱的异姓哥哥。 能和吏部尚书平起平坐的人,官位可低不到哪去。官职是一说,指不定他的官职,还不及家世显赫一分。 李致盯紧不远处桌下十指相扣的双手,轻蔑一笑。他一杯接一杯喝酒,忽对柳泉举起酒杯:“令妹可许人家了?” 第33章 “啊?”柳泉一头雾水,不懂李致此问何意,如实答道,“还不曾。” “昭武元年,柳大人为令妹榜下捉婿,不是将绣球抛出去了?” “啊……是,可惜那人自视甚高,或是肖想着能跟八公攀上亲戚,死活不肯娶舍妹。”柳泉亦瞟向温昀,讥讽道,“也不知那人有没有乘上东风,青云直上。” 第31章 吻痕 宴罢回房, 屋里已亮着灯。 温昀手执书册坐在床边。他身着中衣,墨发披落,脸上还挂着几滴水珠。郑妤进屋关上门, 一声不响挪向妆台。 “给你放好热水了,去沐浴吧。”温昀放下书,捧起衣物送进浴室。 等她卸掉钗环走进浴室,温昀还在磨磨蹭蹭挂衣服,郑妤拿起衣服随手搭在衣架上, 催促他出去。 “我……我帮你吧……”温昀涨红了脸, 抬手触上细腰带。 手指在腰带上勾来勾去,死活解不开腰扣。 郑妤忍俊不禁, 笑着将温昀推出浴室, 道:“我自己可以, 温大人未曾做过伺候人沐浴的事,无需勉强自己。” 沐浴更衣后,郑妤提着布帕往外走。温昀接过布帕, 让她侧卧在膝上, 体贴帮她擦头发。 “我有事同你说。”郑妤直起身, 布帕顶在头上,略显滑稽。 “正巧,我也有事想问你。”温昀取下布帕, 环住她的腰, 闷声问, “你早知道来的是燕王, 对不对?” 提起李致, 两个人都不太平静。 “不是,我昨日才知道。”郑妤实话实说, 不料温昀对她的回答并不买账。 额头抵在她肩上,温昀语气中透出不满。他道:“你们昨日就见过,为何不同我说?” “我……” “阿妤,七年了,你真的有尝试放下吗?” 郑妤无言以对。她尝试过的,但家庭关系不和谐引发矛盾,导致她和温昀心里始终有一根刺。 夫妇分居两处,感情不温不火,住进郡府后院的每一日,都使她愈发思念宣京。而宣京和李殊延挂钩,叫她如何能放下? 曾幻想过,温昀会给她一个温馨家,弥补她缺失的部分,可现实给她致命一击。 当人遭遇挫折时,总会追忆过去,怀念过去,美化过去,哪怕过去更加不堪。 苦难挺过去,变相证明自己是个英雄,因此过去的痛苦,便在不知不觉中弱化了。从而埋怨、憎恶当下,力求改变,却又不敢踏出那一步。 她想过和离,想过离开丹阳,去什么地方都好。然而温昀总有办法,让她一而再再而三心软。 郑妤叹气,回抱他道:“你别胡思乱想。街头偶遇,我转眼就忘了。” “当真?” “当真。”郑妤抚摸温昀后脑,不知是在安慰温昀,还是在警醒自己,“等视察结束,他就走了,跟没来过一样,不会有什么改变的。” 她捧起温昀的脸,信誓旦旦道:“君若不弃,妾定不离,我对你的承诺,一直做数。” 温热气息喷洒颈侧,温昀的鼻尖在颈窝处蹭了蹭,接着薄唇贴上来吮她脖颈。 郑妤点他眉心,嗔怪取笑:“灯还没熄,温大人越发轻浮了。” 笑声一阵接一阵,二人亲热好一会,温昀去熄了灯,回来便要解她衣裳。 “我有点累,改日吧。”她吻他唇角以作补偿,温昀手一顿,没拿开。 黑暗中,四目相对,柳叶眼突然锐利。那眼神,好似在审视她。 他怀疑什么…… 夜风入户,吹凉背后凝结的汗珠。郑妤弓着背,躺也不是起也不是。 “阿妤……”他语气幽怨,似在撒娇。 郑妤张开双臂,无奈道:“来。” 这一场情事终究算不上愉悦,准确来说,她几乎从未从中获得过欢愉。 床上君子克制欲望,不敢深吻,不敢深入。他温柔似水,她拖着疲累的身体应付了事。 郑妤装模作样哼两声,终结这场无爱无欲的战斗。 相拥而眠,她困倦至极,眼皮却无论如何都不肯阖上。总觉得有事没说,事前在说什么来着…… “我先前同你说的事还没说。”郑妤陡然想起来,戳了戳温昀手臂。 “你说,我听着。” “我和燕王殿下之前在宣京查的案子,找到新的线索了。”郑妤声音越说越小,“他和郡主找我帮忙。” 为免温昀多想,她特意加上昭宁郡主。 温昀沉默一刹,问:“你答应了?” “嗯。” “那便去吧。” 夜雨潺潺,同床异梦。 钟声了残梦,雨后物濛濛。温昀按部就班出门,郑妤独坐妆台前,一遍又一遍描眉。 解霜进屋来,见郑妤一袭绛红襦裙,惊讶瞪大眼睛。 “小姐今日怎想着要打扮自己了?”解霜意有所指,“莫非要去见重要的人?” “胡说八道。”郑妤在各色唇脂里挑出一种,“我一时兴起,不可以吗?” 捣腾一早,她最终没敢把那身红裙出门。 漫步同游,每走几步就有男女老少扯着吴语跟郑妤打招呼。 提着菜篮子的中年妇女红着脸道:“伊个郎君实头俊嘞……” 随后叽里咕噜问了一大串问题,李致茫然看向郑妤。 郑妤笑盈盈回答妇人,她们一唱一和,其乐融融,李致冷脸站在一旁,格格不入。 李致本想直接走开,但见郑妤跟妇人交谈时,貌似心情好了不少,故他硬是耐心站了一刻。 溪水潺潺,两人沿溪行,郑妤走在前方,李致落后一步跟着。 他没话找话:“你们方才说什么?” “她说你长得俊俏,问你是谁,是否婚配,想给你和她家脾气泼辣的妹妹做媒。” 李致眼尾微挑:“那你如何答?” “我说你是宣京来的富商,尚未娶妻,正好喜欢泼辣的女子。” 瞎话张口就来,郑妤才不会承认,她说李致家里的小老婆,个个脾气暴躁,整日争风吃醋,烦人的很。 可她忘了,李致对各地方言皆有涉猎。 “我怎不知自己喜欢泼辣的女子?”李致看破不说破,配合她表演道,“你从何处听来的流言。” “别什么事都赖流言蜚语,是你齐公子亲口说的。”郑妤拐弯抹角就把齐晟卖了。 “荒唐。” “齐公子现在又不喜欢泼辣的了?”郑妤百无聊赖踢石子,假装随口说道,“那你说说现在喜欢什么样的,我可以帮你物色物色。” 眼见着她就要撞上低垂的枝桠,李致迅捷伸手将树枝抬高。郑妤听到动静抬头,不料雨露未晞,沁在树叶上的水珠飞坠,尽数往他们脸上甩去。 水珠迎面而来,在眼前无限放大,郑妤闭眼伸手张开五指去挡,冷不防撞上后方之人胸膛。 她紧紧抓住可供支撑的肘窝,与此同时,李致的双手按在她肩侧,长指圈住胳膊,拇指嵌入腋窝紧紧扣住。 郑妤狼狈睁眼抬头,只见高挺的鼻梁上挂着一颗圆润的珠子,阳光穿梭长睫缝隙,穿透晶莹圆润的露珠直击眼球。视野中,脖颈凸出那一处迅速滚动,急促的呼吸和强烈的心跳遥相呼应。 她大脑一片空白,入耳皆是他的呼吸声、心跳声、吞咽声…… 这一瞬,李致终于看清,她颈侧若隐若现的红印,是为何物。 那是标记,是她丈夫给她种下的标记。 红印记深深刺痛他的眼睛,李致不是没想过,郑妤嫁人意味着什么。 可当自己亲眼目睹印迹时,他只觉全身血液都在逆行。 “公子……您……松手。”郑妤先回神,颤声提醒极尽失礼的人。 李致讪讪收回双手,若无其事继续前行。 成衣铺子门口,郑妤跟在李致身后进去,只听接头人道:“都安排好了。” “给她换衣裳。”李致余光瞟向她。 帷幔后,郑妤耐着脾气,把里三层外三层的衣裙穿好,却在扣腰封之时遇到千古难题。 腰封用的是琵琶扣,且扣子在后方,她背着手折腾老半天都没扣上。她单手扯住腰封背对帷幔,另一手撩起帷幔一角,求助绣娘。 没人吭声。 须臾,温热的手指接替她捏住腰封,腰间一紧,琵琶扣扣上了。 郑妤道谢,放下帷幔,手指蹭到粗粝伤疤。 是他…… 依照太医院的本事,当年的咬痕尚不至于留疤,前日看见时她便起疑,但自己作为加害者,没资格过问。 郑妤往前走一步,李致的手还抓着腰封不放。她小步退回去,没法准确估计距离,脚跟点到他鞋面上。 郑妤低声喊:“公子?” 束缚撤去,她发懵拿起腰带,在腰封上随意缠两圈系好。 纱帘后倩影袅娜。云锦绣裙曳地,广袖空悬摇曳,腰带束上宽边腰封,将纤细的柳腰衬得不堪一握。 李致有些恍惚,忆起宁远侯府那日,她歪着绢扇看他的模样,以及纤纤细柳腰的触感…… 第34章 他愣愣摊开掌心,纵横交错的掌纹,像一张巨大的网,困住不知名的蝶。 蝴蝶垂死挣扎,最终破茧而出,逃离他的掌心。 郑妤掀帘走出,在镜前站定观察。这一身红裙,跟她出门前试穿那件,大同小异。 为何要让她换这身衣裳? 郑妤正想回头问,一抬眼,透过镜子发现李致就站在她身后,眼神复杂盯着镜子里的她。 “不好看吗?那我去换掉吧。”郑妤低头,失落抚摸自己的脸。 知道李致不喜欢色彩明艳的物件,所以她一直穿素衣,后来自己也喜欢素净简朴的打扮。 “不必,别有韵味。” 素衣是出尘不染的白莲,宜室宜家。红衣是风情万种的罂粟,勾人心魂。红色对比下,那截脖颈如珠玉白皙透亮。 红印亦然,像滴落白帕上的处子血,他越想忽视,就越忍不住去看,越看,越想把碰她的人碎尸万段。 郑妤完全不知李致所思所想,聚精会神对镜自照。 她缓缓转身,莞尔笑问:“下一步,殿下要我做什么呢?” 第32章 将计 “等。” “等?等谁?”郑妤迷惑. 一道清亮的女声传来:“当然是等我。” 郑妤被李致挡住视线, 看不清来人。她往右挪一步,只见钟璇大踏步过来。 钟璇在李致身旁站定,豪横搭上李致肩膀, 李致侧目一瞥。钟璇讪讪收回手,环抱胸前,嬉皮笑脸道:“咱俩谁跟谁,还这么见外。” 他们是关系好到可以勾肩搭背的程度啊……那李殊延知不知道钟姑娘的心思呢? 郑妤偷偷打量他们,猝不及防对上李致的目光, 慌慌张张避开, 往梳妆台走去。 李致摊开手掌:“七年前,她让你交给本王的东西。” “什么东西?”钟璇茫然挠头, 觑向端坐妆台前的人问, “你让我给过他什么东西?” “李殊延你什么意思?我真不记得她给过我什么东西。”钟璇急得直跺脚, “我们是过命的交情,你难道怀疑我偷藏了?” “黑绳。” “早说嘛!那玩意,我扔了。”钟璇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李致脸色骤然沉下去, 冷笑质问:“钟璇, 谁给你的胆子?” 私藏证物, 随意丢弃,如此不知轻重,他如何能放心让钟璇陪郑妤登船?李致临时改变决定, 考虑更为稳妥之人保护郑妤安危。 “不就一条破绳子, 你还稀罕上了?”钟璇理直气壮, “宣京那些小姐托人给你送的香囊、玉佩, 哪样你不是看都不看一眼就让人处理掉。难道她送你的信物与众不同?还是你看上她……” “钟姑娘, 你误会了,那是重要证物。”郑妤皱眉, 不忍卒听。钟璇这大嗓门,再喊两声只怕要把周围八条街的人都引来围观。 “你闭嘴!没你说话的份儿。”钟璇怒发冲冠,拔剑恐吓。 郑妤惊得往后一缩,不慎被凳子绊倒,跌坐妆台,打翻了胭脂。 胭脂盒反扣手背,红粉覆没素手。李致疾步挡在郑妤身前,横眉冷面与钟璇对视,凤眸暗藏杀意。 豢养一条乱咬人的狗,迟早酿成大祸。钟璇屡次以下犯上,僭越行事,李致念着那点可有可无的情分一再容忍,钟璇却从不知收敛。 阴影投映在郑妤身上,李致背对着她,她看不清神情,但见钟璇脸色难看,推断当下形势严峻。 她悄悄揪一下李致衣角,李致不搭理,她又揪一下,李致终于开口:“找回来,将功折罪,找不回来,人也不必回了。” “李殊延你居然为了她……” “本王不说第二遍。” 穗丰缴了钟璇的剑,把人“请”出去。钟璇气性大,夺回佩剑呼呼嗤嗤离开。 闹哄哄的环境突然安静下来,成衣铺子的偏厅,独留她和李致二人。 落在头顶的眼神,令郑妤感到忐忑不安。她想,弄丢证物,她也有责任,应该要道个歉吧…… 他会像斥责钟璇一样斥责她吗?那她定然忍不住落泪,刚化好的妆会花掉,再化一遍,也不知会不会耽误计划。 郑妤低头挠着手背,像只蚊子似的嗡声:“怪我当年没跟钟姑娘说清楚,让她误会了。” “她误会什么?”李致语气不咸不淡。 “应该误会那黑绳是我送给您的……定情信物……所以钟姑娘才会冲动扔掉。”郑妤畏畏缩缩,“您别恼,钟姑娘这样做在情在理。若是别的女子让我给自己意中人转交小物件,我必然也不乐意。” “只是我当时……没想那么多。”她当时连提起他都不乐意,遑论细细考虑这些勾心斗角的事。 “我错了。” 周身阴影扩大,衣襟距离眼前越来越近。他坐在板凳上,捡起胭脂盒摆正,拿起桌上的帕子丢进盆里浸湿,拧干,托起她的手,道:“手脏了。” 郑妤惶恐抽离:“殿下,我……我自己来。”李致充耳不闻,执意帮她擦拭。 “殿下身份尊贵,不该做这等伺候人的事。”郑妤劝不动他,便拿身份说事,“而且……郡主若知晓,怕要埋怨殿下。我夫君……也不喜欢我和外人接触。” 如今于她而言,他是外人,是不能触碰的禁忌。每一次和他产生肢体接触,她这株红杏,出墙的念头就疯狂高涨。 这样不对,这样不行,这样做既玷污了李殊延,又伤害了温寒花,她反复劝说自己,可总是情不自禁贪恋这一星半点的温柔。 李致指尖一顿,捏住她的手指力道稍稍加重。她“嘶”一声,李致立刻收力,继续帮她擦拭手指。 忽然,他无厘头道:“衣裙也脏了。” 夜深人静,路无行人。夏夜的暖风吹进成衣铺子,门沿着门轴旋转,嘎吱嘎吱响。 灯花颤动,蜡油滴落,子时过半。李致轻拍趴桌浅眠的女子,低声唤醒她。 郑妤撑开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咕哝:“时辰到了?” “你跟着他走。”李致指着对面那魁梧男子。郑妤揉揉眼细看,惊愕问:“他是……福大人?” “郑姑娘好眼力,属下如今叫浮尘。” “浮尘和远谟近身保护你,小齐带人蛰伏在周边商船上。你的任务是引蛇出洞,失败也无妨,本王可以继续查。切记,先保全自己。”李致千叮万嘱。 他睫毛飞颤,郑妤不理解隐在这一细微动作之下的深层含义。她对他的了解,似乎没有自己预想那样多。 “殿下。”她眉眼弯弯,半掩面笑,“你如此严肃叮嘱我保全自己,反而让我害怕。” 李致当即噤声,他没想唠叨,可不知不觉就想多嘱托两句。 “殿下,郑姑娘,该出发了。” 郑妤施施然站起来,屈膝拜别。走到门槛前,她回眸浅笑:“殿下,若我不慎殒命,请一定把我的尸身,送去广陵安葬。” 他上唇微动,转身背对她,寒声拒绝:“本王不允。” 挂黑幡的驴车招摇过市,上卧一红衣女子,珠钗褪尽。她被麻绳五花大绑着,不省人事倚在草垛上。 及至桃花渡口,浮尘把黑幡取下来,挂在乌篷船上,而后把她搬上船。 船离岸漂泊,郑妤缓缓睁眼,眼底一片迷茫。 似曾相识的情景,同一个谋篇布局的人。她这一次充当的,是伙伴还是棋子?她不知道,谁也不知道,只有李殊延心里清楚。 顺应李殊延的意思,她没跟温昀说具体计划,只说今夜自己不回去。温昀嘴上不说,其实还是介意的,试问天底下,哪个男子能不介意妻子和别的男人纠缠? 可温昀甘愿为她妥协。 郑妤无声哀叹,温昀何尝不像另一个自己,委屈自我,步步退让。曹氏苛待她,她心中有怨,温昀包容她,她问心有愧。 她无法绝情割舍,又做不到委曲求全,苦苦挣扎多年,不知如何是好。如果她爱的是温昀就好了,以她的性子,对曹氏忍气吞声一辈子不难。 可偏偏不是。 船猝然停滞,舱外打斗声搅乱她的思绪。郑妤用匕首划断绳索,蹑手蹑脚溜到舱帘旁,掀起一角看。 来人一袭白衣,腰间别着一把折扇。江风飒飒,衣袂飘飞,广袖垂落,尚有面纱遮掩容貌。 他敏捷起跃旋身,快如鬼魅,她莫名觉得眼熟。 浮尘挥剑搏击,远谟侧方出其不意,两人配合默契,对方渐落下风。 不多时,风中混杂血腥味,白衣人倒在船头,费力揪住帘子,叹息道:“对不住了温夫人,没能救你离开。” “你怎知……”郑妤扯掉舱帘,对上一双黯然无光的瑞凤眼。 她扯下此人面纱,血痕散布的脸映入眼帘,郑妤惊讶喊:“定王殿下?” 浮尘听到“定王”,拿剑的手抖了抖。远谟比他淡定,管他是定王还是什么王,二话不说把人绑起来,命浮尘返回渡口。 郑妤想去问李恒情况,远谟横剑挡在她和李恒中间,规劝道:“郑姑娘,他是嫌疑人,您离远些。” 第35章 “什么嫌疑人?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本王以为那个人绑了温夫人,特来舍命相救。你们……好大的胆子!”李恒气不打一处来。 他是亲王,再不济也是江南名士,何曾这般狼狈过。 碍于远谟坚持不让她靠近,郑妤只好站远了问:“殿下为何来丹阳?” 李恒不假思索:“找你啊。” “找我?” “温夫人,您给《望楼集序》收录的三十六位著者都送了精装本,为何独独本王没有?”李恒连连冷哼,“本王就是来找你算账的。” 集序著者皆是江南名士,书局老板是按著者姓名,将精装本一一送上门去的。可李恒的署名是李六,他们没听过此人,想是无从交付便搁置下来了。 郑妤腹诽书局老板不负责任,他不知李六是谁,也不托人来问一声,白白害她亏欠李恒,还碰巧坏了李殊延谋划。 “此事怪我疏忽,过几日我定亲自带上集序,给殿下赔礼道歉。”郑妤赔笑道。 李恒举起被麻绳捆起的双手:“既然误会都接触了,可以给本王解开了么?” 正在此时,一艘商船靠近,齐晟从船头跳下来,稳稳当当落在乌篷船头。 他吩咐远谟给李恒松绑,暗中留意李恒神态,故意将最新情况告知他:“解掉吧,福烁公主投案自首了。” 第33章 必得 公主府外广道, 黑点遍布,一行人匆匆走过,乌鸦惊飞。 正厅前大院, 男女老少、仆役侍女分跪两侧,驸马跪在中间,何络在侧手足无措。李蕙腰背挺直,下巴高昂,定定瞧着高坐上位的李致. 李蕙眼中满是轻蔑, 丝毫没有寻常人穷途末路时, 应有的失魂落魄,反而像个慷慨赴死的战士。 孤月下傲立的身影, 竟是弱不禁风的福烁公主?郑妤有些不敢相信。 “姐姐。”李恒连跑带摔飞奔过去, 跪倒在李蕙裙边。 “你来做什么?”李蕙冷脸退后, 俯瞰李恒的眼神冰冷淡漠,像在看陌生人。 李恒涕泗横流抱着李蕙双腿哭,李蕙抬脚便踹, 怒不可遏奚落:“扶不上墙的烂泥, 母妃生了你这种软弱可欺的孬种, 真是可悲。” 好无情的女人,跟李殊延不相上下。郑妤瑟缩一下,唏嘘不已。 岁稔走过来传话:“郑姑娘, 殿下让您过去。” “啊?” 堂下有亲王、公主、驸马、郡主, 随便拎出一个都是开罪不起的人物。让她这个时候, 从众人中央穿过去, 不太好吧…… 郑妤抬眸望向李致, 见他同样望向自己,才垂首低眉快步走向他。 “可曾受伤?” “……” 正事当头, 火烧眉毛,他居然特意叫她过来,问她有没有受伤?郑妤倒吸一口凉气,没吱声。 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变了。或者说,六七年前,就变了。抑或是他这个人,本就善变,若即若离,忽冷忽热,捉摸不透。 “殿下,正事要紧。旁的事,容后再说。”郑妤说完靠边站,远离漩涡中心。 高处不胜寒,她这样胆小怯懦的人,没法站在高处受人仰望。 他们的一举一动,尽数落入李蕙眼中。 “她是丹阳郡守妻,同有夫之妇眉来眼去,你这人,果真令本宫大开眼界。”李蕙轻蔑嗤笑,饶有兴味打量他们二人。 “皇姐谬赞,论掩人耳目的本事,臣弟不及您十一。”李致自谦道。 “你还想怎样?该说的,本宫都说了,你手上的证据,皆能作证。” 李致正襟危坐,身体微微前倾,与李蕙遥遥对视:“逼良为娼,捞取钱财,这个理由……你自己都不信,遑论让别人相信。” “臣弟换个问法,皇姐要钱做什么?” 李蕙瞳孔乍然收缩,闭眼握拳,再睁开时,目眦欲裂。 张狂的笑声如雷贯耳,俶尔,李蕙朝前跨两步,张开双臂上举,大笑挖苦:“李致,精明强干,大智大勇。太师夸你天资聪颖,太保赞你天纵奇才,太傅更是竭尽毕生所学,对你悉心栽培。当时所有人都觉得,父皇迟早要改立太子,连李瑞都想主动把太子之位让给你。可结果呢?燕王?摄政王?哈哈哈……李瑞在位时,你是甘居人下的好弟弟,李瑞死了,你是无怨无悔的好皇叔。” “李致,你难道真的甘心,终身屈居一人之下?”李蕙咄嗟叱咤逼问。 郑妤被这厉声质问吓得抖一激灵。 难不成福烁公主……想谋反?这简直骇人听闻。 “父皇七子一女,除了你,当数本宫最出色。凭什么李瑞那个蠢货能当皇帝,本宫只能像条狗一样,为了躲避和亲,灰溜溜嫁到这鬼地方来。”李蕙讥笑,“凭什么,你们兄弟俩父母双全,合家欢乐,本宫和弟弟只能缩在暗无天日的冷宫里,被宫女呼来喝去?” 李恒抓住李蕙的手恳求:“姐姐别说了。” 李蕙一个耳光甩过去:“懦夫,从小受欺负了就会忍气吞声,如今还是这么没出息。” 三四个人挤在一块吵吵嚷嚷,喧闹无比。李致置身事外,好似听不到吵闹一样,凤眸怔怔盯着某个地方,若有所思。 何络劝不动李蕙服软,摸滚带爬跑上台阶。郑妤连忙去扶,何络扑到李致膝上哭求:“小舅舅,我娘只是一时糊涂,您饶她一命行不行。” 李致回过神来,拂开何络双手。 何络含泪凝睇,不死心再次扑上去,拉着李致的手抽泣难抑:“小舅舅,您最疼我了,再依我这一次,好不好……小舅舅。” “昭宁,起来。”李致寒声命令,何络倔强摇头,不依不饶。 拉扯期间,李蕙已上阶来,揪着何络衣领将她提起,丢到一边。郑妤慌忙接住何络,两人一起朝后摔去。 郑妤为保护何络,后腰撞到桌角上,疼得眼泪直流。何络还想回去求情,郑妤拖住她道:“郡主,别让殿下为难。” 正厅中心,李蕙双手撑住座椅扶手,弯腰附耳,跟李致低语交谈。李蕙不知说了什么,扬唇一笑,随后李致拇指颤动,猛抓紧扶手,指甲嵌入实木。 “成王败寇,本宫输了。”李蕙笑声癫狂,却满载悲凉。 郑妤透过李蕙清减的躯壳,仿佛看见她在冷宫里夹缝生存的模样,又好像看见自己在宫里委曲求全的模样。 站在被拐被杀的女子角度,李蕙十恶不赦。李蕙报复的方式,她亦无法苟同。但她没法像李致一样站在高处,对爹不疼娘不爱的可怜女子批评指摘。 她能做的,便是扶何络离开这个地方,莫让何络亲眼目睹亲人相残的场面。 正在此时,温昀率衙役赶来。他被玄衣卫拦在大门外,未能进府。 郑妤远远给他递个眼神,搀着何络下阶。 路过李恒身边时,李恒抓住袖角,“温夫人,看在你和络络的情份上,你能否去跟老七求求情?姐姐只是一时糊涂,你难道忍心看着络络痛失至亲?” 何络亦偏头仰望着她,眼中满是期待。 经不住两人眼神夹击,郑妤偷偷回头瞄一眼李致,而李致并未看向她,答案显而易见。 郑妤讪讪抽出衣袖,道:“定王殿下,臣妇只一无知妇人,无力左右燕王殿下的决断。况天理昭彰,律法严明,不因人而易。” “温夫人,那本王只好对不住了。” 与此同时,温昀挥手惊呼:“阿妤——” 话音落,玄袖拂面而过,黑影恍如天降挡在她前方。旋即,布料摩擦声、拳掌撞击声、搏斗声并起,李致与李恒大打出手。 郑妤发懵,方才,李恒是想挟持她胁迫李致?她忍不住发笑,为何他们都认为,她去求情就能让李蕙活命?以她作人质,便能逼迫李致妥协? 七年前,陆呈这样;七年后,定王也这样。 诚然,李殊延对她,或许不同于七年的态度,这点她必须承认,可她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就凭她,根本无法左右他的决定。 待郑妤送何络离开后,李恒一并被玄衣卫请离。 匕首在李致左掌上留下一道血痕,他抬手时恰被李蕙瞧见。 李蕙道:“我还当你这人,早就六根清净了。没想到,还是个情种。可惜啊,流水有情,落花无意。江山和美人,你是一个也得不到啊哈哈哈。” 李致漫不经心擦拭血迹,敛眸笑道:“皇姐不必出言相激。江山,臣弟唾手可得,美人,亦不在话下。” “哦?是吗?”李蕙双手支在椅背上,俯身凑到李致耳边,“或许她对你有意,可她嫁人了,夫妻恩爱,伉俪情深。你这种求全责备的脾性,当真能接受嫁过人的女子,能接受她毫无保留爱过别人?” “有何不可?”李致反问,扔掉血迹斑驳的布帕,“一无是处的男人,才视女子贞洁高过一切,恨不能长出三头六臂严防死守,惶惶不可终日。但本王不在意,她不过心善养了只野猫野狗,本王断不会锱铢必较。” 第36章 “冠冕堂皇。”李蕙笑弯了腰。李致懒得再与她争辩,招来玄衣卫吩咐:“押送公主回京受审。” 然而,李蕙根本不给他这个机会。玄衣卫上去抓人时,李蕙倒趴在椅背上,紫红的血沿椅背淌下,染红坐垫。 死不瞑目。 门开,李恒狂奔进门。李致独自一人走出来,扫过门口众人。 “她和昭宁呢?”他问。 岁稔答道:“郡主悲痛昏迷,郑姑娘送她回驿站了。” 李致点头,简要交代岁稔留下处理后事,启程回驿站。 “燕王殿下留步。”温昀小跑追上去,煞有介事一拜,“适才谢殿下出手相救,拙荆方可幸免无妄之灾。” 无妄之灾一词耐人寻味,此人无非想说,倘若他不找郑妤帮忙,她本不必卷入纷争。 “七载夫妻,分居四年,散尽千金却挤在郡府后的破院子,何尝不是无妄之灾?”李致反将一军,“本王护她,并非因为她是谁的妻,温大人少给自己脸上贴金。” 温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好半晌才回话:“殿下放心,臣会处理好家事。殿下身边人才济济,再不济还有微臣可以驱使,还请殿下往后少去打扰拙荆。” “本王如何行事,无需别人指手画脚。” 李致步步逼近,他长身玉立,比温昀高了不少,沉着脸时压迫感极强。 温昀虽能梗着脖子强撑不退,但长袍后背大片深色,已出卖他的惊恐。 “温大人一再强调她是你的妻,反倒显得自己心虚。”李致似笑非笑,“何必自欺欺人呢温大人,你们的婚姻形同危楼,即使本王不动手,北风一吹也会轰然倒塌,不是么?” 第34章 梅子 千味楼, 店小二热情迎上来,招呼郑妤到她平常去的窗边散座。 郑妤余光往后瞥了下,对小二笑道:“带了位贵人, 喜静,楼上那临湖的雅间可空着?” 小二殷勤笑答:“空着空着,贵人楼上请。” 燥热微风吹来,雅间四周沿墙摆满装有冰块的小缸,室内气温倒也适宜。 小二忙前忙后沏茶上瓜果, 递上菜单。郑妤接过后先行落座, 见李致杵着不动,立刻从坐垫上弹起来。 “公子请。”她弯腰俯身, 做出“请入座”的姿态。 这阵仗让小二大为吃惊, 丹阳郡内谁人不识郡守夫人, 能让郡守夫人这样卑躬屈膝的,只怕不是一般的贵人。 小二忍不住多嘴问了一句:“鲜少见夫人这样紧张,不知这位公子是何处来的贵人?” 郑妤打个哈哈:“宣京来的表兄, 家大业大, 家规森严, 最讲究长幼有序,我怵的很呐。” “表兄?”李致睨着她,喃喃重复这称呼。 郑妤赔笑凑过去, 低声嘀咕:“您说过我们此后可以兄妹相称的, 就当我占了便宜。” 提及退婚那日所言, 李致无言以对。他越过郑妤, 坐到她方才坐的位置, 端起茶杯指向案几对面:“这边凉,你坐那。” 桌案摆放位置并不在雅间正中, 是以那个位置偏近冰块,温度稍低。 虽说她怕冷畏寒,可如今正值七月,倒不至于弱成那样…… 不对。他怎知她怕冷畏寒?郑妤茫然望向他,他似未察觉,心无旁骛喝茶。 “你……无事,点菜吧。”郑妤献上菜单。 李致接过,还不曾看过,先开口报出一道杨梅丸子。小二迅速记下,扯闲感叹:“贵人来得赶巧,若再晚来几日,这杨梅丸子可吃不成喽。” “为何?” “此地的杨梅丸子,用的是当季杨梅汁调色入味,比别处的更酸、更鲜。”郑妤向他解释。 “但是丹阳梅子快没了。” “哦?宣京梅子正盛。”他垂眸端详她的眼,一字一句,抑扬顿挫。 如哀婉缠绵的乐章,余音绕梁,不绝如缕。 说罢,他自嘲一笑。郑妤发觉,他说话时,眼底仿若掠过一丝苦涩。只是那苦涩转瞬即逝,仿若从未存在。 应该是自己看错了,郑妤如是想。 李致随意翻翻菜单,一道接一道报菜名。郑妤每听一道眼皮就抽一下。 这些菜并不符合李致口味,却无一例外是她爱吃的。 似有若无的暧昧,若即若离的情意,无一不在撩拨她的心弦。 郑妤猛灌一杯茶,浇灭心底汹涌泛滥的情思,逼迫自己摒弃不切实际的幻想,认清现实。 “上两壶青梅酒,再来一道地三鲜,蒜蓉丝瓜……”郑妤补充好几道自己不爱吃的菜。 等上菜期间,郑妤询问何络情况。根据李致提供的简略信息,何络恐终日郁郁。 得找个机会去看看她,郑妤计划着。 “福烁公主跟您说了什么。”郑妤一边倒茶一边打听,“竟能让您大动肝火?” 李致耳畔突然响起李蕙那句话:鱼和熊掌不可兼得,你喜欢的,早晚妨碍你想要的。 “没什么。”他更倾向于这是一句诅咒,而非预言。 菜肴一一上齐,小二识趣退出雅间。郑妤闷头倒出两杯酒,一杯移向对面,另一杯自己举起。 温热的指节拂过手腕停在虎口,按住她的酒杯,李致灵巧取出酒杯复归案上,执箸夹起一颗杨梅丸子放到郑妤碗中,不咸不淡道:“空腹饮酒伤胃。” 郑妤囫囵咽下丸子,立即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笑道:“竟不知殿下心思如此细腻,莫不是有了心仪的女子,为其痛改前非了?” 他默不作声,只紧盯着她看。 “殿下看着我做甚?”郑妤单手托腮,摸摸脸颊,“我很好看么?” 李致笑意隐晦,微微点头。 “但美貌不值一提,这是殿下说的。”郑妤说完,朝丝瓜伸筷子。 蒜蓉丝瓜摆在李致面前,她伸长手臂才能勉强够到。李致夹起丝瓜放进她碗里。接下来,但凡位置超过矮几中间的菜肴,她只消看一眼,便会有人送到她碗中。 “可想过回宣京?”李致突然问。 郑妤愣了一下,抿唇,苦笑摇头:“我已嫁为人妇,岂有独自回宣京之理?何况,宣京……是伤心地。” “母后她……” “很想我是不是?”郑妤猛沽一口酒,“七年过去了,殿下怎还喜欢拿太皇太后当幌子?” 酒壮怂人胆,郑妤陷入微醺状态,言行举止再无半点端庄。她挥舞着筷子,凑到李致跟前,眨眼问:“是殿下您想我,是不是?” 她眼中蓄着不易察觉的泪,心底吼得声嘶力竭:承认啊。 可他没有。 他只是夺走酒杯,正色道:“你喝多了。” “啊……我喝多了?”郑妤哭笑不得,愣愣重复,“我喝多了,喝多了……” 她跌回座上,高举酒壶海饮。青梅酒一壶接一壶,渐渐蚕食神智。 “别喝了。”李致夺走酒壶按在自己身边,“酒不消愁,你若心有烦忧,说出来,本王或可助你一二。” “烦心之事不止一二,殿下只助一二,未免过于吝啬。”她半身横跨桌案,伸手去够酒壶,眼看指尖就要碰上了,李致又把酒壶往远处拢去。 郑妤失了兴致,恹恹瘫下去。她抬起手背擦唇边酒渍,举起右手指向屋顶,大声嚷嚷道:“想让我回宣京还不简单,你让温寒花进京任职,我……我!自当夫唱妇随。” 扑通一声,郑妤跌坐在案几上,毫无形象抬起双腿,踢掉残羹剩饭。裙摆浮动,长腿一伸,那小巧的泛白绣鞋,落在李致手边。 他盯着鞋面绣花,鬼迷心窍张开五指,在即将触及脚腕那一刻,他忽而偏移方向握住酒杯。 “你应当明白,留在地方才于他有利。本王与母后商议过,你若与他和离返京,可擢他为兖州刺史。” 绣鞋躁动踢踏,时不时踢到他的手腕。李致偏头眺望江面,长长吐出一口气。 郑妤气鼓鼓问:“跟我和离,让他升官,凭什么?我又有什么好处。” “封郡主,赐号,静淑。” 静淑……谁来着?郑妤拍拍晕乎乎的脑袋,绞尽脑汁回想。 “静淑?你喜欢静淑,还把静淑这个称号给我?”她手撑桌面爬过去,贴近李致追问,“你,安的什么心?” 四目相对,呼吸交缠,迷离醉眼近在咫尺,李致屏住呼吸,下意识吞咽。 “我不要当谁的替身。”郑妤推开他,言语混乱,“不当替身……我喜欢当下,也过得很好,子非鱼,不知……噗……乐……” 他确实不知其乐。孑然一身来去自如,何必非要和一个不相干的人同桌而食同榻而眠?曾几何时,婚姻于李致而言,只是累赘。 当年他便想着,把她娶回来,扔到王府某个角落里,好吃好喝供着。反正她是颗好拿捏的软柿子,受了委屈也不会告状,一劳永逸。 谁能想到,这颗软柿子不断让他眼前一亮。再后来,竟教他一发不可收拾地动心。 第37章 等李致回神之时,郑妤委屈巴巴倾倒空酒壶,伸出掌心讨酒喝。那一双水灵灵的桃花眼,任谁见了也无法狠心拒绝她的要求。 李致妥协,让人再送一壶青梅酒,事先对她声明是最后一壶。郑妤喜笑颜开蹿到他身边,抱紧酒壶咕噜咕噜喝。 他忽然撂下酒杯,沉声问:“你喜欢当下……是喜欢他的意思么?” 醉醺醺的郑妤听一往二,真正进到脑子的只有“喜欢么”三个字。 她支着头思索,而后眯眼翘起嘴角,用力点头。 “喜欢啊,以前很喜欢,现在……”她对着李致傻笑,“没那么喜欢,但还是喜欢……没有……” 话留半句未完,郑妤醉倒一头朝桌案栽过去,李致及时伸手托住她侧脸。 鸦睫在下眼睑落下浅浅阴影,细细的眉毛微微皱着,似有化不开的愁绪。 “不要动我的猫……”脸蛋在他掌心蹭了蹭,郑妤搭上他手臂,喃喃呓语。 这一蹭,猝不及防挠到李致心上,酥痒发麻。 缺乏管教的野猫一路撒泼,一会儿靠在他胸膛上娇嗔,一会儿勾勾他手指撒娇。 原本齐整的玄衣布满褶皱,酒渍和脂粉东蹭一处西蹭一处,好好一身黑袍,现已脏污不堪。 郑妤撒开他乱跑乱跳,李致低头觑一眼衣袍,无奈摇头:“酒量差,酒品也差。” 她手舞足蹈,放声高呼,磕磕绊绊,完全沉醉在自己的世界里。 她踩到碎石后仰,李致未加思考,便已阔步近前将她拦腰抱起。 郑妤不省人事,只觉自己身在云端,恣意荡来荡去。 “不许乱动。”李致下巴挨了额头撞击,冷声命令。 郑妤白他一眼,扭头,眼泪说掉就掉。 “你凶我……”她撇嘴,捶他肩头,委屈控诉:“你怎么能凶我呢?你要跟我道歉。” 听不到道歉,她撒泼打滚闹着要下去。 下地之后,郑妤垂头疾行,脚高高抬起重重踏下,生怕别人不知道她生气似的。 李致快步跟上,扼住手腕一把将她扯过去。郑妤吃吃笑着,抬起手晃了晃:“抱。” “抱我。” 郑妤踮脚够他肩膀,奈何李致身形颀长,于是她跳起来,双手搂住脖颈,双腿勾住窄腰,李致忙抬起双臂托住她。 “我怎么感觉你长高了好多……”郑妤仰起头,边比划边嘟囔。 右手绕到后颈处轻轻一按,李致冷不防低头,坠入潋滟春光。 说时迟那时快,粉扑扑的脸极速靠近,沾有酒渍的唇,放肆贴上来…… 第35章 夺妻 氤氲青梅香扑鼻而来, 李致怔愣不动,凝眸盯着水润朱唇,一点一点贴近。 姣好面容近在咫尺, 她醉眼朦胧,神情恍惚,极尽妩媚娇娆。 搭在后颈的手霸道迫使李致低头,他并不配合,只收紧扶在腰侧的左手, 将她托举更高些。 微凉软唇急切贴上来, 李致不自觉勾起嘴角。那只猫儿轻轻舔舐,而后含住唇瓣吮吸, 最后放肆咬他下唇。 勾在他颈上的手, 更加不安分, 一会举起来勾勾耳垂,一会垂下去揪揪头发。李致并不恼,甚至有些享受这种被她冒犯的滋味。 她变本加厉, 用舌尖叩击齿关。李致略微垂首, 默许她进一步入侵。 怎奈醉猫临阵脱逃, 方触及舌尖,便好似碰上蟒蛇般落荒而逃。 她抵着他额头急促喘息,两条纤细的小腿挂在腰间, 悠悠晃荡, 轻蹭玄裳。 “放我下去, 太高了。” 微扬的嘴角蓦地反向, 李致不情不愿把人放下来, 然而郑妤根本站不稳,打个趔趄又摔进他怀中。 郑妤吸吸鼻子, 傻笑道:“今日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 李致心想,他身上哪日不是这个味道?从仆役浣衣用的皂角,到干衣物用的熏香,以及王府各室用的香料,从未更改。 他抬手拍怀中的毛茸茸的脑袋,啼笑皆非:“笨蛋。” 猫儿莫名贪恋他的味道,屈指勾起衣领,将鼻子凑进去闻。他捏住裸露在外的秀颈,阻止她想钻进衣下的势头。 “郑云双,你几岁?”他竭力保持面部平静,却难抑唇角上扬。 郑妤踮脚抬头,伸手戳戳他唇角:“你又几岁?想笑还要憋着,不难受吗?” “你笑起来很好看,为什么不笑呢?” “虽然你不笑也很俊秀,但我想看你笑,你多笑笑,好不好?” 李致被她戳穿真实情绪,傲娇移开眼:“你问题真多。” 他越过她前行,腰上倏然一紧,背后蓦然一沉,他顿住脚步。郑妤靠在他背上,娇嗔道:“不许走,不许抛弃我,不许留我一个人在这。” “你倒会恶人先告状。郑云双,是你不愿意随本王回宣京。”李致掰开缠在腰上的皓腕,不料那双手跟磁石似的,分开不足片刻又吸附上来。 李致倒吸一口凉气,沉声问:“郑云双,你可还记得自己身份?” 藕白小臂像条毒蛇缠绕在腰上,他脑海回荡两种截然不同的声音。 一者道:不过酒水作祟,怎连这点诱惑都能令你心猿意马?她妄图轻薄你,你难道推不开? 另一者道:你根本不想推开她吧?那不如回头抱紧她。 前者驳斥道:染指臣妻的代价,你可曾考虑过?多年汲汲营营,岂可毁于一旦? 李致当机立断,钳住手腕拿开,飞快脱身。郑妤重心前倾,一头栽向地面。 李致提着她后领,将她拎到旁边石阶上。郑妤蜷缩成一团,双手抱膝,泪眼婆娑望着他看。 “别这样看本王。”李致无情移开眼,“待在此处休息片刻,待你清醒些,再往前走。” 情绪激动,气息不畅,郑妤扒着墙根干呕。李致旁观片刻,于心不忍走过去,单膝跪下,抬手欲助她顺气。 郑妤侧身躲开,呜咽赌气:“你什么身份我什么身份,你别碰我,别脏了你的手。” “清醒了?” “我怎么不清醒?你是最受宠的皇子,我是寄人篱下的孤女,路过的宫女太监都欺负我,你明明知道,却对我不闻不问?” 看来还没清醒,心智也不知停在几岁。李致在她身旁席地而坐,静静听她讲述旧事。 郑妤抱住墙边君子竹倒苦水:“我今日得知你要来,特意给太后娘娘献殷勤,泡好了茶等你。可你一口都没喝。” 他压根不记得有这等事。 郑妤又道:“我看见你和清漪姐姐在桃花水榭站了好久,我在不远处等了好久,就为了跟你见一面。可你路过时,一眼都没看我。” 他对此毫无印象。 郑妤撒开君子竹,转回身来,两掌捧起他的脸:“李殊延,你真的,很过分很过分。” 她一遍又一遍重复“过分”,昏昏沉沉睡过去。 李致揽过昏睡的女子,以肩作枕,以袖当被,为她营造出舒适的睡眠环境。 时光倒流,恍然间,好像回到水牢那晚,她也是这般毫无防备靠在他肩上安睡。那时的他,尚未预见,有朝一日他会对她动情。 “李殊延。”她闷闷呓语,他温柔轻拍她后背。郑妤睡得不熟,反复低唤他的名字。 微风起,竹影婆娑,沙沙作响。她眉头一皱,往他怀里缩。 鬓发扬起,掠过他侧颈,又落回她眼角。她面色酡红,晶莹汗珠自额头沁出,滑落,挂在眉梢。 李致自袖中抽出一方粉帕子——她来王府谋合作那夜落下的。他轻轻为她擦拭额角,鬼使神差伸出手指。 指尖轻拨长睫,映落下眼睑的阴影颤了颤。李致含笑低喃:“燕,燕。” 他在做什么?李致猛然回神。 蹲在别人家门口,抱着酒气熏天的醉鬼,像个傻子一样面对睡着的人笑…… 李致敛去笑容,压下嘴角弧度,看向别处。 醉猫忽然伸出爪子覆到他腿上,挠两下又转去摸小腹,最后食指勾住腰带,就着这姿势,睡死过去。 “你……”他攥紧衣角哼哧,被爪子挠过之处,好似留下什么东西,一路上行钻进喉咙,不上不下,卡得难受。 他不自在闷哼,那猫亮出犬齿狠狠咬他一口,爪子圈住他脖颈,埋怨:“别乱动。” “你把本王当……嗯……” 红唇与他的唇一触即分,郑妤做出噤声的手势,压低声音:“嘘——别说话,李殊延怕吵。” “你仔细看看,眼前是谁?” 她迷糊点头,抬手触他的唇。他岂能一再忍受撩拨,拂开手拢过她,报复般吮吸绵软樱唇。 郑妤又愧疚又委屈,一下迎合张嘴,一下抗拒推搡。 唇瓣微分,他给她时间换气,她却哭道:“温寒花,别生气……” 这个名字喊出同时,托住她后脑的手滑下,颀长五指扼住脖颈。 “郑云双,你再说一遍。” “是我不好,我没做到完完全全忘记他,也做不到全心全意对你。” 第38章 李致屏息凝神,不自觉加重指上力道。 “可你也没全心全意对我啊……我们算扯平了。” 她意识混乱,上一刻把他当成温昀,下一刻又喊他的名字,来回轮换,无休无止。 “劝我回京,称我静淑,你是不是还要提娶我?是不是还想骗我说喜欢我?我才不信你呢!你故意按我喜欢的点菜,我差点被你骗了。” “还好我聪明,多试一步。我不吃蒜,不喜欢茱萸味……” 不吃,不喜,最厌,郑妤的喜好,李致在她不在的七年里,早已了解全面。 可人的口味并非一成不变,他正是考虑这一点,才中了她的圈套。 郡府外,一人提灯东张西望。左前方传来动静,他惴惴不安走过去。 哼声,喘声,摩擦声,呼吸声……愈近愈清晰,温昀捏一把汗,不安随脚步靠近向外扩散,遍布全身每一根经络。 李树下,玄衣男子和素裙女子紧密相拥,那男子的左手掌着女子腰臀,右手抵在颈后,五指缓缓探进衣中。 两人难舍难分,地面人影痴缠,唇分分合合,合时唇齿缠绵,分时银丝勾连。女子逸出一声满足的娇吟,轻喘透着不可名状的引诱,媚态尽显。 温昀殷切的眼神骤然冷下,手中灯笼吧嗒落地,灯灭了。 李致早已发觉他,但并未因此收敛,甚至余光瞟过来挑衅。 唇角绯红,与他怀中之人唇脂颜色无二,两片薄唇略有浮肿,沾上津液水润流光,在昏暗路灯照耀下,熠熠生辉。 温昀被这一幕深深刺痛,咬牙切齿道:“燕王殿下,她是我的妻。” 李致把手从郑妤衣下收回来,抚着她侧脸,慢慢脱离唇舌纠缠。他眉眼含情望着她,用拇指指腹为她擦拭唇边水渍,心平气和道:“她现在是你的妻不假,但只要她愿意,随时可以是本王的王妃。” “殿下克己奉公,难道要滥用权势横刀夺爱?” “横刀夺爱?” 李致嗤笑,佯装无奈,抖抖衣袖,双手背后,露出郑妤缠在他腰上的双臂,勾唇莞尔:“温大人,还要自欺欺人么?” 温昀急红了眼,扑上去想把他们强行分开。李致抱起郑妤旋身躲开,温昀怒斥:“我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无论她心中是何想法,你都没资格把她从我身边带走。” 不比温昀情绪激动,李致始终波澜不惊:“温大人怎不问问自己,是否有资格做他夫婿?” “她是李氏皇族栽出的花,本王尚以礼待之,你却纵母辱她欺她。温大人若连自己的妻子都护不住,不如尽早将郡守之位让贤。” “我配不配,阿妤自有定论,不需要外人指手画脚。她不需要旁人保护,再者,当年她需要保护之时,你是怎么做的?” 他在布局算计,他视她为棋,漠不关心。 “本王确实伤害过她,可七年过去了,她至今仍对本王念念不忘。你没想过原因?”李致勾唇讥诮,“倘若这七年,你真做到让她平安喜乐,为何本王见到她时,她眼中尽是失望?” “她心里有没有你,你不清楚?”李致稍稍正色,“她那般能忍则忍的好脾气,为何毅然决然住进郡府。她那般喜爱孩童,为何你们成婚七年没有一儿半女。这些,温大人你难道没想过?” 李致虚张声势:“因为她对你无意,不愿为你忍受婆母刁难。因为她在留后路,以免将来被子嗣牵绊。” “一派胡言!”温昀摔袖,“阿妤若对我无意,岂会……” “莫非你想以她把身子给了你,当作她对你有意的证据?温大人,你这样想,不觉得自己可怜么?” “腰一尺三,腕半尺,脚踝六寸。”李致搦着怀中人细腰,面向温昀忻忻发笑,“她锁骨下一寸,肚脐上一指……皆有红色小痣,大腿内侧有指甲大小的胎记。” “还有她的亵衣,是荻色。” 第36章 云雨 东方既白, 刺眼的阳光照在脸上,郑妤翻了个身,继续睡。 虽无人出声, 但她隐约察觉到背后有人盯着,且那目光令她感到不自在。她蜷起双腿,鹌鹑似的躲进被窝。 “醒了?”温昀眼中布满血丝,一夜未眠。 郑妤咕哝:“嗯,你怎么还没走啊?” “有话想和你说。” 被褥蠕动, 郑妤踢踢被子准备起身, 温昀隔着被子按住她肩膀,道:“躺着吧, 你看着我, 我反倒说不出口。” 事出反常, 郑妤直觉不妙,可她余醉未消,脑子里更是一片混沌。昨日记忆出现一段空白, 她只记得自己在跟李致喝酒。 后来……如何离开千味楼如何回到郡府……完全记不起来。 温昀沉默片刻, 迟疑开口:“阿妤, 我不乐意你跟他见面。” 郑妤抱头回想,想破脑袋,都想不起来一星半点, 只好含糊答应:“好, 我不去见他。” 听她如是说, 温昀脸色反而更加难看。 “我还没说是谁……果然, 阿妤你从未放下过他。” “我……” 温昀垂头丧气, 闷声道:“你休息吧,我还有公务处理。” 他凄然转身, 离开卧房。 院外,曹娴怀抱一长匣子走来。温昀迎过去寒暄,曹娴嘀咕道:“我刚进来时遇到齐公子,他让我把这个交给嫂嫂。这不是当年你和嫂嫂成婚时,燕王殿下送来,但被嫂嫂退回去的贺礼么?” 温昀定睛细瞧,确是贺礼无疑。想起郑妤当时神态,温昀难抑好奇,打开了匣子。 里边放有一幅画卷,他轻手轻脚取出来。画轴由上等檀木制成,价值不菲。他摸一下纸张,质感实为泾县宣纸,但味道不对,似乎混入一股浅淡的棠花香。 “表哥,要不打开看看?”曹娴睁大眼睛,跟他一样好奇。 温昀轻轻摇头,正打算放回去,曹娴却怂恿道:“表哥,看看嘛,我也想看。” 温昀迟疑好半天,最终下定决心打开。 不知为何,他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预感。预感越强烈,他的好奇心也越强。 “啊……”曹娴急忙捂住嘴,“嫂嫂和齐公子竟然……” 画卷中人,一男一女,他们共处一室,同床共枕。场景是一处简陋的草屋,男子闭目平躺,女子伏在他身上,低头亲吻看似睡着的人。作画之人神乎其技,将女子的紧张、娇怯、期待、爱慕,描摹得出神入化,而装睡男子的窃喜、隐忍,亦有迹可循。 画上每一根线,张牙舞爪地宣布,他的妻子和别的男人有过肌肤之亲。 温昀气急撕毁画卷,一股脑塞回匣子:“还给他。” 午时刚过,解霜便火急缭绕闯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禀告:“小姐,玄衣卫悄悄围了后院。殿下,殿下来了……” 郑妤蓦地从床上弹起来,拾掇解霜出去拦一拦,给她凑点时间洗漱更衣。 院中,梅树下,李致负手而立,定然睨着紧闭的房门,正午艳阳都无法驱逐黑眸里的寒意。 长到这年纪,李致还不曾受过这等羞辱。昨夜分明是她主动吻他,今日却翻脸不认人,撕毁画卷不说,还给他送来一名乡野村妇,其心可诛。 门开,郑妤畏畏缩缩走出来,屈膝行礼。李致居高临下觑着她,既不上前扶她,也不开口让她免礼。 双腿开始打颤,她偷偷抬眼看向李致,正对上李致冰冷的目光。 那目光像一把开膛破肚的刀,似乎想剖她腹挖她心。 她站不住脚,干脆扑通跪下,叩首请罪:“臣妇昨夜醉酒失仪,事情悉数记不清了,或有冒犯殿下之处,望殿下海涵。” 臣妇?失仪?记不清?冒犯?李致连连冷笑,她倒是心安理得忘得一干二净,害他辗转反侧一夜未眠。 树上的蝉嘒嘒叫着,吵得人心烦意乱。 树下的人一立一跪,郑妤的脸贴着地面,李致的眼盯着她发顶,两相僵持。 太阳钻进厚厚云层,天突然暗下来。李致闭上眼,指骨咯吱作响。 郑妤汗流浃背,反复揣测她到底做了何等混账事,气得李致宁可浪费宝贵时间也要在这跟她瞎耗。 她幻想了一出醉酒女土匪,轻薄当朝摄政王的大戏。郑妤立时否认:不能吧?几夜前刚有过一场云雨,尚不至于饥渴到色胆包天对李殊延用强吧?再说她这细胳膊细腿的小身板,连近李殊延的身都不可能,如何能行此荒唐之事? 视野中的那一小团颤了颤,看起来像在抽泣。李致略有动容,到底狠下心来让她继续跪着。 一个时辰过去,郑妤梗起脖子怨道:“若臣妇犯了十恶不赦的大罪,殿下只管依律处置,何必在此浪费时间。” 李致淡漠瞥她一眼,照旧沉默。 又过了半个时辰,郑妤颤颤巍巍站起来,拍拍裙子上的尘土,头也不回进屋。 李致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颇有几分站成一棵树的态势。 迄天色晦暗,乌云遍布,李致照旧岿然不动。而郑妤看书看了老半天,也不知手里的书,究竟在云何物。 第39章 眼瞅着温昀即将下衙,届时若见李致在院子里,不知又会作何想。 郑妤放下书,磨磨蹭蹭走到李致跟前,道:“快下雨了,殿下不若早些回去。您的身体关乎万民福祉,若是染上风寒,臣妇只怕要遭百姓唾骂。” 好,好的很。一口一个“臣妇”划清界限,昨夜之事她是真不记得还是装不记得?李致深吸一口气,仰头望着漫天乌云,突然觉得自己在自取其辱。 他叹道:“是本王唐突了,温夫人,好自为之。” 说罢,他不再看她,拂袖离去。 惊雷滚滚,闪电破空,天幕被劈成两半。这一声“温夫人”,泄的是李致的恨,诛的却是郑妤的心。 疾风呼啸,吹起如瀑墨发,垂于衣摆后的衣袖,随他脚步一步一颤。 郑妤愣在原地,凝视前方渐行渐远的背影,看似与从前并无二致,却莫名多出一丝惆怅决绝。 这个背影,以后再也看不到了——她脑海中莫名蹦出来这种想法。 那样不好吗?从此山水不相逢,她再也不必担心自己会情不自禁看向他,他会随着时间,在她的记忆里,一点一点,灰飞烟灭。 “殿下。” 李致闻声回头,岁稔小跑追上来。然李致健步如飞,岁稔亦步亦趋,费力跟在他身后问:“驿站里那女的,如何处置?” “杀了。” “殿下!” “还有事?” 岁稔耸肩摊手,一脸迷惑:“没事啊。” “殿下——” 李致不耐烦回头:“没事你乱喊做甚?是本王太过仁慈让你们越发没规矩了吗?滚去领罚。” “我没喊您啊……”岁稔摸摸鼻子,自觉让开退到边上。 郑妤抱着一把伞气喘吁吁跑来:“大雨将至,殿下带上这伞吧。” 一把油纸伞横在两人中间,她恭敬拘谨捧着伞,弯腰低头,姿态放得很低。 “即便没有这把伞,本王也不会淋一滴雨。”李致冷言冷语,“温夫人难道不知么?” 郑妤蜷指握紧雨伞,尴尬不已。但凡她多想一步,就会想到这一点,可她没有多想,就拿伞追出来了。 中途忽然想起这一点,但她还是……送过来了。 她咬住嘴唇,嗡道:“知道。” “为何多此一举?” 她答不上来,因为她也不知道。 零星雨滴落下,李致扼住郑妤下颌,抬起她的脸,喝道:“回答本王。” “我……” 逢此之际,温昀的身影出现在转角…… 雨点愈发密集,李致撤下禁锢,成全她的脸面。他接过伞撑开,拂袖道:“你欠本王一个解释,本王随时来取。” 可他偏偏挑了最不合适的时辰,碰巧看到令他发疯发狂的一幕。 桐油纸裂,竹伞骨断,尖锐的竹刺戳进掌心,血液顺着伞柄流下,被地上积水稀释。 穗丰大惊失色,一声“殿下”尚未喊出口,便被李致挥手止住。 窗户上,人影交缠,分分合合。 “阿妤,阿妤……”温昀伏在她耳边喘着粗气呼唤。 郑妤背靠窗户,双手按住窗台支撑身体,心中困惑。 温昀并非重欲之人,床帷之事尊重她的意愿,行事时时照顾她的感受,近几日却一反常态,不止对她没轻没重的,甚至做出把她按在窗上强吻这等粗鲁之举。 “你怎么了?”她抚着温昀的脸问。 “没怎么,就是想你。”温昀紧紧搂住她,在她耳边蹭了蹭,哑声道,“想抱你,想吻你,想要你。我想我的妻子,不是天经地义么?难道阿妤不希望我想你么?” 郑妤听后,心里不是滋味儿,隐隐猜出藏在反常举动背后的原因。 “对不住。” “你我之间,无需说这些客气话。”温昀把郑妤抱到窗台上,牵起她的手覆在自己心口,吮着纤纤细颈恳求,“阿妤,跟我一起,别想他,好不好?” 窗上人影痴缠黏连,尤云殢雨之声如在耳侧。李致冷笑闭目,手重重往下一压,粗实伞柄拦腰折断。 “殿下——”穗丰惊恐,然受伤之人满不在乎。 凤眸淡漠瞥着鲜血淋漓的掌心,血花自手上滴落,更似从心上滴落。 剩下半截伞柄钉入木柱,蜿蜒长廊上下抖了一抖。 他抽出断木,柱上的黑窟窿里,似乎藏了一只怪物。 丑陋,诡秘,可怖。 李致与那怪物对视一眼,凄楚失笑:“烧了。” 穗丰双手托举断木,屏息道:“属下这就拿去烧掉。” “将丹阳郡府,一并烧了!” 第37章 歌女 雨后夏夜, 闷热,潮湿,郑妤面红耳赤, 体温不断升高。热潮涌向全身各处,几乎将她吞噬殆尽。 十丈香径,她背对着心里人,亲吻着眼前人。 覆在她腰上的手急解罗裳,滚烫的手指触及灼热肌肤, 她忍不住战栗躲闪。 此时此刻, 脱衣并不能散热,只会让早已失了理智的人, 更加疯狂。 “阿妤, 别躲。”温昀扼住她的腿, 阻止她逃窜。 “别碰,嗯……好痒。” 火光冲天,他们眼里除了对方眸中熊熊燃烧的欲念, 再看不见其他。误打误撞, 撞倒红帐, 帐落人翻,温昀倒在她身上,含住她耳垂道:“阿妤, 我们要个孩子好不好?” 别的都好说, 这事……倒也不是想要就能成的。且不说她的体质难以受孕, 就算真怀上, 怀胎十月的苦, 足月生产的痛,她未必受得住。 再者, 温昀公事繁忙,她手头事物繁杂,孩子若养在曹氏身边,长成曹氏那种刻薄恶毒的人…… 她摇头拒绝。 温昀停下动作,凄笑问:“阿妤是不想生孩子,还是不想跟我生孩子?” “不想生也不想和你生,温寒花你到底抽什么风?”郑妤伸手推开他,“我和他清清白白,你为何总是疑神疑鬼?” 温昀双眼泛红,粗鲁拽紧她的手按在床头:“我倒希望是自己疑神疑鬼,可种种迹象表面确有其事。这些年,你可知我有多少次在夜里听到你喊他的名字,甚至……甚至是与我温存当夜……阿妤,你可知我心有多痛?” “前夜,我亲眼见到你们……你们忘情拥吻……阿妤你敢对天发誓,你们清清白白?” “我喝醉了,记不得。”郑妤深感无力。 那夜于她而言,完全空白,温昀反复提及,她根本不知该如何说起。 温昀不依不饶要她解释,郑妤叹息道:“你要我解释什么?我和他是否逾矩,逾矩到哪一步,你心里清楚。” 那夜回来后,温昀趁她不省人事,偷偷检查过她的身体。不料被解霜撞见,温昀借口为她更衣搪塞过去,但她次日醒来时,身上的衣物并未被换过。 “你若非要觉得我和他有什么,那就是吧,随你怎么想。”她用另一只手轻推身上的温昀,“起开,我累了,要睡觉。” 温昀并不配合她,单手扯开她里衣探进去,摸索寻找亵衣带子。郑妤竭尽全力推开他坐起,低头整理凌乱的衣裙。 “如若欢好不是基于本能爱欲,那于你于我都是折磨。”郑妤系好里衣衣带,抬起头,“我们先分开一段时间,各自考虑清楚,前路是否还有同行的必要。” 一听到她说分开,温昀立即慌了神。他抬起颤抖的手,郑妤一脸防备盯着他:“别碰我,出去。” “滚出去!” 四个茶杯连带托盘同时粉碎,李致右手负伤,回来就把自己锁在房里,不让医官诊治也不准旁人打扰。 随行几位幕僚候在门外,大气都不敢出一下。燕王性情虽冷,但言语有状,举止风雅,像厉声让人滚和摔茶杯,此等粗鄙暴戾行径,他们追随十年以来从未见过。 宣朝,只怕要变天了。 然而天塌了,也不妨碍齐晟呼呼大睡,当他被穗丰从被窝里拖出来时,眼都睁不开。 齐晟打着瞌睡推诿:“解铃还须系铃人,李殊延这把火我灭不了。嗷——别吵我,我要睡觉。” “齐公子您神通广大舌灿莲花,殿下最信任您,属下求您去看看吧!” 齐晟胡乱往空气里踢一脚:“少拍马屁,岁稔那王八羔子比我能说,让他劝去。” 穗丰说岁稔也被轰出来,那事态严重性可超乎想象了。齐晟抖一激灵,仰面朝天打哈欠,问:“你们看到什么了让他气成这样?” “活春宫。” 月沉星稀,兰阶生露,一众幕僚见齐晟大摇大摆赶来,齐刷刷围过去打听情况。 齐晟二话不说赶他们回去睡觉,但幕僚们个个担心李致,说什么都不肯离开。 一年纪轻轻的幕僚道:“齐公子您别卖关子,遇到麻烦说出来我们一起出谋划策。” 又一老态龙钟的幕僚附和:“老朽虽不才,但愿为燕王殿下排忧解难。” 齐晟哑口无言,老的英年丧妻当了几十年鳏夫,小的连女人都不曾见过几个,他们能想出什么好计策? 第40章 支使玄衣卫把他们请走之后,齐晟拎着两壶酒绕到侧方,灵活如鼠从窗户翻进去。 双脚刚着地,寒光森然的剑尖直指咽喉。齐晟缩起脖子,手捏住剑往侧边轻轻一推,举起酒坛子挑眉。 宝剑被无情丢弃在地,李致用食指勾住细绳提走一壶,闷声沽酒。 人红帐温存,他借酒浇愁,世间之事,真是风水轮流转。从前人满心欢喜追着他跑时,他不屑一顾;而今她人幸福美满,他却心意难平。 齐晟伸腿勾过一张凳子在李致旁边坐定,自顾自跟他手里酒壶碰一下,幸灾乐祸嘲笑:“你李殊延也有这么狼狈的样子啊哈哈哈……至于么,一个女人而已,凭你的本事,莫说她只是郡守之妻,便是当朝国母,你也有千百种法子把她弄进府里。” 李致不置可否,道理是这么个道理,可他总觉得不对。 “关键看你是怎么个想法,真喜欢上了?”齐晟歪着头,饶有兴味打量他。 “一派胡言!”李致将酒壶拍在桌上,“本王怎会对有夫之妇起这些龌龊心思,简直荒谬至极。” “是是是,咱燕王殿下何等尊贵人物,从前她就配不上你,现在连给你做通房都不配。”齐晟敷衍应付,故意激他出言维护。 果不其然,李致愠怒打翻酒壶驳斥他:“她饱读诗书、聪慧机敏,又心系天下、造福百姓,这种不同凡俗的女子,岂容你妄加评议?” 齐晟佯装震惊捂住嘴:“看她碍眼又不准别人非议她,那你究竟是喜欢她还是不喜欢她?” “只是欣赏,谈不上喜欢。” 这显然不是说给齐晟听的答案,而是说给他自己听的答案。 齐晟看破不说破,拍拍他肩膀,憋笑调侃:“对,不喜欢。你可能是年纪到了想成家,但过去二十多年身边就没个像样的女人,想来想去,脑子里也只记得曾有过一个未婚妻,所以才会产生喜欢燕燕错觉。啊呜,你想开就好,我困了,回去睡觉。” “无稽之谈!” 他还未过三十岁生辰,到哪门子年纪?可再过几个月,他就到了而立之年。再不成家,只怕他的母后非把燕王府拆了不可。 仔细想想,齐晟所言不无道理,他或许并不是喜欢郑妤,只是他印象中,只有这一个女人而已。 李致打开门,招来穗丰吩咐:“去找几个女人过来。” “啊?”穗丰茫然,“殿下能否具体描述一下那几个人的特征,属下立即带人去抓回来。” 脑海中浮现出郑妤的身影,李致长叹一声,他也不知想找什么样的女人,遂让穗丰传话让柳泉送两个人过来。 说来稀奇,柳泉还真通过穗丰只言片语,迅速领会内含深意,挑了两名长相水灵的江南姑娘送来。 琴声悠悠,歌声婉转。 驿站门外,一女子来回踱步,垂头丧气。她已经等半个时辰了,李致明明就在屋里,却不肯见她。 郑妤不甘心,上前再请玄衣卫通传。玄衣卫横剑阻拦:“郑姑娘请回,殿下身体抱恙,拒不见客。” “莺歌燕舞,美人在侧,你说他身体抱恙?”郑妤气极反笑。 琴声戛然而止。少顷,蓝衣女子从屋里出来,身姿婀娜,步步生莲。 走近些,她看清女子容貌。柳眉杏眼,朱唇皓齿,楚楚动人。女子头簪鲜花,长长秀发垂落胸前,一步一笑,风情无限。 再走近些,见女子衣襟凌乱,腰带松垮。郑妤当即红了眼,不忍再看,掩面偷偷拭泪。 她暗暗劝说自己:哭什么,他又不是你的谁。他娶嘉和郡主也好,宠幸歌女也罢,跟你有什么关系?郑妤,你清醒点,你已为人妇,他将为人夫,别再纠缠了。 越想让自己摆正位置,心里就越难受。郑妤咬咬牙,转身跑开。 望着画中人落荒而逃的背影,兰香茫然失措。她有点不敢相信,什么都没做,就把人赶走了? “齐公子,她……” 齐晟摆摆手:“你可以走了。” 兰香揉揉被琴弦刮伤的手指,不太甘心:“那位公子许可了吗?” 她问的是李致。那位命她弹琴弹了一夜,自己却不知所踪的男人。那位只消看一眼,便令她又敬又怕的男人。 “兰香姑娘,等他回来,知道你气跑了他心尖上的人,可就没命离开了。”齐晟出言恐吓。 他竖起食指,抵在唇上,沉声警告:“记住,这件事要带进棺材里。否则,小命不保。” 兰香逃也似地抱琴离开。 穗丰忧心忡忡:“齐公子,您这样擅作主张,殿下怪罪下来……” “放心,老太傅担着,怪不到你我头上。” “换作七年前,我何其乐意看到他们在一起。”齐晟扼腕叹息,“可今时不同往日,燕燕嫁人了,你也不想你家主子为一个女人失足,抱憾终生吧?” 第38章 问罪 昨夜, 驿站。 柳泉着人送来两位姑娘,蓝衣那位身姿婀娜,笑不露齿, 颇有几分大家闺秀气质。绿衣那位娇小玲珑,笑容纯真,看着及笄不久。 她们二人进屋时,李致正在书案旁提笔作画。他闻声抬头瞥一眼,视线落回纸上, 继续描摹。 蓝衣姑娘率先行礼介绍自己:“民女兰香, 见过齐公子。” 绿衣姑娘有样学样:“民女绿茹……” “桌上备有吃食,二位自便。”不过一人说一句, 李致便觉得她们吵闹。 绿茹孩子心性, 一听这位贵人没让她唱曲倒酒, 还准她先吃宵夜,当即龇着两颗大门牙跑到圆桌旁揭盖。 而兰香静立不动,直勾勾盯着李致看。来之前, 她听柳尚书提点过, 把这位贵人伺候好, 恩赏不可估量。 兰香起初还因到手的吏部尚书飞了郁闷,这会见着眼前人,气派清贵, 气度不凡, 她才确信此言不虚。 “公子手上这支笔, 镶的可是庐江紫玉?”兰香笑吟吟近前, 主动搭话。 紫玉只要不是瞎子都能看出来, 李致本不想搭理,可听到庐江紫玉, 他蓦然起意。 李致搁笔暂停作画,取出两枚一模一样的玉佩递过去,问:“这又是哪个地方产出的紫玉?” 捏住紫玉的手指骨节分明,修长白皙,光是一只手便让她移不开眼。兰香害羞低头,她本就是没话找话,不想上天助她,还真说到了他感兴趣的话题。 兰香双手接过玉佩,趁机碰了下手指,察觉对方不悦皱眉,她便不敢继续造次。 “这一枚也是庐江紫玉。置于这一枚……”兰香举起右手拿着那枚玉佩,观摩良久才道,“恕民女眼拙,无法分辨。” “可有相识之人能辨?”李致收回玉佩问。 兰香思忖片刻,摇头:“兖州各郡皆盛产紫玉,大同小异。其中庐江紫玉和会稽紫玉容易辨认,其它郡出产,几乎无人可分辨。民女家中做些玉石生意……” 后边关于她家庭家世之言,李致充耳不闻。 “公子丹青技法炉火纯青,用来画肉体凡胎,着实大材小用。”兰香见他对她的家庭不感兴趣,又将话题转移到画上,“绘美人图、神女图,方不算浪费笔墨。” 李致不甚在意,嗤笑问:“画中人难道算不上美人?” “勉强,五官尚可,身体忒瘦弱了些。江南比她美的女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谈不上惊艳。”兰香每一句话都踩在雷点上却不自知,她斜靠桌案搔首弄姿,朝李致抛媚眼,“民女自认容貌胜过她数倍,难道公子不这样认为么?” 李致不屑讥讽:“容貌不见得,但你的自信,确实胜她千百倍。” 而后,屋中一人一琴,乐声一夜未绝。迄天微明,真正的齐公子从窗户跳进屋里,掐头去尾让兰香把衣裳弄乱,再指使她出去将门外那人轰走。 远在庐江的李致,对此一概不知。 两日后,夜黑风高,郡府外突然有人击鼓鸣冤。 郑妤翻个身,拢起被子继续睡。没过多久,床榻倏然下沉,她抖一激灵,差点摔下床去。 房中并未点灯,然她通过气味,已经辨明来人身份。 “怎么是你?” 夏夜闷热,她里衣半敞,旖旎春光半露不露,引人遐想。