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下人》 第1章 [古装迷情] 《人下人》作者:吴若离【完结】 简介: 树倒猢狲散,蝼蚁又该怎么办? 他:这人真傻,要不是我调教,早被人吞了。 她:这人真傻,要不是我投喂,早就饿死了。 都笑她拙口钝腮。 那也无妨,她们求神拜佛想要的来生,她今生就做到了。 都嘲他狗仗人势。 那又如何?他活成了谁也不敢小瞧的狗,凭自己的本事让她不必卑躬屈膝,颠沛流离。 第1章 一个奴婢的诞生(一) “叫什么名,几岁了?” 常满一掐,巧儿赶紧跪下,照着她教的那般答话:“肖奶奶,我姓王,单名一个巧字,九岁了。” 常满帮着描补:“这孩子胆小,不懂规矩,还请您见谅。” 肖婆子围着她转一圈,上下仔细打量过,小声叮嘱:“宋喜家的,她这岁数不合适,身板容貌也差点意思,只怕太太瞧不上,暂且压一压。七奶奶传了喜讯,那边要人照看小厨房,东厨有缺,叫她先去里边待着,过后我自有安排。你们可要好生着,这样的好事,外头不知多少人惦记。” “是!多亏了您抬举。这孩子是拙了些,胜在听话,您只管调教,将来出息了,她就是您的亲孙女,绝不会忘了孝敬。” 好话只能甜甜耳朵,成不成的,还得看实惠。常满悄悄塞了块银子到她手边。 肖婆子掂了掂,脸色略好,再正经提点:“那位座下原有个叫阿善的童子,来了七八年,一直贴身伺候。偶然着了风,被太上老君召去做了仙童。我看这孩子名字太单薄,不好听!下回别人再问,添上这个善字,将来就是机缘。契书上多一字少一字的,不打紧,里边外头都是自己人,不过多费两笔墨,回头我说一声就成。巧儿只是乳名,你可记住了?” 这话问的是巧儿。 她乖顺地点头,垂眸答道:“姓王名巧善,家人不识字,是算命先生给取的。” 姨妈反覆教过:答不上来的话,往神佛上扯。有人问起识字的事,就说是得了算命先生的好,顺手教了几个字,万万不能提家里的兄弟。 撒谎认了是亲外甥,撒谎改了家乡,照着册子少报了一岁…… 撒谎这种事,像吃辣子,头一回脸红耳赤,喉间心口火辣辣的,烧得慌,多来几回就没那么难受了。 两个长辈都满意地点头,她却走了神。 青条石上跪着一个比她略大些的男孩,小腿悬空,只有膝盖落地,太难为人了。他熬得脸通红,两鬓汗湿,看着让人替他难受。他却纹丝不动,背挺得笔直,闭目凝神,只管专心诵那《金刚经》。 “……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以今世人轻贱故,先世罪业即为消灭……” 来了三四天,跪来磕去,仍旧不忍心看下去。她垂头盯着脚尖,闷头闷脑往前走,险些撞到人。 常满及时拽一把,巧善回神。肖婆子往东边去了,面前是长长的甬道,不知伸向何处。 巧善怯怯地看向常满,用眼神询问:姨妈,我们往哪儿去? 常满望着她这双稚嫩的眼睛,暗自叹气——要是莹姐儿还在,以她的品貌,好生谋划一番,那才是真有出息。眼前这样的,能不能活到那时候……唉,造孽啊! 这种阴私,她不想沾也得沾,不做也得做。 “去东厨,你先在那当差。将来如何,将来再说吧。” 常满不满这去处,巧善却很乐意待在厨房。灶上的活,她在家干惯了,不觉得苦。这里的人都和善,少说话,多做活,便不用忧心会犯错。 烹炒的时候最忙,婶子嫂子们大着嗓门吆喝,忙完那阵,赶着填饱肚子,再是一人一壶茶,低声细语说闲话,歇歇再散。 “……那是个人精,跟他爹一个稿,最会偷奸耍滑,见不得新来的小子得脸,和他兄弟合起伙来坑人。一个哨探,一个暗地里藏好了,等人一出来,就掀了竹筒,瞧准了往他身上泼。这样的龌龊手段,不说瞒着,反倒得意,灌点黄汤就嚷嚷出来了。” 众人听明白了,唏嘘不已。 张嫂子接着道:“那孩子身上沾了屎尿,不好往主子跟前跑,这跑腿的活跟赏钱,白白便宜了别人。平白无故落个不识抬举的罪名,因为误事挨骂挨罚,你们说,冤不冤呐?” 黄嫂子跟道:“你呀,别操这个闲心,这事已经过了。我嫂子说,他连跪了三四天,凑巧被大老爷撞见。老爷虔诚,见他经书背得好,叫到那院里去了,可见这人命好。” 张嫂子笑道:“命好能当奴才?人是从外头买回来的,但凡有一个人疼他,就不会被舍下,丢出门兑钱。” 虽说都是奴才,可奴才也分三六九等:外头买来的,自然比不得家里的。半道买回来的,又比不上自小调教的。比如同是灶下婢,小英只要跟着几个厨娘学烹炒,添柴、守灶、刮鱼鳞这样的活,全落在巧善那。 不是她们纯心为难,规矩就是这样的规矩。那是王田家的女儿,翠英的妹子,谁敢下狠劲使唤?这山不能动,那就只有外边来的操劳。 话说到了这份上,几人不约而同地瞄向了被撇下的巧善。 巧善不知道众人对她生出了怜悯,守着炉子听得入了神,到了这句“但凡有一个人疼”,不免生出些酸楚。 路上走了七八天,姨妈带着来回找人通融,到第四天才正经上工,这是做活的第三天。这样一算,她离家半个月了。 家里人多又勤快,把地伺候好了,瓜菜长得快。照往年,茄子丝瓜一摘一大篮,吃一半晒一半,冬天也有菜下饭。 萝卜也该下种了。 二哥要去上学,慧姐儿记不记得这些事? 锅里咕噜咕噜,该换去砂锅了。 老太太爱吃鹅肉,昨儿爊鹅,今儿砂锅鹅。砂锅下是粗沙,饭酒没过了鹅肉,鹅肉下铺了厚厚一层姜。这一锅,要慢煨两个半时辰,怎么着也不会烧糊了去,不用费心守着。 她转头去擦灶,十二个灶,个个要擦,全擦完,背心已湿透。人早就散了,八珍房只剩了她。她回到炉灶旁,拨了拨灶膛,转头盯着桌上那对剔红提匣上的山水人物出神。 “嘿!别发愣了,明少爷吃不下饭,打发我来取点心。你瞧瞧还有些什么,我给挑一个。” 巧善被惊了一跳,回头瞧见个熟面孔,心中不安,在他和提匣之间来回看。 “那里边装着什么?” “你不能进来!” 巧善见他不听话,仍旧迈过了门槛。她攥紧拨火棍,倏地站起身,睁大眼睛瞪住他,接着说:“少骗人,我知道你在老爷跟前当差。明少爷院里多的是人,怎么会打发你来取?别动,再动我叫人了啊!” 被拆穿小把戏,赵家禾不恼也不羞,扬着下巴说:“那还不赶紧伺候?我不提老爷,是怕吓着你。我瞧着你面生,是新来的吧,多大了?” 婶子们叮嘱过:常有下人藉着主子的名头过来骗吃喝,不要轻易上当。 这人不说实话,一看就知道是坏心肠,本该打出去。巧善想起听来的故事,知道他这是被人为难,错过了午饭。她又不忍心了,背过身,掏出手帕,把攒下来的两块福橘饼递过去。 这东西味道古怪,不合心意。赵家禾扬眉,嗤道:“霍,你偷拿,却不让……” “婶子给的,我没乱拿!” 这人太可恶,自己不认错,反倒冤枉人。她恼了,要将手收回。赵家禾手快,一把将东西抄走,连粗布帕子也没留下。 “你!还我帕子。” “这上边有糖,化了黏黏糊糊,脏手。你要走了,我怎么拿?” 赵家禾得意坏笑,扬长而去。 早起潮气重,灶房又热又闷,她才干一会活就憋不住,又咳了两次。 虽说每回都侧身避开了,黄嫂子仍旧皱眉,打发她去廊下拣蘑菇,下工之前,又叫小英给她取了一块橘饼。 这回没用帕子接。 小英多嘴问一句,巧善小声说了缘故。 小英好打抱不平,气道:“他在别处受了气,怕事不敢还手,专挑你欺负,是瞧准了没人为你做主。最好别让我撞见,哼!我给他两棍。” 巧善感动到不知所措,连声道谢,又怕她真为了自己出头做出祸来,跟在她身边絮叨,意图让她明白:这是小事,不用在意。 小英气得快,散得也快,用手拨着筲箕里的黄豆,将干瘪的拣出来扔在脚边的碗里,高高兴兴说起了别的。 “下月十五,我们都要跟着去庙里,正好十二派月钱,先前攒了一些,再加这一百钱,够数。” 巧善惊讶,问道:“去庙里要花这么多钱吗?” 花一个钱买香不就够了? 小英喜气洋洋,反问她:“舍不得香火钱,叫菩萨怎么保佑你?天底下那么多人,这个跪那个拜,她老人家忙不过来,想要替你操心,少不得要些花费,打点下边的人跑腿。” 第2章 巧善听来的故事,都是菩萨手一扬,降下神迹,有缘人所求之事即刻圆满,只需一句“阿弥陀佛”!不曾想菩萨办事,也要花钱找人通融。 原来都这样为难。 她暗自叹气。 小英善解人意,笑道:“不要紧的,多少是你的心意,要是过意不去,就诚心诚意多磕几个头,先求件小事。” 巧善一心想着早些回家,可是白纸黑字红手印,铁板钉钉的事。二十两买她五年,小英有月钱,她该是没有的,身上只有娘给的十二个钱。 十二个铜板应该办不了二十两的事,不要为难菩萨。 她想不到别的,只好问:“我先想想。小英,你求的什么?” 小英抿嘴一笑,左右瞧一遍,伸着脖子凑近些,头挤头,压声说:“求菩萨保佑我下辈子投个好胎,也能做回千金小姐。” “不是说行善积德就好?我们多拜拜,多念佛,这也不行吗?” “行善积德也得花钱呀!你看故事里的大善人,铺桥修路,施粥布善,才会流传下来,没听说谁扶了谁一把,就被记住了。你想啊,不论男女,不论老幼,都想求点好事,舍不得下本钱,那好事只怕轮不上我。这话是我姐姐教的,她是大太太院里的翠英,你知道了吧?好生记住这话,准没错。” “你家还有别的英姑娘吗?” “没有,连我也不带英,进来伺候才改的。先这么叫着,等主子再赐一个好的。” 第2章 一个奴婢的诞生(二) 巧善每月初一十五都要跟着去烧香,庙里的老师傅从来不提钱,只说心中有佛便是缘,因此她并不认同这些话,偏又不知该从哪说起。 人家是好意,她记住就是了。 “好,我听你的话。” 小英是老么,自来是要听话的那个,自打认识了巧善,便有了些做姐姐的威仪,因此爱得不得了,做什么都要带上她。 逢八的日子,照例要往家庙那边送素鸡、莲蓉糕和新鲜果子。 黄嫂子指派干女儿去,小英带上了心爱的跟班,一路走一路教,老气横秋感慨:“你瞧,我都叹多少回了,果然是谁带孩子谁老气。” 巧善抿嘴笑,想了一会,认真道谢:“多谢,叫你费心了。” “我嫂子生了娃,成日里吐怨气,脸拉得老长,像我娘那一辈。” 弟妹出生后,都是巧善姐妹照看。她深知其中艰难,柔声劝道:“养娃娃不容易,夜里要醒好几回,他只管哭闹,照看的人睡不成觉,头疼。想必她是太难受了,才会如此。” “怪道眼下一片乌青。” “你们要当差,也不容易。她不想扰到你们,只能一个人苦撑。肝郁气滞,就像你说的那样了。” “那倒是我错怪了她,幸好先同你说了,没跟她吵。”小英叹道,“巧善,你是个好孩子。下辈子我们或是做亲姐妹,或是做主仆,我一定对你好。” 巧善含糊应一声,隔着月洞门,远远瞧见几个仆从打扮的男子往这边来。 这些人个子高,走路疾如风,四个成排,气势汹汹。 巧善腿软心慌,抱住小英胳膊,颤声问:“不是说男女不不……” 小英早就看见了,引着她往侧边的小院里走,藏起来才答:“小姐少爷们有忌讳,我们没那么多讲究。都是替主子办事,这避讳那避讳,事就办不完了。你不要怕,路上遇见了,认识的,打个招呼,不熟,那就让一让,不耽误爷们的事就成。能进到里边的男子,指定身上有要紧事,他们也耽误不起,不会随便停下来为难人。” 巧善仍旧担忧,但她深知凡事不由她来做主,只得抓住紧要处,再问她:“那就是说,他们并不常进来?” “对呀,这玄色衫子,是外院的人。能在里边走动的男人,只有老爷和少爷跟前跑腿的那几个,日子久了,你就记住啦。”小英想起先前的事,气道,“下回再遇上那小子,只管打。” 巧善一想起那块条石就膝盖疼,喃喃道:“他也不容易。” 人要活着,头一件事就是填饱肚子,他接连被人陷害,饭都吃不上,太苦了。 小英听见了,赶忙叮嘱:“他不容易是他命苦,又不是你造的孽。不要随便发善心,被缠上就不好了,将来还不知怎样呢!” 巧善看着就好欺负,她不由得沉声再叮嘱:“你听我的!” “哦。” 家庙里供奉着祖宗,那是要紧的地方,女人不能随便乱闯。她们奉命来探望的三太太,并不住家庙里边,只是家庙西北角的一个院子。 院子小,统共只有六七间屋子,一眼望得尽。两个跟她们年岁差不多的丫头在廊下踢毽子,门帘边站着个穿戴素净的女人,正为她俩数数。 小英领着巧善,先自报姓名来意,再喊居士,接着要磕头请安。贞光居士转头,摆手阻拦,柔声说:“免了免了,快过来吧,这里凉快。” 满面春风,轻言细语,叫人自然而然地喜欢。 巧善不再局促,跟在小英后边,等着被居士摸额头。 贞光摸摸两人的脸,念了几句经,叫她们在外边等着,转身进屋去了。 踢毽子的丫头过来将篮子收下,当着她们的面,叽叽喳喳做安排:这个什么时候吃,那个怎么分,这是谁爱吃的…… 她们也叫两人等着,抬着篮子跑去倒座房,没一会又回来,将带来的枣糕分给两人,催着快吃,还邀她们一块踢毽子。 贞光隔着窗吩咐:“用心踢。谁拿第一,有奖赏。” 小英是常玩的,踢起来轻松,毽子乖得像是被她收服了,飞得老高,又稳稳地落回到她脚上。 贞光伏在窗上拍手叫好。 小英估摸着收了手,让给巧善。巧善没玩过,瞄准离手,踢到了第一下。毽子斜着飞出去,她着急,将腿跨到了底,可它飞得太快,无论如何也追不上。 她这份笨拙过于滑稽。贞光大笑,扶着桌沿说:“再来再来,学会了再走。阿娇,你过去招呼一声,就说我有事要留她们帮忙。” 天生不通,踢来踢去,最多两三个。 会的人,挨个上来教她,就连居士都亲自上了一轮,悉心教导。 可惜不会就是不会,名师也雕不好朽木。 她越练越着急,她们越笑越大声。 没学好,仍旧有赏。 巧善得了银三事,小英是头名,链子上多挂了刮舌器和剔甲刀。她拎着它晃一晃,欢欢喜喜告诉她:“要用的时候你只管找我拿,对了,下回我还带你来。” “好。” 巧善摸着小巧精致的银筒,用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字:富贵平安。 三太太爱笑爱玩,为何要做居士呢? 她跟前伺候的人,只有女孩,她们有得吃,有得玩,那么自在,千金小姐似的。真好! 大暑天当差最苦,日中之后,人又散了。小英有心想留下来相伴,可她娘不许,一早就叫她干娘提醒:早些回去,家里有事。 这锅金不换 这里指初生蛋,每只母鸡只有第一个算数 用了好茶叶、好药材,文火慢煨,要煮上一天一夜,半道不能熄火。巧善守着灶寸步不离,实在热得受不了了,就用扇子扇一扇。 她留了神,等讨饭的讨厌鬼一出现,立马抓起烧火棍站起,喝道:“不许进!有包子,还在老地方,拿了就走。” “天干饿不死厨子,地冻冻不死裁缝”。各房下人有定数,饭食有定例,拿走就没了,灶房里的人不一样,只要不捎带走,多吃几口没人管。前几日,她特地留了包子或馒头,用干荷叶包着,放在避火缸边缘上。过后去看,空了,料定都是他拿走的。 这人拿了她留的饭,还要挖苦她:“她们都知道躲懒,就你最傻。” 巧善心酸,暗道:你才傻呢,连饭都吃不上! 她不想跟混蛋多说话,扭头盯着锅,嘀嘀咕咕。 “错了,是鞞杀逝。” 要你管! 她不搭话,赵家禾嘴上占不到便宜,怕招惹到灶房那几个厉害角色,不敢多待,揣着包子走了。 根基浅,正面对上没胜算,还得用那蒙蔽计。 他按着腰,吸着气往门房钻。 饿不死你! 里边两兄弟得意,家明瞧一眼兄长,转回来再看他,故作关心:“家禾兄弟,这是怎么了?” 家清接道:“老爷一刻都离不得你,有病早些治,可不要耽误了……” 门外的家正听个正着,皱眉道:“谁病了?” 家禾早就挺直了腰,精神抖擞答:“不清楚,正打听呢。正爷,请吃茶。” 他手边就是茶壶,说话间,茶碗已奉上。家明想争也来不及了,暗骂一声可恶。 大热的天,时刻惦记一碗凉凉的茶水。家正收了这份孝敬,一口饮尽,小声叮嘱几句,叫上家禾,走了。 家清气得咬牙,小声埋怨弟弟:“不是叫你抢着递茶水吗,怎么给忘了?” 第3章 “你还说老爷哺时才出门呢!” “我怎么知道今儿会这么早,你就不能眼观四路,多留个心?你瞧他,背后长了眼睛似的。那经书,你背好了没有?” 家明心里也不服,撇嘴道:“我不如大哥聪慧,这事只能慢慢来。” 从前老爷心思在官途上,哥俩拼了命背四书五经,就盼着哪回能跟老爷说上几句体己话。谁知老爷风风光光出外任,只转一圈就告病返乡,从此修上了佛法。 佛教典籍浩如烟海,随便一个藏经阁,就比他家的屋子大。就是两人的髓,入了同一个脑,那也背不完。 那王八命好,少爷爱马,他凑巧会看马:赤马、黄马、燕色马、栗色马、黑鬃马、白马、黑马、锁罗青马、土黄马……好马歹马,只要叫出名,他就能报上买卖的地方。 老爷迷上了经书,凑巧老爷要问的他都会。老爷很是欢喜,睡前还要叫进去对上两句。 家正爱看连环图,他不知在哪搜罗了来。 家正跟了老爷二三十年,伺候尽心,他们进来才几年,自然比不过,但要是连这新来的都对付不了,哪还有脸待下去,趁早去庄子上刨土算了。 一时想不到什么招,只能接着磨他。 两人面面相觑,心里着实不痛快,起身去倒座房寻仁贵、长贵。 太太去了真元殿求平安符,老爷去圆缺寺听俗讲寺院讲经中的通俗讲唱形式,院里没别的主子,留下的都是闲人。两对兄弟恨着同一个,嘀嘀咕咕好一会才各自散开。 银三事金三事。便携版,一拉链子,可以把挖耳勺、牙签这些工具收进那个小筒里。多的可能挂十来件,直接外露做装饰物,像个钥匙串。 第3章 一个奴婢的诞生(三) 七月十五是殊胜日,此时供养,能以功德为现世父母消灾延寿,七世父母也能因此脱离恶道。 孝亲报恩是大吉祥事,大太太不得不暂且丢下她虔心供奉的道长神仙,跟着大老爷上山普度。 有小英指点,挤在人堆里的巧善在他们经过时,有幸看清了这两位主子的“芳容”。 大老爷眉清目秀,看着并不老,对迎来的和尚客气有礼。这样的温文尔雅,根本不是巧善以为的那样。木簪布衣,不像个贵气的老爷,更像学堂里的教书先生。 大太太穿戴不凡,典雅华美,可惜那双眼睛像是从别处偷来的,在这一处凹成深洞,眼角略往下垂,又凶又老,与细腻如玉的脸颊并不契合。 巧善忍不住又看了一眼,凑巧太太将头往东转,她立马心虚地垂下头,静下心来听布告。 管家指派了活,她和小英跟上几位老练的姐姐,去小姐们待的客堂伺候。大雄宝殿在办正事,下人们不能进,途径偏殿时,被允许进去拜一拜三大士。 巧善没有钱,只能虔心跪拜。 观音菩萨慈悲救苦。 第一拜:求菩萨保佑她五年后能顺利归家。 观音菩萨守护众生。 第二拜:求菩萨庇佑家人和睦,平安健康。 观音菩萨智慧解脱。 第三百:求菩萨赐予智慧,保佑她能多学本事,回报关照她的这些人。 她动得快,特地多磕了几个头,求菩萨宽恕她贪心。 她们落在最后,等她们赶到,芳庭里外都在闹。 小英瞧上一眼便觉不妙,拽住她,小声叮嘱:“跟紧我。” 她父母兄姐都在里边伺候,自有一套家传的生存之道:看似着急往里去,实则越蹭越偏,偏着偏着就被那些抢功劳的能人们挤到了边缘,还得一句“别碍事,一边去”。 那就真的一边去吧。 两人藏在芳庭和雅苑之间的夹道里,这里种着一排鸡蛋花,后边藏着净房。两人就在离净房最近的那棵树边待着,万一有人来了,就说刚从净房出来。 这样的机智,巧善实在佩服。 小英怕她没闹明白,细细致致地讲解。 父母早亡,六小姐一直跟着大房过活。七小姐讥讽她这趟是来了也白来,把人气哭气恼了。 这个讨债鬼姐姐怯懦,往常一味忍让,好欺负得很,这回居然敢骂人。七小姐从来不肯吃亏,当即又骂又要打。 两头都是主子,怎么劝都是个结。主子肯定不会犯错,出了事,必定是下人藏奸,挑唆一家人不和睦。 谁揽事谁有罪,所以走为上策。 巧善走了神,恍恍惚惚说:“六小姐真可怜!” 小英嗤笑道:“她是主子,锦衣玉食,凡事有人伺候,可怜什么?我敢说,她连豆子都拣不好。你呀,做着伺候人的苦活,操着菩萨的心,迟早要吃亏。” 巧善垂头,不自在地说:“她没有爹娘疼爱,兄弟要避嫌不得亲近,姐妹几个,七小姐和她年岁相近,偏又合不来。” “你放心,府里的小姐,不论嫡庶,身边都有奶子丫头十来个。这些人都是要跟她一辈子的,个个忠心,毕竟只有她好了,她们才能好。这么多人哄着她,哪来的孤单?你才可怜呢,除了我,还有谁跟你往来?” 巧善摇头,随即又说:“你不用操心我。家里有父母,兄弟姐妹,四角俱全。将来团聚,一家人和乐,我不觉得自己可怜。” 小英面露疑惑,盯着她瞧了一会,皱眉道:“这府里很少在外边买人,要买也是买小的,你父母年岁大了,肯定不能要,兄姐也难,将来怎么团聚?先前我同你说,早些认个干娘,彼此照应,不是坏事。” 巧善笑道:“我是五年的契,期满归家。” 娘都盘算好了,到那时,她十五了,正好赶上相看嫁人。 小英眉头紧锁,摇头道:“国公府从来只买人不雇工,京里如此,本地也是如此。” 惊天一道雷,劈在了心头。 巧善慌得脸刷白,惊呼:“不可能,我姨妈帮我签的就是……” 她认得几个字,可她们从头到尾没给她看过契书上的字,只催她快按手印。 那些五年即满的话,全是那位真假难辨的姨妈所说。 可是,叮嘱她务必要听话的是娘,承诺年下来探亲,五年期满就来接她的也是娘。 小英见她反驳,有些恼,气道:“你不信我?从我这往上数,五辈人都在这里边。我曾祖如今还在世,留在京里陪着老国公,他伺候了主子五六十年,大管家见了都要恭恭敬敬叫一声王叔。这府里的事,就没有我们家不知道的。我好心劝你,你却不信我,哼!” 焦急,慌乱,煎熬…… 巧善说不出话,拚命摇头,努力挤出了几个不是。她仍旧不信,却不想得罪小英,紧紧地跟着她,不敢再追问,只小声道歉。 小英赌着气,不再手挽手,却依旧照应着她,拉她一把,及时混进去太太派过来的人后边。这样看起来,躲懒的事就不会被发现,像是一早就去求助了。 领头的人是翠英,一眼看穿了妹妹的小心思,特意回头问了她两句,帮着混了过去。 太太跟前的人过来了,六小姐和七小姐不敢再闹,讪讪地喊着翠英姐姐翠珍姐姐,小声求情。 留在芳庭的下人,因伺候不尽心,全罚跪一柱香。婆子先去太太跟前回话,翠英留下,点了巧善跟小英,一起服侍六小姐,翠珍则带着人去东间照看七小姐。 巧善并不懂梳妆,小英只叫她拧帕子,自己给姐姐打下手。 洗脸梳妆是小事,最要紧的是开解。 翠英说了一番肺腑之言,六小姐哭了一场,这事就这么过了。 巧善感激不已,可是小英却冷了心。 她提起五年能走就欢喜。 小英自认掏心掏肺地对她好,想要和她长长久久做姐妹,这无异于是背叛。 两人自此生分,同在八珍房,天天要见,半句话都不说。巧善心里难受,着急确认契书的事,也着急要挽回她。 常满是姨妈,教过她几句话,管过她几顿饭,自此再无消息。在这里实打实对她好,时时挂念的人,只有小英。 她不想做没良心的人,也是真心珍惜对方的情谊,几次想靠近了说话,可小英下工就走,不乐意搭理。 她病急乱投医,打算找那个讨厌鬼打听打听。 总有炖锅蒸锅要看守,她不敢惹事,掀盖确认锅里汤汁满满,蹲下抽柴,守着看一会,再走出灶房,蹲在避火缸后等着。 “你知不知道宋喜在哪当差?能找到他老婆也行。” “霍……”家禾被突然冒出来的家伙惊了一跳,气道,“怎么你也学坏了?” “你帮我打听两句,再告诉我吧。” “好处呢?” 巧善仰头,无措地看着他。 她哪有什么好处,如今只剩十个钱。她记得清清楚楚,来时走了六天山路,之后坐了牛车坐驴车,再加进城门要交的人头税。两人花了十八个钱,一人就是九个。 剩下那个铜板买馒头,勉强够剩一口气到家。 第4章 得留着钱返家,一文都不能少。 她摇头,心一横,放起了狠话:“你不替我打听,往后我也不管你了!” 硬话软说,换来对方一阵嘲笑。 她恼了,站起来,抢先拿走荷叶包,跺着脚说:“那你就饿着吧!这都是我省下来的,往后我只管自己吃饱。” 没有好处的事,没必要费那个神。家禾故意糊弄:“你以为这事是那么容易的?宅子这么大,我又不是少爷,想打听,那也得四处托人。” 是啊,连菩萨办事都要拿钱去打点。 那怎么办? 她急得红了眼眶,却没忘记把荷叶包递过来。 家禾撇嘴,似闲聊一般问起:“那是外院的人,你找他们家做什么?有什么事,先说来听听,没准有别的法子可想。” 对,别的法子,他也是半道买来的,待的日子不多。 巧善恍然大悟,回头问他:“你签的是什么契?是长工,还是短工?” 家禾歪嘴一笑,讥讽道:“你当是乡巴佬请人种地呢,还长工短工。进了这个门,性命就交到这了,是死是活,全凭主子一句话。那不叫契,叫生死簿。” 小姑娘两眼失神,面如死灰。 他哼一声,接着说:“你问这做什么,你家还有谁要卖?这家养着半个城,多少人挤破头想进来,你以为是你想卖身就能卖的?” 话越难听,越像真的。 可她仍旧不死心,痴痴地往前挪了一步,追问:“你几月进来的,真的不能走?” “你管我几月进来的。” “那我……我这样的,会不会……” “你放心,他们家从不卖人,不会轰你走。犯了错,要么打死,要么发配去庄子上。你命好,多一重护身符:八字这玩意,不是那么好配的。” “我想走!我想走,我想回家……”她吼完这句,用光了力气,垂头喃喃,“家里还有人在等着我,我想爹娘,想弟妹……我不要留在这,我不想跪来跪去,我想去地里干活,翻地播种收获,踏踏实实。” 他收了笑,一言不发地走了。 没了依靠的巧善后退,再后退,跌坐在台矶上。 东厨只一个入口,离她几丈远。木门半掩,从她这望过去,看不到外边一丝半点。 突如其来的好事,从来没听说过的姨妈,家里没有穷到揭不开锅…… 赵家富贵,毋庸置疑。就连她这样的小帮工,每顿都能吃上一片肉,既然那么多人要往里挤,何必翻山越岭把她领回来? 一切都透着古怪,等等,方才他说什么护身符。 八字! 他说八字不好配。 要她的八字做什么?姨妈叫她少报一岁,那要拿去用的八字是真,还是假? 她想把人追回来问个清楚,跑到门口一看,早没了影。看门的婆子听见“吱呀”,用扁担敲敲石砖,警告她不要乱跑。 走不了,真的走不了。 第4章 一个奴婢的死去(一) 她问过小英:怎么七月十五要去庙里花这么多钱?她们那可不这样,人人留在家,白日祭祖,天黑烧纸,不会在这一日去庙里。 小英说这是佛欢喜日,人欢喜时容易松口,好求他办事,佛应当也是如此。 可惜这个欢喜日,生生折断了她的欢喜。 或许留在这也好,不用下地风吹日晒、累死累活,横竖在家也是要做饭的,这点活不算什么。在家只能吃个半饱,在这可以敞开了吃,还能吃好,夜里能睡三四个时辰,不用操心别的。 可惜这番安慰劝不到心底。 生死都交到这了……要么打死,要么打发到庄子上去……生死簿! 这不是吓唬,她们天天闲聊,新鲜事哪有那么多,会各自翻出陈年旧事来回味。她听来的故事里,满是罪孽。大罪小罪,欲加之罪,全凭主子下定论,死在这宅子的亡魂不知道有多少。 眼下安逸,全靠小英和这些婶子嫂子照应。在庙里,管事的虎着脸下禁令,这不能去那不能做。小姐们想闹就闹,哪管下人们死活。要不是小英,她也要跟着受罚,还不定要闯出什么祸来。 小英对她那么好,可她生了这张笨嘴,伤了人家的心。 她慢慢挪回来,对着灶膛偷偷掉眼泪。哭管不上多大用,火渐渐弱了,她再添一次碎柴,洗了手,将预备在箩筐里的菜拿出来,该洗的洗,该切的切。 十八这日,小英独自去送的斋食,二十八也是。 巧善总是抢着把活做了,烧灶的时候,偷偷地瞄她。眼看这孩子越熬越瘦,小英先憋不住了,主动找上这小可怜,领她去见贞光居士。 巧善惊讶,紧紧地攥着她的手不放,小声问:“今儿初三,也可以去吗?” “居士念着你呢,问你会不会踢了。我说不会,忙着做活,没空练。她说‘好,我知道了’。昨儿有小丫头过来传话,叫我们有空就过去一趟。我跟干娘说好了,先过去帮忙,申正(16点)一刻再回来做活,来得及。” 难怪秀珠留了下来,有她看炉子,巧善才能走开。秀珠比她们大几岁,往前数几年,也是看炉子的命,吃过这其中的苦,不想再尝。厨下的规矩本该是谁小谁守,不过,黄嫂子是东厨第一得意人,她的话,秀珠不能不听。守一回炉子不打紧,她担心巧善是不是攀上了黄嫂子,那往后这活又要落回自己头上? 她悬着一颗心,等人一回来,就时不时凑到巧善跟前打探。 换做从前,巧善指定老实答了,如今这都是不能说的事,她还得再撒谎。好在随便讲两句,秀珠就信了。可巧善很难受,她想变机灵,但代价不能是满口鬼话。 也许还有别的法子可以出去,不,是一定有。 小英大度原谅了她,巧善却不敢冒险再找她打听,只能暂且忍着。 她盼着那家伙再来抢一次吃的,想问问他八字是怎么回事,还想托他打听有没有办法可想。可惜天天守着避火缸也没用,那荷叶包里的东西,最终都入了自己的肚。 那个人不来了。 她害怕听到坏消息——如果他死了,那她极有可能也会死,或早或晚的事。他们这些半道来的,没人相帮,不值钱,谁都能踩一脚。 好在初五午间听到她们聊到了大老爷的行踪。 原来是出远门了,晚间就回来。 大老爷要吃寺院菜,今晚就要预备起来,豆腐不能用外边的糙货,得自己来。 她和小英用心拣豆子,尽早泡上。老爷的嘴干净,磨出来的豆浆里不能沾别的,这石磨还得反覆洗净。 小英一面干活,一面讲起国公府的往日辉煌。巧善听得入神,忍不住问:“在我们那,父母会跟着长子过活,因此分田地时,往往长子要多得一些,管这个叫长子田。怎么父母住京城,大老爷要离那么远?” 小英朝她摇头,擦了手,跑到门外哨探一番,再回来咬耳朵。 “他是庶出,那位原是房里伺候的丫头,两人不经长辈点头就好上了。” 她说完这句,无声提醒:老太太! “啊?” “那位很有些本事,一口气生了三个。新娘还没进门,先有了三个将来要分家产的便宜儿子,谁家能乐意?那边知道了这事,立马退婚,气不过,将这消息散遍京城。彼时太爷上头还有同是嫡出的长兄,自个无才无德,老国公又不爱他,因此没人愿意结亲。后来就连皇上都知道了这事,私下训斥没规矩,婚事上就更难了。高不成低不就的,拖了十几年,总算成了亲,连生了一二三四姑奶奶,才有了嫡出的六老爷。 老太爷是老国公的二儿子,跟真爱通房(这里的老太太)生了三个小孩。后来大哥死了,现在水涨船高,不敢再随便搞,才把真爱跟大老爷他们打发到老家。 ” 这里边人多事多,巧善听得一头雾水,连井绳都忘了放。 “这是几十年前的旧事,不知道不要紧。这里边牵扯太多,我爹娘夜里总要掰碎了跟我们讲,不然我也闹不明白。不与你相干,等你大点就懂了。”小英就爱她这呆呆的模样,不怒反笑,特意将井架上的短绳系到她腰上,仔仔细细叮嘱,“一个人的时候,不要到井边来。身边有熟人,也要仔细着,防人之心不可无。你还小,身板薄,打水的时候,不要怕麻烦,先将这根救命绳绑在腰上,再往井口那凑。这是老井,说是有十丈,从来没断过水,掉下去会没命的。你可要记住了!” “好,我听你的!” 小英咯咯笑,跟她合力拉上水桶,将小石磨再泼一次。 活干完了,两人又挤在一块剥花生,瘪的不用特意拣出来,顺手吃了就是。小杌子坐久了腿酸,两人起身偷偷练会毽子——居士还等着她长进呢。 吃花生吃了个半饱,晚饭时,巧善又悄悄攒了一张豆渣饼和两只豆腐皮小包子。 大灶要封火,烧炭的小炉子生起来,吊上一锅汤,随时能把面条下进去。 第5章 值夜的是稳重老练又有点厨艺在身的大姑娘,在椅子上躺一晚就算过了。大老爷偶尔会传一声,总是有赏,累一宿也值。 巧善帮着打扫,落在最后。晚饭往大老爷那边送了十六道菜,夜里不会再饿,守着没好处,不如回家去。秀珠盘算完,叫住她,问她愿不愿意替一晚。 小英教过她:人家问一句是情分,你不乐意也要笑着应下,别轻易得罪位子比你高的人。 巧善点头。 秀珠欢欢喜喜回家去了。 巧善盯着她的背影,露出一丝羡慕——秀珠和小英一样,一家人都在这里边,有主心骨在,即便出了事,心里也不会慌吧? 张婆子给库房落了锁,过来瞧一眼,叮嘱几句,也走了。 西边的甘旨房亮着油灯,那儿也有人值夜,她不是孤单一人。 真不是孤单一人,她将用过的笤帚归位,把门关好上闩,一回头,差点叫出声来。 她不想害死他,压声呵斥:“你胆子也太大了,怎么进来的?赶紧出去!落锁之后无故走动都算贼,被人逮到你就完了。” 家禾一屁股占了那把躺椅,恬不知耻地使唤她:“给我弄点吃的,累死我了!” 小英说他是个坏透了的怂人,专挑她这个软柿子捏。 巧善气恼,但不想现下得罪他,放下烧火棍,顺手将抹布甩了过去,正好落在他头顶。 这准头! 家禾不想在这吃亏,掀了它,跳起来要计较。 巧善心慌,从怀里摸出荷叶包,砸过去。 家禾接了吃食,嘴上还要讨伐:“你一个姑娘家,将东西藏在那,当着男人的面掏掏摸摸。啧啧,叫人怎么看你?” 巧善瘦小,胸前平坦,爹娘只教她过这样的男女大防:别招惹男孩,你打不过,只会受欺负,躲着最好。因此她没听懂这里边的讥讽,只呆呆地“哦”。 家禾又瞟一眼,这小东西多可怜,到了这岁数还没长乳儿,往后指定不会有多大出息。脸太素,人又憨钝,只能止步于此。 不知要多少年才能混成独当一面的厨娘,顶破天能配个小管事,以他的志气,无须巴结。 “嗤!” “二十两!” 家禾刚坐下又弹起,急问:“你有二十两?要做什么,只管说来,我替你办。” 巧善摇完头,垂下去说:“我没钱。我想问问……” 家禾失望,没好气道:“没钱你问什么问?不是我刻薄,问清楚了又怎样,没钱办不了事,只会让你更难受。” “没钱我可以攒,我会想办法。” 小英说多笑多说好话,讨得主子欢喜了,赏钱大把来。她可以学着做人精! 又是一声“嗤”,家禾又躺了回去,闭着眼啃饼子,翘着二郎腿得意。 巧善身上只有一件值钱物,可那银三事是居士的心意,不能随意糟践。 居士像个慈爱的长辈一样牵挂着她,特地叫她过去松快松快,还打发人去外头买了酥油泡螺给她们尝鲜,又挑毽子送她。临走的时候,居士又叫住她们,温柔细致地告诉她们踢毽子好处多多,叮嘱她回去以后要勤练。 那么好的人,她不能伤人家的心。 她没什么能拿来讨好这人,只能蹲下哀求。 “二十两是我的卖身钱。求求你,便利的时候帮我打听一下,看能不能赎,要怎么赎。如若不能,有机会去外院的时候,你帮我找一找宋喜或者他家眷,就说巧善有事相商。你好心帮帮我,往后我还给你留饭,我少吃点,多给你留。” 家禾睁眼瞟她,丢出一句歪话:“也就这双眼睛还值点东西。看人的时候,不要把眼睁实了,眸波流转,半闭半合,含笑三分春……” 他伸手,将她的脸扭过去半分,又用食指按住眼尾往上往后拉。 不疼,但是听不懂,巧善愣了神。 他见调教不动,气到骂人:“榆木疙瘩!” 第5章 一个奴婢的死去(二) 骂一句不痛不痒,巧善不恼,问起第二件要紧的事:“你说的八字是怎么回事?” 家禾撇开眼,不轻不重答:“你的八字,怎么问我?你想知道的事,要不了多久,自然就知道了。倘若不叫你知道,那是用不上,用不上就不必问。啧啧,柴火棍似的,有空想这些,不如多长个头,多长些肉。他身边没人,要守孝,婚事三五年内成不了,早做打算,未必不能成。” “谁?” 他瞥她一眼,又不肯明说了。 饼吃完了,小包子一口一只,两下塞完。他捏起袖子底拿来擦嘴,一放下,那油渍就看不到了。 他站起掸掸衣衫,没头没脑说:“分我一半!” “什么?” “先应下再说。” “哦。” “晚间夜叉来挑刺,闹得很难看,他统共只吃了两口,躲在佛堂里生闷气。这个汤……” 半大小子,肚肠是无底洞,总是饿得慌! 这满屋子香气,他早就惦记上了,砸吧两下嘴,按捺住心思,等她跟着看过去才说:“起大火,把汤收一收,浓浓白白,味要重。另起一锅煮二两面,单放在一个碗里。记住了:切短条,单放,别掺在一起。赏钱五五开,少一个子,你死定了!” 巧善总算听明白了,惊惶不已,跟紧了问:“你是说老爷要吃面,怎么不早说?” 他脸色铁青,她在他眼里看出了嫌弃,扭头去寻吹火筒,背对着他说:“这是我头一回出门,我们乡下没有这么多事,这里的话,我听不太明白。” 连他都嫌弃她笨,不怪那些主子更看重家里的仆从。 “利索点,把炉子预备好,面不要下锅,等人来了再煮。” “哦。等等,你是说老爷还没传唤?” 他没搭理,她不踏实,又追问:“有了赏钱,你一半我一半?” 他横她一眼,用胳膊支起窗,轻松翻了出去。 秀珠走前关了窗,窗缝那么细,他是怎么抠开的?窗后是院墙,八九尺高,踮脚也看不到外边,他怎么翻出去? 来不及细究,还有差事呢。 她往炉膛里添了新炭,玩命似的吹,等火烧得旺旺的,再匀出几块炭到第二个炉子,架上砂锅烧水。 把面和好,盖上竹筛放在那醒着。 都预备好了,只等东风。 汤锅咕噜咕噜,贴锅的菌子被烫得滋滋作响,像是痛苦呻吟。她不想听这个,用竹铲来回搅,听到外边有动静,立马将盖放回去,起身去开门。 婆子领着人进来,还是他。 他提早使了眼色,她看懂了,怕露出端倪,垂着头,不叫婆子看到脸。两人都装不认识,一个交代,一个点头。他留在门口等着,她回头将面再擀一遍,切好下锅煮。 婆子打着哈欠回门房去了。他接过捧盘,小声叮嘱:“剩下的汤和面都留给我。别闩门,洗洗手,没准要召进去回话。” “真有赏?” 又得一白眼。 白眼伤不到她,这不要紧,只要等会能摸到钱。有了钱,就有了指望,挨打挨骂她都乐意。 大老爷穿得朴素,可他是这府里的老爷,从他手里漏下来的钱,应该不会只有一文两文吧? 十个,那她能得五个。 万一大老爷吃饱了高兴,随手抓一把……他老人家手指纤长,得有六七十个吧。 没准更多,小英说她有一年跟着她娘进去给老太太拜年请安,得了几颗银瓜子。 她将手脸都洗了,用草纸印了又印,干干爽爽地等着。 巡逻打更的人敲了梆子,一慢两快,三更了。 这人心肠不好,计策好,果然等来了人放赏。 没有六七十,只有一个:一个银锭,沉甸甸的,比抓一把强多了。 值夜的婆子陪跑腿的婆子出去了,她拿不准那人走哪边来,只将门推上,没上闩,然后重新煮面,坐下来等着。 新银子,白白亮亮,真好看! 就一个,一会怎么分? 他早就盘算过了,进“窗”就说:“拿来!” “只一个,”眼见他面露阴狠,她忙说,“我先收着,明早找人兑散了,保证分你一半。” “你个蠢货,你找谁兑?叫她们知道你偷偷得了好处,你以为你还有活路?” 巧善被吓住了,愣愣地反问:“得了赏钱,不算自个的吗?” “哼!那也得看人。你算个什么,哪一个不是踩着你?你敢忤逆,胆大包天,为这二两银子,能要你的命!” “胡说!她们都是好人。” “好人?好人会叫你一个人看炉子守夜?脏活累活都是你,王家那丫头不是来当差,是来享福的。算了,你这笨脑瓜,怕是听不进去。我只说一条,你就会明白:府里有规矩,十岁以下,六十以上,不轮夜值。来的若不是我,或奸或杀,你早死透了!” 我有十岁! 第6章 她不能说破,咬着下唇摇头,见他脸色愈发难看,不想听见更多,抢着说:“多干点活不算什么,秀珠姐姐家里有事,才拜托我,上回我有事,是她替了我,这叫互帮互助。你不要说了,我记人,只记她们的好,她们又不欠我,少做的那些,怎么好意思计较?这银子我不能给你,你来去如风,几时想来就来了,我人在这,跑不了。你要是跑了,我……我知道今晚多亏了你提点,本该重谢,可我要攒钱办大事……” 她接连摇头,用力抓紧袖口,壮着胆回望他,撑不住了再瞥向案上的陶盆。 或奸或杀…… 他来去如鬼魅,杀了她,抢走银子,也不是不可能。 可她依然不想让。 好在他并没有动手,只不满地哼了一声,就朝盛面的盆走了过去,懒得端,拿起筷子,就地弯腰开吃。 似风卷残云,没一会就吃了个精光。他回头冷声警告:“不要告诉任何人,守门的婆子我打点过,这钱归你,下回算我的。哼,想挣钱,别指望烧灶,烧到死也只能混个饱。想要攒钱,就想法子把这活计捞到手。” “你是说往后夜里还有这样的好事?” 蠢蛋! 他抬手按住额头,腮帮子咬得梆硬。 不是蠢蛋不好拿捏,忍了。 “没错,成不成的,你自己看着办!” 人走了,她才想起还有一事没问:能管你叫名字吗? 汤没了,麦粉也少了,明早铁定要问起。 怎么答? 老太太起得早,伺候的人不等五更梆鼓响就要起。她心里发愁,睡得浅,窗色略变就起了身,洗把脸,把面和好放在那醒着,再拿笤帚去扫院子。 婆子打着哈欠开锁,回头问她:“老爷跟前的人夜里过来捶门,没吓到你吧?伺候爷们出出进进,费脚力,饿肚子是常有的事,你不要放心上。” 原来他早就安排好了。 巧善笑眯眯地摇头,扫得更起劲了,扫完就去烧火。 秀珠不想被指责,来得很早,听了这说法果然没起疑,小声嘟囔:“这些人最可恶,吃得多,脾气还大。白折腾一阵,一点好处不给,还爱摆爷们架子,呸……” 巧善离这么近,分明听清楚了,正一眼不错地盯着她。她心慌,小声说:“爹娘为我定了亲事,白日当差,夜里要做鞋,把我累糊涂了。好妹妹,你只当没听见。” 巧善眼睛一亮,赶忙说:“那就我来吧。不瞒姐姐,那边一铺睡七八个,夜里总有人打呼噜,不如这边清静。只是煮面而已,我也会的,他们没说什么。” 秀珠也高兴,亲昵地帮她顺了顺领子,贴近了说:“府里有府里的规矩,按例是不能这样的。只是……你年纪小,睡不踏实可不好,我看了心疼,那就这么说定了。万一……” “姐姐放心,我不跟人说。我扫了院子,肖婆婆夸我勤快。” 那是,本该是婆子的活,被你抢着干了,人家乐得清闲。 想必那位也巴不得由她来守,秀珠安心了。 早起头一件活就是熬粥,缸里的水不如井里的新鲜,贵人嘴刁,吃得出来这其中的陈味,糊弄不得。 两人一块去打水。 秀珠顺口叮嘱:“你一个小孩子,别往井口凑。有一年……” 天还不够亮,井口自带的清凉在这时候渗出一丝诡异。她不由自主地闭了嘴,默默地拉绳。 她拉上来就往空桶倒,巧善拎着那半桶回灶房,用瓢舀了倒锅里,这边烧上了,赶紧回井边接着拎。 忙来忙去,却不觉得累。 一回一两,挣大发了。虽说这样的好事不能常有,但一年三百六十日,总能碰几回吧。 要是一切顺利,照这么算下去,五年攒二十两,不是难事。 天边泛出微光,橙红色看着多可人。 朝霞不出门 老爷不上山,就会留在家里吃饭,他跟太太不和睦,分开住还能吵,没准晚饭还要来一次…… 怎么能这样想? 她甩头丢开这可怕的念头,在窗子上拿到碎瓷片,抢着把山药刨了——小英怕痒,不能叫她受罪。 小英跟父母住后巷,来得晚,见到陶盆里泡着刨得白白净净的山药块,欢喜不已,将袖中藏着的白糖糕送到她嘴边。 巧善咬一口,她缩回手自己咬一口,再递过去。两人头挨头,你一口我一口,还说着悄悄话,没一会又一齐笑起来。 黄嫂子多瞧了几眼,笑道:“有了巧善,连干娘也不要了,果然还是个孩子,捡一样丢一样。” “干娘也要的!巧善还小,离了我可不行。” “小鬼头,你才多大,就惦记上做娘了?” 众人一齐笑,小英不恼,笑着反击“干娘别吃醋”,起身喂了一整块给黄嫂子。 火光,晨光,吆喝,说笑,忙忙碌碌,热热闹闹。 早膳有定数,各房都是有干有稀共六样,不用食盒拎,摆在矮足案上,下面放炭盆,时刻温着。主子们梳洗完还要去请安,有时要留下说会话,忙完了再打发丫头来抬走。 其余人的饭,有甘旨房预备。八珍房的人,只要再盘算盘算午间要用哪些食材,该预备的早些预备,总能空出一个或半个时辰忙自己的事。 清闲,吃得饱,只要不惹事,这日子也算好过。 巧善脸上的笑逐渐多起来,有了奔头,做活更有劲,手脚更麻利。 小英打心底里高兴,喜滋滋地说:“我大伯二伯都有体面的差使,将来回了京,你仍旧跟着我。就算没有……” 她收了笑,抱着巧善脖子,悄悄地说:“你仔细听着,帮我想想主意。我娘指望二姐能去明少爷房里,背后有太太撑腰,将来少奶奶也不敢拿她怎么样。我爹说已经填进去一个了,不值当,不如找个管事的可靠。他挑中了管库的齐山,说此人沉稳,管账很有一套。二姐嫌他年纪大,不乐意。她常和我说:为奴为婢,日子再甜也是假的,要为子孙多想一步。所以啊,我猜她跟娘一条心,那是她的事,轮不到我来做主。只是再过几年,就轮到我了……” 巧善又听糊涂了,只能装出认真思索的样子。 小英早看出来了,噗嗤笑,摇头晃脑说:“巧善啊巧善,你几时才能长大呢?我为你操碎了心啊!” 还真有点做娘的意思,于是巧善也笑。 第6章 一个奴婢的死去(三) 运势比她料想的要好,守到第四晚,又来活了。 不是吃斋的日子,锅里备的是鸡汤。他瞄一眼,上手翻搅,全看明白了再叮嘱她:这回要反着来,多加葱姜,再掺半碗水,煮开几滚就盛出来,务必要把味冲淡。面搓成圆条,不用刀切,掐成两寸半。 她一一照做,果然又得了赏,婆子特地多夸了几句才走。 两块银子,没有上回的新,也不规整,但份量比上回的重。 她满心欢喜,跟着送出去,回来后老老实实等着。 说好了归他,她没动手脚,人一来就交出去。 他吃着面,连瞟了三四回,见她似乎在等着夸赞,不想让她得意,撇嘴道:“那一对婆子都是我花钱在打点,这是实打实的本钱,我可没找你要。” “是是是,多谢你!”巧善不知道他误会了,笑眯眯地说,“你好厉害!你怎么知道老爷吃东西要这样那样?” 一般人可不乐意吃兑了水的鸡汤。 “用眼睛看,一言一行,都由心生。想伺候好主子,要学着揣度。你来了这么久,那姓黄的爱吃什么,爱做什么,家里有哪些人,各自在哪当差,你都弄明白了吗?” 她老实摇头。 他气笑了,“还是烧你的灶吧,你和它一个样,四四方方,硬硬邦邦。” “那往后……” “诶诶诶,争点气,别赖上我。这穷乡僻壤,能有什么出息?老子不爱待,最晚明年。” 她奇了,好心提醒他:“这是城里呀,我们那才是乡下。” 屁大个城,骑马的话,半个时辰能绕一圈。在他心里,只有京城才配叫城。 这笨丫头没见过世面,同她说再多也没意思。 他顺口问:“知道那是乡下,你还想着回去?回去除了嫁人,还能做什么?跟个庄稼汉、挑脚汉,日日辛劳不说,夜里还免不了一顿打骂。” 她摇头,皱着眉说:“好好的过日子,为何要打要骂?” “穷鬼在外头不顺,回来便朝吃白饭的妻儿撒气,我见得多了。” 她没亲眼见过,在婶婶婆婆们说闲话时听过几回,不好反驳没有,只能说:“怎么吃白饭了?种菜、做饭、洗衣、洒扫,里里外外那么多活,从早忙到晚,也不容易。” 跟混账能讲道理? 他嗤一声,支使她为自己倒水,连喝了两盅,没急着走,又问:“你们那地方有山有水有田地,吃的喝的都有,还算富庶,没听说有谁去那买人。你爹娘是要死了吗?” 第7章 “别胡说!我爹娘都好好的,你实在太过分了!” 她气得发抖,他嘲得更狠:“不然呢,不是要死了,谁会这么狠心?” 巧善难受,咬着下唇瞪他,见他不肯认错,不得已反击:“你不是也被父母卖了吗?” “没错,所以他们早就死了。” 啊? 巧善不知所措,他浑不在意,撇嘴道:“卖儿卖女的不知道有多少,像你爹娘这样狠的……啧啧……头一回见。” 既然卖儿女的人多,那怎么就她爹娘是独一份的狠了? 她不信爹娘真的舍弃了她,应当是被常满蒙蔽了。就算真是爹娘卖了她,那一定有万不得已的缘由。 她扭开脸,含含糊糊替他们开脱:“他们没有丢下我不管,我们那,离这很远,可我娘说她不怕累,年关一到就来看我。” “远?”他嗤笑,面朝装炭灰的畚箕,用力一“呸”,吐掉刚从牙缝里推出来的残渣,回头毫不留情地戳穿她,“十七八里,随便就是一来回,要真惦记你,何必等年关。” “你是不是弄错了?我是水丰乡黄肚里人,我们那鲤鱼生得好,黄肚的多,年年能打许多,娘说到时会带着炸透的鱼来看我。” 他收敛神色,问她:“谁告诉你离得远?你到底长没长脑子,怎么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 “我没有随便信,来的时候走了七天,不不不,走了六天,后来坐牛车驴车……翻了很多山……”她越说越小声,哑了一会,可怜巴巴地问他,“真的很近吗?你去没去过,会不会是同名不同地?” 知道她这趟是死路一条,特意绕道,是连魂魄都要糊弄,不让它找回去。 他缓缓摇头,难得发善心,没骂出那个蠢字。 她呆呆地望着他,眼里的期盼渐渐褪去。 有些事,不能往细里想,一撕开口子,什么都藏不住。 阿保常跟着他爹出去卖鲤鱼,早上打了鱼,摇船出去,常常过午就回来了。 嫂子婶子们一起去赶集,回来能赶上做午饭。 黄肚里,倚河而生,真不算穷乡僻壤。 这家伙看起来伤心到要散架了,家禾好心劝一句:“难过什么?他们不要你,你也不要他们就是。自个争点气,多攒些家业,将来活得风风光光,叫他们懊悔去。” 他不会懂的。 她垂头,慢慢地退到墙边,靠着墙,依然不肯抬头,喃喃不止。 他听不清,有些不耐烦,打算走了,手摸到了窗,不知怎么地,使不上劲,缩回来,朝她走过去,决定让她死个明白。 “打从春半(二月)起,这家就在买人,不看人才品貌,专挑八字。你的八字,正合了老太太的意。她嘴馋,吃不了修行的苦,又想长生不老,只能用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借借寿。” 巧善想到了故事里吃人的老妖婆,不禁打了个寒颤。 “东北院住着那位炎半仙,什么时候有人要带你去见他,你就知道了……” 莫不是要吸她的血? “等等,那八字不对,我十岁了。” 他停嘴等着,她把出门之后的大事,全说给他听。 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怪异的笑,扬着眉说:“这是有人想要她早死,暗地里捣鬼呢。敢动这手脚,颇有些能耐,依我看,有这位在,你死不了,那就好好活着,接着弄钱。后天晚上还有钱来,我出不去,你想办法弄几只甘薯。他厌烦吃点心,指定不想吃团圆饼。你用甘薯做个样子,不要掺糖,蜜也不行。还有,我操这么多心,多占一份不过分吧?往后四六,你四我六。” “四六?差两份……”眼看他又要变脸,她赶紧闭嘴点头。 他决定给点甜头,悉心教导她:“合仙酒楼早前是黄香夫家的,上百年的产业,没有本事可撑不起,坏在人丁不旺。男人都死得早,手艺传到她手里了,两个儿子也是个病秧子,大的去了庙里,小的七八岁了,还不能下地,她是不得已才进来干这个。我估摸着她相中了你身边那丫头,想讨回去做媳妇,因此用心栽培。你跟着学,错不了。那位不必你操心,一家子,没一个是好惹的。你跟她说几句体己话,表表忠心,甭管这话对她有没有用,横竖对你有用。” 他说完就走了。 她不可能不操心,忐忑一晚,一早就悄悄地说了。 谁知小英满不在乎,笑道:“你别担心,我早就知道,一家人商量过,不要紧。一则黄长生身子破败,好不了,指不定哪年就没了。二则这事又没摊开来说,我认的是干娘,又不是婆婆。要撒手的时候,想走就走了,你放心,她一个外边来的,不敢得罪我们家。” 果然不必她操心。 她操的是空心,小英却很高兴,知道她这是真心在为自己着想,贴着她耳朵说悄悄话:“要不了三年,我们就回京城去了。我们王家的根基在那,二三十个,哪房都有,走哪都有人庇护。你不要怕,你是我妹妹,跟我是一样的。” 这戳到了巧善的伤心处,早前她都在心里说:小英啊,谢谢你的好意,我不去京城,我要早点赎身回家。现下她脑袋空空,那六天山路,是娘陪她走的,倘若娘心里坦荡,犯不着闹这一出。怕是愧疚卖了她,想多陪陪,才故意绕那一大圈。 她要是凭双手挣到钱赎了身,能回家吗? 她不知道出路在哪,恍恍惚惚答:“好,谢谢,我……你是我姐姐,对吗?” “对!” 茴茴蒜微毒,炸熟之后要浸泡许久。小英丢下它不管,又叽叽喳喳说起别的,她懂的东西比一般的大人还要多,巧善羡慕又钦佩,认真听着。 刀扎在心口上,低头看得见,却仍旧想着只要不拔,或许就不会怎样。 天渐渐凉了,钱慢慢地攒起来,那个说往后彼此照应的“姨妈”不见踪影,“你二哥会想办法捎”的信,也没有来。 她有时盯着案板发呆,有时盯着炉膛发呆,有时坐在台矶上望着天发呆…… 小英来上工,见她这样,柔声劝道:“居士修行,闭关是免不了的事,你先好好练着,正月里她指定会出来,到那时,我们去给她磕头,让她高兴高兴。” 误会了也好。 巧善挤出一个笑,乖顺地点头。 两人一起筛麦粉,艳红从外边跑进来,脸色惨白,蹲到她们面前,含着泪说:“京里来人,说皇上已下旨,芸姑娘家的事定了:他爹判了斩监候,家产抄没,家人流放……咱们家五老爷求情,也吃了挂落。” 皇上就是天,天变了,那是天大的事。 巧善被惊得不知所措,小英稳如泰山,安慰她俩:“上头还有几重主子,斩不到我们头上。外边的事,自有爷们周旋,我们管不上,也轮不到我们来操心。” “可可……可芸姑娘是好人,我才听她们说,这就要把她送走了。明少爷跪在那求情,老爷不肯见,叫人告诉他四个字:修身养德。” 周家风光的时候,芸姑娘出手阔绰,一高兴就放赏,每月少说有四五回,灶房的人沾了不少光。阖府上下,没有不夸的。明少爷对芸姑娘上心,两家这么好,这婚事指定能成。艳红年纪不小了,上边还有几座大山压着,在八珍房出不了头。爹娘四处打点,眼看过了年就能把她弄去那边,哪知这就垮塌了。 她哭的既是芸姑娘,也是她自己。 小英心里有数,朝巧善使了个眼色,随口糊弄几句,把人哄开了。 艳红一走,小英又教巧善:“惊动了皇上,那就没有转圜的余地,罪臣之后,谁沾谁倒霉,你不要跟着犯糊涂,她们家的事不能管,闲话也不要说。五老爷这个太常博士,十分不起眼,跑去掺和贪污大案,不过是做做样子,免得被人诟病府里无情无义。凡事不要只看眼前,多想一步,想不到就先装糊涂,回头跟我商量。” 这是真心为她好。 巧善点头,脆声应下。 爹娘早就说了炎半仙的事,小英心疼又愧疚,知道她心思浅容易被人欺负,有空就教她一些门道,干娘偷偷教了什么要紧的东西,回头必定悄悄告诉她。 巧善和那些调教丫头归在一类,没有月钱,也没有工钱,但别的没被亏待。除了管吃住,府里还给她们配了夹衣夹裤布鞋。入冬之后,又发了两件袄、一卷棉布和两斤棉花,留给个人做里衣、裤子或鞋。 灶房要留灯,还有炉子,暖和又有光亮,正是做活的好地方。艳红、秀珠、梅珍三人有时会特意留一留,赶下钥前再走。 这不妨碍巧善半夜发财,热热闹闹的更有意思,她把小英的针线也揽了。 干活的人,袄裤不能太厚,棉花还有剩,够铺出一大块薄棉片,巧善想给她裁一件坎肩,像七小姐房里的几位姐姐那样,在腰身掐一掐,罩在袄子上,冬日也能窈窕。 凡事先跟小英商量。 她没急着动工,回头做自己的裤子。外头梆鼓响了,她抓紧收完最后一道边,将躺椅往后搬一搬,估摸着不会引火,再盖上袄子,睡了。 第8章 灶膛里留了火,窗子严实,外边还有墙,蜷缩着睡,不是很冷,但她做了个冰凉的梦:冷风呼呼地刮,冻得耳朵想逃离,有人在焦急地催喊“小英,快点”,她想答“她家去了,明早才来”,可腿脚动不了,嘴也张不了。 隔日小英听她说了这个梦,很是高兴,说这是她日夜挂念的结果,捧着她的脸,非要亲一口,得逞后,四处炫耀。 坎肩也想要,但要做就做最漂亮的样式。午后,她回家取了一块好料子,还带了些彩色丝线和花样子,想叫巧善绣些缠枝海棠压襟。 巧善说不会,她笑嘻嘻说那就拿它练练手,横竖不着急穿。 那就慢慢做吧。 腊月要预备年节回礼,活多。明少爷久病不愈,吃什么都养不出肉,花样换个不停。 灶房的人忙得脚不沾地,晚睡早起,还嫌不够用。 黄嫂子脾气涨得快,巧善不敢熬夜,忧心坎肩在年前完不成,暗自着急。 “小英,小英……” 明明是不认识的人,但这连声疾呼,分外耳熟。灶边离不了人,巧善高声应道:“她家去了,姐姐找她有什么事,请说,明儿我告诉她。” 来人没答,依旧喊著名,一股脑冲进来。她见里边只有巧善,又急又愁,连声问:“晚膳后见没见着小英?她几时走的?中途有没有回来过?” 巧善跟着急了,摇头,飞快地答:“她家里边有事,打发小丫头来叫她,晚饭没吃就走了,没回来。姐姐,她家里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我跟她好,有些担心,求您发发善心,告诉一声。” 来人跺着脚,哭道:“家里没急事,没叫人来催她,昨儿说好请个老大夫,酉正(18点)三刻替她看脉,左等右等不见人回来。我来了两趟,到处问过了。她干娘不知情,小肖婆子说早走了,后门上的人又说没见她出去过。人就这么不见了!爹娘急疯了,当差又不能耽误,只好叫我来。你快想想,她爱往哪走,我好找去。” 她们爱去居士那,可居士闭关几个月,那院子上了锁,早就不能去了。 巧善抓破头也想不出小英能去哪,只能努力回想,告诉她那骗人的小丫头长什么样。 人又走了。 她心急如焚,却跟小英的爹娘一样,做不了什么。 这锅汤要熬两天两夜,里边除了老鸡、老鸭、蹄膀、鸡脚,还有鲍鱼、海参、干贝、鱼肚等料。黄嫂子走的时候,反覆交代要看紧了,为保万无一失,一会秀珠也会来,夜里两人搭伴说话,都不许睡。 天早就黑了,即便她舍得一身剐,丢下它不管,最远也只能走到倒座房的大通铺——没人领她走,她根本出不了东厨。 再过一会就要下钥了,除了巡夜的人,谁也不能再走动。小英最懂府里的规矩,她不是个贪玩的,怎么会躲起来? 背脊发凉,心久久不安。 她走到门后,偷偷地跪向东边——那里有老爷的佛堂,她隔着几重的墙,虔心求菩萨保佑。 第7章 只有她 鸡还未鸣,肖婆子便开了锁,刚点上廊架的灯,回头见到院中跪着的人,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 “作孽啊,这么冷的天……傻丫头,你这是不想活了!” 巧善艰难爬起,踉踉跄跄奔向她,急切地问:“肖婆婆,有没有消息?” 肖婆子身后的人影一晃,提着灯笼向前,抢着说:“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在别处见过那小丫头?” 巧善摇头。 肖婆子在二人脸上来回看,干巴巴地说:“她年纪小,又不懂规矩,上边叫她不要乱跑,这几个月都没出去过。” 巧善不知道有人疑上了她,强忍着眼泪,飞快地说:“我只瞟了一眼,小英说外边冷,叫我不要送出去。外边风刮得厉害,是我帮她系的暖帽。她右胳膊有点疼,来的路上叫人给撞了,抬不起来,没给她安排活,因此提早走也不要紧。她跟黄嫂子道别,说不会忘记给她带黄芪片。她穿的是蓝色鞋子,后边绣了一只月宝 兔子 ……等等,幻儿,她叫了一声幻儿。” 她抬起头,满怀希望看向面前的妇人。 妇人神情严肃,抿着嘴没吐一个字,转身要走。 “等等!” 巧善疾奔回去,因腿脚麻木,半路跌了一跤。她顾不上拍灰,立马爬起来,接着跑,没一会拿着那件完工的坎肩追出来,疾声交代:“这是她的新衣裳,夜里早晨最冷,给她带上吧。” 人走后,肖婆子小声提点她:“那是她娘,铁算盘,平常管着老太太那边的用度。年下三处庄子和族产的总账要过这两公婆的手,熬了一夜才过来。” 巧善点头,小声哀求:“婆婆,里边翻了几遍,那边甘旨房的姐姐也放我进去找过。只剩库房,我能不能先去那边找找?小英最懂规矩,不会无缘无故藏起来,会不会有人偷盗,凑巧被她撞见,怕暴露身份,就将她关起来?这么冷的天,晚一刻就不得了……” 肖婆子摇头,叹道:“昨儿我就劝过你,那地方铁门铁锁,苍蝇都飞不进去,不可能有人。真要强行撬了库房的锁,别说她和你,就连你们那干娘也得死。实话告诉你,黄香昨夜就去求了,只得了一通训斥。再等等吧,半个时辰的事,她爹娘不会坐以待毙,你省省心,安心再等等。秀珠呢?” 巧善忙说:“秀珠姐姐在里边和面。” 里边无声无息,怕是睡着了。 肖婆子不想多事,点点头,转身回去看门了。 库房的钥匙有两个人管着,人齐了才能开锁。黄嫂子留艳红看炉子,黄嫂子叫上巧善和秀珠,早早地等在库房门口。 平常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管事的两人没为难,派了人跟着一块搜,只提醒她们快点儿。 库房有八间,一间一道锁,多的是柜子箩筐,柜子也带锁。贵重的那些还贴有封条,没有主子吩咐,谁也不敢动。巧善不死心,蹲下来,挨个贴着敲一敲,唤一唤。 与王家交好的人多,也趁着当差的空隙帮忙找了。 全找遍了,哪也没有。 天又黑了,那个爱说爱笑的女孩仍旧没影。 黄嫂子走前听见婆子嘀咕一句“怕是没了”,气到破口大骂混账。婆子放下炭篓,连忙跪下认错。她说的是炭,可这会提起这句,是往人心口上戳。 北风呼呼地刮,巧善没舍得关窗,将它高高支起,把昏昏沉沉的脑袋搭在窗框上,盼着有个人钻出来戳她额头。 “巧善啊巧善,你几时才能长大……” 泪水打湿了袖子,她对着黑漆漆的院子低吟:“我长得很慢,还要累你多操心。小英……姐姐……” 她想起了,她瞒了岁数,疑心自己更大,从来没叫过一声姐姐。小英一门心思对她好,她却瞒了许多事,时时想着要离开这里,离开她。她有空挣钱,却没空快点儿绣完海棠,倘若她再勤快点,小英走的时候,必定要穿上新衫炫耀。 她会逢人就说:“这是我们巧善为我缝的,快看看,手巧吧?” 坎肩不厚,但能收紧袄子,不叫风透进去,让人更暖和。此刻不知在何处的小英,最需要它。 可惜,可惜再懊悔也不管用了。 秀珠放下针线,知道劝不动,就说:“巧善,这窗开着风太大,我受不住,能不能关了?” 窗关了,人还在那发痴。 秀珠又问:“你帮我看看炉子,炭是不是多了,明早会不会烧干?” 人动了,坐在炉子前,呆呆地盯着陶锅,仍旧不说话。 找了一日又一日,贵客住了一阵,该走了。大老爷大太太亲自送客,顺带陪着游玩。大管家寻了个灭鼠的由头,把几座院子挨个翻一遍。 一无所获。 北风将该刮的刮干净,为雪清了场。 秀珠来了月事,受不得寒气,走前反覆叮嘱她,不要开窗,要小心炉子。 巧善点头,有气无力地跟上来关门。 她走回到躺椅那,将它往炉子那边挪,坐下后,垂头听一会炉子锅子的滋滋,依旧睡不着,又抬头去盯高处的透风 通风的口,防着煤气中毒 ,凝神听那上边的呜呜。 她不怕冷,只怕小英冷。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艳红说外边开始传那鬼魅之说,勾魂的,掏髓吸血的…… 胆小的人不敢起夜了,门窗关得紧紧的,艳红也愁,不回家,改睡大通铺,怕人笑话,就说大伙都这样。 外头也派了人去打听,城里城外的牙子,全揪出来问过,都没有见到过。凭王家的能耐都找不着人,谁都知道凶多吉少,黄嫂子早前还劝两句,这两天也不作声了。 方才秀珠说了重话:巧善,小英她回不来了,你放手吧。 回不来了!那么好的人,回不来了。 小英还没等来主子赐个好听的名,没长到该做厨娘还是做姨娘的抉择时刻,没等到带她去京城看牡丹园…… 第9章 她才十岁呀! 四下无人,巧善蜷缩在椅子上,捂着脸痛哭。 “巧善,巧善……你呀……快过来!” 是小英! 夹着风声她也认得出。 她从梦中醒来,又听到两声“巧善”,掐了脸颊,痛得厉害。 不是在做梦! 她欣喜若狂,立马跳起来,朝着门口奔。冻僵的腿不好使,害她撞到了桌角。她狠心捶了几下唤醒它们,拉开门,循着声音跑过去。 “我同你说,夜里这么冷,这缸不加盖,水就要冻上了。到了明早要用的时候……” 夜是黑的,廊下的灯在这风雪夜使不上劲,昏暗中勉强能看到井架边站着一个身影,顶上有个熟悉的圆:那是小英的暖帽,上边有绒球,她给戴上去的,记得清清楚楚。 她“哇”一声哭出来,边跑边喊:“你去哪了?我们到处找你,你怎么不进屋?外边多冷。冻上就冻上,大不了……” 她急急地扑向那只朝她伸来的手。 一股大力将她往后拽,面前的小英晃了晃,飞快地远去,像鸟影一样轻盈,一眨眼的功夫就从墙上掠过,完全消失了。 她急疯了,大喊:“小英,小英……” 家禾左手捂了她的嘴,右手拦腰抱住,将拚命挣扎的人拖拽进屋。 “闭嘴!蠢蛋,那是来要你命的!” 巧善不信,用力掰他的手,两腿狂蹬。 家禾将人甩到躺椅上,手掐下巴,膝盖压腿,疾声说:“那是口技人,特意学她的声。你别叫,仔细想一想:你家小英能不能翻这么高的墙?她要平安无事,为何半夜回来?” 她动了动嘴,但什么也答不了。悲怆缠着她不放,喉咙烧灼,四肢发麻,脑袋胸口疼得发裂。她终于撑不住,凄厉地叫了一声。 “人早就死了,你趁早死心!” 巧善浑身瘫软,不动了。 家禾怕捏死了她,挪开手和腿,但很快就想真捏死她——她双眼流泪,可怜巴巴地哀求:“那是她的魂魄吗?我不怕,我想见见,求求你,你别赶她走。外边又黑又冷,她会害怕。” 他擦着拳头,咬牙切齿说:“哭什么哭!那是来灭口的杀手,赶紧想一想,你们两个到底撞见了什么了不得的事,兴许还有救。” 小英人好,聪明懂规矩,一定是被她这个蠢蛋连累了。 她哭得一塌糊涂,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得罪了谁。 明晚还有钱等着赚,他不能放任这家伙哭断气,“嘿”了两声不管用,便揪着胳膊把人拽出来,很恶霸地吆喝:“让让。” 他靠躺好,斜睨杵在一旁的哭包,哼,又怂又傻。他实在嫌弃,冷声说:“哭死了也好,省得那人还要再跑一趟。” 这话也不管用,哭到打嗝了仍旧不停。 他伸长腿,用鞋尖戳她膝盖。 她泪眼婆娑地看向他,小身板一抽一抽的,停不下来。 人还没袄子厚,别说装个九岁,装八岁也不是不能。 小孩子而已! 他皱眉,几段刻薄话在肚肠里打转,终究没说出来。 “行了,想死我不拦着,先还了我的债再说。留到阎王殿清算,有你好受的!” 她抬手在脸上抹了一把,好似在听他说话,实则还是死气沉沉的样子。 “我吹了一宿的冷风才救你一命,你该不该还这个恩?” 她怔怔地点头。 他接着说:“那丫头跟你好了一场,你不想查清楚,帮她收尸,帮她报仇?” 这话像是玉净瓶里的甘露水,一洒下就见奇效。她立马活了过来,手在脸上乱抹一气,扑跪过来,趴在他膝盖上,诚心诚意求:“我要!你教我,钱都给你,往后你要我做什么都成。” 他一眼不错地盯着她,像是不满意。她咬了一下唇,自个一无所长,只能以情动人,抬头盯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她的命,就是我的命。” 他扭开脸,用手拨走她,身子后仰,闭着眼问:“你们才认识几天?她又没救过你的命,不过是一点小恩小惠,就值得你这样?” 巧善毫不犹豫答:“只有她这样对我。” 她垂头,强忍着眼泪说:“我不知道要有多少好才算真的好, 横竖在我这,有这么多,早就够了。” 傻子才有这样的赤忠,好用,难得! 他嗤了一声,故意问:“那我呢?” 她不作声,等他哼到第二声,这才小心翼翼答:“我认你做干爹吧!” “滚你娘的蛋!” 他翘起脚,作势要掀翻她。 她赶忙改口:“师父!是师父。你教我要怎么做才能报仇,我好好孝敬你。” 他仍旧铁青着脸,她又说了一车乱七八糟的话。 “……我知道你是最厉害的人,这事连王家都做不到,只有你……” “行了行了,别说这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先给我磕几个头!” “好,磕几个?” “算了!”他又觉得没意思,起身走到厨柜那,背对着她说,“三七!” 啊?好像是药材。 “你告诉我哪有,我去挖……” 他捏着额头,气到说了胡话:“我三你……钱!钱!你三我七,往后都这样。” “好!”巧善生怕他反悔,答应完又认真磕头。 原来被人磕头的滋味也不是那么好受用。 他无奈一叹,说:“行了,起来。想要报仇,得先保住命。我想法子让老爷召你过去,你不要装样子,怕就是怕,慌就是慌,答不上来就说不知道。老爷心里众生平等,不要自称奴婢。记住了?” 她连连点头。 “老爷跟前有了名字,别人就不敢轻易动你。” 她再点头,殷切地盼着他多说点。 “报仇不是小事,要从长计议。你一心急,前功尽弃,先装着无事,等风头过去再慢慢查。” 她咬着嘴,不太情愿地点头。 不下一点饵,这鱼再傻,晃久了也会跑。他扭头看看门,转回来随口糊弄:“你放心,我走动方便,会多留心……” 她又当面伸手插入怀中,他低声骂了句村话,扭头呵斥:“你要干什么?” “钱……外头打点要花钱,不能叫你填。” 三五日来一回,有时是碎银,有时是一串钱,零零碎碎攒了一堆。单手拿不下,她牵起衣角来兜,右手还在掏。 门板就是好,不占地方,能藏不少。 这傻子好骗,伸手一把捞,从此一拍两散,得银十七八两。 细水长流,腊月正月能挣不少,来年还有七八个节…… 算清楚账,他有了决断,伸手从钱堆里捏起串钱绳,抖一抖,说:“我先收了这下定的钱,以免你不信我。” 傻子用力点头,“我信!我信的!” 第8章 为人轻贱 “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走到角落,将那几只竹筐挨个踢一脚。 会把菜磕坏的! 她心疼,但不敢说,只好跟上去,一眼不错地看着。 用来盖陶盆的竹筛也被他全掀了,她跟在后边,挨个盖回来。 “有灰……防老鼠……吃食……” 他懒得听废话,飞快地点兵点将。 “这个,这个,还有这个,三色萝卜素丸子,不加蛋,不沾荤,要蒸不能炸。单弄一个好认的,把这玩意加进去。” 说话间,他从袖里摸出一串菩提子,解开取一颗朝她扔过去,顺手将剩下的全扔进灶膛。他回头瞧一眼食材,拿定主意,掰碎了讲给她听:“别的丸子白多红少,单这一只多些红,不要差太多,蒸一大盘,全拿给我。” 她捡起滚落的菩提子,摸着它为难,怯怯地说:“这是什么石头?好看。万一崩到牙,老爷生气了怎么办?” “照办就是,哪来那么多废话!” 她不敢说了,拿碗盛了它,舀水洗了两遍再用清水泡着,转头去洗萝卜。 干活利索,脑筋太直,胜在听话。 他不敢冒险,细细叮嘱:“老爷斯文,细嚼慢咽。这不是石子,你不用弄明白它是什么,不知道更好。捡来的东西,你舍不得家乡,离家时特意带上了它。” 石头表面油润,时常摸才会这样。 她听明白了,抢着答:“思乡情!” “没错。老爷问起,你不要说这些话,只管认错,求着要回来。老爷是聪明人,自然就懂了,不会怪罪。佛缘……他最信这个。” “你放心,我懂。你听听这个:河暖肥蓬蒿,灵韵滋烟娇 美女。出自《宣和遗事》他有三千粉黛,八百烟娇,肯慕一匪人? 。黄肚里 鲤鱼的一种 是草,我肚里是宝。快把长橹摇,携手渡良宵。” 正好题名:草包! 他忍得青筋暴起,磨着牙问:“你嚷嚷什么?” “诗文啊,我二哥作的思乡第三首。”她巴巴地等着他夸赞,见他不做声,便悄悄地给了提醒,“二哥拿给先生看了,先生说我们那水美稻丰、人杰地灵,好地方,好诗。” 第10章 …… 好一个人杰地灵,几句话三个人,全是傻的。 他强迫自己忘了“第三首”,接着叮嘱:“倘若他一时兴起要送你出去,你要说回不去了,家里没人,可不要露馅。一则他不过随便一说,不会为这种小事跟太太对上。二则按这家的规矩,买你的契书必定做了手脚。他们只买孤儿寡妇,为的是骗骗良心:不是狠心敲断骨肉亲情,全是一片好心收留孤寡。” 她沉默了一会,艰难点头。 还得给颗甜枣。 “实在想走,也不是不能。” 她停了手,回头看着他,但眼里比从前少了些热情。 知道家人靠不住,不算太傻,还有救。 “接下来这些话,耳朵听进去,再不能出。嗯?” 她用力点头。 他压低了声说:“二三四老爷接连暴毙,其中必有蹊跷,老国公压着不让追究。大老爷想活命,只能回乡避一避。” 她又糊涂了,但不敢问。 “老国公八十有六,病体缠身,早就下不来床。我估摸着最迟后年,他们就要返京奔丧,到那时,新国公当家做主,府里就是这些人的天下。京城路远,只会带心腹,这里买的人全要打发出去,你只要撑住,能活到那时候就行。” 这个秘密她知道,小声回应:“小英说这里的老太太才是老太爷心爱之人,那他干嘛不娶她,要娶别人?” 他哼了一声,见她巴巴地等着,横竖长夜漫漫,说说也无妨,省得这小东西也往那条死路上冲。 “心爱?心爱算个屁!世家子弟,娶个奴才为妻,那就是个笑话。世交亲友都要断了往来,免得被牵连。做这样的蠢事,上下五代都要蒙羞,就连牌位上的祖宗都会被人诟病教导无方。少做那些美梦,睡了少爷,依旧是伺候人的奴才,能得些好处,但不要惦记不该惦记的事,那是找死。宠妾灭妻是大罪,不然他们也不会灰溜溜地藏在这。” “难怪皇上也骂他不懂规矩。” “管住嘴。” “我没跟别人说过这些!我只是觉得这样不妥,这边的老太太和那边的老太太,都不好受吧?” 他懒得理会这些情情爱爱,催她回想之前发生的事。 她努力回忆过,摇头,无奈地说:“八月去看过居士,她闭关了。这几个月都没出过院门,她们不让我走动。” 他没追问,站在油灯前沉思。 灯台不高,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她想起先前他听到“爹”字跳脚,小声问:“你多大了?” 他转头瞥她一眼,没有立刻答。 没生气就好。她又问:“能管你叫名字吗?” 他皱眉,而后微微点头。 本该笑的,她听见风声就会想起不知流落在何处的小英,脸又僵又冰。她怕他认定她只知道哭,垂头盯着陶盆,卖力搅动,小声说:“我进来那天,你在背《金刚经》,凑巧是我会的几句。我以为你年纪和我差不多,对不起,是我误会了,你只是长得清秀,显小,站起来才知道这么高……” “十五!当不了爹!” 是不合适。 小英叫她早些认个干娘做依靠,如今小英不在了,她只能抓住这根救命稻草,一时情急才会认他做干爹。 她放下筷子,重新拿起菜刀,左手摸着刀脊,哽咽着问:“小英会在哪?报仇可以不急,眼下我只想早点儿找到她,要怎么做?” 入土为安。 就算真的死了,她也不希望小英流落在外挨冻。 “等我消息,别乱跑。”他走近她,未免她受惊逃跑,先扣住她肩膀,再耳语,“三太太年轻貌美?” 她觉得居士比她好看一百倍,小英也觉得居士比她二姐更标致。 巧善点头,怕他误会居士,踮脚尽量贴近了说:“居士和善温柔,对我们很好,不是她!” 他皱眉,脖子后缩,用手指戳开她额头,嫌道:“靠这么近干嘛?” “哦。” 她拿出了居士是好人的“证据”,把踢毽子的事也说了。 他将东西拿走,见她不满,就说:“明晚还你。那个秀珠,还来不来?” 月事是女儿家的私密,她还没有,但帮着送过草纸,小英也跟她细说过。她一想到这个词就脸红,支支吾吾说:“不会……不炖大菜,不会……不用两个人守。上回,我把钱分……分了,是铜钱……” 他误会了,像不小心蹭到了热锅沿,烫得立刻甩手后退,义正严词道:“你给我老实点,不要胡思乱想。老子有宏图大志,你想都不要想,不可能!” 啊? 铜钱,分钱。 她恍然大悟,郑重承诺:“你放心,只是偶尔为之,我没有提到你,也不会惦记你的钱。那山楂羹赏的两串钱,还有咸鱼饼子、芝麻卷……只分了几次,我想着她们以前也守过,总不能一直没赏,她们会起疑心。” 还行,至少没傻到底。 两人各讲各的,明显是他多心了。他拿出银三事,回到油灯下仔细查看。 她盯着他,盼着他找出点什么,又担心他真的找出问题来——在她心里,居士是第二好的人。那么慈悲的人,不可能害小英。 他将东西收进袖中,抬头见她在等,小声说:“我再琢磨琢磨。” 她不会动脑筋,但会察言观色,方才分明有了些什么。 人命关天,不能随意揣测,他是很谨慎的人,才会留有余地。 她提醒自己:要有耐心,不要添乱。 “丸子几时上锅蒸?” 他将躺椅搬到大灶旁,往上一躺,闭着眼使唤她:“天就要亮了,把火烧旺点。” 他打了个哈欠,接着说:“去省里拜访巡抚老爷,那边出了大事,他们吃了闭门羹,连夜往回赶,明早才能到。你预备在那就行。” 她蹲在灶边,先掏炭灰再慢慢填柴,偷偷回头瞧一眼,被他逮个正着。 好像恼了。 该怕的怕,该慌的慌。 这话是他教的,她不躲了,蹲行到他旁边,趴在躺椅扶手上,小声说:“你这么厉害,怎么会轻易掉别人的坑?我猜你是故意的,故意被罚,故意背经书。是这样吧?” 他转怒为喜,先扬眉再睁眼,扯出一个笑,柔声说:“继续。” 方才好似小英附体,突然就精明了。再往下,没话可说。 她老实摇头,他起了点兴致,好心教她:“先前跟着谁,如今跟着谁?” “少爷,老爷。噢,大老爷比二房的少爷厉害。” “还有呢?” 她仔细回想小英和她说过的话,接着说:“昽少爷要守父孝,这三年不能吃酒肉,不能科考,不能买官,不能外出寻欢……” “停!懂了吗?” 她点头,突然伸手,将东西送到他嘴边,讨好地说:“你吃,很甜。” 白糖糕就在嘴边,舌头一伸就能卷入口。他有些别扭,不想就这样吃下去,但更不愿意在怂货面前露怯,张嘴吃了。 很快就后悔了! “小英留给我的,只有这三块了。我们都爱吃,你愿意帮我们,她肯定乐意分……你怎么了?没坏,这天气东西不容易坏,不信我吃给你看。”她毫不犹豫将第二块塞进嘴里,含着它嚷,“你看,还是甜的,很好吃。这块也给你,你再尝尝,真没坏!” 阴沟里翻船。 他呸了半天才吐干净,从椅子那面翻下去,拒绝再次被“下毒”。 第9章 依靠 不能叫她看扁,他随口糊弄:“想起有个要紧的地方该去看看,耽误不得。你不要睡,留神门窗上的动静,他再来,你肯定打不过,只管点火烧屋子。他半夜偷偷来,就是不想惊动外人,一旦有了大的动静,绝对不敢多留。” 啊? “烧坏东西,会连累婶子她们……” 脑仁疼。 他磨着牙低吼:“赖到他身上不就成了。不然好好的,你做什么要烧屋?” “哦。” 他每回偷偷来,都是走的西边第二扇窗,她学精了,借相送之名跟过去查看。 这点小心思,瞒不过他。他哼了一声,当她的面飞快地拉扯,原本什么都没有,手里凑齐一团,才看得出这里还有一条细丝。也只有这么细,才能在窗缝里捣鬼,让原本只能由里往外推的窗,任由他开合。 厉害。 他翻出去,走了。 外边风停了,屋里安静得可怕,只有灶膛里柴火的小欢腾,还有陶锅里的小咕噜。 呀!忘了给他盛汤,难怪不肯吃白糖糕,饿肚子难受,生气了呢。 还回来吗? 她先盛出半盆放在一旁晾着,等他回来了,再从锅里舀些滚热的掺进去,正好不烫不凉。 她心里有事,闻不到饭菜香,肚里也不觉得饿。晚饭只吃了两口,饼子还在,摸着梆硬,先在灶边烤软了,再掰碎泡进汤里。 第11章 外边下着雪,他穿得并不厚,冷不冷? 老人常说男娃身上三把火,应该不冷。可是小英呢? 倘若没有今晚这出,她还能自欺欺人认定小英仍活着,只是没被找到而已,如今梦破了,心碎了…… 她吸吸鼻子,用袖子胡乱擦走眼泪,痛和恨烧得她没法冷静。她将架上的刀全拿下来,排在一起——她不要烧屋子,她要砍死那畜生! 杀人要多大劲? 她不知道。 陈婆子的剁骨刀最大,她一眼相中它,当即拿起来挥舞。 它的刃最长,背最厚,也是最重的一把。只拿这会已经吃力,怕是不等人靠近,刀就要抓不稳了。 她将它放了回去,沮丧地想:她太没用了,什么都做不好,即便豁出去到处点火,能跟混蛋同归于尽,那幕后黑手呢,谁去了结他?再者,她在这杀人,会不会连累黄嫂子她们? 他说得没错,这事不能急,要从长计议。 快三更了,她怕自己像先前那样不小心昏睡过去,不敢躺下,在屋里来来回回走,不停地祷念:小英,小英,你在哪呢?若是魂魄有感,不要怕吓到我,你只管来,悄悄地告诉我,我去找你。 雪夜出来打水,失足跌到井里。 是意外,也在情理之中。 他想到了甚嚣尘上的鬼魅之说,今晚她死在这里,可以说是姐妹情深,被小英的魂魄带走了。又或是小英寿数未到却意外溺死,亡魂怨气大,要寻个替身。 总之,照着这条路子往前推,必定是小英也死在井里。 深宅大院里的障眼死法,除了“急病”,就是坠井。 至今还没被发现,只能是废弃不用的井。 这宅子里有两处。 一个是连门额都没有的四方小院,听说原来是花匠、工匠待的地方。这旧居早前只有看屋子的管事在,园子里种的全是树,不必另外请人打理,就将那边锁了起来。 一个是家庙后院,请来的和尚北上游方,那里空了大半年。 家庙是重地,日夜有人看守,不到万不得已,不能乱闯。 他趴在房梁上,静静地听着,等巡夜的人走远,再往园子里翻。地上没有旧痕,不能留新脚印,只能接着扒房梁。 风停了,细碎的雪慢悠悠地下,腊梅的香气熏得鼻子发痒,他不得不停下来揉捏。 他几乎能认定人是死在这里:墙外甬道是灶房去往后门的必经之路,顺手就能掳进来。夜幕降临,又不到巡夜的时辰,园子里没人逛,没人管,不用担心行凶会被撞见。天冷,井水却是暖的,泡不了多久会发臭,盖上板,溢出少,这里有半个园子种着腊梅,借这花香,又能多掩盖一阵。 他不敢轻易闯家庙,那位功夫再高,要扛着人跑,也很打眼,没必要舍近求远。 他打算原路返回,一摸到墙,不知怎地,想起了她贴墙念的那句“你不懂”。 她说小英的命就是她的命。 万一他猜错了,报的是假消息,那家伙又会哭吧? 算了,来都来了。 井在院中央,井上盖着板:石板。 他能攀着树枝靠近,但落地必有脚印。石板上薄薄一层雪,动手去挪会留下痕迹。雪要下不下的样子,说不定一会就停了,指望不上。 不能碰。 他缩在树上犹豫了一会,暗忖:我尽力了,实在是没办法。 想是这样想,他刚翻回来,她立马捧着热腾腾的陶盆送上来。他心里发虚,不敢对上她的眼。 他坐躺椅上吃,她搬来小杌子,小狗一样守在旁边。 “黄嫂子说干菌越煮越香,因此夜里多半是这个汤。明少爷那边派了人来,只剩了这么些。柜子里没有肉,我给你卧了两个鸡蛋。”她邀完功,又老实交代,“秀珠姐姐说实在饿了可以煮来吃,采买的管事定了规矩:外头什么价,这里什么价,入冬后鸡蛋少一点,涨到三文。我这里有,明早就交,你安心吃。” 他掺和这事,不过是想多抓点秘辛,看看有没有便宜可捡,并不全是为了收服这个喽啰。 她误会了也好,这家伙只记人的好,少了怨怼和猜忌,对他来说,不算坏事。 “方才转了一圈,没找到。雪天路滑,不好到处走动,明儿我再想想。” 她知道这事不容易,用力点头,小声道谢,盯着很快见底的盆,又问:“要不要再煮两个?他们还抢你的饭吗,怎么这么坏?老这样也不好,出门的时候怎么办,能不能跟老爷说一声?这是他们不对,该整治的吧?” “怎么,不想给我留饭了?” “不是不是。我不怕麻烦,怕你吃亏。” 这关心听起来有几分真,他没嗤笑,将碗筷塞给她,摇头,看她走远去收碗,自己安心躺下说话:“两个自大的蠢货,要对付他们不难。只是……他们是家生子,父母叔伯姑表都在这府里,错节盘根,得罪了这伙人,自己的路也走到头了。要想消息灵通,得四处打点,我的钱全撒在这上边了,顾不上嘴,想吃饱也难。” “原来是这样啊!你放心,我在一日,就给你留一日。等我不在了,你要好生着。” “别胡说,晦气!” “哦。” 像他这样厉害的人,也有不得已的时候。她又能怎样呢? 她幽幽一叹,默默地洗碗筷。 留出来的灶上架着一只大锅,随时能舀到热水。她将葫芦瓢放好,回头告诉他:“这里烧水容易,没人管烧了多少柴,不用花钱,你要不要洗澡洗头?从这个门过去是小柴房,那边留了个浴桶和洗衣的盆,还挖了排水的沟。我们都在这边洗,很方便,就连洗衣裳都能用上热水。昨儿夜里,秀珠姐姐怕我做傻事,盯着我洗的,洗完就在灶边烘干头发,不怕吹了风头疼。” 她好心告诉他,可他看起来不太高兴。她不解地问:“你怎么了?不想洗就不洗吧,我没嫌你脏,你身上没味,我只是…… ” 洗啊洗的,口没遮拦。男女大防,说再多她也记不住。 傻子! “安静会!” “哦!” 她往回走,腰身先转了,宽大的衣身好似慢了一拍。 瘦得可怕。 “守着偌大个灶房,不知道多吃点?笨!” 她恹恹地答:“我吃不下。” 她又坐回到椅子旁,在扶手上趴好。 他躺着,只能看到她后脑勺:小脑袋比拳头大不了多少,两头的发髻松松垮垮,像是小黑狗头上那对耳朵。 火烧得旺,腿脚暖烘烘的,他有了闲情逸致,好心劝道:“巧善,做人不要那么死板。人都说厨子是肥差,为主子做菜,不容有失,得先尝尝味再盛出锅。喜欢什么尝什么,第一手盐要少放,尝一口,差点意思,撒点盐。尝第二口,还不够,再撒点。多尝两筷子,顺理成章。别老实过了头,你看看这里边,除了你,哪一个是瘦的? ” 这是他第一次正经叫她名字,这两个字,虽然时时有人叫,但此刻从他嘴里吐出来,十分不同。名字之后,又全是关切的话,字字扣心。 思亲,思乡,思小英,怆情种种,一齐涌上,冲得她心神晃荡。 要是能多读点书就好了,兴许能写首好诗。她只认得几个采买记账用的字:柴米油盐酱醋茶等,靠这些作不成文。她满腹心事亟待抒发,抓起他的袖子,把脸埋在里边,呜咽着诉说近来的无助。 他翻了个白眼,瞪着顶上的房梁无声吼:我不是你爹! 哭什么哭,他还没死呢! 担惊受怕这些天,铁打的身体也熬不住。她哭着哭着就睡着了。 他一往外抽胳膊,那脑袋就晃,只得作罢。 她没醒,但接连吸了两次鼻子。 没准流了鼻水。 他嫌弃地发出一声长“咦”。 要不是实在无人可用,他早掀翻走人了。 哼! 第10章 纯一不杂 夜已深,再不困觉,就没得歇了。 以后再计较! 他将头扭到远离她的那一侧,放任自己睡去。 “巧善,巧善,醒醒……” 巧善惊醒,跳起来一看——还好,他早走了。 她揉揉眼,赶紧去开门。 秀珠进门,先找躺椅,一面搬,一面念叨:“冷了,你多烧个炭炉就是,不要离这么近,翻身时衣衫被子掉下去,引到火就糟了。” “好。” 巧善背对着她掏炉灰,借此遮掩脸红——他贪那点火光,将椅子搬近了。她知道这样不好,特地坐在小杌子上,想帮他守着。没想到哭着会睡过去,醒来就躺椅子上了。是她半夜犯糊涂,把他轰走,霸占了椅子? “……巧善,巧善?” “啊?姐姐,对不住,我睡迷糊了,没听见。” 秀珠知道她近来心里不好受,柔声说:“不要紧,我问你这丸子是怎么回事?” 第12章 “呀!”她装作才想起,赶忙放下扫帚去洗手,架锅,急匆匆答,“早前老爷的小厮来传话,说老爷这就回来,让早些预备着。” 秀珠奇了,追问:“是不是做梦当了真?才开的门,怎么进来传话?大早上,单吃这个也不对呀。” 糟了。 巧善抓抓脸,急中生智,含糊答:“说是连夜赶路怕耽误事,打发他先行,四更就到了。大门锁着,老人家耳背,叫不醒。他着急,隔着墙喊,我听见了。” 秀珠信了,心疼道:“难怪没睡好。你再眯一会,我去打水。” “姐姐小心!”巧善惊呼。 她刚喊完又觉不对,昨晚那事,想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否则还要连累一个。她放下瓢,想跟过去帮忙,被秀珠拦了。 提早扫了雪,只井边还有一段。新下的雪不算滑, 秀珠不以为意,笑笑,拎着桶出去了。 巧善盯着锅底出神,到底不放心,带着牙擦和瓷杯,跟到廊下。井边没别人,秀珠腰上系了绳。她安心了,洗漱完,立马拿起大竹扫清理剩下的雪。 秀珠看到井边留有脚印,不安心,回来告诫她:“你个傻孩子,怎么半夜往井边去?掉下去就坏了。这井挖得极深,不会起冻,这时节又没落叶,不用盖。” 巧善心有余悸,老实应下:“好,我知道了。姐姐,昨儿夜里得了赏钱,分你一半。” 秀珠脸上烧得慌,不该拿的,可眼下她正愁压箱银子没处攒,便厚着脸皮收下了这把铜钱。 缸里的水结了一层薄冰,用瓢一碰就碎,还能用,只有煮粥的水要现打,一趟就够。秀珠放下桶,走到大灶边跺脚烤手,透过窗看到院里干干净净,转回头夸巧善勤快。 这几个月,都是她在扫院子,肖婆子乐得偷懒,交了钥匙就下工。巧善很清楚:大半的雪是他扫的,为的是清除昨晚的脚印,方才她只扫了因夜里看不清而错过的边角。 他真是个热心肠的大好人,还是最聪明的厉害人。 有他真好。 煮粥,和面,王婆子挑着箩筐把菜送进来,两个姑娘抓紧洗菜剁馅。 巧善刚切好面剂子,他就来了。她生怕多说话会露馅,着急忙慌掀盖取丸子,想快点应对过去。 秀珠一反常态,主动找他攀谈。王婆子在跟管库的张婆子报数,说话声不断。巧善没听清门口的两人说了什么,担心得不得了,往温碗 古代保温杯 里添热水时险些洒了出来。 他面色如常,见她盖上了,提起食盒就走。 她顾不上烫,随手抓了多煮的鸡蛋,追上去相送,嘴里喊着:“小哥,且等等。” 他停步,她递了鸡蛋,特意高声说:“事来得急,人还没到齐。这会忙不过来,包子馒头才往上蒸,要等一会才能出锅,烦请小哥在老爷跟前替我们美言几句。” 这借口找得好,等他走远了,秀珠连声夸,趁别人还没来,小声告诉她:“我姨妈说过两日还要送人来,跟你一般大的,少说有三四个。这就要过年了,要宴请族亲世交,人手不够。” 巧善听话只听一层,暗自感叹来再多那也不是小英,伤心一会,接着忙活。 黄嫂子跟张嫂子匆匆赶来,抓紧炒羊肉卤配酱菜,打发秀珠回去歇着。 值夜的是巧善,歇半日的却是自个,秀珠有些不好意思,想说实话。巧善盯着她,不停地转眼珠。 秀珠憋住笑,听命回家了。 该蒸的蒸,该烫的烫,全预备上了。巧善到院里拍干净衣襟上沾的麦粉,洗了手,将食盒挨个排好,等着被召唤。 果然,包子还没出锅,老爷那边又来了人,开口就问丸子是谁做的。 口气不善,黄嫂子想护一护,巧善朝她摇头,站出来认了。 来人上下打量一番,冷声说:“跟上,老爷要见你。” 这是她第二次见到大老爷,他身上穿得厚,反倒显得更清瘦。 兴许是瘦子之间的惺惺相惜,老爷见到她后,先是一笑,不让她磕头,再招手叫她上前边来。老爷面容疲倦,却有兴致问她叫什么名,不等她认错就把东西还给了她。 她记得还有话没说,但老爷身边这人太凶,盯得她发怵。她忘了词,干巴巴地说:“这石头是我在家时捡的,多谢老爷,我以为丢了呢,多谢老爷。” 老爷大笑着纠正她:“这不是石子,是菩提子,属木。你仔细瞧瞧,上边有眼,眼里有磨痕,原是别人常戴的。你能捡到,是天赐,这会又是失而复得,合该你跟它有缘。” 老爷扭头,交代家正:“你去翻一翻,找根合适的链子帮她配上。” 家正一走动,巧善顺理成章地跟着看过去,得了帘子边站立的家禾一个眼神,忙转回来磕头,又是一句“多谢老爷”。 笨拙,亦是淳朴。 老爷叫她起来,问到府几年了,她照实答了。问到家里几口人时,她顿了顿,怕撒谎的道行不够高会露馅连累家禾,没说全死了,只含糊答:“不清楚,我走的时候,他们病了。” 病得不轻,病得不清醒,才会卖了我。 这是她为他们找的借口,这样去想,对她好,对他们也好。 老爷同感其苦,接了这话:“寻常百姓家道艰难,病不起,将你送出来,是为了你有条活路。唉……可怜父母心!” 老爷这身叹,有些许怜惜在里边。她立马接一句“谢老爷”。 翻来覆去就这一句,傻里傻气。 老爷叹完又笑,顺手从庋架上的罐子里抓了一把银锞子赏她。 她双手成捧接过,合拢了作揖,又说“谢老爷”。 老爷腻了,摆手叫退下,见她迈门槛吃力,便嘱咐家禾去送一送。 老爷的手指纤长,果然一抓就是一大把。全是指头大的开口银馒头,别看它个头小,聚一块很压手。 她跟在他后边走,见出院门后的拐角处左右都没人,立马张开手指,认真看了一眼。 天色不好,灰濛濛的,又冷又湿,来去的人却不少。 提食盒的几个小厮跟他们打了照面,连招呼都懒得打,迳直走了。 接着又是两拨人,脚步匆匆,都往老爷那院里去了。 没人搭理他们。 巧善难掩兴奋,不时张望,见这会前后都没别人,安心将双手伸到他面前,小声告诉他:“统共三十七个,我三你七,正好!” 他本想告诫她不要随意暴露,闻言先恼了,压声质问:“你什么意思?” “啊?”她这才发现不对,赶忙改口,“哎哟,错了错了。你三我七,我拿七个,行不行?” 他没答话,她有些慌,再改:“都给你拿着,我还有。分出去四百二十八文,买鸡蛋花了十八个钱,还剩十九两五钱……” “闭嘴。先收起来。” “哦。” 才走几步,她心里难安,憋不住要说话:“我高兴,不是为得了这些钱。我只是想着:你聪明睿智、料事如神,把小英的事托给你,比王家人更可靠。” “不要声张,回去安心做活,等我消息。” 她用力点头。 他停下,接着指点:“这回不要瞒着,回去就说老爷留你说话,赏了你!一个约莫是四钱,不要跟人说你得了多少,拿出七个请她们打酒买肉,尽够。剩下的都留给我,过后要用,夜里我来拿。照规矩行事:你三我七,那九个算我借你的,下回再还你。” “好,都给你。”她点头,见他半道要走,有些舍不得,追着问,“这九是怎么来的?” 他气到发笑,因还有许多要紧事等着去办,不想耽误在这,撇开头说:“回头教你算术。” “哦,为什么单留井边的雪不扫,是要留足印做罪证吗?” “天没亮,乌漆嘛黑怎么扫?怎么……你盼着我掉下去?” “不是不是!” 她乖乖地闭了嘴,停下脚步,目送他远去。 他走出去一段,惊觉不对,又倒回来问她:“你怎么知道是三十七个?” 她瞪大眼睛答:“我会数数。” “不,我问你是怎么数出来的?” 他的眼睛从不放空,一直留神四周,知道她没停过步,只在某一处打开过手,怕被人瞧见,又立刻合上了。 “就……”她眨眨眼,为难地答,“看着,数着……家禾,我弄错了吗,那要怎样数才对?” 一眼数到三十七,他做不到,这笨蛋做到了。 怎么数才对? 这话叫他怎么答! “没有错。我不过诈你一诈,怎么轻易就上了当?” “哦,是这样啊……下回我就不上当了。” “不要犯傻。” “知道了。” 她双手插兜,紧紧地攥着他需要的银钱,脑袋和肩靠在院墙上,歪歪地看着他。 傻气! 第11章 追杀 第13章 他越走越远,往东边一拐,看不到了。 她站直了,松开手,让银子落在兜里,再用四指一捞,掏出来摊开。 一,二,三,四,五,六,七,正正好。 七个也沉甸甸的,有点心疼,但必须舍得。 方才“干娘”还想救她呢,别的婆婆婶子也没有为难过她。还有秀珠姐姐,担心她被火烧到,怕她掉井里,百般叮嘱。 她们都是好人,该得好处! 从前钱能买她的命,如今,她留着它们又能做什么呢? 她耷拉着头往东厨走,因想着心事,一头扎进了别人怀里。 这男人个子不高,看着也不壮,但这一撞,像是磕到了铜墙铁壁。 头和胸口都发麻生疼,让她立马回了神。 是她撞的人,不是别人撞了她。 她捂着额头,赶忙道歉。 男人不说话,仇人似的看着她。 掉落的两粒银子往远处滚,她半侧着头,偷偷地瞄它们。 他还是不说话,她按捺不住,跑去捡,怕人误会她怠慢,一面跑,一面回头说“先等等,我不是要跑”。 这人仍旧不开口,只盯着她不放,眉头紧锁,露出几分嫌恶。 是误会了吗? 她正色道:“大叔,这银子是方才老爷赏给我的,不是偷来的。对不住您了,夜里没睡好,糊里糊涂……”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要紧的事,急匆匆地走了。 这事全怪她,因此她踮起脚喊:“大叔,要是伤到了哪,你到东厨来找我,我给你买药吃。八珍房!巧善!” 那人头也不回,消失在了甬道尽头。 有两个丫头抱着捧盘从后方过来,经过她时,用奇怪的眼神看她。 巧善挤出一个笑,喊了姐姐安好。她们没理她,加快了步子。 巧善摸摸脸,不敢再逗留,赶紧回去。 因老爷太太都归了家,事又多起来。 要伺候主子,又要熏制野味山货预备年礼,东厨人手不够,大伙都累。 离晚膳不到半个时辰,老太太那边叫人来传话:她想吃红烧老鹅。早上说的是夜里要吃炕猪和野鸭子肉,因此没预备鹅,还得现杀。好在大柴房过去有牲口棚,里边关着庄子上送来的鸡鸭鹅,还算好办。 别的菜都预备好了,只等下锅炒,这鹅肉难炖,要等它老人家进了锅,才能发动其它菜。 巧善今日风光无两,黄嫂子承她的情,叫她去院里散散。 正好午间看剁大骨还没看够! 陈婆子杀了几十年的鸡鸭鹅,杀鹅褪毛,干净利落。 过年时,巧善杀过一回鸡,不怕看鹅挣扎咽气,她想看的是刀。 那么重的刀,到了陈婆子手里,乖得像板。彭彭彭彭一顿砍,不停不顿,八九斤的鹅身,眨眼的工夫就剁成了一堆小肉块。 巧善跟着砧板一颤一颤,紧掐着捡回来当耍货的鹅毛强行忍住。刀一停,她又不慌了,只想着一句话:我也要练起来。 鹅肉有了,军心稳了。 几个大灶同时烹炒,秀珠她们学艺多年,也能独当一面做上一道呈给主子的小菜。 干杂活的人只剩了巧善,她在几个灶膛边来回蹲,她想:管着火候也算大事吧?秀珠姐姐说还有人要来,到时一人守一个灶膛,够清闲的,真好! 忙完主子的饭菜,该她们松快松快了。 王婆子特意多跑一趟后门,把那二两多花了出去,兑回来一小担吃食,有酒有肉,正好替大伙解解烦闷。 晚上这顿吃饱喝足了再散工,比往常要晚一些。 秀珠渐生愧疚,想要多陪一会,又怕晚归会跟吃人的恶鬼撞上,实在为难。 巧善也急,生怕她留在这,耽误家禾取银子办事,催着她家去。 “你一个人留在这,怕不怕?她们都说……” 巧善知道她们在议论什么,耷拉着脑袋摇动,“小英是好人,即便去了那边,也会是个好鬼。我不怕,我要在这等着她来找我。” 秀珠惭愧,小声说:“要不我也留这算了……” “我听到了锁声,婆婆就要走了。你快跟上去,别落单。” 秀珠又叮嘱一回,这才离开。 巧善把门窗都关了,不着急抽柴,先用大火把锅里的水烧滚,守着鸡蛋篮子蹲了好一会,摸三个摆在碗里,看着有点少,过会又挑出一个绿壳的凑一起。 四季发财,四时平安,四…… 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呢,弄早了不好。 她丢下鸡蛋不管,拿出一串钱在竹筛里数着玩。 左边三个,右边七个。 左边三个,右边七个。 再来一次。 左边有了九个,右边二十一个。 九就是这么来的。 三三得九 她想起来了,有一年二哥在家反反覆覆读这个九九术。她多问了一句,二哥不耐烦,摔门之前骂她贱婢。 后来大哥告诉她:二哥背不好它,在学堂先挨一顿训斥,隔两日还是背不全,又挨戒尺。先生严苛,他心里不痛快,一时嘴快才这样,叫她不要往心里去。 二哥一直在外读书,没空照看她们,也没空教她们认字。大哥到十五岁才开蒙,散学回来就教她们,他说花一样的钱,多几个人学了更划算,用这话堵了爹娘的嘴。 慧姐儿记性好,大哥教的东西,一学就会。 她呢,要多花些心思在这上边才能记住,有一回耽误了,没赶上给祥哥儿换尿布,娘骂了一句蠢货,叫她别学了。 她就真的没学了。 慧姐儿才是真九岁的那个,人如其名,聪慧灵秀。娘常说老五苗子好,将来能嫁个好人家。 卖人轮不上好苗子,卖蠢货才划算。 火苗窜了一下,她回神,告诫自己:巧善,你不要那样想。这不是慧姐儿的错,她年纪小,同样吃苦耐劳没享过福,被卖出来让老人随意借寿,何其无辜。 何况她来这半年,没吃什么苦,苦的是小英。 那个热心肠的女孩到底做错了什么? 外边突然起了风,有什么倒了下去,发出一声闷响。 她抹掉眼泪,站了起来。 屋里有火光,墙上亮着油灯,还算亮堂。窗上树影绰绰,风声时有时无,偶尔传来一声低啸。 她在剔骨刀和剁骨刀上来回瞧,稳妥起见,挑了好藏又好拿的剔骨刀,小心翼翼插进围裙兜里。 门边的窗子最响,她朝它靠近,不高不低地喊了一声:“谁?” “巧善!” “小英?” “巧善……是我,我身上是湿的,外边很冷,你放我进去烤一烤……” 巧善没见过鬼,只听过一些事:有说鬼怕光的,有说鬼能穿墙的,有说鬼怕火的…… 就是没人说鬼喜欢什么。 “小英,是谁害了你?” …… “小英,你的尸首在哪?你告诉我,我去找。” …… “里边有火,会烧坏你的魂,你别进来。” “那你出来找我,我有些话,要当面告诉你,是要紧的事!他们害了我,还会来害你,你要仔细着,去官府告发他们,替我报仇。” 巧善抬手,盖在兜上,深吸气后,用力答:“好!” 她拔掉门闩,双手一拉,门开了,迎面对上一张熟悉的脸。 他抬手,掐住她的左耳往上提。 “痛痛痛!” “痛死你活该!叫你不要犯傻,你你你……” 家禾气到哽住,甩开手,往前走两步,实在不解气,抬脚踢翻面前的空炭篓。 她跟在后边,想要捡好它,因身前还有把刀,担心扎穿自个,就先抽了出来。 他转身,正好对上刀尖。 面面相觑。 她将刀移开,眨着眼说:“方才是你在说话吗?很像,怎么连你也会这口技? 我知道这不是小英,带了刀去见。小英求过菩萨,来生想做千金小姐,她不怕死。她知道我寸步难行,不会跟我说报仇,她也不会想着要去告发。她跟我说过,官府跟这些富贵人家是一条藤,告官是没用的。我们是这条藤上的小虫,活着的时候,能跟着沾光吃点叶子,死了就会掉下来,被踩成泥。公道只是拿说说而已的玩意,主子要为难你,不要觉得委屈,委屈只会让自己更难受。她还说:巧善啊,你努力往上爬,兴许有一天能沾大光,吃上好果子。” 他不耐烦听这些小孩儿废话,拿走刀,插回刀架,背对着她,嫌道:“哭什么哭!” “我在哭吗?” 她摸了一把脸。 湿漉漉的,原来真的在哭。 知道拿尖刀防身,还算有救。 他不想道歉,粗声粗气说:“找人算了一卦,按先生给的方位,应该是园子后边那小院,阴水之地。” “准吗?”她嘴上问着,心里却信了一大半,双手颤抖,抓住他袖边,不等他答又问,“怎么没人往那边找?” 第14章 镇魂的井,寻常人避之不及,不请道长和尚做法,谁也不敢碰。 上边压着厚重的石板,一般人搬不动。 他盯着袖口,恶声恶气说:“我怎么知道!你放不放?” “放,这就放。” 她缩回手,改拉扯自己的衣摆,一遍又一遍,垂头问他:“阴水说的是井,对吗?” “嗯。” 他将躺椅拖到灶边,坐下来,翘起脚烘烤湿掉的鞋袜,疾声催促:“快去弄点吃的。听说你们置办了烧鸡、酱猪头,还买了鱼,过得可真滋润!” “有!我说留着夜里吃,都攒下来了。我这就去拿,再给你炖个蛋吧?” 他盯着她,点头,知道她心里藏不住事,在她忙活之前又叫住她,仔细交代:“不要莽莽撞撞到处去说,以免有人将这事赖到你头上。明早跟人说她半夜入梦,唱了一曲梅花魂给你听。你放心,费心费力养了十来年,还没起用就这么丢了,她爹娘正恼火呢,时刻盯着这边,这话自然会传到他们耳朵里去。” 她用力点头。 “你得了老爷青眼,这会子不宜再打眼。除了主子,有人给你什么,都别要。可要记住了,别连累我!” 她再点头,小心翼翼问:“我还在哭吗?” “哭不哭的,你自己不知道?” 她摇头,转身干活去。 他的肠子怕是比别人的长,有多少吃多少。 她巴巴地看着。他夹起一块猪头肉往前伸,她摇头,又是那句“吃不下”。 他接着吃。她满脑子小英,怕管不住自己,只能往别的事上扯,说完八珍房这样那样,就只剩了回来路上那事。 “……后来我想:我拿着银钱,又不赔给人家,反叫人上门来找,像是只会说空话的混账……” 他嗤笑道:“就你这猫脑袋,能把鸡蛋磕破就不错了。换作是我,早溜了,免得被你讹上。” 她安心了,抠着手说:“这人不错,看着阴沉凶狠,倒没说别的,也没找过来。” “凶?”他的笑僵在脸上,焦急地催,“你再仔细说一遍。” 她不解,但乖乖地从头说起,末了小声解释:“我少见生人,冒冒失失撞上,心虚不安才这样看待,兴许人家只是不爱说话。” 这家里的人,个个戴着假面孔过活,没有深仇大恨,不会在路上就对人使脸色。 他沉着脸,又问衣着体长,再是眉眼鼻梁。 她想一会说两句,把记得的事都说了。 他弯腰去够那柴火,她帮着抽了一根烧得正旺的大木头。他皱眉嫌弃,恼道:“又不是赶路缺火把,要这么大根做什么?长个脑袋瓜,要记得用,细枝,烧过的……” 她听懂了,用铁夹从一旁早就熄火的灶里挑出一根细细的送过来。 “你别凶,凶了不好看。” 呃……更凶了。 她闭了嘴。 他匆匆几笔勾出轮廓,递给她。 纸糙“笔”也糙,说的和想的又有差别,只能画个大概。她拿着画像仔细查看,点头又摇头,为难地说:“有点儿像,这里,还有这里。” 他瞟一眼,将薄黄纸丢进灶膛里,躺倒,闭着眼说:“你这是在鬼门关前转了一圈,要不是凑巧提了一嘴老爷,小命早就不保了。” “啊!” 他不打诳语,说什么就中什么。那她岂不是死定了? “我再也不出这个门了!” 他眉目舒展,懒得睁眼,哼道:“要杀早杀了,至少眼下他不想动手,怕是要回去请示主子。” 那会撞出来的疼似乎还在,比石头还硬的男人,可不好对付。 她摸摸额头,沮丧地说:“你走吧,别连累了你。” 万一被人撞见他和她有往来,冤魂又添一条,亏死了! 能保全一个算一个。 她把手插进怀里掏银子,一趟又一趟,全往他腿上扔。 又来了! 他翻了个白眼,磨着牙喊“够了”。 第12章 魂不守舍 “停,先收回去!往后不要当着人面这么掏,看着不像样子!” “哦。” 她若有所思,不知想哪去了。 他看了头疼——不说清楚,这傻蛋迟早要栽在这事上。但其中龌龊,没必要让她知道,只怕告诉了,她也听不懂。 “你出不了门,那这事的根源不在你身上。她家在人情往来上可以说是四通八达……” “谁?” 他捏额头,她明白了,赶紧找补:“小英,小英!” “别装傻!” 没装,也不是真傻。她心心念念要去找小英,又十分清楚这不是想做就能做的事,不能为难他,因此刻意回避这个名字,乱七八糟地扯别的事。他起这个头,猛然来这一下,她没绕过来。 她摇头,眨眼请他接着说。 “她总在家和东厨来来回回,这府里的人,从上往下,又没有她不认识的,不定是在哪撞见了什么勾当。你俩常在一块叽叽咕咕,那人担心她说漏了给你听,才想着斩草要除根。” 她瞪大眼睛,再次回想,摇着头说:“她和我说的都是怎么当差,怎么防人,从来没讲过会害别人的东西。家禾,既然是性命攸关的秘密,她要说,也该先和家人说吧。” 没错! 他正欣慰呢,又听她说:“告诉了我,有什么用呢?我这么笨,又出不去,帮不上忙,只会拖累。” 他憋住笑,接着引她深思:“兴许只是看着不起眼的小事,过后推敲才能发现其中有蹊跷。你再仔细想一想,在三太太那,究竟看到了些什么。” 她听出不对劲,纠正他:“居士,她不让叫太太!” …… 她托腮闭眼冥思苦想好一会,就挤出一句话:“三老爷多大年纪?” 他恼火,骂道:“别他娘的扯废话,说要紧的。” 她咬着下唇,不时瞄一眼他,鼓起腮帮挤出一个讨好的怪笑,眼看他又要发火,赶忙说:“这很要紧!居士看着比我们大不了多少,同画像上的天宫仙女一个样。大老爷得有四十了吧?我听小英说,他下边有一串弟弟,还有一串妹妹,那三老爷……” “三老爷死了两年,今年三十有七,这位应当是继妻。又不是穷人家要养童媳,能嫁人,就不算小。你到底要说什么?” “我不明白她为何要关起门来修行,她喜欢热闹的呀。她那屋里,有七八个毽子,还有毽球、纸鸢、陀螺……” 他耐心等着。 她搓搓眼睛,怅然道:“我问过小英,小英叫我不要打听那边的事,她说居士也是个可怜人。你说,居士是不是惦念着亡夫,怕触景生情才不愿意出门?” 他也打听不来,钱花了,酒送出去了,一到这个“三”字,那几人全成了锯嘴葫芦,半句有用的话都问不到。 什么都不说,那就是说了。 一个寡妇,不能对人说的事,除了人命就是奸情。 平白无故对这傻丫头好,那是为人真的好。好人不会轻易伤人,不愿意败坏德行。闭门修行看似清苦,却是许多弱女子不得已的退路。 这家里,能对她构成威胁的男人只有那几个。 大老爷的事,他摸了个七七八八,这位身在福中却不愿意享福:不纳妾,不睡通房,也不让正经娶回来的老婆近身。 二老爷睡了棺材,老老实实待在家庙,等着来年春天下葬。 还剩两位少爷,一个守着父孝,一个和周芸青梅竹马、两情相悦,都不太可能。 也未必,有些人面上一套,背地里又是一套。 “……我又说傻话了吗?” 他回神,瞥她一眼,嫌道:“你是打算把眼睛哭瞎吗?” 这句不算骂,但她实在绷不住了,捂着脸痛哭。 “小英……外边下雪刮风,那么冷,她……湿的……那里面有没有水……脏不脏……我这里有火有人,她她……” 她哭一句就抽一下,哭得他心烦意燥,低吼了几句,可惜不管用。他想骂醒她,又怕动静太大,会被甘旨房守夜的人听见,只能生生憋回去。 这家伙吃得少,产出的眼泪却是没完没了,再这样下去,没法办正事。他只能妥协,揪着她肩膀把人拎起来一点,压声说:“你安静点,我带你去。” 这话最管用,身子伴着呃逆抽动,但眼睛停了下来,痴痴地望着他。 “喝口水,含着,我喊你吞时再吞。” 第一口水含一会再吞,止了嗝。第二口等不到那个“吞”,就一直含着。 他先吹了司命菩萨跟前的蜡烛,再用手指捻熄架上的灯芯,然后走到门边,矮下身子催:“上来,快点,不要把水吞了。” 他怕她一会绷不住要失控,又胡说一通吓唬她:“你是女子,属阴,那里又是阴水之地,没有水去不了。这是规矩,你别害了她,回来再咽下去。” 第15章 她用力点头,朝前走一步又倒回去,掀开竹筛要拿馒头。 “带这玩意做什么,放下,快点。” 是啊,小英没法吃它了。 她想哭,想问那应该带点什么,可嘴里含着水,什么也干不成,只能快点趴上他的背,等他带着去见小英。 府里各处的墙一个样,全比人高。他背着她,轻松攀上去,翻跃,专挑白日扫过雪的路走,没有这样的路,就上树借道。 这是她从来没经历过的事,可惜心里沉重,高兴不起来。 他在古树上停了,偏头避让,方便她看前方。 这院子比别处小很多,院中飘散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霉味陈味。想是没人住,院里房里都没留灯,全靠雪夜这点微光映着。 院子中央那团黑影,在他眼里是井,在她眼里是坟包。 之前的确信,出自对他的信任,这会的确信,来自心底的感觉。风声里夹杂着小英的温柔关切,她听清楚了,小英说的是“巧善,你要好好的”。 她口里含着水,哭不出声,只能发出很小的“呜呜”。 他觉着该走了,她用力掰他的肩阻拦。他无奈,带着她跳下,在离井三尺的地方停住,及时扣住要往前扑的她。 井深槐树粗,街阔人义疏。 虽有这么一句俗语在,但寻常不会在家宅里种槐树,更不会在井边种它。 他不信鬼神,但她一个小孩家,最缺的就是阳气,此时宁可信其有。 她前进不得,噗通跪地,颤抖着磕了三个头,用它来说“对不起”,磕完不忍再看,背过身无声哭泣。 下来容易上去难,她不会功夫,也不会爬树,他费了番工夫才撑起她回到树上,小声叮嘱她不要乱动,自己留在下边善后。 他们走过待过的地方留了印,今晚不下大雪的话,会被人看出来。 他折了树枝,在她跪过的地方描出大圈,留一个冤字,将圈内多余的雪和往槐树去的这一段路全刨了,一捧一捧往树冠下抛,再上树,轻踩枝条摇晃,让它们再抖落一些雪去遮盖。 尸首被镇在井里,槐树阴气重,魂魄就藏这里。没人发现,亡魂有怨气,留字提醒。 就这么着了,爱信不信! 原路返回,边走边扫,走一步回头将这一块扫平,虽说刮过的地方雪比别处薄,但只要不打眼,没有谁会盯着墙上的雪厚薄来计较——积雪多少,本就因地而异。 甬道上专踩巡夜人留下的旧痕。 开窗之前,先学一声夜猫叫。 巧善看着,学着。 他聪敏心细,要是生在一个好人家,那不知多大的出息。可惜无父无母,只得卖身为奴。 唉! “唉声叹气管什么用!就你这个样,怎么替她报仇?” 她深以为然,用力点头,赶紧忙起来:往灶里填柴,拎起铫子帮他冲热茶,拿干布巾帮他擦背上蹭到的雪。 他惊得立马跳开,“你……” 她眨眨眼,不解地看着他。 算了,小孩子而已。 她等了会,问:“你饿了吗?” 他按了按发胀的脑袋,皱眉道:“不是。坐过来,早些歇着。” 他把躺椅让出来,却没有要走的意思,拿把小杌子坐着,在灶膛前烘烤半湿不干的裤腿。 她顺嘴问一句:“你们那边的通铺烧不烧炕?” 他含糊“唔”一声,她难得机灵了一回,跳起来问:“他们连觉也不让你睡?” 他没答,她绕到灶边,对上他的脸,再问一次:“是不是?” 他有些烦躁,皱眉道:“你问这干嘛?” “太过分了!” 她气得跺脚,在灶边来来回回走,嘴里念念叨叨。 他看了想笑,故意问她:“那你猜猜,他们使了什么招数?” “泼水!”她接着愤慨,“卑鄙无耻的家伙。” 她答得这么笃定,想必是那小英教过她,毕竟这是寒冬折磨人惯常用的手段。 说来可笑,深宅大院人口多,斗来斗去,却不过这点子手段。不是没有聪明人,不是想不出好主意,而是没那个必要。横竖这里和官场一样,都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再浅显再粗暴也管用。 她推他,言辞恳切劝说:“我看大老爷是个极好的人,你把实情告诉他,让他来管管。那些人再厉害,也越不过老爷吧?” 有点长进,但还是过于天真。 “他们一早就找好了替死鬼,老爷一问话,不用细查,立马有老实人前来自首。说是天冷了腿脚不利索,滑一跤,把水洒了。跪地磕头认错,甘愿挨打挨罚,老爷也没话说。挨罚的这个,不敢招惹他们,只会怨恨我。他必定这样想:要不是这人不守规矩惹出的事,我也不必遭受这无妄之灾。讲道理是没用的,因此告状这种事,没有半点好处。” 她傻眼了,急道:“那要怎么办?” “不办。先让他们猖狂,等个好时机再借别人的手去收拾。我只是个任人欺负的可怜虫,这样才能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悄悄地办大事。” “要办什么事,我能帮忙吗?” “能!” 他瞟向她藏钱的地方,她悟了,又将大半条小臂插了进去。 那么大一包钱兜在里边,手伸进去还能随意划动,空得惊人。 屡教不改。 他气到口不择言:“就没长点什么吗?” 啊? 她听岔了,点头说:“涨了涨了,除去那三十个银锞子,还有十九两……” 他虎着脸,胸口起伏。 她看着,顺着长吸了一口气,随即明白这样做不对,慌忙道歉:“我不是故意的,啊不对,我是说没有,没有味,要不……我给你烧点水洗洗吧?” 第13章 来了躲不掉 他不说话,她没了底气,耷拉着肩,转身背对他,掏出银锞子,轻放在碗里。 “我想起来了,你叫我不要当人家的面掏。我知道你是为我好,怕人见财起意,可你不是那种人,你就像我……哥,三哥,我这才忘了规矩。” 他再次噎住,想反驳不仅要防见财起意,还要防见色起意。 算了,哪有色可见,先这么着吧。 “无论何时何地,都要仔细着。小心驶得万年船。” “哦。” 穿了四五天的袜子,确实有味。烘烤让异味散得更快更广,该洗洗了。 “烧水吧。” “欸?” 她回头瞧一眼正冒热气的锅,他也顺着看一眼,试图把面子找回来,傲气道:“我是爷们,比你高,比你壮,这点水可不够。” 她用力点头,将锅里的热水舀到桶里,他从缸里打来冷水,兑在里边,又回头再拎一桶冷的倒进锅里。 她放下瓢,咬着下唇,不时瞄一眼,似乎在觑他脸色。 “有事就说。” 她点头,跑去西边最角落的冷灶,跪下将手伸进去扒拉,扯出一个布包,立马跑回来。她像献宝一样,迫不及待打开包袱皮,再捧到他面前。 两块布巾,十来双袜子,厚薄都有。 他愣住,她小声解释:“本想给你做条棉裤,可各房发下来的料子不一样,没法做外穿的衣裳,太打眼,我怕给你招麻烦。” 她担心他不肯收,想了想,又说:“做这个容易,扎花费神伤眼,累了就放下绷子,拿它出来缝几针,养养眼睛。早就做好了,一直忘了给。” 怪不得老问他要不要洗洗,原来不是嫌弃他臭,是想寻个契机把东西送出手。 他扭开头,不让她看到脸,别扭道:“傻!有这闲工夫,不知道长长脑子。” 布和棉就那么些,给他缝这么多,她自己够不够? 她委屈道:“不是不让女子读书写字嘛,怎么长脑子?” “又犯傻。变聪明的途径不是念书,是思索,不能上学,那就多看多问多思多辨,照样能长进。” 他说完,拎起了热水桶。 “你也没上过学,对吗?” “废话!” 她慢慢学先前那句,端了烛台,大步往小柴房走,在前边引路。 还想进门去呢,这傻孩子,什么都不防,就他一个人在这纠结。 他抢走烛台,粗声轰人:“赶紧烧水去,我先洗头,一会就要用。” 灶上的事,哪有她不明白的。她得意道:“早着呢,那么多的水,一晚上也烧不穿,只要不往里添柴。家禾,我给你淋水吧,姐姐们洗头,都是我……” “去去去,别在这添乱,爷们洗头,是你该掺和的吗?” “哦。陶盆里是皂荚水,冷的,掺了热水再用。” “啰嗦!出去出去。” 她退到灶边守着火,用烧火棍来回拨动大柴,望着火光出神:想着惨死的小英,想着被欺凌的他,想着方才那些话。 洗了头容易着凉,不能一直湿着。他一回来,她立刻让到一旁,等他坐下再递梳子。 第16章 他催道:“夜深了,睡你的去。你放心,我会烧火。” 她乖乖地躺下,但是睡不着,闭着眼问:“你是不是在别人家待过?” 半大的农家小子,赵家应该看不上。他有见识有才智,还有功夫,处处透露着不凡。 他默了一会才答:“京城廖家,你可能没听过,不要紧,早没了。武官,一门七将,还有未长成的五名男丁,斩立决,女眷贬为官奴。” 其实是妓,官奴也不是那么好做的,去哪家都要受尽凌辱。 没必要说出来吓着她。 那些人和事,离得太远了。 “那你们呢?” “家产抄没,我们这些奴才,呵,跟那些陈设玩器挤一块,摊开摆在台上随意叫个价,任人挑选,三五日就卖完了。赵家的亲戚买了我,昽少爷看我擅捶丸,就把我要了过来,想着秋赛能风光一把。可惜他爹不争气,死得早了点。” 她听得心惊,坐了起来,伸着脖子小声问:“是谋反吗,你们没挨打受刑吧?我听人说,只要进了牢里,性命就难保。打板子都算好的,还要拔指甲盖呢。” 十指连心。六岁那年,大姐被送去了河对岸做养媳,灶上的活就该她了。人太矮,要踩着凳子,不好用力,菜刀太大拿不稳,一心急就切在了指头上,连肉带甲去了一小块,疼得眼泪止不住。 记忆犹在,她说着说着就慌了,挨个摸摸指甲,确保它们都还在。 “有些事,说不清楚。你安心睡觉,明儿才能唱好梅花魂,让他们去找她。” “嗯。梅花魂我会唱,小英教过我,她说京里的老国公喜爱这首词,府里的人都得会。”她躺回去,闷声问,“我还能再哭一会吗?” “哭什么哭!” 他一凶,她憋得喘息都乱了。他深吸气,怕她疯掉,只得再透一点口风:“我托了人捎香烛纸钱,还有那白糖糕,明早会带进来。正好是头七,夜里再带你去祭拜。” “嗯……你费心了,多谢。”她很是动容,翻向火光这一侧,真挚地说,“家禾,幸亏有你在。我糊里糊涂,又常意气用事,做事心里总没底。我知道这样不好,以后我改。” “睡吧。” “往后你就在这睡吧?这里有火,不怕冷,我俩做个伴……一会你叫醒我,我们换一换,我不挑地,趴着也能睡……” 做伴都来了,要是被外人听见,会怎么想她? 越教越不防,头疼。 他深吸气,还是忍不下去,低吼:“睡你的,少啰嗦。” “哦。” 她含糊念着那句“多看多问多思多辨”,渐渐地没了声。 他等了会才回头看她。 人已经睡了,缩成一团也不过山羊大。 唉! 意气用事不好,也好,他以为自己冷了心肠,再不会和谁交付心事,原先只想着如何利用这家伙行点便利,如今不得不承认,他也被她拿捏了一两成。 她这些日子都是这副失魂落魄的样,大伙知道她这是姐妹情深,挂念着生死未卜的小英。人老实惯了,偶尔撒个谎,没人起疑,走得近的几个顺口安慰了她两句。 巧善不需要安慰,她需要一个确信,心不在焉地做活,一直熬到夜里才听到消息:说是小英贪玩去摘梅花,天黑踩空,不慎掉进了井里。泡了这么些天,样子不好看,因此尸首一捞上来,就地封的棺。出了这样的事,园子上了锁,不许人走动,等化了冻,做场法事才能了。 巧善急得掉眼泪。 这是什么鬼话?小英喜欢的是海棠,不是梅花,就算一时兴起想折一枝带回去插瓶,白日里有的是空闲,为何非要天黑才去?园子里那么多梅树,为何非要挑井边那一棵?况且巧善确信根本不是园子里那口井,否则早被发现了。 众人唏嘘几句,转头说起了要上门来做客的亲戚,仿佛小英只是一阵风,刮过就忘了。 徒留她一个人难受。 他等三更梆鼓响过才来,她想要告诉他,才起个头就被拦了。 “不必说了。” 也对,小英说过:虫子死了就死了,掉了就掉了。 她难过不已,仰着头不让眼泪往下掉,凄凄惨惨问他:“等我们死了,也会无人过问吧?” 他没答这话,冷声说:“哭没什么用,只会消磨你的斗志。王巧善,你该长大了。” 她缓缓放平下巴,无措地看着他。 “在这吃人的地方,你得自己强起来,光指望别人庇护,是靠不住的。要还是这样只知道哭,趁早投井,少受些屈辱。” 忠言逆耳。 她知道他是为她好,可难过就是难过,它不会因为要懂事就自觉退去。 她艰难地点头,抬起袖子横扫脸颊,手腕将左鬓的碎发带到了脸中,她抬起左手扒开,再次点头。 他缓了脸色,小声提醒她:“原本甘旨房守夜的人是个醉酒婆子,日日贪杯,一下工就倒头睡。听说年后要换人了,还有,外院那边买了十七人在调教,七八岁的占了一半,只怕这里也要塞人。你的小英没了,眼下她们会看在王家人面上,暂且照看你三分,再过三五月,情分淡了,你还能指望谁去?” 她再点头。 他接着说:“世事难料,要是这里边来的人多,我出进未必方便。你放心,那银子,我会想法子挣了还你。” 她咬着嘴狂摇头:她不在意那个钱,她只差一点就攒够二十两了。 他松一口气,不吓她了,安抚道:“暂且无妨,就算往后再也做不成这事,挣钱的门道多着呢。此路不通,再想别的法子就是。” “好,我都听你的。我们是一条藤上的虫,有叶子,我们一块吃叶子,有果子,就一块吃果子。” 什么叶啊果的,乱七八糟! 他将带来的包袱打开,里边是香烛纸钱点心,还有一小卷布,两块硝好的皮子。 “出了年节,拿这些东西去找你的姐姐们,问她们带子 月事带 怎么做,怎么用。别问我!” “哦。” 他怕她多问,急着催:“走走走。” “好。” 她自觉含上一口水,呜呜:可以走了。 冤没了,圈也没了,整个小院的雪都被铲了个干净。槐树上扎着许多随风飘扬的黄幡,井沿贴着符纸,井上压着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地上有烧过纸钱的痕迹和散落的石灰粉 给泡过尸体的井消毒 。 谎言不攻自破。 他不信邪,不怕恶鬼,她信小英,不怕对方有恶意,两人坦坦荡荡而来,小心翼翼行事。要点香烛烧纸钱,有火光有烟气,容易被墙外的人发现,用上顺手带来的两只竹筛当罩子,支起一截,将亮光和烟灰都往下扣。 她不懂悼念,像上次那样,千言万语,都在磕头里。 他只有一句话:“你要是真的有灵,尽一分力保她平安吧。” “眼泪好像少了些。” 他哼笑,自行舀了热水拎到柴房去擦身子,洗了脚,套上新袜子,舒舒服服来烤火。 洗过的袜子不用特意拿起来烘烤,搭在大柴火的把上,没一会就烤干了。 他起身,说:“我走了。” “不要走。你睡椅子,我睡凳子,我都想好了,两把春凳接一块,正好够我躺,宽宽大大,比你更舒服呢。” “你是女孩,到了这岁数,该有分寸了。不要和男子独处,尤其是夜里,传出去,你的名声就不好听了。” “不传出去不就好了?我只是个伺候人的下人,名声再好,也不会让我多风光。我只想自在点,你就留在这吧,你暖和我安心,你好我也好。” 他本想反驳,可难得她能说出这样一番硬气的话,他怕抹杀了她的上进,点头同意。 她嘴角露出一丝笑,将头发解了,摸着发尾和他说黄肚里的旧事,还有小英和她提过的一些京城事。 “京城真有十个这么大吗?” “百倍。” “哇……”她感慨完,又落寞地说,“将来你要走了,记得告诉我落脚点,我给你写信。” “说那么多做什么,早着呢。” 说早也不早,才相伴几日,他就被老爷派了出去。走之前,他借讨干粮的机会告诉了她,她多煮了几枚鸡蛋塞在里边。她知道青天白日瞒不过去,交钱的时候说是上回去见老爷时得了他照护,要报恩。 这没什么要紧的,老爷身边的人,比她们要高一等,该讨好。黄嫂子做主,将这鸡蛋划在老爷的账里,没收她的钱。 散工的时候,黄嫂子特地留了一会,交给她一样东西:那件缠枝海棠坎肩。 “你这个梦做得有功,她娘说留给你穿,权当做个念想。”她叹一声,怕她忌讳,又劝,“正好她姐姐为她裁了过年穿的新衣裳,有装裹 入殓的新衣服 ,用不上它,你收着吧。” 第17章 巧善抱着它,强忍住眼泪,用力点头。 “看好那熏架,滴油容易烧起来。”黄嫂子又是一叹,抬脚往外走,摇着头自言自语,“可惜了,可惜啊……” 是啊,那么好的女孩,就这么没了,多可惜! 巧善望着灰濛濛的天,长吐一口气。 腊月的雪,一场接一场,天越来越冷,外出的人, 一点信都没有,叫人牵挂。 老太太那边传膳,特地点了巧善的名,黄嫂子拉住她,小声叮嘱几句才放人。 上回有家禾在,她去见大老爷时并不慌,这回心里没底,只能默背那多多诀。 多看多问多思多辨,多看多问多思多辨…… 还有,要冷静! 老太太看着并不老,面容清秀,隔着八仙桌看过去,面皮不算皱,白白净净,怪好看的。身子娇小玲珑,穿着也不老气:上身银红,下身嫣红,娇娇嫩嫩。 父母不必为子女守孝,一个死了儿子也离不得酒肉的人,穿这颜色也说得过去。 巧善惊讶的是,这怎么会是大老爷的娘?倘若把大太太叫过来跟这位站一块,不像婆媳,更像姐妹,兴许还要误会这位才是妹妹。 怪不得京城那位心爱她。 巧善看呆了去,捧着温钵杵在那没动。 云珠刚要呵斥,老太太摆手道:“她是极善之身,开了天眼,当与常人不同。你瞧她,不慌也不急,半仙的话,一准没错。” 她从炕上放下双腿,不让人伺候,自个撑起身子站住,朝下边招手,问巧善:“好孩子,我问你,你看见了什么?” 常满叫她往神佛上扯,小英叫她嘴甜多夸人,家禾教她多看多思。 进来前,她看到堂前挂着《神仙卷》,前方炕屏上是《仙人仪仗图》。 巧善点头,顺着她的话答:“太好看了,像仙子。” 她不懂回话的规矩,这话显得更真。 老太太大喜,连声夸了几个“好”。 云珠明珠跟着附和几句,离得近的明珠接走温钵,悄悄给巧善使了眼色。 巧善跪地磕头,说了两句吉祥话。 老太太叫人赏她一个荷包,知道“天机不可泄露”,没有多问话,指派明珠送她出去。 荷包里装的是银子,一上手就知道。 巧善乐不起来,他说过:东北院住着那位炎半仙,什么时候有人带你去见他,你就知道了。 她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第14章 抉择 明珠送她出了院子,叮嘱几句才折返。 不要乱跑,不要随意跟人走近,以免沾了污秽,不要乱吃东西…… 这些话,听起来不太妙。 她想起了停灵大半年,还要再等到春天的二老爷。 鱼死了,一放就臭。坏掉的鸡蛋一磕破,臭得让人喘不来气。人死了,该早些下葬才对。她好奇过,小英说二老爷遭殃横死,怨气重,挑中的日子不能改, 还要等大师游方归来主持才可以入祖坟。棺材里填了许多料,又费了不少冰,保着尸身不发臭。 老太太信神仙,也信那位半仙,等哪天发现她的八字有假,怒发冲冠,她还有命活吗? 使出这奸计的人,铁定要将罪责往她身上推,靠阿谀讨好混下去绝不是长久之计。 传膳的丫头都是上房的姐姐,只有她不是这院里的人,回程独行。 沿途有来来去去的姐姐妹妹,脚程匆匆,无人搭理。 也好,她也不知道要和她们说什么。 大太太住的江清院离明月居很近,巧善藏了点心事,藉机偷偷地往那边瞄了一眼。 院门上的红漆很新,看着有些烧心。门前跪着个小丫头,看不到门内训话的人,但骂得又凶又难听。她立马熄了去找翠英的心思,垂头赶紧走。 艳红好奇,过来问先前的事,被黄嫂子看见,两句话打发走。黄嫂子没问这趟是赏是罚,只叮嘱巧善别忘了泡豆子:赵大人明早要吃热豆腐。 巧善点头,转身要去做活。 黄嫂子又叫住她,小声提醒:“你在这府里没个依靠,要早做打算。老爷太太跟前多的是人伺候,这样的好事不见得还有下回,得了赏钱攒起来,不用回回拿出来匀着使,八珍房没有这样那样的规矩。” 这是真心为她好,巧善用力点头。 本地有腊月走亲戚送活鸡的习俗,寓意送吉。 黄历上写着十三是会亲友、纳畜的吉日,赵家独这一脉发达,族亲全仰仗他们漏下那点好处过活,因此没人避讳这是丧家,全上门了。 穷亲戚一窝蜂往里钻,主人家再不耐烦,也不能全打发出去。矮子里拔矬子,挑些稍微看得过眼的,叫进去陪一会,留住两日,再体体面面送回去,把情谊做给乡邻看。这些人的饭食,算在八珍房这,其余人由甘旨房接管。 又是一阵忙,好在不必杀鸡腌肉熏烤了,还算忙得过来。 她这边一忙完,正好他领着一车队的人回来了。 传话的人只说要多预备饭食,报了人数,匆匆地走了。主子没明示,八珍房的人盘算着做哪些好菜才够体面,险些得罪人,幸亏家禾过来一趟,细说了详情。 老爷的这位好友也姓赵,凑巧身上也有孝,原本丁忧去职在家,不知怎么的,朝廷竟下了原官起复的文书,因此这位赵大人要匆忙赶去吏部听候铨选。机会难得,一家人不惜在路上过年。因陆路封冻不利于行,要携家带口在这借住几日,等大客船到了再接着北上。 这一行有七个主子,奴才若干,居丧期间,不能沾荤腥。斋食要做得讲究,比荤菜难,这又是个不小的活。 黄嫂子感念他的热心,塞了一油纸包吃食。 他没客气,笑纳了,走了。 看着面皮糙了些,骑马在风雪里一去一回,肯定挨了不少冻。 巧善只能远远地目送他离开,心里空落落的,转头听见几位婶子夸他心细又仗义,又与有荣焉。 好不容易熬到夜里,欢欢喜喜预备热水吃食,却没等来人。 她想着迟早要来的,每晚都等着。到了二十一,他果然从窗外翻了进来,一打照面就使唤她干活:“多烧点热水,身上痒得厉害。” “哦,好好好,你先烤火去去潮气,这些水……”她糊里糊涂将手指往锅里伸,幸好及时回神,把被热气烫到的手缩回来,接着说,“够热乎了,先用这些洗头,我接着烧。” 添柴,洗手冲热茶,先盛碗热汤给他吃,再去兑热水。 他拎了个包袱,带进柴房,等洗完出来,上下都换过了。 他将洗湿的衣衫搭在春凳上,搬到灶边烘烤。她抱着碗耐心等着,瞧准机会递过去。他接过来,拿起包子咬上一口,抬头喊她:“坐。” 他多瞧了几眼,似是鼓励。她憋不住了,把近来发生的几件大事一股脑告诉了他。 “想是那个梦传到了里边,老太太信了,把你当成了通灵童子,因此心急要见你。炎半仙那边没派人来?” 她摇头。 他略作思索,提醒她:“年下赏银多,大伙都等着这时节发大财过个肥年。你这阵子风头太盛,难保没有那嫉妒的,要小心身边人。她那边再叫你过去,问什么为难的事,你老实说眼下不知道。她会以为这是天时未到,不会为难你。先糊弄过去,回来再想办法。” 她用力点头,蹲行到挨着他,悄悄地说:“新来的燕珍非要送我一罐桂花蜜,我推脱不掉,先收了,你跟我说过不能要别人的东西,我又悄悄地还了回去。” “燕珍?太太跟前有对得意人,除了小英的姐姐,是不是还有个翠珍?” 她恍然大悟,急道:“对,我见过一回,难怪我总觉得燕珍面善。好巧,都是一个在太太房里当差,一个到八珍房来。” 哪有什么巧?那都是安排好了的。这些人家天长日久地看着主家富贵,怎么能不眼馋?想要往上爬,生女儿比生儿子好用。标致的往主子身边送,明少爷到了晓事的年纪,太太肯定要做安排。太太亲自为儿子挑中的人,比别人多几分体面,将来少奶奶进门,也不敢为难。做姨娘的人,想要在后院站稳脚跟,子嗣至关重要。膳房有人,等于后方有自己人坐镇,不怕有人偷偷动手脚,才能全力冲锋。 她还小,没必要知道这些爬床的手段。 “蜜放哪了?” “她的箱子。她在家住,箱子里只有些替换的鞋袜,不带锁。” “你的呢?” 她愣了一下,忙说:“你是说我得锁起来,防着别人做手脚陷害?” “没错。” 他放下碗,牵起荷包,从里边拿出一把指头大的横开锁,交给她。 “眼下只有这个,先凑合用着。倒座房夜里上不上闩?” “炕眼是实的,去年炸了一回,说是盘炕时出了岔子,没做好,上边不让烧了。被褥好些日子没晒,睡在那又冷又潮,怪难受的,她们几个都家去了。那间屋子没人歇,能进去,二更时我走了一趟,去晾晒围裙。你是说这时候就去?” 第18章 他点头,又提醒她:“带上烛台,锁之前再仔细翻一翻。你的,她的,都看看。” 她悉数照办,回来后告诉他:“桂花蜜还在她那边,我这边多了这个。” 一条尺长的细红绳,两头各拴一枚铜钱,没有字。 他不懂这玩意,先把东西要走,这事暂且放罢。 他回来了,她找到了主心骨,安心了不少,告诉他如今哭得少了,这么多天,只夜半哭了两回。 她说小英为人好,对仙君菩萨都虔诚,所愿能有所成,七七之后准能投个好人家。 夜里没再“闹鬼”,如他所说,那坏蛋不敢再动她。 他没心思附和,几经犹豫,最终拿定主意,告诉她:“我跟了这几天,看得出那位赵大人优柔寡断、碌碌无才,不堪大用,此次能夺情起复,多半是那位亲家想抬举他。这一家子,大事小情,全凭赵小姐调度,聪明能干,事事熨帖,不怪夫家看重。” “真厉害!” 又当故事听了。 他只能掰碎了讲:“跟着这样的人,将来亏不了。你要不要……” 她懂了,扬着眉问:“你想让我跟着她走?” 他默了一会才点头。 她沉默,他垂眸,缓缓道:“老爷很看重这位同窗,只要他们家开口要你,能走。不用担心老太太阻拦,老爷是谦谦君子,借寿阴损,他绝不会认同。” 她没法用言辞说清楚此刻的难受,只能呆呆地望着他。 他看懂了三分,为难道:“倘若老太太这就将你要走,上房人多,我很难混进去,照看不到你。那位赵小姐为人清正,对下人的管束严明,他们家的人规规矩矩,没有那些龌龊门道。你只要本本分分做事,什么都不用操心。她这里……好办,我有法子叫她留意到你……” “不!”她扭过脸,盯着他的眼睛,坚定地说,“我不想去。家禾,我不想做一辈子奴才,我同你说过的,我不想跟着主子风光,不想去京城,我想赎身。” 还有一句话没说出来,怕他笑话她没出息。赵小姐过几日就要上船去京城,兴许一两年后就要嫁去夫家,她跟着赵家走,越走越远,那就再也见不到家禾了。他不在的这些日子,她时常惶恐。他回来了,她心里安定,哪怕见不上面,说不上话,只要知道这个哥哥同在这府里,她就不慌了! 他没再劝说,只微微点头。 衣衫只烘了个半干,他拿起就要走。 她跟着站起,小声问:“你不在这歇……吗?” “老爷吩咐我去招待赵大人的侍从,这阵子睡玉振馆那边,新铺的被褥,还烧了炕。” “好。饿了你就过来,我给你留饭。” “你敞开了吃,不用留。我跟着他们,不会饿肚子。” 她没点头应承,只笑着看他。 强! 他将手里的东西留在春凳上,走到窗边才告诉她:“路上捡回来的玩意,你留着耍。” 第15章 我的心眼分你一半 他走了。 她将春凳送回饭堂,回来躺在椅子上。 他带回来的是泥人:肉嘟嘟的娃娃和大肥猪,能骑上去,也能拿下来,好看又好玩。 她舍不得收起,将它们放在腹部,手轻轻落在上边盖住,仰头望着顶上的房梁出神。 她跟他不一样,不,是她跟他们都不一样。 他,小英,还有秀珠她们,打心底里认定主家是这房顶。有主子的身份地位遮风挡雨,他们在屋里各自忙活,跟着沾光:吃饱穿暖能攒钱,沾光涨了见识,没吃过山珍海味,至少见过,离府报出名号也有几分派头,比那些辛劳一辈子仍旧穷困潦倒的人强百倍。 她也曾这样安慰自己:在这有肉吃,有新衣穿,比在家好。可她不惦记吃什么穿什么,也不会因为背后的主子尊贵就脸上有光。她不图什么,得了赏赐只想到赎身。 这半年,常满没来找过她,也没托人捎过话。她从婶子那问清楚了,她不是没有月钱,是常满一早就有交代,将“外甥女”的月钱归到了她那。小英叫她找个靠山,可认干娘哪有那么好认的,拿不出月钱去孝敬,不会有人愿意白认个女儿。 这就是娘说“她会照拂你,你将她当作我”的好姨妈,年底那条炸鲤鱼想必也不会“游”向她。 她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爹娘偏心,儿女有排行,如今也认清了爹娘在必要时刻会将她无情剐去的事实,但她仍然不想被这院子困住,宁愿返乡去田里地里劳作,过日子要踏实。 这种想法,在小英死后,更为坚定。 她本不该提“赎身”的,当初小英听到就伤心了,但方才她担心他真的要把她送出去,一着急就忘了顾忌,好在他没有因为往后会被撇开而难过,也没有愤怒。 她将新缝的钱袋子从衣服底下翻出来,把手指插进去摸摸银两。 二十七两半,还得再攒一攒,防着到时身价银子涨了。 燕珍顶替小英的位置,但没有小英那么好的境遇,黄嫂子一视同仁,该使唤她的时候一点都不客气。八珍房里其他人看着,有样学样。 燕珍家看中女孩,把她当小姐养,在家时有小丫头伺候,到了这,得伺候人,伺候的还不是主子,自然不顺心。 她也不瞒着,说话不离翠珍,偶尔提一句“太太屋里怎样”。 秀珠私下里说:“秃子头上长虱子,这是叫我们别忘了她还有个风风光光的姐姐呢。巧善,你要小心些,这里边,你年纪最小,也只有你没有亲人。她受了气,要找人撒,指定是挑你。我爹跟她爹都在外院当差,彼此有些交情,不好得罪,恐怕帮不上你。” “好,我知道了,谢谢姐姐。” 燕珍也到她面前说秀珠:“我早看出来了,夜里是你替她在守。巧善啊,你不要犯傻,上夜的人每月能多得二十钱。你在这熬着,她白得了钱,还在你面前充好人。这事她从没告诉过你吧?” 是没提过,但不要紧,是她抢着要来守夜。她无家可归,睡这里比睡冷铺盖好,还能偶尔替他做顿热饭烧烧热水,她乐意至极。况且秀珠姐姐人不坏,没提钱是因为她家缺银两,提了她也不会计较——秀珠姐姐得了,总比常满拿去好。 巧善满不在乎答:“我知道,她一早就同我说了。那屋又黑又冷,我在那睡不着,这才求她让给我。你要是肯留下歇的话,那我愿意睡回去,两人挤一个被窝,想是没那么冷。” 燕珍怕生虱子,也怕冷,消停了。 赵大人一家启程,吃斋的只剩了老爷和昽少爷。八珍房的人接连累了大半个月,终于能松快两天,至少祭灶日之前能缓口气。 待客周到,东厨人人有赏,巧善也得了一粒银珠和一小包棉花。 午后听她们说起,她才知道送棉花是赵家小姐的意思。赵大人家不种棉,但很会做棉花棉布生意,知道内情的张婆子用了个词,叫转贩四方。 众人都夸赵小姐仁德有礼,有人笑着向张婆子打听:“那给老爷送了多少?我听说她们家出门,前边三辆大马车坐人,后边还跟着十来辆拉货的马车,多气派。张奶奶,都是管库的,你找那齐光打听打听,回来告诉一声,让我们也开开眼界。” 张婆子笑骂她没规矩,把人喝散了。 灶上没有要守的锅,巧善把棉花送去倒座房,开锁收进去。她总在灶边做活,不觉得身上冷,攒一攒,将来有机会给他做点什么才好。 衣衫不多,离家时只带了几件薄衫,一半穿在身上,一半在箱子底。面上是那件新坎肩,叠得整整齐齐,她盯着它看了会,不舍地盖上箱子,上锁离开。 久不见太阳,屋里阴暗潮湿,隔壁那间有婆子歇晌,鼾声阵阵。 她刚走出门就后悔了——又冷又吵,不该让海棠待在那。 她把它穿在围裙里边,干活也不用脱,夜间穿着睡觉,兴许连袄子都不用盖了。夜里人一散,她就将拿来当被子盖的第二件袄洗了,搭在凳子上烘烤。 摸着海棠花,就像小英也在这。她就着火光扎鞋垫,自言自语,沉醉其中。 家禾站在后边听了一阵,见没完没了,小声唤她。她恍若未闻,仍旧嘀嘀咕咕。他不得不连着清嗓子,她总算听见了,回头笑道:“我以为你出不来呢,吃不吃甘薯?捂在炭堆里,这会该熟了。” 早就熟了,烧尽的炭还有余温,扒出来的甘薯还热乎。 他叫她也吃。 她埋了四个,陪他吃一个也无妨。 她说了今日事,他一言不发,面色逐渐凝重,目光落在她身上。 她有些忐忑,小声问:“有哪不对吗?” “身上这件是哪来的?” 她垂头看一眼,含糊答:“别人送的。” 她有所隐瞒,他一听就明了,皱眉道:“这是王家那丫头的东西?” 谁? 没问出口之前就想到了,她点头,小声解释:“这是我帮她裁的,她没上过身。她死得不明不白,不知魂魄能不能平安归位。我穿着它,多念几句,兴许有点用。不是我私心霸占,她家人知道我跟她好,特意捎来,让我留作念想。你别担心,我不怕鬼,不怕忌讳。” 第19章 人死如灯灭,早该丢开了。那小英何德何能遇上她,不过一点交情,她就这么惦念。 死人好打发,活人难防。她觉得王家人重情重义,这可不是好事,他不得不趁早戳破:“她们家安插在这的棋子没了,想将你拔出来替上。怕你往后丢开小英去过自己的日子,特地将它送来,好叫你时时睹物思人,长长久久地为她家效力。” 她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地喃喃:“不是看在我帮着找到小英的份上,才送过来吗?” 他直白地摇头,接着问她:“有多少人知道你得了这件东西?” 她动了动嘴皮,仔细回想后,懊悔地说:“怕是都知道了。” “接着往下想。” 她将甘薯皮扫了,洗了手,坐在灶边慢慢思索。 “家禾,太太能往昽少爷屋里塞人吗?” “能,但不体面,以她的脾性,应当不会那样做。她时刻盯着男人和儿子,除此以外,都不上心。老爷心疼侄子,带着一块读书写字,太太为这吃醋,吵了三四个月。” “那就是说,两位姐姐都想去明少爷屋里?” 他点头,嘴角含笑问她:“还有呢?” 她摇头,老实承认:“我猜燕珍将我当成了王家一派,但我不知道她送桂花蜜是想拉拢我,还是要设局将我挤出去。家禾,我不想掺和。” 她不等他答,扬起脸,不解道:“婶子跟小英家走得近,有什么事,找她办不就好了,何苦舍近求远?我只是个烧火丫头……我不明白她们这是要做什么,会不会是我们多心了?倘若猜错,误会了人家,怕是要生出嫌隙来。” 她连院门都出不了,莫名其妙就沾惹上了是非,实在无奈。 “心眼只有缺的,哪有嫌多的?农家争吵,无非是两升谷子三升豆,你家的牛吃了我家的草。这里不同,差一步,丢的是两三代人的荣华富贵。譬如老太太的娘家,三个兄弟,原来两个做帮工一个挑菜卖,乘了她的东风,如今都发达成了财主老爷。孙辈只上几年学,就有人引荐去做地方官。留在府里的这个侄子,跟着老太太住后院,吃穿用度比两位少爷还要体面……” 她惊得张圆了嘴,他似乎想到了什么,脸色越来越不对,渐渐地没了声。 “我……我知道了,防人之心不可无,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是这样说的吧?”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小声说:“这阵子不要出去走动,有事装病推辞,发热咳嗽都行,主子怕过病气,不敢沾。留在这里边,也要时时小心,不能让别人近身。身上,还有那箱子里,时常翻翻捡捡,别多出什么来,也别少了什么。百般谨慎,等我的信。” 她听得稀里糊涂,但毫不犹豫点了头。 “贴身衣物!”他撇开头看向门闩,清清嗓子,再教,“能让人认出来的东西,悉数穿在身上,别叫人有机会沾到。夜里清洗,搭在这烤干,立即穿上身,不能让人拿去做手脚。你放心,熬过这一阵,出了年节就好了。我保证!” “好。” 趁这会他转开了脸,她将钱袋子摸出来,递到他面前,急切地说:“既然麻烦找了过来,这么多银子,我留着会生事端,你先拿去用。该花的花,要是有机会让钱生钱,只管放手去做。你没有父母家人,我有,兴许不如没有。你对我好,为我操心,我都知道的。家禾,你不想做我干爹,那就做我干哥哥吧,我们当一家人。” 他笑,把钱袋子接过来,留在手上,垂眸道:“先前是骗你的,他们没死,我当他们死了而已。” “啊?” “你是女孩,生来无用,我是第三子,生来多余。有好处的时候从没人惦记,遇上变故,头一个就想到了我们。我恨得比你深,是因为他们本打算送我进宫,想着去宫里当奴才更尊贵,以为能多得些银子。呵,想当太监,哪有那么容易?不仅没钱得,还要花钱去疏通,没有上千两的花销,连门路都摸不着。” 原来是一样的:打算卖了,就不再顾念死活。 她红了眼眶,但忍住了没掉泪,将手搭在他胳膊上,哽咽着说:“先前你同我说:自个争点气,多攒些家业,将来活得风风光光,叫他们懊悔去。这话很对,我记住了。” 十年过去,他早就忘了伤心,轻描淡写道:“没准我算对了卦,他们真的死了。这钱……整的我拿走,零的你留着。明儿你找人要一碗菜油,夜里我要用。” “好!” 第16章 谁人如意 甘薯不值钱,四个算一文,菜油就贵了。八珍房给主子们用的是好油,更贵,五六两的油,得交十二文。 秀珠教她去甘旨房兑,能省三四文。三四文干不了大事,他点名要用的东西,她不能马虎应对。 黄嫂子下工前多问了一句,巧善说是要练手,为了圆谎,又交钱要了麦粉和萝卜。 她想上进,是好事。 黄嫂子没多话,走了。 巧善猜了半天也拿不准他要做什么,不能帮忙预备,就摆在那等着。 这回他来得更晚,一掀窗,她就闻到了腥气,不免心惊肉跳,冲过去查看。 他气色如常,不像有事,先将柳条编成的篓塞进来,推到她脚下,跟着翻身进来,一面收线,一面催:“会杀鱼吧?趁它还有一口气,早点下手!” “会!” 篓子不够长,鱼尾露在外边,扇子似的,八九斤该是有的,怪不得篓子被压得不成形。 她匆忙冲了热茶递过去,再回来收拾它,顺口问一句:“你从哪弄来的?” “钓的。没有那黄肚皮,凑合吃吧。” 拿刀的手愣在半空,她扭头,惊讶道:“这是替我弄来的?” 她以为这又是为讨好老爷花的心思呢。 他蹭蹭鼻子,故意说:“道家崇鲤,太太养了一池子,着人精心伺候,条条肥美。早就惦记上了,本想弄条赤鲤来尝尝,奈何天冷,鱼儿懒惰……” 那都是宝贝呀! 她先是心慌,但转念一想:外边天寒地冻,黑灯瞎火,上夜的人惯会躲懒,起更的时候才出来转悠。他又是个谨慎心细的人,断不会被人抓住把柄,吃了就吃了吧。这是他的心意,她怎么好在这时候说些冷心肠的话? 她笑着接话:“她们说那些鱼嘴馋,喂多少吃多少,才刚吃饱,这边一撒食,它们闻着味,又来吃了,唯恐少吃了一口。” “嗯。人也好不到哪去。” 她抿嘴笑,他不笑,但脸上的讥讽少了些。 黄肚里的孩子,七八岁就能利索杀鱼,她不仅会,还很会。 他安心留在灶边,等烤去了身上的寒气,掸掸衣衫,走过去帮忙。她剖好鱼,剁成四大块,挨个拎起,他舀了水,从上往下冲。 接水的盆里躺着大笊篱,笊篱里边铺了几张黄纸,水渗下去,鱼鳞血沫都留在纸上,包起来扔进灶里烧了,毁尸灭迹。 他夸了一句,端了盆里的水,倒进屋外的排水沟,又舀半桶水冲刷,回来将靠近柴房的那扇窗开了,让气味往没人的那边散。 炸鱼的香气勾人,等油烧热的空当,她用炭盆点上除虫驱瘟的干松枝,用这味来遮盖那味,倒也有用。 黄肚里山高路远是谎,年下来给她送炸鲤鱼,是接前谎的后谎。只炸不煮,带着方便又不容易坏,眼下不用赶路,不用敷衍,可以好好地烹煮。 炸萝卜丸,红烧鲤鱼,再来一碗鸡蛋面片汤。 不饿也想吃。 她捧着碗,眼含热泪,嘴角却在笑。 “这算不算我俩提早过年?” 他早已开动,含糊答:“算,快吃,冷了发腥。” “嗯。” 一池的鱼,多一条少一条不算什么,这事就烂在两人肚里。 本地二十四祭灶,少不了糖瓜,这是费力费工的活,老师傅们都去甘旨房帮忙拉糖。 巧善蹲在沟边刨猪皮,这也要拿去供奉给神仙菩萨,得细细致致。艳红和燕珍在门口拣莲米,燕珍消息灵通,正说着在姐姐那得来的秘闻:“那人有些怪癖,很不合群,都说他专走那歪门邪道,闹到那边乌烟瘴气。太太烦他,要打出去,老爷听不进劝,非要纵着……” 巧善实在听不下去了,高声道:“抓紧干活吧,婶子要回来了!” 这口气,很像是指教。 燕珍不悦,瞪她。 巧善抱着盆往里走,经过她时,缓下来告诫:“各房的事各房管,老爷太太是主子,这些话怎么好往外传?我们是不会说出去的,可这里人来人往,保不住隔墙有耳,叫人知道我们背地里嚼舌,恐怕……” 燕珍露出悻悻之色,撇嘴道:“是你听岔了吧?什么老爷太太的,我们说的是腊八听的戏。你没去,不知道这里边唱了什么,可不要随便诬赖人。” 她转头盯着艳红,眼带威胁。艳红含糊应了。 巧善不想多纠缠,顺着她的话说:“那是我误会了,对不住两位姐姐。” 第20章 自此,燕珍总是远着她,在饭堂,连同桌吃饭都不肯了。 巧善忐忑两日,就没空操心了,整个八珍房的人都着急上火,连好好说话的空都没了,有事只管吼。 秀珠煮了些桑叶茶给大伙喝,却不让巧善尝。 燕珍藉机过来挑拨:“你瞧瞧,一点子不值钱的玩意,洒了都不用心疼,偏就对你吝啬。亏你姐姐长姐姐短地鞍前马后,唉,竹篮打水一场空,错付了哟!” 巧善心说:你才喝了人家煮的润肺茶,转头就说人坏话,果真是错付了。 她不想得罪一个小心眼的人,只当没听清,抱着菜板去井边,用矬子狠刮上边的老印。 燕珍从不去井边,跟到半路就退了回去,和艳红挤到一块拣金针菜。 梅珍从外边进来,告诉他们:“方才正好撞见上房的珍珠姐姐,她交代我回来传信:老太太屋里要摆两桌,每桌还要多预备几道菜,有客到。说是七爷心疼奶奶,去请了她娘家人来陪着,老太太要为她们接风洗尘。” 她压低了声,接着说:“是时候了!大夫来看过,双胎本就不好怀,这胎位正不过来……阿弥陀佛。珍珠姐姐悄悄地告诉我:七奶奶要陪席,千万不要做那大荤大补之物,如今对她来说,这都是害。这么要紧的事,我怕一会给忘了,你们帮着记一记。” 秀珠走到院中又往外退,高声道:“该早些预备起来了,我过去叫人,你们先择菜。” 梅珍望着她走远,摇头道:“是要谨慎些,真有什么,别迁怒到我们头上才好。早早地支起小厨房,大肥肉不要钱似的成锅炖,把肚子养那么大……啧啧,可见日子太顺也不见得就好。她那边,咱们没沾过,应当……燕珍,你有没有听谁……” 三人凑一块咬耳朵去了,不时往这边瞟一眼。 这是防着她去偷听呢。巧善特意转身,背对着她们继续刷洗——她连七奶奶是谁都不知道,哪来的心思管这样那样的闲事? 这些事,虽说混过去了,却让她很不安,一闲下来就胡思乱想,想和他商量,又等不来机会。 雪天去探路和迎客都是他向老爷提起,又是他去办的。赵大人千恩万谢,老爷心里高兴,又添几分看重,近来上夜的都是他。 年三十是重中之重,八珍房的十二个灶都要启用,有不少菜要提早熬煮。梅珍秀珠也留下值夜,虽说有三个人在,那也是一刻不敢疏忽。 她们守着灶,边做针线,边说话,困了就起身走走。 到了四更,秀珠快熬不住了,洗了把冷水脸,在屋里来回走,突然问:“你们说,嫁了人,是比在家好些,还是……更差?” 婚嫁远在天边,巧善从没往这上头想过,她不知要怎么答,看向了梅珍。 梅珍放下绷子,站起来,揉着肩答:“你爹娘心里只有你那两个兄弟,在你这,只有捞钱的份。我妈说嫁妆全是你自个在攒,是也不是?” 两家都住后巷,都在府里当差,彼此知根知底。秀珠咬着嘴默认了。 梅珍落寞一叹,接着说:“是刻薄了些,可他们再坏也不过如此,至少你熟知他们,知道什么时候恼,为什么事高兴……嫁了人,个个不熟,也是合起伙来欺负你一个,你却连应对的计策都没有。你说哪个好?” 秀珠垂眸,抿着嘴不说话。 巧善见她像是要哭了,忙道:“我看丁二哥不错,在外边得了赏,总要往这跑一趟。听说他为人也很好,呃……好上加好,十分的好。” 梅珍本想笑话巧善孩子气,看到秀珠转忧为喜,扶着腰在笑,这冷水泼不下去了。后巷里的女孩,出生不多时就定下了将来。生得好,生的时辰也巧,那比儿子金贵,被家人供着,等着飞上枝头变凤凰。她上辈子不积德,生下来像爹,太不起眼。秀珠比她爹娘都标致,可惜生在二月,八字不好,两人都没了前程,只能在小厮或是丧妻的小管事里挑。 秀珠好相貌,有丁二一心一意对待,还有个姜杉不死心地觊觎。她冯梅珍生得糙,好不容易挤进上房,只做了几天粗使又被退回来,说是太太见了她就不舒服。为这事,她偷偷哭了好几回,至今忘不了。一样是在后巷长大,她连竹马都不配有——他们都对她爱答不理。 她扭头,正好赶上巧善就近将热茶先捧给了秀珠。 瞧,连这小丫头眼里也只有秀珠。 秀珠,秀珠,秀珠刚满十六,不多日子就要出嫁了,去丁家做她夫君手心里的宝! 十七岁的冯梅珍连亲事都定不下来,她盯着她们,眼前氤氲,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 “梅珍姐姐,你也吃茶……梅珍梅珍,梅珍!” 巧善扔了茶盅,一把抱住她,用力往前推。 她常年做活,手上有点儿力气,但不多,至少不够顶住比她高出一个头的梅珍。好在一连声的喊,及时唤醒了梅珍。梅珍往回缩手,改推为拉。 巧善的脑袋躲开了锅沿,磕在了灶壁上,发出一声闷响。 秀珠和梅珍同时叫出声,同时伸手去扶。 秀珠在瞪她,眼里有恨。梅珍回了神,羞愧欲死,咬着唇掉泪。 巧善一手抓一条胳膊,让她们合力将自己拽起来。她看向秀珠,用眼神哀求。 “坐久了腿麻,差点掉进锅做成了汤,幸好梅珍姐姐拉住了我。” 没人笑。 梅珍红着脸道歉。 她爱听闲话,但从来没做过不合情理的事。巧善知道她只是一时糊涂,魔障了。她只当没听见,小声央求:“方才失手打碎了茶盅,这会仍旧不利索,好姐姐,你替我收拾收拾。” 梅珍正想赎罪呢,连连点头,匆忙去干活。 秀珠不想就这此翻篇,皱眉,想要替巧善讨公道。 巧善朝她猛摇头。 个人有个人的难处,梅珍这阵子瘦得厉害,必定是遇上了什么难事。 秀珠没看到梅珍要推的人是她,再说下去,势必要扯出来。她们都是要做厨娘的人,一辈子在灶房里打交道,有了心结,将来怎么相处? 不如就这样糊弄过去,对谁都好。 第17章 该不该 梅珍扫完地,自觉去泡干菜。 秀珠帮巧善解下头发查看伤处,见不红不肿,这才安心。她实在是扛不住了,坐下眯一会,特地交代:就睡一盏茶的工夫,别忘了叫醒她。 梅珍和巧善默契地只干活不出声,将早膳要用的东西都预备齐了。 秀珠一觉睡到鸡鸣,慌忙起来,见一应妥帖,也不好再计较。 黄嫂子打发她们三个去歇,谁也不敢推辞,毕竟午后还有得忙。 忙过初一早上,终于能喘口气了。 年初一吃斋,胜过吃一年斋:吃斋吃灾,年头吃了灾,从此平安顺遂。 主子们要去寺里,除了贴身伺候的人走不开,其余人能歇两日,算是主子们的恩德。 想去寺里的人,可以跟着去。秀珠家有亲戚在,她要留下伺候一大家子,去不了。梅珍和巧善去了,一到清静的地方,梅珍见四下无人,痛哭流涕,跪下来谢她。 巧善吓坏了,忙跟着跪下。 大年初一不该哭的,可梅珍忍不住,什么都没说,流不尽的眼泪里,是道不尽的心酸。 巧善跟着伤感,方才她将这几日得的赏钱全捐了,虔诚跪拜,求大慈大悲的菩萨不要忘了小英的祈求,助她遂愿。 梅珍不知求了什么,仍旧心事重重,出殿后告诉巧善:她攒了些体己,打算上元出去逛逛,给秀珠买只银簪子做添妆。 她想要赔礼找回良心,秀珠缺嫁妆,正好。 出门之前巧善没机会摸钱,从没给人添过妆,不知道有这事,没预备。她摸摸肚子,里边的钱袋子瘪了,只有留着买蛋的十几文,铁定不够。她犯了愁:能在秀珠出嫁前攒够吗? 此时,她又想起了钱的好处。他那边要办大事,给出去的钱,不好讨回,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梅珍的爹娘也来了,她拜完就要跟着他们归家,先走了。巧善不用当差,留在静心池看鱼。 “这鱼不好吃!小了,没什么肉,一嘴刺。放生池那边有王八,将来……” 欸? 我没想着要吃它们。 她回头看一眼,又飞快地转回来,盯着鱼偷笑。 他从步道那边跃下,大步走过来,将两样东西塞到她膝上,又原路返回一半,在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找块石头坐下。 “东北院那位难产,时日无多。再怎么样,阙家人的丧事也不可能在赵家办,他们一家,这两日启程。” 她将这话掰碎了细想,总算懂了:七奶奶不是这家的奶奶,是阙家人。可这阙家又是哪家呢?他们要走了,家禾为何要特地告诉她? 她忍不住,又回头去瞧。 傻模傻样! 他将剔过牙的细枝抛出去,对着空处啐了一口,站起来,望着西边的大殿,压声说:“这府里,能让你那位居士忌惮的男人,阙七也算一个。老太太没见识,以为娘家才是她的倚仗,把个废物看得比亲儿子还重。” 第21章 他这是在帮她找仇人! 她扔了手上拿来逗鱼的干草,噌的站起,急切地问:“他人在哪?” 他没答,做了噤声的手势,朝她招手。 巧善快跑过去,来不及开口就挨了一记重击。她捂着被弹的脑门,不敢有怨言,老实等着他继续教训。 “跟他拚命,还是去告官?” 哪一条都行不通。 她摇头,认真答:“问明了在哪,才好接近他去找证据。” 他嗤笑,搓着手指,冷声说:“想去送死?也好,死了一了百了,正好勾账。” 他好些日子不这么刻薄了,今儿怎么这样? 她悟了,小声问:“摊上什么事了?同我说说吧,两个人想事,总比一个人好。” 打她骂她都不恼,他也没辙了,没好气道:“没你什么事。你就不能盼着我好点?” “盼着呢,下回我给你烧香……不,是给菩萨烧香,求她保佑你平安如意。” 他望着这没脾气的家伙,愁得头痛。 他不肯说,那她来打样,不管他脸色好不好,把那晚的事全告诉了他,还特意叮嘱:“你别说出去,我不想让她们不和睦。” 他更气了,揪了她耳朵开骂:“这里头有你什么事,嫌命太长了啊?” “痛痛痛……一点儿痛……不痛了,真的,不痛,我装样子。” 他用力捻着收回来的手指,心生懊悔,咬牙切齿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你管的事越多,将来麻烦越大,这道理你懂不懂?她们身后有父母兄弟,轻易就能捏死你。” 不该管吗? 她不后悔,秀珠就要嫁人了,伤到脸了怎么办?梅珍知道错了,在尽力弥补,往后也不会再犯,这事就这么过去,不是更好吗?人非圣贤,孰能无过,她也犯过这样的错。有一回爹在外头受了气,回来后无故打她。她难受、委屈,一时起了恶念,在粥里撒过灶灰。 做坏事得来的痛快是短暂的,换来无穷无尽的懊悔和自责。 好在菩萨保佑,弟妹没有吃坏肚子,不然她真的只能以死谢罪了。 她知道不该代秀珠原谅,可是这世道女子本就艰难。梅珍面皮薄,要是因此坏了名声,那只剩死路一条,婶婶们就说过这样的故事。梅珍鬼迷心窍,该罚,可是罪不至死,给她个机会改过,比送她去死要好吧? 他说这些话,也是真心为她好,她没反驳,认真听着。 “你就该由着她们闹起来,闹大了,管事的人心里有数,自然要藉机将她弄出去,以免做出祸来牵累到自身……” “哦。” “别哦哦哦,要听进去。事让你办砸了,如今再提,那是你恶意挑拨,这就算了。再有下回,你只管躲远了去叫人,撇个一干二净。” “哦……我是说我知道了!” 西边宝殿传来声响:是维那敲了大磐。 他该走了,指着她收布包的地方,匆匆忙忙交代:“这些东西是留给你的,里边留了字。我要跟着老爷出门,归期不定,快则五月,慢则九月。你一定要跟紧那黄嫂子,找她庇护,她要是撇开你不管,你就说你兄弟与神医马无名有些交情,兴许有法子医治黄长生,吊着她。平常谨言慎行,少管闲事,保住小命要紧。遇上实在是过不去的槛,就装仙童,胡说八道一通,先混过去再说。炎半仙亲口断定你不凡,他想当神仙不想做神棍,就得帮你圆谎。切记,别假清高,人活着才能讲礼谈德行,死了一文不值。明白了吗?” 她心里难受,又不想让他担心,只能伴着他说话声连连点头。 第18章 拔丁抽楔 圆缺寺在城外,要回去可不容易。巧善跟车来的,手里没文书进不了城,只能等着拉仆从的骡车启程再一块回去。 主子们吃的是上斋,她们沾光,不用花钱就能吃顿下斋。据说上斋汇集了三菇六耳九笋一笙,精心烹制,味道一绝。巧善身边两个穿布袄的小姑娘小声嘀咕了半天它究竟有多美味,转头就嫌起了面前的桌椅老旧。此前没见过这两位,她不敢沾麻烦,悄悄地退开,换到了贴墙那一桌。 下斋只有一道菜:白菜、萝卜、豆腐、干菌混着煮,连炖它的陶锅一块端上来。十二人挤一桌,一锅菜,一锅米粥,一盆白面馒头,再没第四样。 菌子不是常吃的种,颜色和味道都有些怪。整锅菜炖过了头,烂烂的,还不如甘旨房做的白菜萝卜丸下饭,不过,这是菩萨施舍的饭食,吃个好意头吧。 家禾特意绕到前饭堂,远远地瞟了一眼。 孤零零的坐在小和尚堆里,还是那么瘦,连小孩子都比不过。 吃饭像拣豆子,筷子尖只沾一点点,慢慢地送进嘴。 鸡吃食都比这利索。 这就算了,至少吃两口能吊住命,但这滥好人的脾气,迟早要将她推进火坑。 半年之后,只怕连这副骨头渣都不剩了。 “……家禾,家禾?” “在,老爷有什么吩咐?” “你这是怎么了?魂不守舍的。” “回老爷话,小的好似听见有人在唱经,又不真切,一时失了神。” 老爷微微点头,满意道:“我也听见了,你果然有慧根,将来……再等等吧。” 我特意找人来唱的,你当然听得见。 慧根慧根,呵,我可没说要当和尚。 当和尚不难,能捞钱,也能挣名望,但那又怎样?再有钱,了不得是金环束领锦沿边 当高僧老有钱了,织金袈裟配明珠金环,壕气冲天。 ,谁能把袈裟穿出花来。吃不得酒肉,娶不得美娇娘,活到一百岁又有什么意思? 家禾垂眸,乖顺地应是,提早将案上的书卷翻好了,正是大老爷要找的德训篇。 家正送上茶碗,抬眼一瞟,心里有了数,转头不冷不淡地看了家禾一眼。 家禾上前接走茶盘,主动退出去。 老爷笑道:“他一走,我这心里头就有些不顺。这小子机灵,总能想在人前,用着舒心,很有些你当年的样子。” 老爷笑着笑着就淡了,摇头惆怅一叹:“明哥儿被他母亲娇惯,弱不禁风,一年之中,总有两三季病着,耽误了进学。定江城是赵家的根本,有祖宗保佑,这才看着好了些。本想带他……仍旧关在屋里不肯出来?” 家正将蘸了墨的笔摆好,转着弯答:“天冷,老太太心疼孙子,不叫出来吹风。” “霜打的菜更甜,又不是大家闺秀,成日捂在房里,怎么成才?”大老爷提笔,缓缓写下“清微淡远”,又想通了,笑道,“算了,没出息也是一样活法。” “老爷别担心,几位先生都说少爷有才情,做的诗,写的字,都比外头的学生强。时机一到,名登荣榜……” 这些奉承话,早听腻了。老爷摆手制止,放下笔,将那书拿过来读。 家正偷偷打量,见他眉舒目展,不免心焦,上前晾字,藉机低语:“老爷,外头那几个塞了点好处,缠着我打听……” “你竟不能辖制,由着他们胡闹?”大老爷脸色一变,皱眉道,“去把家禾叫进来,我有些话要问他。” “是!” 老爷抬眼,望见他佝偻的腰背,不由得心软,叹道:“算了,都叫来吧。” “是。” 老爷少见的满面寒霜,被叫进来的几人跪成一排,垂着头不敢出声。 家禾比他们晚到,照常行礼,没往下跪。 家正朝他使眼色。他垂眸避开,再上前一步,躬身请示:“老爷有何吩咐?” “五老爷受周家牵连,罢官不说,连京城也不许留。这事你们怎么看?” 这要怎么看? 闭着眼睛不敢看。 老爷哼道:“家清!你祖父主文,写了几十年拜贴书信,你有他指教,又读了七八年书,想必懂得不少,你先来说几句。” 家正听个开头就着上了急,小跑去门外交代底下人去关院门,把看帘子的两人支开去守墙,回来亲自看着门。 人背对着里边,耳能听四方,因此一清二楚。 是有不公,听说老太太收到信后很上火,可这事是万岁爷定的,谁敢置喙? 不说是小罪,说了是大罪。 家清支支吾吾,胡乱挤了几句牛头不对马嘴的话。家明怕难落到自个头上,抢着喊:“老爷,我大哥说得对。” 老爷气乐了,讥讽道:“你们家请的什么先生,堪称奇才。” 家清臊得慌,伏在地上认错。 家康见老爷看向了自己,老实答道:“小的愚钝,不懂朝政也不通世故,只想着五老爷辞官回来不算坏事,有他陪在老太太身边,老爷也好安心出门。” 老爷微微颔首,若有所思。 家禾跪下,压声道:“老爷,我有一句话想说。” “说吧。” “称呼不妥!” 天高皇帝远,老太爷亲自挑出这几家跟过来,县官是大管事的孙子,吃赵家的米长大。里外都是自己人,叫声老太太怎么了?她老人家劳苦功高,为赵家生了五子一女,老太爷常说亏待了她。白发人送黑发人,连死三个儿子,伤心欲绝,说几句好话哄哄她而已,又没向朝廷请诰命,哪来的不妥? 第22章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骂娘。老爷在这,竟敢当面说他母亲的不是。这赵家禾怕是疯了! 屋里屋外鸦雀无声,家正惊得忘了掩饰,焦急地转身去看老爷的脸色。 老爷垂眸,面色如常,好似有意装没听见,放家禾一马。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费尽三毛七孔也要拿下他。家清借身子遮挡,悄悄将脚后跟往弟弟那边拐,碰他,催他。 你怎么不上? 家明暗地里骂娘,悄悄将脚往里收。 家正看在眼里,暗忖:这些蠢货,只会越掺和越乱。他将棉帘子放下,进来请示:“老爷,老太太赏雪有一阵了,我领家禾过去劝一劝。” “你去就行了。”老爷摆手,突然说起了别的事,“家禾,至忠走前提起了你,他祖籍溯州,和你算是同乡,你可有意跟了去?” 家禾抢着答了:“老爷,小的姓赵,早忘了溯州事,怕是伺候不好赵大人。” 他本姓曹,在廖家服侍十年,官卖时,契上仍是曹观。入了定江城,才改姓赵,前赵非后赵,他说这话是在表忠心。 老爷默然,半晌才点头道:“好,我知道了。” 他抬头睥睨,冷面含铁,接着说:“方才这些话,谁敢往外传,家法处置。家人亲戚,有一个算一个。” 众人跪地应是,心里恨着那口出狂言的小子,只想活剐了他。偏老爷好似被灌了迷魂汤,对他言听计从,如此冒犯竟然不恼,把他们全轰出去,单留下了他。 “凡立嫡子违法者,杖一百,徒三年。其嫡妻年五十以上无子者,得立庶长子。朝廷早有明文,他们视而不见。嫡庶不分,家宅不宁。皇上、先皇早有不满,看在祖宗份上,只训诫已是网开一面。可惜……唉!该劝的,该说的,我都做了。锦衣玉食尚不知足,欲壑难填……” 老爷摇头长叹。 “老爷心里坦荡,无需畏惧。” 老爷苦笑,抬眼问他:“他们猜那些事都与蒋家有关,你信不信?” 家禾深知不能心急,先装糊涂,小声答:“小的不敢妄言。敢问老爷,这蒋家是哪家?” “老夫人外家,她娘家早没了人,一直寄养在蒋家,这些年,几位舅太爷常和府里往来。有些不好的猜测是……” “已故大老太爷?” 老爷默认。 为了让外甥女有个好前程,把挡路的国公世子除了,如今再帮她清算碍眼的庶子,说得通。 家禾在杌子上坐了,背对着他答话:“太打眼了。” “没错!我才是长子,如今我好好地活着,他们家要真有这样的野心,也不用等到今时今日。” 那是因为你读书读傻了,迂腐不知变通,爵位送到你面前你也不会要,杀了不如留着。 “未必就是家里人,国公爷高洁清正,从不同流合污,难免得罪人。兴许是……” 老爷摇头,又是一叹:“老二科考受挫,这十五六年,酗酒无度,逃不过一个醉死,迟早的事。老三耽溺花木,尤其是柳叶桃,居处前后都有。此物有毒,屡劝不动。老四死在外边……我不愿胡乱揣测,又说服不了他们。 ” 来了! 家禾暗喜,默数十个数,这才小心翼翼答:“阙家,还有阙家。老爷,这其中怕是少不了阙家挑拨。老爷澹泊明志,奉行节俭,随遇而安,从来没有觊觎之心。而阙家人奢靡张扬,野心勃勃。我听说年前七爷又置了几处房舍,金屋藏娇,燕华楼的赌局,以他为尊。七奶奶得了消息,问上两句,夫妻拌嘴,因此动了胎气,提早发作,一大两小,凶险至极。” “什么!他竟敢如此仗势,怎么不早些来报?” 老爷气到站了起来,家禾小声道:“老姨奶奶心疼侄子,这……早前无凭无据,只有些风言风语。大过年的,我们本不该多嘴,这都是小事,没得让她老人家不痛快。” “糊涂啊!这种事怎么好耽误,你手里头有什么?” 家禾摸出一卷纸,挑出其中几张呈上。 老爷匆匆看过,怒道:“岂有此理!来人啊,吩咐下去,即刻回府!” 家康为难道:“老太太那边……” “胡闹!老太太人在京城,哪来的这边那边?老姨奶奶那,我去请,你们先收拾着。要快!” 第19章 以诚待人 老爷撇下左右,独自去见老姨奶奶。 家正站在院中,望着梅树出神。 家禾走近,小声道:“一半一半,正爷,这赌注能相抵吧?” 家正没回头,伸手折下一小枝梅,叹道:“不,是你赢了。我八岁就到了老爷身边,少见他欢喜,我以为……你怎么知道他苦恼的是这些事?他从来没提过。” 太聪明容易遭人嫉妒。 家禾含糊答:“我是新来的,看事情有偏差,歪打正着而已。赵大人是嫡房长子,意气奋发,老爷难免失落。我见他近来常看德训,有些猜测。” “不是……等等,你是说当初老爷辞官,也是因为这个?” 老爷出外任之前,踌躇满志,工商农本,日夜翻看,打算去任上大展拳脚。到任之后,老爷独自赴了两次上官的宴,回来脸色不太好,上书告病请辞,灰溜溜地回来了。如今想来,只怕是有人说了些什么难听的话,让他受不住。 “正爷,这个话,我实在答不上来。上回到寺里跑腿,顺道求了个签,十分灵验,近来鸿运当头,得意忘形,这才鲁莽。说实话,方才腿肚子打颤,怕得要死。再来一回,我一定闭紧嘴。” 家正没那么好糊弄,回头笑道:“机灵是好事,先前老爷还夸了你。家禾,你瞧我这副样子,只怕明年后年就得出去。老爷身边,少不了人操持,那些蠢货不够格,我更愿意是你。” 他将梅枝递到家禾面前。 家禾接了,笑道:“我还差老些,请师父多指教。” 家正不可能放任他得意,沉声说:“阙家不是那么好对付的,那可是老太太……老姨奶奶的心头肉,一刻都离不了,我听说老姨奶奶打算在这替他操办。” 两人都心知拿规矩出来说事,在老姨奶奶那是行不通的。她要是个守规矩的人,就不会私下勾引主子,在他成亲前下一窝仔,也不会老太太当上了瘾,乱来一气。 阙家借国公府敛财,挥霍赌钱都是小事,方才惹得老爷大怒的就是这灵堂布置和白事采买——阙家妇在赵家庙发丧,祖宗的牌位都要气崩。 家禾不以为然,笑道:“有些话,迟早要传出去,阙家人肯定会恨我,但他们不敢得罪老爷吧?我是老爷跟前的人,只对老爷尽忠。” 这话是真,别看老姨奶奶生得多,如今死了三个废了一个,只剩这根独苗。阙七再嚣张,也不敢不敬未来的国公爷,这可是保他们家长久兴旺的靠山。 家正扬眉,随口讥讽:“那你可要跟紧了!” 家禾恭顺应道:“是!” 出门一趟,回来后,老太太变老姨奶奶。 庞管事来来回回叮嘱,叫她们务必要记牢。还有,谁也不许在背后嚼舌,一经查出,严惩不贷。 听着怪吓人的。 多出来一顿晚饭要抓紧做,梅珍匆匆赶来,进门就找她,小声问:“秀珠呢?我出来时,她爹在家摔摔打打,骂了些难听的话,附近几家人都听见了。呸!灌点黄汤就不知天高地厚,在家作威作福,要是府里有人去管管就好了。” 秀珠还没来。 巧善含糊答:“兴许有事耽误了。婶子她们去了地窖挑菜,一会就回来,叫我们先将这些泡上。” 一排的陶盆,有干菜,也有豆子。 “都这会了,来得及打豆腐吗?” “来得及,说是有事要办,日入之后再传膳。” “那好。” 梅珍将腌菜坛子搬到廊下,掀了盖查看里边的韭菜,“你来闻闻,还能吃吗?” “嗯……”巧善闻了闻,转动罐口看看,点头说,“挺好,能吃。” “夜里我们夹出一些拌粥吃,你要不要?” “好。” 梅珍边收坛子,边抱怨:“这么好吃的菜,怎么老爷太太都不要?” “气味大,道家佛家不让……翠英姐姐!” 早就想去找她了。巧善又惊又喜,顾不得还有人在,在围裙上擦了手,小跑过去说话。 翠英将小篮子交给她,疾声交代:“这时节菠菜可不易得,烧炭养出来的,三四两只得这么一把。你这就去做,蒜蓉炒,出锅前把蒜去了。切记,不能见一点儿蒜末。” “好。姐姐别走,我有几句话想说!” 翠英皱眉道:“这菜等着要,我不走。” 巧善领着她往里走,抓紧说:“姐姐,小英是被人谋害了,不是自个掉进去的。你要相信我,还未入冬,她就反覆叮嘱,叫我去了井边要小心。她不可能……” 翠英说了什么,巧善着急说自己这番话,没听进去,直到翠英厉声喝止。 第23章 “住口!” 巧善愣住。 翠英冷着脸,压声说:“我不知道你又梦了些什么,你再年少无知,也不该信口开河拿人命来嚼舌裹乱。看在过去你和她有些交情的份上,这一回,我且当没听见。好好学规矩,管住嘴,少在背后胡说八道。” 巧善还想说什么,翠英眼神阴狠,将篮子夺了,招手叫梅珍过来做。 巧善手足无措,梅珍悄悄使了个眼色,巧善恍恍惚惚,照她的指示去剥蒜。 小英常说她二姐聪明又能干,还说二姐最懂也最疼她…… 翠英真的没怀疑过吗,为什么不信自己调教出来的妹妹是个懂分寸的人? 要有蒜味,但不能有蒜。 梅珍忙得很,把人送走了才敢跟巧善说话:“你别得罪她。” “哦。” 梅珍看看左右,压声道:“别哦,要记牢!人家是姑娘,身份尊贵,咱们算什么?一不留神,就被拍死了。” 巧善惊讶道:“她几时也成小姐了?” “傻孩子,你这……”梅珍捂着嘴乐,笑够了才说,“这姑娘,不是那姑娘,太太将她送去明少爷房里了。就这几天的事,偷偷开脸,不能张扬。毕竟二老爷……明少爷只是侄子,三月孝已满,按说不要紧,只是传出去到底不好听。偷偷听来的,你别说出去啊。” 原来是这样。 小英来八珍房,是为了替她姐姐铺生育之路,小英没做到。她死在井里,终归是为她姐姐谋到了好处。在王家人眼里,算不算死得其所? 兴许眼泪早已流干,她没哭,左眼有些胀,她忍住了没去揉,只呆呆地点头。 梅珍看她这样子可怜,小声劝道:“人生在世,一切早有定数。再过阵子,小英就投胎过好日子去了,你也不必伤感。这辈子好好活,求个来生吧。” “梅珍姐姐,你信来生会比今生更好吗?” 梅珍苦笑道:“不信又能怎样?我信,她们信,不过是信了比不信要好:不沾点甜,一辈子苦到头,熬到半路就不想活了。我爹妈疯了,叫我嫁甘旨房的裘大,疙瘩脸,管泔水那个,你应该见过。” 两边共一个出进的大门,这里的泔水是陈婆子往外送,巧善常帮她拿瓢或拎小桶到大门口,碰上过好几回。 那人生得不好,又不修边幅,看着像个糟老头。梅珍才十几岁,嫁给这样的人,当真是糟蹋了。 巧善急道:“姐姐别嫁。” “嗯,不嫁!他身上老有一股味,闻了想作呕。嫁个泔水桶,还不如做姑子去。我都想好了,实在挑不到合心意的人家,我就去春晖庵,那儿清静。” 巧善不知道要怎么劝,一抬头,见秀珠红着眼进来。 这又是一个不如意的! 秀珠远远地朝她摇头,叫她不要多问。巧善仰头看看天,悄无声息地吐气——他们说得对,各人有各人的命,她帮不上忙,就不要随意掺和添乱。 忙忙碌碌一阵,人散了,四周安静,她摸出他留下的东西,就着火光细读。 为了不打眼,他将纸裁成了豆腐块,字也写得细,密密麻麻。他知道她识字不多,有些字块头大笔画多,不常用,他就在背面画了些小图。 这个法子管用,有些字,她看着看着就会了,还有些实在认不出来,只好留着。 新年刚起头,本不该出门。但事急从权,府里上下都知道:老爷要赶在正月十五之前到恪州与人会合,初六就要动身。 日子一天天过去,巧善每晚都在守灶房,可惜一直没等到人。 初五突然有人来传,说是老爷有话要问她。 来的时候谎话连篇,经不起细查。她忐忑不安,想起他教的那些求生之道,出了院门就将一直戴着的菩提子摸出来,套在领子外,好叫人一眼看得到。 他常说老爷虔诚,说老爷至情至性…… 她想了想,又将菩提子塞回到衣服下,手盖在上边捂着,悄悄地念了句佛。 家康催道:“快点,老爷等着呢!” 他耸耸鼻子,低声骂了句浑话。 她没往心里去,这府里就是这样的规矩:兔子吃草,狐狸吃兔子,它又会被老虎吃。 一路担惊受怕,跨进院门就安心了。 家禾在影壁那站着,没看她,找领她的家康搭了句话,指着西南面问了句什么。家康顺着看过去,他便悄悄地朝她打了个拿笔的手势。 她只敢瞟这一眼,垂头跟紧家康进二门,被领到了书房。 老爷背对着门口,正在看手里的东西。 巧善老老实实磕头请安,因心虚,缩成了鹌鹑。 老爷放下手里的玩器,走回案边,坐下才说话:“不要怕,叫你来,只为一件事。这趟出门要走水路,途径你家乡。上回忘了问你父亲叫什么名,我打发人去打听打听,传信回来告诉你,你也好安心。” 完了! 她浑身发冷,不禁打了个寒颤。 拿笔,写字。家禾要告诉我什么? 那些纸上写的东西杂七杂八,什么都有,唯独没有教怎么圆这个谎。 至情至性的人,最恨人欺骗糊弄吧? 死定了! 她死了不要紧,不能连累他! 她瘫软在地,匍匐跪好,急急忙忙认错:“老爷,我该死,先前骗了您。家住黄肚里,不是黄阳里。爹娘兄弟姊妹,个个都好,没病没灾,也没有缺衣少食……契上写着黄阳里,我不好对人说,只好认了家就在那。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要卖我,原说只是出来走亲戚……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辜负老爷的慈爱,是我错了,求老爷责罚。” 耕稼陶渔,民之根本。黄肚里产什么,黄阳里产什么,老爷心里有数。他挥退要上前拉人的家正,走近了,弯腰问她:“既然不是等钱救命,这么多的孩子,偏要卖了你,你怨不怨?” 巧善抬头,老老实实答:“哭了几回,后来就忘了。老爷太太慈悲,我在这吃饱穿暖还有月钱,天天像过年,我就当他们真是为了我好。老爷,我知道骗人可耻,我心里也难受……” 果然老爷更愿意听真话,脸色和煦。她彻底安心了。 他点头,和和气气说:“起来吧。全是大人作孽,你一个小孩子,身不由己,怪不上你。” 这孩子瘦得撑不起衣衫,脸色也差,在家怕是不好过,到了这,又忧思过度。这样的七窍心,时时想着别人,顾不上心疼自己,是长不出肉来的。 唉,他也有这样的烦难,可为人子女,再委屈也不能怨怪,只能憋在心里。 “你安心在这。”老爷转头,扬声道,“家正,这孩子可怜,往后多照看她三分。太太那边有话,就说我过问了,谁也不许再提。” “是!” 老爷转回头,柔声问:“缺什么少什么,找他要。那菩提子……” 巧善着急忙慌将它掏出来。 老爷笑笑,当她是以德报怨,又添一分怜惜,接着说:“喜欢就戴着,不喜欢就扔了。” “还是戴着吧,我只有这个。” 家禾给的,她愿意戴。 老爷心里想的是家人再亏待,她也是念着他们的,实在可怜。他颔首,又提一次:“灶边火烧火燎,这活计辛苦。回头你好好想想,更愿意做什么。想好了,找他给你安排。” 写字,写字。 啊!他是担心他们走了以后,她不上进吧? 她灵光一闪,急道:“老爷,我们能不能学认字?影壁上一大篇文章,我不认识,读不通,只知道写得很好看。赵大人赏的棉花上有纸绳,上边印着字和花,极好的棉,像雪一样蓬松软和,又像火一样暖。可惜我们认不全,不知道它叫什么名,都不好跟人说。” 老爷大笑道:“软玉如丝,说的是这棉花莹白如玉,细腻如丝。难得你能这样想,很好。先回去吧,好好吃饭。” 多好的老爷! 她也笑,用力点头,欢欢喜喜退出去。 没有赏赐,没叫人送,她更愿意这样。 他果然在等,人就在门房,站着喝茶水。他离门很近,两人都能看见彼此。 她摸出小册子,悄悄一扬,朝他眨眨眼:我跟老爷说了读书的事,看老爷的意思,是要答应啦! 他快把牙咬碎了:傻子,我是叫你拿常和家里通信糊弄过去啊! 第20章 久别重逢 六月天的八珍房,还是那样又闷又热。 “下工后我去秀珠家走了一趟,看着好了些,认得我,也记得你,哭着说多谢你一直记挂着她。那钱,她收下了。” 梅珍抬起胳膊蹭掉额头的汗,将盘子端进来又拿出去,背对着人做手脚,有意拖延。 巧善偷笑,小声告诉她:“不要紧,我不着急走,旸七爷为人极好。他不饿,特地寻个由头让我过来坐坐,和你们叙叙旧。” 梅珍替她高兴,安心盖好提盒,拥着她到角落说悄悄话:“什么时候要走?昨儿看到你进来,吓我一跳。一年没见,你长高了这么多,真不错。” 第24章 重回故地,再见故人。巧善难掩兴奋,眉开眼笑道:“这回不走了,至少要待到明少爷成亲。” “那还早着呢。嘿嘿,到那时,我家老二都落地了。” 巧善在她小腹上摸一摸,点着头说:“那我就是干娘了?” “没错,你这干娘要早些预备接生礼,想跑也跑不了!怎么过年没回来?我们都念着你呢。” “周家老太爷病重,舍不得他走,就留在那边了。他老人家那么好的学问,肯亲自教学,五老爷求之不得,便同意了。” “原来如此!” 巧善跟了个好主子,能偷闲,梅珍还有一堆活要做,耽误不得,两人只好分开。 巧善拎着食盒回晏然居,过夹道时,迎面碰上家正。她朝对方行半礼,贴边让路。 家正瞥她一眼,沉着脸走了。他仍旧行管家一职,只是气色远不如从前,佝偻着背,一跛一跛地走远了。 巧善望着他的背影失了神。 大老爷出门之后行了大运,先是结交了一些见识不凡的朋友,跟着去做了与鹭南和谈的亲善使。事办得极好,皇上亲自召见这一行人,此后大老爷留在京里,捡了五老爷丢掉的太常博士来做,做得比前几任都要好。他在京城办大事,再没空回来。 起初这位廖管事牢记老爷的吩咐,对她十分关照,但慢慢地忘了有她这个人在——大概是老爷的书信里再没提及,就像那个人,也是一去就杳无音讯。 大老爷正月离家,桃月五老爷一家回来。老姨奶奶离了侄子跟丢了魂似的,好在很快有爱孙承欢膝下,心又活了过来。旸七爷一直跟着老姨奶奶住,前年正月出了年节才去省里进学,老太太亲自来点伺候的人,八珍房里就数巧善识字最多,跟上打点吃食。前年年底回来了一趟,过完年就走,这里又隔一年半,竟有些物是人非的错觉。 旸七爷房里有雪梅和霜菘两人管着,巧善不讨这个嫌,没进屋,将绿豆甘草凉水和凉糕交到霜菘手里,退到倒座房接着做针线。 青杏从外边进来,凑到她跟前细看纹样,笑嘻嘻道:“等你有空,帮我也描一个。会拿笔就是不一样,这玉兔像要跳出来似的,真好看。” 巧善点头,因她年纪小,顺口叮嘱几句拿针要小心。 青杏摸出松子糖,喂一颗到她嘴边,再给自己吃。糖甜滋滋的,她一高兴就晃脑袋。巧善看着她,渐渐地停了手。 她想起了从前,想起了故人。 那时候,小英也爱这种小颗的松子糖,也是这样分给她吃。他走的时候,除了那本秘笈,还有一包松子糖,是在铺子里买的大块。糖好吃,但她舍不得吃完了,像老鼠磨牙一样,每晚只刨一小口,本想在糖吃完之前等到他,最后是人没回来,糖收坏了。 他一走就是三四年,没有只言片语寄来,很像是拐款潜逃。巧善不愿意那样想他,他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方才她含糊在梅珍面前问起老爷,梅珍滔滔不绝,果然提到了他,夸了半天,顺嘴说道:“这人记性好,过年时还问起了你,说怎么不见那瘦丫头。巧善啊巧善,你又得一位大人看重,果然好命!” “别吹这个牛,叫人听见了笑话。 ”巧善垂头去掸裤子,不留痕迹地将话往下引,“你说的是什么大人?” “刚说的这人,呃……赵家禾,他发达啦。她们玩笑时,都管他叫小赵大人。官做不了,不过,风光少不了,我不会看料子,凭他腰间的金镶玉带扣就知不凡。他来这才说几句话,就有人跑来叫他,想是老爷一刻都离不得他。” 巧善默然,她学了更多的字,把他留的小册子摸透了,再有炎半仙的胡编乱吹,算是百样玲珑,换了地儿也能活好。如今知道他也好,再没有不放心的了。 七爷歇过晌,洗把脸就要坐下来背书,把巧善叫了过来。 巧善借口鞋脏不便进屋,在廊椅上坐了,隔着窗陪他对句。 她只识字不懂文,知道读书的机会难得,把看到的每一句都记牢了。七爷背书出错,她能及时提醒。 雪梅砌了茶送到窗边,七爷接过来,说了声谢谢姐姐,抿一口,将它放在小几上,接着往下背。 雪梅立在他后方,斜着看向廊下的巧善,巧笑嫣然道:“七爷上进,老爷知道了肯定欢喜。不过……” 她抬手,用帕子擦了擦鬓角,再劝:“别晒坏了巧善才好,不如叫小宁子进来陪读。年纪小,老姨奶奶又常叫进来问话,不算坏了规矩。” 旸七爷从善如流,叫巧善去歇,他合上书养养眼,等小宁子进来了再接着背。 跟着进出学堂的是荣儿,宁子和巧善都在内宅伺候,听了些书,但没正经学过。他记得不全,要戳著书一个字一个字对照,有时错字早过了头,他才嚷出来,七爷还得倒回来重背,闹了几次就没了读书兴致,吹笛子去了。 窗开着,隐约听得到西厢的动静。 秋梧打了个哈欠,丢下手里的活计,凑到巧善身边指点:“老姨奶奶当你是引路仙童,七爷将你当成忠实可靠的书僮,你这么好,把她们都比下去了。这些那些都是捣鬼,时刻防着你,生怕你进屋呢。七爷是个没心计的,不知道这里边有阴谋,你呀,该说的要说。” 都是老姨奶奶身边的人,霜菘和雪梅被挑中去伺候七爷,落选的秋梧心里不好受吧? 巧善不想掺和到她们那些争斗里,点头算回应。 “你在做什么?针线也是你管着?” 巧善摇头,将花样子递过去,仍旧埋头扎花。 秋梧见挑拨不动,消停了,转身躺下去,没一会就响起了呼噜声。 老姨奶奶觉浅,一会渴醒了,喝两口热茶再躺下,要不了多久又起来屙掉它,如此反覆,少说要折腾七八趟,谁上夜谁苦。 小英出事那阵子,她熬了几天没合眼,有他在的时候才睡安稳。 是不是也打了呼,吵得他睡不着,才会半夜起来扫雪? 她盯着秋梧的背,莫名其妙笑起来。 七爷年纪还小,房里事也少,巧善有意躲着,日子过得还算顺畅。 周老太爷没熬得过中秋,殁了。旸七爷是外孙,要守五月孝,奔完丧,又回家来。这个年,得留在老宅过。 这边才离了白事,那边挂起了大红灯笼。 昽少爷出了孝,明少爷身子养好了,两位前后脚定下亲事。明少爷年纪不小了,婚事不好拖太久,请期礼书送得早。方家人知情识趣,挑了离得最近的仲春。 这就只剩三四个月了,老爷公务繁忙,派太太先回来操办。 连着办大事,府里的人都忙起来。 七爷是隔房的人,又有孝在身上,留下来不好,搬到东小院,每日闭门读书。 他身边有人争着伺候,巧善乐得清闲,常借口去灶房取点什么,溜去那边帮忙。 梅珍嫁了个合心意的男人,为人忠厚,相貌堂堂,只是被病恹恹的祖母拖累,家里穷得掉糠。她看得开,不怕苦,刚出月子就来干活了。 小柔儿躺在篮子里,小猫一样哼唧。 才喂过奶,偏不肯睡。 梅珍急得上火,远远瞧见巧善,乐得直叫:“怪不得不肯睡,原来是在等干娘。” 她提着篮子交给巧善,风风火火削萝卜去了。 等干娘的,除了小娃儿,还有蛋花尿布。 怪不得亲妈皱着鼻子,丢下就跑。 巧善哭笑不得,找个背风又背人的地方安置她,摘下篮子外吊着的竹筒,进灶房兑些热水再回来。米枕底下藏着小布,抽一叠放在膝盖上,沾湿一块擦一遍,擦过的脏布收进罐子里,再用干净的继续洗。 她伺候得精细,连梅珍这个亲妈都自愧不如,中途出来看一眼,又悄悄地溜了。 小柔儿乖得很,巧善乐意对她好,弄干净了,不忍心她待在鸡蛋篮子里躺着,抱在怀里,哼着乡曲哄她睡觉。 赵家禾看够了,从大柱后绕出来,开口就是一句酸话:“哟,看不出来你还有这本事,生得一模一样,砖母 传统制砖的模具,木框框,用力把泥团砸进去,线锯拉掉多余的土,框里的砖坯四四方方,一模一样。 里夯出来的吗?” 巧善憋住笑,先看过左右,确认四下无人,再站起来,抱着娃朝他走。 他吓得连退了三四步。 她只好抬起左胳膊,斜着抱,侧身让娃的脸正对他,故意问:“长得很像我吗?” “不都是一个鼻子两张嘴吗?” 气糊涂乱讲,把她逗得笑出了声。 娃哼了哼,嘬起了嘴。她抱着娃又坐回去,仰头说:“这是小柔儿,梅珍姐姐家的老二,我是她干娘。小赵大人,相识是缘,给个见面礼吧。” “你说谁家的?” “梅珍姐姐生的,周家的孩子,像她爹,不像我。她爹是轿夫,叫……” 他眼睛一亮,抢着答了:“周有才。” 第25章 她点头,抱娃的左胳膊落在膝盖上借力,挪出右手,将食指伸到小娃儿手边。小柔儿一挨就抓住,不哼了。 巧善轻摇她的小手,接着说玩笑:“这么冷的天,尿布炕不过来。佛说积德行善,福报无量,请赵施主布施,阿弥陀佛……” 他跟着笑,大方道:“知道了!晚些时候就送来。你……” 她抬眼,抿着嘴朝他使了个眼色。他也听见了脚步声,背对着来人,扬声说:“你到里边传句话,要四凉四热,一粥一饭。荤素皆宜,要快,要新奇,别上大鱼大肉。” “是。” 第21章 故知 她抱着娃进去传话。 他还有很多要紧的话没说完,没急着转身,也没有离开的打算。 来人老远认出这装扮,也听得出声音,一走近,先跟他打招呼,再去找廊下等着的小丫头。 他也往那边看过去,这个叫红英的女孩有些像当年的她,瘦弱可怜,唯唯诺诺。 红英听完吩咐,悄悄往这边瞟,一对上他的眼,像被捉了贼赃,怯怯地垂下头,转身往门里跑,险些撞到抱孩子的她。 冒冒失失,不堪大用! 还好她比从前机灵,及时闪身躲开。 那人连句抱歉都没说就跑开了,混蛋! 家禾皱眉,巧善朝等着拿八宝饭的南客点头致意,绕过他,走到家禾面前报菜名。 他点头,冷声说:“老爷那边急着要,你把孩子放下,也进去帮忙。我就在这等,顺道帮你看着。” “多谢。” 她将小柔儿放回去,他跟过来,赶弯腰提篮子的间隙,悄悄塞了包东西给她。 外头正是那方包过福橘饼的粗布帕子,那时她只有这一块,洗脸、包吃食都是它,没有替换,洗完就在灶边烤。头一回心急了些,帕子离得太近被火舌舔了,留下一角焦黄,成了它独有的印记。 沉甸甸的很压手,里边包的应该是银子。 她想说不着急还,她用不上。余光瞥见他缠带上边露出一角玉,质地温润细腻,不是凡品。她心里清楚今时不同往日,他应当不差钱,便收下了。 他走到东厢库房外,将篮子挎在臂弯,对上看账的张婆子,压声道:“老爷十九到家,有些礼要走。你抽空照这单子点清楚,早些预备好。东西要悄悄地送,你找齐山要一只铜包角酸枝木旧书箱来装。” “是,禾爷还有什么吩咐?” “什么爷不爷的,叫名字就成。各色干果子凑一攒盒,打发人送过去。这两日要盘账,趁早把簿子做好看点,别叫人揪出什么来。” 张婆子脸色微变,讪笑道:“早该递上去,只是冬月事多数目杂,延误了。禾爷放心,只差几笔就能算完。这个账……是交到正爷那,还是……” “他病得厉害,起不来身,由我代为料理。往后……等老爷吩咐。” “是是是。” 真要为难,他就不会提点。 张婆子大喜,正要讨好几句。他拎着篮子迈进门槛越过她往里走,不太客气地说:“外边风大沙子多,借个地方坐坐。” 这元宝篮看着眼熟,十字编,提手上带红漆,八珍房和甘旨房都用它装鸡蛋。篮子里边垫了旧布袄,看不清娃娃的脸,但猜得到。 张婆子帮他砌了茶,挑些果脯点心摆上来。 他摆手,随意道:“不忙这些。在廊下捡来的孩子,看着像是要哭了。你去那边问问,叫人过来领走。” “我这就去。” 娃她娘忙得连轴转,抽不开身,没来,来的是干娘。 巧善进门便福身道谢,走到篮子边,把睡得香甜的娃抱起来轻拍。 “巧善姑娘,你先别急着走。外边风大,别吓着孩子,哄睡了再说。” 张婆子生怕他这就走了,解下钥匙,手忙脚乱去隔间翻东西来打点。 人一走开,他抓紧说:“多的是人盯着我,不便写信。前年去年特地回来找你,你又不在。” 她轻笑,小声说:“我知道,我很好,你不要担心。我听说你也很好,真好!” 颊腮饱满,白里透红,好气色,好心情,不像是装出来的欢喜。 有人真心牵挂着他,信赖着他。 他也想笑。 她长到了他肩头,比那梅珍还要高,脸上有了一点肉,独这头发丝还和从前一样,不柔也不顺,尤其是耳后这一截,像是刚被雷滋了,四散横飞。 他看这毛毛糙糙不顺眼,抬手盖住它们往下摁,做了才觉不合适,立马缩回来。 她飞快地转头往外瞟一眼,赧然道:“早起用篦子蘸水抿过,方才在灶房待上一会,里边太干太燥,又翘起来了。” 他不假思索跟道:“我那有些头油……” 她嘴里“哦哦哦哦”做哄娃状,摇头拒绝。 人快要回来了吧,她小声说:“我该走了。” 他沉着脸没答应。 她又笑,把孩子放回去,抱着篮子说俏皮话:“你又长了两寸,捂白了,比从前好看百倍,我听她们说有一大片丈母娘在打听你几时回来。你可要仔细挑,找个天仙给我做嫂子。” “去去去!少胡说。” 她抿着嘴笑,无声说:“我先走了。” “等等。” 他随手在记账簿后边薅了一页空纸,把芝麻糖和蜜饯包起来,放在篮子尾。 她又偷偷笑,他低声说了句“傻”,送两步,走到门边才退回去,隔着窗纸看她的身影经过,摇头失笑。 在他打听来的故事里,她应对自如,活得好好的。 从前木讷懵懂,如今大变样。 好似不需要他操心了啊! 东西不算很多,抽块干净的布盖在上边,不叫人看出来。等梅珍下了工,她再悄悄地打开,捏走两颗金丝蜜枣,用帕子包了收起来,剩下的全留给梅珍。 梅珍没问她从哪得的,只悄悄地说:“给我家小老虎留一点,剩下的,我给秀珠送过去。” “好,婶子那边……” 梅珍摇头,叹道:“我走不开,不知道近来什么样。连工都上不了,怕是凶险。她身边只剩了这命根子,真要熬不过去,走了,她如何受得住?唉,长生长生,不取这样大的名,说不得还能多活几日。” 巧善跟着叹息,她有心去探望,但她跟她们不同,没有对牌,根本出不去。 云片糕和龙须糖都预备好了,午膳也有了。她挑着小担回到东小院,把东西交出去,果然没人问她为何耽搁了这么久。 她乐得清闲,识趣地退回倒座房。 正好青杏从甘旨房领回了饭食,要开饭了。正房伺候的四人,吃七爷剩下的好菜就够,照例不用等她们。倒座这边还有六个,共一盆米饭,两盆菜。 两个婆子吃得唏哩呼噜,青杏一个劲地朝她使眼色:全让她们吃完了,你快点啊! 巧善脸贴着碗,偷偷地笑。 青杏把碗碟送回去,没活干了,又挤到她这来说话。 巧善耐心等到秋梧出去了,才把蜜枣塞给她。青杏吃得眉开眼笑,巧善朝她眨眼,示意她噤声,起身去门口迎人,好让她来得及藏住偷吃的证据。 来的是碧丝,是五太太那边划过来的人,管着七爷的箱笼。她来这,是要亲自交代巧善去闲野居领东西,说是大老爷托好友搜罗了一些于举业有益的选集,要找个认得字的人过去挑,拣用得上的拿,重本的别动,留给昽少爷。 巧善心里有数:廖家正挪出去养病,老爷还没回来。如今老爷那院子,称得上是他说了算。她点头应道:“姐姐放心,我这就去。选书费时,这边的活计……” “你只管去,这里这么多人,耽误不了。” “这样的天,没法晒书,姐姐,我带些布巾过去擦擦灰。” 碧丝点头道:“多预备些,不够去里边拿。” “是。” 巧善对着柜子翻一阵,将要带的东西,夹在布巾里一块带上。 他仍装不认识,公事公办,将她领到书房,交代家安把箱子都打开。 屋里有个家安,门口有一个家康,院子里有正给树干涂白的粗使婆子,还有不时走动的小厮。 没法自在说话。 她蹲下来拣书,他先是寻个由头出去,等到婆子干完活,走了,他再回来,故意问几句刁难刁难,说了几句太慢会耽误事的嫌话,而后名正言顺留下翻书看单子。 再过一阵,他又把家康支开去领补药往家正那送,他点的东西多,家康带走了院里的闲人。 到了这时候,家安默默地出去了,走到离门七八尺的地方才停,背对着门驻守。 “花厅那边缺个人管事,你可有意?” 她颇感新奇,先摇头,再问:“你能插手人手安排?” “这有什么难的?” 她抿嘴笑,眼里有话。 “笑什么?” “她们管你叫小赵大人。” 第26章 他心里得意,面上嫌道:“不好好当差,倒有心思在背后嚼舌,该打!” “呸!”她嬉笑道,“我们哪没做好?有劳大人指教。” “啧啧,你也跟着她们学坏了。” “才没有呢,不关她们事,我只有一个师父。” 这师父,认也不好,不认也不好。他被将这一军,失笑道:“算你厉害!你回去仔细想想,想去哪都成,我给你弄。” “别,我在那挺好的,活少清静,离八珍房近,每日能抽出不少空去坐坐,看看我干女儿。” “你就这么想当娘?” 她嗤嗤笑,压住书角细细地抹,垂眸道:“我才十四,早着呢。倒是你,年纪一大把,该当爹了。” “好啊,居然拐着弯骂我老?” 他的身份水涨船高,但她一点都不担心他会恼羞成怒,继续笑。 隔了这么久没见,不见一点生疏。他一出声,她抬头,立刻认出了他,心里头踏实安定,还欢喜,仿佛外出漂泊的是她,终于回到了温暖又熟悉的家乡。 第22章 好人不是那么好做的 “外边这个……” “自己人。有话就说,说什么都不要紧。家正迁去了城外,方才那些人领了东西再过去,要天擦黑才能回。” “那些欺负人的坏蛋呢?我瞧着全是生面孔。” “都滚蛋了。走了以后才借五老爷的手收拾他们,免得坏了我和老爷的名声。” 欸? 用的什么法子不重要了,只要人走了就成。 她安心翻开布巾子,摸出一对絮了棉的手衣,没绣花,但掌面细细致致地缝成了小菱格,以免洗的时候跑棉不匀称,以后不暖和。 “冷天骑马出门皴手,你戴上这个试试。” 皮的,棉的,他都有,但这个不一样,必须收好了。 “好。” “扎的鞋垫尺寸不够,我裁短给自己用了,你别生气啊。” 他笑答:“有什么好气的?从来没人给我做过,我这脚,费鞋费料,在外头买一对,七八天就坏。” 她瞄一眼他的鞋,没说话。 他接着往下说:“头油面脂,我这里多的是,一会你去挑,我想法子给你送过去。还有衣衫料子,都是给你预备的,别说不要,你这些都不合身了。” 自打老爷走后,这家里再没发过衣衫或料子。她统共就那么些,只能接着穿。袖边磨坏了,她没舍得动那存下来的布和“软玉如丝”棉花,拆了一件旧衫,裁上条子滚一道新边。裙子裤子短了,裁一片接上去。 起初有些不自在,尤其是被人盯上这些破绽时,窘迫不已。穿了几年,她学着不往这上头想,也就习惯了。 她有些不好意思,小声说:“你攒着成家。七爷是好人,对下人体恤,不在意这些。” 他铁青着脸,沉声问:“谁克扣你了?你说实话,别唱这些好听的糊弄我。” 她着急解释:“不是奉承,他真是极好的人。他的份例只那么些,舍不得花用,常拿出来贴补我们。早前他还叫姐姐们收拾旧衫送我,都是些好料子,四季都有……” 极好的人?呸! “那你怎么不穿?” 她黯然失神,不知道要怎么说。 他冷哼一声,猜道:“她们阳奉阴违,没给?” “给了……”她迟疑着答,“后来又拿回去,是为了我好。七爷沾染天花时,她们贴身伺候,怕万一……” 她说不下去了,不用他挑破,她也清楚底细:那衣裳要真有什么不对,早就扔了。偏要等到拿给她以后,才想起来该拿去烧掉,这无论如何也说不通。 他一脸嘲弄,她只好说:“她们是有些小心思,可七爷绝对是好人,他关心底下人,只是年纪小,不懂这些弯弯道道。他比我还小呢,跟我契上那岁数一样。这种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你在册子上说了:告状要挑好时机,等十拿九稳了再出手。我觉着这都不算大事,没必要闹起来得罪人。” “好人?我问你,这个好人做的事,你得了什么好处?” “他的本意是好的,为的是我好。” “这话不对,没人得好处,那他算什么好人?好人跟好处,必定要同在才算数。我告诉你什么叫好人:做了很多好事,惠及他人,才算得上好人。” 啊? 本想反驳,可怎么越想越觉得有理了? “别说好处了,你还因此吃了亏,想必那些婊……表里不一的混球,在你面前说了不少难听的话吧?” 她张了张嘴,没法在他面前粉饰太平,只好说自己的应对之策:“她们被老太太委以重任,有些着急。我想以不变应万变,躲着点,省事省心。只要她们知道我没有上进心,就不会针对了……让她们斗去。” 果然是放心早了。 他抹了一把脸,咬牙切齿道:“她们算什么东西,我弄死她们!” 这狠劲,实在惊人。 真惹出事来,岂不是连累了正往上升的他? 她心焦,赶忙劝道:“别别别,你先听我说。原是她们的东西,七爷叫她们拿出来,人家心里舍不得,也不好忤逆主子说个‘不’字。都是好衣裳,攒在那不动,必定有大用处,想拿回去天经地义。老实说,我不愿意占那个便宜,料子太金贵,一干活就生褶,又不能随意浆洗,对我来说太麻烦。穿好看了也不好,你教我不要太张扬,容易遭人嫉妒,被人陷害。这话十分有理,你看这些年,我普普通通,就一直太太平平。你别生气,其实这也是好事,她们排挤我,屋里的活全不让我干,我比主子还清闲。今儿我只做了两件事,去八珍房取提盒而已,加这趟才三件事,多好。平日里我有空读书,有空做针线,想睡就睡,可自在了。” 他扯扯嘴角,哼道:“如此说来,还是这赵旸太蠢,不会办事。我再教你一句:蠢比坏更糟,离他远点。” “七爷,七爷!”眼见他又要变脸,她攀着他的胳膊,凑近了提醒,“别让人抓住把柄,不敬主子可是大罪。” 不是为了维护那位,是想保护他? 他心里好受了些,扬眉道:“这事暂且放一边,那这料子你拿不拿?衣衫总得穿吧,再长高点,脚都露出来了。你不拿也行,我找人给你做出来再给。” “拿,我拿,我自己能做,没有新书可读,我有的是空。” 喜欢读书,是好事,也好办。 他大手一挥,豪气道:“别管他了,就这脑子,读不出什么名堂。去挑你自个钟意的书,有喜欢的,只管拿,多少本都行。” “啊?” “没事,你听我的,拿!这些事,还有这宅子里的事,往后……都从我手里过。”他压低了声,贴过来耳语,“老国公已经死了,事关重大,先瞒着,还叫大夫出出进进开方取药,等安排妥当了再发丧。这是老太爷和老太太的意思,老爷不认同,心里难受,回来肯定没心思管这些杂务。还有,这边的事更大更麻烦,老姨奶奶昏庸无能又任性妄为,捅出了不少篓子。我得了些消息,好似动用了祖产。去年回来那一趟,我到各处走走,不用查账都知道这府里百孔千疮,将来还有他愁的时候。” “那你怎么办?” 他盯着她没说话。 她操心不已,急道:“老爷倚重,回来必定要将这烂摊子交给你,那不是为难人吗?” “她们闹亏空,是她们的错,又不是我贪了,我怕什么?只管查明,让老爷哭去。” 她听到这句有些难受,喃喃道:“老爷是好人……” “这也好人,那也好人,在你眼里,天下全是好人,操心得过来吗?你呀,还是这么傻!” 她蔫了,垂下头,缓慢摇动。 他看了难受,恨不得抽自己一嘴巴,急道:“我不过这么一说,你怎么认真了?行行行,怪我,说话不该这么刻薄。老爷的确是好人,可他命不好,摊上这么个混账老娘。没办法,父债子偿,这母债他也得扛。几代人攒下的家业,还怕这点亏空?我进出过国公府,富丽堂皇,随便挑个摆件拿去当了,就够你活一辈子,只是眼下不好变卖产业闹出动静来。瘦死的骆驼比马大,熬过这一阵就好办了。横竖全府都要守孝,节衣缩食还能博个美名。你放心,他们遇上天大的事,照旧吃穿不愁,不用你可怜。” 他说的也有理,她打起精神,用力点头,又说回前边的话:“我看往后指望不上赏赐,只那点月钱,过不上好日子。你也俭省些,将来娶妻生子,花销大着呢。” 他抬手,在她额头上轻弹,笑骂:“小混蛋,谁让你提这个了?屡教不改。” 她摸着额头傻笑,扭头欢欢喜喜选书。 第23章 没钱难做人 她不是没分寸的人,只选了两本警示逸闻。 这上边都是些编得没影的故事,后边再扯一个几乎不挨边的道理。他不愿意扫她的兴致,没评判,先帮她收着,提早告诉她:过两三日有“亲戚”给她捎东西,心里有个数。 第27章 她给七爷选了一堆手抄本,从破题到束股,全是上榜人的经验之谈。 大老爷在这事上费了很多心,旸七爷拿到书,摸着它们哽咽,要找巧善来说话。 碧丝只是性子冷,倒没那么大的敌意,叫院子里打扫的婆子去叫她,提早支开那两个,只留下在门口打盹的秋梧。 家安帮着送到东小院大门外,巧善再送到正房门口,交给碧丝,以为没什么事了,安心回去扎花。她才坐下又被叫走,担心是那边的事出了岔子,忐忑不安。 她进屋先行了礼,旸七爷看着她,泪眼汪汪,痴痴地连喊三声“巧善”。 这…… 巧善手足无措,为难道:“七爷,您有什么吩咐?” 旸七爷又对着窗外喊“大伯”,巧善回头向碧丝求助。 碧丝清楚:他这是被大老爷触动,心里意难平。 亲爹官瘾难戒,得罪了皇上,当不成京官,仍然心存侥幸:兴许还能赴外任。他一心扑在寻门路上,常年不在家,四处找人打点,为起复铺路,从来不过问儿子的起居和学业。太太惦念儿子,又怕男人走远了,会让狐狸精有机可乘,便跟了去。 碧丝是奴才,不好指摘主子,只能含糊劝道:“大老爷不日就要回来,七爷多读几本,常过去坐坐,请他老人家指点指点。” 旸七爷一听有理,不哭不嚎了,嘱咐点灯,捧起书,如饥似渴地读起来。 巧善帮着点完蜡烛,伺机溜了。 碧丝盯着她的背影,回头笑道:“这个倒老实。” 秋梧掩嘴打哈欠,嗤笑道:“人还没长开呢,或是生得迟又没人指点,暂且没开窍,或是大智若愚,知道避锋芒。总之,您先管好那两个,这才哪到哪,就斗成了乌眼鸡。等大太太回来,必定要看五房笑话。” 碧丝不愁这个,她扭头看一眼东耳房,暗自叹气。 自家太太上心的事就三件:儿子有没有读好书,儿子有没有穿好衣,儿子有没有攒到私房。 读书这事好说,七爷本分勤勉,不用人督促。 早年有老太太贴补,一季能做几身好衣裳,穿着合身又体面。这个冬天过去一半,一件冬衣都没有做,少年人长得快,看料子或尺寸,都能一眼认出是去年的。太太想着横竖他有亲祖母疼爱,轮不到她来操心,不如省下来,没做安排。老姨奶奶身子不好,眼下又有更大的事要操心,顾不上这边。她们这些做奴才的,总不好冲到她老人家跟前去讨要,只能干巴巴地等着。 七爷身上有外家的孝,老姨奶奶免了请安。回来这小半年,统共也没见几面,送来的东西都是吃食补品,一粒银子都没见着。 唉! 接连两天没动静,巧善耐心等着。 白日闲来无事,天擦黑反倒来唤人了。她将绷子藏到枕头下,小跑出去答话。 碧丝见了她,不着急说事,先问:“青杏呢?” 青杏要守夜,趁饭后清闲,抓紧补一觉。 巧善帮她含混过去:“早起头痒,这会正在篦。姐姐有事只管吩咐,我有空。” “你回去催一催,你们都要来,有事要商量。” “是!” 几个贴身伺候的人睡西耳房,屋里屋外都留了灯,巧善回头叫上青杏,匆匆赶去。 七爷专心练字,跟前不留人。人都在这边,连天黑必须出去的小么也在。 碧丝言简意赅说清楚:七爷的生辰在腊月中,今年府里不好替他操办,但她们不能不管。大伙凑点钱,给他添件新衫,算是她们的一点心意。样式和颜色她都想好了:石青色暗花缎褂子,眼下能穿,出了孝也能穿,不算浪费。不用额外绣纹样,在领子袖口衣摆镶上银鼠皮毛,不张扬又体面。 暗花缎,银鼠皮…… 青杏和巧善听懵了,霜菘先叫起来:“那得多少钱才能置办?” 碧丝报了数,接着说她能拿二十两,剩下的大家凑一凑。 她出这么多,霜菘那些指责的话就说不出口了。雪梅不服输,咬牙跟了二十两。霜菘手里钱不够,只拿得出八两,再少就不好看了。棠梨掏了五两,秋梧和春柳在七爷跟前排不上号,都哭了穷,愿意出二两。 小宁子也报了个一两五,剩下青杏和巧善最为难。 她二人是三等,每月只得六十文。钱刚到手,青杏就要出去一趟,匀一半交到她祖母手里,还要打点和花销,剩不了几个钱。巧善借老爷的东风,如今月钱能拿到手,可是秀珠每月要吃药,她攒下来的钱,大半贴去了那边。 等下,还有那包银子。 屋里人都望着她俩,青杏急得要哭了,脸涨得通红。巧善悄悄碰了一下她的手,抢着说:“我还欠着青杏,她的钱也在我这里,眼下拿不出来。明儿我找人凑一凑,再来交。多的实在没有,每人一两总是有的。” 大差不差了,碧丝点头,把人都打发走。 秋梧和春柳仍算上房的人,赶着去老太太那边上夜,走了。回倒座房的只有青杏和巧善,大冷的天,青杏出了一背的汗,虚虚地说:“方才我都快喘不来气了,眼下还是不敢喘,巧善,怎么办?我们上哪要钱去,总不能去偷吧?呃……你别误会,我没有怪你的意思,这么大的事,要是一两都拿不出,她们会吃了我吧?” “我这……”谨慎起见,巧善及时改口,“你别急,回头我想想办法。” 青杏好些天没洗头,确实要篦一篦。她坐在门槛上,边梳头边哀叹:“我祖母还等着我过年能发个财,好凑钱给叔叔娶二房呢。我手里一个子儿也没有,先前那些,全让我娘拿走了,说是借,哪回还过?她嫌少,叫我省着点花,将来家里没钱替我置办嫁妆,叫自个攒,我拿什么攒?那都是以后的事了,懒得愁,可我这鞋底快磨穿了,碰上下雨,真想飞檐走壁,本打算过年得点赏钱就做一双。你看……唉!巧善,人活着好难,处处要钱。统共只得这么些,这铜钱又掰不成两半,再俭省,终究是不够的。” 巧善没听清她这长篇大论,她背对着青杏拆开了锁在柜子里的手帕包,才看一眼,魂就飞了。 银子变金子,这还怎么拿? 银子变金子,翻了十倍,放印子钱也涨不了这么多吧? 钱变多了,事变难了。 她一个三等丫头,摸出一块金子来,不用审就能定罪。 一阵北风吹来,窗页拍在墙上,发出一声“啪”,惊得她回了神。她听到青杏说“我来关窗,你别动”,忙把东西又包回去,塞到箱子最底下,回头说:“我有个远房表兄也在这城里,明早我托熟人给他捎个信,让他帮上一帮,过后再慢慢还。” “也好。” 青杏很不好意思,巧善只有远亲,她的家人都在这里边,却是半点忙帮不上。她越想越委屈,将窗子拉合,摸着窗闩嘟囔不断。 巧善知道她心里怎么想的,把人拉过来,帮她梳头,小声安慰。 七爷的事不用她操心,早早地赶去八珍房等着领饭就好了。 巧善站在廊下,为难要怎么绕到闲野居去求助,管库的张婆子突然叫她去帮忙。 两只篮子都装满了,上边盖着黄麻纸,看不清底下是什么。 面对面交代事,巧善总觉得她的眼里藏着什么,路上越想越不对。 八珍房不是没有跑腿的小丫头,二门上还有听候差遣的婆子和小厮,怎么单挑了她这个八珍房旧人去办事? 难道是看穿了她跟他,想试探? 呀,中计了! 她该推辞,或者多问几句为何选她才对。 她倒吸了一口气,想着一会要怎样提醒他才好,又担心东西只能送到门上,连面都见不着。 她一路纠结,倒是白操了心,一过穿堂,抬头便看到他在院门口活动手脚,拳打得虎虎生威,身边没人,二门上也没人。 她不敢叫名字,怕给他招祸,只能轻咳。 他收了势。 她赶忙说明来意。 他走在前边,冷声说:“进去点个数再走,我不收不明不白的东西。” “是。” 她为了省事,不去管左右,垂头跟上去,一直跟到库房门口,听到他唤名字才敢说话:“她好像知道些什么。” 他是半点不愁,笑道:“早年就知道了,我吃得多,你件件算了钱交上去,她会看账,知道这里边有事。她跟门上守夜的小肖婆子是姑嫂,一打听就知道了。事不关己,她不愿意多得罪一个,只当不知道。你放心,我也给她行了些方便,她不会抖搂出去。” 难怪张婆子看到她进去抱娃后就离开,留下两人独处。 她舒了口气,小声道:“你怎么给我那个?太贵重了,我带在身上,你帮我换回来吧。夜里就要用钱,碎银铜钱最好。” “要多少?”他掀了黄麻纸,挑出一些东西丢在柜子上,接着说,“那些你留着,将来办大事用。碎银替你预备好了,未免打眼,打算十八再送过去。既然你来了,先带一包走。二十两够不够?” 第28章 “二两,二两就够了。姐姐们要替七爷做衣裳贺寿,买缎子和银鼠皮费钱,碧丝姐姐带头,她出二十两,雪梅姐姐也是。凑了不少,我们……我出二两。” 他嗤笑道:“是谁出的主意?你防着点。这样精明的人,到了必要的时候,能轻易把你们都卖了。五房做官没了指望,就盼着多捞钱,五太太抠得能刮树皮。一年到头辛苦,她不说给你们赏点什么,宝贝儿子要穿新衣裳,倒要下人出钱,传出去多好听,哼!” 她也想到了,只是不愿意当出头鸟得罪所有人,没有多说,乖顺地点头。 他怕吓着她,又缓了口气,柔声说:“二两银子不算什么,你随大流,做得很好。你不愿意去花厅,那想不想回八珍房?灶房太辛苦,你跟着张婆子记账吧。” “往后再说,我在东小院过得很好。家禾,你先安心办好手头上的事,我知道你操心我,不急在眼下,你走得越稳,我越安稳。” 就是这么个道理,因此过去几年,他心里牵挂,却不敢半途而废,只能硬着心肠往前冲。 老爷忠厚有余,才能不足,为人死板,官场上有些不黑不白的事,他无论如何也融不进去,官已经做到了头。他费尽心思扶持老爷走到如今,为的是刷好名声,为将来世子之争做准备。 老爷只会做清官,捞不着油水,既然目的已达成,没必要在仕途上耗下去。他巴不得老国公或是老姨奶奶早死,只不好说给她听。 第24章 焕然一新 时候不早了,又留下许多话没说完。 他将篮子里的东西挨个弄出来,分成三堆,而后从架子上拿来两个蓝布包袱填进去,指头在上边轻点,交代她:“你跟张婆子说,我看那孩子面善,想是有些缘分,凑巧翻出些旧衣衫陈料子,拿去给她用。” 两大包呢,做尿布哪用得着这么些。 “你也想做干爹?”她说完,捂着嘴偷笑。 他怔了片刻,随即跟着笑道,“白捡的孩子,谁不想要?你这干娘别吃醋,是你说相识是缘……” 她没有抵赖,点头,摸出手帕包,笑眯眯道:“我帮你说情,八九不离十。我该走了,给我二两吧,我愁了一晚上呢。” “傻!先把那包收回去。” “我说我出来借,把那个在城里做买卖的亲戚编出来了。 ” “我收回先前那句,不傻。” 她将金子放在柜子上,右手推着它往前。 他看都不看,抬手掀开高处一只紫黑色百宝箱,从里边摸出两包银子,放在柜子面上,连同那包金子一起推回来。 他想起她藏东西的怪癖,先转身再说:“这里边都是一两的银珠,一包是十两,都拿上。你别不要,我手松,有钱就用出去了,多数是浪费。你拿过去,该花的花,别舍不得,过后还有。花不完的就攒在那,将来……” “好,几时要用了,你叫人传个信,我想办法送来。” 果然还是这么好骗。 “十八有些晚,东西过两日就送来,正好对应你找亲戚这事。” “也好,别太多,有一两样就够了。” 他只笑不答,听着声,估摸着她把钱藏好了,转回来,又从屉子里拿了一把铁锁给她。 这锁是旧的,比先前那锁大两倍,看着很结实。 冬衣厚实,好藏东西,她身上有金有银有铁,仍旧利索,左右手各挎一只篮子,原路返回。 她照他说的来回话。 张婆子是个聪明人,一听就懂,收下篮子,笑道:“等下工了,我叫她过来拿。这一大早的,耽误你到这时候,实在是不好意思。我这里没别的,只有一点儿零嘴,你带在路上吃。” 她要提食盒呢,路上腾不出手来吃。不过她知道,这是两军交好的诚意,拒绝反倒不妥,干干脆脆收下。她身上实在藏不下了,先存在梅珍那,送完早膳回去,说要出来借钱,名正言顺再跑一趟,光明正大拿回去。 “碧丝姐姐,这里是二两,我和青杏只有这些……” “多少是你的心意。” “多谢姐姐担待。” 冬日饭菜冷得快,她赶紧退出去,回倒座房把消息告诉青杏。 青杏一会欢喜一会愁,一会坐一会站。 巧善安慰道:“先在熟人那借来的,她手里有闲钱,还愿意帮我捎口信。我这个表哥常两头走,买进卖出,有本钱,他又是个极好的人,不会不借。这钱不着急还,我们慢慢来。你别担心还不上,大老爷官做得好,有慈悲心,最能体谅下人,等他回来,兴许阖府上下都有赏。” 青杏高兴了,也不困了,把窗打开,坐在床边帮她分线。 仍旧是绣玉兔,这回是玉兔迎春。 “巧善,你绣得真好。” “嘘!” 青杏把脖子伸出去,左右看看,缩回来说:“忙着打扫呢。太太过些日子就到家,特地回来给七爷过生日,老爷要年底才回,说是有要紧事等着办,脱不开身。” 怪不得要赶着做那件新衣,原来是要做给五太太看的。 青杏压低了声,接着说:“你出去那会,里边吵起来了。刁妈妈听到几句,打热水时告诉了我。原来碧丝姐姐不打算把账报给七爷听,就是不说各家出了多少钱,只说是大伙合力,顾全了我们的脸面,她可真好!嚷的是雪梅,她出二十两,听不见一个响,心里不痛快,摔摔打打,霜菘也不舒服,这就吵上了。你说,她们哪来那么多钱,是老太太赏的吗?” 巧善不觉得碧丝是为她们着想,她终于明白他为什么说出主意的人精明了。 七爷瘦小,做衣裳不怎么费料。那暗花缎子和银鼠皮毛,她们这辈子都穿不上,做出一件究竟要花多少钱,全凭人家说。 雪梅霜菘没觉得价钱高,应当是在老姨奶奶身边伺候时,看她做过,心里有数。可是主子做衣裳花钱无度,管这事的人要从中捞一笔,再是裁缝铺和绸缎庄,层层叠叠。 她不懂买卖行市,没起疑心。他清楚这些门道,一听就知道有诈。 果然还得有见识,才能算真聪明。 碧丝那二十两,算是抛砖引玉,先拿出这个钱,做完衣裳肯定有剩余,偷偷放回自己兜里,或者根本不用拿出来,用别人的钱就够了。 好人她做了,事也办好了,能在太太面前立功,还不用花自个的钱,果然厉害。 她走了神,青杏等不来答案也不计较,找出一捧碎布头来拼,自顾自说:“我先糊个底子贴上去,再撑一阵子。” “嗯。” “菩萨保佑,大老爷发大财,一定要大发,阿弥陀佛。” 巧善也只剩脚上这一双了,这是梅珍给的。她的旧鞋短了,给了青杏。一代代穿下来,本就磨得厉害,再怎么费心修补也穿不了多久。 柜子里有不少的钱,袖子里留了一两,拿这钱就够做好几双。他叫她该花的花,可是…… 还是做吧。 没得替换,这天气洗完又干不了,只能稍微擦擦,鞋子又脏又臭。 他不会闻到了吧? 她脸上烧得慌,怕被看出来,垂头专心绣花。 七爷忙着读伯父给的书,能干的人忙着裁新衣。 巧善安心绣花,忙上三天,把早前接的活都做完了,她将这四张玉兔献瑞帕子包起来,带去灶房交给梅珍。 梅珍往怀里一塞,拍着胸脯说:“你做活细致,值个好价。这就要过年了,少说要多讨二三十文。” 巧善不愿意坐地起价,干巴巴地说:“胡掌柜为人不错,肯赊料子,我看还是算了,留着交情在,日后好相见。” “行吧行吧,小老实,我告诉你,我发大财啦!”梅珍眨眨眼,眉眼带笑说,“沾你这干娘的光,尿布新衣都有了。小赵大人送了一堆料子棉花,小老虎高兴坏了,说……” “你这样我可不依!” “是是是,先给柔儿做。你放心,不给她做,不光你这干娘要骂,万一小赵大人知道了,我还有命活吗?” “别胡说!” “我错了,打嘴。”梅珍把小柔儿抱起来塞她怀里,贴着她小声说,“我说那时候怎么特意问起你,原来你们是亲戚,你又不早说。我该多说几句的,好叫人放心。瞧人家,对咱们多好。” “拐了九道弯的远房亲戚,说出来都不好意思。起初不认识,在老爷那边说了几句闲话,这才扯出来。这是他人好,重情义,才愿意相帮。 ” “喔……管它远不远,横竖如今是近的。嘿嘿!对了,我包了十个鸡蛋,打算去黄婶子家里看看。她再不回来,这八珍房要翻天了。我得告诉她,大老爷这就要回来了。” “替我也捎一份。你等等,我去买。” “行了行了,我去弄,你好好抱着她。” 梅珍捏着发酸的胳膊进去,柔儿正好醒了。她不哭不闹,只睁着眼睛在看巧善,眼珠子动个不停,似乎看不真切,在找着什么。 第29章 “你娘一会就来,乖啊。” 柔儿嘬了嘬嘴,仍旧看着她,好似她脸上开了花,又好看又新奇,怎么都不够。 巧善不由自主发笑,笑着笑着出了神。 灵姐儿小时候也这样,听她说话就嘬嘴。她走了四年半,灵姐儿就要满七岁了,祥哥儿是男孩,他和慧姐儿都得父母看重,想必过得很好。灵姐儿最像她,会不会也被带出去卖了? 梅珍常说她命不好:长得男气,家里穷。可巧善羡慕着这样的梅珍,她爹娘嘴上说些嫌弃的话,该给她的关心却是一点没少。梅珍八岁进来干活,挣的工钱都她自己拿着,嫁出去三年多,他们还在帮衬,小老虎吃喝都在外婆家。 “怎么啦?” 梅珍将装鸡蛋的小篮子推到臂弯,伸手来接孩子。 “没事。”巧善回神,从袖子里掏出银珠塞到她腋下的暗袋里,小声说,“这是给你的,单给你一个人的,不许花在别人身上。抽空去找个大夫瞧瞧,嘴皮子发白,气色看着不好。要补一补,缺什么补什么,别舍不得花钱。” “你……” “梅珍,养好了身子,才能照看孩子。你要是病倒了,谁来管孩子?我手里还有,那边结的钱,你还给秀珠送去。今年不接了,明年再说,你只说年底事多,忙不过来,实在没办法。” “你放心,不得罪人嘛,我记住了。” 两人一块往外走,过了夹道,她该往东走,梅珍要往西,临分别时,梅珍突然叫住她,趁四下无人,快步过来,小声提醒:“翠英身上有了,刘嫂子管着她的饭食,我偷偷看了两眼,全是养胎的玩意。这两三天没有,怕是挪出去了,等喜事办完再回来。这是她们王家的大事,只怕没空替小英……” “好,我知道了。” “我替你预备香烛。” 巧善点头,目送她走远后,再回东小院。 陆婆子瞧见她,笑眯眯地报喜讯:“才刚有人来过,帮你捎进来一大包东西。说是你家亲戚,到城里来做小买卖。还叫人带了口信,叫你安心做工,家里都好。” “多谢。” 青杏帮她守着东西,哪也没去,一见她就招手急喊。 还真是一大包,比那堆叠起来的被褥还高。 他想得周到,除了布料棉花丝线,还有一包糕点干果。她留出一小半,剩下的装在果碟里,拜托青杏去分发。 布料全裁好了,都是丫鬟堆里常穿的颜色,只是质地不同。有几样看着密实厚重,适合穿外边挡风,有些软和细腻,能做里层或小衣中衣。有这些,够她里里外外全换上新的还有余。 做鞋的料也有。 青杏送完东西回来,真心替她高兴,喜滋滋地说:“正好我有空,我来替你缝。你先看看有哪些是我能做的,我们早点开工。” 巧善将匀出来的料子塞给她,小声道:“先做你的鞋,别告诉别人是我给你的,她们可没有。” 青杏咬着下唇,直勾勾地盯着她。 巧善笑道:“真是给你的。他知道我跟你好,才预备这么多。你不要不自在,这是工钱,过后你替我干活,可使得?” 青杏用力点头,两人这就埋头忙起来。 猛然得这么大一堆东西,是人都看得见,不过谁也没话说。这院子里只有她是外边来的,别人都有家里送进来的东西,这是她头一回有。她穿得穷酸,也该换了,以免丢五房的脸。 她喜上眉梢,丢了一大注财的雪梅看见后,心里越发不痛快,想拿她出气,时不时叫她过去跑个腿。 干活的人老实,被呼来唤去,任劳任怨。读书的那个不老实了,总喊“巧善”。 得不偿失,还得了霜菘一番讥讽。雪梅不敢喊了,连台矶都不让她上,隔老远打发走。 巧善觉得这事好玩,特别想和他说一说,去领饭时,总盼着张婆子那能有消息。 可惜老爷就要回来,想必他身上事多,没空亲自往这边,一直没看到人。 第25章 纷争开始了 转眼就到了十八,她连胡思乱想的空都没有了,整个老宅都在忙洒扫。然而大老爷拖到二十一才回来,据说下马车时,他紧攥五老爷的胳膊,叫这个弟弟寸步不离跟着。两兄弟前去拜见母亲,过后五老爷又被拉去了闲野居,到第二天晌午才放出来。 出的必定是大事,这回防得密不透风,没人知道底细。底下人缩紧脖子谨慎了几日,见没事发生,便将它抛之脑后,为腊月的活忙上了。 五太太比两位老爷晚到,二十五才风尘仆仆地赶回来,顾不上休整,当晚就搬进了东小院,点着灯训话。先是儿子,再是下人,一个不少。 巧善和青杏一块被叫进去,本是个好消息,有人作伴,至少心里有个依靠。可惜太太说的话,很不好。大意是她身边有人伺候,用不着这么多闲人,年后要散一半出去。 青杏脸色惨白,浑身发僵,巧善拉她出来。两人一块走到石榴树下,青杏实在绷不住了,小声抽泣。 这跟老太太挑人给孙子使唤不同,被五房轰出去的人,名声就坏了,只能去做粗使,一辈子翻不得身。 等家人知道,她死定了! “回去再说。” 青杏咬着嘴点头,进屋后,抽抽搭搭说:“太太那话,是对我说的,你别担心。你认得字,能陪七爷念书,能管著书册,这里少不了你。” 伤心成这样了,还记挂着安慰她呢。 巧善心里暖暖的,小声说:“你也不用愁,你瞧见没有,都是一对对叫进去的。我和你,秋梧和春柳,碧丝和棠梨,想必雪梅和霜菘也是一起。太太特意说散一半,我猜这里边有点东西。” 青杏瞪大眼睛,接道:“呀,这是要挑拨?” 巧善用手盖住她的嘴,点头后,抱着她的头耳语:“太太先前不在家,担心错过了什么,这是等着人去揭发呢。” 青杏抿着嘴大喘气,巧善小声安抚道:“别担心,不是有句老话,叫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青杏噗嗤笑,不愁了,刮着脸说:“羞羞羞,谁是爷了?” 巧善也笑,起身跟她一块洗门帘子去——以后没得清闲了,好好干活,以免被人抓住把柄。 东小院北面三正两耳,正房三间住着太太和少爷。箱笼锁在东耳房,贴身伺候的大丫鬟睡西耳房。 太太一回来,雪梅和霜菘都得搬出来,把屋子让给几位碧字姐姐。春柳和秋梧不敢再两头跑,也把被褥搬了过来。先前春柳跟她姨妈睡东间,秋梧只在这短歇,西间算得上是巧善和青杏的天下。如今大通铺上睡一整排,箱子也多,把屋里挤得满满当当。 早起最忙,人急着打转,不是踩到东西就是撞到人。巧善提早叫青杏把箱子搬过来,摞在她的上边。 巧善穿的全是新衣,本不算扎眼,毕竟没有绸,全是布。谁知还是让人盯上了,入夜之后,不知道是谁起的头,等她和青杏倒完水回来,就那么巧地听见雪梅说到:“……突然就发财了,谁信啊?没准是里应外合,在外边替她销赃呢。” 青杏气到发抖,巧善抢先抓住她胳膊,比她先一步进屋,照常关门上闩,权当什么都没听见。 两人睡最西边的被窝,抱在一起,任她们闲言碎语。 隔日一早,青杏要刷完夜壶才能去甘旨房,巧善先去领饭,临走特意叮嘱她:务必装聋作哑,保全自己。 巧善也不敢在八珍房逗留,匆匆往回赶。 陆婆子在二门外站着,远远地朝她招手。 巧善心感不妙,将食盒换到左手,小跑起来。 陆婆子压声告诉她:“里边闹起来了,太太要拿人,你快想想有谁能帮你,我找小么替你传个信。” 有,他一定能帮她!他最能耐,遇上什么事都能应对。 她动了动嘴,胳膊传来的酸痛让她不由自主地换了手。 等等,这会不会是个局? 先前她穷得厉害,没什么好孝敬的,只能奉行礼多人不怪。一直到上回收了他送来的东西,才匀了些吃食给这个老妈妈。 只有这点交情,值得这婆子冒着得罪太太的风险来救她吗? 这一时半会,实在拿不定。 罢罢罢,就算真有事,也不该把他拉下水。 大老爷在家,五太太就是想折腾,也不敢闹出人命吧?大不了挨顿打骂,她受得住。 她在一阵慌乱过后,双目无神地摇头。 陆婆子一声哀叹,摇头道:“那你快进去吧。” 冬日的早晨冷得厉害,但冷不过人心。 院子中央的青石路上,跪了三个,巧善只看一眼,就膝盖疼。石榴树下跪着青杏,正房的台矶上,也跪了两个。巧善绕一段,从东厢的廊道往上。 台矶上跪着的秋梧悄悄给她使了个眼色。 看不懂啊! 每回见五太太,除了训话,还是训话,在省城那些时日,也是如此。老实说,她连五太太的眉眼都没看细致,更不要说摸透她这个人了。 第30章 她求不了情,只求别火上浇油,坑害了她们。 没人来接提盒,干这活的碧玉姑娘也在跪。五太太没心思理她们,正和儿子说着些结交和御下的道理。 巧善提着食盒立在屏风后,大气都不敢喘,可老这么着也不是个事,就算她还有力气熬下去,这饭食迟早要冷。 五太太陪儿子吃饭,都在炕桌上,炕桌就在太太的左手边,也在七爷的右手边。 巧善心说:七爷七爷,您快说饿了。 兴许是菩萨保佑,旸七爷还真扭头看向了门口,一见到她,便转回去说:“母亲,先吃饭吧。书上说冬令养藏,耽误不得。” “也好。” 五太太抬眼看向巧善,巧善拎着东西上前,一一布置,再退回门边听候差遣。 她由始至终垂着头,五太太没看到她的脸,随意吃几口就放下筷子,将手插回手笼里,扬眉道:“巧善过来。” 该来的还是来了。 巧善走回一半,在碧玉的斜后方跪下。 碧玉自觉往左膝行,方便五太太看清后边的巧善。 “抬起头来。” 巧善暗道不好,抬起头后,照从前练的那样,两眼放空,让自己看起来呆一点。 果然,五太太啧了一声,懒洋洋地说:“听说你读了不少书,很是厉害。” 巧善伏下去磕头,结结巴巴解释:“主子慈悲,请了人教我们认字。巧善愚笨,学了一年,只认得一葫芦瓢……” 旸七爷垂头躲笑,肩背一颤一颤的。五太太哼笑一声,随即道:“用心办事,别一天到晚往外跑。老爷带回来一些书,你过去把这事办好,拣有用的拿。