郑妤见他回头,忙捞起被子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不是本王,还能是谁?你那一无是处的夫婿吗?”他语速飞快,听着有些恼火。 郑妤深吸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似有似无的血腥味。 “你受伤了?”她问。 李致不吭声,她只好从被窝里爬出来,系好衣带,趿着鞋走向桌案,摸黑点灯。 昏黄灯光照亮房间,她回头看到李致血淋淋的样子,捂嘴尖叫。 “怎么伤成这样……”郑妤惊慌失措,眼泪吧嗒吧嗒掉下来,想帮他处理伤势又不知从何下手,急得晕头转向,最终决定去请大夫。 “站住。”李致捉住她手腕,她一个趔趄跌,撞上他胸膛,“你想让所有人都知道,本王出现在你房里?” 第41章 “我……”郑妤羞愧咬唇,“那我去驿站找人。” 她稍稍用力转动手腕,试图将手从他掌中抽离,奈何李致似乎并无放她离开的意思。 “本王回驿站比来你这容易。” 郑妤愣愣点头。他鞋底潮湿,应是到过渡口,从渡口到驿站,远比到郡府近得多。 “你当真不知本王为何而来?”李致凝眸盯着她瞧。 郑妤垂首避开他带有审视的目光,不说话。 头顶蓦地一沉,郑妤屏住呼息,心跳陡然加快。李致突然松手,手失重下垂,手指掠过玄衣,他低声闷哼。 郑妤拍拍自己的脸,长长吐出一口气:“我先给您处理伤口。” 她后退一步欲去取药箱,不想李致竟揽住她的腰,将她圈入怀中。四面八方都被白檀香包裹着,她闻着混杂血腥的檀香,心乱如麻。 温热呼吸从头皮渗透下来,她不敢轻举妄动。 “郑云双,你在玩弄本王吗?” 郑妤心想,究竟是谁玩弄谁?不是他撩拨她这个有夫之妇吗?不是他说话模棱两可吗?不是他……召幸歌女吗? 她蹙眉轻叹,尝试去掰腰间那只手,“殿下,是您在戏弄我。” 无论距离、动作,还是姿势,都已经超出安全范围,跟他接触的每一处,皆如火炙。 深更半夜,孤男寡女,若被人撞见,后果不堪设想。 李致五指紧扣,她折腾许久都掰不开,遂使劲拍李致手背:“李殊延,放手。” 右手放开对腰的钳制,背上的左手却压得更重。李致捏住她下巴,凑近耳廓,沉声道,“旧忆街,你借酒撒泼轻薄本王。次日,你撕毁本王送来的画卷,还指使村妇勾引本王。你视本王为玩物,如此戏耍,不该给本王一个解释?” 滚烫气息伴随着抑扬顿挫的粗喘声喷洒耳畔,她头皮发麻,四肢发软,想逃离他怀中这方寸之地,奈何后背被他死死束缚着。 “什么画卷?我没见过,更没有拾掇曹娴勾引你。” “昭武元年,本王让远谟送到丹阳的画卷。” 郑妤呼吸一滞,止不住战栗。寒霞山,草屋,同榻,她偷亲他的画面。画卷被毁……是温昀! 好似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燥热消退,她只觉得冷。她偏头,下巴脱离桎梏,冷冷道:“李殊延,你到底意欲何为……” “七年前,我嫁人,你送这画来羞辱我。如今,你又拿这画,破坏我和温寒花的关系。”郑妤泣不成声,“我已经一无所有了,你还想怎样?我承认,我没能彻底放下你,我会情不自禁靠近你,可是……可是……。” “我和温寒花过得好好的,你为什么要出现?”她情绪濒临崩溃,最后几个字与哽咽混为一体,难以听清。 李致哑口无言,心想明明是他来兴师问罪,怎又被她倒打一耙? “你与他和离,跟本王回宣京,本王娶你。”李致正色道。 “晚了,晚了!我嫁人了,你想随手给我一个身份,让我待在后院里,做你见不得光的侍妾吗?还是当个无名无份的通房,伏低做小分担多余的恩宠?” 郑妤发狂挣扎,不惜专挑伤口下手。伤口受创,疼痛撕心裂肺,李致无奈放手,主动拉开距离。 “你走,娶郡主也好,娶蓝姑娘绿姑娘也罢,跟我无关。”她爬起来,打开房门,扒着门框大口大口喘气,“我过得……很好,不需要你可怜。走,别出现在我眼前。这辈子,下辈子,永生永世,我都不想再见到你。” “郑妤,你……”李致气得直呼其名,羞辱的话卡在嘴边,最终没舍得说出口。 失仪,失态,动念,动怒……他一次次因为这个女人,失了身份,失了威严。 耗费七年想从中抽身,却以失败告终;好不容易决定遵循本心,偏偏她优柔寡断。李致想不明白,曹氏薄待她,温昀辜负她,她为何还要留在这鬼地方蹉跎年华。 两厢对峙,两败俱伤。 半个时辰前有人鸣冤,温昀赶来处理,顺路想来看看郑妤。不想未进后院,便听到声嘶力竭的咆哮声。 温昀火急缭绕赶来,跑过去抱住抖如筛糠的妻子,温声询问情况。 郑妤埋进他颈窝,咕哝不清说了好几句话,他未曾听明白,想开口再问时,郑妤已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温昀抱紧她柔声安抚许久,郑妤才语不成调:“让他走,我不想……看见……他……” “好好好,我们不见他。”温昀抱紧郑妤,转而对李致道,“燕王殿下,请你离开。” 李致抬眸轻笑,笑自己在她身上接连落败,笑郑妤愚昧天真,宁可跟一个末位郡守委曲求全度日,都不愿随他回京。 郡主和王妃,哪一个条件不比待在这弹丸之地强?在丹阳这小地方,温昀尚不能护她平安喜乐,待回到宣京,朝臣两面三刀,官场捧高踩低,朝堂危机四伏,潜在矛盾无限放大,她难道还能委曲求全去维系风雨飘摇的婚姻? 第39章 目击 昭武八年八月初二, 阴雨濛濛。雨中,一伞一人,踽踽独行。 漫无目的游走, 不知不觉,郑妤便走到了长青街和金匀弄岔口。她定住脚步,偏头望向长青街,眼神空洞。 右转,行一里路, 便是驿站。郑妤将伞稍稍举高, 匆匆一瞥,驿站阁楼上, 一人负手而立, 倚栏俯瞰。 遥遥对望一眼, 她立即把伞压低,走向金匀弄。 沿金匀弄直行,至一处破旧茅屋前, 郑妤轻叩柴扉, 迟迟无人开门。 半晌, 一布衫书生撑起雨伞,叽里咕噜念叨着之乎者也,前来开门。 “姑娘找谁?” 郑妤记得孟幺有位宅家读书的哥哥, 行一礼道:“孟公子, 小幺可在家中。” “你是温夫人吧?时常听阿妹提起你。”孟尝道, “雨太大, 先进屋来坐吧。” 孟尝打开柴门相迎, 转身朝屋里招呼:“阿娘,来客人了, 找阿妹的。” 茅屋低矮拥挤,书籍纸张遍布各个角落。郑妤落座,孟尝给她倒来一杯热水,去敲孟幺房门。 没听到回应,他推开房门溜达一圈,拐去厨房。 “阿娘,阿妹去哪了?” “天知道跑哪鬼混去了,现在也没见人回来。”孟母骂骂咧咧,“昨夜让她把豆子剥好,我今早进来一看,活儿一点没干。” 孟尝回来转述孟幺不在家,郑妤担忧问:“她几时离家的?” “我……再去问问。”孟尝尴尬挠头。 须臾,孟尝回来,道:“阿娘说她昨夜出去的,大概亥时三刻。” “那岂非一夜未归?”心中的线猝然绷断,郑妤直觉不妙。 历年来,丹阳频有女子失踪之事,这未及笄的少女一夜未归,家里人竟漠不关心? 孟尝尚未意识到事情严重性,低声嘀咕:“是啊,这丫头平时不会这么没规矩。” 郑妤扶着矮方桌稳定心神,面色凝重道:“孟公子,自晨间起来,我心中一直不安。” “啊?温夫人可是病了?但我阿妹也不会治病啊……” 此人简直呆若木鸡,被他这样一搅和,郑妤反倒怀疑自己太过杞人忧天。 “我可能是许久未见小幺,思虑过多。”郑妤抿一口茶,竭力克制胡思乱想,“若小幺日落前还未回来,劳烦孟公子到郡府知会一声。我……实在放不下心。” 此时,孟母抱着菜篮子进来,啐道:“这鬼丫头打小就不让人省心,不是打王麻子家的狗,就是偷杨大嘴家的桃,照她那野性子,指不定又躲哪个簸箕偷懒了。” 民间家庭大多如此,重男轻女,全家人盯着儿子刻苦读书考取功名,对女儿疏于教导,孟家亦是如此。若换作孟尝一夜未归,孟母绝不是这个态度。 雨势渐收,郑妤起身告辞,一再请孟尝,等孟幺回来给她知会一声。 孟母一听就不高兴,撂下菜篮子斥道:“从这去郡府多远啊,我儿子忙着读书,要是明年还考不上,你赔得起吗?你家夫婿是少年高中婚娶不愁。可我儿子今年二十八了,没有功名媳妇都娶不到。” 当年温昀和孟尝在同一个书院读书,两人才学不相上下,深受夫子赞赏。他们一同参加昭武元年科考,温昀一举夺魁,孟尝名落孙山,此后屡试不第,孟母心有不平在所难免。 可她一点都不担心自己女儿吗?同样是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天下当真有如此偏心的母亲? 孟尝抓起一颗梅子塞进孟母口中:“阿娘你少说两句,温夫人也是担心阿妹。” 孟尝送她到门口,信誓旦旦保证:“温夫人放心,日落时分,无论阿妹有没有回来,我一定给您带话去。” 回到郡府,郑妤坐立难安,隔一段时间,她就走到窗边观察天色,艰难捱到日落。 孟幺,果然未归。 郑妤跑到前堂请都头派人去找,都头以不合章程婉拒。 第42章 调用衙役办事需郡守调令,或刺史以上的印信。故即使他们都清楚她的身份,却不能予她便利。 “温寒花呢?” “大人今日去沧县,估摸着一个多时辰才能回来。”都头为难劝道,“夫人再等等吧。” 人命关天,早一点找到人,便多一分活命机会。她不能等,必须尽快想办法。 远水解不了近渴,她思来想去,而今丹阳之中,只有那么几个人能帮忙。 郑妤心一横眼一闭,视死如归跑向驿站,以探望郡主为由,顺利进了大门。 好巧不巧,她要找的人正同何络在一起。 “郡主,齐公子!”她扑通跪下,言简意赅说明情况,请求帮助。 何络神思恍惚,神情恹恹,似乎并未明晰她的困境。何络想当然道:“姐姐想找人多简单,你去找小舅舅,不就他一声令下的事。” “不过你要快点去哦,我们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回宣京了。”何络提醒。 郑妤挤出一丝微笑,她何尝不知玄衣卫的本事,可若能找李致帮忙,也不必偷偷溜进来求齐晟。 他们明日便要离开,若她这时去,李殊延能放她离开? “齐公子,求您仗义相助。”她再拜恳求。 齐晟捂住心口,差点一口气没喘上来。他何尝不想慷慨相助,但自郑妤踏进这院子那一刻,暗处便有千万双眼睛盯着。没多久,他就察觉到后方有人虎视眈眈,回头一看,不正是李致站在树丛后,皮笑肉不笑盯着他。 上次歌女的事,他越俎代庖,即使有老太傅首当其冲,他也难逃其咎。李殊延那不当人的,一气之下把他五花大绑丢进秦楼楚馆。 整整三日,齐晟饱受折磨。嗓音尖锐的歌女一个接一个唱曲,一刻不停,吵得他头疼欲裂;风姿绰约的花魁趴在他身边,一个劲儿挑逗,纵使他为心上人守身如玉的意念无比坚定,可他正值血气方刚的年纪,身体本能欲望无法得到纾解,那滋味……齐晟回想起来仍心有余悸。 是以,这一次,他无条件顺从李致的意思。 “燕燕,我爱莫能助。”齐晟下意识抬头,抬到一半,硬生生停下,咬牙趴在桌上,以此掩饰说谎时的惯性动作,“虽然我现在是度支主事,但你也知道我,散漫惯了,做事不着调。那什么印,我出门都不带的,如今跟你过去没用。” 何络白他一眼,面露嫌弃。郑妤半信半疑,不死心问,“柳尚书呢……你带我去找他。” “柳尚书在……” “柳尚书在江上。”齐晟勾住何络肩膀,讪笑,“吏部事务繁多,柳尚书先行一步,午时便离开丹阳了。” 他抬袖对何络挤眉弄眼,何络后知后觉附和。 “我带你去找李殊延,他这会儿指定闲着。”齐晟放开何络,拉起她往院门走。郑妤断然拒绝,慌慌张张逃离驿站。 丹阳又不是只有他一个人,她偏不信,除了李致,丹阳无人能帮她。 说来稀奇,李恒这个人,他似乎总能以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出现。 好比此刻,她正在去找他的路上,他已中途出现在面前。 李恒蹲在布庄前的石台阶上,手里拿着一串糖葫芦,朝她挥手:“温夫人,你在找本王么?” 而与他一起蹲在那的,正是孟幺。孟幺同样拿着一根糖葫芦,糖浆抹得满脸都是。 郑妤如释重负,好在虚惊一场,幸亏是她杞人忧天。 “燕燕阿姊!”她麻溜跳起来抱她。郑妤轻掐她的脸,柔声数落:“你怎么不说一声就跑出来了?害我一直找你。” 孟幺捏紧竹签,怏怏鼓腮:“我哪知道会有人找我啊……唉,也就世上对我最好的燕燕阿姊会来找我吧。” “胡说,你哥哥知道你不见,跑遍大街小巷找你。”郑妤牵起她,“走吧,赶紧跟你哥哥会合去。” 听说家里有人找她,孟幺说不上来是高兴多一点,还是不高兴多一点。如果没人在意她,她就可以满不在乎离家出走,可偏偏还有人关心她。只此一刻,兄妹间点点滴滴涌进脑海,她应该要回家的,不能把哥哥一个人留在那地方受苦受难。 孟幺依依不舍回头,望向李恒。 李恒向郑妤投去幽怨的眼神:“温夫人,本王这么大个人在这,你看不到吗?” 郑妤浅笑一拜:“谢定王殿下帮臣妇找到小幺。” “道谢可不能只动嘴皮子。”李恒扶膝而起,慢步下阶。 “那……唔……”一串糖葫芦搁在她唇上,堵住她要说的话。李恒朗笑道:“赏你了。”说罢,他挥挥手,头也不回走向夜幕深处。 郑妤取下糖葫芦,咂嘴。 又甜又酸,这玩意有什么好吃的? 空无一人的街道,一高一矮两人手牵手并行,有一搭没一搭闲说家长里短,时不时发出笑声。 忽而,孟幺落她三两步,攥着她的手轻晃。郑妤迷惑退回她身边,孟幺伸手指向右边巷子。 “燕燕阿姊,那个人我好像见过。” 她循孟幺所指方向看去,巷子尽头根本没有人影,仅有一抹玄色飘掠而过,消失在屋角。 他总一声不响莫名出现,又一字不留转身离开。七年前是这样,七年后还是这样,让人琢磨不透。 郑妤淡淡一笑:“是吗?在哪见过?” “他是你嫁人那天,新房走出来的漂亮哥哥。” 第40章 归程 桃花渡口三更雨, 望楼隔霈送王公。 李致离开丹阳那日,李恒同日返回南陵,两人于渡口相遇, 互相拜别。 风雨晦暝,船能否启航尚未可知,两方人马于离亭稍候。约莫两刻后,两艘船同时挂帆。 李致礼让道:“六哥,请。” “七弟先走吧, 有人来送我。”李恒得意扬扬, 合上折扇指向望楼高处。 楼上那人慌乱蹲下,李致看过去时, 只瞥见两根桃木簪挽起的螺髻, 和自栏杆缝隙垂落的葭灰色衣袖。 齐晟清清嗓子, 道:“难得糊涂谓聪,一直糊涂谓蠢,装糊涂……记不得了, 定王殿下博学多才, 这下一句是什么来着?” 折扇接连拍掌心, 节拍自成韵律。李恒已悟出齐晟话中深意,即让他别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 李恒装模作样仰首深思,旋即抬起折扇指向李致道:“装糊涂, 谓……谓傻, 七弟觉得呢?” 被折扇指向那人, 余光飘向望楼高处, 嗤笑:“装糊涂, 谓之,怂。” 雨声嘈杂, 他声音不大,郑妤在楼上,听不清他们交谈。她扒着栏杆看,穗丰站在船头举手示意,李致一行人陆续登船。 船离岸,驶入茫茫雨幕中,不见踪影。 “别看了,人走远了。” 后领被人提起,她郑妤愣愣后退站稳,问:“殿下怎还不走?” “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李恒故弄玄虚,捋捋并不存在的胡子,“本王虽极其不乐意把这件事告诉你,但是……本王要和老七争个光明正大。” “殿下您说什么?臣妇,听不明白。” 扇柄落在她额头轻敲,李恒笑道:“你不用明白,本王会帮你弄明白。” 说完李恒发狂扑过来,郑妤避闪不及,后腰撞上栏杆,上半身空悬在外。 桃木簪腾空坠落,如瀑青丝迎风飘散,郑妤死死抓住李恒手腕大喊:“你做什么!” 冰冷雨水打在她脸上,与温热泪水混合,滑进耳廓。 李恒挣开她一只手,紧接着肉搏声响,他一手抓住她手臂,一手执扇跟人对抗。 郑妤被迫跟着李恒走位而悬空移动,期间,她不小心往下瞟一眼,忍不住闭目尖叫。 又一只手抓住她,她喜出望外仰头看,竟是……远谟?! 远谟稍一使力把她拉上去,郑妤稳稳落地,拍拍胸脯喘气。 李恒达到目的,不再跟远谟真枪实战纠缠,他飞身躲闪解释:“你停手!本王只是想告诉她,那夜击败蒙面人救她的另有其人。” 郑妤暗自琢磨李恒的话,好半晌才回过神来,倍感意外。 郑妤上前劝架,拖住远谟问:“他们都走了,你为何留在这?” 她心里已猜到大半,并不指望能听远谟回答。 果不其然,远谟咬紧牙关,摇头,不答。 李恒挥扇推测:“若本王猜得不错,你七年前就在这了吧?” 七年前,郑妤嫁温昀,远谟送贺礼后,便奉命留在丹阳,从未离开。 宣京来人暗查福烁公主,李蕙屡次怀疑到郑妤头上,可她每次派出去的杀手,无一生还,全死在远谟手上。 拆除旧楼时,横梁坍塌,远谟趁人不注意撑起梁,给她创造充足的逃生时间。 不止远谟,还有望楼。益州文先生本要去豫章观滕王阁,彼时郑妤在筹措望楼诗会,李致再三请文先生改赴丹阳讨请帖,没想到文先生碰了壁。 而这些都是李恒从好友处听来的。 第43章 “我说殿下为何巴巴去赴望楼诗会,原来如此。”诗酒恍然大悟,“但殿下您不觉得,您对那位温夫人的关注过多吗?” 诗酒取来灯笼,继续说:“比如这盏老虎灯,您买回来做甚?” “什么老虎?瞎子,这是猫,看不出来吗?”李恒抢过灯笼,提在手里观赏。 诗酒欲言又止,瞧着自家主子看灯时那柔和的眼神,只觉得见了鬼。 李恒睨他一眼,拧眉道:“你懂什么?下船去探探消息,柳泉去过郡府没有。” 丹阳郡府,温昀接过圣旨,笑也不是,哭也不是。 苦守丹阳七年,终于有所擢升,当然值得高兴。可他下月要去任职的地方,是宣京。 前几日刚送走那尊大佛,他刚松一口气。没想到,一个月后,他要拖家带口去宣京任大理寺主簿。 若说其中没有燕王的授意,他决计不信。 郑妤看过圣旨后,表情同样耐人寻味。她不知该贺温昀守得云开见月明,还是该展露愁容以免他多想。 无论他们高兴与否,总之曹氏欣喜若狂,曹娴亦难掩笑意。 “苍天有眼啊,我儿终于升官啦!”曹氏这一嗓子,只怕方圆十里都知道温昀高升了。 “多亏齐公子来了丹阳,否则我儿还不知要被那群狗官耽误多少年。”曹氏乐不可支,急着赶去给温父上香,絮絮叨叨着“我儿升官啦”跑去祠堂。 曹氏未觉有异,风风火火离开。殊不知,她那一句话,厅中三人皆愁容满面。 郑妤跟温昀对视一眼,默默移开眼去看曹娴。可曹娴的心情,似乎并不比他们好到哪去。 想起曹娴向李致自荐枕席,大概是这个缘故。被李致拒绝的女子,没有一万也有八千,等她去宣京见多了,应该就不会再对此耿耿于怀。 可曹娴此时面色惨白,冷汗不止,甚至手都在发抖。事情,貌似又不像她想的那样简单。 “阿娴,你怎么了?”郑妤握住曹娴的手,曹娴猛地一抖,从椅子上弹起来。 曹娴见到她好像见到鬼一样,甩开她不说,眼睛都不敢跟她对视。 “我不舒服,先回房休息了。”曹娴说完,慌慌张张往卧房反方向走。 郑妤抓住机会,借口送曹娴回房,大步跟过去。不料温昀识破她的意图,叫住她。 七月已过,天有些凉,她瑟缩着抱紧手臂,怵得慌。温昀站到她跟前,一言不发抱紧她。 此时,所有话语都显得多余。只这一个拥抱,她便知晓他想说什么。 昭武八年九月,流水送行舟。 晕船引发身体不适,继而导致胡思乱想,郑妤坐在船头吹风,愁肠百结。 乘船来丹阳时,她一无所有。如今离开丹阳,她依旧一无所有。 斜对角,小腹微微隆起的女子,幸福依偎在丈夫身旁。年轻男子一手揽着她,一手拿着酸话梅,喂到女子嘴边。他嘴唇有些白,大抵也是晕船所致。 即便自身不适,那名男子对妻子亦有求必应。削果皮,倒热水……他来回跑了好几趟。 而船舱里杂乱的声音,温昀的关切话语,无不刺痛她双耳。温昀如今只知母亲老迈需要照顾,哪里还知妻子胸闷气短。 孝,是一个人难能可贵的品质,但于夫妻之间,却未必如此。奉承百行孝为先者,事事将双亲置于首位,父母让往东,他不敢往西。这于妻子而言,何尝不公? 女子嫁进夫家,无父母兄弟依靠,本就处在劣势之位。唯一与她有关系的丈夫,与他的家人同气连枝,又将妻子置于何地? “小姐在想什么?”解霜为她披上披风。郑妤淡然一笑,不语。 解霜又问:“到宣京之后,我们要和他们住一起吗?” 郑妤通过解霜的语气,不难判断解霜的意愿,她又何尝愿意跟曹氏同居一个屋檐下。 可宣京是什么地方,在他们看不见的各个角落,有千万双眼睛盯着,她若和温昀分居而住,他的同僚该作何猜想?温昀又如何同他们解释? 再者,在丹阳时,温昀便一再劝她回家,去到李致的地盘,他还能让她住在别处? “小姐,您真不考虑殿下的提议?”解霜支支吾吾,“殿下从未想过让您做妾,岁稔托我转告殿下的意思。您若愿意,殿下会风风光光娶您,您若不愿意,自此陪在太皇太后身边,像过去一样。” “还有,封您为郡主并非殿下一时兴起,封号也不是殿下想的。”解霜一鼓作气说完,“太皇太后在您及笄前已有此意,拟的封号就是静淑。太后念及您迟早要嫁给殿下,便劝太皇太后不必多此一举,这事才不了了之。” 见她没阻止,解霜郑重其事道:“小姐,这事我必须要替殿下说两句公道话。他不是逼迫您嫁他,他只是想让您过得好。” “他给了你什么好处,让你胳膊肘往外拐。”郑妤戳她脑门。 “才没有。哎呀,小姐您再考虑考虑嘛!”解霜眼睛下瞟,暗暗表露对曹氏的不满。 郑妤摆手打发她离开,恹恹趴在栏上闭目养神。 江上烟雾迷蒙,她似偏航孤舟,找不着东西南北。 她首次听到“静淑”这称呼,是在水牢,李致说他心悦之人是静淑,即是她,那汝南渡口朝她射来那支箭,又该如何解释? 那支箭没取走她性命,却真真实实在她身上留下了痕迹。她左胳膊内侧,至今还有丑陋的疤。 郑妤盯着疤的位置,惆怅叹息。他话本就不多,为数不多的语句里还真假掺半,谁能猜出哪句是真哪句是假? 雾散,日出方向,泛出一点白。 起初,众人皆以为那是鱼肚子,待船近些,才发现那是一具浮尸。 情景复现,郑妤默祷,期盼捞起来的人像曹娴一样活着。 然而事与愿违,那女子尸体都凉透了…… 第41章 故人 宣京南城门, 人山人海,道路拥堵,曹氏拉着温昀坐在在窗边, 不知她看见什么稀罕物,笑得整辆马车都在震颤。 下船时,曹氏还死气沉沉的,上马车后不见半点好,直到远远看见宣京城门, 她仿佛突然年轻十岁, 生龙活虎吵吵闹闹。 而郑妤还没从晕船的状态缓过来,闷闷缩在角落, 调整呼吸。 今日重阳, 马车络绎不绝出城, 进城的人虽不多,但需经过守卫排查,至少等上一时半刻。 进城后, 温昀得先去大理寺面见上司, 和前任主簿对接。郑妤探出半个身子招手:“等等, 我同你一起。” 若要继续在马车上待着,听曹氏一惊一乍呼啸,只怕还没到住处, 她先一命呜呼了。 “让昀儿送去就成, 你留下。”曹氏抓住她胳膊, 不准她下车。 郑妤给温昀递个眼色, 温昀为难看向曹氏, 曹氏板起脸冷哼。 温昀抚摸她的脸道:“听阿娘的。你脸色不好,别折腾了, 先回去好好休息。” 车帘垂落,郑妤缩回车厢,靠在解霜肩上,无声垂泪。 曹氏拉过曹娴交代:“昀儿升官不容易,多亏齐公子提携。等会卸下行李,你俩跑一趟,把我给齐公子准备的礼物送去。昀儿以后升官,还指望他嘞。” “我不去。”郑妤和曹娴异口同声。 郑妤疑惑看向曹娴,曹娴眼神躲闪,不敢跟她对视。 貌似这一路,曹娴都在刻意避免跟她接触。郑妤想不明白,关于李殊延的事,她只字未提,亦不曾为此对曹娴存有偏见,为何曹娴这般畏惧她? “娴儿,你!”曹氏抚着胸口,鬼哭狼嚎责骂她们不孝。 “啊哟喂,我还不如死了呢,含辛茹苦养大儿子,娶了媳妇儿忘了娘,这儿媳妇还脾气大,人好意提拔他夫婿,让她去送点礼都不肯。”曹氏挥舞双手撑到窗上,以头撞击窗沿,“还有白眼狼似的侄女,早早没了娘,我拿她当亲女儿养,她忘恩负义啊!” 狭窄车厢回荡着曹氏的哭嚎声,得亏马车驶过的路人烟稀少,否则不出半日,新大理寺主簿的家长里短,只怕闹得人尽皆知。 鼠目寸光的老妇,为达成目的不惜自曝家丑,若温寒花因此落下不孝的污名,即便别人有意提携他,其他人也会心存不服。郑妤两眼一黑,不愿听曹氏再嚎,妥协点头。 听她同意,曹娴亦连声答应。 请走曹氏,马车瞬间安静下来。郑妤开始头疼,该怎么和曹娴说齐公子不是齐公子呢? “齐公子与燕王交好,我们去燕王府寻他。”郑妤偷偷打量曹娴神色,开口试探。 曹娴拂去额角的汗珠,笑容牵强:“嫂嫂,我知道他是谁。” 燕王府,修指拈起浸染檀香的雪白棋子,孤注一掷落进黑棋势力区。 郭迅猛灌一口热茶,咂舌道:“殿下,您这是何招数……您再不将心思收回来,这局定要输得极其难看。” 李致一心二用,对郭迅的话充耳不闻,心思全用在听穗丰汇报上。 第44章 “她进城了?”他随意落子,信手端起茶杯。 穗丰称是,岁稔补充道:“何止进城,还往咱这来了。” 茶杯倏然一顿,李致瞧着茶水中倒影,眼皮微微抽搐。他近期劳碌,脸色比之前憔悴不少。 七月下丹阳,滞留一月有余。回京后,政务堆积如山。李栩要么拿不定主意,要么不敢拿主意,要么乱拿主意,是以整个八月他都在收拾朝堂的烂摊子。 若非重阳休沐,他今日可没闲工夫在此跟郭迅下棋。 李致搁下茶杯,问:“不像她的决定,怎么回事?” 郭迅扔下棋子凑近,竖起耳朵打探。 “谁啊?” 岁稔欲言又止望向李致请示,见他点头默许,才坦然告知郭迅:“殿下说的是郑姑娘。” 提起郑妤,郭迅猛拍一下大腿,愤恨道:“殿下,我正要说温主簿的事。”郭迅恨恨道,“柳通源那墙头草,风不吹他都想两边倒。他给个大理寺主簿的职位,明面上讨好您,背地里却授意周少卿给人穿小鞋。我昨日刚听说,周少卿将原来的鲁寺丞贬为主簿,把活全揽了去,这是要架空温主簿啊!” “郭大人稍安勿躁。”不似他嫉恶如仇,李致气定神闲道,“柳大人两面三刀不是一日两日了,你何必为他动怒。” “那温寒花可是您提拔上来的,就任由柳通源欺负?” 岁稔算算郑妤进城的时间,识趣扶起郭迅,腆着笑脸道:“不管是不是殿下提拔的,郭大人呐,您甭搭理这事,殿下另有打算。这天色也不早了,属下送您回府去。” “这才几时,怎么就天色不早了?”郭迅赖着不走。 午后未时,正是忙时,他顾不上谎话蹩脚,匆匆送走正稀里糊涂的郭迅。 李致施施然起身,掸掸衣上并不存在的灰尘,问:“听闻柳泉欲买马瀚在北郊那别庄?” “是,柳大人出的价越来越高,但马大人好几年了都没松口。”穗丰回道。 “帮他一把。” 穗丰道:“殿下,属下不明白。正如郭大人所言,柳泉就一株墙头草,朝堂上吆喝忠君爱国,私下嚷嚷为殿下鞠躬尽瘁,背地跟贪官贵爵蛇鼠一窝。这种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人,帮他作甚?” 李致瞥他一眼,穗丰跪道:“属下多嘴,这就去安排。” “等等,此事不急。”李致留他吩咐,“交代潘显泡碧螺春,让厨房备些山楂糕,还有郭大人刚带来的杨桃,切好送去。” “天凉了,毛毯……” “殿下!”穗丰呼一口气催促,“郑姑娘还一刻便到,您快去更衣。” 一刻后,郑妤领曹娴步入王府,还未来得及进到前厅,便被何络的侍女汀琳请了去。 李致盛装而来,只依稀见一抹倩影,消失于枫林中。他垂眸,盯着虎口那疤,意兴阑珊落座。 碧螺春不冷不热,入口温度正宜。他呡一口,不知其味。 穗丰送上杨桃,挤眉弄眼问:“属下去把郑姑娘请回来?” 李致思忖片刻,摆手作罢。何络近来郁郁寡欢,让郑妤去陪她说话也好。 只是,可惜了新摘的杨桃。 少年捧来山楂糕,见一女子伏跪在地,问:“是郑姑娘吗?” “不是不是不是……”那女子连声否认,李致这才注意到,跪在前庭之人不是解霜,而是假传郑妤意思,在他面前卖弄风情的村妇。 “把这些送昭宁院里去。”李致端起杨桃递给潘显。 懿云轩,何络愁眉苦脸趴在郑妤膝上,唉声叹气。 “郑姐姐,我不想嫁人。” 郑妤闻言一愣,丹阳分别不过一月,何络竟定下亲事了? 而今福烁公主已逝,丹阳何氏受到牵连,在何络婚事上有话语权的,只有太皇太后和太后。 卢清漪终日吃斋念佛,鲜少搭理婚丧嫁娶之事。崔芷沅待她们几位亲厚,定下的人家断不会差。她轻抚何络紧皱的眉头,问:“不满意太皇太后给你挑的夫婿?” 何络翻身侧卧,目光呆滞望着屋顶:“倒也不是,齐明明很好……” “您要嫁的是齐公子?”郑妤有点意外,但想想又觉得在情理之中。 宣朝缔结姻亲讲究门当户对,多数人家喜欢亲上加亲,崔芷沅尤甚。卢清漪是崔芷沅外甥女,嫁先帝李瑞,她是崔芷沅金兰姐妹的女儿,一定程度上算作义女,早早便许给李李殊延。 李蕙虽不是崔芷沅亲生女儿,但何络讨人喜欢,崔芷沅一直拿她当亲外孙女疼爱。 算来算去,在何络那一辈,仅荣宁长公主的孙子齐晟和靖王儿子李检,与她年纪相仿。 排除李检,便只剩齐晟了。 这并不稀奇,令她感到诧异的是,荣宁长公主居然答应这门亲事。 而这正是何络所担心的。何络仰天长叹:“是啊,齐明明没什么不好,我和他都商量好了,我们各过各的,互不干涉。可他祖母不是善茬。唉,我娘在时,她就不待见我,如今我没有娘家撑腰,她定会对我吹毛求疵。” 何络抱着她倒苦水:“姐姐,我怕……我以后会像你一样。” “我?” “变得事事委屈求全,变得失去顺应本心的勇气。”何络话里有话。 “郡主多虑,我过得很好,没有委屈求全,也没有违背本心。”她轻哂叹喟,“我清楚自己要什么。” 李殊延连喜欢都未曾宣之于口,她岂能放手一搏? 正说着话,一蓬头少年随汀琳进屋来。他放下茶水点心,跪地一连三拜:“拜见郑姑娘。” 她握紧何络的手。这人瞧着面生,也不是玄衣卫打扮,莫名其妙对她行此大礼,实在奇怪。 何络拍拍她手背,瞧着那少年戏谑嗔道:“本郡主好歹照拂你这么些年,你都不曾这样拜过我。” “潘显这些年没少拜郡主,但见一回郑姑娘万分难得,仪式当然要隆重。”潘显笑嘻嘻解释,将一旁的茶点端到二人跟前,“殿下让送来的,杨桃是郭大人院里摘来的,说给姑娘尝个鲜儿。” “你是?” 潘显故意卖关子:“姑娘喝茶便知。” 第42章 梨园 郑妤狐疑接过茶盏, 揭开茶盖,悠悠茶香扑面而来。 “是哥哥还是弟弟?”她笑问。 “是弟弟。”潘显眯眼笑,露出两颗小虎牙, “哥哥十五了,在太学给苏博士打下手,这会还未回来。姑娘不若留下来用饭,正好见见哥哥?” 她挑起杨桃细细咀嚼,裹的糖不多不少, 甜度正好。看得出来, 潘显干这些活儿得心应手。 想起当年,这孩子手笨, 教他泡茶可费了不少功夫。看他跟何络有说有笑, 可见他在王府过得不错。 当真应了太皇太后那句话, 至少待在李殊延身边,日子过得不会差。偶尔若能得到一两句提点,抓住一星半点机会, 出人头地指日可待。 “有缘自会相见, 我该走了。”她站起来理理衣服, 暗暗提醒,“燕王殿下不喜别人自作主张。” 潘显机灵,一听便知她说的是擅自留她用饭不妥。他道:“姑娘若能留下用饭, 殿下高兴还来不及, 怎会怪罪我呢。” “油嘴滑舌。”她哂笑, “照顾好郡主, 我先回去了。” 宣京以穿城而过的洛河为界, 区域划分严谨。河阳地区为朝廷、皇室、重臣、豪族用地,不对外租售。其中, 皇城、宫城位于正北方,燕王府邻城而建,位皇城东南向六里。 河阴地区土地价格悬殊巨大。东北、西北邻近北岸,一亩地的价格在一千五百两到三千两不等,能买得起这两处土地之人,非富即贵。吏部尚书柳泉,恰住在西北部。 正东正西次之,为朝廷官员宅邸聚集之地。东南再次之,西南最末。而温昀置办的小宅子,正在南岸西南部。故她回去,马车需跨越宣京城对角。 芥园,即旧太师府,位于北岸,她本欲领温昀回那住,一来离大理寺近,二来交通便捷。但温昀不答应,非要耗光手里那点钱买一处又旧又小的房子作为新住处。 长途跋涉回到家,曹氏见她独自回来,问起曹娴。郑妤眼睛上瞟,茫然道:“岁稔同我说阿娴先行回来了啊……” “我一直在家等着,没见她回……”曹氏眼神忽然一亮,“齐公子留下单独娴儿,那不就有戏了!” 她来回踱步,念叨着要给曹娴多创造机会,搁那自娱自乐瞎出主意。郑妤杵在一边不说话,曹氏看她好半晌,莫名对她献殷勤。 曹氏搀她坐下,破天荒给她倒茶:“咱这一路从丹阳来,没让你歇会儿就去送礼,都怪娘粗枝大叶。” “娴儿是昀儿的表妹,你又与齐公子情同兄妹,他们若能成,往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何愁昀儿不能升官发财。”曹氏越说越来劲儿,“如今来到宣京,不可再向以前一样抛头露面瞎折腾,没事带上娴儿,多和那些夫人小姐们多走动走动。那齐公子家中有没有姊妹?” 第45章 茶水上浮着几片茶叶,乌漆嘛黑的,好像掉进去几只苍蝇一样。 郑妤放下茶杯,答道:“齐公子乃卫武侯独子,并无姊妹,叔伯家倒是有不少女眷。” 问题是她与那些姑娘们算不上熟识,点头之交罢了。 所幸曹氏只不过口头说说,并未真强迫她带曹娴登门拜访。抑或是被别的事扰乱,无暇顾及曹娴。 在曹氏心中排第一的,永远是她那宝贝儿子,当她接连七日看见温昀赋闲在家,终于坐不住了。 进大理寺第一日,温昀只待了一个时辰,便被周少卿打发去给吏部送文书。他将文书送去吏部,吏部官员对此浑然不知,没人敢接。 回去一问,周少卿咬死自己说的是让他送去礼部。温昀只好再跑一趟礼部,来回折腾两趟,半日便过去了。 接连几日,他都被排挤在实权之外,干的尽是杂活。温昀任劳任怨,周少卿或许良心难安,便直接给他放假。 “周大人为何对你百般刁难?” 温昀惨淡一笑,不做回答。 思来想去,左右和那位殿下脱不了干系。但他不能跟郑妤直说,否则她定要去为他打抱不平。他并不乐意让他们见面。 “你别多想。”温昀安慰郑妤道,“周少卿或许想历练我,试探我能否沉住气。再过几日就好了。” 兜里的钱越来越少,温昀沉得住气,曹氏沉不住气。 十月初九,寒露。 郑妤醒来时,温昀已不见人影。曹氏风风火火闯进来,一把将她从床上拎起来。 “昀儿在家待了快一个月了,你还有心思睡觉。快起来,我打听到周少卿要去梨园听戏,咱给他送礼去。”曹氏穿得花里胡哨,说话嗓门大,说的又是丹阳方言,活像一只雄赳赳气昂昂的大公鸡。 在曹氏催促中,她匆匆洗漱,麻木换好衣裙,胡乱盘起头发,拎着大包小包跟曹氏出门。 梨园,花旦名伶,水袖翩飞,唱音袅糯。 这青衣乃江南名旦,初到宣京时,慕名来听戏的人不计其数,每每她上台,必定座无虚席。 前几日有两位公子哥,为争一个座位,大打出手,还闹到衙门去了。 可今日……楼中为何如此萧索? 郑妤尾随曹氏上楼,曹氏给守卫塞碎银子,腆着笑脸求人通融。 “这点碎银还好意思求人办事?”吧嗒吧嗒,碎银子全落在地上,守卫不再跟曹氏多费口舌。 曹氏骂骂咧咧,惊动雅间里听戏的人。周少卿不耐烦出来赶人:“哪里混进来的乡野妇人,快赶走。不知道里边贵客……” “呀,郑姑娘!”周少卿一见她,客客气气拜礼。 郑妤一头雾水,周少卿缘何认得她?莫非温昀的事,真是他……动了手脚? 她悻悻回礼:“见过周大人。里边贵客是……” “郑姑娘见过便知。” 指甲不自觉刮蹭指肚,她委婉回绝:“不必,我们找您。” 曹氏边推她上前边嘀咕:“不是随随便便一个人都能让周少卿称为贵客的,人家有意要见你,你怎能不去?” “贵客当然要见,她不懂事,周大人别跟她一般见识。”曹氏擅自替她决定。 儿子仕途大过天,若有一天,对方提出要她,想必曹氏也会毅然把她送到对方床上去。她这般想着,被曹氏推进雅间。 香炉紫烟袅袅,纱帘影影绰绰,屏风上映出人的剪影。他端坐榻上,遥望戏台,闷闷沽酒。 “李尚书,郑姑娘来了。”周少卿弯腰立在屏风旁,“还有温老夫人。” “看座。” 不是他。郑妤如释重负。此人声音清脆,恰如飞流而下的水浪,刚毅果决。 然他再开口时,与之前截然不同,声音清越,尾音上扬,像是半大少年郎撒娇一般。 仿佛她之前幻听了。 “他谁啊?”曹氏一坐下就拉着她问。 郑妤懵懵摇头,倒不曾听闻哪位尚书大人姓李,应是她离京后新上任的官员……但这解释不通,新上任的官员不可能认识她。 “咳……我与郑姑娘是旧识。” 曹氏一记眼刀剜过来,郑妤转头无视。曹氏心里必定在想,她明明认识那么多大官,随随便便找个人就能解决温寒花碰到的麻烦,可她身为妻子,却丝毫不为丈夫分忧解难。 “看来郑姑娘忘了。”那人叹惋,自嘲一般,“也是……郑姑娘沉鱼落雁,温婉贤良,倾心者何其之多。若非与摄政王有婚约,怕是家里门槛……。” “李大人——切莫信口开河。”郑妤沉着脸打断他说话。一个齐公子就够曹氏折腾的,若让曹氏知道她认识地位更高的李殊延,往后势必拾掇她去走动。 里边那人轻笑出声,喊一声周少卿。周少卿应声,令曹氏跟上到别处喝茶。 郑妤正想起身,那人却不知何时从屏风后出来,隔着纱帘伸出一只手,把她按回座椅。 待门关上,但闻一声爽朗笑声,那人弯腰侧身,自下而上跟她对视,眼神轻佻。 他左手扳着她肩膀,拇指在她衣上摩挲。 此人着赤朱宝相花纹锦袍,槐黄色腰带束腰,腰佩青金芙蓉玦。那玉珏破碎陈旧,衬不起他雍贵的装束。 再看他容貌,剑眉星目,面部轮廓棱角分明,予人凌厉威仪之感。偏两颊绯红,嘴角上扬,不至于令人望而生畏。 “郑姐姐,别来无恙。”他挑眉。 郑妤呼吸一滞,仓皇逃脱桎梏,跪下叩首:“陛下……” “朕还以为姐姐认不得了呢……”李栩坐在她原先坐的椅子上,垂手摸她发髻,“起来吧,朕不喜欢你跪着。” 郑妤不动声色避开他的触摸,站起退远,跟李栩拉开距离。他已不是七年前的稚童,而是正值年少的帝王,他们之间应该要避嫌的。 “梨园人多眼杂,危机四伏,陛下当尽早回宫。”郑妤一板一眼劝谏。 “姐姐!”李栩挥袖,“朕被皇叔一人管东管西已不堪重负,你能不能别像他一样。” “陛下此言差矣,燕王殿下……” “住口。”李栩不顾身份捂她的嘴。 郑妤下跪认错:“臣妇失言,请陛下责罚。” “你……你!朕这次不是偷偷跑出来的,侍卫皆在暗中保护,你不必担心。”李栩无奈坐回去,“今日是你生辰,皇祖母在寿宁宫设宴,她想见你。” 第43章 闹剧 每逢今日, 寿宁宫总要挂上红灯笼,七年里从未间断。 “太皇太后说,这样就好像姑娘你从未离开过一样。”韦姑姑抹泪哽咽:“太皇太后一直在等你回来。” 郑妤抬头望着红灯笼, 蜡烛扑闪扑闪,闪得眼睛酸涩。她阖眼,悄悄背过身去擦拭眼泪。 寿宁殿如故,布局陈设数十年如一日,不曾变过。 就好像, 宫殿的主人害怕一睁眼就觉得缺了什么似的。 崔芷沅倚在榻上整理旧物, 她白发多了不少,远远看着发髻已成银灰色。 “燕燕回来啦?”崔芷沅收起玉镯搁在案上, 朝她招手, “来, 过来,让姨母好好看看。” 她双腿似灌了铅,迈不过高高门槛, 只呆呆站在门外。嘴唇也像沾染浆糊般, 紧紧黏在一起, 嘴巴张不开,发不出一点声音。 “姑娘,进殿吧。”韦姑姑戳她手肘。郑妤点头, 提起裙摆, 艰难跨过门槛, 踩着小步走向崔芷沅。 于一尺开外止步, 郑妤蓄着泪, 屈膝,跪拜, 问安。 “你这孩子……”崔芷沅又好气又好笑。 外人皆道这女娘乃闺秀典范,是块母仪天下的料。但在她看来,大可不必事事循规蹈矩。 她素来是这样跟燕燕说的,可这孩子一根筋,总强迫自己做不喜欢的事,还将女官说的冠冕堂皇之言奉为圭臬。 崔芷沅有些后悔,过早定下他们的婚事,或许反倒害了她。若非准燕王妃的担子压在肩上,燕燕便不必对自己严加要求,可以活得更加率性。 “起来起来。”崔芷沅牵着郑妤落座。 崔芷沅摸摸郑妤的脸,又拍拍她的肩膀,感慨万千:“瘦了。” 千言万语凝结成一句话。就像母女久别重逢,母亲心疼女儿际遇,担心女儿吃不好穿不暖,说多了难免显得矫情,最后都简化成一句“瘦了”。 “是瘦了点,但身体健康,太皇太后不必担心。”郑妤含泪浅笑,“且天下多少女子苦于肥胖,瘦了也好。” “好什么好!瘦脱相了还好啊?你瞧瞧如今这面黄肌瘦的模样,一点都不可爱。”她揪住郑妤脸颊上为数不多的肉,嗔笑道。 两人对坐,闲话家常。崔芷沅问通渠,问望楼,问一些丹阳的风土人情和奇闻轶事,半句没提她的婆家,也没提起李致。 天色陡然暗下来,顾歆进殿来请她们移步。郑妤取下披风给崔芷沅披上,搀扶她下阶。 宴席设在凤仪水榭,郑妤担心崔芷沅受凉,提议道:“秋夜凉,不如将宴席移至殿内?” 第46章 “往年都在水榭,今年也一样。”崔芷沅转头问顾歆,“人到齐没有?” “哪能不给你面子?听说要给郑姑娘办生辰宴,都早早来了等你磨蹭。”顾歆打趣她道。 年纪大了,他们俩越发喜欢犟嘴,无形中给死水一样的生活添了不少欢乐。郑妤忍俊不禁,崔芷沅也跟着笑。 “那臭小子来了没?”往年给她办生辰宴,李致总推三阻四找借口不来,崔芷沅不放心,多问了一句。 “今日他最早到的,还给郑姑娘准备了礼物。”顾歆唠唠叨叨,“他诚心追悔,你就不能多给他点信任?” 步入水榭,在座之人一齐起身给崔芷沅行礼。郑妤趁机扫一眼,来人可不少。连荣宁长公主都请来了,那座次可得讲究。 荣宁长公主辈分最高,太皇太后身份最贵,皇帝李栩地位最尊,李致权力最大。还有卢清漪……最后崔芷沅和李栩上座,卢清漪主动退让,李致和长公主分坐两边。 而她身份尴尬,座席最远。崔芷沅奚落顾歆:“燕燕是寿星,你怎能给她放角落去?” 韦姑姑神色匆匆进入水榭,附耳跟崔芷沅说了句话。崔芷沅看向她道:“燕燕,坐姨母身边来。” “太皇太后,我坐这就好。”她回绝。这位置跟李致在同一边,而且离他最远,绝无跟他碰上的可能。 顾歆悄悄绕到她身边,恳求道:“姑娘多担待,我忘了嘉和郡主要来,没给她安排位置,您能否上座?” “这样啊……”她后知后觉点头,不情不愿起身,从一排人后边,慢吞吞挪向上座。 路过之时,身旁那人突然捉住她手腕,她猝不及防跌在软垫上,头差点磕到桌案。 “姑母和皇嫂都在,你上座不合适。”李致偏头看向她,不容拒绝道,“你坐这。” 宫女立刻添碗加筷,无人顾及姗姗来迟的嘉和郡主。 除了她,似乎根本没人关注杨幼宜。 然郑妤还没来得及看杨幼宜长什么模样,荣宁长公主先转移走她的注意力。 “本宫不指望你能像燕燕一样细致入微,但你连茶杯都端不稳,还能做什么……”荣宁长公主厉声斥责何络。 在场之人沾亲带故,她倚老卖老,当众呵斥小辈。 换作从前,刁蛮的小郡主势必舌灿莲花跟人顶嘴。可何络如今一声不吭,低着头任由长公主数落。 福烁公主祸国殃民被废为庶民,何络虽保留着郡主身份,但终究不比以前。即使太皇太后和李致对何络的疼爱不减分毫,何络定也不敢再像从前一样嚣张行事。 郑妤暗自叹息,她明白何络这种感受。低谷之时,人往往不敢麻烦真心待自己好的人。一怕对方不经意的一句话,导致自己多想内耗;二怕一次性预支太多的爱,永远失去仅剩的依靠。 好比她远在异乡之时,好几次濒临崩溃,想过向太皇太后求援,最后都耻于开口。 她抬头,欲助何络脱困,却被李致阻拦。李致瞥向齐晟,齐晟哭丧着脸,放下银箸,去跟他名义上的未婚妻共患难。 换作别人,凭齐晟仗义的性子,他必定挺身而出。可对上他的祖母,齐晟能做的就是陪何络一起挨骂…… “差不多行了。”坐在末端的蓝衣女子出声制止,“太皇太后、陛下和摄政王在场,长公主您这呼来喝去的,给谁下马威呢?” 长公主拍案而起:“我们李家家宴,你姓杨的眼巴巴追过来,赏你个位置真把自己当回事了!轮得到你指手画脚?” “都少说两句。”李栩捂住耳朵发话。 然而长公主和杨幼宜吵得不可开交,根本没人搭理李栩。 崔芷沅皱眉,李致站起来,顿时鸦雀无声。 “姑母,昭宁在侄儿府上住了七年。侄儿对她疏于管教,望姑母多加宽待。” 他端起酒杯:“侄儿深知昭宁处处不能令姑母满意,本不欲答应这门婚事,若非小齐苦苦哀求……” 齐晟瞪大眼睛看过来,郑妤帮忙掩饰道:“齐公子心悦郡主多年,长公主看在齐公子痴心一片的份儿上,莫责怪郡主了。郡主伤心,齐公子也难过不是?” 郑妤和李致一唱一和,长公主当真相信齐晟属意何络,态度有所缓和。纵有诸多不满,荣宁长公主必须要接受,宣京没几位小姐愿意嫁进齐家的现实。 对上卢清漪狐疑的眼神,郑妤挠挠头,窘迫坐下。她偷瞄崔芷沅,见她并未察觉什么,松了一口气。 “嘉和郡主不请自来,对长公主出言不逊。本王不知,是衡阳王教女无方,还是你们杨家对本王、乃至陛下,心存怨怼?”李致冷声质问。 所有人的视线都落到杨幼宜身上。郑妤伸长脖子遥望,杨幼宜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看似被吓得不轻。 她嘴唇哆嗦,话说不灵清:“我……我……一人做事一人当,跟我父王无关。这场宴席我不能来吗?” “那她呢?”杨幼宜把矛头指向她,“七品芝麻官的家眷,算什么东西?她凭什么能来,凭什么坐在你身边?” 郑妤垂下眼帘,假意整理衣裙,不欲卷入他们纷争。 “就凭这场宴席为她而办。姑母所言不无道理,母后宽仁容你进来,而你,目中无人,喧宾夺主。”李致一眼不看杨幼宜,吩咐岁稔送客。 “好了。今日是郑姐姐生辰,你们忽略寿星闹来闹去,本末倒置。”李栩端起酒杯走过来,“来,郑姐姐,朕敬你一杯。” “祝姐姐朱颜永驻,夙愿,得偿。” 不知是不是错觉,李栩似乎刻意强调夙愿二字。 夙愿……长久的期愿……她的夙愿……她情不自禁瞟向那一点玄金,微笑举杯。 “记得当年,朕因未完成皇叔布置的任务,偷跑到花园里哭。是郑姐姐安慰开导,朕才豁然开朗。” 李栩忽然追忆往事:“当时朕便戏说,要跟皇叔一样,娶到如姐姐这般温柔的女子为妻。可惜……可惜……可惜……” 他一连说出三句可惜,郑妤猜不出他为何可惜。 “可惜姐姐另嫁他人,可惜朕经年所遇,无一人如姐姐似水柔情。可惜……君生我未生。” 郑妤手一抖,酒杯倾斜,少许酒水溢出,洒落手背。她讪讪抬头,李栩望着她的眼神并不单纯,那是一种令她感到不安的凝视,好似她是他盯上的猎物,而且对她势在必得。 与此同时,另一道目光亦落在她身上。对比李栩的凝视,他的目光更加滚烫炽热,如同无名业火,几乎快将她的衣裳烧光。 第44章 木簪 那一夜的宴席, 度日如年,漫长到杯盘狼藉,崔芷沅唤她时, 郑妤才如梦惊醒。 “天色不早了,你今夜且在含光殿住下,阿韦都收拾好了。”崔芷沅拉起她的手,“陪姨母多待一会。” 郑妤垂下眼帘,盯着地面, 犹豫不定。曹氏今日看她和李栩单独在一起, 若夜不归宿,曹氏再添油加醋说一通, 恐温寒花疑神疑鬼。 “夜深了回去不安全, 姐姐若不想留下, 让皇叔送送你。”李栩瞟向李致,而李致不表态,他尴尬道, “那朕送姐姐回去吧……朕接的人自当完璧归赵。” “不……不必, 我留下陪太皇太后便是。”郑妤远离李致, 往崔芷沅身边靠。 李栩似想再坚持,李致忽出声斥问:“陛下出宫一趟,会令多少人担惊受怕, 心里可有数?” 李栩依依不舍望向她, 扁嘴, 垂首, 叹气, 遗憾难以言表。 “劳烦陛下差人给家中带句话,以免他们担心。”郑妤提出请求, 李栩爽快答应,当即遣人去传话。 站在她侧后方那人,眼睛似定在她背上一般,她稍微动一下,他的视线就跟着移动,令人怵得慌。 人一个接一个离开,李致迟迟不走。崔芷沅白他一眼:“你杵那做甚?还有事?” 李致抿唇,搀起崔芷沅另一侧,道:“儿臣送您回寝殿。” “有燕燕在,用不着你。有这闲工夫不如多睡几个时辰,看看你这鬼样子,你父皇四十岁时,看起来都没你这么老。”崔芷沅如今看他哪哪都不痛快,逮着机会就贬他损他。 这情况应该从郑妤离京后开始,崔芷沅不止对他说话夹枪带棒,连唠叨让他娶妻的频率也逐年增加,这两年才有所消停。大概是说不动,懒得多费口舌了。 李致两手托着崔芷沅的胳膊:“母后,儿臣只在娶妻一事上没顺您的意,罪不至死。” 难得他言语诙谐,崔芷沅放声朗笑,不再唠叨数落,在他们二人搀扶下移步回寝殿。 儿女搀扶,这一段路走得轻快。崔芷沅恍然,上一次阖家团圆,是什么时候?她不太记得了。丈夫故去,长子早逝,养女远走,剩下个性情寡淡的小儿子,在身边跟不在几乎没有差别。 走上台阶,她拍拍李致的手,慨叹:“你当年若听我的把燕燕娶了,我都不知道今日有多高兴。” 第47章 她教训完李致,转头又去数落郑妤:“你也是,脾气倔得跟头驴似的。在外受苦受难,也不知道回家来。我让你读书,教你明理,不是让你嫁去别人家受气的。” “没什么受气不受气的,愿打愿挨。”郑妤强颜欢笑,眼神躲闪,“嫁知根知底的,未必不会受气。” “不会。”李致斩钉截铁否认,“本王的女人,除了本王,谁敢给她气受?” “殿下喜怒无常,阴晴不定,一般人真受不了您的脾气。” 崔芷沅犯迷糊:“你俩……”她起疑,瞬间又打消疑虑,点头赞同:“燕燕说得对,你那臭脾气,确实得好好改改。” 等崔芷沅歇下,已是亥时。郑妤熄了灯,猫着腰退出寿宁殿,慢慢往含光殿踱步。 秋风瑟瑟,草木凋零,落叶沙沙作响。她肩膀瑟缩一下,加快脚步。 千万别碰上韩公公,郑妤默祷。 转过拐角,石林森冷幽深,假山张牙舞爪,草木皆兵。 时间一晃回到十年前。那日乌云密布,昼如黑夜,她也是这样提着灯笼,走在这石林中。 忽然听到女子哭声,她循声走去,目睹一桩惨案。韩杰用腰带勒住宫女的脖子,那宫女察觉有人,哭喊呼救,可她藏在石林里不敢过去。 郑妤眼睁睁看着韩杰把人拖进假山围出的山洞,扒了那宫女的衣裳,拿出五花八门的刑具。 隔着山石,郑妤与那宫女遥遥对视一眼,她看到宫女眼中燃起的希望一点点破灭。 韩杰发觉宫女异常,慌乱回头。 她逃了。她晕头转向,仓皇逃窜,跑出寿宁宫,见到路过的叶佳。 她差点就暴露了。是叶佳临危不乱,骗韩杰说她一直跟她们在一起。 三日后,那名宫女暴毙而亡。再后来,叶佳也死了…… “啊——唔——”郑妤猝然撞上个人,没来得及尖叫就被人捂了嘴。她闭着眼奋力挣扎,不管三七二十一一通乱捶。 双手被扼住按在头顶,动弹不得。她张大嘴巴狠狠咬住覆在嘴上的手,对方撒手喝道:“放肆!” 她眼神失焦,目光呆滞,含泪望着疑似李殊延的人,泣不成声:“你怎么……才来……” 李致困惑无绪,松开另一只手。郑妤失了支撑,后背顺着石壁下滑,似注意不到地面碎石般跪下去。 他出手捞起她,轻轻抚摸她头顶。怀中人呼吸渐渐平稳,他低声问:“你怎么了?” 郑妤从他怀抱中退出去,拿出帕子擦干眼泪,摇头:“没事……您突然出现,被吓到了。方才多有冒犯,殿下见谅。” “你冒犯本王不是一回两回了。”李致上前一步,“难道你指望本王每次都不计较?” 郑妤双膝跪地,碎石扎破皮肉,她煞有介事叩拜:“但凭殿下责罚。” 他进一步,她便退一步,他语气稍微重一点,她便一本正经下跪。 真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李致仰望夜空,无声叹息。 受人掣肘的滋味不好受,不是没想过剪掉这束手束脚的锁链,然而被捆绑太久,锁链长进皮肉里,他已无法割舍。 “起来。” 郑妤置若罔闻。 “你既知晓本王喜怒无常,就别自不量力挑战本王的耐心。”他揪住郑妤后领提起,瞧着膝盖的泥渍皱眉。 “殿下每每见我都不欢而散,何必来给自己找不快。”郑妤拍开他的手,“男女授受不亲,殿下若不想招来风言风语……” 手高高扬起,话音戛然而止。玄袖下垂,朦胧月光辉映如玉雕琢的手臂,郑妤望而生畏,想逃离却被李致拦截。 李致抽走桃木簪,青丝散落月华间,郑妤跳脚去抢木簪:“你做什么?!” 女子嫁人后当梳鬟,不可披发示人。李致不仅取走她的木簪,还将发髻一并拆散,简直无礼。 桃木簪被他丢进枯荷池,他道:“这破木头配不上你,本王送你更好的。” 那是一根紫檀木簪,缀以螺钿流苏,透亮精致,熠熠生辉。 “我不要。” 李致不顾她反抗,强势揽她入怀,连同她飞舞的发丝,一起压在手臂下。 白檀香扑面而来,他身上的味道,令人心安的气味,使她心情平静下来。 心跳声萦绕耳畔,砰砰砰跳动着,叫嚣着,仿若想对她倾吐什么。 “妤娘,本王再给你半年时间。”李致一边替她绾发,一边缱绻私语道,“拿着它来,本王娶你,娶你郑云双为妻。” 不是侍妾也不是通房,是正妃。不是以虚假的身份见不得光活下去,而是以她的身份,嫁给他为妻。 这如何能不心动?他爱惜羽毛,不惜为她自折羽翼,他高傲孤倨,被她拒绝还一再给她机会。 于他而言,自己算是不一样的存在了么? 真是如此吗?郑妤侧目睨着紫檀木簪,螺钿一闪一闪,蓝紫色的光散发出一种无法拒绝的诱惑。 手指穿梭发间,发丝亦与他的指节勾连缠绵。发丝对他的痴缠,眷恋,清晰可感。柔软的指腹时不时点在头皮上,所及之处,草木葳蕤。 “半年后呢?” 手指揪住发丝,李致怔了一下,信口道:“谨遵母后之命,娶一个家世、样貌、品性各方面都过得去的王妃,纳几个模样像你的侍妾。遣你离京,此生不复相见。” “于殿下而言,我果然是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玩物。”她苦笑自嘲。 “七年前不想见我,遂将温寒花外放。七年后,为一己私欲擅用职权,让他回来却不给他实权,甚至计划……” “圣旨不是本王下的。”李致用发簪盘起她的发,“本王确实考虑过这法子,但让你回京有更好的方式,不必让碍眼之人一并回来。” 手指掠过流苏,他唇角微扬,似对自己成果十分满意。 他眼底的柔情,人只消看一眼,便不可自拔。郑妤别开头,极目远眺。 在寒霞山那夜,他为她擦药时,也是这般温柔。可蛰伏在温柔之下的,是杀念。 商鉴不远,疮疤难销,今时不同往日。她不能答应,那对温寒花太不公平。 温寒花纵有千般不是万般不好,但不曾背叛过他们的感情。 况且,若如他所言,温寒花回京不是他的手笔……那她更不能动摇。 郑妤吞声饮泣,忍痛取下紫檀木簪,拈在手里端详,勾唇讥诮:“殿下,何以见得我稀罕您施舍的机会?” 发簪凌空划破夜幕,像之前那根桃木簪一样坠落。 “陛下今年十六岁,我过了今日,二十三岁,再过一个月,您三十岁。”郑妤言辞犀利,字字诛心,“陛下正当年少,而您已是老树枯柴,我有更好的选择,为何要嫁你呢?” 第45章 千灯 月光森冷, 方才站在月光下的人,已不见踪影。荷池边,女子提着灯笼, 弯腰驼背翻找。 拨开草丛,螺钿在月光和灯光映衬下,光芒毕露。她喜极而泣,急忙捡起来,用衣袖擦去表面灰尘, 如获至宝收入怀中。 南飞燕停降歇山顶, 檐下一人道:“她在宫里那些年,谁欺负过她, 谁恐吓过她, 事无巨细, 本王都要知道。” 清晨,秋燕飞入西南巷,一声呜啼, 闹醒屋里人。 郑妤推开房门, 见温昀趴在桌上, 残烛油尽灯枯。他偏头看过来,柳叶眼中布满血丝,眼周蒙上一层灰。 “你怎么在这睡着了?”郑妤走过去, 将刚买回来的早点搁在桌上, “去洗漱吧, 给你买了灌汤包。” 温昀不搭腔, 把半张脸埋进手臂, 目不转睛盯着桌面,似在纠结。 “你去哪了?”他腔调古怪问, “为何一夜未归?” “太皇太后给我办生辰宴,结束时已经很晚了,便留我在寿宁宫住下。我托陛下差人给你带话了啊……” 温昀直勾勾盯着她看,郑妤对上他满带探究的眼神,深感无力。 他们之间存在一道名为李殊延的裂痕,即使他们都刻意避免提起,但他就横亘在那,无法修补,无法跨越,也无法视而不见。 郑妤微微张口想跟他细说,温昀不声不响,起身去洗漱。 灯座下,搁有一把桃木梳。郑妤伸手去拿,温昀却不知何时折返,先一步取走梳子,连一个眼神都没给她。 “这不是给我的吗?” 他将梳子藏进袖中:“不是,阿娘梳子丢了,给她买的。” “桃木廉价,配不上你这一身绫罗绸缎。”温昀说罢,失魂落魄走到井边,捧起一汪冷水拍在脸上。 闻言,郑妤垂眸扫过身上旧衣,无奈失笑。只是一身陈旧的衣裳而已,何至于这般挖苦她…… 水珠叮叮咚咚落回水盆,奏出嘈杂乐章。 温昀愤懑想,他回京这一月,大理寺卿都不曾见过,而他的夫人,有太皇太后为她操办生辰宴,甚至九五至尊亲自迎她进宫。 富贵迷人眼,他并非自轻自贱之人,可回到宣京后发生的桩桩件件,都让他觉得自己像个笑话。 第48章 满腹经纶,无处可用;济世之志,举步维艰。连谋一份差事,都需要他的母亲和夫人,提着礼物四处奔波…… 温昀抹净冷水,头也不回往外走。 郑妤追出门喊他:“你去哪?” “去大理寺。” “周少卿愿意让你回去啦?”郑妤拿出帕子将他脖子上的水渍擦干,笑吟吟叮嘱,“官场最讲究人情世故,你不会说好话,便少说话。做好自己分内之事,不要得罪人,更不要跟人对着干。” 温昀垂下眼皮,嗤笑道:“哪怕对方是非不分,黑白不辨?” 他捉住她的手拿开:“可我做不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这是我父亲的志向,亦是我的。” “孰是孰非,谁又说得清呢?”郑妤低头帮他整理皱巴巴的衣襟,“量力而行。我不求你青云直上,也不求你兼济天下,但愿你平平安安,切莫丢了性命。” “阿妤,你变了。”温昀扼住她手腕,苦笑,“刺史反对通渠,你不屈不挠游说,哪怕州府亮出兵刃,你都不曾退缩。可为何回到宣京,你要劝我明哲保身?” “我没变,我没你说的那样无私。我贪生怕死,所作所为都建立在保全自己的基础上。”她抬头望着他,叹道,“是你变了。你急于做出一番事业,不是为你的志向,而是为了跟别人较量,不是吗?” 风过秋庭,叶落无声。他们相贴而立,却觉对方远在天边。 郑妤踮起脚尖吻他:“君若不离,妾定不弃。这是我当年说的,如今还是一样。我承认,他出现时,我动摇过……但我依然选择留在你身边。温寒花,你为你的母亲伤害了我,而我那么多年没能放下他,同样伤害了你,两相抵消,我们就这样过下去吧。” “那夜我醉酒,可能做了许多出格的事,我记不清了……如果你为此耿耿于怀,我跟你道歉,我向你保证,以后都不喝酒了。”她信誓旦旦,“倘若你还是心有芥蒂,我们可以分房……唔……” 温昀含住她的唇,将剩下半句话堵回去。 两人说话已耽搁许久,再纠缠下去只怕要迟到。郑妤轻轻推了推,温昀意犹未尽放下她,笑道:“等我回家。” 秋去冬来,露积为霜,转眼已至立冬。 是日,燕王府外门庭若市。达官显贵,贩夫走卒,纷纷送礼贺燕王生辰。当夜,燕尾天灯漫布夜空,与粲然星月争辉。 曹氏跟风编了一只燕尾灯,此时正在院子里神神叨叨:“燕王殿下火眼金睛,一定要让我儿步步高升,步步高升……” 郑妤目不斜视,置若罔闻,低着头择菜。温昀坐在旁边,时不时瞟她一眼。 “你怎么一直看我?” “你不去放灯?”他问。 郑妤淡然一笑,不答反问:“你想让我去?” 温昀犹豫一瞬,道:“你想去便去,抛开别的不谈,他担得起百姓这份爱戴。” “天上少说也有七千盏了,我就不去了。”她折断最后一根菜茎丢进篮子,“我若去放灯,只怕有人睡不着。” 可少了那一盏,同样有人睡不着觉。 浓茶续了一杯又一杯,这一晚,李致的视线不曾偏离过院门。 “殿下!” 平静无波的凤眸泛起波澜,岁稔却道:“如昔送来太后娘娘的礼物。” 凤眸复归澹然。岁稔派人将礼物送去存放,撞了撞穗丰问:“殿下等谁呢?” 穗丰眼睛上瞟,摇头,不想说。 往年收来的礼物,李致看都不会看一眼,无不是穗丰清点之后,值钱的丢进国库充公,不值钱的堆进杂物间。 可今年出现特例,为了等那一份礼,李致几乎一整日都待在府里。从下朝后坐到入夜,也没等来想要的。 亥时,远谟回来复命:“回殿下,没有,郑姑娘没放灯。” 气温骤降,岁稔讪讪笑道:“再等等,指不定郑姑娘等会儿就来了。” “应该不会,她已经睡下了。”远谟拆台。 李致微微点头,遣退左右,连同穗丰、岁稔一并撵走。 他站在阶前,眺望夜空。 近万盏灯,他之前从不在意放灯之人是谁,当他开始在意时,伊人已不愿为他放灯。 “无妨,以后也不会有别人放灯了。”他凄然笑道。 千灯落,飞雪霰。宁州今年蝗灾严重,百姓颗粒无收,冬日难熬。国库拨去宁州的赈灾银一笔接一笔,虽解然饥民温饱之困,然生活条件大打折扣。 临近年关,为助宁州百姓过太平年,朝廷呼吁各司各部自发募捐。大理寺卿于芳茗楼设宴,一来响应募捐,二来节省再办一次年终宴会的经费。 郑妤随温昀一同前往,将提前备好的银票投入功德箱。有眼尖者瞧见银票数额,跟身边人挤眉弄眼。 旁边那人听后大为吃惊:“多少?三千两?!” 鲁主簿,即被周少卿明降暗升分温昀职权那人,瓮声瓮气嘲弄:“温主簿腰缠万贯,却住在西南角的破水沟里。有钱人的趣味,本官实在不能理解。” “胡说,温主簿安贫乐道,想来这笔钱是温夫人拿出来的吧?”关寺向她看来,笑容可掬,“听说温夫人把芥园贱卖得了三千两,没想到全捐给宁州百姓。温夫人菩萨心肠,本官佩服。” 他的话不大动听,笑却掺杂几分谄媚,郑妤搞不懂他的心思,略点头示意,挽着温昀入座。 席间,有人交头接耳议论,落到他们身上的眼神,无不带有探究揶揄意味。 温昀冷眼扫过他们,却无人识趣闭嘴。郑妤给他倒一杯热茶,握住他的手安抚。 “吃软饭的男人还心安理得享受夫人伺候。”鲁主簿讥笑,“世风日下啊!” 温昀薄唇微张,郑妤抢先道:“鲁主簿说笑,鲁夫人不也在为您布菜么?夫妻相互关心合情合理,何故危言耸听?” 鲁夫人出身望族司马氏,因鲁主簿跟司马氏沾亲带故,故得司马家女破格下嫁。听闻鲁夫人性格泼辣,只在外人面前给鲁主簿几分面子。她不欲给温昀树敌,只委婉反击,点到为止。 “夫妻互帮互助确实合乎情理,但我听说,温夫人为了帮温主簿复职,私自去寻周少卿……”他话说一半止住,故意吊人胃口,引人遐想。 上座传来一阵低咳,周少卿眼神躲闪,望向大理寺卿解释道:“跟温夫人见面的不是我,我只跟温老夫人说过几句话。” 人群忽而躁动,窃笑声和议论声乱而纷杂。周少卿那欲言又止的神态,更加说明和郑妤私下见面之人,身份不一般。 在场的夫人们多出自宣京官宦人家,郑妤放眼望去,几乎都认识,甚至有几个当面折辱过她。 其中一人幸灾乐祸问:“温夫人见谁要偷偷摸摸的?” 另一人附和:“还能是谁?人尽皆知,寿宁宫那位郑姑娘,最喜欢在殿下面前卖弄风情。” “啊……真的吗?”先前那人故作惊诧,轻蔑看着她道,“嫁人了还不放弃勾引燕王殿下啊……” 第46章 猜疑 这帮人的丑恶嘴脸, 她十多年前就领教过。郑妤攥紧茶杯,按捺住泼出一杯热茶的冲动。 十四年前,为了一个男人忍气吞声, 十四年后,仍为了一个男人委曲求全。 