碧玺,你跟着她去,收拾完了再领过来。” “是。” 巧善跟出来,才走到门口,里边又有了倒霉鬼:碧瑜。 怎么连她自己身边的人也不放过? 巧善来不及多想,也没处打听,只能先专心做眼前事。 五老爷带回来的书不多,多数是旧书,有几本脏得不成样子,上边有褐色的污渍,翻动时散出来的气味也怪。 像是放久了的血。 巧善暗自记下书名,在翻看时,能记几句便记几句,在心里默背。 三十七本,于科考有益的,只有五本。 巧善将书分做四类,报给碧玺听。碧玺盯着怪异志出神,等巧善将农书重读时,她才说:“这些将来再用,先把这几本送过去。我来拿书,你自个回话。” “是,多谢姐姐。” 五太太仍旧没发难,又问七爷背书、练字这些事。 巧善不想抢功劳,就说是几位姐姐陪着七爷在练字,不知道究竟怎样。不过她们在院子里做杂货,常听到七爷读书,她沾光多学了几句。 这一番话滴水不漏,有些出乎五太太的意料,不过,再聪明也照样能被捏在手里。她干脆不绕弯子了,挥退众人,只留心腹和巧善。 “好孩子,我知道七爷读书用功,少不了你的功劳。将来他出息了,你就是我的恩人。” 巧善不敢认,赶忙跪下磕头。 五太太亲自来扶,捉着她胳膊没松手,柔声哄:“我的儿,这里没别人,我同你说几句体己话,你不要告诉说出去。” 巧善心里百转千回,但不敢表露半分,垂头说:“太太有什么吩咐?” 五太太抬高左手,爱怜地抚抚她鬓发,小声说:“咱们家老爷好几年不碰书,方才你也看到了,他在七爷读书这事上,远不如大老爷用心。到底隔着一房,七爷腼腆,又怕耽误大老爷的正事,有心想去请教,偏又不敢去。好巧善,你我一条心,你帮我劝一劝。” 该答应,还是不该? 巧善晃了晃,看着像是点了头,万一这不合五太太心意,她还能狡辩方才是太慌张,身子不听使唤。 五太太不在意,接着说了一车好话,好似巧善是救命稻草,是能保七爷金榜题名的活菩萨。 五太太一改先前的冷傲,说的话温柔动听。换个人来,保管听得飘飘然,但巧善记得家禾教过一条要紧的保命术:主子可以夸奴才,一声是好,两声是很好,三声可能好,也可能糟,四声及以上必有妖。倘若主子将你高高捧起,那下一步就是要卖你的命。不能直接拒绝,她会恼羞,这样得罪,你会死得很惨。当然也不能答应,能让她伏低做小来讨好你,必定不是好事,也不是容易事。贸然去做,不死也要脱层皮,先自贬一番,再含糊答会尽力而为,过后再做打算。 第26章 忠于内心 巧善照着做了,但心里没底——她并不清楚五太太究竟是什么样的人,但她知道五太太的身份和年纪、见识、学识都比她强。 五太太没恼,嘴角带着奇怪的笑,不好揣度。 巧善深知她的目的绝不仅仅是劝学,不敢掉以轻心,屏息凝神等着。 果然,又是一番慈母心后,五太太试探着问:“我听老姨奶奶说大老爷的书房里还有许多典籍,珍本孤本难得,轻易不外借。好孩子,你仔细想想,除了这些手抄本,还看见了些什么?” 巧善瞪大了眼睛。 “这么要紧的东西,必定百般珍爱,藏得极深。巧善,你是个细致的人,上次去那边,有没有看到些特别的物件?” 巧善半张着口,接连眨眼,露出一丝慌乱。 五太太笑得慈爱,托着她的手,在手背轻拍,柔声哄:“你放心,不是要为难你去做什么,只是问一问,家里还有个偶尔也能用上的菩萨老爷呢。我打听几句,再把事交给他去办。那是他嫡嫡亲亲的兄长,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人,让他过去磨一磨就到手了,岂不比咱们便利?” 巧善做认真思索状,而后迟迟疑疑答:“太太,那架子上有一只官皮箱,旧得厉害,怕是没什么用。” 旧的才值钱,不要紧的东西,旧了不会留。 五太太急道:“怎样个旧法,上边有没有……你别着急,慢慢想,你告诉我它是什么样的,这事大有用处:大老爷爱书如命,以往总是借口没有,不让五老爷去翻。等我们老爷把样子描出来,他总不好再推托。你放心,七爷什么性子,你是知道的,跟大老爷一个样,把书看得比金子还重,绝不会碰坏一丁点。” 巧善点头,一本正经答:“褐色的漆,边上掉了些,上边有三个字,中间一个我不认识,前一个是荧,后一个是记。” 荧灿记 京城老字号,做的东西精巧,大户人家常买来藏珍宝,里边机关多,没点见识的偷儿即便撬了锁也翻不着东西。据说那年要订的人多,第十六代和十七代传人夜里赶工,失手打翻灯油,连人带书房烧了个干净。此时十八代还不能落地走,图纸和技艺就此失传。 荧灿记的旧东西,值得大老爷珍爱。 这小丫头确实只认识一葫芦瓢的字,说的话却不假,还算有点用。 五太太满意地点头,又问:“你再仔细想想,有没有见到别的字?或许还有些箱子柜子不同寻常,带着锁,不叫人靠近。还有罐子匣子……” 她笑笑,又把话圆回来:“只要是和这屋里不一样的东西,你都说一说。我们老爷常提起小时候的事,说大老爷最会藏东西、藏人,几兄弟一块玩耍,没有谁能找着他。老实说,我也是个贪玩的,从来没见过这样厉害的人,总有点不信。” 巧善点头,脑袋垂下去,默数十个数后,猛然抬头道:“架子上有一只大瓷罐:百川万象,太太,这几个我都认识,只是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好,很好!她们说的没错,你果然是个可靠的人。巧善啊,还有吗?” 巧善仰着头看一会房顶,摇头说:“除了门匾,记不得了。” 门匾有什么用! 不过五太太怕她起疑心,堆着笑问:“门匾上的字可认全了?” 巧善用力点头,抠着手说:“羡云鹤,太太,我都认识。” 五太太脸色一变,惊道:“老爷叫你去的是小书房?” 不,是大书房无名居,里边藏着许多箱子柜子匣子罐子。 四年前去的是羡云鹤,她在那看见了“荧灿记”,里边装着佛珠和石头,她第二回过去的时候,大老爷正在里边挑选。 她不能一问三不知,那只能交错着答,她相信五太太不会惦记那些佛珠石头。她摇头,为难地答道:“这是小书房吗?太太,我不知道,那时大老爷没回来,是他跟前的人领我进去取书,还叫我规矩点,不许乱碰乱瞧,也不叫乱说话。” 五太太思量片刻,缓了脸色,笑道:“那是你们不熟,他不信你,往后就不会了。好孩子,这院里做活的人够多了,你是个有才能的人,不该浪费在这上头。” 她摩挲着巧善指上的薄茧,十分体贴地说:“老姨奶奶不懂读书人的珍贵,只叫你做粗活,心疼死我了。我看不如这样,晚些时候我再劝劝旸儿,叫他每日过去请安,请教学问。他年纪小,性子软弱,你跟着去,路上多劝劝,到了那边也提点提点。你多留个心,万一有什么事也好应对,大老爷跟前的人,你热情些,多说几句好话,套个近乎。我的儿,我这就将他托付给你了,你放心,将来他有了出息,绝不会亏待你。” 第31章 这后边是在说那个吗? 她不想做要拿小英去换的翠英,可眼下管不了那么多,先蒙混过去再说。何况以五太太的城府,不挑明了承诺,多半是拿来骗人的。 想必雪梅和霜菘也听过这样似是而非的话,才会防贼一样防着别人。 抛开这些不谈,太太方才说的可是每日跟着过去呢,多好的事,她拒绝不了。 我骗她,她也在哄我,扯平了! 巧善腼腆一笑,点头答应。 五太太为了笼络她,拔下一只小巧精致的梅竹纹鎏金簪为她插上。 巧善暗自叫苦:太太赏的东西,她不能摘,摘了是不识抬举。不摘就会被人看见,看见就会招来嫉妒和猜忌。 她们挨罚,她得赏,她成什么人了?谄媚逢迎,还是搬弄是非的叛徒? 她硬着头皮走出去,一脸苦相,专挑人少的道走,离正房远了就故意歪头,让本就摇摇欲坠的簪子掉落,弯腰捡起再塞进袖袋里。 她饿得前胸贴后背,好在其余人也不好过,才开饭不久。 青杏往边上挪,把长凳左边让出来。巧善垂头吃饭,趁抬眼夹菜的间隙用余光留意坐东北角的陆婆子,果然,她坐下没多久,这人就悄悄地起身出去了。 巧善不愿意冤枉好人,贴到青杏耳边,小声说:“你出去拿廊下的空桶,顺道瞄一眼,看陆婆子是不是往正房去了,悄悄地,别让她看见。” 青杏点头,很快提着桶回来,坐下后,用膝盖在桌下碰了她一下:是。 他说的没错:防人之心不可无! 书上说为人要忠,宁死不做贰臣,遇事有责任有担当,在君主危难之时,要挺身而出。 可书上没说,当你的主子有一大片,且层层叠叠时,该选谁而忠。 大老爷是长子,不论身份地位,还是品行学识,都远高于五房的主子。大老爷是心存慈悲的好人,巧善感激他,敬重他。 即便是一家人,五太太也不该对大老爷的东西起歪心思。 既然不知道向谁而忠,那就忠于自己好了:她要保护大老爷,至少要提醒他身边的家禾。 五太太早有打算,隔日一早就催着赵旸出门,先连哄带吓叮嘱儿子,再吩咐巧善别忘了带上七爷昨儿捂出来的策论。 赵旸自知才疏学浅,怕挨训,本有些不情愿,见是巧善伴学,才不拖延了。他惧怕先生,却喜欢当先生,一路走,一路为巧善讲书,权当温故。 到了闲野居,他已经不紧张了,反劝了巧善几句,末尾是“有我在,你安心”。 巧善抿着嘴点头,低眉顺眼地跟到“羡云鹤”门口,留在屋外,目送他进去。 大老爷见到侄子很是高兴,并不因策论稚嫩可笑而生气,饶有兴致地陪他谈谈讲讲。 羡云鹤门口守着的凑巧是家安,巧善悄悄地挪一小步,将脑袋藏在门框后,只叫屋里人看得到她的右肩。 巧善转头看一眼家安,再看向院中。家安没为难,但悄悄地摇了头。 原来他不在府里,怪不得这些天没消息。 巧善眨眨眼:知道了。 家安朝她比了个二。 这是初二回来,还是两日之后? 等着吧。 第27章 发荣滋长 巳初一刻过来,午初三刻才走。 赵旸眉飞色舞地边走边说,伯父博学洽闻,母亲高明远识,都值得提,还要将方才所学传授给巧善。 巧善见识学识都不够,听不懂,但用心在记。一则她不愿意辜负他传道授业的心意,二则多学才能长进,眼下不会,兴许将来就会了,只会一点也不是坏事,没准用得上,毕竟这都是前人留下来的智慧。 学生想要拜个好老师,好先生也盼着能收个好学生。有巧善捧场,赵旸回去后,愈发勤勉,第二日早早地等着。 天天这样来回,巧善先熬不住了。 五太太嘴上说心疼她,可她压根没吩咐下去。巧善每日跟来跟去,在小书房外站完那一个时辰,腿又酸又胀,回来也没得歇,还得接着做活。 五太太过日子讲究,被褥衣裳见天换,说这些天风大灰多,因此门墙柱窗要天天擦,空屋子也是如此。干这活的就三人,春柳管着正房,青杏和巧善一个东一个西。要不是青杏想办法挤出空来帮一把,等她回来,折腾到天黑也弄不完。 她只能盼着初二快点到。 赵家禾办事利索,初一就回来了。 赵旸进去,在案边等着的他敷衍地朝这位爷招呼一声,随即不太客气地提道:“七爷,小的手头上有件细致活要办,想借你的人用一用。” 赵旸有些慌,哑住了。 大老爷代为做主,笑道:“去吧去吧。忙完早些歇着,这一路辛苦了,明早再来回话也不迟。” “是。” 老爷果然是好人,这样疼他。 巧善听得一清二楚,难掩欢喜,垂头等着他出来。 他又将她领去了后院的无名居。 她忐忑不安,小声问:“在这说话能行吗?” 他笑道:“是这里才好,都是老爷看重的东西,只我有这里的钥匙,没人敢来打扰。” 老爷如此看重,她替他高兴,但笑不起来,不敢再拖延,三言两语就将那天的事讲清楚了——她生怕单独会面的机会难得,这几天反覆琢磨,把要紧的词都提炼出来。 他撇嘴道:“果然如此。” “你早就知道她……起了心思?” 怪不得先前他说五太太抠得刮树皮。 “猜到一些,无凭无据,不好对老爷讲,你这消息来得及时。巧善,这里边有许多龌龊,暂且不便跟你讲。总之,这女人心肠不好,你留在这边,不要过去了。你放心,我跟老爷说一声就能成。” “不!” 她知道换到这边,有他庇护会好过得多。可是这样一来,所有事都暴露了,不知要给他带来多少麻烦。从前那些事都成了刻意安排,老爷还会信他吗?以五太太的小心眼,和她走得近的青杏会很惨。还有,方才说到“无凭无据”,那这事会有后患。没了她,五太太还会想别的主意,实在走投无路时,没准会让儿子来当探子或者偷儿。 那还不如让她来。 他不解,皱眉望着她。 她深吸气,扶着柜子,颤着声说:“三太太死了,你是知道的吧?她死的那天,我见过她。我去看望她,告诉她小英走了。她哭了,抱着我,说是她连累了我们,她对不起我们。我问她怎么了,她什么也不肯说,塞给我一只戒指,催我赶紧走。当天夜里,她就……她就……吊死了。” 他脸上露出一丝诧异,告诉她:“她生过一个女孩,跟你一般年纪。” 她点头表示知情,不介意做过替身,又说起第二件:“秀珠神志不清,没法留在八珍房做活,你们走后没多久出的事。她是被人害成这样的,可惜没人知道那畜生是谁。吃了几年的药,还是糊涂的时候多,明白的时候少。丁二拗不过父母,没多久就退了婚,缩起头当王八。秀珠的爹娘怕耽误她兄弟娶亲,将她赶出家门,幸好还有一个姜杉真心待她,将她娶回去照顾。正经过了礼,没有丝毫怠慢,只是不搭理那对没良心的岳父母。” 他递来茶碗,她接过,喝了一口。 “燕珍闯祸,挨了四十棍,伤得太重,烧了几日,人就这么没了。张婶子中元上街被马车撞瘫,黄婶子家长生……快要熬不下去了。那年你帮她找来神医看脉,改了三次方子,很管用,眼看一天天好起来,不知多欢喜。去年送去上学,大冬天被挤下水,那些混蛋嫌他出身不好,朝他扔石头不让往池边爬,泡了好半天才被大人看见捞出来。这一遭去了半条命,此后时好时坏,端午之后再没起过身。” 提的这些只是她身边的事故,这宅子里,死的,病的,还有许多。在赵家这几年,她算是看清了:当奴才的人,身不由己,命比纸薄。 她活得不容易,他迈的步子大,涉的事多,更不容易。因此重逢以来,她报喜不报忧,不想让他担心。 她不愿意傻一辈子,只缩在他羽翼下享受庇佑。她不想做拖累,很想要为他做点什么。 出入相友,守望相助,才是长久之道。 这傻孩子! “为何不早说?” 她摇头,抬眼看向他,“家禾,你看看我,我没有哭。我仍然会为这些事伤心,但不会哭了,哭不管用。” 以前看她哭会烦会躁,如今她不哭了,这滋味也不好受。 他知道她要说什么,抛开杂念,柔声道:“方才忘了说:你做得很好。巧善,你这一招半真半假用得极好,把那老狐狸骗过去了,她以为拿捏住了你,才会特意放你过来。” 她垂下头,盯着鞋尖说:“家禾,你教我的那些东西很有用,我会万分小心,不叫人拿住把柄。有了事,我不会执拗,一定会向你求救。生死之外无大事,对不对?” 第32章 “你想留在那边盯梢?” 她点头。 他懂了,当初他刚学点功夫,就天天盼着主子遇上点什么事,能有机会大展拳脚。 她已经尝到了做“能人”的滋味,上了瘾。 “好,我知道了。有些事,她问到了,你照实告诉她也无妨。”他朝窗子那边冷哼,嗤笑道,“凭她也想来分一杯羹?不自量力!” 他转回头,见她满脸疑惑,先朝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再朝前走上一步,贴近了耳语:“前几日,老爷跟我说了实话:国公府早成了空架子,这几十年,皇上少有赏赐,自家又不置产业,坐吃山空,府里一年不比一年。老国公病倒,家交到了老太爷手里,更是一溃千里。他昏庸无能,偏信偏宠,搞得一团糟,两边都有大亏空。” “啊?” 老国公一死,他等的时机就到了。 这天下的人,在守孝这事上,谁也比不过大老爷。 做过官,官声好。守过孝,守得感天动地。老太太不敢把庶子杀光了招嫌疑,将他留作幌子,总在外人面前夸庶长子孝顺有礼。有了这样的贤,还有老太爷的偏心眼,够做世子爷。 他手里有六老爷的把柄,适时地丢出去,六老爷和老太太敢争,他就敢把他们的脸面砸个稀烂。 只要借这个东风把大老爷拱上去,从此高枕无忧。大老爷做他的闲散贵人,他这个功臣,拿下大管事易如反掌。将来儿女脱籍,读书高嫁,翻身改命,十拿九稳的事。 谁知晴天一道雷,劈得他乱了方寸。 “账在老太太老太爷手里,我提醒大老爷估个账,这才发现不对。巧善,两代姑奶奶嫁的男人,要么是独子,要么是上头没父母的当家人。这十几年间,一共嫁出去九个姑娘,七个做了寡妇。” “啊?” “这七个名声极好,贤惠贞顺。” 她又跟不上了,傻傻地问:“名声好,有哪不对吗?” “太好了也不对。”他故意不细说,引她深思,“逢年过节,国公府账上总有几笔惊人,都是上万的数目。” 过年过节,犯不着走这么大的礼吧?太吓人了。 他停下来,等着她回应。 她将先前这些话仔细琢磨,惊道:“呀!是从她们夫家那弄来的?” 吃绝户,掏空夫家填娘家,这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九个新娘七个寡,这也不寻常。 “没错。秘不发丧,多半是为了给已长成的三位小姐定下亲事,我已经托人在打听了。” “你想知道他们是不是故意挑……挑快死的人。天呐,这太可怕了,一个姑娘家的终身,就这样……家禾,你尽力去做吧。” 小姐们在家锦衣玉食,嫁出去非富即贵,丈夫早死又如何,手握家财,只要不被娘家人要挟,挑个合心意的幼童到膝下,仍旧当家做主,可以过得逍遥自在。 对这些自掘坟墓的蠢人,他可同情不起来,不过,她敦厚心慈,听不得这些话,就让她误会好了。 “你放心,我会打听清楚,早点告诉老爷。” 她用力点头,认真道:“这世道,女子艰难,一嫁错人,后半辈子就完了。能救一个算一个,这也是你的功德。” “不阿弥陀佛了?” 他应承的事,她十分放心,不愁了,抿着嘴笑。 他防着将来东窗事发让她怨恨,提醒半句:“没准还有玄机,这些男人都是成亲之后没几年就死了,哪有那么巧?” 谋财害命这种事,太骇人了! 她惨白着脸没说话,过了一会才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五太太想要的是什么?书籍,还是钱财?” “值钱的玩意,就在这屋里……” “别说了!” 万一五太太上私刑或者下迷药,她担心熬不过去,人一糊涂会不小心说漏嘴,还是不知道的好。 他将没上锁的大柜子掀开,转头告诉她:“过年宫里要派人去探望老臣,瞒不住,必定是腊月中下旬发丧。赵家百弊丛生,再不改,撑不了多久,开源节流,势在必行。这里的人要减一半,最迟明年春天,你回头想想要保哪些人,提早告诉我,我替你留。” “这事由你来管吗,难不难?” “你放心,轻而易举。” 无论多难的事,他总能迎刃而解。她不过是白操心,点头说:“东小院的青杏和我要好,她没有出彩的技艺,能留吗?她人很好,又老实又勤快,没有一点歪心思。还有梅珍,还有张妈妈、肖妈妈她们……” 只要是没有恶意的人,她都想保,可是……哪能真的事事如意。 “你的腿怎么了?” 都快成老毛病了,站久了就发颤,管不住。 “我坐一坐。” 她的腿疼得厉害,一手扶香几,一手扶椅圈,费了点工夫才坐下去。 他变了脸,恨道:“那毒妇折磨你了?” “不不不,没那回事。以往做的活总是动来动去,不觉得累。猛然换件差事,不习惯,等久了腿酸。我看家安就很厉害,站得笔直。” “他是糙人,跟你比不得。”他蹲下,手刚挨到她的裙子,立刻缩回去,扭头说,“先捏一捏,我给你拿药油。” 他背过身去找东西,又问:“怎么不做新裙子?是料子不够,还是没有喜欢的?” “有,多着呢,还剩一大堆。你瞧,裤子都是新的。” 她穿的还是十岁那年发下来的间色裙,长高后接了一截,这会坐下,又短了,露出一小截裤腿。她将裙子往上扯,抬起脚,好叫他看清底下又新又厚的棉裤。 他一回头就瞧见这个,头又胀得厉害,低声吼:“快放下去,这像什么样子!” 她赶紧放下腿,把裙子推下去抹平,怯怯地说:“一着急就忘了,对不起。你放心,我在外边不这样。” 第28章 对付 有些话,还不到说的时候。 他不想让她难过,就此揭过,将包袱打好,交给她,再细细叮嘱:“你执意要回去,那我依着你。不过,你要记住:光办事不要好处,她反倒不放心。你想想,一会回去了要做什么?” 她思索一番,瞪大眼睛答:“太太,大老爷讲学快,我得抽空读……不,不好!重来:太太,在那边站久了头晕,我要歇一歇。那活计,能不能明儿再做?” 他没夸,皱眉追问:“什么活,你不是管着他的书吗?” “擦擦洗洗,小活,不要紧。” 他不信,看向她的手。 她将双手握成拳,往袖子里缩,见他盯着不放,豁出去了,把双手摊开伸到他面前。 发红,食指和小指关节有些红肿,总的来说还好。他却很不满意,铁青着脸说:“你告诉她:方才你跟着我做事,走到了后院门口,瞧见里边有条大黑狗,怪吓人的,不敢靠近。” 欸?她来了两次,没见过狗,以老爷这样的性子,不会养猛犬做宠。 这是要做局了? 她热血沸腾,扬眉答应:“好!” “你告诉她我对你和气,送了你这些。她指定想要翻看霸占,你打算怎样应对?” 她想了想,认真答:“先迟疑,不情愿,告诉她我不知道里边有什么。她执意要看,再‘不得不’递出去。” “没错!对付多疑的人,就该如此。勾得她心痒痒,叫她多落几次空,帮她戒了那贼心思。” 她抱着包袱,憋住笑,连连点头。 他仍旧不放心,再走一步安全棋:“一会我领你进屋,到老爷跟前打个照面。有赏不要推辞,高高兴兴接着。” “好!” 这几天她跟来跟去,没有进过屋,大老爷还不知道外边站着的人是她呢。 他老人家还记得她这傻丫头吗? 他适时地解释一句:“早些时候,老爷还念着你,常在信里问一问。那廖家正是个混球,两头瞒,把该你的赏赐也克扣了。” 原来如此。 老爷要办的大事多,要见的大人物也多,哪能时刻惦记她这个小丫头,这其中,必定有他的功劳。 那几年他人走远了,心还在这呢。 有了这层意思,她心里甜滋滋的,对那家正恨不起来,横竖没人照看,她也活好了。 他先走了出去,嘱咐她在里边抹好药油再出来。 她将衣裳整理好,用帕子来回擦手,正要问他味大不大,嘴张到一半又闭上。 他不在外间,走到了院门那边,正和人说着什么。他身形高大,遮挡了那位,从她这望过去,只能看到一角胳膊。 樱草色,鲜亮有光泽,应当是绸的。 老爷这院里还有年轻女眷吗? 他们在说什么? 离得远,她只听见他说“不必,多谢”,她不敢走出去瞧,藏在帘子后静静地等着。片刻后,那条胳膊消失,他转身回来。 她等着他先说话,他似乎没了兴致,朝她点头。 第33章 他锁好门,领她重回羡云鹤。他没急着进去,在门外停住,回头说:“你这帕子味大,不要熏着老爷。家安!” 巧善将沾着药油的帕子和包袱都交出去,再跟着他往里走。 老爷果然还记得她,很和气地问起她近况,听赵旸说到她会背书,很是欣慰,赏了她一套文房四宝,叫个小么帮着送一送。 她们该走了,家安将包袱还了回来,完全不提那张消失的帕子。 棉布帕子,随手一裁就是一张,不值什么钱,他们要留下,必定有大用处。巧善没问,抱着包袱跟上赵旸,小声说了来历。 赵旸出了院门才敢说话,开口前,还特地四下张望过,再小声告诉她:“我母亲说他是镇山太保,厉害着呢,叫我不要得罪他,有空施恩交好。巧善,我不喜欢这样的人,也不喜欢这样的事。” 你母亲才坏呢,我也不喜欢她。 巧善不好顶嘴,闷闷地说:“那就不做吧,七爷与他不相干,有了交情也用不上。” 赵旸欢喜道:“正是这个理。我是主子,他是奴才,我讨好他做什么?” 我也是奴才。 巧善不想说话了,由着他念叨学了什么书。 回到东小院,那位果然要盘问,巧善不太情愿地交出去。碧玺将包袱拿到炕上,翻给五太太看。 里边只有些不值钱的布尾子和一包碎成小块的点心。 寒酸,难看。 五太太哼笑,碧玺懂她的意思,跟道:“这人怎么这样小气?这是打发叫花子呢,巧善,下回你别理他……” 巧善忙说:“怪我不该捶腿,兴许他以为是鞋子不好才站不稳,便给我这些做鞋。” 五太太没了兴致,要打发她下去。 巧善趁机说腿酸得厉害,担心明早没法过去,问能不能歇一歇再干活。 五太太面皮抽了抽,点头,言不由衷地说:“你这孩子也太实诚了些,不是叫你不要管嘛。啧啧,累坏了吧?快去歇着,往后这些事,你都不要沾手。” 果然有用。 她一走,五太太看向碧玺,碧玺过来添茶,压着嗓子说:“要真有交情,那一回就试探出来了,到了救命的时候,她都没想着要去找他,是心里清楚攀不上。再者,今儿这么好的传递机会,也只给了碎布头。了不得是个面子情,只怕用不上。” 五太太嗤笑道:“他在外头见惯了世面,环肥燕瘦,要什么不成?就是先前有什么,回来看到仍旧是这么个黄毛丫头,瞧不上眼呗。倒也无妨,方才你也听见了,旸儿说大老爷很喜欢她,这不更好?你说,这丫头怎么那么大的福气?咱们家那位大老爷,不爱插手庶务,连身边伺候的人都认不全,偏偏就惦记她。” “对,我想起来了,那廖家正提过一嘴,说老爷的信里总有这孩子。半仙死得早,就连老太太都忘了这里还有尊小菩萨。老爷不信鬼神,怎么会一直记挂?太太,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文章?” “还得再打听打听。别的事都能放一放,这头务必要抓紧了,我们老爷说,至少值这个数。” 她比了个手势,碧玺惊得直吸气。 五太太得意,胸有成竹道:“被逮到也无妨,只要翻了出来,闹大闹响,事就成了。就算咱们独占不成,他也得乖乖地交到官中,算家里的,就有咱们一份。趁热打铁把分家的事敲定,将来就有了依靠。他瞒瞒藏藏蓄私产,德行有亏,不答应也得答应。” 不用干活,也不好出去晃悠,以免招人恨。巧善闷在房里做针线,等青杏回来,再跟她一块吃点心。 她邀了别人一块来吃,她们嫌样子不好看,不肯尝,这就不能怪她小气了。很好吃的点心,只是故意掰碎了而已,两人偷着乐。 此后每日照旧,送过去,他把她叫走,说会话,读会书,再给点零碎东西带回去。 五太太翻腻了,私底下怒骂:“你说他是不是故意隔着这贱婢恶心我?” “不能吧,太太,他又不知道咱们的心思。” “那狗什么时候能用?” “就这两日,性子野,凶得很。驯服了才好带她去,怕一见面就把人咬坏了。” 事事不顺心,五太太厌烦,把人都打发出去。四下清静了,她从身后的被堆里摸出两只酸枝木匣子,挨个打开看看,清点一番。 赤金的,镶宝嵌珠的,就连体面点的箱子匣子都没了。生下旸儿那几年,足足有五大箱,如今只剩了这些寒酸玩意,最好不过一枚素金簪,年节穿戴出去,哪还有体面? 她想起往日风光,不由得伤起心来。 天煞的赵苓,哄她这回找着了十分可靠的人,官复原职又稳又妥。正好他大哥把官辞了,她以为这是特地为赵苓挪坑,就信了。谁知那混蛋把钱骗去包了粉头,还被大房抓个正着,当成恶棍教训了两天一夜,把五房的脸面丢尽了。她恨得牙根痒痒,为了旸儿的脸面,还得装贤惠去求情,叫下人看笑话。 死老太婆装聋作哑,不为她主持公道,反过来问她要钱。那些钱,说好了给她,为旸儿留着做官娶亲用,还想讨回去?呸!做梦去吧! 如今外头挂不成账,报了名号也无用,想买点什么,得现拿银子去,少一个子,缓一日都不成。就连八珍房也是如此,要加菜就得掏钱。 这是防着她这个外人呢,哼,该死的赵家,不搅个天翻地覆,难消她心头之恨。 巧善比她好过,这阵子春风得意,不用留在门外吹冷风干站,还能见想见的人,说想说的话。到了闲野居,待上一小会,他会钻出来借人,大老爷问都不问就答应。 他知道她所有心事,青天白日就敢领她去那小院。 槐树下有只篮子,要用的东西都在里边,这是早就预备上了。 他没话要跟小英说,帮她点上香烛,退到树下等着。 她没敢多留,将纸钱烧完就赶紧吹了蜡烛。 他说有人来收拾,叫她不要管。两人空着手往回走,她想起了翠英,就把她可能挪出去养胎的事说了。 他显然不知道有这事,停下来看着她。 她忙说:“只偷偷地熬煮了养胎的药膳,没对外说。炖了两回苎麻根鸡汤,还预备了南瓜蒂 微毒,看情况才能放 ,后来又没放。八珍房的人知道这方子……我是不是不该说?” 大老爷厌烦这样的事,她们偏要做,又要掀起惊涛骇浪。 他回神,安抚道:“不与你相干,你还当不知道。” 她往前挪半步,贴着他肩膀说悄悄话:“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丢不开这事。少奶奶欢欢喜喜嫁进来,要是知道丈夫先和别人有了孩子,会难受吧?” 她知道男人女人要睡一个屋里才能有孩子,翠英睡在明少爷屋里几年了,新娘子还要过几天才能嫁进来,唉!说好夫妻一条心,妻子还没进门,丈夫已经和别人走远了,怎么同心,怎么同步? 这是什么破规矩! 当年她就说过这样的话,心疼着远在京城的老太太。乡下人家纳不起妾,她出来才见到,因此看不惯。他见得多了,不以为然,随口说:“大户人家都这样,那位心里有数,你别操这个心。给了你口脂,怎么不用?都干成这样了。” 她将上下唇都吸进去,悄悄用口水浸润唇上的死皮,见他还在等着,只好说实情:“那个太红了,抹了跟妖精似的,怪吓人的。” 他无声大笑,见她反盯着自己,故意找碴:“离我这么近做什么?男女有别。” 上回你跟那樱草胳膊也离这么近呢。 她的心头涌上一阵失落,但随即又替他欢喜起来,后退,双手交叠,规规矩矩地行礼。 “去去去,闹什么呢!” “这是万福礼。” “我知道。” “万福呀!”她正经解释,“学它的时候,我就想着一定要对你行一次。万福万福……家禾,你一定会福如东海、长命百岁。” 他百感交集,看着她,不露声色地说:“知道了。” 不像嫌她聒噪的样子,也没说她孩子气。她回头瞧一眼小院那方向,转回来说:“走吧。老爷问你找我做什么,你怎么答?我们先对一对,免得说漏嘴。” “他不会过问,凡事由着我做主。有人问你,洒扫、整理、缝补……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哦。” 他停下来,回头,郑重提醒她:“听到有人说我的闲话,别信,没那回事。” “我知道的。我信你。” 差点骂回去呢。 这可不像听明白了的样子。 他不想把精力耗在误会上,干脆说清楚:“要是有人说我跟谁有私……交情,别信。说我要跟谁定亲,那更不能信。老爷要守孝,我是他的人,当然要跟着守。” 欸? “说话!” “哦。”她清清嗓子,一本正经答,“我知道了,有些闲话传得没影,不能全信。” 第34章 第29章 假小姐 这道小门通往园子东北角,过来时特意闩上了。他抬手去拿门闩,拔一半突然停住,赶在她问话前捂了她的嘴,把人带到墙根下。 说话声逐渐靠近。 “你胆子也太大了,青天白日的也敢胡来,不怕我男人去找你?” “怕那痨病鬼?呸,老子一拳就能砸死他!都这时候了,你还想着他。贱人,我弄死你!” “……死鬼,慢点儿……” 一阵狞笑过后,女人低声痛叫,再喊:“要死了!畜生,我真要死在你手里了……” 男人喊什么心肝肉的,粗声粗气说要吃了她。 巧善听得心惊肉跳。 要出人命了! 就算不能冲上去阻拦,也可以闹出动静来惊走他,或者装鬼吓跑他。 不能见死不救啊! 巧善心急,奋力挣了两下,可惜力道不够,被家禾按得严严实实。 那女人又叫,声音又怪又可怜。 巧善听不着了——家禾将她脑袋掰过去按在他胸口,再捂紧另一只耳朵。 完了完了。 杀个人要多久? 她数着仅能听到的咚咚咚,才到一百三,他便放开了她,轻蔑地哼了一声。 她转头盯着他,一脸惊恐,无声问:死人了,怎么办? 他哭笑不得,捏了捏眉心,摇头说:“人没事,闹着玩的。走远了。” 不像啊,可他说得那么笃定,她不好质疑。到底不放心,从园子里穿过时,她总忍不住,不时往东边瞧。 没有尸首,也没有凶手,根本没人。 出了园子,夹道上也没人,过了穿堂,才看到有下人抬着箩走动。 等这些人走远了,她悄悄地问:“人都上哪去了?” “别的先不动,杂役散一半。那园子只留一个人,提早把他打发去老姨奶奶那边修剪了。” “啊……已经在赶人了吗?是卖,还是放出去?” 怕是还惦记着赎身呢,先前问她要保谁时,她没说要趁这个机会出去,他就理所当然地以为她愿意跟他长久。如此看来,还得再筹划筹划。他含糊答:“只留本家跟过来的那些,都是干活的老手,一个能卖十五六两,积少成多。” 被打发出去的时候能不能保住钱,用它买下自己? 他看着有些不高兴,她便不问了。将来事,将来再说吧。 闲野居近在眼前,他在穿堂里停下来,回头瞧一眼她,又转回去,背对着她:“有人带着恶意要来害你,你是不管不顾原谅她,还是拿个趁手的武器反击?” 她仰头看着他的后脑勺,不明所以,但答得很干脆:“我不心疼坏人。” “那你打算等老天爷开眼,让她恶有恶报,还是在有机会时先动手了结她?” 她迟疑了。 她没有真正对人动过手,但恨过,小英死后的某个晚上,她甚至想到了要拿刀砍人。 “只是起了恶意,及时悔改,倒也不必……已经伤了人,那就……” 他不想为难她,强行打断:“好了,走吧。” 她越听越糊涂,将这话记在心里,回头再慢慢琢磨。 他把人领回羡云鹤,先指了廊椅,看她坐好,这才进去。 里边三人说着话,外边一站一坐,她不自在地动了动,家安带着笑朝她摇头。 这趟回去不一样了,赵旸改口说赵家禾这人也不差。 不全是好话,但巧善有些高兴——早前她和小英也觉得这人不好,来往越多,越觉得好。可见人不可貌相,偏见误人。 太太问了儿子几句,就催他回房读书,特地叫碧瑜跟过去看着,单留下巧善,又是一番温言软语。她这谎话张口就来,说五老爷崇敬兄长,也想养只宠。她这个贤妻想要成全他,叫巧善去集市上帮着挑一挑,选条跟那边差不多的狗。 啊? 大,黑,狗。 巧善只知道这么多,要怎么选? 小时候被狗撵过,不说看见就哭,至少不敢上前触碰。 这要怎么办? 他不在跟前,得自己应对。 拒绝不了,那就去吧。就选条大的、黑的,横竖那边没有,即便有,她说远远瞧见,又没细看。像不像的,谁也没个准。 五太太嘴里没一句实话,碧玺领她去后巷,叮嘱她不要东张西望后,又绕一段路,到了一处清静的小院前。 院子里有狗,一条黑的,高高壮壮。一条白的,只一捧大,躺在旧篮子里呼呼大睡。 大黑狗已经齐了,根本不用选。 碧玺留在门口不动,叫她过去瞧瞧像不像。 大狗朝她们狂叫,巧善心慌。 少年一手牵麻绳,一手拍狗头,震慑它两句,转头哄她不要紧,训狗,再哄她,如此来来回回,一人一狗逐渐靠近。 “碧玺姐姐,是有点像,可上回离得……欸,人呢?” 少年抬起袖子,好叫她看得见藏在里边的旧帕子,压声说:“早走了,姑娘别慌,这畜生不用你管,禾爷在里屋等你。” 啊? 他轻拽狗绳,那狗一改先前的凶样,乖顺地坐下,吊着舌头朝她摇尾巴。 偏房的窗上传来闷闷的敲击,一慢两急,她疾跑进屋,果然看到炕上坐着他。 “莫非碧玺也是你的人?” 他笑道:“你再想想。” “那就是她听太太吩咐,故意丢下我。” 五太太要除掉她,犯不着说好话,丢她在这,是还要用她。叫外边这人教她训犬,好进到后院,盗取大老爷的东西。 这妇人歪心思很多,可惜不知道早已掉进别人的陷阱。 他点头,她还有疑问:“是不是还打算教我撬锁?我不明白,她要找的是什么箱子匣子,就算我能得手,我又不会飞檐走壁,怎么逃得出去?总不是银票吧?我还没见过呢。” “不是。”他摘下荷包,解开口再丢给她,自个专心冲茶,将茶碗推到她面前,柔声说,“赵家出的新茶,那个赵家。前些日子赵小姐出嫁,我替老爷跑腿送贺礼,才得的,你尝尝。” 茶很香,好喝。 荷包轻飘飘的,里边全是纸。她总算见着银票了:伍拾两,伍拾两,壹佰两,壹仟两…… 她不敢碰了,哆哆嗦嗦问:“这个是一千,对吧?” “你没认错。”他笑眯眯地点桌面,提醒她,“坐下说话。” 对对对,不能耽误他的事。 他言简意赅,把五太太的心思和他的应对之策都说了。五太太身处内宅,能用的人只那几个,他在外边提早布局,把她要的狗和人凑上来,这就成了。 “天黑前再回去,想去哪逛就上哪逛,想吃什么就买去。走!” “要是被人看见……” “怕什么?穿上。” 她听岔了,赶紧将银票整理好,叠得整整齐齐放回去,再捧着荷包递给他。他接过来系在腰上,掀开身侧的蓝布,将下边藏着的斗篷拿给她。 絮了棉,镶了毛,带雪帽,看着就暖和。青白缎地,零星绣了些蔚蓝色小蝶,好看又不张扬。 她捧着它,不知所措,迟疑道:“这是……小姐们穿的。” 他大步走到门边,回头催:“王家小姐,我们该走了。” “真不要紧吗?别别别,我穿,我这就穿。” 眼见他蹙了眉,她赶忙抖开,匆忙为自己披上。 小姐的斗篷罩上身,丫头背上烧得慌,心里虚得慌,不忙系扣,弱弱地说:“要不我也姓赵吧?” 他再次停下,回头望着她,盯到她老老实实把雪帽戴上了,才说:“姓是那么好改的?以后再说,走了。” 其实统共没走几步,院门口有轿子在等,他骑马,她坐轿,像那年小姐们上圆缺寺的样子。 他领她逛了几个地方,买了抹上不妖精的口脂和面脂。店家贴心地提醒:冬日又干又冻,可以挖些面脂擦手。买完东西再去药铺,把脉开方,但没取药,接着吃吃喝喝,让她过足了千金小姐的瘾。 天擦黑,再拿对牌从后角门回去,果然没人说她。五太太嫌脏,不打算见她,碧玺将人堵在台矶下,叫她好好洗一洗,明儿再去。又劝她勤勉:早一天将狗训好了,老爷能早一天高兴。 初九再去,狗在,摇着尾巴来迎她。少年也在,把狗牵回去,把睡篮子的小白狗拿给她玩。 赵家禾没空出来,留了两个身强力壮的老妈子在等她。 依然是吃喝玩乐:老妈子们陪她去戏院听戏,再去梅园转一圈,看看白梅。 初十下大雪,不出门,老妈子教她玩叶子戏。他中途来了一趟,陪她们玩了几把,玩得又快又好。因身上事多,坐一会又要走,临走单独叫她,叮嘱几句。 巧善心里有了数,回去就说这狗不错,方才独自牵着狗走了两圈。 碧玺动了动鼻子,到底没好意思凑近了闻,只说天冷,叫她别洗澡,免得着凉,又叫她明早卯初就过来,太太有话要说。 第35章 五太太这次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下令,叫她溜进大老爷的后院,去库房找一只刻着“鹿鹤同春”的紫檀匣子,那里边装着五老爷做梦都想借来读一读的古本。带锁不要紧,先带回来再想办法。 早前还说是为了七爷呢,扯的谎前言不搭后语,漏洞百出,摆明了没把她放在眼里。巧善被“吓哭”,口称不敢,苦苦哀求。 五太太一改先前的和善,横眉冷眼,拿青杏来要挟。 巧善不得不答应。 为保万无一失,五太太要她将纸上这四个字认全了才能走。她一靠近,五太太嫌她身上有狗气,用帕子捂鼻,后仰躲开,叫碧玺过来看着。 对付自负的“聪明人”,装傻比显能管用,巧善畏畏缩缩,磕磕绊绊,费了一番工夫才记住。 五太太愈发嫌弃,却没起一丝疑心。 碧玺用冷水帕子给她擦脸,冻得她一激灵。碧玺随口哄几句,送她去见赵旸。 他们该走了,碧玺没离开。 这是要盯梢呢。 巧善心知肚明,蔫蔫地跟着赵旸走。 有碧玺在,赵旸也没了说话的兴致——身边伺候的人多,只有巧善不把“太太”和“为你好”挂嘴边,跟她说话才有意思。 第30章 并肩作战 五太太想得周全,让碧玺跟到底,倘若巧善偷盗被抓,便让碧玺嚷起来,把事闹大。赵昽和赵明住的院子就在闲野居后边,与后院只隔一堵墙,听到动静不过来照看父亲伯父,那是不孝不仁。 人一多,她来掺和就不打眼了。赵明护短不要紧,赵昽没了父母替他操心,她不信他不想藉机混点好处。 机会不能时时有,事未必有那么巧,她都想好了,今日不成明日再来。赵明十六迎亲,这几日是府里最忙最乱的时候。正是因为亲儿子成婚,大老爷忙着翻箱倒柜,王巧善才有机会跟着去帮忙。 这是最佳时机,因此她思量再三,丢开“徐徐图之”,选择当机立断,尽快执行。 她想得很好,然而,碧玺连闲野居大门都进不去,巧善也是。 “老爷跟前有贵客,不便打扰。七爷进去见见世面,学学待客接物。里边有的是人伺候,你们进去做什么?走走走,别在这挡道。” 门都进不去,五太太再着急也没办法,发了几通火,还得老实等着。接下来都这样,到了十三,连赵旸都进不去了。 “几位舅老爷住进来,大老爷忙着招待,这阵子走不开。七爷请回吧,十八再过来。” 碧玺看向巧善,脸色很难看。 巧善无辜地回望,眨眼等着她指示。 碧玺没有通天的本事,她也不能怎样,才说两句讨好的话,就被赵旸打断。 三哥成亲,他们五房帮不上忙不说,还时时来打扰,本就不好。况且回去多读,读好了再来请教也是一样的,因此赵旸客客气气道谢,当即要走。 门子身后钻出一个家安,嗔骂:“这小鬼头不会办事,话只会说一半。七爷,您再等等,小的还有几句话要说。老爷常夸您聪慧勤勉,说家里总算出了个真正的读书人。他老人家记挂着这事,翻出一些用得上的旧物,叫小的给您送过去。您看,太太跟前什么时候方便呢?” 这事伯父提过,赵旸听了恭维,又得偿所愿,喜形于色,咧嘴道:“眼下就很好,趁早带回去,母亲见了指定高兴。” 他母亲确实高兴。 家安和家岁各挑一大担,往东小院送。东西重,且重要,不能轻易撂下。甘婆子提早叫丫头们回避,好叫他俩把担送去正房。 方才碧玺先回来传信,五太太早就在廊下等着了。 东西一件一件往外搬,五太太的眼都看不过来了,一见到“鹿鹤同春”,再也坐不住,手扣着炕桌,急切地站了起来。 碧玺上前搀扶,悄悄地提醒。 家安将三只箱子单独摆一边,又行一次礼。 “回太太话,我们老爷说七爷很有长进,年纪也不小了,不能只读书不做事,该学着料理家务、外务。这里边除了读书用的东西,还有些金银细软,请太太教他打理。家里的账目算完了,老爷把几位爷和小姐都叫去看过,账上的数……一言难尽,但总还有几样用得上的玩意。老爷叫他们几个分了,七爷挑了这三只箱子,这是外边来的,老爷一时想不起里边有什么,没写在单子上。走的时候匆忙,小的们办事不力,库房乱得很,没找着钥匙,还请您见谅。已经在找了,也派了人去外头找锁匠,会尽快办好。” 五太太惊诧,厉目瞪向贴边侍立的巧善,见她毫无动静,这才扭头看向儿子。 赵旸早就想说话了,放下茶盅,欢欢喜喜过来邀功:“我见母亲常写这些字,正好看见库房有,这也算是缘分,便找伯父讨要了它们。” 这话容易生事端,五太太怕外人起疑,赶紧把他们打发出去。 她急不可耐,抢先挑了这只箱子抱住。箱子开不了,她摸着上边的字,不舍地摩挲,扭头见儿子盯着自己,讪笑道:“这是我儿的孝心,母亲心里欢喜。” 赵旸高兴,又把另两只也捧起来给她看,念着上边的字,说着含义。 一样的材质,一样的新旧,那这里边会不会也是宝贝? 赵苓是个蠢货,想必他只看到了“鹿鹤同春”,便以为只有这件值钱,还是她的旸儿聪慧,全给她拿了回来。 早知如此,何必浪费那么多工夫去应付那臭丫头。 哼,等她腾出空来再收拾她。 崭新的箱子,崭新的铜锁,又厚又重,轻易撬不开。东西到了手,她满心欢喜,但这样收着又怕夜长梦多——赵苓是条贪心狗,保管闻着味就来了。 赵旸一走开,她赶紧叫人把多的两只箱子送进耳房锁起来,这一只最要紧,留在伸手可得的地方才好,用观音兜罩住,藏在衣柜里。 碧玺最懂她的意思,一早就把巧善带到没人的西厢问话去了。 巧善一问三不知,眼里有劫后余生的窃喜。这阵子她没出去过,时刻都在眼皮子底下待着,应当传不了消息。 碧玺盘问了几遍,找不出一丝破绽,照实回话。 五太太得偿所愿,本该高兴,一想到先前阵子在这小婢身上浪费了心力,很不痛快,撇嘴道:“叫她跟那丫头一块去挖冬笋,就说我胃里胀胀的,吃不下饭,要吃鲜嫩嫩的新笋。姐妹情深?哼,我成全她们。” 大雪天挖笋,一不好出门,二不好找,三不好挖。 可奴才的耳朵,比嘴要紧,耳朵听到了令,嘴就没有说话的份。 巧善和青杏特意多穿了两层再出门,园子里才有大锄头,人家不乐意借,只拿到两把小花锄。 这活就是拼了命也不一定做得成,青杏急得想哭。 出了门,巧善才敢安慰她:“不要紧,我们做做样子便成。我知道集市上有人卖这个,早两日挖的不要紧,扒点新泥抹一抹,让她看一眼就成。横竖是膳房来做,太太最怕脏污,不会沾的。” “真的?那这个……贵不贵,我听祖母说,有一年吃笋花了几百两。” “有人到我们乡下来收,三四百斤才给五十文。东西是贱的,想是主子的嘴金贵,那价就抬上去了。我带了钱,够用的。青杏,你是受我牵连,是我对不住你。” “快别说了,我乐意。能出门逛逛,我高兴着呢。” 两人手挽手,往巷子外走。 梅珍说过,秀珠住老梧桐树过去第三家。巧善很想进去看看她,可是左右住的都是府里的人,谁好谁歹很难说,不能再惹祸,以免连累更多人。她摸出一把铜钱,用力甩过墙,然后拉着青杏快跑。 她不说,青杏不问,跟着她东跑西逛,果然买到了竹笋。太早回去容易露馅,巧善领她去吃热汤面,多给几个钱,留在店里耍,在灶边烤干鞋袜,吃会瓜子说闲话,留到吃过晚饭再回去。 果然没人留饭,婆子只说太太那边等着呢。她们从外边回来,鞋上沾着泥,照例不让进屋,就在院里回话。天色暗暗的,碧玺料想两人吃够了苦,懒得多说,叫送去八珍房收拾。隔天又说不够,接着挖。 随处可见红纸、红布,来来去去的人都脚下匆匆。两人又能偷半日闲,不知道该说幸还是不幸。 十五不用挖笋,大太太一早就打过招呼,这边的人都要借过去帮忙。 这是巧善第一次进江清院,第二次见到常满和大肖婆子。 这两人都撇开眼装不认识她。巧善巴不得如此,也懒得看她们。 成后,明少爷就要住到这边来,东厢到处是囍字,地上铺着红绒毯,巧善等人不能进去,留在外边擦门柱。 常有人打理,一点都不脏,但谁也不敢马虎。 青杏总跟她在一块,悄悄地抱怨:“这边都让兑了热水再用,真好,一点都不伤手。咱们太太怎么那么……手肿得萝卜似的,白天痛,夜里痒,烦死了,还不如出去挖笋呢。” 第36章 巧善偷笑。 她远远地瞧见过大太太几次,那模样显凶,又听那时的他抱怨过,巧善便觉得这个主子不好伺候。实则不然,她们过来做事,半个时辰一歇,人挤在倒座房里,个个有座。四周有炭盆,桌上有热茶,还能领一张红糖饼填肚子,待在这边又暖和又舒坦。 晚上也是热汤热饭,还有肉菜。散工的时候,大太太叫人送来了梅花锭,一人一对,一枚约莫有五钱。干这一天活,不累,还能挣一两,众人喜气洋洋,千恩万谢,隔日干活更齐心。 新娘子嫁妆丰厚,出手也大方。喜娘派一轮囍钱,礼毕又有大丫鬟出来,代三奶奶再赏一遍。 五太太知道后,又生一场气,躺了两天起不来,连新人认亲都没去。三奶奶亲自过来请安,她仍旧哎哟哎哟。 下人们不知道里边发生了什么,总之没过几日,府里的主子们都要启程往京城去奔丧,只有病体未愈的五太太留下。 府里到处要精简,五太太跟前不留无用之人,大肖婆子过来一趟,问五太太要了名册,回头便叫巧善等人即刻搬离东小院,去杂事房听差候补。 赵旸舍不得巧善和雪梅,跑去求情,五太太以她亲自督学,不必额外再留人为由,拒了。她心里不痛快,又怕儿子长久惦记,决心趁势解决掉这个祸害。 巧善、青杏回屋收拾,刚出来就被等在廊下的陆婆子和碧瑜等人拿下,强押着跪在廊下,罪名是偷盗主子的金簪。 随后还有雪梅和春柳。 四人都喊冤,但没人理会,仍被粗暴对待。 先搜身,只找到些碎银,都是囍字钱和梅花锭,来历清清楚楚。碧瑜厚着脸皮扯一句数目不对,不容分说全拿走。 青杏的箱子没锁,被人当场掀翻,衣裳袜子撒一地,有没有贼赃,一目了然。另外三只箱子带锁,春柳和雪梅的钥匙在身上,先后被打开,翻了个底朝天,找到几样首饰,没收了。陆婆子 没搜到巧善的钥匙,去柴房拿来斧子将箱子劈开。碧瑜急着立功,抢着来扒,可惜一扒到底,只翻到衣物鞋袜,没有金簪,也没有别的首饰或钱财。 扣人的甘婆子本就不忍心,渐渐松了手,巧善爬过去,将衣裳一件件捡起拍打。 事还没完,五太太难得踏出门,站在正房外的台矶上下令:“这几个鬼心思多,阴险狡诈,准是藏起来了。不来点硬的怕是不会说实话,给我狠狠地打,打到招认为止。” 青杏被吓得叫起来,巧善看向五太太身后手足无措的赵旸,她有些失望,但说不出什么。 在书院时,夜里他们一块背书、说话。他承诺会善待她,一辈子相伴。前几日,他夸口要在一年内教她读懂那十八经史。 赵旸像是看明白了,跪下来求母亲。 五太太铁了心要收拾,使了眼色,碧玺半劝半拽,把人弄进去,关上了门窗。 雪梅哭得梨花带雨,努力辩解,反得了几个嘴巴子。 春柳跪着,一言不发。 不要跟不讲理的主子讲理,只会适得其反。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傻傻地指望她大发慈悲。 巧善跪下认错,说是自己无能无礼,不敬主子,惹得太太不开心,自愿认罚。她试图把罪名收拢,将责罚降下来,还想把青杏摘出去,可惜一件都没成。五太太睚眦必报,抬手招呼人上棍棒。 那狠劲,怕是要见血才肯收手。 在这宅子里,被打死的人不知道有多少,一个“急病暴毙”就能遮掩过去,无人过问。 巧善瞧准机会,用力推开碧丝,抱住碧瑜,疾声喊道:“青杏,快跑出去找大太太!” 春柳有样学样,快爬起来缠住碧玺。雪梅拽紧陆婆子的衣襟,丢开脸面,涕泪横流求情。 五太太气得怒骂“造反”,向她效忠的几人全动起来。 青杏知道巧善不会害她,往外快跑,但很快又被堵了回来。 “干什么呢?这么热闹!” 他果然来了,巧善不敢看过去,怕泄露心思。 他也没往这边瞧,只调侃了这么一句,给青杏一个眼风,见她躲到了后边,便不再掺和,目不斜视,迳直领穿绸衫的姑娘前去交差:“五太太,门上没人通传,小的有要事在身,不得已硬闯,还请见谅。” 他不等五太太回应,往左侧让一步,接着说:“玉露姑娘,请。” 玉露将手里的匣子打开,露出三把铜钥匙,好叫五太太提早看清楚。她捧着东西上前,交到碧丝手里,回头瞧一眼乱糟糟的院子,客客气气说:“太太,老爷们日中就要出发,催得紧。这些人拖拖拉拉,险些误事,我这就带回去教训。” 她朝五太太福身,不等人答应,转头就走。经过院中时,她冷声说:“早该走了,耽误到这,是要等着老爷亲自来请吗?” 要被打发出去的四人齐声说不敢,手忙脚乱收拾。 玉露叫住雪梅,和和气气问起她姨妈和舅母,两人几问几答,将亲近摆在了门面上。 巧善等人默默地收拾,跟上她们离开。 本该一举废掉五房,大老爷知道实情后,很是痛心,思虑再三,不忍心见侄子受搓受苦,决心只敲打不教训。没有直接挑破阴谋,那三只箱子里装的都是五太太“想要”的旧书,家禾管这个叫求仁得仁。五太太本就是个不仁的人,开了箱子之后,怕是受不住这仁,要发疯。 这都在他预料中,因此这一行人出了东小院,不用等上旸七爷,直接被小厮领走。箱子上了独轮车,姑娘们小跑在后,赶去角门外上马车,即刻出发去河运码头。 那主事的姑娘又年轻又标致,连五太太的面子都敢下,大伙实在好奇,等到上船安顿好,便悄悄地打听。 雪梅得意道:“那是老太太跟前的人,她祖母是老太太从蒋家带过来的,一直贴身跟着。我姨妈在老太太院里伺候花鸟,跟他们家走得近。这玉露姑娘管针线,做得一手好活计,只是不知几时到这来了,多半是遵老太太的令,过来整治整治。” 舱房里还有别人,此前在江清院做活时见过,彼此不见外,七嘴八舌地聊起来。 巧善坐在自己的破箱子上出神。 玉露姑娘,老太太拨给大房使的人,钦差大臣似的,大太太也要让她三分,穿绸衫天经地义。 聪慧能干,跟他一样。有气度,一点都不像奴才,也跟他一样。 那樱草色胳膊,就是她吧? 第31章 伪善,真善 奔丧要紧,船很快开动。 巧善从前跟过渔船,也凫过水,不害怕,背贴舱壁,再抓牢麻绳,不让身子悬空晃荡,还算好过。有两个年纪小的熬不住,一直抱着桶干呕,难受到痛哭。雪梅怕再惹恼主子,对她们又是哄又是吓,总算镇住了。 外边响起号声,众人齐齐看向雪梅,等着她解惑。 巧善看在眼里,心想:只这两件事,雪梅就成了她们的主心骨。当初筹钱做那件新褂子,雪梅拿出了二十两,她姨妈能去老太太院里伺候,那就是说家人在国公府吃得开。这样有本事的人,五太太怎么舍得丢开? 兴许是霜菘告了状,告了什么呢?巧善想到了被收走的银子和首饰。春柳只有一对丁香和一枚戒指,雪梅有八九件,实心的银镯子就有两对。 五太太闹那么大一出,就为了这些? 幸好她提早把钱和鎏金簪藏了,那只破簪子,砸了才好! 雪梅说这是领头的船在提醒后边:该慢下来了。 下等舱房没有窗,她们进来时里边就燃上了灯,仍旧昏昏暗暗。外边也没人敲锣报时辰,不知道天黑了没有。 青杏被派去了别处,巧善有些担心,想到门口去看看,抓着绳子刚站起,就被雪梅喝止。 是不该乱动,只能等着。 又不知过了多久,晃荡渐渐缓下来,想是靠岸停住了。 又累又饿,大伙都焦虑不安,但仍旧不敢动。 好在很快便听到有动静靠近。 门被推开,有人弓着脖子钻进来。 是他! 巧善立马打起精神来,撇开眼,规规矩矩地等着。 “有不晕船的,站起来。” 站起来一大半,雪梅也在其中,可惜不巧船身小晃,她跄了一步,险些跌倒,被他盯上,只得悻悻地坐回去。 他接着说:“会烹炒的,站前头来。” 这回只剩了三个:巧善、红英,还有江清院的芳卉。 他又问:“太太胃气不平,该做什么?” 红英欣喜,抢着答道:“陈皮山楂粥。” 芳卉轻咳,缓缓提醒:“太太闻不惯陈皮的味,可以煎些枣姜茶。” 他点头认可,和和气气说:“很好,你们两个随我来,把东西带上。到了太太那边,要用心伺候。” 两人齐声应是。 他转头看一眼巧善,指派她跟着家安去,回头再交代留下的众人安分待着。 第37章 他们先走,家安和巧善落在最后。等人走远,家安把箱子抢了,扛在肩上,领她下船再上另一艘,安置在一个带床的小隔间里。 家安放下东西,背过身往外走,同时提醒她先换衣裳再去上工,不着急。 到了地方,青杏早在那等着了,两人都咬着嘴偷偷地笑,仍旧不敢说话,洗手干活。 舱内不怎么透风,做饭的炉子被人拎到了船尾,这里除了做饭的家伙事和她俩,再没别的。有三膛炉火抵御江风带来的寒,这活不算难。 青杏不会做菜,心甘情愿打下手,生怕做得不好,拿筷子比着切豆腐,把菌柄全丢了,白菜掰出菜心,只撕叶子,将菜帮子扔到一旁。 巧善想起往日光景,拦着不让,“老爷是有大智慧的人,在这些小事上,不必刻意工整,以免浪费人力物力。” 身后传来一声“说得好”,把两人惊了一跳。 那人接着说:“好姑娘,你叫什么名,多大了?” 昏天暗地,看不清楚,听声能确定来人并不是大老爷。青杏多瞧了两眼,认了出来,转回来悄悄地提醒:“昽少爷。” 巧善大感不安,这位早前关着门守孝,她没见过,也很少听人提起,不清楚他是什么样的人,但只听这一句就知道不好——这会老国公刚去,他这个曾孙该大悲大痛才是,哪来的兴致打听伯父跟前伺候的人。 她不想搭理,可对方是主子,不能轰赶。人越走越近,还将灯笼往上提,拿来照她们。 她赶忙用膝盖顶青杏,先打样:用舌头顶起右边的腮帮子,口齿不清答:“奴婢好夏,十五了。” 光散在她的“肿脸”上,看着怪吓人的。昽少爷果然没了兴致,转头去看青杏。 青杏扮的是地包天,下巴像要跑了似的往前突,看着又丑又呆。 按说该把人吓跑了,谁知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假借欣赏江中月,围着她们绕了一圈,还对着江水吟了一首诗。 是不是疯了? 连青杏都觉察出了不对,悄悄地问:怎么办? 巧善一直留意着四周,见不远处有人影晃动,赶忙站起来喊:“禾爷,稠粥热散得慢,还是早些盛出来吧?” 昽少爷听到这声,反手将灯笼藏在身后,伸着脖子往那边张望。 来人真的是他,走近两步就答:“盛吧!” 巧善心中大安,从木桶里拿出碗,舀点清水涮一遍再递给青杏,扭头一看,身后的灯笼和人都不见了。 家禾走到了油灯旁,没过来看饭菜,只问:“方才是谁在这?” 青杏抢着答:“昽少爷。” 他点头,没再说话,等到饭菜都进了食盒,便叫上巧善跟他去送,留青杏收拾。 大老爷看着很不好,悲痛、疲倦,还有痛心失望,一齐发力,击垮了他,勉强吃了几口就摆手叫撤下,也没有说话的兴致。 家禾和她一齐退出来,把食盒交给家安去收拾,领她回了那个小间。 “你还没吃饭呢,粥菜都还有,我去给你盛。” “不用!” 他抓住她胳膊,只拉这一下又放开,迳直走到床边,坐下,再无所顾忌地躺下去,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提醒她:“有饭有菜,在木箱子里。” 她掀开盖,差点叫出声来。 里边除了水晶八宝饭,还有肘子和烧鸡。 老国公死了,这是眼下能吃的? 他重新坐起,满不在乎说:“快吃,往后可不定能吃上。这一路会很辛苦,就你这二两肉,还没下船就熬干了。” “这……这……这不好吧?” 大海碗下边有铜炭炉,此刻饭菜都还是热的。他手糙不怕烫,全给拿出来,用筷子从肘子上绞出一大块肉,喂到她嘴边。 形势所迫,她张嘴吃了。 他将筷子塞到她手里,拿起另一双,大口吃起来,还不忘提醒她:“早些吃完,毁尸灭迹。” 啊,这…… 她畏畏缩缩,吃得痛苦。 他便随口说起了闲话:“鸡鸣(一两点)起身做安排,一直到这会才落个座。” 多累啊! “吃完你早些歇着,我给你守夜。” 他苦笑道:“两位水火不容,又吵起来了,没得半刻清静。你看老爷难受成那样,夜里还有得磨,怕是睡不成。你睡在这,一会我走了,你上闩,谁来敲都不要管,安心睡你的觉。左右对面都没住人,放的是箱笼,锁起来了。” “谁吵架了?”她问完就明白了,忙说,“能劝劝吗?老爷是好人,太太也是好人,能做好夫妻的吧?我常听老人说:夫妻要齐心,才能把日子过好。” 又来了。 他没好气道:“这也好,那也好,怎么你眼里全是好人?” 她摇头,认真解释:“不全是,五太太就不是好人,碧玺……也不算。家禾,大太太真是好人,我们去那边干活,她待我们很好,又赏吃食又赏钱。” 他就不爱听她夸别人,嗤道:“那不过是一点子施恩的手段,博个名声,好踩五房那婆娘一头。” 她急道:“不是那样的!你听我细说,那些门窗柱子,我摸过,干干净净,本不需要再擦。我想她是重视儿媳,才会叫人反反覆覆打磨,生怕出一点岔子。她是主子,我们是奴才,要做面子,赏点钱就够了吧?” 她嘴角含笑,欢欢喜喜把那日的情形全描了出来。她口中的大太太,疼爱新妇,体贴下人,哪哪都好。 这丫头有多死脑筋,他见识过,只好打起精神来,把老爷和太太为明少爷争吵的事也说了,为了点醒她,特意指出:“主妇之责,不仅仅是做好这些小事,最要紧的是相夫教子,远见博识,才能持家兴旺。” “可是她说的话没错啊,明少爷身子不好,强行去守夜,扛不住,病倒了怎么办?” “外人都看着呢,为祖父守孝还想躲懒,他的名声全完了。太太只看重眼前这点事,妇人之仁……” 她本想好好说话,劝服他,一听到这个词就急了,气冲冲地强行打断:“你说话,我都好好听着。我说话时,你能不能仔细听!” 他先是错愕,很快化作了欣喜,收敛脾气,点头。 她抓抓额头,换到他对面坐好,双手互掐,一鼓作气说:“先是有人得了好处,才有了好人,这话是你跟我说的。五太太嘴上那些好,是为了拿我的命去换她的利,这都是虚的,假的,我没得一点好处。大太太用不上我们,无需讨好,没必要做到细致入微。可她做了,不图回报,所以她的好,是本真的好!你听进去了没有?” 不认同,但为了鼓励,他再点头。 她用力吸气,将背挺直,接着说:“明少爷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命根子,身为父母,固然盼着儿女出息,成龙成凤。可有些事,不是想要就能得的。我记得我刚来那会,明少爷身子就不好,时常连饭都吃不进去。无论如何,对一个母亲来说,孩子能好好活着,才是最要紧的。灵姐儿呛奶,夜里咳嗽,高热不退,每一回都能把我吓个半死。那时候,除了祈求老天保佑她平安,再也想不到别的。” 她摇头,嘴里喃喃:“老爷他……他没照看过孩子吧?” 他反驳不了,只能接着点头。 她重新抬起头,直视他,坚定地说:“家禾,大太太真是好人,我在八珍房做活那会,从来没见她那边额外提过为难人的要求,我也没听里边的人说过她一句不好。她在宅子里管家时,我们每季都有新衣新布,她跟老爷走后,什么都没了。你说她为了侄子的事吃醋,这也说不通呀,六小姐一直跟着大房,吃穿用度和七小姐是一样的。还有,我觉得为我改八字的人就是她。” 她也是最近才想明白这些事。 有些人做一分事,恨不能夸成一千一万,有些人做了很多,只字不提,因为她觉得该去做,能去做,要去做。这种好,才是真正的善。 他扬眉,忍不住问一句:“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她松开手,胳膊肘搭在桌上,双手支起脑袋,把在江清院见到想到的事告诉他。 她见到肖婆子就想起了旧事,这个人说契书上多一笔少一笔都不要紧。造一个假八字去应付,以免老姨奶奶真的做成那借寿的阴损事。叫她名字加个善,是为了讨炎半仙的好,为的是将来在老姨奶奶面前照看她。原以为这是肖婆子的善意,可第一回见,肖婆子要了银子,第二回见,别说关照了,人家压根没打算认她。 他恍然大悟,他听多了老爷的怨言,从没把大太太纳入考虑之中,这便是偏听偏信的后果。大老爷是老实人,是好人,但他也是个执拗的人,看法未必完全正确。 不过,他还得提醒她:“她做这些事,也不见得全是为了行善,说不定是盼着老货早死。她和老爷早就离了心,碰面就吵,主要是因为那个人的作为。” “不不不!不是那样的。”她神情严肃,郑重地纠正他,“家禾,我没做过儿媳,但我看过很多不如意的人家。婆媳之间本就难处,大太太是正经人家出来的姑娘,夹在一正一偏两个婆婆中间,那是难上加难。” 第38章 别人家的庶子媳妇不也要应付两层婆婆……不,不一样,这家有个糊涂太爷,宠妾又怕妻,两头糊弄,把府里搞得一团糟。其他大户嫡庶有别,庶母不敢这么放肆。 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龇着牙说:“你等等,让我想想。” 他没做过妇人,光看光听,不能真正体会其中滋味。老太爷宠妾无度,没规没矩,叫外人看笑话。大老爷夹在亲人和礼法中,两头为难,郁郁半生。那成日在后院里住着,要时时和两个婆婆打交道的太太,心里未必比老爷好受。 他想不到,她想到了。 他失笑,虚心请教:“那你见没见过好的婆媳,她们如何相处?” 她点头,仔细回想:“难啊!光一头好还不行,要两好碰到一块才能和睦。我们乡下人家没有妾室,可是各家也有各家的烦难。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一个家也容不下两个主事的人,总要为些事争争吵吵。我家……王家是因为上一辈死得早,还算清静。有一户值得拿来说一说,阿保的奶奶很刻薄,附近的小孩都不敢上他家玩,摊上这样的婆婆,阿保娘过得却不错。她们说那是阿保的爹会说话,常夸阿保娘。老母亲一生事,他先阻拦,再到老婆跟前认错,说全是他不好,委屈了她。阿保娘有人疼,才会爱屋及乌,忍让他的糊涂娘,看在他面上,不跟老人计较。以前我误会大太太板着脸是冷酷无情,如今再想想,那兴许是心灰意冷。你常跟我说他们吵,他们气,我想啊,老姨奶奶时常任性,太太想管又管不了,老爷不懂她的难,只和她吵。她心里憋着许多委屈,无处诉说,还要操心生病的儿子,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说句心里话,大老爷是好人,可这个家,不算好家。” 所以大老爷不是好丈夫! 他无声大笑,搓搓脸,站起来说:“好巧善,你要立大功了。你在这安心歇着,我办大事去。” 欸? “这些话,你听进去了没有?”她着急,跟上去追问。 他回头,抬手轻捏她左腮,笑着哄:“听进去了,字字如珠玑,句句是箴言,全记在心里。” 像糊弄孩子。 他说完就要走,她双手合力抓住他胳膊,焦急地补充:“那昽少爷怪里怪气,说话轻佻,不算好侄子。太太为他的事跟老爷吵,不是小气,必定有个缘故。” 他又无奈又好笑,乖乖地认错:“是,我们太太是个大方体贴的好人,是老爷冤枉了她,是我误会了她。我这就去当说客,好将功赎罪!” 她回过味来了,腼腆一笑,赶紧松手。 第32章 见风就长 她一回头,瞧见小桌上的饭菜,又拉住他,把碗拿过来,接连喂了两口饭才让走。 他一直在憋笑,她有些不好意思,强装镇定说:“别笑了,有哪不对,你说。这糯米饭一凉就发硬,得趁热吃。” 越不让笑,越想笑。他不憋了,笑道:“不对的是我,我不是在笑话你,是高兴。巧善,你是能做大事的人了,周详,沉稳……好处太多,一时半会夸不完。” “是你教得好。每回遇上事,我都这样想:倘若家禾在,他会怎么说,怎么做。那小册子编得实在是妙,我要学一辈子。” 她说得没错,她能长成这样,全是他的功劳。他心里得意,抬手,戳一戳她的小发髻,小声道:“擦把脸就睡,别讲究这些那些,一切从简,先把身子养好了。夜潮不知是几时,趁这会风平浪静赶紧睡。墙上有透风,不用担心炭气,多添几块,别舍不得,小炉和铜盆都留着火。不能大意,船上潮气重,越睡越冷。” “这是你的屋子……我等你回来。” 他抹了抹脸,轻笑道:“赶紧睡,大舱房已关门,你去不了,老老实实睡在这。” 她也是个强的,“你回来了敲门,我给你开。” “行吧,我给门上个锁,你踏踏实实睡,我开锁进门,你不要干坐着等。” “好,回来了你叫醒我,我趴着也能睡。” 只一张床呢,小得可怜。 “夜壶多半在床下,你仔细找找。” 她抿着嘴笑,丝毫不见姑娘家的羞涩。 他暗自叹气,想起方才那些话,又倍感欣慰——行吧,至少有一处长大了。 他和大老爷秉烛夜谈,过了三更才退出来,临走故意当着大老爷的面连打两个哈欠,第一个没藏,第二个及时掩嘴,但没捂住声。 大老爷是个疼人的,立刻抛开心事关怀:“为家里的事,你劳心劳力,辛苦了。快回去歇一歇,明早那些杂务,你都不要管,多睡会,正好让他们几个练练手。” 家禾没推辞,出来交代守夜的家岁几句,再回小舱房。 还算听话,两炉火都在烧。 值夜房,床板小,她人更小,合衣躺在那,只占一小角。他走到床边,轻轻坐下,见她睡得脸蛋红红,没舍得叫。他伸手探她额头,还好。再是手,身上没盖被子,手也是暖的,不像别人,一到冬天就是冰坨子。 她这性子,也不像那个别人。 怎么会有这样菩萨心肠的人?这个人很好,那个也好,还真是早年她说的那样:记人只记好。 这府里上下都觉得大太太冷淡,只有她觉得大太太好得不得了。 他给的好,比大太太多,他和她来往多,够她一辈子死心塌地了吧? 他再也不想经历一次背叛,那就牢牢地抓住她好了。只有这样傻的人,这样善的人,才能保证绝不会伤害他! 天黑靠岸停船,天亮赶紧走,人得跟着来:平旦 三四点 起身,日入 下午五六点 回房歇着。 女眷在别的船上,大老爷不好过去打扰,暂且只叫人送了两回信。 巧善牵挂着几时上岸,好早点见到老爷太太和好,和睦。 家禾见她把心思全安在这闲事上,揶揄道:“先照看好自个吧。” “有你在呀,我不操心。” 这几日非但没人来责问,就连五老爷撞见也没话说。 这条船上还有别的婢女婆子,青杏和她们住一块。仆从的伙食,由船家预备,众人分食一大锅。他看不上那样的饭菜,从第二日起,叮嘱她们多做一些,给几位主子爷送完,锅里剩下的留给他们几个吃,理直气壮:伺候主子要紧,赶不上吃大锅饭。 不沾荤腥,但不能光吃萝卜白菜,上船前,从家里带足了料。草八珍就带了三四箱,顿顿有,再怎么俭省,也不能吃不上饭。 俭省是场面上的话,他悄悄地告诉她:他帮老爷跟赵家的生意搭上线,赚了不少。老爷原本清高,觉得这是占了好友的便宜,不乐意分钱,回来看过账目,为了填亏空买回祖业,才肯动用。 船上活少,清闲,吃得好睡得好,心里安好,七八天就看得到肉长起来了。她睡床板,他躺长凳,说是要练功。屋子小,两样离得近,他有时回来得早,两人还能说会话。他将当年在廖家的见识教给她,以免她进了国公府两眼一抹黑,茫然失措。 下船前一晚,她终于问出了口:“你要在这家待一辈子吗?” 他和她不同,他的一辈子就这样了:在家时不记事,记忆从被卖这里起,惶恐不安。而后是学着伺候人,踏实认命。再是学好学精,图谋将来。他有他的志向,自认天分和勤奋都能胜过那些公子哥。可这个世道,王侯将相,先看出身,光凭野心和能力可做不成什么,再努力挣扎,也只能是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他必须依附这些贵人才能往上攀,但这不是她想听的话。 他没回答,垂眸沉默一会,才扭头看她,反问道:“你知道外边的人想要吃饱穿暖有多难吗?就说说黄肚里吧,既能靠山,也能靠水,离城不远,贩卖山货水产便利,比上虽有不足,比下绰绰有余,可那龙卫桥和崦嵫庙,破败了几十年都修不起。你家经一点小事,就到了卖……这地步。你命不算差,到了这里,还算好过。那些生得整齐标致的孩子,不论男女,都往那下三滥的地方去了……呵,返乡能做什么?一辈子窝窝囊囊,连累儿女也吃尽苦头,我可不想过那样的日子。” 她也答不上,抠着手说:“可是做奴婢也有不好,碰上不好的主子,生死全被人捏在手里。” 他肆意地笑着,自得地说:“这个不好,换一个就成。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想走什么路,想跟什么人,总有法子可想。再难的事,只要摸透了,照样手到擒来。” 也对,老天爷不厚道,为难了他几回,他总能闯出一条路来。譬如他在昽少爷那看不到前程,就想办法换到了老爷这。眼下看着风光,可他们是奴才,没资格随心所欲,能走到这一步,全凭他的坚韧,其中艰辛,道不尽说不完。 等等…… 她翻起来,蹲到他身边,见他纹丝不动,便用手指戳戳胳膊,小声问:“你觉得五爷为人怎样?” 第39章 他斜睨她一眼,懒洋洋地继续闭目养神,不悦地反问:“又要说他是好人了?” “不是!”她又戳一次,为难地说,“我有点害怕。” 他睁眼看向了船灯,她赶忙说:“灯够了,我不怕黑,要真有鬼,我还想找她打听打听小英呢。我不喜欢……我讨厌这个五爷,他看人的时候,我我……” 只是说到这个人,就毛骨悚然。她搓着胳膊,又往前挪一点,贴着他的袖子说:“身上直冒冷汗。他爱欺负人吗?打,或是骂?” 他一把扣住她无处安放的手,翻坐起来,拉住不放,拧眉问:“他又到你们跟前晃悠了?” 她心有余悸地点头,用空着的手抠额头,小声说:“挂旗子的这条过道宽敞,你们都走这边,他走堆用具的这一面,来了几回,总是听到有人走动就悄悄地溜走。若只是贪玩,船头风光更好,船尾少不了烟气炭气,不该来的吧?还有,无缘无故的,他说到了向京,要带我们去打首饰。我们不搭理,他自说自话,还背诗,我们听不懂,也不想听。” 他的眉越皱越深,这事太古怪了。 平心而论,她俩的身姿容貌,没法跟赵昽身边的人比,绝对够不上招人惦记。他一起头就瞧不上赵昽,没在他身上费多少心思,但至少看在眼里。赵昽在守孝前也没见动那两个过了明路的大丫鬟,不像个贪色的,因此他从没往这上头想。上回听到是赵昽在那晃悠,以为这人接连守孝心里不痛快,偷偷出来透气,便没放在心上。 他松开手,下巴一扬,示意她回床上去,自己带着长凳往床边搬了两步,离得近一点,好叫她安心。 她踢掉鞋,把腿收上去,跪坐好,等着他拿主意。 “你的那些话,老爷听进去了。这事算大功一件,我还没为你讨赏,你仔细想想,要不要去大太太那边当差?” 大太太瞧不上昽少爷,去了那边,兴许一辈子都碰不上这人,可是,那边有她不想见的大肖婆子和常满。原定是她趁这个机会,顺理成章地留在大老爷这边,清闲安定,还能彼此照应。可是,大老爷对侄子关爱有加,恐怕躲不开。 都有利弊。 在这多事之秋,还是安分些好,这是保身之道。 因此她说:“先这么着,等主子安排。你帮我想想,他这是要做什么,有没有破解之法?我不想再卷入什么阴谋阳谋,只想踏踏实实过日子。” 他点头,刚要说话,先听见外边有了动静。 他朝她示意,她马上捂住脸,试图掩耳盗铃。 他失笑,小声说:“你是跟着我打下手的人,去开门吧。” 那就名正言顺了。 她悟了,利索地爬下来穿好鞋,将换下来的袄子藏好,再把晾在木箱上的抹布揉成一团放在桌上。 他拿出了册子在翻,长凳被推到了墙边。 她见一切都妥了,端着小盆走到门边预备好。 门外人踟躇了好一会才敲,对方敲门她立刻开门,像是凑巧在离开时撞上。 “玉露姑娘。” 玉露见到她,有一瞬的意外,随即浅笑道:“禾爷在不在?” “在的。”巧善将抱着的盆换到远离她的另一侧,接着说,“您请进来坐。” 她回头将抹布拿了,顺手再擦一遍桌子,而后重新捡起盆,对他说:“禾爷,我先去洗个手,再去打热水。” 他抬眼看她,点头,目送她往外走,及时叫住:“不要关门,屋里闷得慌。” “是。” 至少要留两个炉子,炉子上要有热水,这是赵家的规矩。她出去转一圈,拎着铫子回来灌茶壶。 像是已经说完了要紧的事,这会没人说话。他将茶盅翻过来,自己动手冲茶,第一杯给客人,第二杯放在她常坐的东边,第三杯留在中央没动。 巧善想着是不是自己在这碍事,拎起铫子想退出去。他开口了:“留着吧,一会我烫个脚。” “是。” “还愣着干什么?” “哦。” 她去拿木盆,他拿起了茶盅,玉露起身告辞。 人走了,留下一阵香风。她送客回来,不停地抽动鼻子来回嗅。 他冷眼看着,慢条斯理地脱鞋袜。 这丫头不躲不避,仍在那充小蜜蜂,撞见他的目光,傻愣愣地问:“要不要我来脱?” 他三两下将系带扯开把袜子甩掉,裸脚往盆里用力一踩。水溅了出来,她看在眼里,立马提醒:“你轻点儿。” 他心口堵得慌,她还在那唠唠叨叨:“会不会顺着缝漏下去,打湿下边的床铺?” 有了这个顾虑,她不追香气了,蹲下来擦地。 他见不得她这样,没好气道:“管那么多干什么?下边住着做杂活的人,没床铺。” 她不高兴了,嘟着嘴反驳:“那也不能,没有床铺有衣裳,还有人啊,打湿哪样都不行。大冷的天,要是没有炉子,老半天也干不了,多难受。” 他冷哼一声,不肯认错。 她不急着去搓洗抹布,蹲在他旁边,追着他问:“要是我住下边,睡得好好的,被人淋一头的水,你气不气?” 他恼羞,故意反着答:“湿的是你,我气什么?” 她急了,再问:“你真不管了?” “管什么管?去去去。” 他不好好答,她就一直问,调子一次比一次哀怨,人靠得越来越近。他怕了,望着顶上的板,无奈一叹,“管,一定管到底,是我错了,我就不该洗脚。” 她满意了,笑眯眯地安抚:“洗脚不是错,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下回轻点就行。你先睡,我去洗袜子。” 她取来干净的布巾放到他膝盖上,眼睛盯着他的脚,只等它们一离开就要端走洗脚水。 “一天天大了,男女有别,往后这些事,你别……” 她端起盆就走,还回头嫌他:“你说好多回了,真啰嗦。” “你……” 她落下了抹布,又倒回来找它,反过来念叨:“我知道啊,我在外边又不这样。别老拿名声说事,我是个丫头,名声再好,也没人请我去做官。禾爷,我就想在这自在点。” 禾爷被堵得哑口无言,说教不下去了,只想笑。 这家伙,在他面前越来越放肆了。 第33章 风雨飘摇 她将盆留在外边,带着湿袜子回来,将它们搭在离火盆不远的箱子上,不用人管也能炕干。她不舍得睡,在这船上又做不好针线,只能拿出来看看。 他盘腿坐在床上,有意试探,拍拍身侧的床板,吆喝她:“过来,先前那话还没说完呢。” 她果然不避讳,当即就坐了过来,坐下后先将手里的东西伸过去让他瞧。 他又不会这玩意,给他看什么? 她摸摸上边未完工的兔眼,有些遗憾地告诉他:“我只会描它,你是男人,戴这个不好。” “谁说不能戴,兔子就没有公的吗?” 她噗嗤一笑,抚着绷子附和:“你说的有理。” “有空多养一养身子,扎这玩意做什么,费眼伤神。” 靠这个挣钱的事,不敢说了。 她乖乖地收到一旁,主动问:“上回你叫我不要信定亲的事,说的是玉露姑娘吗?她们说她是老太太身边的人,管着针线,很能干。” 他别有深意地盯着她,含糊说:“既记着那话,怎么又来问?” 她悄悄地摸向帕子,食指不老实,一下又一下地摸着那兔头。 “随便问问。她的衣裳好看,绣工了得,等她有空了,没准愿意指点指点我。” 他听出点意思来了,捏着她耳珠,嗔骂:“她算个什么玩意,用得着你去讨好她?” 她缩回手,换到这边来推他,再顶嘴:“你这叫什么话?她是个好姑娘,生得好,又会办事。你说不是就成了,何必挖苦?你不想让我去找她,那你说说吧:她来找你做什么?” 知道打探了,还算明白。 他暗喜,故意反问:“你问这做什么?” “不是你说还有话没说完吗?你……怎么……” 灯似乎暗淡了,她想起身去看看,可惜身子不听使唤,像是江里起了夜潮,脑袋开始晃荡,眼前的景象都动起来,还带重影。她用力眨眼,但无济于事,桌凳渐渐变得模糊,耳朵里嗡嗡作响。 “去去去,贴这么近……” 她莫名其妙靠到了他身上,他又喜又愁,想扶正她,摸上手才觉不对:胳膊软绵绵的,脖子也是,脑袋晃了小半圈,耷拉下去了。 几声疾呼,没半点儿回应。 他努力镇定,把人放平,赶紧摸脉。 还好,还有脉,只是慢。 他深吸一口气,把人抱起,冲过去将门打开,用脚勾来凳子卡住,再把人抱回来放下,翻箱倒柜找到鼻烟壶,用耳勺掏出料,点在她人中处。 她的唇色脸色变化不大,但喘息比平常慢,比平常弱,应当是中了迷药。他又找出药油,抹在几处要紧的穴位上,挨个揉进去。 第40章 万幸中的不是猛药,不多会,双睫便有了些动静,嘴也动了动。 他连着唤她,她没回应,喃喃一阵,叫的是“小英”。 他心中不快,起身走去门口。 “家禾,快跑……危险……船要翻了……翻了……快,快,家禾!” 这句清晰,且焦急,熨得他服服帖帖,又坐回来,接着揉。 药用得够多了,他停手,用干净的尾指将鼻烟抹开,让味散出来更快。 她贪婪地用力吸气,进的多,出的少。这可不好,连人带被抱去船尾转一圈,再带回来。他坐床上,把人圈在怀里,让她背靠自己坐稳。 坐着比躺着好,她的喘息渐渐平缓,只是人还没清醒,不时喊“不好了”,“快救人”…… 操心个没完,唯独不顾自己。 他有些恼,将她又放下,有意丢下不管,先办正事去。人一到门口就走不动道,懊恼一番,又倒回来,待到她平稳安静,再出去找人。 家安把青杏叫来,一个在外边守着,一个在里边照看。里外都有了照应,家禾这才安心,匆匆去寻大老爷。 玉容是老太太指派的人,这里一有事,是个人都会疑心她。她是个聪明人,想要做什么,手段不会这么糙。因此多半是有人暗中捣鬼,试图离间。 他说了这些话,老爷收敛神色,点头称是,“依你看,这事该如何处置,眼下耽误不起……” “用的是迷药,不是毒药,显然那人不想闹大。这不要紧,老爷,要使绊子,多半会用连环计。我怀疑那信也有蹊跷,稳妥起见,我们再赶一赶,早到总比晚到好。这一路奔波,老爷也在吃苦,底下人不敢有怨言。” 倘若日期有假,没赶上,还在半路闹出事,对嫡母不敬,那孝心就虚了。 大老爷叹道:“不敢不敢,是不敢,不是不会。强权压迫,算不得真心。” “那就多赏赐,叫他们劳有所得。老爷,人太多了,事繁易拥堵,行进慢,不如分作几拨,咱们快马加鞭,先赶回去。” 大老爷斟酌一番,点头道:“我倒有心日夜兼程,只是这……唉!” “走前把马带上了,养在丁字船上,随时能走。火把松油也有预备,小的走过两回,还算熟,知道哪些路如今还能走。” 大老爷满意道:“好!那我们即刻出发,你去交代一声,我拿几件要紧的东西,这就能走。” “老爷,叫上五爷或七爷吧。” 曾孙辈是该来一个,老三身子不好,老七年纪小,母亲又是个难缠的,不合适。大老爷很快拿定主意:“你去叫昽儿,别惊动旁人。” “是。” 巧善睡了个长觉,等她醒来,天早就变了。 天光大亮,船在江中前行,他已不知去向。家安管起了事,没人叫她去干活,青杏也不用去做饭,正在帮她收拾。 “家安说隅中吃午饭,吃完就下船,改走陆路。叫我们早些预备好,一会跟在太太的马车后边走。头还晕不晕?不晕的话,我给你打水去,该擦擦脸了,鼻子下边黄黄的,像长了胡子。” 欸? 什么时候弄脏的?难道是半夜流了鼻涕,把他恶心到,吓跑了? 脑袋昏昏沉沉,人稀里糊涂,她不好意思问,只能憋在心里,暗道:等他回来,务必要道歉。 吃完饭,一人领六个馒头做干粮留着路上吃,收拾行囊匆匆下船,再上马车接着走,总算赶在二十八早间到了城门口。 车厢大,人也多,没有凳,各自坐在箱子上。一车挤了十几个,无处可倚靠,人累得腰酸背痛,却难掩激动。一则终于能落地缓一缓,二则到了京城,能见大世面,说不定还有大的赏赐。有些人本家在这边,能一家团聚,更是大喜。 城门高大,却不能随意出进,等了又等,竟得了个原路返回的消息。 众人惊讶不已。 说好的停灵二十八日,奔丧的子孙连家门都没进就得走,实在不寻常。 没多会,又有消息传下来:车马原地等待,人下来,跪迎老国公灵柩先行。 守城的官兵出来清道,这一行全贴边让路,排在最后的农人眼见进城无望,无奈之下,只能推着板车往回退。 家安等人下马巡路,经过他们时,掏出银钱,挨个打发。这些人跪地感激,说了许多好话才散。 这就要过年了,一天都不许多待,称得上刻薄。 按品阶,该葬入金汤山,生前护国,死后守陵。公忠体国,皇恩世禄,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但宫中派人来吊唁,敷衍一番后传了圣上口谕:老人家病中常念归正邱首,遵他的意思办吧,京中亲友已祭拜过,不如早些回去,落叶归根。只轻飘飘一句,就将旧例撇开,让老国公再行千里,葬回老家去。 这份“皇恩浩荡”,将赵家人的脸面打得啪啪作响。送葬的场面再大,也盖不住这其中的凄凉。 车马家里就有,只是天寒地冻,有一段只能走水路。原定是三月化冻再返程,已和船家说定,这变数来得太快,毫无准备,得仓促找人借船。 老太爷身边的人急得团团转,一顿乱忙活,事没办成。蒋家人能干,帮着借到了五艘客船,三艘现成的,到码头就能上,还有两艘夜里才能到。 便是全到齐了,人挤人也站不下。焦头烂额之际,大老爷找朋友借到了商船,正好安放棺椁随葬,人也挤得下了,只是商船不同客船,免不了要受些罪。 大老爷带头上商船,把客船让给长辈、女眷和病弱。大太太夫唱妇随,跟过来吃苦,嘱咐儿媳去那边照护儿子。她这样做,别人也不好指摘大房。五老爷在商船上冻了一天一夜,熬不住,偷偷换了船,钻到儿子的舱房里躲着。 这些都是巧善从别人嘴里听来的,她也在商船上,头两天能听到闲言,再往后,什么消息都没了。 这是商家拉货用的大福船,只一头有小舱,安置大夫和老婆子。丫头仆妇待的地方,连顶子都没有,也没有座,仍旧坐着各自的箱子。此时顾不上体面不体面,不冻死就是体面,管事的带头把厚衣裳翻出来,多裹几层。船上人挤人,谁也不敢抱怨,都在祈求千万别下雨雪。 人一倒霉,怕什么来什么。 到了夜半,先是大风,再是飘雨。船家赶紧用绳绑了油毡四角拴在桅杆上,这本是拿来覆盖货物的防雨布,做棚顶就不够了。苦了坐边缘的人,大风夹着雨丝往里飘,想躲也躲不了。 有人憋不住,悄悄地哭,被人呵斥,怕受责罚,就说是为国公爷的离去伤心。 风越刮越大,船不停飘荡,心再大也睡不着。 隔壁就是被护在中央的主船,硕大的棺椁被黑夜提前埋葬,看着像座老坟,沉寂可怖。四周灵幡乱舞,船灯各自摇晃,它们为虎作伥,将夜的诡谲再放大。 不知道是谁问了句“几时才能天亮,好难受”,才吐出就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只剩了呜呜鬼声。 巧善也在船沿,她穿了六七层,沾湿的只有最外层,里边新棉新布,捂得暖烘烘的,脑袋也裹严实了。她不觉得冷,也不怕鬼,只是担心,扒着船舷,伸长脖子望向那边。 她仔细分辨着护在棺椁旁的身影,想找出他,可惜雨丝细密,层层叠叠,实在是看不清,只好作罢,转回来默默祈祷。 第34章 多思多忧 老天开眼,二十九一早,雨停了,难得见了会太阳。不过,在水上耽搁,是对逝者不敬,依然要抓紧赶路。 赵家的主子们过了这辈子最凄惨的年,底下人倒是好过一点,虽然挨了一晚上的冻,但天亮就领到了赏,兜着沉甸甸的银锞子,心里再有怨言,也不好说出口了。 她们列队下船去方便,一腾空就有人过来修船,往船舷上钉了几块板,和桅杆相对。有了架子,再把油毡取下来重新绑,佐以三层麻布,围出一个防风的帐子。这船上女人多,个个带着针线,齐心协力,把它缝得结结实实。 启程前,又有人挑了几担箩筐过来分发这一天的吃食:四个馒头两张咸菜饼子,再加一块红糖糕,用油纸包好了,一人拿一份。人多了拥挤,怕走水,只给了两只炉子烧热水,但比起昨晚,已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越往南走,境况越好,到了定江城,才下船就有热饭吃。留在府里的人把饭菜拉到了码头,方便她们吃饱了再赶回去。好些日子摸不着碗筷,吃得人热泪盈眶。 梅珍蹭到巧善身边,借帮忙擦嘴,悄悄把一颗丸子塞到她嘴里。 肉的,真香! 她抓紧嚼完咽下去,看向梅珍,梅珍早混到别的人堆里去了,正和那些人说着禾爷交代了哪些事。 原来他提早赶回来了,原来一路上的好处,都是他做的安排。 也对,这边什么都没预备,这么多人,浩浩荡荡入府,吃住和丧仪都得提早支应起来。 他办事,她放心,大老爷也放心,连棺椁入城的事宜都安排得妥妥帖帖,隆重,又不过分张扬:提早清出了道,县衙的人最会观朝廷风向,没人来,但族亲和佃户商户都在街边相迎,也算修补了老国公的体面。 第41章 哪座院子都挤,没主子的巧善又混到了八珍房,正巧这边缺人缺得厉害。吃主子饭的人数增了几倍,好在都是自家亲戚,丧期要吃点苦,不用讲过去那些排场,三道即可,五道算是丰盛。 在这里做活最安心,也最有意思:消息灵通,天天有戏听。 老太太老太爷住进明月居,东西厢住满了已出嫁的姑奶奶和待嫁的姑娘。老姨奶奶早早地迁去了后院,和几个老妈子挨着住,据说闹了许久才肯搬,背后说了些不该说的话。 梅珍提起兵荒马乱的那几日,啧了半天。 昽五爷是个孝顺的,舍不得曾祖父,泪干肠断,躺了很多天,一直起不来身。明三爷反倒好了些,每日到灵前跪拜烧纸。底下人窃窃私语,说是三少奶奶八字好,把病冲去了那边。 五老爷在船上躲懒…… 五太太为份例到大太太跟前理论…… 六老爷和五老爷在祠堂争执…… 大老爷和六老爷私下里商讨什么…… 道场还在做,灵堂热闹,灵堂外也热闹。 巧善到十二晚间才再次见到他,人看着沧桑了不少,一脸疲倦,看着灰扑扑的。 她先给他冲一碗热茶,再煮面。 “这里只有粗茶,凑合吃一碗吧。” “嗯。” “擀得薄,煮两滚就能吃,很快的。每晚都给你留着呢,总算等到了。另有两个值夜的,胳膊疼得直哎哟,我叫她们睡那边去了,这阵子,个个累得受不住。” 他也累,连说话的力气都不够了,喝完茶就往椅子上一倒。 面煮好了,鼾声也起了。 她将面和鸡蛋都剪碎,把小杌子拖过来,坐在他旁边,用瓷勺舀起来,喊一声喂一口。 吃的时候,他半梦半醒,吃饱以后,反倒不那么困了,睁眼看着她。 她又递一次茶,仍坐回小杌子上,像小时候那样,趴在扶手上同他说话:“要不要洗个头?你躺在春凳上,我给你洗。” 如今不用怕他翻脸,她指着他头顶,直言不讳:“看着有些脏了,还有草屑,孝期能洗头吧?前天夜里,我从头到脚都洗了,实在是……” 好像不太对,她把剩下半句咽了回去。 他实在是太累了,放纵自己享受一回,等她将春凳并好,就照她的吩咐躺上去。脑袋伸出去半个,闭着眼打盹,任她摆布。 她将东西都预备好了再坐下,把他的头发解散,先用手再用梳子,慢慢地梳理,通了头再打湿清洗。她没留指甲,抠起来不痛但很止痒。这一轮清洗过后,只用指腹按揉,把头发打理得服服帖帖,将头皮伺候得舒舒畅畅。淋水又慢又稳,在膝上预备了几块布巾,他的额头耳朵一沾水,她立刻将它们抹去。 这是他头一回不嫌洗头烦人。 他想:就凭这手艺,他也得娶她。 她还会说话,声不高不低,听得清,柔和细腻不刺耳。府里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他都知道,不过,经她这么一梳理,没那么烦人了。 她给他擦完了头发,仍旧不让动,在他脖子那垫一块干布巾,脑袋下边还有一块,脚踩木柴抬高腿,用膝盖托住他的头,借烧火棍把小炉子扒过来些,慢慢烘烤发丝。 “你睡吧,一会我叫你。” 他闭着眼说:“重新看风水挖墓,土冻得梆硬,实在费劲。担心出岔子,日夜盯着,三天没睡了。臭吗?” “不臭。歇好了再洗,一会我再烧一大锅。夜里还要赶着去做事吗?” 他又睡着了,隔了许久才答:“明早去老爷那回话。他搬回江清院,几位少爷也搬了过去,六老爷也住那边。人多眼杂,往后……算了,横竖只这么些天,等他们走了就好了。” “老太爷他们还要回京城去吗?” 他哼笑道:“那么大的宅子,那么大的城,比这里舒服,比这里体面,自然是要回去的。皇上无情,总还没到废……你干什么!” 她突然停手,头垂下去,跟他的额头交错相抵,又很快退开,把他惊得险些弹起来。他不想吓退她,双手牢牢地扣住春凳的板,强行忍住了。 脸是反的,她没看出他的惊慌,只高兴地说:“没烧,跟我是一样的。” 不是要偷亲吗? 他白高兴一场,恼道:“你的手干什么去了?” 她没听出讥讽,正经解释:“我的手在火上烤过,是热的,摸不准。” 她怕他不信,一面说,一面伸手摸向了他耳后那块秘肉,惹得他一哆嗦。 他咬牙切齿低吼:“你干什么呢!” “是不是很热乎?” 不光热,还躁得很。 早晚要死在这小混蛋手里。 再留下来洗澡,难保不会发疯,他匆匆离开,去了玉振馆暂歇。 这里四面都住了人,人再多,他也给自己留了个单独的屋子。 这是倒座房最西边的小间,没有炕,只有一张带帐子的小床。他点了蜡烛再躺下去,手先摸到了枕头下。 《玉蕊香》 作画的人技法娴熟,画工细腻,用色妍丽,媚而不俗。男女都有好姿容,赏心悦目。其它秘戏直接上工,这本不同,里边不单有欲,还有情,缠缠绵绵,渐入佳境。间或配一两句诗,又高雅几分。这是京城卖得最贵的本,供给大户人家的小姐做压箱“嫁妆”,没点身份的人,根本沾不到。这册子跟了他两三年,如今却看不下去了,只翻一页就心浮气躁。 她要到三月才满十五,身子没长成,做不成这事,但定亲成亲不成问题,外边十三四岁生孩子的都有。早些办好,有这么个热乎的人暖被窝,帮他洗头,下了工挨在一块说说话,多好! 如今他被这些事绊住,只能像从前那样翻窗偷偷摸摸,待不了多久就得走,还不如在船上那阵子。 他低声骂了句粗话,将册子丢开,起身吹灯,锁上门去了大间。 江清院有女眷,没有传唤,他们不能随意进,也不用值夜。二门下钥后,家字辈的人都回了这边。家安帮他打来洗脚水,蹲下来要伺候。 “不用你,先说说晚间的事。” 他泡着脚没动,家安蹲在他身边说事,家岁家清留在外边看门,等家安说完了再来替换。 一边盯大事,一边盯下人,两相结合,才能把局势看透彻。 家禾点头,推心置腹说:“咱们几个将来如何,全看老爷的前程。你们跟了老爷这么久,知道他是什么人。说实话,我要做的事,只有五六成把握,不过,富贵险中求,关乎一辈子, 不搏一搏,我无论如何也不甘心。老爷是个执拗的性子,很难说服,只怕会震怒。稳妥起见,你们不要掺和,要死死我一个。他心地仁慈,感恩怀德。我料想不至于此,保个命不难,有你们在,事后还有翻身的机会。我赵家禾没有亲人,只认你们是兄弟,要是成了,我有的,你们都会有。成不了,我一人担,绝不牵连半个。多的话不用说,我心里有数,我只有她这一个亲人,万一有什么,你们替我照看她三分,不必抬举,保个平安就成。” 人是他挑回来的,本事是他手把手教出来的,三人早把他当恩人看待,听他这样筹划,感激涕零,跪下应承。 第35章 点破 老太爷带来的人试图掌握大权,找回体面,可惜人生地不熟,东西寻不着,要用的人也挑不对,想主理,处处受挫。 找早年跟着老姨奶奶过来的那些人打探,问着问着,都绕到了“禾爷”。 上船那一刻起,赵家禾的名号就无处不在。 鲁文要保住大管事的职务,没少在两位主子跟前上眼药,但凡有一处不那么合心意,必定要悄悄地提几句,把一个“怠慢”藏在里边,让主子自己去琢磨。 他将赵家禾当成了大敌,乍一听对方来找,立刻防备起来,叮嘱随从几句,拖延一番,摆足了架子才让进来。 赵家禾客客气气叫爷爷,开门见山问他歇好了没有,该当差了。他将对牌和各处的册子往上一交,再问茶叶、补药合不合心意,而后交代行程:他又要去守墓坑了。 没有一句废话,说完就走。 鲁文颇感意外,立马把属下都叫过来,挨个问完,这才知道最近吃的、用的、收的,都是这人额外安排。 夜里再细细查册子,各处安排得妥妥帖帖,按章办事即可,没有难处,账上的钱也够开支。 眼看就要出殡,他竟然将这功劳拱手相让,又对自己恭敬客气,总该有个目的吧? 鲁文身边跟着八个跑腿,再由这些人号令各房管事。 赵家禾做梦都想坐到这个位置,然而时机还未到,只能忍。他又往山上跑一趟,上元这日特意赶在关城门前回来,去看看她,听她唠叨一番。 吃饱了,再洗个澡,神清气爽。 他走到窗边,推开,冷风往里钻,吹在脸上,他又不想走了,倒回来,将计划和盘托出。 第42章 她听傻了,瞪大眼,死死地盯着他。 他轻笑道:“铁证如山,我都拿到手了,不夹一丝冤枉。一面是混账兄弟,一面是无辜妻儿,还有老母和族人,孰轻孰重,老爷是个聪明人,掂量掂量就知道该如何取舍。” 她只觉不妙,一把拽住他,焦急地劝阻:“家禾,你知道他是什么人吧?就我知道的这些,我看他他……他把别人看得比自个重。老祖宗说什么长兄如父,兄姐要照看下边的弟妹。还有,还有,佛祖……菩萨……也不会同意他为了自个的事,去伤害弟弟。家禾,他死了三个弟弟,只剩了这一个,再怎么痛心,也绝不会……他不会同意的。他聪明,聪明就会想到你在做什么。他不想争,你催着他去争,他会恼,会怒。家禾,我们是奴才,惹不起他们。他们的事,让他们自己去办吧。那些钱我都藏好了,谁也拿不走,我算过账,就照如今良田精米的价,够置办一份家业。就算你做不成禾爷,那些也够我们花了。你别去,别去做好不好?” 若只为填饱肚子,他有一万种活法。这些蠢货能一辈子逍遥快活,全靠祖宗荫庇。他没投个好胎,处处不得志,想要翻身,只有爬得够高,才能让子子孙孙有奔向荣华富贵的机会,至少不会再卖身为奴。他死了以后,将是宗祠里最高的牌位。 大老爷确实不愿意背叛兄弟,但她才见过大老爷几回,看不准。他琢磨了几年,早摸透了,算准了赢面很大才会走这步棋。她和他不同,胆小谨慎,本就不该跟她提,让她跟着操心、担心。 他含糊应付:“我回去再琢磨琢磨。” 她大喜过望,“好!” 她靠近,踮起脚,想把藏钱的地方悄悄地告诉他。 他时刻防备着,立马躲开。 今晚要磨豆腐,那两个婶子随时可能起身,这么要紧的事,万一被偷听去就不好了。 留到下回再说吧。 他回房换了衣裳,吹灯躺下,人还没睡着,就听家安在外边喊话,说老爷在打听他回了没有。 他答应一声,翻身起来,简单收拾过,即刻去见。 大老爷传他去见,竟然不是羡云鹤,而是后院无名居。 这不同寻常。 他将手插进怀里,摸到那些纸,踏实了,路上将要说的话又过了一遍。 大老爷背对着门,仰头在看墙上的字,听到他进来,冷声说:“别的都退下,你把门关上,我有几句话要问你。” 这口气亦不寻常。 家禾心里有了数,将信件摸出来,送到方桌上,跪下坦诚:“老爷,这些是……” 大老爷转身,横眉怒目质问:“你搜罗了五老爷的罪证,立了大功,在等着我放赏?” 盛怒之下,耳目不通。 家禾没有急着辩解,安静地跪着。 “要不是至忠来信,我都不知道手底下还有你这个以一驭万的大能人,哼!” 大老爷拿起面上这一封,没看完就拿不住,掉落了也没心思捡。两人隔着五六尺,仍能听清喘息声,家禾又静下心等了会,等到他掀开第一封,去拿第二封时,才说:“小的花几个钱就能打听来,别人也能。老爷,这事瞒不住。” 大老爷连骂了几声竖子混账,转头盯上他,气到口不择言:“怎么,你要来教我办事?大义灭亲,押着他去报官,还是上个折子,叫皇上斩了他,为自己立个铁面无私大牌坊,将来好进都察院?” 家禾伏地磕头,缓缓说:“五老爷是从犯,贪赃不枉法,罪行未发,退赃自首 周家贪污时,他拿了好处,但没有利用职权直接为对方办事。还没有查到头上的自首才有效。 ,能从轻处置。此时再有人说情,多半能免罪。” 可惜那位安富尊荣,绝对舍不得送自己去受罪,一定会抵赖到底。 他这话说得中肯,大老爷的火气去了一半,扶着桌子绕到北边,问他:“你怎么知道这些,是谁和你通的信?” 家禾摇头,避而不答,膝行向前,离得近了才说:“老爷,五太太惦记鹿鹤同春……” 提起这个人,大老爷又气上了,捶着桌子怒骂:“不贤妇!贪财势利,若不是她唆使,芳苓也不至于犯下这等大错。” 家禾垂头撇嘴,暗自嫌道:那位贪得无厌,手段狠辣,该死,可她也是被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坑害了。 巧善啊巧善,这就是你眼里的大好人,护着混蛋弟弟,把罪责全推给内宅的妇人,哼! 该说了。 “老爷赎人时,不得已动了那匣子。五老爷看在眼里,回头便告诉了五太太。” 一个又嫖又赌,欠下巨债。一个守着孝,吃穿有份例,额外花不了几个钱。 一个跟着他,盯着匣子看了许久。一个没打上照面,却惦记上了偷它。 谁唆使谁,不言而喻。 大老爷变了脸色,哑口无言。 家禾看在眼里,趁着这股痛快劲,又下一剂猛药:“最底下那封,是当铺出的单子,珠钗玉环,以匣计数。五太太的体己,恐怕……” 家里的东西,老母亲的私房,弟媳的体己。这几月见到的当票子,不计其数。 大老爷承受不住,四肢拉软,双手扶稳了再坐下,耷拉着眼皮,细细地问:“这一笔要赎,总数是多少?那赃银又是多少?近来这些花费,打哪出的?我听他们说,你把账交了出去,那往后……唉!老太爷问到了账房,把我叫过去,拿庄上产出说事,把我骂了一通,说老祖宗积攒的家业,败在了我手里。那些银子没交到官中,我心里有愧,一个字也不敢辩。家禾,人一做亏心事,便成了罪人,嘴上多一道坎,有话也说不出。” 赵家禾报了数目,安抚道:“那是我逼着老爷做下的,全是我的错,老爷为形势所迫,又不为私利,何罪之有?老爷,正是有了那些钱,老国公的身后事,才能办妥帖。这钱放在哪个兜,都是拿来为家里办事,殊途同归。您放心,眼下够用,至于回京一事,鲁爷自会操持。” 钱当然要放在自己兜里才叫钱,一交出去,跟扔在江心是一样的,不够他们挥霍,还会助长他们的野心,以为时时有。他编了几天才把账做平,留的钱刚够办完丧事。那鲁文风光惯了,见账上捞不着油水,势必要在背后发力,催着那些人赶紧走。 大老爷抬眼看他,郑重纠正:“他们不走。祖父葬在这里,自然是在这守孝。底下人乱传话,你揪出来重罚。” 你信你的,横竖我是不信的。 最大的靠山死了,老太太和六老爷能不急?乡下立不了世子,自然要回京城四处打点,好抢占先机。这两位一定会走,老太爷也不会留,窝囊一辈子,就等着坐上国公的位子扬眉吐气呢。过两日,老的“水土不服”,这里不好,那里不顺,吃药扎针不见起色,只有京城的太医能治。到那时候,你是恭恭敬敬去送,还是不顾他们死活,强行留下? 这些话不能由他来说,这就是个不撞南墙听不进话的轴人。 赵家禾沉声应是,主动说起了墓地。 这阵子家里乱了套,他全心全意为家里着想,累去了半条命,还被误会,又承怒火又担罪名。大老爷心生愧疚,亲自扶他起来,说了几句软话,再放他下去歇着。 瞧,轻松拿捏。 他恨不能当即跑去告诉她,可是这才走完第一步。 赵苓是个懦弱的废物,自私自利,绝不会自首。当初假意求情,就是为了糊弄周家人,免得把他扯出来。 东窗事发,赵苓会赖,会躲。到那时候,再拿忠义那套逼一逼老爷。只要老爷肯上书,就能让皇上再想起他,知道赵家还有个明白人,有个忠贞不二的臣子。 那些人急着回京上蹿下跳,这一个老老实实留在乡下,谁是真孝,谁好拿捏,傻子都看得分明。 他探不到赵家由盛转衰的结究竟在哪,解决不了这个问题,那就做好打算:世袭罔替做不到,降等袭位也行。只要赵家的名号还在,他就能借好这个势,长风破浪。 才看见点起色就去炫耀,显得他轻浮,还是再等等的好。 第36章 马失前蹄 京城容不下,定江城是根基,不能软,出殡这日声势要浩大,不容有失。 己卯是吉时,寅时要吃过早饭,收拾好,保证卯初一刻(5:15)棺椁能出大门。因此老国公留在宅子里的最后一晚,赵府各处灯火通明,子孙都在灵前,八珍房的人也没回去,在油灯下洗洗切切,提早预备。 他领着两个人过来,当众点她的名,把她吓了一跳。 人在院中说话,四面八方都看得到,这是坦荡。她等着他开口,他看看四周,抬头看一眼天色,再看向大灶房,问她:“你往屋里瞧,能不能看清她们的脸?” 她点头。 “退到树下试试。” 她照办,又点头。 他跟过去,压声说:“天亮以后你别跟着去,寅正二刻,家安过来领你,你跟他去个地方,就在那待着。还记不记得那年撞到你的人长什么样?” 第43章 “能帮小英报仇了吗?”她赶忙捂嘴,盖住这声惊呼。 他不在意小英大英,只担心她的安危。接下来他有场大仗要打,不能时时刻刻盯着她这边,趁送殡人最齐,想办法把这个隐患拔了才安心。阙七是亲戚,谁也不能拦着他上门,这几日都在府里走动。究竟是不是阙七,他没有十成的把握,不过,他能这样想,万一对方也有这个打算,那就糟了。 这事马虎不得,还得先下手为强。要真是动不得的人,能拿个把柄,对他接下来要做的事也有益。 出殡走哪条道,是他划出来的,梅棠巷是必经之地。按行程,到那时差不多要天亮了,又有“隔行一灯,半道不能熄”的规矩,她可以看清楚。一棺两椁,庞大笨重,过拐角必定要慢下来,她可以看得更仔细。 “不要声张,看到了,指给家安,剩下的事,你不要管。” 她点头。 “去吧,捂严实点,外边起冻了。” 小英惨死,一直是她搁不下的心结。巧善清清楚楚地记着那人的相貌,因此一眼就认了出来。 “家安!” 家安等着她指示,可她说不出口了。 死了的人重要,活着的人更重要,她不能连累他们。 她放下千里眼,盯着窗外,失神道:“我……我有些渴了,劳烦你替我要些茶水。” 桌上就有,她身侧的几上也有。 家安没信,顺着方位看过去,大致有了数,再去倒茶。 “横眉短眼,颈粗腿健,一看就有些本事在身上。应该是这人,我没见过这张脸,至少不在老宅的名册里。五爷跟阙七都在那一块,这三寸丁一直绕着他们转,拿不准是跟的哪一个。” 家禾思量片刻,嗤道:“兴许都有份。赵昽是孝子贤孙,阙七是排不上号的亲戚,说难听点,那就是条仗势的野狗,赵昽身边不缺人,用不着他去搀扶。这样的日子凑一块,鬼鬼祟祟,只能是狼狈为奸。她哭了没有?” 问的是该哭丧的他,还是她? 家安觑着他脸色,缓慢答:“没有,看着有些着急。她不肯说,是不敢惹事,不是纯心糊弄,您别……” 家禾苦笑道:“我还能不知道她?你多支个耳朵,听听最近有没有事故。我在外头找了人来盯,八珍房的局已布好,你留神信号即可。” 大事办完了,上下疲累,处处松懈,正是暗地里捣鬼的好时机。 “那青杏姑娘要不要管?我看她家人很不上心,跟着她祖母反倒更苦,从早干到晚,一刻不得闲。” “嘶……我说呢,原来漏在这,忙糊涂,把她给忘了。船上人少,赵昽盯上了她,没有得逞,必定不甘。” 他猜的没错,赵昽憋了大半个月,心痒难耐,又找上阙七。 姑妈老了,不中用,捞不到钱,被人赶去跟仆妇挤,翻身无望。阙七过不惯穷日子,怂恿赵昽将刚分到手的宝贝拿去兑了钱,筹划着过几日寻个借口“借”走,好将心心念念的美人弄回去,此时不敢得罪他,满口应承。 这事不是第一回做,熟门熟路:赵昽掏银子,阙七出面使些手段把人支开。赵昽戳窗吹迷药,阙七用匕首拨闩。一个进去办事,一个在外边放风挡事。 进去老半天了还没完,外边这个冻得打哆嗦,听着里头的窸窣,心里不痛快,低声咒骂一通,叫了一声。 他奶奶的! 他爱浑圆饱满的美人,看不惯这种丑事,将灯灭了才进屋,瞥一眼炕上跪着蠕动的黑影,心里烦躁,背对那面坐下,满嘴怨言:“悠着点,别玩过了头,又鬼喊鬼叫,找我收场。我替你打听清楚了,这小东西爹不疼娘不爱,花几个钱就能了的事,你非要……你这是什么意思?” 颈上冰凉,先是指尖擦过,再是环住。 他没这癖好,直犯恶心,用力去扒,破口大骂:“瞎了你的狗眼!你做什么,放手!想过河拆桥? 有事都算在我头上,不知背了多少脏脏臭臭的骂名,你还敢……放手!你放不放? 老子到赵香蒲跟前告一状,有你好果子……” 身后之人玩够了,收紧,再收紧。咕噜咕噜一阵,渐渐没了声息。 床上那个仍在拚命扭动,发不出声,挣不开绳,只能眼睁睁看着阙七被当成死狗捆扎。两人抬着麻袋出去,屋里静得只剩了他的喘息。他不想死,接着发力往外蹭,实在艰难。此时再也怕不得别的,双膝抖动,待到面朝外侧了,用力往前栽,摔到边缘,再奋力一蹬。人从炕上跌落在地,顾不上疼不疼的,像肥虫一样,拼了命往门口拱。 去了半条命,出一背的汗,这才挪到门口。用舌头去勾门板上的破洞,有缝了再用额头去蹭,它不好使,那就换下巴。门一点点被推开,冻风往里灌,首当其冲便是他。此时身上前冷后热,难受至极。 他满怀希望,费劲把脑袋支起来,等在门边的人揪住他耳朵往上拽,不时发出嘲弄的笑声。他的同伴会一手凌迟的绝技,用匕首沿着捆索将中衣一块块割下,在檐下的脏雪水里沾湿,拍在他脑门上,糊鞋底子似的,贴了一层又一层。 赵昽筛糠似的抖,鼻子一刻不停地喘着,生怕就此断气。 这些人有意放他一马,没动血肉,只将衣衫剥干净了,暗藏的银票也搜出来收走了,将他力气耗光,再把绳割断,放他走。 冯稼看不惯欺凌弱小,收了钱仍旧不满,“禾爷,为何放了这畜生?” “阙七的命不值钱,人丢了就丢了,闲了再慢慢找。他不一样,二房只剩了他,一出事,到处都要乱,这时节不能再出命案。你放心,或早或晚,总要除了这祸害。” 冯稼将银两又抛回去,恨道:“用得上的时候,别忘了叫我。镖行老规矩:为民除害,不收钱。有他那些,够兄弟们吃喝了!” 赵家禾客客气气道谢,等冯稼走后,他拿出革带碎块,捏着它冷笑。 赵昽又病倒了,亲近的人夸他孝顺,也有些不中听的传言,扯一堆八字风水,说是老国公怜他孤苦,要带他走。 这股歪风刮得及时,老太爷那果然有了动静,接连几日睡得不好,说是老国公夜夜入梦,不放心子孙和公府,教诲托付…… 老太爷痛苦懊悔,吃不下饭了。 老太太日夜照护,也倒下了。 五老爷孝心乍现,要上山结庐守坟。 大老爷要在父母跟前侍疾,要劝说兄弟早日写下自首状,还要操心病重的侄子,忙得焦头烂额。 都在预料中,赵家禾将手里的饵一一撒下,耐心等着。 接下来,京里来的这拨人,该念着要回去了。 他胜券在握,将与客船签下的契上交之后,顺势问了句五老爷。 大老爷面色平静,坐在那一动不动。 他只好按下不提,改说起要往岵州恪州走一趟,早些出发,才能赶上收春茧。 大老爷仍旧不吭声,眼都不抬。 他觉察出一丝不对。 是谁来过了? 他借口要更衣,想退出去打探。 大老爷突然拉开抽屉,抓出一封信,用力甩到他身上,冷声说:“曹观 家禾的上一个名字 ,你藏在背后,任意摆布我赵家人,是不是很得意?” 家禾跪下,捡起信,抽出来查看,纸墨字都熟得让人心慌,只扫一眼便惊出了一身冷汗。 他还在等时机开口劝说,这封梦寐以求的信竟然提早摆到了眼前。 他脑筋转得飞快,装作不知,惊呼:“老爷,您这是拿定主意要……这……五老爷那,再劝一劝吧,其中利害得失……” 死不悔改! 大老爷痛心疾首,站起来,大步走到他面前,紧攥念珠,盯着他质问:“我拿主意?哼!不是你小赵大人想要当家做主吗?” “老爷,冤枉啊!那不过是几句浑话,他们编出来嘲谑小的,小的绝无此心!” “这章子,只有你拿得到。这字,除了你,谁能仿得这么像?这信中之事,除了你,还有谁知道得这么细致?我与至忠往来的事,全权交到你手里,倘若这信没被拦截,就是将我和他置于炭火之上。赵家禾,你比他们机灵,有点小聪明,办事利索,我倚仗你办了几回事,你就得意了? 往日琐碎,你自作主张,我念着情分,不与你计较,竟是惯坏了你。只是今日你这冤字,喊得太可笑了!” 这信打哪来的? 老爷为何这样笃定就是他做的? 今时不同往日,家禾不敢再耽误,着急辩解:“老爷,小的绝没有做过这样的事,这信送出去,于我,没有半分好处,何必多此一举?小的出身不好,空腹高心,总有这样那样的弊病,该骂该罚,但始终牢记一个忠字,绝不会做有损老爷的事。” 人证物证确凿,大老爷只听见了狡辩,大失所望,心灰意冷,招手让人上前,冷冷地吐出几个字:“背主行窃,家法处置。” 第44章 挨打是小事,这个罪名一落地,他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冷静,冷静! 家安扣住他胳膊,转身时松开一瞬,再次用力扣紧,力道落在五个指头上。 五,是赵昽,还是赵苓? 据他所知,这两人都没有这样谋划的本事,可是,他只能知道他看得到的东西,就像他在赵昽身边待了小半年,竟然不知道他是个好欺凌幼女的龌龊邪佞。 这封信能要去赵苓半条命,他没必要挖坑埋自己,那只能是赵昽。 赵昽,赵昽,没错,屋里那个蠢货把这畜生当命根子疼,担心这块心肝肉将来撑不起二房的家业 ,事无钜细,什么都教。早晚都要叫来问问,什么都交代,唯恐漏了哪。因此赵昽知道赵苓的事,知道与赵大人的往来明细。这两人情同父子,手把手教写字,赵昽不费吹灰之力就能仿出这封信。 他用外边的人弄赵昽,赵昽居然知道是他出的手,装病藏在暗处,射出这致命一箭。 先前……是了,那畜生在船上没得逞,一是她警惕,二是他嘱咐手下跟紧了,三是他伺机故意将人带离。 赵昽藏得无声无息,人就不蠢,只要回头一琢磨,就能猜透其中关节。 他娘的,百密一疏,他也被赵昽那窝囊相给骗过去了。这阵子又忙又乱,他目空一切,失了稳重,急功近利,只盯着远处,一脚踩塌了。 赵蒲 大老爷,赵香蒲也是他。 护短,偏信偏听,为了这个混蛋,跟大太太吵了几年,怪不得方才听不进,也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失了先机,眼下他嚷再多也无用,赵蒲只当他是狗急跳墙,胡乱攀扯,只会更恨他。 阙七的尸首弃在城外野竹林里,身下压着赵昽的革带残片,到时候一查,就能摸到他们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赵昽不死也得脱层皮。可惜这步棋,此时也不能走,只会适得其反,为自己再添一道构陷的罪名。 一股悲凉压得他透不过气! 他殚精竭虑,为这个人赴汤蹈火,最后竟然是死在他手里。他骗了冯稼,若不是担心这人接连受挫,遭不住,他会不管不顾弄死那玩意,不留后患。 巧善说得对,他们的事,就该由着他们去办。就该让这个名士蠢死,被这些好家人扒皮抽筋,大卸八块,熬成一锅浓汤。榆木疙瘩,只有到了冤死那一刻,赵蒲才会知好知歹。 留在闲野居的人,他全摸透了,他们只会些唬人的拳脚,要挣脱不难,可是逃出这一会,前功尽弃。有《逃人法》在,不单是他,所有牵连到的人都要依法严办,没准会扯出她,那是下下之策。 他赵家禾聪明一世,只糊涂了这一时,要认命吗? 不可能! 新任家明在搬行刑凳,不时往他这瞟,目露不忍,险些绊倒自己。 他是因为这双眼睛像她才挑了这笨小子。她曾睁着这样的眼,追着他问:“那些话,你记住了吗?” 他记住了! 太太为他的事跟老爷吵,不是小气,必定有个缘故。 能让大太太不顾夫妻之情吵上几年的事,绝不是小事。 他猛然惊醒:那些混账事,她也知情,因此天长日久地厌恶,一刻也不能容忍! 他转头看向家安,无声提醒:大太太。 家安眨眼,垂眸接着捆绳索。 第37章 寒灰 江清院在闲野居北面,中间还隔了一座院子,家安恨不能飞过去,但他这会不能随意走动。 一声又一声的啪,全打在了他心上。他被那些人为难戏弄,是禾爷想办法解围,也是禾爷的点拨,让他能挺直腰杆。人要知恩图报,他好几次想跪下来求情,但禾爷早就教过,不能这样做。 他们一求情,老爷只会更恼,认定他们合起伙来瞒他。 打得多了,老爷看烦了,伸手将窗合上。 打板子的两人对视过,一块装起了样子,听着有声,实则没用多大劲。家安朝他们打手势,悄悄地退了出去。 他塞银钱请婆子通融,进去通报。 婆子点头,但不肯要这钱,小声告诉他:禾爷的事,她也知道了。八珍房的巧善姑娘跪在院子里,太太还没见,他这里要再等一等。 家安大惊失色——她怎么来了? 现下更不能等了。 家安跪下求情,婆子念着船上的恩,愿意担待,擅自领着他进去。 院子两边有树上融下来的雪水,青石路还算干净,但上边没跪人。 家安心慌,加快步子,跪在正房外的台矶上,扬声道:“太太,小的家安,有事求见。今早五爷过来,到老爷跟前待了一会。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老爷大怒,要打死家禾。小的不明内里,不知道要怎么劝,想求太太过去看看。老爷正伤怀,大夫叮嘱要静养,可不能气坏了身子。” 里边没人出来,他磕一响头,又喊:“小的冒撞,失礼擅闯,求太太责罚。” 翠珍从屋里出来,撇嘴道:“太太叫你先回去,她这就来。” “是!” 大太太没露面,家安没法求个确信,只能快跑回去,硬着头皮 “假传圣旨”。 雀儿奉命去送莲子汤,远远地听见大老爷怒骂禾爷,回来就告诉了师傅。梅珍一听就急了,转头找巧善商量。 大老爷温文尔雅,少见发怒。家禾精明能干,几乎不出错。 必定是了不得的大事! 巧善不安,丢下活计跑去闲野居附近的夹道上等着。 去祠堂取杖棍的是家岁,远远地朝她摇头,脸色十分难看。 坏了! 真是要命的大事。 巧善是外来人,她能依靠的,只有大太太,因此板子刚开打,她就到了这院里。 大太太摸着手里的戒指,望向远处的窗,面色灰白,怅然道:“原来过去这么久了……鸿音 三太太,居士,死那天送了戒指给巧善。 还说了什么?” 鸿音是谁? 巧善没有问出口,她很快便想到了答案,强压悲怆,认真答:“居士说她想问一句:这里埋不住的魂,还要有多少?我不知道这话是什么意思,居士不肯说,叫我务必记住:万一有事,就把这个送来。太太,您发发慈悲,救救家禾吧。他吃了很多苦才走到今日,人总有疏忽的时候,他全心全意为老爷着想,出了错,是该罚,但罪不至死啊。” 这些话,方才就说过。得到消息的那一刻起,她三魂丢了俩,脑子滚烫,怎么都冷静不下来。 大太太起身,将戒指丢在香炉旁,不再看第二眼。 不管用吗? 巧善心碎,又跪下了。 其实她还有话要说:在八珍房做活这阵,明少爷房里的饭食,她都看在眼里。从前一次都不要的如意节节高 笋,明少爷身体不好,脾虚湿困,不宜吃笋。 和拌石花菜,如今常吃。芸姑娘在这里借住的时候,最爱这两道。年前她来这院子里做活,看到廊下挂的全是八仙走马灯,当时就想起了这位周家小姐,因为艳红曾念叨过:芸姑娘不爱花灯宫灯,独爱这一种。 女大十八变,满月脸瘦成了鹅子脸,秋月眉描成了远山眉,涂了口脂,唇也变了,模样不太像从前,但芯子没变。因为明少爷钟情芸姑娘,这个罪臣之后离开几年,摇身一变,成了刘判官家的四小姐,嫁了回来。 他给的册子上有写:知道太多,是好事,也是坏事。没有十成的把握,不要拿着把柄去要挟地位比你高的人,那是自寻死路。 大太太冒险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是出自一片慈母心。巧善的良心不许她拿这个发现来要挟大太太,他的教导也在提醒她:不要莽莽撞撞去做撩虎须的蠢事。 她知道他们夫妻才和好,不该再起争执,可她没有别的人可以求了,只能过来为难。她相信大太太是个疾恶好善的人,不会坐视不理,于是一遍又一遍地哀求。 说话间,门外多了个家安。大太太听到那个五字,身形一晃,扶着多宝阁,又问她一次:“你在三太太那看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事?” 巧善摇头。 大太太厉声追问:“五少爷去找过你?赵家禾又看见了什么?还有谁知道这些事?” 那些怀疑无凭无据,不能说,说了死得更快! 事关赵家的名声,不容有失!大太太见她避而不答,又意有所指地说:“别人都没来,只有你来了!” 这话里还藏着别的话,不能再耽搁了。巧善再摇头,飞快地答:“入府那年,我什么都不懂,老爷叫我过去问话,我怕得不得了,是他可怜我,帮着我。我一直记在心里,可惜无处回报。今年……去年在船上又多亏他照应,我见他会办事,厚颜赖上去,认了义兄。我笨头笨脑,这辈子都不会有出息,只有这一回能为他做点什么。太太,您行行好……” “起来吧。”太太长叹,冷声说,“这样的事,你来掺和什么?念在你年纪小不懂事,这就罢了,早些回去,不要在这里扰人清静。方才这些话,不要跟任何人说!” 第45章 巧善用力点头,但跪着不肯起。 大太太不再看她,迳直往门口走去。翠珍帮她打起帘子,她停住,又丢下一句:“女子娇弱,跪久了伤筋骨。我去看看老爷,你不用跟,给她拿些活血化瘀的药。” 巧善听懂了,大喜,磕头感激。 翠珍记仇,横眉冷对,先说几句风凉话再给。巧善没心思计较,捧着药道谢。 二月初四,宜出行搬家。 “什么炮仗?吵死了!” 家安忙着帮他抹药,没答。 巧善听见他发脾气骂粗话,隔着窗子代答:“是编炮 最早叫这个,因为是把单个炮竹编成了一串,后来叫鞭炮。这里指炮仗类型。 ,整十挂,落地满堂红!那位鲁管家叫人去买的,说近来诸事不顺,去去晦气再出门才好,还要烧火盆。早前叫人快马加鞭往南走,去买什么大百解金纸。” “哼!” 家安擦着手出来,客客气气说:“巧善姑娘,已经好了,进去吧。” “多谢,辛苦了。” 家安回礼,再匆匆赶去办差。 家安管擦药,巧善管喂饭,她进去时,家禾闭着眼不吱声了。 她先说带了哪些菜,再坐下劝说:“家禾,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想走什么路,想跟什么人,总有办法。” 后边这话是他对她说过的,他哪能不明白她的意思。他也瞧不起如今的自己,恨不能抽一耳光打醒:躺什么躺!打起精神来再谋划一条出路。 其实用不着多想,他还有很多条现成的路能走。 他被人抬出来丢在这,人人知道他犯了大错,挨了板子,是彻彻底底的弃子。 这房丢了,还可以投靠老太爷,教他怎么哄皇上松口:先交一个不孝子给皇上出气,再递一个台阶:引过罪己,主动请降,当不成国公,混个都尉骑尉,总比如今屁都捞不着的好。 他还有六老爷的把柄,交上去以表诚意,再帮着收拾干净。大房的事,他都清楚。他要是六老爷,在这节骨眼上,绝不会错过这样得用的人才。 实在不行,去扶持败家子赵苓,也能闯出一条路来。 但他就是提不起劲,好像又回到了那年。 她还在念念叨叨,将东西都预备好了才停嘴。 她将粥熬得稠稠的,舀住不怕撒,再搭一点碎菜在上边,像喂孩子一样,自己先张嘴“啊”,再往他这送。 他不想让她担心,把勺子夺了,大口吃完。 她将帕子铺平,把碗放上去,放手让他自己来。 他侧躺挖饭吃,她趴在床沿,小声哄:“别伤心了,他就是那么强的人,他们说书读多了,人会呆,死脑筋。他有点儿傻,看不穿人心,不知道你是为他好。你别和他一般见识,不计较啊……” 他僵住,转头看向她。 她伸手,想刮走他嘴角的残留。他出手很快,半道扣住了她的手指,伸舌头舔净嘴角,盯着她问:“你凭什么说我是伤心了?我没有心,从来不伤。” 人心都是肉长的,谁都有伤心的时候! 她不忍心反驳,乖顺地点头,“是我弄错了。” 他松开手,接着吃粥,心口憋着一股气,就拿饭菜出气,一会说太烫了,一会说菜黄了,老了。 她都老老实实认错,反倒是他先绷不住了,捶着床板低吼:“我拿你撒气,你怎么不恼?” 心疼你! 他对她最好,如今落了难,心气不顺,憋着多难受。她是家人,是他的支撑,听几句不痛不痒的话,怎么会生气? 她不能说实话,他是那么要强的人,猛然从高处坠落,心里再难受也不愿意被人可怜吧。她怕被他看穿,撇头看窗外,慢悠悠地扯谎:“黄历上写兔日冲猪,是我对你不利。” 胡说! 从来没有兔日冲猪一说,即便今儿是兔日,那也是冲属鸡的人。 这么软的心肠,该呵护才是。赵家禾,别做畜生! 他心里的气,就这么散光了,翻身坐起来,三两下扒光碗里的饭,然后扣紧碗不让她拿走,盯着她,看够了才说:“你说得对,我这么厉害的人,不该一辈子待在这里。这家的人,全是蠢货混蛋,到处欠烂账,哪还有什么家业祖业?几百蛀虫一齐啃,迟早要败光。里边还夹了几个恶鬼,做尽龌龊事,我们早点跳出去,免得被他们连累名声。” 她动了动嘴,似乎有话要说,但又咽了回去。 他弯腰,把碗勺扔回篮子里,而后坐直了催她:“有话就说,怕什么?” “你的……” 屁股……这样坐着不疼吗? 好像不能这么问。 太太给的必定是好药,有奇效,他坐得这么稳,兴许……大概不是很疼吧! 可她光是看着就疼,不由自主地龇牙倒吸了一口气,听见这声嘶,赶紧垂下头,抠着手指说:“你的差事换到了这边,太太说的。那边要你去庄上,太太留你看园子,我觉得这样很好。家禾,太太不是坏人,也不是蠢货,她很好,也很能干。” “行!这个我认,她是个好人,可惜命不好,嫁了个窝囊废。” 她有点管不住自己,老想往他屁股那瞧,根本没听清他后边说了什么,垂头,打着干巴巴的哈哈附和:“我也是这样想的。” 他一拿定主意就坐不住了,下床,趿拉着鞋翻找。他是罪人,随身物品都被收了上去,只让带两身旧衣衫走。他翻来找去,没看到纸笔,到屋外折了一截树枝,在泥地里一顿划拉,而后告诉她:“最迟六月,我带你走。” 一地的横竖,长长短短,杂乱无章。她看不懂,但不妨碍她高兴:一是他终于振作起来,二是他说了就能办到,赎身在即,往后不用再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了。 第38章 伟岸 她喜形于色,他瞧出来了,笑笑,回头望望这片残梅,挑了一枝还算过得去的,折下来,朝她走过去。 她的脸僵在那,看着奇怪。他悟了:梅花会让她想起惨死的小英。 他将梅枝插在墙缝里,回头交代她:“早些回去,以后不要过来,我们的事,不要跟人说。” 她懵了,愣愣地问:“这是怎么了?” “别叫人看到你和我有往来,也不要老想着谁谁谁都是好人,对人掏心掏肺地好。利字看不破,人心难测,一个娘肚子里出来的人都不一定可靠,你跟她们才认识几天,怎么提防得过来?” “天底下还是好人多,你不要灰心丧气,往日你做的好事,大家都记着呢。家安,家岁,梅珍……还有许多人关心着你。” “哪来的好?我为什么人做事,都有所图!包括你。” 他说的既是气话,也是真话。 她没生气,笑眯眯道:“可你没叫我们为你做什么不对的事呀。家禾,落到了实处的,都是金子般的好,你不认,我们认也是一样的。” 他愣住——他早就丢掉了良心,发誓不再为它受害,满心满脑都是物尽其用……他哪有她说的这么好? 她絮絮叨叨,念了一堆人说的什么话,好不容易停下来,揉揉眼,又叨上了:“就连乔妈妈都说等将来解了禁,要带着鸡蛋来看你。” 哪来的乔妈妈? 他撇嘴,这傻丫头,又犯老毛病了,那人随口哄一句,她就当了真。老国公这孝,要扎扎实实守满二十七个月才能解禁,过得两三年,谁还记得这几个鸡蛋的事?空口一句虚的,就换来个让她念念不忘的人情,那些都是人精,她怎么玩得过人家。 算了,以后再教,这会她正在兴头上,先让她高兴高兴。 “知道了。总之,你留个心,照看好自己,不要往这边来,别叫人知道你我的事。你安心留在八珍房,遇到为难事,叫人去找家安。有了消息,我会想办法去见你,当面说,别人告诉你的,做不得准。” 她抓抓额头,为难地说:“我一着急,丢下正在刨的芋头,跑太太院子里去求情,她们都看到了。今后我还得来!万一那个害你的人没死心,再来暗算,那那……那得让他知道你这里常有人来,他怕被人撞见,就不敢下手了。还有还有,说不定会下毒,这些饭菜,都是我煮的,交钱到公中买的米和菜,连柴火也记了账,只是借他们的锅灶而已。我洗得干干净净再弄,从头到尾不让人沾手,能保万无一失。” 他虎着脸,她惊觉说漏了嘴,连忙说:“我没有乱来,我带上了居士留的那枚戒指,上回忘了告诉你,居士说太太认得它,会念旧情帮一把。” 她为了救他,不顾一切。他训不出口,只能虚虚地警告:“不能再有下次了啊。” “哦。我记住了。我说我巴结你,认了义兄,想报恩……” 完了,他更不高兴了。 从师父到义兄,矮了一辈,是有点不好,她该怎么解释当时的为难呢? “快走。不用你送饭,家安会管。” 第46章 喊话的他先动起来,装成老跛,扶着墙,一瘸一拐往工房去了。 她盯着他的背影犯了愁:他的屁股,到底疼不疼啊? 他强她也强,隔日天一黑,又偷偷带着煮鸡蛋过来看他。 不是什么乔妈妈给的吧?有些人贪心,给两个鸡蛋,就敢要两条命的回报。 鸡蛋捂在袄子里,热气散不出去,这会还烫手。她将它们丢在桌子上,双手合捧,用力朝手心吹气,还不忘提醒他:“等等,别烫着嘴。” “哪来的?” “梅珍带来的,说是小柔儿给干爹的孝敬。你笑了,真好!” 他摸了一把脸,就像当年她不知道在哭一样,他也不知道自己竟然还笑得出来。 她搓搓手,兴冲冲地说:“初八和十五他们要去寺里,我不去,趁人少,想法子弄点肉来给你补补。这府里不买肉,外边屠户都不杀猪了,听说要五六天才能买上肉。梅珍说今年买猪仔的人也少,想是担心养成了也难卖出去,有人托她家周有才打听府里缺不缺人手。” 老实人也学坏了,在船上吃肘子的时候还念着罪过,如今主动提起要偷肉吃。不过,傻还是傻,这样的日子 佛出家日和佛涅槃日,祈福踏春,不能杀生 ,谁敢出来卖肉? “不用去外头弄,这里边就有。”他说着话,从袄子夹缝里摸出了那卷线。 红烧锦鲤! 她急了,抓着他胳膊不放,“不能吃太太的鱼,已经少很多了,再丢一条,她会伤心的!” 行吧!老好人眼里的大好人,是神圣临凡,只能敬,不能欺。 他把线又收了进去,老好人居然出了个绝妙的馊主意:“羡云鹤廊下挂着的那只鸟,能吃吗?我在家吃过烧麻雀,很香,不用酱汁腌制就好吃。” 那是一只金羽 金翅雀 ,赵萝 二老爷,变态赵昽的爹 从外边带回来送给赵蒲的寿礼,生得好,唱得也好。赵蒲不爱金玉玩器,据说他把别的礼都拒了,单留下了它。赵萝死后,赵蒲越发珍爱它,亲自喂养,常对着它感怀。 他只见过赵萝一面,不熟。不过,这短命鬼能养出那样一个畜生儿子,就不是什么好鸟。他送的鸟,拿来尝尝确实不错,就算是子债父偿吧! “真这么好吃?” 她强装镇定,用力点头,暗自祈祷:吃了大老爷的鸟,让他伤心,就算是报了仇,别再恨他了。他是主子,我们是下人,恨不起啊! “那不等了,今晚就弄来吃,你在这等着,我去去就回。” 他一动,她才想起她还扣着他胳膊呢,缩回手,又伸出去拉,小声提醒:“夜深了再去,这会人还没睡下。你……你还能翻墙吗?” 他拿起鸡蛋对敲,三两下剥干净,一个给她,一个塞进自己嘴里。他吃过鸡蛋,原地起跳,左踩烂脚椅,右蹬破木桌,在这上边借点儿力,这就攀上了房梁。手一荡,腿一勾,轻松翻上房顶,在上边走了两个来回,接连扔下来几样东西。 她在下边,比他还忙,先清扫鸡蛋壳,再挨个捡这些东西。他翻跃落地,她嘴里的鸡蛋还没吞完。 她带来的热茶水派上了用场,一人一盅,把塞喉的蛋黄冲了下去。 “这是哪来的?” “本就是我的东西。” 他们送他来这的时候,只有一个装着旧衣衫的薄木箱,没有别的。 那就是他翻回去拿了? “哇!” 他清清嗓子,假装不经意地说:“廖家因战功发迹,府里上下,不论主仆男女,都要习武。我五岁入府,正好从童子功练起,撑筋拔骨,扶本壮元,强内气抗外力。他们下手留了情,那板子对我来说,不算什么,再来一百也无妨。” 她果然惊呼“厉害”。 他暗自得意,清清嗓,擦着拳头说:“眼下不能动手,你放心,等时机到了,一定为你的小英报仇!” 眼下赵昽不敢动他,他也不能弄赵昽,到了能走的时候,那就不用再顾忌这顾忌那了。 混蛋必死! 她先喜后忧,迟疑道:“没有十成的把握,不要去,留着命庇护我。我贪生怕死,她……她常叮嘱我要好好活着,想必不愿意见我孤苦无依,我……” 一盯上眼睛,她就撒不好谎。这会去扯那些道理或计谋,只会让她担心惶恐。他装没听出来,点头应承:“你放心,我不会轻举妄动。你在这等等,趁这会巡夜人还未上工,我先去掏鸟。” “别!” 她犯了难,该怎么说呢? 他一早就猜到了,扒开她抠额头的手,讥笑道:“他为了这事,又恨上了太太,搬去闲野居了?” 她无奈一叹,垂眸点头。 她满脸愧疚,他觉得那人更是可恨,咬牙切齿骂:“愚不可及!” 蠢比坏更害人,若不是这死脑筋护着,赵昽早被收拾了。 他当初怎么会瞎眼瞧上这样的混蛋! “你先回去预备佐料,那院里还有只王八,一样炖,一样烧来吃。一鸟一龟,讨个吉利:龟鹤延年。” 像是故意在骂人。 算了算了,让他骂吧。只是一回掏两样,动静闹得大,危险啊! “我不会弄这个,怪吓人的。先吃鸟,下回再弄龟,好不好?” “行!” 他得让她亲眼见识自个的本事,掏鸟前先拐到八珍房来接人。 “我笨手笨脚,是拖累……” “你才几两肉,放心!上来。” 她没有做坏事的习惯,不熟练,刚趴上去,又操心起了别的:“会不会连累家安他们?” “不会,那鸟一饮一食,都是他亲自动手,从不许别人碰。鸟死了,那是他自己造孽。” “鸟会不会吵起来?” “它也要睡觉,还要问什么?” 上了墙,那就是贼身了,她自觉闭紧了嘴。 春寒料峭,想是怕冷,金翅雀将脑袋藏起来睡,但它的耳朵利得很,即便他的脚步轻不可闻,它依然惊醒,警惕地看过来。 眼前这人没喂过它,但曾经日日相见,它不害怕,只有疑惑,不惊不叫,先看他,再看他的同伴。 廊下挂着灯,巧善趴在他背上,几乎和它齐平,能清楚地看到鸟眼。他碰笼子,它没有惊慌,歪着脑袋在期待。 她有些难受,冒险低语:“轻点抓。” 他收回手,轻笑道:“你来。别怕,他睡在后院,常头痛,睡前必点安神香。” 她将手伸进去,轻轻拢住。 鸟身小小的,暖暖的,小脑袋动个不停,但没有一丝挣扎。 麻雀总来祸害粮食,赶不尽,只好张网套住。眼前的它没做过坏事,只因弱小,无辜也有罪,和她们没有分别。 她心口抽痛,不敢再看它。 “到林子里再放!” 欸? “全是毛,扒起来恼火。为这一口肉,费那么大劲,不值当。” 她呼吸一乱,他就听出来了。这傻孩子干不来坏事,真要吃了它,往后日日夜夜痛的人里,必定有她。 他轻叹,又哄:“别哭! ” “那你……” “失去,逝去,没差别,飞走了,也能让他凄入肝脾。” “好!” 她吸吸鼻子,咬着下唇偷笑。待到翻出了墙,她实在憋不住,将脸贴在他后肩,悄悄地说:“你真好!” 第39章 发芽了 傻! 还祸害人。 他恨这鼻子太灵,又气它不够灵。她身上热乎,一动就有热气从领口溢出。这女儿香,一会有,一会无,勾得他心思全在这上头,翻墙时看也不看,摸到了老苔,滑溜一把,险些掉下去。 她的心思也没在这上头,抓着那鸟来蹭他的脸。 “它身上好暖,你看是不是。这样的话,它飞出去,能活下来吧?这都二月了,照往年,不会再下大雪。” 鸟毛挠得脸痒痒,幽香撩得他心痒痒。他哪有心思管它的死活,咬着牙含糊答:“嗯。” 夹道上有巡夜的人,撞上就完了,他们连翻八次墙才出府。街上有更夫,还得躲躲藏藏。 这么标致的鸟,多的是人惦记,在野林子里放飞,才不会被人随意打了。她怕它冻坏了,用树枝给它垒个窝,把两人的帕子都垫在里边,这才放心。 这样折腾完再回八珍房,那是又累又饿,她忙着架锅烧水,嘴里不停嘀咕。 “说什么呢?” “啊?”她回神,笑道,“我说做贼好难啊!你先坐坐,我这就煮,面早就和好了,云耳、香菇、豆腐都预备在这,只等下锅炒。这素卤子也好吃的,我也来一碗,最近饿得厉害。对了,那些钱就藏在你那边……” 她压低了声,以免被人听去。 他早早地打断:“米面油难道不要钱?你留着,该花的花,不要舍不得。我藏了钱,在搜不走的地方。狡兔都能三窟,人总不能输给兔子。” 第47章 “也好。万一碰上大事,要用了,你自己去拿,就在你那边,很好找。你仔细听好了,就在……” “不用,我知道你藏在哪。” “真的?” “当然。”他笑笑,走过去看她切面,特意问她,“你的手艺不错,我爱吃,将来出去了,还会为我煮吧?” 她干活的时候特别细致,没工夫多想,点头,接着切。 身上穿得厚,灶烧得旺,人忙得转。她抬起胳膊蹭汗,他瞧见这一幕,又后悔了,改口说:“这活费劲,叫丫头婆子做吧,不用你。” 欸? 她扭头提醒他:“我就是丫头呀!” “傻丫头,谁说你是丫头了?” 她笑嘻嘻地顶嘴:“就你说的!你仔细想想,方才你说了什么?” 他失笑,拿来笊篱,自己动手捞面,再是端锅倒水。 她抓着锅铲被挤到一旁等着,锅子干干净净上了灶,他再让开道,放她过来炒卤子。 “哎呀,应该两个锅一块动,那就能吃上了。” “不用,这样才好,这面得散散热,不然烫嘴。” 他双手同时动筷,翻着两个碗里的面。 她时不时看一眼,又有话要说:“在我们那,男人不管这些事,饭要送到手里才肯吃,吃完这一碗,拿筷子敲桌,叫女人或孩子再去盛。” 天知道她在那个家里被欺负了多少回,他撇嘴,恨道:“没用的男人才这样!” 他一刻薄,眉眼会跳,像要把面前这些人和物都踩在脚下。 她很爱看,憋住笑,虚心请教:“这话怎么说的?他们说男人在外边辛苦,在家不能再操劳。把男人伺候得舒舒服服,才算是好女人。” “你想想,碗才多重,女人和孩子都拿得动,就他不行,那不是没用是什么?” “嗯,有道理,我听你的!” 她捧着碗没动,只顾看着他笑。他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只好装凶样子催:“快吃,时候不早了。” 初六又变了天,灰濛濛的。 她一有空就到院子里看看天,一怕鸟儿不懂人的事,又飞了回来,二怕它不懂外边的事,不知道躲雨,找不着吃的。 家岁卯正才来提早饭,行色匆匆,愁眉带眼。午间没人来领,这边派人送过去,连门都不让进,食盒倒是收下了。 茶饭不思,很好! 他知道这消息,该高兴了吧? 八珍房又少了两人,但闲话永远管够:说老爷丢了宝贝,正伤心呢。说赵管事被打断了腿,天天瘫在那睡大觉,活也不干,怕是好不了了。 梅珍私底下悄悄地问:“老爷是后悔了吗?那么能干的人,就这么废了,以后有他伤心的时候!” 才不是呢,只心疼他的宝贝鸟。 巧善摇头,不愿意多说,小声问起小柔儿。 老太爷走的时候,带走了老姨奶奶,还带走了不少下人:那些家里体面的和有钱的,都抓紧疏通,跟着回京去了。如今各处都冷清,梅珍怕触了霉头被赶出去,不敢再把孩子带过来,把小柔儿也丢回娘家祸害父母。从身上掉下的肉,怎么能不心疼?上工前挤空了奶再出门,一下工就火急火燎往家跑,再熬些米汤凑一凑,勉强够了。 梅珍说起娃儿滔滔不绝,巧善听得津津有味,两人齐心,没一会就把活干完了。梅珍将掐下来的豆芽根收进小篮子里,借她淋下来的水冲干净手,小声说:“一会我借杆秤回去称一称,近来不怎么长肉,脸小了一圈。” 巧善自然而然地看向她胸前。 梅珍收回手,用干燥的手背托着胸脯往上顶,皱眉嫌道:“沉甸甸的,胀得难受,想是她又饿了。隔着这么远,我老听见她在哭,你说怪不怪?” “那是你惦记她,想多了。别担心,你爹娘把小老虎养得壮实,也能养好小柔儿。” 胸前实在难受,趁这会没别人,梅珍悄悄用手腕按了按。 巧善抬头看看她,再垂头往下看自己,一眼能望到底。她也有烦恼要诉,放下瓢,贴着她,小声问:“我也胀,可是没有啊,只有小揪揪,没有沉甸甸,将来会不会没奶水?” 梅珍笑到捶墙,见她羞得脸通红,赶紧憋住,好好地安慰:“你那胀,跟我这胀不同,你这是要长啦,是好事。” 她指着那堆豆芽根,接着说:“它要发芽了,底下根须比豆芽多,都要往里扎,可不就胀了?将来有了孩子,那是结了果,到时就沉甸甸了,你别着急。” 她算算巧善的年纪,心里一咯登,暗道:这宝贝,急也急不来,愁也愁不来,还是别告诉她的好,省得她睡不着。 巧善听懂了,安心了,端起竹筛去洗菜。 梅珍盯着她窄窄瘦瘦的身子,摇头叹气,偷偷着急:孩子饿了,能喂点别的,将来你男人才苦呢。 菜预备好,梅珍赶紧洗手回家。 巧善闲不住,把盛杂菌的箩搬到檐下,慢慢拣。 一道红影晃过,她抬头看过去。 上青下红,是红英,拎着篮子出去了。 屋里还有别人,红英是家生子,应当没拿什么不该拿的东西,那就不关她的事。她接着做活,把干菌子按类别拣出来,分装在三个菜篮子里。 梅珍怕耽误事,喂完奶又往回跑,风风火火赶来,刚进院子就喊:“你这傻孩子,不知道吃东西就算了,连歇一歇都不会。再这么傻,我收拾你啊!” 屋里的刘嫂子端着瓦罐出来,笑骂:“勤快还不好,好好的孩子,让你给教坏了!” 傻孩子靠边笑,被喂一口蒸糕,美滋滋地喊“甜”。 隔一会,梅珍又凑到她身边,鬼鬼祟祟地解腋下扣,摸出一颗温热的丸子,不容分说塞进她嘴里。 “你这傻孩子,不睡觉也不吃饭,怎么长身子?往后不许操劳,睡不着也去躺一会!” 巧善嘴小,含着大丸子就说不了话,只能吸溜着口水狂点头。 外边一圈是糯米粉做的,里边藏着蛋黄。 蛋黄一咬碎,满口黄,光靠口水刷不净牙缝,别人一眼瞧得出。她用舌头扫了几圈,咬住嘴,赶紧去找水喝。 红英没头没脑冲进来,胳膊肘带到她。巧善手里的瓷杯一晃,喉咙呛到了,接连咳嗽。梅珍瞧见,当即要骂冒失鬼。 巧善朝她狂摇头——红英在哭呢。 梅珍也瞧见了,但不想理会。 有事说事,能帮就帮。她哭得再厉害,撞到人也有错,看都不看她家巧善,更别说道歉了。 哼! 梅珍帮巧善拍完背,心里还是不顺,回头瞪红英。 刘嫂子受托要照看红英,走过去问了两句。 红英先是光掉眼泪不说话,被哄得舒服了,才抽抽搭搭诉委屈:她念着往日的恩,特意从家里带了香菇黄花来煨汤,趁热带去探望赵家禾。谁知他非但不领情,反骂了她一通,叫她赶紧滚。 刘嫂子安慰她如今不是好时机,她哭得更大声了,梗着脖子嚷:“才不是呢!他就是瞧不起我,我不嫌他废,他倒嫌上我了。势利眼,白眼狼,玉露姑娘也去了,他对人客客气气的,只不理我。婶子,你懂什么, 快别说了, 往后我再也不去了!” 刘嫂子被下了面子,顿觉没意思,丢下她干活去了。 梅珍不停拿胳膊肘撞巧善,这个呆子仍在发愣,敲不醒。她把人拽到磨子前,巧善总算回了神,扶着磨盘问:“她……她们是……” 红英抱着木盆气鼓鼓地钻出来,谁也不理,大步去了井边洗干菜。 离得不远不近,说话声怕是会听见。这边的两人只好闭嘴,专心干活。 第40章 鸡争鹅斗 死掉的大人物一生最爱梅花,园子里就种大片的梅,即便那人一辈子没来过几回。 这算个好事,这时节没人来赏残花,不用伺候,它们不用人打理也能活好。 钱老三跟着他堂兄走了,看园子的人只剩赵家禾。他从早躺到晚,只在下雨前起来,拿锄头刨两下沟,就算尽了事。 他都残了废了,偷点懒,在情理之中,就是看不惯也没人管,太太也不让管,任他挺尸。 陆续有人过来看看,或探望,或打探,他暗自记了数,入夜再教她…… “……二半如一 九九歌里除了乘法口诀,还有分数 ,背完了。” 他睁开眼坐起来,懒洋洋地夸赞:“一字不差,很好。四七得多少?” “二十八。你……” “想说就说。” 她实在憋不住了,蚊子哼似的说:“红英过去看你,哭着回来的。” “这红英又是谁?” “松柏绿袄,枣红裙子,眼睛大大的,你不记得了吗?她给你送了汤。” 她总觉着这问话有哪不对,一琢磨就用上牙碾起了下唇。 他没好气道:“别总磨嘴,越舔越干,过后又要脱皮了。东西买了就要拿来使,别舍不得,该擦的擦,该抹的抹。” 第48章 “哦。”她心一横,飞快地把下一句吐了出来,“她跟玉露姑娘一块去的,你记得了吧?” 他暗喜,面上冷傲,淡淡地回:“不认识,鬼知道她怀着什么目的。不是你教我要提防别人下毒吗?不是你煮的,我不吃。” 啊? “她还小,不会,没有……她没有坏心思,下回……算了。她说她不去了。” 他饶有兴致地问:“你见她哭了,什么滋味?” 她来回摸着册子上的字,为难道:“不好受,我怕她记恨你,你不知道,她父母兄弟都在这里边。这时候不好再树敌,我不是怕,就……麻烦多了,终归不是好事。” 又是空欢喜。 他捏了捏眉心,嫌道:“她哭不哭,不与我相干。青天白日,把活丢给你们,自己乱跑,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你不要管这些闲事,要小心那刘招娣。黄香再伤心,总得为下半辈子做打算,迟早要回来。刘招娣尝过管事的滋味,必然舍不得让出来。想要把黄香赶出去,只要在大事上出点小纰漏。黄香老练,不怕事,她俩打擂台,遭殃的先是你们。” 她本想说刘嫂子是好人,可是,好吧,她也拿不准了——从前那么和善的老爷,说变脸就变脸,张口就要他的命。 她认真听着,点头,放下习字册,拖着小杌子到他跟前,小声问:“我听她们说,老太爷房里有几个娇娇俏俏的新姨奶奶,才二十来岁。你知不知道老太爷多大了?” 老夫少妾,多的是,男人嘛,但凡兜里有几个钱,只要身子没入土就想搂女人。他见惯了,不以为奇,但她没见过,看把她愁成什么样了。 他憋住笑,随口哄她:“六十出头。甭管他多大,就是八十也有人贴上来。人家高兴着呢,穿金戴银,吃香喝辣,有人伺候,比做苦工好百倍。这是老太太这个贤妻使的计谋,为的是什么,你仔细想一想。” 老太爷再尊贵,也只有一个脑袋两只手。老太太在那头为他纳新人,他就忙得没空惦记这里的旧人了。 她点头,又问:“我明白了,可是老太太能得什么好处呢,不是又多了几个敌人吗?还有,我看这法子不管用啊,老太爷还记挂着这位,这回特意接走了。” 他摇头,“老鬼早就丢开手了,要不然,过去几年怎么没想起。这事,还是老太太做的。” 好不容易打发出来,这趟又把宿敌带回去,在她看来有害无益。她实在想不到老太太图的是什么,摇头,托腮等着他解惑。 “糟老头子,不招人惦记,老太太早过了吃醋的年纪。我猜她从前要争的,也不是他,是一口气,是身份地位。” “不甘心输给妾室吗?” 他点头。 她还是不懂,追问:“坏的是老太爷,老太太怎么不对付他,只为难老姨奶奶和小辈,反倒要给罪魁祸首好处?” 他愣住。 她以为自己没说明白,再解释:“老太爷要是真心爱着老姨奶奶,爱着儿女,那别娶妻,守着他们,庇护他们。兴许他这样的身份,必须娶个贵人家的妻,那能不能挑个不能生养,也不在意他的人回来?有那样只求一个养老送终归宿的人吧,被休的,或是死了丈夫,娘家又容不下的人。那位嫁进来不伤心,老太爷得个挂名号的妻室,谁也不觉得吃亏。他要是真心想娶妻,想要妻妾和睦,那就和老姨奶奶说好:哪些是你该得的,哪些是你该做的,不能碰的不要动心思。彼此规规矩矩,才能相安无事呀!他惯着老姨奶奶,又护不住她,像是故意煽风点火,叫人去撩祸。我们乡下就有这样的坏孩子,等她们闹到不可开交,他缩起脖子在一旁看戏。” 他还是没说话,只定定地看着她,抬手想帮她把脸颊上蹭到的酱渍给抹掉。 干的,擦不走。 他不知从哪弄来了烧鸡,逼着她吃。这样的东西,如今是禁忌,为了消灭罪证,她啃得粗鲁,还要忙着说话,脏了脸也不知道。 她抬手盖脸,藏住它,也掩了羞赧,转身把帕子打湿,再用力抹。 他在后边叮嘱:“轻点!” 她转回头,他看过,笑答:“已经好了。” 他只笑了这一下,重新靠躺好,闭上眼,慢悠悠地说:“女人的身份地位,都是男人给的,老太太想要保住尊荣,就只有讨好他。你不用心疼,老太太未必用了真心,不过是玩弄他,利用他。巧善,男人女人都一样,沾了荣华富贵就上瘾。没准老太太嫁过来之前就是清心寡欲,只求一个安身之所。真嫁了,睁眼闭眼都是这泼天的富贵,想想只要再努力一把,还能得到更多,就会不甘心。你看看贪字怎么写,今日蹲在宝贝上,明日怎么舍得相让?譬如在这院中摆上一篓金子,人来来去去,一起头或许不敢看,不敢想,日子久了,个个会动心思。” 她还管着他一包金子呢,这得赶紧说明白:“我不要,别人的东西不能拿……你说,你接着说。” 他重新闭上眼,缓缓道:“你不用为谁操心,路是她们自己走的,成王败寇,怨不得谁。” “原来如此。” 她这声感慨悠长,他听了想笑,转头问她:“困不困?” “歇了晌,这会还不困。梅珍跟你一样,老是催着我吃,催着我睡,我就睡了。从前睡不着,吃不下,如今倒好,能吃能睡,长了不少肉。衣衫有点紧,要改一改才行。” 他喜得跳起来,连喊了几个好字,来回踱步,不自觉就笑出了声,眉飞色舞道:“不用改,再做新的。多的是布,明晚我给你送来。” 啊? 她心疼,迟疑道:“这些都是新的,年前才做好,只下过几回水,不穿多可惜!做的时候特意留了布,能改。” 他摸透了她的心思,不讲别的道理,只说:“那些布不用额外花钱,别人送的,花花绿绿,我又穿不了,白放着可惜,收久了还会坏。 换下来的这些拿去给人,不算浪费。那青杏在家不得宠,个个欺她,不是挺可怜嘛,你拿去送她。” 那也好。 她挺直背,扯了扯衣身,想起先前的话头,赶紧问:“你还没告诉我为什么要把老姨奶奶带去呢?我听说她很不情愿,我想也是,留在这边,满府她最尊贵,儿女都在跟前,活得自自在在。前些日子,有他们在,她那边都没声了。从前很爱折腾,定下菜式,都预备好了,她总是说改就改。一会要吃鹅,瘦的老的不行,要脂多肉嫩。一会要吃鸭,嫌家鸭不鲜,放养的鸭子不甜,非得是野鸭子不可。大冬天说要吃油炒鸟英花,上哪弄去?没吃到就嚷嚷心口疼,也不管别人头疼不疼,只管张嘴要。” 越说声越小。 她不等他答,自己嘟囔上了:“啊呀,我在可怜她什么呢?” 他失笑,不答反问:“糟老头没人抢,这会该争什么了?” “家当,位子。那不是该拿下……大老爷吗?”他没动静,她便往深处琢磨,猜道,“把他母亲带走,借此拿捏大老爷,叫他不要轻举妄动?” “这只是其一,还有大用处。她只生了一个老六,惯得不成样子,上不得台盘,注定没出息,要防着大的这个将来又做官去。只要赵蒲名声好,老太太就心里难受,一怕丢了世子之位,二怕他风头过盛,让宝贝儿子黯淡无光。明月居那个,也六十了。上了年纪的人,或是半夜中恶 暴病或中邪,猝死 去了,或是起身时跌下床摔破头,或是嘴馋又犯懒,停住食 积滞不消化 ,肠绞疼死了……到了必要的时候,有一百种死法让那位丁忧去职,由盛转衰。” 她倒吸着气,直打哆嗦。 他不愿意吓住她,横竖他们要走,往后这些人、这些事都与他们无关,管他们死不死活不活,因此故意说:“这都是写在话本子里吓唬人的歪主意,没那回事,不过说来解解闷,你不要放心上。” 她用力点头,翻开册子又读了两页,待到要散时,终于问出了口:“玉露姑娘又来找你,这次是为的什么事?” 一个“又”字,相当的妙! 他故意不说,急着掀窗往外翻,匆匆道:“不早了,明儿再说。” 第41章 百虑攒心 什么事,这么着急,连一句话的工夫都没有了? 窗子落下来,她抬手搭在窗框上,手指挠着框上的旧疤,嘴里幽叹。 吱呀…… 窗子又动了。 她赶忙上手去推,他没往里进,单手托着窗,立在外边问:“你叹什么气?” 她被他盯得发慌,扭头躲开,结结巴巴说:“没……没……我没事,真没有。” 他将脑袋探进来,丢开手,任窗子落在自己肩背上,看一会后,再进来些,半个身子趴上窗台,似乎没有要再进屋的意思。 她多瞧了几眼。 他暗自得意,再问一次:“做什么叹气?为何要打听那玉露姑娘,还想着拜师,让她教你绣花?” 第49章 她摇头,老老实实回答:“我怕她会害你。” 这话不是他想听的,好在她摸着墙,又说了下半句:“你一个人在那,我总是担心。” 他还在盯她,她一转头就被这份炽热灼到,赶紧垂下头,盯着鞋尖问:“你总是不答,是不愿意说,还是不能说?欸……” 一眨眼的工夫,人又进来了,不去坐,就在这找墙面靠住,抄着手说:“既然你这么想知道,那我抽空说说吧。你仔细听好了!” 眼神不正,调子邪气,像是要捉弄人。 她莫名其妙脸红了,支支吾吾说:“难……难不难?你你……说慢点,夜深了,困……” 他心里畅快,起了坏心思。 “嘘!有人。” 他凭空造出个“危险”,一把将人拽过来,单手环肩抱住。 很好,刨去袄子褙子,多少剩了些肉。从年前上船起,她的脸和手就不干巴了,润润的,最叫人欢喜的是慢慢地圆了起来。 她慌得没头没脑到处瞄,在窗子上没看到动静,耳朵也听不见,只能回头看着他,等他给讯号。 她还小,不能闹过分了。他往西面瞧瞧,松开手,淡定地圆谎:“想是甘旨房的婆子起夜了。” “哦。那边也少了人,算上杂工,才六个。” “各处都少了,满打满算,也只有百来个。五房那疯婆子要掺和管家的事,你留个心。从大面上看,她刚上手,会先盯着钱,但这也是个小心眼的毒妇,难保不会记先前的仇。有大太太在,她不敢在明面上动你,私底下使了什么手段,你就近告诉一个:我,或是家安,或是黄香,不要不好意思,她欠我人情。” 不用问他怎么知道,他一早就交代过:白天睡觉,夜里到处跑。府里的事有家安给消息,外边的事,也一件不落地打探回来了。 “好!你放心,你教了我这么多,总有点成效。” 他笑道:“是,你比我聪明,一点就通,我不过是瞎操心,白嘱咐一句。” 她跟着笑,不经意间打了哈欠。 “快去睡。” 他大步走到新椅子那,将它完全展开,捏了捏枕头和小被子,估摸着够厚实了,这才安心离开。 她一直默默看着,他弯腰替她操劳,她的目光正好落到他腰上,突然很想伸手摸一摸。 从前皮子珵亮,扣上有金有玉,她没这个想头,如今布带子扎布衣,满脑子惦记。 怕是困糊涂了。 能完全躺下的新椅子,新被新枕头,这是她头一回有了单属于自己的被窝,舒服到来不及感叹完就入了梦。 第二日早起又是一阵忙,到了午后才想起来:他还是没说玉露姑娘来做什么呀! 不能说吗? 接连几日都不见人来,东西倒是不断。梅珍偷着塞鸡蛋,张婆子寻机送了她半篓干果点心,家岁来一趟,将她“亲戚”捎来的料子转交,还给了四个窖藏的橘子,蔫巴,但很甜。这时节鲜果不易得,小孩老人吃了好,她塞了三个给梅珍。梅珍回家一趟,又带回来一个,两人分着吃了。 他是不是特意躲着,怕她缠着要问清楚? 梅珍见她心事重重,随便猜一个,心直口快道:“愁也没用,这事得看老天爷的意思。” “啊?” “你仔细想想,你娘那里有没有货?” “啊!哪里?” 这傻孩子! 梅珍用手背一托,巧善看明白了,红着脸说:“她是有的,结了六七次果,个个有得吃。” 梅珍没憋住,靠着墙哈哈笑,“你娘有,你就会有,只是来得迟了些。以后少操心,多……” 巧善远远瞧见有人来,赶忙朝她使眼色。 梅珍收了笑,抓紧收拾碗碟。两人一个洗,一个收,又利索又干净,来人还是挑了点毛病来训一训,再越过她们去找刘嫂子。 等人走远了,梅珍悄悄地告诉她:“这就是跟了老姨奶奶很多年的葛婆子,临走留给了七爷,咱们家的七爷。” 巧善心里有了数,这是五太太要插手八珍房了,大太太会让她得逞吗? 她把她知道的事,也告诉了梅珍,如今没得顾忌,连过去五太太那些不体面的手段也说了,听得梅珍接连啧啧。 葛婆子走后,刘嫂子立刻叫她们进去,说起方才听来的事,问她们要不要入伙。 家下人失了管教,府里乌烟瘴气,太太们有意要革新,各处都要招揽有能耐的人来管事。她打算包下八珍房,只是这新规里有一条,为了看清各家的本事,须垫补些银两来开支。到了月底,再凭账簿去账房支取兑现。事做得好,账也做得好,上头自有奖赏,下月还能接着干。 刘嫂子提起买菜做饭里边的省钱门道,眉飞色舞,誓要摩拳擦掌大干一番。 听起来,似乎比每月只能得那雷打不动的几个钱要好很多,但既然已经知道葛婆子到了五房,那就算前方是金山也不能去。五太太既是无利不起早的人,也是冷血无情的人,在她这,只有剐人的刀,绝没有好处给。 巧善相信走不了几步,就有个火坑在等着。她悄悄地拽了梅珍几次,梅珍对着刘嫂子哭了一番穷,而后满是惋惜地摇头。巧善比她实在,掏出兜里那点零碎给刘嫂子看。 这两个最老实,好拿捏,但她俩拿不出钱,派不上用场。刘嫂子只得作罢,再去找别人。巧善左右为难,心里实在过不去,切菜时,凑到她身边,诚心劝了几句。 刘嫂子没听进去,这家可是国公府,多大的体面,那是正经的太太,难道会赖下人的钱?她只愁别的事:虽说如今各处吃着素,可是花费也不小。她暂管着八珍房,每日账上来去多少,心里大致有数。一日要垫三四十两,她一个人哪里拿得出这么多,但她又实在舍不得丢开手。 做生意,投的钱多,利就大。她知道上哪采买划算,账上记一钱半的核桃,一钱银子就能买回来。照这样算,垫三十两能挣下十两,一个月就是三百两,做梦似的。 一辈子难得碰上这么个发财的机会,还能在黄香回来前光明正大占着位子,绝不能错过。 “晚间就这些菜,你们先预备着。我胸口憋得慌,先出去逛逛。” “婶子,你再仔细想想,这事真不好说……” “我知道了,你放心。” 巧善望着那身影暗自着急,梅珍提着桶过来安慰:“夜里我跟她一块走,到时再说一说。实在说不通,那就是她的命,你尽了力尽了心,够可以的了。说多了,指不定人家嫌你不会说话,晦气呢。” “唉……” 巧善叹完,回头打算干活去,正巧瞧见东边上空有烟气冉冉上升。她想起那边还有个立志要做君子的佛爷,又释然了——若真的被坑了,教刘嫂子闹到大老爷那去。他最是要脸,总不能赖账,出点丑事,叫他再恼一恼,也算是替家禾出气吧。 她只求别伤到大太太,阿弥陀佛。 第42章 讨个说法 一走就是半天,到了该炒菜的时候也没见回来,张婆子叫梅珍先顶上。 梅珍学了十几年,大大小小的菜也做过,不慌不忙开炒。红英守着汤,巧善和陈婆子一起盛菜分装往外递,就这么忙过去了。等到饭菜都送得差不多了,刘嫂子才匆匆跑来收场面。 做完了主子的饭,还不能吃自己的,清场清点,全忙完了才能去饭堂坐一坐。红英还算有眼色,方才没干多少活,这会抢着去甘旨房把饭提过来,大伙坐下就能吃。 刘嫂子先是贴着陈婆子说话,而后又叫住红英,要跟她一块走。 梅珍用胳膊肘撞巧善,在桌子下摊手表示无奈。 那就这样了,个人先管好个人的事。 接下来几天,刘嫂子的心思都在这上边,把活一丢就跑了,偶尔还将红英也叫走,把剩下的人累得够呛。 陈婆子气不过,到张婆子那告了一状,这才好点,起码赶来掌勺了。 巧善不再纠结此事,只是一直脱不开身过去看他。他也忙得很,夜里没再过来。 开始是担心,渐渐地,好像生起了气,老想和谁抱怨几句。 翻来覆去睡不着,她掐着手指暗骂:王巧善,你这是干嘛呢?他一定是在为筹划他们离开的事而忙,你呀你,心眼太小,只惦记自己那点事,没出息! 想到可以离开这里,从此自自在在,只需为自家的事而忙,萦绕在心头的郁气渐渐散了。 到了那时,想见就能见,想给他做什么吃的,那就做什么,不用偷偷摸摸。 横竖睡不着,不如起来做会活。她重新坐起,掀开椅子旁的竹筛,从针线箩里拿出布料接着缝。 衣衫缝好了,换他的护膝。 “做什么又不睡觉!” 糟! 她手忙脚乱把东西往箩里塞,含糊答:“没,没干什么,绞指甲呢。” 他懒得弯腰,用脚勾来竹杌子,先坐下再递东西:把壶放在灶口旁温着,将两包东西送到她面前。 第50章 一包是果子,帕子不够大,扎口露出了棕黄的果皮,看个头,应当是梨。另一个大包四四方方,里边是食盒,看不出装的什么肉,但一打开包袱皮就香气四溢,勾得人发馋。 她一样一样接过来,欢欢喜喜问:“你想吃面还是饼?我们一块吃。” 他摸出银三事,挑出剔齿纤捻着,垂眸道:“我吃过了,叫了几个朋友商量事。趁热抓紧吃,我才吃过茶,不用倒。” 不是烧鸡,又换回到大肘子了。 “这么多肉,我吃不完。” “能吃多少算多少,吃不完锁起来,明晚接着吃。” “哦。” 这店家的手艺不赖,不肥不腻,只剩好吃。 她这边开吃,他那边开口,借说话分神,好叫她多吃点。 他说了外边一些事,她听得着急,找他确认:“你是说,外边吃的用的都涨了价?” “米面涨了两三成,鸡鸭鱼肉便宜了些。我跟人合伙拉些东西在两地买进卖出,赚个跑腿钱,顺道四处逛逛。” “夜里也能出城吗?” 他笑了两声,扬眉自得,“这家的名号好用,不过,我不稀罕,花几个钱疏通疏通,再请两顿酒肉,照样畅通无阻。夜里赶路同那边的人交换,把东西拉回来,正好赶早入市,卖完再采买。两拨人,轮番上。” 真好。 可惜她只能待在这围墙内,凡事靠听说。 “那……那你想好了吗?我们怎么赎……我什么都不懂,听她们说,光有钱还不行,要去官府找人盖章办事。” “只等一个时机。你别担心,这事不难办,我都盘算好了。”他见她仍有担忧,笑着问她,“还记不记得那位赵小姐?” “软玉如丝!”她点头,笑眯眯答,“她家的棉花是真的好,比外边买的强百倍。你说你帮着牵线,让这家和那家一块做了生意。是要找她帮忙吗?” 棉花不多,先为他做了手衣,剩下那点不知道做什么好,近来才想起风里来雨里去,膝盖也是冻着的,她还能再缝点有用的东西。 他点头,盯着她的眼睛,柔声问:“没错,往后我们离开这,去恪州溯州安家,两头跑商,你怕不怕?” 跑商比刨地强,以他的本事,绝不会亏钱饿肚子。只是,背井离乡,人生地不熟,总有些不安。 往后还能再见梅珍柔儿她们吗? 她垂眸,沉默一会,缓缓点头。 “你还惦记着王家?” 她摇头又点头,为难道:“我不恨他们,也没有念着他们,只是……还有个小妹妹,我走的时候,灵姐儿不到三岁,她是我一手带大的。” 又在操娘心。 “知道了,我先托人去打听打听。你尝尝这个。” 他侧转身子把锡壶拎回来,随手泼了她的茶,倒满果酒再递给她。 她接过来,稀里糊涂就喝下一大口。这味道太奇妙,又呛又甜,喉咙又辣又爽,贪婪地喊渴,迫使她又端起杯子。这一口没急着吞,抿上一会才咽,从嘴到肚子,哪哪都舒服。她打了个嗝,傻笑一番,又在他的蛊惑下,把剩下的也喝了。 他朝她伸手,她把杯子递过去,感觉身子绵软,便倒回去,侧躺着说话:“我能给小柔儿留点东西吗?梅珍很辛苦,府里这两三年不会出门赴宴,平常用不上轿子。我担心周有才也会被打发出去,到时只剩她一个人挣钱,家里一堆老小,日子会艰难。” 他并不在乎她花多少,只要她高兴,想买什么就买什么。他用草纸擦净搭在膝上的剔齿纤,待到她说完,抬头笑道:“你是干娘,我是干爹,为女儿攒嫁妆,天经地义。你先想一想要预备些什么,列个单子,我去置办,直接送她家去。” 这…… 她深吸气,怯怯地说:“不知道要买什么,想给她留点银子,十……不,五六两就成,入夏入冬做件新衣,总捡男娃的旧衣衫不合适,太旧的棉花也不暖和。” 他懂了:她小时候穿的全是烂衣衫,不合身被人笑话,不暖和挨惯了冻。兴许还挨了不少打骂,从此不敢争,不敢想,因此大了吃什么穿什么都不在意——卑微怯弱刻在了骨子里。 他听了心酸,笑骂:“你这干娘也忒小气了些,算了,这事我来做主,不用你管。” “怎么好……” “怎么不好了?”他摆手,将三事收起,两只胳膊交叉,叠在膝盖上,上身往前探,凑近了,眉眼带笑问,“王干娘,你还有没有事要交代,或是要问?” 她被看穿了心思,突然不好意思问了,垂头偷笑——她可真傻,他都要带她离开这了,她在操心什么呢,总不至于把人家玉露也带走,就算玉露肯,老太太和章家也不会放人吧? 他接着逗她:“你不问,那我可随便说了啊。” 她就等着这句呢,忙不迭说:“嗯,你说,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他闷笑,身子后仰,不管它脏不脏,悠哉地靠在冷灶上,勾着脚尖绷直腿,盯着鞋头说:“章玉露是老太太派来的说客,头前问我愿不愿意往府里去,从此效忠她。我没那心思,拒了,人也没逼着我去做什么龌龊事,只是劝我悠着点。说做奴才的人,尽到本分即可,不要额外折腾出一些事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如今看来,她们说得没错,只可惜我知道得晚了。也无妨,老天自有安排,此路不通换条道,天大地大,只要我不服输,上哪都能干出一番事业。” 游说时谦和有礼,认可他的才干,被拒绝也不为难。他心里舒服,因此对这位还算客气,只是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 她听得入了迷,恍恍惚惚问:“是不是你投奔了老太太,她们就把玉露姑娘嫁给你?” 糟,玩过火了。 “别胡思乱想,没那回事!” 那干嘛要找个美貌姑娘来做说客? 她摇着脑袋,想晃醒自己。 “别摇了,晕不晕?这里有几样东西,你先挑挑看,挑不中也不要紧,那就再等等。过两天,兴许要出趟远门,不要操心,你的生辰,我一定赶回来。” 她脸颊绯红,这模样太招人。他也喝了酒,再待下去要出事。 逗逗可以,礼成之前不能不尊重! 他重新站起,从怀里摸出一个扁平的木匣子,走两步,将它留在桌上,不等她回应,转身就走。 她扶着椅子站起,又开始犯晕,摇摇晃晃跟在后边。他转头瞧见这一幕,笑着倒回来,把人扶回去坐下。 “这酒里添了些补药,你收着,睡前喝两口:比照今晚的量,再减一减。大夫开的方子,不伤身,吃了睡得好……长得快。” “啊?” “早前没得吃没得睡,长得慢,再不调理,那就真的要耽误了。” “难怪,慧姐儿比我小一岁,走的时候,她比我高半个头呢。常有人误会她是姐姐,她皮子白,生得好……” 合着就欺负她一个。 他心里有气,捏着她鼻子说:“省省吧,挂念这个挂念那个,唯独不操心自己,真是的!” 她抬手去扒,轻易就拨开了。他及时松了手,但她没有,迷迷糊糊做了傻事,双手合拢包住他的手,对着它说:“她只比我好过一点儿,第一回缺钱,卖了我,下回再缺,那就是她了。我命好,遇见了你,所有的好事都来了,比在家强百倍。慧姐儿不一样,她生得标致,照那卖人的规矩,万一是去了那……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可如何是好?” 中间这话说到了他心坎上,他动了动手指,回握住她的左手,右手帮她拨开乱跑的杂毛,抿在耳后,柔声哄道:“你放心,养大了的不服管教,干多了活手糙,弄不好琴棋书画,那些地方也不愿意花大价钱去买。王家人满脑子算计,指定要留着她换聘礼。” 她实在撑不住了,后仰躺好,傻愣愣地应道:“哦,我知道了。方才忘了说,这酒好喝,甜滋滋的。” 他笑得开怀,先前闲着的右手帮她理好被子,左手带着她的塞到被子下,松开再抽出来,双手分拨她额前的发丝,捧着她的脸问:“巧善,往后一直跟着我,不能随她们走,谁也不行,记住了吗?” 她眼前朦朦胧胧,努力睁眼也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好顺着心意应:“好!” 第43章 物伤其类 他照原路出去,没急着翻墙走,先上房梁,找守在这上边的冯稷道谢,顺道拿走了装酒壶碗筷的篮子。 墙外也有人在等,家安见他露面,赶紧迎上来,急道:“那边来信,不知说了什么,老爷着急上火。这两天都在找人,问我懂不懂衣衫料子,知不知道种棉养蚕,我哪里会这些。他又问我有没有听你说起春茧的安排,我也摇头。他去了后边,不让人跟,怕是要吵起来。前几日才吵过,闹得很凶,这么晚了还不见出来,这下要怎么办?” 家禾嗤笑道:“他以为赵大人的钱是白给的呢,只要伸手就能拿。哼!那边催着他要货,他拿什么给人家?不光没东西交,谁都找他要钱,这会知道急了。那是他的事,他急他的,你当好你的差,他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不用为难。你放心,他不会傻到随便派人去上阵,你不用出门应对。至于太太那,吵一吵也好,他谁都心疼,唯独不心疼真心待他的人,活该!” 第51章 “禾爷,你别恼,他心里……也不好受。好几回叫出了你名字,我们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午后没写几个字就搁了笔,呆坐一下午。你走了以后,我们不顺,他也不顺,家里更是乱。老太爷走的时候唠叨几句,他把匣子里的钱都给了出去,如今账上没银子,铺子里问过来,现拿了几样东西去当,这才结清。他想叫太太管家,太太垫了些,正打算整治,那混蛋说短了药,咳嗽好不了,他又去找太太理论。太太受了这场气,丢开手不管了,叫三奶奶也不要理。五太太趁机插一脚,这个女人……” “当首饰那事,让他面上过不去,想补偿那毒妇,自然纵着……呵呵,由着他们去闹,不要替他拿主意,让他自己办。” “好!” 家安陪他走一段,听他细细交代,再掉头往江清院去接人。 婆子打着哈欠来开门,见是他,便将门再拉开些,小声道:“正怄气呢,你先进来坐坐,喝杯热茶。” 说是这么说,谁也没心思喝茶歇脚。婆子领他悄悄地靠近二门,贴在那偷听。 院子里静悄悄的,蹲了好一会,突然传来摔茶碗的响,婆子立马拉开门,把他推进去扛事,自己往东厢走,去向三奶奶交代。 家安硬着头皮往正房去,在台矶那就被翠珍拦了。 他留在石凳上等,仍旧能听见里边闹成什么样。 大老爷正吼道:“……你就眼睁睁看着?” 大太太讽道:“我不睁眼看,难道闭眼看?” “家里大小事务,全乱了套,你不管起来……” “我什么时候能管了?从前我一管,你就指着我鼻子骂刻薄,怪我苛待了你的好母亲好侄子,我敢管吗?还想要我填多少嫁妆,你先报个数,或是自己进去翻一翻,看还能兑多少,都拿去,都拿去!” “胡说!家里几时亏待过你,四季衣裳,月钱份例,哪样少了你的?” “老爷,这么晚了,要唱戏,回你那院子里唱去,你不爱睡觉,别人还要睡。” “你!你说的这叫什么话……” “正经话!老爷是听不懂,还是年纪大了听不见?” “你你你……泼妇!” 又一只茶碗碎了。 大老爷跳着脚逃出来,不甘心走,又不放心进去,站在廊下, 翻来覆去,只会骂这一个词。 大太太没跟,打开窗,慢悠悠地回敬:“泼给你看了,不叫你白骂。好话赖话全听不进去,我不说这些,又能说什么? ” 大老爷气到哽住。 大太太听见东厢有动静,不想小两口为难,收敛脾气,转身背对着窗外,心平气和说:“ 总这么闹,没意思,等你真正明白了,再来找我说话。” 她要熄战火,那边不肯,梗着脖子说赌气话:“哼!你以为这天下只有你能干,待我写信去余家问问,这妇德妇言你沾……” “赵香蒲!不是只有你会伤心失望,别人比你更痛苦。你以为我不知道你要说什么?我知道,是你不知道而已。你以为茧子随便去哪都能买,找个认得几块料的人就能挑出上等货,想要多少就有多少?那我明明白白告诉你:这玩意不能耽误,谁也不想压手里,都是头年订后年,说好价钱和数目,只认人不认钱的。就是有人坏了行规见钱眼开,你又拿得出几两?你听赵昽胡说八道,不管不顾就把他废了,如今事办不好,缺钱了,还想叫人替你卖命,又拉不下脸面。方才东拉西扯这一堆,不就是想要我主动请缨吗?呵,我倒是想发财,好把东西赎回来,可我能拿什么去说?说赵家禾,横竖你只挨了七八十板,又没死成,只是断了腿而已,你还能爬呀,赶紧爬着替家里挣钱去。赵香蒲,女人也是人,下人也是人,没有谁活该被你糟践!” 家安听得暗爽,可惜该听的人没听见去,又恼又羞,跺着脚指她:“你胡说!我哪里……” “出去!” 顽固不化,蠢不自知,没救了! 大太太懒得再废话,手抓掸子追出来,指着他又喝一次:“滚出去!” 家安憋住笑,护着大老爷往外跑。 五太太走马上任,据说很有些手段。 她先拿出行的人下刀,把轿马全砍没了,往后谁要出门,自个现租去。转头盯上巡夜的护卫,说是各房都会落锁,门房总少不了人,里边偷不着,外头也不用操心:青天大老爷是自家人,岂有不照顾的理?叫巡城的人多看着些就是。既然从前没有过盗贼,想必将来也会平安无事,何苦花钱养着这些只知道喝酒打诨的粗人,只留一个打更看烛火足以。 少了这些人,那做饭的也可以再省,甘旨房那边又撵出去一个。五个人,管着百来人的饭食,洗碗的那个先累倒了。这边去求医,那边已经买了年轻的补上。 总有这样那样的消息,听得人心惊肉跳。 红英午间还庆幸这边没事,晚间就大祸临头。葛婆子带人来拿她,罪名是轻浮狂妄,在丧期穿红戴绿,不敬主子,不忠于差事。当即要拉去西廊那当众行刑,以儆效尤。 正好翠翘在,先拦了下来,打发跟着的小丫头回去请示大太太。 葛婆子暗讽了几句,翠翘全当没听见,还客客气气说妈妈辛苦了,请她先坐一坐。 两边都派了人去找,五太太到得更早,就地取材,叫人拿了扁担来打,还叫八珍房的人都到廊下站着好好看,不准开口,也不许躲开。 红英被吓得哇哇叫,她娘跌跌撞撞跑进来,扑跪在五太太跟前,抱住她的手认错求情。 “大太太来了!” 五太太迎上去,冷笑睥睨,“老祖宗离去,阖府上下,哪一个不是愁难消停、疚心疾首,偏这娼妇不安分守己,成日里妖妖娆娆……嫂子不会连这也要管吧?” 大太太越过她,叫了红英,问她:“你的月钱是多少?” 红英吓坏了,趴在地上起不来,泪水涟涟看着太太,就是说不出话。太太看向梅珍,梅珍赶紧跪下,代答:“回太太的话,她才来,不足一年,每月得五十钱。” “这几年,你们得了多少衣衫或是料子?” 众人沉默。 克扣下来的钱,全让赵苓拿去疏通了,这是当众给她没脸呢!五太太暗恨,急道:“她穿的可是云布,这比……” “你看仔细了,这是下等货,大冷的天穿云布 也叫丝布,便宜的云布疏松粗糙。 ,可不是有钱人的做派。红英,你这些衣衫打哪来的?” 她娘膝行过来,先磕头再答:“捡来的,太太,全是捡来的。杨家的朝云死了,我看这些衣裳烧了可惜,厚着脸皮去讨了回来。是我的错,太太,是我错了。女儿养这么大,我们供着老的吃药,小的娶亲,省了又省,终究没能给她置办几件像样的衣衫,心里疼啊,就贪了这个便宜。她是个没福气的,得了就舍不得脱下来……太太,她还是个孩子,不懂事,要罚就罚我吧!” 五太太还想再挑刺,大太太将手搭在她肩上,对红英母女说:“起来吧,往后不要再穿了。虽说旧得褪了色,到底不合适,要知道忌讳。” “是是是,再也不敢了。” 红英娘扑过去,当即就扒了红英的外衫,巧善顺着廊道跑回屋,取了件旧衣裳给她披上。 两位太太是一块走的,等到清了场,剩下的人才敢腿软,扶墙的扶墙,找座的找座。 巧善心有余悸,小声感慨:“还好太太来了。” 梅珍叹道:“这只是其一,我都看见了,她娘往五太太手里塞了银子,若不然,这事不会轻易了结。” 巧善惊呆了,“那那那……” “别那了,干活去,谁知道下一个是谁。” 第44章 玉兔捣药 晌午才下过一场雨,哺时又响起了雷。 婆子劝道:“太太,先回去吧,叫人传他就成。您是主子,他是下人,没得……” 大太太摆手,叫她退下去。 又是一声炸雷,跟着的人都担忧地抬头看天。 翠翘提早支开伞,不远不近地跟着。翠珍小跑过来回话:“太太,我去看过了,叫不醒,门关着,推不开,捶了也不管用。” “不要吵醒人,先去亭子里坐坐。” 天公擂鼓,比翠珍那几声喊管用。赵家禾拖着锄头出来刨沟,这边的人赶紧去请,他不为所动,先把活干完了,再歪歪斜斜走过来回话。 “快请坐。”大太太看着茶倒好了,再把人打发下去。 赵家禾先是盯着茶不动,等到翠翘退到台矶下,他才拿起茶碗来喝。 看似无礼,大太太却松了口气。 赵家禾放下茶碗,明着说:“多谢太太照看她。” 翠翘每日过去,找巧善说几句,有这个情面在,就不会有人为难她。他记这个恩。 大太太无奈叹道:“实在惭愧,担不起这个谢字,终究是这个家,对不住你们。” 第52章 “不算冤枉,实不相瞒,我确实动过那心思,要哄着他上书告发。” “但你不会牵扯赵大人。” 家禾轻笑道:“是,我不喜欢做蠢事,东西没够着,先把脚下的凳子踢了,那是上吊。有一等人家,菜还没炒,这边争抢的先把锅碗盆打了,到最后,谁也吃不上饭。我想的是,先等饭菜上了桌,再拿些话哄一哄,或是上两碗酒,把人搞糊涂了,自己多吃两口,彼此还能相安无事,下一顿接着吃。” “不怪你这样想,我也想过,不为那点东西,保命而已。只是…… ”大太太深以为然,怅然道,“ 道德传家,十代以上,富贵传家,不过三代。生来就有,便不思来处,只管任性胡闹,随意糟蹋。虽读了书,也不过些空洞无物的鸡肋之才。 空谈误国,以为他养精蓄锐要大干一番,实则隔靴搔痒,只得一场空。 ” 大太太从篮子里拿出一个册子,先放在桌上,再缓缓推到他面前。 他没往那瞧,撇开眼说:“我只是个废人,帮不上忙。” “不看也罢,这里边是你在老爷身边,为家里做的事。你辅佐那几年,是他这辈子最得意的时候,如今再谈功劳,听起来讽刺。我只说说你不知道的吧:我嫁进来时,赵家还有些体面。吃的用的,都是上等货,只是一年不如一年。后来国公爷病倒,老太爷接手,那是急转直下,我听说是他早在外面欠烂了账,钥匙一到手,先挖出去大半。老姨奶奶迁回来时,公中拨了十万两,三万是阿芙给的,阿菇拿了两万,还少五万,也是问出嫁的女孩们要。别的还好,凑一凑就有了,蒋家几代的基业已掏空,拿不出钱,这边派人过去羞辱一番,抢了两件御赐的宝贝拿去当了。不是自家的东西不心疼,一直没去赎,后来辗转到了张御史手里,这位大人正愁没事干,当即参一本。那边谎称是被盗了,虽含混了过去,可名声全完了,牌坊倒下,蒋家老太太羞愤上吊。” 这些事,早就查到了。赵家禾抬眼看向她,大太太垂眸叹道:“头一个是兰青,七八岁的孩子,正是天真烂漫的时候。二老爷虽浪荡,总还有人性,着急羞愤,就这么去了,那位却始终不信。家里这些龌龊,提起来让人心惊胆寒。跟这样的人同流合污,是要遭报应的。为着私心,我又不能去报官,一生愧辱。依我的脾气,早该离去,可是这里边,还有我的孩子,还有别的人,我能走,他们走不了。我劝自己:留下来,还能尽力做点什么,积积德,兴许不用下畜生道。” “那年外院那些孩子……” “是我带走了。” “她的善字,也是特意为之?” “老的梦见索命绳套在脖子上,哭着闹着,非要买几个八字相合的人,只能买了。阿善的死,和他们脱不了干系,女孩儿沾了这个善字,他才会忌惮。家禾,如今这里那里都不如意,月钱减半,还不定能发下去。这么多人要吃喝,我做不到视而不见,因此明知理亏,今儿我还是来了。”她摇摇头,苦笑道,“你不必为难,我不是要迫着你答应什么,只是为了自己的良心好过。我来过,成不成,从此与我无关。” 一阵沉默过后,他开了口:“太太,我年纪不小了!” 大太太心领神会,点头,“你放心,这事我能做主。翠珍……” 他急了,嚷道:“管她什么珍不珍,我可不要!” 大太太探得他心意,笑道:“你误会了,知根知底,同甘共苦,是极好的事,我不会乱点鸳鸯谱。翠珍六岁进来伺候,跟着我学了些怪癖,说话做事太小家子气,方才心急吵着你了,请你见谅。” “做生意少不了本钱,太太不必操心,只需去羡云鹤取一样东西即可。” 他蘸了茶水在桌上写字,大太太看着,记着,待他停手,叹道:“幸亏你留了一手,不然……他们走时,他将你的叮嘱抛开,把底掏空了去孝敬。算算行程,想是刚入京,又把讨钱买药的信写好了。两万八千两,唉!人参当萝卜吃,就这么没了。他给得这么痛快,那边只当这里有金山银山,不刨干净夜不能寐。赵家是这样的赵家,难为你们了。” “我出门办事,不想家人朋友被人为难。” “好,我知道了。家禾,你是为我的事出门,不必向谁交代,那个账,出进都在我这里,不会让别人插手。” 正合他的意。 他点了头。 “阿梁身子不好,不能生养,赵昽是外头抱回来的,记在她名下。这些年,我一直在打听那人下落,等有了消息,留给你用。” 这招有用,但太费时,等不到了。 大太太见他无意,干脆挑明了:“我也恨他!阙七什么下场,他该得一个。” 他惊诧。 大太太站起告辞,赶在下人们靠拢前,压声提醒他:“心爱之物,什袭珍藏,不要露了痕迹。你在别的事上稳重,唯有……” 他笑着回应:“她常把‘太太是极好的人’挂在嘴边。” 大太太朝他点头致意,拿了翠翘递过来的雨伞,将它靠着亭柱放好,再就着撑开的雨伞离开。 再着急赶路,临行前也得再去看一次才安心。 没人巡夜,不到敲更鼓的时候,府里静得像鬼城,可随意来去。 他一过来,冯稷便笑说要去会会相好的,特意避开。 赵家禾失笑——他不能造次,只有羡慕的份。 他从窗子翻进去,只看得到小蜜蜂背影,佝偻着背窝在那,又在忙着什么。这种老实人,学不会偷奸耍滑,也不知道享受,还得多教教。 他特意放轻了脚步,慢慢靠近。 “嘉祥,吉祥如意;摩睺罗伽,平和;佳话佳期,又美又好……” “回家的家,禾苗的禾。种在家里的稻子,一听就知道是纸上谈兵闹出来的笑话。” “啊?” 来不及藏了,她把纸笔全扫进怀里,双手抱住,吸着下唇憋笑。 “别咬坏了嘴。” “哦。”她趁他坐下的工夫,赶紧把东西丢进箩筐里,弯腰在里边捡出匣子,递给他,笑眯眯道,“上回你落下了这个。” 他扶额低笑,纠正她:“特意为你留的,你喝了酒犯糊涂,给忘了。” “啊?” “没打开看过?” 她点头,收回手,摸着匣子边缘,有点不好意思当面打开,扯开话题问起别的:“梅珍说周有才去别的地方上工了,是你帮的忙吧?” “嗯。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真叫他闲在家,等着老婆养,迟早要出事。非但不感恩,还会变讨嫌,将一生的不如意,全怪在别人身上。” 她实在想不到老实巴交的周有才会变那样,“真的?” “当然,男人是什么德性,我一清二楚。” 你也是男人啊! 她憋不住笑,赶紧起身去冲茶。 他也在忙,忙着拆东西,还要交代事:“大枣要按时吃,梅珍那不用给,明早叫人送她家去。女人头一个亏的就是气血……” 她身上正来事呢,涨得脸通红,“我知道,快别说了,先吃茶。” 用来烹饪的好茶都锁在库房里,这里只有大叶茶,在别处,他是绝对不尝的,怕她听出嫌弃,回回喝光了。 “先前让你尝的茶,怎么不喜欢?” “那个淡,这个提神。” “傻,好好的,你提什么神?本来就睡不好,还喝这玩意。” “对喔……”她捏着双耳懊恼,“我怎么这么笨。” 他伸手拨开,笑道:“不笨,聪明着呢。就是傻了点,老为别人着想:你多做点活,梅珍能少点辛苦,你吃点亏,别人会更舒服。嗯?” 她结结巴巴反驳:“傻不就是笨吗?我我……也不是……没那回事,没那样。” “傻的招人疼,笨的叫人愁,当然不一样。” “哦。大太太叫了两个年轻嫂子来这边干活,我们轻松了许多。” “好。有事不要怕麻烦人,张婆子,家安,黄香,大太太,这些都能找,欠了人情不要紧,我来还,都容易。” 她听出来了,不舍地问:“你是要出门了吗?” 他点头,她蹲在箩筐那,把做好的护膝翻出来,抓紧送出去。 “特意为我做的?” “嗯,坐在马上腿不能伸直,缝了两副带子,你扎的时候要放一放,别勒久了……怎么了?你不喜欢吗?” 他快要绷不住了。 一对护膝一对兔,大男人戴这玩意,要是被人看见,会出人命的:不是对方笑死,就是他在臊死之前杀人灭口。 她看出不对劲了,小心翼翼问:“是不是哪不对?上回你说男人也能戴兔子,我不知道怎样分公母,绣的捣药兔,不算女气吧?” 这不关公母,膝盖上罩两只猛虎,那也不对劲。 自己多的嘴,自己吞苦果。 他极力稳住,安慰道:“不要多想,你这针脚,比几十年的老师傅还要好,太难得,一时看住了。” 第53章 她又高兴又不好意思,小声说:“你还喜欢什么?我再学一学。” “不用!我是说扎这玩意费眼睛,不划算。我见那些勤快的,三四十岁迎风落泪,不到五十就快瞎了,你可别这样。” “啊?” “问你件正经事。” “你说,我听着。” “上回我问你的话,还记不记得?” “哪一句?你问了很多。” 他就知道! “算了。” “对不起,要不……你再问问吧。” “你……” 完了,今晚他没喝酒,问不出口了。他清清嗓子,扭头看着窗户,干巴巴地说:“要听我的话,别听张三李四瞎掰扯,那会你答应了。” “好!我给忘了,现下再答应一次:我听你的。” “那行。” 第45章 世道变了 耽误了半个月,要抓紧追赶,车马一直在外等着。他该走了,头一回这样积粘,一步三回头。 她抱着匣子送到窗边,信誓旦旦说:“你不要操心家里,我什么都好。” 她没出过远门,实在不知道要叮嘱什么,只能东拉西扯:“别跟不认识的人说话,在外边要吃饱饭,下雨天不要出门,打着伞也容易弄湿……对了,一定要记得喂马。书上说老马识途,你照看好了它,它一准能带你回来。” 又像操娘心了! 他不敢笑,抿着嘴点头。 她帮他撑起窗,飞快地说完:“快去快回。” “知道了。” “等下。” 他缩回手,目光灼灼望着她。 她抠着手问:“很急吗?” 可以不急。 他摇头,故作轻松,“还要等人。” 她回头看灶,小声说:“这水一直烧着,不用也浪费,洗了头再走吧,路上不方便,洗了出门神清气爽。” “你说的有理。” 他先一步倒回去,提桶兑水,将春凳一并,往上一躺,闭上眼睛等着。 她将皂角掰断丢进锅里,用剩下的热水煎它,预备好布巾梳子木盆,就来梳理。 身子很受用,但心里不得劲。他酸溜溜地问:“你怎么这么爱伺候人?” 她停手,就近扯他耳朵,嗔骂:“好好说话!” 他愣了,睁开眼,盯着上方晃动的刘海看了会,才干巴巴地说:“对不起。” “我没生气,你听……” 水声顺着发丝往下走,先是无声只有温热,接着是成串的嘀嗒,柔和悦耳,让耳朵也舒服了。 下一瓢水,她的左手跟着走,压下他的耳朵,防着进水。动作轻柔,声音也温柔:“家禾,照顾人也是件舒心的事,那些果子很难找吧?” 是麻烦,这里从前少有人住,没挖深窖,早前存的那些,都吃完了。这样的鲜果,老爷太太都难到手,全是他在橦城搜罗来的。集市店铺都没有,要到处打听,巴结那些大户家的管事,才能弄到两三个。费时费钱,但甘之如饴。 洗好了,边梳边烘烤,还能说会话。她说着小柔儿,小娃儿会笑了,一有动静就抬头找人,不理她就啊啊叫。 王干娘没亲眼见,全是在梅珍那听来的,但不妨碍她说得动听。 赵干爹闭着眼认真听,时不时嗯一声。 这都半夜了,再耽误下去可不行,她帮他挽好头发,再次送出去。 窗子关上了,她扯着衣摆,默背他先前的叮嘱。 冷风钻进来,吹在耳朵上,她马上回头。 窗子又开了,他将线解下来,全绕在手上,收走它,再告诉她:“往后你给我开,不弄这玩意了,伤手。” “啊?好,好,我知道了,你敲三下,我给你开。我就住这边,没人轮值,这活一直归我。那边只存东西,那炕是坏的,窗子也不好,屋里很潮,又没人住,还有老鼠跑……你该走了吧?” “是不是舍不得?” 他想逗得她脸红,谁知人家大大方方答:“嗯,还不放心。你呢?” “啪!” 窗子关了,人跑了。 欸? 是哪句说得不对吗? 这回是真走了,等了一会再没动静。 她摸着匣子的面,慢慢往回走,怕半道没拿住摔坏了,坐下才舍得打开。 匣子底铺了褐色绒布,里头嵌着四样首饰:两簪两钗。她只摸过那梅竹纹簪子,这些跟它不一样。鎏金簪戴久了会褪,黄得深深浅浅,还有发黑的地方。这应该是赤金,通体金灿灿的,更耀眼。 两枚莲花钗是一对,上边都有字,一个是灵,一个是仁。 云福纹金簪薄薄的,轻巧又精致。 并头荔枝簪更大更厚,三四天没洗头,不干净,她不想弄脏簪子,扬起下巴,用干净的额头将它顶起来。 沉甸甸的,她的头发太软,怕是撑不起,不像五太太满头乌发,插一头都戴得住。 不,不要像五太太,戴不了她可以收着当宝贝,不想跟那个人放在一块比。 她将簪子拿下来,小心翼翼摸一摸,用指腹感受荔枝上的凹凸,再拿它到脸颊上压一压。 新奇,轮流把玩。 认识他以后,时常觉得这会是这辈子最高兴的时候,可过后还有更高兴的。 她情不自禁笑起来。 梆鼓响,该歇了。她舍不得收去冷冰冰的箱子,全藏进衣服里,贴在胸口带着睡觉。 等等! 她掀开被子爬起来,弯腰找出纸笔,跪趴在椅子上,一笔一划写:家禾。 歪歪扭扭,比起簪子上的字差远了。 她将手插进怀里,掏摸一阵,找出莲花钗,将纸蒙在上边,慢慢描那两个字。 八珍房多了新人,刘嫂子反倒不敢偷懒了,兢兢业业,从早到晚守着,就连夜里收工,都要反覆叮嘱巧善:别睡死了,要看着东西,一碗一筷都不能丢。 她每天早晚不厌其烦地清点物品,随身带着一把尺,伸进坛子里量腌菜深浅,大小柴火都记了数。一块吃饭时,总把少洗澡更长寿挂在嘴边。 巧善傻乎乎地琢磨洗澡怎么就折寿了,听梅珍点拨才知道人家是嫌洗澡要烧水费柴。 如今有新规:晚上留灶不留炉,留最小的灶,留最小的火,反正夜里通常没吩咐。好在如今天气回暖,巧善有新被子,不怕冷。但人在灶房干活,火烧火燎,忙的时候出汗是常事,不洗澡可不行,她就按时交些柴火钱。 刘嫂子嘴上说不用算这么清楚,但一次没落地收下了。 巧善说给梅珍听,梅珍心里有气,说:“你上我家洗去,别便宜了她。” 巧善看得出刘嫂子绷着一根弦,活得不容易。她不想计较那几个钱,闻言哈哈笑,说:“你家的柴也要花钱去买,差不了多少,何况我也出不去呀。” 梅珍满不在乎道:“谁说的?有家没家,想走随时能走,没人管。看门的只剩了一个,日夜都是他,困成死猪样,看都不看,任你出进。要不这样,你告个假,今晚睡我家去,我给你……” 她压低了声,再接一个“炖鸡吃”。 啊? “这门户大开,不怕……” “有钱的主子都不怕偷儿上门,咱们一穷二白,慌什么?”梅珍看看左右,鬼鬼祟祟说,“周有才行了大运,被冯师傅带上山,逮了一窝鸡。小是小了点,那也比麻雀强,特意给你留着呢。” “你炖给家人吃,老人小孩要吃点好的,你也要补补身子,不要管我,我才吃过肉。” 梅珍随口问:“哪来的肉?” …… 该是哪来的呢? “有人来了。” 真有人来了,还是个老熟人。 青杏把篮子提起来,改挎为抱,远远瞧见就喊了起来:“巧善!” 巧善放下正在择的马齿苋,先应一声,赶紧洗手过去接应。 青杏为她带了一篮子春笋,笋上还有一小包悬钩子 山莓 。 巧善领着她去倒座房拿包袱。 青杏抱着东西,不敢置信地问:“当真都给我?” “没错。你看我,胖得不成样子了,再穿这些像裹粽子。” 青杏破涕为笑,蹭着鼻子说:“哪有。” 巧善蹲下去帮她比鞋子,她感激地看着,恍恍惚惚说:“巧善,原来你这样好看。” “啊?” 青杏伸手摸她的脸,将它掰过去一点,诚心实意说:“侧着最好看,你的鼻子小巧……眼睛,这样看人的时候……我不知道要怎么说,反正就是好看。” 巧善从来没被人夸过标致,以为她是说着玩的。这府里最不缺的就是美人,主子们想做神仙,身边伺候的都是天宫仙女,而她只是个烧火丫头而已。 她没把这话放心上,等人走了,才猛然想起刚来那会,他也说了她的眼睛,什么半睁三分春的。 她走到水缸前,看着水里的自己,试了试半睁半闭。 第54章 呃……奇怪,还显得无礼。 算了算了。 过得两日,又有访客,竟然是霜菘。 “七爷要去读书了,你不想跟七爷吗?” 不想! 干嘛来找她,干嘛问这个?巧善愣这一下,霜菘转身就跑。 我还没答呢。 巧善抬手想把人叫住,刘嫂子先叫了她,口气不善道:“在这干嘛呢?活堆到了喉咙尖,赶紧去。别总把闲人招揽来,要是丢了什么东西,你是要担干系的。” “……好。” 张婆子在廊下喊:“巧善,过来帮我看看数,眼睛胀得厉害。” 刘嫂子面露不悦,但不敢拦,摆手放她去了。 张婆子把巧善带进去,先叫她吃茶果,再带她认账簿看数。 巧善见上边记的是香油、清油、豌豆、黄豆,便小声问:“张妈妈,八珍房的账,如今算在谁头上?” 张婆子捏捏她腕子,小声道:“别人的事,你不要去管,拦着不让她发财,她能咒你一辈子。好言难劝想死的鬼,任她去吧。黄香后日回来,往后只做事不管事,你要是喜欢,便跟着她学些真本事,嫌累就混混日子。有禾爷在,往后不用你操心……你八字不错,是个享福的命。” 巧善脸红,小声说:“我想学,多学点东西心里踏实。” “那这账,学不学?” “学!会不会耽误您做事?” “什么您不您的,有空你就过来坐,替我读读本子。年纪大了,头昏眼花,做不长久咯。” 好似话里有话,听不明白的,留着慢慢琢磨,横竖长夜漫漫难打发:衣衫都做好了,只剩练字和思虑。 这三月比往年的三月更暖,棉衣换成了夹衣,干活更爽利。 山里地里的新菜扎堆出产,便宜,口味又新鲜,一筐一筐地买进来。 初四午间有一道兔儿酸卷饼,大老爷吃得高兴,叫人来问是谁做的。这在今年算是稀罕事,黄嫂子欢欢喜喜去,没多会,垮着脸回来了。 都知道她缺钱,这一看就知道是有奖没赏。好话不管饱,也不能拿去结账,好几处催着她要钱,她只能舍下脸面问身边这些穷鬼借。 梅珍要和她长久打交道,咬牙借了一钱六分银,拿戥子称过,双方都记了数。巧善把随身带着的零碎都掏出来,黄嫂子不嫌少,要借。巧善在梅珍那拿了十几个铜板,凑成二百再给。 黄嫂子拿着钱,忧心忡忡出去,回来仍旧沉着脸,好在夜间有好消息:三奶奶送来两串钱,叫她明日再做那兔儿酸,王姨娘喜欢,总算吃得下饭了。 第46章 借刀 有新鲜事,梅珍总是心痒痒,时不时蹭到新来的庞嫂子跟前,不着痕迹地打听,转头再告诉小姐妹。 真把翠英接回来了,三奶奶亲自去接的。先要派人找门房去外边租轿子,门房走不开,又托给了采买灯油蜡烛的新任管事,这位不敢去县衙附近,转头交代本地雇来的杂工。为这事折腾大半天,动静闹得大,因此知道的人多。 说她肚大如箩,这一两个月就要生了,肚子尖尖,挺得老高,指定是个小少爷。 又说三奶奶好涵养,把人接回来留在身边,每日嘘寒问暖。 梅珍说得起劲,说完了才发现巧善失魂落魄,关切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巧善知道那些话说出来可笑,垂头闷闷地说:“在我们乡下,男人只娶一个妻。” “这里也一样啊。” “可是……” “你是说王姨娘?嗐,你不用操这个心,三奶奶得明少爷爱重,妾不过是个解闷的玩意,翻不过天去,碍不着她。你是担心生了男孩占个长字?那也算不得什么,京里那位二爷膝下三个儿子,个个活蹦乱跳,论排行,这都是老四了。” 碍得着的!芸姑娘和明少爷早就两心相许,分别几年,她时时挂念着他,好不容易嫁回来,结果他连孩子都有了,往后一看到孩子…… 巧善将手按在胸口,想压制那种抽痛。 “怎么了,又在发芽?” 巧善将错就错,点头。 梅珍贴着她耳朵,小声说:“一会我给你带汤婆子,夜里兑些不太烫的热水敷一敷。” “好!” 月钱没发下来,铜钱都借出去了。巧善身上只有碎银,摸了两粒塞进她兜里。梅珍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只絮絮叨叨细数前阵子家里收了这样那样,眉飞色舞,干活特别有劲。她把该筛的都筛好了,收盘箕时,顺手捡了一颗瘪豆子扔出去,一抬头就对上了刘嫂子的眼睛。 等人走了,她气呼呼地抱怨:“恨不能杀了我,就为一颗……半颗坏豆子,至于吗?不拣出来,打在豆腐里就是个怪味,万一吃出来了呢,挨罚的就是我了。哼!我看她是想钱想疯了。” “啊?下回我留个心。” “不是你,是我扔的……嗐,瞧我,啰嗦什么呢。你家亲戚人真好,事事照顾。我爹说家里那只大公鸡,要为恩人留着,八九斤呢,一条腿就能砸倒你。” 巧善傻乐。 “我知道,这都是沾你的光。我妈每天念叨柔儿呢,叫她长大了一定要好好孝顺干娘。” “不用,只要她过得好,我们……” “我们?啧啧,有点意思。话说你知不知道他忙什么去了,好些日子没听人提起,上哪发财去了?” “不清楚。” 刘嫂子不知从哪钻了出来,不满地念叨:“少磨牙了,有这功夫,去园子里转转,看有没有野韭菜挖。就在那石头附近,离池子不远,有别的也不要落下,春菜难得,过得几日就老了,又要等一年。” 只差没割树皮回来煮了。 梅珍背对着她挤眉弄眼,满是怨气。 巧善乐得出去逛逛,挽着她一块走,到了夹道上就催她快回家去。 人不在,住处还在,离得近,她心里安定。 杂房的钥匙就在墙上挂着的破篓子里,她在这挑了把好用的花锄,认真找野菜。 他在的时候也懒得除草,这么久无人打理,还真有菜挖。 就像他说的,她爱干活,干活心里踏实。有菜挖,看着篮子里的好货越来越多,特别有滋味。 “……巧善……” 她停手,仔细听了听,确定是有人在叫她,但不是她想听的声。 喜没了,只剩愁。 她装没听见,捡起篮子,飞快地藏到大石头后边,弓着腰,在草上蹭干净鞋底,而后专挑石板走,偷偷地溜了。 赵昽一听那个善字就发楚,嫌道:“旸儿,你小点声,闹什么呢,仔细你娘听见。人就在这里边,总能找着。” 赵旸怏怏地嘟囔:“好些日子没见了。母亲总不让我出门。五哥,你又在找什么?” “寻春之芳华,踏青之生意……” “文绉绉的,怪没意思。这里的花开得不好,园不成园,苑不成苑,京里的,省里的,哪处的园子都比这里好。” 赵昽嗤笑,撇嘴道:“委屈你这个体面人了,怎么还不走?” “我……我舍不得这里的人。” 蠢货。 “舍不得就去问,去要,你娘只有你这一个儿子,心肝宝贝要的人,哪舍得不给?” “我娘那不好说话,她总不理我,只拿一些哄人的话来吱唔,我先等我爹回来。” 赵昽假装说漏嘴:“你娘只有你这一个儿子,你爹?那可就不一定咯。” “啊?五哥,你是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哥哥我好意带你出来散散,体谅你的相思之苦,一听说人来了,赶紧掩护你过来找,你可别对人说,连累我挨骂受罚。”赵昽避开他的目光,将扇子一收,指着工房说,“这鞋不好穿,浸湿了袜子,怪难受的,我过去坐坐。你不是要……啊,我耳朵不好,什么都听不见。一会你逛完了,记得过来找我。” 赵旸大喜,连声应好。 麻布吸水,他不想弄一身泥水被母亲看见,拎着衣服狂跑过去。 人早就不在那了,地上留有一些翻动的痕迹。 她在种花吗? 左右都没人,他顺着小路往出口那头跑,一直追到园子外,也没看到她的身影,只好掉头回来,正好撞见赵昽在弄工房的门。 “五哥,你这是做什么……” 赵昽暗骂两声,抽出刀尖,翻转手腕,将它藏回袖中,回头干笑道:“方才看那沟里堆了碎石烂泥,瞧这天色,难保夜里不会下雨,想找把锄头。原以为这锁只是挂住,没想到……” 赵旸怒上心头,一巴掌拍在柱子上,跺着脚骂:“那赵家禾惯会躲懒,又不知跑哪去了,明儿我定要和伯父说一声。好好的园子,全是这些人不作为,给糟践了。” “这话偏颇,你少吃醋。他这人,虽说没什么真本事,但嘴生得巧,惯会哄人,就连太太都对他另眼相看,可见了得。既然人家有意,又去说了情,我看你还是算了。君子有成人之美,你还小,又会读书,前途无量,将来未必找不出第二个来,何必自寻烦恼,惹得你母亲生气?” 第55章 赵旸心酸,恨道:“若是个好男儿便罢了,只要她过得如意,我也安心。既然知道了那人真面目,怎能眼睁睁看着她往火坑里跳?五哥,你不常出来走动,不认得巧善,她是个极好的姑娘,和她待在一块,那是打心底里舒服。事办得熨帖,该安静的时候安静,想说话的时候,她又是最知心的那个。贞静柔顺,贤良淑德,聪明智慧……天呐,我竟描不出她一半的好。五哥,我舍不得她,也心疼她,无论如何,我都要将那混蛋赶走,不能叫他耽误巧善。” 赵昽等的就是这句,回头瞧一眼撬不开的破玩意,隐了笑,虚虚地劝两句,看似为的平息,实则拱火,哄着他往回走。 两人一走远,巧善从墙后钻出来,看过左右,蹲下,从裤脚里边缝的暗袋里挤出钥匙,开锁进屋,将门闩上再环顾。 破板床上一铺一盖,全是旧的,仔仔细细摸过,枕头下面有草纸,再没别的。旧木箱子没盖,一眼看得到里边的存货:只有几件薄衫和破袜子。旁边一盆一桶都是空的,除此之外,就只有锄头、柴刀、木杈等用具。 他走前把东西藏好了,不用操心。 她赶紧离开。 五太太满腔热情扑在了管家上,赵旸说五哥接他一块去大老爷院里读书,她没细问,放行了。 赵旸心怦怦直跳,出了东小院就快跑。 小宁子一面追一面喊,见他停了,赶忙上前抱住腰身,小声哀求:“七爷,您行行好,别闹了,叫太太知道,小的没命活啦。我听人说霜菘姑娘在家哭得厉害……” “她怎么了?你放开我,我只过去说几句话,立刻就走。我在书上看到有道辣炒野茴香,想尝尝,要去告诉一声。” “这事容易,叫个人去传一声不就好了。我的爷,您省点心,别再自作主张了。”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小宁子回头瞧一眼,踮起脚,小心翼翼道:“上回跟霜菘姑娘在夹道上说了几个字,还记不记得?” “嗯,她问我上学的事,怎么了?” 小宁子惋叹:“回去就挨了板子,赶出去了。” “啊,为的什么?” 那还不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小宁子愁道:“您别问了,左不过是当差不上心,犯了错呗。总之,太太做什么,那都是为了您好,七爷听话就是了。” 又是这话。 赵旸赌气,用力挣开他,跑得更快了。 第47章 崩溃 他来的时机不对,巧善和梅珍抬着泔水去了后门。 从前请了人干这活,精明的主子在这里边发现了门道,把人卖了,叫现成的人去挑,不光能节流,还能开源:这东西和粪水都能卖钱。 至于累不累的,从前太清闲,惯着她们了,如今补上,也是应该的。 他进院子的时候,黄香正和刘招娣理论,两人吵得不可开交,都没心思往外看。赵昽扶着门框,踮起脚到处看过,知道她不在,又不敢耽误,只得暂且离开。 第二日清早再来,人又不在,庞嫂子告诉了他去处。 他赶紧往园子里跑,迳直去的大石头那。 巧善正在捡地皮菜,这东西摸着滑溜,又脏,她捡得专注,人到跟前了才发现,想跑也来不及了。 赵旸弯腰,扶着膝盖深喘,刚缓缓便迫不及待说:“巧善,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她也有话要对他说,琢磨了两个晚上,早点说了也好,免得久了会忘词。 “那个赵家禾,做了背信弃义的事,老爷痛心疾首,这才狠下心处罚。这样的人一肚子坏水,迟早要害了你,如今他落魄了,怕娶不到妻,看你老实,就想赖上你。他找上太太,要定下……” 巧善早就听不下去了,高声打断:“你这些话,是不是在龟寿院 赵昽住的院子,她不愿意称呼那位 听来的?” 赵旸动了动嘴,含糊答:“大老爷很伤心,说他……” “赵家禾为人仗义,上回的事,是有人陷害。七爷,龟寿院那位不怀好意,才会到你面前挑拨。你要明辨是非,不要光听一个人怎么说,你不信我的话,可以到别处打听打听,不挑你们院里的人,在府里随便问问。在船上那些日子,你住舱房,不知道坐商船的苦,只有赵家禾惦记着我们不容易,尽力为我们操心,我心存感激,因此绝不容许别人说他坏话。我不知道你怎么就跟龟寿院那位走得近了,我只知道往前那几年,他可从来不搭理你。你仔细想想,是不是如此,如今他突然凑上来,必定是要做点什么。我听人说,他这个人,藏着许多不好的心思,是个亲近不得的人,你要小心谨慎。” 赵旸听得难受,赶忙辩解:“五哥不是那样的人,他无父无母,怕别人笑话,这才躲起来。” 他是个好人,但终究只是个孩子,容易受人摆布。巧善耐着性子再劝:“大太太为人清正,对晚辈慈爱,这话你常挂在嘴边。你有什么疑问,可以去问问这个长辈,她是个极好的人,绝不会哄骗你。还有一事:那回大老爷给的书还有工本农本,碧玺不叫给你,收起来了。你应该问她要回来,用心读一读。不事稼穑,不懂兴建制造,读再多的书也做不好官。我该走了!” “巧善,巧善,你别伤心。我知道你不容易,你等着我,我去找母亲说情,叫她接你回来。” 巧善怕的就是这个,连忙停住脚,压声警告他:“你若这样做了,你我都要遭殃。你母亲是什么性子,你还不清楚吗?非但不能成事,她还会恨我,会罚你,会怪罪到大太太头上。如今这里边纷争不断,能少一把火,就少一把吧。你若有闲情,有几分体贴人的心,睁开眼到处看看,仔细听听,留下的人过的什么日子,出去的人又活成了什么样。你听不进去也罢,你是读过书的人,你曾祖刚下葬,是提这些闲事的时候吗?想想霜菘吧。” 赵旸臊得脸通红,舍不得走,跟在后边,支支吾吾问:“你……你过得好不好?原先……不是端端盘子就好,怎么听说还要抬泔水了?那东西又臭又脏,对你不好。” 巧善暗自叹气,回头,心平气和道:“七爷,我是个丫头,职责是听主子的令,没什么好不好的,别说是倒泔水了,就是叫我去刷马桶,我也得去。你不懂这些,就不要说真心为了我们好。回去好好读书,将来考取功名,多为百姓做些事,那就是天大的好。至于别的,既投生了在这里,那就是命中注定,你管得越少越好。” “你不一样了,巧善,说话做事……我知道我不懂事,我会努力学,迟早有一天,我会像伯父那样……” 那还是别了。 巧善转身,一面走,一面说:“你看见的那些,只是别人愿意让你看见的那一面。七爷,遇事多想一想,周老太爷教你的那些话,得空多琢磨琢磨。” 她蹲下来接着捡菜,抬头见他还立在那不动,小声念了句他母亲嫁妆上刻着的字:“人心仅一寸,日夜风波起。七爷,你该走了,求你了,省点事吧,别害我。” “我我我……我只想帮你。” 赵旸想不出别的话来,想帮忙做活,实在不敢碰这黏糊糊的玩意,呆站一阵,见她始终不理他,失魂落魄地走了。 巧善拣出篮子里夹杂的草针,扔在一旁,盯着它们长叹。 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三月就要见底,他没回来,但捎回来一封信,一个包袱,还有一个人。 “这就是马神医?” “是的,人在门房那等着,他叫你亲自送过去。” “好!” 那年在圆缺寺,她看太太气色不好,衰老得吓人,原来他也发现不对劲了。 马无名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从头到尾无话,既不客套,也不提及为什么愿意来,见到她就起身,点头致意,然后跟上。 巧善怕他不自在,特意说了三遍“太太是个极好的人”,他也只是点头。 一路畅通无阻,马神医连同她,一块被请进去。 马神医须发雪白,就在会客厅看脉,不必遮遮掩掩搞那些虚的,实打实地摸到了脉。神医停手,在纸上写字,太太仔细看着,不时点头。 众人屏息凝神等着,只等来了神医摇头。 翠珍捂住嘴,仍旧哭出了声。 大太太伸手,拍拍她安抚,和颜悦色对马神医说:“您老人家辛苦了,这老毛病拖了几年,是我自个耽误了。” 如果不是死期将至,她也不会昧着良心去逼迫一个好人。这都是命,她早就认了,只是没想到,面对面坐那一会,对方竟看出端倪,不计前嫌帮她请来了这位可遇不可求的好大夫。 唉! 马神医再摇头,随后又点头,提笔开方,连写了三张。他写完就走,诊金礼品都不要,也不要巧善送,随手点了个翠翘。 大太太招手叫巧善上前,拿起第三张给她看。 上边是住址。 第56章 大太太笑道:“你收着,下回你再去帮我请。” “好!太太,您好好吃药,一定会好起来的。”巧善说着吉利话,泪水却止不住地往下流。 大太太挥退其余人,摇头,拉着她的手忏悔:“傻孩子,人总是会死的,你不要为我难过。我私心太重,还做过亏心事,没有替小英讨公道,还有别的,这是我应得的报应。” “不是的,不是的……”巧善哭得不成样子,双手乱抹,她心里不服气,着急乱嚷,“坏人做一件好事,人人称颂,连佛祖都要记他的功。好人迫不得已,做岔一件事,一辈子都在赎罪还不够吗?这不公道,我不明白事怎么会是这样的!太不公道了,我要去问问菩萨,我还有些钱,都给她,都拿给她。” 那么好的居士,那么好的小英,这么好的太太…… 为什么? 大太太将她拉近,抚着她的背说:“你别着急,再看看上边的字,还早呢。大夫肯开方子的病,那还有救。” 大太太把第二张纸上的字念给她听,柔声哄道:“马神医幼年被人喂错药,说不得话,他摇头是说这病棘手,不是故意吓你。” 屋外的翠翘高声传话:“太太,三爷、三奶奶还有六小姐都过来了。” “叫他们先坐一坐。”大太太拍拍巧善的胳膊,抓紧说,“有些事,你我心里都清楚。身在这罪孽中,活着不一定快活,死了也不全是坏事。这世道如此,你早日想明白,活着就不觉得难了。巧善, 女人的一辈子,全挂在男人身上,不看贫贱,只靠人品。你的眼睛干净,心地也纯净,是个极好的孩子。赵家禾才能出众、品行可靠,我替你挑中了他,待他回转,就悄悄地把这事敲定。从今往后,你跟着他,好好过日子。” 巧善羞不起来,只痴痴地望着她。 大太太越发愧疚,不敢再看,推着她往外走,故意说:“那几个孝顺,我跟他们说会话,好叫他们安心。” 巧善不敢再留,垂着头往回走。 三奶奶看着她走远,回头跟上六小姐,柔声说:“昕姐儿,那佛经别抄了,先照看好自个的身子。你叫丫头送来,我来续上。” “不敢劳动嫂子。方才那人是谁,太太找她来做什么?” “太太的事,不好过问,左不过是叫来问几句话,不要紧的。” 大太太比往日精神,几句话将她们打发走,留下心腹再清点物品,为保万无一失,写了单子,又添签子,哪一份留给谁,写得清清楚楚。 药煎好,她痛痛快快喝下,很快有了倦意,沉沉睡去。 怀里有信,要等到夜深人静才能拿出来看。巧善忧心忡忡,愁眉不展,干活的时候不小心踢翻了篓子,虽然赶紧将这一筐莴笋都捡了回来,刘嫂子还是摆了脸色。因欠着账,她不好直接讨要这几日的柴火钱,但话里话外是如今什么都贵,一担柴涨了一文,每日开销要多出不少。 梅珍看不下去,跟她争了几句,巧善赶紧劝开她。庞嫂子她们也掺进来,把话扯远了。 梅珍看出巧善有些不对劲,晚饭后特意留下来陪她洗碗,见她不开口,就先拿面前这活说事:“每回清场守夜都是你,你干最多的活,拿最少的钱。她还要这样刻薄,太没人性了。” 巧善回神,安抚道:“她快要遭殃了,我不想和她计较。再说了,是我想要住这里,那屋子像夜叉的嘴,天黑以后我不愿意进去。” “不去就不去,你要是乐意,跟我住回家去。” 巧善摇头——她要留在这等他。 梅珍无奈,只好问别的:“方才这话是怎么说的? 什么遭殃不遭殃的。” “她拿不出钱了,我见她蹲在缸子那数铜钱,想是结不清账,愁得红了眼睛。今早红英她娘来了一趟,催着要钱,两人对骂两句,就这么闹翻了。” “那有十成准,除了男人,就只有钱能闹这么大。” 巧善笑不出来,抓紧收拾碗筷,催她早些回去。 “那你可要仔细着,门要闩好了,有什么事,就近拿刀拿斧砍上去,保住命要紧。我跟你说,最近很不太平,那阙七死得不明不白,至今没查出个名堂来,他们都说这家得罪了什么狠人,要来寻仇了。” “好,我知道了。明早不必急着过来,我替你揉面,你顺道去姜家看看。” “嗯。”梅珍走到门口,又退回来,一脸为难说,“秀珠那,往后你别操心了。” 巧善大惊失色,急道:“她怎么了?” “周有才说有一回瞧见秀珠在西大街逛,悠闲自在,姜杉不在,是……丁二跟着。早该告诉你的,怕你伤心,唉!你说人怎么能这样?上回去看她,她还不搭理人呢,我看她恍恍惚惚,心疼不已,哪里知道这是装的。” 巧善紧紧地扣着手里的筷子,面无血色说:“也好,少个牵挂也好。” “你别难过,她也不容易,生在那样的家,只有丁二会多看她一眼……还有姜杉。” “我知道了,那是她的事,与我们无关。” 梅珍如释重负,大声应道:“没错,是这个理儿。我会告诉姜杉,说她人好了,不用浪费钱买药,总不能欺负老实人。” 巧善回头望着她,用力点头。 “那我走了啊。” 巧善再点头,送她到大门外,看着肖婆子落了锁再回来。 她刚坐下摸出信,身后就有了动静。她吓了一大跳,立刻奔向刀架,好在很快听到了第二第三声。她迫不及待冲过去,推开窗,委屈难过全涌上来,哭着说:“你怎么回来了?” “早跟你说好了,是你给忘了。快别哭了,用不着上大礼。” 他轻松翻进来,边说顽话边递包袱。 她镇定不下来,语无伦次地说这事说那事,像个亟待告状的孩子。 他不想当爹啊! “别急,慢慢来。” 这提醒了她,抹干净脸,想给他弄点吃的,可是所有的柜子都带了锁,连大叶茶都拿不到了。 她难过地告诉他:“拿不到麦粉和米,也没有油盐。你在这等等,我回那屋拿点心。” “不用,带着呢,过来陪我一块吃。” “好。对不起,我又不懂事了,我一想到她会死,就……就……我想起了以前,管不住自己。” “你才多大,要那么稳重干嘛?我知道你爱操心,太太的事,我知道了,刚问过大夫,只是生了病,要多吃一阵苦药。她是个大人,会乖乖地遵医嘱,你就放心好了。” 第48章 剑戟森森 她没别的办法,只能信,瞧见他眉宇间的疲倦,赶紧找碗筷,刚放下又想起另一事,把剩下的柴火都塞在灶膛里,好快点烧好水。 “方才梅珍在这干嘛呢,磨磨蹭蹭,害我在外边等老半天。” 秀珠的事,她羞于启口,她算不算秀珠背叛丈夫的帮凶呢? “不知道你会回来…… 她留下陪我干活,她说阙七的死,官府查不出什么来。” 他沉吟片刻,冷哼道:“必是那畜生动了手脚,他能仿那位的字,赵家还没倒,只要修书一封,青天大老爷就得给这个面子。” “啊?那那……” “你放心,还有别的手段收拾他。阙七的死,是我们做的,你……怕不怕?” 她面色不变,摇头说:“我不心疼坏人,他们该死。我知道告官没用,他们害了无辜的人,太可恨,留着是祸害。倘若我能做到,我会亲手杀死他。家禾,你走了以后,我看到那个人偷偷去你那翻找。” “不要紧,赵昽靠的全是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偷摸,装病,扮可怜,颠倒是非,哼!那行凶的矮子是阙七的人,已经收拾了,没了阙七帮手,从今往后,赵昽凡事只能靠自己,且让他再蹦跶两天。离开这里是最要紧的,这会不宜节外生枝。后墙这上边有个人,是我兄弟,他每日天黑后过来,替我照应。你不要怕,十几年的老镖师,有身手,也有心机,出了事,他会处置,你不要管,权当什么都不知道。白日里不要落单,谁要指派你跑腿,你装病不去,叫那庞芝或徐梅代你。一早就说好了,不要不好意思。” “好!” 他将鸡腿扯下来放到她碗里,环顾左右,发现果然空旷了许多,连腌菜坛子都不见了,便嗤笑道:“刘招娣被耍得差不多了,过后多半是黄香掌事。你安心在这待一阵,等我回来,我们立刻走。” “你还要出去?” 他点头,看似随意道:“事还没办完,惦记你生辰,特地回来走这一趟。答应你的事,我一定做到。” 她双手颤抖,带着哭腔问:“这一来一回,太辛苦了。对不起,我醉糊涂,给忘了。那你一会就要走吗?” “不!” 她正高兴呢,又听他说:“洗了头再走。” 她后知后觉地脸红了,接连眨眼,把泪收回去,低下头,小声问他:“太太说的事,你知不知情?” 第57章 他当然知道,故意问:“什么事?” 她不好意思直说,“七爷说是你拜托了太太。” 他坐不住了,放下筷子,疾声问:“他从哪钻出来了?不读书上进,跑来管这闲事,果然是个没出息的混子。” 她动了动嘴,不知该怎么解释,干脆不说了,只看着他。 他实在是憋不住了,誓要把心结解开:“你帮他洗过头吗?” 洗头跟这事有干系吗? 她没听明白,老实摇头,“他身边跟着很多人,用不着我伺候。” 那你是想洗,没洗上? 他酸得牙根痒,哼了一声。 她知道他胸有大志,不甘人下,以为是羡慕这气派,柔声劝道:“这样不好,被一堆女孩围着,长不出男子气概。” 他的脸色果然好了些,扬眉道:“这话有理,你再说几句来听听。” “他母亲太厉害,反把他养得不谙世事,谁哄他,他都信。在山上那阵,同窗里有那混账的,有时吓他,有时耍他,回回中计。他常躲起来哭……” “哈哈,有才!” 难道爱哭也算才华? 她不明所以,接着说:“先是他母亲得罪了人,才有这些事故。刚上山安顿,莫名其妙跑到别人跟前警告训诫,生怕有人惹他欺他,这样做反倒招怨恨。平白无故被指责,本来相安无事的人,也厌烦起来。书院里那么多学生,没一个愿意帮他,那阵子吃了不少苦。” “那是他自己废物!你可别心疼,这种孩子,越心疼越娇气,越长不成材。得自个想明白了,才能立起来。” 她摇头,落寞地说:“我不明白,为什么好人也会做不好的事?” “不需要明白,管他们呢。你只要牢记一件事:你要听我的,跟我走,这就行了。” 她没有多想,认真回应:“嗯,我知道你是十分可靠的人,我跟你走。我不吃白饭,我能做很多事,有不会的,我可以现学。我也不怕吃苦,我相信只要踏实肯干,日子会越过越好。不过,我不能事事听你的,那成偶戏人了,我不要那样。” 愿意跟他走就成,别的都不要紧。他只剩下一件在意的事,趁热问:“我比梅珍……” 他要跟梅珍比什么?梅珍是姐姐,他们是要做夫妻的呀。 想到这,她又脸红了,咬着下唇思量:到底是不是他去求的太太?万一是太太的意思,他不得不答应呢? 不对,刚才还叫我跟他呢,还有,好像什么时候听他说过一句别的,一句很要紧的话。 是什么来着? 越着急越想不起来。 他还在等呢,她只好顺着答:“你比梅珍能干,梅珍说你是她们家的大恩人。对了,她爹要把大公鸡留给你,养得极好,一条腿有八九两,两条就能吃饱。” 他垂眸闷笑,顺手把另一个鸡腿也撕下来给她,剩下的全扫进自己肚子里。肉吃多了,嘴里腻味,他抓起帕子擦手,反手拿起灶边的杯子就往嘴里灌。 是……我喝过的。 她不好意思说了,人家千里迢迢赶回来,她连茶水都给不起。 她放下碗,起身去找先前那果酒,回头问他要喝多少。 他放下杯子嗤嗤笑,“这玩意,爷们不能喝。” 他从包袱口抽出小酒囊,痛痛快快喝了两口烈酒,而后解开包袱里的小包袱,摸出几样东西,排在春凳上。 “过来看看。” 她端着碗,走过来蹲在他旁边,秀秀气气吃,认认真真看。 “先前考虑不周,那些暂且戴不出去,留着以后用。明儿是正日子,你看哪个合适,就挑哪个。” “好。” 银簪子招人惦记,也不好戴出去。她拿起桃木簪就要往头上插,他笑着拦了,“明日再戴,要行及笄礼。本不该这样仓促,只是你我都没有可靠的长辈,在这里弄完最好。你替太太寻得良医,太太会感激你,明早叫你过去说话,在她那屋里悄悄地弄。她为正宾,翠翘有司,梅珍做赞者。记不住不要紧,你不用管这么多,等翠翘来接你,你跟着去就行了。” “我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礼。” 富贵人家才有的闲情逸致,他一记起这事,就想为她弄。 唉,好像真有当爹那味了。 “你当好玩就成,这衣裳你带着过去,到了那边再换。回来就说是太太赏的,想穿的时候,便拿出来穿。” 一件青白,一件水绿,都是素的,这两年也能穿。 她把碗筷全收了,净过手,反覆擦干,再抱起包袱抚摸里边的缎面,打心底里高兴,笑着说:“都好看,你费心了。” 他瞟一眼那碗,问她:“吃饱了?” 她点头,将包袱放到椅子上,顾不上收拾,先去预备洗头的东西,再叫他陪她去那屋拿新做的袜子和中衣。 特意为他做的呢,做这些衣裳的时候,指定在念着他。他一见就欢喜,乐滋滋地说:“正好,还能洗个澡!” 风尘仆仆,头发脏,梳得久,洗得也久。两人慢慢说着话,她间或问一句急不急,赶不赶,他都说不要紧。 洗澡这事不能帮忙,他去柴房,她背对着那边,离得也远,仍旧羞得坐不住,便翻出纸笔练字静心。 “这一笔不够顺畅,腕上要用点力,我来……” 她正要放下笔,他的手已经到了,包住她的手,带着她画完了那一撇,果然劲道。 两人几乎粘在了一起,胸贴背,胳膊黏胳膊,脸挨着脖子。她身上热,他身上也是,烫上加烫,似乎要冒烟了。好在他写完就放开,站起,换到她对面,坐下烤袜子。 “留着我来……” “洗好了。男人在外头跑,动得多,鞋子闷脚,臭着呢,这事不用你管。” 她抿着嘴笑。 他将袜子搭在柴尾,不笑不语看了她一会,待到她看过来,才说:“总算长出点肉来了,能吃就多吃,不让吃就花钱买,贵点就贵点,吃好了要紧。过两天就好了,五房那婆娘将刘招娣榨干,要出手了。” 她不自觉地摸上脸,小声问他:“当初说的是凭账簿去账房兑银子,这样明目张胆地欺压,不怕丢府里的脸面吗?” “不会明着赖账,反要倒打一耙,将罪名往刘招娣头上推。兑银子要交账簿,刘招娣费尽心思张罗,定是奔着牟利去的,低买高报,经不起查。做假账,贪主子的钱,那是罪不可赦的不忠不义。钱是肯定要没收的,她不服,那就送官。” “天呐!” 难怪当初说的是事后有奖赏,刘嫂子见惯了采买的人在里头捞油水,只当有大利可图,一头扎了进去。 本钱打了水漂,借的钱还不上,名声也坏了,没准还要押去过堂坐监。听说犯了错被撵出去的下人,后半辈子很不好过,坐过牢的更凄惨,坐牢又背着许多债的呢? 那不是要逼死人吗? 他若有所思,慢悠悠地问她:“你要救她吗?” 她迟疑了,就如早前他说的那样,刘嫂子算不上和善的人,这阵子想钱想疯了,十分刻薄,但爱钱这毛病,大多数人有,罪不至死啊。 “我以为最多是亏点钱,吃一堑长一智,断了她的妄想也好。她管我借了二百钱,我都想好了,这钱指定拿不回来,不要算了。我还傻傻地以为把事捅破了,府里为了名声,多少要补给她一点,没想过会是这样的局。” 他很肯定地说:“你不想看着她死!” 她点头,怯怯地抬头看他,在心里默念:不要说妇人之仁,不要说。 他果然不说,“那你再给她一次机会,和她细细地说明白,她要是怕了,叫她赶紧找张婆子,照往年的价减两成另抄一本,甭管亏不亏赚不赚。倘若她贪心不足,听不进去,想找死,那你……” 她拈着纸张的角,怅然道:“那就是她的命,我管不了,没有遗憾。” “没错。依我的脾气,绝不会管这样的事,人对我恶三分,我不害他就算客气了。” “我……” “我知道,你是菩萨跟前的龙女下凡,这个善字加得绝了。” 他在哈哈笑,并不介意她招惹麻烦,真好! 更夫敲着梆经过,夜深了,他该走了。 她心里难受,但不能说,闷闷地跟在后边。 他回头看见,叹道:“别伤心,这世上的事,从来都是如此,钱财地位,人人想要,想拼,便生出了阴险狡诈。” “我……” 舍不得你走。 这回竟然说不出口了。他停下来,等着她回话呢。她恍恍惚惚,把秀珠的事说漏了。 他沉着脸,她懊悔不已,赶忙说:“兴许她也有什么不得已的心事,我不是怪她骗了我,只是……这样对姜杉,不厚道。” 他抬手,拉扯她的头绳,扬眉道:“这回你说对了,她还真有不得已。原本要嫁丁二,婚期定了,因失身坏了名声才嫁不成,姜杉捡了这个便宜。你仔细想想,她糊涂的时候不知道是谁害她,那也就罢了,既然人已经好了,那谁对她好,谁伤了她,她心里必定有数。” 第58章 她仔细琢磨这些话,顾不上被拿走的头绳。 “借你这个用用。”他将它缠在手上,卷到尾了,再翻窗出去,落地回头,叮嘱她,“不要为了别人的事伤心,自己最要紧。” 她愣愣地点头,扒上窗沿,急急地承诺:“我就在这等你,哪也不去。” 他点头,扭头看远处,再转过头看她一眼,“走了。” 她点头,再点头,看着他两步到墙根下,一个跃步攀上墙。 他蹲在墙上,回头朝她摆手,而后消失在了黑暗中。 第49章 内乱 东西是原封不动收进去的,到了第二日去翻拣,她才发现下边压着一沓二两五两的票子。这东西轻飘飘的,不如银子摸着踏实,但这是他留下的,就算只是空白的纸,那也能填实她的心。 她将它们仔细收好,想起一件事,又翻出来,抽一张二两的带在身上,去杂房门口找刘嫂子。 “婶子,有几句要紧的话……” 刘嫂子正挨个翻看即将见底的坛子,眉头紧锁,回头不耐道:“赶紧干活去,什么要紧不要紧的,非得这时候来耽误!” 巧善耐下性子,又说一次:“攸关性命,不能在外边说。” 刘嫂子不是那等没人性的畜生,话到了这份上,她推不了,抬手搓搓脸,往里走几步,催道:“有话快说,我正忙着呢。” 巧善从袖子里抽出银票,拿在手上。刘嫂子瞧见,果然两眼放光。 “你这是……” “这是别人的钱,她托我办一件事,我做不到,就来找你。婶子,接下来这些话要紧,你静下心来听一听。” 有钱赚,刘嫂子心不浮气不躁了,顺手拿把杌子给她,陪着坐下来。 巧善摸着银票,把昨晚那话说了,还得不时提醒她:稍安勿躁,听完了再说话。 刘嫂子嘴上说着不可能,脸却白成了一张纸,喃喃低语:“谁不趁着便利得些好处,这是历来的规矩。太太成日待在院子里,哪里懂外边的买卖行市……” “婶子,如今门上松懈,任人出进,外边的消息,里边的消息,传得飞快。就是从前,她身边不差人,难道还怕打听不来?我三番五次来讲这些晦气的话,不是见不得你好,婶子仔细想想吧,我从前在哪当差?这二两银子是在别人那拿的,我不可能白给你填坑。我这亲戚要买那甜菜头 枸杞芽,有药用价值,清火明目,治阴虚内热。她不懂医,只是小时候听人提过这菜吃了好,想拿给太太吃。 ,或是炖豆腐,或是蒜蓉炒,或是炝炒,或是凉拌,趁它还没老,每顿轮换着做。做一顿算五十钱,小一碗就够,只要做好了,天天要,能挣多少,全看婶子的本事。那天我看见了,你拿不出钱,虽然恨红英她娘不到日子就来催,可吵成那样也没打算赖账,足以见得你是个讲信用的人。那我先把定钱给了,往后做出一碗记个数,满了我再去找她支取。对了,山甜菜 白英,解毒消肿,清热利湿,治感冒肝炎,还是抗癌菜。果实有毒,夏天吃茎叶,煮粥煲汤煮水 也要,到了能吃的时候,也照这个价来给。婶子,这是踏踏实实挣得到的钱。” 刘嫂子把钱接了,人还没清醒。 巧善知道自己气势不足,先站起来,居高临下说:“说实话,婶子对我们,算不上多好,只这么点情分,本可以赌气不管这闲事,等着看笑话。但我做不到,同在这里边当差,都是吃过苦来的,上边不体谅,底下人再彼此欺压,那还有活路吗?” “我……你……” “言尽于此,婶子自个分辨吧。” 这些话,她来来回回打过几次稿,一口气说完,人也虚脱了,靠着廊柱歇了会,再回头交代一声:“方才忘了说,这个亲戚就是翠翘,两家离得远,今年才认出来。 做多了绣活,眼睛发酸,听说吃这个好,便舍了本钱来做,这是姑娘家个人的事,还请嫂子不要外传。一会她要来找我,有点事要去办,婶子,有什么活,你多担待,回来我再补上。” 刘嫂子倒吸着气,扶着架子站起来,疾声道:“你只管去,这里多的是人,做得赢。得闲了再回,不着急啊。” “梅珍也要跟着去帮忙。” “去吧去吧,早些过去,别耽误了翠翘姑娘的事。” 梅珍做了早饭就急急忙忙回去,很快又回来,洗了头换了身体面衣裳,正经是要去办大事的样子。 一出东厨,梅珍就说:“你给我的银子,我都攒着呢,拿去打了支簪子,一会给你。往日你给我什么,我都收了,这是你的大日子,这东西你也要收。” “好。” 到了那边,大太太招呼人关起门来办事,她也要送簪子,还有一封料子。 虽说是简礼,只有这几个人在,可该有的话,该有的活,都齐了。 巧善认认真真磕头道谢,晕晕乎乎出来。 梅珍真心替她高兴,喜气洋洋地挽住她,说笑几句,一到拐角,立刻收了笑,提醒她,一齐规规矩矩走路。 那面是碧玺和葛婆子,见她们抱着东西经过,小声嘀咕一番,回去就说给五太太听。 “哼!我那个好嫂子,把这些木头桩子当宝贝一样护着,好跟我打擂台呢。大事要紧,等我腾出手来再收拾。碧丝回来了没有?快去看看。” “来了来了!” 碧丝气喘吁吁赶回来,来不及喝茶,赶紧回话:“大老爷是早上回来的,一脚的泥,没把咱们老爷带回来……” 五太太嫌道:“啰嗦什么,快说带没带银子回来!” 碧丝点头,小声道:“想是有的,一回来就叫家安家岁抬了只箱子送去账房。” “好!走走走,拿上对牌。” 刘嫂子把巧善的话听进去一半,仍心存侥幸,叫侄子偷偷去账房打听。侄子回来,说了这事,她的心彻底凉了。 银子刚拉回来,就抬去了五太太那,说好的去账房兑银子,那就是个天大的谎。 虎口夺食,命危矣。 她赶紧去找张婆子求助,张婆子把巧善叫来,教了两遍,就把做新账的活交给了她,说是她的字稚嫩,正合适。 巧善忙一晚上,写完细细核对,仍不放心,躺一会,等鸡叫了,又爬起来点灯,再看一遍。熬到天亮,等张婆子来了,又交给她过目。 张婆子笑道:“你是个细致人,天生是做账的种,有什么不放心的?” “关乎钱,关乎命,不敢马虎。张妈妈,婶子把本钱总数告诉了我,我核算过,照这个账算,她不亏,不过,也没什么赚头。” 张婆子凝神听着,点头道:“没有过硬的本事和胆识,想在这里边捞钱,那是痴人说梦,不折本就不错了。她眼里只看得到钱,看不清人心,把这里弄个乌烟瘴气、怨声载道。这是看在你面上,不然,谁管她呀?你这傻孩子,太实诚,着急什么,熬得眼睛发抠,可怜见的,回头叫她好好谢你。” 巧善摇头,“不用,我不是为她做这些。” “那你是为谁?” “为我自己。张妈妈,我喜欢做这事,这些数像是活的,个个会说话。我把去年四月五月的账也看了,菜价起起伏伏,有点意思。譬如三月茭白贵,若为省钱计,下月多吃,这月少吃。婶子着急吃春菜,原没有错,能调个新鲜口味,又便宜,比那远道而来又要细心呵护的莼菜划算多了。” “方才那话果然没错,天生的账房先生,禾爷得了你,不亏。” 巧善脸红了,不敢让她看见,垂头去看桌上的本。 这本记的是各房日常花销的账,孝期少了许多花费,支出仍然吓人,光是主子们用的澡豆香胰子,一月总数就有八两多。翻到下一页,这香料价格看得更让人心惊:一多半是东小院支取,用了六十八两半。再是夜夜离不得安神香的闲野居,大太太和三奶奶一笔都无,两位小姐和龟寿院各是二两半。 八珍房有了刘嫂子的俭省,把那些贵的食材砍去大半,这月支出不到二百两。 前阵子,张婆子提过庄上一年的产出,光是供这几项就不够了。 唉!这就是坐吃山空吧。 有了对的账本,有了张婆子指点,刘嫂子权当不知情,仍带着东西去账房兑钱。账房只认对牌不认人,叫她去找管家的五太太。她特地将多抄的本留在那,再掉头去东小院,沿途把等在路边的合伙人都带上,又特意逢人就打招呼,说明去向和目的。 