她深吸一口气,放下茶杯,假笑道:“我记得十二年前,关夫人每次路过燕王殿下身边, 都会崴到脚, 不知是不是看入迷了。” “还有王夫人,您记不记得, 八年前有个人自荐枕席, 在燕王府门前跪了一整日, 哭天喊地求燕王殿下收留她。后来,听说父母嫌她丢人,没及笄就把她嫁出去了。” 王夫人脸色铁青, 挥拳就想打人。王寺正怒目冷哼, 王夫人哪还敢造次, 恶狠狠剜她一眼,硬生生咽下这口恶气。 面对一群搬弄是非的人,本就算不上美味的饭食更加难以下咽, 郑妤跟温昀知会一声, 悄然离席。 与此同时, 隔壁那桌的关寺正, 亦找借口溜走。他鬼鬼祟祟上楼梯, 走向长廊尽头的暗梯,抵达阁楼。 “殿下, 臣照您的吩咐,已把钱的来历透露出去。”还推波助澜为他们造势,借机挑拨温昀和郑妤关系,关寺正沾沾自喜邀功。 刻刀钉在桌上,裂缝往四面八方蔓延,桌面顿时出现一张蜘蛛网。 李致懒懒抬眼,语气冷冽:“关大人难道不知,本王最讨厌自作聪明的蠢货。” “殿下恕罪。”关寺正火急缭绕下跪,动作太大导致尺寸偏大的官帽倾斜,稀稀拉拉遮住半边眼睛。 李致拔出刻刀,继续捣鼓手上那块白檀木,任由关寺正搁那跪着,一句话也不说。 刻刀削木如泥,木屑纷纷扬扬落地,风一吹,全吹进关寺正眼里。他不敢去伸手揉,只能狂眨眼睛,试图把木屑抖出去。 可木屑细碎如粉尘,附在眼睫上,堆进眼角里,根本抖不掉。木屑越积越多,好似有千万只蚂蚁在啮咬他的眼珠。 第49章 “臣不知何事做得不对,请殿下明示。”关寺正连连叩头。 李致拂去木头表面的碎屑:“你做得很好。本王命你透消息煽风点火,你还举一反三,跟周少卿、鲁主簿串通一气,平白给本王谋了一桩好姻缘。” “殿下饶命,微臣不该擅自揣度您的心思。”关寺正抹掉脸上木屑,狠狠抽自己耳光,“殿下命臣利用温夫人卖房捐款一事……” “她姓郑。” 关寺正再给自己一耳光:“是是是郑姑娘。臣误以为您想纳郑姑娘进府,便自作主张造谣,好让温主簿识趣休妻……” 这一次,刻刀把官袍钉在地板上,刀尖距关寺正膝盖仅毫厘之距。关寺正浑身汗毛竖起,猛拍胸口平复心跳。 “你没猜错,但方式错了。”李致起身,衣袖上的木屑四处飞散,“你可以让他们说,是本王见色起意,强迫郑云双。” “臣不敢。”关寺正欲哭无泪。给他八个脑袋也不敢这样造谣啊! “也可以说,本王情根深种,对她死缠烂打。”李致蹲下捡起刻刀,“女子名节何其重要,你千不该万不该,讹传她□□。” 关寺正呜咽认罪:“臣罪该万死,殿下饶命。” 李致将白檀木举到眼前端详,木头已隐隐显出发簪的形状。他莞尔笑道:“功过相抵,本王今日心情好,不追究了。” 将白檀木收进匣子,李致推开窗,美人美景映入眼帘。 雪落知冬巷,一人一猫融入茫茫雪色,上下一白。唯她眸中两点黛,唇上一点赤,胜却人间姹紫嫣红。 她似乎特别喜欢猫。长乐宫养了一只狸花猫,听卢清漪说,郑妤每次过去,都抱着猫不肯撒手。 一如此时,分明冻得浑身哆嗦,却不舍得放弃逗弄小白猫。 “你为何不理我?”郑妤撇撇嘴,指尖轻点猫胡子。 白猫喵喵叫一声,昂首挺立。它的眼睛微微收缩,似在对郑妤表露不屑一顾。 郑妤环抱双手,不满鼓腮:“你这小东西,怎比李……” 话音戛然而止,她咂咂嘴,不再往下说。 总下意识想起这个人,碰到什么东西都喜欢拿来跟他做对比,这并不是好习惯。 郑妤摸摸白猫的小脑袋,兴致寥寥。余光飘忽不定,忽瞧见熟悉的面孔接连自巷口闪过。 “他为何跟着钟姑娘?” 两人都没发现她,郑妤收回视线,抱起白猫,漫无目的在巷子里踱步。 白猫喵呜喵呜,舔舐门齿。 吃饱喝足,白猫一蹬腿飞窜上墙头。郑妤放声惊呼,目光随猫飞扑的方向望去。 风起,墨发迎风飞扬,俊逸眉眼如玉琢。他应在高处站了好久好久,久到眉梢结了一层满目温柔都化不掉的霜。 郑妤恍惚一刹,迷惑不解。她那般羞辱他,以他高傲的心性,该想方设法加倍奉还。可为何他看向自己的眼神,是前所未有的柔情? 她假装什么也没看见,挪开眼寻猫追去。那猫纵身一跃,爪子扒拉这边瓦片,借力跳上那边窗台,乖顺摇摇尾巴,小心翼翼爬到他手臂上。 这下好了,视而不见反而显得欲盖弥彰。 “好久不见,妤娘。”李致抓着猫爪子晃了晃,看着猫跟她说话。 一个月十七天而已。郑妤浅浅一笑,转身离开。 天倏然一暗,狐裘自上空抛下,一半罩在她头上,一半挂在她肩头。 “天冷,别染病。” 郑妤扯下狐裘,回之一笑道:“谢殿下恩赏,我不需要。” “那你送上来。”李致垂眸俯瞰,眉峰微微上挑。 如意算盘打得响,生怕她听不到似的。她既不带走狐裘,也不自投罗网,将狐裘叠成方块,放在窗台上,拂袖离去。 芳茗楼中人影散乱,郑妤转一圈没看见温昀,一问小二才知,温昀误以为她先回去,已离开好一会儿了。 郑妤刚推开房门进屋,还未关门便被温昀紧紧抱住。 “你去哪了?” “我去巷子……”她还没回答,温昀忽然推开她,一连退后好几步。 “你少触碰那些畜牲。” 郑妤低头看看自己,又疑惑看向温昀,顺他实现再看回自己身上,恍然大悟。她拂去衣上的白毛,从衣柜里拿出换洗衣物,钻进浴室沐浴。 出来时,温昀坐在书案边,眉头紧皱。他手中的毛笔运转神速,彰显执笔者心情不佳。 “谁又惹我们温大人不高兴了?”郑妤边擦头发边凑近调侃。 毛笔一顿,温昀睨着她道:“水珠甩到纸上了。” “喔……”郑妤咕哝应声,“那我站远点。” 待绞干头发,郑妤绕到椅子后抱住温昀,下巴搁在他肩上,眯眼看他写字。 “笔划生硬,结构散乱,心不在此,多写无益。”郑妤捏住毛笔尾端,将毛笔从他两指中取走,搁在一旁。 “是不是我不在那会,又有人嚼舌根?”她问。 “乱嚼舌根还是确有其事,我并不知。”温昀重新拿起笔,对她态度冷淡。 “你心有猜疑直接问我便是,什么都不说,莫名其妙生闷气,让我猜来猜去。”郑妤肃立扁嘴,“我心里难受。” 温昀沉默不语,头低得不能再低。 过去的事他答应过不计较,郑妤忘不了李致,他也说过不介意。可事实证明,他的度量远不及预想十一。 尤其经过郡府外那夜,郑妤环抱李致不肯撒手,李致准确无误说出她的身体特征,此后温昀再与她对视,总要想起这茬。 “温寒花,我在跟你说话。”郑妤嗔道。 温昀回过神来,含糊嘀咕几句,敷衍道:“在外奔走一日,休息吧。” 檐上积雪越堆越厚,屋前梅花悄然绽放。腊月,天越发寒冷。 富贵人家穿裘衣,贫穷人家裹布袄。像温家这样不上不下的,只能靠棉衣过冬。 郑妤裹紧被褥,搓搓手掌哈气,解霜连忙往火炉里扔一块炭。 “小姐,我都不知道说什么好了。”解霜啧啧抱怨,“宁州有难,您把芥园卖掉分文不留就算了,还把自己那些值点钱的首饰衣裳拿去典当,现在知道冷了吧!” “卖掉的都是些不合身的衣裳,留着也穿不上。”郑妤狡辩。 对比七年前,她消瘦不少,穿上旧衣,风呼呼往里灌,根本无法御寒。 话这么说没错,但再不合身的狐裘,也比棉衣保暖。她不过自欺欺人而已。 解霜抚脸埋汰:“您啊就会委屈自己。曹氏大手大脚花钱,学那些贵夫人穿锦缎戴金钗,一个高兴就掏钱打赏,半点不心疼钱。” “咱回到宣京,日子反而越过越苦了……再这么下去,早晚有一天得饿死。”解霜又往炉子里加块炭。 曹氏穷奢极欲,因跟各家夫人争相攀比,常斥巨资买些不必要的饰品装点,以及痴迷打牌赌钱……这些郑妤并非不知,而是不好开口。 同住一方屋檐下,维持和睦本就不易,一旦她对此表露不满,势必战火连天。 再者,曹氏是温寒花的母亲,要劝也该他去劝。 “等温寒花回来,我跟他提一句。”郑妤灌一杯热水暖身,“跟我发发牢骚没关系,千万别在婆婆面前说。” 门吱呀吱呀响,突然被人一脚踹开。曹氏站在门口,怒容满面喝道:“你这贱婢好大的胆子,竟然说我坏话,挑拨我们婆媳关系。” 第47章 劳燕 失去屏障, 北风呼啸入室,室温骤降。郑妤冷不丁打喷嚏,冻得直哆嗦。 解霜噌一下站起来, 气势昂扬跟曹氏叫板:“我是小姐的婢女,不是你们温家的奴仆,我说两句事实怎么了?” “你少说两句。”郑妤说完解霜后,低咳背过身去。 风寒彻骨,她抱紧被褥蜷缩成一团, 回身望向曹氏道:“婆婆, 解霜就事论事而已,没说您坏话。温寒花俸禄微薄, 您确实该……” “你的意思是她说得对咯?”曹氏呼哧呼哧撸起袖子, “好啊好, 你们主仆穿一条裤子,合起伙来欺负我这老太婆……”她急火攻心,语速飞快, 话没说完就已经上气不接下气。曹氏扶腰倚靠门框, 指着外边大喘气:“你们都给我滚出去。” 见曹氏脸色不太好, 郑妤冒着受寒的风险,撇下被褥上前搀扶曹氏:“婆婆,您别生气, 坐下慢慢说。” “滚开。”曹氏挥手甩开郑妤, “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 我们家养不起你这种病怏怏的娇小姐。阿娴又乖巧又勤快, 不像你, 整天钻在屋子里,也没见肚子有点动静。” 后背撞上柱子, 郑妤眼冒金星,晕晕沉沉抱着柱子,止不住咳嗽。解霜过来搀她,扶她上床。 温昀一回到家,所见便是这一幕。郑妤嘴唇发白,瑟缩在床边。曹氏倚靠门框,气喘吁吁。 他托起曹氏胳膊扶她坐下,再给郑妤倒热水,低声问:“怎么回事?” 郑妤不知如何开口,曹氏恶人先告状,添油加醋说解霜如何诋毁她、郑妤如何顶撞她,哭着嚷着拍温昀要他休妻。 第50章 “不是这样的……”解霜着急辩解,郑妤拽住她袖子,轻轻摇头。 “阿娘,这不能怪阿妤,我也有责任。”温昀视线从她脸上掠过,最后落回曹氏身上,“我先送您回房休息。” 曹氏撒泼赖着不走,温昀冷脸撤回手:“那您便在这待着吧,我去沐浴了。” 年底公务繁忙,他连日在大理寺辛苦劳碌,回到家还要调和妻子和母亲的关系,只觉心力交瘁。 曹氏还想再哭闹,温昀揉揉太阳穴,出门朝西边喊:“阿娴,过来把阿娘带走。” 少顷,曹氏在温昀和曹娴一推一拉配合下离开。 “解霜,你也出去。” 解霜看一眼郑妤,见她点头才低着头出去。温昀关上房门,捡起好几块木炭丢进火炉。 炭火映照下,郑妤的脸才不显苍白。温昀挨着火炉,席地而坐。 时为酉时二刻,屋里没点灯,昏暗阴冷。一双柳叶眼呆滞无神,麻木望着她。她咬唇低头,避开他心不在焉的注视。 火星嘶嘶作响,双方的脸都笼罩在赤红光影下。他在想什么呢?想怎么同她一起解决问题?还是怎么提和离? 诡异静谧持续一刻,温昀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耷拉着脑袋走向浴室。 “温寒花,不必耻于开口。” 火光明灭间,她看见温昀迷惑的表情。 “你若喜欢别人了,不妨借此机会,顺婆婆心意休了我。” “你说什么?”温昀茫然,垂下眼帘,似在自省。俄顷,他貌似意识到,这段时间他对她十分冷淡,遂温声解释:“别胡思乱想,我近来繁忙,对你关心少……” “不止如此。”郑妤强忍泪水,“温寒花,我们是夫妻,我希望你可以对我坦诚,不要让我猜来猜去。” 温昀步伐沉重走来,捧起她的脸贴近。她偏头躲开他的吻,温昀哭笑不得放开手。 “阿妤,休了你不止是顺阿娘的心意,也是顺你的心意吧?” 回京之后,温昀像变了个人似的。他性情温和,待人有礼,对她说话温声细语。可最近,她屡次说话他都不搭腔,偶尔答非所问,甚至对她冷言冷语。 她有预感,他们的婚姻怕是快走到尽头了,再努力坚持,不过苟延残喘而已。 “回京以来,我从未想过离开你。” “那你为何要躲?” “你身上有不属于你的味道。”他一进屋,她就闻到一股似有似无的香味,是宣京贵女喜爱的一种熏香味。 如若他移情别恋,不愿意与她一同维系这段婚姻,那开诚布公体面分开,好过虚情假意互相折磨。 即使她如今一无所有,即使她可能风餐露宿,也不想勉强待在此处,跟他同床异梦。 “阿娘欠了柳夫人一笔钱。”温昀说明原因,“我替阿娘去一趟,未料到来的是柳姑娘。” 吏部尚书柳泉的妹妹柳如湘,正是七年前拿绣球砸中温昀的柳姑娘。 “我不在意你今日见的谁,也不想干涉你去见谁。”她抹去眼角泪珠,“我说出来,纯粹为回答你的问题。” “不在意,不干涉……”温昀黯然失色,“换言之,不在乎我是否变心,不珍视我们之间的感情,纯粹不想跟沾染有别人味道的我亲近。你如此看重忠贞,为何自己做不到忠贞?我甚至……未强求你意识忠贞。” 她反复琢磨,逐渐领会话中深意——他怀疑她和李致有染。 “我和他没有……”她忽然觉得解释无比苍白,故不再多说。 当年她和李致一起失踪好几日,他们亲过抱过,睡过同一张床,有没有突破那一道防线,还重要吗?在温昀心里,她的罪名已然成立。 “为何不说下去?”温昀闭目仰头,“他准确无误说出你身上痣的位置,他知道你亵衣的颜色,你和他没有什么?” “什么都没有,你若不信,休了我便是。”她伸手取外袍,温昀钳住她的手,把她推回床上。 他顺势压下来:“你让我说出来,我说,只是回答你的问题,不意味我会将你休弃。” “给我点时间。”薄唇贴住下颌角,他道,“我会摒弃这些别扭的想法。” 郑妤轻轻推开他,抹去下颌角上的水渍,边穿鞋边告知:“我今夜和解霜睡。” 解霜房中,压抑只增不减。解霜跪在地上抽泣,郑妤昂头,态度强硬。 “明日一早你就离开吧,去燕王府当差也好,回家寻亲也罢,你为他办事,想他不会亏待你。” “小姐……” “奴契我早给你了,温家贫寒,不必留在这陪我受苦。”解霜扑到她膝上哭,郑妤摸着她的头道,“走吧,去过更好的日子。” 解霜摇头:“小姐您跟我一起离开,你不喜欢温家,也不喜欢温公子,别留在这受曹氏颐指气使。” “我确有私心,可若您能离开这牢笼,我宁愿留下。”解霜抓住她的手哭求,“小姐,如今您和殿下两情相悦,何苦互相折磨?” “愚蠢!” 李殊延什么身份她什么身份,他若娶二嫁妇,天下人如何看他?加之,前丹阳郡守夫妇伉俪情深,兖州各郡人士皆有耳闻,她一旦嫁给李殊延,别有用心之人势必借机造谣,仗势欺人抢夺臣妻,这罪名足以让他十多年累积的声望毁于一旦。 这早已不是他们三人之间的情感纠葛那样简单,而是上升到朝堂争斗。李栩年岁渐长,李殊延迟迟没有还政的意思,两虎相争必有一伤,她不能被李栩利用,成为伤害李殊延的利刃。 “何况,他阴晴不定,或许喜欢我是一时兴起。”她蜷起五指握成拳,“或许是因为得不到产生执念。退一万步讲,他今日喜欢我,今年喜欢我,以后呢?未必不会像温寒花一般,对我心有芥蒂。” “小姐,您的担心委实多余。您能想到的事,殿下想不到吗?宫里那位的一举一动,尽在殿下掌握之中。”解霜苦口婆心劝。 指甲猛然按住指节,她呼吸一滞。 他果然有谋权篡位的野心。 解霜滔滔不绝:“殿下贤名在外,处事周全,那位找不出殿下错处,才想方设法制造错处。连他都知道您是殿下唯一的弱点,您为何不敢赌一把?” 赌李殊延对她痴心不改?赌他非她不娶?郑妤不屑嗤笑。温昀这样念旧的人都做不到,何况李殊延那种天性凉薄之人? 若有朝一日,他摘除“一人之下”前缀,后宫佳丽三千,他身边什么样的女人没有,届时哪还有她一席之地? 最重要的一点,李殊延从未说过喜欢她,一直都是旁人代替他说喜欢,这跟十多年前有什么分别?已非豆蔻少女,她亦不会再像以前,因别人的糖衣炮弹,对李殊延产生不切实际的幻想。 “我不愿成为白圭之玷。睡吧,睡醒了就离开。” 天大亮,郑妤醒来,解霜已不见踪影。她洗漱后走出房门,鞋底下似乎有硬物。她移开脚看,竟是解霜的发簪。 疑虑上心头,她返回房间,与昨夜相比,一样东西都没少。 院子走过一人,郑妤趴到窗台边问:“阿娴,你看到解霜没有?” 曹娴肩膀猛然高耸,并不回头看她。 “没有。”曹娴撂下这句话,含胸驼背拔腿就跑,好像她是吃人的怪物一样。 郑妤拉开案上妆奁,奴契没了。她心里越发不安,直觉解霜可能有危险。她慢吞吞踱至厅堂,温昀正准备出门。 “你见到解霜没有?” 温昀摇头否认,取下腰牌,拿起雨伞,出发去大理寺。 刚想离开,曹氏突然出声:“我知道那贱婢在哪。” “离开昀儿,我告诉你。” 第48章 绛云 阴风飕飕, 吹落女子鬓发。她举手撩起别到耳后,轻叩门扉。小厮正在酣睡,被敲门声闹醒, 哈欠连天啐一口,磨磨蹭蹭去开门。 “找谁啊?” “我找周少卿。”郑妤遵照曹氏说的位置找到此地,走的是后门。 小厮伸伸懒腰,探出头来观察周围,将郑妤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道:“一个人来的?跟我走。” 走进私宅后院, 宛如抵达另一个世界。 宅邸外部看似平平无奇,内里却极尽奢华。雪铺满径, 鞋踏过之处, 不见铺砖裸露。路面光滑抛光, 她小心翼翼尾随小厮而行,冷不防脚底一滑。 “当心些,这路用玉石铺的。”小厮轻蔑瞪她。 玉石铺路, 周少卿竟如此奢侈……郑妤款步跟上小厮步伐, 绕过转角, 晃眼强光照得她挣不开眼。她伸张五指去挡,眼睛慢慢掀开一条缝,寻找光的来源。 奇石假山光彩夺目, 强光应是源自它们。待走近些, 她定睛细瞧, 才发现石头表面镶满琉璃。 大理寺少卿为四品官, 月俸不足三十两, 周少卿哪来那么多钱建起这座金玉为砖琉璃为瓦的私宅? “小哥,周少卿当真住在这?” 第51章 小厮不答反问:“谁跟你说周少卿住这?” 不好——她立即转身往回跑, 却被引路那小厮锁喉控制。布帕堵住口鼻,不消多时她便失去意识。 梅花疏影,飞花遍地。 何络百无聊赖蹲在树下,拾取一瓣蘸雪红梅,捏在指间转了转。 再想捡一朵,一只脚不偏不倚,踩住她看上的花。一刻钟前,何络被女官训诫,眼下正心烦着,也不看来人是谁,张口便骂。 “小辣椒,好大的脾气。” 何络扶着膝盖起身,甩手就走。靖王世子李检,言辞谈吐粗鄙不堪,常年混迹烟花柳巷,是地痞流氓一般的存在。 自福烁公主去后,何络不止一次被他羞辱。靖王虽七年前被遣往封地,但他依然是靖王,李检靠山不倒。不像她,几乎没有退路。 “别挡路。”何络瞪着李检道。 “是你挡了本世子的路。”李检撸起袖子,模仿何络惯常动作,双手叉腰,挺起胸膛。 何络气恼转身,李检存心跟她过不去,她往哪个方向转,李检就堵哪个方向。 “李检你别欺人太甚!”何络忍无可忍,使劲跺脚,“再不让开,我让小舅舅来治你。” 李检莫名微笑,不但恭敬退让,还弯腰伸手,做出一个“请”的动作。 走出五步开外,何络狐疑回头瞟一眼。 见李检大摇大摆往反向走,她心中忐忑才有所消解。 再往前走两步,迎面撞上韩杰脚步匆匆,身后跟着一群小太监,皆用宽大帽子遮住脸,搬着个大箱子,瞧着鬼鬼祟祟的。 她跟韩杰对视一眼,韩杰竟然假装没看到他,一个劲催促小太监跟上。 “站住。”何络追上去嚷嚷,“韩杰,今日出门没带眼睛么?本郡主那么大个人,你看不见?” 这一嚷嚷,不仅吓得韩杰汗流浃背,也把箱子里的人喊醒了。 “什么声音?”何络眼睛一亮,盯死红木大箱子。 “什么声音?郡主问话还不如实回答!”韩杰挥起大胖手猛抽距离最近的抬箱太监。 小太监被扇得眼冒金星,双手却仍死死护住箱子,答道:“回郡主的话,奴才手脚不利索,抬个箱子磕磕碰碰惊扰了郡主,郡主恕罪。” 韩杰一脚踹飞小太监,朝剩下几人使个眼色,腆着笑脸挡在何络跟前:“郡主莫恼,这帮小兔崽子不懂事,奴才一定好好管教。” 两人说话间,小太监连同大箱子,一溜烟没了影儿。韩杰借口向皇帝复命,何络摆摆手放他离开。 裙摆拂过雪面,何络抬脚拨开雪堆,捡起耳坠。她低声叫骂着,三步并两步跑向朱雀门。 烟香缭绕,水雾袅袅。寂寂七弦琴,泠泠弦上音,仙乐挽珠帘,箱启见天光。 李栩居高临下,皮笑肉不笑盯着箱里瞧。须臾,他朝郑妤递出右手。 “委屈姐姐了,出来吧。” 郑妤仰视李栩,扒着箱口缩成一团。李栩又道:“姐姐,你是想让朕牵着你出来,还是想让他们把你拽出来?” 剑眉拧成倒八字,威压感铺天盖地袭来。郑妤偷偷瞟一眼,偏偏跟韩杰四目相对。 蛇眉鼠目,油光满面,一想到他那肥硕的胖手碰到自己,郑妤便战栗不止。她慌忙搭上李栩的手,在他的牵引下跨出箱子。 两杯热茶下肚,郑妤余悸未了,蜷在长榻角落里,双目呆滞盯着地毯。 “你可知朕为何找你来?” 郑妤愣愣摇头。李栩要见她,大可以光明正大宣她觐见,完全没必要让人偷偷摸摸把她送进绛云殿来。 除非,另有所图。 “姐姐何其聪慧,便不要同朕装糊涂了。”李栩取下腰间那枚破旧青金芙蓉玦,宝贝似的捧在手中,“朕已年过十五,皇叔却无还政之意,朕迫于无奈,只好出此下策。” 郑妤不搭腔。 “皇叔心悦你。” “谣言捕风捉影,陛下不可轻信。” “你很清楚。” “陛下说笑了,臣妇有自知之明。” “而你痴心未改。” 被一语道破情思,郑妤睫毛轻颤,闷头喝茶掩饰情绪。 李栩道:“你不答应他,是因为猜到朕和他必有一战,不想让自己成为他的绊脚石。姐姐的心意,你猜皇叔他知不知道?” 应该知道的。寿宁宫那夜,她羞他辱他,若非猜透她的心思,知冬巷再见,他不可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郑妤强装镇定,藏在袖下的手紧握成拳,道:“陛下莫要把旁人当成戏中人肆意编排,我与夫婿情投意合,伉俪情深。燕王殿下如何,与我无关。” “那便好办了。”李栩扬唇一笑,转头问韩杰,“温主簿到哪了?” “回陛下,温主簿还有一刻便到。”韩杰瞟向郑妤请示,“可要给淑仪娘娘挪个地方?” 郑妤失手打翻茶杯,双手撑在榻上,不多时便一头栽下去。 浑身瘫软无力,竟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她睁大眼睛望着李栩,难以置信。 “姐姐莫怕,这药不会伤及身体,待药效过去就没事了。”李栩收起芙蓉玦下榻。 明黄色龙袍渐渐靠近,衣袖拂面而过,李栩抱起她绕过屏风。 “你要做什么……”郑妤吃力抓住衣襟,气若游丝咕哝,“栩儿……” 李栩怔住,一笑而过。他将她放在龙床上,声音低哑:“母妃去后,已有好多年没人这样称呼朕了。” “姐姐放心,朕不会对你做什么。”李栩抚摸她的脸,柔声道。 “你就不想看看?温主簿能为你做到哪一步?皇叔又能为你做到哪一步?”李栩起身抖抖衣袖,抬手撤掉束绳。 金线纱帘垂落,将李栩隔绝在外。郑妤含泪望着他,喃喃道:“栩儿……不要……” 不要和李殊延对着干……没有胜算的。她的嗓子几乎不能发声,话说不完整,只得用眼神哀求。 她实在不愿见他们叔侄相残。无论谁输谁赢,家人都会伤心。 李栩黯然垂首,嘴唇蠕动,似乎想说什么。愁绪凝结眉梢,不难看出他的纠结。 “陛下,温主簿在殿外候着了。” 李栩敛去愁容,讪笑:“朕十分好奇,你所谓情投意合的夫婿,对你有几分真情。” “姐姐不妨也猜一猜,今日谁会把你带出绛云殿。” “臣大理寺主簿温昀,参见陛下。” 李栩走出去,坐上龙椅,装糊涂问:“温卿求见朕,可有要事?” 温昀开门见山道:“陛下,听家母说,拙荆……” “温卿。”李栩拿起一封奏折示意韩杰交给温昀,另说他事,“御史中丞郭迅,上表弹劾吏部尚书柳泉,收受贿赂,任人唯亲,欺压贤良,此事你如何看?” 对谈声穿过屏风落进郑妤耳中,她撑开沉重的眼皮,竭尽所能转动脖颈。视线微微倾斜,透过屏风镂空,她依稀看见绯色官袍一角。 飘忽视线上移,柳叶眼朝她这边看来。他似乎并未察觉这一扇屏风有什么异常,只匆匆一瞥,便移开了眼。 “陛下,臣……” “温主簿,回答朕的问题。” 温昀压下心中焦灼,强迫思绪回到问题上。他看着奏折,思索好一会,答道:“御史台督察百官,肃正纲纪,郭大人既疑心柳大人,陛下不妨令御史台彻查此事。若郭大人所言不虚,当对柳大人加以惩戒,若郭大人诬陷诽谤,当向郭大人问责。” “你倒是两头不想得罪。”李栩扬唇讥笑,“朕闻温主簿傲骨铮铮,廉洁奉公,提议进谏言之有物,何时也变得这般含糊其辞的模样?” “臣惶恐。”温昀磕头叩拜。 乍听随口一问,实则是李栩在试探他的态度。柳泉卖官鬻爵不假,但众所周知,柳泉不站队。而郭迅不一样,郭迅虽恪尽职守,风评甚佳,但却是实打实的燕王党。 他若帮郭迅说话,皇帝则会以为他属于燕王党,那想找到郑妤,难上加难。若违背良心帮柳泉美言……他做不到。 “哈哈哈哈哈……”李栩放声大笑,亲自下阶扶起他,“温卿不必慌张,朕确实有意试探,你的回答差强人意,朕不予追究。只是接下来这个问题,你必须认真回答。” 温昀手忙脚乱退后,拉开和李栩的距离,毕恭毕敬道:“请陛下明示。” “爱卿以为,朕与皇叔,孰能担起李氏江山?” 扑通—— 官袍轻扬,双膝跪地,官帽颤颤巍巍。温昀想破脑袋都想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蹚进浑水了。 “温卿,畅所欲言,朕最欣赏的便是敢于直言的诤臣。”李栩抬脚踢他的手,再把他的官帽扶正。 双方僵持之际,屏风后传来微弱的声响。 “温……温寒……” 第49章 赴焰 温昀蹬地而起, 犹如脱缰之马,又如离弦之箭,咻一下朝屏风冲去。三五名太监合力阻拦, 前后夹击,四肢受缚,温昀动弹不得。 第52章 只差一点,他就能推翻那扇屏风,见到他寻找的人。 李栩站在殿堂正中, 环起双手交叉胸前, 挺直腰背微微后仰,冷眼瞧着困兽挣扎, 心中无比痛快。 他最喜欢看的, 便是人畜无害的小白兔发疯乱咬人, 最后输得满地找牙。这出戏,实在精彩,以至他更加期待, 下一场戏——天之骄子落泥潭, 为情所困失控发狂。 想想李殊延那种人, 为一个女人慌不择路的样子,真是令人兴奋呢…… “御前失仪,罪该万死。温卿看到什么了, 为何如此激动?”李栩眯眼笑问。 “陛下, 家母老迈糊涂, 一时鬼迷心窍, 荒唐至极。求陛下高抬贵手, 放拙荆随微臣归家。”温昀挣脱束缚,连连磕头。 咚咚咚, 一声比一声响亮,余音回荡,不绝如缕。 李栩和韩杰对视一眼,韩杰忙近前拉开温昀:“温大人话不能乱说,里边那位是陛下新封的淑仪娘娘。” “淑仪……不……陛下,她不是。” 李栩置若罔闻,面向门口拍掌。太监押来一名老妇,那老妇被抹布堵住嘴,咕咕噜噜说不出话。 温昀大惊失色,回头望向屏风。 郑妤惨白微笑,一行清泪簌簌落下。她阖上不堪重负的眼皮,将不堪入目的现实,隔绝在外。 看见曹氏那一瞬间,郑妤已预见结局。在曹氏和她之间,温昀不可能选择她。 李栩挡在屏风前,俯身道:“温卿孝名远扬,岂能对老母视而不见?朕无意为难你,是你不识好歹要登台。你即刻离开,朕可以当你没来过。” 温昀泣涕涟涟,双手托起官帽,放在地上。 “臣无才无德,无颜居庙堂之上,愿挂冠不仕,惟愿携妻归故里,望陛下成全。” “执迷不悟。”李栩甩袖呵斥。 “陛下!不好了陛下!!燕王殿下……闯进来了!!!” 巍巍帝王阙,皑皑暮白雪。锦履踏玉阶,横刀斩喽罗。玄衣卫整肃待战,御林军持盾阻挠。 “殿下请止步,陛下正与温主簿商议要事。”御林军统领连声劝阻。 李致步履不停,目不斜视拾级而上。手中长剑划过台阶,铁石相击,火星迸发。 “殿下!” 统领以身为盾挡他去路,李致视而不见,眼眸毫无波澜。 他信手挥剑,殷红雪花落下,沿石阶滚落。 长剑染血,何络惊惧大喊:“小舅舅!” 这是一条不归路,是皇帝挖好的陷阱。何络迈开脚步去追,齐晟提着后领不让她过去。 “他这样等同谋反啊!” “让他去。”齐晟仰望长阶尽头的李致,笃定道,“你拦不住他。” 玄衣卫蜂拥而上开路,将御林军逼向两侧,为其杀出一条康庄大道。 他踹开殿门,风驰电掣进入内殿。宫女一见剑上鲜血,失声惊叫,太监摸爬带滚摔在地上,惊惶爬开。 外边天翻地覆,郑妤艰难转头,视线聚集在金漆云龙屏风上,窥见墨点背光而来。 光点飘忽游移,他的脸沐浴在夕光里,她看不清,无论如何转动眼珠,都无法看清他。 可她知道是他。 她闻到白檀香,听到脚步声。 他来了,为她而来,明知是陷阱,仍不顾一切来救她。 始作俑者轻笑:“皇叔,朕跟温卿商讨……” “滚。” 李致走到屏风旁,迅速抬手抹一下脸,擦去血迹。他丢掉沾了血的剑,边解貂裘边快步走来。 她竭尽全力抬起上唇,耗尽全部力气吐出两个字:“殿下……” “别怕,本王来了。” 手心轻抚她的脸,郑妤分不清,是他手上的雪碎导致自己发抖,还是他的手在发抖。 他稳操胜券,他的手不会抖。 可他的手好凉,他的手怎么会凉呢?如果他的手会凉,那他是不是也会手抖? 干涸的咽喉再发不出声音,她想问一问,可眼皮太过沉重。 眼皮阖上前一瞬,她贪婪看一眼,牢牢记下他的神情——他眼角有泪。 “妤娘。”他低声轻唤,像燕子那般细语呢喃,像情人之间亲昵私语。可下一刹,那声音又凶巴巴命令她不许睡。 真是阴晴不定。 “本王带你走。”他将貂裘罩在她脸上。貂裘宽长,连同上半身一并裹住,她眼前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臂弯犹如摇篮,托住摇摇欲坠的她。他颀长的手指扣住她手臂和大腿,似乎把她当成价值连城的宝贝,生怕一个不小心摔坏了。 她靠在他胸膛上,呼吸着令人安心的白檀香,即使世界变得黑暗无边,她也不觉害怕——因为,李殊延在她身边。 “皇叔,你不能带走朕的爱妃。”李栩亦步亦趋跟着李致,惺惺作态恳求。 李栩一口一个爱妃,咬死郑妤的身份。只要今日李致带走她,明日摄政王抢夺侄子爱妾的消息,必将闹得满城风雨。 但凡完美无瑕的璧玉出现一点瑕疵,价值大打折扣。名声同理,李致因克己奉公和辅佐幼帝深得民心,只要他因私废公或显露不臣之心,那他在百姓心中的地位,将一落千丈。 人们会因自己曾赞誉他、仰慕他、喜欢他而深感羞愧,从而通过加倍诋毁来彰显自己的无辜。 种种后果,李致无暇顾及,他眼下只要带郑妤离开。 种种后果,郑妤在意识到李栩真正目标时,已经开始考虑。她想扯掉貂裘,最终却连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遮住她的脸,是为了保全她。大理寺主簿妻,莫名成为皇帝的淑仪,再被摄政王抱走……一个女人,招致君臣生隙、叔侄反目,定会坐实她祸水的罪名。届时群臣上书,百姓激愤,纵使李致也无法名正言顺保她性命。 遮住她的脸,便给李栩可乘之机。人是从绛云殿出去的,李栩说她是谁,她就是谁。 “殿下……”郑妤声音微弱喊他。李致抱紧她道:“别说话,本王有决断。” 尘埃落定,御林军止戈退守绛云殿,他们在玄衣卫护送下出宫。 风寒雪冷,郑妤无力依偎在李致怀中。他脚步稳健,她几乎感受不到颠簸。 耳畔寂静,他的心跳,他的呼吸,清晰可闻。 他突然驻足,紧接着前方传来卢清漪的声音。 “带她去长乐宫。” 李致拒绝卢清漪,继续前行。 “小舅舅,听舅母的。”何络一边劝一边踢齐晟鞋跟。齐晟瞪一眼何络,无奈抬手,按住李致肩膀,用力拍了拍。 郑妤揪揪他的衣裳,且听他改变主意道:“多谢皇嫂。” “小齐,封锁消息。岁稔,去寿宁宫拦截。”李致渐渐从愠怒中恢复理智,有条不紊安排诸事,“穗丰,盯紧绛云殿,不许放走一个人。远谟去把韩杰绑来。” 后腰那只手垂落,察觉怀中人昏过去,他阔步疾趋,飞奔进长乐宫偏殿。 最后一束光没入山林,宫女点燃灯烛,暖光照亮长乐宫,影影绰绰落在他身上,却无法驱逐他周身的寒意。 殿外淅淅沥沥飘起雨丝,混着雪屑一起落下。整座皇宫死气沉沉的,望不见一丝生气。 何络迷迷糊糊睡过去,卢清漪巴巴望着床边看,半个时辰过去,不曾移开眼。 冲冠一怒为红颜,这个词怎么看都跟李殊延不沾边。诚然,她知道李殊延喜欢燕燕,七年前就知道,但万万没想到,七年过去,他的喜欢竟泛滥到这种程度。 瞧瞧他那望眼欲穿的模样,不知道的要以为床上那人性命垂危。 卢清漪倒一杯热水走过去,递给李致道:“殊延,喝点水。” “谢皇嫂。”李致腾出一只手来,接过水杯放在一边,又牵住郑妤的手。 大手包裹小手紧紧握在一起,一分一秒都舍不得分开。 如昔来请人用晚膳,李致摆摆手。卢清漪轻叹,带着何络移步用膳。 两刻后,手微微颤动,凤眸嗒一下睁开。 “醒了?醒了。”李致如释重负,语气略微雀跃。郑妤盯着他瞧,一时无法适应他不合身份的神情举止。 比如像孩童得到饴糖一样的语调,比如柔波荡漾的眼眸,比如汗津津还不肯松开的手…… “殿下。”郑妤嗓音沙哑,开口就一口气没喘上来,呛得直咳嗽。 手掌轻抚后背,李致喂她喝水。她咕噜咕噜一饮而尽,刚抬手,李致先一步拭去她嘴角水渍——用他的拇指。 郑妤错愕抬眸凝望着他,他似乎未觉不妥,甚至曲起食指勾住她的下巴,借此稳住她的脸。 “殿下,您不该来。” 拇指停滞一点,无事发生般继续摩挲。 “你有危险,便是刀山火海,本王亦不退,何况区区一座绛云殿?”他轻描淡写,听不出多少认真的意味。 他擅长隐藏真心实意,这种程度的真情流露已属罕见。 第53章 郑妤应对不暇,低眉垂眸,百感交集。 甜蜜,羞怯,动容,踌躇……上一次集聚那么多情绪,是在寒霞山。 而寒霞山之后如何,有目共睹。 她还能相信他么? “殿下图什么呢?”郑妤凄切自嘲,“我一无所有,什么也给不了您。” “本王图你平安,图你开怀,除此,别无他求。” 他坐在床边,一动不动看着她。她背对他躺着,身心俱疲,却无论如何都无法入睡。 戌时一刻,卢清漪送来膳食,李致端起薏米粥尝一口,再喂郑妤喝下。 卢清漪无奈移开眼,望着郑妤问:“燕燕好点没?” “还没力气,谢娘娘关心。”郑妤难为情跟卢清漪对视一眼。李致喂她喝粥不说,还怕粥烫嘴,要放到唇边吹两下。 当着旁人的面这般狎昵,谁见了不害臊? 卢清漪愣愣颔首,道:“殊延,我有事同你商量。” 夜深人静,李致确认郑妤睡熟,悄然出门。卢清漪等在门口,见他出来正想说话,李致示意她噤声,头也不回步入风雪中。 卢清漪小跑追出去,张开双臂拦他:“你要去绛云殿?” “皇嫂,您很清楚,我非善类。”李致并不停留,“他屡次挑衅,我看在皇兄的份上,留他在皇位上多待几日。而今他动了我的人,就要付出代价。” 貂裘迎风飞扬,犹如将军披风阻黄沙,漠北朔风舞旌旗。卢清漪潸然泪下,他的少年将军,回来了。 然而,她不得不阻止他。 “你问过燕燕的意愿吗?”她很清楚,除了郑妤谁也无法牵制他。 “她必不愿意看你谋朝篡位,背负千古骂名。” “我也一样。” 第50章 自缚 “母后, 儿臣有意废帝。” 简短一句话,驱散崔芷沅身上的瞌睡虫。崔芷沅觑着李致,思绪有些凌乱。这大半夜的不睡觉, 把她从床上薅起来,没有任何铺垫,莫名其妙说要废帝。 脑子被门夹了不是?为决定好的事来吵她睡觉。崔芷沅慵倦躺回床上,恬不为怪:“想废就废吧,随你。” 若问他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的本事随了谁, 怕是没有比随崔芷沅更具说服力的答案。母子俩一个比一个随便, 关乎宣朝江山、李氏传承的千古大事,他们谈论起来, 像儿子跟亲娘说晚饭想吃螃蟹似的。 崔芷沅掩袖打哈欠, 眼角挤出几滴泪:“反正你不娶妻, 没有子嗣,最终不还是要把皇位传给翊儿。” “儿臣没说过不娶妻。” “哦?看上哪家的妖艳贱货了?”显然,李致的婚事更能吸引她的注意, 崔芷沅嗅到非同寻常的趣谈, 背靠枕头坐起来, 盯着李致看,“从前有燕燕这般好姑娘在你眼前,你爱搭不理, 哀家倒是想看看, 什么狐狸精能勾了你去。慕之, 泡壶茶来。” “三更半夜, 喝了茶你还睡不睡觉?”顾歆叽叽咕咕倒来两杯热水, 一杯给崔芷沅,另一杯给李致。 李致没接。顾歆早已习惯, 若无其事收回手,自个儿把水喝掉。 “展开说说你看上的狐狸精,是哪家姑娘,年芳几何。”崔芷沅竖起耳朵催促。听说李致在丹阳那会召幸了两名风尘女子,她听后大为吃惊,这小子看着人五人六,没想到竟喜欢狐媚妖艳那一挂的。 贵女多温婉娴静,挑出几个妖娆的适龄女子不容易。当时李致从丹阳回来,崔芷沅便把人送过去,结果被他原封不动退回来。 “说啊!”崔芷沅纳罕,臭小子寡廉鲜耻,提及看上的女子,居然吞吞吐吐。果真是铁树开花了? “不是狐狸精,是个好姑娘,您会喜欢她的。”李致斟酌再三,最终没说那人是谁。崔芷沅白他一眼:“哦,那你自己看着办。” “她……嫁过人。”这正是李致担心的,他怕崔芷沅为此不满。退一万步讲,崔芷沅不同意,他仍会一意孤行把郑妤娶回来,但他希望崔芷沅能欣然接受。 婆媳关系于婚姻稳定而言,可轻可重。若若同住屋檐下,则举足轻重。郑妤在温家受婆母欺压,他绝不允许嫁给自己后,还要受这些委屈。加之她们的关系若因他破裂,恐怕郑妤一生都要愧疚。 然而,他的担忧委实多余。 “她嫁过人又不是杀过人,贞洁那种鬼东西,只有你们男人才在意。再者,她便是杀过人又怎样,你手里干净?” “母后!”李致攒眉蹙额,他如不出声打断,想必要被骂得狗血淋头。 崔芷沅打个哈哈:“母后的意思是娶二嫁妇没什么大不了,你放心娶,哀家绝不阻拦。只是你自个儿要想清楚,别脑子发热把人娶回来,过个把月又嫌弃人家并非处子身。” “你这拐弯抹角欲言又止的模样,哀家还以为你要娶什么妖魔鬼怪,原来是个人啊……”她自言自语嘀咕。顾歆忍俊不禁,迫于李致在场,不好意思笑出声,憋得五官扭曲。 “母后不反对便好。”压在心头的巨石落下,他又道,“她性子软,敏感,爱哭,母后您舌灿莲花,一人可战群儒,切莫像数落我似的责备她。” 崔芷沅迷惑看向顾歆问:“我真有他说的那本事?” “大概……有吧?”顾歆终于笑出声,“不必谦虚,你认第二没人敢说第一。” “殿下放心,太皇太后对太后如何,您应有耳闻。她啊,只对我们这些`臭男人`拔刀相向。” 李致不搭腔,提及另一层顾虑:“她身体不好,或难有孕。” “你想娶的是燕燕吧?”崔芷沅双手撑在床边,跟跪在地上的李致平视,试图从他眼睛验证。 果不其然,她猜对了。崔芷沅张开五指,啪一下拍在李致脸上。 “脸疼不?” “早听我的话,还有别人什么事?”崔芷沅双腿盘坐,宛如一座观音像,正冷眼睥睨跪地忏悔的信徒。 “人都没拿下,你搁这给我求免死金牌,用得上么?燕燕什么脾气你不清楚,想求她回心转意,你不得脱层皮。” “母后,我定会把她娶回来。”他信誓旦旦保证。郑妤对他余情未了,给足他信心和底气。 崔芷沅摸摸李致头顶,得意扬扬:“母后勉为其难,帮你一把。” 卯时一刻,金銮殿中,朝臣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这一日,皇帝没来上朝,亦无太监前来告知原因。他们稍稍抬头,正想请示摄政王时,发现龙椅旁的王座,空无一人。 皇帝无故不上朝可以理解,但摄政王无故缺席,那可是开天辟地头一回。不多时,一玄衣卫带话前来,道皇帝身体欠安,今日辍朝。 昨日并未听到燕王夺妃的消息,又与韩杰断联,周少卿心中起疑,问:“殿下为何也没来上朝?” 太傅赵悌仰望高台,凝眸捋髭须,率先离去。走出殿堂,黎明破晓,霜化雪融,他极目远眺,见山头阴云暗涌。 宣朝,要变天了。 深巷尽头,鸡鸣狗吠。温昀回到家里,不理曹氏叫唤,落寞回房。屋里隐隐有动静,他飞奔进去,果见郑妤身影。 “阿妤……”他轻声唤她,郑妤置若罔闻,将一沓叠好的衣物装进包袱。温昀声音轻颤,再喊她一声。 郑妤仍不看他,走向窗台收拾水粉。 “和离书在桌上。”她一个字都不愿多说。 温昀望向桌案,案上确有一层灰白纸张,轻便,单薄,在冷风吹拂下,卷起一角。 他杵着不动,视线紧随郑妤,呆愣好半天才道:“我不会签的。” 闻言,郑妤并不做任何反应,照样面无表情收拾行李。 签不签和离书,无关紧要,反正她去意已决,他留不住。她提笔之时本想写休书,碍于宣朝并无女子休夫先例,才定为和离书。 “阿妤,怪我无能,怪我懦弱……”温昀扼住她手腕,眼中含泪,“你可以打我骂我……怎样都行……别离开我。” “放手。”她一字一句,语气铿锵。 温昀坚持不放,她用力甩开,冷眼看着他,话堵在嘴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眼前之人眉眼如初,却早已不是她欣赏的清正书生。当年的他,何等正义凛然?摄政王执法章程有误,他无畏指出;靖王强占女子,他挺身而出。当年他们素昧平生,他毫不犹豫跳下水救她性命…… 可后来呢?她成了他的妻,他纵母薄她欺她,他怀疑她猜忌她冷落她。 曾经见她就笑,跟她说话脸红的纯情书生,因何变得如此陌生?郑妤想不通。他们朝夕相处,日夜相对,她却没能及时察觉,枕边人几时成为陌生人。 多说无益,翻旧账只会两败俱伤。她垂下眼睫,继续收拾。 闷雷轰隆轰隆叫嚣,乌云盖顶,朝如晦。温昀关上房门,后背抵牢,挡着不让她走。 暗幕下,两双眼睛相对,俱是眸光潋滟。她落泪,只是因为失望透顶。温昀泣涕如雨,一边哭求一边挽留,搬出美好回忆哀求她留下。 第54章 可他说着说着,话语变了味,似在控诉她心里念着李殊延,从不曾爱过他。郑妤淡漠听着,无声叹息。这是他们之间的问题,若非积怨已久,岂会一再提起第三个人。 这正是她失望之处。温昀的话,听起来像在质问她:我的确对不起你,那你就对得起我? 通过指责对方过错,暗示自己受到亏欠,再利用她的愧疚之心,达成目的……他看似承认错误,实则不然。承认自身过错,只为诱导她承认错误而已。 “温寒花,不要假深情。”软筋散或有少许残余,刚收拾行李耗费体力,她现下感到疲惫,退回椅子坐下,“你没那么爱我。你想娶我,是因为我最符合你对贤妻良母的幻想,不是吗?我不否认你对我有情,但尚不至于上升到你说的程度。” “诚然,我所爱之人不是你,你当初娶我时便十分清楚。可这于你而言算不上重要,否则便不会娶我。” 她攥紧衣角,稳住颤动的五指,咬唇道:“在我走投无路时,你向我伸出手,我很感激。可我不欠你什么的,我把自己所有的一切都给了你。嫁妆换的宅子,通渠修楼的功劳,变卖芥园的银钱,还有我自己……” “我从不刻意跟你提这些事,因为我们是夫妻,我不愿同你斤斤计较。” 温昀微微张口,无可辩驳。起初郑妤典当嫁妆时,他歉疚万分,后来她事事为他考虑,他便愈发心安理得,鲜少再为她的付出感到内疚,以致最后竟觉得一切理所当然。 “人性本自私,我无法要求你免俗。昨日……昨日……”郑妤想起昨日心有余悸,“我理解你的痛苦懦弱,但我不原谅你。” 说罢,她拎起包袱,推开神色怔然的温昀,头也不回离开。 天寒地冻,冷雨滂沱,没伞的姑娘将包袱顶在头上,步履匆匆跑出巷子。 站在巷子岔口,她止步不前。该往哪去?能往哪去? 第51章 执念 香炉生烟, 绮帐低垂,床上女子昏迷不醒。 床边,男子正襟危坐, 一手执奏章,另一手探进被褥下,跟她十指相扣。 帐中人睡得不舒服,开始在睡梦中踢被子。李致将奏章搁下,掀起纱帐, 手心贴住额头探体温。 掌心发烫, 还未退烧。他挑起额角碎发,捏在两指间揉搓, 眸子里的温柔似能沁出水来。 “妤娘, 窗外梅影娇娆。” ——你再不醒来, 梅花要凋谢了。 他抬头看一眼梅花,又低头看她,沉鱼落雁, 闭月羞花, 万物皆不如她。只怪他当初有眼无珠, 辜负天赐良缘。 卢清漪进殿所见,便是李致俯身亲吻沉睡女子的场面,隔着纱帘看不真切, 却极其显目。 她背过身去, 默默退出含光殿。李致并非故意为之, 只怪她去的不是时候。他察觉她来, 却不会因此避讳。 他就是这样一个人, 只在意自己在意的,关心自己关心的, 从不照顾其余人感受,更不怕伤别人的心。 卢清漪吸吸鼻子,收拾好情绪,等李致出来。 寒风穿堂而过,吹开殿门。李致慢步走出,关上殿门,往院中亭子去。 “皇嫂找我有事?” “嗯,坐吧。”卢清漪指着旁边石凳。 她想说什么,李致隐约猜到一二。简单说来一两句话,但卢清漪不可能言简意赅,他也不能斩钉截铁回绝。 毕竟是一家人。 “听说你把陛下从绛云殿放出来了?”卢清漪谨慎试探,“那你应该……不会废黜他吧?” “迟早的事。”李致直言相告。 战书已下,必有一亡。李栩不自量力想跟他斗,他乐意给这个机会。且看这乳臭未干的小儿,能有多大本事。 绛云殿的事情已被李致压下来,对外只道是刺客作乱,摄政王领玄衣卫护驾。明面上,他们还是关系和睦的叔侄。 “殊延,那你会入主绛云殿吗?”卢清漪低头盯着鞋面,思绪纷乱。 平心而论,宣朝无人比他李殊延,更适合坐上那个位置。不止她这样想,但凡公允一点的人,都会这样想。 可命运从来不公,他偏偏输在次序上。倘若他为嫡长,十五年前是他从永德帝手里接过江山,便不会有英、端二王作乱,她的儿子不会出生不久就没了父亲,她……或许……嫁的人不是李瑞。 李瑞贵为嫡长,尚在襁褓便被立为太子,可他资质平平,虽勤于学习,仍比不过李致天生慧根。永德帝偏心李瑞,从未动过改立太子之念,晚年为让李瑞顺利登基,将一众儿子放逐出京。 老二英王、老五端王心生不服,终在永德帝驾崩后起兵作乱。群臣举荐燕王南下平乱,可李瑞一心想要证明点什么,执意御驾亲征。 最后,他确实平定了叛乱,可自此落下病根,身体一日不日一日,英年早逝。 卢清漪回忆了许多旧事,还没等到李致回答。她抬头望向他,而他定定遥望风雪,眼神迷离,应当也在回忆往昔。 “殊延?” 李致收回目光,没回答卢清漪的问题,蓦然提起李瑞:“皇兄离开,快八年了……” 卢清漪眼神躲闪,一下看看石桌,一下看看雪地,两只手搭在膝上,捏来捏去。 “似乎从未听你提起过他。”李致随口感慨。 “你知道原因。”卢清漪红了眼,嗓音低哑,“如果不是他,那当初和你……” “皇嫂。”他屈指在石台上轻扣两下,“无论有没有皇兄掺和,当初和我定亲的,只会是妤娘。” “不……” 李致莞尔:“皇室中人,何来顺心如意,婚娶不过是明码标价的权势。” 他的父皇开诚布公说过,不可能让他娶家中有权有势的贵女,那会进一步威胁皇兄的太子之位。 少时,他誉满寰中,风头之盛远超太子。那时的他年少轻狂,天真地认为天底下所有的官爵职位,都应该能者居之。可他的父皇,用血淋淋的现实,逐渐击溃他不为世俗所容的认知。 天时地利,家世出身,纲常伦理,长幼尊卑……每一样都可以跟才能分庭抗礼。除此,还有一物,唤作情。 父皇问他:如若皇位和皇兄二选一,他会如何选? 六岁的他选了皇兄。他就这样被父皇说服了。他自诩德才兼备,当得起一国之君,可若得到皇位的代价是牺牲兄长,他宁可放弃。 但即便他一再保证,绝不跟兄长抢皇位,他的父皇依然不放心。 “你无心,难防他人有意。” 人心瞬息万变,存在过的野心无法消弭殆尽,稍微有人煽风点火,便可死灰复燃。他赞同,决定接受安排,反正他没有心仪的姑娘,娶谁都一样。 “陆呈寒门出身,且已续弦,对妤娘不闻不问,不足为患。妤娘倍受母后疼爱,但毫无背景,无疑是最佳人选。”李致简要分析。 而卢清漪出自范阳卢氏,生母是崔芷沅妹妹,即博陵崔氏女。两姓望族之后,这样家世显赫的女子,自然是要许给太子巩固地位的。 卢清漪哑口无言,她考虑不到这些,她所思所想,从未跟李致同频过。难怪他会爱上燕燕,燕燕大智若愚,而她却实实在在愚钝。 “皇嫂,十多年过去,有些执念该放一放了。” “那你又在坚持什么呢?她嫁人你都要费尽心机把她抢回来,却要求我放下执念……”卢清漪泪如雨下,忙转过头去擦拭。 她捂住口鼻,压抑哭声,嘴里含糊不清叨叨什么。李致揣度许久,才辨出卢清漪重复唠叨那句话——你为何要狠心剥夺我爱你的权力。 李致拿出手帕,又沉默着塞回去,施施然站起往外走。卢清漪止住哭声喊他:“你还没回答我。” 一片雪花从眼前落下,李致伸手接住。雪花在掌心消融,化水,滴落,像从未存在过。是否入主绛云殿?他不知道。 绛云殿,或者说皇位,他想要,想了很多年。最初顺从父皇心意,藏起野心,后来为兄弟情义,他放弃野心。可偏偏皇兄早逝,野心重新长出来。 随他在民间声望越来越高,他反而畏首畏尾。因为百姓称颂的,是他“无私”辅佐君王的功绩,而非他本人。 谋朝篡位,稍有不当便会遗臭万年,他不敢轻易动手。 何况…… 他敛眸望向内殿,目光变得极尽柔和,映在凤眸中的冰雪,结出一层粉霜。他道:“若她不乐意,便让翊儿接替。” 门扇轻启,北风随玄衣身影进入内殿。李致关上门,见帐内清影茕茕,三步并两步走过去,掀开纱帐。 “醒了?” 虽已醒来,但魂儿还在神游。肩颈酸痛,脑袋沉重,郑妤支起手揉揉后颈,像只刚睡醒的懒猫似的,哼唧一声。 “嗯。” 李致挨着床沿坐下,用手背探她额头体温,随即将被褥拉高裹在她肩上,叮咛:“刚退烧不宜吹风。” “我怎么在这儿?”她明明记得自己在去永宁寺路上,醒来却在含光殿。 第55章 身上的衣裳皆已换过,衣襟半敞,荻色亵衣露出大半。她搂紧双臂,狐疑警惕看向他。 “你淋雨晕倒,本王路过,将你带回来。”见她这副警觉模样,李致啼笑皆非,“衣裳是解霜换的,至于……”他视线下移,落在被褥上,“你高烧发热,自己扒开的。” 他知道,说明她扒衣服时不止在场,还看到了…… “醒来就好。”他低眉浅笑,灰黑眼圈若隐若现,脸色亦十分憔悴。 拇指轻刮小指,郑妤悻悻开口:“殿下……” “嗯?”李致抬眸,几根红血丝缠绕成结,汇于眼尾,随之微微上挑。 “谢……谢谢你。”她努力憋出三个字,又觉太过轻飘,遂补充,“绛云殿相救,和昨日……应该是昨日吧……又救我一次。” “你已昏迷三日了。”李致眼睫轻颤。 “和三日前街边救助。”她尴尬修正。 “如何谢?”他正色问。 道谢即是道谢,他怎还挟恩图报? 郑妤扯起被角遮住半张脸,鹌鹑似的缩着脑袋。 微凉指尖从下颌与被褥间隙探进,钳住她下巴抬起。李致饶有兴味盯着她瞧:“罢了,用嘴道谢并无不可。” 炽热目光在两片唇瓣间逡巡,她后知后觉此言之意,咬唇别开头。不料李致又将她的脸扳回去,贼喊捉贼调侃:“妤娘,你在想什么?本王只想听你再说一声谢而已。” 他撤除钳制,主动远离,端起案上药碗,拿着汤匙搅拌,舀起一勺凑到嘴边吹了吹,递到她嘴边。 “张嘴,喝药。” 郑妤受宠若惊,忙双手去接药碗:“谢殿下,我自己来。” 李致搁下汤匙,把药碗放在她手心。她瞥一眼乌漆麻黑的苦汁儿,蹙眉闭眼,仰起头咕噜咕噜饮尽。 刚放下碗,岁稔横冲直撞闯进来,李致迅速挥袖挡住她。岁稔捂眼转身,两脚像安了弹簧般起起落落。 “殿下,太皇太后方才摔倒了,您快去寿宁殿看看吧。” 第52章 怀抱 郑妤随李致赶到寿宁殿时, 太医已被遣散。崔芷沅摔伤那条腿搭在顾歆膝上,顾歆边给她按摩边跟她斗嘴。 见他们进殿,崔芷沅蹬一下顾歆, 顾歆立即拿起毛毯盖住她双腿,退到一边。 “摔一跤而已,人一茬接一茬来,还让不让哀家清净了。”崔芷沅不耐烦抱怨,直到看见李致身后的她, 才展露笑容招她过去。 “昏睡好几日可算醒咯, 退烧没有?”崔芷沅拉着她嘘寒问暖,全然不搭理一旁的亲儿子。 郑妤频繁分神瞟向李致, 崔芷沅拍她手心:“你看他做甚?” “殿下还站着呢……您看要不让他坐下?” “让他站着, 别理他。” 没有李致站着她坐下的道理, 更没有母子生分却对她这个外人熟络的情理。郑妤怯怯起身,忆诉衷情。 “燕燕承您庇佑,得以在寿宁宫安然度日。然因我故, 殿下少时便远离您, 从而导致您和殿下母子生分。燕燕……心中有愧, 万不敢再霸占本属于殿下的温馨。”郑妤哽咽说出心中所想。 剽窃幸福的贼,终于鼓起勇气提出归还。 李致薄唇轻颤,欲说还休。他定定凝视着她, 双唇翕张, 看似颇为纠结。 “本王七年前便说过, 这与你无关。” 崔芷沅急眼拍榻板:“什么本属于他的温馨?那就是你的。他离宫立府也不是因你之故, 为的是他舅舅。当年他——” “母后!”李致收拢五指, 垂首瞧着脚尖,恓惶低叹, “别说了。” 他再抬头时,眸中已无多余情绪,一片清明。他一字一句道:“总之,不关你事。” “你关心他,犯不着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崔芷沅再次牵起她的手,将蜷起的手指一根一根展开,最后拍了两下,“你不欠他什么,反而是他亏欠了你。燕燕,你可愿意,再给他一次机会?” “啊?”她一时没反应过来。 “你看看他这招人嫌的样子,三十岁了都娶不到媳妇。哀家思来想去,仍旧觉得你最合适。你愿不愿意,跟他将就将就?” 脾气再招人嫌,李致也不至于娶妻困难。他有地位、有权势、还有一副惊为天人的皮囊。 他三十岁了么?郑妤偷偷打量他。对比七年前,他模样丝毫未变,风华依旧,照样能掳获豆蔻少女芳心。 他确实三十岁了。她收回视线,惊觉自己已经二十三岁了。原来,他们已纠缠十四年之久。 “太皇太后说笑,殿下乃是凤雏麟子,宣京多少女子,做梦都想嫁给他。”郑妤两只手的拇指扣在一起,四指反复抓挠手背,干巴巴笑着,“嘉和郡主身份尊贵,聪颖直率,听昭宁郡主说,她正是因为思恋殿下才来到宣京。殿下人中龙凤,自当郡主相配。” 北风入室,寒意袭来。她不敢抬头看他,怕违心的谎言被他无情拆穿,怕他朝自己走一步,她又忘却锥心之痛。 “谁管别人喜不喜欢他,哀家问的是你。” 她想,她的婉拒并不难理解,可崔芷沅肃然正色追问,那架势看起来,非要她给出准话不可。 “不愿意。”她连连摇头,依然避免跟他视线交汇,“且不说我还未拿到温寒花的和离书,名义上仍是温家妇。便是和离了,也不愿意与人将就着过日子。” 落在头顶的目光幽幽移开,李致道:“母后,儿臣忽然想起,掖庭还有犯人没审。儿臣先行告退。” 掖庭,糜烂腐臭味遍布各个角落,锁链哐哐当当动静,经久不绝。墙壁斑驳低矮,窗户高耸狭窄,外面的日光透不进来,里面的目光也投不出去。 木棍高高举起,重重落下,皮开肉绽,血流如注。刑架上那人,长发覆面,两颊流脓,口吐血沫,奄奄一息。 岁稔瞧见来人,丢下刑具迎过去:“殿下怎来了?这阉贼交给属下处理就成,哎,郑姑娘可好些了?” 李致不吭声,也不搭理他,踢开挡路的木桶,款步上座。他捧起案上供词,一目十行看完,一句话没说放回去。他单手支起头,闭上双眼,懒洋洋道:“继续。” 在掖庭闭目养神?岁稔抖一激灵,唏嘘不已。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看来韩杰今日死不成了。 座下鬼哭狼嚎,座上充耳不闻。李致的思绪,早飞到九霄云外了。 她和温昀还未和离,为何不离?她不愿意嫁给他,为何不愿?他曾一度笃定郑妤心中有他,现下看来却不尽然。 她心中不止有他,定还有温昀一席之地。 七年前,夜访芥园那夜,她高烧不退,抓起他的手贴在脸侧,反复低喃“温寒花”三个字。 还有六年前,她嫁人那日。他令远谟送画,暗示他的心意。后支开温昀潜入新房,他想着,只要她愿意,他就带她回宣京,风风光光娶她为妻,与她琴瑟和鸣,白头偕老。 她不抗拒他亲近,他心生欢喜,可最终,她竟以为他是温昀……何其可笑! “殿下?您……为何冷笑?” 李致缓缓睁眼,看向韩杰,吩咐岁稔道:“把他指甲拔了。” 贯耳惨叫持续半个时辰,犯人十指指尖鲜血淋漓,血珠接连滚落,打在散落一地的指甲盖上。 玄金翘头履踩踏,指甲从中崩裂,顷刻间化为齑粉。衣摆掠起一阵风,连同粉末一并扬去,灰飞烟灭。 李致停在刑架前,淡漠开口:“这二十年,无故暴毙的宫女,共计二十八人,悉数被你玩弄过。本王问你,妤娘看到过几个?” “不知。”韩杰气若游丝答话。 想来也是,韩杰若知晓目睹他行事之人,岂有放任她安稳度日之理?李致转身招来岁稔,道:“关进方室,逐日卸四肢,去双耳,废双目,再凌迟,留口气扔到绛云殿去。” “让他睁开眼好好看看,打妤娘的主意是何下场。”这个他,指的是李栩。 以郑妤那别扭的性子,既不愿嫁他,也定不愿随他回王府。无论留在寿宁宫,还是住在别处,终有百密一疏的地方。 韩杰,即是给李栩的警告。 残阳余晖镶边,风瑟瑟,雪纷纷。女子远远看见他,缩起脑袋转身,改道而行。 “郑云双。”他出声喊她。 郑妤无法视而不见,只好不情不愿折返,立于侧方行礼。 “去哪?”李致接过穗丰手里的伞,来到她身边。 劲风飕飕,衣袂飞扬,广袖在眼前翩然垂落。两人脚尖挨在一起,间不容发。他抬手欲拂肩上雪花,她瞥见指上干涸血迹,微微蹙眉躲开。 他道:“若无处可去,本王可为你觅一处容身之所。” “谢殿下,但民女已经欠殿下太多人情,落脚处便不劳殿下费心了。”她微笑回绝。 “母后没同你说?” “说什么?”郑妤眯眼轻笑。 说他迷途知返,还是说他心仪她?崔芷沅还说自己垂垂老矣,惟愿撒手人寰之前,得见她和李致修成正果。 第56章 她一字一句听进去,最终没答应崔芷沅。别的事情都可以,哪怕崔芷沅要她和温昀握手言和,继续维系婚姻,她也愿意勉强。唯独他,她不愿勉强,不愿妥协,不愿将就。 此地风急,她退烧不久,身体正虚,冷不防打个喷嚏。 “跟本王走。”李致拽住她手腕,不容分说拖着她往前走。 出朱雀门,远谟俟于马车旁,已恭候多时。他搬来步梯,请她登车。 “郑姑娘请。” 郑妤狐疑看向李致,只这片刻迟疑,便被他拦腰抱起塞进车厢。 车轮轱辘,天旋地转,她站起来时,马车已开始行驶。她失重退后,栽进温暖怀抱。 毛领仍有余温,紧贴面颊,她苍白的小脸染上一层浅淡绯色。 “一抱还一抱?” 他低醇的嗓音,混着揶揄低笑,在耳畔回响。她错愕偏头,他的脸近在咫尺。 温热的气息喷洒下来,随她的呼吸进入她的胸腔,搅得芳心荡漾。凤眸映出她的容颜,他眼中有她。 空间不大的车厢,如同独立风雪的温室,气温高得出奇。郑妤慌乱垂眸,视线所及,脖颈凸起处,上下滚动,又是别样诱惑。 紧贴着李致胸膛,她如芒在背。逾矩不足以形容他们此时的姿势,用上宣淫一词也不为过。 腿轧着腿,后腰紧贴腹肌,后背与胸膛牢牢相抵,还有捉住细腰摩挲的手……她整个人陷入他怀里,宽厚貂裘把他们裹在一起。 他俯身低头,鼻尖贴着她耳廓,时不时轻蹭,蹭得她头皮发麻。 “殿下恕罪。”郑妤慌慌张张撑着他肩膀起来,急出哭腔。 好在李致没刻意整蛊她,郑妤顺利挪到马车角落。她面朝车身,手指焦躁不安抠座垫,恨不能抠出一条缝把自己埋进去。 什么一抱还一抱?她才没有投怀送抱! “和离书,本王两日之内帮你拿到手。” “您别为难他……”她脱口而出,不想李致听后,面色顿时冷峭如冰。 寒霜凝结眼角,他直勾勾盯着她,一字一顿:“你心疼他?” 第53章 分飞 “不是……”郑妤矢口否认, 眼睛悄悄上瞟留意他的神态,他的注视极具压迫,好似一团乌云, 笼罩在她头顶,她讪讪解释,“一日夫妻百日恩,好聚好散即可。” 到底存有七年情分,她不想闹得太难看。何况温寒花在她走投无路之时, 慷慨伸手拉她一把, 否则她早已自绝忘忧湖。 爱恨纠葛最难计较清楚,她不敢说自己对温寒花毫无感情, 这种话她自己都不信。若毫无感情, 怎会心存期待, 怎会大失所望? 只能说,温寒花在她心中的分量,远不及李殊延。 车厢陷入诡异的沉默中, 郑妤察觉他情绪, 转移话题问:“殿下, 您要带我去哪?” “你心疼他。”李致沉声重复。 “我们去哪?” “你受尽委屈,竟还心疼他!”李致莫名发怒,抓起她手臂按在车身上, “郑云双, 你就这样作践自己?” 桃花眸泫然淋漓, 郑妤咬紧下唇抽抽搭搭, 目不斜视仰望李致。积怨郁结于心, 瘦削双肩颤抖起伏,说不出一个字来。 “谁教你的三从四德?谁教你的忍气吞声?这般软弱可欺, 是不是路过的乞丐踩你一脚,你还要谢他不杀之恩?” “闭嘴。”她声泪俱下,“谁都有资格指责我,你没有。” 她侧身,抬袖抹去泪水,呜咽道:“若不是为成为合格的燕王妃,我何至于此。你当我乐意把自己装进那条条框框里,变成任人揉圆搓扁的面团吗?” “敬顺之道,妇人之大礼也。夫敬非他,持久之谓也;夫顺非他,宽裕之谓也。持久者知止足也,宽裕者尚恭下也。*我倒背如流,因为一旦我有所违反,便会受到班女官责罚。”郑妤挣扎转动手臂,尝试挣脱禁锢,不料李致握得更紧。 “殿下,芥园到了。”远谟轻扣车轼提醒,及时规避一场灾难。 李致放开她坐回去,一边整理稍显凌乱的衣襟,一边交代她待在芥园。 “远谟留在这保护你,出门他会跟着你。除了解霜,还有两名侍女照顾你起居。谨记,不可单独行动。” “芥园我卖出去了。” “本王买回来了。” “我没钱租。” 他噤声,不再同她打嘴仗。郑妤掀起车帘走出去,站在步梯上,回头道:“太皇太后说过了。” “我不愿意。” 李致抬眼,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个遍,最后什么也没说,命潘显驾车离开。 马车驶离枫桥路,左转南下,跨过洛水,于城南短暂停留。而后,往北返行,再往西去,最后停在破旧弄堂外。 敲门声响,曹娴披起大袄来开门,看见玄衣卫杵在门口,吓得脸色发白。 “大人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温主簿可在家中?我们殿下有事传唤。” 风卷帘,霜华重。晚星台上,孤灯茕茕,一人执棋布局,静谧安然。旁有一少年,烹水煮茶。 “臣大理寺主簿温昀,拜见殿下。” 李致心思落在棋局上,并未抬头看温昀。他拈着棋子指向对面,淡淡道:“坐。” “谢殿下赐座。”温昀略显拘谨,慢吞吞走到矮方桌一端,于李致对面跪坐。 潘显奉上热茶,取出纸张展平,呈给温昀,再送来笔墨。 温昀接过,只看一眼,便将纸张对折,搁置案旁,道:“殿下深夜传唤,便是为了过问臣的家事?” 李致将装有白子的藤盒推过去:“此为本王与郭大人上次对弈所留残局,你若能解,本王许你官升三级。” “官阶升降自由吏部定夺,殿下岂能如此儿戏?”温昀昂首挺胸,把橄榄枝推回去。 “无足轻重的事,本王向来儿戏。”李致抛下黑棋,散漫靠在椅背上,“不似温大人,该儿戏的事不晓得借坡下驴,不该儿戏的事净装糊涂。” 温昀一点就透,主动把话题往和离上引。他惭愧道:“情孝两难全,换作是殿下,亦难平衡二者矛盾。若太皇太后不喜殿下的妻,殿下难道能为之忤逆?” “本王为何要回答你这种毫无意义的假设?本王的母后待妤娘如己出,兄嫂侄亲,亦无不喜爱她。” “殿下,臣说的不是阿妤。”温昀喟叹,“您若娶了一名自己喜欢,却不受太皇太后待见的女子,方能懂臣处境之艰。” “温大人惯会推卸责任。