知道的人多,闹的场面越大,事越好办。 等她再回八珍房,鬓发都是湿的,腿是软的,一坐下就招呼大家过来:欠的钱该还了。 钱是浪荡过客,她满怀期待等到它来,在这打个转,又毫不留恋地走了。 她攥着剩下那点身家,长吐一口气,不甘心随着胆子一块吓没了,咬牙拿出一粒银子,亲自出去买了半板豆腐和几样菜,回来做给大伙吃,席间认了黄香做干姐姐,心服口服认管教。 第59章 自此八珍房一片祥和,落在个人身上的活不多。刘嫂子顿顿不落做那甜菜头,巧善亲自送去江清院,哄着大太太吃下。 这头消停了,没过几日,那头又吵起来。 午饭早就送出去了,八珍房的人正收拾呢,隔老远听得到东边闹哄哄的,都跑到院里来听动静。 听不清声,勾得人心痒痒。好在府里漏成了筛子,晌午的事,到吃晚饭时,这消息就能拿来说了。 大老爷当了几样东西,抬回来一箱银子,刚点完数就被人拿干净了,下月的开支不知指着哪。账房为难,看过八珍房交的本子,实在对不上数,他们不敢掺和,原原本本递到大老爷那。 大老爷如今一听钱字就头痛,见亏空大得惊人,便叫家安过去对账。那边不肯,说她是明媒正娶的太太,为五老爷生儿育女 夭折率高,只活了老七,所以看得严 ,为老国公跪灵守孝,为这个家劳心劳力,轮不到一个奴才来审问。 家安讨一鼻子灰,回来如实禀报。大老爷恼了,要收回对牌。家安去讨,那边关着门喊打喊杀,嚷着不堪大房欺辱,要回娘家去,找兄弟来讨个说法。 大老爷气到说不出话来,捂在书房半天,终归拿不出气势,只叫人去找工匠,另打一副新的。 这样的戏,要是从外边听来,够痛痛快快笑一场,然而身在戏中,只剩唏嘘。 陈婆子耐不住,压声问:“你们说,这月钱究竟几时能发下来?” 是啊,三月早过完了,照规矩,初九就能领月钱,然而,二月的还没影呢。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答不上。 第50章 等待 这心白操了,初九不到,三月连同二月的工钱一齐发下来,还额外添了二十文。说是老国公托梦,感念儿孙和底下人辛劳,嘱咐老爷太太务必要给他们买几个鸡蛋补补。七七已过,只要不杀生,不沾荤腥,老人家就不会怪罪。 都累,都苦。 这些话说到了心坎上,这就吃起来,连把钱握得最紧的陈婆子都买了两个来吃。 四月转眼过去一半,天热得反常。上边叫人挑着担来送料子,每人得白棉布一卷,玉色兼丝布一 麻丝和棉丝混纺 卷,葛布一 葛藤纤维织出来的,透气性好散热好,夏天穿了舒服。乳黄色 卷,够里里外外做两三身。 正月没过的年,到这月过上了,个个忙,个个欢喜。 有人欢喜,就有人忧。 五太太豁出去闹这一场,吃定大老爷不敢来讨,她折腾这几十天,没白费力气,捞回来一千多两,还有许多好料。 白花花的大银锭,十分招人疼,每日早起,她都要把人打发出去,守着箱子清点。 可惜没高兴多久,就有人上门添堵了。 大太太领着家安,家安伺候着老大夫,上门来把节气平安脉。 小满小满,江河渐满。 这时节,天暖又多雨,湿热并行,风火相煽,易烦躁不安,高热惊厥,宜静养。 没有指责,只有关切:香炉香粉不能乱用,补药不能乱吃,都翻出来。怕五太太用惯了戒不掉,怕下人忘事又拿出来害人,通通带走,必要的时候再去领。 饮食要清淡,淡到没油少盐,豆腐鸡蛋也不能吃,稀粥青菜最是养怡 保持身心和乐 。白扁豆能化湿降浊,调和脾胃,化湿而不燥烈,是对症的好物,要多吃。 葛婆子八字不好,克主子,跟谁谁病,还是送走的好。 苦的不止五太太,龟寿院那个也不好过:国公爷依然独爱这一个晚辈,他老人家一惦记阳间事,五爷就要病一场。 初十早上是从水里捞出来的,好在这是养龟的小池,水浅石头多,人泡得冰冰凉凉,但还有气。 十五在祠堂里趴跪,磕破了额头,一身的檀香味。被人摇醒,说不清楚是怎么去的那。过两日,他缓过劲,告状说是赵家禾害的。这回大老爷没听进去,只叮嘱他静心休养。 到了二十二,哪都找不着。找八字先生一问,说是寻踪还得看根本,果然在坟山那找到了:四肢埋进土里,脑袋和身子在地上,活像是被地底下的人拖拽进去的,看着诡异吓人。 人还活着,但魂似乎跑了,满嘴胡话。 真邪门! 大太太叫人去请了大夫,又请道士来摆阵做法。可惜弄到一半,道长跪地请饶,说不敢打扰老神仙,不等拿酬金,逃了。 闲话多数不是好话,但也不全是无用之言。巧善认真听,不论坏事好事,都拿来练字,全记下了,日后好告诉他。 他的来信,只有简短几句,但很及时,七八天一封,总以“安好”打头,“务必要吃好”占了落款。 到了五月,他还没回来,府里迎来了贵客:那位赵大人家的姑奶奶从这经过,特意登门拜访太太。 巧善一听就高兴,他出门,就是做跟赵家合伙的生意呢。他还说过,赎身一事,要找赵大人帮忙。 她提着食盒往那边赶,可惜晚了一步,客人有急事,耽误不得,已经走了。 大太太吃着山甜菜粥,叫翠翘拿了本新书给她。 《女规》 她接过来,翻开看了两页。 丈夫是天,要对他百依百顺。他可以再娶,你不能再嫁。 光丈夫与你恩爱,不够。倘若公婆厌弃你,你还是会受到伤害,所以要全心全意孝敬公婆。公婆说对了,你听话,这不算什么。公婆错了,你也要顺从,只有这样才算是真孝。 想要公婆喜爱,就要忍让、讨好叔妹。 …… “太太,我不喜欢这本。” 他要是在,准会说:只教人忍气吞声做王八,该叫女龟。 大太太笑着看向翠翘,得意道:“怎样,我赢了吧?” “是是是,还是您看得准。”翠翘笑着认输,转头去拿《会计录》和《结算法》。 这两本都有意思,巧善一看就喜欢上了,问能不能借。 “这是旧书,用不上了,只有你不嫌弃,拿回去慢慢看。” 大太太叫翠翘拿来朱砂笔和印章,翻到《结算法》最后一页,提笔写了几个字:徐清婉赠。她放下笔,在《会计录》上盖私章。 两本书,各占一样。她不说为何,只提往事:“我们徐家,个个脾气大,到处得罪人。做不成官,也经不了商,只有书不嫌不弃,愿意为伴,因此攒下了这些。我爷爷做过几年祭酒,遵曾祖遗愿,接着守青山书院,教过几个学生。将来有事,碰上读书人在场,有用得上的地方,就报徐序的名号,说你是他干外孙女。” “谢谢太太。” 翠翘在一旁提醒:“怎么还叫太太?” “我……” 大太太笑道:“叫不惯就不改,怎么自在怎么来。近来我精神了不少,夜里能睡三四个时辰,这都是你的功劳。收你做干女儿,是我得了便宜,你看在我是病者的份上,多担待。” “好。” 太太高兴,扶着桌子起来走动,叫翠珍送她回去,特意叮嘱:“别斗气,要和睦。” 这话是对翠珍说的,她本是个稳重的人,但一见到巧善就有气。 她家燕珍要是还活着,一准比这丫头强。她盯着巧善的手,酸溜溜地说:“太太很宝贝她的书,每季挑好日头来晒,亲力亲为,从不许人碰。” “姐姐方才有看到,是太太要拿给我,不是我抢来的。这是好书,我会爱惜。” “你!果然伶牙俐齿。我们燕珍不过学了两句话,你就针锋相对,害她回家哭到半夜……” 巧善仔细回想,小声辩解:“我没有欺负她,只有那一回,她编排赵家禾,我才说了两句。” “你胡说,她说的……”翠珍咬着嘴看看左右,压声说,“她说的明明是那王八,咳咳……” 她活动着右手,好让巧善看清是五指。 “那些话是我说,叫她提防……” 呀,那就是误会了。 巧善停下来,诚心诚意道歉:“姐姐,是我听岔了,误会了她,对不起。” “你……王家有什么好,值得你为她们卖命?哼!王翠英不是什么好人,你要不想死,我劝你离远点。” “是她!不是她们,我只和小英好,说定了来生还做姐妹。我不认得王家人。” 翠珍一把拽住她。 巧善没挣,乖乖地跟到墙根底下,但小声提醒:“姐姐,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三面看得清,还要小心隔墙有耳,没准墙后蹲了一窝。” 翠珍差点笑出来,赶紧板着脸装敌对:“谁信你啊,她为你绣的衫子……” 巧善垂头看了再看,摇头说:“小英拿来料子,我为她裁剪,小英喜欢海棠,我就找秀珠姐姐讨花样子。一针一线都是我,与翠英不相干。” 翠珍撇嘴嫌道:“果真如此,她到太太跟前说看到这衣衫,想起了和你要好的妹子。夸你做的菜好,心疼你不容易,又惦记生孩子的时候要请你去作陪,啰嗦好半天才走。呸!” 第60章 巧善听得目瞪口呆:“我没做菜,我在八珍房打杂,切切洗洗而已,就连这野菜粥也是请刘婶动手,太太知道的。我不明白她说这些做什么,我没为她做过饭,也不是接生婆。” 翠珍戳她额头,恨道:“你这傻子,连这也看不明白。她见你在太太跟前得脸,要用你讨人情,借你上眼药呢。” “啊?姐姐,你别戳了,疼。” 翠珍收回手,讪道:“你是纸糊的吗?” 不是,但他说过:别人欺负你时,不要憋着独自难受,当面说出来,别让人得寸进尺。 这招有用,翠珍把篮子抢了,又挽住她胳膊,带着她一块走。等占了两只手,她才接着说:“她这人很有心计,这孩子就是使手段得来的,那阵子太太忙婚事,她跟那混蛋合谋做了局,三爷没戒心,中了招。三爷身子不好,想要儿女成群怕是有点难。太太再气也不好做什么,从此冷落了她。王翠英要用你这热柴去烧她的冷灶,你可要记住了:你敢帮她,我收拾你。” “哦。”巧善从来没想过要掺和进去,但她想知道翠珍的目的,便问,“姐姐成亲了吗?” 翠珍又想戳她,可惜篮子碍事,里边还有瓷罐,动起来麻烦。她哼道:“连你也要来看笑话吗?我也着急的,唉!命不好,他家一个孝接另一个,好不容易定下日子,府里又这样了。过得两年,要是再来一回,我要等成老太婆了!” 巧善安心了,诚心诚意安慰了几句。临分别时,她拉着篮子提手,反手伸到身后,脸凑到翠珍面前,小声问:“姐姐,男人有了钱,都会纳妾吗?” 翠珍不想和她太亲近,马上后退半步。她不觉得纳妾是什么稀罕事,随意点头,余光瞥见有人冒头窥探,不想惹闲话,匆匆离开。 第51章 成年的烦忧 三奶奶亲自照看翠英,心里不难过吗? 巧善把书夹在右边腋下,腾出左手去压心口。 “巧善,这是怎么了?” 巧善回神,将书又拿回来,回头答话:“没事,赶蚊子呢,有一只老在跟前哼哼。” 刘嫂子也抬手挥了挥面前,垂头接着洗坛子,手不停,嘴也不停,“这天太热,苍蝇蚊子多起来了,往年可没这么早。好在夜里还算凉,睡得下去。还早,没什么活,这是我闲不住,找点事做,用不着你,你先去歇一歇。” “好,谢谢婶子。” 巧善把篮子送到灶房,洗好瓷罐再拿著书回倒座房。这张大帕子是她特意为包书而裁的,两本也放得下,仔细打开,收起一本,拿着《结算法》,坐到窗边细看。纸笔都收在灶房,拿来拿去费事,她便用手指在窗框上比划。 书中有实例,做鸡蛋买卖的人,原有一百八十文,这是旧管。花一百二买了一篮子鸡蛋,这是开除。卖得一百四十文,这是新收。问赚了多少,手里如今有多少? 这题容易,看完就得了数。 接下来是卖货的铺子,开支多,收入杂,有盈有亏,算起来麻烦。 书没看几页,窗上的灰被她扒拉干净了。脏手不好再碰书,单手收起,拿了旧布来收拾,先擦炕沿柜子,再是架子窗子。 干完这里的活,又该做那边了。 为了看书,觉不想睡了。 歇晌有瘾,往前睡了,这日没有,就会一直困,一直哈欠。 晚间几人一块收拾了再走,她关了门,安排好柴火就能睡。 眼前白茫茫,不知道路在何方,她想问一声,嘴粘得牢,四肢又软又沉,叫不出,动不了。 鼻尖上突生凉意,湿湿的。 下雨了! 不好,院子里晾着笼屉布呢。 她一着急,身子一抽,醒了。 哪有什么白茫茫,昏黄一片,灶烧得不得意,窸窸窣窣的。 她掀开被子起身,走到窗边去听外边的动静。 没有声,应当没下雨。 她抬手去摸鼻子,那种潮意,不是假的。 这鼻涕总不能往鼻尖上流吧,这不对劲! 她心惊不已,猛然回头。 霍,春凳上躺着人。 她又惊又喜。 他翘起二郎腿,闭着眼问她:“有没有凉水?嘴里烧得慌。” “有,我给你倒。” 她不敢真给凉的,兑成温水再给他送过来。 他弹坐起,一口气喝光,还要。 她再倒,小声劝:“只喝这些,我给你煮点面,喝点面汤。锁都卸走了,鸡蛋也有,明早我交钱到公中。” “吃饱了来的,不用张罗,睡你的去,我躺躺就走。” 她当没听见,将锅里的热水舀出来半桶,再去缸里取凉水满上。 他侧躺在那,面朝这边,但闭着眼,含糊问:“闻着臭?” “不臭,洗洗能解乏。还要走吗?” “不。信上说是初八回,这会你看见的,不是赵家禾。” 她闷笑,煮上皂角,坐到他旁边,再问:“那你是谁?” “何家照。” 她捂着脸大笑。 他睁眼看她,问:“回来陪你过节,高兴吗?” 她用力点头,先把手搓热,再抽去他的乌木簪,解他的发。 他还嫌不够受用,“怎么不说话?” “怕累着你耳朵,最近这些事,我都记在纸上了,回头拿给你看。” “那就不怕我眼睛累?是真累,没日没夜赶路,一刻不敢耽误。你说我听,躺着也能知道。” “那我可就说了?” “嗯。” 我想亲个嘴! 她动了几次嘴,说不出口,也下不了口,都不敢看那边了。 那对野鸳鸯是怎么做到的?青天白日,就在那园子里,说搂就搂,想亲就亲上去,那些生死相依非你不可的情话,车轱辘似的来回丢。 臊的只有被堵在工房里进退两难的她。 “这么为难?随便点,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的。” 是很为难,但不敢随便。及笄礼之后,梅珍说她成大人了,该懂事了,教她这样那样。梅珍说女孩要使些手段,勾得他神魂颠倒、服服帖帖。她有意试试,可是她记得有一回她靠近点,他吓得发麻,有一回摸了颈子,他惊到跳了起来。 “没……没事,我想想先从哪说起才好。” 她感觉脸上烧得慌,怕被他看出不正经,埋头干活:从荷包里拿出木梳,帮他慢慢梳理,梳不动了,就将梳子放在膝上,改用手指一缕一缕理清楚。 “嘿!话呢?” 她回了神,随口说:“有!翠珍和燕珍都是好的,先前是我误会了。” 又见好人论。 屡教不改,他懒得理论,懒洋洋地唔了一声。 “翠珍告诉我,翠英怀孩子使了手段,太太和明少爷都不满,冷落了她,她想做些什么。翠珍没骗我,太太确实不怎么高兴。” 他立马想到了,问:“姓王的想拉你下水?别搭理她,王小英对你好,你也对她好过,既然有回报,就不算亏欠。到时再替她报个仇,就算是全了姐妹情谊。” 不是这么算的。 他没遇上过这样贴心的人,兴许不懂。她不想为这事争论,横竖她记在心里就成了,于是顺着他的话说:“我不会掺和,我讨厌这样的妻妾相争。” 心结在老太爷那呢,她一直对这事不满。他哼笑道:“这个不听话,卖了再买就是,能闹海,还不是他们惯出来的。” “不纳妾不行吗?” “传出去不好听,外边人会说这家的太太奶奶善妒不贤良。兴旺之家,开枝散叶是头等大事。再者,总有不方便……” 他耸了耸鼻子,接着说:“你来月信了?” 不是,已经过了。 她僵在那,不知该答,还是不该答。 她不说,他来说:“别碰凉水,也别操心太过。那事有些棘手,赵小姐是个爽利的,一口答应,但我高估了赵至忠。他摇摆不定,怕我跑了,没把话说实。两家的男人都是废物,还不如女眷可靠。我的契在赵香蒲手里,有点麻烦,特地拖延几天再回禀,琢磨琢磨怎么跟太太说,为保万无一失,得做两手准备。” “好,不着急,太太是极好的人,一定愿意帮忙。对了,赵姑娘来过,去见了太太,听说有急事,坐坐就走了。” “嗯,我知道。唐四爷早两年在外边沾了风流事,上月中,那花娘抱着孩子来认祖归宗。她们那样的人,嘴里少有实话,恩客来来去去,真假难辨,总不能随便来个就认下。她忙着查清楚这事,这里又赶上过节,想是要回去操持。你怎么了?” 她听了这些话直犯恶心,止不住地干呕。 他翻坐起,帮她把茶水拿过来,喂到嘴边。 她喝了两口,抬眼看着他,问:“朝颜是谁?” 他没吭声,她从他袖口抽出那方扎眼的帕子,指腹盖在那两字上,再问一次:“是府里的姑娘吗?” 第61章 他将它扯走,随手扔进灶膛里,回手托起她下巴,得意道:“吃醋了?” “你……” “路上捡来的,拿来逗逗你,哈哈……好点了吗?脸这么红,是不是着凉了?” 他故意学她那回,要用额头探。 酒气逼近,她慌忙往后躲,没蹲住,差点坐地。 他及时捞住扶稳,怕真把人吓坏,及时收回手。 他察觉她脸色不太对,不再造次,退回去坐好,实打实说:“太太那,确实是我去求的。你我知根知底,也算是共过患难的伴,将来再同富贵,就算齐活了。做兄妹,那将来还得发嫁,算不上长久。我想娶你,从今往后,谁也不离谁。” 那将来富贵了,也要纳妾吗? 若没有心事,只听方才这些话,该高兴的吧。 她看向灶膛,又转回来,慢悠悠地答:“我知道了。” 他不满意,哼道:“光知道不行,你得应下来,再记住。唔……我们立个誓:富贵不离,贫贱不弃。” 她做不到,要是他真把人纳回来,天天在眼皮子底下晃,心口时时那样痛,疼也疼死了。她做不到对那个抢走他的人嘘寒问暖,不想走到反目成仇,到了那时候,她必须离开。 她不是那么好的人,可她又舍不得对他说不字。 他盯着她,执着地等着。 她垂下头,含糊说:“到时再说。” 她是个姑娘家,还没成亲就说这些话会害臊,不能怪她。也好,留到被窝里说更有滋味。 “行。” 他自顾自乐,躺下去,等着她继续。 她起身去舀来皂角水,将发尾泡在盆里,再用小瓢舀了淋上头,慢慢洗,慢慢说府里的事。 他总能一听就明白其中事。 “那是冯稼捣的鬼,他看不惯这畜牲,我俩商量着先给赵昽找点事忙一忙,以免这时候上蹿下跳给我们添乱子。赵香蒲知道我人不在,又是废的,这回又不信了。这人呐,就是这么好糊弄,哼!” 第52章 有风起 “嗯,我猜着了。” “你真不怕鬼?” 她摇头,怕他看不见,又说:“我不信这些。长辈真心疼爱,指定盼着儿孙健康长寿,哪有时时害他的理?老人家九十岁了,也不是遭殃横死,是喜丧,道场做得轰轰烈烈,怎么会化作厉鬼……啊!你们是想设个局,让人想到是他作孽多端,害老国公死不瞑目,惦记着清理门户?” “孺子可教!” 她见他高兴,趁机说:“这是你教得好,遇事要多想一想,想一举拿下,先稳住,将要说的话打磨好了,说的时候不要丢了气势。这些都用得上,一等一的好。家禾,我喜欢学东西,学到就是赚到,这话说得一点没错。将来……将来我能不能接着学,出门做点什么?” 这不寻常,她怕他不答应,焦急地补充:“不会过分张扬,只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 他睁眼看着,没说好,也没说不,但嘴角是上扬的。 她有了勇气接着往下说:“这宅子四四方方,再大也像个笼子。梅珍比我多走几步,看到的东西多一些,懂的事也多。你走得远,看得也长远,什么都懂。你知道的,我以前很傻,那是……一直捂在家里,围着灶台转,守着弟妹忙,只有农忙或是借了工要还的时候,才能出趟门。我最喜欢跟着去打鱼,江上风大,可那风是甜的,鱼身上是香的,捞上来那一刻,心也是满的。我不是嘴馋,就是……” “丰收的喜悦。” 她抿着嘴笑,忙不迭点头。 他笑了一声,又闭目养神,深感欣慰,缓缓说:“你出息了,我脸上也有光。只要你乐意,做什么都行,想到天上去,我给你找天梯。呵,怨不得那么傻,原来统共也没见过几个人。你怎么认得的字,偷学来的?” “大哥教的,他只上了一年,认的字不多。他叫我好好学,多点本事,将来才不会被人欺负。” “写诗那混蛋是老几来着?” “二哥。他……一直在念,算命先生说他八字好,讲了一串话,有财官什么的,聪慧过人,胸怀大志,日后还有贵人相助。” 呸!明知家里艰难,不刻苦上进,只惦记女色,便是文曲下凡也废了,倒是这大哥还有几分良心。他随口问道:“在哪上的学?那诗说的不是好事,你赶快忘了。哼,这先生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或是草包,或是害人精,跟着这样的人学,只会出败类。” 她没作声,将烤干的头发理好,存在腿上,歪着身子用干净的水冲洗乌木簪,再用布巾擦干。 他在催,她不得不答:“文景书院。” “什么!” 那破院子在梅棠巷,一出门就要打那过。 他气得磨牙,再问:“你看见了?” 她淡淡地回应:“嗯,去省城时,马车从那条街路过,这几个字我都认得。” 怪不得她上回清清楚楚说不惦记他们了。他娘的,离得这么近,别说炸鲤鱼了,只言片语都不曾捎,摆明了不管她死活。也对,要不是离得这么近,那乡下婆娘也寻不着门路把人卖进来。 他低声咒骂,她当没听见,把头发重梳一遍,束好以后,舍不得放,摸着簪头,小声问:“你一个人在外边,生辰怎么过的?这簪子不错,好看,又好用。” 他答不了实话,含糊说:“爷们不计较这些,叫几个朋友一块坐坐,吃顿酒肉就算了事。你替我做的衣裳,舒服着呢,得空再帮我弄一身。料子多的是,全在那巷子里,初八我弄进来,你慢慢做。男人不用讲究,有个替换就够,你多做几身,不要怕浪费。” 她轻咳。 “怎么了,不乐意做?” 她虚虚地答:“不是。” 他哈哈笑,坐起来,面对面得意,“那就是已经做好了,快拿来,我正等着呢。” 她也想笑,猛然想起梅珍教的招数:不能让他太得意,便故意拿乔:“哪有那么好的事?你得拿东西来换。” 有点意思! 他更高兴了,顺着她的话说:“说吧,我急着要穿,凡事好商量。” “要个算盘,我……” 他突然变了脸色,抬手捂住她的嘴,凝神去听远处的动静,良久才放下,小声道:“我给你带,你要什么,我都给你弄。方才有人打马疾驰而过,这是犯宵禁的,没人敢明目张胆这样做,必定是出了大事。你在这待着不要动,困了先睡,我出去看看。冯稷就在这附近,我叫他回来接着守,你不要怕。” 她一把扣住他手腕,焦急提醒:“你要小心,管不了的事,我们不管了。” 他点头,飞快地走了。 她哪有心思睡觉,抓着灯台去那边拿新衣,来来回回细看,再次确认没线头,没遗漏,这才放下,改拿起书翻看。 这几页是某地县衙某年某月的账片子,收税十七样,采买占了三页,林林总总五十几项,再是往来和供奉。 字密密麻麻,数有零有整,稍不留神就要漏。 她担心着外边,实在算不来,只好单管一样,因没有算盘,仍旧只能用手指空比划。 外头传来猫叫,她停下来细听,没等到他进来。因牵挂着这事,她将椅子掉了个头,听到窗子那边一有动静,立马奔过去。 夜风的凉,伴着他一块进来。她不觉打了个喷嚏,捏着鼻子问:“要不要紧?” “朝廷的事,不与我们相干。”他一眼瞧见了凳子上的新衣裳,走过去拿起来,跟没事发生一般,悠悠然提醒她,“夜深了,你安心睡觉。明儿少吃两口,我叫人买了只肥羊,去梅珍家弄来吃,一块过节,热闹热闹。” 有心思说这些,那是真没事。她安心了,乖乖点头,犹豫再三,在他离开之前,小声提醒:“你小心些,那园子里总有人去,做些……” “不正经的事!”他接完这话,闷声大笑——他终于如了愿:她臊得脸通红,转身躲了。 “快走,走吧!” 他翻窗出去,冯稷早在墙角那等着了,一见到他,立刻要说话。 赵家禾摇头,今晚他说的话,一半真一半假,不敢让她听见多的,便指了外边。两人一齐翻出去,不敢离远了,爬梧桐树上待着。 “你听着了什么?” “上头要来拿人,有人给县衙递消息。”赵家禾提醒道,“皇帝砍下了第一刀,后边的事就不远了。 我们说走就能走,倒是不怕。你们冯家根基在这,要早做打算。” 冯稷为难叹气。 “天大地大,哪不比这好?兄弟几个都有本事,也舍得吃苦,离了这,还怕没饭吃?劝劝你大哥吧,祖宗在天有灵,必定盼着你们过得好,而不是死守在这穷困潦倒。不要担心别的,缺了本钱,先算个账,我去帮你们凑。” “多谢!家眷田地房屋,什么都在这,搬迁是大事,还得再商量商量。” “得抓紧了。这阵子我走动多,没闲着,四处留神。不单这里,别处也有些事,要走,得往西往北,早些筹划。我急着回来,一是为了屋里这个,二是听来些消息:鹭南那伙人,只在和谈之后安分了两年,年后突然没了消息。夷狄腥膻,狼子野心藏不住,迟早要闹出事来。想要干点什么,钱财是头等大事,过往行商是肥羊,必定是朝这下手。我不敢冒险,钱分三路,人也不敢瞎跑,先放出假消息,再提早回来。我听说海上也不太平,总而言之:居安思危,别等火烧眉毛了再来决断。” 第62章 “也好。” “今晚我还有事,再辛苦你一回,过后我自己来。” “客气了,你去吧,这里有我。” 小留在门口切烟丝,屋里张麻拐和萧寒正打鼾,桌上的酒还在,菜冷了。 “不是说了不要等嘛,快吃快吃。小留,你也进来,城里有大事,没空管咱们。” 萧寒听声就醒了,把张麻拐拍醒,手掌在脸上一搓,就算洗过了。四人围拢,拿起筷子就吃。 张麻拐抬头,只看一眼便揶揄:“禾爷,才去这么一会,就连吃带洗都弄完了?这可不好,改天我给你带两副腰子,补一补。” “去你娘的!” 其余几个要笑,瞧见他脸色,立时噤声。 萧寒在桌下踢了张麻拐一脚,抢着说:“这几日鱼米又涨了一成,米就算了,难道河里没鱼了?往年就是赶上过节,也没有这么贵的。昨儿早上,整个东市只有三谷桶,活鱼卖到了二十五,上月初才十二。不单这里,就近几个地方都涨了,快得吓人。” 这河流经几个县,赵家禾管不了那么宽,但集市上的草动,必定是有风吹来。他将这事记下,再问其它。 “这买卖别做了,分散了去买牲畜,什么划算买什么,不拘哪一样,别漏口风,以免有人囤积居奇。我去过黄阳里,那地方四面环山,少有人去,头一个去那边看看。再到附近找找像它这样的村落,碰上空屋子就买几间,不拘新旧。留个落脚地,万一有事,好退去那避一避。就这些,吃菜吃菜,吃完好好睡一觉,醒了磨刀宰羊,天黑前办好。我只要一只羊一只鹅,剩下的你们分了,各家带回去,到底是过节,后日放罢歇一歇。” 三人齐声应好,小留出去一趟又回来,贴着他小声问:“禾爷,那位姑娘有话要说,要放她出来吗?” “别搭理,给她一口吃的,饿不死就成。” 第53章 旧账新算 这院子不大,统共四间屋子,东屋锁着不让任何人动,西屋锁着女人不让她动,只剩中间。 几个男人喝完酒,凑在一张炕上躺着。 赵家禾睡到一半,被张麻拐的脚臭熏醒,爬起来,去到隔壁,将四方桌拖到墙边,团在上边睡,只是刚闭眼又烦起来。 他娘的,天就要亮了,不够往那边去个来回。 天亮以后,也有难办的事:方才她已有了猜测,逗完人,他就该顺势解释清楚,可那会被她一盯就慌了手脚,急急忙忙扯了谎。往后要怎么说? 这事办得太糊涂了! 院中有马有狗,还有羊跟鹅,大清早就热热闹闹。 小留打着哈欠伺候它们,一回头,吓出一哆嗦。 “你怎么……出来了?” “小哥,方才你忘了关门,我只在这走走,绝不乱跑。” 小留懊悔不已,不放心,指着那屋说:“你快回去,禾爷说了,你要老实待在那。” 朝颜笑道:“我是禾爷买回来的丫头,总躺着也不是个事。他披星戴月赶回来,必定劳累了。小哥,我原先也是伺候人的,这些活都会做。我只去灶房烧水,你要是不放心,就在旁边看着。你看行不行?” 伸手不打笑脸人,小留不好拖拽一个姑娘家,见劝不动,只好一步不离地跟上。 朝颜不往米缸油盐坛子那瞧,只守着这半边。确实是个干活的人,刷锅洗盆,添柴烧水,拿抹布擦干净面盆架,再摘下洗脸的布巾反覆搓洗,正好水烧得差不多了,盛上大半盆便往屋里去。 “别!我来我来。” 小留喊迟了,门已推开,两个大汉斜躺在炕上,呼噜打得震天响,并没有赵家禾。 小留忙说:“你瞧,禾爷不在这,他们是我兄长,不用你管。姑娘,你赶紧回去吧。” 朝颜后退,把盆放地上,拉上门,重新端起水,去了隔壁那间。 “诶诶诶……你别!” 人已经进去了,也不用他扑上去阻拦。赵家禾历来浅睡,翻身坐起,脚一踢一挑,盆里的水朝着她泼去,从脸浇到脚。 这样对个好心的姑娘家,小留都看不过眼,嗫嚅过后,见禾爷铁青着脸,气还没消,便先认了错:“禾爷,这事怪我,是我送完茶水忘了锁门。这姑娘是好意,想帮忙而已,没有……” 朝颜不恼不哭,款款福身,“禾爷,不是他的错,是我擅作主张出来了。” 赵家禾眼里没她,盯着小留教训:“我是怎么教你的?早告诉过你:女人比老虎难缠,你呀,又掉以轻心。那锁是她撬的,错却到了你身上,你还万分愧疚,心疼她淋湿一身会着凉,是不是?” 是! 小留又惊又臊,不敢再瞟那位,垂头退到墙边。 “你先出去,门不用关,让这位王姨娘吹吹风,冷静冷静,说不定能想起自个是谁。” 小留急忙跑出去,待在牲口棚那等着。 “少观,我不是……”朝颜将袖子推上去,露出肘窝上方鲜红的守宫砂,泫然欲泣道,“我守着它,守着你我的承诺,从来没变过。” “嗤……你不知道守宫一说纯属胡说八道?《本草》早有定论,为人切不可自大,多读点书吧。” 朝颜放下袖子,任它滴水,不拧不甩,站定了,抬头看着他,柔声道:“你不信不要紧,我信的,它在,你就在。少观,再过多少年,我也不会忘了你。我来了这几日,时常念着你,一直在等你。他们都劝我丢开手,说你有了相好的姑娘,我心里难过,但我能体谅。命运弄人,你我各奔东西,日子艰难,找个人彼此扶持照应 ,是极好的事。我不会生气,只有感激,愿意与她……” “滚你娘的蛋,凭你也配?”他抓着桌沿一把跳下来,拍了拍手心粘到的木屑,大步越过她,走到窗边,望向南方,讥笑道,“我信你还是完璧,廖秉钧大 秉钧:执政。名字取大了,一门武将,打仗的时候是臂膀,不打仗的时候就是痔疮。 仇未报,舍不得破了童子身,才留你到现在。少拿来充贞洁,你是不是烈女,我心里有数。” “他这名字惹了祸,留不得,已改名灵钧。少观,你误会了我,也误会了他,他收留我,是为了保全……” “这山歌,留到那位好人面前再唱,我只信我看到的。谁准你动这些东西了!我家巧善不爱穿,那也轮不到你去翻。为奴为婢,手脚不干净是大忌,念在初犯,只让你吃个教训,再有下回,扭你去见官!” 朝颜并不信他的冷酷无情,真不在意,怎么会花大价钱买下她?他心里有气,这都是该她受的,下错了注,输了不冤,想捞回本,光懊悔无用,下点工夫盘活下一局就是了。 “好,我记住了。你先歇一歇,我再去打水。” “免了,我无福消受。买你回来,只因兄弟几个过得糙,缺个打杂的丫头,你要有心报答,好生伺候他们。” 他大步出去,拧下杂房的锁头,摸出铁针捅一阵,将它复原,扔给呆立的小留,没好气道:“你玩不过她,拿铁链子拴上,钥匙扔到马粪里。下回再犯糊涂,摸着粪闻一闻,不够就吃两口,记住这恶心,就能长记性了。她只会三脚猫功夫,但擅机括,还会扮可怜,你长点脑子,别让人钻了空子。” “是,我记住了。禾爷,酒糟一早送到了,要不要掺红糖?” “你当我坐月子呢?” 屋里张麻拐哄笑,萧寒勒紧他脖子,高声道:“给我也来一碗,掺鸡蛋,热热的吃下去,大补特补!” 赵家禾愁得不行,笑不出来,隔着窗子吆喝他:“西屋那个,往后改叫梅香。你屋里不是缺女人吗?瞧得上就领回去。” “不敢不敢,配不上。老母亲替我作主,相了门亲事,只差过礼了。” “恭喜!那一会这事,你别去了,我跟麻拐走一趟,回头你闲了再去对个账……等等,你那算盘拿来我看看。” 萧家祖上辉煌过,兴衰两轮,传下来的东西,除了单薄的香火,就只剩这碧玉算盘。 这本是萧寒姑奶奶的嫁妆,在萧家败落后,特意转送给侄孙做传家。这东西一代代往下递,传了上百年,竟然挑不出一丝毛病,足见珍爱。 他心痒痒,但看过还得还回去,让她知道他敢抢传家之宝,怕是要气到吃不下饭了。 “照这个做,要多少工期?” “这东西就是个念想,不耐用,也不顺手。一用劲就容易磕碎,拿给姑娘家,练的是娴雅,不是本事。南巷有家铺子卖上好的楠木算盘,长的短的,圆的方的,就连七档九档的都有,小巧精致,带着方便。珠子有肥有瘪,尺寸有大有小,你可着她的手去买,那才叫好呢。” 巧了不是,他在船上抓过她的手,只有他的半个大。 赵家禾便追着问地方,贴个络腮胡,赶早买了,再去办事。 巧善正惦记着它,午间送一趟山甜菜汤,太太正写字,放下笔,不忙喝汤,先叮嘱:“那两本书有用,你留着慢慢读,受益终生。” 第63章 “是,我记住了。谢谢太太。” “初八有客人到,你过来时,记得收拾收拾。” 他也说初八,可是人已经回来了。巧善不愿意骗好人,红着脸结巴:“哦……哦,好的,我记住了。” 太太净过手,回头瞧见她这样子,笑道:“别害羞,大大方方的,有什么话,大胆地说出来。往后也要如此,彼此坦诚,才好体谅。” 她听得出太太其实是在教她夫妻之道,用心听着,用力点头。 太太叫翠翘拿来两册旧年的账本,翻开讲一讲,再叫她带回去,闲来无事便看看。 上边记着铺子里实打实的买进卖出,比教算学的书更细致,能练手,还能看行市。巧善爱不释手,一路走,一路看,回去就趴在柜子上演算。 有算盘在这就好了,过百又拖尾的数要加减,容易出错。正好她刚学,要多练。 算账跟为人是一样的,错一笔,不及时纠正,那后边全坏了。最好是算一步记一下,及时核算,忘了找他多要一套笔墨砚。 算了,这都五月了,他会想法子带她走。将来会有一间自己的屋子,用不着多大:一张床,一个柜子,两把椅子就够,写字就在柜子上。 他们一定能过好日子,她那些钱,够买屋添家具,还能留下一些做本钱。他出门做生意,她打好算盘,帮他记账算盈亏。有商有量,有滋有味。 第54章 是非难断 主子们要守丧,不能沾热闹。这个端阳节,活还是那么多,多得了一串粽子和一封枣泥五毒饼。 晚饭送出去,只剩零碎活。黄嫂子知道梅珍邀了巧善去她家做客,便早早地放她们走。刘嫂子见状,请缨留下收拾,陈婆子守寡多年,膝下无儿无女,也乐意多待会。 这是巧善头一回上她家吃饭,梅珍高兴得不得了,挽着她飞奔。 天还没黑,周家院门开着,里边热闹得很。 赵家禾拿菜刀,周有才拿斧子,一个剁鸡,一个砍羊。灶房里,梅珍她爹正在炒鹅肉,院里临时搭了个灶,咕噜咕噜煮着大块的羊肉,馋得小老虎走不动道,守着它唆手指,不时问一句还要等多久。 小柔儿趴在外婆肩上,第一个瞧见她们,立马支着胳膊啊啊叫。 她这一喊,男人们都停手看过来。 两亲家凑一块过节,她和家禾结伴凑过来,这身份要怎么算? 巧善突然害起了臊,拽着梅珍往外,“我们先去看看秀珠。” 梅珍看出来了,反拽住她,随口逗趣:“大节下的,怎么好空手过去?来来来,带点肉再出门。王家姑爷,手下留情,不要全剁碎了,留两块胸脯子肉,带出去体面……” 新姑爷高声应道:“有!” 巧善又臊又想笑,抱住梅珍,把脸埋在她背上偷笑。 大伙都在笑,梅珍还要逗,“你这妹子,也太会过日子了。行行行,听你的,只给一块!” “我没说不给!” 巧善笑到捶她。 真留了鸡脯子肉,再来两抓羊肉,用粗瓷坛子装了,送“腌菜”去。 “上回你告诉了我,我就去问她,她什么都不肯说,打那之后,一直躲着不见。我知道她是怕连累我名声,我说这有什么?我都嫁出去了,周有才又不敢休我,休了我,他这辈子再也娶不着。可她听不进去,连院门都不肯开。从前我还羡慕她命好,如今……” 梅珍惋惜长叹,不等巧善接话,再叹:“女人的命就是这样,一步踏错,一辈子就这样了。我也替她为难,按说事已至此,破罐破摔,安心跟他过日子是常理,可心里埋着这么大一根刺,换我,我也受不了。逼急了,半夜起来拿刀……呸呸呸,瞧我,说到哪去了。” 周家离赵宅远,秀珠跟姜杉就住在后巷,后边这段路,两人都沉默。走到了那,梅珍发力捶门,又是无人应答。 巧善不甘心,将罐子放在石鼓上,贴着门,自顾自说:“秀珠姐姐,我是巧善,过来看看你。你不在家不要紧,那我留几句话在这:你要好好活着,别为了别人犯的错伤到自己。有什么是我们能做,你随时给个信,你要不想在这了,我们接你……” 门突然被拉开,梅珍及时拽住她往身后拉。 “你们在这干什么?不要多管闲事!” 姜杉虎着脸,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 巧善头一回见到本尊,瞧见他那粗到像要崩坏袖管的膀子就发怵,抱着梅珍胳膊往后拉,强装镇定道:“接我们的人就要到了……” 背上有只大手掌贴上来,伴着让人心安的话。 “姜杉,去把秀珠请出来,我有几句话要问她。” 姜杉像被滚水冲泡了似的,肩软了,眉眼展开,口气也散了:“禾爷,您怎么来了?快请屋里坐。秀珠回娘家去了,要有急事的话,我这就去接她。” “赶紧的,我就在这等着。快点儿,这事耽误不得。” 姜杉很是为难,又不敢违抗,哈着腰,搓着手,小跑着去了。 梅珍敢大喘气了,恼道:“往前看他也不这样啊,拿了钱,听了话,总是千恩万谢的,我只怕他跪下来磕头,我可拽不动。方才那样子,吓死个人。” 赵家禾怕她看到方才摸腰那一下,悄无声息地后退一步,离得不远不近,再说:“人有千面,惯会装样子。先前我找人多方打听,有些不对劲,都说为人敦厚守旧,那事不定是他做的。待我试探试探,一会你们带人走,我留下会会他。” “别!” 那人看着就不好惹,巧善实在不放心。 他听出她的意思,笑道:“听过四两拨千斤吧?他只有一身横肉蛮力,一伸腿就能弄翻他,要不要看个把戏再走?” “啊?” 梅珍立马拱火:“不麻烦的话,就露一手,啊不,是露一脚,免得巧善担心。” 姜杉很快回转,神情淡漠的秀珠远远地跟在后边。原本走得好好的,姜杉扭头在交代她什么,底下没踩实,左脚一扭,绊到右脚,歪着摔了下去,沾一身灰,很是狼狈。 石子是从这边飞过去的,梅珍和巧善看得一清二楚,垂头憋笑。 姜杉一倒,秀珠抬眼看到了她们,露出惊诧,很快又撇开眼,变回冷冰冰一张脸。 巧善迎上去,柔声说:“太太叫我出来找你,有几句话要问。内院的事,不能叫别人听见,秀珠姐姐,你同我们走几步吧。” 梅珍和她一左一右挽住秀珠,夹着人往远处走。 姜杉要跟,赵家禾堵了道,拦住人,薅着他胳膊,往他那院子去。 这头巧善抓紧问:“那年欺负你的人,就是他吗?” 秀珠沉默。 梅珍催道:“眼下只有我们三个,你还信不过吗?巧善什么样,你是知道的,连蚂蚁都舍不得踩。你要担心,那只有我了,天老爷在这看着,我要是说出去,叫我生生世世……” 秀珠捂了她的嘴,梅珍掰开这只手,非要把誓立完:“长烂嘴,不得好死!这下你信了吧?不瞒你说,我家周有才看到你跟丁二出去逛,你这样……太让人担心了,丁家那两个老货,是那么好惹的吗?从前就忌讳你的生辰,一直防着你,要是让他们知道你们还有牵扯,一定会闹上来。秀珠,你好好想想,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呀。” 巧善跟着劝道:“对,秀珠姐姐,你才二十出头,这辈子还长着呢。是好是坏,你不想做个了结吗?方才你也看见了,他也有怕的人,再难的事,说出来就不难了,我们一起想办法。” 秀珠早已泪流满面,点头,磨着牙答:“就是他,我亲眼看见的!” 梅珍低声咒骂姜杉,巧善想起家禾方才那句话,贴着秀珠问:“你还记不记得是哪时哪地,没准能找到人作证,去衙门告他。把他送去坐监,你就是自由身了。你有厨艺,会裁剪绣花,还有我们,或是找个差事,或是支个摊做点吃食小买卖。你是个勤劳能干的好姑娘,养活自己不难,总比困在这里作践自己强。” 秀珠抹了眼泪,慢慢讲起了那天的噩梦。 巧善耐心听完,抱着她的胳膊再确认一次:“就在你家?等你醒来,他就在屋里?” “没错,只有他!虽然脑袋仍旧又沉又痛,但我看得清清楚楚,就是他!他问我渴不渴,那声也是他,错不了!” 梅珍也听出不对了,疑惑道:“按说犯了事,不该做贼心虚赶紧跑吗?你再仔细想想,事前吃的东西是哪来的?你别多心,我们绝对相信你,只是先得查明白了,不放过恶棍,也不能冤枉好人。你放心,只要找到了人,就算官府不理,总要想法子给他几闷棍,绝不放过他!” 秀珠将拳头放到嘴边,用力咬了一口。 巧善忙去阻拦,小声劝慰。 “在家只喝了水,他们从来不留我的饭……除此之外,只有葛妈妈给了面果子。她提着小篮子在那等人,说这是佛前供过的,吃了会有福报。我们几个都有,不单是我,她叫我们念完阿弥陀佛为老姨奶奶祈福才……才能吃。她和我无冤无仇,总不能是她吧?” 第64章 无冤无仇,不代表无欲无求,为点钱就能下手害你! 巧善深吸一口气,摇头道:“她不是好人!” 刘嫂子那事,梅珍从头看到尾,跟着点头,附和道:“那就是个见钱眼开的老混账,被大太太打发出去了!” 秀珠惊得脸煞白,深吸一口气,惶惶不安道:“难道是我错怪了他?他来迎娶那天,我一见他这张脸就清醒过来了,一直装病不让他近身。我对不起你们,不该骗你们,可我……我也是没办法了。” 巧善和梅珍同时惊呼,梅珍嘴快,急道:“你仔细想想,要真是个畜生,人都娶回来,那不是任他宰割?” 秀珠腿一软,人往地下滑。 巧善眼疾手快抱住她,但力气不太够,伸出腿脚去垫,撑住了秀珠,自己差点摔了。 梅珍赶紧帮忙。 秀珠信了,懊悔不已,欲哭无泪,仰头说:“我是又蠢又瞎,分不清好赖啊。我在他茶水里吐口水,在粥里加盐,我我……” 梅珍又不信了,皱眉道:“他也未必就是好人,方才那样子,恨不能吃了我们。哼!” 秀珠叹道:“他知道了那事,以为是你们撺掇我离开家,叫我不要搭理你们。” 原来如此。 梅珍郁闷地哀嚎,巧善想起先前隔着门说的那些话,确实有教唆嫌疑,莫名其妙笑起来,梅珍也笑。秀珠又笑又哭,喃喃不止,要谢谢她们,要去找姜杉认错。 梅珍趁机教她:“往后有事,你要记得说出来。我知道你家里刻薄,让你无人依靠,有苦只能往肚子里吞。你看,我们三个都没有别的姐妹,凑合凑合也算数。行不行?” 秀珠眼含热泪点头。 巧善苦着脸看梅珍,见梅珍没意会,无声提醒:石子。 她们误会人家,还唆使家禾对他下手,那样斜着摔下去,好大一声噗通,会不会伤到干活的手肘? 梅珍做了个威胁她噤声的鬼脸,自己先绷不住笑出了声。 第55章 明月心 路上不好商量,到了秀珠家,更不好说了——姜杉缩在墙角不动,半垂着头仍能看到鼻青脸肿,显然家禾嘴里的“看看”,是用拳头看的。 完了完了! 这罪孽越发深重。 巧善看着家禾,懊悔地摇头。 她这样子,像是刚干完坏事被逮到的小狗。 大老爷们,错挨几拳不算什么。凭他吓着巧善,就该打。赵家禾浑不在意,笑道:“原来是误会。姜杉,你想学功夫是好事,过几日我领你去见个人,你有一把子力气,这是不可多得的天分。” 姜杉捂着半边脸,含糊答:“诶,好好好,我记住了。” 梅珍扶着门框哈哈笑,巧善诚心想道歉,话刚起个头,就被她拽住往外拉。 “人家夫妻团聚有话要说,咱们别在这碍事,走吧走吧。” 秀珠也是有口难言,揉搓着帕子为难。 巧善想起个宝贝,跑到院门口,把罐子拿来,塞到她手里,大声交代:“这里边有鸡肉,还有羊肉,趁天还没黑,早些做了。” 姜杉不捂脸了,上前抢罐子,歪着脸说:“秀珠,你歇着,我去弄。” 巧善和梅珍对视,巧善示意她开口。有了这个药引子,梅珍顺势说:“你去劈柴,让她来做。她厨艺好,方才还同我们说,要给你露一手呢。散了散了,该回家吃饭了。” 家禾先迈出去,不紧不慢地往外走。 梅珍挽着巧善跟上,到得院门口,想着耽误了这么几年,多半要发生点什么,贴心地把门拉紧。 巧善只想到夫妻俩该说知心话了,操起了别的心:“这边的人都在府里当差,家禾,你过来时,有没有被谁看见?” 家禾回神,停步让她们走到前边,失笑道:“没有,看到了也不要紧。” 也对,太太是通情达理的人,他做事稳重,不会冒冒失失。 巧善实在着急,回头看一眼院墙,万分懊悔:“先前胡猜乱测,将他看成坏人,暗地里恨了许久。方才又……” 梅珍忙着笑,家禾趁机又伸手贴一次腰。 你做什么呢? 巧善回头,用眼神示意他:别乱来。 他得意,垂眸闷笑。 梅珍护短,舍不得怪秀珠,大剌剌道:“他得了这么好的老婆,吃点苦头也是该的。不都说好事多磨嘛,我们是为他好,我听说旧俗还有拿棍棒招呼新婿的,这就算补上了。” “哈哈……有理。”家禾见巧善面带愧色,转头又哄她,“后巷这些宅子,迟早要收回去,初八我去找他,说说这事,能帮尽力帮。” 梅珍急道:“那我爹娘……” 家禾正色,半真半假说:“有些话,虽是猜测,但也有七八分准。这城里指定要出些乱子,我打算在乡下买些屋子和田地,有事就去避一避。” 城里有事,赵家必定有事,不然对不起赵半城的名号。 梅珍和巧善停下来,回头望向他。 巧善怕她不信,不觉帮他说起话来:“他总在外边跑,听来的消息多,比我们知道得早。梅珍,回头你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梅珍重叹一声,说:“嗯,我信这话,府里早就成了空架子。我娘原先在针线房做活,说她年轻那会,府里有做不完的衣衫,多的时候,能拿二三两赏钱。被打发到这来,才一年,针线房就没了。我爹是这阵出来的,人老了不值钱,照规矩,只花十两就赎了身。他有门打铁修补的手艺,倒也还好,讨得到饭吃,横竖谁家也少不了菜刀铁锅。接着是周有才,下一个就该是我了。暂且不提,安心吃顿好的,过后我去和他们说。” “也好。”巧善想起八珍房这些人,还有青杏她们,跟着惋叹。 有鸡有鹅还有羊,一屋子人挤着坐,热热闹闹,像过年似的,都只说吉利话,欢欢喜喜吃一顿。 赶在宵禁前收了场,梅珍送她,周有才不放心她一会单独回家,跟上了。 家禾明面上没送,实则她一进赵府后门,就瞧见他在前边梧桐树下蹲着,听见动静后,装没看见她,起身在前边走。 步子慢,步子稳,影子长得刚刚好,黑脑袋正好落在她左脚旁,像伴着她一块走似的,一直到了园子入口才分开。 她同肖婆子说一声,肖婆子打着哈欠跟上来。她进去,婆子上锁,回门房关门睡觉。 院子里静悄悄的,往常陈婆子早打起了鼾,和甘旨房黄婆子一唱一和,可这会那屋竟然还亮着灯。 “陈妈妈,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这就睡了,衣衫破了个口子,缝两针。” “那好,小心烛火。” “知道了,你快去睡吧。” 缝补多半是借口,这样的日子,她见别人家热闹,心里不好受吧? 那黄嫂子呢,回了家,想起死去的家人,只有眼泪相伴,也是凄凉。 巧善抬头望天,月薄星稀,它也冷冷清清。 唉! 好在灶房不冷清。她一推门就瞧见他在那拨灯芯,惊了一跳,赶忙回头瞧。 还好,那处灯已经灭了。她关好门,上了闩,再小声问:“你怎么进来的?” 他自自在在,在春凳上躺好了,剔着牙说:“法子多着呢,不能全告诉了你。” 她笑不出来,拖着杌子坐到他对面,压声问:“你在他那问出了什么?秀珠说出事前,她吃了葛婆子给的东西,不过,还有人在场,那些人也吃了。” “那个容易,你想想早年我叫你做的萝卜丸子。” “啊!做了只有她认得出的表记?” 他翻坐起,接过她递来的草纸,擦着剔齿纤答:“没错。这疯婆子有个诨号,叫割刽子,本就是个狠毒的人。那会她跟着老不死的效忠,那后边伸手的人,多半是死鬼阙七。不过,她娘家那些人,怕是也有份,不然那么巧,全不在家?秀珠心里未必不清楚,依我说,如今还惦记着过节要走娘家的人,扶不起,你们白操这份心。” 她抠着手指,为难要怎么替秀珠辩解。 “行了,你想管就管,只要到时别伤心就成,花点钱不要紧。” 她用了劲,指节发白。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伸手去扒,顺势握住了。 “别……别……” 他的手滚热,烫得吓人。她回神,慌慌张张往回抽。 他左手抓住不放,右手从腰后抽出小算盘,落在被他弄开的手上,装得一本正经,看着她的眼睛说:“大的占地,我想着在这不方便,先寻了这个来,你试试合不合手。十一档,够不够?” 她果然忘了被非礼的事,摸着算盘欣喜,轻轻拨了几下,听着算珠碰撞发出的脆声,眉开眼笑道:“这样的正好,跟梦里的一样。” 有空梦算盘,没空梦点别的? “那你该……” “谢谢,我好喜欢!” 话里没带算盘,那说的一定是我,只因害羞才不肯带出来。 第65章 他清了清嗓子,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张口:“那方……” 她抬头看他,专心等着。 眼神清澈,满是喜悦,如镜的湖面映着明月,安定又美好,让人舍不得去打乱。 他顿时泄了气,将“帕子”咽下去,改道:“圆缺寺那方丈,明日要过这边来,糊涂人心疼那孽障,特地将人请来除祟。哼!太太那边要是问起,我就说我是为这事提早赶回来,你不必担心。” 她果然安了心,点头感慨:“早前我觉得老爷为人极好,你认定太太难缠,我们都错了。在秀珠这事上,我们也因猜测伤了姜杉,可见为人不该有偏见,轻易下了定论,误事误人。” 他笑道:“还觉着处处是好人吗?” 她纠结一番,不知该怎么答,手顺着算盘擦过去。他假意去扶要掉的它,实则又牵一次。 她恍了神,没察觉。他暗自得意,收回手,盘算着下一回。 “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吧?只是好人……多半过得不好,我不明白为何是这样。”她摇头幽叹。 他不想吓着她,重新倒下去,闭着眼答:“好人只想着别人,这不忍心那不能,心思散了,处处桎梏。坏人只想着自己:想要了,伸手就拿,拿不到就使计谋,计谋不成就下死手。有这狠劲,做什么不成?历代王朝,哪一个不是靠杀伐决断打的天下?只有狠人才能夺江山,好人守成都难。” 第56章 自讨苦吃 好半晌没人说话,他睁开眼,柔声劝道:“别哭,这些话扯远了,听听就够。你接着做你想做的好人,我给你看着。” “我没哭。”她轻叹,又说,“你说得对,哭不管用。” 那年他说“要还是这样只知道哭,趁早投井,少受些屈辱”,这话本没有错,如今回想起来,实在不妥。 她听了,不知多伤心。 他坐起来,磕磕巴巴说:“你知道我这张嘴说不出好话……那会实在不放心……我就是那么一说,你别放心上。你一个女儿家,年纪又小,遇上为难的事,哭一哭,没什么要紧的。” 她是有些愁,但不到痛哭的份上,奇道:“怎么又盼着我哭了?” “不是……” 从前想让她为自己所用,自然是厉害的用起来顺手,如今想要她安安稳稳守着他,依靠他。看她能干会欣慰,又怕她太能干会飞走…… 唉,这会是真理不清了。 她善解人意地问起别的:“你是打算明日就去回话?” “不,只捎个口信交代一声,还有些银子在路上,齐活了再去回事。” “怎么不用银票?” “天下不太平,还是现银靠得住,分散在几地把票兑了。定江只有两家稍大的银号,没有提早知会,不定能兑出数,况且动静闹太大,人心更不安。等我把这差事办妥了,我们立刻走,先去溯州,在那置办些产业安家。那边离京城远,也不靠海,住着安心。出门的时候,我找太太要了个可靠的人,这两个月一直带在身边,学了多少,全看他个人的本事。这里的事,往后交给他,从此与我无关。” 她点头。 他知道她的心事,伸手帮她拨开乱跑的头发,不想让她发觉,还用老招数,立刻说她在意的事:“去打听的人回来了,大哥去了别人家做上门女婿,住坡上那几间茅草屋,嫂子能干,一胎两个,儿女双全。作诗的果然遇上了‘贵人’,说是去省城读书做官,有一两年没见回来。河对岸的秀姐儿又生了两个儿子,家里和睦。慧姐儿定了门亲事,据说那家不错,有些产业,供着儿子读书,要挑个识字的媳妇打理书房,瞧准了她,打算明年秋天娶回去。灵姐儿在家,高高瘦瘦,很是能干,嘴也巧。要去接她吗?我找个可靠的人去办,价给得高,保管能成。” 她喃喃低语:“谁还记得我呢?我不知道该不该去接,小孩忘性大,隔着几年,她未必愿意跟我走。人离了家乡,像是树离了土,即便知道是迁去好地方,那一阵也难割舍。” 他赶紧打住:“那先不接。我说,你听着,有哪不妥,过后再商量。” 她抬头看他,认真等着。 “依我说,这些人里,只有大哥最可靠。上门女婿不易做,我想在那边置办几亩田地,落在你名下,留给他耕种。只要这位嫂子不蠢,看在地里产出的面上也不敢欺负他,万一将来灵姐儿有事,大哥也有底气帮手。不是舍不得给银子,这玩意吧,也好也不好,用得不对,那就成了搅家的蚼蛆。” “又要害你花不少钱……” 他坏笑揶揄:“我的钱,还不是你的?梅珍说你很会过日子,果然又舍不得了,行行行,凡事听你的,少买点。” 她捂住脸偷笑,佯装生气,“不许胡说!” 他不恼,只笑眯眯地看着她,一眼不错。 再羞下去,要烧起来了。 她赶紧起身,将锅里的水舀出来,装满一大桶,再倒入冷水接着烧。 他抢着提桶,嘴上说:“我来……” 他以为她要洗澡?她更不自在了,慌慌忙忙说:“这是给你预备的。你跟我来,还有衣衫……我我我……” 这些话,哪句都不合适。 好在他没有得寸进尺,只说:“黑天暗地的,你在这歇着,我过去拿。” 她抬手,想插进怀里摸钥匙,刚挨到腋下,过往全涌上来。 你一个姑娘家,将东西藏在那,当着男人的面掏掏摸摸。 你在干什么? 长没长…… 他几次三番提醒,她全然不知,屡教不改,他有时急,有时气。 她真不是故意的,从前她只是家里做活的工具,跟墙角的锄头、篮子没什么两样,没人将她放心上,自然不会教这些。男女有别,男女情意,全靠梅珍点拨和自行领悟。 她又臊又想笑,背过身去,双手捂嘴竭力憋住。 “怎么了?找不着东西吗,要不要我帮忙?” 脑子里轰隆,像是一道旱雷,正劈在脑袋顶。 “快别说了!” 他在后边偷着乐,故意嘟囔:“我好意要帮忙,你怎么这么凶?” “不许闹!我先去找澡豆。” 她直奔小柴房,一进去就挨着墙,本该先找钥匙的,鬼使神差摸向了不够蓬松的“米糕”,明明隔着几层布,就是烫手,赶紧找钥匙,回来交给他。 她的脸通红,他还嫌不够,故意问:“那澡豆呢?” “你你……在里边,我看过了,还有,一会你自个拿。我刷牙去……” 午后擦过一次澡,从预备晚饭起,折腾个没完,身上又有了汗。她想擦一擦,实在是不敢乱动了,只好忍着,单洗了脸和脚,拿算盘练习口诀。 早就背下了,干练这个没意思。她从碗柜下拖出那只装杂物的筐,翻出账簿和纸笔,磨好墨,照着旧账,边打算盘边记。 打算盘,停手拿笔记数,放下笔打算盘,再停…… 这样太麻烦,她将算盘换到左边,改用左手拨。打得慢,但不用来来回回更换,横竖都是现学现用,右手只比它多练了几天,勤快点,能追上来。 他洗完澡,站在后边看了一阵,等到她停手往下翻,才问:“这是哪一年的?” “辛丑年丙申月,勾了账的旧本子,太太拿给我弄着玩。” “鲤鱼要价?” 她都记下了,不用翻回去,直接答:“十五一斤,我记得阿保哥摇船出去卖,不到这一半。” 哥什么哥? 他听到便不悦,撇嘴道:“采买的管事至少要赚三分,做账的人,还要拿它们填别处的亏空,又要添一层。” “这不是……弄虚作假吗?” “查账的人心里一清二楚,但历来如此。能拿肥差的人,个个不简单,未免得罪人,只要不是太过分,上头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横竖使的是官中的钱,省下来也进不了她的兜,太计较反被人骂刻薄。再者,各家都有亲戚在主子身边伺候,她要敢严查严办,引起众怒,底下人合起伙来造反,那往后就难处了。当然了,都是人精,采买的人想要官做得长久,自然要拿出一些孝敬管家的太太奶奶。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几处得益,这账就做成了。” 她听得直吸气,叹道:“我还是做个傻子算了!” 他躺下来,闷声大笑。 她停笔,回头问:“你不用回去吗?” “外头那个有事,没人守着,我不放心。屋檐下我待不住,在这凑合凑合,如何?” 她早把脸转了回去,胡乱拨算盘。 灯下纤影,朦胧如画。 他酒劲上头,不禁放肆起来:“这里有火,不怕冷,我们做个伴……” 这话是她傻气的时候跟他说的,她把脸埋在膝上,笑骂:“少胡说,这都算六月天了,怕什么冷?” “你不冷,我冷,嘶……” “快睡快睡,明儿还有事呢。” 第66章 只要不轰人,凡事好说。他不闹了,乖乖地嗯一声,闭上眼。 她轻手轻脚收拾东西,将蜡烛吹了,把油灯放回高处,回来时,忍不住去瞧春凳上的他。 他突然睁眼,把她吓了一跳。 他声音低沉,缓缓说:“是有个姑娘叫朝颜,算旧相识……” 她抬手去压心绞痛,他坐起来牵,两只手碰到一处,被带着往胸口去。她怕他碰到正在发芽的某处,惊慌失措下,用力甩开,挣脱了他,但清楚地感觉到指甲擦着什么温热的东西而过。 糟了,划在他脸上。 她掩嘴,不安地解释:“我不是……故意的,梅珍说女孩要会打扮,留些指甲,削得尖尖的才好看。别的手指要干活,单留了小指,我忘了绞……对不起。” 他立马顺杆爬,把脸凑到她面前,接着逗她:“你给我瞧瞧,破相了没有?我这张脸还有大用处,错不得一点缝。” 就是有条缝。 她慌了,压根不敢看,急急忙忙去打水,把盆端给他,又要去拿灯。 他接过来,惊呼:“你没有镜子?” 她点头,又道歉。 他恨不能锤死自己,不敢再造次,将盆放下,跟在她后边,如实交代:“那梅香……王朝颜和我一块进的廖家,她在老太太跟前伺候,十来岁才到廖天钧屋里来。她是三等,常干些跑腿的活,我在二门上听差遣,因此搭上了话。” 她颤着声问:“你们好上了?” 怎么不早说?早知如此,她就该正经认他是义兄,不该动那心思。 如今她成什么人了? 抢人婚约的强盗,还是偷人丈夫的贼? “没那回事!你别哭……” 不说还好,一说眼泪掉得更快。她不要当下作的人,又舍不得说出了结的话。 好难过! “是我该死,你打我骂我,要不再划两道……”他乱了分寸,说了一堆废话才想起要说正事,“不曾过礼,绝没有那样的事。先是一句醉话,也是端阳节,菖蒲酒喝得多,几个嘴碎的婆子逗趣,叫我跟她凑一对。她说好,那会我不愿意得罪人,含糊应了。再往后,太太也掺一脚,这事就不好推脱了。你信我,我没干坏事,那会年纪小,哪有这心思?只知道要听主子的话。王朝颜懂事早,胸怀大志,见廖秉钧武举拿了头名,将来更有出息,便黏了上去。廖家出事后,她和廖家人合伙骗我,设计叫人误会我才是廖家的少爷,好给廖秉钧时机逃出去。我死里逃生,不知道廖天钧已自尽,傻傻地赶去跟他们会合。那两个早就溜走了,连同我攒下的积蓄,只剩抓人的官差在那等着……” 她泪眼婆娑望着他,缓缓摇头。 他再三发誓,见说不动她,只好换个门道:“先前和你说的买人卖人,那是后边的故事,前头还有不好听的:像我这样在郊外被抓的,算逃奴,按律要重罚:先挨板子,再上拶指。板子挺得住,那拶指……真不是人受的罪,你瞧!” 她果然跟着看过来。 他小手指上有个疤,是头一回上去打擂台时被长戟伤到。横竖痛是他在受,疤长在他这,划到拶指那,不过分吧? 她看着那处没挪眼,他心安了一半,接着说:“又说人靠两条腿往外逃,还得上夹棍,总之,从上到下,没一块好肉。行过刑,丢在牢里饿上五六天,再拖出去贱卖。巧善,你说我遇上这样的人,摊上这样的事,该不该恨?” 她难过得不成样子,咬着嘴点头,想起他经受的那些苦难,手指莫名生疼,抖得厉害。 他一把抓住,她看着交握的手,想抽,没抽得动。 两人的小指挨在一块,他的粗糙有疤,她还有闲情将指甲修得又长又尖。这样一对比,看着很是讽刺。 “你留着她的帕子……” 还是当年的巧善好糊弄啊。 他不敢去抹额上的汗,老老实实答:“她手脚快,伺机塞过来。我知道有这事,想耍耍她,还想……逗逗你,就留着了。是我错了,一早就该扔茅坑里……” 她不知哪攒来的力气,一把将他推出去老远,恨道:“你走吧,回园子里睡去。若有人来,我自己砍他,不用你管。” 她不是说说而已,弯腰从筐里抽出一把用药斑布包裹的小菜刀,将它留在脚边的杌子上。 真出息了! 第57章 深谋远虑 她气到发颤,脸色也是白的,看着又像要哭了。 他不敢来硬的,听命往窗那边退,竖着手掌服软:“你别恼,我这就出去。我知道这事办得混账,不该骗你,不该质疑你,惹你伤心。你看看要怎么罚,都依你,你慢慢想,想好了告诉我,认打认骂,绝无二话。” 他倒着爬出去,故意不慎跌下,放肆倒吸气。她先是担心,很快想明白,气道:“快走快走!” 真不能走。 他贴在窗上听一阵,怀疑她在偷偷哭,于是又将它撬开,把脑袋伸进去,抓紧说:“我不是故意气你,就是怕你不乐意嫁我,想试探试探……” 这话无异于火上浇油,她随手拿了缸里的水瓢,快走过去,用它顶着厚脸皮往外推。 窗子再次关死,那影子还在,隔着窗喊:“我错了。巧善,你再听我说一句!我我我……” 晚饭时多喝一坛子就好了,那句话,总差那么一口气,怎么都挤不出来。 屋里的光熄了。 他贴着墙仔细听着,渐渐听出些动静。 辟里啪啦的,她在打算盘。 也好,就当是替身了,拿算盘出气,总比拿她自个,或是他……不不不,负荆请罪更解气吧? 他摸了摸脸,十分惋惜——这么细一道,没准明早就消了,要是能留道疤,那才好呢。 俗话说夫妻没有隔夜的仇,可他们还不是真夫妻,没法床尾和。 他贴着墙蹲下去,仔细琢磨方才那些话。 他骗了她,该死。 他拿旧事来耍她,该死。 悔过书上必须有这些,等下,她是王巧善,善字第一人,不会劝着他原谅那些人吧? 他闭上眼,想起往事,不觉对着夜空长吐气。 打板子,拶指,夹腿,冷水浇透,打骂饥寒,一个都没少。要不是从前勤学苦练把身体夯实了,早死在了牢里。那才是她们谋划好的结局,好叫人相信廖秉钧真的没了,方便正主逃去西北找靠山。 他学到了谋生的本事,攒够了钱,也找好了中人,本可以脱身过太平日子,是为了所谓的忠义旧情才中的计。就如巧善所说,做好人,多半没好下场,总是坏人笑到最后。善恶有报?那不过是一句哄人认栽的屁话,想报仇,靠老天爷睁眼是没用的,那就是个惫懒的势利眼,要解恨,还得看自己的拳头。 踩死蚂蚁容易,但他花那么多心血才打探到下落,可不是为了让她死个痛快。猫抓了耗子,不会一口吃掉,来来回回戏耍,叫它看到希望,又一次次落空,受尽凌辱,生不如死时,那才叫痛快! 那些日夜发酵的恨意,是疽不是痈。 筋髓枯,内连五脏,血气竭,筋骨良肉皆无余。 这字字句句,都合他的“病症”。 他可以为她做任何事,唯独这件不行。 屋里人也不好过,不想看到那个身影,越在意越伤心。她将灯熄了,凭灶膛那点微弱的光,重新摸到算盘,把记住的那些账目来回算。 上等细瓷杯,一只三分四厘,一套十只,那便是三两四钱。一共买了六套,四六二十四,三六十八,八去二进一。该是二十两四钱,她用手轻摸打出来的算珠,从右往左,确实是两颗,没有,四颗。 籼米一石一两八,十八石是…… 等等,前日黄嫂子说十两银子只买了四石半,吃不了几天。她说的是甘旨房用的糙米,可不是账上这些供给主子们吃的好货。 况且账上的价,都是掺了水的虚数。 短短几年,米价涨了这么多?精瓷细瓷粗瓷不要紧,但这粮食是百姓的命,卖这么贵,贫苦百姓还有活路吗? 天边渐渐发白,他赶在鸡鸣前悄悄翻回来看看。 人在椅子里蜷缩着,睡得很沉。刀在扶手上备着,算盘落在小腹上,双手都搭在上边。 她的那句好喜欢,后边要接的词,是它,不是他。 她的上进,和王翠英、王朝颜的上进,全然不是一回事。 这么好的姑娘,他可不能弄丢。 他解下外衫,轻轻盖在上边,原路返回,去府外找人拿东西,再领着担子回来覆命。 早就打点过,门房不查不问,只起身凑上来问安。 他叫人停下来,特地交代一声:“太太娘家捎来些土产,要送进去。” 门房点头哈腰,忙不迭说:“明白明白,禾爷,您请便。” 得了消息的大太太善解人意,提早帮他把人叫了过去。 他跟抬箱子的人在二门外胡说八道一通,再跟传唤的人一块进去,先前有书信,这会不必多说,把账往上一递就算完事。 第67章 大太太将本子收了,没有多话,只问他:“这脸是怎么了?” 说好的初六只递消息,初八才进来呢! 在一旁练字的巧善垂着头,哪也不敢看,恨不能把脸埋进桌子里。 “路上着急,让树枝给划了。” 这就糊弄过去了,他还嫌不够,又说:“那梧桐开得好,不想错过,凑上前看,不留神就划到了。” 他刚说完这句,翠珍和大太太同时笑了。 巧善又窘又想笑,放在桌下的手,紧扣膝盖拚命憋住。 大太太知道这里边有什么事,撇开不谈,问起来回路上,他一一作答。 “辛苦你了,回去好好歇着。那破园子,没什么好打理的,你只管安心休养。这几日有事要忙,过后我还有交代,再叫人去请你。” 他心焦如焚,急道:“太太,我有事相求,我们想……” 大太太清楚他要说什么,使了个眼色,抬手制止。 “有什么事,过后再说。” 外边传来急报:“太太,不好了,不好了!家里出事了,差爷来拿人,要带老爷走。谁也拦不住,说这是人命关天的大案子。” 家安连滚带爬往院里冲,三步过完台矶,直接跪在了门槛外,瞧见往外走的他,又惊呼:“家禾,你快躲起来,那拘牌上也有你的名字!” 翠翘搀着太太出来,催道:“好好说话,别乱喊乱叫吓坏人!” 家安气喘吁吁,匆忙咽了口水,再答:“阙家来人,告到县衙,说阙五阙七都是被咱们家的人给杀害了,上边来的大官手里有确实可靠的证据,这就下令来拿人。还有,那彭兰青的爹娘也去捶了鸣冤鼓,说他家姑娘的病好了,一清醒就指认当年是老爷强奸杀人,幸好她命大,只是昏死,这才保住性命。” “什么!”太太很快回神,叮嘱他,“你去找周二郎,叫他赶紧写帖子……” 家禾在旁提醒:“太太,我听说周县令摊上了事,自身难保,这才有巡按下访。我去吧!” 这是大太太最想听到的话,但又实在惭愧,为难道:“你……行吗?” 家禾笑道:“行不行也得去,拘牌上有我,民不与官斗,不敢做逃犯。” 大太太感激不已,点头道:“家禾,家里有我,外边的事,就拜托给你了。” 他要的只有这句,点头,转回去找寻。 她挨着门帘呆立,忧心忡忡在看他。 他朝她点头,扬起嘴角一笑,再是一个苦着脸的“求饶”,无声说:我错了。 他转回去,拽起跪地的家安,丢下一句“我去去就回”,匆匆地走了。 太太望着院子里的人,沉着脸下令:“没你们什么事,不要凑在一块说闲话。” 她朝翠翘使了个眼色,小声道:“去把他们叫来,我有事要交代。” “是。” 太太回屋,顺手牵上巧善胳膊,柔声说:“这是怎么了?闷闷不乐的。” 巧善不愿意让她再操心,摇头说没事。 大太太若有所思,苦笑道:“女孩家想要过好日子,要有立身之本,那两本书,你仔细读,有用!” 这话她说第二遍了,巧善不解,但没多问,乖乖地应下。 “在这坐坐吧,有了消息,早些知道好安心。” 巧善再点头。 太太把儿子儿媳叫来,只有一件事,家里诸事不顺,叫他们代她上山求神问卦,卜一卜凶吉。 明三爷急道:“母亲,出了这么大的事,我们该留在家里想办法才好。您不要信道家那些人的哄骗,神仙都在天上享乐,哪里愿意下凡管人间事。” 三奶奶在大太太眼里看到了焦灼,听明白了,拽他袖子,上前应下:“我们这就去,两个妹妹总捂在家里也不好,一并上山走走。还有,王姨娘就要生了,把她也带上吧,顺道祁个福,保佑他们母子平安。” 明三爷慌了神,“她怎么能上山?” 几时才能懂事?唉! “轿马预备好了,有什么不能去的? ”太太又看一眼儿子,不再理会他,朝儿媳点头,淡淡地说,“回去收拾收拾,这就去吧。” 明三爷不肯走,还要说理。 巧善小声请求先回八珍房,太太点头,安抚道:“有了消息,我叫人过去告诉你。翠翘,翠珍,不拘哪一个!” 巧善懂了,太太这是在告诉她:她这里的人,翠珍翠翘最可靠。她用力点头,赶紧收拾桌上的用品。 三奶奶没打算避着她,人还没起身,就对丈夫说:“你放心,我不会为难她。她要是死了,我将命赔给她,如何?” “我不是这意思,翳荟,我知道是我错了,我犯了糊涂,对不住你。我伤了你的心……” “别再说这些那些,母亲待我这样好,你是她儿子,我自会一辈子对你好,与别的无关。你的孩子,就算是我的……” 明三爷又说了什么,巧善已经走到了屏门,再仔细也听不到了。 第58章 死里逃生 山雨欲来风满楼。 八珍房的人惶惶不安,瞧见她进门,马上围拢来问。 巧善摇头道:“我也不清楚。有人跟着去了,不会有事的。” 陈婆子匆匆跑进来,压声说:“东小院那个,趁乱招呼人去外库房要东西。齐管事不认旧对牌,给门上了三道锁。她在那骂一阵,又回去了。” 黄香摆手道:“京里还有老太爷老太太,又有亲戚至交帮衬,不会眼睁睁看着大老爷被人冤枉。没事的,都干活去吧。” 等人一散,她又暗自嘀咕:“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巧善听见这话,更愁了。 老爷是冤枉的,但家禾亲口承认阙七那混蛋的死跟他有关系,会不会出了什么疏漏,叫人抓住了把柄? 阙七害人,就该死!可上头愿意去查他底子,因为他作恶多端,就放过替天行道的人吗? 她心里没底,午饭只随意吃了两口,干完活就坐在门槛边等着,一直盼着那边来人,可是没有。 天公很不厚道地赶来看笑话,突然变阴沉了。 众人赶忙收晾晒的物件,把簸箕篮子都捡进去,忙乱过后陡然安静,这才听见远处有轰轰隆隆的声响。 刘嫂子抬头望天,嘀咕一句:“是打雷了吗?” 黄嫂子皱眉,愁道:“打雷没有这样的,像是马蹄……不好!你们仔细听,是不是喊的杀人?” 巧善头一个响应:“我也听见了,快!” 她也不知道该快什么,她们朝外跑,她朝屋里去,等她抓着算盘和菜刀出来,惨叫声已经清晰可见。 其余人不知道去了哪,陈婆子连滚带爬逃回来,慌里慌张哭喊:“死人了,快躲起来,是马贼强盗,往正院去了,快快快……” 她着急逃命,还不忘拽着巧善往地窖那块跑。 那是存菜的窖,没有任何遮挡,抢东西的人绝对不会错过,躲进去也是死路一条。 巧善用力挣脱,急道:“妈妈,快去拿你的刀,要躲就躲柴房里去,排水的沟。” 陈婆子听明白了,那坑是用来排洗头洗澡水的,只有三四尺深,淹不死人。上边用重石板封死了,藏起来不打眼。放水的口子刚够一个人进去,带着刀躲在里边,易守难攻。 “那你……” 巧善不敢再耽误,丢下她往外跑。 太太有危险,她该赶去帮忙。可是已经迟了,马贼动得太快,她才出院子就撞上了不堪入目的一幕。她没法细思,扯掉药斑布套子就奋力朝歹人砍去。 这刀是特地托梅珍她爹帮她打的,份量和把手都合适。她总是抢着剁鸡鸭砍骨头,为的是有一天能用它保护身边的人。可惜她高估了自己的力气,她谁也救不了,奋力砍下去,也不过是一道激怒恶人的轻伤。 络腮胡痛叫怒骂,丢开身下这个,反手一拳,重重地打在她身上。她根本抵挡不住,跌出去很远。 不要以卵击石,先保全自己。 巧善不知道被欺负的阿芫还能不能活,趁男人站起系裤子之际,抓起刀和算盘,翻爬起来便拚命往园子那头冲,嘴里狂喊:“砍死你!快跑啊!快跑!” 阿芫,爬起来快跑,要活下去,求你了! 腿忙着跑,脑子快快转。 园子里没有值钱的玩意,马贼的同伙不会去那边。那里有家禾的屋子,等他赶回来就好了。四方院里有小英,小英会保护她。 往那儿去! 耳畔总有挥不去的惨叫哀嚎,混着风,像刀一样刮着她的耳朵。很快,有更疾更冷的风朝着头顶而来。耳边似乎听到了一声“小心”,她听话地举起算盘去挡。 “啪!” 脑袋疼得发裂,抓算盘的手也被震得发胀,接着是带麻的巨痛。黄铜包边的算盘被劈下一截,她听得到,也感觉得到有算珠滚落,但不敢回头看,仍旧拚命往前奔。 那男人着急追,被一两尺长的杂草绊了一下,挥刀乱砍,一通咒骂。他不信自己会被个小娘皮暗算得逞,顾不上望风的活,非要弄死她不可。 第68章 小英,小英! 家禾,家禾! 他叫她多看多思。 园子中央有个大池子,她会凫水,可以往池子里跳。 不行,那野人多半也会。 那人身强力壮,她跑不过他的,迟早会被抓住。她凭那阵子挖野菜记下的路,取了个巧,从山石中央的小洞挤过去,趁他绕道的工夫,挑近路,先一步逃进小院里,将上中下三个门闩全推上,而后奔向老槐树。 男人很快追了上来,用刀劈着关死的门,彭彭彭彭,一声比一声高,比剁大骨更猛。 没有刀,她就是待宰的幼鸡。她得留着它,飞快地扯下发绳,两根接成一根,一头绑刀,一头绑算盘,将刀背在身后,算盘坠在身前,搭好了它们,便双手合力抱住树干,奋力向上跳。 她还是那个笨丫头,爬了几次,手磨破了,就是上不去。 要借一切能借的人和物,先达目的,别的暂且不管,过后再愁。 还有什么是能用上的? 快想! 小英,小英,我还能做什么? 她不想这么快就死掉,好日子才起个头,他们之间的结没解开,小英的仇没报完,她刚得了算盘,还没打好…… 树太粗,脱了鞋也不管用,双手根本撑不住,她又滑了下去,算珠被树皮磨得吱嘎响。 她抓着残破的算盘,朝着脑门一磕:求你了,开窍吧! 身后的菜刀不大,依然是沉的,带着绳子往下坠。 刀! 她还有刀能用,双手握刀,用尽力气劈在树身上,刀嵌在树身里,成了!她把算盘抛在肩后,双手仍旧抱树,抬腿把脚搭在刀背上,在这借力一蹬,双手同时往上嗦,就够得上那树瘤了。这一跃一勾,带动身体往上了一尺余,够右脚尖及时卡到疤缝里。她靠它们挂住自己继续往上发力,直到左脚尖勾到粗枝,事就成了大半。 她爬的这点高度,只够那男人一跃,还不够!她骑在枝杈上,双腿交缠,上身下伏紧贴枝干,双手一左一右垂下去,用力拉拽发绳,把刀又拔了出来,将它拉上去,接着往上爬。 这门太旧,闩再多也经不住大刀大汉的挥砍。它终于抵挡不住,轰然倒下。 那恶鬼追到树下,挑起鞋劈成两半,仰头恶狠狠地盯着她,又咒又骂。 污言秽语让人想吐,可这凶神恶煞让她不敢松懈半刻。她强忍着恶心,抱着树干备战,为了帮阿芫逃命,她还挥刀故意挑衅:“你就要死了,坏蛋,你就要死了!” 她占了地利,还有希望活下去:他只有刀,想要砍她就得近身,往上爬要占着双手。她可以蹬他,可以砍他。 男人确实暂时奈何不了她,肚子肥硕的人爬不好树,背上的伤口还在淌血。他越痛越恨,一直用恶狼般的眼神盯着她,嘴里不停地放狠话:要剁碎她,要吃了她,要奸得她哭爹喊妈…… 她头疼得厉害,胃里翻涌,想起先前看到的血腥场面,想起脖子被掐到没了声的阿芫,再也绷不住,将一大口乱七八糟的糊糊喷了出去。 恶鬼躲避不及,沾了些秽物,大骂晦气,再听远处催促的马哨,又气又躁。他朝卷了刃的刀啐一口,不甘心地朝着老槐树挥砍一阵,这才咒骂着离去。 巧善知道下去就是送死,紧紧地箍着树,一眼不错地盯着脚下。 耳朵里响得厉害,辨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她接连深吸气,怎样都镇定不下来,趁这会没了威胁,接着往上爬。 站高点,兴许能看到江清院,看到大太太她们平安无事。 可是天从来不遂人愿,枝叶茂密,她什么都看不到,只能徒劳无功地反覆念佛。 明明还很早,天却越来越黑,真的响起了雷。 黄嫂子和小英都说过:下雨天不要待树下,小心被雷劈。 待在树上行不行? 梅珍,还有梅珍,她有没有听到消息?千万千万不要进来啊! 进了衙门,有事没事,都要脱层皮。 赵家禾不敢吝啬,一路打点,被带去值房等着传唤。 县太爷和巡按老爷都不是想见就能见的,他打听了一下赵香蒲所在。衙役不敢多说,只往捕房那面瞥了一眼。 阙七是个废物,杀起来容易,这样的小事,肯定做干净了。 他在名册上,只因阙七和阙五死的时候,他还是赵家的管事,该叫来问话。 他不担忧这事,只操心要怎么哄人,还有,大太太明明猜到了他的心思,为何不让他说,过两日是什么意思? 有钱开路,行尽便利,有茶水,也有人送午饭。 他不想留下把柄, 又塞了二两,拜托此人照看好他家尊贵的老爷。 这人刚走,又有人来,说是要过堂了。 他起身跟上,出来便瞧见家安等人被带到了戒石前,不由得皱起了眉。 家安也在看他,面露焦灼。 身手好的几人都被带出来了,问话用不上家岁。 流水的县官,铁打的胥吏。这里生面孔太多。 正经衙差不会把人丢在戒石坊前挡御赐的字。 他从不信巧合,因此懒得装相,昂首阔步,不时打量左右。 赵香蒲有功名在身,不用跪,站在被告石前方恭恭敬敬答话。 堂上人眯眼看向赵家禾,见他丝毫不收敛,一副桀逆放恣的模样 ,冷哼一声,抬手叫人上前押他。 赵家禾故意疾步后退躲开这一抓,两人果然急躁地追上来。 蛇行狼顾。 眼熟! 是调虎离山计,得赶紧脱身。 他不退反进,朝着公案奔去。果然,这新太爷胳膊一鼓,蓄势待发,那杀招是硬生生憋回去的! 他抬腿猛击公案,将人逼得使出功夫躲避。 这番冒犯朝廷命官的举动,看在赵香蒲眼里是胆大包天,厉声呵斥。 耽误了这么久,她们有危险! 赵家禾懒得搭理这糊涂虫,边还击,边朝外高呼:“这几个官是假冒的,快回去,宅子里出事了!” 外边家安高声回应,他安心对敌,逮着空子掏出尖哨吹响。 衙差们群起围攻,光靠拳头太慢。他不往外逃了,也不纠缠假老爷,调转身位,奔向侍卫打扮的那位。左右手接连出拳,右腿跳踢,虚晃这三招,旋身收腿时,刀已到手,顾不上掩藏,使出廖家从别人那偷习的断丝刀,像砍菜瓜一样,一路朝前杀去。 “赵家禾,你胆大包天,竟敢藐视公堂。哼!就算你能凭本事逃出去,你家主子的命不要了?还不束手就擒!” “随你!” 他不敢恋战,支援家安等人脱身,立刻奔着马棚去。一人一匹马,再将别的马络都斩断,用刀背劈马屁股,轰得它们乱奔乱叫。 第59章 重中之重 冯稼等人动得也快,两队人马前后脚进入,在南北宽夹道上撞见家岁对付望风的喽啰,见他应付得过来,便朝着动静最大的那面赶去支援。 江清院门口最乱,院墙内不时有银子飞出,抛向四面八方,杂乱无序。 抢来的大宗归老大,底下人只能得点漏下来的小鱼虾,捡来的不一样,进了谁的兜就算谁的。人总是怕别人得的好处比自己多,乌合之众,不认得“大局”二字,自己能发财就是办成了大事。他们顾不上砸门,横竖干这一票也是为了捞钱,先捡了再说,为了追银锭,一通乱窜,还会为了抢钱跟自己人推搡。 冯稼瞧见这一幕,先笑再出刀。 出城押送银两的那一路还没回,只剩五个兄弟在家,对上这十几个混不吝的亡命之徒,有些棘手。 因此冯稼瞥见迟来的赵家禾,不免要问:“你上哪去了?这几个……诶诶诶?” 对方充耳不闻,踩着倒霉鬼借力翻进院墙,连眼风都不给他。 冯稼苦笑,反手一刀送走背后偷袭的死鬼,来不及细看,便拔刀去追上那个想逃的小子。 从墙里翻出来的赵家禾正好堵在前路,一刀了结此人,然后直奔他而来,但不是并肩作战,越过他,一路杀,一路朝着马奔去,骑上又跑了。 家安等人很快赶来,一面围堵,一面问:“姑娘呢?有没有看见?” 人死了一大半,对付剩下这几个游刃有余。冯稼快答:“没有!这些蠢货见钱眼开,不齐心,自己先乱上了。你们快去帮他找人,这里够了。” 这破宅子太大,匪徒在各处都安插了望风的人。宅子里不缺没胆的人,可惜棍棒干不过刀刃,做活的狠不过玩命的,走哪条道,都能看到死状凄惨的尸首。 他吼了很多遍,没人回应,痛恨到了极点,腮帮子发僵,刀不下垂,见到黑衣就杀。 八珍房没有她,陈婆子被吓坏了,只重复一句:她出去了,她出去了。 江清院没有,东西廊没有,夹道上也没有。 只剩一个地方了,别人都怕恶灵,只有她觉得四方院是个好地方,把要紧的东西都埋在那边。 第69章 这宅子再大,也只有八珍房的灶边和那要命的井旁最能让她安心。 他不敢再耽误,蹬在马背上,高高跳起,攀上院墙翻进去,接着疾声呼喊。 院子里回荡着高高低低的“巧善”,但始终听不到一个回应。门是破的,树下有半只鞋,不远处还有半只。 鞋子被砍坏,不算坏事,得逞的人无暇折腾鞋子,只有气急败坏的人才会这样做。 她傻,对身边人没有戒心,但办事聪敏心细,一定能躲过去的,铁定能! 他满怀希望抬头往树上张望,这雨要下不下,天昏昏暗暗,看不清楚高处那一团团有没有她。 “巧善!” “巧善,你在不在上边?” 他丢下刀,飞快地往上爬,一枝一枝仔细找,可是没有。 也对,她不会爬树,还怕高。那个雪夜,他托着她往上,她一直在抖,全靠对小英的情谊在强撑。 他跳下树,捡起刀,不死心地围着那四间房转一遍,边找边喊。 依然没有。 还有工房,也许她在这设了个障眼法,其实躲去了有他气息的地方。 他快跑向园子,沿路连翻细看,什么都没有,只无意间在草丛里踩到了算珠。 工房门上的锁被劈坏了,屋里也是空的。 天色越来越暗,他扯下被单、蚊帐,缠在扫把上,倒上松油,点着了,借这火光在空旷的园子里飞快地翻找。 “巧善!” “巧善” …… “王干娘!” 咕噜,细细的一声,他听见了,狂奔而去! “王干娘,王干娘……柔儿……灵姐儿……” 咕噜咕噜……接着是水声,咳嗽声。 他欣喜若狂,扔掉火把,一个跃步飞进池子里,扑向动静处,一把将人抱住,连喊了几声“干娘”。 她全身都是软的,脑袋绵绵地搭在他肩上,虚虚地解释:“我听见了,以为又是口技人,不敢答应……” “你做得对!” “小英说打雷的时候不能待树下,我……我还怕他会带人回来……换换……” “好巧善,你别睡。巧善,巧善…… ” 他伸手去扶向后仰的脑袋,指尖触碰到的地方明显不对劲,好在她没有昏死过去,又出了声:“太太……” “太太那院子没事,守住了。” “阿芜呢?” 哪又冒出来个阿芜?他顾不上那么多,随口乱答:“好着呢。她是个机灵的,躲起来了。” “婶子她们……” “都好。你太累了,闭着眼说话。” “哦。书上说……对敌要……要有矛有盾,我带着算盘,带着刀……算盘被砍坏了……” 走的时候特意侧身不叫她看见地上的黑影,但血腥味藏不住。她在吸鼻子,他悬着一颗心,故意打岔:“见过碧玉算盘吗?冰冰凉凉的,声比这个好听。” 她想笑,没笑得出来,沮丧地说:“我以为我可以帮人,可我力气不够。我应该多吃点。” “对,多吃点。巧善,这么多人躲祸,只有你藏得最巧,还有,陈婆子说幸亏有你教她,夸你聪明。如今还小,慢慢长大,往后更出息!” 他用脚踹开门,进屋把她放在炕上,随手摸到什么就扯来包裹,再去撬锁。 衣衫找来了,可是他不愿意避开,背对着她那边说:“屋里这么黑,你就当我人在外边吧。” 那会满脑子救人救己,躲在水里要时时刻刻留神四周的动静,好几次听到风声临近就赶紧把露在水面的半张脸也沉下去。到了这时,她才真正感受到了害怕,声音抖得像是蜂鸣:“嗯嗯……别走……” “我不走!对了,赵香蒲还在贼人手里,凶……” 凶多吉少! 这话不该让她听到,让她为难该不该去救。 “凶犯要拿他换银子,不会轻易放出来。这是个机会,一会我们去他那院子里找契书。我能仿他的字,自己写那放良书。” 那往后会不会告到官府,要抓逃奴? “找太太……” 那位本就是强弩之末,急火攻心,倒下后昏迷不醒,找不了了。 他故意不提,只说:“不好再让他们为这事起争执,让赵香蒲恨我一个人就成了。” 她心疼了,哄道:“那是他不对,你为这里做了很多事,他不该这样误会你。家禾,我知道你是怕那边得势会对大房赶尽杀绝,才会急不可待催着他上进。他读了那么多书,见过世面,应该看清楚了。这个家乱成这样子,二三四老爷死得不明不白,太太……她身边有奸细,她悄悄地提醒我只信翠翘翠珍。常满和大肖婆子都是见钱眼开的人,先前我不明白太太这样好的人,为什么要留着她们……我扣不好,你来帮帮我。” 右手一抬就抖得厉害,左手也没什么劲,但她不想让他担心,又说:“太黑了,看不清楚。” “好!” 他转身凑过去,用脚拨开地上的湿衣衫,在她面前蹲下,抬手帮她系腋下的扣。 她突然抬起手,摸了摸他下颌,很快觉出不对,缩回手,搭在膝盖上,接着说:“买我这事,是她们两个在办,会不会也是那位老太太插手?我们不信这些歪门邪道,人家兴许是信的。” “没错,就是蒋家在背后捣鬼,怂恿她出手辖制庶子。蒋家人心眼多着呢,老国公发丧的日子早就定了,他们故意调换信,捎过来错的,好让这边的人赶不上。人在京城,但这里的一草一苗,都在他们掌控下。王家的人,就是为她们办事立了大功,才能跟着走。不然老太爷不会知道赵香蒲手里有钱。” 他没有离开,脱鞋上炕,跪坐在她后方帮她解头发。 那是小英的家人,她可以不喜欢,但不可以咒骂。 她摸了摸头顶,装出个轻松的样,笑着说:“那刀砸在我头顶,是你送的算盘帮我挡了灾。这里肿了一块,只是摸着吓人,其实没事,不用力按就不疼。他使了点劲,但算珠没有像钉子一样扎进去,果然圆的就是比尖的好。我看做人也是这样,你信不信?我讨厌五太太那样的人,声音尖,言辞尖,手段也尖,叫人难受。我好喜欢大太太,温温柔柔,又那么可靠。” “我信,你说得对。”他听了心痛,拍拍大腿,柔声说,“你躺一躺吧,累着了。” “也好。”她确实快要撑不住了,只是还没学会梅珍教的撒娇绝技,只会干巴巴地说事。 发丝半干,她就睡着了。 那些人胆敢冒充朝廷命官,不会只盯着日薄西山的赵家,必定还有所图。他们杀了这些打前阵的人,那边绝不会善罢甘休。 事还多着呢,可是再多,也重不过她去。他不能掉以轻心,当务之急,是带她去找大夫看伤。 行侠仗义、顾全大局,这些好词,通通丢给别人去,他才不要! 有好事,总是好人谦让,他人得利。有坏事,总是好人冲在前面受难。 他不会再做这样的傻子! 她经了这一遭,睡得并不安稳,经过大门时,听到吱嘎,立刻惊醒,急道:“书,那两本书,太太给我的,就在箱子里。” “好!” 他抱着她掉头回去拿书,她不安心,掀起衣摆把它们藏进去,闭着眼,迷迷糊糊说:“太太说受益终身,叮嘱我好好读。” “嗯。睡吧。” 他催着她睡,等她睡实了又不安心,时不时叫一声。 老大夫看过又碰了碰,再把脉,收回手,先摇头,把人魂魄吓散了,才说:“跟从树上跌下来是一样的。” 赵家禾气道:“到底怎样?” 老大夫惋惜一叹,又摇头,满怀惆怅道:“不怎样,擦药啊!” “你!” 小学徒忙跪下认错:“禾爷息怒,师祖年纪到了,说话糊涂。他是说不要紧,是个娃儿就跌过,昨儿才来过一个掏鸟的,额头肿成了寿星公,还能接着淘气。无妨的,无妨的,抹些药就好了。” 一抹药油,她疼醒了,坐直了问:“这是哪?” 小学徒代答了,手脚麻利地端来茶水,又问要不要吃点心。 赵家禾缓了脸色,走到铺子门口,听了会动静。 老大夫突然发话:“又要死人咯,阿丹,看好我爹娘的棺材板,别叫人抢了去。” “师祖,我是小四,您今年七十七,老人家早就去了……” 赵家禾掐住了他胳膊,小四乖乖噤声,跟着细听。 第60章 我们也是人 冯稷很快赶来会合,说了他们探听到的消息:衙差上门例行公事,把尸首分作两堆,外来的拉走,宅子里的暂存在后楼,说是案情清楚,不必来回折腾,叫自行发丧。衙门里边没动静,城门换了防,和巡街的一样,全是生面孔。 “没有我的通缉令?” 冯稷摇头。 这并不是个好消息。 第70章 赵家禾沉吟片刻,小声问他:“你们几个想好了没有?” 冯稷顾左右而言他:“大哥想办法出城了,去通知阿大他们。那银子……作何安排?” 赵家禾哼道:“忠字不吉利,一剑要穿心,被扎了几回,横竖我是不认得它的。该得这钱的人,拿不了了,你们要是想上这条船,想怎样便怎样,就算是另起炉灶的本钱。不要不好意思拿,你应该清楚,这钱是我挣回来的。要是认死理伸不出手,那就送去义庄,留给我,我从不嫌钱多。” 冯稷为难道:“我知道你是为我们好,只是,定江是故乡,就是要走,也不能眼睁睁看着它毁损。我把你的猜测告诉了他们,刀疤子传急信去了泰平港打听,后日就能有消息。” “你敢等到那时候吗?冒名顶替是死罪,他们占了县衙,闹这么大阵架,绝不是活腻了想找死。你要等到倭寇或是叛军进了城,封门屠杀时,盼着飞鸽来信?” 冯稷迟疑。 “也罢,你慢慢想。我不想再啰嗦,只一句:趁早把家眷送出去,就当是出门走亲戚,过几日再回来,这总能行了吧?” 冯稷忙不迭点头,见他满脸不耐,忍不住问:“你今晚就要走?” “还有事要办,明日午后。一会我要进去,办最后一点事,你先回去交代家眷,安排好事宜。人定 亥时,21-23时 时,再替我站一哨。” 他摘下钱袋子,托在手上掂了掂,拍在冯稷身上,“这是工钱,你该拿!” 冯稷感激不已,痛快接了,拍着胸脯说:“好!初刻 这个时辰的0-15分 我去后门那等你。” “去吧!家事要紧。” 事还有更古怪的,他特意等到半夜才往里边去,闲野居仍旧灯火通明。 这就算了,本该在县衙当肥羊的赵香蒲,居然被放回来了,且迟迟不肯入睡,一直在羡云鹤待着,坐一会,起身走几步,又回到案前去了。 赵家禾盯了半天窗影,不想等了,直接推门进去。 赵香蒲惊讶,放下笔站起来,惊呼:“你怎么来了?” “讨个东西。”赵家禾掸了掸袖子,垂眸道,“往日种种,不想提了,今日这份人情,你总该认吧?” 赵香蒲盯着屏风上的诗词,惆怅一叹,坐回去后,诚心实意说:“我听他们说了,那会凶险,全凭你和那些义士力挽狂澜,你费心了。” 赵家禾听出这后边的意思,嗤道:“你就是买条狗,它为你死过几回,也该够本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讨东西。” 赵香蒲拉开抽屉,垂头翻找。 赵家禾失望,若是藏在这,他早拿走了。 赵香蒲找的是信,他将东西递出来,急道:“正好!至忠有事,要交代你,你看过信,早些出发。一切所需,只管……” “你是聋了,还是装傻?我要的是自由身,买我那四十两银子,这几年,早还了百倍千倍。赵香蒲,我不欠你什么!” 早就撕破了脸,赵香蒲听着这些冷心肠的话,没有痛心,只有难堪。他摇头,如实答道:“你的契书,并不在我这。我写了放良书也无用,有旧契,才能去官府移除,还得亲友出文书愿意接良籍……” “这不劳你操心。你是说,那契书仍在赵昽手里?” “不,我拿了,只是……找不着了。等你办好这些事,我托人去代办,还要过些日子。” 借口!不过是要他接着为他们卖命而已。 赵家禾满腔恨意,决心不让他好过,嗤道:“我才往里递消息,要送银子进来。你正好被带去问罪,马贼正好上门。八个门,正好处处有人望风,那么多座院子,围攻的正好是江清院。这里,龟寿院,东小院,连个走错的都没有。你猜猜看,这是什么神机妙算?” 赵香蒲惊惶,急道:“你是说有内奸?太太身边的人,都是她从……” 蠢字刻在了脑门上。 “太太身边的人,找人上门来屠自己?大刀可没长眼睛。”赵家禾讥讽完,不在这事上纠缠,走近他,冷声说,“那彭兰青,你见都没见过吧?太太当年是怎么和你说的?你不信她的话,如今人家告你奸杀,哈哈,这就是报应!耳刮子莫名其妙抽在脸上,一肚子话说不清楚的滋味如何?你写了一晚上的陈情书,也不过是白费力气,人证物证全了,谁有心思看你这些废话。我倒是信你,可惜……啧啧,有这闲工夫,不如回头想想,是谁要将这罪名扣死在你头上。” 赵香蒲瞪着他,没有训斥他放诞无礼,那就是把话听进去了,至少听进了一半。 “王小英怎么死的?三太太守寡头两年过得好好的,为何突然要关起门来修行?做了居士又为何想不开,非要吊死自己?你总说太太爱计较,可阖府上下,有扬颂无微词。她将六小姐接过来养,待庶出的七小姐慈爱,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针对赵昽,要把他送去香茗山?你以为她防的是赵昽分家业,可笑! 是怕少分了几张当票子吗?” 这些事,赵香蒲都不知详情,他答不了,看一眼窗外,心平气和道:“家禾,你聪慧勇武,八面玲珑,家里经的这些事,你功不可没。你想回来,这就回来,想留在太太那,也好。那件事,就此揭过……” 赵家禾冷笑,暗自搜罗最难听的话,必要扎得他千疮百孔才解恨,只是有人比他早了一步。 “好用的,就该不管不顾用到死吗?老爷常说众生平等,原来不过是说说而已。” 赵家禾心疼,回身去迎,“你怎么进来了?冯稷呢?” “我叫他送我进来,我找你有要紧的事。” 赵香蒲见她头缠裹带,脸色惨白,知道是伤着了,没有计较这份无礼。 巧善扶着门框迈进来,远远地望着曾经奉若神明的老爷,趁对方惊愕时,接着控诉:“贵贱有别,尊卑有序。您 巧善听见他欺负家禾,气炸了。这里只是讥讽,所以后面全你不您了 生来是主子,使婢差奴,这本没有什么。只是……你不该仗着读的书多,就自命不凡,说过几句民不聊生的话,就自诩是个慈善的人。远的不说,八珍房离这,只隔着两座院子,老爷从未踏足。婶子们费尽心思烹饪,你无动于衷。我和他随意使些心机迎合,连得奖赏。太太逆了你的意思,就是蛮不讲理,她说的好话,做的那些好事,你视而不见。家禾刚到你这,被他们欺压,没饭吃,大冬天被人浇冷水,你丝毫不觉。他顺着你的那几年,你觉得好得不了,一刻都离不得他,别人使计挑拨,他在你眼里,这就十恶不赦了。由此可见,这世上的好或是坏,全凭你个人喜恶。我们这些人的生与死,只在你一念之间,何曾真心体谅。如此高傲,却要人感恩戴德,岂不可笑?” 赵香蒲怔住。 巧善靠着赵家禾,缓缓道:“那位赵大人用得上他,你就要召他回来,端的是一个大度无量。可惜了,险些死在棍下的是他,你揭得过,我们揭不过。我们不是鱼,你也不必费尽心思放饵,钱财乃身外之物,我们有名有姓,有手有脚,放得下面子吃得了苦,走哪都能活。这里是三百七十六两,我与他的身价银子,还有当年的赏钱和请教习的花费,都在这。就此别过,好自为之。” 说话间,她松开了手,摇摇晃晃向前行,将手帕包着的银票放在书格上,而后转身,搭上家禾伸来的胳膊,一齐往外走。 她听不清赵香蒲念了什么,只回头说:“赵老爷,我们也是人!” 第61章 涩 “我们走,不用在这耽误!” 他早有打算:拿下赵昽,用这畜生来换。实在不行,把这两个都杀了,推到马贼头上,再一寸一寸搜,他就不信翻不出来。 走就走。 他点头,扶住了她。 门边有候命的家安,院里有掌灯的家康,冯稷在影壁那等着,都不方便。她一直等到过了穿堂,才附在他耳边说:“契书都在我这。” 她拍了拍肚子,他恍然大悟:那个真心替人着想的太太,早将东西拿到手,在没见到银子前,就把它们藏在书里留给了她。 叫她好好读,受益终身,是叫她们离了这里好好活,从此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这才是真磊落,真洒脱。 怪不得叫他过两日再说,必定是猜透了赵香蒲的自私,怕他们被缠住,脱不了身。 他自认聪明,却接连看走眼,巧善以诚待人,换来了太太的真心疼爱。 他输得心服口服,不想再瞒,在南北宽夹道上停住,为难道:“太太病倒了,你进去看看吧。” 她早有猜测,如今得了准信,一时心痛难忍,咬着嘴没说话,只点头。 “别哭……算了,哭吧。” 她垂头,默默落泪。 江清院也没有下钥,屋里屋外都有人,在外边都能听到不少动静。 第71章 婆子提起灯笼一照,看清了脸,便说:“翠翘姑娘早有交代,叫姑娘来了只管进去。禾爷,夜深了,委屈您在这等一等。” 赵家禾见她不时看向冯稷,就说:“这是我兄弟,白日来帮过忙,这会巡夜少了人,又把他叫来了。” 婆子心有余悸,一听这话,立马跪下给恩人磕头。 “禾爷,那些银两都交了上来,全在里边。太太醒了一会,叫人打井水洗一洗,清点好数目,要抬一半送去做报酬,只是找不着人。几位姑娘正为难呢,您看……” “不用动,宅子里要用钱的地方多,等太太安排吧。这些事,我自有主张,他们也不是为钱来做这事。劳烦妈妈替我转告一声。” 婆子千恩万谢。 赵家禾示意她噤声,指了地方让冯稷去守。两人一东一南,各占一面墙,凝神细听。 巧善进去的时候,大太太已经起来了,歪歪地靠坐在矮圈椅上,见到她便笑,“过来坐吧。” 巧善说不出话,翠珍在她身后轻推,引她坐上另一把。 大太太抚着椅圈,轻声说:“这是我娘的嫁妆,我坐惯了,出门子时要了它们,走哪都带着。” 说话带喘,眼皮发青。巧善看着心疼,“太太,您别说了,歇着吧。” “走了困,躺下腰酸。这人一病啊,就惦念旧人,方才梦见四哥家里添了孙辈,猛然记起还有几匣子借来的书,该还回去了。巧善,我身边离不得人,你这些姐姐不得空,你替我跑这一趟吧!赵家禾才从那边回来,路上熟,让他护送你。你们快去快回,今晚就出去,路上不要耽误,七月十八王母娘娘圣诞,真元殿打醮事宜还指着他呢。” 巧善泣不成声,答了几次才挤出一个清晰的“好”。 “你这孩子,经不住事,吵得我脑仁疼。去吧去吧,早点走。” 巧善在她脚边跪下,要磕头。 大太太受了这一拜,摸到她的手,勉强坐起来,身子前倾,垂头压声说:“谢谢你们。” 巧善扬起脸看她,强忍泪意,站起来,正正经经行一次万福礼。 祈祝太太万福金安! 大太太摆手,又靠回去歪着,目送她出去。 那书箱早就预备好了,翠珍提着它,跟在翠翘后边,到了二门上,便心急道:“这是太太给你的……” 翠翘掐了她,翠珍回神,接着说:“太太……交代的事,务必小心。” “是,多谢姐姐。” 大肖婆子在抄手游廊上,看似不经意地往这瞟。巧善接过对牌和箱子,大大方方朝那边望过去,大声问“肖妈妈是有话要交代吗”。 肖婆子心虚地撇开眼,往西边去了。 翠珍朝那边翻了个白眼,催道:“赶紧走吧,这都半夜了,还磨磨蹭蹭。” 巧善再看一眼正房那方向,点头出去。 她一走,婆子立马锁门吹灯。 冯稷扮的是小厮,自觉做了小厮的活,拿走书箱,走在前边开路。 看门的人很有眼色,不看对牌,提早开了锁,还提着灯笼帮忙出去探了一截路。 宵禁期间,四处安静,三人摸黑往前行,听见动静,提早匿了身形,等到巡夜的兵走远了再出来,一路谨慎小心,顺利到了巷子里。 小留就在门边等着,听到暗号立刻开门。三人刚进门,西屋就有人欢喜相迎:“是禾爷回来了?平安就好,阿弥陀佛,多谢佛祖保佑……” 他娘的! 赵家禾听得头痛,忙给小留使眼色:吹点迷药,叫她闭嘴! 巧善是实打实的头痛,裹带缠了几圈,包住半个头,这会耳朵不太好使,并没有听清其中饱含的情意。她只当是户主的家眷在问候,小声催他:“你答应一声,别叫人操心。” 他暗自吁气,干巴巴地应一声,赶紧开了东屋的锁,把她送进去。 他着急看她的伤,她也着急要让他看一样东西,捞起衣摆去掏藏在腹部的两本书,兴冲冲地说:“你叫我在家安那屋子里等,那桌上也有一本《结算法》,和我的不同。我只当是第二本,冒昧拿起来看,里边是一样的,外边不……你怎么了?” “没事!”他赶紧收回那些不正经,心虚地夸赞,“我说的果然没错,你心细如发,是不可多得的人才。” 里边的衫子是雪青色绫布做的,这料子不便宜,又轻又柔,这颜色暖融融的,好看不张扬,姑娘家穿了正合适。方才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能说,横竖她只在他面前这样,没叫别人看去。她一年比一年大,会害臊了,这样的好事,一说破,往后就没了。 “你过来摸摸看,我敢说,东西一定在里边。” 他清清嗓子,马上奉承:“那是!你猜的一准没错。” “你怎么了?说话老不对劲。” “没事!”他退到门口,压声吆喝小留,“来点茶水。” 他倒回来,赶紧干正事,把书接过来,沿着边摸一轮,笑道:“这个容易,我有个朋友,祖上开过书画铺子,夹宣揭层的手艺都有,明早叫他过来弄。这后边的事,我也打听好了,中人也找着了,只要……” 她盯着门口变了脸色,他立马回头,吓到腿软。 他娘的! “小留,死哪去了?小留!” 小留端着盆气碎步跑来,边应声,边注意脚下,一迈过门槛,对上他满脸怒容,骇了一跳,小声嘀咕:“不是您叫我放她出来吗?” “你瞎呀!”他比小留更慌,回头胡乱解释,“这边都是些糙汉子,买买……留个人伺候你。” 他给王朝颜丢了个眼色,她看懂了,放下茶盘,回去接铜盆,恭恭敬敬过来伺候。 “姑娘,奴婢梅香……” 妍姿艳质,落落大方。 巧善想起了方才那声关切,心里很不是滋味,垂眸问:“你就是朝颜吧?” 王朝颜不答,抬头去看赵家禾。 这斜飞眼,看着楚楚可怜,实则是狠刀子暗器。赵家禾恨不能上脚踢翻她,咬牙切齿说:“哑巴了?姑娘问你话呢,有你这样当奴才的吗?” 王朝颜不辩也不气,将头转回去,双膝落地,乖乖顺顺答话:“是,姑娘猜的没错。本家姓王,曾在京城廖宅当差。头一回去拜见老太太,老人家看墙角喇叭花开得正好,就赏了这个名。” 说话十八个腔调,没一个老实。赵家禾讥讽:“朝什么颜,统共认不得几个字,卖弄什么?我看王喇叭 那时候指唢呐 就很好。” 原本生气的人,差点没憋住。巧善咬着嘴不声张,盯着她看。 这人了不得! 换个姑娘家,被人这样奚落,或是委屈到哭,或是臊到跑出去。王朝颜不闹也不恼,面色如常应道:“禾爷说的是,叫喇叭也使得。” 赵家禾觑着巧善脸色,暗叫不好,立刻摆手,嫌道:“滚滚滚!小留,把人弄回去,下回再自作主张,我把你拴门口。” 小留苦着脸把人送回去,小声祈求:“王姑娘,你消停会吧,禾爷不是一般人,你做这些事,没用,只会惹恼他。” “一时情急,思虑不周,连累你了。小留,这事都怪我,明早我帮你扫马棚吧。” 禾爷说到做到,真会把他当狗拴门口,没准还会塞几口马粪。小留慌忙摆手:“别别别!你老老实实待着就成了。” “是,你放心,我再不乱跑。只要他平安,我就安心。” 小留听着这话,暗自惋叹:这般深情,多难得,可惜禾爷瞧不上这福气。 禾爷确实无福消受,这会被他害得焦头烂额。 “冯兄弟还在不在,你告诉一声,辛苦他送我去周家。你在这里忙着,我去梅珍那借住……” “人早走了。你别恼,真是买来伺候你的。” “我不用人伺候。” 那会太暗,他凭空摸到一双鞋就给她穿上了。这是未完工的一双,本该绱三圈的鞋帮只绱了一圈,本就为冬天穿厚袜子留了余地,这下更松了。 她赌气踢脚,将鞋甩掉,扯掉袜子,光脚踩进盆里,气道:“我也是丫头,什么活都会做,用不着别人!” 她没裹脚,但生来小巧,十个脚趾八个短,向内卷曲,圆圆钝钝,颇有些意趣。 他不知该顾着眼睛的好处,还是先把愁结解开,着急奔去关门,再倒回来捡鞋袜。他得管住眼睛少看会,侧身蹲在一旁,小声叮嘱:“姑娘家的脚,不能随便……” 哗啦…… 她双脚踩住盆沿,委屈道:“原来洗脚也有错?那我不洗了,行不行!” 从前洗过那么多回都没事,如今有了珠玉在前,就处处不对劲了。 “没错,没一点错,你洗,怪我,不该多嘴。我是怕这水冷了,你洗得不舒坦。巧善啊,王……方才那人,会撬锁,还会勾引男人,我想用她去办一件事,这才花钱买了她。” 第72章 你不就是男人? 说好这就要走了,还要办什么事?就算真有事,用女色去办,不光彩,总不是什么好事。 他愿意拿话哄她,那指定知道这事让她不痛快了,可他没说要把人送走,只翻来覆去找借口。 究竟是旧情难忘,还是恨海难填呢? 头疼得厉害,她抬手去摸,半路又缩了回来,胡乱擦了脚,放下帐子,飞快地躺下去。 头一挨着枕头,更痛了,不觉便发出了一声“嘶”。 他跟过来,扒开帐子问:“是哪里疼?快让我看看。” “男女有别,你出去!” “巧善,你听我说……” “我要睡了。你不出去,那我出去!” “别,你睡。我给你倒洗脚水去!” 这卖好不管用,她随手将丝被扯过来,把脸也盖住了。 “我这就出去,你好好歇着,明儿办好了事,我们立刻走,从此自自在在,再不叫你受一点儿委屈。” 眼下就很不好受,那王朝颜也会跟着走吧? 她掀掉被子,重新坐起,扒开帐子,叫住他:“你把她送走吧,有什么事,我们商量着办,总有办法的,用不着她。” “你信我,我跟她,没一点事。但那事,非得她去不可。你放心,我答应你:事办完了,立刻送走。” 她失望地“哦”了一声,放下帐子,重新躺回去。 第62章 奴性 他察觉不对,泼了水,没走,倒回来守在脚踏上,小声说了些外边混乱很不容易的话。 她很想体谅他,只是一想起那个人,心里就不痛快。认识了五年,可是除了躲在八珍房的那些夜晚,她和他之间并没有很多明面上的往来,哪比得上他们那么多年在同一个院子里待着的情分。他与那人的婚约,他与她的婚约,都是口头上的,只有一个差别:人家早,她来得晚。 她闷闷地说:“早些歇着吧。” “好。” 他应了,但没动,沉默一阵后,说了几句掏心窝子的话:“你不高兴,我挺难受的。巧善,你才是最要紧的那个:你不会骗我,不会伤我,只有待在你这,我才能闭上眼安心歇一歇。你答应我:到我死的那天,你一定要在!我不是什么好人,有时做事没分寸,你得跟着我,时刻提醒。你就当这是老天爷交代给你的事,行不行?” “嗯。” 她也是遇到他以后才算真正活着,没有他,她早就完了。或是死在那个雪夜,或是栽在别人的算计下,或是在五太太的刻薄下要死不活。即便侥幸能赎出去,回了黄肚里,她仍旧是那个任人打发的傻巧儿。 她不再对着墙,翻回来仰卧,闭上眼,缓缓说:“我托梅珍去打听过,束脩一年是二十两,读书人要体面,置办衣衫鞋袜,又是一笔开支。吃喝也比家里贵,文房四宝、结朋会友,哪样不要钱?我的一辈子,只得二十两,卖了我,不够他一年的花用。小英常说主子尊贵,奴才卑贱,说一辈子过得好不好,全看命,那时我听不进去。绫罗绸缎、山珍海味,我不在意,做活或是清闲,我也不在意。” “道法自然,说的就是你。” 她轻轻一叹,接着说:“其实她说的没错,我的命就是不值钱,要是没遇上太太这么好的主子,那我们这会又在哪呢?我曾犯傻,心疼六小姐不容易,心疼老太太受委屈,你说可笑不可笑?” 他有本事,她能吃苦耐劳,可是家人想扔就扔了,而他们想要的自由身,最终还得靠别人发善心成全。 他们才是最可悲的人! “总有办法的,事在人为!巧善,你不要灰心丧气,太太那么疼你,是因为你真心疼过她。她跟赵香蒲吵了这么些年,我离得近都没看清楚,你却懂了她。这是你的本事,有本事的人,从来不愁出路。” “嗯。”她释然了,小声说,“我拼尽全力也只能做些小事,还得再努力。” 他听出了遗憾,笑道:“你的本事大着呢,只是你不知道而已。譬如我,因为认得了你,已是大不同。我是外来的,可五岁就学着伺候人,跟家生子差不离,早把奴才二字刻在了骨子里。在认识你之前,从没想过要脱籍。我虽有志向,但盘算的全是如何借主子的风光耀武扬威,不是自立门户。实话同你说,挨了那顿板子,心里想的还是‘大树底下好乘凉’,我要再挑个姓赵的去扶持,跟赵香蒲斗到底,把他踩下去,好叫他后悔莫及。在廖家时,想的全是廖家事,卖到了这家,从上到下琢磨个遍,利用这个排挤那个,费尽心机只为在这闯出个名堂来。改了名字,就把自己当成了这家的人,被人叫一声爷,就不可一世了。风光时,以为拿捏住了所有人,唯独没想过,那八个门,是可以走出去不回头的。” 她懂,小英死了,他走了,人情冷暖全靠自己体会的时候,‘ 有靠山才能安稳度日’是她最大的感悟。 “习惯便成了自然。我不是不知道爹娘冷待,但那毕竟是个带盖的家,我以为只要够勤快,够忍让,就能安安稳稳过完这辈子。被卖到这里,虽说领了新衣裳,能吃饱饭,却时时不安定,只盼着能回去。蒲公英能落地成活,可我只是一阵烟,一吹散就没了。” “我们是被困住了,囚笼一罩,险些就此认命。” “是啊……困住了。” 她想起了那只被放走的金羽雀,此刻它在哪?究竟是享受着自由自在,还是后悔离开了舒适安逸? “这都过去了,从今往后,我们痛痛快快活。 ” “好。” 她胡思乱想一阵,熬不住了,昏昏欲睡。 他突然坐起,转过来,隔着帐子和她说:“事有蹊跷,我不放心,出去逛逛。你安心睡一觉,小留守夜,冯稷和张麻拐在隔壁,他们三个身手、人品都可靠。有事你叫一声,大小动静都喊,不要怕麻烦。” 她猛然惊醒,弹坐起,连帐子带袖子一把抓住,疾声问:“你要去弄赵昽?” 是,但只是其一。 衙门里还有事没弄明白,要去哨探哨探:既然要办大事,按说该低调行事,怎么会贸然安排些混子去抢大户?既然抓住了赵香蒲,又没弄到钱,怎么会放他出来? 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不敢再赌,还是弄清楚的好。 他迟疑,她懂了,飞快地松手,扒开帐子要下地,急道:“我也想去,能不能?” “头还疼不疼?” “不疼,也不困。” “那行。” “麻烦的时候,你丢下我,我保证不闹,不拉后腿。” “不要紧,带上你,多个帮手,只有好处。” 瞌睡真的跑没了,她急急忙忙套上鞋,手往腰上摸。 糟了,那会见到他找来,只顾着高兴,把矛和盾都落下了。 “我的刀和算盘还在大石头那洞里,换别的不趁手。” 哪用得上你出手? 他憋住笑,作古正经说:“这就去拿,这两样宝贝立了大功,绝不能丢。” 她没了发绳,先前是他帮她挽的发,在药铺包扎时拆了又绑,这会歪歪坠坠,乱得不成样子。 该收拾收拾。 可惜她的右手又疼又麻,一抬就抖,不得不赶紧放下。 他刚要开口,她抢着说:“不要叫她,你帮我弄。” 行吧。 他开了箱子,用匕首在料子上划几道,裁出几条发带,帮她把几处的头发分开绑了,再束成一股,做男儿打扮。 “有点少吧……那不长,头发也不怎么长。” 哪不长? 他不敢再惹祸,把那句逗人的话生生憋了回去,只说:“你头小,有这么多足够了,多了难洗又难擦,麻烦死了。” 她轻笑,“走吧。” 他把冯稷叫起来,又要往赵宅去。冯稷二话不说跟上,换作张麻拐,此处必定有句埋怨:早知这样,又何必出来? 讲情义,认死理,这样的人,十分好用。不单冯家兄弟,连他那些师兄弟也是这个稿。这很难得,将来要凑齐这么些靠得住的帮手,不知要花多少心力。 赵家禾暗道: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弃了他们。 门都锁上了,叫开不难,但这趟要办的事,翻墙才对头。 龟寿院又黑又静,连咳嗽和鼾声都绝了迹。 早前捣鬼都有冯稷,他轻车熟路摸到了西厢的门,刚要动。赵家禾及时按住他胳膊,摇头,拇指三连按。 有埋伏! 冯稷立刻调换身位,和他背靠背,互相照应。两人提着刀,时时防备,轻快地往墙角退去。 明明听到了动静,却久等不来,屋里人按捺不住,从窗缝探出了箭头。 赵家禾接上了等在这的巧善,冯稷自觉上前,将箭头砍落,主动触发。 他一动,各处都动了:屋里有人冲出来,屋顶有人往下跳,对面梁上也有,黑压压一片,全朝着他们袭来。 第73章 一切都在预料中,人多武功高,这些人本以为十拿九稳,却听一个女声在问:“这就放了?” “放吧,前年剩的玩意,再不用……” 什么玩意放不放? 呲……火折子亮了。 先有凉飕飕的酒泼来,接着是容易放坏的那玩意。半人高的大炮仗,寻常人家可舍不得买,这回点了个痛快:五色烟花,滋啦滋啦地爆燃,火光把人脸全照清楚了,火焰点着了衣衫,藉着酒性烧得肆意狂欢。 是炮仗,不是炮弹,但恐慌是一样的,扑火的,咒骂的,呼痛时挨上一刀,叫嚣到一半就消了音。 这些人好杀,赵昽却不好找,屋里屋外都没有。本是最好的动手机会,都不用额外再找替罪羊。只是方才那动静闹得大,惊动了四周,有人砸门,有人吆喝。 此地不宜久留,赵家禾背上巧善,立刻上墙,改道去县衙——赵昽这个奸细,必定是躲去了新靠山那。 风中少了令人作呕的气味,巧善将蒙眼巾推上去,小心查看四周。 离天亮还要一会,县衙里人头攒动,三五成列,来回巡逻,很是戒备。 二堂最亮,动静最大。 他们在书办的接应下,走承发房的后墙去了主簿衙,绕到二堂后面,翻上后屋顶,再匍匐前行到南屋顶。 冯稷险些笑出声来:底下人都背靠二堂面朝南,只会防备南边有人闯入,他们在这些人的后方,上方,也朝南,大大方方冒头都不要紧,只要提防赵香蒲仰头张望即可。 赵家禾笑不起来——赵香蒲这个蠢货,居然在慷慨激昂唱檄。 以卵击石,如此陶醉,竟然指望恶人自省悔过。四十几岁的人,还像个痴儿,成日发梦。 底下人哄笑,有人提议拿他剥皮,挂墙上做那儆猴的鸡。吵吵嚷嚷一阵,鸭公嗓不舍得丢下这乐子,哄道:“赵老爷,你这身细皮嫩肉,玩两下就破了,你难熬,我们也不尽兴。我听说你做过官,面过圣,算是见过世面的人。要不这样,你说说那皇帝爱吃什么,爱玩什么,给兄弟几个解解闷。” 这话大不敬,赵香蒲果然怒不可遏,又背了一段文章。 笑声更大,领头的人高抬了手制止,平心静气道:“赵老爷勿怪,连日赶路,他们几个闷坏了,说几句玩笑而已。先前叫你回去清点人数财物,可算清楚了?我把你请来,是有些话要说,你仔细听着,于你于我,都有好处。你可以慷慨赴死,我信你有这个胆,那你妻儿呢,预备好了棺材吗?你是长子长孙,祖宗牌位不能不管吧?既然你要爱民如子,何不先爱爱家下人?他们的性命也是命。我和你说了:我们只在这里借个便利,不是那等穷凶极恶之徒,只要你照我的意思办,绝不会伤人性命。等张大人病好了赶来接任,我们即刻就走。” “胡说!我府里死伤二十六,难道不是你们所为?” 领头人摆摆手,叫手下稍安勿躁,和和气气说:“那会就告诉了你,那些人,与我们无关。他们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我们正是奉上头的令,为追查这些人而来。这时候把你带出来,是方才有人来报,你家西南面那院子,又有人放火。你家被恶人盯上了,必定要来寻仇,我不放心你,还是接来的好。出了这么大的事,总该告诉你一声。你不用惊慌,已经叫人去查了,尽快给你个交代。” 赵家禾暗道:原来如此,拿钱财挑拨那些蠢货去杀人放火,先给一闷棍,威慑一番,他们再来“以德服人”,拿下赵香蒲为他们做些什么。所以马贼死了就死了,不予计较,没准一早预备了人手来“解围”,好叫赵府感恩戴德,全心信赖。只是他在公堂上揭了他们的底,那边的事又横插一脚,一切乱了套。 这样漏洞百出的说辞,赵香蒲居然听进去了,反问道:“当真?那你叫我写信给至忠和妹夫 妹夫官职不高不低,但手里有兵,这个有戏份,后面会再介绍 ,不是为了……等下,你的官凭牙牌在哪?没有亲眼验过,我还是不信!” 领头人大笑,抬手招呼人去取,当真奉上了文书牙牌,就连官印都抱了来,大大方方交给他看。 告身 身份证明 上有姓名籍贯年龄,还有身长容貌。赵香蒲拿着它,边念,边上前核对。 这一丝不苟的书呆子模样,惹得众人又是一通笑。 “尤大人,这里看不细致,还请移步灯下。” 尤大人点头,大度地跟着他往手抓火把的亲信那儿走,见他步步谨慎,暗笑:这人呐,再尊贵,一落到自己手里,不也是副死老鼠相?他仰起脸,扬眉问道:“赵老爷,瞧出哪不对了?我还有个同胞兄弟,也在做官……你做什么!来人,来人啊……” 赵香蒲拚死拽住他,右手飞快地伸出去扒火把。他的衣衫不知道沾了什么,一挨近火苗便引着了,飞快地烧尽表皮,露出滋滋燃烧的引线,一整排! 要死人了! 先是一声沉闷的“崩”,爆在赵香蒲和尤大人之间。等众人想起要逃命时,更大更响的轰隆伴着惨叫,在血雾中散开,冲破夜空。 巧善蒙着眼睛看不见惨状,但又闻到了让人窒息的腥气。她知道出了大事,没问那句“打雷了吗”,只紧紧地扣着家禾的肩膀,不叫他分神担心自己。 第63章 补 在鹭南那年,是他奉上了炸山开矿的方子。 人命关天,出不得一点岔子。即便他打了包票,赵香蒲也不放心,拉着他配了燃,燃了配,来来回回试过十几次,见稳稳妥妥,这才交出去。 赵香蒲记住了不稀奇,但他没想到赵香蒲会将它用在这里。 这一晚,他和赵香蒲都去翻了后库房。他想到了拿炮仗给赵昽点个天灯,叫他死得惨烈,来生长个记性。赵香蒲也想到了炮仗,用它们做了为民除害的大杀器。 他们相同,也不同。 他出神这会,冯稷已按捺不住,跳下去拔刀清扫。 终归不是大炮,死的只有就近那几个,离得远的,或是伤到了,或是吓到了,暂且还活着。 毕竟是豁出身家性命要干一番事业的人,冯稷一出手,他们也回了神,回击之余,还吆喝起了同伙。 其实那几声够响了,不怕死,想争功劳的人早就朝这边来了。 对方人多势众,对付起来不容易。 赵家禾不想耽误太久,以免藏在后方的她有什么意外,于是先杀一个,赶在死人倒下前,用脚勾了他的兵器,送到左手。双刀用不了太精妙的招数,但胜在砍起来快。他一路朝前,杀了个痛快,明知半夜巡防的人,都是那尤大人的爪牙,仍旧丢话诈一诈,叫他们不要被奸人蒙蔽,做下要杀头的错事。 真有人迟疑,畏畏缩缩往墙角贴,被同伙推着向前,这才不情不愿地重新提刀。 很好,刀有不同,人也有不同,这不是倭寇的做派。 这个夜再长,也有终结的时候。 天濛濛发白,天边渐渐亮起了金色,两人堵在门边,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对杀一双,还要提防墙上来弓箭手,一刻不敢松懈,到天光大亮,总算消停了。 冯稷留守,他回头找人,差点吓到魂飞魄散。 “你在做什么!” 本该藏在县丞房的她,这会正蹲在笞杖架前缝尸首。台矶下边就是血池尸山,离她不过几尺。 遮眼的布巾盖在了死人脸上,她就这么水灵灵地看着满地尸首,镇定地下针! 她在做什么,他看得一清二楚,只是不敢置信。 一个姑娘家,十四五岁时,不该怯生生躲起来吗?遇上这样的事,能不尖叫就算是半条汉子了。 不过,她可是王巧善,从来都不一样,能做到这样的事,又是那么合情合理。 她暂且停了手,悄悄地挪了一步,挡住那颗人头。 他将沾血的刀都扔了,大步跃过去,将她提起,大声教训:“你怎么连死人都不怕!” “死了也是人,仍把他当人看,就不怕了。”她心里发虚,垂眸躲开他的注视,小声嘀咕,“他是为城里的百姓而死,我我……” 他深吸一口气,磨着牙说:“怎么不叫我?这种事,不该你来。” 她抬头看他一眼,无奈道:“他从前糊涂,做过对不起你的事,我不想委屈你,可是这事又……不得不办。” 本想尽快缝好,不叫他看见,可是天亮得太晚,尸首碎得太厉害,她找了很久才翻出被炸飞的左胳膊。这就算了,至少还凑得齐,胸腹碎得太厉害,把那些红汁捧回来,它也兜不住。 他在外衫上蹭了蹭手,在脸上抹一把,稳住气息,再道:“你说得没错,他糊涂了一辈子,好不容易办成一件大事,难得!我也不是小气的人,此刻只有钦佩。你去里边待着,到那屋里翻一翻,不拘什么样式,先把衣衫换了,这里留给我。” 他是男人,没学过针线。她不愿意麻烦他,恶心他,摇头说:“只差几针了,小英说县衙里总有只皮灯笼 第74章 比桑皮纸张厚,透光度不够,所以拿它比喻糊涂看不明白的人。 ,借此警示官员不要做糊涂昏暗的人。你帮我看看,那儿是不是。” 真有一只牛皮灯笼,一直挂在牌匾附近,点上灯也朦朦胧胧,就如赵香蒲本人,一辈子看不穿。 他知道她要做什么,爬上去摘了,掏出匕首将它拆解。他没把皮子交出去,蹲下来,和她一块干活,帮赵香蒲造了个肚子,又去里边翻箱倒柜,找来一件替换的袍子。 他叫她进去,去公案那边歇着。他留下,将玄色衫子碎片剥干净,替赵香蒲换上褚色袍子。 脸上盖着黑布巾,看不到是什么神情,约莫是心满意足吧。 这人被书误了,活得稀里糊涂,死得支离破碎,但赵家禾心里那些气,就这么烟消云散了。 天亮了,世道未必是亮的,那些人占据县衙,换了城防,必定还有别的部署。 赵志忠托亲家的福,四年连升两级,如今在恪州任同知。赵香蒲口中的妹夫,应该是同在恪州的何参将。 一文一武,沾亲带故,正是做内应的不二之选。 鹭南,鋈州,恪州…… 从南往北,中间略过一个岵州,必定也在计划中。 那些人敢说出来,就不怕赵香蒲传出去,是吃定他走不了,活不了。 冯稷是个靠力气谋生的粗人,不知道内情,必定想不到这后边还有大阴谋。他也可以当做不知道,只管办好事就走,先看着风向做点小买卖,等一切平定再筹划大的。 谁做了什么,要做什么,都不与他相干,他只要顾好身边人就够。真要乱起来,兴许还能发点乱世财。 只要他不说,她也猜不到,顶多是将来听到消息后心痛惋惜一阵。 他回头去瞧,她是老实本分的人,累极了也不敢冒犯公堂,蹲在门边,趴在膝盖上,连那门槛都不敢挨,生怕靠脏了。 “坏人都没了吗?你看这会能不能托人带个信,叫赵家的人过来抬他回去?” 他收敛心思,点头说:“能办。折腾一夜,累坏了吧?我先送你回去……” “赵昽……你要去找赵昽?” 他点头,又说:“调换了人却没闹出动静,原先那些差人的家眷不可能不找,只怕也在他们手里。” 她瞪大眼,疾声问:“是要去救人吗?” “是。” “我会不会妨碍……” “不会。” 她强打起精神站起来,说:“那我跟过去,我是女人,好说话,省得他们不信。” “也好。” 牢里、兵房、刑房都关满了人,男女老幼都有,唯独没有赵昽。 粮仓是满的,就连料库都堆了数不清的麻袋,但这里也没有那混蛋的身影。 只瞧这外边的样子,就知道里边装的是粮。 管,还是不管? 他又看向了身后紧跟着的她,她不知道麻袋里装的是什么,小声问:“这里也藏了人吗?” 冯稷是个热心肠的,乐意为她解惑:一把将刀尖扎进去,谷子顺着那道口子往外泄。 她咦了一声,随即高兴道:“怨不得米涨得厉害,原来都囤在这。外边人买不着,价越抬越高,这些人真没良心。” 赵家禾的良心打赢了眼前这架,他清清嗓子,说:“没错,这些粮,还是放出去的好。” 这些事,自然有人去办。未免又有人见钱眼开,在这当中捣鬼,他当着一众人的面,在刚脱身的县丞跟前说了这事。 县丞及主簿要挽留功臣,他们寻机悄悄地退了。 她累得不行,回到宅子里,洗洗换换,倒头就睡,连他跟进来帮她换药都不清楚。 他还不能歇,张麻拐帮他去找了萧寒,横竖官府要放粮,他们这买卖该停一停了。 她把书看得紧,给他看完又藏在身上,早上擦洗完,也惦记着收好了它。 除她之外,只有一个女眷。她忌惮王朝颜,不叫靠近,他“只好”亲自上手。 “巧善,巧善……” “拆书的人来了,赶急,我我……我只拿书。” “巧善?” 活该他倒霉,喊了一会没动静,刚掀一半,人就醒了。 “你在做什么?” 被逮个正着,原本正正当当的事,突然就不光彩了。 “我……没别人,拿书,萧寒来了。” “不行!”他说得乱,她听得更乱,没力气抬脑袋,趁左手还能动,一把扣住他腕子,迷迷瞪瞪说,“金子藏在槐树那,银票用完了,我想着……最好是不相欠。” 她先把他当成了偷盗的贼,又记起是可靠的人,胡乱说这一通,把他逗乐了。 他抽出自己的手,改抓着她的送进去。 她摸到了书,打了个哆嗦,努力睁开眼,盯着他瞧了一阵,终于安心了,把书掏出来,递给他。 “你不喜欢那王朝颜,就没叫她来。萧寒在那边等着,一时情急,就……冒犯了。” “隔壁那户人家搬走了吗?” 没有,婆子一早就醒了,和她儿媳一块在磨豆腐。 说不清了。 他都怀疑起了自己存心不良,好在她不过随口一问,闭上眼,说了更要紧的事:“要是找着了赵昽,你告诉我。” “你要亲手了结他?” 她没回话,像是睡着了。他不想再扰她,放下帐子,打算离开。 帐子里的人开口了:“我有几句话要问他。” 小英是怎么走的?他知不知道小英是多好的人,为何单挑了她来伤害?这几年,有没有一刻忏悔过? 这心结,年年月月困着她,她放不下。 他蹲下,隔着帐子挨到她手背,轻触一下便收回,柔声劝道:“这样的人,同邪魔妖道没分别,心肠腐烂,作恶不需要缘由,想做就做了。他们以伤人为乐,人越痛苦,他心里越痛快。” “你是说……我问不到什么,他不会认错?” “对。这样的人,认定他就是王法, 死不悔改,还会藉机羞辱死去的人,彰显他的能耐。” 她死心了,恹恹地答:“哦,那我不问了。” “你放心,绝不会放过他。” “好!”她在他拉开门时,又叫住他:“家禾,我没有针线包了。” “我给你买。” 第64章 死了才好 他带上门,把书交给萧寒,叮嘱他就在这宅子里弄。小留喂过马就去歇了,长顺过来请示饭菜怎么弄。 “不拘什么肉,再炖点,不要太烂,也不要太硬。” 长顺点头,转身去杀鸡。 西屋叫唤了几声,问下没下雨,问禾爷怎样了,又说该做饭了,要不要帮手…… 温温柔柔,绵绵不绝。 长顺家里有个厉害老婆,早练就了充耳不闻的本事,并不搭理,迳直跑去了灶房。 赵家禾要留下等人,见她这样不安分,大步过去,开了门,毫不留情呵斥警告。 王朝颜挨了骂也是个笑模样,低眉顺眼道:“你放心,就算我舍不得放手,也不敢使计谋。我知道你的脾气,得罪了你,只怕要原路送回去。我分得清好赖,实在不想去那下三滥的地方,只有靠着你。” “算你识相!不过,你漏说了一段:胆敢挑拨,那我先把你这张脸毁了,再送去最下等的私寮,留给泥猪癞狗玩弄,那才过瘾。” 她仿佛没听见这诅咒,乖乖地点头,还正儿八经夸赞:“我看巧善姑娘不错,容貌性情都好,人品又可靠,比我强百倍。她心里有你,才会在意我这个旧相识,你放心,我不会胡说八道吓唬她。你我之间,原是我一厢情愿。我知道你并不想娶,是我见你武功学得最好,比廖家兄弟强百倍,又不张扬,每回收敛着让他们赢。有本事又有涵养的男人,实在难得,我便使了手段,请她们喝酒,拜托她们说好话把事拱起来,你才勉强答应。” 这话有点意思,他爱听,缓了脸色,“你懂事,就能少受罪。将来替我办成一件事,前仇旧债一笔勾销,我放你走。你乐意上哪就上哪,想嫁谁,就凭本事嫁去。” 她痛快应了,一双眼睛却含情脉脉地斜着看向他,好似在说:我心里只有你。 大意了! 他嫌恶地打了个哆嗦,暗骂几句浑话,看她似毒蛇猛兽,锁了门还不放心,又去找了条粗麻绳,将门把手捆了个结实。 萧寒拿着契书来找,瞧一眼,哈哈大笑。 赵家禾再不敢提送人的事,只提醒:“这个道行高,不容小觑,你别沾,帮我看着点小留,别叫他栽跟头。” “知道了!红粉骷髅的故事,我听得多了,我还年轻,这两年才过上好日子,舍不得送死。” “你是个明白人。 ”赵家禾失笑,把东西接过来细看,道了句谢才叫他走。 官卖的契书不同,他是头一回见到这两张主宰他前程的纸,从头扫到尾,再去细看那手印。 第75章 这几年,他管的事多,按过不少印,自然认得出。 千真万确。 下边那两张是她的,丁卯年,契书上有三个手印:王花氏,宋常氏,还有小小的她。 年份是对的,月份也是对的,这张是她娘把她卖给常满签下的契,比后来那张胡编乱造的假契靠谱。太太费了些周折,把这事办妥了,这才拿给她 ,以绝后患。 等了半天不见办事的人来,他坐在大炕上打一会盹,等到米粥鸡汤都预备好了,再带着契书回屋,把她唤醒,拿给她看。 她没哭,在契头契尾之间来回看,幽幽地说:“太太真好,什么事都帮我们想到了前头。” “嗯。后头那些银子没交上去,等东西到了,我还给她送去。” “好。”她抬头,压声问,“这样的宅子该多少钱?那些金子够不够?将来我们也买一处,小点也使得,有两三间就够,一间也行,自己搭个灶棚。” 他笑道:“这屋子记在他名下,却是我的本钱,你不要不自在。等我们换了籍,再买新的,想买多大买多大,三间哪里够?至少十间。你喜欢读书,少不得要买上七八个书架,把你喜欢的书都买回来,这就得两间……” 吹牛怪好玩的,她乐得捧场:“好!” 他蹲下帮她穿鞋, 她想起洗脚那事,脚立刻往后缩。 他暗骂自己嘴碎,忙哄道:“你伤到了脑袋,不能低头。就算没伤,也不打紧,还穿着袜子呢。半夜那回也是我给你套上去的,你忘了吗?要不……我把那丫头叫来? ” “不要!”她痛痛快快将脚伸出来,看着门口问,“这会她在做什么?” “不清楚,小留把人拴起来,锁在西屋。那屋没人愿意去住,原房主欠着赌债,耽误了买药,害死老娘,人生无望,吊死在她床边。” 她不忌讳屋子里死没死人,但……把人当牲口一样拴起来,是不是不好?但转念一想,当初王朝颜骗他害他,是实打实的坏人,她心疼她,就是对不住他。 “你把她转卖给别人吧?卖去做苦工,去那从早做到晚,一刻不得闲的地方……啊,洗衣坊!脏臭还累,大冬天能把手洗破。陈妈妈这样说过,保管是真的。” “本地没有这样的地方,以后再说。”他含糊拒了,拧好布巾递给她。 “我自己来。” “你有伤,不能乱动。你怕累着我,就使唤她,从早到晚地使唤,叫她一刻不得闲。” 她果然入了套,乖乖地将擦过脸的布巾递给他,弱弱地说:“叫来叫去太麻烦,你帮我搓洗吧。衣裳放在那别动,明儿我就好起来了。 ” “那么脏,不要了,扔了换新的。别可是,话说你那会真的不慌?那么多的……见了断肢脏腑也不怕?” “我没可是……你送我的泥人摔坏了,也是一截一截的,我粘上了,只是后来又坏了。死人一点都不坏,你别怕!祖母死的时候,我给她擦洗穿衣,不小心划到了她,她没有跳起来打我,过后这么多年,也没来找过我麻烦。” 我怕什么! 他本想笑,一回味后边那句就很不是滋味,皱眉问:“活着的时候打你了?” 她眨眨眼,轻飘飘地答:“还好。” 他气得青筋暴起,攥紧拳头教她:“王巧善,你要学会记仇!你是个小孩,又这么乖,她还要打你骂你,那她就是个没人性的畜生!以后不许称她祖母,叫老东西,老货!” 她欲言又止,但左思右想,实在翻不出一件慈爱的事。她反驳不了,便放弃了,点头“哦”。 “少哦,来,叫一声试试。” “捞……东西。” “大声点,连着喊,不,吼出来!” 她紧张了,连着大喘气。 他面对面蹲下,给她打了个样,恶狠狠地说:“他娘的,个老东西!” “他……老老东西!” “不对,再来!要有气势,有狠劲!她打你的时候,你多难受,你姐姐必定也遭过这罪,你想想,该不该骂!” 一有不顺心就冲她发火,嫌她晦气。 该! “捞个东西,捞……老…… 老东西!个老东西,他娘的…… ”越慌越不对,她闭上眼用力喊,但末尾一个憋不住的哈欠,让气势掉了头。 怎么听着像拿东西回娘家了! 他扶额大笑。 她知道他不满意,信誓旦旦说:“你放心,我不是个软弱的人,上阵杀敌都不怕。” 他憋住笑,赞许地点头。 第65章 鹦有雌雄都叫哥 她不着急吃饭,先问他:“能跟外头那小哥说上话吗?” “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那外头有没有什么消息?那宅子里的。” “好好吃你的饭,不要担心梅珍,她好着呢。” 他心里有事,没有细说,只叮嘱她吃完饭再睡一觉,这里都是自己人,不用操心。 他一走开,她便悄悄对着佛龛背了一段在庙里听来的经,算是最后为大老爷尽一份心意。一个熟知的人死了,她心里不太平,睡不着,闲下来容易胡思乱想,就想找点活干,可是他和小大夫都叮嘱过:不能老是动脑袋。梗着脖子不便做活,好在她有了新算盘,能靠默背账簿练练手。 跟书办说好了上门来取,但久等不来,赵家禾按捺不住,干脆亲自送过去。 衙门守了三层兵,闲人勿进,根本不让人开口,远远地就要轰他走。 他心里焦躁,又不得不劝服自己:衙门里出了这么大的事,此时戒备,在情理之中。不过,脱籍这事,她盼了那么久,该尽快办妥,好叫她安心。 都是些生面孔,且个个铁面无私,不肯帮忙通传,应当是县丞去潼清县搬来的救兵。 他去杂货铺买了针线包,掉头回来,和萧寒调换。萧寒常和潼清县官兵打交道,认出了其中一个,回来一通消息,彼此都安心了——有人管,那大事就用不着他们去操心。 生意暂且不能做,银子不好在此时入城,冯稷回去安置家眷,寻不到赵昽的踪迹。他就这么闲下来了,看她僵着脖子辟里啪啦打算盘,怕累坏了,打发长顺去找个唱曲的回来解解闷。 长顺腿脚快,没一会就气喘吁吁跑回来,告诉他:戏院空了,关着门,叫不应,找对面铺子打听,说是三辆大马车,连人带箱子,全拉走了。他又去了如意茶楼,唱戏说书的四人也没上工。 不能跑空,他提回来一只笼子,慇勤地捧到门口。 笼子里有一只凤头鹦鹉,很通人性,他悄悄磕一下笼子,它便说起了吉祥话。 “福禄双全。” “平安如意。” “四季发财。” 一声接一声,一面唱词,一面点着脑袋舞动身子,像个欢快雀跃想卖弄的孩子。 她只在书上看到过鹦鹉学舌,没想到它会说得这样像,实在好奇,目不转睛盯着那儿看。 赵家禾起身,把笼子拎过来,挂在离她很近的窗钩上,回头吩咐长顺:“去弄些瓜子谷子来。” 长顺正要走,巧善回了神,着急地说:“还是放走吧,生了对翅膀,却不能飞,圈在这里边,委屈了它。” 赵家禾瞟一眼长顺。 长顺立马接上这话:“这鸟不一样,从祖宗十八辈到它这,都是家养。翅膀软了,飞不远,也飞不高,猫上墙就能把它抓下来送进嘴。这样放出去,活不成,姑娘发发善心,赏它一口饭吃吧?” 生得这样漂亮,却只能靠别人养。 巧善替它们惋惜,操上了心:“将来我们走了,它怎么办?” 赵家禾满不在乎道:“你喜欢就带着走,厌了就送人。” 长途跋涉,他们带着不便,它也不一定受得住这苦。这话听着有些无情:喜欢就要,不喜欢了就扔。可又没说错,这鸟是禽不是人,从别处到这,从这再到下一处,半点不由它。兴许伤心过,兴许早就过惯了,只要哪有吃的,哪就是故乡。 她暗叹一声,不敢再看它的眼睛。 长顺去预备饭菜,张麻拐在院里问有没有事要办,赵家禾出去,叮嘱他找人在城里溜跶,方便的时候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把赵昽翻出来。 脱籍的事要暂缓,能先帮她了结那个心愿也好。 在廖家时,练上五六个时辰的功是常事,这几年,总有杂七杂八的事务缠身,只能早起抽空练练功。养尊处优,身子娇贵了,杀这一晚上,胳膊腰背都发酸。不能光靠躺着养,他随手拿起长顺丢下的斧子,一下又一下地劈柴。 她搬来杌子,坐在门边看他干活。 那鹦鹉见没人搭理它,着急喊:“去哪,去哪?” 她看它可怜,起身把它也带过来,一块看,一块说:“在这呢,没去哪。他要干活,你快些长大,将来也能顶天立地。” 鹦鹉话多,马上接:“天地!一拜天地!” 他在笑,她也笑,赶紧找补:“我是说等它长大,兴许就能照顾自己了。家禾,你知不知道它长大了能做什么?” 第76章 “吃更多的谷子,屙更大的屎。” 她捂住脸大笑。 西边有个热心肠,高声凑热闹:“不能喂太多,小心撑坏了。它爱干净,只喝清水,要时时更换。六月天要喂些果子,吃了好……” 巧善笑不动了,提着笼子进屋去,本想眼不见心静,又忍不住回头去瞧他:他会不会跟她搭话?王朝颜见识多,懂的也多,他会问些什么吧。 这一瞧,吓出了一身汗——他虎着脸,提着斧子往那边去了。 不会闹出人命吧? 她赶紧放下鸟笼,一面跑,一面叫他。 他在西屋门口停住,扭头看她,问:“怎么了?” 她盯着被提到半空的斧子,稀里糊涂说:“不许去!快过来帮我换药。” 这话太霸道,她胡乱解释:“头上痒痒的,抓不了,还臭……” 他闷笑,在木门上狠踹一脚后,真的掉头回来了。他走一半,抬手往院中抛。那斧子在半空翻了几滚,下落时,正好砸在大木墩上,劈进去一小半,翘着尾,稳稳地立住。 她看呆了。 她在八珍房苦练的刀法,实在可笑。 “这个要怎么练?” 他摊开手掌伸到她面前,意味深长道:“有我在,练它做什么?你会了也用不上,白赔了力气。” 从前她常干活,也起过茧,但没法跟他的比。在船上抓握过,她记得那感觉:干干的,偏硬,这会能看清楚,一排排,都是厚茧。 “能碰吗?” 他暗喜,将手又往前送。 她抬起左手,用指尖轻戳指节处发白的茧子。他瞅准时机,翻转手腕将她的手包住,在她慌乱前,找好了理由:“我也看看你的,学武要看天分,手掌短了,小了,都不行。” 她的手原本是糙的,这半年一直用面脂在养,软了,润了,但还是不及翠翘她们的白嫩。 她悄悄抬眼去看他,他煞有介事地盯着手在看,还用指腹从掌纹上擦过,说着些玄之又玄的话,引她深思。 多思多辨也不管用了,她只好直白地问:“能学吗?我愿意下苦功夫。” 他摇头,惋惜地说:“还差点意思,让我再看看。” 院子外的人看不下去了,尖着嗓子戏谑:“七十二,又在那装神弄鬼哄人,姑娘,快打他。” 她纳闷这七十二是什么意思,转头去看家禾,等着他解惑。 好事被混球打断,他面露愠色,松开手,朝门口冲去,那位见状,跟着动了。 两人同时出拳出腿,打成一团,她看不出谁占上风,心里着急,赶忙跑去木墩那,用力拔那斧子。 两个男人同时喊出声。 “别碰,小心伤到胳膊。” “嫂子,我是好人,自己人!” 嫂子? 嫂子脸太红,没法见人,丢下斧子跑回屋里。 鹦鹉见她回来,半支起翅膀,左右走动,摇摆脑袋喊:“高兴,过年了,高兴。大吉大利,大吉大利!” 她将门阖上,背靠着门对它傻笑。 第66章 较量 来人自称是小四的哥哥小五。 巧善听糊涂了,按排行,小五不该是弟弟吗? 她没问出口,给她看伤的小五瞟一眼就看出来了,嗤嗤笑一阵,被家禾冷眼相待,便扮个凶相,拉他下水:“他七十二还是哥哥呢。” 事关他,巧善忍不住了,问:“怎么是七十二?” “经书上说心有七十二相,我们老老实实,独他一个人全了,心眼最多。” “滚你娘的蛋!” 小五趁机陷害:“这人嘴里不干净,姑娘,你听我一句劝:他配不上你,你赶紧走吧!” 家禾要揍他,巧善笑眯眯道:“这样才厉害,不怕被人欺负,我正要学呢。” 家禾得意大笑,小五苦着脸说:“这下好了,有人捧场,那他不得上天哟。” “猴崽子,赶紧看伤。” 小五正经起来,边抹膏子边说:“不要紧,这头盖骨,硬得很,你那会不是匡匡匡连着撞桩子都没事?接着用药,化淤消肿就好了。实不相瞒,我这药膏子,是曾曾曾曾曾祖手里传下来的宝贝,十年只能开封一次,上一回还是……” “上一回你还在和泥巴呢,少啰嗦,上完了药,禾爷赏你两个子,去街口吃顿热饭。” 小五凄凄惨惨唱起了戏:“孤苦伶仃出门来,命途多舛步步败,前有狼后有虎,乞哀告怜冷骨埋。唉唉唉……唉!” “正好,留下多唱几曲,再赏。” 小五利索地收拾好剩下的膏子,气道:“我千里迢迢来,你就这样对我?好你个负心人,从此恩断……那个义绝啊……” 又唱起来了。 巧善偷偷笑,见家禾要恼,忙说:“这药有奇效,笑起来脑袋不疼了。” 他果然忘了回怼,只剩了心疼,盯着小脑袋嘟囔:“先前疼怎么不说出来?” “不是很疼,只一点儿,不要紧。” 小五“嘿”了几声,见无人搭理,悄悄地溜了。 赵家禾有事要交给他,追出去了。 鹦鹉又喊:“去哪,去哪?” 巧善朝它打手势,示意它噤声,而后赶紧拿出镜子摆好,整理刘海和发辫。 王朝颜没戴花,也没有首饰,素素净净就很好看。她缠着裹带,身上只有一股药味,实在比不过。 梅珍说:男人呐,只要有胆,那都是见一个爱一个,想要留住他,得时常打扮。 梅珍为了教她,特地买了盒胭脂带到八珍房,挖一大坨,誓要将她打扮成仙女,又抹又擦,涂涂改改,好一番折腾。 她对着水缸一照,差点吓晕了去。 妖怪啊! 梅珍先找补,说这是好气色,气色好才勾人。多看两眼,她也晕,编不下去了,只好说她家周有才半瞎,看不清人脸,她也没弄过这玩意,一时手重,多练练就好了。 他送她的第一盒面脂也带红,她怕沾上洗不掉,不敢上脸,后来给的都是猪油色,她才敢拿来擦。 她不会用胭脂,老姨奶奶会。那年她说的“仙女”,半真半假,真是真好看:两颊白里透红,嘴唇红而不艳,一杏一桃,气色好似春光,楚楚动人。只是身边伺候的年轻姑娘都素着脸,她有了年纪却花枝招展,叫人看了心生怪异,实在扯不到仙气上去。 玉露姑娘也会用胭脂,还浑身散香气。她闻呀闻,后来就……睡着了? 她笑,镜中人也笑,这么清晰的镜子,好难得。 原先倒座房有人留了半片残镜,久未打磨,只能模模糊糊照个轮廓,后来连这个也被人拿走了。他知道她没有镜子后,预备了这个妆奁,上层有镜子,底下还有各色胭脂香粉。 她回头瞧两眼,见门外没人,便挑了一盒打开,用中指轻轻一擦。 还是重了,指头红艳艳的。 她怕闹笑话,不敢往自个脸上抹,盯上了鹦哥。 先喂几颗瓜子,疏通疏通,再往它脸颊擦。 鸟羽不同于肌肤,手不重抹不上,折腾一番,总算是鸟面桃花了。 呃……好看。 鹦鹉见她笑,又晃脑袋抖翅膀,扯开嗓子喊:“高兴,高兴!过年了,高兴!” “高兴什么呢?”他在后方问。 她赶紧藏起手指,悄悄用手帕擦。 他瞟一眼鹦鹉,见这傻鸟还在那舞动,朝它弹手指吓唬。 “啊哟……不得了哟!” 这声像个爱大惊小怪的老婆子,他嫌道:“怎么什么都学?嘶……祖上怕是不纯,这橘冠配粉脸,我还是头一回见。” 粉脸是她造的孽! 巧善咬着嘴不敢接话。 好在他惦记着大事,很快把鸟撇开,告诉她:他要去衙门那边看看,叫她安心歇着,想要什么,只管打发长顺去买。小五在隔壁看着,有事就叫他。 “好!” 他往外走,手摸到了门上,回头告诉她:“打听到一点消息,赵昽怕是提早溜出了城。这不要紧,赵香……赵老爷死了,他这个嫡亲的侄子不能不冒头。我去找些人帮忙,只要他一露面,就将人捆了。得了手,一定告诉你!” “好。我……我能去西屋看看吗?” “别进去,她这人心眼比筛子多,巧舌如簧,说什么你都别信。惹得你不高兴了,叫长顺进去给她几个嘴巴子。” “哦。” “别哦,学来的那些村话,找她练练,不要紧的,她这人皮厚、耳茧多,经得住。” “好。” 说是好,实则做不到,她对着木墩子练了会骂人,任西屋说什么话勾她,她都没过去。 他出去转一圈,回来了,吃过饭,又出去了。没一会,梅珍来了,两人手拉手,互相庆幸躲过了那一劫。 梅珍告诉她一个大消息:她忙过这一阵就赎身,打算去乡下躲一躲。那年度了心魔,自此风风火火,干脆爽利,行事比男子还气派,巧善真心替她高兴。 第77章 梅珍把赵宅的大小事都告诉了她,而后赶着回去做工,隔日又来一趟,帮她带了些小玩意。 他早出晚归,她也不寂寞,只是老闲着,骨头像要生霉似的,浑身不自在,等到头不疼了,立马拿起剪子忙活。 她在院里晒袼褙,王朝颜在西屋也闲不住,隔着窗格招呼她:“巧善姑娘,别弄脏了手,让我来吧?” 巧善不搭理,王朝颜又说了一堆软话。 巧善忍不住了,洗了手,走过去问:“当初是怎么回事?” 王朝颜说了实情,巧善打断:“我不是在计较定亲的事,我想问你:当初丢下他,你后悔过吗?如今吃着亏,肯定是懊悔的,那年……你们逃的路上有没有愧疚过?算了,不用你答。他吃了很多苦,你想要好好的,先诚心诚意道歉吧。别提那些不得已,纵有千般万般,你对不起他,总是真的。” 王朝颜默然,巧善失望摇头。王朝颜见她要往远处走,抱着窗格,把脸挤在上边,急切地问:“我真心实意道歉,他就会原谅我吗?” 巧善停下脚步,再次摇头,回头望着她,认认真真说:“不知道,但你该说。方才我说这些,不是为你,是为了他,你欠他一句对不起,我想帮他讨。” 王朝颜见过老实的,没见过这样老实的,笑笑,松开手,跌坐回去,侧着身子看墙,喃喃道:“还真是万里挑一。” 第67章 断肠花 长顺烧上热水就归家去了,接替的小留站在院子中央,问她要不要这会就点上灯笼。 天黑得晚,这会晚霞还没散,看得清路。 巧善答不着急。 小留没有走,留在原地来回踱步。 巧善将窗子擦完,没急着去搓洗抹布,走到门口,柔声说:“小哥,有话就说吧,都是自己人,没那么多忌讳。” 小留回头瞧一眼院门,向前走半步,停下后恳求:“姑娘能不能帮忙求个情?王姑娘病了,烧得厉害,饭也吃不进去,都是原样拿出来的。” “你去找小大夫过来给她看看。” 小留为难道:“禾爷那……” “他不是那样的人。去吧,该配什么药就配什么,少了银子,你过来找我。只是……不能放走她,你知道的!” 小留听她这口气,大喜过望,忙说:“不差钱,不会放她走,姑娘放心。姑娘,这这……” 巧善将抹布丢在桶里,使唤他干活。小留果然舒心了,提着桶,心满意足地离开。 夜里,他一回来,她就说了这事。他有些恼,要教训小留,怪他不该来打扰她清静。 巧善哄道:“我闲不住,在洒扫,他过来劝阻,是我多嘴想管这闲事,你别生气。” “你呀你,享福都不会。” 她笑,将桌上那一沓纸拿给他看,趁他翻看时说:“已经在享福了。这是萧寒送来的,我算清楚了,盈利是七百七十三两八钱。算了三遍,一字不差。” “这小子,他娘的,个个来烦你!” “他娘的……儿子。” 她调皮这一会,他笑了。她又拿出白天看的异闻录,翻出个故事,点给他看。 书上说的也是朝廷命官赴任路上被人杀害,凶手冒名顶替,做了两年县官,进京候补才被人揭发。 他粗粗看完,合上书,闭着眼说:“这编书的人太蠢,以为死者没了父母兄弟就好瞒天过海。他没做过官,哪里知道每一个坑,都是有人安排好的,就像那悬丝傀儡 提线木偶戏 。到任后,该做什么,能做什么,都有人盯着。就算没人跟过来监察,书信往来断不了,哪容得下他这个半道来的逍遥快活?” 她先是点头,细思之后,又说:“既然要的是傀儡,只要听话,那换一个人来做,是不是也不要紧?” 就像她家,秀姐儿嫁出去,就换她上,只要有个做活的人在,是谁都不要紧。 他眼睛一亮,坐直了夸:“有道理!你想得细,不错。不过,这书还是没编全乎,没有身家背景的人,只有边读书边巴结,才能读出个名堂,有机会赴外任。读书人自成一派,同窗读书外,还有些别的交情:他要结识别人,别人也想拉拢他,为的是日后官场上彼此照应。因此除了恩师和依附的达官贵人,多少还有几个至交。凶手做了两年官,就敢掩耳盗铃上京城覆命,那是活腻了。但凡有一丝脑筋,就该趁着捞够本赶紧匿了,譬如路上急病假死脱身,又或是走那僻静山道,突然失了踪迹。见好就收,从此隐姓埋名过太平日子,总好过白白去送死,还要连累亲人后代。实在官瘾上头不甘心,那换个地方,如法炮制就是了。” 她听得认真,着急提醒:“你别教人这样使坏!” 他大笑两声,自嘲道:“我只教你,可惜凭我的道行,怎么都教不动你。” “教得动的,那会我傻得很呢,如今这些心计,全是你教出来的。” 她歪着脑袋看一会他,放下刚拿起的针线,压声问:“你有心事,能说说吗?” “你要进去吊唁吗?” 她毫不犹豫摇头。 他很欣慰,又说:“我并不在意。” 她还是摇头,“我做了我能做的事,那些虚礼,不做也不要紧。太太是个明白人,不会怪罪。” 他失笑,点头说:“你也是个明白人,是我着相了,担心你将来后悔。” “不会。” 那位的恩,她还了,那位的义,她也敬过了,了无遗憾。 她见他眉间还有散不去的愁,想了想,又说:“他终归是庇护赵昽的帮凶,也是欺负过你的人,你和小英才是至亲,比他重要。” 他展颜,高声道:“好,我知道了。我托人帮我盯着,那畜生仍旧深藏,暂未露面。” “迟早要出来的吧。” 她垂头,重新拿起针线做活。 她扎得飞快,那针好似长了眼睛又带尺,来来回回穿梭,笔直两条线,节节匀称。他一早担心会扎到手指,多看一会,就彻底放心了。 “衙门里的事还没完,我们的事,还得再等等。” 她点了头,但忧虑挥之不去:奴婢贱人,律比畜产。一日不脱籍,抓她的笼子就还在。外边这些人,明面上都听他指派,可他们都是自由身,比她和他高一等。 她瞧一眼窗外,探出上半身,靠近了再小声问:“要是办不了,会不会被当成逃奴抓回去?” “不会,你放心,太太在书上留了印章,我拓下来,叫人去刻了。上边还有姓名,我会仿字,各自仿了两封,一是赵老爷为老国公积福放人,二是太太善行布施。赵家子弟想追究,凭此书,就是闹到官府,也不会被为难。如今我们就算是为自己而活的人了!只是置不了产业。” 难怪太太要分开各写一样。 “太太真好。可惜了……” 嫁人不淑,一辈子就这样糟蹋了。丈夫昏庸,儿子孱弱,性子也随了赵家人。太太这辈子处处不如意,老天爷太不公道。 “我把银子送进去了,家安说太太很精神,起来坐了一会,亲自教三奶奶打点家里的事。五房那疯婆子又要闹,大夫诊断急痛攻心,发了癔症,送到家庙后边那院子里清静去了。” 居士住过,最终死在了那里。 “好。” 她缝完最后一针,打好结,他将剪子掉个头,递到面前。她接来,绞了线,抬头问他:“五太太叫什么名字?” “不清楚。” 就算五太太此刻死了,她也不觉得可怜,只是她突然想到:女人一嫁人,便没了名字,即便死了,墓碑上刻的也是某某氏。等到大太太故去,好听又好看的徐清婉不能用,成了赵徐氏。人们只记得她是赵香蒲的妻室,不知道她比他聪明,比他善良,比他强百倍。 她有些难过,用手来回抹着袖子边缘。 这袖子比她的胳膊长一截,必定是为他做的,他喜滋滋的,可她看起来不太高兴,便问:“怎么了?有事就说,一起商量。” “等我死了,墓碑上能不能写王巧善。” “呸呸呸,童言无忌,你才多大,说这些话做什么?” “说话而已,哪能说死人。我想着有个名字,才不算白来一趟。” “行,我答应你,搞个房子大的墓,不单要刻上王巧善来过这里,还要镌上她做过哪些惊天动地的大事。” 他一刻薄,或是吹牛的时候,眉毛扬得高高的,特别生动。 她听了欢喜,看了高兴,用力点头。 他又说:“我答应了你,你也要答应我:好好活着,活到九十五。” 那都活成老妖精了,老国公养尊处优,花了成堆的银子保命,也没活到九十五,她哪呢啊。不过,吹牛不用花钱,她满口答应,正要问为何是九十五,而不是百岁,就听外边有人疾声唤“来了”,“有了”。 他立刻跳起,奔到门口,又掉头回来,“发现那畜生的踪迹了,带你去。” 第78章 “好!” 盼这一天盼了太久,真的来了,居然比任何时候都要冷静。她往针线篓子里一摸,抓起刀柄跟了上去。 他矮着身子等在那,她知道不能碍事,乖乖地趴上去。他背起她,跟上小五。那只拿刀的手,就垂在他身前。 还是那把略弯的小菜刀,只是外边多了个棉布套子,防着误伤。套子没有封口,多出一段布条攥在她手里,约莫是为了一松手,套子就能轻松甩脱,随时挥刀砍出去。 贴墙等待的时刻,他多瞧了一会,很好,套子上还绣了一枝海棠。 他想笑,但这会不是笑的时候,他想起了她说的那句话:我不是个软弱的人,上阵杀敌也不怕。 这姑娘,她真能做到。 第68章 布局 王朝颜翻坐起,摸出枕头下压平的包药纸,仔细裁出三片,走到窗边,恹恹地问院子里的人:“小哥,我心里不安,能不能找个消遣?你放心,我就在这屋里,哪也不去,只吹吹乡曲。” 她试着吹了两个音,声不大,也不吵,小留没法拒绝,同意了。 王朝颜吹得零零落落,曲不成曲,调不成调,越吹越着急用力,听着有些刺耳。 她很不好意思地道歉。 小留心软,怕她没脸往下练,忙说:“不着急,姑娘,你慢慢练。柴房还有些活没干完,我不在这碍事了。” 王朝颜又吹了会,门吱嘎响了,她也没停。 来人轻轻将门阖上,压声讥讽:“折腾这么些时日,还在这捆着,你可真出息,嗤!” 王朝颜挪开纸片,不客气地回敬:“早跟你说了,他这人刻薄得很,睚眦必报。咱们当初那样对他,必定恨到了骨子里,不然也不会挖空心思来找。我这个罪魁落在他手里,不被抽筋扒皮就不错了。” 未免小留起疑,她又吹了起来。 “你倒悠闲,不知道他在外头做了什么。哼,他跟几个人合伙,把牧栾派来打前阵的人杀了个精光。主公听后,大为赞赏,夸他能兵能贾,是不可多得的人才。你要能在此时替他拢住这小子,不但你我能得奖赏,就连他,将来也要谢你。” “哪有这么容易,好姐姐,要不你来?” 她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气到了常竹君,不忿道:“先前学的那些,都扔哪去了,连个毛头小子都拿不住,亏得爷时常夸你。” “他要是个好拿捏的,当初你怎么得不了手?常竹君,少到我面前说这些空话,我踩你一头,凭的是自个的本事。好叫你心服口服,我告诉你个巧宗:想要勾得他动凡心,有人比我强百倍,她什么都不用做,站那就好使。” “你以为我不知道那丫头……” 王朝颜吹了两声便止住,面露讥讽,“不不不,他不过是被蛇咬怕了,便寻了条忠心的狗,以保将来。你想立刻做成这事,那就赶紧去恪州,把湉湉 廖宝镜的小名,廖家的小姐,之前他说过,女眷做了官妓 接来。” “她?两人八竿子打不着,况且她早就失了身……” “哪个小厮没做过睡千金小姐的美梦?失了身有什么要紧的,这事和别的事没什么两样,讲的是一个熟能生巧。她一个娼妓,勾人二字,连指甲缝里都写得有,不正好对付他这样的青瓜?二则……” 她嗤嗤笑一阵,拿起纸片又吹,勾得常竹君要恼了,这才接着说:“曾经高不可攀的千金小姐如今零落成泥,肯让他沾个好处,美不死他。叫湉湉哭两声,欲言又止,心酸尽在不言中。水到渠成后夸他两句好,再忆忆往昔,情分一到,那怜惜也就来了。人都说男人好做个英雄,凭他一个奴才,想要救她,那还差点劲,可不就愿意投靠了?好姐姐,主意是我出的,事办成了,你可不能忘了我,好歹在主公面前替我美言几句。我也想挣个前程,不想被人扔来甩去。” 她说得动听,常竹君一肚子不赞同的话偃旗息鼓,点头说:“知道了。你安分待着,总有用得上你的时候,别轻易得罪了他。” “你放心,我还没享过福,分外惜命。” “这里有几样东西,你留着,到了要紧的时候再用。” 常竹君扔下一包东西,悄无声息地离开。 王朝颜贴墙听着,听常竹君窸窣折腾一番,将锁又扣好,翻墙出去了。 她靠着窗笑一阵,透过窗格望向院中的淡月光,拿起纸,凑到嘴边,伶伶俐俐地吹起来。 很好,没人过来。 那傻小子要是听得见,必定会过来恭喜安慰,没来,就是躲得远。 这也是个痴心人,可惜了,一没本事,二没家世,没意思! 她走到床边,看也不看就将那纸包扔去了床底,侧身躺好,支起脑袋,悠哉地哼曲。 廖宝镜啊廖宝镜,当初骂我下贱时多风光,如今……是怎样个送往迎来? 依这位尊贵人的脾气,怎么肯丢下面子,去讨好曾让她同胞兄弟输得里子面子都没了的小厮,必定会出言不逊,惹恼心高气傲的他。 要是能出去就好了,好好布局一番,亲眼看她落魄才过瘾,最好泼的是洗脚水。廖宝镜生了副好相貌,只是皮子略黑,本不算什么,照样是个难得的美人。她遭表妹嫉妒,当面嘲过一回,自此有了心结,极为在意,每回练功都不情愿出去,总爱糊墙似的敷粉,就该用水好好洗洗。 哈哈…… 有了这个人做衬托,她这样听话,才算是真心实意地念旧情,只为他好。 她一抬手,墙上的影子也摇了摇,似乎在说:你这手太小,握不住所有,万一真的成了,你怎么办? 成了就成了,成了她是大功臣,将来机会多的是,还能顺带报眼下输给那傻丫头的仇,怎样都受益,何乐不为? 办丧事,夜间也少不了人。 四人走走停停,从东角门进,贴着东廊的边走,避开东西夹道,也不去南北宽夹道,绕一大圈赶去龟寿院。 院里留了四角大灯笼,冯稷用石子弄熄东边这个,守夜的人出来查看,重新点灯,刚抬手就被人敲了后脖颈,不等倒下就被拖进门房,捆住手脚勒了嘴。 卖的卖,死的死,伤的伤,这宅子里的下人剩的不多,分到这院里的闲人更少,除了他,就只剩一个靠着廊椅打盹的贴身小厮。 这个就不用那么客气了,迷药一捂,死了大半。 屋里人正的神神叨叨念咒,未免他叫唤起来,小半管迷烟吹进去,没一会就传来一声闷响,还有些细碎的呻吟。 屋子飘出异香,巧善一用力吸,家禾赶忙往外退,急道:“别大喘气!” 冯稷和萧寒暗笑,帮他把死狗拖到院中,掀起袍子往里塞火浣布 防火布,石棉做的 ,再给外边全抹上火油,勒上嘴再点火。 眼睛看得见,但嘴和四肢软弱,到处都灼得钻心痛,唯独头和脏腑护好了,一时半会死不了。 地上的人缩成一团,像条垂死挣扎的野狗一样不断弹动,试图扑灭这些以自己肉脂为油的火。 直到筋肉变了形,弹不动,只能碎碎地晃。赵家禾这才开口:“别玩死了,夜还长着呢。” 冯稷和萧寒要去抬,突然听他背上那个提醒:“烤熟了滋滋冒油,容易脏手,包一包再弄。” 两人从善如流,将赵昽扔进王八池里。 王八胆小,爱半夜出动,吃惯了生肉,也不介意尝尝熟的,于是水声哗哗不断,口里呜呜不止。 没人给他开口的机会,好在王八们吃两口就潜了。人泡在水里,灼痛先是加剧,像是滚针板,痛过巅峰居然感觉好受了些。只是水浸过了耳朵,虫鸣变得模糊晃荡,仿佛隔了一层结界,有种死后沉沦的错觉。 他不想死啊,拼劲力气,左右摇摆脑袋。 冯稷解下竹管,上手,掐了他的腮,再拆布条子,打算灌水银。 被他压住的人拼尽全力喊出呼噜呼噜的几声。 冯稷停手,用竹管戳他眼皮,笑道:“你放心,等你死了再挖心,免得你错过好戏。” 不要!不要! 人又在他手下拚命喊:“唔唔……不是,不……赵昽……” 这一回,冯稷听清了几个字,挪开手,顺势将竹管塞他嘴里,以免他大呼小叫,回头催萧寒:“去摘个灯笼来。” 他跟赵昽打过交道,这大致模样绝对没差,方才进去时,赵昽背光,身形也是一样的。 为保万无一失,还是看个仔细的好。 底下人含着竹管,比被掐腮帮要好,含糊出声讨饶:“好汉,我真不是赵昽,我是他兄弟……不姓赵,我叫元黄。我娘是妓子,跟了这个生他,跟了别人生我,凑巧都像她……我知道他不是人,前些日子刚祸害了个小姑娘。他这样的畜生,就该千刀万剐,但我真不是他啊!我比他小两岁,鞋底填了东西才有这么高。还有眉毛!眉毛是画的,我的眉短!” 第79章 赵家禾原本以为他是花言巧语想脱身,听到这个“妓”字,猛然想起了大太太在园子里说的话,叮嘱巧善捂了眼睛,再上前分辨。 同母异父,再相像终归有些微差别。冯稷等人分辨不出,赵家禾跟过他几个月,早摸透了,这么一细瞧,眉骨确实不同。 他上手一抹,指头果然沾到了墨粉。 元黄疼得受不了,苦苦哀求他们饶命。 赵家禾厌恶,凶道:“别他娘的扯兄弟情义,他绝情绝义,毫无人性,不会是可怜你才收留。你找上他,必定是知道了他的秘密,想要挟他捞些好处,反被他用上了。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替他受受罪,不算冤枉,要恨,就恨他去。你告诉我他在哪,我便给你个痛快。” 四肢不疼了,但也动不了,那是皮都烧烂了没有知觉,就像那红烧猪肘。 活不成了! 元黄真的恨,恨这些人,更恨赵昽,他报不了仇,那就让这些人下狠手互斗去。 “他躲在恪州,投靠了那个做参将的姑父!你们一定要杀了他,替我报仇,替我……” 冯稷一刀结果了他,呸了一口,骂道:“凭你也配,狗东西!” 兄弟几个费尽心思,累了这么多天,就蹲来了个西贝货。他气到口不择言:“连出两个畜生,可见根上就不好,依我说,就要一窝端才解恨!不,连坟也要扒了,上边指定就有这样的牲口!” 第69章 爱重 巧善失望,但不愿意牵累他们做过格的事,忙安慰道:“别着急,到了明早,他就是个死人了,往后只能做阴沟里的老鼠。赵家和那家是亲戚,迟早会发现他躲着不来送殡,到那时,他连脸面也没有了。” 赵家禾想的更多,何参将不是个傻的,既然敢在这时候收留他,那摆明了要包庇赵昽这些阴私。死在衙门的那伙人拿赵香蒲当耍货,约莫就是因为还有一个赵昽替他们卖命,能逼迫赵香蒲就范最好,不行也不要紧,总还有第二条路可走。 他没挑破,只说:“正是,弄死这混蛋,没白来。走吧,至于那个,早晚要弄死他。” 据他所知,何参将有一个和赵昕 六小姐 定亲的儿子,还有三个女儿,大的十二,小的才七八岁,不知道将来会不会后悔引狼入室。 这话不能叫她知道,不然,指定要隔空担忧那几个小姑娘。他听着不远处做道场的声,催道:“走走走,回去喝酒,杀了鹅,这会该焖好了。” 鹅快焖好了,但锅铲不在小留手里,他被人倒吊在灶房的梁上,苦着脸背《杂华经》。 锅里滋滋收汁,小五忙着翻炒。张麻拐有一下没一下地推小留,让他不停晃荡。萧寒和冯稷忙着喝水,全当没看见,没人说好话,也没人救他。 赵家禾把巧善送回屋,赶去灶房听消息。 张麻拐只顾笑,小五捞出一碗鹅肉塞给他,他顾不上问,先开门出去送菜,和她说上几句,哄她多吃点,再回来。 小留已经被放下来了,涕泪横流,一见到他,就结结实实跪下认错。 张麻拐用脚尖戳他屁股蛋,笑骂:“一会就给你炖一大盆马粪,全灌下去,看你长不长记性!” 赵家禾弯腰,提着后背把人拎起来,冷声说:“知道为什么先前不罚你,次次纵容吗?” 小留忙不迭点头,“让她得意,才会顺势钻空子。” “知道为什么你派上了用场,还要罚你吗?” “啊……”小留此刻满心担忧会被轰出去,没法细思,答不上来。 小五抓着个大鹅腿在啃,“唆咯唆咯”吸溜嘴边的汤汁,而后吧唧吧唧吃肉,顺带揶揄:“下回你蠢你的,别去招惹他的小祖宗。” 赵家禾回头,瞥见他手里的货,气道:“滚你娘的蛋。” 鹅肉肥美,小五吃得心满意足,咽下去一大块肉,躲开他踢来的一脚,心安理得说:“她那一碗也有,那是左臂,我这是右膀。她是小祖宗,我也是你的心头肉,她能吃,我就能吃!” 众人闷笑,赵家禾也被气乐了。 小五被掐住了肩,那也不耽误他接着吃肉,接着狡辩:“那姑娘好身姿……错了,好身手,好身手。一会爬树,一会翻墙,总在屋顶上走,我从西跟到东,从东跟到西,累得不行,腹中早已空空。话说他们廖家的女人,是不是个个练了功夫?都有这么好的……这么鼓的……这么细的……” “滚!” 这回是真滚了,一脚踢在腰心,小五左手抓鸭腿,右手拉门,飞扑了出去,存心要捣乱,在院子里凄凄惨惨唱起了被欺凌的戏。 巧善听了一会,有意让家禾忘了先前那事,隔着窗问:“小兄弟,这是不是那柳慧娘的词?” 赵家禾正要答,西屋那个也在听,抢着说“正是那开锣戏”。小五哀嚎两声,接着往下唱:“正月的雪咧,侵骨哟寒,慧娘我没了亲爹妈,寄人篱下心酸酸,眼泪伴着那糠咽菜,一口一口往下咽呐……” “别揍,腮帮子疼!”他咬一口“糠咽菜”,终于怕了,举着骨头朝东屋喊,“客官要点什么戏?奴家细细听……咿呀呀!” 巧善贴着窗子在笑,西屋那个也叫好。 小五在院子里胡乱唱一阵,不知谁家有人瞌睡了,高声骂扰民。他顶了一句,被赵家禾拎进屋里,总算消停了。 小留收拾好,去西屋给王朝颜送了小碗鹅肉,锁好门,走开一会,又蹑手蹑脚倒回来,从门缝那吹了点迷烟进去,贴门听一会才离开。 为防万一,他抱着碗,在院里边吃边看着。 那屋说话的人,谨慎地半说半隐,即便墙外有高手偷听,也会听得湖里糊涂。 说完了正事,可以放肆了。不过,赵家禾定了规矩:每回四壶酒,多一口都不行。小五抱着那青釉四系壶 这种壶容积不小,高的有四十厘米,腹径也大。 不撒手,非要借斟酒来表达感激之情。 张麻拐一听他说话就哈哈笑,果然,他给其他人都满上,仔仔细细倒到再不能多一滴,到赵家禾这,只剩了个碗底。 “别着急骂,先听我说完。” 萧寒帮忙按住了人,小五一身硬骨头,照样有理有据:“我们这些臭男人,喝到烂醉也不要紧,随便往哪一倒,睡茅坑也不怕熏着别人。” 张麻拐骂了句娘。 “你不一样,多喝两口,隔壁那小祖宗看你浑身酒气,恼不恼,揍不揍?” 赵家禾横他一眼,不客气地骂:“吃你的屎去!” “我可是一片真心为你好,看你夜夜独守空梁 没打错字,每天在房梁上守卫 ,多苦啊!我都盘算好了,这酒,让我们几个喝,醉得死死的,保管不碍事。那锅里烧着热水,一会你去烫一烫,刮了皮毛,白白嫩嫩进屋去。” 赵家禾抬脚踩上凳,从桌子上跃过去,将这口没遮拦的混蛋按住,结结实实揍了几拳。 众人装没看见,该喝酒的喝酒,该吃肉的吃肉。 小五哭哭啼啼诉苦,一会扒拉萧寒,一会闹张麻拐。 张麻拐有了酒肉,眼里就容不下别的,不搭理他。萧寒笑骂:“你知道你眼下是什么德性?” “说来听听。” “被寡妇糟蹋了的鳏夫!” 众人笑,他也不恼,忸忸怩怩说:“人家还是个雏呢!我跟你们这些浑人不一样,我要挑个极好的人,再清清白白做那事。” 在座的浑人心照不宣地坏笑,小五一直盯着赵家禾,试图看出点什么,赵家禾冷哼,抬眼反制他:“新郎官自然是要做的,还少三书六礼,明媒正娶。爱说笑不要紧,少招惹她,再说这些不三不四的话,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小五瘪嘴,做了个委屈的怪样子,服服帖帖说:“怪我太轻浮,一会我去给嫂子磕头认错。小祖宗不能说,那能不能问点别的?” 萧寒猜到了他的心思,起哄道:“我们也想听听。” 赵家禾离桌,拉开门出去。小五戳萧寒,小声问:“莫非那是个不能招惹的老祖宗?” “不至于。一会听我的。” “行。” 赵家禾去隔壁看过小祖宗,回来坐下,爽快地说:“要问什么?” “那位小湉湉……” 萧寒踢他一脚,抢着问:“廖家小姐为人可靠吗?倘若真的把人请来了,如何应对才好?” 赵家禾白了他俩一眼,没好气道:“廖家嫡枝只有这一位千金,爱若珍宝,又是将门之后,自然傲气些,并没有别的毛病。沾上祸事,去了那见不得人的地方,够惨了,不要拿来嚼舌根。人来了就来了,没存祸心,就当她是个过客。有什么,就做奸细处置,还用我细细致致教个一二三吗?” “明白了,吃菜吃菜。” 小五还想说什么,萧寒一筷子鹅肉堵到他嘴边,总算消停了。 第70章 她们 第80章 烧的热水不能浪费,先前他就和巧善说好了,一会要洗头。 从前没外人,共处灶房就共处了,眼下不好再这样。他打发小留进屋去,将杌子凳子搬到院子里,就着月光洗。但这回不一样,他洗,她只管帮忙浇水。 那屋鼾声此起彼伏,个个震天响,万马奔腾也不过如此。 她觉得新奇,频频看过去。 他嫌道:“一会我拿泥巴糊起来。” 她窃笑,劝道:“不要紧,夜里不吃茶,就睡得香,吵不着我。你跟他们挤一块,睡得着吗?” 他独占一梁,不跟他们挤。 “能睡。嫌不嫌这里人多太吵?” “不吵,这里很好。” 他选在这里落脚,必定有他的考量,她只有刚来时有些不自在,这几天住下来,他们从来不胡乱打扰,为人又可靠,她已习惯:把他们当作家人,就不会时时想着男女之防了。 “那书办传了信给我,说就是这一两天的事。” “好。”她靠近了提醒,“小点声,别叫那屋听见。我不喜欢她的眼睛,看起来不真挚。” 他哈哈笑,“果然还是你会看人。来吧。” 她舀一瓢热水,小心地往下倒,间或伸手帮一把。 十一了,月光却淡淡的。 “会不会下雨?” “下就下吧,你不要惦记那些事,有小留。找他来,就是为干这些活的。婆子嘴碎,雇来的不可靠,将来再买人。” “那小兄弟是不是大夫?” “叫他名字就是了,小五原本是戏院里的武生,签了十年的契,我把他赎出来做个跑腿。不算正经大夫,因缘际会学过一点药理,找他来,是图他身上藏着些跌打损伤的好药。他缠着我要学功夫,教了一些,不想正经收徒,少些纠缠为妙。半师之谊是有的,你不用太客气,他这人没轻没重,烦到你了,你痛痛快快骂回去,回头再告诉我,我去收拾他。” 她笑答:“没那回事,嬉嬉闹闹,像个自自在在的孩子,很好。” “你可以比他更自在,想玩什么,就玩什么。不要纯心替我省钱,钱这个东西,越挖越有。束手束脚做守财奴,反倒容易绝门路。” 她听着有理,点头后轻叹,幽幽地说:“你要是生在一个好人家就好了。” “怎么不是你?做千金小姐,你就不用吃那么多苦了。” 她用帕子帮他擦了耳朵,一本正经答:“我便是做了千金小姐,那也是个平庸的人,一辈子锁在房里,无非是绣花、弹琴、摆棋子。你不一样,有了好的身家背景,能大展宏图。” “也是,这世道不好,男人小心眼,故意处处辖制女人。” 远的不说,一个巧善,一个大太太,一个赵西辞,这三个女人心智非凡,不知要越过多少男人去。西屋那个,摆布人的心机相当出色,倘若遭殃的人不是自己,他会欣赏,还想招揽。因此他并不认同那句“头发长见识短”。 他擦着头发,她抬头在望月,很是惆怅。他笑道:“你也知道我不是一般人,先前同你说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杀人放火都行,有我呢。” 她笑了一声,不看月了,转回来看他,但笑容渐渐淡了,压声问:“你是不是把我当女儿养了?那年是我不懂事,才叫你……” 他将布巾留在头上,捏着额头哀怨:“我这么老气吗?” 她重新笑起来,摇摆脑袋得意:“故意吓你的!” “淘气!” 她得意,他只觉得骄傲,半点不恼。 “络腮胡叫张骥,吃了酒就瞌睡,打呼噜时腮帮子一鼓一鼓的,像麻拐 青蛙 ,就管他叫张麻拐。他力气大,是个本地通,街上游荡的混子,个个叫得出名字,找人干活,只要吆喝一声,立刻就有二三十个,他监管送货收货。高高瘦瘦的是萧寒,祖上风光过,如今落魄了,只剩了他。读过书,受人排挤,科考靠不住,只好另谋出路,他管着买卖的账。你闲来无事拿来练算盘不要紧,他要把事都丢给你,你将账簿甩他脸上去。冯稷家里有镖局,可惜本地没什么大买卖,一年不如一年,这几年帮我押送些东西,这就认识了。挑些忠厚老实的人,在他最弱的时候伸手拉一把,必定死心塌地,便宜好用。” 先前他也说过这种冷心肠的话,她并不信,和和气气说:“事比你想的要好,你点拨我,让我受益终身。你赎了小五,他才能活得这么自在。别的人也是如此吧?家禾,你是个好人,别故意把自己说坏了。” 她想了想,放了句狠话:“我可不依!” 他捏着布巾闷笑。 夜风不断,发丝轻扬,衣衫飘逸,在朦胧的月光下,像那仙人图的一角。 她全神贯注看了会,羞涩全无,只有欣赏。 他先坐不住了,“歇着去吧。” 她点头,收凳子时,突然抬头再看月,立誓一般说:“家禾,这样的月光就很好,有这样一间屋子也很好,还能有这样的家人……” 她扭头看他,笑眯眯道:“都好,有这么多就够了,你不要太辛苦。” 他失笑,乐得陪她玩,点头说:“好,我知道了。” 迷药吹得不多,王朝颜早就醒了,听他俩你傻我更傻发一阵痴,先是嫌到想堵耳朵,捂了又想听,听了又烦躁。 她主动叫了一声,原以为会挨两句骂,没想到他居然没吱声,还在朝这边走。 那王巧善又在喊“不许去”。 他笑得得意,安抚了几句,那丫头真就不管,丢下他回屋去了。 小东西,果然傻! “家禾,方才那些话,我都听见了,你要小心那张麻拐……” 赵家禾嗤道:“你满脑子都是些什么!” “你听我说,这人用着有两大隐患,一则贪杯误事,保不齐哪天醉死把你卖了。二则强龙不压地头蛇,万一起了贪恋……” 他抄着手,看似在听,实则满脸嘲讽。 王朝颜打住,讪笑道:“我也是操心太过,不是纯心要污蔑你的朋友。我的将来,全在你手里,实在不想看到你出事。” 他又哼了一声,等到耳边清静了才说:“我问你一件事,你仔细答,有你好处。” “你说吧。” “廖秉钧那个野生的舅舅,姓什么?” 王朝颜不假思索答:“我只见过两回,他喊的舅舅,因此我不知道姓名。不过,我记得人是什么样子,脸上胡须多,气势足,叫人不敢多看。比他高大半个头,宽肩膀,很厚实,腰也长,穿的劲装,有身手,但想来不会太高。因为两条腿一长一短,虽不明显,跑起来还是会露痕迹。” “行,记你一功。方才那些话,是说来哄她玩的,我这人是好是坏,你应该清楚。少打歪主意,你想活命,想活好,这不要紧,只要别在我这搞手脚,我全当没看见。” “你不恨我了?” “你说呢?” “家禾,我想起来了,那位舅舅的眉眼……我也说不好,我画给你看吧。” “随你。” 眼见他要走,王朝颜不想错过机会,又撒钩子:“我这里有一样东西,是他去了西北以后给的,怕我丢下他不管。我不知道有没有用,你进来看看。” 他无动于衷。 那丫头还是个豆芽菜,她不信他没那想头,哪个男人天黑了不惦记裤裆那点事。她东拉西扯说了一堆在西北如何如何的话,再不留痕迹地痛叫一声。 她等着他关切,谁知仍旧一声不吭,于是主动说:“方才被什么给咬了,又麻又疼,家禾,这地方生不生蜈蚣?” 还是没声响。 她忍不住了,凑到窗边一瞧。 外边空荡荡的,人早就走了。 脸立刻垮下,挤笑也要费力气,她揉着腮帮子细思:他们是同类人,原谅这样的词,生来就没有。这块硬骨头,光靠嘴怕是啃不下来,先前都是小打小闹,还得亮些本事,叫他知道她派得上用场才行。 她回头,拨了拨灯芯,将茶水倒在砚台里,磨墨画出了那张人脸,再写信。 隔日一早,小留把东西送来,赵家禾看完,递到了萧寒那。 萧寒看完拍着腿大笑,直呼人才。 她昨晚出了个馊主意,今早又来做那揭发的好人,还列了个一二三应对之策。 赵家禾笑道:“聪明人的做派,有意思吧?我出去一趟,你替我把着门,梅珍可以进,别的人不行。就算是旧相识,也要拦下,不得靠近那屋。” “知道了。” 他去衙门走一趟,书办又不在,塞了银子也寻不着,只得回来。人一走进巷子,就听得那边吵吵嚷嚷,惊出一身汗,一路飞奔。 院子里鸡飞狗叫,连马也待不住,抬着前腿在嘶鸣。 长顺媳妇左手叉腰,右手指着西屋在骂狐狸精,长顺被她用膝盖压制,蹲在那畏畏缩缩。马棚边蹲着个看戏的小五,萧寒也乐得看长顺出丑,只有他家巧善在管,守着好声好气劝说,险些被那悍妇扒倒,萧寒这才出手。 第81章 赵家禾瞧见就气,厉声喝斥,质问她来这做什么。 长顺见来了救星,立刻趴下往前爬,一脱离辖制就喊委屈。 赵家禾气他连累到巧善,一脚踢翻,骂了两句没用。 长顺媳妇知道他是东家,收敛了些,只管诉苦,说男人被迷得三魂五道,白日不着家,夜里不交差,她用心伺候也摆弄不起来…… 长顺臊得脸通红,但想着还有位姑娘在,憋着没辩解。 赵家禾先气后乐,领了他这个情,拿扣工钱吓唬那婆娘几句,把人打发走了。 第71章 散 人多,热闹就多。 巧善不介意,叫他专心忙自己的事。她和萧寒把过去的总账重算了一遍,一年各月列一张,历年各月也对比着列一起,到了午间,还能找张麻拐打听五年前的旧市价。 穿可以省,吃是无论如何离不了的,所以米面油价,他大致报得上数。 五月未过半,白日就热得受不住的年份,他经历过。那年晒死了很多庄稼,一早还有陈米吃,到后来,吃饭要省,连喝水也要省。那时他还小,嘴里生疮,肚子饿得厉害,屙尿还疼。这种痛苦,到死也不会忘。 大旱过后,必有大灾。 有必要囤粮,但本地粮食本就高得吓人,此时他们掺和一脚,那米价就回落不了。 她人在这,他可不敢干缺德事,正好他觉得这里不太对劲,要安排他们出去避一避,干脆早点打发走,往别的地方买粮去。 他把手头上的钱拿出来,分散给几人,叫他们把家人送出去逛逛,顺道看着做买卖。逢五逢十在大集后,往潼清县和三元县都递一次信,那里有人留守,一个收不到,还有另一个,这样身处异地也能互通消息。 小五不着急收钱,先问:“你呢?” “我也要出门,到时信上说。” 他又问:“西屋那个怎么办?” “跟我们走。”萧寒代答了,抓着他衣服,把人薅起来往外带,路上教训道,“你别老缠着他,人就要娶妻生子了,要的是大胖小子,不是你这么大的猴儿。” 小五挣开,踢了一下门槛,气道:“我哪不好了?能跑能跳,能打架,能做饭,还能拉货……” 他还在嘟囔,萧寒要仔细听时,他又住了嘴。 萧寒想到他下边还有个合不来的小四,便劝道:“你别老觉得人家是故意不要你,学医这行当,讲一个天分。当年老大夫挑中小四,是他瞧准了小四能……” “不是不是!你什么都不懂,他嫌弃我是……是……” “有什么话,趁这会子没人,你就说出来嘛,别老小姑娘似的羞答答。” 小五又不吭声了,抿着嘴干倔。 “他偏心眼,那你更不能跟着他白受气。如今自自在在,多好。我听说小四每日要伺候老头梳洗,有时连饭也要喂,还要洗屎尿裤子,白日看病开方,夜里切药捣药,一刻不得闲。他这一辈子,就困在那了,哪有你逍遥快活?再者,病有百样千样,总有治不好的时候,就是病人体谅,自己看着无能为力,心里也难受。总之,这活就不是人干的,摆万两黄金,我也不得去。” 不是为钱,他要争的是那口气。 万千心事,没法说起,他只能小声恳求:“我怕长辈,你跟婶子先走,我悄悄地跟在后边行不行?同路,只是不同行,你知道的,我野惯了,最不愿意听人家关切,问多了,我真心答不上来。” “行吧,不许离太远,入夜要报平安。” “知道了。” 冯稷要等着师兄弟们齐了才能走,仍旧留下当护卫。 长顺的家业亲戚都在本地,出门闲逛会被他们讨伐,他没别的安排,却磨磨蹭蹭不肯回去,跟小留一块劈柴、铡草料,喂牲口时,拉着他嘀咕了一阵“贤妻四则”。 小留不想再被吊起来做烟熏肉,听到带女的字就心慌,催他赶紧回家去。 长顺长吁短叹,又打了几桶井水来泼院子。 巧善站在廊下,招手叫他过去,说要送些布尾子给嫂嫂。 长顺瞟一眼坐在石墩上翻簿子的东家,见他不吱声,安心了,鞠着躬连声道谢。他有了救命符,总算肯回家了。 巧善拿着算盘过去,他报数,她拨算珠,没一会就点完了数。 银票都给出去了,手里剩的不多。 她趁势说:“那金子早点拿回来吧?萧寒说眼下金子价高,能一兑十二,拿去兑成银子,足有三百两。” 她的那些簪子,提早送到了这里,只剩陪着小英的金锭没拿。 金子越值钱,事就越不对。 他心里有个念头,暂且不想动她的体己,随口说:“不着急,手里这些够用,那里没人去,留在那算条退路,防个万一。” “也好。” 他手头上没了事,有闲工夫,她又提起另一件:“太太给的箱子,能不能拜托冯兄弟捎过去?我怕耽误了。” “那是给你的,你没打开过吗?” “啊!不是要送去徐家吗?” “那是太太寻个由头送我们出来,上回我出远门,说的也是去徐家。能少许多麻烦。” 难怪翠珍吞吞吐吐。 她把算盘塞给他,迫不及待回屋去搬箱子。 箱子不大,分两层,上边是个柜子样式,拔了铜插销,拉开来,入眼是大片的红:红嫁衣,红盖头,还有红绒布剪出来的喜字,最上边是两个红漆的匣子。她把它们拿出来,挨个打开。一个装满了金银双色枣子、花生、桂圆、莲子,一个装着一对镂空花鸟纹金镯,还有用红布包起来的龙凤玉梳。 太太知道她没有替她操持的长辈,像个母亲一样,为她预备了出嫁用的东西。 她拿起玉梳,回头想告诉他,眼泪先涌了上来。 他早猜到了,坐在门槛上哄:“你刚来那年,外院买了十几个八九岁的丫头,这是谁的主意,你应该猜得到。是太太救了这些人,给奴才们发衣衫料子,也是她一个人的主意。这样有大功德的人,死了不能叫殁,叫羽化成仙。” 她用力点头。 她刚要念“阿弥陀佛”,猛然想起太太信的不是这个,忙问:“道家要念什么?” “福生无量天尊。” 巧善转回去,对著书箱,闭上眼,虔诚地多念几遍——太太选对了门路,倘若崇的是佛,那还得轮轮回回。幸好她拜的是三清,修一世的功德,就能飞升去做神仙,多好! 书箱下边还有一个薄薄的抽屉,她将它抽出来,只看一眼就高兴地说:“这底下还有书。” “嗯,”院外有动静,他朝那边望去,迟了一步才想起出嫁陪的是什么书,忙喊,“别翻!” 已经翻开了,好在这也是好本子,头一页只有顾盼生姿:男人还在那月洞门外徘徊,女子斜倚美人靠,拈着马缨花 合欢花 慵懒吟句。 这样的本,注重的是画,字写得特别小。灯离得远,她一眼盯上了右上角探头探脑的男人,惊呼:“哎呀,这是个贼?” 这本他看过,那几个字是“吹不尽花绒 合欢也叫绒花树 ,道不完相思”,男人是近情情怯,不是鬼鬼祟祟。他憋住笑,抽走书,劝道:“一看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下边指定不是好事,别看了,省得吓着了,夜里睡不着。” 她担忧著书里的姑娘,很想看下去,急道:“我不怕鬼!” “我知道,这里边不是鬼吓人,是人吓人。你听没听过笑面夜叉,专杀童男童女,剖心煮来吃,这是真人真事。” “方才还叫我别看坏故事,怎么这会又故意吓我?” 他一噎,她又说:“太太是个温柔和气的人,不会逗我,她只会给有用的书,你别骗我了,快给我吧!” 有用,但不是这会用的! 她看了会臊,成亲之前,他们没法再这样亲近了。 名下没有基业不要紧,多的是办法,但没有籍贯,成不了亲。他心里急得要命,却一直瞒着她。 她还在巴巴地等着呢,时不时瞄一眼他的胳膊,像是不给就要抢。 当年她傻到别人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时他气得跳脚,如今是真的砸到自己的脚了。他只好接着编:“唉,还真是骗不过你。好吧,我说实话:这书是大人看的,至少要十六,女子十六是碧玉年华,因而书名碧玉情 十六叫碧玉也叫破瓜,破瓜还有破身的意思,小黄书取后一个。 。小孩看大人的书,容易移了心性,我这才收走。你仔细想想,要真是这会该看的书,太太为何不当面给你,反要藏起来?” 她懂了,点头说:“那你先替我收着,我怕憋不住。我就爱看那些稀奇古怪的故事,好似在外游历了一番,长了见识。” “嗯,明早把事办好了,我再去给你买一匣子,留着路上读。” “好。” 她不惦记那《碧玉情》了,找来布,将书箱整个蒙起来,放到床头,这才安心。 第82章 第72章 草菅 隔日早上,书办那总算有了消息,说是走不开,派了人来取。 赵家禾不敢把东西交给外人,也不想再等下去,亲自走这一趟。 县衙外的援兵已经撤了,换回了最早的门子。这两人从前收过他的好处,这回也没拒绝,对他热络得很,给他指了条路,说是几位老爷正在商量利国利民的大事,他得绕着点走。 从前做小赵大人时,为两边的交情来过多次,熟得很,他浑不在意,点点头就进去了。 书办照例得了消息出来相迎,人就站在廊道拐角等着,先是侧对着这边,像是还有事要办,正和墙后的谁在说话。 赵家禾急不可待,大步朝那边那边的台矶奔去。 书办转过身,竟是满脸泪痕。 这事不对,他立刻往后退,但来不及了! 大网腾空罩下,四方都有箭矢飞来。绳结处坠着数不清的铁球,沉甸甸的,他要背着它躲避这些箭,要想办法割开丝网挣脱,纵有八只手,也应付不来。 一只箭插着他的耳朵而过,只有痛,没有裂。 箭头是钝的! 只要能活,那还有大把的机会,拚个半死不活再被拿下,没准要连累他们,实在不划算。 他心里有了数,不再做无谓挣扎,从划开的破口处扔出匕首,单膝跪下,认了输。 有了这当啷一声,对方果然叫了停,立刻有人拥上来拿他。 书办跪行,先朝领头的人磕头,替他求情。 那人一脚踢翻他,冷哼道:“有你什么事,滚下去!” 书办没滚,飞快地斜向前爬两步,捡起匕首,不等人冲上来抢夺,就干脆利落地拿它抹了脖子,只留下一句:“禾爷,我先行一步,到了下边再赎罪。” 既然不是贪生怕死,必定是受了要挟,赵家禾恨不起来,抬眼,冷冷地看向该恨的人。 虽然留了他一命,却没有要劝降的意思,多的话一句没有,两把刀,一左一右架在脖子那,胸前还有。手铐、脚镣、枷锁一样不少,而后是三人轮番上来搜身,从头到脚,全撤了去,连乌木簪都没留下。 说是去去就回,到了午间还没见人影。 巧善留着饭菜没动,走到院门口去看。小留劝了两句,见她仍不放心,就说:“姑娘先回去吃饭,我叫个人去街上看看。” “也好。” 小留给了隔壁家的小子十个钱,打发他走出巷子去看看。一刻钟后,那小子回来,跑得气喘吁吁,摇头说附近都找过了,没见着。 小留没什么不放心的,但为了给巧善一个交代,找冯稷一商量,关上门,自己往衙门那边去。 有人比他回来得早,竟然是早该出发的小五。 小五拍门之后没耐心等,翻墙进来了,一见冯稷就质问:“你们是怎么回事?叫他一个人去送死,单瞒着我……” 冯稷被骂得一头雾水,小五又盯上了着急忙慌出来探看的巧善,横眉冷眼指责:“要不是为了你,他也不会留到今日,早逍遥快活去了。你要还有一丝良心,就快说出来,你身上到底沾了什么祸事?” 冯稷气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念在往日的交情上,我先不扇你……” 小五早就绷不住了,抱头痛哭道:“他成了暗杀朝廷命官的凶犯,已被缉拿归案,衙门一早就出了告示,你们却在这里优哉游哉,吃香喝辣!冯稷,你跟不跟我去救?你不去,那我就一个人去!” 巧善惊得脸惨白,但着急之下也没忘记要拦他。 冯稷跟着回了神,连忙拽住他胳膊,压声说:“他都逃不了,你冒冒失失跑去,不过是再搭进去一个。人肯定是要救的,以卵击石不可取,我们从长计议。” 小五朝他出拳,急不择言:“从长计议,从长计议,再长下去,他命都没了!你们没胆,就缩起脖子当王八,我只当我没来过!” 他失了理智,叫得很大声,再这么嚷嚷下去,叫别人听见,大伙都要遭殃。冯稷情急之下,给了他一巴掌,巧善也在拽他。 小五失望至极,摸着脸,失魂落魄道:“原来你们是这样的人,这世上,只有我……只有我在乎他,只有我肯为他死!” 巧善急道:“他从来不肯认输,绝不会束手就擒,必定有什么。人肯定要救,不好好救,白白去送死,他知道必定要气,他最烦别人做蠢事!” 冯稷也恼他听不进话,用力将他拽进屋。 他着急上火,眼睛是红的,嘴唇又干又肿。 巧善顺手拿起茶盅递给他,小五赌气不肯要,那就不管了。巧善一口饮尽,朝着门槛闭上眼,假装家禾就在那坐着,看着她,鼓励她多思多辨。 是死了一个官,但那尤大人图谋不轨,赵老爷是为民除害。明明县丞等人对他和冯稷千恩万谢,转头却将他当成了凶犯,这是为的什么? 是权衡利弊过后,要拿他去掩盖他们的失职无能,还是又有坏人到了? 那天冯稷也去了,她也在! “那告示上,只有他的名字,对吗?” 小五被冯稷死死压住,挣脱不得,正难受呢,闻言恨恨地瞪她,咬牙切齿道:“怎么,害死他一个还不够,我们也该在那上边?” 冯稷气道:“你他娘的能不能好好说话?要不是姑娘好涵养,我早将你丢出去了!你这样无理取闹,倘若禾爷在这,必定要剐了你的皮!” 再这么闹下去,谁也冷静不了,什么事也办不成。 巧善直言道:“小五,我知道你重情重义,担心他才失了神智,可你不能一再拿我们出气。你愿意怎样便怎样,随你,你想让他失望,那就去犯蠢吧,别在这碍事。冯稷,放开他!” 她不再理会小五,转头看向冯稷,小声道:“那天你和我都在,唯独定了他的罪,这里边有文章。是缉拿归案,不是当场击杀,我猜这是要拿他去交差,我们还有机会。” 冯稷点头道:“我也是这样想的!衙门里出了那么大的事,上头必定要追查,那几位老爷担不起这么大的责,商量来商量去,就往他头上推。早些年,我爷爷他们就摊上过这样的事:衙门里的账对不上,几位老爷一商量,叫我们镖局押送假银子,而后半道来劫。话扯远了,我这里还有个担忧,禾爷曾说这天下不太平,你说会不会是……” 他迟疑道:“那些人不肯善罢甘休,又来了。” 跟她想到一块去了。 巧善也点头,小声说:“你记不记得那牢房里还关着锁大铁球的犯人?” 冯稷点头,告诉她:“那是虎头牢 关罪大恶极死囚的特别牢房 ,县丞……罗滋说已查明那人害了十七条人命,本该就地正法,只是还有些悬案可能也是他犯下的,上头有意要亲自查办他,这才押着没动。你是说,他们会把禾爷关押在那?” “暂且是这么想的。”她手沾茶水,在桌上画了个大概,点点那位置,抬眼问,“要是关在虎头牢,那只能打死囚洞 死在牢里的,从这个小洞里塞出去,不能走大门。 的主意。要是关在别处,我们就假扮家人进去探看。” 冯稷换到她这边,盯着水印仔细看过,顺着她的话说:“这个洞从狱神庙通到外墙,出来就是街道,洞很窄小,平常用砖砌了,要凿开,会弄出动静来。” “小英说衙门里常见死人,我小时候也听人说过:进了牢房,无罪变有罪,轻罪变小罪,小罪变大罪,无罪也有枉死的。死的人多了,来来回回扒砖砌砖,指不定有人偷懒,只做做样子。赵宅里,多的是这样的敷衍。” “嗯,实在没辙了,我们就试试这条路,赌一把。” 小五见他们有商有量,是真在想法子救人,他心里的气散了。只是他们单把他撇一边,更显得他无礼又无能,便忍不住插一句:“我们本就是家人,缘何要假扮?这事让我去,我有武功,我还会扮女人!” 冯稷暗自松了口气,耐心解释:“他们将他看得重,必定不会让人进去,姑娘的意思是我们要假扮其他犯人的家眷。” 巧善点头道:“救人的时候,我们都在,我记得水牢那池子里有几个没放出去的,是原本的犯人。那天夜里,他们拿……人取乐,小英说坏人是一样的德性,只要手头上能沾一点权柄,就想把人踩在脚下。” 她仰头,吐了一口气,照着他哄她的话说:“看别人痛苦,自己就痛快了。我们要扮得丑,要扮得苦,才有机会进去。小五,你愿不愿意?” “愿意!” 冯稷惦记着他的叮嘱,要抢这个活,巧善抢着说:“冯稷,你生得高大,不适合进去。我们瘦小,看着好欺负,才不会招人防备。你留在外边随时照应。” 她说的有理有据,冯稷只能点头。 “你先去找小留,问问他,西屋那个用什么撬锁。” 冯稷去了,小五见她不拿胭脂水粉,只磨墨研土,还用脂粉盒的盖,盛了些灶灰和百草霜 第83章 锅底灰 回来。 巧善将茶盅都翻过来,将调好的粉末全和成糊,挨个抹在手上查看颜色。 小五闲着不自在,小声问她:“小英是谁,你怎么老是小英说小英说?” “她是我姐姐!” 小五见她这口气不对,没有追问这个人。他想道歉,一时拉不下脸面,便拿起墨接着磨,幽幽地问:“我乱了分寸,你却这样冷静,怎么做到的?方才你哭了!” 他们牵挂的是同一个人。 巧善心软了,抬眼看着她,认真说:“他是家禾,我信他!” 第73章 人各有志 小五怔怔地看着她,直到巧善选好了色往脸上抹,他才回神,又问:“你多久认得的他?” “好些年了。你抹这个,这个淡。”巧善给头上拍了些灰,把自己涂成黄黑脸,连手也没放过。她用手指扒拉,给指甲缝里填上百草霜,不洗,只用草纸擦擦外边,看着还真像从早干到晚,没有闲工夫收拾自己的穷人。 小五盯着那,又感慨:“你真细致,连这也想到了。” 巧善坦诚:“我是乡下来的,小时候,手就是这样。” 她翻开手掌,露出这一面,又说:“择菜拔草,汁子沾在上边,很难洗掉,经年累月就是这个色。你的手不同……你弄这个。” 男女有别,她不好帮他,弄完自己的,叫他在这等。她拿上钱去隔壁,找那位嫂子买了两身旧衣衫和蒲鞋,带回来换上,再用旧帕子包头,往身上各处藏些零碎的钱,挎上小留预备好的吃食篮子,出发了。 冯稷去县衙对街的铺子里买货,和掌柜的热络几句,已帮她们打探好:水牢里关着个外乡人,嘴严,问不出什么。不知道他姓名,随意编一个就成,花些钱打点,真的混了进去。 姐弟俩畏畏缩缩,狱卒没把他俩当回事,不客气地讥讽姐姐脸上生这么大一颗痦子是前世造了孽,看着叫人恶心,怪不得敢跑这么远来找人。弟弟心疼姐姐,到得牢房拐角处,实在忍不了,回头抢白一句。狱卒骂了粗话,还要打他。姐姐胆小,一头求饶,一头哄。小的不服气,又怪姐姐不识好歹。两人推搡间,拉扯到了衣裳,弟弟腰间藏着的几粒银珠被扒拉出来,落地便四散滚开。 两人不吵了,分头去捡命根子。 方才还说赔上了身家,实在拿不出多的,只孝敬了一两多。狱卒气恼,和同伴对视,抢着去捡。 姐弟俩急得哭,嚷着这是要留着干嘛干嘛的,要疏通,要置棺材板,要给家里老人买药,什么都喊,始终无人搭理。 狱卒见钱眼开,犯人们也有胆大想要白赚的,有银珠滚到了牢房里,里边的人占尽地利,先捡走了,死活不肯交出来。 这是要反了! 狱卒甲眼见威胁不管用,立时掉头去禁卒房拿钥匙,单留下一个看着场子。 姐弟俩失了财,一个痛哭,一个埋怨,又吵起来,转头一齐哀求剩下的人还钱,被骂被威胁,一个子儿也要不到。两人绝望,弟弟气愤,扑上去纠缠,被追着打,实在无路可逃,推开门往牢房深处去了,没一会又被拖拽回来。 这监探不成了,篮子被收走,人被轰出去。 小五按捺不住,刚出县衙就说:“进不去,不知道他在不在里边。里边还有一间房,砌了墙隔开,没封顶,留了尺宽的缝透气,里边又潮又难闻。门上挂了锁,总不好错过这趟,我将那几副银三事一把抛了过去。” 巧善点头,等到走远了才安慰他:“有锁反倒好,关在里边的人,脚上锁着几十斤的大铁球,手上的链子钉在墙上,指定跑不了。那些人图省事,先前门上不带锁。这会子上锁,那就是关了要紧的人。家禾耳力极好,外边有动静,一定会留神。” “他知道是我们吧?” “他知道。” 她嚷了个小英,他一定知道。就算没听见这个词,他也会想尽办法自救,绝不会错过任何动静。 到了街口,她停下来,告诉小五:“你去找冯稷,你们会武功,留在这接应他。我要去个地方。” 小五不再怀疑她,急道:“你要去赵家?” “是。我去找个人,问一问。” 小五迟疑道:“你跟谁交情好,能请到他家的老爷帮忙吗?我跟你一块去吧。” 巧善摇头,再说一次:“你们身手好,留在这等消息,随时接应。我这条路,不一定行得通,试试吧。你不要担心我,那里边都是旧相识,还有个极好的主子,她肯放我们出来,就不会为难。” 小五满心满眼都是赵家禾,一时顾不上她,只好点头。 后门上还是原先的人,她打扮得灰头土脸,难为他还认得出是府里出去的丫头,且记得她是跟禾爷一块走的,拉开门后,先不说话,又使眼色又摇头。 巧善没有多话,退到梧桐树下等着。 没一会,他悄悄地跟过来,焦急地说:“府里翻天了,大老爷一死,五老爷回来称了霸王,领着五太太大闹江清院,将对牌抢到手。新官上任三把火,一会整治这个,一会要摆弄那个,里边全乱了套!你赶紧走吧,别进去遭罪了。” 巧善一听就急了,忙问:“太太怎样了?” 门子听得懂,压声说:“大悲大痛,病倒了,明少爷也是如此,三奶奶……唉!她更惨。” 巧善惊呼:“什么!” “我也说不好,太太叫身边那几个姑娘把她送去山上,出家了。” 出家……这比在家修行的居士更严重。 “家安他们呢?” “被派出去守坟山了。” 巧善心慌慌,抬头看一眼天,顾不上抹额头上的汗,小声恳求:“求你帮帮忙,帮我找人捎个信,我要找七爷,有几句话想跟他说。找个机灵的,这事要背着人,别惊动了五太太。” “这……” 巧善把袖袋里的银子全掏出来,一把塞给他,“求你了!” 天就要黑了,门子思量一番,点头道:“那你跟我进去,藏在后园门那,安心等着。可千万不要乱跑,那园子荒废,没人去,那里最安全!” “你放心。” 她的穿着打扮实在不起眼,就是半道遇上了,也没人多瞧她一眼。 一时半会不一定能把人找来,她累极了,顾不上别的,背靠假山坐在了地上。 办着丧事,后门这,几乎听不到声响,跟正月比,完全是两样。 长长一段路,只遇上了两个人,交错而过,离了三四尺,那飘过来的汗臭依然冲鼻。 墙上的血迹还在,刀痕也在,仿佛那场祸事就在昨日。 排水沟里的灰积得厚厚的,还有些碎黄纸,无人打理。 那对夫妻心里想的,从来只有自己。三奶奶出事,必定是他们动了手脚,好图谋她的嫁妆。 一群恶鬼! 那她找赵旸还有用吗? 多半行不通,可她不愿意错过一丝机会,强迫自己不要去想最坏的结果。 “巧善,巧善……是你吗?” 巧善不敢贸然出去,扒着石头分辨那身形,确认是个孩子样,这才应声。 赵旸猫着腰跑过来,欢喜道:“母亲说你做了逃奴,原来你还在这,是她误会了你。” “七爷,我不是逃奴,大太太慈悲,放我出去了。还有,不要跟你母亲提起我,你知道的:她一直讨厌我。” 赵旸哑然,隔一会才小心翼翼问:“你是特地来找我的,对吗?我一直念着你,你知不知道,赵家禾被抓了。他这个人不走正道,一肚子坏水,迟早要出事。” 巧善喊了两次住口,他都没听进去,一口气说到了:“……你留下来跟着我,我会对你好。” “不,他是极好的人!你生来是少爷,要什么都能有,他命不好,吃了很多苦才走到如今。在你眼里,我们这样的人有心机,不纯粹,可我是因为他,才长成了这样。从前的王巧善,就是一个傻瓜,什么都不懂。七爷,没有心机的人,在这宅子里活不了,早被人生吞活剥了。” 你母亲就是刽子手之一。 赵旸大失所望,恍惚道:“你跟着我不行吗?只要陪我一块读书写字,从今往后,再不叫你做那些活,我有了体己,都拿去给你做新衣裳。” 都是孩子气的话,听起来可笑。巧善反驳道:“那谁去做活呢?你除了读书,什么都不会。” “我……对了,叫碧丝她们做。她们就是干这些活的,就是走了也不要紧,还可以再买。” 巧善也失望,深吸一口气,问他:“你知不知道你爹在任上贪了银子?” 赵旸僵住,胡乱辩解:“他早就辞了官,不要紧的吧……” “赵家还有很多不好的事,迟早要倒,到了抄家的时候,你靠谁去?七爷,深谋远虑方为兴旺之道,你想活好下半辈子,就不能再把自己藏在鼓里。” 他立刻反驳:“不可能!我们家是国公府,祖上立过大功。就是有什么事不对,皇上也会给几分情面,从轻处置。” 第84章 “你们家老祖宗立了大功,皇上赏了,几代人的荣华富贵,还不够吗?书上说赏罚要分明,如今你们家的人犯了错,那受罚也是应该的呀!哪有一碗饭吃一百年的道理?” 赵旸无言以对,慌得连退了三步,身子软瘫,只能背靠着假山,勉强立住。 巧善捡起从他手里掉落的灯笼,递过去,小声道:“我不是危言耸听故意吓唬你,只因你是个好人,我不愿意看你将来坠落,这才多嘴提醒。这些事,你回头再慢慢想。这会我叫你来,是想求你一件事:请你到你父亲面前说句话。” 他突然挺直了腰,冷声说:“你想让我爹出面去救他?指望不上,爹娘都恨着他。” “恨就恨吧,你只管告诉他:赵家禾是从这家出去的,这才多久?倘若他的罪名洗不掉,那赵家也会被牵扯进去。就算他不认,在外人眼里,那也是赵家指使,不然他好端端,为何要去……” 这些话,原是编来说服这爷俩的,说着说着,自己豁然开朗。 倘若是皇上要灭赵家,特地挑中家禾做引线呢? 赵旸也被说动,急道:“他这人,怎么这样?天呐,这可怎么办?” “我再说一次,这事不是他做的,这是奸人陷害。随你信不信,你只将那话告诉你父亲,这就成了。快回去吧!” 赵旸心里乱糟糟的,实在不舍得,可怜兮兮问:“你真要走了?我只有你这一个知己,你不在,我憋了许多话,不知道该和谁说。她们都听我母亲的话,从不在意我说什么。伯父死了,五哥也走了……巧善,我很想你。” 巧善不想连带恨他,悄悄吐一口气,心平气和说:“我要走了,待在这里边,喘气都不自在。你有心事,可以写在纸上,对自己说,也可以烧给大老爷看。” 他不甘心地喃喃:“可他们说,做丫头的人,个个想做姨娘……我愿意的,巧善,只要你能留下来,我去求母亲成全。” 巧善已经走出去一段,听到这话,不由得停下来,转回头,一字一句说:“那你就当我不是丫头,我从来没想过要这样,我只想嫁给会自己洗袜子的人!” 赵旸幽魂似的飘走了。 巧善仍旧回到后园门口子那,等着门子给讯号——月亮当头,得等到道上清静了才好离开。 “巧善……” 熟悉的呼唤,接了熟悉的闷笑声。 她惊得汗毛竖起,立刻摸向了腰间藏着的剔甲刀。 来人动得飞快,从后方捞起她的腰,一把举起她,往大石头上放。 气息也是对的,还有这脸颊。 “家禾,家禾……你回来了,我快担心死了!家禾……”她在高处,哭着诉着,不顾一切往他身上跳。 他一把接住,这回抱久一点才撒手,故意逗她:“不是说信我吗,怎么又担心了?” “脑子是这样想的,心里不一样。家禾,你还好吗,有没有被为难?我……我的腿是软的,能不能靠一会?” 前边这话暖心,听得他心花怒放,后边这话让人遐想非非。 “靠着没事,想靠多久都行。不过,这么大人了,别撒娇……”他刚说完就后悔了,立马绕回去,“嘴滑了,咳……我是说这么大,正是撒娇的好年纪。” 她破涕为笑,盯着他上上下下来回看。 第74章 喜与悲 他抹了抹额角的头发,任她看。 一声铳响让她回了神,小声说了从门子那听来的话,急道:“太太怎么办?不知道梅珍她们有没有事,还有青杏……唉,人怎么能那么坏!” 后宅阴私多着呢,这会不好说给她听。这世道肮肮脏脏,够难看的,她这片净土,能保就先保着吧。 他随手扯了一片叶子,塞进嘴里嚼着,不屑道:“上梁不正下梁歪,这里你是知道的,周家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啊?” “同是教书育人,徐家扶贫济困,周家长恶靡悛,仗着老师的身份欺凌学生,好几家被他霸占了基业,死得凄惨。” 她一直以为周家老太爷是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呢,原来那些谆谆教诲只是挂在嘴边的唱词。 有些事,看着不错,回头一细想,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唉!害人害己罢了,没做好榜样,自然也教不出好孩子。我跟着进去过一回,那几位舅舅连夜叫管家把七爷送上山,叫他不要在外提周家。过年那回,也是住在偏院,只除夕接进去陪了两晚,不许下边人跟着。我只当是逼着他上进呢,这样一想,指定是怕外甥占了他家的便宜。可是……为何又要叫他们去省城念书呢?” “想是说这话的时候,赵苓还做着官。这边不懂人家的意思,死乞白赖就过去了。” 原来如此!怪不得早早打发他回赵家守孝,不要留在周家。 “果然坏事做不得,从上毁到下,掰不回了。” 他闷笑,点头道:“知道了,好人王,你饿不饿?我想吃肉了,咱们回家去。” 午饭晚饭都没吃,他一说,她总算想起要饿了,只是,她还牵挂着一个人。 他劝道:“姑爷死了,徐家必定有人来,有他们在这撑腰,太太和赵明都没事,你不要担心。徐家人丁不旺,也没什么人去做官,但教习多,桃李满天下。这些人都记徐家的恩,听闻有人欺负徐家,不说职权打压,就是一人一口唾沫,就够淹死人了。” 她点头,仍旧忧虑,把她猜的事也说了。他笑道:“我和你想的一样,只是实情比这更复杂,皇帝想吃了别人,也有人想……” 小脸满是震惊,他想还是别吓着她了,就只说:“想趁乱占点便宜,这些事咱们管不了,不管了。你想保太太,我这里有个主意,行不行的,先吃饱了,回头再慢慢商量,如何?” “好!”她这才想起人还在别人的地盘上,高兴过头,把身边事都给忘了,不好意思道,“怪我,不该拖拖拉拉。” “花前月下,这不正好?” “啊?” 不懂更好,慢慢调教,更有滋味。 “上来。” 她趴上去,又想起了门子,忙说:“还得和后门那位小哥说一声,以免他担心。” “你猜我怎么找到这来的?” “哦……” 她伏在他肩上,偷偷笑,等到翻出赵家了,才悄悄地说:“还是你最厉害,什么都知道。” “不,你最厉害,小小年纪就知道用计谋救人了。我到你这年纪的时候……” 她埋脸哈哈笑,听到这里,再也忍不住了,抢着说:“你在我这年纪的时候,早把人都摸透了,想做什么都能成。一环扣一环,别人几十年做不到的事,你几年就做到了。你才是最厉害的!” 他听了得意,还不忘哄她:“我再厉害,也厉害不过你去。你看,这会是谁骑在上头?” 她快要笑死了,先前那些不痛快,全散在了夜风里。 他爱听这声,接着说:“有一件事,一直没告诉你:那会我怂恿他去做官,说的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实则是要唆使他从中捞油水。欺压穷苦百姓损阴德,还榨不出钱来,费力不得好,这事咱不做。那些乡绅富得流油,随便刮两刀,就够吃香喝辣。” “哈哈……这叫劫富济贫吗?” 对了前边一半,那会他满脑子是自己的前程,哪想过扶持别人?这话可不能说,他含糊应一声,接着说:“都不用使计构陷,这些人,个个一肚子脏污,随便挖一挖就够凑条死罪。不用明抢,招来问几次话,敲打敲打,半夜捧着银子送上门来。咱们既不贪赃,也不枉法,将来查也查不出。” “当官这么好玩吗?” “那是!” 就快到巷子口了,她小声说:“你以前不说咱们。” “好,我改过来。” “那倒不用,再听几回就顺了。哎呀,糟了,冯稷他们……” “先回去了,我说我要先找个地方撒泡尿,他们赶紧走了。你可别多想,我只是不想让他们跟着碍事,不然啰哩啰嗦,非要跟来不可。” 她又笑了,轻摇他,“你放我下来,别叫人看见。” 看见怎么了?只有他们羡慕的份。 她脸皮薄,他只好依着她。两人一前一后走,她在前边,生怕他走丢了似的,不时回头瞧一眼,等到进了门,这才安心。 小留预备了火盆,他拎着她“飞”过去。小五端了艾叶水,让他们洗手洗脸。 饭菜早就预备好了,这天气,放久了还是热的,几人都饿了,先狠吃了几口才说话。 巧善等他们聊完大事,才问:“那剔齿纤真能撬锁吗?” “没错,好用,多亏了它救命!” 他这话一出,冯稷和小五立马转头看过去,仿佛见了鬼。 他压根就没被关在虎头牢,也没用上那银三事! 小五刚要说话,被他的眼神镇住,只好憋回去,垂头夹菜。 第85章 巧善也在夹这份拌豆芽,眉开眼笑道:“这天太热,还是吃这个最爽利,小五的厨艺真好!” 小五抬头看她,再看向他,心里五味杂陈。 人都累了,吃饱了就犯困,散开各自梳洗睡觉去。 东屋吹了灯,赵家禾又在屋檐下坐了会,估摸着她睡熟了,才走到磨盘那,与冯稷商量起接下来的计划。 那些人把他押去三堂,关在西花厅,兴许想的是只有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才安心。这跟派三个人上前重复搜身是一样的,看似缜密,实则是画蛇添足,反倒方便了他。 他们搜他,他也能趁机挑用得上的东西拿,自己身上还藏着金刚丝,脱身轻而易举。 他不能再毫无防备,任由别人追着打,所以没有急着逃走,兜一圈,又绕回去待在房顶上,听听他们怎么说。 秘密听来了不少,可是最要紧的契书却没找到。 不敢说出来,是不想再吓她,但必须拿回来! 冯稷十万分信服,他说什么都点头,突然伸着脖子看向马棚。 赵家禾早听出来了,只是懒得管。 小五知道瞒不住,钻出来,走到两人跟前,恳求冯稷避一避。 冯稷去了空出来的西屋睡觉。 赵家禾以为他是来认错的,思索着要拿哪些话压他,以免将来再冲撞巧善。 小五深吸气,说的却是:“我不去七星县,我想跟着你们走。你出去办事,我留下看着……保护她。今早我魂都快吓没了,实在担心,幸好我没有跟着萧寒走。家禾,你就让我一块去吧。” 他娘的,拆台的敢这么嚣张,这不是明抢吗? 他把他当兄弟,他竟然敢打巧善的主意,自己竟然毫无察觉,放任他在这里胡闹。 难怪他困在县衙,这混蛋就上门来陪着、哄着巧善。难怪当初一见巧善就劝她别理他,说他不好,说他心眼多,叫巧善赶紧走。 赵家禾越想越恼,气得青筋暴起,低吼:“滚!她是我未过门的妻,有你什么事?该上哪上哪去!” 小五红了眼眶,强忍委屈说:“我什么都不求,只要能跟着就行。就算没有盗匪,我还有别的长处:做饭洗衣,唱曲解闷……” 他咬牙打断:“我也会!用不着你!” 不会唱曲,现学就是了,学不成,还可以说书。解闷而已,谁不会似的!方才他就哄得她乐不可支。 小五心都要碎了,巴巴地望着他。 这还是从前那皮小子? 他娘的,硬的不行就来软的,阴险,狡诈! 哼,老子向来软硬不吃,辛辛苦苦养大的好姑娘,能白给你? “想都不要想。别这样看我,你一个大男人,娘里娘气,像什么样子!” 小五抹了一把脸,哽咽着嚷出来:“娘什么娘,我本来就是个姑娘!” 这话带着哭腔哭意,含糊得很。他被愤怒冲昏了头脑,压根没听清,还在那教训:“早跟你说了,眼泪不管用,上边漏水,跟下边尿裤裆一个样:怂!” 小五抹了眼泪,颤着声问:“那我要怎样,你才肯带着我?我知道你和她好,我不会争,不会抢,只要能跟着就行……” 这鬼话,鬼都不信! “哪样都不行!早告诉你了,想都不要想!” 小五难过到撑不住,趴在磨盘上哭。可惜郎心似铁,咬死了不答应,还放下狠话:“你要不绝了这心思,连兄弟都没得做!” 小五看着他走远,望着他心甘情愿翻上房梁,一夜不得好睡,她的泪水突然止住了。 连兄弟都没得做…… 他是重情重义的好男人,虽然钟情的是王巧善,至少他心里也有一丝是舍不得她的。怪只怪她扮惯了男人,当久了兄弟,他一时转不过来,那也是人之常情。 第75章 各人的心事 这样好的月光,这样好的时候,不该自怨自艾,伤人伤己。 小五把脸抹干净,走近些,小声说:“是我错了,家禾,我还去七星县,只是……过了明晚再走,行不行?他们都走了,只有你和冯家兄弟在,人手不一定够。” 赵家禾睁开眼,思索片刻,“嗯”了一声,不过,不可能给他任何机会! 他荡下来,轻轻落地,指着院中,等走到了那边,才说:“你只能跟着我,这里有冯稷夫妻,用不着你。” 原以为从此以后都要躲着她呢。 小五大喜过望,忙不迭点头。 这是什么意思? 赵家禾狐疑,特地警告:“你离巧善远点!” “好,你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我知道她好,从没想过要伤害她。” 我家的好姑娘,轮得到你来夸? 眼见他又要翻脸,小五见好就收,赶忙说:“我把王朝颜扔在铺子里,要回去看着才放心,明早我再过来。” 算你识相! 百效堂后院还亮着灯,她翻墙进去时,小四果然没歇,脚踩药碾,手里拿书,边背药理,边干活。 小四背完这段,才跟她说话:“师祖睡下了。” “他睡不睡的,不与我相干,往后不要拿来烦人。那位怎样了?” 她不等他答,迳直翻出窗,去了北屋,打开圆脚柜看一眼,不等王朝颜发话,又将柜门阖上,翻回来,坐在窗框上问小四:“你真不走?” “师祖这情形,不宜动身,这里有熟悉的人,熟悉的事,熟悉的物件,对他更好……阿丹,百效堂是你们家几百年的基业,不能弃。” 它先弃了她,就不该怨她狠心抛下它不管。 小四见说不动她,起身去拉抽屉,将两本发黄的书递到她面前。 她赌气道:“我不要,没那闲工夫读这破东西。” “就当是替我保管吧,万一定江城真的出了事,凭我一个人,不定能保住。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不为别的,单为它能治病救人,就该好好收着。明早别急着走,再给你这一本。” 怪不得拼了命在背,真是气人! “你……你傻啊,叫你走又不走,非要留在这送死。” 小四无奈道:“我答应了要守着……这里。” 他还答应了要娶她,照顾好她,可是她心里有人,他不能勉强她。 她不知道要说什么,往床上一倒,暗自生闷气。 他接着碾药背书,背完一段,又听她在帐子后问:“我到底是娘里娘气,还是太像野小子?” 原本翘着脚,问话的时候,先把腿放平了,仔仔细细对齐。这才是真的挺尸,太难受了!她刚问完话就憋不住,翻身侧躺,故意让脚尖钻出帐缝,伸到外边。 小四不知道要怎么答,就说:“人都说你把慧娘唱活了,悲戚的时候惹人怜爱,坚韧的时候叫人佩服。趁这会还早,来一段吧?” 他嫌这戏啰嗦,说柳慧娘只有女人愿意看,她特地在他面前唱了许多回,就是这样才露了痕迹吧? 她才起个头就唱不下去了,哭道:“我怎么活成了这样?” 男不男,女不女。学医不成,戏也唱不下去。 “阿丹,你还小,不要逼着自己出息。师祖年纪大,人糊涂了,那些话不是他本意,你别伤心了。” “他说的时候可没糊涂,我才碰那针,他就指着我骂:你一个女人,身上不干净,怎么能碰老祖宗留下来的宝贝,别玷污了它们!” 这话无解。 小四端了一杯茶,送到床边。 她扯开帐子,翻起来坐着,吃了茶,递还了杯子,又倒下去。 “小四,你也是男人,我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答话。” “好。” “你们男人,到底要挑什么样的姑娘?隔壁那个,生得好,性子好,当得起一句温柔可人,你中不中意?” “不!阿丹,这话我答不好,人和人不一样,谁也不知道另一个想要的究竟是什么。你放不下,那要不要……告诉他?” 她重新坐起,垂着头重重地叹气,沮丧地说:“原来他早就知道,今晚我说破了,他一点都不意外,还叫我绝了那念头。” “你怎么说的?” 小五憋着一口气吐不出,梗着脖子,冲他低吼:“我说我是个姑娘,我想跟着他,我不会跟巧善争抢,我只要能看见他就行……他死活不松口,你满意了吗?” 小四叹道:“你不要贬低自己,不是你比那姑娘差,只是月老没牵好线,你的缘分停在别处。阿丹,总有人懂你的好,愿意真心待你。” 她听到一半就拿被子包住了头。 她就是这拗性子,只听得进去愿意听的,就像当初,无论如何也劝不回。唉!小四无奈,拿著书去了东厢,把老人家叫起来方便一次,伺候好了他,再守在床边接着背书。 巧善起了个大早。 长顺小留都在,正清理马粪呢,一听见动静就慌了。 巧善抢着说:“你们接着做,我去煮点粥。” 第86章 两人对视一眼,为难道:“姑娘歇着吧,我们这就去做饭。” “不用,一家人,不要见外。” 两人不敢跟她争,也不敢跟她抢灶房,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进去了。 小五也赶上了吃早饭:巧善做的早饭。家禾一改往日的横扫,斯文上头,慢悠悠地细品,间或夸几句,句句带“我家巧善”,回回是对着她说的! 这是叫我知难而退吗? 她做的好吃,我做的很差吗? 她走了神,筷子上的凉菜丝掉了一小截在桌上,这本是小事,是常事,他居然在瞪她。 她只好将它捡回来送进嘴,饭吃到最后,把碗刮得干干净净才放下,他果然很满意。 唉! 天还是那么热,但好歹外边有一丝风,比屋里凉快,他们坐在树下商量事。巧善在屋檐下拨算盘,算完一本,笑着将算珠拨回,再挑第二本。 他和他们说着话,但心思全在那边,不时看过去。巧善笑,他也会跟着笑。 小四说的没错:月老早牵好了线,他早就看穿了她的身份,她用不着懊恼没有早点说破。其实她不需要得到什么,看到他笑,她心里就是暖的。 知足吧。 小五和冯稷出门逛逛,四处打探一番,带回来一个好消息:缉拿令上的犯人跑了,县衙并没有大张旗鼓出来抓捕。 不过,赵家禾也不好明目张胆出门晃悠,以免被乡邻看到。他就留在院子里干活,晌午热得过分,他隔一会就打两桶水上来,一些送去给巧善擦脸,剩下的又洒又泼,好叫屋里凉快点。 晚饭吃得早,各自躺下歇一歇,暮鼓一响,全坐起来等着。查宵禁的人只在二更三点前,钟楼那一响,他们便悄悄上了屋顶。 冯稼也去了,留下元娘陪着巧善。她一举一动,都带着一股让人舒服的爽利劲。巧善缠着她问是不是学了功夫,又问自己能不能学。 可惜元娘说的,和他说的差不离,她这身板,是真的学不精。 “姑娘这胳膊,精精细细,活该是绣花用的,不该做那些粗活。外头的事,有爷们在呢。我这里不一样,家里太穷,将我扔在山里。婆婆去捡菌子,见我可怜,就把我抱回去养着。镖局里,早中晚都要练功,天天在那住着,看也看会了。公公说女孩家不该学,婆婆说学好了,缺人的时候也能顶半个。再者,押镖容易得罪人,歹人趁虚找上门来,女眷会一点工夫,就能抵挡两下,将来还能教孩子。三处有益,公公也不好说什么,就让我跟着师兄弟一块学。” “真好!” 元娘笑道:“是,我婆婆是天底下第一好的人。” 真心实意,一点都不像吹牛。 巧善跟着笑,把算盘账簿都收了,拿出料子和她一块裁剪——忙起来,好过闲在那胡思乱想。 因不好泄露灯光,窗上蒙着厚布,屋里闷得厉害,元娘大大方方解了外衫,还教她也这样。 “你放心,外边还有值夜的小兄弟,有事会提醒。” 巧善不好动,只称不热。 元娘胸前也鼓鼓的,巧善不觉多看了两眼。 元娘垂头瞧一眼,笑道:“这不要紧的,一会就干了。” 巧善回神,焦急地提醒:“嫂子这里疼不疼?除了漏,还有没有发热或是堵着哪儿?” 元娘听糊涂了,摇头道:“姑娘别急,这只是漏了奶,真不要紧。” 不是说小的也四岁了吗,怎么还没断奶?她以为……以为是太太那样的病症,吓出了一背的汗。 元娘也在看她那,小声道:“姑娘夜里摸一摸,唤醒它,叫它别偷懒,要快快长。” “啊?”她又窘又臊,脸涨得通红,干巴巴地解释,“我的也有长,只是慢一点。” 元娘赶紧安慰:“那不要紧,迟早会有的。” 其实有了一点,方才又裁新衣,就是为了它,身上这些才做了没多久,太松了不好穿,一回只能放一点点量, 穿着穿着,又不太合身了。 只是她怕个万一,提早把那两本书缠在了腰上,暗袋里塞着一堆簪子,还有太太给的镯子和“早生贵子”。腰腹平白粗了几圈,上边就凸得不明显了。 我们巧善穿的是这个小背心哈,所以老是要做新的。 第76章 她们 她抬手轻触微胀的那块,盯着元娘,认真说:“嫂子,倘若这儿不好,一定要趁早说出来,找个人品好、医术高明的大夫给瞧瞧……嫂子别误会,我是说……” 元娘不是个爱计较,忙说:“我懂你的意思,你这话没错,我们女人啊,身上总有这样那样的毛病,又不好对外人说,只好忍着。” 巧善叹道:“要是有女大夫就好了,可惜……我没见过。” “这种大事,轮不到女人。我婆婆的小腹痛了一辈子,到去年,癸水竭了才好些。公公是个大老粗,哪里懂这些,总说她娇气。我们去找过草药婆,可惜她们不懂药理,不会把脉,看一会,问几句,开了些草药方子,吃了总不见起效。唉!这女人啊,生来是遭罪的,还得找个知冷知热的男人疼。” “还好有嫂子疼她。” 元娘望着烛台,苦笑一声,无奈道:“纵有千人疼,不如枕边这一个。巧善,你好福气,禾爷是个体贴的,临走特意交代我,不要说凶险的故事,不要说胸脯的事,不要……” 巧善害臊,捂着脸喊:“嫂子快别说了。” 她先住了嘴,走到窗边,贴着布帘子仔细听了会,失望地坐回来,喃喃道:“像是刮起了风。” “起风了是好事,多少天没下过雨了,但愿能下下来吧!” 巧善跟着愁上了这个,她问过小留和长顺,知道外头不光米贵,连菜也跟着涨起来。他们手里还有些钱,吃得饱,那些贫苦的人怎么办呢?原先她舍不得梅珍他们,总盼着晚点儿走,如今这样一想,倒不如早点离开,少了他们这些不种地的闲人,能多留点粮食和菜给走不了的人吃。 她们接着做针线,聊家常,四更四点的钟一响,两人都坐不住了,吹了灯,到院子里去等。 好在他们总算是赶在天亮前回来了,一人先灌两大碗凉茶水,洗手擦脸,挤在中间那屋子商量事。 巧善想跟过去,元娘拉住她,摇头。 家禾脸色不好,必定有大事。 元娘却说:“爷们说事,我们别去掺和。” 她刚说完这话,赵家禾就出来了,手里拿着两把椅子,招呼她们坐在门口,又掉头回去拿了两把蒲扇。 屋里闷热,里边几人不停抹汗。外边有风更舒服,两人一左一右往后退,把门口让出来,好让风能吹进去一点。 县衙没派人出来“抓捕”,还将缉拿令收了回去,只因衙门里边的人吵了起来:本地县丞和潼清县过来的县丞都觉得这事行不通,毕竟赵家禾他们救了所有人,包括张大人这个继任的县官。想否定他又不露一点口风,就要杀了那些知情的家眷,罗县丞头一个不答应!张大人坚持要遵上头的意思办,他官大一级,但压不死罗县丞这个本地通,也不能越界完全辖制潼清县的二老爷。上边来的特使急着要交差,又怕真的惊动赵家,提早泄露了风声,于是嘴里含含糊糊,立场不明。臬司衙门来的人想快点抓了回去交差,可是又拿不出钉封文书,只管问张大人要案卷。张大人找不着官印,给不了,不敢说没有 丢了官印会被撸了官职 ,只能拖延——收掌人被先前那伙人杀了,尤大人这个叛贼被炸得稀碎,那些印信去了哪,没人知道。 几位争来吵去,两天了,仍旧没个定论。 屋里的人也在争论,县衙不稳,定江城就不稳,百姓要遭殃。冯稼想替张大人找回印信,一是为家乡,二是为家禾:立了功劳,表明忠心,好洗脱罪名。 这话连冯稷都不赞同。先前他们立的功还不够大吗?照样想陷害就陷害了。老祖宗早说过:百姓是鱼肉,任人宰割。 小五说气话:干脆把这些人也杀了! 没人理她,赵家禾没说要怎么办,只劝他们赶紧走。 小五急道:“那你呢?” 人都看着他,赵家禾缓缓说:“我和巧善还有件要紧的事等着办,过几天也走。” 谁都可以晚点,独他要尽快走!小五忘了他先前的叮嘱,脱口而出:“不就是没了那……” “废什么话!赶紧走,我的事,我心里有数。” 冯稷也在朝她摇头,小五只得咬紧了嘴,不再提卖身契。 冯稼讲义气,扭头对元娘说:“你跟着他们先走,我先留下,和禾爷办完最后一件事,随后就到。” 冯稷不等元娘答应,抢着说:“大哥,你跟嫂子一块走,家里老老小小,还有那些闹腾小子,还得你这个大师兄去才镇得住。我没有妻儿拖累,走起来更快,两三天就追上了。” 冯稼还待要说,冯稷又说:“禾爷用惯了我,更顺手。” 第87章 赵家禾点了头,冯稼也没法子。 天亮得快,晨钟 晨钟暮鼓,宵禁的解和禁 一响,冯稼夫妻匆匆回家安排。长顺刚进院子,赵家禾就塞给他一些碎银,叫他带着妻儿去乡下帮忙看屋子,这里有小留就够了。 小五不舍得走,磨磨蹭蹭说横竖出去了也没事要做,太闲了没意识。被骂了几句,她又蹭到巧善那,想叮嘱她好生照看家禾,只是一靠近,就被赵家禾呵斥,半句话没说成,先被轰了出去。 巧善顾不上没晾完的被单,追到院门口,朝小五喊:“小五,要没有别的要紧事,那你好好学医,别落下了,好不好?” 小五停下来,回头看着她。 巧善知道这要求过分,咬了一下手,硬着头皮说:“将来……你能不能悄悄地……悄悄地给女眷看病……看女人病。我看书上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你会武功,在外头闯荡过,又会唱慧娘,事急从权,治病救人的时候,先丢开那些不合适的规矩吧?” 小五没答应,反问她:“你觉得女人学医是好事,还是坏事?都说女人污秽,会带来血光之灾,因此不肯让女人学医,学了也不让靠近了治病。又说女人愚钝,大字不识,只会败德骗人。还说女人心思狭窄,只会下毒害人……” 赵家禾以为他是在鼓动巧善也学,没急着反驳,往斜后方让了一步,不再拦在两人之间。 “我都不懂,也没人教,恐怕一时半会学不好药理。是药是毒,一毫千里,不敢乱来。 打算先学治伤,我不怕血,不怕伤口,会缝会补。”巧善上前,把琢磨了许久的话,全说给小五听,“我知道你不光有那些好药,还有学医的天分。你帮我换药时,按的地方不一样,我说不疼了,是真的不疼了。小五,你还有耐心,抹药时,有轻有重,十分细致。你眼里只有病患,没有特地去避讳,是真的仔仔细细在看伤。小五,你一定会是个好大夫!” 因为我也是女人,小四怕沾上事,不敢靠太近,才漏看了那条细裂,让药渗了进去。 小五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但喉咙堵得严严实实,出不来声。 “求你了!” 巧善说完这句,回头去看赵家禾,想托他也求求情。赵家禾开了口:“响快点行不行?他不让你学,你不会偷偷学吗?就他这年纪,算高寿了,还能活几年。再说了,如今他连人都认不清,你走到他面前,说你是小六七八,他保管说这孩子不错,是个学医的好苗子!” 小五快要哭了,怕被他说娘气,强忍着不让眼泪往下掉,结结巴巴说:“哦……好……行吧,我记下了。” 第77章 挣不开的命 冯稷出去办事,小留要夜里才来,院子突然空下来,只剩了他俩。 他照例去打井水,她跟过来,这一回他没拦得住,她也看见了下落的水位。 “会不会干涸?” 他安慰道:“不要紧,就算这里没了水,赵家那些井打得深,总是有水的。” 她担心的是别处的人。他也想到了,又说:“好歹这里有条江,再缺水也不会渴死人。” 但远水解不了近愁,再这么晒下去,会旱死庄稼饿死人! 被单只晾这一会就晒到发硬,她把它们拿下来收进去,再去拆另一间屋子里的床。 “放在那,等着小留来洗,他最爱干这活,能练力气。” 她停手,曲着胳膊问:“我这样的,练什么能长?” “巧善啊,你不用什么都学。” 也对,宁要一艺精,不要百艺通。 她太急切了,一放出来,就什么都想做。 他见她分外失落,就说:“你想学医,这好办,我去找人来教你。” “等安定下来吧。” 她们就要走了,总不能把人家也拽着走。 “那好,你过来一下!”他等着她靠近,抬手到她头上一碰,变戏法似的摘下来一根干草棍,递到她面前,说,“快谢谢我。” 她立马揭穿:“这是丝茅草,院里没有,你手里原本藏得有。” 他哈哈笑,看着半点不愁。她跟着笑了,又说:“嫩的时候,我们拔那个茅针来吃,清爽可口,能甜嘴,还能填饱肚子。” “到屋里去吧,有事要和你说。” 那必定是要紧的事,她顾不上男女大防,跟去了,留了门没关。 他要说的事,先前提过一嘴,他知道些秘密,昨晚拿到了一些可靠的证据,只要用得好,将来能保下大太太和赵明,没准还能顺带报了小英的仇。 这是极好的事,绝不能错过! 她忙不迭点头,急道:“我们这就去说……等天黑。” “好。” “我先去找梅珍,这会应该回去了,叫她晚间想办法递个消息,以免到时进不去。” “一起去。”他知道她的顾虑,抢着说,“你放心,乔装一番,认不出来,赵苓去了一趟县衙,那缉拿令撕下来了。本就是鬼扯,那上边只有朱砂,连印都没盖。” “丢了印是大事吧,怎么会找不着呢?小英给我比划过,说官印可不小。”她比划完,接着说,“为了那条胳膊,我将那地方找了个遍,别的尸首也翻开看过,没见过那样的东西,也没有碎块。” 他听到这话,立刻问:“最后在哪找到的?” 那晚他们杀疯了,杀累了,又被赵香蒲的壮举震慑到,忘了在他死之前,那姓尤的不仅拿了官凭,还拿了印给他看过。 究竟还没还,因两人换了方向往墙那边走,他也没看清楚。 那会她蒙着眼,因此不知道有这一出。 她说不上来,只能一通比划,又着急解释:“我着急将它拿下来,没见附近有什么。” 赵家禾笑道:“不要紧,夜里我们亲自去找。” “会不会……” “二堂死了那么多人,一时半会洗不干净。他们不敢待,将那儿锁了,门上贴了许多符,摆了镇魂兽。据说还派了人去请高僧来做法,横竖你不怕鬼,我们就去那逛逛。你真不怕?” 她摇头,她没亲眼见过鬼害人,只见过人害人。 他粘了些胡子,换了身衣服,一走出来,像换了个人,呃……像个爹。 她盯着看,他问如何,她只好撇开脸,说想带点东西过去。 米面各拿一些,他拿了扁担,一头挂一布袋,挑着走。她跟在后边,挎一个小篮子,里边是一小罐猪油和几条有些发蔫的黄瓜。 探亲常见这样式,顺利到了后巷冯家。 门上挂着锁,这可不常见。巧善眼尖,摸着对联说:“上回不是这个。” 去年春节贴的对联,到这会,该晒旧了,门框上这副却很新。 隔壁也锁着门,再走远点,这家总算有动静了。 生面孔,不等她打听,就摆手,不耐烦地说:“我家新买的宅子,与你什么相干,去去去,别在这碍手碍脚……” 他先前担心的事,果然成了真。 好在周家还有座小院子,两人又急着往那边赶,又吃了个闭门羹。邻居倒热心,告诉他们:这家遇上了急事,急匆匆地赶回了老家。邻居一直在打量巧善,问明她身份,叫等一等,回头拿了封信给她。 那年赵老爷给底下人请了夫子教认字,梅珍想着将来能教给孩子,跟着学了,认得不少,只是写不好,歪歪扭扭。 赵家禾瞧得费劲,皱眉嫌弃:“传个口信不就得了,这鬼画符……” 那会两人常拿指头沾水在桌上练,巧善常见梅珍怎么画,认得出,到了僻静处就念给他听。 大太太赶在五太太发难前,就悄悄地把抢回来的银锭分发给了下人,每人五十两。她没有明着说要打发她们走,只说这阵子遭了难,实在可怜,特地把嫁妆当了,拿来贴补他们。钱不多,各家看着留用。 “你别气,太太也是一片好心。” 他辛苦赚回来的银子,太太拿来散给奴仆,看着像是在糟蹋他的心意。 他笑道:“这有什么,奴才无私产,本就是赵家的银子,花在这些人身上,好过被那对伥鬼搜刮走。太太这招极好,这样一来,这家散了,赵家垮了,全是那毒妇做下的祸,将来无颜见列祖列宗的人,就是五房了!” 丧事不能不管,提早把人散了,陋室空堂,那赵家的脸面因此丢尽,大太太就是罪人。先把钱散给众人,等到五太太为难人的时候,他们才有底气脱身。五太太心里只有钱,一拿到权柄,就拚命压榨底下人,把后巷的宅子收回去卖了,里头的活计加了又加,吃的一日比一日少。等到人熬不住想赎身时,她再狮子大开口,十两的要价三十,二十的要五十,梅珍就是靠大太太给的钱才成功脱身。而那些死守着钱,还做着黄粱梦的人,将来因被牵累而后悔时,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了。 