妤娘嫁进你家,既要料理家事,又要孝顺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长辈,为避免家庭矛盾忍气吞声,有苦不敢言,有冤无处诉。而你为人夫婿,纵容恶母欺负她,还成日腆着脸要求她理解你的苦衷……”李致起初语气平稳如常,但说起郑妤受过的苦,声音不自觉提高,“别为你的软弱找借口,女子能否在夫家站住脚,全看丈夫态度,你若诚心护她,岂有护不住的道理?” 李致信手抓起一把棋子,说一句话扔一颗:“为人不知人情世故,为官不懂官场逢迎,为人夫婿,更是失败透顶。说你刚正,你会在生母和妻子中间和稀泥,说你圆滑,机会摆到你眼前,你竟大义凛然拒绝。温昀,你简直可笑至极。” “臣这半生,委实可笑。”温昀苦笑自嘲,“十年寒窗,一举夺魁,却因心有所属拒绝了尚书家小姐,被外放乡野。苦苦纠缠娶得心上人,她心里却一直记挂着别人。” “少时心怀鸿鹄志,而立血凉催华丝。时势负我,造化弄人啊……”温昀仰天长叹,“我无意搅进宣京乱局,可殿下非要为难,害我夫妻同床异梦,害我温家支离破碎。碌碌半生,百无一成,劳燕分飞,可笑,可笑!” 酸臭文人顾影自怜,李致自然无法感同身受。他神情寡淡,漫不经心将棋子一颗一颗收回藤盒。 “温大人,识时务者为俊杰,你今夜签下和离书,尚能保住仕途。若你负隅顽抗,不但无法挽回名存实亡的婚姻,还会搭上你,以及你的亲眷。”李致拿起和离书,摊在棋局上。 绛云殿事后,朝堂官员经过调度情理,空出不少位置。温昀确有才学,若无柳泉从中作梗,他早已平步青云。 平心而论,大理寺少卿的位置,温昀当得起。 李致摩挲着虎口疤,耐心等温昀决断。 雪重,茶凉,烛火摇曳,转眼过去半个时辰。 残局已解,李致还未等到温昀提笔。 “你若真心爱她,应成全她。”李致委婉催促,“宣朝之中,只有本王有能力,保她不受任何人欺辱。” “任何人,包括陛下?”温昀意有所指试探。 “无一例外。”李致毫不避讳迎上温昀探究的目光,不屑隐藏他的野心,“本王的家人必须尊重本王的妻,小皇帝既然敢动她,便不再是本王的侄子,自然不配坐在皇位上。” “殿下的妻……殿下似乎对阿妤势在必得。”温昀讪笑,“臣不签这和离书,殿下就无法娶她,您莫非要用权势逼臣就范?” 第57章 “是又如何?” “她对你无意。你应该清楚,妤娘心悦本王,从未更改。” “温大人,你或有千百种借口解释绛云殿的事,但归根结底,是你无能才让她陷入困境。”李致刻薄嘲弄,“即便你事先知道她被送去绛云殿,你又能做什么?你除了谴责自己无能,什么都做不了,但本王可以。” “她生来便是枝头海棠花,而非河中踏脚石,你这块贫瘠荒地养不好她,何不放她上云端?” 云散,星落,曙光破晓。郑妤被叫骂声闹醒,翻了个身,蒙起头继续睡。 骂声愈演愈烈,内容愈加恶俗。她踢开被子坐起来喊解霜。 闻声进来那人道:“解霜姐姐在外跟闹事之人周旋,奴婢伺候姑娘梳洗。” 昨夜李致说给她留的两名侍女,一个名唤桑梓,另一唤作云岫,她暂时分不清两人。 “外面何人闹事?” “是嘉和郡主。听远谟大人说,她先前与姑娘未有过交集,不知为何莫名其妙跑到门前寻衅滋事。”桑梓为她披衣,宽慰道,“姑娘莫担心,云岫已去通知殿下来处理了。” 每逢冬日,郑妤尤其嗜睡,大清早被人闹醒,心情差到极致。她洗漱后,慢悠悠挪向妆台,桑梓边上妆边跟她搭话,她有一搭没一搭应付,瞌睡连天。 “两刻过去了,还没好吗?”她撑开沉重的眼皮,望向正在配簪的桑梓,“随便哪个都行。” “怎能随便呢?殿下要来,奴婢可要把您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桑梓放下发簪,在匣子里挑挑拣拣,嘟嘟囔囔,“姑娘,您的首饰太素净了。” “就用这支。”郑妤随手拿起一支木簪递给桑梓。李殊延来或不来,跟她捯饬与否,并无必然联系。 莫非桑梓以为……她干咳两声,同桑梓严郑声明:“我不是他的外室。” “奴婢知道。”桑梓将木簪插入发髻,“是殿下对您单相思。” 吵闹声不止几时止息,她走出房门时,已听不到杨幼宜撒泼骂声,唯闻跫音渐近。 不多时,李致从院子另一头逆光走来,将叠成方块状的藤纸揣进她手里。 “和离书。” 第54章 对酌 焰火阵阵, 爆竹声声,万家灯火,阖家团圆。唯独芥园, 灯火阑珊,红梅萧索,清影伶仃。 为打发时间,解霜寻来剪刀红纸,招呼堂中三人一同剪纸。郑妤淡淡抬眸看一眼, 兴致寥寥接过剪刀。 云岫呈上纸张, 张嘴想说话,桑梓扯她衣袖, 眼神警告。 “你俩在这眉来眼去, 生怕小姐不知道你们藏了事?” 听见解霜提到自己, 郑妤扫一眼拉拉扯扯那俩人,道:“有话就说,无需遮遮掩掩。” 云岫畏畏缩缩开口:“姑娘, 今日……” “今日年夜宴, 姑娘为何不随殿下同去?”桑梓抢在云岫之前发问, 似故意想隐瞒云岫要说的事。 “你说。”郑妤看向云岫,“不用顾虑桑梓。” 云岫一吐为快:“晨间,温主簿给您送礼物, 奴婢收下正想给姑娘送去, 途中被远谟大人拦截了。” “这有什么不能说的。”郑妤一笑置之, “送到我身边的东西, 哪件没经过你们殿下筛选?怎么这次想起要跟我说了?” “算了, 你还是别说的好。”郑妤摆摆手。云岫这丫头单纯善良,许是不忍心看她, 大到交友会面小到吃穿用度皆受李殊延暗中控制,还一无所知,故而脑子一热把温昀给她送礼的事抖落出来。 傻丫头,她踏进芥园那一刻,就明白自己要面对什么。但她无人可依,无处可去,除了按照李殊延的心意住进来,还能如何?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至少她没被软禁,没被强迫,没被人欺负。 “郑姐姐——”何络不知从哪冒出来,一溜烟儿扑进她怀里,搂着她脖子软声软气撒娇。 她从何络的热情怀抱中钻出来透气,看见李致和齐晟慢步走来,身后还跟着一名女子。 郑妤脱离何络双臂束缚,下榻对三人逐一行礼:“拜见殿下,齐公子,四小姐。” 卢清涟沉着脸给她回礼,吓得郑妤心跳加速。卢清涟是卢清漪的妹妹,性格却与温柔贤良的卢清漪大相径庭。卢太保临老喜得一女,对幼女百般娇惯,是以卢清涟目中无人,行事乖张,跋扈程度不亚于嘉和郡主。 她们算是同窗,都曾受教于宫中女官。然卢清涟气焰嚣张,从不把女官放在眼里。女官们纷纷告状,因此卢清涟没待满半年。 可与卢清涟一齐学习的日子,郑妤没少被她使绊子欺负。 郑妤眼神怪异瞟一眼李致,不知他此举用意。 李致自顾自落座,齐晟亦不客套,独卢清涟忸怩杵在原地,心虚望着她看。 “四小姐请坐。” “不了。”卢清涟招呼侍女将盒子放下,“我就顺路过来,送完东西就走。” “给我的?”郑妤有些不敢相信,迷惑环顾,试图让在场知情人给她解释解释。 何络被剪纸吸引,拿着剪刀瞎捣鼓。李致和齐晟低声交谈,佯装没察觉她的目光。她最后看向卢清涟,静待当事人解答。 “月华广袖裙,是我剪坏的。”卢清涟耸肩低头,声如蚊呐,“你交给班女官的抄录,上面的乌龟是我画的,还有……” 这些她早就知道了,只是……卢清涟重提旧事,意欲何为? “此前种种,全是我的过错,请郑姑娘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卢清涟郑重其事弯腰道歉。 道歉确实有模有样,可郑妤发现,卢清涟几乎是咬牙切齿说出请求原谅的话。 终日深居简出,除了去寿宁宫看望崔芷沅,便整日整日待在屋里,郑妤哪里知晓,近七日,李致将曾经欺侮贬损过她的人,逐一慰问个遍。 看在卢清漪和崔家面子上,李致不好把折磨别人那一套用在卢清涟身上。岁稔把韩杰扔进绛云殿时,李致特意让卢清涟前去旁观,以示惩诫。 可而今看来,卢清涟并非诚心悔过。 “站住。”李致喝止,“妤娘说原谅你了没?” “表哥!!”卢清涟气呼呼跺脚,鼓腮撅嘴嗔他。 齐晟鸡皮疙瘩掉一地,打个哈哈道:“小表姑,我劝您,正常说话。” “是啊表姨,您又不是我,撒娇没有用的哦。”何络跪坐榻上,双臂搭在郑妤双肩,歪着头,得意扬扬看着卢清涟。 郑妤宠溺点一下何络眉心,没说话。卢清涟其实比何络还小一岁,却远不及何络率性可爱。 迫于李致压力,卢清涟转回来,不情不愿放柔声音请她原谅。 稀里糊涂获得从未奢望过的道歉,郑妤一时半会拿不定主意。比卢清涟过分的人多的去了,何况过去那么多年,她都忘记卢清涟具体做过哪些事。 “顺心而为,没人强求你要原谅。”在她纠结期间,李致悄无声息来到她身边。 郑妤莞尔:“四小姐,等你真心认为自己有错,我们再说这事。桑梓,送送四小姐。” 不速之客一走,齐晟顿时生龙活虎。岁稔张罗着摆酒上菜,冷清芥园顷刻间变得热闹。 李致澹然去牵她的手,郑妤避开道:“殿下自便,我回房休息了。” “燕燕,你不能扫兴啊!”齐晟拎起一坛好酒,“我可把我爹私藏的佳酿偷来了。” “郑姐姐,我们特意来陪你吃饭,一起嘛!” “我用过饭了。”郑妤挤出一丝笑容。 他们来陪她过年,她很感动,可正是因为感动,她才不能留在这。每每见崔芷沅都要提起婚事,打感情牌用苦肉计,无所不用其极。她意志不坚有所动摇,若再受点刺激,她只怕要丢盔弃甲了。 “小姐再吃点吧,您方才就扒了两口饭。”解霜有意拆台。 这一屋子人,全是李致说客,无不想方设法逼她松口。团团围困之下,她无路可逃,最后到齐晟与何络中间落座。 这样一来,她和李致就是面对面坐着……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郑妤扼腕叹息,全程不抬头。 “来来来我们一起举杯。”齐晟给他们的酒杯逐一满上,酒壶凑到郑妤杯子时停住,“燕燕,你一口没喝啊?” “我……不喝酒。”她曾向一个人保证过,以后都不喝酒。 “你不喝酒?骗鬼呢?小时候我们还偷偷刨过舅祖母埋在桃树下的酒。”齐晟此时面红耳赤,想必已经喝高了。 “齐明明你少泼脏水。”何络踹他一脚,“跟你刨酒的是我!” 齐晟抓耳挠腮,醉眼迷离看看她又看看何络:“我记得是燕燕啊……” “齐公子记错了。”她面朝碗底,继续布菜。 跟齐晟一起刨酒的的确是她,那时她刚到寿宁宫不久,对一切都十分陌生,时常躲在含光殿外的桃树下,一个人看着天空发呆。 路过的人都不搭理她,李殊延也一样,从不看她一眼。只有齐晟,上房揭瓦,偷鸡摸狗,都会邀请她一起。 第58章 她只是循规蹈矩不敢造次,奈何齐晟三番五次死缠烂打,终于有一次,她鬼使神差跟他一起去了。 有一就有二,但齐晟是个靠不住的,有过一次落井下石,她及时止损,再不愿意当齐晟同伙。后来年岁渐长,齐晟出入宫闱频率减少,两人联系渐渐减少,感情也就淡了。 “燕燕,我们是过命的交情,你老是齐公子长齐公子短的,多生分。”齐晟长臂一伸,勾肩搭背靠过来。 桌案猛然一颤,郑妤抖一激灵抬头,正对上李致眼睛。他盯着齐晟搭在她肩上那只手,那眼神仿佛能隔空砍掉齐晟的手似的。 她扯扯嘴角,握住齐晟的手拿开,敷衍称一声“明明”。 银箸穿透米饭撞击碗底,裂缝自碗底怕至碗沿。李致撂下银箸,不咸不淡对穗丰道:“小齐喝多了,送他回去。” “等等,我和齐明明一起走。”何络速战速决扒完最后一口饭,抄起兔毛斗篷跟上。 活跃气氛的人走了,厅堂内外无人吱声,焰火爆竹声反倒震耳欲聋。 “洋芋。” “啊?”郑妤怔愣,顺李致目光看向手中筷子,后知后觉自己夹的是洋芋。 “跟本王一起吃饭,很煎熬?” “不敢。” “十分煎熬,但不敢说。” “不是。” “不是不敢说,而是不想说。” 鸡同鸭讲,郑妤不搭腔,郁闷端起杯盏喝一口,才发觉喝的是酒……烈酒入喉,辛辣非常,她端起茶喝一大口,缓和咽部灼烧感。 “随你怎么想。” 李致抬手示意,远谟呈上两个盒子。一为方块状的桃木盒,一为长条状的白檀木鎏金匣。 “挑一个喜欢的。” 如果她没猜错,桃木盒是温昀送来且被远谟收缴的礼物。至于白檀木,他喜爱的木料,则是他准备的礼物。 郑妤同时拿起两个盒子晃了晃,通过声音猜出里边物什后,将它们放回原位,道:“都不喜欢。” “最不喜欢被试探。” 李致先后打开匣子:“妤娘说什么试探?都是母后给你的。” 他不过命人仿了一个桃木盒而已。 “你时常去见母后,当知她身体每况愈下。”他站起来,望着漫天烟花,低声轻叹,“拖延婚事,算计利用,不择手段,负你痴心……本王自知亏欠你良多,在此向你赔罪。” 郑妤呆呆凝望桃木盒里的白玉镯,心不在焉听李致说话。 “郑云双,你可愿意暂放芥蒂,与本王假成亲,以解母后忧思?” 第55章 晦意 一点星火悠悠升空, 在夜幕中炸开,化作星辰散落。 掌心接住花生米随手一抛,咸香在唇齿间蔓延。齐晟举起白釉瓷杯, 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咱们为李殊延操碎了心,他要是还拿不下燕燕,我看不起他!” 何络坐在屋脊上,托腮仰望夜空,连句敷衍的回应都不屑给。 一粒花生米弹到她脑门上, 她捡起来, 恶狠狠砸回去。 “大过年的,干嘛不高兴?” “过了年, 我就要进你们长公主府, 一想到要和你这混子抬头不见低头见, 我怎么能高兴起来。”她抚脸贴面,黯然叹气。 齐晟将酒杯抛向远处,双手枕在脑后, 翘起二郎腿:“说得好像本公子乐意娶你似的。” “我当然知道你不愿意。你不帮着你祖母给我立规矩, 我就谢天谢地了。”何络冷哼一声, 转身背对他。 齐晟心里有人,她知道的。不过她又不喜欢他,他喜欢谁, 她也不关心。但是吧, 以后经年累月待在一起, 两人的关系定然有所变化, 断然无法像如今这般纯粹。 先前, 她听到郑姐姐的惨淡经历,虽未见过温家恶婆婆, 但已对这种人深恶痛绝。而今,轮到自己,如何能不担心? 再者,她见过郑姐姐对小舅舅少女怀春单相思的结局,也见过小舅舅欲诉相思恨无凭的下场。若往后朝夕相处,她对齐明明动了心思,又该如何是好? 前路有太多未知数,自婚事敲定之后,她便惶惶不可终日。 “你说这话我可要伤心了。”齐晟装模作样扶住胸口深呼吸,“我什么人你还不清楚,为了兄弟两肋插刀。祖母若给你立规矩,你只管来找我便是,哥帮你出头。” “说得好听。一次两次还好,你乐意帮我摆平。三次四次呢?以你的性子,必定不耐烦。再五次六次,你肯定骂我矫情。”何络白他一眼,“郑姐姐的前夫,原先也是个脾气好的,可郑姐姐的下场,你也看到了。” “我跟他不一样。” “你们男人都喜欢标榜自己不一样,但本质上都一样,小舅舅也不例外。虽然我希望他能把郑姐姐追回来,但其实不想郑姐姐轻易原谅他。” “轻易得到的,永远不被珍惜。”她说着说着,泪湿眼眶。 想起天上的母亲,和一辈子没受过母亲好脸色却不离不弃守护,最后还被牵连的父亲,何络总忍不住想哭。 “哎哟怎么还掉珍珠了?”齐晟手忙脚乱凑过去,翻遍全身口袋没找出一块帕子,急得满头大汗,“何络络,别哭了,我们又不是非要跟祖母住一起。等过个一年半年,我们就从长公主府搬出去,到时候,祖母哪还能为难你。” “那你要为难我怎么办?”何络抽噎问。 “郡主娘娘,小的哪敢为难您啊!” “你现在不敢,以后呢?难保不会把喜欢的姑娘娶回来,难免受她挑唆。”何络脑瓜子里已经有过千百种设想。 “不会,不会的。”齐晟对天发誓,“首先,祖母和母亲都不可能容许我娶她;其次,她的身份,不可能做妾;最后,她……不喜欢我。我和她,绝无可能,你放心吧。” 咚——烟花盛放,子时将半,芥园中人,仍未谈出个结果来。廊下,一人负手而立,一人倚靠柱子,对着绚烂焰火,言语交锋。 “殿下想让太皇太后宽心,找个门当户对的贵女,嘉和郡主、钟大小姐、包括刚才来的四小姐,您随便挑一个娶了便是,何必大费周章。” 娶她得不偿失,这点他不会不明白。 “你把本王推给别人?”李致目光幽幽。 “殿下这话何其可笑,我与您毫无关系,用推这个字不恰当。况且,我和您算不上自己人,其他人也不能说成别人。”郑妤方才喝下半杯酒,此时晕晕乎乎的,说话稍微大胆了点,“不久前,应该是我生辰那日,您还说过,会娶一个家世、样貌、品性各方面都过得去的王妃,纳几个貌美侍妾。这不挺好的?” “你当真觉得好?”李致试图从她眼中找出破绽,可那双桃花眼里掺着醉意,什么都看不出来。 郑妤额头轻撞柱子:“好啊,有什么不好?” “一点都不好,本王要娶的是你。” “哦?殿下为何要娶我?” 李致抬眸远望烟花,声音不大但语气十分笃定:“你知道。” “我不知道。” “那本王告诉你。”李致一步步逼近,抬起她的脸,正在此时,新年钟声敲响,余音缭绕,一片雪花拂过眼角,勾起眼尾上挑,他一字一句道,“本王看上你了,如何?” 万户院前爆竹轰鸣,水上飘零的猫,在新的一年,终于上了岸。 看上你了…… 如何? 多么理直气壮啊……郑妤没忍住笑出声:“若我今年十三岁,听到这句话,会欣喜若狂,三五天都睡不着觉。可我今年二十三岁了,您的赞誉贬损,于我而言,一文不值。” 矫健手臂青筋曝露,经络分明,郑妤抬手抓住李致手腕,眯眼浅笑。 指甲轻轻刮蹭青筋,她慨叹道:“殿下从未用心了解过,我想要什么。” 柔滑指腹蹭过的地方酥酥麻麻,似有一只虫子刺破表皮钻入血管,爬进心脏深处咬上一口,随即,藏在里头的情愫汹涌而出。李致垂眸轻笑,指上力道加重,捏紧她下巴,小指勾了勾脖颈,问:“那你想要什么?” 脸颊蓦地发痒,郑妤余光下瞟,虎口旧疤映入眼帘。唇角微凉,血玉扳指紧贴肌肤,他素来没有佩戴指环的习惯,今日竟在拇指套了扳指。 方才没留意,这会她才发现,他今日衣着打扮,乍看与平时无二,细看大不相同。 平素垂落后背的青丝,被缠丝镂金冠高高束起,显得他愈发丰神俊朗。眉,比以前黑浓;眼,不似从前冷漠;唇,已有些许弧度。 而他眸中倒映的自己,也变了。 “妤娘?”李致将她的脸抬高些,重复问,“你想要什么?” 不知何时眼中蓄了一滴泪,她没理会,盈盈一笑答:“我想要你……” “好。” “……给我堆个雪人。” “好。”他这一声回应不比上一句果断,听起来有点失落似的。 灯笼下,夜雪中,男子手脚笨拙,折腾一个时辰,也没堆出个雪人形状来。女子举着伞站在边上,聚精会神观看。 第59章 “这里冷,你先回屋去。” 郑妤转动伞柄,伞面积雪四处飞散,她摇摇头,发出一声尾音绵长的“嗯”声:“我走了,你会作弊。” “你就这么不相信本王?”李致手捧白雪,回头问。 他双耳通红,仿佛能滴出血来。寒冬腊月,风飒飒,雪簌簌,他把貂裘披在她身上,想来被冻得不轻。 她望向躲在廊下偷看的男男女女,想让他们再取件狐裘来,话到嘴边,她又不想喊了。 不过吹风受冻一个时辰,这就心疼了?真没出息。她话锋一转,承着李致的问题回答:“殿下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我当然不信你。” “云岫,给她换个手炉。” 云岫听到命令,依依不舍去取手炉。穗丰跨出一步,被岁稔抓回去。 “作为兄弟,我劝你别去添乱。” 穗丰横眉怒目:“就眼睁睁看着她给殿下难堪?” “这就为你们殿下打抱不平了?”解霜瞪着穗丰,“我们小姐当年遭受的难堪,谁为她鸣过不平?” 岁稔腆着笑脸挤到穗丰和解霜中间:“什么你们殿下我们小姐,咱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再过一个时辰,廊下那几个人挨不住困意,接二连三回房休息。 听到李致喊,郑妤强撑精神上前,她敷衍一笑:“殿下堆出的雪人,果真独特,简直旷古烁今。” 大方块上叠小方块,还能用掉两个时辰的人,舍他其谁? “你不满意,本王推掉重来。”他抬起手正欲推小方块,郑妤急忙挡住,道:“不必了,我能看出它是雪人,勉强算合格。” “聘礼本王明日送来。” “我只是说雪人合格,可没说答应跟你假成亲。”郑妤捡起刚落在雪地上的梅花,插在小方块侧面。 “妤娘,你戏弄本王?”他揪住后领,把她提到自己身边。 她拍开冷冰冰的手,背对他嗔道:“不可以吗?” 李致按住她左肩低笑,语气略微宠溺答复:“可以。还有什么想要的,你一并说了。” 她得逞转身:“我想要你给我折一支花。” “如此简单?”李致反问的功夫,便折下一支带雪梅花递到她手里。郑妤拈着梅花左右晃荡:“当然没那么简单。” “弯腰,俯身,低头。”她拈花挠她侧脸,笑意盈盈。 “你只喝了半杯酒,过了两个时辰,还未清醒?”他收起外露的情绪,又变回庄重肃穆的燕王,“明日醒来,岂非又忘得一干二净?” “妤娘,你当真醉了?” “我……”郑妤揪住他袖角,踉踉跄跄,嬉笑道,“当然醉啦。” 醉酒的人,是不会说自己醉了的。但她说醉了,那便是醉了。李致顺从俯身贴近,头低至她触手可及之处,鼻尖相抵。 他从袖中摸出一枚口径略小的血玉扳指,套在她左手拇指上。 “本王不和醉鬼较劲。” 换言之,她有权力为所欲为。 桃花眼眯成一条缝,郑妤摸摸他的头,而后摘下一朵梅花勾在缠丝发冠上,再摘下一朵,别在他耳侧。 枝上梅花稀稀拉拉,一大半都已簪在他头上。郑妤心满意足点头,轻推胸膛把他推正,退后两步观摩自己的杰作。 天边显现一抹绯色,她痴痴低喃:“天快亮了……” 酒醉之人该醒了。 她解下貂裘还回去,正色道:“最后一样,我想要一纸和离书。” 第56章 溪雯 大年初三, 细雨绵绵,气温一降再降。 郑妤搓搓手,覆面哈气:“齐公子, 你在我这坐了一个时辰,一句话不说光喝茶,消遣我啊?” “你让我再酝酿一会。” “那你想好让云岫找我,这太冷了。”郑妤起身要走,齐晟噌一下站起来挡在面前, 睁大眼睛看着她, 看了好半天闭上眼,深吸一口气, 扭扭捏捏开口。 “这事说起来难以启齿, 还有点过分, 但我是在……”齐晟殷勤添茶,“燕燕,你大发善心帮我这次, 我齐晟以后唯你马首是瞻。” “得知李殊延要娶你, 溪雯快气疯了。” 他所称的“溪雯”, 即是钟璇。郑妤并不感到意外,且齐晟踌躇之时,已经猜到事情跟钟璇有关。 大理寺宴会那日, 她在知冬巷看到的, 正是齐晟和钟璇。 摄政王娶妻足以令宣朝上下抖三抖, 娶的是刚被夫家休弃不久的女子, 这事便耐人寻味。偏他们曾经还有过婚姻, 经说书先生们添油加醋,关于她和李致的爱恨情仇, 不知被魔化成什么样了。 事情传出去没多久,听说宣京不少贵女,都哭哭啼啼闹着要出家当尼姑。钟璇不同,她直接提刀去问李致,屡次吃闭门羹。钟璇一怒之下,砍伤玄衣卫强闯王府,后来被捆着送回大司马府。据说,没见到人。 “你想让我安排他们见一面?”郑妤问。 “是也不是,我想让李殊延知晓她的心意。” “他那般敏锐,如何不知钟姑娘心意?” “他猜到,和溪雯亲口说出来不一样。溪雯说出来,他才可以明确拒绝,断了溪雯念想。”齐晟挠头,“不然她总觉得,李殊延对她不一样,她还有机会。” 别看钟璇心直口快,但在情爱一事上,跟矜持淑女一模一样。她从不跟李殊延表明心迹,只会拐弯抹角说些似是而非的话,等着心仪之人开口求娶。 可齐晟明白,李殊延根本不喜欢钟璇。他待钟璇宽仁,只是因为二十年前,那场噩梦中,钟家二叔,为他而死。 一如他待卢氏姐妹宽厚,不止因为他们母亲是姐妹,更因为他们共同的舅舅,为他而死。 齐晟揪着桌布流苏,惭愧道:“燕燕,我知道自己有点强人所难,你要是不愿意,就当我没说过。” “要我做什么?” “带我来此做甚?”李致望着芩芜坊的牌匾问她。郑妤并未正面回答,敷衍说进去便知,催促他跟上。 王妃命令他行事,愈发得心应手了。李致啼笑皆非,尾随郑妤步入芩芜坊。 行至窄廊,郑妤蓦然止步,五指张开往后伸。他停下脚步,垂眼打量贴在胸口的纤纤素手。 “溪雯,你别喝了。”听到齐晟喊钟璇,他嘴角笑意僵住,牢牢捉住离他而去的手,攥在掌心。 大晚上找他,就为了带他来听别的女人诉衷肠?李致拉着她转身欲走,她扒着柱子死活不撒手,眼神透出恳求。 陶瓷破碎声响,拉扯二人一顿,紧接着听到钟璇嚎啕控诉。 “凭什么!凭什么她郑妤能得李殊延青睐!就因为她喜欢他多年?可我守在他身边的时间,胜她千倍万倍……” “凭什么郑妤能后来居上!是我先认识他的,是我跟他并肩作战,是我钟家为他效忠,他怎么能娶郑妤呢?”钟璇一掌劈在桌上,石桌开裂,手亦伤得不轻,她压抑声音哭泣,“我喜欢他二十年,整整二十年……” 齐晟垂头丧气给钟璇包扎:“溪雯,单方面喜欢,不该奢求回应的。再喜欢,都是一厢情愿而已。” 郑妤颔首赞同,单相思和死缠烂打,只会给对方增添负担而已。想到这,她偷偷上瞟,目光所及是他迎风浮动的衣襟。 而在郑妤看不见的头顶,李致的目光,恰好落在她身上。 郑妤将蜷在她腕上的手指一根一根掰开,剩最后一根时,那只手再次捉住手腕,不容分说把她带离庭院。 梅树下,她背靠树干,李致负手立于前方,不言不语,只直勾勾盯着她看。 他在等她解释。 郑妤低声嘀咕:“齐公子找我帮忙,所以……所以……我就带你过来了。” 他仍然不说话。 她又补充道:“他就是想让您明白钟姑娘的心意。” “你呢?” 这话听着怪耳熟的,曾经她问过好多次“你呢”,想听他的想法和意愿。如今,他竟也开始关心她的想法了。 “我……也想让您明白。”她抬头仰望他,字句铿锵道,“明白爱慕您的女子都有怎样的人,再慎重考虑,是否有更合适的王妃人选。” 希望他选择她,并非随意决定,而是见过世间各种各样的女子之后,仍会坚定不移选择她。 或许她不该去做这种无意义的试探,毕竟他们只是假成亲而已。可她就是,莫名其妙这样做了。 她慎重其事的模样,逗得李致发笑。他哂道:“谁有意谁无心,本王概不在乎。本王只想知晓,妤娘所谓的爱慕者当中,可包括你?” “当然不。”她决然否认,“我心坦荡,愿殿下亦如是。” 等他觅得良人,或三年期满,他们将会和离。这是她提出的要求,用以警醒自己:不该心存妄念。 “我今日还要去永宁寺祈福,钟姑娘那边,希望殿下跟她说明白。”郑妤行礼拜别,转身迈步,却被裙摆绊住脚了。 回头看,玄履正踩在拖尾上。郑妤抚额闭目,猜想他莫不是中邪了。 第60章 踩人裙子……怎么看都不像李殊延能干出来的事。 “你希望本王跟她说什么?” “谁能比得上您拒绝女子经验丰富?”郑妤轻扯裙摆,“我不曾拒绝过追求者,无法为您献策。” 佛光映雪,古刹幽静。 郑妤跪在佛前,心无旁骛叩拜。僧人一声“柳施主”,将她从澄心涤虑之境勾回凡俗。 蓝衣女子在蒲团前跪下,馥郁九和香飘来。郑妤侧目而视,打量此女。 螓首蛾眉,粉面桃腮,若出水芙蓉,似空谷幽兰。她是柳如湘,她身上的味道,和那日温昀沾染的香味,一模一样。 柳如湘察觉有人看她,对郑妤点头示意。郑妤回之一笑,起身离开。 不想柳如湘竟认得她,还尾随出殿,邀她共同赏梅。 “柳姑娘见谅,家中有事,我不便久留。”郑妤不愿同与温昀有关的人扯上关系,借口离开。 “郑姑娘,如湘有事相求,请留步一听。” 郑妤充耳不闻,继续前行。柳如湘大步追上,扑通跪在地上。 “王妃娘娘,家兄几个月前买下马大人的别庄,未料一时疏忽,招致祸患,蒙冤被扣,求您在殿下面前,为家兄辩解一二。” 年前,有一名歌女携带别庄偷出的诗文,至御史台检举柳泉,称其存有不臣之心。御史上门搜查,果然于北郊别庄中搜出弓弩箭镞。 柳泉自辩,将责任推到马瀚身上,马瀚自然不认。两人进行交易时,柳泉遣人去别庄探查过,确认无误才签字付钱。 双方各执一词,但御史台只扣留柳泉,摆明有心保下马瀚。其中利害一目了然,御史台掌权人听命天子,马瀚乃其同党,而柳泉态度中立…… 郑妤搀起柳如湘,道:“柳姑娘,我和殿下尚未成婚,如此称呼不妥。你所言之事,恕我无能为力。柳大人乃朝廷重臣,此事牵涉颇多,并非你我可以妄议。” “郑姑娘,我哥是冤枉的,他不可能谋反。”柳如湘黯然垂泪。 “且再等等,待过几日就有分晓了。”郑妤温声安慰,令云岫送柳如湘归家。 解霜瞅着柳如湘远去,嗔怪埋汰:“小姐,您理她做什么。挑着有妇之夫惦记,还好意思找您帮忙。” “我也帮不了她,柳大人能不能安然无恙,关键在于他的态度。” 这一局后,柳泉再想两边讨好是不可能了。要么站队燕王,要么死。在柳如湘来寻她之前,柳家人已有人去拜访过李致,而李致没答复。 一个人踏进泥潭,拉他一把,他会感恩戴德。若等这个人跌落深渊再救他,这个人将肝脑涂地。 马车停在芥园外,郑妤刚下车,便被人避开远谟“挟持”。 屋檐上,两名女子肩并肩坐在屋脊上,各执一坛酒,开怀畅饮。 “钟姑娘放下了?” 钟璇猛沽一口酒:“他说的话,字字句句宛如利刃,我若不放下,无异于轻贱自己。” “一个男人而已,我让给你了。 ”钟璇高举酒壶,琼浆玉液倾泻而下,落到脸上凝结成冰。 酒壶滚过瓦面,凌空摔下,钟璇放声大笑:“我这样的女子,不需要通过高嫁郎婿来彰显自己的价值。便是嫁给贩夫走卒,我依然是世间独一无二的钟璇。” 郑妤笑而不语,抬手接住一片雪花。翻转掌心,雪花随风飘落,被另一人接住。 两人遥遥相望,相视而笑。钟璇偷偷打量,只觉这一幕刺痛双眼。 他竟然……能对一个人,笑得这般温柔…… 钟璇迅速伸出手,在郑妤背后猛推一把…… 第57章 合卺 窗前雪化, 海棠抽芽,青山黛,丝雨歇, 夜阑催妆,是为良辰。 美人出浴,嫁衣加身,端坐镜前,绾发上妆。且看镜中人, 敦肃端庄, 竟无半点嫁作人妇的羞怯和紧张。 在此之前,她披过两次嫁衣, 每一次都想着天荒地老, 每一段都潦草收场。这一场注定以离散告终的婚仪, 郑妤实在没法高兴。 窗外幻影婆娑,草木窸窣,起风了。蓦然, 黑影笼罩妆台上, 且听云岫喊一声“殿下”, 解霜忙抓起绢扇挡住她的脸,取笑道:“新人礼成之前不宜见面,殿下再心急, 也得守礼数不是?” 郑妤也跟着嗔笑, 随后拂开绢扇问:“殿下莫非紧张了?” 一夜未眠, 无名指几乎被拇指刮掉一层皮, 说不紧张, 谁信?李致自己都不信。但在新妇面前,他绝不能露怯。 “本王担心你紧张。”他说完, 侧身挨着窗台坐下。 “我紧张什么呀?我都第三次嫁人了。”郑妤看破不说破,“倒是殿下,一把年纪第一次娶妻,难免紧张,不必羞于承认。” 李致伸手进来,从妆台上拣起螺子黛。云岫和桑梓对视窃笑,一人一边架走解霜。 “哎,你们……”郑妤来不及留人,注意力便被李致转移了去。 白檀香扑面而来,他托住她下颌,倾身为她描眉。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所见,是他含情脉脉的眼神;所闻,是他独一无二的冷香;所听,是他深沉缱绻的嗓音。 “但这是你第一次嫁给我。” 似有一道惊雷击中天灵盖,郑妤怔怔望着他,嘴唇微颤。 “假成婚而已,殿下别太认真了。”她看似提醒对方,实则警醒自己。 李致手一顿,险些将眉毛画歪,他放下螺子黛,道:“你不入戏,如何让看戏人相信?妤娘,谨言慎行,莫被他人看出端倪。” “多谢殿下提点,郑妤记下了。”郑妤垂眼看瑶镜,回避他的目光,“殿下快回去更衣吧,别耽误时辰。” 长条盒子落在凤簪旁,郑妤抬头,窗台上已无李致身影。她打开盒子,取出木簪,凑近轻嗅。 白檀木香,跟他身上的味道极为相似。 解霜不知何时进来,杵在她身后轻咳一声,打趣道:“殿下怎这般吝啬,千里迢迢过来,就送块——木——头——” 郑妤害羞低笑,忙将白檀木簪收起来。 卯时过半,崔芷沅亲临芥园,阖府上下慌乱奔忙。众人本以为,来给新娘子梳头的会是韦姑姑,没想到,太皇太后亲自来了。 婆婆为儿媳梳头,这在宣朝之中,史无前例,闻所未闻。 “您身体抱恙,不宜奔走,先前商量好让韦姑姑来,太皇太后捉弄燕燕呢?”郑妤挽着崔芷沅进屋,嘴上嘟嘟囔囔,实则心里乐开了花。 崔芷沅拾起玉梳,边梳头边同她闲话:“蹉跎十几年,可算寻到好归宿,我岂有不来之理?” “真美,长得越来越像你娘了。”崔芷沅捏捏水润脸蛋,“韫娘无福,看不到你穿嫁衣的样子,我得替她多看两眼。” “太皇太后……” “还叫太皇太后?让你叫姨母不肯,现在好了,直接改口叫母后吧。”崔芷沅拿出双鱼镶金玉镯,套在郑妤手腕上,“这番话,清漪出嫁时,我跟她说过一遍,今日要跟你说。” “进了王府后,一定要把掌家权和掌财权拿到手。掌家,目的在于收服身边人,不至于陷入孤立无援的境地。掌财,则是给自己留后路,你握着他的钱,他才不敢对你大呼小叫。”崔芷沅语重心长提点,“致儿如今对你情浓不假,但世上绝大多数男人,都是靠不住的。你在这上面吃过亏,要引以为戒,别被爱情冲昏头,爱得毫无保留。” “夫妻之间能培养出感情,自然最好。若实在没法喜欢,也不要强求。你介意他纳妾,就把他踹下榻,不介意,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跟他继续好。” 郑妤倒吸一口凉气:“若嫁个普通人,我倒想践行您说的话。可殿下……我不敢。” “有何不敢?致儿难道不是个普通人?”崔芷沅冷哼,“李老头登基当了皇帝,母后不照样踹他。” 他们跟真夫妻不一样,郑妤放弃挣扎,反正这些她用不上,听听也就过去了。 “总之,金钱和地位是最重要的。等你把他熬死,自己躺在矿山上,别人不敢轻易对你评头论足时,养几个赏心悦目的小倌伺候着,没事找几个朋友晒晒太阳,日子别提多痛快。” 韦姑姑进来催崔芷沅挪地方,崔芷沅摸了摸郑妤头顶:“想做什么放手做,想要什么大胆争,凡事有母后给你兜底。致儿若是给你委屈受,尽管跟我说,我绝不轻饶他。” 听着听着,郑妤便忍不住落泪。她抓起帕子捂眼,以免哭花了妆。 礼乐声起,满城飞花,迎亲队伍穿街过,止于芥园外。数不清是第几回踏进芥园,但这一次,芥园似乎不一样。 主道两侧柳树,红绫与柳枝俱迎风招展,长廊入口挂有竹帘,他此前竟未曾留心。还有卧房前的小径,铺砖铺成人字纹。 他为何留意这些不相干的?李致摇头轻笑,将散漫的视线汇聚到房门上。岁稔气喘吁吁追上来:“殿下走这么快,您也太心急了。” 第61章 他走得快吗?不遑回想,门开了。 片刻后,新娘子走出来,那一人迅速占满整个视野,他再看不到灯笼之类的杂物,眼中只她一人。 红绢扇滤去大红喜服,郑妤看不清他的模样,趁人不备,偷偷歪下绢扇打量,不料被他逮个正着。 她心虚低头,再次举起遮掩面容。他款步上阶,执起她的手,郑妤浅笑提醒:“殿下,拿红绸。” 李致低咳一声,捧起红绸,自己牵住一端,再将另一端放到她掌心。 在众人欢呼声中,两人并肩而行。郑妤感觉掌心潮润,不知是自己出了汗,还是方才他牵她时留下的汗。 她用余光瞟向他,他神情静穆,怡然自若,瞧着并不局促。然而抖动的红绸,到底出卖了他的真实情绪。 绢扇一歪,惊鸿一眼,李致又回想起宁远侯府那日。大抵就是那一刻,郑妤这个人,猝不及防闯进他心里。 他抵抗过,挣扎过,考虑过解决,实施过放逐,结果适得其反。 新妇上轿,环城游行。队伍过处,碎银遍地,钗环挂饰,无所不有。 外边人声鼎沸,围观百姓为捡到宝贝欢呼雀跃,好不热闹。郑妤斜靠轿厢小憩,天不亮起身,水米未进,困顿疲乏。 进入王府那一刹,她如释重负,需要她参与的部分,可算接近尾声了。 按照既定流程走,新人拜堂。礼官扯大嗓门喊“拜天地”。拜完后她转回去,却听礼官喊“拜佳偶”。 郑妤纳闷,看李致侧身,虽不理解,但学着他拜。他们互相拜完,礼官才喊“拜高堂”。 至此终,新妇回新房。郑妤跌坐榻上,搁下绢扇透气。她揉揉干瘪的肚子,望向案上瓜果,垂涎欲滴。 门吱呀打开,郑妤急急忙忙举起绢扇端坐。侍女端着桃花羹 “宴席还有好一会儿结束,王妃先吃点,别饿着了。”云岫接过绢扇放下,给她递上一碗桃花羹。 郑妤以不合规矩为由,忍痛拒绝。 云岫忍俊不禁:“岁稔大人吩咐,往后让王妃高兴就是府里最大的规矩。” 她咽了口唾沫,坚决不受。 “是殿下让送来的,王妃放心用吧。” 既然是李殊延的意思……她狼吞虎咽,眨眼间喝掉半碗。 瞌睡虫吃饱喝足,郑妤打个哈欠,本想趴着休息一下,不想最后是被李致吓醒的。 “你做什么啊啊啊!”一睁眼发现自己被他抱着往喜床走,她直接从好几尺高的位置跳下去,差点崴到脚。 “给你挪个舒服地歇息,大惊小怪。”李致郁闷坐下倒酒,“本王不会趁人之危,更不会背信弃义。过来,把合卺酒喝了。” “要不算了吧殿下,没必要的仪式能省则省,反正我们只是……” “妤娘。” “谨言慎行。” “是。”郑妤接过酒杯,李致捉住她的手,另一只胳膊缠上来。 “合卺酒是这样喝的?”她手臂僵住不动。 “汝南风俗,有何不可?”他饮尽杯中酒,抬眸静观。郑妤干巴巴笑两声,配合他呡一口酒。 搁下酒杯,她先把丑话说在前头:“仅此一日,往后殿下不许再搞这些把戏占我便宜。当然,我也不会占您的便宜,您睡床我……唔……” 不等她说完,李致将她圈进怀中,左手扣紧她的腰,右手捂住她的嘴。郑妤坐在他腿上,跟他对视着,心跳如擂鼓无序乱撞。 湿润呼吸喷洒耳畔,她浑身绷紧,抵住他胸口以阻止他靠近。说好不趁人之危不背信弃义呢?郑妤说不出话,便张口咬他掌心。 李致却不知疼似的,贴在她耳廓蹭了蹭,耳语道:“门外有人。” 第58章 酸梅 烛光流转, 罗帐摇曳,桂圆莲子接连滚落,床尾栏板时而震动。 郑妤平躺着, 双手交叉胸前,麻木望着帐顶。躺在她身边的人,他的在红绸床单上摸寻,捡起桂圆等物,胡乱抛掷出去。 他稍一蹬腿, 脚踢上栏板, 栏板发出的声响,足以引人遐想, 令人脸红。 “殿下, 可以了吗?” 燕王府固若金汤, 郑妤实在想不通,谁能往他身边安插眼线。且她并未察觉外边有人盯梢,这一切看起来, 都像他在自导自演。 李致掀起帘帐看一眼, 坐起来道:“睡吧。” 郑妤跟着坐起来, 拉住他衣角,争先下床。李致踢开绣鞋,起身整理略显凌乱的衣衫, 不咸不淡道:“床上脏乱, 本王睡不惯。” 床上遍布桂圆莲子, 方才演戏把被褥床单一并弄乱, 放眼望去尽是狼藉, 活像新婚夫妇不知节制,洞房过后的战场…… “我为殿下清理。”郑妤讪讪红了脸。 “不必。” “多谢殿下。” 李致撩起珠帘下阶, 闻言回眸一笑,脚步轻快走向长榻,屈肱而枕。 灯花飞舞,光影散落,视线穿过纱帘和珠帘,落在长榻上。甜蜜自心底升腾,于唇角荡漾,郑妤忍俊不禁。 床上再乱,只需把杂物推到角落即可,可长榻坚硬,躺在上面定然睡得不舒服。他身形颀长,在榻上完全伸展不开,明日醒来恐将腰酸背痛。 丑时,红烛过半,光线逐渐微弱。郑妤双手薅薅头发,把被子拉过头顶。 “睡不着?”她的一举一动,李致尽收眼底。他睡眠浅,此时屋里多了个人辗转反侧,他亦无法入眠。 “殿下也睡不着?” 李致含混回应,翻身面向床的方向,语调散漫:“你再叹几声,瞌睡虫都快被困死了。” “左右不得入睡,你且说说看,因何烦扰?”李致起身拎起酒壶斟酒,端起两只酒杯去到她身边。 郑妤盘腿坐起,双手接过酒杯,愣愣盯着李致良久,才鼓足勇气问:“是谁在监视殿下?王府守备森严,仆役俱经过排查,精挑细选留下的,岂会……” “是母后。”李致为免郑妤打破沙锅问到底,率先搬出崔芷沅糊弄,“明日我便将人打发离开,早些年本王立府,母后放心不下,派了个人过来。本王想着不是什么要紧事,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默许了。” 他说得有模有样,郑妤心中疑团一扫而空,颔首道:“原来如此。” 夜阑鸡鸣,新房之中频频传出调笑声,守在院外的桑梓云岫二人挤眉弄眼,捂嘴偷笑。 红烛泪残,火光微弱,郑妤连战连胜,已然得意忘形。她倚着李致的肩猛拍,笑出眼泪:“你又猜错了,笨死了。” 李致垂眸觑着笑弯腰的女子,眸底散出自己都不曾察觉到宠溺。 鸡鸣,笑声戛然而止,房中陷入死寂。郑妤蓦地从他身上下去,伏跪道歉:“妾饮酒过多,忘乎所以,失礼失仪,殿下恕罪。” 犹如一桶冷水迎面泼来,李致不遑考虑,脱口而出:“你怕我?” “妾不敢。”郑妤矢口否认,“妾与殿下名义上既结为夫妻,自当循规守矩,不应同殿下狎昵嬉戏,以免落人口实。” 天光破晓,夜阑梦醒,李致黯然笑问:“妤娘,你非要如此么?你明知道本王……罢了,你高兴便好。” 三月,悄无声息步入尾声。李致郁闷赌气,一步未曾踏进铅华苑。郑妤忙着算账管家,一句不曾过问。 四月,花开花谢芳华刹那。被人冷落月余的李致,情不自禁走上秋水桥。郑妤一门心思栽花种草,却是没有半点往外瞧的意思。 五月,蝉鸣虫飞转瞬即逝。李致怀疑,秋水湖对岸那人,完全忘了他的存在。他终于沉不住气,寻了个像模像样的理由去见她。 岂料刚进门,郑妤一句话,便让他无处遁形。 “殿下这是把自己哄好了?” 知道他生气还不闻不问,知道他别扭还幸灾乐祸,简直可恶。李致冷着脸落座,云岫添碗加筷,正准备布菜,李致却伸手覆住碗口。 云岫了然,将银箸放在郑妤旁边,识相退出门外。 “你打算跟本王老死不相往来?” 郑妤放下筷子辩解:“那晚妾去给您请安,殿下拒而不见,妾若再去叨扰,岂非不识时务。” 那晚,即新婚第二日晚上。因晨起时两人闹了不快,李致正在气头上,想着晾她一晾,结果自己被晾了两个多月。 再纠结对错没有意义,李致沉声道:“礼不可废,每日晨省昏定,不得延误。” “另外,只你我二人时,无需自谦。” 这是不喜欢听她自称妾的意思。 “我也不喜欢听殿下唤我妤娘,听着像打鱼的。”她低声嘀咕。 “那你想听本王唤你什么?燕燕?” 呼吸猝然凝滞,她难以置信抬头望着李致看。李致莞尔重复:“燕燕——” 尾音拖长,如流水潺潺淌过河湾,百转千回。尤其落在第二个字的轻声,缱绻缠绵,异常甜腻,听着就像抹了蜂蜜似的。 捏在指间的银箸掉落,郑妤扯扯嘴角,问:“殿下您……您嗓子怎么了?” 第62章 “……” 六月,青梅早熟,郑妤让人搬来梯子,脚刚踩上去,就被解霜和云岫合力拉下去。 “王妃想吃梅子吩咐人采摘即可,可不能亲自爬树。树这么高,您要是摔下来,奴婢如何跟殿下交代。”云岫说完当即命人将梯子搬走。 “无妨,这树不算高。”郑妤抱住梯子不撒手,“再说有远谟在,我绝对不会摔伤的。” 远谟勾起嘴角,牵强笑了笑。接要挨罚,不接要挨打,这种出力不讨好的事,能不能换个人来。 “王妃,您还是消停会儿吧……”远谟无情搬走梯子。 失去作案工具,郑妤只能像只袋鼠一样跳来跳去,试图勾下枝桠。 在她身后,一人饶有兴致驻足观看。瞧着她屡战屡败,捶胸顿足,李致轻声低笑。 他悄悄走近,抬手压下树枝。 梅子近在眼前,郑妤急忙抓牢道谢。李致疑惑:“你怎知是本王?” “你靠近时,我就闻到白檀香了。”她不假思索回答。 “那七年前……”他说一半突然不说了。 她心如明镜,却佯装糊涂,摆明是不想跟他再续前缘。问出来,只会让双方难堪。 郑妤尚不知,这一句话引起身后之人胡思乱想,她边摘青梅边追问:“七年前怎么了?” “本王今日去城北巡视,捡回来一只畜牲,稍后你回屋看看,可还喜欢?”他岔开话题。 撷下几根细枝,估摸着有几十颗梅子。她脚跟着地,道:“可以放手了殿下。” 枝条弹回高处,郑妤放下梅枝,席地而坐。李致单膝跪地,陪她一起去除枝叶。 “你的手受伤了!”郑妤瞥见他右腕长条刀伤,梅子也不要了,捧起他的手看。 回城途中遭遇刺杀,他为救下那只畜牲,让杀手钻了空子。伤口看着可怖,但并未伤及筋骨。 “王妃您不知道,殿下为保护狸猫,用自己的手挡了刀。”岁稔添油加醋,“太医叮嘱这一个月,都不能让殿下使用右手。” “狸猫?”他方才说的畜牲,竟是狸猫?还为保护送她的狸猫,自己受了伤…… 回到铅华苑,狸猫鸠占鹊巢,懒洋洋趴在她平日躺的软榻上。想来那猫感念救命之恩,一见李致就往他身上扑。 李致微微蹙眉,一手将它掀回榻上。狸猫摇摇尾巴,伸出爪子扒拉郑妤的衣摆,像在告状。 郑妤抱起狸猫,问:“殿下不喜畜牲,为何要将它带回来?” “送你的东西,本王喜欢与否,无关紧要。”他拿起湿帕子擦拭猫碰过的地方。 郑妤瞧着他嫌弃的模样,主动提议等猫养好伤便送出去。 “不喜欢?”李致撂下布帕,略感诧异。他问过好几人,确认郑妤喜欢猫,才特意寻来一只温驯的狸猫,给她养着打发时间。 “喜欢,但是殿下不喜欢,养在府里不合适。若来日因这猫伤了你我和气,得不偿失。”郑妤抚摸狸猫后背,声音低哑,“而且猫的寿命不长,我……怕将来无法坦然送走它。” “你何出此言?” 他倾身凑近,抬起猫爪捏了捏,“本王并未说过厌恶,更不可能为一只畜牲伤和气。留下来,给它取个名字。” 郑妤眼神一亮:“真的可以留下来?” “嗯,本王准了。” 她喜出望外,环顾四周寻找灵感,着手给狸猫取名。想了好几个名,挑来挑去总不满意。 瞟见案上青梅,郑妤灵机一动,问:“殿下觉得,叫酸梅如何?” 李致没有正面回答,只提起猫耳,不咸不淡喊酸梅。 连续喊了两遍,他突然发笑:“燕燕取的名字,听着怪酸的。” “殿下。”穗丰站在门外打手势,李致见郑妤忙着逗猫,便悄悄出去。 穗丰附耳禀报,李致听后无甚波澜。他转身望着逗猫那人,轻声吩咐道:“尚不急着出手,打点一下,切莫让谣言传进她耳朵里。” 第59章 更衣 “又死人了?” “是啊, 三月死一个,四月死两个……” “这是本月第四个了吧?” 楼下民众聚集,七嘴八舌, 议论纷纷。 “发生何事了?”郑妤放下刚拿起的宋锦,欲往窗边一探究竟。 “王妃不是要给酸梅筑屋,还是别去凑热闹了。”云岫拉住她劝。 郑妤眼巴巴望向窗外,依稀听到有人提了一句燕王,她便坚持要去看一眼。 待走近些, 郑妤才发现, 他们提的不止燕王,还有自己。 “你胡说八道, 此事跟燕王殿下半毛钱关系都没有!” “溺死的第一个新娘, 就是燕王娶王妃后第七日死的, 哪有这么巧合的事!” “早就说过,燕王妃乃不祥之人,当年她还没进宁家的门, 就克死夫家全家, 这事大伙都知道的。”那屠夫义愤填膺嚷嚷, “燕王有神仙庇佑,这灾祸全落到我们小老百姓身上来了。” 几人争执不休期间,衙役从洛水中捞出尸体。那女尸一袭红衣, 脚上趿着一只绣鞋, 另一只不见踪影。 两名衙役将女尸抬到岸上复命, 着官袍那人转过身来, 郑妤脸色一僵。温昀也看见她了, 杵在那一动不动,仰头痴望。 衙役上前催促, 温昀稍稍点头,浅浅一笑,磨磨蹭蹭收回视线。郑妤捕捉到柳叶眼中,挥之不去的惆怅落寞。 云岫关上窗户,道:“王妃,咱们挑好布匹就该回府啦。” 郑妤连连应声,随手拿起一匹宋锦,匆匆回府。 夕阳斜照,窗上镂空图案映在案上。李致撂下奏折,偏头看一眼天色。 “酉时三刻,殿下要回府还是再等等?”穗丰请示。 岁稔白他一眼:“这还要问?殿下自然是要回府陪王妃用晚膳啦!” 李致嘴角上扬,提笔写下最后一份批复,交代完事情后,道:“回家。” “回家?”岁稔头一回听到回家二字,一时没反应过来。瞧见李致满面春风的模样,他环抱双手抖落满身鸡皮疙瘩。 “王妃今日出门,碰见了温主簿。”穗丰哪壶不开提哪壶,岁稔无奈耸肩,为免遭殃,先溜出去套车。 盈盈笑意化为冰霜,李致止步,仰望落霞余晖,心凉了半截。 “她去见温昀了?”好半晌,他才低声发问,“说了什么?” “倒没说什么,王妃在楼上,温主簿在办案,他们只远远对视一眼。”穗丰如实回禀,“但是……谣言……让王妃听见了。” 穗丰跪下请罪:“新娘死在沁香阁下,办案的恰是温主簿,王妃想买的宋锦,独沁香阁最为上乘,实在巧合。” 他素来不信巧合,世间所有的巧合,皆是有人故意为之。 暖黄烛光照亮庭室,妻子懒懒卧榻,拥着狸猫小憩。晚风吹起鬓发,裙裾翻飞,榻上之人柳眉微蹙,迷迷糊糊撩起头发。 狸猫下榻飞奔而来,在他脚边扑腾两下,咬住衣摆扭来扭去。他淡淡一瞥,提起猫放在手臂上,缓缓走向软榻。 风送白檀香,郑妤不情不愿睁开眼咕哝:“殿下回来了?” 她拍拍额头,懊悔道:“想着等你的,没想到睡着了。” 李致腾出一只手,丢过来一只盒子。 她熟稔接住打开,眨眨眼问:“胭脂啊……这又是谁家夫人送我的?” 借口这个那个送来的小礼物,已经快把她的梳妆台堆满了。除去进宫请安,她鲜少出门,金银玉饰几乎用不上,胭脂水粉消耗不多,远远赶不上他送来的速度。 她装傻充愣,他亦不点破,两人心照不宣,谁也不愿意主动挑明。 “等本王回来,有事要说?” “溺水新娘是怎么回事?”她开门见山问,“是……绛云殿那位?” “嗯。不必担心,本王会解决。” 晚膳菜肴上齐,李致朝她伸手,郑妤摆摆手道:“我刚吃过两块点心,吃不下了。殿下您自个儿用膳吧,我给酸梅筑屋去。” 饭桌上,李致盯着门外忙碌身影,味同嚼蜡。见了旧情人就忘记眼前人,找借口不陪他用饭就算了,前几日约好一起筑猫舍,现如今也不等他一起。 “她今日可有反常之处?”李致意兴阑珊放下银箸,看向云岫。 云岫欲哭无泪,支支吾吾回答:“没有。王妃的确见了温主簿,但……并无异常。倒是温主簿看王妃的眼神……奴婢难以描述。” “殿下想问什么,饭后直接来问我即可,莫要为难旁人。”郑妤扒着门框探头探脑。 月色朦胧,树影婆娑,一男一女对坐,各自手上拿着材料拼接,一猫打滚跳跃,一会儿挠挠这个,一会儿贴贴那个,好不和谐。 “殿下放心,虽然我看起来心软怯懦,但认定的事绝不回头。”等不到李致开口,郑妤只好主动先提,“宁洋泽也好,温寒花也罢,我拿得起就放得下。” 李致双手一顿,轻声细语,假装漫不经心问:“那本王呢?你对本王回头,是因为放不下?” 第63章 “殿下也是一样的。我回头是因为太皇太后,况且我们是假……假的,我早就放下了。”郑妤捏紧木板。 一说违心话,她就下意识把拇指包进拳里,不清楚李致是否知晓,故而她刻意去规避这个动作。 原先他是不知道的,在她离开宣京那七年,有关她的一切,他烂熟于心。此时察觉她没有惯性动作,李致便将她的话信以为真。 “燕燕,勇于回头看,未必是件坏事。”他语气有点失落。 郑妤一笑置之,把酸梅抱到膝上逗弄,漫不经心提起她在丹阳养的猫。 “我之前养过一只猫,它被人溺死了。” 说得云淡风轻,李致能感受到她的悲痛,当即给守在院中的穗丰递个眼神:去查。 钉好木屋,李致将其置于事先定下的位置,郑妤抓住宋锦两个角轻轻一挥,木屑迎风纷飞,向她对面之人吹去。 玄衣染尘,眉睫染灰,李致直勾勾盯着她看。郑妤心虚不已,方才锯木头时,她将宋锦铺在膝上,没想到…… 她赔笑凑近,跪在他跟前,认真拍木屑。 “我错了殿下……”她深感难堪,不敢跟他对视,“等会您把衣裳换下来,我洗好晾干给您送回去。您看这样可以不?” 掸净衣上尘,郑妤准备退开,却被李致捉住手腕。他带着她的手上升,将掌心贴在自己脸上,道:“有始有终,不可半途而废。” “殿下闭眼,莫让木屑飘进眼中。” 李致顺从闭目,郑妤如释重负。对着他那情意绵绵的丹凤眼,谁能做到心无旁骛给他擦脸? 睫毛上沾着木屑,她不敢上手掸拂,于是贴近眼睛吹。 正逢此时,他不打声招呼就睁开眼睛,而后眸中倒映出她撅着嘴的样子…… 轻笑声点燃火焰,郑妤低头捂住滚烫的脸,又羞又愤。 “我只是想给你吹走木屑。” “本王也没往别处想。”李致故意逗她,“只是不知燕燕想到什么,脸红成这样?” “我什么都没想!” 不过想起寒霞山那夜,她误以为他熟睡,偷偷亲了他的场面。 从尴尬劲缓过来,郑妤抄起宋锦叠好放进小木屋,再一股脑把酸梅塞进去,落荒而逃。 解霜已为她备好沐浴热水,她三下五除二扒掉衣裳,将自己整个人泡进水里,试图洗去脑子里那些乱七八糟的念头。 “想到什么,脸红成这样?”这句话在耳边反复回响,他那调侃揶揄的表情,同样在脑海中飘来飘去。 羞耻,简直太羞耻了! “小姐,殿下让您去一趟须弥庭。” “啊?”郑妤浮出水面深呼吸,“不去,就说我睡下了。” 解霜拍手叫好:“三个多月了,殿下终于想起要和小姐同房了。” “什么……你说什么?”郑妤脚底一滑栽进水里。 “殿下说您若不去,他便亲自过来,今夜不走了。” 她怒拍水面,抓狂道:“去去去去,殿下有命我怎能不去,快来给我更衣。” 月色姣姣,秋水湖碧波荡漾。说来,这还是她第一次走过秋水桥,走进须弥庭。 “殿下找我何事?” 李致正在看书,闻声抬眸道:“脏衣服你亲自洗好晾干,忘了?” “哦,那殿下将衣裳换下,让人送来即可。” 李致将书卷扔到一边,拉着她进入内室。 广袖低垂,李致抬起双臂,眉眼带笑觑着她:“你弄脏的,自然由你亲自来换。” 她漠然转身,李致揪住她后领不放。 “你怕了?” “你怕什么?” “怕情难自已……” “殿下不怕,我有什么可怕的。”她梗起脖子叫板,二话不说扯掉他腰间佩饰搁在桌上,气冲冲解开腰带信手扔下。 玄色外袍落地,接着一层又一层衣裳被剥离。郑妤板着脸,动作粗暴莽撞,不管李致配合与否,抓着一通乱扯。 直到他身上只剩最后一层。单薄里衣歪歪斜斜,衣襟半敞,胸膛微露,沟壑分明。衣下,身体线条若隐若现。 揪住衣领瞬间,指尖触及炽热肌肤,郑妤猛然惊醒。 疯了,她在做什么?她居然逞一时意气扒他的衣裳! 他的手掌覆上来,在她手背摩挲,低笑轻唤:“燕燕?” 第60章 乱心 纤纤手指勾在衣领上, 进退维谷。手背的温度和头顶传来的呼唤,犹如催命符一般。 郑妤急红了眼,咬牙去解衣带。 “半个时辰后有客登门。”李致哪舍得真为难她, 一手按住她,一手取下衣袍递给她。 她怯怯抽手,绕到身后,踮起脚尖为他披衣。 然而缠腰带时,郑妤再次陷入窘境。他们面对面站着, 她双手绕到李致身后, 交换腰带两端之时,脚尖不断靠近, 鞋头碰在一起。 侧脸紧贴胸膛, 手臂轻蹭窄腰, 乍一看好似有情人亲密相拥。 他心跳好快……扑通扑通撞击她的左耳。郑妤不动声色挪动脚跟,尝试离他远一点。不料没能拉开距离,反而踩到裙摆, 摔进他怀中。 李致抬手揽住她, 笑问:“燕燕这是做什么?” 脸埋进胸膛, 鼻子撞得生疼。她撑住他手臂借力,从他怀中退出去,摸摸泛红的鼻子解释:“殿下莫怪, 我脚滑了。” 李致笑笑不说话, 从容接过腰带系好, 低头佩戴挂饰。 郑妤一言不发捡起脏衣物叠好, 道:“我把衣裳带走, 改日再给殿下送回来。” 说完,她脚底生风一般逃窜。 “燕燕, 你再想想,忘了什么事?”李致追出外围,拾起书卷,原位落座。 郑妤放慢脚步回想,好像确实忘了什么东西,可事情一茬接一茬,她想破脑袋都没想起来,自己究竟忘了什么。 “你等本王回家,不是有事相求?”李致凝眸注目,温声提醒。 “对!”郑妤恍然大悟折返,边放衣裳边说,“我今日见温……温大人在洛水捞起溺亡新娘,想起归京时我们带回来那具女尸……” 那具女尸被送去大理寺后便没了下文,起初她问过几句,但那时还没查出蛛丝马迹,温昀不清楚情况。再后来,温昀不愿跟她讨论公事,她不好多问,此事便不了了之。 虽然那具女尸腕上没有黑绳,但出现方式和曹娴,也就是“芄兰”一模一样。因此,郑妤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二者之间存在某种关联。 福烁公主已逝,仍有女子接连失踪死亡,或许福烁公主并非真正的幕后黑手。 能驱使公主行事之人,屈指可数,结合李殊延说溺亡新娘是李栩的手笔…… 郑妤不得不怀疑,李栩为了对付李殊延,已经到了丧心病狂的程度。 “你笑什么?”她道出猜想之后,李致无端发笑。 “猜到皇姐亡故并非妇女失踪案的结束,燕燕委实聪明。”李致卷起书敲她脑门,“可惜,这案子跟小皇帝没关系。本王查沧县贪墨案时,意外发现这案中案,你再想想。” 昭武元年,那时李栩才八岁,还是个被李殊延数落两句就掉珍珠的小孩子。郑妤偷偷瞟一眼李致,早在沧县案时,他就发现端倪了?她一直以为,妇女失踪案的开端,在芳茗楼。如今看来,要重新理一理这条线了。 查沧县案查到宁远侯,不久叶佳私自放走韦雪招来杀身之祸,韦雪给正在查失踪案的李殊延提供线索…… “殿下当年因何怀疑到陆太师身上?” “你。” “我?”郑妤指着自己,疑惑抬头请求明示。 “你与本王有婚约,陆呈却并未阻止你和宁浩暗通……” 暗通款曲这词,似乎不是那么恰当。 “私相……” 私相授受,听着甚为奇怪。 李致哼道:“你和宁浩接触,甚至没反对你们成婚,本王便猜想,他和宁远侯关系匪浅。” “他也不曾反对我嫁给靖王,殿下为何不怀疑靖王?” 咳—— “四哥……没那心机。”李致囫囵回答。 往茶炉里撒一把茶叶,茶叶遇水膨胀,于炉中翻滚。郑妤古怪睨他一眼,没吭声。 她才不信,嫁靖王那事,没有他的手笔。 七年前,夜雨滂沱,他等她上钩时,炉子里逸出的,正是这茶香。郑妤斟一杯茶递过去,意有所指道:“茶不消愁,也无法销过。” 茶水苦涩,难以下咽,他斟酌再三,坦诚承认:“燕燕,过往之事,是本王对不住你。” 烛火阑珊,水雾氤氲,情绪酝酿到位,正宜促膝长谈之境,偏被不长眼的随从坏了气氛。 “殿下,郭大人已在前厅等候。” 郑妤噗嗤一笑,长话短说:“过几日我想去大理寺看看女尸的卷宗。” 听到大理寺,李致的脸色微不可察发生改变。郑妤补充道:“我只看卷宗,殿下不信我?” 第64章 浓郁的歉意已被察觉,这点“小小要求”他若不答应…… “准。” “多谢殿下!”郑妤达成目的,抱起衣裳就要走。 李致瞧她欣喜若狂,暗自后悔,碍于面子不好出尔反尔,便变着法地谋利:“有条件。” “啊?”郑妤落寞嗔道,“有条件不早说,殿下又捉弄我。” “每日饭后到书房来伺候笔墨,为期一月。” 约好晨省昏定,然郑妤嗜睡,李致不忍见她勉强起来送他上朝,遂免去晨省。他回家早,两人还能一起用晚膳,一日见两面,若回来晚,就只能睡前见一面。 不算休沐日,十二个时辰,他们相处的时间,不及一个时辰。缺少时间保证,不知猴年马月才能融化她心中寒冰。 “不急着答复,仔细考虑。”李致露出势在必得的笑容,拍拍她发顶,“想好了随时来找本王。” 翌日饭后,一只乌龟缩头缩脑爬进书房。 得了准允进门,郑妤自觉站到书案旁,等待指令。李致似乎并不惊讶她会来,许是料定齐晟不会帮她一样,或者他已提前授意齐晟不准帮她。 “燕燕怎么来了?”李致停笔看她一眼,明知故问。 她闷闷撇嘴:“殿下再戏弄我,我可走了。” 她作势要走,李致连忙阻拦,笑道:“你真是……经不起逗。” “殿下也不知几时养成这般爱逗弄别人的毛病。”郑妤嘀咕抱怨。 莫说打趣挑逗开玩笑,以前的李殊延,一句废话都不说。 近墨者黑,李致看她逗猫次数多了,一见她便想逗两下。只是不知这好脾气的猫,何时会像酸梅一样张牙舞爪。 他倒盼着郑妤,早日冲破规矩束缚,忘记身份有别夫妻有序,在他面前毫无顾虑展露真性情。 李致指向侧桌道,“把墨迹已干的叠起来,按照所言之事归类。” 郑妤扫过侧桌上的文书奏表,迟疑:“朝政大事,殿下让我按内容分类……不合规矩。” “你我夫妻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你多学多看,争取早日为本王分忧。” “妻子兼幕僚,殿下打的好算盘。”郑妤嘴上不乐意,人却已经走过去归类。 她窥见“吏部尚书柳泉”几个字,未作多想。无罪释放,官复原职,想来已投入李致麾下。 瞟见温昀名姓,她匆匆合上。 “错了。” “柳大人言溺亡案,温大人奏太学纳新,你把他们的奏章放一起了。” 郑妤手忙脚乱拿起温昀那份奏表,放到正确位置。 太学纳新是大事,故而那一沓奏章叠得最高。她心绪不宁,待大半奏表倾倒闹出大动静,方知自己铸下大错。 “燕燕。”笔尖顿住,无力感涌上心头,李致垂眸道,“一个名字就能在你心中掀起滔天巨浪,本王如何放心让你去大理寺?” “殿下多虑了。”郑妤蹲下捡奏表,“我只是惋惜自己,没法像男子一样进太学求学问道,并非为无关紧要的人乱心神。” 突然有一双手从后抱住她,吓得她将刚捡起来的奏表再次打翻。 “殿下……放手。” 他抱得更紧:“他若真无关紧要,你为何不愿意……” “殿下!和离书在我手里。”成婚三月余,郑妤第一次拿和离书警告他。 三年为限,人前相敬如宾,人后和平共处,不得强迫她做任何事,否则她可以提前终止婚约。 “你究竟在别扭什么?宁浩温昀说嫁就嫁,为何对本王求全责备?”他低头,鼻尖蹭过耳廓,埋进颈窝,“燕燕,本王可以给你承诺,一生一世,唯你一人。” 扣在腰间的手把玩着腰带,躁动不安。郑妤哑然失笑道:“殿下,给我留点体面吧。您说的,好像我人尽可夫似的。” “本王绝无此意。” “我知道你不惧和离书威胁,那在你眼里犹如废纸一张。”她别开头躲避薄唇亲吻,看向李致的眼神满载失望,“殿下可以强迫我,我不会寻死觅活,只要你不怕我一辈子都用这种眼神看你。” 爱一个人,必然对对方怀有期待,存有要求。可能正是爱眼前这人更多,才期待更高,要求更严,故而对他求全责备吧。 “抱歉,本王失态了。”李致松开她,狼狈转身。 “岁稔,送王妃回铅华苑。” 好不容易有点进展,却因一时冲动,功亏一篑。李致烦躁提起毛笔,蘸墨挥毫。 笔舞墨飞,春蚓秋蛇,穗丰上一次见李致如此心烦意乱,还是温昀和郑妤成婚那日,他铩羽而归。 “何事?” “派去查猫的人来消息了。”穗丰呈上信函,“王妃那只猫,不是曹氏给溺死的。” 第61章 王妃 池荷吐露, 红鲤嬉游。大理寺中十步一缸,缸里装满冰块,消除暑气。 一刻前, 郑妤见过关寺正,言明来意后,关寺正亲自去调卷宗。 她正襟危坐,轻摇团扇,奈何暑气过于旺盛, 汗珠接连滚落。她以袖掩面, 偷偷打个哈欠。 春困夏乏,加之午后闷热, 她素来有午休习惯, 此时置身于寂静室内, 困意来袭,眼皮开始打架。 “阿妤?” 一声呼唤将困意驱逐殆尽,她垂下手臂, 看向门口, 划清界限道:“温大人当称我为燕王妃。” 温昀一脚跨过门槛, 一脚留在门外。听到她这样说,立即收回前脚,恭恭敬敬退出去, 向她俯身一拜。 “温主簿, 我正找你呢!”关寺正赶回来, 拉住温昀窃窃私语。郑妤竖起耳朵, 依稀听见他们对话。 概括来说, 卷宗不在大理寺,而在刑部。 “既如此我便不打扰了, 有劳关寺正忙前忙后。”郑妤道过谢,越过他们离开。 “卷宗是下官和刑部交接的,下官愿为王妃引路。”温昀主动请缨,关寺正百般阻挠,却没能拦住。 温昀小跑跟上,赶在车夫扬鞭之前抓住车轼,麻利跳上车座。车夫不敢做主去留,轻扣车身请示主人。 “温大人请回吧,无需费心陪我跑一趟。” “一直以来都是我跟刑部交接,我陪你去,可节省许多时间。”温昀压低声音说,“给我一个略尽绵薄的机会。” 拗不过他坚持,郑妤不再多言,命车夫启程。 车帘微卷,背影时隐时现。郑妤瞥见他臂缚黑色布条,诧异发问:“温大人为何人哀悼?” “家中表妹贪玩,时常与人泛舟采莲。不料两日前失足落水,救援不及,含恨离世。” “阿娴死了?”郑妤惊愕撩起车帘,欲问清来龙去脉。解霜焦急阻拦,摇头劝阻。 察觉自己失仪,郑妤紧急调整姿态端坐回去,举起团扇遮面,藏好情绪道:“温大人节哀。” 存录室外,温昀请来刑部主事开锁。主事手头的活没干完,于是拜托温昀稍后总归钥匙,先行离开。 “你要的卷宗应该在西边第三个架子。”温昀守在门口,似乎没有跟她一起进存录室的打算。 温昀道:“案件卷宗至关重要,若无陛下许可,闲杂人等一律不得入内。你进去吧,我在门口等你。” 多亏李殊延给的令牌,否则她连存录室都进不来,更别说查看卷宗。她遵照温昀给的信息往西走,找到第三个架子,粗略扫过封笺文字。 半个时辰过去,存录室内没传出一点动静。温昀伸长脖子往里瞧,然郑妤所在之处距离太远,他什么也看不见。 “阿妤?”温昀扒着门槛,压低声音呼唤。 他连喊好几声没得到回应,不管不顾闯进去找人。瞧见郑妤安然站在书架旁,他才松一口气。 “怎么了温大人?” “方才喊你没回音,我担心出事……”他背过身挪到隔板后,“你继续看,我在这守着。” “你出去吧,免得被刑部弹劾。” “无妨。” 日中,存录室内燥热,置身其中的人皆汗流浃背。郑妤拿着团扇扇风,一丝不苟捧着卷宗查阅。 温昀背靠书架纹丝不动,余光一刻不曾离开她身上。他挣扎好半天,终于将心里默念千万遍的话问出来。 “阿妤……你恨我吗?” 他声音不大,可存录室里只有他们两个人,郑妤听得一清二楚。 “不恨。”她干脆果断,“无爱何生恨?温大人,往事已矣,深究无意。” 紧绷的弦猝然崩断,“铮”一声穿心而过。他预料到郑妤会否认,却没料到她会连爱一并否认。 何其残忍,简直诛心。 翻页声窸窸窣窣,一滴泪打在纸上晕开墨迹。郑妤移开卷宗,偷偷抬袖假装拭汗。 “他待你可好?” “殿下对我很好。”她将卷宗归回原处,从书架另一端走向门口,盈盈一拜道,“谢温大人,卷宗我看完了。” 回到王府,郑妤径直去须弥庭归还令牌。午时刚过,须弥庭房门紧闭,她特意挑着李致不在家的时间送来,打定主意不跟他见面。 第65章 “你帮我还他,顺便替我道声谢。”她交代岁稔。 岁稔伸直双臂推拒:“殿下在冰室,您自个儿还他。” “殿下今日休沐?” “是啊,殿下用两日处理完三日公务,特意腾出时间准备陪您去调卷宗。”岁稔怪腔怪调,“谁知王妃不领情。” 因前夜摩擦,她昨晚没去书房,她本以为自己撂担子不干,李殊延便不会帮她。没承想,早上醒来,令牌就放在床头。他不计前嫌,倒显得她小肚鸡肠了。 若扭扭捏捏避而不见,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王妃留步,您顺路把这个捎过去吧。”岁稔将一尺高的竹木食盒挂在她手上。 “这是?” “绿豆汤,降火的。”岁稔环顾周围,见四下无人,才放心开口,“清晨,荣宁长公主跟殿下抱怨郡主大字不识,殿下便琢磨着送郡主去太学旁听,但郡主不乐意,撒泼打滚哭哭啼啼的,殿下正在气头上,您好好劝劝他去。” 郑妤笑容苦涩,确定她去不会火上浇油? 磨磨蹭蹭挪到冰室,寒气从门缝漫出来,她后背发凉直哆嗦。手搁在门上,迟迟没敢敲下去。 俶尔,冰片穿缝而出,擦过手腕,撞在对门树干上,碎成齑粉。郑妤屏息耸肩,抹去鼻间细汗,颤声道:“殿下,是我。” 踯躅声起,门开,李致单手扒着门框,淡漠瞥一眼,态度不冷不热。 “你来做甚?” 他身上只披着单薄里衣,衣领半敞,衣带松散,褪去锐利锋芒,稍显随和不羁。墨发垂落覆盖衣襟,发梢上挂有水珠,湿润碎发贴鬓,俨然一位出浴美人。 内外温差引起坚冰升华,水汽自地面涌起,弥漫萦绕。他站在云里雾里,仿若仙人。 她看得出神,浑然不察李致方才所问。李致作势要关门,她急忙弯腰钻进冰室。 “我来还令牌。”她掏出令牌塞进他手里,举起食盒道,“还有岁稔让我带来的绿豆汤。” 李致接过随手放下,道:“你可以走了。” “喔……”她含糊应声,耷拉着脑袋,不安挠手背。 “还有事?”李致撩起衣摆,挨着冰台随意落座,眼神至始至终未在她身上停留。 “殿下……还在生我的气?” 汤碗阻挡视线,郑妤未曾看见自己问话时,李致上扬的嘴角。 “无爱何生恨,无分何生气?”李致将汤碗拿在手里,冷哼一声。他有名无分,哪有资格生她的气? “您都知道了啊……” “跟旧情人见面,高兴了?”他语气幽怨。 高兴了才想起他来,主动献殷勤送甜枣,妄图抵消前夜甩给他的耳光?李致边腹诽边自我谴责,跟她那一无是处的前夫置气,真幼稚。 郑妤煞有介事鞠躬道歉:“殿下,我错了,我不该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恶意揣测您的意思,您大人有大量,别跟我一般见识。” “若本王非要跟你一般见识,你当如何?” 汤碗和冰台两厢碰撞,李致垂眸盯着碗底,头顶冒出两缕无形的烟。 郑妤蹲在他身边,把碗从他手里抠出来,装满绿豆汤,双手捧到他面前,挤眉弄眼道:“那请殿下再喝一碗绿豆汤消消气。” “郑燕燕!”他冷冰冰觑着她,似乎不愿意借坡下驴,誓要跟她争出个所以然来。 “殿下,我这个人呢,矫情,记仇,还有恃无恐。”她收敛笑意,自己端起碗来,呡一口绿豆汤,“话我说完了,您爱计较不计较。” 凤眸中的寒意褪去一半,李致气也消了一半。她用了他用过的碗,她的唇贴在他的唇碰过的位置。 眼看她起身,李致攥住她的衣袖轻轻一拉,郑妤尖叫着跌坐在他腿上。 汤碗在脚边炸开,郑妤还未从失重的恐惧中缓过来,玄襦从天而降覆住她双眼。黑暗无边,天旋地转,她抓牢唯一的依靠,晕晕乎乎枕在他臂弯里,找不着东西南北。 湿发掠过侧颈,酥酥痒痒。紧接着,湿润冰凉的吻落在侧脸,蜻蜓点水般一触即离。许是见她没抗拒挣扎,吻又落在唇角,向上攀爬,扫过唇瓣,舔舐厮磨。 恍然间,仿佛回到昭武二年的料峭春月。眼泪溢出来,在她眼角凝结成霜。她看不清他的脸,但她知道,那个人就是他。 如今名正言顺,她到底在别扭什么?不止李殊延想不明白,她也想不明白。向来不愿袒露真心的他,为她做出改变。他爱意昭彰,她却不愿意给他回应。 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究竟是什么?是自卑心作祟,是对情爱失望透顶,还是想要他俯首称臣? 或许都有吧……郑妤坦然接纳自己的邪念。只要一直装傻充愣,欲迎还拒,吊着他的胃口,不给出明确回应,她就能一直在这段感情里占据上风。 “燕燕,你知道七年前吻你的人是我,对吗?” 第62章 逐末 “你说什么?”郑妤摊开手掌推搡, 语调慌乱,“殿下,你逾矩了。” “还装傻?”李致微微错开嘴唇说话, 手轻轻掐她的腰,“真当本王不敢对你做什么?” 身下硌得慌,郑妤扭动腰肢稍稍错开,心里七上八下的。之前他会刻意隐藏不让她发现,这次却是把他对她的欲望, 不加掩饰摆到她面前来。 “躲什么?”李致钳住她的腰, “本王敢面对本能的爱欲,你敢正视自己的心吗?” “别对我那么残忍。”她低声啜泣, “我心中的殿下, 高情远致, 克己慎独,不是强取豪夺的禽兽。 ” 愧疚油然而生,李致拂落玄襦, 目光躲闪。他扶她起来轻轻推开, 沉声令她出去。 “本王保证, 以后不会再对你有任何出格之举。” 郑妤止步回望,遥遥一拜。 “管好你的眼睛,别再让本王看见, 你满怀爱意的眼神。容易让人误会。” “是。” 梧桐老, 枫叶红, 转眼人间已逢秋。 李致信守诺言, 时刻注意同她保持距离。跟她说话的态度, 亦恢复如初,言辞得当, 语气冷冽,礼遇疏离。那位轻佻的燕王殿下,随荷花一起葬在夏日。 他不再踩着晚霞回来陪她用饭,也拒绝她去书房伺候笔墨,连她的昏定一并免除。 一汪秋水湖,把他们隔在两岸。为连接须弥庭和铅华苑特意架起的秋水桥,形同虚设。 “小姐,您都半个月没见到殿下了,就一点都不急?” “急也没用啊,临近秋收,殿下事务繁忙,每日早出晚归,我们要多多体谅。”郑妤随口糊弄。 解霜还想再说,郑妤挥手叫停:“太后娘娘邀我去永宁寺上香,我得走了。” 古刹高塔,凭栏俯瞰,宣京万象,尽收眼底。郑妤手拿一颗红柿子把玩,时而偏头看一眼卢清漪。 “怎么一直看我?”卢清漪跟她相视一笑。 “娘娘带我来这,难道不是有话想说?” 卢清漪目光呆滞,看起来心事重重,来的路上她就发现了。 “倒也没什么事,看你眉开眼笑的,想来殊延对你很好。” “还好,还好。”她敷衍笑笑。 卢清漪眺望远山,说起旧事:“还记得那湖不?当年我和殊延,就是站在这,旁观你和温公子定情。” 当然记得,那天无星无月,电闪雷鸣,她只觉得永远等不到天亮了。但没想到,李致居然站在这塔楼上,目睹了一切。 两人絮絮叨叨闲聊许久,迄倦鸟归林,渔舟停泊,卢清漪才进入正题。 “他最近在忙些什么,你可知道?” 郑妤茫然摇头。她这半月只在王府门口和李致偶遇过一次,他们互相点头示意,各奔东西。她只知李致早出晚归,有时甚至夜不归宿,却不知他为何忙碌。 虽春秋两季确比冬夏繁忙,但李致摄政多年,应对起来当游刃有余,完全不至于忙成这样。 卢清漪倚栏垂首,长叹息:“燕燕,要变天了。” 云卷云舒云落,月明星稀夜深。 “殿下几时回来?”郑妤瞅着昏暗无灯的书房,问浮尘。 浮尘掰指头数来数去,这半月里,主子亥时回来三次、子时四次、丑时五次,彻夜未归三次…… 他无奈耸肩,答道:“说不准,殿下随时可能回来,也可能不回来。” “那我进屋等他。”郑妤往前走两步,浮尘跟两步,变相阻拦她。 “他交代过我不能进书房?” “那倒是没有,但……” 书房重地,按理没有主子命令,任何人不得进去。可岁稔提点过,让王妃高兴就是府里最大的规矩。于是,浮尘麻溜进屋点灯。 灯火通明,郑妤将梨汤置于方几上,转身走向书案。 文书堆叠井然有序,笔墨纸砚摆放整齐,桌椅纤尘不染,想收拾都无从下手。 绕过高耸屏风,又是另一番天地。徐徐晚风入户,裹挟草木芬芳,挑动琴弦,翻过书页,吹落画中人面纱。 第66章 站在唯一桌面杂乱的那张书案后,她循风看去,宛如揽镜自照。那画中人,正是她自己。 郑妤收回视线,着手整理堆满桌面的纸张。纸上内容无一不是诗经名篇——《燕燕》,唯一的不同在于日期。瞥见一旁收纳筒,她心底冒出一个想法。 她随手抽出一卷纸展开,果然还是这一诗篇。再抽出一卷,依然。一卷又一卷铺开,一次又一次震撼。 从昭武元年五月,到昭武八年九月,她离京之日,返京之时,从无间断。 低头凝望,千千万万个“燕燕”撞入眼眸,她差点想不起来这个字的形态。 像雕塑一样站了许久,她回过神来,麻木将纸张卷起插回收纳桶,泪水无声滴落。 收拾好满桌狼藉,郑妤拿下一本诗经,突然掉出来一份手札。 这才是她此行要确认的事。 “谁放她进来的,去刑堂领罚。” 听到李致声音,郑妤惊窜而起,冷不防撞上桌案,疼得龇牙咧嘴。 “是我自己要进来的,你别罚他。”她顾不上头顶疼痛,慌慌张张扑过去,抓住李致的手臂恳求,“殿下,我执意要进来的,跟浮尘没关系。” 她眼眶泛红,仰头望着他,模样甚是可怜。李致移开眼,不为所动。 手臂左右摇晃,可怜虫一声接一声喊他,颇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态势。 “郑燕燕,你逾越了。” 说过让她管好眼睛,这泪眼婆娑眸光潋滟的情态,又在勾引谁? 李致狠心甩开,弯腰捡起手札,拖开椅子落座。他扫一眼浮尘,平心静气道:“下不为例,出去。” 果然,只要找准方向,认清形势,绝对不会吃亏。浮尘俯拜推出书房。 “殿下,我给您熬了梨汤,喝点吧。”郑妤把梨汤端进来,放在他手边。 李致一眼不看推开,信手抽出一张纸铺开,拿下最毛糙那支羊毫笔,正欲喊岁稔研墨,郑妤抢先拿起墨条。 “不用你,出去。” “举手之劳,殿下不必跟我客气。” “有事直说。”他身心俱疲,无暇耗费心力听她拐弯抹角。 “太后娘娘让我来的。” 只消这一句话,李致自然知道她想说什么。卢清漪不想让他废帝,为此找他谈过好几次。 准确来说,卢清漪是不想他改立李翊。他还未拿定主意,废掉李栩之后,皇位由谁来坐。 “你要给她当说客?”他飞快运笔,纸上墨迹横飞,出锋尽显杀气,“废帝之事本王心意已决,不因任何人更改。” 落纸云烟,飘逸潇洒,郑妤仔细看了许久,才认出“能者居之”四个字。 “我知殿下凌云志,从未想过劝阻。殿下文韬武略,爱民如子,御人有术,既能善用贤臣,又能利用佞臣平衡局势。”她嫣然浅笑,“说句大不敬的话,私以为普天之下,没有人能比殿下更配那个位置。” 笔锋一顿,李致定定望着她,琢磨用意。郑妤郑重点头,暗暗表明所言皆出自真心。 “那你呢?” “我?”郑妤摸不着头脑,眼中充满疑惑。 他沉吟再三,垂下眼帘,假装漫不经心问:“你愿不愿意,站到本王身边来?” “可以啊。”郑妤放下墨条,欣然站到李致身边。 他恓恓嗤道:“又装傻……你很清楚,本王不是这意思。” “燕燕愚笨,还请殿下明示。” “你愿不愿意,当我的皇后?” “嗯——不愿意。” 意料之中的答案,直白发问反而自取其辱,连追问原因都显得多余。他抬腕提笔,继续乱写乱画。 看他脸色不佳,郑妤假设出千百种可能。她拍拍自己的脸,试探问:“殿下的意思,莫非只有我答应您,才能获得太后娘娘想要的结果。” 那也不是不行,郑妤想,反正他们的婚约只剩两年半,回到深宫牢笼再住两年半,避免小晋王落得跟李栩一样的下场,值得。 李致何尝猜不到她的心思,立时道:“不止,撕毁和离书,解除契约。” “敝帚自珍”四字跃然纸上,同左侧“能者居之”一一相对。 郑妤取下一支细笔狼毫,于砚上轻刮两下,倾身落笔。 “舍本逐末?”李致微哂道,“清丽隽永,字写得不错。” “殿下,您不该为必然离开之人,放弃唾手可得的江山。诚然,是太后娘娘让我来劝您,可其中不乏我的意愿。” “您已经等八年了,我希望殿下得偿所愿。” 穗丰,五谷丰登;岁稔,年成丰熟;远谟,深谋远略。而须弥,在佛教中意为三千大千世界中心。 “你倒了解本王。”他似笑非笑嘲弄。 羊毫飞旋搭在狼毫细笔正中,李致用力一按,细笔向下弯曲。两支笔纵横交错,只要羊毫再下压一寸,细笔势必拦腰折断。 错就错在,羊毫质软,难克刚硬。 他将两支笔一起收入掌心,任意丢在案上,改说他事:“今日早朝,温大人称已勘破溺亡新娘案。” 郑妤刚想说那是件好事,想起之前推测的溺亡案真凶,脸色大变。她小心翼翼打听:“然后如何了?” “然后,他被扒掉官服,扔进死牢了。” 第63章 太学 夙兴夜寐查悬案, 歪打正着发现幕后黑手是皇帝,丢了官职不说,还把小命搭进去, 可怜又可悲。 “就因为他查出真相?”郑妤愤懑不平,双手撑在桌案上,咄咄追问,“可主理此案的是关寺正,为何只有温寒花获罪?” 一听温昀被下狱就急眼, 存录室那番话, 什么无爱何生恨,果然是说给他听的。李致抿唇, 保持缄默, 捎上一卷书, 慢步往外走。 郑妤低头盯着自己贴在纸上的手掌,再看自己□□似的姿势,两眼一黑。她端起梨汤追上去:“殿下, 您告诉我事情的来龙去脉, 我天天给您熬梨汤。” “梨汤免了, 你若能为本王做别的事,告知你也无妨。”他近来正为太学的事烦心,太常寺卿为何络整出的烂摊子找过他好几回, 言昭宁郡主不遵纲纪, 不敬师长, 祭酒和博士束手无策, 太学怨声载道。 太学未有招纳女子入学的先例, 李致设法给何络谋了旁听席位,招致诸多不满。且何络本人不思进取, 因他跟长公主沆瀣一气强迫她学习,何络积攒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这才殃及太学诸生。 “殿下想让我去劝劝郡主?” “非也。” “那是……想让我和郡主一起去太学旁听?” 书卷轻敲脑门,飞快绕半圈,挑起她的下巴。他问:“不,本王要你成为正式的学生。” 次日一早,燕王府后门走出一位俊俏的公子哥,跟立于马车旁的少年互相一拜。 少年微笑迎上去,接过书箱堆进马车,道:“属下潘简,往后负责接送王妃往返太学。” “你要称我公子,让人听见露馅儿就不好了。”郑妤说完去拍潘简肩膀,潘简见了鬼似的躲开。 太学,学生三五成群围在庭院里,嬉笑怒骂,好不热闹。一锭碎银腾空而起,一手接住拍在桌上,那学生引吭高歌唱些什么,引起哄堂大笑。 “他们在干嘛?”郑妤扯住潘简的衣袖问。 潘简面如土色,急忙把自己的袖子扯回来,恭敬拜道:“属下要去帮博士备课,公子请自便。” “不是,你就不管我了?你再跟我说两句,我要先去找谁……”任由她叫唤,潘简头也不回。郑妤泄气撇嘴,往人堆里凑。 “先有昭宁郡主,后有燕王妃,燕王殿下葫芦里卖得什么药啊净往太学塞女人来。” 郑妤闻言一惊……李殊延让她女扮男装进太学,特意叮嘱隐瞒身份。为何所有学生,都知道燕王妃要来太学的消息? “估计是燕王妃犯了错,找个理由打发过来。郡主不就是因为长公主不满,才被送来旁听的。” “谁不知道那女人生的一副好皮囊,勾的殿下放着那么多名门贵女不要,偏偏要娶她这弃妇。许是美人空有姿色缺乏才情,上不得台面,才送过来认认字。” “萧兄狭隘了,燕王妃自小养在太皇太后身边,才貌双绝,可不像你所谓的大字不识。” 原来在议论她,郑妤一笑而过。何络还没来,潘简不见人影,她穿过前庭,四处转悠。 路过东厢房,忽有一扇门开启,从中走出一位老头,纶巾束华发,布衣缀补丁,慈眉善目,笑容可掬。 郑妤拱手拜道:“拜见先生,学生初来乍到,欲去拜会姜祭酒,不慎迷了路,有劳先生指点。” 老头捋着胡子,眯眼打量:“你就是李晏李在御?” 姓李名晏字在御,即是昨夜李殊延给她胡诌来的身份。 老头又问:“你家王妃没跟你一起来?” “啊……王妃她……学生微贱,岂能有幸与王妃同行,王妃应与郡主一道前来吧……” 第67章 老头哼哼哧哧啐道:“一位王妃一位郡主,供着两尊大佛哦。起初,燕王殿下说要把王妃送来旁听,老朽没答应。他又说给太学引荐贤才,老朽才勉强应下。” “你和你家王妃去或留,全看你的才学能否让老朽叹服。” 无心插柳柳成荫,这老头正是总领纲纪的祭酒姜桓。郑妤连声问好,姜桓听而不闻,抬脚便往凉亭走。 传闻姜桓孤高耿介,恃才傲物,漠视繁文缛节,最厌送礼送钱找关系那一套,也不知李殊延是如何让他一再让步。 姜桓从石桌底下翻出棒槌,在板鼓上轻轻一敲,前院那些叽叽喳喳的学生登时蜂拥而来。 姜桓向诸生简要介绍她的来历,郑妤一改忸怩趑趄之态,落落大方向诸位同窗一拜。 “你们谁来试试他的本事?” “姜先生让学生一人舌战群儒?”郑妤膛目结舌。 姜桓含笑摇头道:“舌战群儒何其容易,今日你要跟他们打车轮战。燕王殿下没跟你细说条件?” 何止没说,她甚至不知李殊延为何凭空抛出“燕王妃”的噱头。 “入学考核分三次,四书五经六艺。本月进行第一次考核,老朽分别从《论语》《大学》《中庸》《孟子》出题,由你和另一名学生互辩,胜三场才算通过。”姜桓指了几名学生,继续道,“老朽事先提醒你,尤、阮、萧、吕,这四人分别能将四本书倒背如流。” 鼓声响,燃香计时。 第一场辩论,诸生尚且不知郑妤根基,并未派出能将《论语》倒背如流的尤师兄,而是选出一位才学平平的学生打头阵。结果显而易见——郑妤胜了。 “轻敌了,阮师兄一定能为我们扳回一局。”众人将阮祜推出来。 郑妤跟阮祜对视一眼,认出他就是方才为她辩护之人。只是,他为何一直盯着她看呢…… 显然姜桓亦察觉到阮祜失礼,板起脸干咳一声:“希珉,不可无礼。” 阮祜忙向她俯拜致歉:“瞧李公子神似一位故人,唐突了。” “请阮公子手下留情。”郑妤回之一笑。 她只不过客套两句,谁想阮祜真给她放水。对辩时,阮祜屡次无故走神,每每她说完之后,阮祜似在云里雾里,抛出的驳论点跟辩题毫不相干。 辩论进行至一半,阮祜忽然认输:“李公子博才多学,在下甘拜下风。” 在多次走神的情况下,还能跟她对答如流,郑妤深知阮祜学识不止于此。可她暂时顾不上赢得是否光彩,她必须赢。 “阮公子,承让。”郑妤感激涕零俯拜,直起腰时,余光瞥见一抹黑影。 那在阁楼上凭栏俯瞰之人,可不正是李殊延。莫非……阮祜是他事先安排好的? “阮师兄,让让。”萧定已至亭中就位,然阮祜纹丝不动,还盯着她看。直到萧定碰他一下,阮祜才回礼下台。 姜桓慈祥笑道:“令迎可有信心扳回一局?” “学生定不负先生期许。” “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姜桓取出两块木牌,倒扣桌上,“你二人各选一方。” 郑妤上前一步,萧定一溜烟越过她,先选走一块。郑妤不声不响拿起另一块,看到“正”字那一刻,心中巨石陡然落地。 不知为何,对手萧定沾沾自喜,似乎没意识到,此局乃是运气局。 郑妤简明扼要立论,萧定洋洋洒洒就“不乎其外”的弊处论述一番,引经据典,对比理论,举例驳论,说得头头是道。 一口气憋在胸口,想笑却不能笑出来的滋味,可真难受。 台下诸生纷纷露出吃了苍蝇的表情,郑妤偷瞄姜桓一眼,姜桓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萧定对众人反应浑然不觉,依旧高谈阔论。姜桓板着脸,欲言又止。 待萧定噤声,郑妤皮笑肉不笑询问姜桓:“姜先生,学生还要继续辩么?” 八字胡上下颤抖,姜桓唉声叹气,转向萧定问:“令迎,你可记得,此言出自何处?” “回先生,出自中……”萧定终于发觉不对。 姜桓拂袖遣散诸生,面露赞许之色,道:“随我来。” 两人一前一后登上阁楼,姜桓见了李致并不行礼,看着甚是熟络。 “你送来这人,确实有点本事。”姜桓捋须朗笑。 “姜先生消气便好。” “谁说我消气了,你那外甥女给我惹出多少麻烦,这事没完!”姜桓迷眼探头探脑,“人呢?没带来?” 李致抬抬下巴看过来,道:“在你身后。” 郑妤撇撇嘴,不想理他。然而姜桓回头,她立即摆出笑脸。 “我没问在御。你从不踏足太学,这次屈尊难道不是送你的王妃过来?” “不是。”李致回答姜桓时,视线毫不避讳在她身上飘来飘去,“吾妻甚娇,晨起梳妆时,见自己眼周发黑,便不愿意出来见人,本王拿她没辙,遂来代她来告假。” “再不加以约束,仔细夫纲不振。”姜桓揶揄完李致,转身对郑妤道,“在御,送你家殿下回府,明日辰时和光堂上课。” 太学门外,李致站在车上,弯腰向她伸手。她赌气无视,自个儿抓牢车轼攀爬。奈何脚抬不到踏板的高度,她破罐子破摔,单腿跪在踏板上,再跨到车座。 李致扬唇轻笑,郑妤仰头对上他戏谑玩味的表情,气鼓鼓推开他钻进车厢。 车帘垂落,李致正要跟进去,忽见一人匆匆追来。 “拜见燕王殿下,小生阮祜欲请李公子一叙,望殿下恩准。” 里边那人正想出来一探究竟,李致抬手把她按回去,正色回绝:“她没空。” 第64章 明月 燥热微风灌进车厢, 流苏轻摇,衣袂翻飞。一男一女各自别扭,谁也不搭理谁。车轮轱辘轧到石块, 马车剧烈摇晃,撞翻无形屏障。 李致出手将郑妤扶稳,顺势把她圈在身边坐着,主动拉下脸打破沉默。 “生气了?” 郑妤扯着嗓子阴阳怪气:“妾不敢。殿下事事安排妥当,神不知鬼不觉让人按照您的计划走, 妾刮目相看。” “姜先生火眼金睛, 你瞒不了多久,故本王让你先以李晏的身份获得他赏识。届时即使身份暴露, 他出于爱才之心, 定舍不得逐你离开。”李致温声解释。 “殿下真抬举我, 您事先不告诉我计划就算了,连考核都不提前说,我今日就差点被扫地出门了。”郑妤往远离他的方向挪开, 哭丧着脸抱怨。 “凭你的本事, 胜这些人不难。” 他说这话时, 眼底掠过一丝骄傲。那眼神,好像在看光宗耀祖的儿孙……郑妤扯扯嘴角,她有理由怀疑, 李殊延给她取的假名, 可能不是一时兴起想出来的。 “您这么相信我啊?”她懒洋洋靠着车身, 闭目养神道, “太学是什么地方, 文豪才俊,卧虎藏龙, 跟他们比一场,我现在头昏脑胀。” “本王是相信自己的眼光。”李致话音刚落,郑妤便觉有人靠近。紧接着衣袖拂过肩头,两指按住经外穴,只听他道,“本王帮你揉揉。” 她举起双手挡开,缩进角落,惶恐道:“殿下您折煞我了,我休息一下就好。” 悬在半空的手颤了一下,李致若无其事放下,看似有些惆怅。 为缓解尴尬,郑妤继续就比试话题,问出心中疑惑:“阮希玟是殿下安排来帮我的?” “不是。”李致矢口否认。 郑妤更加迷惑,低声嘀咕:“那他为何帮我……” 李致横眉冷哼:“你当真不知他为何帮你。” 回想阮祜言行谈吐,面对她时的神情,跟她对话时的语气语调,倒像极了当年一个人。 “哦……他喜欢我。”郑妤低头,语气淡淡的,仿若在说晴空万里无云。 瞧她那淡定自若的神态,李致只觉郁闷,忍不住沉声提醒:“知晓他的心思,往后便离此人远一些,切莫招蜂引蝶。” 郑妤愣愣抬头,茫然凝望李致,食指点在自己脸上,一本正经问:“殿下,我长得……很好看吗?” “……” 换作别人,做出这种姿态问出这种问题,他势必会把人丢出去。可眼前这人,在此时此刻,问出不合时宜的问题,李致一个字都答不上来。 违心否定,恐伤她自尊,实话实说,既显得自己轻浮,又抬举了阮祜。李致故作坦荡盯着郑妤,闭口不言。 “怪不得宁洋泽找上我……原来如此。”郑妤托腮,自言自语喋喋不休。 下了马车,郑妤还追着他问,李致扶额妥协:“你很美,是天底下最好看的女子,可满意了?” “那殿下您愿不……” “殿下!”岁稔咋咋呼呼出来迎接,“茶水点心已备好,您再看看有什么不满意?” 李致摆摆手,回身对她道:“行了,你先回屋去,稍后有几位大人要来议事。” 路过前厅,郑妤远远往里边瞟一眼,不由停下脚步看。 第68章 半个时辰后,一队婢女手提食盒,从后厨出发,井然有序走向前厅。 郑妤停在门外,李致眼神一滞,堂中高谈阔论的官员不约而同噤声。 面善心狠的三朝老臣,叱诧风云的股肱之臣,憨厚盲从的朝堂新秀,几十双眼睛一起看过来……郑妤双腿打颤。 明明半个时辰前,还没这么多人的…… “妾为殿下和诸位大人备了梨汤,诸位大人已对谈许久,不妨歇会喝点梨汤。”郑妤强颜欢笑,觑着李致观察他的神情,偷偷抬起一只脚迈过门槛,见李致没制止,才昂首挺胸登堂入室。 她盛一碗梨汤,双手端着举过眉头,道:“殿下,您不喜甜,妾给您这份少放了糖。” “夫人有心了。”李致接过饮尽,捉着她手臂作势把她往外推,“炎阳酷暑,往后这些事交给下人去做即可,无需亲自跑一趟。回去歇着吧。” “好,我收了碗便离开。”郑妤浅笑搪塞。 方才在门外听到他们谈论温昀,她想趁机多听两句。毕竟温昀是因为陪她进存录室,才让李栩有可乘之机。 恰温昀查出新娘溺亡案之际,礼部称存录室丢了卷宗,李栩根据刑部出入记录借题发挥,给温昀罗织罪名投入大狱,溺亡案自然搁置下来。 这是她最初的猜测,可听他们所说,事情仿佛并不是这样。其中,还有他们这伙人的手笔。 她立于李致身旁,正想得出神,座下赵太傅忽道:“老夫上了年纪,喝不得这些甜腻糖浆,劳烦王妃给老夫也盛一碗少糖梨汤。” “太傅。”李致微微蹙眉,似乎对太傅提出的要求颇为不满。 赵太傅倚老卖老,横眉瞪眼盯着她,话中有话:“哦,老夫糊涂了,王妃身份尊贵,岂能给我这糟老头子盛汤。” 场面顿时冷下来,众人皆不明白赵太傅无端为难郑妤的原因。赵太傅偏爱燕王,对纨绔浪荡的齐晟亦爱屋及乌,他岂会不明白,为难郑妤等于下燕王脸面。 “太傅多虑了,您是殿下的老师,为您盛汤是妾之荣幸。”郑妤刚拿起银碗,李致已舀起一勺汤,就着她的手倒进碗里。 他从她手里将碗取走,俯首低眉,亲自呈给赵太傅。 三十多双眼睛盯着,赵太傅如坐针毡,忙改成跪姿去接。 送完梨汤,李致返回对郑妤低声道:“你想知道,本王稍后同你说,先回去。” 经赵太傅给她戴高帽,郑妤打消逗留偷听的念头,收好汤碗离开。 穿过厅堂,余光瞥见有一人看她看直了眼,她忙低下头,加快脚步。 “温主簿蒙冤,我等屡次要求彻查,陛下却包庇奸佞一再驳回,殿下可不能纵容他。” “殿下有意为温主簿洗清冤屈,多次在朝堂上为温主簿辩白,殿下何尝不想保他,可那位实在……” 随她远去,交谈声逐渐被蝉鸣取代,白云瞬息万变,一抬头,已是繁星点点。 “今日便先到这,诸位早点回去歇息。”李致起身一拜,“宣朝江山社稷,仰赖诸公。” 众人异口同声回礼:“我等义不容辞。” 人群三三两两散去,独赵太傅岿然不动。 “太傅还有事?” 赵太傅沉默良久,抬头看李致一眼,深深叹息。 厅中只余师徒二人,李致抛却繁文缛节,抬脚拨来一方坐垫,在赵太傅对面坐下。 李致觑着一口未动的梨汤,问:“太傅还为白日之事不快?” 赵太傅叹惋:“殿下,您当初若听老夫的娶嘉和郡主,眼下何愁兵力短缺。您若真不喜欢那郡主,娶了钟家小姐,钟老儿定不遗余力助您成事。可您偏偏娶了虚有其表的……” “她不是。”李致为她辩解,“太傅对吾妻素有偏见,才认为她徒有其表胸无点墨,但这并非事实。” “她在丹阳所作所为,足见她心系百姓。她的才华学识,比得过太学诸生,姜师叔亦对她赞不绝口。无论当本王的王妃,还是当皇后,只要给她一点时间,她都可以做得很好。” “若您放下成见,定能发现她诸多优点。太傅,本王了解妤娘,请您相信本王的眼光。” 李致并不执着于让赵太傅改观,旁人如何看他的妻子,对他而言并不重要。他只盼赵太傅别再当面折辱她,她自卑又敏感,什么事都会往心里去。 赵太傅猛灌一杯茶,声色俱厉呵斥:“糊涂!你当老夫不满这桩婚事,只是因为偏见和她的背景?” “那太傅还有何不满?”对比赵太傅情绪激动,李致从容自如。 “殿下,您实话告诉老夫,因何娶她?” “母后……” “说实话。” 灯花扑朔,蜡油滴落,灯芯长时间未加修剪,烛光骤然暗沉。灯架上有几支蜡烛已经燃尽,厅堂光线熹微。 赵太傅半跪躬身,手掌撑在桌上,居高临下。李致垂眸盯着桌面烛影,如鲠在喉。 一场无声的对峙僵持着。 “我心悦她。” 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惊醒天边明月。 月亮拨开云层,清辉散落,照亮晦暗角落。月华流转照绀眸,星光点点,情意绵绵。 孤影深情款款遥望明月,月亮羞红了脸,悄悄藏进云里。 晦明变幻莫测,犹如她对他的态度,阴晴不定,捉摸不透。想起她,李致不自觉勾起嘴角。 “这正是你不该娶她的原因。” 笑意烟消云散,李致微微张口想要反驳,赵太傅谆谆告诫:“多情种当不好皇帝,先帝便是最好的例子。殿下,您千不该万不该动情。” “太傅,吾心既许,之死靡它。”李致态度坚定,“踽踽独行三十载,好不容易有那么一个人牵动我的喜怒哀乐,让我觉得自己是个有血有肉的人,我说什么都不会舍弃她。” 赵太傅横眉冷目斥道:“若她心不在你,你也要纠缠?殿下,你曾经最看不起为情爱要死要活的废物,如今却变成了你最厌恶的模样。” 李致愣愣望向弦月,无声问:她心中可有我? 第65章 夜谈 “小姐, 快丑时了,明日还要去太学,歇息吧。”解霜铺好床催她。 郑妤百无聊赖剪灯芯, 幽怨望向门口,问:“殿下那边还没结束?议什么事啊,六个时辰了……” “罢了,我先去沐浴,殿下若来了请他稍候。” 两刻后, 郑妤披头散发从浴室出来, 见长榻上坐着个人吓一跳。 “殿下您来了怎么也让人通传一声。”郑妤拍拍胸脯喘气,察觉李致目光飘过来, 急忙将敞开的衣领并拢, 含胸驼背坐下。 香露沁玉肌, 残余水渍染湿单薄里衣,衣衫贴身勾出曼妙曲线,凹凸起伏一览无余, 朱砂小痣若隐若现。 李致干咳一声, 抄起薄毯将她罩住, 道:“明日让绣娘给你制几件深色里衣,即日起不许再穿素色衣裳。” “不听不听,殿下您管得真宽。”郑妤踢掉鞋子, 一蹬腿缩到榻上, 边擦头发边问, “你们谈到这个时辰, 可是碰到棘手的麻烦?” 李致无视她提问, 继续道:“你若不想有更多的人受你牵连,便听本王的。” 想起席间那人看郑妤的眼神, 李致反复规劝自己,才忍住没挖掉他双眼。还有白日那阮祜,他若对她有任何冒犯之举,也不必继续在太学待下去。 郑妤扯下布帕拿在手里,怨怼道:“衣裳没错,我也没错,是他们心怀不轨,如何算作受我牵连?” “殿下,我不是任人揉圆搓扁的面团,不喜欢事事受您掌控。” 李致自认理亏,不再对她的衣着上纲上线,另说起前厅商议之事。 “钟家不愿倾力相助?”郑妤有些意外,“没理由啊,您和钟家素来交好,且钟姑娘与您交情匪浅,您不妨去跟钟姑娘谈谈?” “不必,本王只是废帝另立,又不是逼宫造反,有小齐和崔家,足矣。” 郑妤似懂非懂点头,于他而言废帝确实不难,难的是朝代更迭之后,如何收拾动荡残局。 “巴东郡、巴陵郡、南陵郡,衡阳郡,这几处可有异动?” 巴东郡康王,巴陵郡靖王,南陵郡定王,以及衡阳王,这几位地方藩王才是最大的变数。 “这几处尚且安分,然庐……”李致话说一半突然顿住,“罢了,这些事本王会处理,你且安心准备太学考核,待你成功进入太学,本王许你一个心愿。” 郑妤喜出望外,她有事相求,已经做好以身抵债的准备,没想到机会送上门来。 她撇下布帕凑近李致,举起三指发誓:“我一定能进太学,殿下能提前许我这心愿吗?” 早给晚给都一样,李致不假思索同意。 郑妤跪拜谢恩,道:“温寒花清正廉洁,待殿下改朝换代,能否放他出狱,让他官复原职?” 刹那间,万籁俱寂,蜡烛燃烧发出的窸窣声无限放大,吵得人心惶惶。 第69章 郑妤瞟见李致脸色不佳,惴惴解释:“我为他求情只因他是位好官,而且他是受我牵连,我良心难安。没有……别的意思。” 薄毯半披,湿发垂落,鬓发发梢滴水,水珠滑过纤纤秀颈,掠过锁骨,落入幽深秘境。他窥见春色如许,忘乎所以看得出神。 深更半夜,花前月下,这个时辰来铅华苑,简直是给自己找罪受。咽喉干涸,李致情不自禁吞咽,香津淌入喉咙,非但没让沙漠带去甘霖,反而加剧干旱。 他一开口,嗓音沙哑低沉:“时辰不早了,改日再议。” 只听吱呀一声,房中已无李致身影,郑妤一头雾水望向门外,自言自语嘀咕:“那好像不是须弥庭的方向啊……” 她扶着膝盖起身,瞥见胸前领口大开,后知后觉,那是……去冷泉的方向…… 次日清晨,郑妤掀开车帘,何络已在车里。何络见她打扮先是一愣,而后亲昵挽起她的手挨着坐。 “姐姐这身打扮,我差点没认出来。”何络哭丧着脸倒苦水,“自从去太学旁听,我再也没有睡过懒觉了。” “长公主府规矩森严,自然不能像在王府一样无拘无束。如今你我一起上学,不如去跟殿下说说,回来住一段时日?”郑妤帮着出主意。 “算了。”何络撇撇嘴,趴在她膝上,“还有两月成婚,熬过这个月我就能回王府待嫁,若是一个月都挨不住,以后如何是好啊!” “不想嫁人,不想嫁人,不想嫁人!”何络跺脚撒泼,马车上下颠簸,招致正在驾车的潘简叫苦连天。 及至散学,郑妤走出书堂,便看到阮祜在廊下等候。她改变方向准备绕道,阮祜突然回头喊她,小跑过来。 郑妤避无可避,拱手拜道:“阮公子见谅,在下要送郡主回府,恕无法赴约。” 她说完大步走开,阮祜亦步亦趋尾随其后,像狗皮膏药一样,怎么甩都甩不掉。 “郑姑娘。” 郑妤脚步一顿,阮祜抓住她手腕不放。郑妤无法挣脱,心下烦躁,皱眉斥道:“阮公子,你太无礼了。” “你真是她!”阮祜欣喜若狂,捏在她腕上的手指力道稍稍加重。 她用力一甩,没甩开,只好将手抬高摆到他眼前:“阮公子知晓我是谁,应知做出此等冒犯之举,会产生何种后果。” 阮祜还想纠缠,拐角处走出一个人,气势汹汹冲过来推开阮祜,劈头盖脸一通说教。 “孟公子?!” “温夫人?!” 两人认出对方俱是一惊,郑妤道:“你怎么来宣京了?” “听说温兄蒙冤入狱,我与几位同窗代丹阳百姓,为温兄击鼓鸣冤。”孟尝答道。 “小幺可与你一起进京?” “来了,你若不急着回去,等我拜会完姜先生,带你见见她去。” 七月流火,风起叶落。当皇帝被废的消息传出时,郑妤已有七日未曾见过李致。 这七日里,流言风向瞬息万变。最初,有丹阳百姓为温昀喊冤在前,李致因利乘便,列出皇帝十六宗罪公之于众,李栩民心尽失。过了一两日,摄政王筹谋废帝的消息不胫而走,百姓对此莫衷一是。又过一两日,庐江郡上空出现紫云祥兆,庐江出王侯的谣言甚嚣尘上。可庐江郡内并无藩王,谣言站不住脚,来得快去得也快。 第七日,事情终于尘埃落定。 废帝李栩,重奸佞远贤良,偏听偏信,不哀民艰,不恤臣意,淫逸乖张,昏聩无道。摄政王自拟罪己状,退思补过,请立新君。经文武百官议定,遣废帝李栩幽于南郊行宫,着永和帝与卢太后嫡子——晋王李翊即位。 “让晋王即位?”郑妤惊得打翻茶盏,“他怎么会让小晋王即位?” 桑梓摇摇头:“奴婢也不知,听说赵太傅得知此事,气昏了。” 赵太傅毕生为李致鞠躬尽瘁,眼看着成事在望,李致却将皇位拱手送人,没被气死都算万幸了。 “卢四小姐,未经王妃许可,您……哎……” 卢清涟不顾云岫阻拦横冲直撞,二话不说拽着她就走。 “四小姐去哪啊?” “跟我去长乐宫见表哥,你们夫妻俩意见相左,凭什么要我姐姐承担后果。”卢清涟语速飞快,粗暴把她推上马车。 长乐宫里死气沉沉,卢清漪在抹泪,李致正襟危坐,不为所动。一见她来,李致冷冰冰的神情才有所缓和。 “娘娘……”郑妤跪坐在卢清漪身旁,卢清漪抱着她泣不成声。 郑妤看向李致,眼神询问。李致抿唇不语,剜一眼卢清涟。 “木已成舟,无可更改,望皇嫂尽快接受事实。” 卢清漪涕泪横流,哭着求她:“燕燕,你想当皇后对不对?你跟殊延说,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 “娘娘,晋王即位的消息已昭告天下,非我一人之力可以更改。”郑妤深感为难。她理解卢清漪的顾虑,同样不愿小晋王登基,可她也不愿违心说出想当皇后的话。 卢清涟急得团团转,一把薅起郑妤嚷嚷:“表哥就是因为你才把皇位传给翊儿,除了你没人能改变他的意思。郑云双,我姐姐待你不薄!” “放肆!”李致拍案而起,推开卢清涟把郑妤护至身后,“大呼小叫,不敬亲长,回去闭门思过。” 场面并未因为少了卢清涟咋咋呼呼而有所静谧,卢清漪的啜泣声始终在长乐殿回荡。 郑妤和李致视线交汇,匆匆移开。若郑妤没来,他大可以拂袖离去,可她在身边,他便不能把烂摊子留给她收拾。 “去把翊儿接来。”李致耳语道。郑妤郑重点头,悄悄溜出长乐殿。 李致敛去眉宇间为数不多的温情,沉声道:“皇嫂,不要用眼泪逼燕燕就范。” 所有人都知道郑妤性子软,便都利用这一点胁迫她,诚然,他也是其中之一。 “这事,就让翊儿自己决定。” 卢清漪不同意:“翊儿还小,此等大事他如何能决定……” 李致充耳不闻,招手让李翊进来。 他牵过李翊,轻声道:“翊儿,皇叔皇婶与你母后意见难以统一,故由你自己决定,要不要当这个皇帝?” 第66章 诡计 “倘若晋王殿下方才拒绝了你, 你作何打算?” 回想起长达一刻钟的沉默,郑妤心有余悸。三个大人心都悬到嗓子眼,纷纷等着一个八岁孩童做决定, 得亏李翊泰然镇定,换作她面对此等情境,只怕在李殊延问出问题时,眼泪已夺框而出。 但李翊劝说卢清漪那一幕,委实是郑妤没想到的。 八岁孩童, 敏锐察觉母亲所思所忧, 再三向卢清漪保证,绝不与他的皇叔为敌。李栩如此早慧, 经过李殊延三年五载栽培, 掌权后定能有一番作为。届时卢清漪, 大抵会为自己今日成全感到欣慰。 “殿下,您怎么不回答我?”郑妤戳戳李致手臂。李致蓦地倒下,头靠在她肩上。 他双眼紧闭, 双手随意搭在她腰上, 咕哝道:“本王累了。” 这七日, 他几乎没合过眼,既要随时盯着绛云殿一举一动,又要留心宫城之外乃至宣京意外, 随时可能出现的变数。 庐江那弹丸之地, 究竟藏了什么秘密?去年, 他潜入庐江查探紫玉来历, 差点折在那地方。此次废帝庐江又起风波, 这二者之间存在关联?还有陆呈那枚紫玉,究竟出自何处?据他所知, 各地妇女失踪仍时有发生,可福烁已故,是谁接手了这营生? “累了就好好休息,别东想西想。”郑妤覆住他双眼,微抬食指抚平他的眉,“睡醒再想。” “燕燕。” “嗯?” “燕燕——” 郑妤轻声笑问:“怎么了殿下?” “无事。”李致微微勾起嘴角,偷偷收拢双手,她不躲不闪,他便得寸进尺抱紧些。 金秋八月,新君践阼,改元昭庆,大赦天下。论功行赏,陟罚臧否,罢黜奸佞,任用贤才,朝堂上下进行一场大换血。 大理寺主簿温昀,秉正无私,刚正不阿,饱受奸邪压迫未改其行,为彰其德,擢为刑部员外郎,加敬文子,赏银千两。李翊念其贫寒,赐下宅邸一座。 时隔八年,当年盛极一时的状元郎,再次成为宣京炙手可热的人物。 然与之风光相对的,是如今百姓褒贬不一的燕王。他不顾文武百官坚持,主动请辞摄政王一任,请赵太傅与崔少师辅佐新君,他自己则终日待在家里,养花种草,深居简出。 听岁稔说,李殊延每日都要把自己关进书房里一个时辰,每次出来之后,书案上便留下一沓写满草书的纸。 “陛下让他继续当摄政王,小舅舅自己婉拒了,这又是发哪门子脾气?”何络歪着头看向郑妤,疑惑发问。 郑妤笑而不语,李殊延哪是因为卸任心烦,摄政王的名头不过是空壳子,失去这壳,宣朝实权照样握在他手里。 第70章 “不管他,你多操心自己的事,嫁衣可试过了?” 何络鼓腮道:“试过啦,有小舅妈在,我需要操心什么呀!” 因七月朝堂动荡,八月新帝登基,何络同齐晟的婚期推迟到九月,而她在太学的考核,也由此顺延。 距离六艺考核不足两月,射箭和驾车,她还一窍不通。好几次想跟李殊延提这事,见他闷闷不乐,便一再搁置。 走上秋水桥,遥望须弥庭,郑妤踌躇不前。 流言蜚语不绝如缕,言李致擅权专断,废立随心,明明几日前不是这样传的,可朝夕之间,对李致口诛笔伐者越来越多。 风言风语她有所耳闻,却不知如何宽慰他,亦不知李致是否需要百无一用的关怀,是以这几日,她故意避着李致不见。 “算了……”郑妤转身准备返回铅华苑,忽闻庭中传出桌椅碰撞声和瓷器破碎声,听着动静不小。 郑妤一溜烟冲进去,还没站稳就开口问:“殿下怎么了?” 花瓶碎片以他为中心四处铺开,李致弯腰撑着桌案,眼神困惑瞧着她。 他笑道:“无碍,不慎踩到杂物,撞到架子打翻花瓶,没受伤。” 郑妤看向歪歪斜斜的置物架,道:“哦,那我来清理。” “王妃您歇着,我来就行。”岁稔从门缝里挤进来,凑到她身边嘀咕,“殿下心情不好,您陪他多待一会。” 郑妤点头答应,上前搀李致坐下,自己则坐在他身旁。 “殿下赋闲在家,想必闷坏了,下一局?”郑妤摆出棋盘邀请。 李致起身移向方桌另一边,取出棋子推过去。对弈两局,郑妤先胜后败,撇嘴趴在棋盘上,一脸幽怨觑着他。 “胜败乃兵……”李致话说一半,她眨眨眼,李致便不再往下说。 “你有心了。”李致屈指敲她脑门。 郑妤弹坐而起,双手撑在棋盘上,托腮笑道:“殿下想通了就好,不必为一时得失郁郁寡欢。” “倒也不全是为眼前得失。”他自嘲道,“人情冷暖,本王为宣朝呕心沥血数十载,到头来,墙倒众人推。可笑,何其可笑。” “殿下放心,无论世人如何看您,您在我心中的形象不变。闻名遐迩也好,臭名昭著也罢,我会一直站在您身边。”郑妤捧起他的手握紧,装模作样擦擦并不存在的眼泪。 李致瞧着握在一起的手,眼神放空。有事相求就主动贴上来说甜言蜜语,否则就把他晾一边不闻不问。 他直勾勾盯紧对面那人,冷脸把手抽出来,一板一眼道:“燕燕,做不到的事,不要轻易许诺。” 她仍在负隅顽抗,佯装伤怀:“殿下不信我?” “你手握和离书,稍不如意就嚷嚷要离开,本王如何信你?”李致无情拆穿,“想要本王做什么,直言即可。” “十月的六艺考核,殿下能否为我寻一位老师?” “昭宁下月出嫁,此后你无需再去太学,准备六艺考核做甚?” 郑妤不答反问:“殿下当真要装傻?” 如果她没猜错,李殊延原本的计划是送何络进太学,让姜桓先被闹得焦头烂额,才更有可能接收令人省心的她。 然而何络闹太过,姜桓说什么都不肯再卖李殊延人情,他才给她诌了个假身份。 如此大费周章,只因她那夜随口慨叹一句——生为女子,无缘太学。 事实就是这样,李致供认不讳。 “所以殿下能否送佛送到西,我真的想留在太学。”她满怀期待仰望李致。 “燕燕,你应该清楚,本王所作所为,俱包含私心,并非不求回报。”李致倾身靠近,手心向上摊在她眼前,“要本王帮你可以,用和离书来换。” 手中棋子哐当掉落,在棋盘上弹跳两下。 郑妤捡回棋子,讪笑道:“殿下竟然惦记那张对您而言等同废纸的玩意。” “不是废纸。本王许你的,从无虚假。”李致莫名认真起来,“你把和离书还回来,三年之期照样作数,只不过失去了提前离开的权力。” “好,一言为定。” —— “她就这样答应你了?”齐晟听闻此事,捶桌大笑。 案上书册上下扑腾,李致一手按住,眉头紧蹙。齐晟用脚勾过一把椅子,四仰八叉坐下,趴在桌边拨弄成排毛笔。 他看上一支白玉狼毫,偷偷摸摸想要顺走,不料被李致抓个现行。 “不许碰。”李致撂下书册,将郑妤用过那支狼毫收进暗格,不忿奚落,“长公主府上下忙前忙后,你不张罗婚事,成日跑本王这来虚度光阴,成何体统?” 齐晟满不在乎站起来,单腿坐在书案边,高举右手拍在正中那张白纸上,嬉皮笑脸道:“我可不是来虚度光阴的,我是来给你们牵线搭桥的。” “李殊延,成婚半年还没把燕燕拿下,你不行啊!” 笔杆飞旋扒开齐晟的爪子,横向飞出。齐晟躲开暗器,却未能躲过出其不意那一掌,摔得四脚朝天。 “我好心好意撮合你们,你你你居然恩将仇报!” 李致如临大敌逼问齐晟:“你做什么了?” —— 步入铅华苑,李致大步流星朝卧房走,沿途侍女见他一脸凶煞,纷纷退避三舍。 他踹开房门进屋,帐中传出粗重的喘息声。 “殿下?” 通过这声音,李致便能联想到帐中之人是何等的千娇百媚。仅一声简简单单的称谓,竟叫得他酥了骨头。 他挽袖,伸手探入帘帐缝隙,怕自己失了理智,迟迟不敢掀开。手指扣住绮帐边缘,他下意识屏住呼吸,压抑已久的情|欲和为数不多的理智,一遍一遍交锋。 想要,想她香汗淋漓含泪求饶,要和她同频共振纠缠溺亡。 郑妤定定瞧着,那几根修长如玉的手指压在红帐上,染上些许绯色。她情不自禁想入非非,倍感羞耻扯起被褥捂住脸,却又忍不住露出眼睛偷瞄。 欲念如火噬心,她不自觉发出引人遐想的低吟。羞耻达到极点,郑妤感觉自己像被赤身裸体架在火上烤,本能欲望和廉耻之心殊死搏斗。 想要,想他丢盔弃甲意乱情迷,要和他水乳交融抵死缠绵。 绮帐翻飞,呼吸声抑扬顿挫。可怜的小猫瑟缩在床角,泪眼婆娑望着朝思暮想的脸。 那双娇媚的桃花眼,像熟透的柿子沁出甜汁,勾得人心猿意马。 李致克制着情动,朝她伸手。 “过来。” 第67章 指悦 猫儿红着眼, 抱紧膝盖,把头埋得更低。李致伸手探进被褥下,捉住纤细脚腕轻轻一拉, 湿漉漉的小猫跌在床上。 食指掠过膝盖往上,掌心覆住尾端。 湿透了。 仅隔一层轻薄布料,郑妤敏锐感受到他的温度,禁不住羞恼。 “殿下……求您离开。” “你若愿意……” “不愿意——”郑妤浑身发抖,极度抗拒。她不愿他们的开始, 如此不堪。 李致一言不发挨着床沿坐下, 道:“事情因我而起,我当对你负责到底。” 脚腕再次受缚, 郑妤失重扑进他怀抱。正想爬起来时, 却被李致扣住她后脑勺按进胸膛。 她哽咽哭求, 说一个字就忍不住大喘气:“李殊延……我求……求你,走……” “我走了你要怎样?去找温昀么?” “不……”郑妤失智抱住他,“想……想要李……不……你走啊!” “燕燕, 让我帮你。”他声音哑得不像话, 一字一句都透露着危险。 小衣褪尽, 风送进来,非但没能缓解燥热,反而让她更加难耐。 微凉指尖掠过肌肤, 郑妤几近发狂, 动用最后意思理智, 并紧双腿。 极度的害怕和极致的欢愉将她一点一点蚕食, 李致将她后脑扣得更紧, 哭声渐渐化成啜泣。 “不要……殿下,不要这样。嗯……” 头顶呼吸愈发粗重, 不多时便逸出低喘。 他亦像她这般难受么?郑妤自顾不暇,无力去顾及他的感受。 他问什么,她便遵循本心答什么,飘飘然的意识已不足以支持她扯谎。 眼前金线蟒纹让郑妤从美好幻梦中残忍剥离,她揪住他背上衣料,咬紧下唇,紧闭双眼,不敢再出声。 然而坚持半刻不到,她便忍不住了,带着哭腔哼喘。 泉水却仍汩汩外流,身体与精神冰火两重天,没过一会,郑妤便筋疲力竭昏过去。 李致怕自己克制不住,于是整个过程,视线不曾离开过她耳垂那颗汗珠。 晃荡颠簸,光影流转,无不勾得他心神荡漾。然而,无论汗珠如何震颤晃动,始终牢牢吸附在耳上,如同他一般,早已心猿意马恨不能一亲芳泽,却舍不得违背她的意愿,强行要了她。 轻轻抽出手指,三千银丝绕指尖,软玉馨香湿罗帕,他僵坐在那,不得动弹。 第71章 半梦半醒间,郑妤迷迷糊糊睁眼,入目是模糊不清的侧影,孤独萧瑟。他的右手悬在半空,指上半干的浆液将落未落。他的左手执一方粉帕,心不在焉擦拭。 帕子一看就是女子使用的样式,瞧着眼熟,可她并无粉色的帕子。 他哪来的呢?依稀听李殊延说了什么,可她实在困倦,什么也没听清。 自那夜误喝药酒后,郑妤躲了李致三五日。李致几次去铅华苑看她,她找借口避而不见,出门时也有意避免和他碰面。 然而,第七日,他们还是在长廊下偶遇了。郑妤远远行一礼,拔腿就跑。 李致三步并两步追过来追上,抓住她的手手十指相扣,高举过头顶,把郑妤按在柱子上。 “跑什么?” “没有,我着急出门。” “王府大门在南面。为何躲着本王?” “没有……”郑妤不自觉看向他垂落身侧的右手,目光聚焦在骨节分明的手指上。满□□靡的景象占据脑海,她下意识并拢双腿,慌乱别开头看向别处,喉咙哽了一下。 李致应是猜到她所想,微微抬起右手。 “是因为那晚……” 手抬到一样的位置,手指随意曲着,弯曲弧度都和那晚一样。他还盯着手指说,语气散漫不羁,就像故意提醒她似的。 郑妤手忙脚乱捂住他的嘴,怒目嗔视,羞愤欲死:“殿下你怎么还说出来啊!” 李致垂眸盯着捂住他嘴唇的手,眼神一暗,郑妤连忙松开赔礼,扭扭捏捏不敢直视。 “害羞了?” 李致低低笑着,手伸过来碰她的脸,她张惶避开,往柱子侧方挪一步。李致不甚在意收手,笑道:“这是你我夫妻之间的秘密。” 她正想反驳说谁跟他夫妻,但和离书都被骗走了,如今他们可不就是夫妻…… “既是秘密,那殿下不许再提了。” “既然什么都没发生,你也不许再躲着本王。”李致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陛下说许久未见你了,随本王进宫。” 掌心烫如火炙,郑妤又情不自禁看向他的大手。手指颀长白皙,凹凸有致,指节微鼓,指甲平整,指腹略有薄茧…… 此时,薄茧正在轻刮她的手背,酥酥痒痒,挠得人心烦意乱。她强迫自己移开眼,只是没过一会,她的视线又飘到李致手上,紧接着那夜荒唐之景纷至沓来。 “燕燕?” 李致喊她一声,郑妤耳边嗡嗡嗡的。 “燕燕,我帮你。” “燕燕,疼不疼?” “燕燕,舒服吗?” “燕燕,好点没?” “燕燕,燕燕,燕燕,燕燕……燕燕……” 全是混杂低喘声的情动呼唤。 “别喊我了啊啊啊啊。”郑妤发狂扑进他怀里,把整张脸埋进胸膛,羞耻至极。 李致瞧着胸前转来转去的小脑袋发懵,他就喊了一声而已…… “燕燕,你怎么了?”李致抬起另一只手搂住郑妤,关切询问。 眼见李翊走来,他轻咳一声,手掌在后背轻轻拍了拍:“陛下来了,这样……不成体统。” 郑妤陡然回神推开李致,转身猛拍发烫的脸颊,忸怩道:“殿下我不是故意投怀送抱的,我……” “不用解释。”李致忍俊不禁,“本王明白,你只是害羞。” 她还想再挣扎辩解两句,李翊却已来到他们跟前。李翊点头问候:“皇叔,燕燕姐姐。” 小孩子装稳重装不过片刻,立即笑嘻嘻扑过来,高举双手吵着要抱。 郑妤费力抱起李翊,戳戳他稚气未脱的小脸:“陛下是不是瘦了?” “朕有好好吃饭,但是皇叔布置的任务太多了。”李翊瓮声瓮气告状,“朕每日都要到丑时才能歇下,能不瘦嘛?” “姐姐,你帮翊儿跟皇叔说说嘛!” 李翊作势要来亲她,李致眼疾手快把李翊抱走,无情丢在石桌上。 “每日三篇策论都写不完,如何能当好皇帝?”李致正色训斥,完全不因李翊当了皇帝改变态度。 “姐姐……”李翊可怜兮兮望向她求助。 李致蹙眉道:“叫皇婶。” 郑妤打个哈哈,自言自语:“我好像……也没这么老吧……” 李致琢磨着她这句话的意思,额角青筋抽搐——燕燕莫不是嫌他老了? “我没有别的意思。”郑妤隐隐猜到他的想法,煞有介事否认,“辈分和年纪不存在必然关联,殿下您说是吧?” 甫一低头,目光掠过玄裳,自然下垂的白玉修指又又又撞入眼眸。她索性闭上眼睛,奈何闭眼之后,画面更加清晰。 “皇叔,皇婶为何要挠自己的手啊?”李翊瞪着水汪汪的大眼睛问。 李致瞟一眼她手背上的抓痕,低声笑道:“你皇婶面皮薄,许是想起些事,心里别扭着。” “无妨,等她相通就好了。”李致接过太监递来的策论,心无旁骛提笔批改。 明明是件难以启齿的事,他怎么可以如此坦然?郑妤气呼呼趴在围栏上,用手给自己扇风降温。 不应该啊……她历过床笫之事,按理不该对此有这么大的反应。 距离事情发生已经过去七日了,她居然还频繁想起来,想起粗粒指腹的触感,想起隐忍克制的喘息,想起温柔缱绻的问询…… 难不成……她在回味?如此可怕的念头冒出来,郑妤倍感难堪。 额头撞击栏杆的动静引起李翊分神,他无心再听李致指点课业,只好奇他的皇婶,为何今日如此古怪。 纸筒嗒一下敲在脑门上,李翊把头转回来,压低声音道:“皇叔,皇婶貌似中邪了,您不去看看?” 李致无视李翊的话,问:“开设女子学堂和支持女子行商,这两篇为何不作答?” “朕不会答,女子学堂倒是略有耳闻,但朕未曾接触过。至于女子行商,简直闻所未闻。”李翊抱怨,“皇叔出这般刁钻的题,朕无从下笔。” “你认为问题刁钻,是因为先祖从未考虑这些问题。历来被忽视,便无关紧要么?”李致谆谆告诫,“翊儿,居高位者,若无明目聪耳观闻天下诸事,只待臣下奏言,轻则官场腐败,重则民不聊生。” 李翊似懂非懂点头,收起空白答卷,道:“翊儿谨记皇叔教诲,这就回去补答。” 凭栏远望的人不知几时转过身来,单手支起头凝眸望着他笑。 李致走过去,伸出手晃了晃,道:“回家。” 幽长宫道,灯火阑珊,一黑一白两人并肩而行。 “昭宁成婚,六哥会进京,你离他远些。” “为何?” “庐江郡异象频出,而南陵郡毗邻庐江郡。皇姐生前,明面上与六哥虽无往来,但不无暗中有联系的可能。”牵着她那只手紧了紧,李致接着道,“吸取教训,再信任的人都不可掉以轻心,往后小齐……” “殿下!”郑妤甩开他的手嗔道:“你再提这事,我……我不理你了。” 第68章 花语 凤冠霞帔, 十里红妆,众人口中空有头衔的昭宁郡主,出嫁时的排场堪比年初燕王娶妻。 婚前三日, 荣宁长公主腆着脸去请李致为齐晟主婚,她深知自己孙子和侄子关系交好,笃定李致会答应,没想到吃了闭门羹。 更没想到,李致居然以何络娘家人的身份送嫁。太后、燕王、定王皆以女方亲眷身份出席, 来往宾客皆道齐家高攀。 荣宁长公主听到此等言论, 心里断然不快,奈何宾客如云, 她硬是忍了一整日都没发作。 齐晟下场来敬酒, 李致举杯道:“昭宁犹如本王亲女, 你若辜负她……” “我不得好死。”齐晟不待他说完,强行碰杯,一饮而尽。 齐晟来到郑妤身边:“来燕燕, 我们也喝一个。” 她作为除齐晟、何络外唯一知晓内情的人, 并未贺人新喜, 只叮咛道:“明明,善待络络。” 放下酒杯,李致已往她碗里添了不少菜, 郑妤一抬头, 发现不少人盯着她这边看。 他们的眼神不带恶意, 更多的是探究和好奇。郑妤挤出一丝笑容, 悄悄放下筷子, 微微倾身低声问:“他们为何看我?” 李致疑惑“嗯”一声,抬眸环视, 众人纷纷将头低下去扒饭。他未觉有异,继续为她布菜,又有几人偷瞄。 “不是看你,是看我们。”李致把碗推过来,“本王帮你盯着,他们便不敢看过来了,安心用饭。” 郑妤含糊应声,却被身后传来的声音吸引注意力,于是筷子也不拿了,学着方才偷瞄她的人,用余光留意后方。 “溪雯,我敬你,愿你豁然开悟,觅得良缘。”齐晟笑得勉强。 钟璇视线飘忽,匆匆掠过最前方,齐晟稍稍移步挡住。钟璇扬唇一笑,举杯回敬:“多谢,愿齐公子与郡主,白头偕老,子孙满堂。” 宴罢,各家大人三五成群洽谈,夫人们围坐闲话。有几位大人瞧着想跟李致说话,碍于家属在身边,一直未敢上前。 第72章 郑妤借口去后院散步消食,知趣回避。李致确有事交代郭迅,配合应下:“好,本王等会去找你。” 秋菊丛丛,红绸挂松,低调不失雅致,简约不缺细节,布景颇有格调。 郑妤慢步前行,至一座桥上。温昀从桥另一端走来,偶然碰见郑妤,鞋底就像粘在桥面一般,再无法迈步。 “在赏花?”他不愿称她王妃,遂有意省去称谓。 “随意看看。”郑妤信口回答。 不比上回存录室见面,郑妤这一次见到温昀,心里出奇平静,跟他对视,亦毫无波澜。 中间也就隔了几个月而已,心境却完全不一样。 温昀走近些,在她身侧站定,极目远眺:“我记得你并不喜菊,却不曾听你说过,喜欢出水芙蓉,还是傲雪寒梅?” 郑妤淡然笑道:“活于微末,误于龃龉,哪还有闲情逸致谈论花草。也许我说过,但你未曾留心。” “疏于关怀,我之过也。我……”温昀欲提补救措施,话到嘴边忽而想起,他已失去资格,“罢了,多说无益。” “菊花刚直,莲花高洁,梅花傲骨,这些花底色悲凉,遗世独立,我皆不喜。我这种粗鄙妇人,甘于当株菟丝花。” “阿妤,何至于此……”温昀闻言,感慨万千。 郑妤轻哂:“温大人,并非所有人历经磨难后都能鸿图未忘初心不改,随波逐流接受世俗同化者,才是多数,我亦成为其中之一。” 温昀薄唇翕动,欲言又止,斟酌再三才道:“阿妤,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切莫自甘堕落。” 秋风萧瑟,叶落无声,纵有菊花千丛,难改秋之寂寥。花犹如此,人何以堪? “温大人,或许这便是你我缘尽最本质的原因。”她闭目抬首,汲取秋风送来的芬芳。 “何出此言?” “你总喜欢把自认为对的理念强加给我,轻视我的怯懦,憎恶我的卑微,看不起我蓄意逢迎。” “可高呼无畏、自信、宁抱香死的你,不也一样畏惧权势,卑微求欢,逢迎亲长?”她仍紧闭双眼,并未看向温昀,不含任何批评说教之意。 “温大人,人有自己的底线坚持,你可以蔑视底线低下的人,但你不能因为自己底线高,便要求旁人抬高底线吧?” 她说话语速很慢,娓娓道来,伴随着落叶沙沙声,像年迈老妪讲述自己前半生,看似字字句句在说自己,实则没一句话在说自己。 那一刻,温昀终于明白,他和郑妤彻底结束了。无爱何生恨,真正不爱一个人时,跟他对话都是心平气和的。 温昀学着她的姿态,闭眼抬头望向远天,苦涩热泪淌落咽喉,化作流沙。他开口,嗓子仿佛被沙子堵住:“那他呢?他那种翻云覆雨之人,难道从未试图掌控你?” “会。”提起李致,她的语气立时变得不同,“他这个人,又强势又霸道,处处拘着我,连我的衣裙颜色深浅都要管。” 回想起刚进王府那段时日,三名婢女轮番盯着,要她按时吃饭按时就寝,摄入凉食不得过量,来月事期间屋里不能放冰块……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处处受限,一度引起她的不满。 然而两个月后,郑妤逐渐发现,自己跑两步就腰酸背痛的毛病有所缓解,失眠的问题也有所改善……算来,这半年多时间,她竟未曾染过病。 “诚然,他对我管束颇多,但在有些事上,他尊重我的想法,哪怕我要做的事荒谬绝伦,离经叛道。” “我随口一句想去太学,他便一声不响为我筹谋,我提一句想让更多女子读书,他便着手引导陛下重视……还有,我喜欢猫,他宁可自己受伤,也要保护好送我的小猫。”甜蜜感涌上心头,郑妤睁开双眼,看向温昀道,“我多言了,温大人听听即可,不必放在心上。” 温昀把头抬得更高,几乎与天空平行。郑妤转身欲走,却被温昀捉住袖角。 他将荷包塞给她,道:“我欠你的情已无法偿还,但欠你的钱,你务必收下。” “不必了,官场少不得打点,温大人自己留着吧。”郑妤抽出广袖,一转头便见李致站在桥下。 遥遥对视一眼,她正准备挥手,李致却假装没看见她,面无表情转向走开。 马车一前一后回到王府,郑妤听到动静匆匆下车,心道:这醋坛子,生起气来跟她同车都不愿意。 “殿下等等我!”她快步跑上台阶,情急之下忘记提裙摆,失足摔倒。 李致伸出右手堪堪将她扶稳后,看都不看一眼就走。 “哎殿下!”郑妤死死抱紧他的手臂,问,“你打算几时教我射箭?” “温大人六艺俱佳,耐心十足,你去找他教,他定然不会推脱。” 这酸味,只怕他今日在宴席上,喝的不是酒,而是醋。 郑妤连连点头:“殿下言之有理,那我这就找温大人去。潘显,调头去温府。” “站住!”李致反手扣住她胳膊肘,“夜黑风高往别人家跑,你还有没有规矩?” “殿下出尔反尔,怎不问问自己坏了哪门子规矩?”她扒开李致的手,大摇大摆下阶。 “啊——”她还没走出两步,双脚骤然离地,旋即天旋地转,万物倒置。 李致把她当成麻袋扛在肩上,郑妤挣扎叫喊,他却不为所动。 岁稔目瞪口呆撞了下穗丰:“我眼花了,你眼花了没?殿下在人前连王妃的手都不愿意牵,刚直接……上手扛?” “……” 房门被粗暴踹开,李致对她也没多少温柔,隔着老远就把她往床上扔。 “明日巳时,紫竹园。”他闷闷撂下这句话,未曾在卧房停留片刻。 夜阑日出,灯笼高挂,红绫绕梁,新婚之喜余韵犹在,然荣宁长公主却并不欢喜。 何络跪于座下,挺直腰背,不卑不亢。 “进门第一日便顶撞长辈,殊延就是这样教你的规矩?” “我懂不懂规矩,与小舅舅无关。”