那门子还在,横竖他这活,再勤恳,也不过是日夜守在这。半夜的时候打盹,冷清的时候瞌睡,半点不耽误。吃的少了也不要紧,给外头的小子一点好处,捎几个馒头饼子,又是吃饱睡足的一天。这就算了,人心惶惶时,后门就是个吐金的口,总有人想出去寻寻门路,或是找人商议,打这儿过,或多或少要给点“买路财”。 第88章 譬如这会,这姑娘还是这么大气,一塞就是一粒银。 门子也有惯用的跑腿,没一会就把事办妥了:有小丫头过来领着他们绕去江清院。 江清院冷冷清清,大门没人看守,再往里走,二门上也没人。敲了一会才有人拔闩开门,竟然是常满。 她认出了巧善,一脸不自在,叫赶紧进去。 巧善怕她多事,丢开前嫌,塞了一两给她堵嘴。 常满果然愿意给钱面子,在石桌那停住,不跟着往正房去了。 赵明听见传唤就丢下经书钻了出来,也要往正房去,此刻他就站在廊下,没有急着进去,正冷冷地看着他们。 丫头将纱帘掀起又放下,不敢再催他,只通报“巧善姑娘来了”。等到巧善上了台矶,她赶忙把帘子带起,特地说:“太太说过,姑娘来了就赶紧进去。” “多谢。” 赵家禾是男人,在院中等着,赵明盯了他一阵,走下来问话。 还摆少爷的款呢,跟他爹一个样。 赵家禾随口乱答,很是敷衍。 赵明有些恼,但又拿不出惩治人的气势,忿忿地拂袖而去。 他到里边去探望母亲,听她说到要他即刻写信去京里,揭发他叔父和姑父的罪行,立时坐不住了,跳起来喊:“母亲可是病糊涂了,我是晚辈,他们是长辈,我这样做,那是目无尊长、大逆不道。便是昽弟,就算这些是真的,那我也不能……一家子骨肉,该戮力同心才是,怎么能做这样的事?” 大太太早知是这样的结果,仍不免失望难过。 巧善在帮她擦眼泪,儿子还在那慷慨激昂背那兄友弟恭和亲亲相隐 除了大逆不道的罪,允许为亲人隐瞒其犯下其他罪行,知情而不揭发,合法。现在不行!算包庇或窝藏罪 。 她长叹一声,等到他住了嘴,才说:“你父亲死了,这里只剩了我,我这个母亲的话,你听是不听?” “这……”赵明跪下了,认定是巧善和赵家禾从中挑唆,恨恨地盯着她。 大太太气道:“我教你十次百次,比不过他们歪一次,我怎么会生出你这么个蠢东西?” “母亲!” “他们把你当亲人看待了吗?豺狼虎豹一般,冲进来打砸抢烧,还有你老婆,被逼得没法在这里立足。你爹死了,你连灵堂都不能去,要不是你舅舅他们及时赶来,我们早被逼死了!这就是你的好亲人,他们迟早要将刀砍到我头上,你若不想我死在你眼前,就立刻写好!不必出去,就在这里写,缺什么说一声,我去给你拿!” 赵明跪在那哭,大太太变了脸,冷声说:“我的命,能不能保住,全在你手里。赵明,你写,还是不写?” 她写的信,只能保她,那有什么用?可惜这个蠢儿子,永远不懂她的苦心,不明白家禾巧善的好意。 大太太强撑着下床,借婆子的搀扶走到了案前,要亲自磨墨。 赵明慌了,服了软,爬过来,把墨锭抢了过去,赶紧磨好,提笔照着母亲念的措辞,一字一字写下去。 他满脸是泪,不甘不愿。 这都是前世造的孽,今生还不尽了! 大太太悲不自胜,不想将巧善牵扯进来,用眼神示意她快走。 巧善跪下磕了个响头,小跑着出去了,到了院中才敢哭出声。 第78章 做点坏事 他就在橘树下等着她,她想起了那一次来求情时,她太急太慌,被砖缝绊了一下,就是靠它扶住了自己。 这树,这人,以后怕是不得见了。 她回头再瞧一眼那纱帘,狠心说:“走吧!” 米面油都送给了那位好心的邻里,只剩了扁担和空篮子存放在门子那。走的时候,他们记得带上了,没走多远,身后竟然有人叫着骂着追上来,领头的还是个老熟人。 陆婆子一手扶腰,一手指着挡在前边的赵家禾,尖声招呼身边人上阵:“搜,快搜,别让贼人跑了。” 赵家禾气乐了,单手支着扁担,一脚踢在她拿来行凶的手上,右手也没闲着,狠抽了一嘴巴子,疼得她又捂脸又甩手,啊啊狂叫。他冷笑着讥讽:“老货,你算个什么东西,敢来碰你爷爷!” 胡子盖了半张脸,穿一身粗布衣,说话粗俗无礼,跟从前的禾爷判若两人。陆婆子没认出他来,只当是个穷闲汉。她气恼不已,骂得难听不说,还喊打喊杀。 巧善突然拽他手里的扁担。 哟,小山羊要发狠了! 他松手,她果然捞起了它,双手把住,用一头指着陆婆子,放起狠话:“敢动一下试试,别怪我不客气。青天白日,就敢血口喷人,不愧是周家出来的,惯会颠倒黑白!既这么能耐,你我同往衙门去,让县太爷来断个是非曲直。搜出贼赃来,算我偷盗,我甘愿伏法。若搜不出什么来,诬告同罪,自然是你去入这个监。我看这律法很是公道,你说呢?陆婆子,这就走吧!” 早看清了,篮子是空的,衣衫是旧的,扁担两头什么都没有。 看这打扮,是出去了更落魄,进来讨米,还没讨着,嗤! 陆婆子翻了一阵白眼,捂着又胀又疼的手,匆忙撤了。 他没追着去痛打落水狗,笑问:“怎么垂头丧气,不是赢了吗?” 她望着巷子那头轻叹,扬起脸告诉他:“我知道户籍的事没着落,幸好她不是为抓逃奴而来。” “你……” “办好了,你怎么会不告诉我?家禾,你我之间,应该分甘共苦,不要相瞒。有事你告诉我,我们一起商量,你放心,我记着你的话,不会再哭哭啼啼。” 是啊,她是真的出息了。 “回去再说。” 大街上少了许多人,街边的铺子也沉闷,连吆喝声都没了,但小心才能使得万年船,还是多留个神更好。 回了家,他把当日的情形都说了:书办死了,他身上的契书和放良书都被人搜了去,他一直留意着,那人拿到手后,上交给了那位齐千户。昨晚他们跟了许久,也寻机翻了他住的寅宾馆,没有找着。张大人住在后院,他这任命来得又急又古怪,因此没带家眷上路,半道被人劫了一次,安置的东西并不多。赵家禾在他这翻到了要紧的书信,那些死人想和何参将搭上话,殊不知他早跟张大人这一派联上了,寄来亲笔信。信中还提了渣渡县等地,沿河往上这五处,都已渗透,只是只字未提这背后的主使。交给太太的东西,就是这么来的,可惜自己想要的契书,终归没找着。放良书可以再造,官卖契书做不了假,他和冯稷说好了,今晚再走一趟,找到为止。 “他们要做什么?”她倒吸了一口凉气,自己答了,“他们在筹谋一件糟糕的大事!我们管不了吧?唉!” 他暗自松了口气,幸好她没善到以为凭他们就能扭转乾坤,非要留下来不可。 她想好了,但未必真心想通了,将来听见什么坏消息,指定要懊悔。于是他安慰道:“等徐家人帮忙把信递出去就成了,这么大的事,朝廷不会不管。他们有兵有钱,还有大将、军师,让他们去镇压。我们身单力薄,跑去掺和,是螳臂当车,还是不在这碍事的好。等找回了契书,想法子办成这事,我们即刻就走。” “是不是没有身份,不能出城?” “过关要路引或路牌,以往我出去,持的是赵家的路牌。没有的话,也不是不能出去,翻城墙、闯关都不难,只是将来不论落脚在何处,都……” 她自觉接上:“都见不得光。” 奴籍本就低贱,身不由己,当初她连院子都出不了。逃奴更是凄惨,不能置银子产业不说,恐怕性命都难保。出来这些日子,有自在的时候,也有担忧的时候。本来太太都打点好了,他们一出来就能自在飞翔,可惜命运不济,总有这样那样的艰难阻碍。 只是想做回平常人而已,难道是什么天理不容的奢望吗? 再回头想想太太的遭遇,真是应了那句天道不公。 他略加思索,选择了实话实说:“也不尽然,有钱能使鬼推磨,花点钱,顶替个身份,也能过活。只是你这名字,这身份,怕是再也不能要了。” 那会不会连累相熟的人,将来和这里的故人还有相逢日吗? 她舍不得丢,但不能为这个就困死自己和他,咬牙道:“实在找不着,我们就走这样的门路,人活着才是最要紧的,其余都是小事。” “没错!果然不该小瞧你,瞒着你。巧善啊,还有件大事要和你商量。” 她点头。 “是一件坏事,我想做。” 她再点头,擦了擦手背,凝神等着,见他迟疑,便催道:“你说吧。” “五房那对夫妻为了钱不择手段,称得上敲骨吸髓,我不服气,不愿意白白便宜了他们。” 是啊,他辛苦赚回来的银两,虽然帮下人们赎了身,可凭什么都流去了恶人手里? 第89章 “好!” 他闷笑,逗趣道:“我还没说要做什么,你就说好了?” “什么都好!” 他大笑,放下蒲扇,拿起茶盅喝凉水。她顺手拿起,接着为两人扇风,正正经经说:“不给他们个教训,这回得了意,往后还会如法炮制,接着祸害下边的人。如今外头什么都贵,有那日子艰难的,只怕又要牵着儿女出来换钱。卖的多了,人也不值钱,她花很少的钱,又能买回去许多。天呐!” “你放心,等局势好了,咱们……我们把外头收到的粮拉回来贱卖,不图挣钱,单为这世上能少几个苦命人。你看,这样做行不行?” 她抿着嘴点头,生怕眼泪不小心掉下来,还虚张声势:“我可没哭。” 他知道她这是喜极而泣,失笑。这个从不做赔钱买卖的人,又顺势再退一步,“我要打劫五房,在那捞回来多少银子,我一个子儿也不要,全填在里边,造福百姓。” 只要她能毫无负担地离开这,搭进去一点银子不算什么,横竖赚钱的门道千千万,将来再捞就是了。 她听得两眼放光,比先前喊“好”的时候更坚毅:“家和,先前你说错了,这不是坏事,是好事,极好的事!” 第79章 差一点儿 银票好弄,银锭太沉,靠这三五人不好弄,这件好事还得从长计议,先预备夜里这件。 少了干活的长顺,凡事自己来。太热,不宜在灶房久待,于是等日头不那么晒了,他推磨磨米浆,她再做成漏粉 米粉,在葫芦瓢上打孔,漏下去现煮成条。不是指用土豆或者红薯做的特产漏粉。 ,拌上酸菜,吃个简单爽快。 冯稷早就知道他俩那些事,挑明了说:“就我们几个在,讲究那些虚头巴脑的玩意做什么,你们自在些。你是什么人,你待她怎样,我还能不清楚?” 赵家禾怕她不自在,特意先去问过她。她把冯稷当四哥,并不介意,于是三人同桌吃饭。趁这会四下无人,悄悄商量晚上的活。 小留来得早,因此晚饭也吃得早。天黑以后,把院门闩上,四个人都早点歇下,赶在暮鼓响时出发,和巡兵逆着来,等他们收工回来喝酒松快时,他们早就到了县衙里边。 二堂静悄悄,漆黑一团,一股难闻的腥臭在里边徘徊,总是散不出去,像是冤魂困在了这里。 蒙了面巾,仍旧难忍。 冯稷皱眉,撇头去看他俩。好家伙,禾爷就算了,连这姑娘都比他强,人家面色平静,喘息平稳。他再看向留在斜对面望风的小留,正按着嘴止呕呢,他总算舒坦了。 他要留在屋顶这面盯梢,不用下去。等到三堂点灯的人退下,他打了手势,赵家禾便背着巧善往下翻。冯稷一直看着,这姑娘还和那晚一样,沉沉稳稳,一声不吭。 他想:将来我也要娶个这样的,带种! 赵香蒲的左胳膊,被炸飞出去,先是撞在了角柱上,在那留下一段血迹,再掉落,离别的尸首太远,她一时想不到,才会找那么久。 她不会建房,说不出那块的名称,但一到这院里,立马指得出。 赵家禾留她在下边等,自己顺着柱子爬上去,先去最好藏物的牌匾后探,再从西到东过一遍额枋,最后在搭交的那块摸到了。 如他猜想的那样,满心要忠君体国的赵香蒲,最后伸手去扒那姓尤的,不仅要确保杀死他,还想用他的肉身当盾,护住官印。 唉! 傻,他指定不会做这样的事,但不得不佩服。也只有这样的心思,才配得上巧善替他收拾最后的体面。 有了这个宝贝,好做交易了。 张大人刚入睡就脖子一凉,被冯稷拿刀比着,不敢呼救,颤着声问:“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赵家禾拿着官印在他胸前连敲,冷声说:“不会认不出我吧?你找不着它,就说是我拿了,见那几条狗要杀我,便顺势定了我的罪。我不能白白冤死,这就如你所愿,带着它……一块去死!” 张大人一直盯着它,急道:“有话好说,实在是找不着,才有了误会。只要东西还回来了,一切全免。你看,我早就悟过来了,知道你是好人,立即撤了缉拿令,也在千户那说了好话。你放心,从今往后,太太平平。” 赵家禾抛高官印又接了,抛抛接接,并不搭理他,有时故意扔歪,看着像是很不在意它的死活。 这跟掐他脖子是一样的,张大人焦急,又说:“他们并不是要你死,否则抓的时候就下狠手了。我听他们的意思,是有人看中你的本事,想将你收服。没明说是哪位,好像是你在恪州做生意妨碍了谁,有人要整治你,另一方却佩服。夸你们这门生意做得好,卖得快,卖得广。” 这话有些诚意。 赵家禾停了手,重回床边,弯腰问他:“那齐千户拿了我的东西,为何不交给你,他就是你说的狗腿子?” 张大人点头,怕打动不了他,又说:“他要拿那东西要挟你,我劝了几句,他听不进去。不过,这事好办,你把官印给我,我替你入个本地良籍,即便将来有事扯到旧情,也无从查起。” “有点意思。” 张大人大喜,忙说:“你放心!这个事我从头到尾都会,头前在三元做过主簿,有了泰山大人的扶持才去的都水司。” “噢?你岳父是谁?” “工部员外郎牧芳。” 很好,虽不是熟人,也近了。这就和这位张大人收到的书信搭上了,姓尤的惨败在赵香蒲手里,赵昽不想死,就得赶紧将功补过。他顾不上为伯父送葬,亲自去跑这个腿,再唆使何参将主动找上他们,以表诚意。 赵家禾拿了印,哈一口气,在他中衣上盖一章,而后扯下面巾包裹住,抛给门槛上坐着的小留。 “你先替我办着事,等我来换。不用着急,我有你想要的,你有我想要的,这东西,我留着没意思,或早或晚,一定来找你。” “你放心,明早就办!”张大人想要得不得了,但形势逼人,不得不低头,还讨好地说,“夫人替我缝了些银票在鞋面里,保住了,就收在……” 嗤! 那些人不要他的命,是看在他岳父的面上,倘若没有这层,就算那银票缝在皮肉下,也会剥开搜刮走。 又见傻子! 那个牧栾并不简单,能收服山匪打前阵,能招到姓尤的这个真官员搞叛乱这样的大事,这是他的能耐。他还有智谋:用他们走第一步,败了也不要紧,哪怕朝廷大张旗鼓来查,最终定江县令由本该继任的张大人补上,这又是一个自己人。张在这事中受害,险些丢官又丢命,谁会再怀疑他呢? 不过,这位靠吃软饭混上来,不算聪明,不一定能办好事。 赵家禾大度地没和他计较,给冯稷使一眼色,迷晕了,再松手离开。 冯稷没跟着他们走,留在内宅门的梁上,接着盯梢。 三人趁夜回去,小留将官印交了,把院门关好,自觉去了西屋待着。 往常会提来热水再去歇,今夜胆子肥了? 赵家禾正要叫他,巧善先出了声:“我把蜡烛放桌下试试,你在外头帮我看着。” “好!” 院墙高,蜡烛低,上边还有桌面罩住,即便开着门也不打眼。 他帮了这个忙,还能帮下一个,提水的活,确实用不着那小子。 她在里边梳洗,他在外边守着,心猿意马。 今晚背着比上一回重,上一回又比几年前去四方院沉,真的有在长。 水声停了一会。 他忍不住了,小声问:“巧善,我找了人看八字,说是最好今年成亲。你看……你看成不成?” 门被拉开,她探出脑袋问:“方才你说了什么?在掏耳朵,没听着。” “没……什么。问你热不热呢?” “热。” 才洗过,又有了汗。 “那敞着门睡。你放心,我就在这院子里。” “你不进屋睡吗?” 进哪屋? 她当然不会这样想,全是他满脑子不正经。一想到明日就能弄到户籍,大好的婚事在冲他奔来,便再也稳不住。 冯稼只比他大四岁,当了三回爹,他这里还没着落,再不努力,要是被冯家大小子赶上,那真是丢死人了! “家禾?” 他回神,忙答:“院里凉快。” 她拿了一条长凳出来,他再去别的屋子拿两条,拼在一起,够躺了。 他进去提桶倒水,她跟在后边提醒:“你再帮我打两桶水吧,凉的就成。” “你去躺着,我来……” 洗不了,她的贴身衣物,他还没资格沾。 留着明早再洗?也不成,院里还有别的男人,她会害臊。 唉! 几时才能正大光明公不离婆呢?到了那时,管他小留大留,通通不留,只剩他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第90章 “等我打好了水,你再来洗。” 夜风习习,比屋里畅快多了。她舍不得进屋,靠着门低笑,看着他走远去打水,等着他走回来。 她在里边洗衣裳,他在外边嚼草根。 两人一里一外,隔空闲聊,一会说马,一会说地里产出,一会说养鱼要领,就是不提先前那话。 其实她听见了,只是不好意思答,倘若他再问一次,她就不好找借口了,必定要答一个“好”字,偏偏他也在这时害起了臊。 好傻! 她垂头偷笑,他听见了,问:“想什么好事呢?别光顾着自己乐,说来听听。” “没什么,想起了小英说的一种活物。” 怎么老惦记着她? 因为还没替小英报仇。 该死的赵昽至今还没死,这是他答应了又没做到的事,是她的心结。 他皱起了眉。 “你听说过麝吗?”她自顾自往下说,“她说麝很香,它在林子里跑动,整个林子都是香的。我以为除了花,就只有姑娘家是香的呢。” 香的是雄麝,发情时最香,为的是借它勾搭雌麝。 他抬起胳膊深嗅,他娘的,别说香了,只有汗臭! “哦。”他轻咳一声,接着说,“改日带你去买香粉,想怎么香就怎么香,给那鹦哥抹上,让它也香一回。” 她被逗笑,想起了倒霉的小家伙,便托他取下来。 他将挂在外边透气的鸟笼子摘下,放在她脚边,特意踢了踢,好把这傻鸟叫醒。 这点烛光,对正睡觉的它来说也不可承受。小家伙把脑袋从翅膀下拔出来,头一件事就是惊叫“啊呀,不得了啦”。 巧善忙低声安抚:“是我,夜深了,你乖一点,别喊。” “巧善,巧善……姑娘姑娘。” 好笑,又发愁:这家伙嘴碎,不知要说到几时去。 她找他求助,他将笼子打开,把它抓在手里。 小家伙怂了,缩着脖子,爪子蜷曲,小声说:“高兴。” 算你识相! 第80章 久旱逢甘霖 她拧完了最后一件,把贴身的衣衫晾在了屋里,只留了两件在桶里。 他目不斜视,垂着头进来提水,来回搬完盆和桶,把水倒了,顺手帮她擦了擦搭在院子里的竹竿。 她跟出来晾好外衫,想到他还没洗,就说:“我先关一会门,赶一赶帐子里的蚊子。” “好!” 他洗澡比她方便,打几桶凉水,拎到西边,浇一浇,搓几下再浇一桶,两个来回就算完事。等到洗完了,他才想起一件事,抬起胳膊闻一闻,果然还差点意思,又打几桶,找小留要了胰子,从头到脚再洗一遍。 夜里干活凉快,他换好衣衫,把脏的都洗好,衣衫贴着她的晾,袜子……走远了搭墙头上。 再是臭大户:鞋,用马毛刷来回刷,冲洗来冲洗去,看着水清了才停手,将它拿到院门那边靠墙放着。只要光脚一晚上,明早就能穿回来。 被人时刻盯着,她肯定睡不自在。他将那几条凳调了个向,背对着东屋的门,躺下,枕着胳膊,悠哉地看着他俩的衣衫在夜风的带动下,一起飘,一起荡。 起,落,又起,又落…… 这不就是同进同出嘛,多好! 他怕笑出声,吓坏了她,抹一把脸,闭目养神,才眯一会,又睁开眼,接着看。 乐极生悲,一早起来,袜子不知几时被吹飞了。 他赶紧去找,墙里墙外查了个遍,没寻着,把小留喊起来,跟他分头行动,一东一西,挨家挨户问有没有捡到袜子。 小留稀里糊涂去干活,问了一圈,没问着,回来劝道:“禾爷,别着急上火,丢了不要紧,一会我去铺子里再买几双新的。” 那能一样吗? 赵家禾恼火,叫他再去问一次,脸要凶! 她也起得早,从灶房出来,见两人神色不对,就问怎么了。 小留嘴快,说了。 她“哦”一声,转头安慰赵家禾:“那上边没表记,不要紧的。不够穿的话……” 我再给你做! 这话好像不能当人的面说。 小留听懂了,饭也顾不上吃,赶紧再去找。这回特意把门捶得震天响,总算问到了,老汉支支吾吾说小孩不懂事,捡到了也不告诉大人,他到这会才知道。 小留本打算给谢礼,听他这话,立时省下了那一钱银子,摆了个凶脸才走。 赵家禾发了信出去,等帮手赶到,至少要天黑,白日闲着,不敢丢下她出去,便在家修修补补。她去隔壁买豆腐,不让他跟,他不放心,走到墙根下,听着,候着。 没一会,她端着豆腐回来,后边还跟着个小媳妇。 “家禾,你帮嫂子看看这摇架 过滤豆浆时,用来挂住布的支架,两根搭成个十字(能活动,加速过滤),上方有钩子,用绳子挂在空中,能省力。 ,有些老了。” “好,我知道了。” 这打豆腐的家伙事,跟这手艺一样,不知道传了多少代,用得太久,又潮又腐,不能要了。 他削了两片竹子,取下旧铁钩,徒手掰直它,钻孔穿过去,又拧回来。 这力气! 那小媳妇一面帮她择菜,一面偷看那,去取的时候,含羞带怯地道了谢。 人一走,他立马洗手,来来回回洗。 “怎么了,没划破口子吧?” 她跟过来关切,他不答,只把手伸到她面前。她果然忍不住,伸手就来戳茧子。 他逮住,握一下就放开。 太快了,她来不及害羞,收回手,扭头去找小留在哪。 那家伙总算有了长进,留在灶房擦擦洗洗,没出来碍事。 她安心了,留下来说话:“这屋子放在谁名下?” “就他,无父无母,无亲无故,是我捡回来的跑腿,另给他买了一处娶妻生子,比这里好。这是全城最落魄的老巷子,住的全是穷鬼,鱼龙混杂。东边这户算好的,有些院里住了一二十个,一家老小只租得起一间屋,全挤着住。这里边人多混杂,我们待在这,来来去去就不打眼。” “别这样说人家!谁不想富呢?只是……唉!生活所迫,全是不得已啊!” 他老实认错:“是我不对,跟几个渣滓打过交道,就以偏概全,该打该打。” 她还真打了,从小留收来晒的蒲草里拣了一根好的,“抽”了他两下。 这打,他挨得痛快,站直了,正正经经作揖。 小留刚拉开一条门缝,瞧见这幕,又赶紧把门关好。 她听见了,丢下“戒尺”,回屋练算盘去了。 窗子大开,两人隔窗相对,都忍不住要笑。 这一晚有得忙,事分急缓,先去接冯稷和契书,再去劫富济贫。 冯稷在梁上守了一天一夜,没看到县令招那些人来捣鬼。 赵家禾心里有了数,再去后边换契书。 这位张大人不算蠢,只怕是想了法子看过那些契书,把事办得极好。赵家禾的名字太招人眼,换成了普普通通的赵业。女眷的不打紧,仍旧用原名,只是换了出生之地和父母。 更妙的是这家伙自觉将她列在他这个户主下:有妻王氏,名巧善,长煜十七年生。 不单有了户籍帖子,连带路引都给做好了。 连日不顺,突降好事,那是又惊又喜。 赵家禾痛痛快快还了官印,见他抱着宝贝笑逐颜开,不免心生疑窦,便刺探一句:“这里离京那么远,你家老泰山又有本事,怎么不想法子留住你?” 张大人转喜为愁,唉声叹气,摇着头说:“内弟不学无术,留在京城怕是要闯出大祸来。岳父大人日夜难寐,叫我出来历练一番,顺便带着他到地方上磨练磨练。” “他人呢?” “我也不清楚,这几日急疯了,说是丢了什么宝贝,满城跑,白日不见人,夜里不归宿。我靠岳家发迹,没那个底气辖制,管不了。赵公子,先前那事,多有得罪,我原就没有要为难你的意思。内弟和那千户一唱一和,我拗不过他们,稀里糊涂就下了那令。只批了朱砂,没盖印,不算数的。” 赵家禾懂了,难怪丢了那么要紧的信,他只字不提,只在意官印。原来那牧栾铺的不止两层,揭了尤大人,下边的张大人还是幌子,底下的舅爷才是正主。 “那就由着他浪荡去,你好好做官。” “一定一定。”张大人记起他的救命之恩,忙不迭点头,要投桃报李,又说,“对了,还有一事。那齐千户出了个馊主意,要召集人手,挨家挨户搜查。他见这里的人支使不动,便派了人出去回禀,我估摸着,要是上头同意这么干,后日早上就能到。” “多谢!叨扰了!” “不敢不敢。” 第81章 月破乌云出 小留仍坐在门槛上望风,身边蹲着巧善,一听到动静,两人同时转头找他。 第91章 “幸不辱命!” 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她笑了,迎上去查看。 他戳戳妻字,低声唤她:“赵王氏!” “巧善,我是巧善!” “啊!是我记错了,对不住您。” 她看着黄页上边的民户二字,捂住脸,把哭意憋回去。 黄嫂子没有入奴籍,只是投靠主家的雇工,可以自由出入,可以自行婚配,文书上的日期一到,就可以离开。待在八珍房时,巧善最羡慕的人就是这位婶子。但黄嫂子说雇工人也算贱民,只比奴才略高,因此她儿子能读书进学,却屡遭排挤,最终倒在欺凌下。长生死后,黄嫂子老了,眼神空了,有时会突然感慨“当初不来这就好了”。自此,巧善不羡慕了,只有怜惜。 到这会,她终于又是个真真正正的人了,是比雇工人更自在的平民百姓! 赵家禾看她发怔,猜到她的心事,逾矩将手搭在她肩上拍了拍。 小留立马转身,让远一点。冯稷也调转头,先爬上了院墙。 巧善没拿这东西,将递东西的手推回去,欢欢喜喜说:“你收着最稳妥。” “回去再细看。” 她用力点头。 此地不宜久留,先翻出去,和墙外的人会合,马不停蹄赶往下一处。 原定是小留在家守着她,但人不在自己身边,到底不放心,赵家禾又把她带上了。 小留和阿大守着板车在墙外接应,刀疤子和姜十二在墙内。小留告诉她:院子里除了冯稷和他,还有三个早到的帮手。 用箱子抬起来不方便,丧家麻布多,一包袱一包袱送出来,凑够半板车就往外运,没一会又拉着空板车回来继续接。 他们干活,巧善没闲着,记了包袱数量,再按着包袱大小,估计了大银锭的数目。只剩最后两包别的不好算,这个先撇开,等他出来,她便报了银两总数。 赵家禾笑着点头,冯稷等人陆续出来,最后三个竟然是家安他们。 太好了! 银子不用拉多远,先存去后巷——赵家禾交代姜十二在这买了最不起眼的一间,算是狡兔的第一窟。 赵家禾先说了这些银子的用途,再按规矩,要给他们发钱。 习武之人,讲的就是一个义气,好锄强扶弱,听说他要拿去帮人,都推辞了。 巧善突然插一嘴:“至少一人拿一个,有此义举,总该留个凭证。” 赵家禾有些意外,但没反驳,点头附和,给家安使了个眼色。 家安忙说:“也好!” 家岁和家康跟上。 果然,剩下的人又都愿意了。 巧善一直在看他的脚,赵家禾悟了,在最后两包里挑一个拆开,一人再来一大把碎银,强塞给他们。 她在墙外等那会,因为担忧,一直盯着墙上。有人翻出来,她总是先看到搭上墙的脚,前几个穿的鞋又破又旧,有的补了几处,有的任它破在那。外头的百姓不好过,他们这些人也没好到哪去,横竖是要拿去帮人的,先从身边人帮起才对。 家安他们以前跟着他没少得好处,他们不差这点,但冯稷跟师兄弟们苦了好些年,到今年才跟着挣了点辛苦钱,舍不得花用,落魄惯了,才会不在意鞋破不破。同行的家安不要报酬,他们就是再缺钱也不好意思收。家安起了个头,他们才不会拒绝。 赵家禾见姜十二等人欢天喜地,转头去瞧巧善,无声夸道:好……人……王。 银子太沉,人力有限,挎一包送出去,要跑很多个来回才能送完,人多趟多,容易出事。先藏一半在这里,院子里有旧谷桶,下边铺银子,垫上稻草,再铺上熏鱼块。酒糟坛子底下藏一些,沉下去后就看不到了。 这些事只要说定了就成,留给他们去办。赵家禾拿上了那包没拆的散碎银子,把所剩不多的那兜给她拿着,而后带她散钱去。 城北最穷,全是老巷子,破破旧旧。隔墙往里抛碎银,小的丢两粒,大的一颗,随手抓,随手甩。 最后再是自家,也往里扔一两粒,留着明早做“惊喜”。 “那些大的,往后兑成米粮回来贱卖。直接散银子不好,各家有了钱,又想着囤粮,米价只会越来越高。” 她听懂了,用力点头,盯着他胸口说:“从今往后,我们就不是奴婢了?” “没错。王姑娘,接着。” 他伸的左手去怀里摸文书,没递,先抛出右手藏着的礼。 “这是印章?” 有印章的都是体面人,她从没想过自己也会有,激动不已,来回摸着上边的字。 人……王……女……子。 “好人王?”她忍不住笑起来。 他一本正经道:“这个名号,除了你,谁也配不上!” “不,还有,还有太太,还有你,梅珍,冯兄弟,小留……好人太多了,数不完。” “我们要次一等,只有你没私心,才能称王。” 她是个实诚人,实实在在说:“我也有私心的。” “那我不管,我认识的人里,只有你最善,凑巧又姓王,可见是天注定。你说过我见多识广,最会来事,那这事要听我的。” 她捂着嘴偷乐,仰头看一会被云遮盖的月亮,松开手感慨:“今晚的月亮真好!” 哪好了? 他失笑,来来回回打水,给她送到门口。 小留送完银子,翻墙进来,脸上汗多,手又脏又湿,便抬起胳膊去擦,等收拾好了,喘息平稳了,再走过去回话。 原本待在院中的禾爷突然飘到了跟前,压低了声说:“一身臭汗,不回家梳洗,跑这来做什么?” 来洗澡啊! 噢…… 小留懂了,原路翻出去,悄无声息地走了。 赵家禾走到西屋,开门,再略用力关上。 等她洗完把门打开,果然问:“方才是小留回来了吗?” “嗯,累了,歇下了。” “那好。再帮我打点水吧,我洗衣裳。” “你先擦头发,别乱动。” 他把盆搬出去倒了,再回来提水桶,打水回来时,偷摸把外衫捡走,带到外边去洗。 她一眼认了出来,急得丢下帕子跟过来抢。 “快回去,头发丝要赶紧擦,不能吹夜风,老了头疼。” “我……怎么能让你洗衣裳?叫人瞧见,会笑话的。” “笑话什么?笑话我比他们多一样本事,还是笑话我会疼人?” 她驳不了,扶着门框笑。 他又催:“快擦!” “你怎么……不像别人那样想?男尊女卑,男外女内那些。” “打小就学着伺候人,哪有空摆那些架子?刚去廖家时,我比你更傻……” 她急切地纠正:“那是你年纪更小。” “是,太小了,脊梁骨还没挺直就被人抽了。嗐!进去的头一日就被人暗算了,摔了个狗啃泥,额头红了,还脏,因此廖家大公子挑了别人。扯远了,不说那些陈芝麻烂谷子。”他换了水,接着揉搓,不紧不慢说,“廖家的小姐和公子一样尊贵,丫头比小厮更得脸。 ” 她托腮等着。 他笑笑,把它当故事一样讲给她听:文官辖制武将,廖家想太平,就得联姻文官。这一代,只有一位小姐,生得好,又是嫡出,嫁好了,能派上大用场。因此反比几位兄弟更受宠,在家总是说一不二。 这很难得,她却幽叹:“只因她的婚事能换好处,才会这样看重,这算不得真心吧?” 他笑着安抚:“先是假心假意的疼爱,日子久了,至少有了三分真。” 她点头。 他再说各门各户的丫头婆子小厮如何,廖天钧是个闷葫芦,无事绝不出门,练武也总是在自己院里。他候在二门上听差,十天半个月都看不到人,跟赵宅那门子差不多,总是闲着。内宅的规矩:没差使又挨不到主子的人,归在废物那一类。因此得脸的丫头能指着婆子的脸骂,小丫头都敢吆喝他,等到他在擂台上打出个名堂,这才有了体面。 她听出点什么来了,高兴地问:“闲着的时候都在练功吗?” “没错。” 她看着他,眼睛亮晶晶的,好似他镀了金光。这让他很受用,得意道:“冬夏各有两个月去上学,不是冷就是热,别人不肯去吃这个苦,这时才用得上我。我天天跟着去学堂,他在里头发呆,我在窗外习字,回了书斋,字都是我写的。” “厉害!” “过奖了,你别动!” 他将衣衫晾了,把水泼了,回头问她:“还记不记下雪天去的东大街那回,你系斗篷时,说要改姓赵?” 是有这么回事。 她笑道:“怎么又说起这个?” “你猜为何不能改?” 同姓不通婚! 那时就惦记上了这事? 她不好意思问出口,他好意思逗她:“赵赵氏可不好听,找找事,像是纯心要为难人。” 第92章 “你……” 他不等她生气就服了软,“我错了,你放心,我记着呢,不写某某氏。要个房子大的墓,至少刻上一百个王巧善,再刻一百个好人王,记一百件她做的好事……” 果然还是吹牛更好玩,方才那些世态炎凉,太闷了,听着心酸,让它们随风散去吧! 她捂着脸哈哈笑。 第82章 雷雨 他把文书交给她,自己到西边洗澡换衣裳,洗完回来,留在门口说:“看了吗?路引上边还差些东西。” “少了什么?” “去哪里。” 她仰头看着他,小声说:“去哪都行,你看着办。我……我还有一件事,想打听一下小英的墓地,去那看看再走,能行吗?” 果然。 他迈一只脚进去,骑在门槛上坐着,背靠门框说:“给你打听过了,王田一家走的时候,把儿媳和孙女给扔在这不管,说是要给翠英留个照应,实则是……” 她十分清楚王家人的德性,见他迟疑,便问:“攀上了别的高枝?” “没错。鲁文有个孙女,死了男人,又生得像个男人,偏眼光还高,一般人她可看不上,挑来挑去都不成。” 她想起小英当年说她嫂子为了带孩子熬去半条命,真心替这个人不值,气道:“蛇鼠一窝,他们怎么那么坏!” 歹竹出好笋,偏偏他家又出了个那么好的小英。 气过了,她赶紧找补:“小英和他们不一样,小英是最好的姑娘。” 要是小英还活着,两人都会长大,总有不相和的时候。王家出来的人,心性再纯良,也难免会受家人影响,没准小英也会变翠英。可是她死了,死在巧善最依恋她的时候,停在她为人最好的时刻,再也无法撼动。 他心里清楚小英的份量,再没有一丝犹豫,点头说:“是,我知道她对你好,我还欠着你一件事。当初答应了要帮你报仇,却总被这样那样的事耽误。巧善,如今我们都是自由身,该办自己的正事了:我要带你去恪州弄赵昽,不能叫他再害人。等办完了这事,我们就成亲吧!” “我……” 她确实牵挂着这事,可是赵昽跑那么远,又是找的何参将做靠山,杀他太麻烦,又危险,她不能拿家禾去赌。 “溯州不会跑,早去晚去,它都在那。你的心事,我没有不知道的,实在不愿意见你留有遗憾。坟要去拜,仇也该去报。小英的嫂子就住在玉兰巷,她没个正经营生,靠织布和帮人浆洗过活。孩子吃了不少苦,她心里有怨恨,家安给她送了些银两和米油,她千恩万谢,问什么答什么。她说小英就埋在燕子林东北面的野梧桐树下。” 她怔怔地听着。 他又说:“时人爱将胎盘埋在梧桐下,图的是梧桐引凤……说句难听的,凭她王翠英?不配!行事有几分要强,若安安分分,将来一个管事的位子跑不了,体面又自在,非要往床……” 这话难听,他住了嘴。 她擦着额头问:“我不明白太太为何要把她送过去。” “本就是老货塞给她的人,老货为了替阙七擦屁股,要拿这好处堵王家的嘴,太太拗不过的。” 对了,小英说过,王家从祖上起就在赵家当差,因此翠英并不是太太从娘家带来的人,也不是她买回来的,跟她不是一条心。老姨奶奶塞了翠英和别的,京城的老太太塞了肖婆子常满等人,太太被两方裹挟,又摊上个一根筋的丈夫,从来不知道体谅,她只能苦熬。 赵家禾见她失了神,趁机将在外的那条腿也挪进来,面朝屋里坐好,双手落在腿上,像个正经人似的。 她果然没起疑,以为他要说要紧的事,特意将凳子拉过来些。 他暗喜,但装得没事发生,接着说:“这天象,看着像是要下雨了,城门那更容易出入。我们明早就去,拜完回来,收拾包袱,立刻出发。” “好!那这里……” “留着,以后还会回来。这鸟爱说话,保不齐要泄露什么,不能待在这。小留会把它送去乡下,交到梅珍手里,给咱们的干女儿做个伴。” “他们不是……周有才那老家是你给安排的?” 他点头。 她很感动,颤着声说:“家禾,你做了很多……你才是最好的人。” “别,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我是为你做的。”他深吸气,接着往下说,“今儿没喝酒,有些话,压着一直没说,该说了。我……” 这些要紧又要命的话,他备了许久,也背了许久,可惜天公不作美,刚起个头,身后就接连轰隆响。 打雷了,干打雷,雨还没来,但身子逮着这个时机,很不讲义气地退缩了,弹起来奔向院中,连衣带竿举回来。 屋檐下吊着绳子,她走出来,帮忙把竹竿两头串上去。 竹竿挂在半空,随着突如其来的大风开始晃。 她就在身边,他抬手,像在县衙时那样,搭上她的肩,将人往这边带。 她顺从地靠过来,贴在他胳膊上,善解人意地抢着说了:“有风有雨,我们都一起。” 他大喜,附和道:“没错,我要说的就是这话!” 风越刮越大,吹得衣衫鼓鼓的,暑天的燥热被吹得没了影。他松手前,轻拍了一下,“回屋歇着吧,关上门,不要操心别的。” “好。” 她进去了,他停在原地没动,借风冷静冷静。 这滋味比醉酒痛快千倍,哈哈! 去恪州弄死赵昽,让她也痛快痛快,而后掉头到岵州,请赵西辞做媒人,正正经经办婚事。商定好了买卖,再迁去溯州安家,在那没人知道他们做过奴才的地方,体体面面过日子。 他迎着风,闭上眼,慢慢畅想。 “家禾,你也进屋去,别着凉了。” 他咧嘴大乐,伴着响雷,大声应道:“好!” 这雷轰起来吓人,别家也有动静,起来收衣裳,收畚箕,查看柴房、牲口棚,右边这户还在催着小的去拿盆桶,预备接破屋顶会漏的雨水。 他没急着去睡,就在她窗下坐着,时刻留意四周,一发现有动静,立刻跳起来,翻上房梁,取到了藏在这的剑。 来的是个女人,身形瘦削,掩不住的香气被风带着往他鼻孔里钻。 他凭那步法认了出来,未免叫邻人听见,等到离得只有一丈了才开口:“廖宝镜,半夜来这做什么?” “你……曹少观,你还认得出我?” “不想叫人看出来,就别学廖天钧走路。” “你知道我会来?” 赵家禾提剑相抵,廖宝镜停住脚,扔了手里的竹枝,两手交叠在身前,撇头看着水井处,凄道:“你知道他们叫我来做什么?” 赵家禾不忍心提,只说:“你就说我已经逃了,不见踪影。这不是假话,本来早该走了,有事耽误了而已。” 廖宝镜幽叹:“他们要拿捏你,去替一个人卖命,吞下生丝买卖,筹措……我问这事是谁主使,他们不肯说,只拿话哄我。” “这世道,人人想造反,不算什么稀奇事,也不与我相干。他们吃准你恨皇帝,拿灭家之恨激你,这些我都知道。方才我说了,你来过,可以回去交差了。” 廖宝镜沉默一阵后,迎着刀尖又走了一步,抬眼看着他,泪眼朦胧问:“你能不能帮我?你知道我心里没这些事,但我再也不想回去了,我会死在那的。” 赵家禾挽了个剑花,收回它,背在身后,冷声说:“你已经死了!” “这是鬼步,唱戏的……” “我知道,我是要告诉你:廖宝镜死了,廖天钧死了,廖家死了,从前种种,都死了。不管你如今叫什么,想活,就记着这句。” “我……你知道我和她……你知道我是谁?” “知道,不然我不会这么客气。老的少的都死了,谁还在意那些偷龙转凤的小事,想怎么活,全看你怎么想。” 廖宝镜急道:“我就知道你比他们更厉害。少观,你帮帮我吧,我实在是熬不住了,你不知道那些人……” 赵家禾避开她伸过来的手,摇头道:“世道乱起来,对你来说,未必是坏事。我只是个奴才,帮不了你。” 廖宝镜掩面哭泣,赵家禾耐心等了一会,才说:“说起来,你倒是可以帮我。” 她转头看过来,赵家禾没急着开口,先留意她的裙幅,大致数了数,垂眸问:“廖秉钧那个藏在西北的舅舅,究竟是何方神圣?” 廖宝镜摇头,缓缓说:“他母亲姓金,只有一个兄弟,已经死了。外家祖上是胡人,因此他生得比别的男人更高大。这些人前朝就归顺了,隔着许多代,扯不上关系,这个舅舅名号,应当是个幌子,至少我从来没听说过。你知道的,二房一直不安分,这才沾上了祸事。” “行,我知道了。你缺不缺银子?” 廖宝镜摇头,转身要走。赵家禾帮她找到竹枝,递了回去。 第93章 她抓着它探路,照来时的方向攀上墙,翻了出去,再没回过头。 第83章 莫作妇人身 人走了,雨还没下下来,他一回头,惊出一身汗。 窗子里,她歪着小脸,正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他回到窗下,蹲着,还是不妥,再次坐地,比她矮一截了才解释:“她就是廖天钧,她父母不愿意输给另两房,把她当儿子养,正好那时人在西北,身边全是自己人,不怕露馅。听那老妈子说,她落地晚,脸更大更黑,所以挑了她做男孩,谁知后来长着长着就反了,越来越秀气。” 她听得傻了眼,隔了一会才问:“你怎么知道?” “猜的,有一回在学堂……”他倒吸了一口气,不知道要怎么说下去,“这是大事,我想法子从别人那挖出了这个秘密。” 她猜到了,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好含糊说:“不说这个了,那你们说的那位掌上明珠呢?” “跟廖秉钧一样,一出事就逃了,廖家人就拿她顶替。发卖我那天,女眷也被拽出来游街,她回头看了我一眼,我就知道不是心高气傲的那个。” 她听懂了,但醋不起来,很是难过地说:“她真可怜!” “你……是怎么想的?” “从来身不由己,总是被拿来牺牲的那一个,怪不得这样忧愁。” 还有更惨的呢,沦落风尘了。 就因为如此,他才不愿意听到张麻拐提起廖宝镜时带有不屑,不过有些话,必须说清楚了:“我在那院里当差多年,统共没说上几句,跟她不熟。上学那会,我也就是个拎东西,代写文章的杂役,远远地跟在后边,谈不上有交情。” 清清白白的! 她坐下来,趴伏在窗上,手指在窗缝里来回划,幽幽地说:“生在富贵人家,也不见得就快活。” “是这么个理。” “但愿小英能投生到一个和睦友爱的人家,不求大富大贵,只求顺遂平安。阿弥陀佛,等下,还有,福生无量天尊。” 她双手合十念完了,又趴回去,接着划窗框。 他抬手,用三根手指捏起她腕子,把她的手送到里边去,只占这点便宜就收了手,冠冕堂皇说:“小心这上边的木刺,扎起来疼。” 她转头,又看向了廖宝镜离开那方向,小声问:“她的眼睛怎么了?” “不太好,远的看不见,近的看不清。” “她不是不愿意念书,是看不清字?” “对头!大的行,密的不行,也射不了箭,别的尚可。” “真……” “可怜!”他抢着接了,见她没被逗笑,心一软,又随口承诺,“若有合适的时机,再想办法帮一帮。方才问过了,她不要银子。” 他们只是平凡人,她不会强求他广济天下,听到这话已是安慰,用力点头,跟着说:“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只管说。” “好!快睡吧,明晚要赶路,在外边可睡不好。” “嗯,等等,家禾,你再看看天,能下雨吗?再晚几天,恐怕庄稼都救不了了。” “能,安心睡吧。” 最近出了这么多事,大忧又大喜,突然尘埃落地,她实在是睡不着,于是又缠着问:“外边刮风,你冷不冷?” 他不答,向上举手。她果然伸过来摸,被他反抓住才明白过来,笑骂:“别胡闹!” “是我错了,对不住您。” “什么您不您的,我们是平民百姓,你要记住了!” “是。王百姓,快去躺着,闭上眼,一会就睡着了。” “再叫一声吧,我爱听。” “王百姓,王姑娘,王小姐……” 她笑着阖上窗,隔着窗唤:“赵百姓,你也进屋睡觉去,小心雨丝飘进来。” “知道了!” 应是应了,人没动。 她没急着吹灭桌下的蜡烛,先将要紧的东西都翻出来,挨个摆上桌,整理好。 太太送的,他送的,还有梅珍给的,都想带着走,可是那么远的路程,方便吗? 他们是去寻仇,不是去闲逛。 唉,实在不行,至少各带一样,别的留下来锁好,拜托小留帮她送去乡下,交给梅珍保管,几时回来了,再带着走。 一拿定主意,困意回归,身子一挨着床,她就在这份难得的凉爽里安然睡着了。 雷声大,雨点小,夜里只下了一点雨,落地就干了,好在食时又来了一阵,仍是小雨,好歹多下了一会。出城捡菌子的穷人多,他们混在其中,毫不起眼。 小英的坟,只是一个极不起眼的土堆,但坟前竖了一块崭新的石碑,上边清清楚楚刻著名字和生卒年月,只是没有立碑人。 不用问,必定是他做的安排——王家有这份心的话,早立了。 他不想打扰她,在一旁的石板路上待着,环顾四周,摸出别人那拿的风水册子,随便记了几句应景的,一会拿来哄她。 她拜祭完,他指了几处好景致让她看,说这里依山傍水,能聚气凝神,让逝者安息。她果然很高兴,气色比先前好了许多,从篮子里拿出一件新的缠枝海棠坎肩,仔仔细细披在石碑上,摸摸粉海棠,再跟小英道别。 小留没跟出门,在家预备吃食:除现吃的烧鸡馒头外,还有能多放一日的熏鱼、干饼、肉脯。 她正跟他商量要带的行李,菜刀要带,算盘想带,太太给的箱子还有空当,容得下他给的簪子,但还有衣衫鞋袜妆奁,全带上的话,至少一大担。 “这些都不带,落脚以后,让冯家兄弟帮我们送。” “也好。” 不舍也得舍,去寻仇,得轻装出行,一人一身替换,再带上菜刀、算盘、针线包就算完,缺了什么,路上再置办。 一个包袱装不下,两个包袱还有空,她又包了些米和盐带上。 城东出了大事,捕快民兵都往那捉贼去了。北城门只有寥寥几人看守,他们在这租了驴车出城去码头,坐船北上。 船上也供吃食,给的钱多,吃的就好,住的也好。 两人是“夫妻”,多花二两,匀到了一间带床板的舱房,外加每日两顿热饭加两桶热水。 这样的日子,先前有过,还照旧例:她睡床,他躺长凳。他说着恪州的事,告诉她那位赵大人就在恪州,办事之前,先上门拜访,请他背书,将路引目的地改向溯州,能保此后的行程畅通无阻。 她担心那位还惦记着要用他赚钱,面露愁容。 他满不在乎道:“那就装儒士好了。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如今游寓之风盛行,多的是到处乱跑的读书人。我没有功名,好歹念过几年书,能糊弄过去。” 冒充秀才,是不是大罪? 她这为难的样子,实在惹人爱。他翻下去,蹲在她脚边,伸出手指,擦了擦她脸颊,而后自然地起身挨着她坐,问她:“记不记得兔子公母那回?你坐在这,突然就倒了。” 是流鼻涕那回…… 她抬手去摸鼻子。 他笑着为她解惑:“你突然晕过去,我着急,船上没大夫,不得已,只好给你抹鼻烟。” “啊?” “章玉露也是被人算计了,回去以后才知道身后被人抹了迷药,她闻的不多,你跟在后边沾了不少。” 那些人想得龌龊,以为他跟章玉露有什么,必定会中招。 他没让人靠近过,只觉得这气味腻人。她先是靠得近,中途出门送客跟了一段,回来又猛嗅,平白无故遭了罪。 “是谁在捣鬼?” “蒋家,蒋家心急,想要闹出不合,逼老太太早点出手,解决这边的人。不单要弄我,还把书信掉包,在封棺的日子上做了手脚。” 难怪他们会提早出发。 可惜,可惜这些都没了意思,赵老爷人都没了,还有什么好争的? 等下,她失笑道:“五房觉得好事该轮到他们了?” “没错!” 活着的老爷里,赵苓成了“长”,他以为自己能跟他大哥一样体面呢,立时狂妄起来,殊不知,大难就要临头了。 第84章 野婚 他说过欲壑难填的道理,举过院中放金子的例,她始终没动过贪念,不明白这些人锦衣玉食、悠闲地活着,为何还要抛下最珍贵的品行,去争只会让自己更堕落的财富地位。 她靠着床柱,恹恹地说:“真到了那一天,六姑娘七姑娘也会跟着遭殃吗?” “难说。早些嫁出去就好了,罪不及出嫁女,可惜有了亲事,却不能发嫁。” 都在孝期,尤其是刚死了父亲的七姑娘。 “唉……” “这是老祖宗留下来的规矩,没办法的事。赵西辞就是被守孝耽误,晚嫁了两年,让人钻了空子。” 她想了一会才明白过来,他说的是外边那个女人生的孩子,怅然道:“我记得你说过,唐家是诚心诚意求娶她,连带扶持了她父亲。既是真心,怎么连这两年都等不得?” 第94章 因为男人的裤裆等不了,这天下,有几个男人能有他这样的定力?在外那几年,也有香艳的时候,美人主动往身上靠,他都拒了。那会只是挂念着她,不是如今这样的牵肠挂肚,但他想着为这些人尽可夫的女人破了童子身不划算,要丢,也该丢在像她这样干净的人手里。 “人心易变。”他才说完就觉不妥,忙又补上一句,“除了你我。” “还有太太,梅珍……”她数了两个就停,苦笑道,“太太出身好,嫁的是高门大户,反倒不如梅珍自在。” “你看我,如今什么都没有,嫁我最自在!” 她用力点头,这会笑得真心,“是啊,最自在。睡吧,明日挑个好时候,去船头看看。” “好。” 他乖乖地换回到凳子上,闭着眼说:“你想做的事,都能去做,你想看顾的人,我都会照应好。” “家禾。” “嗯?” “我真的行了大运。” “你说的没错,哈哈……” 大暑天出行的人不多,船上的日子清静。两人穿着朴素,行事不张扬,即便同进同出,也没人瞩目。 这和上回有不同,她没了要时刻紧绷的差事,有大把的时间自行安排:想躺就躺,想拨算盘就拨算盘,没有带纸笔,找烧灶的人要了几条炭,在草纸上计数也是一样的。 左手累了右手上,右手酸了换左手。 当年能一眼数出三十七枚银锞子,如今打算盘也是一样,当她专注做一件事时,眼睛特别利,手头特别准,至少他没见她出过错。 他当即承诺:“以后我们做的买卖,全经你的手过,不必额外请先生,他们不如你可靠。” “那……跟你的人,会不会不服?” 谁敢多嘴? 不服就打,打不服就扔出去。 “不会,你这么厉害,是个人都服气。外头的世道,比那破院子里好,在外头走动、做买卖的女子不罕见。前些年,我在马市见过一个西北的姑娘,一身的真本事,把马驯得服服帖帖。有一个嘴贱的不服气,说了些不三不四的话。那姑娘不急着回嘴,多看他一眼,把手塞嘴里吹一哨,那黑骏马一抬后腿,就把那人踢飞了出去。” 她听得痛快,掩着嘴哈哈笑。 他也笑,不忘提醒她:“马蹄子不容小觑,狠起来能把肚肠都踢碎,千万不要随意靠近。何况那是匹难得的烈马,看客只当是要闹出人命了,全被骇住了。谁知那人轻松爬起来,灰溜溜地走了。最让人佩服的不是那姑娘能指哪打哪,而是手下能留情,那马没有用全力,只给了对方一个教训。能和马做到如此心意相通的,只此一个。” “真厉害!她还是个……” “好人!” 她笑嘻嘻地点头,来回拨着算珠总结:“天底下还是好人多,尤其是姑娘家,天生心肠软。” 他乐得哄着她,附和道:“这话有理。你这样扒拉,是在做什么?” 她常这样,仿佛手指闲不住,他看多了,发现这似乎不是随意在弄。 “算数。” 老实人憋不住,说起了私心:“写诗的那个背不好九九术,迁怒于我,骂我不好。我不服气,我要多练算术,让他瞧瞧,我不是卑贱的赔钱货!” “别理那杂碎,那首诗……” “写得不好,对不对?” 他点头,这回明着讥讽:“一肚子茅草。不会作诗就算了,横竖当不得饭吃,那烟娇说的是美人,度良宵更是不正经。” 她脸红了,咬着嘴撇开头,盯着桌上的蜡烛,说:“那年他才十三,怎么就……就下流了?他还说这是赛诗会上作的,去了好几个,每人做一两首,先生裁定这首为十首之冠。” “那就是草包集会,草外有草!” 她没笑,感慨道:“这些读书人就是这样糟蹋钱的!唉,农人家,一年辛苦到头,统共刨不出几两银子,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就供出些这样的‘才情’。” 他才不管那么多,只心疼她,气道:“这样一个蠢材,你早将他踩在脚下了。” “你说的有理,我听你的。家禾,下棋难不难?” “不难,你等等,我去弄一副。” “算了,等下了船再说吧。” 她问起了,这又不是摘星星捞月亮那样的难事,就不该耽误。他立马起身,拉开舱门,刚跨出去,又倒回来唤她:“你也来。” 他伸了手,像是小狗吃惯了喂食,她自然而然地伸手过去,被牵住了才觉不对,想抽回来,又怕用了力他会多想,只好暂且装起糊涂。 好在只是这一段,出了通道他就松开手,领头走在前边。 他跟船家说要买副棋子,新的最好,旧的也行。 船家自然不懂风雅,不过,常年做这行当,偶尔会碰上些丢三落四的人,捡回来不少旧物,兴许能抓住这笔财。他说要去舱房找一找,赵家禾知道常年跑船的人不讲究,屋里腌臜,没跟着去,领她去甲板上透气。 下旬月朦朦胧胧,远处的山影影绰绰。 他居然记得这一带是哪,指着一处凸出的山石,告诉她那里是尖咀崖,再是和河湾,沃草滩…… 她等着他说下文,他停住之后一直没开口,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她眯眼细看,不觉喊出了声:“盗贼?” “是不对劲。” 他快走两步,朝坐地的人踢了两脚,粗声提醒:“劫道的来了!” 靠着船舷打盹的船工马上跳起来,跟着看过去,而后着急忙慌喊船主和同伴,摘马灯,敲锣。 船上有柴刀,有棍棒,有几十人,可惜等到那些尖头船再靠近些,众人心凉了半截——大火把,朴刀,弓箭…… 船家原本还能放狠话,等第一支沾着火油的箭钉在船帆上,他立马掉头跑回舱房,抱着个宝贝匣子冲出来,越过人群,直接跳下河,逃命去了。 他跑了,船工自然不会平白无故把命搭进去,有样学样,跟着往船的另一侧跳。 船客们乱作一团,有的尖叫,有的在人堆里乱挤乱冲,会水的不管不顾跟着跳了,不会水的哭菩萨喊老天爷,尖叫呼救命,又不知该靠谁。 赵家禾一直贴着船舷在查看敌情,巧善快跑回舱房,把要紧的东西都包好,再回来找他。 他本打算大杀四方,回头瞧见她紧抓着菜刀,一脸肃杀,突然醒悟:带着她,不该冒这个险。那些人只射了那一枝带火的箭,可见想要的是船,不是人。既然船家无情无义丢下船客,舍了船独自逃命去,他何必费这个劲来守护。 他回头喝止那些只知道哭喊的人,叫他们抓了东西再往下跳。板子不够,他捡起柴刀,用力挥砍桅杆。它一落水,立时就有几个不敢再赌的人跟着跳下去,找它活命去了。 “巧善,上来。” “不用,我会凫水。” 她没有趴到他背上去,只递了包袱和菜刀给他。 菜刀把上绑着绳,绳子另一头是算盘,她把它插在后腰。她力气不够,把矛给了他,盾在她身上,两人牵在一起,不怕走散。 不愧是他家的姑娘,比方才那些胆小鬼强多了! 他一脚踢碎角落里的酒坛子,再打翻马灯,踩碎灯笼,等船烧起来,再牵着她快跑去船尾,抱好了,一起跳下水。 即便劫船的人想灭口,也得先登船灭了火,才能再追,这就够了。 江面只有这么宽,逃命的人各自散开,追个三天三夜,不定能完。换作是他,绝不会做这样的赔本买卖,赶紧把船拉走,改旗换漆,藏好了是正经。 走哪都不太平,好好地坐船,又惹上这样的煞,他本是满腔怒火,恨得不得了,想藏在船上,逐个击杀。但人一有了羁绊,就有了软肋,他得学会服软。 跳下水后,这份忍耐有了回报。她不单会凫水,还很会,虽然力气不够,臂展不长,但胜在身子轻盈,划得快,能跟上他并肩前行,还能分出神担忧他,能腾出手,摸他的脸,确认平安。 他故意装得吃力,喘得重,她果然隔一会就停下来探探。 两人一口气游到了水草边才停,他将她拉住,带到身后,先潜下去摸两个石块,朝岸边的草窝丢过去,确认没有藏蛇,才带着她爬上岸。 人不同于船,费劲半天,只是游了一小段水路,回头还能清晰看到船上的火光。他们不敢松懈,坐地片刻,等喘息一平缓,立刻起身寻路。 穿过野草林,上小道,再穿行进山,翻过山头才敢停下来休整。 连日酷晒,干柴草叶多的是,没一会就搂来一堆。他身上有蜡封的火折子,还能用,点着了,又砍下一些枝叶和藤,编个罩子,覆在支架上,免得隔老远就让人看见火光。 他身上总是滚烫,折腾这半天,只剩鞋还是湿的。而她的衣衫和头发丝,此刻还能挤出水。 他侧着身子坐着,只趁添柴的工夫偷瞄了侧影,顿时两眼一黑。 第95章 多可怜,到了这岁数还没长乳儿,往后指定不会有多大出息。 叫你乌鸦嘴! 当年为何要那样刻薄? 他懊悔不已,恨不能当即扇自己两嘴巴。 她转头看过来,一面忙活,一面关切地问:“怎么了?” 愁成这样,必定是大事。 她顾不上查看掏出来的书,先蹲行过来劝慰:“有事你就说出来,我们一起商量。” 他呆愣愣地盯着她从衣衫里摸出来的《结算法》,感觉脑子里算不过来了,傻傻地“啊”了一声,胡乱答:“没事,后悔不该带你出来吃苦。” 她误会了,接着掏书,接着劝:“这样的事,谁也预料不到,无需自责。天无绝人之路,只要我们人还在,总有法子的。” 方才是平地波澜不惊,这会是峰回路又转,怪他脑子不想事:就凭她吃的那几口饭菜,怎么会有这么粗的腰腹? 这一年的肉没白吃,它长了,原想着只要有一点就够,谁知它比他想的还要争气,哈哈! 他搓着脸,狂笑不止。 她被他这笑给闹糊涂了,不过,眼下不着急聊这些,先得查看要紧的东西,接着拉起衣摆去摸宝贝。 “别掀了!” 再掀他就要狼性大发了。 “啊?” 他抓抓额头,急中生智,盯着脚边的书说:“纸张容易坏,先别急着掀,以免粘在一起的字糊掉了,先烘干再说。” “哦,好,我知道了。” 她将最后一包小心翼翼展开,过关文书用油纸包着,没被浸泡,比那本书好,只湿了一点边角。 她将东西交给他,解下头发,托着发尾靠近烘烤。 夜虫唱着歌解闷,山风怜他们不容易,只温和地吹,枝叶轻摇轻晃,弯月也温柔可亲。 此情此景,该作诗一首,可是她不会,转头去看他,正好逮到他心虚慌乱的眼神。她错看成了担忧,突发奇想,说:“我们就在这成亲吧?” “啊!” 他惊得蹦起来,抓着头,绞尽脑汁,想为方才的冒犯找借口。 她焦急地解释:“先前那情形,轻则受伤走散,重则丢命。家禾,那会我不怕死,只想着一件事:我不要做孤魂野鬼。册子上的夫妻是假的,阎王爷不一定肯认。我们在这拜过天地,从此是生是死,都有了伴。” 他听得欣喜若狂,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太委屈她了。 他将原定计划和盘托出。 她笑着摇头,说:“那样轰轰烈烈的大事,以后再说。我看这里也不错,抬头有真的天,脚下是地,高堂……” 她转头去寻,很快找到了合适的“人选”,指着不远处的土堆,惊喜道:“你快看那,那有座旧坟,坟头这么高,必定有些年纪。借那位前辈做高堂,行不行?” “行!” 有什么不能行的,此时此刻,就算叫他认个山精做父母,那都是万分情愿的。 荒郊野岭,孤男寡女,他满脑子不正经,忍得牙都要碎了,她还在细细致致描绘儿时看过的娶亲场面。 天人交战! 大战了三百回合! 她带了书,他没带,那两本要命的书,怕她误翻到,都锁起来,连同匣子一块藏好了。没有书做指引,他一贴近她就结巴,没法说服她顺着他走,由着他来。 这一路不太平,万一有了身子,她太吃亏。 再者,即便长出了惊喜,她终究还是个懵懂的小姑娘,他不该像条饿狼一样趁虚而入。 总而言之,还得再忍。 眼前的火堆嫌热闹不够,坏坏地窜出一长苗,不知是在嘲讽他的畏缩,还是猥琐。他狠狠地盯着它,它并不怕他的虚张声势,很快又试探了一次。 明显是前者,它想蛊惑他,等着看戏。 他娘的,有你什么事。 他朝着大柴枝踹了一脚,把原来聚拢在一起的柴火堆踢松散了。 “怎么了,你不愿意吗?” “没有不愿意,太高兴,一伸腿就踢到了。嘿嘿!我看你这主意极好,比我想得周全,听你安排。” 他喜不自胜,她也很高兴,指着南边问:“定江城是在那方向,对不对?” “没错。” 她规规矩矩跪好,告诉他:“要拜别太太……不对,是干娘。” 他跟着跪下,和她一起磕头辞堂 告别娘家父母 ,而后扶起她,一齐仰头拜天,垂头拜地,再是“高堂”,最后是对拜。 第85章 月下 既然成了亲,有些好处,可以光明正大得了吧。 他野心勃勃,可惜嘴不好使,预备了好一会,也没挤得出那句有用的:往后咱俩得睡一块。 她扎好头发,见他眉头紧锁、魂不守舍,心思不知跑去了哪,不得不找话来说:“成亲了,要挽起头发。” “嗯,”他瞟一眼发髻,回了神,笑道,“没错,这样更好看!” “家禾……” “怎么了?” “你别跟了,我要……方便。” 他闷笑着转过身,怕她害臊,赶忙说:“山里野物多,怕有什么不长眼的钻出来吓人,不敢离你太远。” 她不好意思接这话,可是太安静了会让放水声更清晰,只好东拉西扯,说起赵明娶亲。 从欢天喜地达成夙愿,到妻离家散,只是半年光景,够得上一声唏嘘。 他原本当笑话听,但没乐得起来,不知怎么地,老觉得有哪不对,一面说话回应她,一面琢磨。 “太太把她送出去,是想保她,免得步那位居士的后尘。这位三奶奶性子有些古怪,从不出来走动。迎亲前,我去方家送过一回东西,她没有出来接,婆子说是病着,起不来。” “古怪?噢!我忘了告诉你,她就是芸姑娘,在宅子里住过的那个。赵昽叫你给她送东西,等下!难道赵昽也打过她主意?” 私藏罪臣家眷,以贱充良,多少达官贵人都不敢做的事,太太做了。这要是被人拿住把柄,恐怕要狠脱一层皮。 可是赵明再差,也是太太最深的牵挂。一个母亲,为了达成孩子的心愿,甘愿犯天下之不韪。他除了敬佩,说不出别的。 他从震惊中回了神,摇头道:“那会她十四,早过了让那混蛋惦记的年岁。他去讨好周芸,是故意找事,好叫赵明不痛快。他嫉妒赵明父母双全,又是长房嫡子,比他这个野种高贵,因此逮着机会就会刺上两句。我不去送这个礼,一是为了找机会接近赵香蒲,二是不想得罪赵明。少爷之间斗起来,遭殃的都是下边人,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留给那些蠢货去冒头。” 原来如此,一箭双雕啊! 不过,她高兴不起来:由此可见赵昽阴险狡诈、心狠手辣,早就露了痕迹。他做坏事经验老到,那更不好对付。 “怎么才能杀他?” 菜刀好磨,妙计难谋啊! 她在溪里洗了手,再接一捧水搓搓脸,再洗手。 他挨着蹲下来,也洗手,藉机说:“夫妻出双入对,这句你听过吧?” 她不明白这和杀赵昽有什么关联,转头去看他,可惜两人此刻背对着火堆,又离它远,她看不清楚他脸上有什么。 他不说,就是在等着她说。 她想了想,点头说:“还有‘公不离婆,秤不离砣’。” “正是!那下回洗手,得叫上我。” “啊?”她失笑道,“原来你在说这个,我以为我们在商量怎么杀他呢。我还在想,难道是要等他娶妻的时候……乱了乱了。” “那是小事,容易。咱们这……我们这件是大事,关乎一辈子。方才你说了,公不离婆,对吧?” 她点头。 “那……” 要命了! 这话怕是长了刺,拉嗓子,死活出不来。 他不得不摸出小酒囊,猛灌一口,而后一鼓作气说:“我们方才正经成过亲,从今往后,得睡在一张床上。不然,外人会笑话夫妻不和睦,日子过不长久。” 她点头,乖顺地说:“我知道,不过,这里没有床。” 又犯呆了! 他哭笑不得,认真纠正她:“床不要紧,要紧的是两人得睡在一块,挨着睡。” 得让她知道这挨,究竟是怎么个挨,他往左再挪半步,两人膝盖碰膝盖,腿粘腿,胳膊挤在了一起。 她后知后觉地脸红了,吸着下唇,光点头不说话。 “别咬,老是咬它,秋冬又不好过。” 他一直盯着呢,她怕入冬干裂,更担心他要咬嘴。 那回她在园子里听了一出荒诞戏,那男人一会说要亲一下他的小乖乖,一会哀求:心肝肉,好歹让我吃一口…… 她稀里糊涂惦记上了要跟他亲个嘴,尝尝是什么滋味,才知道为何会那么招人惦记。后来有一回,她心急,问梅珍几时才能沉甸甸。梅珍拉她到角落,神神秘秘说等夫妻亲了嘴,种好娃娃,胸脯自然就成熟结果了。这把她吓坏了,万幸那天胆子不够,没亲上,不然没成亲就种出个娃娃来,名声全坏了。没法一块偕老,没准要一起沉塘。 第96章 “哦。” “你听我的,准没错。” 他故作老成,揽着她的腰往火堆那走去,起了贼心的手悄不留地下滑,借落座的机会,顺势滑到腰上,在那稍微用点力,让她自然而然地靠过来。 两人依偎在一起,互相问过冷不冷,只是简单一句,竟莫名其妙笑起来。她靠着他的胳膊,仰起脸看月亮,又感慨:“今晚的月亮真好啊!” 他笑着问:“前儿那个不是也好吗?” 她嗤嗤笑,有理有据地答:“这个好,那个也好,都好。我们在一块,月亮个个好。圆的亮,这样淡淡的,也好看。” “嗯,我觉得今晚的最好,像你。” 干净,谦逊,温柔,还有独特的沉静美。 她又笑。 他悄悄将腿盘好了,告诉她:“练功的人都这样睡,你坐上来,靠着我。” 这样不好吧? “我长了不少肉,沉,久了腿麻,腰也会累。” “不会,睡惯了,稳稳当当。你瞧庙里的菩萨,是不是都这样,我能坐更久。” 一吹牛就变得有意思了。 她在笑,这时候,不顺杆爬就对不起自己,他立刻双手扶腰撑起她,把人抱到自己的“地盘”上,借扶的名义抚抚背。 女人如水,这话不假,身子软得出奇,能极好地贴服。 他的手落在她腰上,慢慢往前爬,捂在了小腹上。她只碎碎地动了一下,之后就默许了它的依靠——成亲了,做什么都是合情合理的。 “睡吧!” 不用涂脂抹粉,她身上本就有勾得他神魂颠倒的女儿香,偷鸟那一回,他就记住了这味道。 她不睡,他这脑子没法清静。 自打玩上了算盘,她的手指就闲不住,这么窝在他怀里,没有东西可拨,只好勾他袖口。 多好的机会,不容错过。 他趁势包住她的手,柔声教训:“别闹了,快睡。江上不太平,我们走陆路。这里算是百里乡的地界,前边有村庄,明早去那买些吃的,有驴就牵一头,没驴就我来。沿河三十七埽,每埽设了巡河官,他们手底下有兵,还能凭符调令属地民兵衙差。这些跑船的人都投了靠山,出船的日子是特意挑选出来的,总是跟在官船后借个荫庇。这一二十年从没有过劫河道的事,抢船更是闻所未闻。事出反常必有妖,只怕前路还有些麻烦。” “好。” 她的头靠在他肩窝,脸对着他的脖子,扬起一点,就能够到他的脸。他说话时,这声音从她右耳朵进,本想从左耳出,可惜它被压住,此路不通,就往心里钻,像被困住的小灵兽,在身体里来回游荡,久久不散。 只亲脸不会出事吧? 隔着皮肉,娃娃应该钻不进去! 脑子还在这样想,嘴已英勇冲锋,就近亲了一处,烫得立刻缩回来。 呃…… 不自在的时候就想做点什么,可是左胳膊夹在两人之间,抽出来费劲,另一只手被他扣住,挣起来麻烦。她想抠额头抠不成,只好在他衣衫上蹭。 僵成老佛的人,不敢看她,不敢回应,只能仰头望月,默编歪诗:夜久宜人蝉朗吟,清溪唱和蛾翩翩。幽林静谧风无言,猛醒山盟语万千。 禾爷作的,不好怪他哈!大意是夜深了凉快,知了司仪,溪水伴奏,夜蛾伴舞,风也不搞事了。大家都在给你造气氛,你赶紧的! 正是该说点什么,做点什么的好时候,可惜了,他不够稳重,就像怀里的火折子,一擦就着。等他摒除杂念,能沉心静气了,她已心满意足地睡着。 还能怎么办? 只能像最早那样,偷偷在鼻尖上蜻蜓点水。上回先漱了口再亲,嘴是湿的,是凉的,把她弄醒了。这回没事,她仍旧安安稳稳地睡着。 那再来一次。 边上也不要紧吧? 离得这么近,顺嘴的事。 第86章 沉醉 姑娘家呼气吸气,又静又缓。他贴得很近了,才能听到气息在流动,当然了,脸不小心蹭到她嘴,那都是意外。 早些时候,他从赵宅出来,都是跟张麻拐等人混一块。鼾声震天响, 睡着了都不得安生,梦里不是打雷就是打架。他一想起那些日日夜夜,就觉得好光景都浪费了。 人睡得安稳,正是试炼的好时候,可惜他心虚,老觉着这样偷摸捣鬼是在欺负她。 她亲了他脸颊,他最多只敢亲在下巴那。 怂了! 他腾出一只手去找酒囊,摸了半天,才想起不在身上,方才在溪边喝完,随手丢下了。他望着那边,先是琢磨怎么过去拿,转念一想:喝多了熏人,还是不行。 身后林子里传来一个大的响动,没有叫声,听不出是什么,只知道是个不小的活物。 他单手把人抱稳了,右手撑地,协助身体慢慢侧转,面朝那方向,仔细聆听。 一个身影在林间闪过,伴随着不轻的窸窣。 他随手在地上抓了一把,抖几下,把零碎的杂物筛出去,高举剩下的石子,用力朝那边掼出去。 一长串窸窣之后,彻底清静了。 夜里凉快,但夏日未完,两人贴在一起,不冷,侧对着火堆,反倒更舒服。 他垂眸去看她。 面容松弛,乖乖巧巧,不知在想什么,嘴唇微抿,唇色淡淡的。 他想起了前年在京城自观楼吃过的三色糯米饼,掺了赤苋汁的糯米团蒸过之后,颜色会褪一些,端出来就是这样的粉。 味道也相似,香甜,软糯。 火堆依旧针对他,他才偷上一点香,它就迫不及待使坏,毫无征兆地发出一声响亮的“辟啪”。 这成功吓退了他,赶紧直起脖子,停止使坏。 她似乎也听到了,眉毛在动,呼出的气息有了起伏。 他做贼心虚,就近拔了一根草,送到她手边。 “家禾……” 这声呢喃,把他吓出了一身汗,含含糊糊应:“我在……” “刀,菜刀。” 她眉头紧锁,右手紧抓他衣衫,喊第二声时,带了狠劲。 不至于动刀吧? 他后背发凉,迟疑着答:“在,在呢。” “青杏,快跑!” 原来是做了噩梦。 他抖了抖抱人的手,左手去抚她脸颊,轻声唤她:“巧善,你做梦了,醒醒,巧善……” 她睁开眼,盯了好一会才认出他,而后用力吸一口气,抽出胳膊摸额头,迷迷糊糊问:“我说梦话了?” 心有余悸,但实在想不起在担心什么。 “你在找青杏。别担心她,既许了人,她家就不敢出岔子,以免到时候交不了差,会得罪人。” “嗯。”她扶着他的胳膊不想动,照旧在他肩上蹭了痒,落寞地说,“拿了旧衣衫之后,我就再没见过她。长辈偏心,五房又刻薄,我有些不放心。” “不要紧的。无论如何,宗族是根本,五老爷不会乱来得罪人。青杏跟着去那边洒扫,比留在府里好。她这样的年纪,正是挣钱的好时候,她家里人不傻,不会白白丢了她。” “嗯。她拿那一点月钱,祖母问她要,她娘也问她要,都嫌她没本事。她们说女孩的命,一出生就定下了,生得不好,那就是个没用的。秀珠样貌不错,可惜生的日子不好,在她父母眼里就是晦气。我属兔,生在三月,也不好,算命先生说将来吃尽苦头,有遁入空门之念,还说了一堆,没一句好的。” “别信那些十兔九不全 每个属相都有一句“十x九不全”的俗话,呃……大概是大家都过得不好,只好往这个上面找理由。 的鬼话,从鼠到猪,哪个属相不是如此?在他们嘴里,竟没一个好的。他又不是神仙,哪里知道这些那些,要真有本事,早上天了。这些相士惯会察言观色,因此装神弄鬼也有人信服。想必是看你太瘦,知道家里人苛待,正在受苦。就王家人那刻薄相,把儿女逼死也不算稀罕,你要是不出门,还真有可能被他说中。再说我,卖我之前,他们也带去算了一卦,说我是水鬼投胎,命中带煞。那混账本就瞧我不顺眼,当即信以为真,转头便去找了牙子。这些狼心狗肺的东西,助纣为虐,专欺弱者,我见了,必定不轻饶!” 这话说到了她心坎上,跟着说:“打出去!” “没错,狠狠地打。你先睡着,养好了力气,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她闭上眼装睡,等他来摸脸时,猛地睁开眼,笑嘻嘻道:“你这是把我当孩子哄呢,我心里一清二楚!” 本就是个傻孩子。 他失笑,老实认错。兴许是盯人的眼神太炽热,她抬起手,把嘴捂在下边,含糊说:“婶子们说有了身子千万不能野,东跑西跑容易掉。梅珍大大咧咧,怀上孩子以后,说话做事都轻了,这样小心翼翼,有一回还见了红,躺了五六天才好。我们先这样,等安定了再说。” 第97章 他听懂了她的意思,但不甘心什么都不能做,先应一个“嗯”字迷惑她,而后兵贵神速,一把拉开她的手,亲了上去。 只是贴了一下,她吓得脸煞白,双手胡乱一抓,薅住他的头发往外拔。 他没喊疼,只龇牙咧嘴说:“就亲个嘴,不做别的!” 亲嘴怎么能叫“就”,这已经是犯大错了,还能有什么别的? 她惊慌失措,刚推开他,又去抓他胳膊,借力翻爬起来,赶忙将食指中指伸到嘴里去摸。 “怎么了?噢……”他想起来了,懊恼地认错,“怪我,不该喝那一口酒,熏着你了。你放心,往后我再也不……我这就去漱口。” 什么都没摸到,抓不回来。 她急得快要哭了,怕伤到了小娃娃,不敢闭嘴,不敢动牙齿,不敢跳,不敢大力抖,奔到火堆旁,焦急地催他:“你快帮我看看,还在不在嘴里,是不是钻进去了?” “什么?”他勉强听清了几个字,一头雾水,又问,“是飞虫吗?” 她生怕嘴张得不够大,用两个食指分别扣住上下牙,尽力掰开,仍旧含含糊糊说:“是娃娃,快找!” 这回他听清了,不敢笑,极力憋住,搓搓脸,蹲在她旁边,一面拆她的手,一面哄:“没那回事,亲嘴不要紧,生孩子哪有那么容易的?” “啊?” “那是她们逗你玩的,亲嘴不会有娃娃。你听我的,别信她们……” 她松开了手,但还张着嘴,满脸不敢置信。 他实在是忍不住,托起她下巴,飞快地贴在下唇上,趁她呆愣时,轻轻吸了一口。 她像是被雷打了,浑身战栗,双手推人,自己往后跌去。幸好他早有准备,及时把她捞回来。 “真不会有娃娃!” “你怎么知道?你是爷们,不懂生孩子的事,得了空,你找个婆婆婶婶问一问。” 书,他该把书带上的! 他扶额大笑,抓抓脸,总算想到了一条,忙说:“你看,长辈抱着小娃娃,看他白白嫩嫩,实在惹人爱,是不是也会亲一亲?” 这个她也想过,因此当即反驳:“亲的是脸蛋,脸上没有口子,进不去。你别不信,真有这样的事,她们个个说做了夫妻才能亲嘴,因为亲了就会种娃娃。” 虽是胡说八道,却也是用心在教她防范,守护好清白。他气不起来,一细思就憋不住,抱着脑袋狂笑。 她笑不起来,陷入了为难。 他和梅珍各有一套说辞,她本该信他的话,可是梅珍生了小老虎和小柔儿,这是比铁还硬的证据。况且八珍房的婶子嫂子们也说过差不多的话,小英还在的时候,也时常告诫她,要离他这混账小子远一点,别被占了便宜,亲嘴、摸手、近身都不行! 这事不解决,往后都不让亲了,那怎么办?好不容易找回胆子做成了,才尝点甜头就贴封条,那不是要他的命吗? 这糊涂官司,眼下找不着另一方来对质,还得从源头查起。他走到溪边,捧起水,接连漱口,朝手心哈一口,确认没有酒气了,再回来,蹲到她面前。 “你来看看,我嘴里除了牙齿舌头,还有没有别的?” 他说罢,坦坦荡荡张开嘴。 她还真仔细查看起来。他憋住笑,等着她看完,正要高兴呢,又听她说:“方才你洗了嘴,把娃娃冲走了。” 好有道理! 他笑到嘴都要酸了,好在她说着说着就觉出了不对,扭头看看溪水,回头看他,自言自语:“冲走了,那他怎么办,在水里能活吗?” “哪能呀,不是天天漱口吗?” 也对。 他边笑边张嘴,左右转头,让她看个清楚,再把舌头吐出来,怕她不放心,连舌头下也没放过。 真没有。 她犯了难,接着说服自己:“男人又不是人参果树,结不出娃娃果……哪来的呢?要是藏在嘴里,一吃饭,岂不是嚼坏了?要是藏在肚子里,怎么喘气?” 她甩着头,立马纠正:“娃娃在母亲肚子里也能活,像是鱼在水里,生出来了才喘气。呀,难道是在父亲肚子里生根发芽,再爬上来,换到母亲肚子里生长,种菜就是这样啊,撒了种,等秧子发好了,再移栽到更宽的地里去种。” 方才还在暗喜的人,又被这“道理”戳翻。他笑不出来了,只好先讲歪理:“别人什么样,我不知道。横竖方才你看过了,我嘴里肯定没种子。” “你没种?” 没种…… 认吧,忍吧! 谁叫他先前太怂,不知道早点下手,错过了那村,可不能再错过这店。 他咬牙点头,她更愁了,“那往后怎么办?” “往后就有了。” “真的?” “千真万确!” 她忧心忡忡,他把人抱回来,仍旧让她坐在两腿间,搂着她的腰,脸贴脸问:“万一没有,你会不会丢下我,找别人去?” “不会,我们说好了的!”她将手覆在他的手上,信誓旦旦,“我哪也不去!我想起来了,喝酒那回,你说‘巧善,往后一直跟着我,不能随她们走,谁也不行’。家禾,你别担心,我是王巧善,不是王朝颜。我不会半路丢下你,也不会骗你,不会伤害你。” “除了她,还有别人。他们合起伙来骗我,所以我毫无防备。” “真坏。” “打出去!” “对,打出去!” 他憋住笑,接着卖惨:“那你能不能亲亲我?我亲你也行。小时候不讨人喜欢,他们把我当野狗看,只有嫌弃,没亲过。我长这么大,没跟人亲过嘴,特别想试试。你放心,真没有孩子!” 她抬手,扶着他的肩,调转身子改侧坐,把脸埋在他脖窝那,小声说:“我也没有,我们都不会,那怎么办?方才不对吧,有点麻……” 有点什么? 他没听清,但等不了了,把人抱起,再转过来些,面对面坐着,而后捧着她的脸不让躲, 立即贴上去,绵绵密密地亲吻。 麻,是酥麻的麻,是痛快到要炸的麻。 她在抖,他也在颤,受用着眼下的甜,贪心地想要更多。 她紧抓着他的衣襟,一直在用力往下拽,像是害怕坠入深不可测的渊。 别吓坏她,悠着点! 他虽这样想着,停了却不想放,嘴按在她唇上,不肯退,从左嘴角到右嘴角,又是几个来回,这才恋恋不舍地分开。 她刚要说话,他又贴上去。 “别……” 他这副样子,像要把骨头唆干净的饿狗,馋得吓人。她谎忙扯了个借口:“我们说会话。” 他知道自己过分了,把脸埋在她肩上躲笑。 这样认真抱着,是第一回:胸膛贴胸膛,头颈交错,锁得紧紧的,彼此依靠,交融,好像谁也离不开谁。 她觉得很好,腾出一只手抱住他的头,小声叫他名字。 赵家禾,家禾,这名字并不好,可是他太爱听她喊这一声了。在八珍房的那些夜晚,听上一声,不论有多少烦,多少累,通通散去。 虽说唤夫君更亲昵,但家禾也不错,先这么着吧! 第87章 难 两人真的说起了话,她说了明早吃的喝的,他说往北要经哪些地。有什么好玩的,好吃的,他特意停下来细细描绘,说到她高兴了,就能编个借口再亲一亲。 一回生,二回熟,五六七八回就熟得很了,他一撅嘴,她猛地笑起来。 他问笑什么,其实自己也在笑。 她抿着嘴偷笑,就是不回答,等他问到第三遍了,才告诉他:“以前喂过的猪,它们也像这样,老是凑到一块拱。” 她说完,特意撅嘴学了一下,还伴着哼哼。 “好啊,敢笑我是猪,不能饶你。看招!” 他故意挠她痒痒,藉机亲近亲近,以免将来太害臊不让碰。 她一面躲,一面笑着讨饶:“哈哈……连我自己一块笑话了,可见不是故意的。你行行好,当没听见吧,别……哈哈……我不行了,家禾,家禾,你快忘了吧。” 她笑着笑着,脸红了——他的手从旁边经过,差点碰到了那块。 那是将来留给娃娃吃的,还没长成呢,可不能碰坏了。 她侧转身子,双手环胸,抱着胳膊认输:“不闹了,夜深了,睡吧,明早还要赶路呢。” 这么快活,谁还惦记赶路啊! 不过,这话可不兴说,教训赵昽,是她心心念念的事。他不捣蛋了,认真帮她整理衣衫,重新搂好,柔声说:“睡吧,我抱着你,你安心睡。” 她看中了不远处的树,告诉他:“去那吧,你靠着树,我靠着你。有个依靠总是好的,别逞强,能借力的时候先藉着。” “能借先藉着……果然还是你最有智慧,我听你的。” 火堆生在空地,不在这树附近,好在这里离定江远,没下同一场雨,地上干干爽爽,没有半点妨碍。 第98章 她将已烤干的衣衫都收好,重新打好包袱,拿给他垫在后边。 有人打点就是好,他舒舒服服地靠着,美滋滋地搂着她,偷亲过后,心满意足地入了眠。 两人都习惯了早起,天濛濛亮就醒了,洗脸漱口,把水囊灌满,趁这会凉快,抓紧赶路。 不过,亲嘴是会上瘾的事,好好走上一段,他突然拉住她就要亲。她有时依着他,有时故意甩开手往前奔,她逃他追,追到了,扛起来跑一段。笑笑闹闹不说,看到路边有野花,或是能入口的野果野草,也不愿意错过,停下来采一采。 她乐此不疲地跟他说着:这个香,这个酸甜可口,这个好玩…… 同是穷苦出身,他极力忘却卖身前的那些事,只记住了被卖时的痛和恨。她不同,再烂的摊子,她也能从中拣出宝贝来。当年她心心念念着要回家,想必是自觉筛去了心酸和辛苦,只记住了这些好。 他盯着她欢喜的模样,又是高兴,又是感慨:就这副小身板,苦难竟拿她没办法。 “家禾,你快看,这里也有老虎刺。” “来了!” “小心些,最好别碰,扎人。家里存了瓜菜,怕老鼠祸害,会在篮子上挂一些老虎刺,它就不敢来了。” “这么厉害?” 她嘻嘻笑,推他,怼他:“别拿我当小孩哄!” “冤枉啊,我清清白白的,是真心实意在夸!” 她不信,随手从花束里分出一支黄的,拿来扔他。 他接住它,顺手夹在耳朵上,还问好不好看。她按着肚子大笑,他一上前,她立刻跑开了。 玩累了,脚步逐渐慢下来。 他要背,她不肯。 山坡上除了成片的的土地,还有高低错落的房屋,随时有人冒出来,她不愿意让别人看到,以免笑话他。 一从林子里钻出来,立即感受到了暑天的热浪,走不了几步就汗湿了背。 怪不得没人出来干活,想必是趁早收拾完了。 她挑了一户合眼缘的人家,隔着竹篱笆问有没有人在。 一对老夫妻出来应答,她给一把铜钱,换回来两条蔫黄瓜,几张干巴巴的饼子,还有一小兜糙米和一个豁了口的陶罐。 不是人小气,是实在没有了。 巧善回头瞧他,他只管接东西,“凡事你做主。” 她便做主,又添了两粒小银珠。 这点粮不够吃,到下一家,又换了些杂粮,还有晒干的木耳和香蕈。他家也没有牲口,一直找到第六家,才买到驴。 这些人很是防备,虽然很乐意将东西兑成钱,但没一个肯开门请他们进去歇脚。 两人尽快离开村落,再赶一段路,等到看不见人烟了,再停下来弄吃的。 生上火,让陶罐慢慢煮粥,先吃饼子和黄瓜垫垫肚子。 她吃半张就够,将换来的东西都摊开,一一清点,怕他误会那些乡民,帮着解释:“不是他们舍不得,实在是太穷了,你瞧老人家那手,瘦得只剩了骨头。这世道太艰难,辛辛苦苦刨地,只有一小半能归到自己手里。除了田赋,还有家令税 人头税 ,而后又要征饷,防着打仗要用,再是牲畜税,草捐庙捐……还有许多,多到我背不过来。你说,朝廷怎么那么缺钱,事事要找百姓要?” “上边不仁,下边受苦。富人占着多数土地,却能得个免征,专朝穷的下手,一大半的土地没了税,光靠田赋自然不够开销,只好巧立名目,再征再讨。” 她难过地哀叹,他便随口哄道:“因此各处有人要造反……” “啊!” 她以为只有那伙人在捣鬼,且已经被剿灭,听到这话惊得蹭地站起,又落寞地蹲下去,捡了一根干树枝,在地上来回划——那尤大人能干坏事,必定还有这样的严大人、米大人、柴大人。 “你不要操心,这世道不好,有人造反是好事。不论哪朝哪代,都是开国有明君。扛着救国救民的大旗起义,上了位,只要不是个蠢货,总要表白表白,颁布一些利国利民的大计,好叫人知道他不是谋朝篡位,是扶正黜邪、天命所归。虽说将来总是一样的,好歹能善待几年,让穷人缓口气。” 她理不明白这么大的局,只能顺从心意,就着他的安慰答:“也好。” 有了驴,行程快了许多,她走累了就骑它,坐得屁股疼,换到他背上,歇好了,下来自己走一会。就这样一刻不停地赶路,横竖他有用不完的力气,比驴还好使。 找有人的地方兑粮问路,再挑没人的地方留下过夜,避开官道,一路太太平平。 四天半水路,再来十一天的山路,总算出了鋈州。接下来犯了难:进岵州地界抄近路,从这再上船或是乘马车走官道,只要十来天就能找上赵昽,只是这样一来,又有沾上麻烦的风险。接着往北走山路,至少还要半个月才能进恪州,再往东走八天左右,才能赶到何参将所在的卫东营。 大暑天行远路是个苦差,风吹日晒,把她熬瘦了。他心疼不过,决定试试。 她也赞同,于是头一次拿出文书,经一次巡检司查验,正经上了官道,再行一段路,进城休整。 住店吃顿好饭,洗个好澡,把驴送人,租个马车送去码头。坐船走上大半天,下去吃个船菜,换到下一港,坐船进别的河,如此循环。 岵州处处有水,这里多的是人坐船,大江小河,每日都有船坐,往来络绎不绝,再没出过事。 卫东营管着海防,寻常人可不敢提及,他们只要一路往东,就不会错,无需问路。 第88章 该来的 长瀛是比定江更小的城,他在路上和她说过这里的人和物,因此在城门前,她不由得感慨:“今天是什么日子,怎么这么多人?” 被卖去赵家那一年,她也在城门外等过,那是她这辈子第一次见到这么热闹的场面,人挤人,驴吵驴,但远不如这里拥堵。 前边动得太慢,后边的人急着进去售卖,人不断往前涌,越来越挤。 他将她护在身前,满脑子盘算着进城后如何逮赵昽,怎样折磨他,本没有在意身边这些背篓子的山民,听到她这话,猛然一惊,覆在她耳边提醒。 他见多识广,不是草木皆兵的人,她也警觉起来,立马点头。两人假意力气不够挤不赢,悄悄地往后退,直到离卫兵远了,再往小道上逃匿。 两人没有急着离开,藏在树冠里,远远地观望。城门前的人越来越多,兵也越来越多,几个骑着马的巡兵,在道路两旁来回走动,牢牢地盯着人群,像在翻找着什么。 半个时辰前,他们又交一次路引,他填的寻亲地点是沸江县,途径长瀛县顺理成章,可是那人盯着文书看了好一会。 要是长瀛一直是严进严出,这些山民不会这么急躁,规规矩矩排队进去就好。但显然不是,民和兵都有些乱。 这严查的令,更像是刚颁下的。 赵明的信,不能走驿站,靠人力传送,走水路最快,那也得耐心等客船。像他们先前那样,提早定好船,不接散客,一路急赶,那也要十几日才能抵达。既然最近江上不太平,就不会这么顺遂。走陆路,那得一两个月,到了京城,先把信交到可靠的人手里,由他斟酌,再一层层往上递。这么大的事,上边不可能任人说什么就是什么,还得商议,拿定了主意再下令派人往这查,这一来一回,不该这么快。何况,事关重大,且和赵香蒲有牵连,偷来的信上只有赵苓扯篷拉纤,帮何参将和另外几位结交,没有明着写图谋不轨,因此赵明不一定会把何家的事拱出来。 那位张县令,真的那么和善纯良吗?会不会是姓张的泄密,让那些人知道了“赵业”,在这堵他? 家禾决定试试,叮嘱她留在这不要动,等他回来。 她不放心,可也没别的法子,她跟着去,反倒是累赘,于是乖顺地点头,盯着那块不动。 他抱着破陶罐,重新挤回人堆里。有兵经过,他特意扬起脸,胆大包天地看过去。对方只是扬起鞭子吓唬,并没有盯着他不放,见他垂了头,便不再计较,又往前边去了。 另一面的巡兵也是如此,对他这张脸毫无兴趣。 他手上暗自用力,陶罐破裂,里边装着的白莲子撒了一地,周围这些人不忙着往前挤了,先捡便宜。 他趁乱又退出去找她。这样进去太费事,横竖他们不赶这会,先挑个地方歇半日,等到城门前不挤了,再去交税进门。 巡兵要找的人确实不是他们,瞟一眼就算过了。 初来乍到,先挑写字摊子问个牙人,牙人办事老道,听他们说了要求,当即就领着去看屋子。 这是一处劈出来的小院子,拢共两间房一口井,一副桌凳一张床,再没别的。胜在院墙、门窗都是好的,还算干净,没有霉味。 交了租,写了契,这就住下了。 第99章 他要出去探听消息,不放心,上哪都带着她。两人先去酒楼茶楼逛一圈,吃吃喝喝,找小二问几句,听人吹牛闲扯,挑个嘴利的本地人,请他吃两杯酒,称兄道弟恭维一番,套出来不少话。午后再去布店鞋铺采买,晚间去的街边小饭馆…… 这是别人的地盘,想暗算,得仔细着,不能急。 天黑就归家,合力洒扫,铺好床,烧起灶,洗个痛快澡,而后赶紧睡觉。 夫妻要同床,这会正经有了床,更好搂。他从头到脚反覆洗,确保干净了,迫不及待拉她躺好,一只手搂腰,一只手搂脖子。 往常都用枕头,突然换成胳膊,实在枕不惯,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终是忍不住,翻坐起来,叫他把手抽走。 他也翻来覆去,想抱紧了,最好能嵌进肉里,只是才抱一会,又憋不住想做点出格的事,只好放开,一放开,又觉得冷清难受。 “你热不热?” 他身上烫,说话也滚热,吹得她脖子直痒痒。她翻过去,背对着他说:“不热,你安分些,心静自然凉。” 嘴上这么说,手已摸到扇子,默默地扇起来。 他抢走扇子,用力扇两下,丢开它,支起脑袋,凑到她肩上,故意使坏:“扇起来麻烦,睡着了就停,还得热醒,太吃亏。脱了衣衫睡才痛快,你不热,我热得厉害,实在没了法子。你安心睡,我先吹了灯再解衣衫,不会冒犯你。” 她想阻拦,又不知该说什么,总不能害他睡不着吧。 他转头吹了灯,飞快地脱掉衣衫,赤膊躺好。 没了灯,看是看不见了,但摸得着呀,两人紧挨着,她随便一动就能碰到肉。 他的肉,和她的不同:一个硬,一个软,手指沾到就想戳。他一身腱子肉,胳膊肩膀都不是平的,起起伏伏,手一贴上去,就不由自主地往下摸,想看它要引领手去何处。 某人自讨苦吃,甘愿受这煎熬,等她摸够停了手,他再把人搂住,好好亲一口,讨点好处抚慰自己。 她往墙边躲,“太热了,挨着睡更热。” 分开没那么热,但睡着以后,莫名又挨在了一起。热醒了分开,睡着了,要不了多久,又粘上了。 想分开睡吧,他不同意。一是夫妻分床不吉利,二是这里实在没有第二张床,三把窄窄的独凳凑不出一块能睡人的板。 她只好安慰自个:凑合着吧,横竖六月剩不了多少日子啦。 每日出门闲逛,听来了不少消息。 卫东营不许外人靠近,三条路都有人把守,从别处偷摸过去,一律视作刺探军情,格杀勿论。 他早考虑过,赵昽并不是军中之人,就算何参将纵容,上边还有人管着呢。再者,赵昽从小好吃好住,还有一肚子坏水,在军营待不久,应当是藏在城里过少爷日子。 他已打听过,城里除了商户,还有几处贵人住的宅子,都在城东。新的只有两户,离首饰铺子五宝轩不远,宅子上了新漆,去了那边,一眼就能知道。 夜探轻车熟路,可惜了,两户都查过,都是老老小小一家人,既不姓何,也没有赵昽。 还得接着打探。 到了六月十七,他看完收到的信,立即唤她过来。 蒋家大老爷五月就把赵家告了:告他们匿丧不报,就为了抓紧替儿孙谋婚事;告他们谋财害命,害死他侄孙 蒋家大老爷是老太太的舅舅,为了跟赵家捆绑,继续结亲(侄孙娶赵家女,攀附不成,被掏空了) ,偷走家产,抢夺御赐之物,逼死德高望重的族嫂;告赵苓任期贪赃枉法,国丧狎妓饮酒…… 两家是亲戚,大大小小的秘事知道不少,全抖落出来,丝毫不顾外甥女和外甥孙的颜面和安危。 墙倒众人推,陆续又有人上告,涉的事,不是人命就是至少上万的财资。总而言之,赵家罪行累累,皇上大怒,下旨抄家查办,老宅的人也躲不过,八百里加急递消息,由属地官员羁押查抄。不过,上头额外点了赵香蒲的功绩,单赦了这一房,只是命他们迁出要被查封的宅子,另谋住处。 这信是家安六月初三寄出来的,中途经了一手,赵家禾进城后便寄了信出去告诉落脚地,这才成功收到信。 他算了算日子,笑道:“正愁没有门路找那赵昽,这就送上来了。” 她将信看了三遍,反覆确认太太平安,这才安下心,问他:“你想到了什么法子?” “赵昕是四房的人,不在赦免名册里,她会跟着被押回京城处置。” 小姐尊贵,名字不会轻易外传,她没听明白赵昕是谁,他随口提醒:“老六。” 她恍然大悟,接道:“她跟何家那位公子定了亲。如今赵家倒了,何家还愿意认吗?” 像太太那样为了孩子什么都不顾的慈母,全天下寻不出一两个吧? 他胸有成竹,笑道:“周家那么多姑娘,赵昕不算得宠,但唯有她不用嫁出去吃独户。她的品行、容貌、才学都不是最出挑的那个,何太太单挑了她做儿媳,必定有个缘故。我想,何家不会轻易舍了她。何参将野心勃勃,既然想做点出格的事,就不怕被牵连。我们先找到她,借她去到何参将跟前,那就能轻而易举打探到赵昽的去处。” 她想起了那年在圆缺寺时见到的六小姐,愁道:“她不是个好相处的人,恐怕行不通。” “一个字:骗。早前我听下边人说她并不满意这婚事,嫌何家没有大富贵,武夫粗鲁,足见这是个拎不清的糊涂虫。她无父无母,又是庶房庶女,实在拿不出手,这样眼高手低的人,一撞南墙就怂了,最怕没着落。何家究竟怎样,太平盛世难说,如今天下大乱,武将都成了香饽饽,谁家不想拉拢?她一没嫁妆银子,二没陪房,如今又成了罪臣之后,无依无靠,想保住这门婚事,在外站稳脚跟,难着呢。我们救出她,一心一意跟准她,替她谋划,再拿话去哄:往小里说,先靠救人混个赏银。往大里说,这叫从龙之功,等她成功做了何家的奶奶,要保我们将来飞黄腾达。她见我们贪心,只当拿捏住了,便能放心用。” 她听愣了,摸着脑袋问:“这算害人吗?” “不算,我们是要救她。她被带回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我们接她来这,她才有将来。救她一命,她再帮我引荐,天经地义。你别操心,我们要杀的人,只是赵昽。” 这话有理。 她点头,再跟他商讨怎么个救法。 朝廷押送,必定走官道。三十里一驿,驿馆建在哪处,每日行几驿,都有定数。只要从查封之日起,算好两头的日程,提早去交汇的地方等着就成了。 这是一笔实打实的账,他会算,她也会。 第89章 根上坏了 两头都不丢,这边接着找,顺带预备路上要用的东西。这里来往的人多,赵昽藏得极深,用个化名,人不露面,还真难找。眼看日子就要到了,不得已,只能先走第二条路。 他们走路出的城,依旧堵着许多人,好在早上是进城的多,出城的少。牙子八面玲珑,比他们早,将驴车预备好了,在离城门二三里的小道上等着。赵家禾付了后一半的钱,顺手多给了二两,嘱咐他帮忙留意生人,不用贸然前去打扰,有什么消息,记着就是了。 他说的是寻亲,又不涉及军情,牙子乐得多一笔赚头,忙不迭应了。 人车来来去去,这样旧篷布的驴车一日要走几十趟,赶驴人一脸胡茬,灰扑扑的,很不起眼。他们顺顺利利到了青檀林,把驴车藏好,再沿着河滩潜行到驿站附近匿着。 河水湍急,犯人被锁了手脚,跳进去就是个死字,因此沿河的驿馆不讲究个坐北朝南,宁可临水,也不要背靠山。 天黑了,他觑着上边动静小了,悄无声息地爬了上去。她留在下边等,一听到落水声,忙把草人丢出去,捏住鼻子,尖着嗓子喊:“不好了,六小姐自尽了!” 上边跟着有人喊“跳河了”,“寻死了”,尖叫、哭声、呵斥声,夹杂在一起,再是重重的敲打声和怒骂,闹腾一阵后,很快恢复了宁静。 押送路上死死伤伤是很常见的事,少一个不要紧。解差们站楼上多看两眼,回头在册子上勾一笔,这就算了。 赵家禾松开捂嘴的手,赵昕自觉噤了声,抖得什么似的,巴巴地望着他。 巧善不乐意见她这样,将披风拢好,箍着她贴着水草走。 茅草边缘很利,容易割伤皮肉。赵家禾把蒙面巾摘下来,帮巧善遮好脸。巧善回头朝他笑,转回来才想起还有外人在——赵昕正盯着她在看,眼神怪异。 还不是说话的时候,巧善朝她也笑笑,朝远处一指,接着领她往那走。 她俩先进驴车,巧善帮她换上干净的衣衫。他不愿意沾别人的东西,用棍子挑起湿的,把它们扔进了河里。他给驴喂了些豆渣饼,牵着它往林子深处走,到了安全的地方,才隔着帘子说:“六小姐,我们受大太太所托来救你,她那边有人盯着,你去不了,问你愿不愿意去何家。” 第100章 去何家总比去河里好。 赵昕疾声应道:“去去去!” “眼下不好到处乱走,那我们送你去何参将那,他是个有本事的人,自然会安排妥当。” “也好。”赵昕不再惊慌,拿起了架子,扬着下巴,傲气十足道,“赵家禾,这几个月你去了哪,怎么不见你在里边伺候?” 赵家禾恼火,装没听见。 正在擦凳上水渍的巧善代答:“我们赎了身出去,在外边找些零碎活做做。” 赵昕大喜,拨开她的手,朝着外边高声说:“赵家禾,穷人过的什么日子,你是知道的。往后就跟着我吧,我是小何将军未过门的妻,要不了几年就能做上将军夫人。只要你忠心,少不了你的好处。” 巧善垂眸,暗道:果然如他所料。 赵家禾烦她,故意说:“六小姐,眼下说这些还早了点,先找上何家再说。” 赵昕听得心惊,果然熄了火,愁道:“你来做这事,何家知不知道?” “不知道是我,他人在卫东营,明面上不好做什么。不过,我听说长瀛县张了榜,重金寻访能人异士……” 赵昕听出这话里的意思,又欢喜了,笑道:“有些事你不知道,何夫人是我干娘,她最疼我,一定是她的意思,我就知道她不会丢下我不管。她一见我就喜欢上了,说和我有缘,送了许多宝贝给我做私房,年年叫心腹送新的衣衫鞋袜来给我,都是她亲手做的。又时常写信来,叫我受了委屈不要忍着,只管告诉她……” 她滔滔不绝地炫耀着何夫人的疼爱,只字不提大太太。巧善找准时机提了一句,赵昕当即变了脸,撇嘴道:“她?还不是图个好名声。大房的人全一个样,惯会做好人,满口仁义道德,背地里一肚子算计,什么好处都得了,偏……哼!” 巧善生闷气,掀开车帘钻出去。他伸手,把人抱下来,再朝车厢比了个大拳头,凭空猛锤了三下,替她出气。 她捂着嘴偷笑,不肯再进去,伴着他,跟车一块走。 赵昕只当是她识相,乐得独占车厢。 摸黑走小道远离驿站,寻块空地歇一歇。早起他特地绕一绕,去到了前边,从北往南走,和押送的队伍迎面撞上。 民让官,这是老规矩,他提早将驴车赶到坡上,背对着那些人蹲好。 车里的赵昕听到不远处传来那熟悉的吆喝声,吓坏了,蔫了大半日。黄昏进村借宿,她知道真的逃出来了,又要生事,打发巧善去煮粥,单留下赵家禾说话,叫他把巧善扔在这,许诺将来如何如何。 赵家禾盯着这蠢货,攥紧拳头,强忍了不去掐那狗脖子,冷声说:“没有她,你的名声就全完了。她究竟哪里不好?” 可惜赵昕刚拿回主子的威仪,没有听出这话里的杀意,只当他是全心全意为自己着想,叹道:“你说的也是,若只有你照护,传出去不好听,暂且忍一忍吧。你放心,将来我再替你挑个好的,美人多的是,三五十两就能买一个,你若喜欢,两个三个也不难。她这样的人,看着老实,实则阴奸,跟大太太一拍即合,哄走了许多好处。还说了不少坏话,让大太太冷待我们,我与赵昉都因她吃了不少苦。” 奴才低贱,远不如猫狗,打骂都使得,编排几句自然算不得什么。她心安理得地说着谎话,瞟一眼赵家禾身上的粗布衫,接着挑拨:“金子银子,她捞了不少,瞒着没告诉你吧?这样的人,只要沾上了好处,一准要踢了你。” 赵家禾早就忍不了,上前一步要了结她。 巧善一直蹲在外边,瞧见窗影动了,怕误了事,匆忙推门进去,急道:“六小姐,这里的水不好,滤了三四遍也不见清,还是做炒米吃吧。” 她偷偷朝家禾使了眼色,劝他不要冲动行事。 赵家禾垂眸掩了恨意,寻了个借口跟她一块退出来。 巧善劝了许多好话,他知道她一心牵挂着替小英报仇,无奈,只得答应再忍一忍。 炒一小碗米,没有小菜来伴,也没有牛乳来配,赵昕照样吃得香。 这户人家拿了钱过意不去,把留着待客的麦面用了,蒸了一碟腌菜包子送来。 赵昕故意为难巧善:“吃食不易得,眼下还有两三日要走,要俭省着来。家禾费力气,得多吃几个。你省一省,横竖夜里不用做活,少吃一顿不要紧吧?” “不要紧。” 巧善乖顺地退出去,临走偷偷瞧了他一眼。 她在屋檐下坐着,没一会,他端着那碟包子出来,随手放在石墩上,先摸出怀里的油纸包,拿定胜糕喂给她吃。 松软甜糯,这比那臭脚味的陈腌菜好多了。 她双手都有空,撕了鱼肉喂给他吃,只是不放心屋里,不时看向那门。 “你安心吃,给她下了点迷药,睡死她!” 这气话把她逗乐了,笑一阵再小声解释:“她一早没了父母,寄人篱下,心里不痛快,总跟七小姐较劲,我头一次跟出门就见识过。这回大房平安无事,独她遭了殃,便抛却从前那些好,认定她们是故意丢下她不管,怪太太无情无义,连带恨上了我。她不出来走动,我也没去送过膳食,从前没有过节。只有替太太诊脉那回,在院子里撞上了,后来我去得勤,想必她找下人打听过,知道太太对我好,吃醋了!” “就为这?哼!”他顺口嫌道,“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她生了气,捡起地上的草棍,戳他胳膊。 他刚说完就知道错了,故意装疼,龇牙咧嘴直吸气,赶忙找补:“嘴滑了,这话是糟粕,说不得!我是说女子不该这样养,整日关在房里,见不到世面,不懂人情世故,不通道理。不会做事不说,也不会做人,只在这些小事上计较,不好……我错了,我是小人,我是小人,比女子更难养!” 她是个有度量的,既认了错,就不“罚”了,扔了草棍,接着劝解:“她就是个纸老虎,只会嘴上耍横,什么也做不了。不痛不痒的,我不在意,我们权当没听见,还照原定的计划行事。” “知道了,我听你的。不过,也不能白便宜了她,到了那时候,总要给她点教训,教教她做人的道理。” 她也愿意让一步,点头笑答:“也好。” 他拈起那包子,打算喂给狗吃。她抱住他胳膊,提醒他看那老风车。 风车后边藏着个四五岁的孩子,瘦瘦巴巴,乌溜溜的眼睛一直盯着她们。 巧善朝他招手,唤他过来吃。他反倒往后退了半步,扒着风车,只露出半张脸。 巧善不出声了,端起包子,朝他笑。 小孩唆着手指,仍旧不肯出来。 她转头看一眼,知道是他这模样唬人,就叫他背过身去。 这个管用,小孩迟迟疑疑,总算肯动了,挪到她面前,一手抓一个包子,赤脚跑得飞快。 赵家禾嫌这包子味大,不肯吃,也不打算留给里边那个吃,端着盘子,把东西送了回去。他知道她疼爱那小孩,又多给了些碎银,叮嘱老人好生照看孩子。 老人千恩万谢,叫小孩给他磕头。 受了比让了好,他指了指外边。 小孩听爷爷的话,朝着正在拣碎渣喂鸡的她跪下,诚心诚意磕头。 第90章 不配 他气狠了,药下得重,天亮了,赵昕仍旧睡得很沉,迷迷糊糊被架上驴车,接着赶路。 路上颠簸,坐不稳,容易磕到,最好是有个人扶着。不过,既然她总想着丢下巧善,巧善就不去讨这个嫌了,宁愿坐在车辕上,或是下地走路。 闲则生事。赵昕一清醒,总要挖空心思刁难。 赵家禾忍不了,迷烟一管接一管,把她当活死人,迳直拉回了长瀛,塞在客栈里。 赵昕叫他直接去军营找人,他惜命,问赵昕要信物,先借个假名字去报官,让官府的人拿着东西去那边问,既不暴露这边的身份,又能找着救兵。 赵昕身上确实藏了件救命的宝贝,但不愿意就这么交出来,只叫他先出去打听着。 赵家禾领巧善下楼吃顿好的,回来编谎,说局势不好,故意吓唬赵昕。 赵昕咬死了没有,赵家禾也不急,叫她先在这待着,等风声不紧了,再去街上碰运气,没准正好撞见了贵人。 那不是找死吗? 赵昕听了着急,总问他悬赏的事,但仍旧不松口。 两头试探,都不相让,只剩巧善干着急——那赵昽会不会又趁乱溜去了别处? 赵家禾出来,看出她的心思,安抚两句,保证不论天南海北,都会追到底。 巧善没想过要打乱他的计划,乖顺地点头,正要和他商量回那院子里看看,赵昕又在里边叫他。 他气得磨牙。 巧善摇头,无声说:去吧,我在这等你。 赵昕叫他进去,只一件事:叮嘱他夜里务必要亲自守着她,一步不离。 “行!” 第101章 行个屁,你算个什么东西! 他一带上门,转身就从门缝往里吹迷烟,丢下她,陪着巧善去了隔间。 一路风尘仆仆,该梳洗了。他替她安置好,去外边等着,等她洗好了,却迟迟不肯去倒水。 他要就着这盆用过的水洗澡,这把她吓坏了。 他不光不让水流走,还不让人走,一脸无辜道:“你出去了,我不放心。你是什么人,我一清二楚,我都不怕你偷看,你怕什么?” 她换了个背对屏风的座,趴在桌上笑。 他知道她害臊,故意说起了报仇的事:“你那把刀很好,尺寸刚够,就用它来解决赵昽,你不介意吧?” 她托梅珍去打这样一把刀,为的就是报仇,特意带出门,防身只是其次,要是能用它剐了赵昽的肉,那它就是功德圆满了! “不介意,很好!” “这鬼地方,县衙和军营井水不犯河水,彼此客气,按说家眷该置办个宅子在城里,方便团圆。既然没有,那就是姓何的盘算好了,防着被人一锅端,或是拿来要挟他,先把家人藏好了。那些无名大宅都探过,只剩酒楼客栈和寺院。这些地方不好去搜,还是从赵昕这里最稳妥。那何夫人是续娶,老夫少妻,两个幼女都是何夫人生的,再没别的子嗣,可见这位夫人很是得宠。她心疼赵昕,听到消息,不说立刻来接,至少会派人过来探看。只要有人来了,不拘是谁,我们都能闻风找过去。” “何夫人怎么那么疼她?送金银珠宝就算了,我没见过认干亲,年年月月亲手做新衣的。这位夫人家里还有亲生的女儿呀,怎么忙得过来?” 总是儿媳去讨好婆婆,没见过婆婆这样倾尽所有去讨好未来儿媳的。 他早想到了,隔着屏风猛夸她心细,把人哄高兴了,才说:“这也是个外头送进来的野种,我猜那何夫人就是她亲娘。” “啊?” 梅珍三年生两个,可是那些主子们在生育上好艰难:大太太只生了赵明,五太太只有赵旸,赵昽是外室子,赵昉是庶女,居士只生了一个女儿,还夭折了,没想到赵昕这个四房独女也是外边来的。 她忍不住问出了口:“四太太也没生孩子吗?我们乡下,男人只娶一个老婆,能生一窝孩子。我……你知道的,上边有几个,下边也有几个。” “这些贵人活得太精细,孩子也养得精致,反倒活不过常干活的人。不说这些了,不与我们相干。好巧善,你帮我拿一下裤腰带,方才忘记拿了,就搭在那脸盆架上。” 她一听就脸红了,又不能不帮,取了腰带,闭着眼睛将手绕到屏风后。他起了坏心思,不抓腰带只抓手,稍稍用力一拽,右手将屏风一拨,轻轻松松把人带到了身前。 她不敢睁眼看,又推又挠,急得跺脚。他把人抱起来,扛在肩上往床边走,得意大笑,被掐耳朵也不撒手。 她恼着恼着就笑了——只差腰带,那就是穿好了,一细想就能拆穿的把戏,她怎么轻易就上了当? 搂着娘子睡得香,一夜好梦,他精神抖擞出门找那牙子打听去了。那摊子离客栈很近,随时能回头照应,就没带她。 赵昕这些日子嗅的迷烟多,提早醒了,出来见只有巧善在,先是不悦,接着拿定主意,勾手叫巧善进去。 巧善进屋后,顺手将盛热水的桶拎了进去,不过,她不想热脸贴冷屁股,没上前伺候梳洗。 赵昕上下打量一番,撇嘴道:“你配不上他!” 轮不到你来说,你才是不配的那个。 她不吭声,赵昕在她脸上看到了不服气,嗤笑道:“章玉露那样的才貌,老爷都觉得配不上家禾,凭你?哼!” 巧善静静地看着赵昕,这些冷嘲热讽伤不到她,但听到赵昕再次怒骂大房的人,她实在忍不住了,毫不客气地戳破:“你们家多的是牛鬼蛇神,彼此欺压残害,没有太太的照看和庇护,你早就死了。不感激她就算了,那些中伤她的话,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赵昕当惯了主子,见她这样不敬,大怒,站起来,指着她的鼻子怒骂:“贱婢!轮得到你来说我?” “我不是,我和他都是民户,早已不是赵家的奴才。”巧善有心要试探一下,看着她的眼睛,又说,“我跟他拜过天地,是正经夫妻。” 果然,赵昕丢开怒,眼里只剩利得闪寒光的恨。 他们还要用她,巧善对她多了一丝容忍,移开眼,拐着弯劝:“盛极必衰的道理,你应该知道,赵家腐朽多年,迟早要倒。家里遭了难不要紧,你的命不差,还有一门好亲事在等着你。虎父无犬子,何公子必定前途无量,最难得是何夫人友善,真心疼爱你。常听人说:嫁个好丈夫,不如嫁个好婆婆,好婆婆会把儿子教好,会善待儿媳,会慈爱孙辈……多好!” 赵昕眯着眼在看她,巧善重新迎上她的目光,接着说:“家禾去救你,是想挣个前程,不为别的。因此你不必心存感激,将来给点好处就得了。” 不要因此心悦他! 赵昕怒喝:“感激?不过是我们家养出来的狗,没有赵家,你早就饿死穷死了,有什么资格在这吆三喝四。出去,滚出去!” 巧善扒开她的手,镇定地答:“小点声,客店人多眼杂,万一碰上有心人,听出点什么来,那你就完了。赵小姐,我们人单力薄,先前只是取了个巧才把你救出来,真要有追兵来,凭我们,是抵挡不住的。你只有去了何家,才算真的活过来了。早作决断吧!” 这话正戳中赵昕的心事,她知道赵家禾身份低微,配不上自个。从前她听人夸他有本事,总是嗤之以鼻:一个奴才种子,再厉害也不过是条咬人的狗。可是赵家倒了,她不再是尊贵的赵小姐,逃命那会和这会,都只能依靠他。她仍旧看不上这样的男人,但又不得不考虑:万一何家嫌弃,她将来最好的退路,似乎就在这了。她知道只要她多看他两眼,就能驯好这条狗,匍匐在她脚下听命。可她从没想过,这小蹄子不单阴奸,还有胆到她面前耀武扬威! 岂有此理! 赵昕气得一把推倒桌上的杯碟茶器。 不要跟不讲理的人讲理,这是他写在册子上的话。 巧善退了出去,带好门,在楼道那堵了上来查看的小二,赔了些钱,把人拦了回去。 她在楼梯上坐着,把才才那些话,仔细回忆了一遍,见到他回来,头一句就是“我不后悔”。 “我也不后悔!只后悔娶晚了。” 她闷笑——两人说的压根不是一回事。 趁这会楼上没别人,她贴着他,把事告诉了他。 他捏着她鼻子逗趣:“别吃醋,她那眼睛鼻子,都长在脑袋顶上,哪里瞧得见我们?不过是想使点手段拿捏住,昨儿还说要我签那卖身契,爷不伺候,叫她滚!” 在他风光做禾爷之前,他舍不得吃喝,把钱都砸在讨好那些多嘴的人上,到处打探,把赵家里里外外的人都摸透了,为的就是这山倒了,能去靠那山。管它廖家赵家何家,能让他借势的就是好家。要是没有巧善,这样的事,还真有可能,跟着去何家,凭他的身手和脑子,拚个出身又不难,运势好的话,立几件大功劳,没准能越过何家去。但如今有了她,一切靠边站,他的命是她的,她想要自由身,那谁来都不好使。 “哈哈……”她摸了摸发烫的脸颊,苦笑道,“我原先对她有些愧疚,为利用她这事,担心害死赵昽,会让她跟何家生嫌隙。这样也好,她越坏,我心里反倒越舒坦。” “那有什么?要杀赵昽的是我们,她不知情,自然能撇个干净。再说了,赵昽这样的渣滓,死了没人心疼。你呀,别的都好,就一个毛病:太善了,总是替别人想在先。心只有拳头大,里头装了这人那人,哪还有自己?” 就算没空装自己,也必定有一大块归你! 她不好意思说出来,左右看看,确认没人,借他的胳膊扶稳自己,踮起脚,亲在他下颌上,而后抓紧松手撤退。 他咧嘴大乐,追上去“回礼”。 第91章 崩坏 门外有动静,赵昕贴着门去听,有笑声,但不知道说了什么。 凭什么! 凭什么这么快活?而她却要躲躲藏藏,无人搭理。 她不想嫁给何巍,这个男人既不高大,也不俊朗,年纪又大,这样的人,居然还敢嫌弃她出身不好。从前嫌弃,如今只有更嫌弃,虽说有干娘在,他不敢把她怎样,可将来呢,何参将五十了,还有几年活头? 借口,这都是借口。 她就是吓破了胆子,贪恋眼下这点宁和,怕去了何家,会被供出去邀功讨赏。 不,她是干娘的心头肉,干娘日夜牵挂着她,一定会尽全力护住她。 干娘,娘! 她摸了摸腰间,拿定主意,走到门口,叫了他的化名。 赵家禾暗骂一声晦气,没舍得立刻丢下巧善,看着她写完这一排字,才迤迤然出去应答。 第102章 他憋得住,赵昕忍不了,早到了门外,瞥见屋里人正放下笔,见她如此悠闲,心中更是不忿,干脆不往西间去了。她直接迈进来,打开天窗说亮话:“我有带何参将印鉴的书信,你拿过去,他们自然认得。” 赵家禾越过她,看向巧善。 巧善也在看他,两人视线交汇过,她略点头,将字帖和砚台往边上挪,腾出半张桌子,再请赵昕坐。 赵昕没有坐下,回头下令:“关门!” 赵家禾关了门,大步走到两人中间,将巧善挡住,站定不动,冷声问赵昕:“东西在哪?这会拿出来,我早些去送,今晚你能赶上吃团圆饭。” 赵昕摸上腰带。 赵家禾转身避着不看,却听身后人说:“你不在的时候,她想逼死我,好取而代之,冒名顶替我嫁进去。家禾,你拿着它,勒死这贱人,我这就告诉你东西在哪。” 他早已转身,嘴角带笑,望着面前这个死人。 巧善听到前半句就站了起来,及时拽住衣衫阻拦他,耐心等到她说完,才问:“赵昕,你为何心心念念要伤我杀我?” 赵昕不理会她,只说:“赵家禾,你动不动手?” 赵家禾抬手,但没伸出来接,掏出帕子,不紧不慢地往手上缠。粗布帕子,硕大一张,能将手包严实了,保证不弄脏。 巧善还在后边拽,他便没有急着动手,只隔着手帕挑起了那条脏玩意。与此同时,赵昕给了他一堆承诺,难为她居然知道募兵和荐士的差别,将如何引荐、提拔说得头头是道,仿佛他一伸腿迈进去,辉煌腾达便指日可待。 巧善再问一次:“你再仔细想想,真的要杀我?” 赵昕见赵家禾眉目舒展,显然是拿定了主意,便冷眼看她,答道:“我也是为你好。他要入营搏前程,你一个柔弱妇人,举目无亲……” 赵家禾侧转,对巧善说:“你转过身去。” 勒杀自然是从后方更顺手。赵昕立刻上前,接着说:“哪里都不缺懒汉赖汉,到时候谁都能上门欺负,早些去了,能少受些苦……” 赵昕说不下去了——王巧善转过了身,他也在这时转了回来,如闪电般瞬间掐住了她。 她拚命扒拉捶打,都无济于事,钳在喉咙上的手,越来越紧。 巧善听着这些让人沉闷难受的咕噜声,见她两眼角都在往下淌泪,终是不忍,抬手搭在他胳膊上,沉痛道:“算了。” 他迟疑片刻,又下狠劲捏了两下,才把赵昕丢开,哼笑道:“要喊救命就大点声,多招呼些人来,有了见证,我们抓捕逃犯的功劳才扎实。” 赵昕摸着重获自由的脖子,只是哭,并没有喊。 巧善蹲下来,望着她,缓缓说:“你受了苦,本是可怜,可你不该因为自己难受,就不叫别人好过。留你一命,不是我滥好心,也不是害怕。我见过杀人的场面,大老爷是我从死人堆里扒出来的,没有一处好的皮肉,我用针线慢慢地把它们缝起来。炸药就绑在他腰上,五脏六腑碎成了糊,我拆了只牛皮灯笼帮他补好了肚子,把那些碎渣都兜了回去。” 她用手指摸过赵昕的眉眼,指尖沿着鬓角往上划,接着说这些让人毛骨悚然的话:“像你这样好的容貌,从这里揭皮最好,绷紧一点再缝,能叫杏眼变凤眼,更合你的性子。噢,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想杀你。一是看在太太的面上,你是她疼爱牵挂的人,她对我们极好,我们要报恩。二是我们讲公道:你是闺阁小姐,一直捂在房里,赵家垮了,那是爷们造的孽,你没使过坏,却要跟着遭罪,我看这不公平。三……赵昕,你真的要看着我去死吗?我以为你只是想拿它刺探家禾忠不忠心,并不是真心想要人命。” 赵昕涕泪横流,哑着嗓子哭诉:“我我……我只想给你个教训,他一动手,我就会叫停。我恨着你,又嫉妒你。你本该是个可怜虫,卑躬屈膝由着我使唤,可你……你怎么能过得这么快活?这些日子,我没日没夜地哭,多少次想过要寻死,又怕死。我寒心酸鼻的时刻,你却眉开眼笑,甜甜蜜蜜地回头去看他,他眼里也只有你。我一听到四周有动静便魂飞胆裂,你却无时无刻不在欢喜,我看到……他偷亲你。这世道怎么这样不公?” 她哀怨地重叹,接着埋怨:“同姓赵,同在一座院子里长大,赵昉不用受罪,仍旧能做千金小姐。有徐家背书,时势再差,她也能嫁个读书人,兴许将来还能做官太太。凭什么啊!她真不是什么好人,从小就欺负我,事事要踩我一头。太太病了,我心疼,从早到晚抄经祈福,转头就被她冒领了功劳。只因她娘是老货身边伺候过的,身份就高贵起来,成了心尖尖上的人。明明是我更刻苦,老妖婆不夸我就算了,非要骂我天生的狐媚子,一肚子心机,下流无耻。我孝顺,说我是哈巴狗;我冷淡些,又成了中山狼;不争不抢,是软骨头;我争点气,压赵昉一头,就成了老东西的眼中钉。