何络愤懑答话,并没给长公主多少好脸色。 齐三婶趾高气扬:“自然跟燕王殿下无关,还不是随了你那罪孽深重的娘。” “你再敢提我娘一句试试!”何络不管不顾扑向齐三婶。 今日新妇拜长辈,何络一进门就听到齐三婶诋毁李蕙,她远远瞪一眼,指望齐三婶识趣闭嘴。 岂料齐三婶非但没收敛,反而故意当着她的面大声非议。何络气急回嘴,被荣宁长公主呵斥问罪。 面对一老一少扭打,荣宁长公主作壁上观。直到家丁来禀称公子求见,长公主才领仆婢把她们拉开。 齐晟进屋先给长公主请安,齐三婶哭哭啼啼拉着齐晟恶人先告状,何络冷眼杵着,在齐晟看向她时,忍住眼泪别开头。 “三婶,络络骄横惯了,我代她向您赔个不是。”齐晟郑重其事给齐三婶道歉,而后向长公主道,“祖母,李殊……咳……表舅命孙儿去兵部任职,已在附近安排好住处。为免络络冲撞长辈,往后孙儿便带她一起在那住下。” 何络不敢相信,事先商量的结果是在府里住两年再搬出去,齐晟这会提出来,长公主她能同意? 第69章 心悦 “姑母不同意也得同意。”李致胜券在握, “小齐一直跟在本王身边做事,空有虚衔却无实质官位,姑母能不急?” 郑妤呡一口茶, 道:“长公主控制欲极强,哪能为一个兵部郎中的位置,答应让他们搬出去?” “当然不够,需加上卫武侯。” 卫武侯齐舟,当年因与靖王起冲突被调回宣京任护军将军, 看守宣京城, 职位至关重要。加上他,是何意? “卫武侯年近五十, 这把年纪还终日受老母亲管束, 他能高兴?”李致讥诮道, “本王让你少吃两颗柿子,你都能郁闷好几日……” 郑妤撇嘴:“说卫武侯呢,殿下不要指桑骂槐。” “当年卫武跟四哥起冲突, 姑母几次暗示想让他回家, 本王顺水推舟, 是以这些年一直遭卫武侯埋怨。如今给他外任的机会,他没理由拒绝” “卫武侯受长公主管制多年,必然不愿见自己的儿子步他后尘, 爱子之心加上殿下许的好处, 卫武侯定会不遗余力。”郑妤不吝夸奖, “殿下英明。” 得了夸奖, 李致心里飘飘然, 面上却无动于衷道:“少拍马屁,休息好了就去练习, 日落之前射不中靶子,罚你晚膳后多喝一碗黄芪汤。” 耗时三日才能开弓,又用两日才学会放箭,现第七日,箭矢从未碰到过靶子,照这进度想在射艺上取胜,简直痴人说梦。 郑妤原本想着六胜四即可,学射、御只是为了不让自己输得太难看。奈何寻的这位师父,事事追求完美。 “手腕抬高,向左转……转多了再转回来点。”李致坐在一旁口头指点,见她不得其法,只好亲自过来纠正。 他托起手腕,将弓箭抬到合适的高度,再给她摆正方向。他的声音萦绕耳畔,抑扬顿挫,有如仙音泠泠。 第73章 他微微俯身,帮她调整手指的位置。 后背紧贴胸膛,他的心跳清晰可感。眼前,指尖相碰相触,灵巧跃动,郑妤窘迫低头。 “专心。”李致发觉她走神,立即出言提醒。 郑妤如梦初醒:“啊……哦……” 不过须臾,李致轻扣手背,略微不满:“若是累了便回去歇着,强行留下练习只能感动自己。” 郑妤羞怯道:“我不累,但是殿下您能不能……别贴我那么近。” 他们此刻的姿势,就像李致从后抱住她一样。李致垂下双手,退立一边。 郑妤瞄准靶子放箭,箭羽蓄势飞出,前半程势如破竹,后半程惨不忍睹。 又差一点,郑妤哭丧着脸,再拿一支箭,还差一点…… 及至午时,箭始终没碰到靶子。她眼巴巴望着李致:“殿下,我不行了。” “先用膳,午后再练。” “我和小幺还有孟兄约了午饭,就不陪您用膳了。”郑妤急着去见孟幺,撂下弓箭就跑,丝毫不关心眼前人脸色。 李致原地站了许久,久到紫竹园中万籁俱寂,他才动动手指,冷脸收起弓箭归位,闷闷不乐离开。 所谓赴宴,一去便是半日,须弥庭里那尊望妻石,早早备好晚膳等人回来。 日暮时分,郑妤踩着夕阳回家,一进门便看到岁稔皮笑肉不笑道:“王妃,殿下让您去侍膳。” 郑妤揉揉略微鼓起的肚子,为难道:“我方才在外用过晚膳了,你帮我回绝殿下吧。” 岁稔拐弯抹角提醒:“王妃您还是去一趟吧……殿下不是请您一起用饭,而是让您去侍膳,这差别极大,您再想想。” 一脚踏进须弥庭,一股陈年老醋味扑鼻而来。来到案几旁定睛一看,糖醋排骨,醋溜白菜,糖醋虾仁,酸辣鲈鱼,酸藕片…… 夏季早已过去,天气已然转凉,何需满桌开胃菜下饭?郑妤坐下来,拿起银箸给李致布菜。 李致不冷不热睨着她,一言不发。 “殿下可是胃口不好?要不要请个太医来瞧瞧?”她佯装随口一问,李致因她这句话,脸色更加难看。 她憋住笑,锁定桌上看起来最酸的那道菜,往碗里多添了些,而后将银箸呈给李致,扬起脸微笑道:“殿下请用膳。” 李致没接,目视前方,沉声问:“三鲜楼的菜肴,味道如何?” “自然是极好的。”郑妤故意打趣,“比起这一桌酸掉牙的陈醋宴。” “燕燕——”李致不悦皱眉,呼吸稍显滞阻,他胸膛略鼓,想来里边装有满腔怒火。 到底忍着没发作,他接过银箸,拨开覆盖碗口的藕片,恹恹夹起一粒虾仁,放进口中咀嚼。 酸凉爽口的菜品,味同嚼蜡。 她若是真迟钝,他大可以直言告白,偏偏她是假迟钝,他摸不到症结所在,只好一而再再而三暗示试探。 可每一次,都被她用最纯朴的方式——装傻充愣给挡回来,让他有口难言,无计可施,吃尽哑巴亏。 “殿下慢用,我回去做功课了。”郑妤逮住机会借口开溜。 李致按住她手背不放人,夹起一块糖醋排骨塞进她嘴里。樱桃小嘴含住排骨,难以转圜,他用银箸尾端轻轻戳了下鼓起的腮帮子。 “酸否?” 郑妤费力咬碎软骨,细嚼慢咽,实诚点头,问:“殿下素来口味清淡,为何莫名其妙令厨房备重酸重辣的菜式?” “你说呢?”李致将银箸倒置,挑起她的下巴。 “嗯——我猜不到。”她推开银箸猛灌半杯茶去去酸味,旋即趁其不备站远,边转身往外跑边跟他道别。 李致兴致寥寥撂下银箸,凝视着远去的背影,轻哂自嘲:“莫名其妙。” 秋风入户,珠帘轻摇,纱帐翻飞。 郑妤迷迷糊糊喊一声解霜,没听见回应,只好亲自爬起来关窗。房中灯烛已灭,她抬脚在脚踏上摸索好半天,心下烦躁,索性光脚跑出去。 关上窗户,门开了。 郑妤揉揉困到睁不开的眼睛,细声咕哝:“你继续睡吧,我把窗关好了。” 跫音未歇,逐步逼近,她打个哈欠,余光瞥见高大身影,如同被泼了一桶冷水,倦意全无。 酒气袭来,白檀香近似于无,难怪她没察觉来人是李殊延。她拢紧衣裳迎过去,停在珠帘后。 “殿下深夜前来……殿下?” 李致蓦然倒在她身上,胳肢窝抵住瘦削肩膀,双手自然垂下。 头顶呼吸炽热滚烫,温热迅速蔓延至每一根发丝。她被圈在一方小小空间里,四面八方都是烈酒醇香。单薄的里衣难以承载他的体温,她身体跟着发烫。 “燕燕……”他如梦如痴,说出的话似裹上一层糖浆,黏黏糊糊的。 郑妤应声道:“殿下喝醉了走错路,我送您回须弥庭。” “不要。”他微微摇头,下巴轻轻蹭了蹭发顶。 “那您在这歇下,我去给你煮醒酒汤。”郑妤说完不管他同意与否,先往后退,想着从他怀里退出去。 然而李致并不让她走,反而赍着她转了个向,一步一步往床的反方向去。她被他圈住,不得不配合他退行。 后腰碰上案沿,她退无可退,抬手戳戳他锁骨,道:“殿下您再往前,我没位置站了。” 李致仿若听不懂她的话,又往前迈一步,双脚一前一后,前脚跟她齐平,后脚脚尖同她脚尖相抵。 “呼——” 郑妤被李致单手抱起置于桌案上,惊惶低呼。他去搬凳子,郑妤作势要跳下去,李致回首,幽怨剜她一眼,她立刻老实缩回去,静坐不动。 李致把凳子搬过来,正襟危坐,睁着一双眸光潋滟的丹凤眼仰望着她。 “殿下这是做什么?”她被他盯得不自在。 李致黯然垂首,磨磨蹭蹭抬起手,犹豫着环住她的腰,一边留意她的神情变化,一边小心翼翼偏头枕在她膝上。 他转面朝下,整张脸埋进膝间,又闷声喊了句“燕燕”。 一呼一吸,透过轻薄的白纱裤,洒在她腿上。视线所及,镂金冠上缠丝颤动,她看着这姿势,双腿不自觉收拢。 手指进进出出的画面涌进脑海,那事只怕这辈子都没法翻篇了。郑妤仰天长叹,拍拍李致后背央求:“殿下,您别这样,有话好好说。” “燕燕……燕燕……”李致掌着后腰把她揽近,将她四指捉在手里,于虎口处落下缱绻一吻。 “燕燕,我心悦你。”说罢,薄唇紧贴手背,亲吻,轻吮,轻舐,轻咬,一下又一下刺激她。 脑子轰一下炸开,郑妤低眸望着他的后脑,忽觉咸涩。她举起手摸一下脸颊,原来是泪水落下了。 “我心悦你……”他似是怕她没听见,又声如蚊呐重复一遍。 爱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说,可他却不敢看她。 “我知道。” 话音落,高低易位,李致居高临下抬起她的脸。四目相对,他醉眼迷离,缓缓靠近,试探着含住绯红唇瓣。 郑妤既不拒绝,也不回应,任由他厮磨舔咬,攻城掠地。 一眨眼的功夫,底下的桌案突然成了软床,她稀里糊涂就被李致抱到床上了。 唇舌难分难舍交缠着,他欺身压下来,胸膛起伏愈发剧烈。 粗粝指腹刮蹭香肩,挑开薄纱里衣,荻色亵衣半隐半露。 郑妤凝视着被欲念染红的凤眸,曲肘推他:“殿下,您当真醉了?” 第70章 报复 李致茫然, 愣了好半晌也没找回视线焦点,失笑道:“哦,我醉了……” 要别人告知才意识到自己喝醉, 看样子是真醉了。郑妤哄道:“是啊,殿下喝醉了,睡觉吧。” “头疼,不想睡。”李致趴在她身上,状若……撒娇? 郑妤也无法想象这个词能跟李殊延挂上钩, 奈何他说话时迷糊的语气, 委实娇气。 “头疼……嘶,你喝了多少酒啊?”据她所知, 李殊延酒量不差。 李致的手指在她手臂上轻点, 喃喃细数:“三、四、五、六、七……七坛……” 一坛酒约两斤重, 他他他他居然喝了十几斤酒?郑妤倒吸一口凉气,得亏喝醉了还听她哄,要不然今夜真要交代在这。 “殿下为何喝这么多酒?” “难受。”李致从她身上翻下去, 转身背对她, 委屈幽怨:“燕燕心里谁都有, 唯独没有我。” 郑妤窃笑追问:“那你呢?” “我心里谁都没有,只有燕燕。” “油嘴滑舌。”明知是甜言蜜语,她却仍会情不自禁心动。郑妤从背后环上他的腰, 额头靠在琵琶骨上, “睡吧殿下, 明日醒来若您还记得今夜之事, 怕要羞得无地自容了。” 次日醒来之时, 郑妤已察觉不到第二个人的呼吸,她未睁眼, 胡乱摸来摸。 枕寒衾冷,想来他已经离开很久了。受枕上白檀香侵扰,她翻来覆去再难入睡,遂蹬腿坐起来。 第74章 哐当一声,她似乎把什么东西踹下地了。郑妤穿好鞋绕到床尾,捡起血玉环佩观察良久,没发现破碎之处,顿时松了一口气。 紫竹园,郑妤边拉弓射箭,边等李致下朝。卯时三刻,她听到动静望去,却是酸梅在草丛里蹿来蹿去。 解霜打趣道:“小姐,您这半个时辰都往外瞅十几回了。” “他从宫里回来只需两刻,这三刻都过去了还没见着影。”郑妤闷闷撂下弓箭,“他晨间出去时,可曾说什么?” “不曾。哎呀小姐,您和殿下又不是第一次同房……” “莫要搬弄是非,我只是……要还他玉佩而已。” 从晨起到日暮,再到天黑,李致披星戴月回来,径直进了须弥庭。 郑妤还道他记得酒后失仪,困窘别扭,故有意疏远她。她将玉佩送还便要离开,李致沉声喊她。她驻足回眸,李致却不说话了。 他正襟危坐,瞧着并无异常。他到底记不记得啊?郑妤琢磨不透。 “殿下唤我何事?”她折返,在他身边站定。 李致低咳一声,道:“无事,今日朝后跟陛下商议要事,午间陪母后用膳,午后受郭大人之邀,是以回来晚了。” 郑妤笑而不语,她也没想问他原因啊……她附和点头:“好,那我回铅华苑了。” “燕燕。”还未迈出房门,李致又喊她。 “又怎么了殿下。”郑妤无奈转身。 “昨夜……” “昨夜啊……”郑妤轻笑,“殿下喝醉了。” “这本王知道。”李致抿唇,支支吾吾,“本王……可冒犯你了?” 郑妤含笑胡诌:“殿下爬上我的床,哭着求我抱你睡觉。我们只是同床而卧,并未发生什么荒唐事,殿下放心。” “本王不像某些人,酒醒之后会忘得一干二净。”李致冷哼,并不满意郑妤给出的答案。 那句发自肺腑的心悦之言,她竟只字不提。他如此直白,她竟还要装傻充愣! “我说殿下为何一日不归,原来是记得昨夜之事,觉得丢脸,刻意对我避而不见。”郑妤摆摆手,“这其实没什么,酒后胡言乱语,我并未放在心上,殿下也不必放在心上。” 他搁笔抬首,神情肃然,目不转睛凝视着故意装糊涂的人。郑妤却不接招,若无其事东张西望。 “郑燕燕。” 他起身走来,步步逼近:“若本王所言,并非胡言乱语呢?” “啊?什么?”他进一步,郑妤便后退一步,退着退着退到墙根,无路可退。 “天色不早了,殿下操劳一日,早点歇息吧。”郑妤讪讪赔笑。 李致置若罔闻,牢牢捉住她的手腕,没头没尾道:“你留下。” “那殿下您睡哪?”她假装听不懂。李致也不解释,自顾自道:“本王明白你心有芥蒂,也知晓你的顾虑。但是燕燕,你难道要一直这样装傻,对本王若即若离,似是而非?” “燕燕,昨夜本王所言皆出自真心,本王要和你做真夫妻,你可听清楚了?”得知暗示无用,李致不再迂回,直接把话挑明了说。 郑妤畏畏缩缩瞟他一眼,嘴唇翕动,最终闭口不言,垂眸躲闪。 双手受缚被按在墙上,郑妤脚跟离地,心也跟着悬起来。掌心覆上后脑迫她抬头,李致作势吻过来。 她偏头躲开:“殿下,您的想法我清楚了。但我的想法……您可能还不清楚。” “我在感情上一向缺少运气,为您浪费七年,又在温寒花身上耽误七年。一厢情愿,一腔孤勇,两者皆惨淡收场。我仅剩的几个七年,容不得肆意豪赌。望殿下理解我的胆小怯懦。” “何况,殿下不曾在清醒之时,向我直言过喜欢,我唯恐自作多情,到头来,镜花水月一场空。” 李抬起她的脸,一字一句极尽认真:“我心悦你,想与你一生一世,白头偕老。郑燕燕,你可愿意,信我一次?” 十五年,这一句喜欢,终是教她等来了。泪珠障目,但云开月明。 她闭眸,轻轻摇头:“不愿意。” 李致似乎没料到她会拒绝,一时不知所措。 “这个答案,本王不满意。” 郑妤没狠心把话说死,只道:“殿下,给我一点时间。” “三日?一个月?燕燕,给本王一个具体时间。” “你当年屡次说会娶我时,也并未明确过具体时间。因果循环,殿下不愿意等,您这番话我只当没听过,到此为止。” 她望着他,眼中蓄着泪。 “因果循环……”李致苦笑,“燕燕,你还记恨我?” “是。”郑妤坦然承认,“寒霞山上哄我骗我,汝南渡口辱我杀我,我心中介怀。” 李致黯然失色,突然拽住她大步往外走。 外头不知何时下起小雨,穗丰赶着递伞,李致视而不见。跑进长廊,雨越下越大,郑妤还未喘过气来,便被李致拖着横冲直撞。 电闪雷鸣,大雨瓢泼,狂风大作,两侧竹帘群魔乱舞。 一路磕磕绊绊闯进紫竹园中庭,李致取下弓箭推来,郑妤反应过来时双手已经抱住。 李致双手负于身后,站在距她约十步的位置,正色道:“来,放箭。” 十步,刚好在她现有水平能射中的位置,也即最危险的位置。近一点,她能控制,远一点,她射不中,卡在这个位置,无异于赌命。 方才路上碰见的仆役,纷纷围过来,聚在不远处的各个角落偷看。岁稔随穗丰一起追过来,杵在边上面面相觑。 “殿下,这不是一报还一报的事。”郑妤垂下弯弓。 “我意已决,生死不论,你只管来便是。”李致闭眸道。 郑妤不为所动,李致又道:“你若不敢放箭,我默认你不追究,你便没有拒绝的机会。” “岁稔,给王妃取金屑箭来。” 金屑箭是为玄衣卫特制的,箭镞由金屑熔铸,呈三棱锥形,?穿透力强,可穿膛破肚。 疯了,简直疯了! “啊哦,属下遵命。”岁稔迅速取来金屑箭,双手呈给她:“王妃放心,以殿下的身手,还怕他躲不过这一箭么?” 郑妤犹疑接过,磨磨蹭蹭搭在弓上。弓弦拉满,所有人的心都跳到嗓子眼,屏住呼吸盯紧金屑箭。 郑妤瞄准李致胸口,向右大幅度偏移。按这个角度,绝不可能伤到他分毫。 结果出乎意料,李殊延那疯子,竟然不知死活往左移! 那一箭,穿心而去,正中胸口。尖叫声震耳欲聋,岁稔冲过去接住李致,穗丰飞奔出园去传太医。 桃花眼圆睁,眼泪哗一下夺眶而出。郑妤撇下弓箭,愣愣走过去,愣愣抬起手,愣愣搀扶另一边手臂。 轰隆雷声、脚步声、尖叫声、议论声……纷乱繁杂,她耳边嗡嗡嗡的,却什么都听不清。 郑妤两眼一黑,一头栽下去。 再醒来时,人已在须弥庭。李致侧卧在她身边,郑妤抬头,正对上一双含情脉脉的眼眸。 他脸色苍白,嘴唇却绯红水润,定是趁她昏睡时偷吃了唇脂。 “淋点雨就发烧,身子这样虚,当真有按时吃药膳?”李致抬手揉她脑袋。 郑妤不答反问:“拿命使苦肉计,吓唬我好玩吗?众人当你是周公旦,你却非要效仿那周幽王。你……疯子!” 他曲肘支起头来,纱布上的血渍迅速扩散,她呼呼哧哧还想再数落两句,奈何李致漫不经心笑起来,显然没把她的责备听进去,何必多费口舌。 “我岂会不知你几分本事,莫说那箭偏了两寸,便是不偏不倚,我也死不了。”李致抚摸她的侧脸安慰。 郑妤打掉她的手,背过身去不理她。 “再过半月,我带你去一趟寒霞山,把亏欠你的一一偿还。”李致抬起左手揽住她,手指在腰上摩挲,“燕燕,回头看看我。” 第71章 晚枫 昭庆元年十月十三, 北风过境,寒气肃杀。 推开草屋的门,郑妤收回手, 掌心全是积灰。 放眼望去,院子荒芜,枯叶遍地,屋舍破败。万千棠树唯余光秃枝杈。 李致递给她一方手帕,率先进屋。郑妤边擦手边问:“你带我来这做什么?” “故地重游, 以期旧情复燃。”李致搬来一把椅子, 掸去灰尘,“你先在院子里坐会, 我去把屋子收拾了。今夜我们就住八年前住的地方。” 接下来一个时辰, 李致在屋里忙前忙后, 她几次想去帮忙都被赶出来,于是安心坐下,饶有兴味瞧着养尊处优的天潢贵胄, 擦门擦窗, 除灰扫地, 沾染一身灰。 “殿下,这帕子是哪位美人送你的?”郑妤挥舞着粉色帕子问。 李致侧目看一眼,答道:“你的。” “我的?”郑妤凝眸打量帕子上的兰花式样, 并不记得自己有这样一方手帕。 “昭武元年雨夜, 你落在府里的。” 第75章 郑妤在脑海中搜寻那段久远的记忆, 恍然大悟, 调笑问:“所以殿下一直当宝贝似的带在身上?” “嗯。” 帕子这东西暧昧非常, 他竟一直带在身上,莫不是……睹物思人?郑妤扑哧一笑, 这让她如何忍心戳破美好泡影,道出荒谬的真相。 这帕子的确是她当年落在王府的不假,但却不是她的,而是解霜的。那日解霜被陈氏打得半死,她摸出解霜的手帕擦拭血迹,而后解霜被送走,帕子便留在她手里。 没想到,阴差阳错落在燕王府,还被他揣在身上多年…… “这帕子有些旧了,我给你换一条新的吧?”她将自己的青帕叠成方块,起身进屋。 天气虽冷,但李致劳作许久,额头上沁出几颗汗珠。她踮起脚尖帮她拭汗,顺势将青帕留给他。 “旧的一并留下。”李致巴巴望着被她拿走的粉帕。 她不给,他就闹着要来抢。郑妤躲不过,只好直言相告:“这帕子是解霜的。” 李致闻言,笑容僵在脸上,不一会,脸色铁青。这种吃了哑巴亏的神情,逗得她放声大笑。 “我本来没想说出来,谁让你非要跟我抢的。”郑妤笑弯了腰,“不过殿下放心,此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我绝对不会告诉别人。” 突如其来的窃笑声,无情打破理想情境。郑妤循声望去,窗外探出个头来。岁稔招招手,憋笑道:“我什么都没听见。” “他……怎么在这……”郑妤尴尬挠挠头。 李致深吸一口气,哼道:“不止他,跟在暗处的玄衣卫都知道了。” “没事没事,他们绝对守口如瓶。” 李致抿唇,无奈睨她一眼,继续闷头干活。 入夜,郑妤伏在窗边,望着干枯棠林发呆。花开花谢年复年,物非人非事事非,时异事殊,棠花不开了。 昏黄煤油灯扑朔,温暖萧瑟冬夜。她回头看看正在铺床的李致,嘴角不自觉上扬。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三餐四季,灯火可亲。她喜欢这种恬然闲适的生活。曾经以为,想过这种日子,不能嫁给王公贵爵,但嫁给温昀后,为柴米油盐疲于奔命,才发现人根本不可能过上闲适的田园生活。 “想什么呢?”李致给她披上薄毯。 “殿下你看那棵棠树。”她指向棠林深处,“是当年我们停留那一棵。” “等四月棠花开,我们再过来。”他搬过椅子,挨着她坐定。 暖光照在们身上,似乎窗外的风都变暖和了。郑妤拢起薄毯,一声不响靠在他肩上,李致心照不宣搂住她。 “倘若此时棠花漫天,不知该有多美。”她幽幽慨叹,“可惜……不合时宜。” 李致抚着她的脸,垂首低笑:“别急着叹气,再等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殿下又唬我!”郑妤嗔笑,“这个季节,宣京都开不出棠花,何况这山上?” 李致捉住她的手,握在掌中揉捏:“等下雪了,即便没有棠花,也定能让你目睹一场盛景。若是困了便先上床睡一会,一个时辰后我叫醒你。” “不要。”郑妤垂眸盯着他虎口那道疤,轻轻戳一下,“还疼不疼?怎么就留疤了呢……我咬得有那么严重吗?” 李致笑而不语,那一口尚不足以留下疮疤,但回京后在永宁寺跪了好几日,疏于上药,后来又一连七日冒雨跪在寿宁宫外,雨水冲刷伤口,发炎糜烂,再想治疗,为时已晚。 “你让酸梅咬一口试试,就知道疼不疼了。”他含糊其辞。 “酸梅咬我就跟搔痒似的,但我那一口充满怨恨,怎么可以相提并论。”她往他靠近一点,伸手勾住另一边肩膀,半趴在他身上。 李致揉揉她头发,轻声道:“都过去了,我不追究,你也无需惦记。” 两人静坐无言,不多时,趴在他身侧之人,迷迷糊糊入睡。 风吹起细碎鬓发,掠过他的颈侧,李致低头痴痴望着怀中浅眠的女子,笑意彰然。 为江山权势汲汲营营半生,这一刻,他才憬然有悟。富贵草头露,浮名瓦上霜,世间一切都不及良人在侧来得实在。 青春逝去,铅华洗尽,她在身边,看得见,摸得到,即是莫大恩赐。 子时一刻,下雪了。 “燕燕,醒醒。” 郑妤缓缓睁开惺忪睡眼,霞姿月韵映入眼帘。 然还未来得及醒神,李致便抱起她从窗户翻出去。他纵身一跃,于枝头一顿,登上屋檐。 风中弥漫一股浅淡的血腥味,郑妤攒眉怨怼:“伤势未愈,岂能负重登高,你真是……” “往北看。” 郑妤疑惑远望,只见孤月茫茫,细雪纷纷,而天地交界之处,霜林浸染,枫红流丹。 月华对夜空,白雪对红枫,这一眼惊艳,不逊暮雪惊棠。 “这又是什么?”她回头问。 “晚枫映雪。” 郑妤抬手接住一片雪花,撅起嘴吹向远处,欢呼雀跃。 她看美景,他看她。李致悄悄走近,在她身后站定。 一双手环住她的腰,随即头顶一沉,且听他道:“你我已有夫妻之名,但我仍要重复当年那句话。郑燕燕,我要娶你。” “不因阴谋诡计,不因母后心意,只因我心悦你。”李致郑重其事道,“燕燕,你可愿原宥我?” “殿下,我若原谅你,我们之间会什么不同吗?”郑妤往后靠,仰望他道,“自我答应与你成婚那时起,就已预见结果了。我一定会心软,只是早晚的问题。” “欲迎还拒,似是而非,别扭是一方面,畏惧也是一方面。你我身份悬殊,如今情正浓时,海誓山盟,若有朝一日你厌弃我,我又该何去何从?” 郑妤莞尔笑道:“我三次嫁人,一次戛然而止,一次经久变质,这一次我输不起。你若一时兴起,我愿陪你春风一度,但你若想白首同心……这一场晚枫映雪,还不够。” 风吹草动月向云,李致脸色骤然冷下去。郑妤不明所以,正要补充,李致却轻轻摇头。 说时迟那时快,黑衣人蜂拥而来将他们团团围住。玄衣卫紧随其后,六七十人立于檐上,屋顶不堪重负。 黑衣人袭来,岁稔抛过青冥剑,李致伸手接住。他一手护着她,一手挥剑退敌。 左臂揽着她飞来跃去,郑妤像挂在李致身上的木偶一样,行动不受控制。血腥味愈重,箭伤痂皮撕裂溢出血来。 郑妤惊惶拥住李致:“殿下,不要用左手……” 李致分神看她一眼,猝然悬身调转位置—— “殿下!!!” 但闻岁稔一声惊吼,郑妤肩头忽地一沉。滚烫热流淌过胸口,转瞬冷冽,凝结成冰。 岁稔飞奔而来斩杀黑衣人,向夜空投掷弹丸发急召令。 “护送王妃下山。”李致把郑妤推向远谟,远谟扼住她的手腕跳下屋檐。 —— 须弥庭灯火通明,一众太医跪在门外商议对策。郑妤伏在床边,眼神空洞望着昏迷之人。 “致儿如何了?”崔芷沅匆匆赶来。 “启禀太皇太后,殿下肩部、腹部两处剑伤皆不致命,臣等已将伤口处理妥当。只是殿下心口那处旧伤……感染发炎,引起高烧不退,臣还需再斟酌斟酌。”赵太医如实回禀。 “燕燕呢?” “王妃四肢有几处轻微擦伤,已上过药了。” 崔芷沅推门进来,轻拍她的肩膀宽慰。郑妤愣愣回头,眼泪刷一下滴落。 “母后……”郑妤泣不成声。 崔芷沅紧紧抱住她:“不哭不哭,没事了。” “殿下是……是为了保护……我才……”她难抑哽咽。 “保护你是他身为丈夫应尽的责任,你不用愧疚。”崔芷沅为她拭泪,“眼都哭肿了,快去洗把脸,好好休息一会,致儿定不乐意醒来看见你这副模样。” 手帕轻柔抚过眼周,郑妤泪眼汪汪望着崔芷沅,一股酸涩涌上来,哭得更凶了。她咬紧下唇,反复抓挠手背,内心极度挣扎。 “杀手是冲我来的。” “远谟带我走后,他们穷追不舍,殿下本不会伤那么重,都怪……都怪我不好。” 第72章 克制 新雪覆梅, 霜重折枝。一墨点落入皑皑雪幕,静立不动。 郑妤蹲在门后,偷偷瞧着门外踟蹰人影发笑。 夕阳晚照, 那一袭玄衣上光影流动,不知是蟒纹反射出的金光,还是绮罗与霞光相融,显现出淡淡的橘色。寒风吹起他的衣袖,宛若无垠雪海中开出了一支梅花。 他止步静立, 一双凤眸定定凝望前方。他伸出手, 接住一片雪花。雪花融化成水,沿指缝淌下滴落。 细雪掠过眉梢, 鸦睫轻颤, 他抬眸望过来, 对着紧闭的房门看了好半天,忽而落寞转身,似要离开。 郑妤急忙打开房门, 李致回眸, 两人对视一眼。郑妤盈盈一拜道:“殿下到了怎么不进来坐坐?” 第76章 “你不愿意我踏足。”李致失笑自嘲, “我这便离开。” 郑妤哂笑不言,暗自腹诽。寒霞山回来后,他静卧养伤, 她衣不解带照顾。半月后伤口结痂, 李致便不顾伤势, 屡次直白求欢。 她一气之下奚落几句, 连着半月未去看过他, 谁知那多思多虑的人,竟曲解了她的用意。 “殿下, 进屋来吧,我……没有不愿意见你。”她微笑道。 一抹亮光掠过他的眼眸,李致牵起她的手道:“燕燕,我若进门,今夜便要宿在这。” 哐啷一声,房门重重关上。貂裘落地,寒气扑面而来,冰冷手指扼住她的下颌,鼻尖贴过来,沾在鼻梁上的雪碎迅速消融。 李致急切亲过来,含住她的唇厮磨吮吸。郑妤搂住他的脖子,踮起脚尖凑近,反被他压着肩膀按下去,他俯身弯腰屈就她的高度。 舌尖探入齿关,他单手托起她,忘情深吻。齿颊生香,津液绵甜,唼喋声不绝于耳。吻越来越重,越来越深,那津甜的舌似要往咽喉一探究竟。 郑妤呛出泪花,李致才将将退出去,捧起她的脸吮走泪珠:“别哭。” “殿下你……你这么急做什么……”她喘着粗气埋怨。 话音方落,她跌进温暖怀抱,李致作势抱起她,郑妤嗔视推拒:“还不行,不可白日宣淫,天还没黑呢!” 李致微微蹙眉,似乎对她墨守成规的行径颇为不满。郑妤挽起他胳膊,退到纱帘后,羞赧道:“我伺候殿下沐浴。” “殿下——”她拽住衣角轻晃。 李致脱下里衣,郑妤看见肌□□壑和精瘦劲腰,不自觉咽了咽唾沫。他有所察觉,翘起嘴角睨她。 一瓢热水洒下,郑妤转身去拿毛巾,李致抓住她的手心,放在肩头。 她羞怯抬头,却正对上他因忍耐而发红的眼。他低哼一声,看向她的眼神顿时变得极其可怖,像要将她一鼓吞吃入腹似的。 落霞钻进山头,屋里忽然晦暗无光,他的眼神随之一暗。郑妤倒吸一口凉气,根本不敢去看他。 等她洗完,李致急不可耐抱起她放到床上,欺身压过来。 发上残留的水珠滴落,落进她眼中。他的吻比方才在门口时更加粗暴热切。 木簪离髻,青丝散落,他的的手一路摸索而下。她切实觉察着两人的细微变化,涨红了脸看向窗户。 窗外,梅花簌簌落下,鲜红花瓣铺砌在雪白屋檐上,留下红印点点。 雪融,裹挟花瓣的水顺檐沟流淌,哗啦啦倾泻而下。玉阶白露,交相辉映。 红帐垂落,郑妤蓦地忆起潘姑姑教导,名门贵女无论何时何地,皆要保持含蓄内敛,而李殊延出自皇室,想来十分看重这些床笫规矩。 她想:应该要再推拒一下的。 郑妤装模作样抬手贴住李致胸膛,轻轻推了推。 霎时,捏住亵衣扣子的手顿住。郑妤掀起眼帘,只见他凤眸中,不知何时结了一层霜。 李致冷声问:“不愿意?” “不是……”她声音似水轻柔。 李致心中阴霾一扫而空,解下另一颗扣子。 粗粝指腹掠过覆雪翠微,郑妤含羞带怯又推了他一下。李致凝眸盯着她,语气不悦唤她:“燕燕。” 她低喘着解释:“姑姑说……说侍候殿下时,不得……” 之后的内容吞没在狂澜中。 “忘掉这些。”李致伏在她颈窝里喘着粗气,“我只问你,想不想?” 郑妤娇羞别开头,嗡声道:“想。” 李致捏住她下颌,把脸摆正:“看着我说。” “想。”她肃然颔首道。 郑妤垂眼盯着起起伏伏光影,莫名生出一种陌生感。人前儒雅自持的燕王,和此刻伏在身上失控纵欲之人,当真是同一个? “殿下……克制些。”郑妤轻抚他头顶。 “燕燕,我已克制了……好多年,你今夜权当……权当我疯了。”他声音嘶哑,吐字不清。 狂风暴雨席卷而来,她招架不住,颤声哼唧:“退一点好不好?” 他闷哼一声,竭力克制着退出。不料她误打误撞跑过去,两人撞了个满怀,一起跌下悬崖,坠入深渊。 “燕燕……”他连声低唤她的乳名,与踏在甬道上的碎步节奏一致,一声接一声,不绝如缕。 郑妤被那一声接一声的“燕燕”喊得头皮发麻,用残余的神智低喃回应:“阿……延……阿延,这样称呼你可喜欢?” “喜欢。” 像被赋予某种特权,郑妤乐此不疲呼唤这个独属于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络绎不绝。 “燕燕,还要退么?” “不……不退了。” 冬去春来,娇莺啼,碧波漾。 春退夏继,闷雷响,小船摇。 夏季格外漫长,暑气迟迟未曾消散,不知过了多久,久到郑妤猜测炎炎夏日永远不会过去时,秋雨淅沥。 一场秋雨一场寒,郑妤瑟瑟发抖。 “燕燕,可以吗?” 郑妤不想搭理他,李致却不依不饶,又问了一遍。 “可以。” —— 水雾氤氲,郑妤伏在宽广臂弯上小憩,那双帮她洗浴的手,在她身上摸着摸着,突然扣住她的腰把她举起来。 浴桶中,表面风平浪静,底下暗潮涌动。郑妤幽怨困倦,皱眉斥道:“九次了还来,李殊延你有完没完?” 李致死皮赖脸恳求:“燕燕,我们……凑个整。” 筋疲力竭,瘫软无力,咽喉干涩,浑身酸痛。郑妤躺在床上,迟迟无法入睡。 “还难受?”李致从背后将她拥入怀,低头轻吻后颈。 她咕哝哼唧:“难受,腰疼。” “我帮你揉揉。” “别……你等下又……我真不行了。” “勾我时怎不想想自己能不能承受住?”他柔声说着,指腹在潮润的肌肤上一笔一划描摹。 横,竖,撇,捺,横……写出一个“李”字。 撇折,撇折,点……写出一个“緻”字。 后腰酥酥痒痒,郑妤笑而不语,接着他前一句话道:“殿下这是觉得我放浪了?” “床上无君子,帐中无淑女。你妖娆妩媚的姿态,独我可赏,我丢盔弃甲的模样,仅你可见。”李致亲吻她的发丝,“遵循本能就好,你想要,我满足你。你不想要,我会尽力克制自己。” “说得好听,我方才让你停,你停了吗?这般纵欲……” “并非纵欲,而是重欲。”他将她转过去,一板一眼纠正,“只对你重欲,且仅此一回。往后床帷之中,我都依你。” “殿下一诺千金,可不许抵赖哦。”郑妤嗔笑着环上他的腰,学着他方才的样子,伸出食指,在湿滑的后腰上描画。 她心满意足写下最后一笔,指尖重重一点,道:“我的。” “是你的。” 他后背疤痕纵横交错,方才她无力细想,这会摸到才想起来问:“你身上,为何留下这么多疤?” “吓到你了?”李致不答反问。 “左右睡不着,想听你说说,我都不曾听你讲过你的事。”郑妤靠在李致胸前,惆怅叹息,“你想了解我,易如反掌,我想走近你,难如登天。” 李致握住皓腕,带着她的手上移,停在一处旧疤上。那道疤足有一指长,她分辨不出何物所致,但用指尖测量时,心疼不已。 李致道:“六七岁那年,我随父兄出征,他们信任我,采用我的退敌之策。但是,那场战争,败了。” “四哥为护父皇,丢了一条腿。舅舅为了保护我……战死了。这疤,便是那时留下的。” 李殊延说得云淡风轻,大抵已经放下心结,那她是否要把血淋淋的真相……说与他听呢? “阿延,你……放下就好。”郑妤决意隐瞒。 手掌下行,他将疤的来历逐一告诉她。 最后剩下后腰那一道弧形疤,他道:“这一道,我忘了……” “我记得。” 郑妤昏昏欲睡,迷迷糊糊提醒他:“永德十七年,未央宫,我被人推下水,你跳下来救我,被荆棘划伤。” 那是她第一次觉着,李殊延这个人,并非冷血无情,故而记忆犹新。 “寅时了,睡吧。”李致搂紧她,仔细将被角压实,不再出声。 他绝口不提,不愿她回想往事,未料竟记得一清二楚。李致聆听着郑妤平稳的呼吸声,眼睛不自觉瞟向她的左胸。 自己身上的疤,他尚能侃侃而谈,可她身上的疤,他却不敢过问。 第73章 心结 风吹开窗户, 卷走一室温存。郑妤幽幽醒来,身边空无一人。肩颈酸痛,腰腹酸胀, 两腿酸软,她蒙住头往下看一眼,身上痕迹一点没消。 “解霜,什么时辰了?”她一张嘴发声,嗓子像被砍了两刀一样, 疼痛难忍。 解霜推门进来:“小姐, 已经未时了。” 第77章 “未时?!为何不叫醒我?”郑妤噌一下爬起来穿鞋,还未站直便两腿一软栽下去。 栽到一人身上…… “是我吩咐她们不许打扰你休息。”李致摆摆手, 解霜放下水盆, 扬起嘴角退出去。 “殿下……”郑妤讪讪松开握住他手臂的手, 眼神躲闪。 “你昨夜可不是这样唤我的,可需要我帮你回忆?” 郑妤立即改口:“夫君!” “嗯,帮你换药。”李致将她打横抱起放回床上, 郑妤慌慌张张把自己捆进被子里, 坚持要自己换药。 云雨之后, 难免余意未消,若让他帮忙换药……郑妤都不敢想最后要怎么收场。何况青天白日,赤身裸|体被他盯着看, 实在羞耻。 李致无奈道:“我让解霜进来帮你。” “别!”郑妤扑过去抓住李致, 支支吾吾, “我……我……总之不行……罢了, 你换就是。” “晚了。”李致双手背后, 趾高气扬觑着她道,“现在想让本王帮忙, 你要拿出诚意来。” “李殊延!”她抡起枕头摔出去,“你这人怎么这样!” “我怎样?” “你昨夜怎么说的?” “燕燕,男人在床上的话,不能当真。” “你——啊——啊——”她气得说不出话来,干巴巴瞪着吃干抹净不认人的禽兽。 腊八,郑妤去寿宁宫拜见崔芷沅,行至朱雀门外,甫走出马车,远远见李致走来,立即噔噔噔跳下马车扑过去。 “殿下!” 李致顺势托住她后腰,余光瞟向身后。几位随行臣公相互对视,纷纷假装看向别处。 “你怎么在这?”李致耳根微红,不动声色将她环在脖颈上的双臂拿开。 郑妤浑然不觉李致局促,调笑答道:“我来接您下朝啊。” 李致听完耳朵更红了,他干咳两下,低声道:“别闹。” “去给母后请安,可有时间陪我一起?” 不等李致考虑,后方臣属不约而同借口溜走。他们一窝蜂散开,李致自然没理由拒绝。 他悄悄牵起她的手,藏进貂裘下,转身往回走。 “殿下若不想牵我可以不牵,这般偷偷摸摸的,让人瞧见还以为我们……以为我们偷情呢!”郑妤娇嗔道。 “嗯?宫闱中禁卫森严,你想跟我偷情,那可不好办。”他讪笑打趣。 新欢旧爱狭路相逢,郑妤和温昀遥遥对视,笑容一僵。她扭扭捏捏松开李致的手,低头盯着鞋面。 “拜见燕王殿下。”温昀靠边跪让,停顿须臾,稍稍转向拜她,“拜见王妃娘娘。” 李致这回光明正大牵起她的手,紧紧握在掌中。他无视温昀,边往前走便同她低继续先前话题:“是,潘显兄弟俩一直都有暗中打听他们母亲的消息,你想让本王帮忙?” 想是这样想的,但郑妤被温昀余光落在卑躬屈膝的温昀身上,无心回答他。 “燕燕。”他沉声提醒,“眼睛不要乱瞟。” 郑妤收回目光,挽住李致胳膊,撇嘴怨道:“殿下,我只是看一眼而已,你这都要管我的眼睛?” “只看了一眼?”李致冷哼一声,满脸写着不信。 “殿下赏罚分明海纳百川,不能总给人穿小鞋。我抱酸梅你吃醋,非要送酸梅去学抓老鼠。我跟岁稔碰下手指你吃醋,强迫岁稔去学刺绣。”郑妤忿忿不平,“罪魁祸首是我,你总惩罚别人,变相给我树敌,不担心酸梅和岁稔来抹我脖子啊……” “本王不是连你这罪魁祸首一并罚了?”李致若有所思,“看来罚得不够重,以至于燕燕未曾察觉那是惩罚。” “你你你你……无耻!”提及帐中那点荒唐事,郑妤羞愤不已,当即甩开李致的手大步前行。 笑声渐远,温昀仍跪在墙下,呆呆望着羡煞旁人的眷侣。 曾几何时,她在他身边也能笑得这般纯粹。温昀恍然,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好像是成婚前后,母亲还对郑妤礼遇有加那段时日。 怎奈镜花水月,劳燕分飞,世事无常,温昀挤出一丝苦涩的笑,单手撑着雪地起身。 跪久了腿麻,膝盖离地不足三寸又弯下去。 绯红裙摆拂过雪地,头顶传来女子清丽的嗓音:“温大人,可需要帮忙?” 温昀头也不抬拒绝:“不劳烦,多谢柳姑娘。” 他扒着红墙,再次尝试起身。柳如湘伸手扶他一把,温昀慌乱后退,后背撞上墙身。 他拱手一拜道谢,自始至终未曾看柳如湘一眼。 “温寒花!”柳如湘追上来挡住他去路。 温昀一怔,道:“柳姑娘自重。” 男女之间称对方表字属于亲昵行径,他跟柳如湘仅几面之缘而已。 柳如湘张开双臂阻拦,嘴唇翕动,似有话想说,但耻于开口。温昀并不关心柳如湘想说什么,他一瘸一拐绕行。 “我要嫁人了。”柳如湘道。 温昀贺道:“恭喜柳姑娘觅得良缘。” 柳如湘苦涩笑道:“你都不问问我要嫁给谁?” —— “可恶!小肚鸡肠,以公谋私,简直可恶!”郑妤怒拍桌案,“解霜,把酸梅抱来。” “小姐,酸梅还没抓到老鼠,远谟哪能让我抱回来!”解霜边回话边给钟璇斟茶。 钟璇宽慰她道:“你消消气,李殊延说一不二的,气也没用。来喝口茶。” 骂骂咧咧好半天,郑妤确实渴了,接过茶杯一饮而尽。 “溪雯,我真的……快被他气死了。”郑妤拍拍额头吐息,“果然,男人在床上说的话不能当真,绝对不能当真……” 钟璇撂下茶杯一蹬腿,大摇大摆往外走。郑妤问她去哪,钟璇挥挥手道:“他欺负你了,我帮你去打一顿。” “哎溪雯你等等。”郑妤拖住钟璇往回走,好说歹说可算把人劝住了。 且不论钟璇能不能打得过,光想闯进须弥庭就得先过穗丰岁稔这一关。 何况……李殊延也不算欺负她,他就仗势欺负被她连累的人和猫。 “这还不算欺负你?”钟璇戳她颈上咬痕,咬牙切齿道,“我一连三日来都不曾见它消下去,你还不觉得他欺负你!你没救了!!” 郑妤羞涩低下头:“这……不是正常的吗……” “正常?”钟璇对她翻个白眼,一掌拍在桌上,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完了完了,你被他控制了,连自己被虐待都浑然不知。” “我且问你,你前夫会这样折腾你么?” 郑妤摇头否认。温昀在房事上素来节制,且鲜少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即便情难自抑重了些,痕迹消下去也只需半日。 如此私密的事,郑妤不会跟钟璇直说,囫囵搪塞一番,结果反而引起钟璇误会。 夜间,李致在书房里批公文,郑妤亲手熬了腊八粥送去。 “殿下累了吧?歇会喝点粥。” “无事献殷勤,又有事?”他嘴上不饶人,身体倒实诚,公文批一半就推到边上,向她走来。 后背倏然一沉,腰间忽然一紧,李致凑到她耳边蹭了蹭,低声问:“因何贿赂我?” 他作势要亲她耳廓,郑妤偏头躲开,瓮声瓮气道:“一碗粥就称得上行贿,殿下您也太好贿赂了吧?” “王妃娘娘,你喜欢我这样称呼你?”李致侧目盯着她看,语气幽怨。 “我这不是一时半会改不过来。”郑妤把碗捧到他眼前,“来,夫君请用。” 一碗粥见底,两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只字未提正事。 李殊延清楚她想说什么,她亦明白李殊延不乐意听她嘴里说出温昀的名字。 或许,钟璇所言不无道理。李殊延这种眼里容不下沙子的人,怎么可能一点不介意…… 郑妤恹恹道:“殿下继续批公文吧,我回房休息了。” “我送你回房。” 俶尔,须弥庭中一声闷响,檐上霜雪抖上两抖。 李致埋在她颈窝深吻,郑妤不得不将下巴高高抬起。 “殿下不是说……说送我回房,怎么才到您的卧房,就把我拽进来了?”她背靠门框,脚跟虚虚踩在门槛上,全靠李致捉住腰的手稳定身形。 李致重重咬她锁骨:“你我夫妻本是一体,卧房还分什么你我?又想跟我划清界限?” 他没直接提她甩开他手那件事,但郑妤知道,他就是为这事吃味。 “瞧瞧,当时我问你是不是吃醋,你说没事。过个三五天,又喝上醋了。”郑妤嘟哝着踢他小腿。 李致默不作声扯她腰带,郑妤半推半就,两人推推搡搡跌进帐中。 他确实吃醋,却不是因宫道上她甩开他的手。 而是方才把她按在门上亲热时,瞥见门扇上痴缠的影子,他蓦然想起去年在丹阳郡府所见。 “阿延,你是不是介意我嫁过人?”郑妤按住他的手,莫名其妙问。 第78章 第74章 断交 此言一出, 旖旎气氛全无。李致怔愣片刻,道:“是在意,不是介意。” 他说完继续俯身亲她, 郑妤屈臂阻拦,冷声道:“在意不就是介意?殿下既然在意,不如去找冰清玉洁的女子……” “燕燕!”李致皱眉,“那段经历是属于你的一部分,我不可能不在意。” “那你是不是也在意我嫁你时并非完璧?”郑妤正在气头上, 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你犹豫,说明你承认了。考虑到最初我们是假成婚, 谁都没预料到我们会成为真夫妻, 我原谅你没有事先考虑清楚这个问题。” “可如今我们已经……这些客观存在的问题不能避重就轻……唔……” 李致不等她说完, 拍开横在两人间的纤纤手臂,用唇来堵住她的嘴。 郑妤挣扎想躲,却被五指扼住细颈, 李致的拇指抵着下颌角, 将她的脸摆正, 越吻越凶。 她推他胸膛推不动,遂把手举高打他侧脸。岂料李致不甚在意,纵容她一再羞辱。 啪—— 趁李致喘息之际, 郑妤高高举起右手, 使出浑身解数甩他一个耳光。手掌火辣辣得疼, 他的嘴角亦挂上血沫。 “在这些心结解开之前, 还请殿下给我留些体面。”她奋力推开他坐起来, 弯腰穿鞋。 然而手指还未触到鞋子,便被李致抓回去。李致扯下腰带, 三下五除二把她双手绑在床头。 双手受缚,郑妤抬腿砸床宣泄不满。李致既不制止,也不靠近,只坐在床边看着她独自撒泼。 一刻过去,她体力耗掉大半,砸不动也骂不动了,改用眼神攻击。 李致回眸觑她:“冷静了没?” “哼!” “燕燕,在意和介意,二者存在本质区别。我并未介意你嫁过人,是你太敏感了。”李致伸手去捉她脚腕,她蜷缩躲避。 李致并不坚持,落寞收回手,叹息道:“我心仪的,是千帆过后站在我眼前的你,你的每一段经历,都有意义。” “我只是有些遗憾,那些经历与我无关。还有些嫉妒,嫉妒温昀曾拥有你的全部,嫉妒他能实时看到你的喜怒哀乐,嫉妒他至今还能在你心里占有一席之地。” 郑妤矢口否认:“没有!” 李致充耳不闻,自顾自道:“而我缺席的七年里,我的燕燕,没有一丝一毫记得我。” “我明白,你和我成婚,是为了回报母后的养育之恩,你和我圆房,是因为我为你挡了一剑,你感激。而我何其卑劣,不但没劝你看清自己的心,反而挟恩图报哄骗你跟我欢好。”李致连声叹气,“罢了,你若放不下他,我愿意成全……” “李殊延你胡说八道什么?”听他自怨自艾胡言乱语,她近乎抓狂,“我和温寒花已经结束了,我眼里心里只有你,没有别人!” “我知道。”他得意扬扬轻笑,郑妤如遭五雷轰顶。 “你……你装的?!”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你自己胡思乱想还不听解释,我只好出此下策。”他倾身解掉腰带,捉着她手腕轻轻按揉,“往后你心有疑惑直接来问我,严禁通过道听途说揣测我的想法。” “是溪……”她嘴比脑子快,差点供出钟璇,急忙反咬一口,“是你一见我就急不可耐,说不上两句话就滚到床上来,我哪有机会问你。” 瞧见李致一心给她揉手腕,听她说完也没多少触动,应该糊弄过去了吧? 结果,她掉以轻心,又被他近乎千篇一律的表情摆了一道…… “溪雯,我不是故意的。”郑妤歉疚懊悔,她委实没想到,仅凭一个“溪”字,李殊延就能查到钟璇身上去。 钟璇冷脸推开她,怒道:“你故意也好,有意也罢,如今李殊延跟我恩断义绝,禁止我再踏足王府,再说是否故意,有用吗?” 郑妤百口莫辩,于是另辟蹊径提解决办法。她揪住钟璇衣摆,温声细语道:“溪雯,是我多心怪不到你头上去,我回去跟他解释。” “不必,怪我嘴碎议论,我一个外人议论你们夫妻间的事做甚,平白无故给自己找罪受。”钟璇拎起酒壶,就着壶嘴猛沽,她挥手喊来家丁吩咐,“好生送燕王妃离开,她若在咱府里少了根头发,指不定燕王殿下要把我们家都抄了。” 钟璇冷嘲热讽,郑妤心里不是滋味,可她自知理亏,无颜辩驳。 “你在气头上不想见我,那我过段时日再来给你赔礼。”郑妤垂头丧气离开大司马府。 车中伸出一只手,她视而不见,钻进车里,她也独自坐在离李致十万八丈远的角落。 李致屈就她凑过来,问:“跟她断交,你就这般难过?” “清漪姐姐住在宫里,阿娴意外身亡,络络嫁去齐家,除了溪雯,我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郑妤抽抽搭搭哭泣,“溪雯也是你的朋友,芝麻大小的事,你就不能顾念一点情分吗?” “我跟她何来情分?若非钟将军的缘故,凭她擅自丢弃黑绳一事,我便不可能留她性命。”李致声量略高,郑妤误以为自己令他为难,怯怯背过身去,压低哭声。 李致翻出帕子给她拭泪,语重心长劝道:“燕燕,若你的朋友,为一名男子让你落泪,那你当舍弃她。” 他说得不错,她不该为钟璇落泪,毕竟一定程度上,钟璇曾是她的情敌。 丈夫和情敌割席断义,她应当幸灾乐祸才对,但是……郑妤说不上来具体哪里不对。也许,是因为钟璇说几句闲言碎语,便让李殊延怀疑心术不正,她为钟璇不平。也许,是因为自己的缘故导致他们决裂,她心怀愧疚。 郑妤找不出确切的词句描述自己的想法,一口气没顺过来,拍着胸口干呕。 —— 兵部,布衣侍从慌慌张张冲进公署,顾不上喘气道:“公子不好了!郡主……郡主……” “慢点说,何络络怎么了?”齐晟给侍从倒杯茶,侍从推拒道:“郡主在雪地里跪着,您快回府看看去!” 一听到何络被罚,齐晟扔下茶杯,抄起大氅边穿边往外赶。 白马飞驰,招摇过市,齐晟一溜烟冲回府里,径直去找何络。 正逢年关,各司各部都忙得不可开交,偏有诸多鸡毛蒜皮的事需要他料理。他刚跟钟璇喝完酒,半个时辰前回到兵部核查呈上来的军械清点录,这又得回趟家赶场子。 “老东西,办事真会挑时间。” 雪碎飘进眼中,他扬鞭发泄情绪,不到两刻便回到长公主府。 跑进庭院,齐晟见冰天雪地中缩着那小小一团,果断脱下大氅抛过去。 带着体温的氅衣罩在头顶,何络还有点发懵。 哒哒哒哒,身后有人靠近,她扯下氅衣回头,见齐晟大步走来。 “汀琳,送郡主回屋。” 汀琳扶她起身,看守她的老刁奴阻挠道:“公子,没有长公主的命令,您不能擅自放走郡主啊!” 齐晟无视劝阻,步履未停。看他这凶巴巴的模样,也不知要去给荣宁长公主请安还是要为她鸣不平。 “齐明明。”何络追上去拉住他,“年后我们就能搬出去了,忍一时风平浪静。” “你的脑子里几时有忍这词了?”齐晟拍掉她头顶的雪花,“该硬气时不能退让,你要是在我这变成燕燕那样温温吞吞的脾性,李殊延非弄死我不可。” 何络一头雾水,不是他让她先忍过这段时日的?这是唱哪出啊? 门扇开启,荣宁长公主在仆婢搀扶下走出来,视线扫过他们一群人。 “孙儿给祖母请安。”齐晟散漫一拜,动作浮夸,生怕旁人看不出他敷衍一般。 长公主脸色阴郁,垂眼冷冷盯着齐晟。破天荒的,齐晟不但未悬崖勒马,反而变本加厉。 “祖母,络络三天两头冲撞您,依孙儿之见,不必等年后了,我们今日便搬出去。”齐晟不似同长公主商量,而像通知长公主他的决定。 齐晟说完后一手拽过她往外走,何络望着他的后背,茫然失措。 “晟儿。”长公主遭孙辈羞辱,仍在维持体面。她压低嗓音说话压迫感十足,何络不由发怵。 她躬身窃笑,齐晟突然停步,她始料未及,砰一下撞上肩胛骨,顿时眼冒金星。 “混账东西。”齐舟抬脚猛踹齐晟,“连你祖母的意思都敢忤逆,翅膀硬了想找死啊!” 齐晟猴似的上跳下窜躲避,奈何一力降十会,他逃脱不得,于是忒没骨气躲到何络身后。 “爹爹爹,郡主在此,拳脚无眼,你收敛点!”齐晟扒着她肩膀讨饶。 齐舟指着齐晟干瞪眼,何络夹在父子俩中间,汗流浃背。她干巴巴笑两声,主动给齐舟让路。 齐舟反手押住齐晟,向长公主请罪:“儿教子无方,致使逆子乖张狂妄,目无尊长,忤逆不孝。” “你这儿子,是鬼迷心窍了。”长公主指摘齐晟,眼睛却是看向她。何络惶惶侧身,假装没看见。 第79章 长公主道:“看着办吧,本宫乏了。” 何络闻言喜出望外,卫武侯素来偏袒齐明明,此事交给他处理,就算翻篇了。 谁料齐舟喝道:“杖五十,押下去。” 第75章 团圆 “卫武侯把明明逐出家门, 怎么回事?”郑妤听到消息,赶来询问情况。 此事在宣京传得沸沸扬扬,人人都在议论揣测, 已背离和平脱离长公主府的的初衷。 再过七日便是除夕,此时一家人闹分居,何络的婆媳关系想必十分紧张。 “事出突然,把计划提前了。”李致将批完的公文推到一边,再从堆积如山的文书中抽出一份, 边看边道, “等上元搬迁后再让卫武侯出任兖州都督,恐贻误要事, 故而让他们演了一出戏。” “何事如此紧迫?” 李致眨眨布满血丝的眼睛, 打开暗格, 取出木匣子推过来。 打开匣子,内有两枚紫玉、两条黑绳、一颗银指环、数根银针……全是妇女失踪案相关物件。 “先前你让我帮潘显兄弟寻母,派出去的玄衣卫回信说, 六七年前, 有人在庐江见过她。” “嗯?”郑妤茫然。 李致起身走到宣朝版图前, 指着一处道:“潘显生父潘二麻乃夜郎人士,娶同村屠户女朱氏为妻。夜郎郡在西,庐江郡在东, 朱氏为何会出现在庐江?” 郑妤不假思索答:“探亲?” 这回答逗笑李致, 紧张气氛骤然变得轻松。他弹一下郑妤脑门, 好气又好笑。 “燕燕, 动脑子。”他提醒道, “夜郎郡地处益州,重峦叠嶂, 道路闭塞,出入不便。” “潘二麻死后,孤儿寡母难以回到家乡,朱氏若在庐江有亲,大可携子投奔。然朱氏留在寸土寸金的宣京谋生计,说明她在庐江没有亲戚。”郑妤现猜现说,“那朱氏撇下两个孩子,莫名出现在庐江,只能是……被拐卖!” 李致满意点头,移动食指点在庐江郡的位置,旋即张开五指道:“以庐江郡为中心,宣京,汝南,丹阳,南陵,广陵,此六郡是在录妇女失踪案最多的区域。” 去年七月,他潜入庐江,九死一生。今年七月,恰逢政变,庐江动荡。庐江郡,定藏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想起,阿娴和庐江也有关系。”郑妤拿起黑绳道,“被溪雯遗弃的黑绳是阿娴的,她曾是庐江郡守公子的外室。如果她还活着,指不定能想起什么。” 郑妤举一反三:“阿娴出生在江南,水性极好,怎么可能溺亡……殿下,你说阿娴有没有可能像叶佳一样,是被灭口的?” “没有。”李致轻描淡写否认,对上郑妤澄澈的眼眸,略感心虚转移话题问,“去年送进大理寺那具女尸,你看过她的卷宗,可有端倪?” “没有。但我直觉这跟之前的失踪案脱不了干系。”郑妤分析道,“倘若她身上还有黑绳,那我可能怀疑有人浑水摸鱼,但偏偏福烁公主去后,和阿娴出现方式一模一样的人,少了黑绳。只可惜……我找不到有用证据。” 李致自匣中取出紫玉,塞进郑妤手里:“既然一时半会找不出联系,便先不论她。这一枚是陆呈的紫玉,产自庐江,另一枚是宁斌的,产自丹阳。” 从兰香口中得知庐江紫玉后,他想当然认为另一枚玉佩也和庐江有关联,未料猜错了方向,险些遗漏线索。 所幸,郑妤找孟幺那日他跟着,撞见一位做玉石生意的商贩,斥重金想要买他这枚紫玉,这才让他机缘巧合得到重要线索。 “风雅?”郑妤手捧紫玉,对着烛光观察。 李致站到她身后,稍稍屈膝低至跟她齐平的高度问:“什么风雅?” “阿延你看这。”她抬起四指,让烛光穿透紫玉,两块玉上分别映出“风”和“雅”。 “诗经,风雅颂,李蕙为风,还有两名同伙。”李致恍然大悟,她还一头雾水。 “由诗经联想到风雅颂不难,但何以确定福烁公主为风?” “时来运转,福禄双全。浮尘原来的代号是风福,他效命于宁斌;绑架我们的猎户代号风禄,风福从他手里接货。而宁斌这枚紫玉上有风字,我正是通过宁斌查到李蕙身上,故而这一条线,串起来了。” 李致掌握的线索远比她知晓的多,郑妤懵懵懂懂问:“那浮尘为何认得陆呈?他可认识叶佳?若他们之间相互认识,那这案子应当十分易查。可你查了七年,也只查出来福烁公主。” “风福不识叶佳,亦不知李蕙,他们层级间交接联络颇为复杂,我……暂时未能想明白。包括他们拐卖妇女的目的,我亦毫无头绪。”李致面露惭愧道。 郑妤将线索收回匣子放好,宽慰道:“急于求成不可取,你这三日都没怎么合眼,先回房休息吧。” —— “哎啊啊啊痛你能不能轻点!” 长公主府西苑,哀嚎持续了半个时辰。 何络焦灼守在纱帘外,听着齐晟鬼哭狼嚎,无所适从。 “好了没啊?” “郡主再等等,公子挨的是军棍,还是老爷亲兵行罚,落下来每一棍都不带敷衍的……” “嗷呜——”齐晟惨叫,“回话就回话,手用什么力,想害死你家公子啊?” “要不换我来?”齐晟为她挨了打,何络心里过意不去,帮忙上药是应该的。 谁知齐晟听她说完,反而不嚎了…… “你站住,我还受得住,你千万不能进来。”齐晟慌慌张张劝阻。 五十军棍而已,他皮糙肉厚的过个三五天就能下地,大声嚎叫是为了引他祖母心疼。 哪知何络这缺心眼的,还真以为他被打得快死了。 听何络叹气,他出言打趣:“本公子的身材,怕你见了流口水。” “你放心,我把你当姐妹,绝对不会对你产生任何非分之想。”何络信誓旦旦。 “最好是。”齐晟扒着枕头闭目养神,“男女授受不亲,郡主您可顾忌些,以后还嫁人呢。” 迟迟没听何络搭腔,齐晟探头探脑打量纱帘。纱帘上已无朦胧人影映在其上,显然何络已经离开。 他松一口气,心道可算把这祖宗送走了。庆幸过后,又莫名惆怅,她也挨了一杖,也不知上过药没有。 这笨丫头仗势欺人蛮不讲理,看到他被打居然敢冲上来,委实有些不可思议。 多一棍少一棍,对他而言无关痛痒,但何络娇生惯养细皮嫩肉的,想必要肿上好长一段时间。 齐晟从床底下找出自己私藏多年的伤药,交代侍从:“给郡主送去。” 急景流年,转眼已至除夕,崔芷沅主张在寿宁宫摆家宴,一切从简。开宴前,崔芷沅拉着几人剪纸,李致颇为抗拒,经不住崔芷沅奚落,勉为其难拿起剪刀凑热闹。 “我剪好啦!”李翊把他的作品拍在桌上,神气十足昂起下巴。 郑妤笑着夸两句,随即把自己剪下最后一刀,把猫脸摆过去。 “我也好了。”卢清漪碾平纸张,那是一只蝴蝶。 暂落下风的母子俩不约而同看向对方,崔芷沅挑衅道:“输了你刷碗。” “让我刷碗,五个能碎六个。”李致漫不经心应和。 “……” 窗外似乎有一排寒鸦飞过,除他以外的所有人,皆微微张口,想说点什么缓解气氛,却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 崔芷沅无奈扶额:“你还是别说话的好。” 半个时辰后,四个人坐在餐桌旁,李致仍在远处,慢条斯理剪纸。 李翊小手抓起银箸,睁大眼睛盯着红烧排骨,垂涎欲滴。他忍不住伸出筷子,卢清漪按回去,提点道:“翊儿,等人齐了才能动筷。” “哦……”李翊悻悻放下银箸,回头抱怨,“皇叔,你真慢!” “好了,燕燕。”李致举起他的成果炫耀。郑妤循声望去,瞅了好半天,才认出他剪的是双飞燕。 郑妤羞涩嗔道:“快洗手吃饭,陛下都饿了。” 宴席过半,郑妤几乎没动过筷子,李致放过去的菜仍在碗里堆着。 “又没食欲?”李致关切问。 她咂咂嘴,含糊应声。不知怎的,近一个月来总是食欲不振,看什么都觉得恶心,且时常头晕。她只当天冷导致身体不适,并未多加留心。 “没事,天气一冷我就各种毛病。”为免他们担心,她拿起筷子扒两口饭。 李致这次却不受她糊弄,坚持要传值守太医来把脉。 “且先等等。”卢清漪起身绕到她身边来,附耳问道,“算算多久没来月事了?” 郑妤呼吸一滞,连连摆手,否认卢清漪的猜想:“皇嫂想多了,我这身体……没这福气。” 听她说完这句话,李致大抵已猜出一二,即刻命岁稔去传太医。 瞟见他微微上扬的嘴角,她的手不自觉抓紧衣摆。也许他一直存有期待,只是怕她多想,才对子嗣的事绝口不提。 第80章 不多时,岁稔领着太医匆匆赶回来,崔芷沅直接免去繁文缛节,催促太医来给她把脉。 太医取出绢布盖在她手腕上,郑妤瞧见他们引领翘首的样子,手止不住颤抖。 此时此刻,所有人都盼着听到好消息,如若空欢喜一场,想必他们会万分失落吧…… 第76章 欢喜 “恭喜殿下, 王妃有孕了!” 一刹死寂,在场之人都愣了一下,待反应过来后, 皆欢欣鼓舞。 “当真?!”郑妤又惊又喜,宛如身在梦中。她不放心,请太医再诊一次,得到同样的结果,如释重负。 郑妤抱住李致, 喜极而泣:“殿下, 我们有孩子了。” “乐得不会说话了?”崔芷沅撞一下正在发懵的李致。 李致后知后觉回抱她,怔愣笑道:“嗯, 我们有孩子了。” 泪水泅湿玄衣, 李致轻拍她后背, 温声细语抚慰。 宴罢回府后,趁郑妤沐浴期间,李致悄悄召来太医问话。 太医道:“王妃怀胎不足两月, 胎像不稳, 需得细心调养, 免操劳,少忧思。加之王妃体质孱弱……” “体质孱弱?调养近一年,竟还体弱?”李致眉头紧蹙。 近一年的时间里, 遵照医嘱给她进补, 督促她饮食作息, 居然成效甚微…… “回殿下, 王妃经过调理后虽有改善, 但怀胎终究会比旁人辛苦些。不过殿下放心,臣定当精心竭力为王妃调理身体, 让王妃顺利诞下世子。”太医急着表衷心,却不知自己的劲使错方向。 “实话实说,母子平安有几成把握?” “五……四成。”太医惶惶伏跪。 李致惨淡一笑,又问:“妊娠和滑胎,哪一种对她身体损害最小?” “自然是妊娠风险最高,但……殿下您也看到王妃得知怀孕时多欢喜,若是滑胎,乐极生悲,恐引起心病。”太医偷偷抬头望过来,对上他的视线又迅速低下头去。 似乎有话想说。 “本王不喜旁人吞吞吐吐,有话直说即可。” 太医支支吾吾,“臣斗胆问一句,王妃是否……落过胎?”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流涌上来,重重压在心口处,他差点喘不上气来。 他死死扣住梨木方几,方几从中开裂。他声音发颤:“何时的事?” “具体时间臣不得而知,只是方才在寿宁宫给王妃把脉时发现异象,遂多嘴问一句。”太医抬手擦额头上的汗,“只是推测而已,殿下只当臣未说过。” —— “阿延你去哪了?”郑妤听到开门声,懒洋洋睁开眼睛,撩起纱帐往外瞧。 灯已熄了大半,隐约可见珠帘外的模糊人影,茕茕孑立,分外凄清。 郑妤扶着枕头坐起来,正准备下床,且听李致道:“方才去书房处理点事,你躺着别起身。” 她含糊应声,躺回去,视线随李致走动而移动。他去浴室待了许久还未出来,她望着扑闪的灯烛,听着烟花爆竹声,昏昏欲睡。 除夕夜要守岁……不能睡……不能睡……郑妤嘀咕念叨,拍拍自己的脸保持清醒。 须弥,纱帐掀开,她惯性往里挪,李致却隔着被子拦腰阻止。李致躺到里边位置,搂住她道:“说过不要为我温席,又不听话。” “我本意也不是给你暖床,睡在外侧才能发觉你回来嘛。”她翻身面向李致,轻抚栽满忧愁的眉,“我们有孩子了,你不高兴?” 他捉住她的手,在手背上落下一吻,道:“高兴,怎么会不高兴。可看你辛苦,便觉得它不来更好。” “哪能这样说 ”郑妤涨红了脸,娇嗔道,“我跟你行房也辛苦,你怎么不说不来更好……” “嗯?只有辛苦?”李致啼笑皆非。 “当然不是,怀孕同理。”她牵起他的手放在小腹上,“我是它的娘亲,为它辛苦一阵,理所应当。” “燕燕,学着自私点,把自己放在第一位。孩子也好,我也罢,都不值得你赴汤蹈火。” 最难的莫过于此。他可以用冬虫夏草改变她弱不禁风的身体,却无法改变她事事以别人为先的性格。 李致不敢去想,她在丹阳那七年,过的是什么日子。通过远谟传回来的只言片语,他知晓一二便心疼不已,若知晓更多,他只怕会将温、曹两家赶尽杀绝。 她落过胎,远谟不知,竟连解霜也不知。 李致环住她的腰,手掌在后背轻轻摩挲:“燕燕,我有事想问你,若你不想说,可以不回答。” “你想问丹阳的事?”郑妤坦然自若,“没什么不能说的,我和他曾有过孩子。” 李致手一顿,问:“他知道吗?” “不知。”郑妤淡然道。 搬去郡府后第三日,她便怀疑自己怀孕了。那时他们因为曹氏闹得不可开交,因此她有意隐瞒。 有一日回来,正巧解霜不在,她去井边打水,未想自己没法承受一桶水的重量,险些掉进井里。她张开双臂卡住井口,腹部撞上井壁,落胎了。 后来,她病了好长一段时间,自此身体落下许多毛病。 “都过去了。”郑妤释然,一笑置之。” 李致听她说完,一言不发,只是将她抱紧了些。 “太学那边……” “我会安排。” 窗外烟花绚烂,她依偎在他怀中,想着未出世的孩子,恍然如梦。 所谓圆满,大概莫过于此吧…… 昭庆二年正月初十,卫武侯自请赴兖州任都督,引起诸多不满。 宣朝九州一百三十六郡,若卫武侯出任兖州都督,则与宣京接壤的湘、梁、兖三州都督,皆为李致亲信。 暗中包围宣京,说李致没有不臣之心,谁信? 是以朝堂之上,包括诸多口口声声称自己属于燕王党在内的官员,皆持反对意见。 对此,李致并不意外。追随他的人,约有四成慕名效忠,有一成随波逐流站队,剩下一半,有赵太傅的同窗与门生,有出于崔、齐两家的亲信。 真正唯他马首是瞻者,屈指可数。但那又如何?齐舟出任兖州都督,已是板上钉钉的事。 堂上莫衷一是,李翊讪讪望向他求助。李致抬眸浅笑,并未响应支援。他相信李翊能看清局势。 “肃静。”李翊冷脸皱眉,小手一抬,朗声道,“卿等顾虑着实荒谬,朕与皇叔血脉相连,他的亲信即是朕的亲信。皇叔所作所为,皆出自赤诚之心,此心天地可鉴,望诸公,慎言。” 帝王仪态学有八分像,句读重音拿捏准确,是当皇帝的好苗子。 “皇叔我表现如何?”刚下朝,李翊便来得意扬扬来邀功。 “甚好。” 李翊得了他的夸奖,笑得合不拢嘴,即刻讨价还价道:“那今日的策论能否减少一篇?” 见他犹豫,李翊睁大水汪汪的眼睛,撅起小嘴,扒着他的手晃来晃去。 “你皇婶教你的?”李致反握住半大手掌,单手将李翊整个人拎起来掂了掂,“可以,皇叔近来要去一趟汝南,那三道五日就由太傅来督促你的课业。还有……” “皇叔放心,朕,一定会好好保护皇婶和弟弟。”李翊将手负于身后,肃然正色道。 “是妹妹也未可知。” “那皇叔喜欢弟弟还是妹妹?” 他不答,李翊便一直追着他问。李致无可奈何,喃喃道:“喜欢燕燕。” —— 春雨细如尘,霰雪纷纷。妇孺对坐,同享元宵。 碗中团子圆滚滚,郑妤一手托腮望向茫茫雪幕,一手执汤匙搅拌,神情恹恹。 “皇叔估摸着戌时才能进城,天才刚黑,你就盼上了?”李翊摇头叹气。 郑妤跟着叹气:“倒也不是盼着,只是今晨醒来便心慌气短,总感觉有事发生。我有些担心。” “放宽心,皇叔洁身自好,嘉和郡主即便追去汝南,皇叔也不会多看她的。”李翊把凳子挪近,靠在她肩上。 倒不是为杨幼宜进京后纠缠李殊延的事,可具体担心什么事,也说不上来。 眼皮跳得厉害,郑妤轻轻推一下李翊,道:“陛下,我有点头晕。” “那朕送你去含章殿休息,等好些再回王府吧。”李翊搀起她往外走。 冷风袭来,郑妤心蓦地抽一下,下意识拉起李翊后退。 御林军火速亮出兵刃护驾,短兵相接,刀光剑影,刺客来势汹汹,目标明确,他们不与御林军缠斗,直往水榭冲来。 远谟首当其冲,殊死搏斗,却难挡对方人多势众,逐渐落了下风。 水榭三面临水,出路只有前方这一条。郑妤遥望湖岸,抓住李翊问:“陛下会游水吗?” “皇婶朕不走。”李翊直截了当拒绝抛弃她的提议,“朕答应皇叔要保护你和弟弟妹妹。” 李翊说着说着从她身后站出来,昂首挺胸站在她身前。 一名刺客趁乱跳到梅树上,荡进亭子。他抽出匕首大步靠近,李翊冲过去拦,刺客将他一脚踹开,直奔她来。 第81章 刺客目标不是皇帝?是她! 究竟谁要杀她?他们和寒霞山那拨黑衣是否出自一处?她正慌乱想着,刹那间阴影盘踞上空。 喉间一紧,失重后仰,琵琶骨重重撞上栏杆,痛感扩至整个后背。 粗麻绳套在颈上,潜伏水中的刺客不断收力,麻绳越来越紧。御林军冲进来困住前方刺客,李翊大喊救人。 远谟回头见她危在旦夕,发狂挥刀拼杀,然在转身之际遭到暗算,身陷囹圄。 水里伸出一只手,抓住后颈猛拉她下水。郑妤死死抓住栏杆,水下刺客跃起,一脚踩在她手背上。 寒气彻骨,水浪冲天,刺客勒紧麻绳,她双手扑腾挣扎。御林军似元宵一般扑通扑通跳下水,急速游来。 腹部猝然绞痛,底下热流涌动。郑妤扼住麻绳艰难低头,红浪上涌,血色涟漪剧烈激荡…… 第77章 落空 湖畔流云殿, 太医宫女太监进进出出,场面乱成一锅粥。一盆又一盆血水端出去,一名又一名太医叹气走出来。 李翊顾不上包扎伤口, 召来统领传令:“即刻传讯给皇叔告知情况,开通阳门,准策马直行。遣御林军开路让道,任何人不得阻拦,违者就地斩杀。” “皇婶情况如何?”李翊走到屏风前问 “腰腹受击, 多处骨折, 失血过多,臣等无能……保不住小世子, 正在竭力救治王妃。” 李翊死死抠住屏风, 咬牙切齿道:“不惜一切代价保住皇婶性命, 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朕唯你们是问。” 崔芷沅和卢清漪匆匆赶来,甫一进殿, 卢清漪扑过去抱着李翊抽泣。崔芷沅走到屏风后远远看一眼, 红着眼睛退出来。 酉时三刻, 李致气喘吁吁奔进流云殿,环视过后一声不吭闯向里间。 待立于帘帐外时,他望而却步, 完全没有挑开帘帐的勇气。她有多重视来之不易的小生命, 他最清楚。可千防万防, 悲剧却再一次重演。 只离开三日而已, 短短三日, 笑意盈盈送他出城的妻子,此刻奄奄一息躺在床上。 帐中, 朦胧的背影颤颤巍巍抖动。李致伸出手,轻轻拨开帘帐,柔声唤她。 蓄积眼中的泪,在那一刹汹涌澎湃。郑妤捂住小腹,一如既往平平整整,没有一点凸起,仿佛期待的生命,从未存在过。 她曲起腿,蜷进被褥里,缩成小小一团,压抑哭腔道:“阿延,我们的孩子,没了。” 李致脱下沾满雪碎的貂裘,和衣侧卧。他的手覆住她肩膀,轻轻按了按。 “会再有的。” 郑妤抖开他的手,哽声摇头:“不会有了。” “太医说了,你还年轻,只要养好身子,完全可以再怀上。”李致隔着被子,单手揽住她,“我回来了,你把被子拉下来,让我看看你,好不好?” 哭声断断续续,她躬身咬住自己手臂,抵触跟他相见。 “燕燕你在怨我吗?” “不是……” 她怨自己无能,李殊延只离开一会,她没能安于后方,害他马不停蹄赶回来。她怨自己事事依赖他,怨自己没有一点自保能力。 “刺客的目标是我,为何死的不是我……”她泣不成声。 李致深深叹息:“燕燕,你这样想,让我情何以堪?” “那你走吧,我想自己静静。”除夕夜他们满怀期待的眼神历历在目,她实在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 李致纹丝不动,过了好半晌,他的手探进被褥里。她侧身避开,道:“殿下,别碰我,我身上都是血。” 衣裳被褥都被换过了,她身上不可能有血……李致万念俱灰,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他不惧郑妤怨他恨他,独独怕她自我憎恶,怕她陷入自己虚设的牢笼里,拒绝任何人探视。 正如横在他们之间的被褥一样,他无法简单粗暴掀开,只能耐心等着她自己探出头来。 李致收回手,坐起来,道:“好,你好好休息。我就守在外边,等你想见我了,我再进来。” —— 两日后,穗丰审出刺客的来历,火急缭绕呈到流云殿。李致粗略扫过,视线锁定在某一处。 青纸被揉成一团,他攥紧拳头压扁,信手抛出去。 “把杨幼宜绑来。”他语气淡漠,听不出多少情绪。 暴风雨来临之前,总是风平浪静的。穗丰深知听命行事方为最佳选择,但李致连杨幼宜大名都喊出来了,这事恐怕不好收场。 他禁不住规劝:“殿下要不再查一下,嘉和郡主虽然嚣张跋扈,但瞧着不像个心狠手辣的。万一是有心之人栽赃陷害,我们动了她,衡阳王那边……” “岁稔,你去。” 岁稔看穗丰一眼,道:“属下领命。” 李致扶膝起身,回头望一眼死气沉沉的内殿,落寞转身。 “守好流云殿,本王不希望回来时,里边多一粒灰尘。” 穗丰怵道:“是。” 时隔一年,再踏进掖庭,那面血迹斑斑的墙,变红不少。李致一脚踢开脚边的石头,石头沿台阶滚下。 嗒——嗒——白色石头滚到杨幼宜脚下。杨幼宜幽幽醒来,缓缓抬头看向他,难以置信问:“是殿下绑的我?” 李致笑而不语,抬起右手勾了勾中指。岁稔会意,从盐水缸里取出鞭子,走向杨幼宜。 “放肆!我乃嘉和郡主,你对我用刑,我父王不会放过你的!”杨幼宜怒道。 “郡主放心,我们殿下素来心善,你犯下的过,不会殃及衡阳王。” “我犯什么事了?我一直跟在你们后边,宣京的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殿下没说是宣京的事,郡主倒是自己招了。”岁稔挠着头顶道,“我总被穗丰说蠢,没想到普天之下居然有比我还蠢的。” 一鞭落下,杨幼宜厉声惨叫。岁稔啧声,一鞭接一鞭打,杨幼宜鬼哭狼嚎咒骂,然座上之人闭目塞听。 上一次审韩杰也是这样,李致就坐在那,不声不响,不闻不问。他也许只想找个没有光的地方,平复心情而已。 血水滴落,染红白色石头,杨幼宜气若游丝:“是太后的意思。” “太后忌惮你。你有子嗣会威胁到陛下的皇位,太后不愿看到这种结果,才教唆我去害郑妤。” “太后利用我对你的爱慕之心,说只要除掉郑妤,就能让我嫁给你。殿下,我只是受人蒙蔽。”杨幼宜哭嚷辩解。 再打下去,杨幼宜可能丧命。她不比韩杰微贱,若弄死了,衡阳王必不会善罢甘休。岁稔摸摸鼻子,回头望向李致。 “堵住嘴,本王不听人说苦衷。” 杨幼宜禁不住拷打昏死过去,岁稔讪讪请示:“殿下,要把她泼醒吗?” “不必。”李致懒懒睁眼,扶案起身,“杀了,送去衡阳王府。” 噔—— 皮鞭落地,岁稔双手捂脸,木讷瞪大眼睛:“殿下……她是衡阳王唯一的女儿,咱要不让她悄无声息消失,没必要……送到衡阳王跟前去吧?” “衡阳王的人大张旗鼓刺杀新君,为何要让她死得悄无声息?”李致冷笑,“原话转告,他拎得清。” 人间却白衣,春暖霜雪融。庭院柳新绿,疏影映粉墙。 “燕燕,城南杏花开,我明日休沐,你可想出城赏花?”李致蹲在郑妤跟前,捧起她的双手捂在手心,满目期许仰望着她。 郑妤呆呆坐着,望向院子。她双眼无神,神情呆滞,隐隐约约听见李致在说话,想了好一会才理解他的意思。 伸出一根指头,她垂下眼帘盯着,再伸出一根手指,又伸出一根手指。 杏花开了,过去三个月了。她把自己的手从李致温热手掌间抽出来,轻轻摇头。 “太医说多出去走走,放松心情,才能把身体养好。”李致轻抚她的脸。 郑妤举手拍开:“你为何骗我?” “我几时骗你……” “我都知道了。”郑妤潸然泪下,“你不用哄我,我的身体,我清楚。” “太医并未断言,只道比之前难些,并非绝无可能。”李致抬手为她拭泪,信誓旦旦道,“燕燕,莫听外人嚼舌根,你信我。” “夜深了,我要休息,你走吧。”郑妤下逐客令,李致欲言又止,最终没强求留下来。 目送他背影离开,郑妤关上房门,背靠门扇掩面哭泣。 若外人嚼舌根便罢了,偏偏是救她性命的钟璇说漏了嘴,偏偏是卢清漪所作所为,证实了钟璇的无心之言。 李致落寞踱回须弥庭,推开房门,登时摔门转身。 穗丰迎过来道:“殿下,里边那位是太后娘娘送来的人,王妃看过,点头了。” 五指紧拢,骨节嘎吱作响,李致闭眸深呼吸,喝道:“自去领一百杖,人哪来的丢回哪去,她碰过的东西全部更换。如有再犯,往后你便去长乐宫当差。” 说罢,他大步返回铅华苑。房门已上了锁,李致拍门道:“燕燕,开门。” 第82章 得不到回应,他破门而入,横冲直撞闯进屋里,摸黑走向床榻,一把薅起郑妤。 森冷月光下,泪花晶莹透亮,泪水糊了她一脸。潮湿的鬓发紧贴侧脸,几缕发丝沾在红肿的桃花眼侧,分外可怜。 呜咽声断断续续,嘴唇颤抖不止。下唇流出的血,与冰凉的泪汇到一处,嘀嘀嗒嗒,打在他虎口的疤上。 这让他如何能狠下心责备她…… 李致覆住湿漉漉的发髻,拥她入怀。郑妤趴在他肩上,双手穿过腋下,勾住他后背,失声痛哭。 何苦呢……李致无奈叹气,她不愿意把他推给别人,他又何尝愿意被她推给别人?何苦为了成全别人,让彼此都不好受。 三更半夜,长乐宫鸡犬不宁。 太监亦步亦趋阻拦:“娘娘歇息了,殿下您岂能这时闯长乐宫?!” 李致熟视无睹,阔步登堂入室,自顾自上座,一手拂掉茶具。 数只茶杯四分五裂,白瓷碎片横飞,李致拍案怒道:“让卢清漪出来。” 第78章 情蛊 弦月高挂, 寿宁宫灯火通明。凄寒的光照进窗户,爬上女子飘动的裙裾。女子执帕拭泪,抽噎声此起彼伏。 “母后, 清漪自知此举有损情分,但我实不忍见殊延无后。” “人夫妻俩的事,你操心什么?”崔芷沅拍胸口顺气,“将心比心,瑞儿纳妃时, 难道你心里好受?” 给自己的意中人挑选妾室, 她心里岂会好受?如果可以,她何尝不想成全燕燕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卢清漪叹气, 答道:“母后, 诚然如是, 我不……” 嗒—— 李致匆匆进殿,广袖掠过香炉,香炉倾倒, 香料洒出, 殿内二人齐刷刷望出去。 “深夜叨扰母后, 儿臣给您赔礼。”李致先朝崔芷沅俯拜,而后瞥向她来。 离开寿宁宫,李致一言不发登上阁楼, 卢清漪尾随。 鹧鸪湖上星光点点, 她们并肩而立, 一如多年前在永宁寺一样。 沉默持续良久, 卢清漪率先开口道:“殊延, 膈应你们非我本意。” “你明知燕燕的状况,还逼迫她深明大义, 你安的什么心?”他紧抓护栏,俯视湖泊,并不看她,“我们视你为家人,你却一再令我们失望。” “杨幼宜攀咬你,本王深知你的秉性,相信你对燕燕的真心,故而不曾问过你一句。可你,辜负了本王的信任。” 眼睫微微湿润,卢清漪闭目,一行清泪落下。她微微张口,想解释两句,却不知从何说起。 为人妻,为夫婿分忧解难乃分内之事,这是班女官所教,燕燕学得最好,没理由不理解她的一番苦心。 退一万步讲,若嫁给李致的是她,她纵有千般不愿,也会顾全大局张罗给夫婿纳妾。 “我不曾逼迫燕燕接受,她既如此选择,便跟我是一样的想法。”卢清漪背过去拭泪。 李致讥笑:“你深知她有多不情愿,还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这不算逼迫?那你当年嫁给皇兄,是和母后一样的想法?” “你不要跟我提他!”卢清漪嚷道,声音凄厉,回音悠长。 她躬身扶着护栏,头颈悬空在外,俯瞰黑压压一片的草地,抽泣低喃:“谁都可以,唯独你不行。我们之间可以有燕燕,可以有别人,就是不能有他。” 护栏上,两只手的距离不足一寸。李致不动声色收回手,轻蔑道:“笑话,嫁给他你还委屈了?卢清漪你能不能动动脑子?为免两国交战,卢公主动请旨送你去和亲,是皇兄要父皇赐婚,你才逃过一劫。” 卢清漪止住哭声,难以置信望向李致。 “不……不……不可能。” “他为你做的事还有很多,你自己去找去查。你们的事,本王不关心。我和燕燕的事,你别再掺和。”李致退后一步,漠然一拜,“皇嫂,这是最后一次。” —— 郑妤睁开红肿酸涩的眼睛,稍稍转向,侧脸湿漉漉黏糊糊的,沾满泪渍。 房里未点灯,伸手不见五指。她终日躺在床上,哭累了睡,睡醒了哭,早已分不清白天黑夜。 她缓缓翻身,见李致坐在床沿。无数个夜里醒来,她看到的都是这番景象。她不愿与他同床共枕,李致便夜夜守在床边。 三个月了,他既要给李翊授课,又要帮着打理朝政,回到家里还要照顾她,想必早已不堪重负。郑妤揪一下他的袖角,李致回头看她,血丝密布的凤眸,荡漾着温柔碧波。 “你回去休息。” 李致滤掉“回去”二字,弯腰趴在她身上,低声唤她,有气无力。郑妤慢吞吞抬起手,放在他头顶上轻抚。 “燕燕,难道在你心里,我还不如素未谋面的孩子重要吗?”李致闷闷道。 手掌一顿,郑妤茫然若失,反问自己。思来想去找不出答案,她有些恼火。 “你非要这时候乱吃飞醋么?我们孩子没了,你一点都不难过……你怎么可以这么冷血……” “郑燕燕,孩子没了,你就一直半死不活躺在这?”李致揪住她的衣角,“太学不去了?朋友不见了?王府不管了?我并非不许你伤心,但你要适可而止。” “失去的已经失去了,你一蹶不振,会失去更多。燕燕,我没法把你强行带出来,你要尝试自己走出来。” 薄唇贴近,郑妤侧脸避开。他苦涩一笑,在她侧脸上轻点一下。 “我如今是碰你都碰不得了。” “殿下,我无法生育。”郑妤叹息。 李致在她颈窝里蹭了蹭:“所以呢?你以为我同你夜夜缠绵,只是为了繁衍子息?所以你得知自己无法受孕,便厌了倦了不许我碰你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温家尚且如此,况皇室乎?他身边迟早会有别的女人出现,他会跟别的女人同房生子…… 而她不愿意和别人分享自己的丈夫,她会哭会闹会搅得王府鸡犬不宁,刚开始他或许会耐心哄她,时间久了必定心生厌恶,那她的结局会如何? 郑妤不敢往下细想,她道:“殿下,我们和离吧。” “我不信恩爱白头两不疑,也不信殿下能一生一世一心一意,更不信自己能让殿下喜欢一辈子。”她抹掉眼角的泪,啜泣道。 帐中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李致伏在她身上,一动不动。郑妤凝视着混在青丝中的一根白发,惴惴不安。 约摸两刻后,李致长长呼一口气,郁闷道:“你对我们之间的感情如此缺乏信心,还是你对我缺少信心?郑燕燕,我在你心里,究竟是怎样的?” 他的手抚摸着平坦的小腹:“我们之间只有我和你,不会有别的女人。我李致的孩子,只能出自你的腹中。” 郑妤张口,他迅速抬头,堵住她的嘴。三个月了,他从未从这口井里汲取到甘霖,舌尖触及甜津那一瞬间,压在心底的贪念喷涌而出。 舌尖探进深喉,身下之人呛出眼泪,瞪着一双媚眼,猛然推他。他心生退意,奈何舍不得来之不易的甜,遂用手掌遮住她的眼,贪婪地掠夺。 “阿延……放……放开。”她手脚并用挣扎。他控住她的四肢,气喘吁吁道:“燕燕,你切莫妄自菲薄,在我们的感情中,你早已占据上风。当是我考虑如何让你一辈子喜欢我,而你只需要接受我一辈子的喜欢。” 言罢,他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盒子,塞进她手里,道:“这是情蛊,你怕我变心,此刻就可以把它种在我身上,以后我就像藤蔓一样缠着你,你想甩都甩不掉。” 最初,他备这下个,是为了万不得已时,将她永远留在身边。但如今看来,她更需要这份安全感。 窒息感挥之不去,郑妤仍在发懵。从未见过李致像今夜这样口若悬河,她一时半会无法适应,绞尽脑汁琢磨他说的话。 她还未琢磨透彻,李致又道:“关于子嗣,太医说的是难以生育,并非完全不能。你若想,我让人寻遍名医为你调理身体。你要清楚,这个过程会很痛苦。还有,我们家没有母凭子贵,只有爱屋及乌。” 混沌的脑子飞速运转,她迷茫望着李致,李致一本正经看着她,说出并不正经的话。 “王妃娘娘,可以让本王侍寝了吗?” 这句话她倒是听懂了。冠冕堂皇说一堆,落到实处的就这一句。或许于他而言,交颈痴缠的确不是为了子嗣,只为图床笫之欢。 “阿延……唔……”她根本没有开口说话的机会。 他的手探进里衣,轻车熟路扒掉亵衣,转而去扯系带。 耳畔回响着粗重的喘声,不知是他的还是她的。郑妤顺过气来推他:“还半个时辰你就该准备上朝了……” “意犹未尽中止,好过没有开始。” 半个时辰后,门外传来一道轻轻叩门声。郑妤柔声提醒:“阿延,该沐浴更衣了。” 他囫囵应了声,半点没放在心上,按照既定节奏研磨缓进。 半刻后,又一记敲门声,比前一次稍重,许是穗丰或岁稔敲的。 第83章 她提心吊胆瞥过窗框上模糊的人影,推了推李致:“殿下,岁稔……嗯……催你了。” 黑暗中,纤细皓腕钻进汗涔涔的掌中,拇指沿着腕上青筋碾过,于掌心重重一点,最后十指相扣。 手猛然上移,他眸中掠过一丝不满,带着交握在一块的手移至枕上。 “不许在床上提别人的名字。”像是言语警告不够,又像是刻意惩罚,他上下同时发力,两人额角的汗一颤一颤,指节皆泛了白。 足尖指向床尾,身体紧绷成一条直线,脸微微仰起,郑妤忍不住娇啼。 可刚到嗓子眼的啼声,尽数被他的吻堵回去,只余含糊不清的水声,与泪水一并涌出。 暗影起伏刹那,李用食指代替唇覆在她唇瓣上,他哑声道:“若让别人听到你的叫声,本王摘了他双耳。” “你……啊……”郑妤含泪瞪他,“你每一下都……嗯……都这么重,又不准我出声,仗势欺人。” “还敢提和离吗?”李致微微支起身,带有威慑意味紧俯视着她问。 “我……几时说过和离?”她耍赖不认,学着酸梅的动作,舔舐他的下颌,“殿下风华绝代,嗯……举世无双,是天底下多少女子打着灯笼都……啊……都找不到的好夫婿,我哪敢得了便宜还卖乖。” 身下动作稍微轻了点,见他神色缓和,郑妤趁热打铁:“夫君,真该去上朝了。” 第79章 红痣 “李公子, 小幺可曾来找过您?” 散学后,孟尝神色慌张跑来寻她,郑妤闻言疑惑问:“小幺不见了?” “还不确定。”孟尝得知她不清楚孟幺去处, 急着要走,“若您见到小幺,麻烦派人告知我,多谢。” 望着孟尝慌乱的背影,郑妤摇了摇头。这兄妹俩, 隔三岔五就闹矛盾, 孟幺也是,一言不合便要离家出走, 到处找不到人。 妇女失踪案悬而未决, 妙龄女子一闹脾气便赌气离家, 若路遇歹人,后果不堪设想。郑妤暗下决心,待将孟幺寻回来, 定要好好说教一番。 潘简进来提起书箱, 道:“今日殿下来接您, 莫耽搁了。” 郑妤把书卷胡乱塞进书箱,随潘简一起出门。潘简不比潘显活泼,他文静内敛, 寡言少语, 跟他并行, 郑妤总觉得尴尬。 她没话找话道:“你娘有消息了吗?” 不知潘显对什么感兴趣, 之前同他谈诗论道, 潘简兴致寥寥。唯一能让他上心且愿意多说两句话的,唯有他的母亲和弟弟。 “殿下在找了, 多谢王妃进言。”走出太学大门,潘简毕恭毕敬退让。 马车里伸出一只手,她抬手搭上,对方稍稍一提,眨眼之间,她便在车里坐定。 郑妤蹬掉鞋子,跪坐在李致身旁,边揉肩边殷勤道:“殿下辛苦劳累,还绕路来接我,真令我受宠若惊。” 李致捉住她的手,瞟她一眼,轻声嗤道:“你要问的人,在去兖州路上。” “兖州?”郑妤心下一惊,“这丫头越发不懂事了,兖州山高路远,危险重重,她只身一人如何去得。” 她急着给孟尝通风报信,李致将她拖回去道:“别急,有人陪同。大理寺正收受贿赂致十人蒙冤,刑部员外郎核实有误,险酿成大祸,降为丹阳太守。你要找的人,正好跟他一路。”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郑妤不知该继续问孟幺,还是改问温昀被贬的缘由。 温寒花做事谨慎,此等冤假错案,断没有逃过他的火眼金睛之理。莫非有意包庇?那更不可能,温寒花何等光明磊落,岂会与贪官污吏同流合污? 郑妤沉着脸,目不转睛盯着李致看,李致淡定自若与她对视,瞧不出半点心虚的模样。 “你干的?” “是,他成日在你我跟前晃,我嫌他碍眼,于是仗势欺人,将他贬谪出京。”李致大方承认,反问,“你要为他打抱不平么?” “妾不敢。”郑妤白他一眼。 李致存心捉弄:“我听说,柳家姑娘也跟去丹阳了。” “不关我事。”她趿着鞋移到侧座,抓住坐垫的穗子,愤懑撕开。 酸不死他!她不过跟温寒花远远说两句话,又醋意大发拿人开刀。怙势凌弱,作威作福,她以前怎没发现,他心眼竟这般小。 小心眼的人凑过来,捏着她后颈道:“卫武侯在兖州孤立无援,我才打发人过去支援。他也配让我吃醋?” “我几时说过你吃醋?此地无银三百两。”郑妤嗔怪回头瞧他,他直勾勾盯着她的脸,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脖颈凸起处上下游移,他的视线随之上下飘动,一会落在她唇上,一会落在她腿上。 晚春微风燥热,吹得人也燥热。两人视线交汇,场面一发不可收拾。 水润珠光,醉眼迷离,那不安分的手隔着衣衫,捏一下,揉一下,掐一下,隔靴搔痒。 纤纤小腿离地两寸,宛如柳枝婀娜摇曳。绣鞋松垮垮挂在足尖,瞧着要掉下去,却一直挂在远处晃荡。她偎在他臂弯里,咬紧下唇压抑声响。 他正襟危坐,衣冠楚楚,凤眸目不斜视望向正前方,端的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 马车蓦然颠簸,他闷哼一声,稍稍用力捉紧她的腰。食指挤进腰带下勾缠撩拨,郑妤搂住他微微坐正,扬起脸,含情脉脉望着他。七分爱慕三分仰慕的眼神,他向来招架不住。 “燕燕,别这样看我。”他喑哑轻叹,覆住她的眼,“我……非君子。” 郑妤拨开他的手,歪头眨眼,伸长脖子咬住他耳垂,哼道:“我知道,殿下是……欲求不满的……衣冠,禽兽。” 舌尖舔舐耳后痣,李致连声闷哼,呼吸愈发粗重。 “燕燕……别闹。”他嘴角笑意渐浓,轻掐臀上软肉警告。 她虚坐在他掌中,愈发肆无忌惮。他耳根通红发烫,烈焰焚烧过后,留下一粒灰尘。郑妤好奇伸出手指,按住他耳后的小小黑点拨弄:“这是,痣?” “有点眼熟……”她自言自语。 李致低声笑道:“你记性好,看什么都眼熟。” “是吗?我在哪见过……好像是红的。” “红的?”李致在她耳后轻点,“在这。” 顺着他点的位置摸去,她的耳后确有沙粒大小的凸起。郑妤倒吸一口凉气,她耳后没有痣,那这颗自己都不知的红色小痣,从何而来? 江水,帆船,湿衣,泡发的躯体,难以辨认的五官……记忆如潮水涌来。 郑妤叩击车身,道:“潘简,去刑部。” 翻开女尸的卷宗,郑妤准确找到那一页,指尖掠过“红色小痣”一词。李致立时猜出一二,遣人去把韦雪带来。 “启禀殿下、王妃,臣瞧着此物像红砂。红砂研磨成粉后,辅以饭粒等物,具有黏性,风干后不易脱落。但此物贵重稀有,多用于点缀首饰,点在皮肤上,臣倒是第一次见。” “此物产自何处?”郑妤和李致异口同声问。 太医答道:“兖州庐江亭县。” 正在此时,岁稔匆匆来报:“殿下,探子回禀,在亭县发现朱氏踪迹。” 亭县西郊山谷,刺耳的笑声惊醒鸟雀,乌鸦展翅划破夜空。 腐臭弥漫山岗,两名士兵搬着奄奄一息的女子,用力一抛。且听哐当一声,只剩一口气的女子凄厉惨叫,没过多久便咽了气。 士兵瞪着死不瞑目的尸体,吐一口唾沫骂道:“晦气。” “又死一个,这个月第六个了吧?”另一名士兵嘀咕道,“听将军说朝廷查得严,如今人不好捞,让我们收着些。先前送来那些娘们,一个赛一个弱,一天到晚寻死觅活的。当时我就想着,不如多找几个年纪大点的,风韵犹存,还省得收拾。可如今,老的也不中用了。” “你可少说两句,将军的事,岂容你我妄议。”士兵拍拍手上的灰,回头一看,身后空无一人,“张羊,死哪去了?” 他骂骂咧咧转身,身后突然飞出一个黑影,士兵来不及呼救,便已身首异处。 黑衣人从尸体上摸出腰牌,看向坑里。 “将军,人还有救。” 将军点头,将腰牌抛出去:“你们两个,穿上他们衣服,混进他们营地。其他人,撤。” 消息传回宣京,李致阅后交给潘简,派给他一队人马去接。 潘简接过字条,含泪跪道:“殿下大恩大德,潘简没齿难忘。” “你谢错人了,本王不喜欢多管闲事。” 潘简会意,转向郑妤磕头:“当年我和弟弟走投无路,王妃为我们觅得安身之所,恩同再造。王妃菩萨心肠,今为我二人寻回生母,潘简愿为王妃,赴汤蹈火。” “我不需要你赴汤蹈火,你们一家人平平安安就好。”郑妤伸手扶他,潘简巧妙避开,她察觉背后那人目光,讪讪收回手,“快去接人吧,别耽误了。” 回房路上,郑妤忧心问:“我们贸然把朱氏带回来,不会打草惊蛇?” 第84章 “会,狗急跳墙,正是我要的结果。”李致牵起她的手,莞尔笑道,“我尽早把潜在危险解决,往后翊儿便能少操心些。等再过几年,他能独当一面,我们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她抽出手捂住耳朵:“不听不听,又唬我呢?你爱权如命,哪能说放就放。我只怕等到死,都等不到你兑现诺言那一日。” “我怎不知自己爱权如命?”李致啼笑皆非,屈指刮她鼻梁,“你倒会给我乱定义。” 他后背倚柱,环抱双手,居高临下睨着她。月光照在他脸上,一明一暗,一黑一白。背光那一面,冷得骇然,她看了不禁发怵。绕两步,她走到迎光那一侧,扒拉着他的衣袖,踩到座上。凤眸里月光荡漾,她的影子倒映其中,仿佛眼波都变得柔和了。 郑妤低头,贴着他头顶道:“有件事,我一直瞒着你。” “有件事,我也一直瞒着你。”他单手抱起她,“我不想跟你说,你也别问。” 关于那夜所见所闻,他会烂在心里,一辈子都不说给她听。 “我不问你,我决定把自己瞒着的事告诉你。但你先回答我,若庐江生变,你打算派谁去平乱?”郑妤面色凝重。 李致不加思索:“我亲自去。” 她皱眉,欲言又止。他不吭声,静静等她开口。 她层层铺垫:“幼时,某一日我去找母后,偶然听到她和陛下对话。陛下说……那场兵败,是他推波助澜造成的。” 第80章 密室 南陵定王府, 歌舞宴客,名士云集。李恒坐于上首,慷慨激昂, 高谈阔论。 一布衣男子鬼鬼祟祟溜进来,躲在石狮子后,慌乱打了个手势。李恒见状,顾不得讲经论道,匆匆结束筵席。 他高举酒杯邀众宾畅饮, 一杯酒下肚, 他道:“呀!在下不慎弄脏衣袍,去去就来, 诸位请自便。” 离席后, 布衣男子熟门熟路跟上, 两人一起走进内室。李恒转动花瓶,书架一分为二向两边打开,他们一前一后进入密室。 “何事慌张?” 布衣男子拱手道:“殿下, 亭县军营混入奸细, 将军请您尽快决断。” 消息来得过于突然, 胃里一团火熊熊燃烧,李恒扶着墙站定,问:“怎么回事?” “抛尸那两名士兵遇袭被害, 奸细冒充他们身份混进营中, 将军发现端倪后, 命属下快马加鞭来告知殿下。” 李恒怔愣摆手, 陷入沉思。 亭县军营屯兵六万, 这点人尚不足以支持他起兵。私自征兵之事已然暴露,他想撇清关系不无可能, 可汲汲营营多年,他如何甘心…… “殿下,事已至此,起兵吧。”布衣男子劝道,“不能让公主白白牺牲。” 李恒犹豫道:“此时起兵并非良机。” 不久之前,李致废帝另立,孙将军趁势散布庐江出帝王的传言,那本是起兵良机。然而李恒疑心有诈,百般顾虑,错过了机会。而今箭在弦上,他竟然还在犹豫! 布衣男子怒道:“殿下一再退缩,莫非想要落井下石?我们将军为了您的宏图大业,藏在深山老林里十余年啊!” “起兵吧,我与孙将军,共进退。”李恒眼一闭心一横答应。 —— 门扇开启,密室里矮墙林立,千万幅画卷起,成排成排挂在墙上。 郑妤心道:书房里还藏了这么个地方呢…… 她走近矮墙,举起右手解开绳结,檀木画卷哗一下展开,丹青美人图映入眼帘。 粉面桃腮,黛眉朱唇,素裳白裙,姿态各异。 手指拂过画中人的眉,郑妤疑惑自言自语:“这画的是……我?” 无法确定,她往右迈一步,展开第二幅画。仍不确定,再展开第三幅,第四幅…… 画中人情态各异,或掩面羞笑,或翩然起舞,或蹙眉垂眸,但她们的眉眼如出一辙。 再往后走,单人画像变成双人,呈现的内容也大不相同。画中的神仙眷侣,携手同游,共赏烟霞,琴瑟和鸣,羡煞旁人。 跫音匆匆,她蓦然回首,只见画中人阔步走来。他走得急,广袖在微风里摇曳翻飞,起落刹那,他已来到她身边。 “你怎么找到这来了?”李致面对她站着,目光却未落在她身上。他视线飘忽,东瞧瞧西看看,似乎想确认什么。 “嗯?这么急,藏了什么我不能看的?”郑妤狡黠一笑,指向第一幅画道,“最早的一幅,昭武元年八月,既然你那会就对我起了心思,为何不去丹阳寻我?” 他收回视线,高傲扬起下巴道:“你想多了,那时的你之于那时的我,不过是个可塑之才。” 她半信半疑,戳戳他心口问:“那你几时发现,这里有我?” “不知。”李致按住她肩膀转了个向,“这里热,我们出去说。” 他千方百计想带她离开,郑妤反而更加好奇,这密室里藏了什么秘密? “咦……我的帕子丢了,你帮我找找。”她找借口往回走,“是浅蓝色的,好像落在那个角落了。” 她刻意指向东北角,未想李致眼尾一挑,正色问:“你去过那边?” 东北角还没来得及看。郑妤虚张声势声称看过,同时气定神闲往那边去。李致跟在她身后,眼神晦暗不明。 “你去那边找找。” 李致杵着不动,她近前推他,他岿然不动,反而自己打了个趔趄。 这一脚下去,不知踩到什么机关,密室里滋啦滋啦响。始料未及,墙上所有画卷刷一下展开—— 白玉人偶紧密交叠,仿若融为一体。纤细皓腕或弯曲或舒展,藕白长腿或高举或垂落,画像是静止的,落在她眼中却是动态的,甚至有声有色…… 红唇与白面,青衣与香肩,玄衣与胸膛,拨云撩雨,影影绰绰,这画面她昨夜刚见过。 仅凭这一幕,足以让她联想到,挂有汗珠的眉梢,迷迷荡荡的眼,急促翕张的鼻,和紧密相贴的唇。 耳畔忽地响起隐忍克制的哼声和酣畅淋漓的喘声,深情低喃伴随着起起伏伏的身影一声接一声。欢叫低吟、婉转娇啼、嗫嚅嗔笑,猝然被尖叫声截断。 一双手环上来,掌心贴在腹上抚摸。他俯身蹭了蹭她的耳廓,低声道:“好奇心害死猫,瞧瞧,羞得脸都红了。” “你!”郑妤转身扑进他胸膛,挡住滚烫发热的脸,嗔道,“赵太傅教你一手好丹青,你就用来画这个!” 他抬手捏她后颈道:“丹青为器,意蕴为神,笔在我手上,自然是我想画什么就画什么。” 双脚骤然离地,李致将她拦腰抱起来,掂了掂。郑妤依然羞涩挡着脸,不敢去看他。 他停在一幅画前,道:“这个我们还未试过。” 她错开指节偷偷看一眼,画中女子跪坐在腿上,双手攀着男子肩膀,小脸仰起,泪眼朦胧望着上方。像在笑,又像在哭,看不出她是痛苦多一些还是痛快多一些。 “择日不如撞日,就当作践行如何?”李致在她脸上啄一下,眯起眼凝视她。 她有拒绝的余地吗?没有。至少没有一次成功过,但凡她回绝,他总有千百种法子撩拨她,最后无不是她扭着腰肢主动送上钩。 她面对面搂住他的脖子,两腿跪在床边,瘫坐在膝上。李致抽调发簪,如瀑青丝垂落,轻飘飘掠过肩颈。 “为何每次都要散下我的头发?” 画里是,垂下帐来也是,每次醒来都要支着酸软的手臂盘发,让她苦不堪言。 李致摸摸她的脸笑,蜻蜓点水吻一下鬓边发丝:“美。” 流星缓缓坠落,中途受到云层阻塞,她红着脸继续往下坐。摘星人正襟危坐,抬眸欣赏绝代芳华。 疼痛难忍,郑妤仰起头,可怜巴巴望着李致,试图换取垂怜。结果适得其反,李致捏住她的下巴,态度强硬:“下来。” “再……下……?” 她迟疑一会,扣住他的肩膀,咬紧牙关下降。 “嘶……好疼。殿下您饶了我吧,我做不到。”见他并不动容,郑妤软声撒娇,“阿延,阿致,殊延哥哥,夫君——” “燕燕在寻求帮助?”他嘴角噙着笑,“好,夫君帮你。” 李致伸出一只手握住纤纤细腰,碍于汗水浸染过的皮肤湿滑,根本捉不住。他只得用手臂环绕,手伸向另一侧紧扣住。 许是指腹滚烫,烫得她震颤痉挛。她双目涔涔,吞声饮泣,他招架不住,连声闷哼。 短促尖叫过后,青丝随上下颠簸的动作飘散,似乎每一根头发丝都飘在云端。郑妤忍痛绞紧,桃花眼中泪花荡漾。 他吮走她脸上滚落的泪珠,不吝夸奖:“燕燕做得很好。” 云雨初歇,这回比以往都要累。李致还在她耳边说话,她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你一定可以等到我来。” 依稀听见这一句,她便睡死过去。 —— 第85章 昭庆二年四月,定王李恒据南陵、庐江两郡兴兵,夺下九江郡,强攻豫章郡。兖州都督齐舟即时采取措施,暂控局势。 同月,擢征东将军为左卫将军,领兵五万驰援兖州。另,拜燕王为监军,随军南下。 李致走后没几日,何络拖着锅碗瓢盆搬来与她同住。 “小舅舅不放心你,特意派我过来照顾。” 郑妤笑道:“是明明无暇顾及你,特意把你送给我照顾吧?” 何络挽着她进屋,干巴道:“咱们互相照顾。” 论关系亲疏,李蕙跟李恒是一母同胞的亲姐弟,即何络血缘最近的舅舅。而今李致和李恒刀兵相见,想必何络心里不好受。 “络络,此战定王必败。” “我知道。”何络趴在桌上,“你们不用担心我,我……看得开。” 送走生母至亲,嫁进齐家受磋磨,她还有什么看不开的呢?同这个舅舅并无多少往来,长到这般岁数,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于她而言,亲舅舅远不如小舅舅重要。 “小舅舅着我叮嘱你,这段时间切忌跟钟家姑娘走动。” “他多心了,上次宫里遇刺,是溪雯射杀刺客,我才得以活命。”郑妤不以为意,“你们不要对溪雯心存偏见。” 何络摊手道:“我只是个传话的,你听不听在你。” 左右不过一段时间,不见便不见吧,省得他在兖州分心担忧,郑妤如是想。反正有何络作陪,还要去寿宁宫和长乐宫请安,她也分不出时间找别人。 正想着,齐晟急急忙忙闯进来:“有人潜入南郊行宫劫走废帝,京中恐有变故,你们即刻进宫。” 第81章 宫变 “报!大司马率兵包围朱雀门!” “报!靖王世子率兵三千攻打玄武门!” 崔芷沅闻言大怒:“李检竟也跟着掺和?这帮不肖子孙!” 钟家和靖王府狼狈为奸, 兵分四路将宫城围得水泄不通。宫里只有三千御林军和齐晟的亲卫,寡不敌众,情势危急。 一干大臣聚在殿内, 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李翊强作镇定,端坐上位,崔芷沅陪在他身边,主持大局。 郑妤、何络和卢清漪三人候在偏殿,等齐晟的消息。 日昳时分, 齐晟跌跌撞撞闯进来, 拎起茶壶咕噜咕噜喝,没一会茶壶就见了底。 “齐明明, 情况如何?” 齐晟抬起手背, 揩了揩唇下水渍, 道:“大军已抵达兖州,李殊延只怕赶不回来,我们另想法子退敌吧。” 何络急得站起来:“郑姐姐还留在这, 他怎么可能没留后手?” 谁也不能未卜先知, 算到京中有此变故, 何况李殊延叮嘱她别接近钟璇,这已算作提醒了。 “你一定可以等到我回来。”耳畔蓦地响起这句话,郑妤低头盯着鞋面沉思, 那夜他说了什么来着? 也许他确实给她留了退路, 然而她实在困倦, 完全记不得他说的话。 “燕燕想什么呢?”齐晟问。 “啊?”郑妤愣愣抬头, 茫然望向齐晟, “我在想,钟家和世子为何能达成合作, 世子为何要反?还有栩儿……他在其中充当什么角色。” 齐晟抓耳挠腮:“我也想不明白。靖王待在巴陵享清福,等他终老李检便能袭爵,这会响应定王起兵,既捞不到好处,还会身首异处。” “除非,他们早就暗通款曲了。” 按照李致的推测,李蕙为风,李恒、李检二人对应雅和颂,那一切就说通了。 至于钟家……钟璇因爱生恨不无可能,但整个钟家为她一人的儿女私情,说不过去。 劫走废帝,则是因为李恒名不正言不顺,他们需要扶持傀儡。 去年请立新君积怨不少,虽有她鼓吹太学学生为李致正名,然愚民听风就是雨,彼时能被他们说服,此时就能被叛军煽动。 “明明,你可有法子把栩儿抢回来?”郑妤深知这难如登天,可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简办法。 果不其然,齐晟叹道:“不行。” “我最多能杀掉他。” 杀掉李栩,栽赃叛军,一定程度上也能达到目的。可李栩到底称她一声“姐姐”,她当真能狠下心来? 她犹豫不决之时,齐晟已经替她做好了决定,且行动极其迅速。在她听到消息时,李栩已被“叛军”杀害。 失掉傀儡后的叛军如同疯狗,夜以继日进攻。他们深知这场仗不能拖,得趁流言发酵之前,攻下皇宫。 一日后,朱雀门失守,钟璇率军直捣长乐宫。 卢清漪当机立断交代齐晟:“明明你即刻护送燕燕离开。” 他们都知晓,城门破后,首当其冲的是她。一来,钟璇视她为眼中钉,肉中刺,二来,挟持她做人质可以牵制李致。 可叛军的目标不止是她,他们要皇位,在场之人皆无法幸免。 郑妤摇头,牵起卢清漪与何络的手,道:“皇嫂别说胡话,我们要共进退。” “明明,寿宁宫可安排妥当了?” “放心,只要我们这安全,太皇太后和陛下那边绝对没问题。” 何络哽咽:“齐明明,对上她你切莫心慈手软。” 长乐宫外,两方人马对峙阵前,齐晟和钟璇遥遥相望,皆未亮出兵刃。 昔日举杯畅饮之景历历在目,如今兵戎相见……齐晟从未想过,他们会走到今日这一步。 “你让开,我只要那一个。”钟璇指向郑妤,目眦欲裂。 齐晟握紧手中的剑,淡然一笑:“溪雯,即便没有燕燕,他也不可能喜欢你的。” “住口!”被甲胄包裹的手臂猛然吹落,钟璇被戳中伤心处,暴跳如雷。 “只要她死了,一切都会发生改变。他只是被狐狸精下了蛊,没关系,除掉她就好了。”钟璇嚷道。 “愚不可及,杨幼宜什么下场,你不清楚吗?” “杨幼宜算什么东西!那个被我耍的团团转的蠢货,也配跟我相提并论?”钟璇嗤笑,“她要不是投了好胎,得了个郡主名头,李殊延会正眼看她?” “我和李殊延多年情分,崔将军死后,他最艰难的那几年,是我陪着他,我们的关系岂是别人能比的?” 钟璇说着说着突然大笑,笑着笑着突然落泪。颍川钟氏也曾盛极一时,虽几十年前没落了,但她的族亲争气,投笔从戎,立下赫赫战功,盛极一时,她的父亲更是官拜大司马。论家世,比不上杨幼宜,却绝不输郑妤。 凭什么郑妤可以跟李殊延谈婚论嫁,而她从未被提及。 凭什么她不离不弃生死相随,却让郑妤坐享其成。 “辜负你的是小舅舅,你报复郑姐姐算什么本事!”何络为郑妤鸣不平。 齐晟没好气回头:“祖宗,你少说两句。” 钟璇不留情面拔剑,寒光在他脸上一晃而过,直指咽喉。齐晟垂眼睨着剑刃,笑着往前迈一大步。皮肤沁出血珠,他深吸一口气,决绝再往前迈一步。 “齐明明你疯了!” 剑在空中转了个圈,落在他颈侧。钟璇瞪着齐晟:“你当真以为我不会杀你!” 齐晟苦笑,徒手捏住剑身道:“溪雯,我无意与你为敌。” “那你滚开!”说罢她抬脚便踹,齐晟不躲不闪,硬生生挨下这一击。 钟璇拿他没办法,于是纵身跃起,翻到他身后。齐晟死死拽住她手腕吼:“溪雯!你听我说!” “感情本就不公,你为李殊延付出良多,是你心甘情愿,他不懂珍惜,是他不识抬举。” 钟璇不听齐晟讲大道理,直接一记回旋踢把他踹开。齐晟不屈不挠追上去,死皮赖脸抱住钟璇胳膊:“溪雯,我喜欢你。” 此言一出,何络瞪大眼睛,脑子似乎轰一下炸开了。 她转头看向身侧之人,郑妤脸上并无惊异之色。合着齐晟喜欢钟璇这事,只有她不知道。 郑妤拍拍她肩膀,没说话。 齐晟口若悬河,钟璇喝道:“闭嘴,你喜欢谁关我什么事。” “是,不关你事!”齐晟晓之以理:“那你喜欢李殊延,关他什么事?你陪他多少年,我就陪了你多少年,甚至更多。若人人都像你这般,付出就要求回报,得不到就毁掉……” 齐晟似有意放慢语速拖延时间,郑妤竖起耳朵听,远处隐隐传来兵刃砍杀声。 她仰头望向夜空,无星无月,然天地交接之处,白线若隐若现——夜阑天将明。 阶下二人拔刀相向,钟璇出手狠辣,齐晟像只猴儿一样上跳下窜躲闪,刻意把钟璇往远离她们的方向引。这点技俩难以糊弄钟璇,钟璇杀个回马枪,直朝她袭来。 白羽划破夜幕,登时天光大亮。成列火把围绕庭院,劈里啪啦,火星四溅,而圆圈正中的人,膝盖一弯跪在地上。 视线不受阻挡,她一眼望出去,李致慢步走来。 支撑钟璇的长剑不堪重负,忽地从中折断,半截握在她手里,半截插进土里。 第86章 一口血溅到郑妤裙摆上,她这才发现,钟璇背后那支箭竟扎在最致命的位置,分毫不差。 “李殊延!”钟璇抓住他的衣摆,凄厉叫喊。 李致挥剑斩断衣角,步履不停走到郑妤面前,牵起她的手,抹去手背上的血点。 郑妤看着钟璇,不由忆起汝南渡口,顿时心生怜悯。 致命的不是那一箭,而是放箭那个人。被思慕多年的人射杀,是件多么残忍的事。 “别看。”李致捂住她的眼睛,搂着她离开,留下齐晟收拾残局。 齐晟闷声应下,耷拉着脑袋挪向钟璇。他捡起残剑,取下紫色剑穗,收入袖中。 他正欲把钟璇扶起来,瞥见她手里的玄色衣角,深深叹息。他费力掰开手指,将衣角取出丢开。 民间有言,带进棺材的东西,会变成来世的信物。她这辈子为一个人疯魔,临死居然还想着来世遇见她,简直无可救药。 “愿你来世如风如云,莫为凡俗停步,莫为情爱变得面目全非。” 齐晟把残剑拼好放进剑鞘,道:“连同这把剑,一起送去葬了吧。” 亲卫将尸体抬走,他心里仿佛空了一块,记忆中红衣舞剑的姑娘,走错了路,再也回不来了。 风里裹挟着血腥味,吹过蹲在地上发呆那人,飘进檐下倚柱而立这人鼻中。何络冷不丁打个喷嚏,惊醒恍惚怅惘的“鳏夫”。 “你还没走啊?” 何络环抱双手,歪着头看他,懒洋洋道:“怕你想不开寻死觅活,你若殉情了,你祖母非要撕了我不可。” “我刚才为了拖延时间才这么说的。”齐晟扶膝起身,一瘸一拐爬上台阶,“我早就不喜欢她了。” 何络举起双手伸个懒腰,转身离开。齐晟亦步亦趋解释,她有一搭没一搭敷衍。 “哦,你跟我解释做甚,与我何干?” 第82章 共事 “宣京和兖州相去甚远, 你怎么做到两天内赶回来的?”依照她在丹阳划定的水路,最快也要三日。李致带着一众玄衣卫,定不可能走捷径, 否则势必落入圈套。 走陆路,即使日夜兼程,也要耗上四日。 “我没去兖州,行至半程就和主帅兵分两路,悄悄返回来救美人了。”李致抬脚踢开房门, 直接把她抱进浴室。 蒸腾热气萦绕周身, 郑妤吹开水雾,见李致单手支着头浅眠。她轻轻戳他肩膀:“累了去睡会吧。” “嗯。” 李致穿好里衣, 挽起衣袖来捞她。郑妤说还想再泡一会, 催促他去休息。 泡在水里, 思绪有如浪潮波涛汹涌。方才他说,兖州有温昀和卫武侯,一文一武, 协力应战, 再有左卫将军驰援, 守城不成问题。 光守城不够,叛军不除,宣朝危在旦夕。欲平战乱, 要先收复三郡。郑妤闭上眼睛, 在脑海里描画水网分布。 水凉了, 郑妤瑟缩一下, 拿起布帕胡乱擦两下, 取来里衣。 蚕丝纱衣握在掌中,轻薄透气, 掌心纹路一览无余。郑妤无奈轻叹,心道李殊延只怕累得睁不开眼,竟连里衣和纱衣都分不清。 将就穿上,翻出浴桶,脚踩湿漉漉的木地板,她小心翼翼迈开步子。 “哎——”郑妤脚底一滑,一头往台阶栽过去。 一抹黑影快捷如风闪来接住她,郑妤撞上硬邦邦的胸膛,愣愣抬头。李致直勾勾盯着她的脸看,无厘头道:“很美。” 郑妤这才发现,他看的不止有脸,还把她整个人从头到脚看了个全。 “你故意的!”她猛踩一脚,屈臂抱住胸口,转身背对他,螃蟹似的横着走。 水渍在薄纱上晕开,几块深色部分,紧贴水润肌肤,她背上仿佛开出一朵海棠花来。李致摇头低笑,伸手抓住那朵花,放到脸侧轻蹭,道:“藏了这样的衣裳,不穿给我看还想穿给谁看?” “我穿给自己看,不可以吗?” 他笑而不语,手掌贴上来,在侧腰处轻轻摩挲。一层薄纱近似于无,滚烫掌心好似直接贴在腰上,灼得她头皮发麻。 随那一下又一下触碰,郑妤体温逐渐升高。体内似有什么东西融化了,汨汨外流。 “你再逗我,我可生气了!”郑妤扭着肩膀撞他,“我去换身衣裳,你松开。唔——你做什么!” 绳结解开,衣襟大敞,她急忙用手扯住右衽围上,嗔恨瞪着他。 “不喜欢我帮你脱掉,换来换去多麻烦。”李致捏一下她的脸,笑着抱起她走向床榻,“老夫老妻还有什么可羞的。” 头挨着枕头,郑妤看着他慢条斯理解帐,抬脚踢他:“兖州情势危急,你还有心思跟我在这颠鸾倒凤?李殊延你真是……” “我只回来这一日,明日天不亮就出发去兖州,你忍心让我饿着上路?”李致反手捉住她脚腕一拉,她跌下枕头,后脑磕到床上,还未反应过来,身上那一层薄纱便被撕了大半。 “不许撕了,撕坏你赔我!” “亵衣而已,我赔你。” 折腾几个回合,郑妤说什么都不准他再闹,按着头逼迫李致睡觉。 将近寅时,隐约听到身边动静,郑妤爬起来揉揉眼睛。屋里仅点了一盏小灯,帐外光影攒动,她迷迷糊糊道:“你等等,我要跟你一起去兖州。” 李致立时拒绝道:“我是去兖州平叛,又不是游山玩水,你跟我去做甚?安心待在家里,等我回来。” 昨日沐浴时,郑妤暗自琢磨兖州水网分布,想出一个不太成熟的法子,她必须亲自去兖州,验证办法的可行性。 当然可能竹篮打水,是以她不能此刻说出来,免得给人希望又让人失望。 郑妤道:“你不带我一起,回家时绝对见不到我。” —— 踏进丹阳郡府那一瞬间,亲切感油然而生。一草一木,一砖一瓦,原封不动。 一行人进屋围在沙盘旁,齐舟姗姗来迟。他手执七尺长枪,怀抱暗银头盔,盔上白缨随他脚步摆来摆去。他脸上还挂着未干的血,显然刚从战场上下来。他言简意赅说明眼下困局,庐江郡山环水绕,李恒的兵尤擅水战,而齐家君多处于江北一带,一上船就晕,占尽劣势。九江郡多山多谷,山路蜿蜒崎岖,易守难攻。南陵郡是李恒老巢,他未雨绸缪,暗中垒高城墙,固若金汤。 是以叛军占据的三郡,无一处得以轻松夺回。 众人一筹莫展,郑妤问:“这沙盘是几时制成的?我瞧着里边的江川湖海,与我印象中不大一样。” 李致闻言看向齐舟,齐舟张口欲答,温昀先道:“沙盘是按照旧地图制作的,和如今兖州布局相比大有不同。我……臣月初至丹阳时,已着手绘测绘新图,不料战事来得如此之快,尚未来得及完成。” “还差多少?” “余丹阳和豫章两郡,以及丹阳和庐江、汝南、南陵、广陵等边界地区,因战火纷飞之故,悉数搁置下来。”温昀主张绘制新图,原也并非为了应对战争,而是离开丹阳后,新郡守好吃懒做,以致郡内诸事荒废。 他想趁重任郡守这段时日,把近两年积压的事逐一办好。 听完温昀一席话,齐舟猛拍他肩膀,赞不绝口:“有温大人此等好官,实乃丹阳之福,兖州之福,宣朝之福!” 温昀自谦道:“将军谬赞,下官愧不敢当。将军英勇无双,执长枪卫生灵,有您在才是天下之福。” 巧舌如簧,八面玲珑,他若早点开窍,何至于遭人排挤?郑妤瞧着那身褪色的官袍出神,温昀向她看来,嘴唇抿成一条线。 一堵高墙挡住她视线,李致有意无意站到她前方,面向齐舟交代事务。 连着几日赶路,舟车劳顿,郑妤回到房里,一沾枕头便睡着了。 再睁眼,屋里黑咕隆咚。郑妤穿戴整齐出门,恰好李致回来。 “殿下真是及时雨,我正准备去觅食呢!” “我若不算准时间回来,只怕你已经吃上了。”李致侧目觑着她,冷哼。 郑妤装聋作哑,低头猛扒一口饭,将腮帮子填得鼓起来。 “好吃好吃!”她连连点头,由衷夸赞。 幽怨的眼神突然变得冰冷,郑妤怔住,拿筷子的手不由发抖。 夸他还不乐意?这脾气,越来越古怪了。郑妤夹一块莴笋塞进他口中,道:“你尝尝,真的好吃。” 李致嘴角抽了抽,闭眼咽下去,假笑道:“晚饭是温大人亲自下厨,味道自然不差。” 美味佳肴顿时味同嚼蜡,郑妤正盘算着跟他提去帮忙绘制新地图的事,于是想方设法给他顺毛,没想到弄巧成拙,误拔虎须。 事已至此,与其溜须拍马,不如单刀直入。 “殿下,我想为你们出一份力。我对丹阳了解颇多,所以……” “所以你想跟温昀一起画地图是吗?”李致一语点破,“可以,本王准了,为国为民的正事,你去吧。” 让她去,她还真头也不回走了?李致敛眸遥望拂袖离去的背影,喃喃自语:“夜黑风高去见前夫,你提这要求时就没发觉我……不悦吗?” 第87章 门窗敞开,灯火通明,郑妤和温昀分坐厅堂两侧,中间隔有五丈距离。 两人分工明确,一者画丹阳北部草图,一者画丹阳南部草图。北部沧县等地,郑妤在那引水灌溉,山川田野了如指掌。南部地域,温昀曾多次走访,街道巷子如数家珍。 南北交界之地,郑妤有几处淡忘,遂挥手喊道:“温寒花,你过来帮我看看。” 温昀蓦然抬首,眸中水光潋滟,宛如一潭死水陡生波澜。 “你许久未曾这般唤我名字了。” 两人离得远,郑妤只见他嘴唇蠕动,却未听清他说什么。他三步并作两步走过来,顺手取来烛台摆在案上,弯腰看向她所指之处。 “这一处是枫叶弄,往南是……” 温昀语速缓慢,说完停顿片刻,给她留足时间标注。 参照两份草图绘出精细图纸,蜡烛半枯,微弱火苗扑朔,火光掠过图面,弯弯曲曲的线条如同一团乱麻。郑妤眨眨眼睛,举起双手用力捏耳垂,试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丑时了,我们回屋歇息吧。” 此言一出,杀灭所有瞌睡虫。郑妤掌心全是汗,毛笔从她手中滑下去,滚到温昀膝边。 温昀捡起毛笔双手奉上,轻声道:“娘娘恕罪,臣困顿恍惚,失言了。” 红烛书案,执笔谈笑,这于温昀而言,曾是件极其寻常的事。今夜与她共事过于默契,使温昀误以为她还是他的妻,故而惯性说出这句话,没什么大惊小怪的。 “无妨。”郑妤接过毛笔搁在笔架上,指尖拂过纸面,确认墨迹已干,才小心翼翼卷起来。 庐江和废渠连接处仍有几处细节空缺,且至关重要。 “我明日不来了。”她决定偷偷去一趟,摸清缺失的细节,“但你要当做我在。” 她需要温昀帮忙打掩护,于是将计划一五一十告知。温昀面露难色,道:“此处危险重重,你去不得,我去。再者,燕王殿下定不答应你犯险。” 但最了解这条水路的人就是她,郑妤哼道:“管他答应与否,我自己溜出去。” “你想溜哪去?” 第83章 解药 夜深, 纱帐里拱起个影,薄薄一片。那影儿向下延伸出四根柱子,横条逐渐升高。 人没醒就好。 郑妤暗暗松一口气, 蹑手蹑脚探出一条腿,试探着跨越平躺那人。两只脚落到另一边后,她抬起左手,撑住双脚所在那侧。 李致一动未动,看样子是睡熟了。她勾起嘴角, 只剩最后一只手了!下了这张床, 逃跑计划成功一半,走出这个房间, 将胜券在握。 轻轻抬起右手, 缓慢在他上方移过去, 手心掠过胸口,胜利一步之遥! 一声违和的轻笑打碎静谧,黑暗里, 李致懒洋洋掀起眼帘, 挑眉莞尔。 “你几时醒的?”做贼被现场捉拿, 郑妤发懵。 凤眸半敛,睡眼迷离,李致抿唇不语, 就这么直勾勾望着她, 把她从头到脚看了个遍。郑妤顺他的视线低头, 看向自己。 宽松里衣和贴身亵衣之间形成通道, 其中蜿蜒连绵, 从他的角度看过来,想必能从洞里窥见足尖。 “在你睁眼之时。” 郑妤愣了一下, 才对应上问题,心虚赔笑道:“啊,哦,阿延,我……哎——” 面朝床板背朝天的姿势立时倒置,一双写满“不悦”的幽深眸子近在咫尺,他贴得严丝合缝,睫毛几乎戳中她的眼睛。 “说好行军在外不动我的,殿下一诺千金……” “我若动你,你此时还有力气爬起来做贼?”他下半张脸贴近,眼见着薄唇要碰过来,他硬是止住了。 这一碰即天雷勾地火,双方都可以预见不到天亮没法收场的结局。 李致捂住她的眼,叹道:“睡觉。” 郑妤掰开指缝,眨眼道:“阿延你就让我去嘛!地图对赢下这场仗有多重要,你不会……” “闭眼。” “不……” “闭眼!醒来就有结果了。” 他派人去探查了?可那处地势复杂,洼地沼泽众多,不了解的人一步踏错,也许回不来了。红唇刚掀开一条缝,郑妤还未来得及出声,便被他的眉骨压住唇。 “再说一个字立刻送你回京。” 檀香燃尽,夜阑天明。 郑妤踏进公署时,温昀正在补全庐江和废渠连接部分。右上角摆有一块布,其上线条平稳,遒劲有力,瞧着像常年接触笔墨之人勾出来的。 “这图……你画的?” “非也,是孟兄。”温昀笑道,“当年你修渠之时,小幺时常跟在你身边,这处几乎全程跟随,印象深刻。小幺不通文墨,故由孟兄代笔。” 郑妤一拍脑门,她竟忘了还有这么回事。 新地图横空出世,将领们立即集会商议,指定作战计划。三月过去,宣军势如破竹,叛军节节败退。 最初,他们不知叛军势力集中在庐江还是南陵,几番迂回确认后,齐舟率兵猛攻南陵,直捣李恒老巢。趁士气高涨之际,李致决定先啃下庐江郡这块硬骨头。 旌旗迎风招展,战马扬蹄嘶鸣,只要赢下今日这一战,便能夺回庐江郡。一旦收回庐江郡,李恒穷途末路将近。届时丹阳和宣京合力包围,再收九江郡,宛如囊中取物。 郑妤取来披风,披在李致肩上,转到前方,边打结边叮咛:“如今他们内外交困,难保不会狗急跳墙,殿下可千万当心。” “听卫武侯说,定王身边那位大将是个狠角色,狡诈毒辣,无所不用其极。你与他交战,我实在不安。”她忍不住唠叨。 “时机转瞬即逝,卫武侯旧伤复发,左卫将军前几日腿中一箭,值此危难之际,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理是这个理,郑妤岂会不懂,叮嘱归叮嘱,又不是劝他别去。她眉毛一横,李致忙抬手蹭一下她侧脸,笑道:“我明白,燕燕忧心我,怕我回不来……” “呸呸呸,不许乌鸦嘴!” 出了郡府大门,李致晃她的手道:“便送到这吧。” 郑妤闷闷应声,果断松开十指相扣的手,拂袖离开,不带一丝留恋。李致无奈低笑,亦不回头看,转身就走。 郑妤回到屋里,推开窗,呆坐着。半个时辰后,忽觉手心有点凉,她低头看,手里空空,心里也空空。 信手取来一本书,捧在手里,她仍旧目不转睛望着窗外。 窗外有何物? 不过丹桂一二,竹柏三两。几钱桂子乱砌,仿若兰阶生金露,风一吹,又似一盘散沙,一眨眼便不见踪影。 她被灵动的嗓音吸引,望向不远处的梧桐树。墨绿官袍一闪而过,粉衣姑娘拧眉瞋目尾随其后,嘴里嘀嘀咕咕埋怨,是柳如湘追着温昀跑。 黄鹂鸣叫似的女声渐渐降下,听不见了。身后传来的敲门声,打破一室宁静。 郑妤回眸,温昀支支吾吾道:“见你没来用饭,给你送来了。” “有消息传回来吗?”她顾不上应承,扒着椅背扭转上半身问他。膝上的书顺着她小腿滑落,几页边角升起垂下,却是再无动静。 温昀登堂入室,将饭菜摆在案几上,黯然道:“尚无。才半日,你莫急。” 他走过来,捡起书归于架上,道:“做了你喜欢的桂花糖藕,尝尝吧。” 郑妤一笑置之,她都不知自己喜欢桂花糖藕。温昀将木箸递过来,她坦然接过。 算不得喜欢,但称不上厌恶。令人作呕的肝脏都咽过,一盘桂花糖藕而已。 片刻功夫,盘中只剩酱汁,温昀见她胃口大开,嘴角完全压不下去。他问:“你喜欢我再给你做。” “温大人可能记错了。”郑妤放下木箸,翻出帕子擦拭嘴角,心平气和。 “是吗?”温昀望着房梁回想,慨叹道,“许是我记错了。” 酸甜味和甜味差之甚远,喜甜的是曹氏。 “无论如何,多谢温大人款待。” 万里晴空,无端飘来一团乌云,屋里突然暗下去。 犹如那团乌云迅速扩散,心底的不安亦向五脏六腑蔓延。连月放晴,毫无征兆转阴,绝非祥瑞。 天色越来越暗,不多时,淅淅沥沥下起小雨,风裹挟细密雨丝飘进来,在她的裙裾上留下斑点。 少顷,狂风呼号,广袖、裙摆、衣角,无不漂浮。衣料摩擦发出的“飒飒”声响回荡耳畔。 “快传医官来!” 穗丰的呼声如同惊雷劈下,竹椅翻倒,座上之人已无影踪。 郑妤冒雨冲出去,茫茫雨帘中,一把白色大伞正向她移动。伞檐微微抬起,他抬眸望来,浅浅一笑。 “别哭,被孙腾砍一刀而已。”李致接住滴落的泪,宽慰道。 伤口流脓发紫,医官试了好些药都止不住血,哪是挨一刀那般简单……手都抬不起来,状况只怕比猜测的更严重。 郑妤泪流不止,李致叹道:“我想睡会,你一直哭,我如何放心?” 第88章 听他这样说,郑妤反而哭出声来。她捧起李致的手,抽噎道:“你不许睡,看着我,不许睡……李殊延,不许睡!” “医官,你想想办法啊……”她伏在床头,泣不成声。 医官摇头叹气:“刀上淬了毒。” 穗丰问:“可能解?” “解倒是能解,然配制解药的药材种类繁多,分布广泛,集齐需耗费多时。伤口血流不止,恐怕……” “我找他们换解药去!”远谟说完就要走,穗丰拖住他道:“你拿什么跟他们换去?” “我射向孙腾那支箭,也淬了毒。孙腾是主帅,他们一定会换的。” 门口闪进来个人,岁稔叉腰喘气,将信函递给穗丰道:“庐江传来的。” 穗丰看后揉成一团丢出去,咬牙怒道:“王八羔子,欺人太甚。” 他们三人交头接耳商量,郑妤抹干眼泪,颤颤巍巍走过去捡起纸团。 ——李恒要她亲赴庐江交换解药,且要求只能她一人前往。 待他们三人说完看过来,瞧见信纸在她手上,脸色皆不大好看。 郑妤伸手道:“远谟,把解药给我。” “王妃您万万去不得,我们再想想办法。” “给我!” 远谟为难退后,拉过穗丰岁稔挡在中间。岁稔亦道:“我们真不能让您去,否则殿下醒来,我们小命不保。” “我不去,他醒不来。”郑妤扶墙起身,一步一晃走向远谟。 “你们若还当我是王妃,便听我的。两方交战,不杀来使,只是换解药而已,他们不会拿我怎样。” “我和李恒打过交道,他并非背信弃义之徒。” 远谟坚决反对:“人心难测,请王妃冷静下来,深思熟虑再做决断。” “我们没有时间可以耽搁。”郑妤竭力克制情绪,编出一套较为有用的说辞,“你不放心可暗中随我同去,待我拿到解药,若定王不放我走,你再现身接应。” 庐江军营,正中营帐,李恒四仰八叉卧在榻上,枕边放有一本《望楼集序》。他掐着指头数数,托熟寒暄:“我们有几年没见了吧?来人,给燕王妃看座。” 何络大婚时,李殊延有意安排,算来是有两年未见了。但郑妤并无叙旧的心思。 “不必,我按你的要求来了,把解药给我。” “急什么,先坐。不止本王,还有位老朋友,也等你多时了。” 第84章 妹妹 “姐姐, 别来无恙啊。” 红衣姑娘揩起帘帐,露出下半张脸,樱桃小嘴, 下巴尖尖,十足的美人胚子。衣着这般艳丽之人,郑妤记忆中完全没有这号人物。 倩影袅娜,帘后探出一只小巧绣鞋,红衣女子道:“我日日夜夜思念姐姐, 哪知姐姐如此薄情, 竟不记得我了,可真是……令人伤心呢。” 帘帐高卷, 女子倾身进来, 鎏金步摇叮铃作响, 她含笑抬头,竟是……陆玥?! 李恒打个响指,懒懒起身, 抄起折扇拨开:“人给你们请来了, 本王挪个地方躺。” 折扇轻摇, 暗香浮动,李恒路过她们时,“啪”一下合上折扇, 挑起陆玥下巴, 半阖着眼笑道:“玥儿心地善良, 可莫让手上沾了血。” 陆玥将扇面前端纳入掌心, 轻轻推开, 嗔笑道:“殿下放心,我不要她的命。” 解药还未换到, 郑妤追上李恒:“定王殿下,孙将军危在旦夕,请您……” “是李殊延危在旦夕吧?”李恒不屑嗤笑,轻佻抬起折扇向她侧脸靠近,郑妤偏头避开。 他沉吟片刻,将折扇收回去,支在自己下颌上,问道:“本王倒十分好奇,你们这些俗不可耐的女子,到底因何爱慕他?” “说他博文强识吧,你那前夫才学不在他之下;说他身手不凡吧,无论是齐舟老儿还是齐晟那小子,远在他之上。权势?他也没继承皇位。”扇子举起又放下,李恒敲敲自己的脑袋,恍然大悟,“哦——你们这些愚昧肤浅的妇人,莫非看上他……” 郑妤无心同他扯皮,阻止他继续非议李致。 “定王殿下,我来只为换取解药。” “本王只是个传信的,没有解药。”李恒理直气壮甩手离开。 郑妤不死心还想追出去,陆玥道:“他确实没有解药,过来陪我喝杯茶。我们姐妹多年未见,你陪我聊高兴了,指不定我大发善心,带你去找解药。” 摸不透陆玥意图,亦不知陆玥在定王身边属于哪种角色。瞧她衣着打扮,半遮半掩,浓妆艳抹,像定王的宠妾。 可大敌当前,军营重地岂容女子随意出入? “姐姐在想什么?”陆玥趴在方才李恒所躺之处,一条白皙纤细的小腿斜支起来,足尖轻轻晃动。她一手拂落《望楼集序》,将下巴搁在枕上,伸长手臂去勾茶壶。 炉子燃着火,火苗随风扬起,眼见着将要沾上皓腕。郑妤走过去,拎起茶壶倒茶。 往前挪一下就能轻而易举获得,陆玥却懒得动一下躯干,眼睁睁看着火将炙烤手腕,仍往前伸。一别多年,郑妤原就不了解她秉性,如今更看不懂她行为。 端起茶杯递过去,陆玥没接茶,反而捉住她的手观摩。 “肤如凝脂,吹弹可破,燕王瞧着不像个会疼人的,却能将姐姐养得这般水灵,像刚及笄的姑娘。” 两人凑凑得近,郑妤这才看见,浓重脂粉下那张脸,双目凹陷,眼角布满细纹,全然不符合陆玥的年纪。 庐江陈氏乃庐江郡望族之首,钟鸣鼎食之家,何至于把外甥女磋磨成这般模样。 陆玥对上载满悲悯的桃花眸,勃然打翻茶杯:“别用这种看乞丐的眼神看我,恶心。” 九年前,陆玥随母亲回娘家,母女俩站在陈府门外,她的外祖便是如此俯瞰她们。他站在石阶高台上,台下行人七嘴八舌议论,他迫于脸面,于是不情不愿把她们迎进门。 三年前,母亲去世,偌大陈府再容不下一个姓陆的人。外祖想搭上定王这条线,又舍不得把自己女儿送出去,于是选中她当替死鬼。没过多久,定王又把她赏给阮旻,几经辗转,她和营里的军妓,又有什么分别?也许有,她未获得代称,耳后无需点痣,腕上也无需佩戴黑绳,没点军衔在身上的人,轻易不敢碰她。 可阮旻床上死过多少女人?她能活到今日,全靠命硬。 这些屈辱,陆玥不会说给郑妤听,她早已不复往年天真,叫一声“姐姐”,并不意味她们真是姐妹。 郑妤将破碎的茶杯捡起,堆在桌案角落,目视前方,端坐不语。 方才滚烫茶水泼来,这时手腕内侧浮肿,布满豆子大小的水泡。 红与白强烈对比,陆玥瞟一眼,哂道:“罢了,你既不愿与我说话,那便随我去见阮公子。” 出营帐,向北行,途经几处营帐那个,外部皆围有护栏。郑妤从中穿过,两丈宽的路愣是予她压抑之感。 停下脚步,她稍稍抬头,望不见护栏顶部,再往后仰,迄后脑几与地面平行时,才看到护栏最高处。 尖刺如嶙峋山峰,连绵不绝,阳光笼罩其上,玄铁尖端反射出乍眼光芒。郑妤抬手去挡,低头再看前方之时,视野中始终存在一颗光点,她揉揉视物模糊的双眼,陆玥不知何时回头,正瞧着她笑。 “想知道里边住的什么人么?” 陆玥不待她回应,冷冷吐出两个字:军妓。 忽一声惨叫,如雷贯耳,营帐中冲出来个人,或许用“困兽”这个词来形容更为贴切——蓬头垢面,衣不蔽体,袒胸露乳,遍体鳞伤。 甚至失去语言能力,只能像只鸟,发出嘶哑的哀鸣。女子扑在护栏上,死死抓住栏杆,镶在表面的细密尖钉扎入指尖,一双手顿时千疮百孔。 皮鞭高高扬起,重重落下,两个壮汉连拖带拽,女子拧不过,于是用双臂抱住栏杆。 假山石林情景复现,郑妤无法坐视不理,厉声喝止。 女子惨淡无光的眼眸忽然亮起微芒,她张大嘴巴,连嚎好几声才说出两个字。 “救……我……” 那两名壮汉哪里理会她们,一人抓住一条腿,用蛮力把女子拖走。他们放声大笑,炫耀他们的“勇武”。 “别看了,你如今是尊泥菩萨,救不了她。”陆玥斜依左侧,扬起下巴靠抵在她肩头,妩媚笑道,“姐姐,他也会这样对你吗?嘴上说着爱你,弄你时全无半分怜惜,明明是为他自己痛快,还冠冕堂皇说,为了满足你。你说这些男人啊,当真虚伪,嚷嚷着娶妻娶贤,关上门又要妻子像娼妓一样□□,你不叫吧他拳打脚踢,你叫了他却骂你荡-妇。” 陆玥笑出眼泪,继续道:“曾经爹娘还在时,我时常看到娘给爹送汤送水,爹每每见她来,都笑得很高兴。我以为那便是情爱婚姻,世间夫妻皆会如他们一般相敬如宾。后来才发现,全是假象。倘若他们真那么尊重彼此,为何会有我的出现?” 第89章 她的笑声,郑妤听着只觉凄凉。从只言片语中择出关键词,东拼西凑概括即是:床笫凌虐。 “你说定王,他对你动手了?” “姐姐真会说笑,我几时提他了?我不过是见你落泪,随口感概两句。”陆玥推开郑妤,继续前行。郑妤扯住她袖角,喊出一声“玥儿”后,再次成为哑巴。 陆玥怔住,缀在眼角的泪哗一下滴落,她抽出衣袖冷漠道:“你跟我套近乎没用,我一没有解药,二没法帮你拿到解药,三没本事促成你们交换解药。” 说完,陆玥不再搭理她,呼哧呼哧小跑离开。郑妤唯恐迷路,即刻提起裙摆追去。 “公子,人带到了。” 被陆玥称作公子侧目斜睨:“你就是燕王妃?去,给本公子斟茶。” 陆玥脚一动,阮旻喝止:“没让你去。” 那便是要她去。郑妤道:“公子若答应此时与我互换解药,我愿效劳。” “哟,跟我讨价还价?此地是庐江军营,燕王妃要不先想想自己身份?” “不论此为何处,我与你一物换一物,交易与身份无关。” 阮旻轻蔑嘲笑,四肢一伸躺下,道:“送客。” 如此轻慢,如此拖延,他们到底想不想救孙腾的命?郑妤方搬出孙腾,阮旻傲慢打断:“那莽夫是殿下的狗,死了正好没人跟我抢功劳。” 招兵练兵,军备器械,样样皆耗银钱。仅凭李检和李恒掏腰包,尚不足以成事。阮家世代行商,家底丰厚,加之族里出了个父母官,官商勾结,牟取暴利,供给军营,李恒才有起兵的基础。而蛰伏这些年,孙腾躲在深山老林里养兵,未能给李恒带去肉眼可见的利益,却能和他平起平坐,阮旻积怨颇深。 照这么说,若想拿到解药,这杯茶郑妤非倒不可。 一杯茶而已,郑妤认清形势,在案上胡乱捡个茶杯满斟,奉给阮旻。 噗——阮旻吐掉茶汤,举起茶杯往后一倒,将空杯子抛回给她:“茶凉了,重沏一壶。” 陆玥拍拍手,一名女子畏畏缩缩钻进帐中,双手捧着茶叶奉到郑妤眼前。 郑妤托住瓷罐,女子迟迟不曾松手。瓷罐轻微颤动,她狐疑一瞥,发现是女子双手发抖。 连同她手腕上的黑绳,也在抖。 “姑娘,请。”女子颤声抬头,睁着一双通红的眼仰视她。 郑妤呼吸一滞,这不是丹阳驿站见到的…… 第85章 菀柳 “菀柳, 柳,留……你留下。”阮旻看完木牌上的名字,转头吩咐陆玥送客。 但闻扑通一声, 菀柳跌坐在地,她屈起双腿抱紧自己,巴掌大小的脸埋进臂弯。那小小一团抖如筛糠,后背剧烈起伏,旁人却听不见一丝哭声。 郑妤一怔, 手上瓷罐不翼而飞, 待回过神时,她已被陆玥拖出营帐。 “你放开我!我还没换到解药。” 陆玥充耳不闻, 猛拽住她大步离开。 单薄的身躯力量惊人, 郑妤几经尝试都无法挣脱。陆玥健步如飞, 她跟不上,一路磕磕绊绊,左碰一下右撞一下, 顿时眼冒金星。 最后, 她被陆玥强行推进另一处营帐, 重重摔到榻上。长榻坚硬,这一摔几乎把骨头都摔散了。郑妤顾不上疼,奋力爬起来。肩膀方抬起一点, 陆玥又给压回榻上。 “老实待这!明日再去找他。” “时间紧迫, 我必须……”郑妤话未说完, 先挨了一耳光。 “你到底还想害死多少人!”陆玥压着嗓子怒吼。 帐外巡逻兵来来往往, 营帐陷入死寂中。冰凉的泪珠一滴一滴打在郑妤手背上, 郑妤手足无措,讪讪抬眸。 四目相对, 陆玥亦含泪俯瞰她。郑妤从那双眼睛里,读出不下百种情绪,其中最多的,便是绝望。 夜半,乌鸦振翅,惊动林中飞禽走兽。鸟兽倾巢而出,窸窣作响。 郑妤辗转反侧,视线无处安放,于是在漆黑的营帐里乱瞟。陆玥亦然。 外边伸进来一只手,陆玥见状立即抱起被褥冲出去。 片刻,陆玥搬进来一只蛹,郑妤坐起来,眯眼望去,瞧见裹在茧中的女子,后脊一凉。 一个时辰前尚且干净整洁的女子,此时与护栏中的“困兽”已无二致。郑妤趿鞋上前帮忙,陆玥一把推开她:“别假惺惺,我们不需要你可怜。” 菀柳拦住陆玥,费力睁眼望向她,气若游丝道:“姑娘,我想跟你做一笔交易。” 如今她们三人皆是笼中困兽,郑妤委实想不到,她和菀柳之间,还能拿出什么来做交易。 显然,陆玥亦这般想,她对菀柳道:“你别傻了,她自身难保,帮不了我们。” —— 是夜,庐江军营鼓声大作,李恒梦中惊醒,听鼓声两重一轻,未及添衣便闯出来问:“可是敌军袭营?” “回禀殿下,是燕王妃和陆姑娘跑了!” 李恒踹开回话那小兵怒斥:“她们跑了便跑了,两个女人值得敲响通天鼓?” “她们盗走了散血丹的解药。”阮旻捶胸顿足,“还没留下救孙腾的药,殿下快派人去追啊!” 李恒反手甩阮旻一巴掌,即刻派出一队精兵强将,策马扬鞭离营。 “我走不动了……” 因时间紧迫,菀柳身上的伤口来不及处理,此时已面无血色。 陆玥和菀柳早就计划着,趁燕王妃入营的机会,连夜出逃。未料菀柳竟然认得郑妤,还在阮旻帐中走神,让那王八羔子盯上菀柳,平白生出变故。 陆玥本以为今夜走不成,谁知菀柳坚决要执行计划。从那畜牲帐里出来,站都站不稳,逃出去无异于痴人说梦。 出逃失败的军妓是何下场,她们再清楚不过。明知是条死路,菀柳还要去闯,陆玥只能舍命相陪。 “菀柳姐姐,再坚持一下,我们快走出这片芦苇荡了。” 陆玥把搭在肩上的胳膊抬一抬,郑妤同样把肩上的胳膊抬高,两人合力架起菀柳,加快脚步。 肩上越来越沉,郑妤麻木迈步,她的双腿已失去知觉,只不断重复同一个动作——往前。 只要走出这片芦苇荡,就能见到远谟,见到远谟,希望便增添一分。 不能停下,她必须带菀柳和陆玥离开;不能停下,李殊延还在等她救命;不能停下,庐江军营里还有一群人等着逃出生天。 耳边嗡嗡嗡响,好似有只蚊子在她耳朵里打转。高高的芦苇,似乎沾了露水,朦朦胧胧。 一脚踩中低洼,三人接连摔进芦苇丛。没感觉痛,也没感觉冷,稀疏月光洒在她们身上,菀柳呻|吟道:“我是不是已经在天上了……” 郑妤恍惚一刹,立刻清醒过来。她爬起来,拉起陆玥,再和陆玥一齐托起菀柳。 “你们有没有听到马蹄声?是不是他们追来了?”菀柳混沌低喃。 陆玥摇摇头,郑妤保持缄默,三人四足吭哧吭哧往前走。 有马蹄声,说明阮旻发现解药丢失,他们有马,只怕不出片刻就会追上来。 郑妤闷头前行,突有一只血淋淋的手伸向她胸前,菀柳把药瓶塞过来,道:“姑娘,你带妹妹们走吧。” “别说丧气话,我们一定能逃出去。”陆玥哽咽落泪。 “带上我,谁都出不去。你们回头看,循着我的血迹,他们一下子就找来了。” 马蹄声逐渐清晰,菀柳说得没错,可她们费尽千辛万苦才走到这,少了谁都不行。不止为解药的恩情,还为将来问心无愧。 撞见韩杰糟践宫女那次,她退缩了,昨日所见的女子,她没能救出来。这一次,她绝不能放弃。 马蹄声震耳欲聋,距她们十丈外,火光冲天。不多时,火光散成火星,朝各个方向散出去。 他们料定三个女人走不远,锁定芦苇荡展开搜查。 “菀柳姐姐,再坚持一下。” “菀柳,我们就找到出口了。” 菀柳吐出一口血,语无伦次应和:“终于……我不……菀柳,我是兰……兰香。” 四周都是芦苇,哪里有出口呢?兰香闭上眼,眼前浮现出一座茅草屋,屋里摆有一张缺条腿的方桌,桌上只有一锅米汤。 阿爹端起一碗米汤,转身向她招手:“兰兰回来了?过来喝汤。” 兰香接过米汤咕噜咕噜喝光,阿娘笑着给她再添一碗。一锅汤见底,阿娘送阿爹去采矿,兰香收拾碗筷。 兰香提篮来到溪边,看见溪水里的倒影,心想:这是谁家的漂亮姐姐,我若生得这般貌美该多好。 “菀柳姐姐,你醒醒。” 咦?谁在哭?兰香回头不见人,再看向溪水时,惊愕发现是自己的脸映在水面上。 水面泛起涟漪,兰香眨眨眼,看见一把镶金嵌玉的琴,那是阿爹送给她的及笄礼。 大宅子取代茅草屋,山珍海味取代无米汤水,阿爹阿娘身边的位置,也被弟弟取代了。 第90章 送她一把贵重的琴,把她送给贵重的人。那她算什么呢? 兰香无力去想。这里好冷好黑,出口究竟在哪? —— “玥儿!”郑妤惊坐而起,慌慌张张一通乱找,只摸到软和的被褥——她回到郡府了,那陆玥和菀柳呢? 解霜道:“二小姐在隔壁屋里。” 郑妤松一口气,问起菀柳,解霜迷惑问:“菀柳是谁?远谟只带回您和二小姐两个人啊……” 既然陆玥跟她一起被送回来,那庐江所见所闻便不是梦,郑妤双手抱头回想。 追兵挥着火把漫山遍野搜查,菀柳吐血后,她和陆玥都慌了神,就近找一片洼地藏起来。 倒在洼地那一刻,她连喘气的力气都没有。当时菀柳意识不清,嘴里反复絮叨什么,可她筋疲力尽,耳边只有嗡嗡嗡的声音。 至于后来发生了什么,她一无所知,遂决定去问陆玥。 “殿下?”郑妤刚推开门,李致完好无损站在眼前。 不知怎地,几日未见,此刻看着李致,她莫名感到不真实。去一趟庐江军营,闯一回芦苇荡,仿若大梦一场,醒来仍在云里雾里。 李致一把将她抱回屋,道:“你昏睡了半个月,刚醒来别到处跑。” 郑妤错愕:“我睡了半个月?我昨日不还在……”她半信半疑,扒开李致衣领瞧,伤口都结痂了。 急于寻找记忆空白部分,郑妤道:“我想去看看玥儿。” “她还未醒。” “菀柳呢?”郑妤这句话是看着远谟问的。除了陆玥,只有远谟最清楚芦苇荡的事。 远谟低声回话:“她家里人接走了。” 只消这一句话,郑妤了然——菀柳没能走出那片芦苇荡。 李致叹道:“想哭便哭吧……” 郑妤抬起手背拂掉泪花:“我不哭。” 与其沉湎于无用的悲伤之中,不如痛定思痛。菀柳说把“妹妹们”带出去,当时听到这话,郑妤不经意忽略“们”,以为说的是把陆玥带出去。 而今回想起来,似乎不是这意思。 诚如陆玥所言,她是一尊自身难保的泥菩萨,若按照她们原先计划,悄无声息逃跑,或许真能逃出军营。既如此,菀柳为何还要冒险偷阮旻的解药? 因为菀柳从见到她那一刻起,便改变了计划。 逃出去一个两个,就会送进来三个四个,只要庐江军营在,阮旻孙腾这些臭虫在,问题永远无法解决。 因此,菀柳想用那瓶解药换的,不是自己的命,也不是陆玥的自由,而是让庐江军营里所有女子逃出牢笼。 甫从迂回山路中绕出来,噩耗接踵而至。 “殿下,无定湖……叛军正把一众妇人往无定湖赶!” 第86章 败露 “救命!” “救救我!!” “救人啊!!!” 湖面上千千万万只手挥舞, 扑腾,拍打,人方冒出个头顶, 又被绑在身上的石头带下水去。 巨石有如雨降,被砸死和被淹死,谁也无法预料哪一个先到来。 一排黑毛鸭子跳下水,闷头游向湖中央救人。旱鸭子等在岸边接应。 又一颗巨石滚落,激起滔天红浪。 柳如湘啐道:“这帮猪狗不如的东西, 死到临头还拉人垫背。” 呼救声惊天动地, 血腥味越来越重,水性好的玄衣卫本就不多, 一来一回游两趟便有人体力不支了, 再这样耗下去, 只怕一半人都救不回来。 必须尽快找到方向。 可夜空云层密布,透不出一缕月光,她根本看不清石头从哪个地方投出来。 “当心。”柳如湘扑过来推开她。 碎石贴面飞过, 她弯腰捡起, 握在掌中摩挲。 碎石表面潮湿, 沾有粉尘,边角有苔藓。郑妤急遽回头,对远谟道:“转告殿下, 先攻青城峰、碧宁峰和千玉嶂这三处。” 这几处山峰阳面紧邻无定湖, 叛军必盘踞在其中一处。 但愿没猜错,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半个时辰后, 青城峰上燃起烽火, 接着碧宁峰上鼓声雷动,然而千玉嶂迟迟没有动静, 反而与其南辕北辙的松柏山上,火光冲天。 强敌压阵,叛军狗急跳墙,加快投石速度。最初下水救人的七十多名玄衣卫,此时还能继续救援的已不足一半。 不缺医官,不缺担架,唯独却少能下水的人。 身处混乱喧闹之地,所有人都躁动不安。 近处的惨叫、哀嚎、啼哭、叫嚷……远处的鼓声、哗声、叫声、兵刃砍伐声……嘈杂刺耳,似一群索命鬼在耳边嚷嚷“还我命来”。 下水救人,下水,水……郑妤反复默念,忽然想起一个人。 “柳姑娘,温大人呢?” “他应在湖里。”柳如湘话说一半止住。 乱石抛坠,危险重重,大半玄衣卫退下来恢复体力,温昀一介书生,岂有可能这时还在湖里救人?郑妤心道不好,刚想喊远谟去找人,一转身,看见温昀领着人群快步走来。 来的是……沧县百姓。 扑通扑通扑通,他们纷纷跳下水,朝湖中央游去。 巨石飞落频次降低,一刻后,青城峰上下一抖,将士呼声盖过其他声音。 不多时,碧宁峰灯塔上挂起宣字旗,天不再降石头雨。 云层渐渐散开,似有似无的光掠过每一张湿漉漉的脸,汇于湖面一点。 这一夜,终于捱过去了。 漫长黑夜有时尽,归人安得劫后生?至少目前来看,并不尽然。 五定湖救回五百四十名女子,她们被统一安置在城西,由医官诊治。最为棘手并非肉眼可见的伤口疮疤,而是囤积于心的恐惧与绝望,以及劫后余生何去何从的迷茫。 发疯发狂、寻死觅活者众,再让她们待在一处,情绪传染,情况恐愈发棘手。郑妤琢磨着送她们回家。 然她们家乡遍布宣朝各地,有些人记得,有些人经此一劫,神志不清,连自己是谁都已记不清,遑论记得家乡。 迄今,家在兖州者,悉已被送回家中,其余各地的正在安排人去护送。 “小幺,陪我去看看沈阿嫂。” 沈阿嫂是孟幺邻居沈屠户的妻子,也是五定湖救回来的女子之一。一年前,沈阿嫂出门卖菜,那日大雨,菜不好卖,她等到天黑才卖出一半。 挑担回家路上,碰见个倒在地上的老翁,沈阿嫂出于善心,过去扶了他一把,不料这一善行,成为挥向自己的利刃。 孟幺为难道:“远谟哥哥会一起吗?自从婶婶回家后,我睡觉时,总听到沈家传出摔东西的声音。沈伯骂人好凶,还会打婶婶。燕燕阿姊,我……有点害怕。” 那郑妤更要去看看了。送人回家只是第一步,若家成为另一个牢笼,那所做的一切,有何意义? 郑妤和孟幺出门,正巧碰上柳如湘,于是三人同往。 途中,柳如湘拉着郑妤闲话,郑妤有一搭没一搭应付。她们之间,算不上熟识。 永宁寺初见柳如湘,她为兄长求情,瞧着是端庄秀丽的闺秀。 五定湖再见柳如湘,她随温昀而来,冒着腥风血雨救死扶伤,说话直截了当,倒像个英姿飒爽的江湖游侠。 此时,东拉西扯,畅所欲言,又是另一副模样。 郑妤不好一直装哑巴,斟酌半天抖出一句:“柳姑娘这几日去哪了?” 柳如湘知无不言:“我在城西协助温大人问询,还有两百人无处可去,得尽快让她们回家。” 对人前妻提这个人,柳如湘似乎并未觉得尴尬,她滔滔不绝:“温大人为此奔忙劳碌,三天三夜不眠不休,有官如斯,屈居一郡之内,委实屈才。王妃您觉得呢?” 郑妤赞同道:“柳姑娘言之有理,温大人清正无私,值得更高的位置。你不妨在令兄面前,为他多多美言。” “哎你真听不懂还是装听不懂。”柳如湘哭笑不得,“上边有心打压,我哥如何提拔他?” 听这意思,柳如湘在暗示,温寒花不得高升是因为李殊延?郑妤略一思考,笑道:“柳姑娘的意思,我明白了。” 后宅之中尚有心照不宣的处事规则,何况官场。即使李殊延从未说过温寒花如何,但知晓温寒花是她前夫这层关系的人,都不会蠢到主动触霉头。 马车驶不进巷子,她们步行穿过,只见沈家门口围了一群人,吵吵嚷嚷。 一老妪揪着年轻人耳朵幸灾乐祸:“多亏老娘当初没答应你把这婆娘娶回家,要不然遭罪的就是咱们。” 又一头发半白的老妇道:“是啊,四娘这皮相,比花楼里的姑娘还艳三分,当年我儿子也嚷嚷非她不娶。” 当沈阿嫂被唤作柳四娘时,她是丹阳郡内响当当的人物,上至县令官爷下至街坊邻居争相求娶,上门提亲的人一茬接一茬。奈何柳爹囤积居奇,挑挑拣拣误了年纪,最后草草敲定嫁给一位富商当继室。 第91章 阴差阳错地,柳四娘跟沈屠户看对了眼,柳爹哪能看上沈屠户这种沾满荤膻的穷小子,当即要他二人断了来往。谁料柳四娘我行我素,当夜卷了铺盖自奔为眷。 岁月如屠刀,百炼钢成绕指柔,柳四娘一改泼辣直爽品性,变成菜场上为一根葱跟人掰扯白天的沈阿嫂。 沈屠户拳打脚踢,“娼妇”、“荡.妇”等词像拳头一样,源源不断落在沈阿嫂身上。 “住手!” 不少聚众看热闹的人回过头来,施暴的屠户不管不顾继续打。地上那人抱头蜷缩,宽大的鞋高高抬起,正对她胸口踏去。 有人低声提醒:“燕王妃来了。” “老子教训自己媳妇,天王老子来了也管不着。”沈屠户听而不闻。 郑妤疾趋上前,远谟翻身一跃踹飞沈屠户,人群自觉让出一条道来。 郑妤搂住沈阿嫂,无端察觉这一幕万分熟悉,似乎不久之前,她也这样搂着一个遍体鳞伤的人。 记忆碎片涌入脑海,却被沈屠户一声吼打断。 “我呸!什么狗屁王妃,她跟这婆娘一样,表面温顺忠贞,背地勾勾搭搭,赶着爬贵人的床,都是淫……” 远谟一拳挥过去,打掉沈屠户两颗牙。一口血沫喷下来,沾在郑妤衣袖上。 胖墩子滚几圈撞开门扇,扬起脸挑衅远谟:“你有种再来一拳,大伙们都来看看,朝廷走狗杀人了!” 碍于燕王府亲卫的头衔,远谟束手束脚,否则方才那一拳,绝不止掉两颗牙。 然而柳如湘却不怕砸尚书府的招牌,招出柳泉派给她的护卫,道:“此人造谣生事,侮辱朝廷,狠狠地打,断手断脚无所谓,留一口气就行。” 两名护卫高大威猛,并排立于门前摩拳擦掌,扭得骨头嘎吱嘎吱响。沈屠户:“你你们欺压良民,我要告官去!” 柳如湘讪笑冷哼,自报家门:“你去告啊,我兄长是吏部尚书,我舅父是宣威将军,我祖父是当朝太保,你殴打妻子在先,我路见不平仗义出手,你就是告到陛下跟前,我照样有理。” 人都是欺软怕硬的,沈屠户吃瘪,便将目光移到郑妤身上,大声嚷道道:“红杏出墙还不让人说了?两年前,老子亲眼见着温家婆娘和一个男人在旧梦街卿卿我我,那奸夫就是他!” 指的是远谟。 此言一出,人们纷纷用怪异的眼光打量郑妤,拉着各自身边的人低声议论。他们不知温夫人因何摇身一变成为燕王妃,对此早已做出许多猜测,如今沈屠户道出此事,故事一波三折,众人皆津津乐道。 武力难堵悠悠众口,这下柳如湘护卫再动手,即便真是为了维护朝廷威严,落在旁人嘴里也会变成心虚灭口。 "柳姑娘,市井纠纷应交由当地官府处理,我们带沈阿嫂去找温大人。" 郑妤劝住柳如湘,随即搀起沈阿嫂便要离开。未料沈阿嫂猛推开她朝沈屠户扑去,一如多年前,柳四娘逃婚扑向沈屠户般果决。 只是这一回,她送去的并非热忱爱意,而是冰冷刀子。 第87章 奸夫 “杀人啦杀人了!”人群一窝蜂散开, 抱头鼠窜。 一刀捅穿胸口,沈屠户没能出声便倒在妻子脚下。沈阿嫂愣愣跪倒,怒嚎一声, 举起杀猪刀往他身上乱扎。 完了,全完了。欠债还钱,杀人偿命,女子杀夫,罪加一等。律法在上, 任凭杀人犯有再多苦衷, 皆难逃一死。 衙役赶来围住沈家,温昀尾随其后, 扫一眼案发现场, 向她走来。 行至半途, 有人捷足先登。李致从后抱起郑妤,俯身拍净她裙上的尘土。 瞥见袖上血,李致眉头一蹙, 挑起衣袖检查, 没见着伤口, 眉毛才舒展开来。 “随我回去。”他牵起她的手,十指相扣。 “我同温大人说几句话。”郑妤眯眼笑,两手松开时挠了挠他手心。 郑妤走向温昀, 李致寸步不离跟着, 像宣示主权似的站在她身侧。 “温大人, 我们将阿嫂送回家后, 沈屠户多次殴打她, 望温大人判案时,将此事纳入考虑。”郑妤想为沈阿嫂多争取一点, 哪怕只是车裂弃市和鸩酒白绫的区别。 君子正其衣冠,尊其瞻视。*古往今来,士大夫获罪处刑前,往往高呼“全我衣冠”。分解身体、曝尸市井,这对一位在庐江军营身心受尽折辱之人而言,未免过于残忍。 温昀犯难道:“女子杀夫是重罪,按律当弃市引民众共责之,我恐怕……无法为你破例。” 温昀惭愧一拜,默默转身,遣衙役将犯人带回郡府。 “沈阿嫂,跟我走吧。”衙役提起人猛然一抖。 沈阿嫂整张脸沾满鲜血,吃吃笑道:“我是柳四娘!” 人犯被带走,当即有胆大的看客围上来,伸长脖子遥望柳四娘被押走的场景,态度各异。 有人叫好、有人唏嘘、有人指指点点。 郑妤闷闷不乐,李致抬手搂住她后腰,两指轻轻按了按,低声道:“舍近求远,多此一举。” 说罢,他瞟一眼孟幺,对柳如湘道:“柳姑娘,本王的人带走了,剩下那个你捎回去,有劳。” 李致牵着她走到马前,莫名顿足回首。他似笑非笑盯着站在温昀跟前之人。 那是成日蹲在各大酒楼门口讨饭的王麻子,郑妤几次往他碗里放铜板,故而有点印象。 王麻子摸摸后脑勺,回头一看,兔子似的蹿至温昀身后,扒着他后背探头探脑。 “你方才说什么?”他一字一句道。 王麻子整个人躲到温昀身后,摆手否认:“我什么都没说,没说。” “他说‘你媳妇水性杨花,跟你成后与人私通,沈屠户亲眼所见’。”离他们最近的光头转述道。 意味不明的目光落在她头顶,旋即移向光头,最后落到温昀身上。 温昀闷不作声看向别处,王麻子探出头来,怯怯道:“燕王殿下,我们不是胡说八道,沈屠户说得有根有据,两年前,她和您身边的侍卫……” 不待王麻子说完,李致意味深长“哦”了一声。 “这女的跟温大人在一起时就私通奸夫,指不定如今还勾三搭四,您眼尖儿心亮堂,可千万别被她骗了。” 腰间的手紧了紧,李致垂眸望着她,挑眉道:“昭武八年七月二十,在旧忆街?” 王麻子嘴巴张成个圈:“您怎么知道?!” 李致微微抬头,负手轻笑道:“那你所谓的奸夫,正是本王。” 郑妤闻言一怔,难以置信仰望李致。薄唇一张一合,吐出的每个字她都认识,却无法拼凑成具体意思。 “本王与她曾有婚约,但因种种原因未能成婚。后来丹阳重逢,本王对时为人妻的她念念不忘,屡次威逼利诱,她抵死不从。于是本王灌醉了她,才有你所言之事。” 谎言真假掺半方能颠扑不破,若非确信“威逼利诱”纯属子虚乌有,他亦未曾灌她酒,郑妤只怕自己都要信他鬼话。 “真相便是如此,本王不想再听到关于王妃的任何流言蜚语,还望各位,适可而止。” 瑟瑟秋风呼啸而过,红鬃烈马听在丹阳郡府外。郑妤被李致抱下马时,仍在混沌之中。 及至进了屋,郑妤回过神来,道:“殿下您这一通乱扯,把脏水全往自己身上泼,不怕遭人唾骂?” “我素来不在意闲言碎语,倒是你,可怪我擅作主张坐实罪名?” 郑妤凝眸想了想,摇头。 在庐江之行前,若李殊延这样做,她定要恼,然庐江之后,尤其目睹柳四娘杀夫后,关于名节,她已然看淡了。 女子失贞,情愿也好,被迫也罢,旁人并不在意原委,只在意结果。 柳四娘是受害者,但人们不同情她的遭遇,反而踩在她的脊梁上,庆幸不是自己遭遇这种事,庆幸不是自己的亲人遭遇这种事。 他们不劝阻屠户,不斥骂掳掠女子为妓的罪魁祸首,却对柳四娘指指点点,将她所受的一切伤害归咎于她貌美的皮囊。 男子如此,女子亦如此。 “燕燕,你又走神了。”李致伸出五指在她眼前虚晃。 郑妤回之一笑,道:“想了一下柳四娘,不知殿下打算如何处置。” 李致道:“你心里已有主意,自然按你想的办。” 郑妤问道:“若我想让柳四娘光明正大活呢?殿下可愿为我破旧制、改律法?” “绝无可能。”李致斩钉截铁。 “若我求你呢?” “你不会。”李致笃定,“我能帮你的,只是将此案定成普通杀人案。” 郑妤莞尔一笑。他若色令智昏的如此地步,她定会失望透顶。 上位者享民众之不可享的权力,偶有亲眷作奸犯科,往往他们会出手相护,以致冤假错案频发,沉冤难昭雪。 诚然,统治者制定律法的初衷,是维护民间安定以维持他们的统治,旨在约束民众,而非掣肘自身。 第92章 党同伐异,争权逐利,他们哪个人手上不沾满鲜血?但权力是水,能将血迹洗得一干二净。平头百姓没有水,但凡手上沾染一滴血,便会落入恢恢天网之中。 柳四娘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了沈屠户,若此次为她破例,等于变相宣布杀人可以不偿命,势必引起市井动荡。届时消息传开,律法威严失尽,隐于暗处的暴徒将粉墨登场,挥着大刀招摇过市,官府无法义正言辞对其判刑,如此恶性循环,人间终将沦为屠宰场。 世间规则即是如此,凡能通过息事宁人解决的事,绝不容闹得人尽皆知。沈阿嫂违背了规则,故而逃不掉惩罚。 “想不清楚的事容后再想。”李致抚平她紧皱的眉。 “殿下,我好像……有点理解你了。”郑妤说不出具体理解哪个点,但从这一堆乱绪中,仿佛将他看得更清楚了些。 虽她未说清理解什么,但李致已然悟出几分。她大抵理解他的自私冷漠,虚伪狡诈,以及身处高位不得不具备的——大局为重。 “燕燕,不必勉强自己。纵使我有千百种理由,我对你造成的伤害,无可磨灭。”他撩起郑妤垂落眼角的发,别到耳后,“你愿意回头看我,不是我有多值得喜欢,而是你勇敢宽仁。” 郑妤潸然泪下。 —— 秋冬更迭之际,郑妤病了,城西事宜转由温昀和柳如湘安排。 柳如湘每日踩着点来同她说最新情况,找到这个人谁的家乡,把那个人送到何处安置,以及这些人回家后,家人的态度转变……事无巨细,一一跟她说清道明。 绵里藏针,粗中有细,郑妤对柳如湘刮目相看。 最后一日,柳如湘说完公事,伸伸懒腰仰天长叹:“终于完成任务了。” 郑妤笑道:“柳姑娘辛苦了,我代这些女子,谢过柳姑娘。” 柳如湘嗔道:“我说的任务可不是安置这些姑娘,是温大人另外求我去做的任务。” “莫非是请你来说与我听?”郑妤直言挑明。 柳如湘第一日来时,听遣词造句便不像她的说话风格,倒像有人事先拟好样板,她背下来转述一样。 “你都猜到了啊?”柳如湘挠挠头,“他深知你对此事上心,宁可答应我的无理要求,也要求我每日给你汇报情况。” 郑妤淡淡道:“那便多谢你和温大人。” 四下无人,柳如湘凑近她,偷偷问:“他待你这般好,你们为何和离?” 郑妤不答反问:“柳姑娘,容我说句冒犯的话,你对他更好,你们为何没在一起?” 感情之事勉强不来,硬要勉强,便会落得她和温昀这般下场。若柳如湘嫁给温昀,未必不会走上他们走过的路,毕竟人心不足蛇吞象,得到一点,便想要更多。 一如她,从前李殊延路过时看她一眼,她便能高兴一整天,后来李殊延正眼看她时,她又想离他更近些,再后来寒霞山上偷得一抹甜,她便愈发贪婪,想要他的心。而今他一颗心交付于她,她便贪得无厌,想要把他的心永远留在自己这边。 郑妤自觉说出去的话语气太重,忙补救道:“柳姑娘,我并无讥讽之意。追着目标跑太久,不妨停下来想想,看清自己的心,再作决定。” 柳如湘满不在乎道:“在沈家门口我就想清楚了,他并非我的良配。” 第88章 鸳鸯 昭庆二年冬月, 雪没马蹄,宣军凯旋,皇帝亲迎。队伍入城, 分作两拨,一拨进宫复命,一拨散入大街小巷。 “郑姐姐你回来啦!” 郑妤还未进门,一人一猫争相朝她扑来。她抱起酸梅掂了掂,摸着圆滚滚的脑袋笑道:“又胖了。” “这馋猫, 一日吃四顿, 不给就炸毛,可把我折腾惨咯。”何络气鼓鼓告状。 酸梅翘起尾巴, “喵呜”一声, 一副你能奈我何的欠揍样。 嘻嘻闹闹回到铅华苑, 何络缠着要她说些趣事。郑妤借口舟车劳顿推拒,三言两语将她打发走了。 兖州此行并无趣事,只有苦难。郑妤经此一行沧桑不少, 留在宣京的何络反而活泼不少, 几乎恢复福烁公主出事前的性格, 像只麻雀,叽叽喳喳闹个不停。 夜里,李致回来, 郑妤说起这些微变化, 他丝毫不觉诧异。 “等冬至, 她和小齐一起过来给你请安, 你便知晓原因了。”李致故意卖关子。 “你说络络和明明……”她乍听不太能相信, 细想又觉合情合理。 日日朝夕相对的人,生出情愫再正常不过。何络有人宠着惯着, 自然骄横起来。 一双手缠上来,李致揽她入怀,莫名其妙问:“喜欢并蒂莲花还是鸳鸯戏水?” “嗯?” 他的手探进衣下,解释道:“去丹阳前夜,你让我赔撕坏的亵衣。如今诸事已了,我答应你的赔偿,自当补上。” 暗示这般明显,她听得懂,但偏要扫兴,恹恹敷衍:“再说吧,我累了。” “好。”李致吻她后颈,老老实实把手退出去,拥她入眠。 雪没日没夜下,时间奔流不息,转眼已至腊月。 是日,喜讯如约而至——陆玥醒了。郑妤忙令潘显套车去芥园。 陆玥迷迷糊糊睁眼,看她一眼,再打量室内环境。 陆玥坐起来,眼神怯怯看着她问:“姐姐,你怎么在这?我娘呢?” 郑妤呼吸一滞,并未正面回答,出言试探道:“玥儿,你可还记得,入睡之前发生何事?” “我陪爹娘用了晚膳,然后把我养的向日葵送到姐姐房间,回来洗漱之后便睡了。”陆玥望着帐顶,边回想边述说,“姐姐几时回来的,嫁衣可试过了?” “嫁衣?什么嫁衣?”郑妤将手背后,示意解霜去请太医来。 陆玥蜷起腿,双手撑住床板,捧起她的脸揉了揉,迷惑道:“姐姐上个月和摄政王退了婚,要嫁给宁小侯爷,你不记得了?” 托起粗糙纤细的手,郑妤正琢磨着该如何跟她说明情况,陆玥突然蔫巴巴跌回去,扶着头说自己头疼。 “姐姐,爹爹为何要把剑架在你身上?”陆玥抚摸她的脖子,“是不是也有人把剑架在我脖子上?” 记忆混乱缺失,陆玥的情况,比郑妤严重许多。 经太医诊断,陆玥因头部受到撞击,记忆大量丢失,又因长期抑郁,骤然情绪起伏过大,头脑滤去一些惨痛经历,因此陆玥的记忆,全是不连续的。 “可有法子恢复?” 太医道:“王妃恕罪,此乃心病,药石无医,全凭陆姑娘的造化。让她处在安全的环境,保持心情舒畅,或有助于恢复记忆,然并短期奏效之法。” 遗忘苦难,未必不是件好事。郑妤轻声叹息,转身回屋。 床上那人笑嘻嘻端着甜粥猛喝一大口,脸颊鼓鼓的,活像只鼓腮鲤鱼。 郑妤轻声道:“玥儿,你病过一场,忘记许多事。但没关系,想不起来便不想了。” 陆玥咽下甜粥,欣然一笑:“姐姐喜欢我给你送的向日葵吗?” “喜欢。”哪怕她根本不曾见过。陈氏不喜陆玥与她来往,她亦因此避着陆玥,姐妹俩可谓最熟悉的陌生人。 那一盆向日葵,只怕陆玥才撒开手,便被陈氏的眼线搬走了。 —— 等陆玥睡下,郑妤才悄悄离开芥园,返回铅华苑。 夜深雪重,脚下发出细碎声响,如同柴火焚烧发出毕剥声。火星飞进窗户,先她一步点亮灯烛,映出那人的身影。 门开,李致站在门后,睁着一双迷离的凤眼望着她。他浅笑道:“我还以为你今夜要宿在芥园,不回来了。” 郑妤这才发现,厚重貂裘下,他穿的是单薄里衣。 冻红的鼻子忽地一酸,她快步跑向李致。北风吹来,面部寒凉,涌出的热泪转瞬之间凝结成了霜。 风灌满狐裘,周身热气散尽,她浑身发抖,双腿打颤,急切扑进温暖怀抱中。 一朵雪莲花揣进怀里,李致失笑抱紧,轻轻拂去她头顶的雪碎。 雪莲落入汤池,除去寒气,辗转钻回李致怀中。他抚摸潮润的脸颊,半开玩笑问:“方才因何落泪,怪我没等你回来?” “天寒地冻,你睡下了还爬起来迎我,我一时没忍住,就……哭了。”郑妤大方承认。 “那我下次不出去接你了,免得害你哭红眼。” 郑妤不置可否,反正他说一套做一套,下次再发生这种情况,他定会起来点灯开门。 两人都不说话,帐中唯余心跳声和呼吸声。他们仍像从前一样躺着,他从后拥住她,双手环在她腰上,下巴抵在头顶,几乎把她整个人圈在怀里。 前胸贴后背,是依赖,是信任。 “阿延。” “嗯。” “我一直避着你,你还夜夜来陪我,不难受吗?” 回京第一夜,她敷衍搪塞,第二夜,她借月事推脱,后来,他再没问过了。 第93章 “你不在身边,我更难受。我明白,庐江军妓之事给你留下阴影,所以你不愿意与我亲近。没关系,我可以克制。”李致温声道,“我去把灯熄了,早些睡吧。” 说完他就要起身,郑妤翻身压住他,摇了摇头:“别,我想看看你。” 到底是憋久了,她稍微主动一点,李致就把持不住。他呼吸骤然加重,胸膛剧烈起伏,喉结失控般上下滚动。 郑妤抬头看,他额角青筋暴起,几欲破皮而出。 李致深吸一口气,话音低沉嘶哑:“燕燕。” 这是暴雨将至的征兆,她再熟悉不过。 “在庐江军营,玥儿问我,你会不会也像那些男人一样,嘴上说着爱,却无半分怜香惜玉,冠冕堂皇说着满足对方,实则为了满足一己私欲。” 郑妤伏在他身上,绵言细语:“我没回答她,因为我不知道。” 李致拍她后背,哑声道:“你先下去。” “不要。”郑妤稍稍抬头,阴影落在他脸上,她正视他的眼睛道:“回京之后,我想了许久,你想听我的答案吗?” 温香软玉在怀,李致心猿意马,哪里还有心思听她发表长篇大论。 “不想听。”他闭眸道。 “我偏要说。”郑妤凑到他耳边轻蹭,“你会,你就是那样的人,口口声声说爱我,却每次把我折腾得半死,撩拨我引我主动,最后反咬一口,说是我勾你的魂。” 她说得一字不差,李致无力反驳,轻声唤她:“燕燕……” “你别说话,听我说完。”郑妤居高临下,占着平时他的位置,说话声音都比从前硬气不少。 “但这不全对,因为我也跟你一样虚伪。我怕你嫌弃我□□,于是故意在你面前装娇羞、装矜持。其实我,特别愿意陪你一起……唔——” 失控一词还没说出口,便有人先失控了。李致捉住她的腰调换位置,吮住她的唇厮磨。 他确实一点不懂怜香惜玉,咸腥散入唇齿之间,淌入咽喉深处,她又何尝温柔矜持,否则岂会丧心病狂咬破他的唇。 粗粝指腹在衣下磋磨,所过之处烈火燎原。呜咽断断续续从贴在一处的唇间逸出,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泪还是汗,底下也是。 燥热,湿滑,疼痛,酸痒…… “我去熄灯。” “不,我要看着你因我发疯发狂的样子。” “你这般主动,我倒有些不习惯。” “无论我在床上多主动,殿下都不会用‘荡.妇’一词羞辱我,不是吗?” —— “藏这么快,什么东西不能让我看?” 郑妤前脚刚踏进房门,李致后脚就将手里的东西偷偷摸摸藏进方几底下。亏得她眼尖,没被他糊弄过去。 “又是哪位妙龄姑娘送来的信物?”郑妤出言打趣。 李致牵起她的手,亲吻手背,糊弄道:“我有家室。” 她点他眉心嗔道:“什么稀罕我都不给我瞧,我算哪门子家室。” “可以看,但时机未到。” 郑妤勾住他脖颈,自然而然坐在他腿上撒娇:“可我现在就想看,怎么办呢?” 他清清嗓子,施行缓兵之计:“过几日……三日后再看。” 郑妤扭来扭去磨他,他沉声提醒:“燕燕,别闹。” 谁知她一身反骨,将一条腿跨到另一侧,与他面对面坐着,扬起脸凝望他。 若非一刻后有事要他去处理,岂容她这般撒野放肆? “殿下,真不让我看?”郑妤食指点在他喉结上,说话声音绵软细腻,就像轻轻点在他颈上那根食指一样,力道不重,却招的他呼吸不畅。 “阿延,真的不让我看吗?”郑妤不知死活蹭了蹭,歪着头吮他耳垂。 他禁不住,睨着她侧脸:“郑燕燕。” 郑妤“哎”一声,哼哼唧唧从他身上下去,侧身挡住他的视线,眼疾手快自矮桌下扯出那块布……她挨着坐下,把脸埋进李致颈窝,好气又好笑。 “你笑什么?” 郑妤捶着李致肩膀,笑出眼泪:“不是……殿下,你真的……你缝的这两只鸭子,也太丑了吧哈哈哈哈……” 李致横眉,一本正经纠正:“那是鸳鸯。” 第89章 旧衣 腊月进入尾声, 各司各部忙于整理堆积杂务,恨不能住在公署。而历年来最忙那人,今年却赋闲在家, 侍弄花草。 修指拈起一枝梅花,画上雪碎颤了颤,抖落在地。李致挑挑拣拣,修修剪剪,将梅枝插入瓶中。 郑妤双手支在桌上, 托腮望着李致, 百思不得其解。上次因废帝被停职时,他可不是这般闲适安然的状态。 “你已经盯着我看半日了!”李致挑起一枝梅花轻敲她额头, 郑妤闭眼瑟缩, 吸吸鼻子, 微凉雪融水顺着鼻梁滑下,她佯嗔道:“好冷。” 李致笑道:“冷就回床上躺着,你坐在这和躺在那, 我都能看到你。” 郑妤收回一只手, 斜倚在案上, 歪头望着他问:“殿下终日在家养花种草,下棋品茗,莫非是在丹阳强抢人妻之事, 传得人尽皆知, 被陛下停职了?” 除此之外, 她想不出李殊延还能让人拿住什么把柄, 便是有他的属臣知晓些不为人知的内幕, 也没人敢参他啊!而今混在朝臣中的定王余孽皆已锒铛入狱,按理说来, 应当无人公然与之为敌,那只能是民怨之故。 李致手一顿,搁下梅花,揪起她耳朵道:“谁与你说我被停职了?陛下体恤我等平叛有功,让我在家多陪陪你。眼神不好分不清鸳鸯和鸭子,难不成耳朵也听不清了?要不我给你请太医来看看?” 当真没完没了,那两只丑鸭子他还想再提几遍?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郑妤打掉他的手,揉着耳廓唉声叹气:“殿下没跟我说清楚原因,反倒成我的不是了。唉,说什么海誓山盟,道什么情深意重,终究是镜花水月一场空。” 抬起衣袖正要拭泪,李致钳住她,面如土色:“你这又跟谁学得?” 好戏被拆穿便没有演下去的必要,郑妤抬头,悻悻道:“每次络络说这些话,明明必定事事依她,那你呢?” “我不爱听曲儿,没用。”李致松开她,继续捯饬梅花。 郑妤信手拈起一枝,将枝杈捏在手里,花朵在鼻前反复摇摆,她问:“那什么对你有用?” “你。” 除夕新岁,家人欢聚一堂。崔芷沅正在午休,卢清漪还未抵达寿宁宫,是以殿内只有三人。 李栩拿了自己写的策论请李致审批,郑妤便被“冷落”在侧。 选女官? 郑妤听他们叔侄俩商量这事,立即提起兴趣,竖起耳朵听。 李致手执李翊交上来的策论,一边看一边点评:“提出的想法固然不错……” “我赞成陛下!”郑妤雀跃举起左右手,李致瞟她一眼,道:“你尚未看过策论,我亦未曾点评,不必急于反驳我。” “固然一词往往紧跟然而,殿下既已说出固然,即不赞成之意。” 李致不置一词,直接将策论递给她看。郑妤阅后,只觉有一盆冷水迎面泼来,从头到脚都凉丝丝的。李翊所谓选取女官,与她猜想的女官并不一样。 选取女官,并非让她们立于朝堂之上,指点江山,而是将其归于后宫之中,教导后妃。本质上,与曾经教导她礼仪的女官,并无二致。 郑妤将策论讪讪递还,道:“殿下继续点评吧,我出去走走。” “狐裘披上,别受凉,我稍后去寻你。” 离开偏殿,漫无目的走走停停,步入假山石林。姿态各异的山石被积雪覆盖,上下皆白,晶莹透亮。 郑妤在山下站定,望向枯草堆。他曾在此处,解她鬟发,扬言娶她为妻;她曾在此处,丢弃紫檀簪,践踏他的真心。 不止如此,站在此处,面向东方,恰可窥见寿宁殿大门,她曾在此伫立多时,只为遥遥看他一眼。 转身前行,进入含光殿,郑妤打开柜门,随手取出一身衣裙搁在床上。 方才在外鬼使神差走向枯草堆,一脚踩进水洼,鞋袜裙摆都湿透了。 她脱掉鞋袜,赤足踩在地毯上,宽衣解带,褪下湿衣裙。 披上干衣裳,郑妤对着镜子整理,蓦然忆起这一身衣裳的故事来。她痴痴笑着,镜中忽映出个模糊的人影。 素手挑起纱帘,李致慢步靠近,双手穿过腋下搂住她,微微俯身趴在她肩上,朝她颈窝拱了拱。 “殿下可还记得这身衣裳?” 他勾起腰带捏在指间把玩,不答反问:“猜对可有奖赏?” “有有有,反正你也猜不对。”郑妤胜券在握,隔这么多年的旧物,她费了好一番心思才想起来,他如何能猜对? “燕燕可小瞧我了。”李致伏在她耳边低笑,“对于你的一切,我了如指掌。这衣裳,是我二十岁生辰那日,你穿在身上的。” 郑妤大吃一惊:“你居然记得?” 第94章 “倒不是记得。你不在宣京那几年,你的喜恶,你的悲欢,一切与你有关的,我都知晓了。”他的鼻尖轻蹭耳廓,语调极为粘腻。 腰带松开,她急忙扯住,回头嗔道:“还有一个时辰开宴,你不许胡来。” “足够了,浅尝辄止,我不折腾你,好不好?燕燕。” 嘴上问她意思,手上却无半分犹豫,三两下便将她刚穿好的衣裳褪下大半。 青衣半敞,香肩毕露,绯红亵衣露出一角。她坐在他膝上,裙裾飘浮起落,光溜溜的小腿摇曳摆动。 妆台上,金簪步摇哐哐当当互相撞击,铜镜轻微颤动,映出他剧烈起伏的背和她极度扭曲的脸。 卡在半臂的衣裳落下,松垮垮挂在手肘。亵衣露出大半,他瞅见两只鸭子,得意一笑,从她腰间腾出一只手,捉住鸭子玩弄,爱不释手。 “燕燕嫌它丑,怎还偷偷穿上?” “我……随手拿的。” 他掌着纤纤细腰抬高,作势要松手。郑妤匆匆按住他肩膀,语无伦次改口:“不是不是,我……我不忍辜负殿下一片苦心。” 李致揽着她带下,又问:“那燕燕喜欢么?” 阻塞感迫近,她赔笑道:“殿下亲手做的,我岂会不喜欢?” 粘稠露水沿着小腿淌下,汇于足尖将落未落。她咬牙绷紧,足尖直挺挺倾斜,露水滴滴嗒嗒滴落。 帕子擦拭小腿,他柔声细语问:“冷不冷?” “热。”郑妤脱口而出,不过须臾,风透过门缝吹来,她含胸瑟缩,“冷。” “那我抱你到床上去。” 帷帐垂落,衾被覆体,半遮半掩的衣裳彻底被剥去。他胡乱卷两下,丢出帐外。 郑妤推他胸膛,怨道:“不是说浅尝辄止?还来?” 他俯身压下,吮着她的唇笑道:“情到浓时难自抑,燕燕就当满足一下我,嗯?” “好。”她扭着腰肢热切回应,睁着一双婆娑媚眼望着他。 “燕燕,你要这般看着我,只怕……到开宴都没法停。”李致捂住她双眼,无奈叹气。 郑妤狡黠轻笑,探出一只手摸向床边,抽回先前换下的腰带,蒙住他的眼睛,心满意足道:“这样你便看不见了。” “躺在这张床上时,可曾想过我?” “想过,好多次,想你会像如今这样,在我身上,欲罢不能。” “这才哪到哪?为时尚早。” 呜咽断断续续从贴在一处的唇间逸出,她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泪还是汗。 郑妤娇气嗔怨:“殿下,说好一个月就一次……放纵,这个月的您已经用掉了,不可以再……” “你主动的另算。”李致置若罔闻,胡乱抹一把她脸上的水,哂笑道,“才两次,哭这么凶。” “疼了?” “你说呢?”她嗔恨道,“我真是……怕了你了。” 推搡拉扯一番,李致大抵察觉她确实不愿继续,遂从她身上下去,抱住她低声安抚。 郑妤气鼓鼓翻身,背对他不理不睬。 “燕燕,若离开宣京,你想去哪?”李致忽而正色问,“往北去陈郡,还是往南去广陵?” “殿下莫非想为自己择一处封地栖身?”郑妤悟出他的意思,笑道,“那你想早了。你处在这个位置,如何能离开宣京?陛下又岂能安心放你离开?殿下,高处不胜寒,你想功成身退,哪那么容易。” 无论谁当皇帝,无论李致是否有摄政王的名头,只要他手握实权,摆在他眼前的选择,只有两种:要么反,要么死。 李翊才智远在李栩之上,他未满十岁,心机深沉远超常人。一山不容二虎,再过几年,他们叔侄之间必有一战。 何况,他真能舍下滔天权势,随她偏安一隅? “你只需要想好我们在何处安家,剩下的交由我去做。”李致说罢抱她起身,“沐浴更衣,去赴宴。” 在含光殿耽搁许久,抵达寿宁殿时人都齐了,就等他们二人。崔芷沅和卢清漪有说有笑,瞧着似在谈论喜事。 他们落座后,李致随口一问,卢清漪道:“方才明明差人来传话,络络有喜了。” 第90章 博弈 爆竹声起此彼伏, 扰人清梦。 “有心事?”李致拥她入怀,轻揉发顶。 郑妤闷闷贴着他,问:“周尚书家的三姑娘, 你可有印象?” “没有。” “那姜先生的小女儿呢?” 他沉默片刻,道:“略有耳闻。” 她仰头望着李致道:“周姑娘才情高雅,姜姑娘饱读诗书,此二人性情温和,待人亲善, 待过几日我想请她们到家中小坐。” “你想找人陪你说话解闷, 无需向我报备。” 李致未明白她的用意,郑妤补充道:“我……挺喜欢这两位姑娘, 你过来陪我一起看看。” 严严实实裹住他们的锦被, 因他转身开出一道口子, 寒风灌进来,卷走一榻温存。 房中突然陷入死一般的沉静,屋外烟火爆鸣声戛然而止, 霜雪簌簌压枝低。咔——梅枝不堪重负, 蓦地折断。 绮帐馨香, 床单褶皱,绣枕潮润,衣衫凌乱, 欢爱痕迹犹未散去。郑妤提出如此煞风景的事, 自觉惭愧, 遂主动靠过去, 贴着他后背, 柔声道:“阿延,我并非不在乎你, 也不想把你推给别人。若我还能……定不愿同别人分享我的夫君。” “这两位姑娘对你有意,你把她们纳进府里……” “郑燕燕,闭嘴。”李致拍掉她的手,郁闷挪向床边。他始终背对着她,她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通过冷峻凄清的背影,揣测他的心情。 郑妤伸出食指,戳戳他后背,正欲开口劝,李致却道:“你再提一句,那两人必死无疑。” 他转过来,轻轻扼住她的脖颈恫吓:“本王宠着你惯着你,时间长了,你是不是忘了,本王是什么样的人?” 绀眸泛红,冷眼相待,郑妤打个寒颤,悻悻垂下眼帘,避开他的凝视。 此后,绝口不提纳妾之事。 上元节后,柳家和崔家结下姻亲,柳如湘拉着郑妤去永宁寺还愿。 柳如湘眉飞色舞跟她说前因后果:“年前我来这求姻缘,没成想刚走出这大殿,我就碰上崔少师了,你说巧不巧?我生于宣京长于宣京,没少听我哥说崔少师的事迹,却迟迟无缘相见。若是早点遇上,省得我追着温寒花耽误好些年。” “好事多磨,冥冥之中自有天意。”郑妤执香默祷。 柳如湘燃香叩拜,低声祈祷。 走出大殿,二人于石座歇脚,柳如湘忽然揪住她衣袖,指向阶下。 郑妤伸长脖子看,温昀恰巧停步看来。他缓缓上阶,停在她们前方,拱手一拜。 “丹阳一别,数月未见,王妃安然否?” “劳温大人记挂,我一切安好。”郑妤浅笑点头,“温大人此番回京,可还回刑部任职?” “非也。承蒙陛下隆恩,臣将往大理寺赴任。” 寒暄过后,二人皆无话可说。沉默半晌,温昀转向柳如湘道:“听闻柳姑娘和崔大人好事将近,恭喜柳姑娘,觅得良缘。” 柳如湘回之一笑:“多谢温大人。敬祝温大人青云直上,早遇良人。” 温昀的视线飘到她身上,郑妤别开头,他才暗暗移开眼,望向别处。 “柳姑娘,在下想和王妃说几句话,可否请您暂避?” 柳如湘坦然应下,起身先行一步。 伞罩在头顶,隔绝风雪。郑妤静坐不动,等温昀开口。她并不认为,他们之间还有单独叙话的必要。 “柳四娘去了,鸩杀。” “嗯,我听说了,谢温大人高抬贵手。” 年前,李致派人去丹阳送鸩酒时,郑妤还担忧温昀阻挠,毕竟他这人向来不知变通。谁知他公然放行,事成之后主动将柳四娘送去安葬。 温昀道:“我猜是你的意思,故而未加阻拦。” 郑妤无言以对。 “我……随口一说,别无他意。”温昀仓促解释。 郑妤淡然一笑:“我并未妄加揣测温大人的用意,温大人不必此地无银三百两。天冷,我该回去了。” 她拂去身上的雪花,扶膝站起。温昀扯住她衣角挽留:“阿妤,陛下召我回京,你可知他意图?” 郑妤盯着温昀的手,皱眉提醒:“温大人,自重。” “他仗势夺妻的流言传遍兖州,不日将变得人尽皆知。他如今是旁人的眼中钉肉中刺,你留在他身边,终无宁日。”温昀苦心劝导。 郑妤后退一步,撤出衣袖,道:“我自从嫁给他,从不奢求安稳度日。呼风唤雨也好,身败名裂也罢,我会与他同甘共苦。” —— 细雪纷纷,宫灯荧荧。 李致将黑子落在棋盘边缘,漫不经心道:“兵权,我只能交六成。” 与他对弈之人,身形确如孩童一般,眼眸依然澄澈,然藏在龙袍之下的玲珑心,远非稚童可比。 第95章 李翊搓着棋子思忖:“朕信皇叔无心帝位,可皇叔的后人若有不臣之心,朕又该如何应对?” “燕燕难以怀孕,你不清楚?何必揣着明白装糊涂。”李致点到为止。 宫廷截杀一事,乃钟璇教唆杨幼宜动手,嫁祸卢清漪。但无凭无据,她们如何能将脏水泼到卢清漪身上? 除非,长乐宫并不干净。然卢清漪和郑妤关系匪浅,李致亦深知卢清漪品性,出手之人绝非卢清漪。 试问谁能神不知鬼不觉使唤长乐宫人行事?除去李翊,李致想不出第二个人来。 这九岁孩童,成日在他面前装乖讨巧,故意隐藏真本事。 李翊将手伸向东南角,犹豫片刻落在西南角。他道:“皇婶并非绝对不能生育,何况皇叔您正值壮年,往后会有侧妃侍妾,朕放心不下。” “你以为我当年为何把皇位给你?”李致轻嗤,“翊儿,深谋远虑不是坏事,但只停留在谋和虑,不思进取,不图实际,毫无用处。若等我百年之后,你还要对一个毛头小子畏首畏尾,那你不如将这皇位拱手送出去,免得贻笑大方。” “在我眼里,朝堂上每一个位置,包括你所在的位置,皆是能者居之。有野心,不是坏事,你姑姑和六叔,错不在意图篡位,错在祸国殃民。”李致将白子一颗一颗拾起,丢出棋局。 棋盘上,白子所剩无几。李翊撂下棋子认输,叹道:“皇叔的子嗣,必如您一般天生慧根,再加上您悉心教导,朕如何能不担心后生可畏?” “为一个尚不知在哪个角落打转的小鬼瞻前顾后,我当真是高看你了。综合燕燕的血脉,它未必不是个蠢的,不值得你防患未然。”李致将残余的棋子收归藤盒,意兴阑珊道,“你也是我和燕燕看着长大的,识字、读书、著文、打理朝政,无不由我亲自教导。翊儿,皇叔教你时从无保留,你学到多少全看你的本事。” “那皇叔觉得,我学到几分?” “借刀杀人,全身而退,你觉着自己学到几分?”李致不答反问。 李翊微微前倾,屈指叩击棋盘道:“若您不知此事,朕可以考虑放您和皇婶去广陵。可您知晓加害皇婶有朕一份儿 ,以您对皇婶的珍视,朕还有活路吗?” 面对李翊咄咄逼人,李致淡然应对:“杨幼宜和钟璇都死了,此事只有你知我知,连燕燕都不知晓,这便是我的诚意。” 黯然光影中,两双如出一辙的丹凤眼针锋相对,无声博弈。光影溯洄,永德年间,绛云殿内,曾有一长一幼,亦如此般无声较量。 “十七年前,我让你父皇一次;九年前,我让你皇兄一次;一年前,我让你一次……每当我距这个位置只剩一步时,总有更为重要的人,唤我回头。曾是我的父皇、我的皇兄,今是我的爱妻。我心中惦念颇多,注定无缘皇位,只盼你能守好李家江山,证明你皇祖父的选择没有错。” 李致语重心长:“翊儿,诚如你所言,你我血脉相连,我的亲信即是你的亲信。范阳卢氏是你外组家,他们定会不遗余力支持你。” “但博陵崔氏未必会站在朕这边。” “崔、卢两家世代联姻,而八代崔家女中,只出一位皇后,关系亲疏一目了然。” “赵太傅……” “太傅年事已高,他没有时间和精力再等一个十七年。你应能觉察,他教导你时未有保留。” 李翊沉吟不语,似有动摇,李致趁热打铁:“翊儿,我留下四成兵权,意不在为子孙铺路,唯望护燕燕一世安然。若燕燕先我而去,我将剩余兵权双手奉上,若我先她而去,望你看在过往情谊,许她安度晚年。” 酉时,远处曦光笼罩山头,宛若晚霞给雪山戴上一顶金冠。 李致立于瑶阶之上,驻足回首,极目远眺。紫云垂落缚飞檐,夕雾氤氲绕新阙,鎏金壁龛同光舞,九尺帝台不逢春。 生于斯,长于斯,三十年咫尺之距,三十年望而却步,功绩浮名,黄粱一梦,终随夕阳西下,悄然落幕。 所幸,夜幕降临时分,尚有一盏明灯,为他点亮。 “殿下!” 他转身,目光所及,灯火阑珊处,伊人踏雪来。她拾级而上,向他奔赴而来。 “我来接你回家。”那小小一团,钻进狐裘里,挽起他胳膊,与他十指相扣。 隔着厚裘衣,他轻拍圆滚滚的脑袋,道:“待开春后,我们要去广陵了。” 她露出一双眼,眨了眨:“陛下应允啦?你如何让他答应的?” 第91章 曲终 昭庆三年春, 兖州广陵郡,燕王新府,芳草萋萋, 蜂舞蝶嬉。 郑妤懒懒趴在窗台上,支起下巴,闷闷望向书案旁心无旁骛作画之人。 视线不经意瞥过他身后的书架,偶见《东观汉记》一书。她眼前一亮,指向那卷书道:“殿下, 那本书能否借我一观?” 李致顿笔觑她一眼, 便将注意力放回画卷上,继续行笔描摹, 满不在乎道:“可以。” 她郁闷起身, 边往书架走边嘀咕:“唉, 蜜语甜言转头忘,痴心女子薄情郎。这才来广陵几月,我竟得不到半分上心。” 任凭她有意无意讥讽, 李致全不在意, 一门心思扑在他那张破画上, 一个眼神都不屑于分给她。郑妤忿忿不平踢一脚书架底部,踮起脚尖去够高处的书。 奈何想看的那本书归置在最高一层,她几次三番跳起来都够不着。郑妤回头, 盯着他的背影撇嘴, 眼见他无动于衷, 于是转回去继续尝试。 好不容易将那卷书挪出一半, 方才不搭理他那人悄无声息站在她身后, 不费吹灰之力取下那本书。 “于你而言,请人帮忙是难以启齿的事?” 他刻意强调“难以启齿”四个字, 郑妤便猜到自己私下做的那些事,他全知道了。 上月,即搬来广陵的第三月,终日无所事事的郑妤,脑子一热,突发奇想办个学堂。 产生这想法的契机,则是她在市集上,见到许多六七岁女娃娃,小小年纪便帮着家里照顾生计。 称量、挑菜、杀鱼……无所不能,郑妤大为赞叹,上前跟女娃娃闲话几句,才知她们辛苦劳作,皆为供给兄弟上学堂。 此情此景,使她蓦然忆起,多年之前,在丹阳市集,她问孟幺那句话:那你认为,她说得对吗? 读书是兄弟要做的事,对吗? 可惜时隔多年,她未等来孟幺的答复,而自己亦淡忘此事。 回府后,郑妤即刻唤来解霜,清点手上现有银钱,赁下城北一处破宅子,加以修缮改造,造出像模像样的学堂。 “小姐,咱真分文不取吗?”解霜瞅着剩余不多的银钱,愁眉苦脸。 她笃定答道:“各家各户本就无力送女儿上学堂,若我们再收取学费,恐怕一个学生都招不到。” 始料未及,情况比她预想的更为糟糕。即使她分文不取,学堂仍招不到学生。鄙夫目光短浅,以家中杂务无人看顾为由,拒绝将女儿送进学堂。 “女娃迟早要嫁到别人家去生儿育女,读书有什么用?趁她还在家这几年,不得让她多为家里出点力?”农户浑然不顾女儿渴盼的目光,理直气壮回绝。 “送儿子去读书,他有机会考取功名,花点钱我们也愿意。送女儿读书……”妇人尴尬笑一笑,没继续说。 另一户人家唯唯诺诺道:“我儿子想读书,但我们家穷,你看我们能不能把儿子送你们学堂去?” 历代积弊,非一时半刻得以破除。若想迈出至关重要一步,则需让鄙薄之人有利可图。 郑妤选择用最简单直接的方式——倒贴给钱。 愚民囿于己见,跟他们讲道理讲不通。碰上他们,委实属于秀才遇到兵,任凭秀才舌灿莲花,耐心跟他们权衡利弊,他们毫无动容。 白花花的银子像流水一样散去,换苍梧学堂学子满座。 “王妃娘娘放心,我们一定把阿囡送去。”农户乐呵呵接过钱袋,摸出一锭白银咬一口,嘴巴几乎咧到耳后根去。 郑妤抚摸女孩丫髻,女孩眼里噙着泪,抱住她哽声道:“多谢阿姊。” 送完最后一户人家,郑妤掏出手帕拭汗,抬头望向万里晴空,笑了。 解霜清点剩下的银钱,叫苦连天:“小姐,我们快没有钱了……” 学堂建起来了,学生招来了,然而学堂运营仍需一笔不小的费用。 李致听完她说出窘境,啼笑皆非:“为了点碎银子,你一连几日对我欲言又止?郑燕燕,我说的话,你是半点听不进去。” “五斗米可难倒士大夫,何况我这小女子。谁跟人借钱不得先斟酌措辞,跟亲近之人更不能伸手就要,那岂非让你看轻我。” “你我夫妻本为一体,我看轻你无异于贬损自己。”李致言罢,单手抱起她放在案上,旋即将书递给她,他自己则继续作画。 郑妤侧目一瞟,丹青美人图上虽未点出眉眼,但画中人的姿态、所处的环境,可不正是方才她倚窗回眸那一幕。 第96章 她抬起脚,轻轻点一下他的膝盖,李致未置一词,她便撩拨似的,用脚尖在他膝上画圈。李致勾起嘴角,无奈发笑:“你莫急,待我将图画完,再与你谈生意。” “我价高,你画我少说也要额外付我三千两。”郑妤倾身凑近笔杆,往他虎口疤上吹一口气。 李致手一抖,纸上凭空多出一个墨点,不偏不倚,正点在人面上。墨点晕开糊化五官,这只差一步即可完工的佳作,至此算是毁了。 “闯祸精。”他举起狼毫,往她鼻尖上一点。郑妤急忙抬袖掩面,抬脚踹他,不料反被他捉住脚腕,受制于人。 “画毁了,你想如何讹我三千两?” 郑妤将手腕压低,只露出一双眼睛望着他,委屈道:“殿下你自己手不稳,怎赖上我了?” “若非你一连几夜对着这道疤吹气,我能手不稳?”李致边回嘴边趁她不备,迅速举起毛笔在她额头上画了好几道杠。 “我?我就不该心疼你。”郑妤气不打一处来,抬起另一只脚踢他。 如同猫爪子给人挠痒,纵她使出浑身解数,李致依然不动如山。他敛眸凝望她,笑意斐然,似乎极其享受这一顿“拳打脚踢”。 几个回合闹下来,她有气无力瘫在案上,气喘吁吁。他安然闲适,慵懒静坐,除了胸口上留有几个鞋印子,看不出一点狼狈。 “一千两换你做一件事,可成?”李致松开她的脚,起身去洗手。 郑妤踩着椅子下地,跟过去道:“我不贪多,你只能提三件事。” “第一,天黑前必须回家,每月至少留有七日在家陪我。” “第二,太医开的补药,不许偷偷倒掉。” “第三,因你被毁的画,你赔我。” 前两件事倒不难,唯独赔画这事有些莫名其妙。每个人绘画习惯及对技法的运用皆不相同,她如何赔他一幅画?郑妤正犹豫着,李致却已凑上来,不容分说将她按进椅子里。 “你做什么?”郑妤环抱双手蜷缩在椅子上,如临大敌盯着他,“谈正事呢又扒我衣裳!” “让我在你胸侧那道疤上,画一朵花。” 郑妤忍俊不禁,道:“阿延,只是一道疤而已,你大可不必耿耿于怀。” “你知道?”李致惊愕。 他的唇走遍全身各处,却从不敢触及那道疤,即便她再迟钝,也意识到那处箭伤,是他心里一道坎。一如她在他手上留下那处伤疤一样,每每看见,总要想起汝南渡口之事。 “快十年了,你也试着放过自己。”郑妤捧起他的手,轻吻疤痕,柔声道,“我们携手经历的风风雨雨,早已将过往恩怨消弭。今夜吻我之时,不要越过它,嗯?” 走过独木桥来到书堂,布衣小姑娘守在门口等她。她背着手跑过来,从身后变出一个糖人,龇着两颗兔牙笑:“燕燕阿姊今日来得早啊。” “哪来的糖人?” 小姑娘摇头,向后指着学堂大门:“有个哥哥给我们买的,他在里面等你有一会儿了。” “等我?” 门后闪出个人,道:“你莫非忘了,今日约好去糜山,教你骑马。” 郑妤一拍脑门,悔道:“可苏先生今日告假,我只怕走不开……” “替你安排好了,随我走。” 微风和煦,书声琅琅,百十女童齐声朗诵: “新阙流水绕,孤桥柳絮青。江河山川杳,故人音书停。卧闻青梅落,静听归燕鸣。欲诉相思意,提笔恨无凭。” “她们念的谁的诗?我竟未曾听过。”郑妤往后一靠,懒洋洋偎在李致颈侧。 李致刻薄点评:“大抵是某个薄情寡义负心人写的酸诗醋文,后被附庸风雅的文人编入书册,几经流转传进学堂。矫揉造作,无病呻.吟,言之无物,误人子弟。” 郑妤恨恨咬他一口,嗔道:“你这人,让你说人两句好真不容易。究竟是你瞧不上酸诗醋文,还是自己不会写,因此嫉妒他们?” “为他鸣不平?那你倒是说说,这诗好在何处?” 郑妤思索良久,答道:“感情真挚,表达了诗人痛失所爱之后,追悔莫及的痛苦之情。我说得对不对?” 李致笑而不语,一手搂紧她,一手拉紧缰绳,骏马犹如离弦之箭,冲出城门。 落日熔金,镜湖鲤跃,渔舟唱晚,倦鸟归林。 一苇川行,随波逐流,玉人相依,哝哝私语。 “白头偕老之誓,南柯一梦;死生契阔之盟,镜花水月。问我此生几多求,无他,唯与君赏霞听风刹那。” “固知生离死别自有天定,犹不能顺天意而无所为。吾不羡鲲鹏逍遥,不慕椿龄千岁,唯盼黄泉碧落,与卿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