你叫我怎么做? ” 巧善由着她发泄,等她喊完了才解释:“太太没有偏袒,已是尽力而为,她也有苦衷。” 谁奸谁恶,赵昕心知肚明,她受不了这些痛苦,怪老天无用,只好怨这个恨那个。 她羞愧难当,捂着脸痛哭。 赵家禾不耐烦听这些,早早地捂了耳朵,等到清静了,走到她旁边,用脚踢她,冷声催促:“交不交?再耽误老子的事,我弄死你。” 赵昕惊得一哆嗦,直往巧善怀里躲。 巧善哭笑不得。 赵家禾更烦这混蛋了,朝她挥拳头。她畏畏缩缩,巧善察觉她往腰带上瞟了一眼,懂了,仰头告诉他:“就在那腰带里。” “对对对!”赵昕嚷完,又往巧善身上挨。 这人受过不少苦,但同样没有怜悯心。被人针对,转头又欺凌别人。不算大奸大恶,但绝不是什么好人。 巧善不愿意搂她,赶忙说:“你干娘就是你亲娘,不然不会这么疼你。你记不记得她的模样?比对一番。” 赵家人的鼻子都不高,赵昕的鼻子却十分漂亮,极有可能是像了亲生母亲。 她一伸手去摸鼻子,赵昕心有余悸,生怕她要揭自个的“面皮”,立马往远处爬,慌慌张张说:“我也怀疑过,可是……她是别人家正经的夫人,一问就会得罪。” “是这么个理,你不用问,心里知道就是了。我看她是真心疼爱你,想补偿你,因此你不要担忧去了何家会不好过。赵小姐,我们帮了你,你认不认?” 赵家禾不想看她受气,急道:“不用跟她说这些!你去歇着,我来弄。” “家禾……” 她歪着头看过来,赵家禾老实了,在凳子上坐好,安安分分用匕首挑腰带。 赵昕解了心结,再没看过赵家禾一眼,一直望着她,真心实意说:“我认,你说吧,想要我做什么。” 巧善想了想,垂眸道:“赵昽早就跑了,你知道吧?” 赵昕点头,恨道:“那就是个混球,缩头乌龟,最该死的就是他!” “这话没错,我们想杀他,但找不着人。” “他在这里?” “十有八九。” “好,我找干娘打听。” 巧善见她有了诚意,心下放松,笑道:“那倒不用,只要有人来接你,我们就能悄悄地跟过去,自己找。你只要做一件事:不要提起见过我们。对你,对我们,都好。” 赵昕听明白了,捂着眼睛说:“你果然是真心替我着想,是我错怪了你。巧善,你真好,方才你说的那些话,说到了我心里。这世上,只有你最懂我……” 她哇哇大哭,一会感激,一会感慨。 他娘的,不是要以心相许吧? 赵家禾坐不住了,恨道:“她是我娘子,轮不到你来夸,滚一边去。” 赵昕又哭了,凄凄惨惨地看着巧善,向她求助。 腰带里藏着的何夫人端午寄出的信,头一句就是嘱咐她妥善保管,信中点了几处分布在各处的铺子,另写了一些与何家有往来的人,末尾盖了何参将的印信。 赵家禾把信裁成上下两截,带地名人名的留给赵昕,叫她另写了一张字条:莲子百合,一日一斤。 他当着赵昕的面,把匕首交到巧善手里,撇嘴道:“她要是不老实,扎她个横切莲藕。” 巧善没接,笑着应答:“不用,我有刀,她没力气,轻易就能按住。你拿着它,以防万一。” 她从那一摞黄麻纸下摸出小菜刀,当着赵昕的面为它穿上刀套,笑眯眯地别在腰后。 赵昕震惊又后怕,守着她追问:“你当真杀过人?” 还没有,快了。 巧善含糊唔了一声。赵昕又问她:“你不恨我吗?” 厌烦,但还不到恨的份上。 “这世道,谁活着都不易,何苦再为难。等你有余力的时候,看见谁不好,也帮扶一把吧?” 第103章 赵昕好半晌没说话,等到巧善起身去收书本时,她才盯着海棠刀套答:“好,我记住了。” 巧善坐回来拨算盘,赵昕见她干活利索,又泛酸:“你学这些,他不管?先前……你不怕他被我蛊惑,真的要杀你吗?他叫你转身,你就转身了。” 巧善转头看着她,奇道:“他是我丈夫,他的人品,他的本事,我心里有数,为何要怕?说句不好听的,他要纯心投靠,绝不会挑你。” 赵昕自嘲道:“也是,我算什么?水浅藏不住真龙……” 巧善爱听这话,笑了。 赵昕羡慕他们夫妻情深,但没了嫉恨,小声说:“要是早些认识你就好了。” 早就认识了,不过你性情高傲,连翠英的妹子都没放在眼里,怎么会对我上心? “一切自有天数,不要总想着从前如何如何。去了何家,你改一改性子,跟他们好好相处,不要叫何夫人为难,彼此扶持,长长久久地走下去吧。” 何参将想下一大注,蠢蠢欲动。何家将来如何,巧善说不清楚。既然这是她们无力改变的事,没必要这么早说出来,徒增烦忧。 赵昕听进去了,点头道:“好。你放心,要是你们这趟成不了,我再想办法帮忙打探。” “行。” 巧善想起何家还有两个小姑娘,便试探着问:“你知不知道赵昽……卑劣下流?” 赵昕皱眉道:“太太极少说人不好,但一直叮嘱我们不要跟他接近,只是没细说为何。我本就烦他:这人油腔滑调,实在讨厌。” “你也要提醒何家的两个小妹妹。” “你是说……嘶……”赵昕面如土色,惊道,“那兰青是是……真是他害的?兰青替赵昉跑腿,给老不死的送暖帽,再没回来。听说昏睡在家庙附近,太太很疼她,叫人去请大夫,拿人参灵芝为她吊着命,可惜花了大把的银子也不管用,醒来后只会胡言乱语。这事也太怪了,她生得不算好,还是个小孩模样,因此谁都没往这上头想,只当是撞客 撞鬼中邪 了。” 巧善听家禾提过这个人,点头道:“就是他造的孽。你说这样的人,该不该杀?” “该!”赵昕想到了何家的两个妹妹,懊恼道,“天呐,我怎么不早点交出来?” 事已至此,再懊悔也无用。 她比巧善更急迫,不时地起身走动。 等赵家禾回来,她便催着他们赶快藏好,别被人看出来了。 莲花灯常见,未掰开的百合也是灯笼模样,赵昕又是逃犯。何夫人看得懂那八个字,入夜才来接人。 赵昕答应过巧善不提夫妻俩,就真的没提,不过,她们没说不能提赵昽,因此等到何夫人亲自来接,她哭着喊了干娘之后,马上问堂兄是不是也来了这? 何夫人只当她是无依无靠眷恋着亲人,为了让她安心,当即便答应带她去见赵昽。 真是意外之喜,看何夫人这如获至宝的欢喜模样,就算赵昽因赵昕而死,想必她也会坚定不移地护着赵昕。 更何况,赵昽还有一副见不得人的真面目。 巧善安心了! 第92章 血与恨 赵昽确实住在城里,先前找不着,全是他们想错了:他没住大宅子,也没有享乐,竟然窝窝囊囊藏在挤满三教九流的城南老巷里。 这里鱼龙混杂,闲汉癞子多,喝得醉醺醺的,随地就躺。 何夫人身边带足了护卫,仍被纠缠了几次。 这对赵家禾来说,是好事。 越乱的地方,越好办事。 赵昕不傻,到了地方,轿子刚停,她就改口说算了,各自安好便可,见了反倒伤心。 何夫人没有不依的。 她们来了又走,小厮听见动静出来查看,又进去报信。赵昽提着灯笼走到院门口,手刚摸上门,又立刻放下,掉头回屋去。 这王八蛋,果然能忍。 赵家禾扭头去看巧善,她正鼓着腮瞪那昏昏暗暗的窗。 赵昽在屋里窸窣一阵,叫那小厮进去,没一会,小厮出来打水,对着井呆立,几次抬手抹眼睛。 像是在哭。 犯下强奸的是混账,强奸幼女是混账里的孬种,先奸后杀更是禽兽不如。这样的人,既懦弱又残忍,总会想尽办法凌虐他人,以此满足自己嗜血的兽性。 赵家禾指了指墙边蜷缩着的小厮,伸出指头左右摆一摆:不要牵连无辜? 她看懂了,点头。 那就再等等。 正屋吹了灯,小厮去了柴房,最后那点迷烟派上了用场。 赵昽担惊受怕,睡不实,一听到推门的动静,就坐起来喝问:“你在那做什么?” 赵家禾不想多折腾,学那小厮说话:“方才出去,见蚊子多,特意进来……” 说话间,他已摸黑靠近,一拳砸在赵昽面门。赵昽软塌塌地倒下,赵家禾要防着他装昏,再在胸口补上一拳。 很好,身子没动弹,连抬手的本能都没有。 为保万一,用了杀猪那套捆扎法,三两下就勒紧了,杀猪叫烦人,把嘴也堵上。一次背不了两人,他先把赵昽丢去巷尾那座空屋子,送她出城,再回来扛这个。 上回出门就挑好了地方,这一段既不临村,也不靠庙。夜深人静,四周空旷昏暗,正是报仇的好时候。 他把人拎起来,扔进河水里,没一会,赵昽清醒了,惊慌失措,胡乱弹动。 赵家禾慢悠悠地拉动绳索,把人拖到岸边,不等他庆幸,又一脚踹回河里。他一面干活,一面细说:“三开饺子两开面,要把这人做熟,还得耐心些,多煮几滚。” 河水不深,但足够淹没一个横卧人的口鼻。赵昽不想死,拚命挣扎,呛得咳嗽不止,鼻子里,喉咙里,火辣辣地疼。 一次又一次,感觉要死了,又突然给口气,不多不少,喘三下,又浸到了水里。 这冷水加得他心头发凉。 怎么会有人比他更狠? “你是谁!” 他终于拼尽全力吼出了这句,然而四周没人来看热闹或是相救,行凶的人也没有搭理。 “噗通!” 又一次。 说好的三开呢? 这都几次了! 然而,这天下,从来没有弱者讲理的份。全身是凉的,唯有额头那是热流——准是磕破了。 他咳也咳不动了,那种痛由上而下,已经延伸到了胸膛,刺痛、绞痛、钝痛、灼痛,各种痛交织,争宠似的持续加剧。 不行了! 他很识时务地闭上眼,放空脑子极力忽略它们,装起了死。 那只脚果然不踹了。 他仔细听着,风中有脚步声,有石子被踢开的动静,很快什么都停了。 他大喜过望,又耐心等了会,默数到一百,才放开喉咙喊救命。 无人回应,只有嘲笑:“果然是黄皮子,不单臭,还会装死。” “你是谁?是谁,为何要这样对我?你知不知道我是谁?我是何参将的外甥,他的发妻是我姑母,他唯一的儿子是我嫡亲的表哥,与我……” “吵死了!” 赵家禾并没有变换口音,但赵昽耳朵里堵堵的,听不出是谁,也听不太真切,很快,他连说话都不清晰了,因为那个女声说:“他说话难听,我想敲掉几颗牙试试。” “甚好!” 敲下来的牙齿没浪费,按住下颌,接一捧水往里灌。嘴和嗓子眼都不归赵昽管,全给吞进去了。 眼见他痛苦嘶吼,赵家禾又有了主意,一把一把地薅下头发,再用匕首割断,强喂进去。 头发细碎,但咽下去更难受,一直干呕,有两次险些被秽物呛死。 赵昽苦苦求饶:“好汉,别别别……你们要什么,都拿去,不够我再去讨,放了我吧!” 说话漏风,听起来滑稽,可是没人想笑。 巧善想问始末,赵家禾告诉她火候还未到,又要玩吞金子坠死人的把戏,不过,赵昽不配用金子,就用石头吧。 卵石不行,得用尖的。 他兴致勃勃地摸黑找石头,顺带细细致致地描绘:这种死法最有意思,从喉管往下,一路划破,血往各处崩,肠子肚子,全是烂的。石头没有毒性,人不会立刻死,里里外外都痛,熬上三五个时辰,也就差不多了。 赵昽想得更深,他不要跟赵香蒲一样死得破破烂烂,转世不得安生。 他哭,他求,没用,不想吞也得吞,咽不下的也要咽。他嚎得声嘶力竭,他们总算停了手,坐下来闲聊。 “居士受了那么多苦,阙七死的时候,还回来了吗?” “加倍还了。嘴硬得很,死不认罪,那就刀剐火烧各样来一通。这人养尊处优,皮嫩脂厚,烤起来油滋滋的。一半抹蜜,一半撒盐,虫子野物,个个吃得欢。” “人真是他害的吧?” 赵昽逮着这用武之地,忙不迭抢着答:“是他,就是他害的!他垂涎柳鸿音……三太太的美色,时常惋惜,说这样的美人守寡,是暴殄天物。他几次示好,见三太太不搭理他,就挑了除夕夜霸王硬上弓。老姨奶奶护着侄儿,反说是三太太不守妇道,纯心勾引他。三太太告状无门,想寻死找回清白,是大太太哄住了她,叫她闭门修行,好好活着。” 第104章 “噢?” 赵昽见他起了兴致,忙说:“我还知道许多事,你只管问。” 他已猜到这人是谁,但接着装糊涂,故意说:“没想到赵家的事传得这么远,连你们也听说了。” 这是画蛇添足。 赵家禾一听就知道他还没真的服气,仍在耍花招,便拿出匕首在他额头上刻字。 下刀慢,划了半天,一个蛆字还少一横。皮肉发麻,没有扎进去那么疼,但脑袋很疼,心口也疼。一刀捅进去,从痛到死,不过几息的工夫,可是眼下连这样的痛快都成了奢望。 “我错了,我错了,你杀了我吧!” “错哪了?” “我杀了人,害了人,我该死,我该死啊!阙七那事,我撞见了,可我没声张,我拿这个当把柄,好叫他给我当奴才。还有还有,还有彭兰青,我见她天真可爱,堵住她,叫她陪我玩一玩。她不肯搭理,急着要走。我恨她有眼无珠,掐住她。她哭着求饶,她喊痛,叫我爷,说从此只听我的话。从来没人这样服从我,我觉着痛快,可是那话硬不起来,便用扫把……” “闭嘴!王小英是怎么回事?好好地说。” 赵昽急喘了几下,闭着眼答:“我说,你听我说:阙七没死心,又惦记上了那边,不巧王小英过去问候,撞见他在墙下转悠。阙七担心她说出去,又听说她们王家要投靠老太太,万一王家拿这事投诚,别说阙七了,姓阙的都要完蛋。起初我不知情,阙七找上我,说给我找了个乐子,我就去了。我一见了人就知道不好,这个后头有人,轻易动不得,想玩又不是没别的门路,哄赵香蒲几句就能成,何必惹上大麻烦,可阙七拿旧事要挟我。我劝王小英立个誓,保证不说出去,那是个烈性子,宁愿投井也不肯服软。” “哼,又不老实!” 赵家禾薅着他的头发往河那边拽,赵昽感觉头皮要裂了,脖子要断了,担心变无头鬼,也不想做落水鬼,急道:“我说,我说!我迫她就范,她逮着机会狠踢了我,爬起来要跑。阙七帮我堵她,她被绑了手脚,跑不利索,被他推倒,头磕在石头上,血流了一地。” 先前那些手段不光彩,赵家禾不想她将来懊悔,一直是摸黑在做。到了决断的时刻,看着更解恨,他便擦亮了火折子。 疼痛让赵昽变得恍惚,眼睛充血,又疼又模糊。这点朦胧的光亮,促使他又回到了那个夜晚,终是说起了实话:“那双眼睛……我没见过这么强的,竟然害怕起来。阙七一心要绝后患,说既然逼不疯,那就弄死好了。我怕她阴魂不散,喊冤托梦,和他说还是丢进那镇魂井里的好。井水看着像是黑的,人下去的时候还活着,拚命地爬,拚命地喊,问为什么要杀她,说她才十岁,说她要回京城,说还有人离不了她。我们嫌她吵,怕被人听见,提早盖住,可还是听得到……” 他渐渐地没了声,巧善手里的刀还没停。陈婆子能将鹅斩成一百多块,她学了一年多,也可以的! 那么深的井,那么臭的水,那么坏的人…… 她不能切身体会小英在那一刻的绝望,一去想就剜心剔骨般疼,痛到无法继续。她流着泪,毫无知觉地继续下刀——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坏的人,心也是红的,血也是热的? “巧善……巧善!” 赵家禾扔了火折子,把人抱住,她仍紧攥着刀,盲目地挥砍,胳膊僵硬如铁,牙关紧咬,身子在不停战栗。 他心疼不已,抚着胳膊轻唤她。可她沉浸在仇恨和悲痛中,关闭了耳朵和心门。 再这样下去,会伤到她自己。 他贴上去,一下又一下地吻她,这样并不能叩开。他便侧转了脸,用自己的鼻子去堵她的,趁她张口喘息时,逮着机会伸入,被咬到舌头也不退缩。 这种牺牲起了效,她仿佛感受到了这痛,猛地惊醒,浑身松懈,松开手丢下了刀,人像被抽走了骨头,瞬间软塌。 他及时捞住,像哄娃娃一样,嘴里哼着曲,把人抱去河边,团在怀里安置好,再用帕子沾水,一点一点清洗。 冷水加凉风,带来了一丝清明。她软绵绵地靠在他肩上,闭着眼问:“我斩杀了一只鹅?” “是的。你累了,睡一会吧。” 她还记得自己咬了他,抬手,伸到他嘴里去摸。 他张开嘴,任由她摆弄,等她抽出来时,追着亲到了指尖,轻柔地说:“巧善,小英在天之灵,能够安息了!” “嗯。” 她抱着他脖子,埋在那低声抽泣,隔一会又说:“还有居士,对吗?” “是的。她们都是好人,今生把苦吃尽了,来生必定平安顺遂、富贵长生。” “好!” 第93章 心境 “那刀不要了吧?这鹅太贱,太臭,沾上了不好。往后我们再打一把新的,在上边刻花,你喜欢什么,就刻什么。海棠是小英的,留给她吧。” 她把脸埋在他脖窝,低低的应了一声。 他把她抱到大石头上,背对着尸首,捧着脸又亲了两口,哄得人安定了,再去善后。 他正忙活呢,她突然转过来,盯着地上那团深色的黑影说:“劈在他头上,叫他去了地狱道以后,也要时时记得这些恶行!” “好。” “烂心肝剐走,压上大石头。” “好!” “别弄脏了你。” 他回头,笑道:“好,都听你的!” “家禾!” “在。” “家禾……你的舌头还好不好?” 这活干不下去了。 他脱下外衫擦一擦头发和裤腿,扔下它,到河边洗了手和脸,掉头回去找她。 她果然是想黏人,远远地就朝他伸了手。 他搂着人,用力亲两口,坏笑着说:“它长在嘴里,我的眼睛不会拐弯,看不见。它好不好的,得问你。” 横竖只有一点微弱的月光,她忘了害臊,抱着他的腰说:“对不起,我忘了,不该咬你。” “那不叫咬。” “啊?” “亲嘴,亲得卖力,得嘉奖。” 她嗔道:“又胡说!” 说话声越来越低,胳膊这样搭在他身上,仍然吃力。她恹恹地说:“我在这趴一会。” “好。”他把中衣也脱了,替她盖上,蹲下来,帮她抹平那些不乖顺的零碎头发,靠近了说,“你做得极好,巧善,替天行道,说的就是这样的事。” 她睁开眼,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在被疲倦彻底拿下前,小声说:“家禾,做人好难。” 他笑着哄道:“总会好起来的。我先把这里弄好,一会我们家去。” 她点头,又闭上了眼。 赵昽这样的贱人就该永世不得超生,别说收殓入土为安了,连捡骨都不行:缠上石头扔到水深处,再挑那些大石板大石块,一层压一层,层层叠叠,永不见天日。 先前那地方留下了血渍,没有桶,也不值得他来来回回。拿湿衣衫挤水略冲一冲,削些枝叶先遮盖着,横竖这里荒无人烟,茅草丛生,下来连条正经的路都没有,不会有人闲到费尽心思下来扒拉。今年的伏汛还没见上真家伙,总有来的时候:河水一淹,一切烟消云散。 他干完这些,将匕首丢进水里泡着,让河水冲刷掉污秽,人走到深处,从头到脚洗干净,再抱她回城。 天亮在即,要做的事还有很多,先去赵昽那院子里,把要紧的物件收拾好,箱子包袱皮,通通带走。被子帐子,照赵昽的喜好摆放,看着像是他惊慌之下连夜逃走。做戏做全,再给院门上一道锁。那小厮醒来后,能呼救,也能翻墙出去,总不至于困死在里边。 客栈里还有东西,翻去那边全带上,回到租住的小院休整。 她为了复仇,用上了全部力气,睡了一天一夜才醒。 身上盖着被子,座下细碎地摇摆。 “家禾?” “在!” 她慢吞吞地钻出来,挨着他坐好。 “天还没亮吗?” “是黑天了,约莫是戌正 晚八 。那地方不好,我们出来了,再赶几天路,初二能到省城。找赵志忠拿路引,再往岵州去,我有件要紧的事,需要赵小姐帮忙。” “哦,好。” 他赶着驴往山道上走,在林木稀疏的地方停了,拴好驴,钻进车里给她拿点心,“先吃两口垫垫肚子,买了些包子饼子,烤热了再吃。” 林子里的风湿润清新,她竟然不知道几时下过雨,想下地帮忙,胳膊又软又酸,找不回力气。 “家禾……” 她这一声唤得长,他便丢下活计,过来陪她。 “家禾,昨儿我……” 他抢着说:“十岁也叫外傅之年,廖家的子弟,到了这岁数,都要出门去拜师或历练。” 她本就难以启口,立马止住,脑袋伏在膝盖上,专心听他讲过去。 第105章 他笑了笑,伸手摸摸她后脑勺,而后搂住她,接着说:“赵家龌龊,廖家也猥琐,做了不少见不得人的事。百姓盼着安宁,他们等着叛乱,可惜前边还有皇亲国戚,能论功行赏的事,轮不上他们。无战事,武将家想挣体面,唯有霸着武举头名。想赢,除了勤学苦练,还要手段。先是招揽,可惜能沦落到做教习的人,也算不上多厉害。想要最好的,得去找那些武学世家,偷来了不少……” “啊!不能正经拜师学艺吗?” “教好徒弟,饿死师傅。交束脩只能略学一二,真本事不会外传。一个要守,一个要夺,先是权势压人,压不倒的,就上诡计。这些事,有专人去做,不过,总有能顺藤摸瓜找到正主的。那一年,我们要去雨雾岭拜师学枪法,路上突然蹿出一伙寻仇的人。以往对阵都是自己人,未免误伤,刀剑未开刃,枪戟截了头,那是头一回见真章。他们出手狠辣,全是杀招,我们想要活命,只好拼尽全力。两头都有死伤,我吐了三天,那股腥气总在鼻子里纠缠,无论如何也洗不掉。” 直接劝她不要在意杀人这事,不见得有用,只会越扯越深。他反着来,她倒是听进去了,竟然抢着安慰:“虽说那些人也是受害方,可偷他们武学,是廖家大人的主意。他们要讨公道,想报复,该找老爷们去。专挑孩子偷袭,还要下死手,可见其为人。” 他抱着她摇动,痛快大笑。 她跟着笑了笑,靠着他的肩,仰头望天,对着夜空长吐了气,幽幽地说:“报仇雪恨,原来是这样的滋味。家禾,你还恨着廖秉钧,想借王朝颜找到他,对吧?” “是!那个才是罪魁祸首,他想要置我于死地,我能活下来,靠的是命硬,这个坎,无论如何过不去。论理,我只是个奴才,廖家倒了,砍脖子轮不上我,不过是从这家卖去那家,照样能活好!可他们只有死路一条,挑了我们这些身手好的协助潜逃,我稀里糊涂就答应了。” “那是你重情重义,不是糊涂。你为了帮他们,舍弃所有,愿意跟着亡命天涯,这是牺牲自己,成全他们。可他们没把你放心上,毫不留情地陷害,只为了争取一点逃跑的时间。唉,怎么能这样?” “利字当头,义字在后。历来如此,早些看穿,才能保全自己。他留着王朝颜,可不是舍不得这女人,为的也是物尽其用。”他朝空处呸了一口,自省道,“哪有那么多好人?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不单是这赵那廖,家家如此,高门大户,人多心杂。在外争名夺利,在内争宠夺产,斗个你死我活,早忘了人性为何物。不说他们了,就连我……早些年,我对你使坏……” “不坏!你一直是好人。” 他闷笑,她答得有理有据:“那会我又矮又瘦,你纯心要抢,轻而易举,要什么能得什么。你不想连累我受罚,才会客客气气来骗。” 坏人被这句逗乐,笑个不停,接着反省:“我刻薄,总是冷嘲热讽,你也不生气?” 小英说他是将在别处受的气,故意撒在她身上。那时她懦弱,不敢得罪人,但也是真的没记仇——在家时常听酸话狠话,两只耳朵早就商量好了,从这进,从那出,不往心里走,就不会难受了。 “你是除小英外,和我说话最多的人。有些话,虽不好听,却于我有益。每回你走了,我总是反覆琢磨,细品其中道理。有不认同的,先记着,日后再比较。” “巧善啊!” “嗯?” “你真是个活宝贝!这回我得好好谢谢老天。” 她腼腆一笑,坦诚道:“我以为我会做噩梦,可是没有,很累,很沉,像是在洞里摸索了千年,终于找到口子,钻了出来。” “豁然开朗。” “是。”她想起可怜的廖宝镜,忍不住问,“廖家的人,历来如此吗?” “都是些恶心人的破事,别脏了你耳朵。怪我,不该跟你提起。” “不,我想听,关于你的事,我都想听。” 他先跳下去,扎好马步弓起背,拍拍大腿提醒她:“上来。” 她抓着他衣衫,借力起身,趴好了。 他背着人去削柴枝,说故事,干活,两不误。 第94章 心疼 两人都好养活,随便吃点什么就够了,钻车里歇着。 车子窄小,她可以蜷缩着躺好,两个人只能挤着坐。 雨后的山林有一种清透的凉意,披着薄被子,再挨着他,睡起来正好,又暖又惬意。 仍旧无梦,她醒来,掀起车帘一看,驴车又到了大道上。 她想坐在外边陪他,那面传来疾驰的马蹄声,听着像是一队人马。她不想招惹麻烦,只好退回去,摆好车帘,听着那些人走远了,再出来。 陪他坐一会,又有车马声。她总是提早躲进去,隔一会再出来。如此往复,他干脆不走官道了,专挑僻静的地方走。赶上路窄的地方,拆开来,她牵驴,他管车架,翘起半边,将它改独轮,费点力气照样能行。 至少不用她来来回回藏身,也不用担惊受怕了。 恪州水多,处处好风光。 她了却了多年的心事,神清气爽,看这山好,看那山也不错,见了许多没见过的树,尝了些没吃过的果,多数是酸的涩的,可就是高兴。 赶两三日路,就进城梳洗补给一次,干干净净地到了向京。 当年他在赵宅金振馆接待过的那些人,还在赵大人跟前伺候,帮忙递张帖子进去很容易。 他托赵家的老妈妈照看她,独自去见了赵志忠。 没被强留,事也办成了,只是神色看着不好。 等到再次上路,他才说了原委:赵大人要四处打点,要扶持兄弟侄儿,缺钱,明年的生意,还得从他这过。 “不是跟赵小姐合伙吗?” “没错,这些买卖,一直是赵西辞在管,赵志忠坐着不动,白捡银子。这是个蠢材,沾了她的光才做的官,享着她的福,却听人怂恿,想要打压她,只因她出嫁了,就算是外人。这人从前窝窝囊囊,这两年狂得不成样子,一口官腔,哼!” “那你……你们怎么办?” “别担心,他也不敢拿我们怎样,让赵西辞去管。这是她爹,要打要骂,由她去。” 听起来,赵小姐应付这些事游刃有余,不过也对,那年就听说过她很会做买卖,也很会做人,嫁的是了不得的人家。 前头家禾说过,有事要来找她帮忙。 一个女子,能做到这样的事,太难得了! 巧善听了心动,问他:“我也能见见她吗?西辞姑娘。” “能!”他笑着答应,又说,“非见不可。” 赵西辞是官家小姐,她夫君也做着官,虽是闲职,到底不一样。 巧善跟着笑,找他请教官宦人家的礼数。 “不要怕,她爽利大方,不是个爱计较的。她做着少奶奶,却更愿意别人叫她名字或者赵姑娘,做事雷厉风行,快意豪迈。” “嗯,我知道,你的朋友,一定很好。” 又来了,在她眼里,只有少数几个穷凶极恶的才算坏人。这样的心性,不合时宜,但正好他看人总觉得不可靠,时刻担心会使坏。两人凑在一块,彼此照应,她能劝他少些偏见,他也能护她周全。 接连下了三场雨,越来越凉,倒不像初秋 七月的别称 了。 前一日才出城,这晚本该住路上,路过庄稼地时,她叫他停下来看看。他看她起了兴致,就决定入乡借宿。 这里都是平地,房屋四散,走哪都有人家。都是茅草土坯房,他挑了一座看着干净的,说明了来意。 户主是个中年妇人,很是防备,上上下下反覆打量,他干脆闭嘴,让巧善去答。 她看着乖巧无害,总算说动了人,给了一钱银子,换来两餐一宿。 饭是一锅做的,但要分开吃。 她蹲在那堆秸秆前看过,随意点了几株数豆荚,回头告诉他:“这里的收成还不错。” “嗯,两地离得远,那边缺雨,这边有。你不要担心,才刚拿到的信:那几个县的粮价都只是略涨,已经买了几车捎去定江。只要陈粮糙粮,便宜买便宜卖,方便穷的那些人。有自己人看着,买多少有个定数,不会叫人囤了再去坑人。” “好,你们办事,我没有不放心的。”她往竹椅上一靠,仰头望着房梁,悠闲地说,“这样的屋子也很好,冬暖夏凉。房前屋后种些菜,想吃什么拔什么,新鲜可口。” “自在!” “对!”她坐起来,欢欢喜喜说,“我会种菜,要是外头的日子不好过,我们去乡下也能活。” “担心我啊?” 她被戳穿了心思,抿着嘴笑,见他一直盯着,想起这里是别人家,怕被看出什么来,便拿了帕子盖住脸,小声说:“心疼你。赵大人是官,他家女婿也是官,你夹在其中,要是束手束脚,处处被为难,就别去做了。赚不到大钱不要紧,小门小户也是福,自自在在比什么都好。” 第106章 他领了这份情意,但他不甘心一辈子平庸,只要腿还能动,那就要奋力拚一拚——风吹日晒辛苦刨地,她愿意去做,他可舍不得。 “没事,这些人耀武扬威,把面子看得比命重,只要掐住他的命门,从此服服帖帖,嘴也能闭紧了。” 那是他想做的事,只要他不怕,应付得过来,她也不会多话,点头道:“也好。” 表明了是夫妻,主人家却忌讳着,不叫同处一室,说是这里的规矩,虽有多的空屋子,但那妇人非要把她叫去同睡不可。 听这人的意思,好像他们会做什么狂妄的事玷污她家似的,赵家禾听了有些恼。 两人至今清白,更不会在别人家行房。可是这些话,不好明着说。 不同住就不同住,她睡那间空屋,他只要条长凳即可,一刻不离守在屋外。 那妇人仍旧不放心,半夜三更起身来查看,光看到他在屋外还不放心,非要把屋里的她也叫醒,再三叮嘱。 怕是疯了! 他气得不轻,巧善隔着窗哄:“做饭那会,我跟她说了几句。她家交不起钱,男人和两个儿子都被征去守海防了。一怕风浪大,二怕真有倭寇来犯,这里又赶上七月,她日夜担忧,生怕犯了忌讳会触霉头,才会这样啰嗦。我们本不该来打扰,你多体谅体谅。” “知道了。你问她了吗,多久征去的?” “上月。她说这附近家家户户如此,你说的没错,真要打仗了。” “那我们走快些。” “好。” 他走到窗边,将手竖着插进窗栅里。她仔细听了会,再把帕子搭在上边,隔着它抓握他的手,压声说:“快睡吧。” 他收回手,乖乖地回去躺着了。 沿途仍是屋多人少,因此多半这些地方也征过了,既然借宿不便,那只兑些吃食就走,仍在车里睡着。 局势不好,也不敢游山玩水了,一路打听,哪条路近,就走哪。 中元百鬼夜奔,他不敢留她在荒郊野外睡觉,提早三日到达康平县,在这待到鬼门闭了再出发。 外头的事,她懂的不多,不会胡乱干涉,总说“也好”。 在这不用住客栈,去的是座小院子。 看院子的人不会说话,见了他很是高兴,急着说了一串的“啊”,拿了银子不肯走,磕三个响头,才舍得牵着驴离开。 这是他做棉布买卖时置下的房舍,不大不小的院子,里边什么都有。 她很高兴,到处推开看一看,都夸好。 “这算是我们的家吗?” “算,你想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 记在哑巴名下,但他手里有哑巴签下的契,不怕被侵吞,过几日就去官衙换回来,正经算作“赵业”夫妻的家产。 “好!” 她欢欢喜喜铺床去了。 他们只有彼此,不用为谁烧纸,也无祖可祭。两人商量好,中元白日去寺里逛逛,夜里再放个河灯。 街上多的是卖纸张、竹篾片的小贩,提早买回来,他做灯架,她来裁剪糊裱。 河灯能祭亡魂,也能为活人祝祷。她不会那些祝词,想到什么写什么,他也写了一只,偏不给她看。 还剩一只,实在是想不到什么吉祥话,只写了名字:她的,还有他的,并在一起。 明晚才能放,先晾在桌上。 许久未见床,踏踏实实在“家”躺着的滋味真好。她心疼他这些日子吃足了苦,就说不想出去逛了,要歇一歇。 他巴不得呢,洗得香喷喷的,故意霸了大半张床。她贴心地挨墙睡,他再往那边翻个身,堵得严严实实,她想逃也没处逃了。 天早就不热了,但他身上热,热得她心慌。 “家禾。” “嗯……” 这声呢喃听得人心神荡漾,他还要追着送到嘴边,亲过又来一次“嗯”,话尾上扬,还带着藏了坏心思的笑意。 “家禾!” “在呢,恭候差遣。” 嘴上说得诚恳,人却很不老实,一会亲耳郭,一会咬耳珠,被她推开,就顺势往下含住脖子。 痒得她心慌,只好再推。 “别……不好吃。” “好吃的,不过……”他将推人的手握住,送到嘴边亲一口,趁机作乱,又往上头来了,笑着接话,“还是嘴更好吃,好巧善,你帮我看看,舌头坏没坏。” 这人太坏了,这阵子总把这话挂在嘴边,逗个没完。 她伸手,摸到他鼻子,掐住。 “我错了,饶了我吧!” 捏着鼻子说话,像变了个人似的,怪好玩的。 “你再说一句吧,别的,譬如……就说‘若为人轻贱,是人先世罪业,应堕恶道’,我头一回见你,你背到了这句。” 他照着做了,故意夹杂了猪哼。她被逗得哈哈笑,随即又自省不该冒犯经书,念了两句佛,才说:“你脸小,没长胡子,跪在那,不像后来那么老成。” 可惜那会他眼里只有攀附二字,压根不在意这些用不上的人,完全错过了。他贴着她的耳朵,轻声问:“那会你想着什么呢?” “跪着多疼啊!衣衫短了一截,后背有一大片开线了,怎么没人替你缝一缝?那么热,汗湿了背,怎么熬得住?” “让我想一想,啊……是有人教我:心静自然凉。” 这是她上个月才跟他说的。 他胡说八道的时候,还有刻薄的时候,特别有意思。 她拉起被子,掩住半张脸,躲在下边偷笑。 他装作不知,只问她:“那《结算法》你收起来了吗?我这里有件要紧的东西,想藏在那夹层里。” 收起来了,就在这。 既然是要紧的事,那耽误不得。她撩起衣摆就要去拿,有一只手更快,抢先伸了进去。 “你……” 他的手,轻轻落在书册上,恶人先告状:“你怎么什么都往这里塞?我还担心你不小心落下了呢。” “一直带着呢。我怕下雨会打湿,也怕真的落下了,或是包袱被人抢了去。我来拿吧,绑住了才不会掉,要……那样抽。” “你说的有理。要不,还是我来吧,我没这样藏过东西,学一学。” “等下……你是在哄我!” 完了,不好骗了。 方才就该一鼓作气,一举拿下的,畏畏缩缩,又错失良机。 这些日子风餐露宿,她瘦了些,他很心疼,还牵挂着里头,很想探一探。可还是怂啊,他什么都不怕,就怕她恼——奉若至宝,想长久珍藏,实在是不敢轻举妄动。 先前那些话救了他,她还在忆从前:“那年你时时提醒,叫我不要往怀里塞东西,怎么如今又要学了?” 他掐着大腿,好让自己镇定答话:“此一时彼一时,那会我太自大了,思来想去,还是你更聪明,想的法子比我的好。” 她嗔骂:“别胡说,我知道你这是在逗我。” 他把脸贴在她胳膊上闷笑。 她也笑,拽拽他耳朵算作惩罚,收回手,把他的手扯出来,换自己的进去,小心翼翼抽出书,再交给他。 第95章 终是蝼蚁 是谎就得圆,他摸了摸书页,翻起床,写了一张字条,小心翼翼填进去。 先前买了一小罐浆糊,想着糊完河灯就用不上了,没有养浆,有些发干了。他用匕首挑了一团还算湿润的糊,细细地刮平,尽力将封皮粘得不留痕迹。 她等着他把书还回来,他却将它收在了柜子里,怕她追着要,立时扯了个谎:“老压着肚子睡觉可不好,把肚子压小了,将来娃娃睡不好。” “你哄我的吧?” 他憋不住,笑了,怕被她看出坏心思,只能接着编:“你仔细想想,那些有了身子的人是什么样?” 小柔儿生下来有八斤多,把梅珍的肚子撑得老高,梅珍总是抱着肚子诉苦,说顶得慌。梅珍比她壮实呢,那都不够用。 她不由自主地“呀”了一声,手挪到肚子上,轻轻地来回摸。 窄窄的,紧紧的,还真不够兜下一个胖娃娃。 她愁上了。 “那要怎么办?” “多吃肉。” “我不……好,我多吃点。我有点想她们了,将来……” “等我们安顿好了,把她们也接来。” “好!还有小五他们,愿意的,都过来吧,我看外边也不错。对了,小五说他想跟你做一辈子的兄弟。” 赵家禾一听就急了,“他几时找上了你?” “走的那天早上,我在煮粥,他把买来的柴火放下,没说别的,丢下这句就走了。” 他娘的,防不胜防啊! “巧善啊,他可不是什么好人。” “啊?哪不好了,我看挺好的呀。” 他想了半天,实在挑不出一个够让她敬而远之的错,只好胡说八道:“他嘴上没把门,老爱胡说八道,容易勾得人移了性情。” 第107章 你有时也这样啊! 她不好意思坦白自己爱听人胡说,只能劝:“你放心,我分得清顽话劣话。他还小,爱笑爱闹是常情。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多点动静,也好。” 他听得很不是滋味,酸溜溜地说:“他比你还大,一点都不稳重。再说了,他一个大男人,老跟着你,算怎么一回事。” “没有的,你不要多想。他只在门外说话,平常待我客客气气。人很和善,戏也唱得好。” “我也会唱!” “真的?” 真的……不会。 他轻咳两声,到底没底气,心里清楚藏拙比献丑好,于是先拖延:“嗓子累着了,歇几日就唱给你听。” 她满怀期待应道:“好!唱什么都行,热热闹闹就好玩。他年纪小,嗓子清,能唱旦角。你的嗓音不同,是唱花脸吗?” 花脸容不容易? 他厌烦那些纠纠缠缠的故事,听不进嗯啊咿呀,武生会的那些他也会,嫌听戏吵耳朵,赶上这样的事,总是提早躲开。他从没留过心,哪里知道怎么挑,这会只能硬着头皮答是。 没了书挡着,搂腰才有滋味。他怕她发现他暗地里的龌龊,不敢搂紧了,自觉往外退,又喜又愁地哄:“睡吧,明儿上街逛逛去,给家里添置些东西。” “要买布。” “好!” “还有砂锅,炖菜用。” “买!” “我再想想。” “不着急,睡觉,睡觉。” 他的声音听着有些哑,还真是累坏了。她乖乖地闭上眼,说了最后一个:“还有窗纸。” “嗯……” 隔日一早,哑巴又来了,还带来了两个人,一个是他老婆,一个是他妹妹。他怕人嫌弃妹妹是再嫁的身份,着急比划了半天,想求情。他老婆胆小,支支吾吾说了几个字就不吭声了。妹妹不想兄嫂为难,很直白地报了身份:寡妇再嫁,要是主人家嫌弃不好,她没话说,这就走,只求别责怪她哥哥嫂嫂。 赵家禾急着去办事,没听完就摆了手,叫她们看着打扫。 三人如释重负,分头干活。 赵家禾拉着哑巴说了几句,回屋立好新契,叫巧善在新旧两契上都按个手印。她留在家歇着,他和哑巴去寻访邻里亲戚,把问贴 买卖房屋,为了避免其它利益纠纷,需要邻居亲戚佐证产权归卖家独有,带上这个问贴才能正式交易。 做好。 在他还是赵家管事时,出钱买了两处宅子,都记在哑巴名下,一处送给他安家,一处留着自己住。两人再立一封借钱的契约:哑巴找他借钱买房,将来还不上这二百两,就用这屋抵欠账。因此这回屋主换人,不用再额外花钱,以契换契即可。 哑巴白得一份产业,平日里还能领看屋子的工钱,感恩戴德,连带他家的人也将巧善看作神天菩萨,问什么答什么。 巧善不愿意哑巴哑巴地叫,听着不尊重,先问到了姓名,再是不解他们早上为何那样担忧。 胡三妹苦涩一笑,垂头答:“我好手好脚,不愿意吃白饭,想出来干活。可是在他们眼里,寡妇再嫁是大罪,出来做工更是罪上加罪,上哪都被嫌弃。哥嫂说老爷太太是好人,才想着带我来试试。” 巧善糊涂了,小声解释:“我们不是老爷太太,叫我巧善就使得。方才你是说,这里的人觉得勤快也不对?” 胡嫂子怕她生妹子的气,语无伦次嗫嚅:“失节,不贞,就这些词……那群读书人,在门上贴条子,说这样不好。乡邻不敢得罪他们,只好跟着起哄。太太,您别恼,妹子是为了两个外甥,不得已才才才……阿木是好人,对孩子好,对她也好,妹子嫁给他,我们放心。” 她说得乱,但巧善听明白了,气道:“怎么这样!我没听说过不许再嫁呀。朝廷都不管,关他们什么事!” 胡三妹心酸,听见这话,险些哭出来,吸着鼻子说:“死鬼跟他们是同窗,去了学堂,花钱如流水,没读进去几句书,只学会了吃喝玩乐,死在花船上。家婆怜惜我,也心疼孩子,叫我不要死守,趁早找个人扶持。过了孝期,她替我预备了嫁妆,人也是她帮我挑的,我许诺会替她养老才拜别,我不知道究竟是哪儿做错了!妓子从良,他们写诗作赋,传为佳话。人家是烈女,我却成了不守妇道,不知道是哪本书上的道理?” “这不是你的错,全是那些人混账!” 吃过午饭,家禾又出去了一趟,回来把新结的宅契交给她收好,他忙着拆信。 “怎么这上头是我的名字?” “我这个赵业,不定靠得住,还是你的巧善稳妥。” “那那……传出去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难道你这屋主要把我轰出去,可怜我赤胆忠心……” 抽空练了半个时辰,只学会两三句唱词,可惜一开腔就露了怯。 好在她被别的心事缠住,没听出来他是在唱,耐心等到他看完了信,赶忙把先前听来的事说了。 “别气着身子,今晚有空,我去会会这些多嘴驴。” 她一听就乐了,扒着他胳膊问:“我能去吗?” “能!” 整治人的手段有许多,他用了最快最好玩的:等到半夜人都睡下了,放一把小火,尖着嗓子嚷一句“走水了”,等这些窝囊废跑出去,再将院门闩上,把衣衫全搜罗出来,丢在火里。 火堆四周没有物件,只烧这些料子。书院的杂役来得也快,撞开门,打水来浇灭,但衣衫这东西,不用烧尽也算毁了。 走水是大事,烧完这家,还会连累东西两头。官衙要管,前后左右的邻里都惶惶不安,也要过来查看。 一院子的读书人,凑不齐一套外衫,只能穿着中衣被问话,被围观,体面全烧光了。 他手里有唐家回过来的信,说是老太太身子不好,赵西辞回去侍疾,顺带主持祭祖,七月十八启程回岵州。他可以留在康平县等着,以免两头错过。 这就更好了,能多歇几日。里边有胡家姑嫂陪着,门外还有在镖局请来的人看着,他能安心出门。哑巴熟路,领着他一条街一条街地逛,专打听那些已经关店的铺子,花钱买回来一堆旧年旧账,拿给她核算,再一起商量什么买卖不能做,什么买卖好做。 忙起来,日子过得飞快,这就到了十五。两人没指着靠佛祖菩萨逆天改命,这水陆法会,去寺里拜拜,供奉些吃食,也算是善信。 一篮子米糕和蔬果,另一篮装着香烛和河灯,这就够了。 寺里人多,堵得走不动道,好不容易挨到进了大殿,匆匆一拜就得为后来的人腾地方。 有个善心的婆婆提醒她早些去占座,以免一会吃不到斋食。 怪不得个个匆忙。 她失笑,不愿意去那呆坐着等饭吃,跟他一块去找辖神殿。 没找着辖神殿,普门殿挤不进去,人太多,吵得脑仁疼,便绕去后小院里歇脚。 这里旧得不成样子,因此冷冷清清。碑上刻着“心怀慈悲,善待万物, 福报自来”,掉了不少的漆,斑驳不堪。小时候常去的崦嵫庙里也有这句,她走过去,对着碑,诚心诚意念了两遍。 假山池子快要枯了,两人围着它转,赌里边还能不能找到小鱼。他突然停下来,拉住她往假山后带。 他神色凝重,不像是要胡闹。 她乖乖地蹲下,仔细聆听四周。 即便她没学过武功,也听得到那越来越大,越来越近的喧哗。 又要出事了? 不用他答,痛哭声,慌乱尖叫声不断,不断地涌来。 他贴着她耳朵说:“你放心,再奸再恶的人,也不敢轻易在佛祖面前造次,只是将人锁起来,没有动手。” 是谁,要做什么?特意挑了今日下手,图谋不小。 他也不清楚底细,不好胡诌,随手捡了一根干枝在泥上画地图,先将沿河那几个县连成线,圈出经过事的地方,征兵之处再另行标记。 从南到了中,从东在往西扩,不管这里边究竟是几伙人,战就是战,乱就是乱,对他们这些平民百姓来说,没分别。 哪里都不太平,那溯州还能去吗? 躁动声渐渐止了,只剩了粗重骇人的威吓声。 不断有大殿被关闭,这样的实榻门,体大质重,关起来又响又沉,仿佛一记重锤,直敲在人心头。 再待下去,迟早会被人翻到关起来。 他示意她趴上来,趁早从后墙走。 寺里有重兵看押,寺外也有人看守,他贴墙听了好一会,才挑中空隙翻出去,立刻往后山奔,绕远道回城。 “他们怎么办?” “我们去报官,就算是帮了他们。” “对!” 然而城里也不好,他们往城里跑,城里也有侥幸逃出来的人往山上冲。 他问了是怎么回事,没人答,好不容易逮着个实在跑不动瘫软在地的,这人只说上一句杀人啦,就把自己说怕了,不敢再耽误,翻爬起来,接着逃命。 第108章 还好她习惯了出门带上要紧的东西,书信、宅契、银票、算盘和新菜刀都在包袱里,只是她还有担忧的事。 “胡家有四个孩子!” “不要紧,他那屋子外头看着不好,不像是有钱人住的。里边还有地窖,能藏身。被抢了东西不要紧,破财消灾,人没事就行了。” “嗯。” 这边这么大的动静,守寺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但没过来围堵,显然是没把这些平民放在眼里,于是两人也跟着人潮往山顶去。 林子茂密,站在高处只能看清四周,望不了远方。 众人伤心害怕,但不敢哭不敢叫,一个个面如死灰地抱着树煎熬。 天渐渐暗淡下去,能听到的动静越来越少。 他按捺不住,爬上树观望。 明明是圆月夜,寺周还是几丈一个大火把,这不是为照亮,是一种威慑。这山离县城不算远,他立在这顶峰,能看到那面也通亮,像是整座城都着了火。 不妙! 他爬下来,悄悄地告诉她:他们这就往南走,去寻赵西辞,防着她不知情,一头撞上这祸事。 她点头。 往南的路上也有逃命的人,形容狼狈,仿佛惊弓之鸟,见到有人来,立刻往野草丛里钻,看着他们跑远了,才敢出来接着逃。 离康平很远了,还是有人,有时是一家几口,有时是一大群。按脚程,不像是从那边过来的,可惜个个闭紧了嘴,问不出什么来。 到了万鱼潭,所见更是让人心惊。 干枯的潭底黑压压一大片,全是人。边缘有几个手持火把的护卫,来回巡视。 赵家禾眼尖,认出了路边马车上挂着的灯笼,高声问:“是唐家的人吗?” 领头人很警惕,招呼身边两个兄弟跟上,举着火把往这走,隔两三丈就停下来,冷声问:“你是谁?” “你是不是梁武?我也姓赵,做生丝买卖。” 梁武听懂了,急道:“过来路上,有没有撞见我家主子?” “她去了哪?” “为了救人,走散了,正要去找。” “北边路上没有,你们往东,我去西,不管有没有,天亮前赶到这里会合。” “好!” 第96章 泰平 没找到人,先遇上了敌。 他走得小心,一直留着神,远远地听见了动静,退回去一段,将她塞进破土地庙 尺寸有大有小,乡村的一般就柜子大 里。几尺宽的乡间小龛,藏她刚刚好。 “在这等我回来,有事一定要叫,我不会走远!” “出了事,你也要喊,生死一块!” 还没洞房花烛呢,死不了,爬也要爬回来。 他不想让她担心,敷衍道:“知道了。” 她弓着脖子让后背完全贴壁,只将胳膊伸出来,递上菜刀。他没要,藉机蹭了一下腕子,柔软细腻,永远摸不够。他改了主意想亲一口,可她担心会耽误他,早早地缩了回去,他只好作罢。 他怕流矢误伤,立即往前奔,爬上树,蓄势攻向领头人。 对方人多势众,动静很大,吆喝,怒骂,还有惨叫。 不要怕,不要慌,相信他,不要拖后腿! 她用力贴墙,以免露出什么叫人看见,全神贯注听着。 声音渐行渐远,她数过的那些声音,挨个消失,越来越少。 没事的,人多了他都能应付,人少了肯定能敌。 “巧善,巧善……” “我是赵西辞,赵家禾帮忙去了,托我来接你。” 不能信,她没见过赵西辞,赵西辞也没见过她,不能随便信。 外边的人很有耐心,见没有回应,不急不缓道:“巧善,是他告诉我你就藏在这土地祠里。你别怕,我伸个脑袋进来让你辨一辨。” 只有他知道她躲在这,这人要是存有坏心,又知道她在里边,不必哄人,一刀捅进来就完事了。 等下,小心驶得万年船! 她深吸一口气,高声道:“我手里有刀,你别乱动。” 外边那人笑答:“常听他提起你,一直想来认识认识。可惜总有事耽误,无缘得见。” “他……说什么了?” “他替赵家大老爷安置了我们,特意提起他认识个听话的小姑娘,为人极好!” 对,那年他问她愿不愿意跟着赵西辞走,她舍不得他,也不想做一辈子奴才,没答应。 她不由自主地往下问:“走的时候送了什么?” “恪州棉。” “那纸封?” “软玉如丝。大雪天出门不便,带的不多,管着起居饮食的人分了二两,别的人只有银子,没有棉。” 全对上了! 巧善欢欢喜喜喊:“赵姑娘!” 赵西辞笑答:“是我。” 巧善一冒头,就有婆子上前相帮。赵西辞离她很近,只是人在轿子里没动,软绵绵地靠在丫鬟身上,柔声道歉:“我身上不好,不能下来相迎,还请你见谅。” “不必多礼。”巧善担心,凑上前去细看,急道,“你受伤了吗,他怎样了?” 赵西辞摇头浅笑,含糊答:“累着了。他没事,断后去了。你别担心,他身手过硬,不会有事的,我的人也跟着去了。我们先去那枯水潭等着,免得他们操心。” 队末那个颀长身影不耐道:“管她做什么,啰嗦,你该歇着了。” 赵西辞正色喝止:“东泰,这是贵客,不得无礼。” 巧善迟疑,她想留在这等,可是赵西辞脸色不好,她又不忍心拖累人家,便再次找她确认:“他叫我跟你走吗?” “是。藏在这,终究不好。我们走吧,去开阔的地方等他。” “哦,也好。” 赵西辞一脸倦容,也没血色。巧善不肯上去挤她,和婆子一左一右,伴着轿子走。 万鱼潭没了水,自然也没有鱼,但坐在潭底歇息的人比先前还要多,人多却没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路边的几辆马车还在,丫鬟婆子扶着赵西辞上了中间那辆,那个叫东泰的年轻男子拔出刀,不远不近地护卫着。 赵西辞邀巧善上去,巧善借口腿麻留在了车外,隔着帘子和她说了几句话,告诉她梁武往哪去了。 婆子找赵西辞请示过,预备煮燕窝粥。赵西辞喊闷,她便将炉子拎下车,留到外边煮。留下的铫子里有热水,叫婉如的丫头兑了一盆温水,忙着帮赵西辞擦汗换衣裳,另一个丫头开了匣子取燕窝,正好在巧善这边。 巧善一见那燕窝,不觉咦了一声。 赵西辞惦记着她,吩咐下人:“多煮几碗。叫后边再起一个炉子,烧旺点,给王姑娘沏壶好茶。” “叫我名字吧!不用沏茶,我身上有水囊。赵姑娘,这燕窝……” “巧善,你也别客气,有话就说。” 她看着很不好,症状还不能明着说。巧善不由得往女人病上想,隐晦地提醒:“你……路上辛苦,暂且不要吃这个,这是熏出来的红,不是正经血燕。” 赵西辞抬手,招呼丫头将东西拿上来。她自然是识货的,一凑近就认了出来,冷声问:“好蔓儿,你告诉我,这东西是谁收拾出来的?” 蔓儿跪下了。 这是别人的家事,牵扯深。巧善本就不该管,赶忙躲远了,在路边的大石头上坐着,埋头整理自家的东西。 有影子靠近,她立马抬头,手隔着包袱皮摸到了刀柄。 赵东泰停步,居高临下打量她,眼神不善。 巧善有些怕,慌慌张张说:“我有丈夫,他一会就来。” 一路货色! 赵东泰本想问那血燕究竟怎样,见她自作多情,怕被缠上,冷哼一声,扭头走了。 巧善刚松口气,婉如又过来了,请她去马车上休息。巧善刚要拒,她先说明了是后边闲着的马车。 婉如怕怠慢她,嘴上带笑,但看起来很是伤感。 巧善脑子一热,拉住她,贴到她耳边,小声问:“是小产了吗?” 火把、灯笼、圆月,三光之下,婉如冷脸冷目清晰可见。 巧善忙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我怕吵到她,才不敢上去打扰,没有别的意思。我听人说,此时要万分小心,头一个要防热症。你煮些茶水给她洗,多滤几遍再用。你们带了什么,有鸡蛋吗?借个灯笼给我,我去山上找找还有没有金银花 天然抗生素 ,有时秋天会开第二茬,先前我好像见过,拿它煎水蒸点鸡蛋给她吃。这是前辈教的方子,我不懂其中药理,横竖都是好东西,吃了有益无害。” “车上就有!”婉如扣住她的肩,覆在她耳边放狠话,“绝不能说出去!” 巧善知道保证再多,她也不会安心,只说:“我也是女人。” 婉如轻叹,手下滑,挽着她胳膊送她上马车,去前边交代几句,又回来陪着。 她坐立不安,巧善也不自在,摸出算盘拨两下,又怕吵得人家烦,只好挑明了说:“我不怕鬼,你去前边帮忙吧。赵姑娘问起,你就说我喜欢一个人待着。” 第109章 “你……” “我真不怕。正是要用人的时候,你在那看着也好。”巧善说着,拨开包袱里的书本,露出藏在下边的菜刀。 婉如先是叹,接着莫名其妙笑了一声,而后落寞地垮下脸,淡漠地说:“多谢你体谅。” “姐姐快去吧,不要客气这些。我知道你们说家禾常提起我是客气话,我算什么呢,但赵姑娘是真的有本事,在我们眼里,她比那些老爷要强得多。可谁都是一副肉身,总有虚弱的时候,你劝劝她:该歇的时候安心地歇,那位东泰大人看着很厉害,不如把事交给他去安排。” 婉如苦笑道:“既然赵家禾什么都跟你说,想必你也知道赵家如今是怎样的态度,那是派过来盯她的人,怎么放心?” “听他催那话,口气虽不好,意思却是好的,不像是奸人,断不至于在这时候落井下石。” 婉如一拍额头,懊恼道:“真是魔怔了,他们还指着她……” 她不说了,巧善也不问,顺手帮她掀起车帘,浅笑着目送她下车。 婉如走出去两步,盯着前头的车轿围,好料好工,外头看着繁花似锦,内里却是一片悲凉。她再回头看看后边这辆,心头一动,倒回来掀起靛蓝布幔,笑着告诉巧善:“我们姑娘说的不是客气话,那位还真是时常提起。头前挂在嘴边的是‘那小家伙’,有时是‘傻丫头’,后来叫‘王巧善’,再往后,说的就是‘我们巧善’了。我们只当是养着亲妹子呢……我们姑娘不能见外客,那些事全是我们在打点,每回过来对账,他都要顺便打听小孩儿喜欢什么,也问姑娘家用的有哪些,胭脂香粉,零嘴耍货,什么都问,只要别人买得多,他也跟着买。这就算了,我听跟出去的人说,常常是收很久也送不出去,白白地放坏了,可下回见了,他还买。” 巧善又臊又想笑,丢开算盘捂住脸,羞答答地说:“我不知道有这些,多谢姐姐告知。” 婉如钻了进来,既不坐也不蹲,弓着腰,靠近了打量她的脸,像在找着什么,不等巧善询问,又退了出去,走了。 巧善拿出行囊笔,刚写下三个字,车壁被敲响了。 是他回来了? 她欣喜地掀起车帘,叫了“家禾”。 车外没有他,只有挑帘子的剑鞘和一张冷若冰霜脸。 来者不善! 笑僵在脸上,她立马坐回去,警惕地盯着对方。 赵东泰收回剑,隔着帘子问:“康平是什么情形?” 巧善想了想,如实回答:“也出了事,不知道城里究竟怎样,大伙都在逃。我们在寺里拜佛,他们把寺围住了,没动刀,只把人锁起来。” 赵东泰追问:“是什么人?兵,还是匪?” “不清楚。” “你怎么……” 婉如一听见动静,立马过来解围,及时打断了他:“七爷,王姑娘该歇息了,我们不要在这打扰人家。有什么事,等禾爷回来了再商量。” 赵东泰哼了一声,冷嘲道:“前后这么多人,我还能狂性大发,把她怎么样?” 他是主子,婉如不好反驳,镇定地坚守在一旁,等到他离开,再对车里的巧善致歉,防着人再回来为难,她特意留下了。 两人都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在前边很快有了动静。巧善最熟那个声,比她动得快,丢下东西钻出去,高声应道:“家禾,我在这!” 她往车下跳,狂奔过来的人正好接住,两人傻兮兮地互相叫名字,像是久别重逢的……小孩。 简直没眼看! 赵东泰高声打断:“嘿!那些是什么人,会不会留有后手?” 赵家禾把人举起来放回车上,仔细盖好车帘,再扭头看向不速之客,眯眼盯着他,冷声问:“阁下哪位?” 已下车的婉如帮着答了。 七爷? 怪不得只看一眼就厌烦。 对方傲慢,他也无礼,撇头道:“问你们自家的人去,我一个闲人,管不上外头的事。” 赵东泰气上了,将剑往地上一插,咬着牙喊:“你!” 婉如乐得见他吃亏,强忍笑意,指着前边说:“梁武他们回来了,劳烦七爷过去问明情况,帮着拿个主意,看明早该怎么走。” 赵东泰一言不发地走了。 赵家禾掀起帘子,客客气气说:“多谢!” 婉如点头,看一眼车厢,想提醒男女大防,最终还是忍下了——到了这时候,名声不名声的,不顶个什么用。 第97章 话事人 “你有没有事?” “有没有伤着?” 两人同时问的,又同时答了“好着呢”,再一齐笑。 他身上还有血迹,怕熏着她,打算脱下来。 她为难道:“我们没有带换洗,先凑合着,明儿再看吧。唉,不知道几时才能回家,她……我想请她去家里做客。” 她在八珍房听她们说过,小月子和坐月子是一样的,都要好好休养。要是康平没出事就好了,半天能到,请赵姑娘去家里歇脚,早些请个大夫来把脉开方,她再找隔壁阿婆买几只好鸡来煨汤。 他不知道这背后的故事,笑道:“下回吧,她家里有事,三催四请,因此提早出发了。” 巧善皱眉——究竟是什么事,要催着一个有身孕的人着急赶回去?要是按原定的十八再出门,兴许就不会碰上这样的事了。 唉! “她夫君去了哪?” “忙着做官。嗐,这位唐提学专管科试,时常感慨纸上多庸才,没灵气。平常不是在酒楼里蹲着,就是去逛风景名胜,暗访才子。” “多嘴驴那样的才子?” “没错,会念几句酸诗就叫才气通天。几年前出了舞弊大案,上下查一通,斩了几个官,但至今有人私下议论,说是上头包庇了真凶。如今都说‘寒窗苦读,不如花钱买通’,那些落榜的人,将不得志赖在这上头,理所当然地不再用功。如今各地都有这样的风气,要是这些人做了官,后果可想而知。” “读书做官的事我不懂,我只觉着这人不太好。唐家的老人病了,他有空管这样的闲事,怎么不赶回去接长辈到身边照顾?反叫个……做媳妇的两地奔波。好没道理的事。” 规矩就是这样:男人理所当然地撂挑子不管,侍候父母长辈全是女人的职责。赵西辞上边有两层婆婆,分住两头,她还要管家和料理外头的买卖,担子更重。 说出来只会让她不爽快,他略过这里不提,说起了新安排:“时局动荡,那些有钱人家此刻成了肥羊,正是护卫赚钱的好时候。我想问问冯家那些人要不要北上,只说这里的情形,不强求。富贵险中求,让他们自己定夺。张麻拐他们到了雁归滩,再过三五日就能进岵州地界,我想法子通个信,早些会合,彼此照应。” “也好。” “水运方便快捷,真要打起仗来,沿河那些县首当其冲,他们留在定江,日子恐怕不好过,乡下反倒太平些……” 外头有动静,他早早地噤声,来人是梁武,在他耳边低语一番,把坏脸色传给了他。 他回头伸手,她牵上去,他顺手拿上了包袱,她赶紧把行囊笔和纸也抓上。 “你写了什么?” 傻丫头 “没什么。” 他着急处理大麻烦,没空调笑,把她抱下车,送到婉如那,再隔着车壁和赵西辞说事。 “那一堆少说有三四百,贪生怕死的时候乱逃乱散,不说帮忙,反要碍事。双拳难敌四手,要是成堆地来,就我们这几个,恐怕抵挡不了。得找他们说清楚了,跟着逃命可以,多少要出一分力。还有一事:方才听梁武说,分头办事时,底下人颇有微词,号令不动。赵家,唐家,褚家,还有外边雇来的这几个,四分合不成一股,只怕难成器。” 赵东泰离得近,铁青着脸打断他:“犯得着吗?哪个敢不服气,杀鸡儆猴就是了!” 赵家禾暗道:蠢材,没听过阳奉阴违,暗箭伤人吗? 果然,赵西辞当即教起了兄弟:“本就缺人手,杀一个少一个,亏的还是咱们。花钱雇佣,买卖而已,谈不上大义,也只有那么多人情在,就不要怪人家大难跟前贪生畏死。” 她从赵家禾的话里听出了风险:高头大马,豪车锦轿,出行看着气派,到了这叫天不应叫地不灵的时候,它们就成了她的催命符:不是家奴,自然不是一条心,原本护卫的刀,也可以掉头刺向她们。 杀人劫财,一哄而散。 乱世多惨案,查无可查。 她很快拿定主意,高声道:“我是唐家人,这事我来办,你们只是娘家的隔房兄弟,不要出面。” “你这话……” 梁武咳了一声,赵东泰回过味来,自觉闭了嘴。 赵西辞换好衣裳,添了妆,盖住了苍白。她踩着马凳缓缓下来,巧善担心着她,不由自主地上前挨住。 第110章 赵家禾伸手去拉她胳膊,她回头,用眼神回答他:不要。 他不解,但没再阻拦,不远不近地跟着她们。 正如他所说,提刀拿剑的人,分成几派,围着火堆站在那,正一动不动地盯着这边。 赵西辞走近了,停步,站定,朝一旁伸手。 婆子抱紧匣子,跪下苦求:“奶奶三思啊!” 婉如上前夺了,抬手拔下仙草簪,将锁卸了,打开匣子,捧到赵西辞跟前。 赵西辞把大小银票全抓出来,理成扇形,高举它们亮给众人看,趁他们起心思时放下,顺手插进丫头捧着的盆中,让它们沾上松油,再毫不犹豫地扔进火堆。 不是要拿来分给他们的吗? 立时就起了骚动,有人提剑去挑,只救出来小半张残票。没做这徒劳无功之举的人,愤愤地低语,不时看向同伴,等着给讯号。 赵西辞并不看他们,用眼神示意婉如将钱匣子也扔进去,而后缓缓道:“年成不好,唐家九处庄子,赔了三处,剩下六个也算不上丰产,统共只得一千四百六十八两。沿途有我的陪嫁,大小铺子十四间,收上来三千二百两。这是我的规矩:盈利只收整数,剩下的,留给铺子里的人分了,犒赏他们。 啰嗦是要告诉他们我有钱,我还有够大方,对底下的人好。 从老宅出来时,老太太怜惜我,给了我三百做私房,连同我出门时捎带的银票,都在这。烧了就烧了,不必可惜,这是借古人的智慧,攒一攒破釜沉舟的气势!车上还有些碎银,三四十两,谁想要,只管去拿。” 她高昂着头,直白地说:“如今这情形,大伙心里有数,前后左右都有险,落了单,只怕是死路一条。诸位若信得过我,那就留下来,齐心协力拼一把,我看未必会输。家里见我们迟归,也会派人出来找,不算是孤立无援。若杀得出一条生路来,那就是赢了贼老天,必有后福。诸位有好身手,功劳不同,你们忠心耿耿,我绝不会亏待:五百两一个,活着自己领,不幸遇难,那便再添两成,敲锣打鼓送到家人手里,轰轰烈烈一场,好叫人长长久久地记着你英勇。只要我能活着回去,这话就能兑现。你们跟了我几年,应当知道我是什么人,知道我拿不拿得出这个钱。新来的人也不要慌,一视同仁。我既是唐家少奶奶,也是赵家出来的姑娘,要兼顾两家的颜面,从来不做不诚不信之事。当然了,我不会武功,也没有力气,算是拖累,诸位要是嫌弃,可自行离去,绝无二话。都有家人亲朋牵挂,谁的命都宝贵,我尊重。” 末尾这几句,声音又虚又颤。男人们只当她是说到了动情处,巧善和婉如知道这是快要撑不住了,暗自着急。 巧善察觉到她晃了一晃,再不敢迟疑,立马垂下头,猛吸一下鼻子,而后弓着腰贴过去,环抱住她,把脸埋在她身上,委屈哭诉:“姐姐,我们明日就能回去了,对不对?” 赵西辞将手搭在她肩上,既是安抚,也是借力支撑,缓缓道:“对,‘人多主意好,柴多火焰高’,我们有这么多人呢,什么都不怕。” 婉如借口要劝解巧善,凑上来帮忙扶住后背。 有了支持,赵西辞缓了口气,一一望过面前这些男人,缓缓道:“离天亮还有大半个时辰,诸位慢慢想。想好了,同我兄弟说一声,天亮就得干活:去林子里砍些用得着的料,削尖了,发给那些人当长枪使。我们又不欠他们,总不能白捧着人,拿自己的命去填。没学过功夫不要紧,穷人最不缺的就是力气,告诉他们:想活命,就奋力扎上去。敌人也是人,都是皮肉做的,扎透了,那也是个死字。” 梁武带头高喊“好”,其余人也在权衡利弊后,做出了选择。 赵西辞回到车上,后背已湿透,跟前的人忙着伺候。巧善不想留下妨碍,跳下车,挡在车窗前,以免风把帘子吹起,给里边的人添麻烦。 婆子心疼银子,坐在马凳上抹眼泪。 赵东泰过来,踢一脚车辕,很不客气地骂晦气。婆子赶紧背过身去抹干净脸,他还不解气,转头盯上巧善,喝道:“怕死就找你男人去,在这捣什么乱?再胡乱搅事,我一刀……” 他手里的刀,被人挑起来,架在了自己脖子上。他又惊又怒,磨着牙低吼:“赵家禾,你要做什么!” 车里的赵西辞喝下参茶,刚缓过一丝劲,就得帮他求情:“禾爷,他年轻不经事,口没遮拦,你帮着我管教管教。” 赵东泰气得一拳砸在车壁上,恨道:“你什么意思!” “凡事不要只看眼皮子底下,东泰,你误会了,王姑娘不是在撒娇,她是在照料我。” “你……”赵东泰张着嘴僵在那,把先前的事全串起来,恍然大悟,焦急道,“你身子……” 巧善怕他说漏嘴,尖叫:“家禾,快揍他一拳。” 赵家禾不假思索出拳攻向他,赵东泰已然明白自己真的是“口没遮拦”,该打!他不躲不避,受了这一下。 这样打起来没意思,巧善又在后边拽衣衫。赵家禾没再出第二拳,他要给赵西辞面子,撤回了刀,但必须为巧善出气,便随手将刀扔了出去。看似轻飘飘,那刀却像长了翅膀,朝着远处的灌木丛飞去。 赵东泰没去捡,越过他看向后边的巧善,一句“对不住”,怎么也挤不出。 赵家禾更气了,挪了半步,把她遮严实,当面讽道:“赵七爷还有好剑(贱),倒是不用那破刀了。” 赵东泰理亏,受了这讥讽,垂头转身,蹲在干涸的水沟里纠结去了。 梁武小跑过去,费了一番功夫才把刀捡回来。 赵东泰不肯要,闷声说:“谁用得上,那就给谁,我还有……一把好剑。” 第98章 青涩少年 她言行古怪,该解释的,可是她答应过不说出去,虽然夫妻一体,可到底是人家的私密事,她只能装糊涂,假装没察觉到他的探究。 赵家禾暗笑:这家伙心虚起来,眼珠子提溜转,双手无处安置,东抠西摸,还会顾左右而言他。 “我这把菜刀用的是好料,也能砍树吧。” “能。” 不让她出一分力,只怕会不安。他收了她的刀,提起来细看,笑道:“我用着正好。” 哪好了? 只能说正好跟他的手掌一般大。 她抛开烦心事,抿着嘴偷笑,跟他一块上坡进林子。 他挑了一枝大小合适的,动手去砍。 她仔细看过它的大小长短,提早去别的树上挑拣,等他弄完那一枝,就叫他过来砍这枝。 两人分工,做起来飞快,不知不觉就到了坡的另一侧,远远地看到了另外两位。 梁武劝了半天,赵东泰只说了几个字,不是哼,就是嗤。两人一东一西在挑,离得远,梁武嗓门大,他说的话,巧善他们也能听到。 “……乌烟瘴气,她怕耽误了你,才点名叫你来,是想借姑爷的情面,把你推荐到褚家门下。你身手好,又年轻,正是建功立业的好时候……” “谁稀罕,叫她好生做她的唐家妇,我的事,不用她管。” 傻子!褚家有身份有地位,手里有兵,外头还有好名声,时势再差,也能立于不败之地。赵西辞不屑摇尾乞怜,也不认同唐家一直借旧情谊 唐四的爸跟褚颀有点交情,死了以后,褚颀一直在抬举他们家,所以才会扶持唐四做官,帮唐四挑个好老婆,还顺手帮他岳父抬身份。褚颀也是重要角色,后面会讲。 占别人家便宜,一向避着那个褚字不提,如今肯为兄弟走这一步,不知为难了多久。 可惜啊,好心被当成驴肝肺,白赔了心思。 赵家禾懒得掺和,领着巧善走远。 他有意要扫清障碍,特意拿此事来贬低赵七。她想的却不一样,小声说:“他是不是不想因为自己的事,叫赵姑娘为难?我记得你说过,她父亲也是沾了她的光做官。长此以往,她在唐家便没了底气,不好立足。” 他自然也想到了,不过多想了一步,提醒道:“只要他争气,迈过这门槛,好好立一番事业,将来就是赵西辞的底气,谁也不敢再小瞧她们家。若折不下这个腰,想出息,光凭他自己的话,恐怕这辈子混到头,也只是个让人提起便摇头的赵七。” “你说的也有理。你别恼,他年轻气盛,不会说话,心意却是好的。头前有误会,是担心我坏了他姐姐的大事,并不是故意为难。” 他心知她不是三心二意的人,一肚子醋汁没处撒,只好捏住她鼻头摇一摇,“你呀你……” 她笑眯眯地自省:“这也是好人,那也是好人。这样不好,不好!” 他跟着笑,藉机贴上去嘬一口。 不远处还有几百人呢,她们在坡上,没准底下看得见——今晚的月光可不一样。 她忍住不笑,推他。他不肯,搂住腰,藉机再讨一口。 第111章 两人笑闹一番,接着干活。 有伤风化! “你在看什么呢?”梁武见赵东泰撇开脸,不容分手就将自己往下推,不由得一叹,接着劝,“你别嫌我啰嗦,这几年,四奶奶过得并不轻松。老实说,有些事,赵大人做得很不地道,四奶奶全心全意替你们着想……” “还说不是啰嗦!我又不是瞎子,哪能看不见?我知道她是为我的前程,只是……低声下气去求,唐四怎么想她?回头又要给她气受。建功立业是男人的事,要她委曲求全做什么?她只要好好地……” 嫁过去几年,经了九九八十一难,好不容易怀上,又出了这样的事。 那样要强的人,此刻不知多难过。 他不敢往深处想,闷闷地接着削。 梁武见他并不是真的不懂事,趁热接着劝。 赵东泰不耐烦听,不由得走了神。 伤风化是违心之言!家里那几个兄弟不务正业,常当他的面和丫头、媳妇子 仆妇 调笑,说这是男人之道,好心要教他。他最烦这种事,只觉得下流。他们这,好像不一样,怪有意思的。 赵东泰忍不住回头,想再看一眼,可惜他们已不在方才那块,又往上边移了。梁武只当他发现了什么不对劲,跟着看过去。赵东泰顾不上细看,赶忙侧转,用身子挡住那方向,闷闷地说:“多谢你的好意,我知道了,以后会留个心,少冲动行事。” 梁武卸下大石,又说了许多贴心话。赵东泰充耳不闻,满脑子都在想:明明是头一回见,她怎么知道赵西辞落了胎?被我无端训斥,她怎么不生气,还要拦着赵家禾,不叫他教训我? 连哄带吓,不想死的人都听进去了,力气大的自觉过来领“长枪”,轮不上拿武器的女人里边,也有胆大的,自行捡了棍子来防身,就是老人孩子,也抓了石头在手上——不想死,就不能做孬种。 昨晚对比过各处的形势,看起来只有走东南面最有希望,于是众人列队出发。 赵家禾和身手最好的褚家几人打头阵,把巧善托付给了赵西辞。 这边不是大道,马车走不了,只能改坐轿子。赵西辞迟疑了,倘若别人在担惊受怕,她还是贵太太做派,只怕要起异议。人心最怕不平,她想撑一撑。 婉如和巧善一齐劝,她仍坚持己见,倒是赵东泰一句讥讽管了用。 “你下来逞强,只会拖累大伙,没看见前边一直走走停停,总是在等吗?” 赵西辞苦笑,总算安分了。 这条路选得不算差,走了一个多时辰,只遇到一次散兵,来人只二三十个,好对付:乌合之众不讲情义,见死了几个,立刻丢下共富贵的誓言,往山里四散逃窜了。 这一仗赢得痛快,让大伙信心倍增。 荒郊野岭,突然冒出来这样一伙人,实在古怪。为防万一,褚家的领头人庞源祖招呼大伙停下来休整,他邀上赵家禾去前边探路。 原本殿后的梁武赶忙跑到前边,把剑借给赵家禾用,见他一直在看后方,忙说:“我脚上功夫差你太多,只能辛苦你跑这一趟。我这就回去,护着后边的人。” 赵家禾仍不放心,越过他,奔过去,到巧善跟前亲自交代完,再去办事。 这一番儿女情长太惹眼,总有人看过来。 巧善臊得躲到了轿子后,不巧那婆子也藏在这里生炉子。这位听见动静,不免抱怨道:“怎么毛手毛脚?可要仔细着,险些打翻了,吓我一跳。” “打搅了。” 婆子抬头见是她,想起蔓儿,不免讥讽道:“头前那燕窝的事,多亏了姑娘提醒,想必在家是常吃的吧?不然怎么一眼就认得出这东西有差。我是不行的,这人老了,眼睛不好使咯。” 嘴上说得客气,实则从头盯到脚,对上巧善穿的布衣,眼里满是轻蔑。 巧善听得出恶意,没有着急戗她,先盯着陶罐里的东西细看。 她不骂,有人代她骂了:“老货!她帮了忙,你不磕头道谢,反倒要怨怪。怎么,嘴烂了,不会说好话,只能嚼蛆?赵婉如,赵婉如!” 婉如抱着罐子,小跑过来。 赵东泰不等她开口,指着那慌了神的老婆子控诉:“这贼婆没安好心,往锅里撒了不少的灰。你怎么当差的,敢把这事交到她手里?” 婆子急了,连呼冤枉。 这是唐家老太太为了照顾怀孕的孙媳,特意拨过来的人,先前料理这些事,很是熨帖。婉如不信她真的会动手脚,看向了巧善。 巧善没瞧见这样的事,如实摇头,不过,她在八珍房听过许多吃食阴谋,确实不放心,就说:“姐姐,有什么事是我能做的,你只管吩咐。你最懂赵姑娘的心意,这吃的喝的,还是你来料理吧。老人家年纪大了,该歇一歇,连日奔波,别把人熬坏了。” 赵东泰听到这话,认定这就是个软弱的人:只会和稀泥,怪不得不敢为自己讨公道。 他顿觉没意思,撇头,暗自哼了一声。 长辈身边的老人儿 老资历 ,顶半个太太。婉如不敢轻易得罪,连声说是误会,好言哄了婆子几句,叫小丫头过来,把人搀到后边去歇。到底不放心,她等着人走开,赶忙把那锅鸡蛋汤撒了,另煮一锅。 带的干粮有限,一下来这么多人,只好俭省。一人分上半块饼或半个馒头,这里也不好弄什么精细的,煮碗鸡蛋汤还得遮遮掩掩,别的好物更是不敢拿出来。 婉如要分一碗给她,巧善坚决不要,那半块饼也舍不得吃,包起来,打算留给家禾。 “你是怎么想的?” 巧善扶着树干,踮脚张望。她全神贯注在担心前边,猛然听到身后冒出来这冷声,惊得一哆嗦。 “老混账是不是真的在捣鬼?”赵东泰不想让人非议她,远远地停住,背对那边蹲下,漫不经心地拿剑鞘抽打路边的杂草,再问一次,“那燕窝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你不用怕得罪人,只要告诉我这里边有什么门道,剩下的事,我自会处理,不用你管。” 仍旧没回答。 他强压下脾气,左手托剑中,右手抓剑柄,用力一撬,将剑下这一丛伸筋藤全挑了。他把它们甩到一旁,再催一次:“怕什么,有我呢!你放心大胆地说,上边熏了什么药,或是怎样熏出来的?” 还是没人答。 他急了,猛戳坡上的干土。泥灰飞扬,他转头躲开,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人早就跑了,单留他在这自说自话。 第99章 慢不得了 人走了很久也没见回来,不单巧善着急,拿棍子的那拨人也慌得坐不住,生怕这些能耐人丢下他们不管了,不时起身前后走动,张望。 剩下这二十多个护卫,又分派扎堆说起了话。 赵西辞劝身边人稍安勿躁,她安然留在原地休息。 梁武来回走动,不时安抚,赵东泰也提着剑在人群里穿梭,谁乱动骂谁。 到了日映时分,总算回来了两个。 这里边没有赵家禾,巧善心急如焚,赶紧跟上去听消息。 带来的是好消息,昨日遇险,庞源祖沿路留了记号,特意落在后边发了信号弹。这个管用,有褚家的人看到,传了消息去金安,真的有援兵在赶来的路上。探路时遇上了一小队,说那边有一处适合藏身的深林,他们凑一块去探路,叫他们先回来报信。要是顺利,在林子躲上一日半,等着援兵来接,好过在外头乱碰。 眼看赵东泰又有嫌话要讲,赵西辞和巧善提早看向了他。他闭紧嘴,撇头看向野林子。 梁武也有疑惑,赵西辞笑道:“褚家行事稳重,不会轻易出头,没有十成的把握,便没有提早说出来。” 难怪昨晚看着像有话要说,还以为他们也有散伙的心思呢。 那两人抬回来三头野猪,最大的这头也只有几十斤,小的这两头比狗大不了多少,但好歹能添一口肉。 赵东泰来了兴致,要梁武带路。梁武不敢丢开职责,摇头,怕他纠缠,挑了个让他忌惮的借口:“我答应赵家禾替他照看王姑娘,一步不能离。” 果然偃旗息鼓,又去沟里蹲着了。 梁武失笑,脚下轻快,巡逻去。 霉运散去,接下来一切顺利。日头落下之前,赵家禾回来接引。 他先在人堆里找她,她也着急找他,只是身后不远处还跟着个尾巴。 他娘的! 他言简意赅交代完,当着众人的面,把她背起来,走在前边领路。 越偏越安全,他们挑中的地方很远,天黑才赶到,留在那等的人早就劈好了柴,火上烤着山里的野物,还有水里的鱼,配上干粮,能吃个半饱。 不远处就有清溪,有吃有喝,心都能安定了。 赵东泰在火堆那转一圈,挑了条烤得最匀称的鱼回来。 赵西辞接了,慢条斯理地吃,见他蹲在旁边不肯走,笑道:“这肉很嫩,比家里做的香。阿七,你吃好了吗?” 第112章 “放心,饿不死。她……们上哪去了?” 婉如在笑,赵西辞也笑,拣出刺,又吃一口鱼肉才答:“嫌这里太吵,逛去了。阿七,他们是夫妻,彼此牵挂是常情。外边的人,跟家里不一样,没那么死板。” 赵东泰像被踩痛了尾巴,蹭地跳起来,撇嘴道:“我说什么了?不过随口问一句,他们爱牵手就牵着……” 爱亲脸就亲脸,他才不管这闲事呢。 他不说这话还好,一说就奇怪了。赵西辞放下筷子,转头打量他,片刻过后,又扬起笑,不着痕迹地提醒:“我知道你是好意关怀,你放心,赵家禾功夫扎实,人又警觉,不妨事的。” “知道了。” 他的武功比这些蛮力护卫好,但没法跟赵家禾比。光夺刀那一招,就够他学几年了。 四姐说得对,有赵家禾在,用不着他操心。 他无事可做,沿溪流往下去找水潭,蹲在潭边找鱼:撒点烤得焦香的饼屑,来一条抽一条,将棍子挥得呼呼响,把鱼抽晕了,打起的水花却不高。 师父说外练练身,练的是刚。内练练心,练的是柔。 身心合一,刚柔并济。 他的路,还长着呢。 十五的月,亮。 十六的月,圆。 头前那趟过来,赵家禾一眼相中了一个赏月的好地方。趁那边闹哄哄,他跟梁武说一声,把人拐到高处团圆去了。 夜空明澈, 圆月皎皎。 站得够高,四周空旷,就很有展臂就能揽月的气势:他们独自对着月亮,月亮也像是独宠着他们,连星星都避让了。 “这个月亮也好。” “有不好的吗?” 她先笑再答:“没有,个个好!” 他的手早就伸到了后方,藉机轻轻揽住,让她紧紧地靠着自己。 外衫洗不净,腥得发臭,脱掉了。他身上只有中衣,依然热得发烫,她挣了一下,又放弃了。 前阵子他嫌热,赤膊睡的时候都有,挨多了,早就习惯了。 他仔细听了会,见四周没动静,抓紧亲了两下。她怕啊,怕下边那些人突然起兴致上来走动,又推又挠。 他反倒更来劲了,亲嘴角,亲脸颊,还咬耳朵,真咬,被她揪了耳朵,总算老实了,不过,仍旧要抱着,来来回回提一件事:跟赵西辞走。 赵姑娘要休养,论理不该在此时打扰。她为难道:“到底是什么事,能跟我说说吗?” 他仔细分辨她的神情,月亮离得远,但还算慷慨,月光下,他能看清她是什么神情,不答反问:“她是见了红,还是已经掉了?” 他顿了顿,又说:“你不用答。” 她脸上流露出的是悲伤,不是担忧。 他先叹,再解释:“她是唐家少奶奶,不能抛头露面,我见得不多,书信也是找她身边的人转答。这些人不好说她的私事,我全靠听闲言和猜,知道的不算细。她和唐四有过蜜里调油的时候,中途冒出来的那个孩子,她并没有放在心上。据说唐家的人本不打算认,觉着那孩子出身不好,有辱门第,是她把这事揽了下来,还掏了几百两私房给那女人去安家,说是钦佩她的慈母心:穷困潦倒也没想过要把孩子丢掉。他们这房的唐老爷死得早,孤儿寡母不会经营,处处亏空,那十几年,全靠褚家扶持。这样伸手要钱、张口要饭的人家,眼穷心也穷,母子二人总觉着别人话里有话,因此我不耐烦跟他们打交道。她嫁过去就是这么个烂摊子,烦心事多,赵西辞并不怕这些,料理得周周全全。不过,‘风流才子,才子风流’,唐四是个多情的人,敬重她,也怜惜别人,在外边总有些牵扯不断的韵事。长辈也往房里塞人,人多是非多,日子一长久,总是要闹出一些事,夫妻之情渐渐淡了。不过,她也没在意,仍旧忙得风生水起。” 她瞪大眼睛在听。 “巧善,你不用操心她。这是个大能人,唐家那雷婆都为难不了她……” “不,再刚强的人,也有脆弱的时候。我们是她的朋友,应该用心关怀。” 他失笑,及时纠正:“是,你说得对。我是说,不会有什么姨奶奶、姨娘、姑娘……” “啊?” 他咳了咳,转头看着月亮,慢悠悠地说:“从前你说的那些话,很有道理。像赵家老太爷那样的人,昏聩无能,还坏心眼,挑唆女人孩子明争暗斗,闹得家宅不宁,子孙凋敝,活该下大狱。” “你是在说……我们?” 他咽了咽口水,粗声粗气应道:“对,麻烦!我不会让你过得像她这么辛苦。” 纳妾一直是她的心病,这一剂良药来得仓促,她又喜又臊,想再确认一次,可是实在不好意思问出口。她转过头去看前方,手抠着他膝盖,背对着他嘟囔:“怎么不明着说?非要绕这么大一个弯子,我都听糊涂了。” 他装没听见,包住她的手,把滚烫的脸贴上她的,让她知道他也会害臊,她果然不说话了,手指在他手心下碎碎地动。 他抓紧调转回去答先前那话:“年前我求过去,请她做中人帮我们脱身,再做媒人,她满口答应。宅子也借好了,太太为你预备的东西,张麻拐带在身边,过几日就能送到。一应俱全,我想抓紧补上迎亲礼,她要休养,那想法子再请一个。我答应过要好好待你,别人家新娘子有的那些,你也要有才行。出门就遇事,各处不太平,去溯州不定能行,康平也说不好,我想无论如何也要有个家。那宅子不错,到时候你仔细逛逛,要是喜欢,也可以买下来,跟那边说一声就能弄契书。不要操心别的,我心眼多,一直在埋退路,上回过来,在这藏了两坛子现银,挖出来就够用了。” “你……都安排好了?天呐,我什么都没做,全是你在操劳。” 来了! “有用得着你的时候,特别要紧。” 她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好!你只管说,我必定用心去做。” “对,就是要用心。”他一想到要不了多久就能圆美梦,便藏不住笑。 她也跟着笑,头靠在他身上,反手去摸包袱。 他装糊涂,不打算帮忙。等她找到了手帕包,他再适时地喊饿。她果然很高兴,欢欢喜喜打开来,把饼子喂给他。 他咬住一头不动,将另一头伸向她。 她忙说:“我不饿,鱼肉好香,那块肉有点儿硬,这会还在肚子里,少说能撑到明日午间。” 他含着饼闷笑,含糊提醒:“闹洞房时要做这个,先练练。” “真的?我没见过。” 他把饼拿下来,接着骗:“风土人情,因地而异。是这里的习俗,我都打听过了,你用心学。” 对哟,方才答应过的。 她傻乎乎地入了套,从他手里抽走饼,送到他嘴边,自己再贴上去,小口小口地咬,还不忘停下来催他:“你多吃点。” 想吃的多着呢。 第100章 前路 这双眼睛,明亮清澈,全心信赖。 她有一颗玲珑心,学什么都快,还能触类旁通,随时随地开悟。总有一天,她能读懂他这些小心思,会后悔吗? 那年,他在她孤立无援时要挟她为自己提供好处,后来,又在她懵懂无知时,诱拐她跟自己定下婚约,全是出自私心。 因为这些见不得光的手段,他总是心虚胆怯,一肚子话,说不出口,只能空口白牙说会对她好,会长久在一块。 她是精金良玉,行事坦坦荡荡、清清白白。真要说起来,他是配不上的,不走歪门邪道,不知道有多少个七爷要来抢,胜算极小。 他大口啃完那饼子,管住嘴,只轻嘬一口就放开了,但捧住了她的脸,为将来再上一层箍:“巧善,我们在那林子里拜过天地,你还叫我跟着你拜别干娘,这不是哄我玩的吧?” 她急了,抬起手立誓:“说好了风雨一起,生死一起,千真万确,绝无半句虚言。这么大的事,怎么敢唬人?不兴这样说的,快呸呸呸。” 她竖起食指顶了顶上空,压声提醒:“还请了尊者做高堂,倘若叫那位误会了,多不尊重啊!” 那就好! 他先呸完了,再说要紧的:“我是说这事只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要是别人问起来,你是答成亲了,还是没成亲呢?” 她被难住了,哑了好一会,才懊悔地说:“我跟那位赵七爷说了一回,说我有丈夫,那后边成亲的时候,他要是还在这,那怎么办?” 大办! 邀他来观礼! “你跟他这样说了?” 她苦兮兮地点头,小声问:“怎么办?” 他大喜过望,满不在乎道:“你说的是真话,又没骗他。这不要紧,等这事过了,我去和他说清楚。虽然仓促,但太太一直嘱咐你跟我要好好过日子,这就算奉父母之命了,只差个媒妁之言,这回要补的就是它。” 只要他在,就没有难事。她安心靠回去,望着月亮问:“有点困了,我们要下去吗?” 第113章 “不去!在这清静,噢……忘了告诉你,我身上还有任务:要守在这,防着半夜偷袭。一个人冷冷清清,实在没意思,你就留在这陪陪我吧。” 她惊得重新坐起来,“这么远,还有敌人来?” 他又把人按回来,淡定答:“谁知道呢,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这里前不见村后不见路,又不是金山银海,傻子才会来这找麻烦。 上边不会遇敌,但下边肯定有。贼眉鼠眼,贼头鬼脸,他都当面宣告了,背着她走的时候,偶尔回头,还能逮到那位贼心不死,正在窥探她…… 那小子跟她一样的年纪,不像他这样死板,又闲得发慌,谁知道什么时候会趁他不在时发起突袭,还是小心为妙! 他想到了百千种事故,烦得不得了。 心思纯净的人不知不觉就睡着了——昨晚折腾一夜,熬到这时候,实在是撑不住了。 他盯着这张脸,看了又看,腾出手摸摸眼角,在那轻轻按一按。早年间他莫名其妙要教她怎么展露风情,万幸她没上当,根本不曾学,不然还得了。 赵家禾啊赵家禾,你惯会取巧,留了多少漏坑自己,往后务必要吸取教训! 褚家的人来得比预料的要早,等巧善醒来,竟然又到了马车里。车里坐着四个同样装束的女孩,其中一个是那晚捧松油盆的红衣,另外三个全不认识。她们嘴角含笑看着她,她暗悔:怎么睡这么死?叫人看笑话了。 红衣递上热茶,笑眯眯道:“婉如姐姐交代我们伺候好姑娘,前边那车上有董妈妈在,老人家啰嗦,怕吵着你,就挪这来了。他们奉命去解围康平,禾爷跟着去打前阵,叫你安心歇息。姑娘放心,援兵到了,都是国公爷带出来的精兵,上阵杀敌的好手,来了七八百,数都数不完,贼人见了,必定腿软投降。” “好,多谢。” 梅香从箱子里拿出点心,捧到她面前。秀娟帮着收走了拿来盖她的锦被。 巧善接连谢个没完,和她们闲聊一会,终是忍不住,悄悄掀起车窗上的帘子往外看。 车窗开得不大,只能看到斜前方一小块,望不到“前阵”。她贴着听了会,估摸着外边没什么大动静,悄悄伸出去半个头。 赵东泰打马靠过来,问:“怎么了?” 巧善立马缩回脑袋,放下帘子,隔着车壁答:“没事!” 她有丈夫,和他这个外人牵扯太多,叫人看见了不好。他攥紧马鞭,一鼓作气把心事了了:“先前误会了你,对不住了。” “都是为了赵姑娘好,不妨事的,还请忘了吧。” “嗯,多谢!” 他这边慢慢退下去,前边有人倒回来了,敲车壁。 巧善有点儿怕了,看着红衣。 红衣掀起帘子一看,回头笑道:“找你的。” 她掩着嘴偷笑,戏谑道:“是念的真佛来了。” 啊? 巧善赶忙撩起帘子探出去,果然是他。 “家禾!” 他正要问方才是怎么回事,她又缩了回去,喂出来一块点心。 他弯腰过来叼走了。 马不高兴,打了个响鼻。她怕摔了他,忙跟马儿求情:“好马儿,就耽误这一会,你别生气,等进了城,我给你买豆子吃。” 她转头又问他:“除了豆子,它还喜欢什么?” “糖。” 她以为又是在胡说,捂着脸闷声大笑,见他也笑,马还在甩脑袋,生怕耽误他的事,赶紧说:“你快去吧,我还有事呢。” “什么事?” “不能告诉你的。” 绣花是女儿家的事,确实不能跟他说。 这一段路还算好走,马车摆得不算厉害,不能绣花,但能拿来探讨。 巧善少了指引,只会最简单的针法,花样子都是自己描的,哪样东西见得多,就描哪样,能拿去换钱,全靠一个细致。她没见过真牡丹,被她们拿出来的绣样给镇住了。远看雍容大气,绚丽灿烂,近看瓣瓣不同,层层交错,连落在花瓣上的光都给绣出来了,活灵活现。 怪不得玉露姑娘的裙子那样好看。 雪霙见她喜欢,便说:“车上不便,等到了家里,我们一块玩,我那还有许多京里来的花样子。” 家禾说过有些技艺只家传,既然这是人家吃饭的本事,她不能腆着脸贴上去,便只夸她们手艺好,没说要跟着学,特意问起岵州吃食,再不经意地打听玉溆城的房舍。 几人东南西北地聊着,一块吃茶吃点心,悠闲自在,和前两日天差地别。 马车渐渐慢下来,停了,红衣打了手势叫她们稍安勿躁。 一盏茶的工夫后,婉如打发小丫头过来传话,说前边有事,要耽误一段,叫她们安心在车里等着,不要乱跑。 耳边有马蹄声靠近,又像是那位七爷,幸好他这回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骑着马在附近来回巡视。 前边情况未明,大伙默契地噤了声,以免耽误大事。 这种沉寂的等待,让人更加心焦。 巧善实在是担心,掀起帘子,听不见什么喧闹,也看不见打斗,只看到了一条甩动的马尾巴离去。 她认得出这是赵七爷的马,想必他是去前边的马车那找赵姑娘去了。 着急没用,不要添乱子。 她放好帘子,转头坐正。 梅香从她脸上看不到什么,按捺不住,也跟着掀开帘子往外看。谁知外边的赵东泰正好也在往里瞧,两人一打照面,他想到那姑娘心细脑子快,总能做出对的事,便突兀地开了口:“你们奶奶叫我去前边杀敌,我拿不定主意,你们怎么看?” 他一惯冷言嫌语,突然来这一句请示,把梅香说愣了。她回头去看红衣,红衣笑道:“我们就在这待着,不会有事的,七爷安心去帮忙吧。” 他还不走,又朝着雪霙秀娟那边问:“你们怎么说?” 秀娟垂下了头,雪霙跟着说:“我们不怕。” 人和马都没动。 巧善背对着窗,早将脑袋移开了,一直躲着听他们说话。这要是平常,她绝不掺和这样的事,可是,她知道他不是在担心走了以后没人护卫她们,是仍在为难要不要顺着他姐姐给的路,走向褚家。 赵姑娘操那么多心,背负那么多,真的需要有人做支撑。家禾去了前边,也需要支援。 她脑子一热,催道:“正是要用人的时候,你就去吧!” 这话听着像是嫌弃他太积粘,他居然没生气,平心静气应了,再添一句“打搅了”,立即打马去了前边。 车内几人不约而同地吐了一口气,随即无声笑起来。 众人苦赵七久矣,前一句夸他温和有礼,后一句就提起从前,全是这张“巧嘴”的逸闻趣事。 这家伙很少出门,不通世情,见谁戗谁。 譬如临走时,唐家老太太亲自出来送了几步,随口叮嘱孙媳几句。嫡孙是她的心头肉,说话时难免偏向,但也没有过分,只是劝孙媳不要怪罪唐四闲散。赵东泰听见了不高兴,当即呛了回去,叫她有空多管管孙子。 他是亲戚,是舅爷,又是个孩子,按礼数论情面,谁也不好意思跟他计较,他便越发恣意了。这是头一回客客气气待人,实在稀罕。 第101章 新心事 说笑掩盖不了沉重,低语一阵后,几人又沉默了,枯坐着也不是个事,便拿出针线来做。 巧善没带,也没有底气帮忙,拨算盘会吵到人,还练空拨。 红衣怕慢待了她,特意换过来,挨着她小声问:“姑娘这是在练琴吗?” 巧善摇头,老老实实说:“家里穷,没见过琴,买了算盘,想多练练。” 几个姑娘一齐笑,但没有讥讽,只有新奇。梅香抢着问:“不碰算珠也能练吗?” “能,心里想着就是了。方才你们不动针,也能商量后边怎么绣,这是一样的道理。” “没错。”梅香又说,“奶奶夸你蕙质兰心,王姑娘,你一定能学好。” “叫我巧善吧!” 她拿不准该不该告诉她们自己以前也是做丫头的。 算了,说起来复杂,万一触碰到别人的伤心事,那就不好了。 她们为了陪她,帮着出题。譬如前些日子茶水房买了几斤茶,有贵的,有更贵的,有多有少,算一算总价,又或是小厨房糖油麦粉米粉各种支出。 巧善左手拨,右手记,算得很快。 行囊笔图的是个便利,笔头细细的,一竹管墨能用许久,封了口干得慢,只是变浓稠了,滴点儿水进去,搅一搅就能用,只是不如新磨的匀称。她是新近才练的字,不好看,不过个个写清楚了。 梅香和红衣放下绷子,围着她仔细看下去,不时发出一声呀或噢。 雪霙看不到“拨算珠”的手,着急催:“这就算好了?” 梅香笑答:“别的我不知道,这买茶叶的银子是我送过去的,连零头都对上了。” 第114章 红衣也点头应是。 她俩看够了散开,巧善察觉角落里的秀娟在盯笔下那两个圈,估摸着她会,忙向她请教萍齑的齑和醢酱的醢怎么写。 秀娟接过笔,仔仔细细写了。字如其名,秀丽干净。 巧善连声夸好。 秀娟落寞地垂下头,红衣帮着分说:“她是好人家出来的,正经读过书,后来遭了难,才沦落至此。” 秀娟忙说:“跟着奶奶,过的也是好日子。” 几人点头应是,又说起了纸张笔墨。 外书房开支大,她们念起这个账,巧善一面听一面算,顺口报了数,跟着感叹写字费钱。 花这么多钱,原是为了多读进去一些文章,可惜啊,有些人心思不在这上边,只管借此抬了身价,越发矜贵了。像阿保那样打鱼回来就刻苦读书的人,反而出不了身。 唉! 闲话到这里打止,个人又找点事让自己忙起来,以免胡思乱想,好在没过多久,马车又动起来了。 巧善等着消息,但一直没见他回来,等到再次停下休息,她被婉如请到前边陪赵西辞,才知道他和那些精兵乘胜追击,杀去康平县了。 赵西辞气色好了些,不过,她是个闲不住的,一有点力气就惦记着办事,吃完粥就叫婉如把账簿都拿来给她。 铺子里记的是总账,她要从总账里拆出细账,分门别类,各自算清每月能卖多少,能赚多少,才好裁夺将来怎么卖。 婉如劝她暂且放罢,赵西辞无奈道:“别的好说,这些是褚家的东西,正好赶上了,早些算完,好交给他们带回去。” 董妈妈一听这个名号,立马直起腰说重话:“他们家的事要紧,怠慢不得。” 婉如急道:“又不是没人,我们来算,奶奶先歇一歇,晚些时候再管,行不行?” 巧善心疼她,也劝。 婉如顺势指着她说:“有王姑娘盯着呢,禾爷夸了很多回,说王姑娘是算账的老手,又快又稳。小姐,你就放心吧!” 她一时情急,喊了旧称,董妈妈脸上就不好看了。 赵西辞和婉如早已习惯,权当没看见。巧善被夸成那样,很不好意思,正要说话,余光瞥见婆子这神色,很是心酸,心说:想必当初太太也是这样处处被辖制,才会过得不好。 如此看来,这老妈妈厌烦她,多半是因为她一直喊赵姑娘,没叫唐四奶奶。 她想起赵七爷能凭直来直往辖制唐家老太太,便跟着学起来,横竖她又不打算沾唐家的光,不用怕得罪人。她高声道:“我很乐意帮忙,总不能白白地看着你一个人奔波辛苦,像欺负人似的。” 赵西辞头一个笑出了声。 婉如也乐,当即拉她到一旁理账,又把红衣叫上来,红衣一听是这事,又喊秀娟。 婉如整理,红衣报数,巧善打算盘,秀娟记,四个人忙得热火朝天。赵西辞闭目养神,不吱声。董妈妈慢慢回过味来,见没人捧着自己,借口瞌睡,下车生闷气去了。 婉如叫梅香跟去送一送,全了礼数就不管了。 褚家这些铺子,卖什么的都有,明面上是托付给唐家帮忙管着,实则是特意将好处让给他们得。赵西辞不愿意乞食,只想报恩。她接管后,革弊出新,让它们赚得更多,特意把账目列得清清楚楚,不打算沾半点好处。 这是她在替唐家争气,然而,唐家人却不这样想。 唐四爷支取现银,胡管事、张管事领取某物…… 每一间铺子的账上都有这样的条目。 真要按账上交数目,那还有三千多两的亏空。 婉如一脸为难,赵西辞倒是不急,说:“褚家重情重义,一定会护送到家再走,拿得出。” “那些护卫……那还有一笔大数目,又有这么多人要安置,哪里都要用钱。” 董妈妈心疼钱,婉如更心疼——一烧一付就凭空没了两万,账上还要填三四千,全在她家姑娘身上薅。 “我算过,够了。后边那些人,有想走的,让他们走,或是给些钱,或是给些粮,多少是个意思。你别这样,钱财是身外之物,保住了命就好。” 这一趟,她救了几百人,但没得到老天爷半点庇护,落了胎,还要丢这么大一注财。 好人没好报,太不公道。 巧善更难过了,主动留下帮她算别的账。 前边还没来消息,她们这一行去早了是拖累,原地休整一番,吃点东西,再慢慢赶路。梁武探路回来,又招呼大家停下来等。 天色越来越黑,巡逻的人突然叫了一声,起初以为是自己人回来了,但方向不对。梁武立刻吆喝护卫们拿起刀剑迎敌。 手拿“长枪”的人也自觉站起来,严阵以待。 姑娘们手拉手彼此安慰,巧善摸出菜刀,把秀娟吓了一跳。巧善朝她摇头,她咬着嘴安静下来。 她们除了等,做不了别的。 秀娟念了句佛,其他人也双手合十,祈求佛祖保佑。 这样拿不了菜刀,巧善更愿意信手里的家伙,钻出去,贴着车厢往那边看过去。 没人拿弓箭,都是近身搏斗,那就不用怕了。她抓着菜刀跑到前边去看赵西辞。 赵西辞又坐了起来,正交代轿夫怎么用火油。那几个姑娘也跑了过来,和巧善一块围在这守着,不时张望,防着有人偷袭。 万幸用不上玉石俱焚,援兵很快赶到,协助护卫收拾了这些人。 赵东泰和庞源祖到赵西辞跟前回明了情况,扭头去找巧善。 赵西辞暗叫不好,特意打岔。赵东泰坦坦荡荡问:“王姑娘去了哪?赵家禾攻城时立了功,受了点伤,应该告诉一声。” 巧善藏不住了,从马车后边钻出来,急道:“他在哪,伤得重不重?我能不能过去?” 赵东泰蹭蹭鼻子,抓紧说:“轻伤,被流矢擦伤了胳膊,不要紧。听说县太爷和王尚书的家眷都在寺里当人质,还得去那边营救。只有赵家禾进过寺里,褚……褚家那位国公爷来了,要留他帮忙,因此没跟着回来。那边又带来了一大队兵,拿下那座小庙轻而易举,无须担心。城里都是自己人,我们即刻过去。” 巧善失魂落魄,恍恍惚惚道了谢。 婉如扶她进马车,众人围着她安慰,她点头,到底不放心,摘下藏在衣服里的菩提子,拿在手上来回捻。 有了人马,办事确实容易。这支长队还有一半没进城,就有人打马追来,高呼自己名号,越过护卫冲到了马车这。 “家禾!”巧善早就站起来等了,看到人,喊完这一声,立刻大哭起来。 赵家禾心疼得不得了,遗憾那会没多长两双眼睛,后悔太心急,只顾争面子,才会中这一下。 好好哄吧。 说一箩筐,不如做给她看。他打算抬起马车架让她看到自己雄风依旧,她总算安心了,拉着小臂,不让他碰任何东西。 这几天来回折腾,把人都熬瘦了。 他爱怜地抚抚她脸颊,柔声哄道:“城里城外都是褚家军,不用我们操心,回家去吧。” “好!”她应完,又改了口:“等下,先送一送赵姑娘。” 有精兵领路,把他们迎去县衙安置。那里住得下这么多人,确实不用她们操心。本打算把赵西辞送到就回家去,可是到了那,她一看到还有许多伤兵坐在地上等着缝合,又走不动了,不知不觉就到了大夫那边。 她围着大夫仔细看了一会,见他实在忙不过来,缝着缝着,竟然和伤者对骂起来,办得更慢了。她便自告奋勇道:“我会缝,我来试试吧。” 大夫忙得眼酸头胀,正要骂一句碍事,一抬头,对上她后边那张凶脸,顿时腿软口拙了,不敢说不行,只用脚尖踢了踢药箱。 巧善不用人提醒,照他先前做的那样:洗手,而后浸没在装烈酒的盆里,等到他清完创口,当即到一旁拿起插在锅里的长筷子,从滚水里挑出穿着桑皮细线的针。 赵家禾将灯台拿过来帮她照亮,本想鼓励她两句,哪知根本用不着。 他还没开口,她就下起了针,缝得又快又好。伤者疼得龇牙咧嘴,手掐得青筋暴起,可才吸几口气,三寸长的伤口就扎好了,于是再吸一口气,朝那边的大夫致谢。 你他娘的瞎呀! 赵家禾横他一眼,心知她不愿意看到有人在此时闹事,只能压下火气,不跟这蠢人一般计较,端着烛台跟上。 她下针很稳,抽针轻快。大夫多看了几次,不觉也加快了动作,看到徒弟姗姗来迟,忍不住发邪火,骂了几句混账、不成器。 一直忙到深夜,总算完活了。到这时,他们才发现大门已锁死,凭他的身手,要翻出去不难,只是局面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最好不好在这生事。 巧善手酸,坐在门槛上交替捶胳膊。 屋里屋外都是人,她不叫他上手。他帮不了,只好坐在她脚边借抱怨逗趣:“我的伤,是这庸医给弄的,歪歪扭扭,不如你缝的好看。你帮我拆了,再缝一次吧。” 第115章 她又心疼又想笑,推他膝盖,轻声教训:“别胡说,人家治了这么多伤,是极好的人。” “哦,我错了。你想跟着他学吗?” 她眼睛一亮,随即又清醒过来,摇头,很平静地说:“他不乐意,只因我是女人,方才多有嫌弃。我想学,但不想勉强人。” “那是他迂腐,我去跟他讲讲道理,叫他用心教你。” “别!”她笑笑,见他攥紧了拳头,怕他因此惹出事,便故意轻描淡写道,“不用了,我也怕麻烦。其实这事容易,我看看就会了,除了线不同,和缝衣服没分别。啊呀,我新裁的布……” 回家才能搂着睡,他抛开别的念头,归心似箭起来,“我们这就回家,我去找人来开门。” 能走,但杨统领再三交代:明早务必要过来一趟。 他们不说,他也是要来的。 他这么拚命,可不单是为了做好人。大树底下好乘凉,在这种能耐人手上记一笔人情账,于将来有益。 兴许还有好的机缘在等他,他不介意多条出路。 小巷子不怎么招人惦记,被人翻过,但只搜刮走了铁器和粮食,还有柜子里的衣衫。她裁的是棉布,全放在桌下的篓子里,篓子被踢翻,东西还在。 她将未完工的衫子抓紧缝几针,拿给他,好换掉带血的脏衣。 没了铁锅,陶罐也被砸坏了,烧不了水。夜里凉,不好沾冷水,只能凑合着先睡一晚。 “我身上臭不臭?”她刚躺下就忍不住了,小声问。 他把脸埋在她身上,像小狗一样,这里闻一闻,那里嗅一嗅,偶尔还要舔一口。推不开,踢不走,他上下巡逻一番,才说:“都看过了,不臭,芬芳四溢!” 又胡说! 她翻身,对着墙偷笑。 他还不知足,贴上来,腆着脸问:“那我身上臭不臭?俗话说‘有来有往才叫人情’,我看得仔细,你也费心帮我查一查吧!” 她捂住嘴憋笑,隔一会才答:“不臭!” 他嫌敷衍,从她身上腾空翻过去,硬挤进来。 她急道:“伤,伤!你小心点。” “啊哟,好疼,是不是崩断了?你快帮我看看。” 她急得快哭了,当真翻坐起来,要帮他拆掉麻布看伤。 看她急成这样,他又后悔了,再三保证只是逗她玩,不敢再闹,哄着她安心睡觉。 第102章 这世上还要有多少辛酸 早起后,他陪她去隔壁看看,万幸这一家人都没事,只是婆婆养的鸡都被人抢走了。 他猜到她的心思,安慰她:人都拿下了,东西自然也能搜到,有大人物在,不会亏待赵西辞。 他说的有理,她不瞎操心了,先归整家里。 外边的铺子都被打砸抢掠,他们逛了一大圈,才买到砂锅和一点粮食,勉强弄了点东西进肚子。 他不放心丢下她一个人在家,去县衙时,把她也带上了:他去见那位国公,她去寅宾馆探望赵西辞。 赵西辞的气色好了许多,又开始操持一切,巧善出来时,手里抱着一匣子她亲自挑好的谢礼。 “我推不掉,她们人多,你一句我一句,我只有一张嘴,说不过来。” 他笑着抢过东西,安慰道:“不要紧,舍不得就不会给了。这是你会做人,你心疼她,她也疼你。唉,我就不行了,走在路上,连狗都不愿意搭理……” 她正担心他的伤,在他胳膊和脸之间来回瞧,听到这话,绷不住,大笑起来。 他没笑,越过她,看向照壁前站着的赵东泰。 赵东泰远远地朝他抱拳致意,拐去东边的申明亭巡逻了。 她要回头去看,他动得快,斜着迈一步,挡住那方向,小声道:“他们邀我一块去富庆县,据说那里也被人占了。你愿不愿意……” 她仰头在看他,面色如常答:“愿意。” 他心里发虚,单手抱匣子,腾出右手,借腕子蹭了蹭发痒的鼻子,小心翼翼说:“那里没有自己人,不知凶险,带上你,我不放心……” 她毫不犹豫答:“那我先跟着赵姑娘去玉溆,这你总能放心了吧?横竖我们本来就要往那边去的,我先跟着她走,等你办完了事,再去找我。” 这是最好的安排,可一想到要丢下她,剐心似的疼,他又懊悔起来。想说不去了,又张不开口。 有了这两日的情分,将来他也能投靠过去,可是眼下正是他们最缺人手的时候,机会难得,毕竟雪中送炭的份量,远不是锦上添花能比的。 他愁得不行,她却笑了,轻松道:“我知道你是胸怀大志的人,在廖家那么刻苦练功,是想过将来要跟着去西北保家卫国,建功立业的吧?可惜他们不争气,也不仁厚,害了自己又害了你。赵家是一滩烂泥,扶不起,不够你施展拳脚,过去实在是委屈了你。家禾,你想做什么就去做吧,我只一个要求:要谨慎小心,务必保全了自己。我心疼她们,最想疼的人却是你,想疼你一辈子,你一定要回来,帮我完成这个心愿!” 他垂眸沉默,怕一开口就带哭意,丢了男儿气概。 她笑眯眯地靠近了查看,这歪脑袋,这神情,还是那年“你三我七”时靠墙看着他的模样。 这是贼老天长久亏待他后给的补偿,值了,相当值。 “你在她家是客,可不要委屈了自己。只待三五日,等自己人到了,就把你接出来。住自己的宅子,自自在在。” “你放心,我安心等你回来。我也有我想做的事呢,赵姑娘手里管的东西又多又杂,什么买卖都有。我给她帮忙,也能学到东西,比先前挨家挨户讨账簿强。”她也想哭了,小声问,“几时走,能等到衣衫缝完吗?” 他抬手,帮她拨一拨耳后的碎发,认真答:“能,先回家安顿。上边来了诏令,说是东海沿子出了事,国公爷即刻要走。去富庆的人手,还要另外召集……” “快别说了,这么要紧的事,不该让我知道。我担心会说梦话,叫别人听了去。” 他哈哈笑,趁这会没人,贴到她耳边说:“你不讲梦话,睡觉乖得很。” 她红着脸偷笑。 既然来了城中,又不着急赶路,干脆在这边逛一逛,这里打砸得更厉害,但有些人家考虑周全,地窖挖了三四个,总有遗漏的存货,因此还有东西可卖。 贵,那也没办法,什么都缺,不添上没法过日子。 家事留给他,他在院中修补打扫,她坐在檐下,抓紧缝衣服。 隔日一早,庞源祖过来找人,瞧见他摆弄板凳,失笑道:“原来你还有这本事。” 巧善避到屋里去,等听到关院门的声再出来,一看他的神色就知道是要走了,赶紧缝完最后一道边,回屋收拾。 他跟进来,两人无话,只是她走哪,他便跟到哪。 包袱打好了,她再也憋不住,细细碎碎地叮嘱。 一会人多眼杂,不好诉衷情。他把人抱住,一次亲个够,千言万语没空说了,化作一句“等我回来”。 她去而复返,别人都高兴,唯有董妈妈拉老长一张脸。巧善也烦她,偶尔气不过,还会特意到她面前晃悠,刺上一两句。 虽有些孩子气,却是出自一片真心,因此赵西辞和她身边的人乐得如此,都装作不知。 赵西辞不知几时想通了,知道月里要养眼睛,听进了劝,一路躺着不管事,只到最后听她们报个总数,再做安排。 她救下的那些人,只剩了一小半无处可去的仍旧跟着,这些人要妥善安置,只能她拿主意。她把梁武叫进来,交代一番,随后便歪在引枕上,自嘲道:“一懒散,再不想动了。” 婉如接道:“这才好呢,总算会享福了,以往只知道操劳,也不知道歇,看了让人着急。便是铁打的锅,一年之中,也有赶上吃寒食的时候。躺一躺怎么了?我们就爱看你这样。” “你说的是,我听你的。” 这样一路说说笑笑,其乐融融地赶去玉溆,一进城门,立即变了样。 唐家的管事收到信,迎到了城门口,可是来的只有两人,极为敷衍,见过礼,就催着快走快走。 董妈妈坐不住,几次找借口要出去,都被赵西辞摁住。等进了家门,赵西辞眼神凌厉,吩咐红衣陪巧善去耳房安置,她亲自抱住董妈妈胳膊,半挽半挟把人带到正屋,叫梅香和婉如“服侍”她歇好,不叫她溜出去传消息。 看屋子的妈妈进来请示,问几时去太太那边请安。 赵西辞忙着开箱子理银票,冷声道:“没空,不去了!” 红衣坐立不安,巧善看出气氛不对,叫她先去帮忙归整带回来的东西,她自己一个人待着就行了。 外边人来人往,她们必定还有很多事要打点,不要去添乱的好。正好她身上酸痛,抓紧歇一觉。天擦黑时,婉如来请她过去吃饭。 八道菜四个座,一块吃晚饭的人,除了她和赵西辞,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女孩,和一个抱着小娃娃的妇人。 第116章 女孩和妇人要给她行礼,巧善不安,赶忙拦了。 巧善慢慢吃,慢慢看。 妇人忙着喂饭,喊的是小姐乖,应该是奶妈子。 女孩吃饭稳稳当当,答话干脆利落,赵西辞嘱咐她小心鱼刺,她便脆声说谢谢母亲。 这便是那个外来的孩子,看得出教养极好,生得也好,叫人见了就喜欢。 小娃娃也是女孩,养得白白胖胖,穿得粉粉嫩嫩,脸不如姐姐标致,但也是好看的。她抓着胸前平安富贵的金锁不停地摇,很是高兴,吃一口稀饭,便要对着那面“啊”一声。赵西辞总是笑着回应她,转头又向巧善致歉,怕吵着了她。 巧善忙说这样很好。 确实很好,她伺候过赵家五太太和老姨奶奶用膳:不能说话,走路不能有声,连喘气都要看着点,出了门才敢松一口气。那样的死气沉沉,哪有这样的鲜活有意思。 可惜饭还没吃完,找碴的进来了。 唐四推开婉如,进门就要控诉四宗罪:一怪赵西辞路上耽误,回来迟了;二怪她不孝顺,归家不去婆婆跟前请安;三怪她不该什么人都往家里带,闹得天翻地覆;四怪她为何改了章法,不许家里人去铺子里拿缎子,险些误事。 巧善气得发抖,赵西辞却稳如磐石,先是示意婉如送她们出去。巧善不肯走,她也没说什么,只抱歉一笑。 她耐心等到唐四爷咆哮完,再抬眼问他:“吃过饭了吗?” 唐四脸色变得更难看,气道:“说着正经事,你就这样顾而言他,想搪塞过去?” “我是你正妻,关心丈夫饮食是我的本分。坐吧,你还有没有大罪要论?都说完了的话,是不是轮到我来说了?” 唐四爷扭头在瞪巧善,质疑她没眼色,不知道避出去。 巧善和婉如站定,毫不畏惧地瞪回去——这样好的赵姑娘,怎么摊上这么个混账,要是家禾在就好了,当面揍他,半夜再放火烧他衣裳,哼! “那是我妹子,帮了我大忙,我感恩还来不及。你这脸色难看了,给我尊重些。”赵西辞收起了笑,冷眼看着他,淡淡地问,“有些话,从别人那听来,未必真切。你在这,我便当面问问:你们里应外合把我支开,你母亲再把表妹接来,是给你挑好了日子,要把人抬进来做二房吗?东厢张灯结彩的,这是预备齐了,不叫我操一点心啊。” 唐四一噎,避重就轻答:“你说的这叫什么话?祖母身上不好,又有些传闻,说是南边山匪猖獗,担心老人家,才叫你过去看看。” 原来他们早就知道路上不太平,还要使计摆弄她们。 婉如气到绷不住,带着恨意喊了一声“四爷”! 巧善抱住她,示意她看赵西辞。 赵西辞摆手安抚她们,平平静静起身,亲自为唐四沏了茶,缓缓说:“方才玉燕妹妹过来赔罪,我原谅了她。你有什么想说的?” 唐四仔细分辨她神情,见没有要吵的意思,便安心往下说:“表妹懂事听话,规矩学得好,进门以后能帮你分忧。你别记恨她,这事是母亲和姨妈做的主,长汀那边不厚道,欺负她们孤儿寡母,实在待不住了,才来了这投靠。表妹品貌才学都是一等一的,本可以有个好归宿,只可惜接连守孝,给耽误了。她想得通,甘愿进来做小……” 赵西辞笑盈盈地打断:“我恨她做什么?我也不恨阿蓉、胭脂、翠翘……我只觉得你们这地方不好,迂腐,不会养孩子。好好的女孩,非要锁在那绣楼里,不让出门,也不叫见人。屋子就那么点大,眼界就这么点宽,除了等一个男人来爱,别无寄托。爱不到,那就只有闹,只有恨了。我能体谅。” 她扬起嘴角,笑得比方才更真,温温柔柔劝:“秋燥嗓子干,喝茶吧。这是我最近常喝的三花茶:金银花、菊花、茉莉,个个好,放在一块更是好,降火戒躁,喝了浑身舒坦。” 唐四见她如此豁达,想起她对两个庶女向来慈爱,心软了,脸色也好了,乐得给她脸面,拿起茶碗慢饮。 赵西辞看着他喝下了不少,才接着说:“还有一件小事,你且再坐坐。先前没个准信,本想同你说一说,可你太忙了,总是等不来。你们说老太太生了大病,眼看就要归西,这是大事,我不敢耽误,就先出门了。我给你留的信,还在那匣子里没动。耽误了这么久,实在不好,还是当面告诉你吧:我有了身孕……” “你那时接连捎信,就是要说这个事?天呐,我要有儿子了!哈哈……” 她拿起碗盖,慢慢地刮着浮在茶面上的花,等看到唐四喜笑颜开了,才慢悠悠地说后半句:“没错,是个男胎……可惜啊,赔在你们手里了。这孩子为了帮他爹纳妾开路,为了孝敬他曾祖母丢的性命,算至纯至孝了吧,嗯?还有,外边比你知道的更乱,这一路都不太平,全靠砸银子开路,花光了积蓄,又借了些钱才平安回来,有空记得看看这些欠条。” 唐四只觉得耳朵炸了,痛叫一声“什么”,惨白着脸跌坐。 赵西辞抬眼看着他,眼带怜悯道:“表妹是大家闺秀,比我这野人强,可不能委屈了她。光抬进来怎么行?还得三媒六聘,正经过礼……” 唐四扶着桌子勉强站起,惊慌失措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就一个意思:我出去,换她进来。” 他一动,她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必定又要指着她骂虚伪。她哼笑一声,抢着说:“你放心,这不是赌气话。我的陪嫁自然是要带走的,总不能赔了孩子,还要赔银子。你也不用为难休书如何措辞,这和离书,我都预备好了。相离悲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就不去你母亲跟前讨这个嫌了。你抽空过去说一声,代我恭喜她老人家,很快就能有贴心贤惠的新儿媳了。” 她走进内室,把和离书和印鉴都带了出来,放到他面前。 唐四像见了鬼似的,惊叫着跑了出去。 赵西辞苦笑摇头,转头对巧善说:“不用惋惜,这茶里有好东西。” 她刚说完这话,方才输了阵的唐四又一阵风似的跑回来,扶着门框朝她吼:“你以为我愿意娶你?无礼又霸道,一肚子算珠,狡黠市侩,把所有人都算计了去!我只恨当初不该听从义父的话,娶了你这么个人回来,辱门败户。” “原来如此!” 唐四没见到她服气,不甘心,接着怒吼:“我不知道你一天到晚神气什么?不就是能挣几个臭钱吗?谁稀罕!你爹的官位,是我们家给的,还有你那些兄弟姊妹,个个往这儿挤,不就是想沾光……” 赵西辞冷了脸,指着外边说:“要不要我拉你去衙门说一说?那儿人多,热闹,还有青天大老爷,能给你断个是非曲直。你们家这么能耐,怎么授的官,怎么拿掉就是了。至于我的兄弟姊妹,没吃过你家半粒米,账簿一分为二,从来清清楚楚,反倒是你,从我这拿了多少陪嫁,去贴补你那些义兄义妹,那些账都还在我这记着呢。你再啰嗦一句,我帮你印成册子,广而散之,如何?” 唐四气急败坏,朝着门框狠砸了一拳,痛得闷哼,抱着拳头走了。 赵西辞回头,又有一句对巧善说:“身不由己,嫁了个猴,叫你看笑话了。” 巧善心疼不已,眼含热泪看着她。 太太,还有赵姑娘,都是极好的人,可惜嫁错了人家,平白无故要受这么多委屈,太不公道了! 婉如一肚子要劝的话,早嚼烂在了肚子里,听到这,抱着巧善又哭又笑,随即又愁上了,“他指定要去找大靠山,有那位国公爷在,咱们走得了吗?” “走不了也要走,这事上没有牛不喝水强按头的道理,我可不是唐四爷这样的窝囊废。” 巧善和婉如同时应:“好!” 第103章 她们,他们 婉如想起一事,又问:“那这亏空还要给出去吗?” “不与我相干。非但如此,从前填的那些,也得连本带息要回来。你去把人都叫来,事要办,人也要分。” 婉如出去办事,巧善走近她,小声说:“实在是这家太欺负人,就算那位是国公大人,也得讲理吧?” 赵西辞苦笑,垂眸自嘲:“他说得没错,我确实满肚子算计,方才瞧见你,竟然盘算着要借用赵家禾的功劳为自己脱身。是我自私自利,明知道你们一片诚心待我,还想着……” 巧善着急,很笃定地说:“不是的!我们是你的朋友,你在孤立无援的时候,会想到依靠朋友,这是人之常情。我很乐意,我知道家禾也愿意。你不提,我也要说的。” “你不劝和?” 巧善毫不犹豫摇头,强忍心酸道:“我认识一个人,她也是很好的人,也是嫁到了不好的人家。她为了大局,总是忍着,宁愿委屈自己。郁结于心,气结于胸,长此以往,身子哪里熬得住。我不要再看见你也受这些苦,方才见你痛痛快快说出那些话,我只想拍手叫好。” 第117章 赵西辞苦笑道:“我不是什么好人,先前说的不是气话,这茶里下了……叫他凉快的药。” 她回头去瞧那罪证,巧善抢先一步拿到手,朝空处一泼,用袖子擦干内壁,再放回桌上,风轻云淡道:“我们什么都没瞧见。西辞,我带的那两只衣箱,底下一半是银子,够不够买处宅子?我们搬出去住,就这几天,家禾的兄弟会赶过来团聚。他们会武功,都是靠得住的人品,有了他们帮忙,就不用担心别人会上门打扰。” “好!我们搬出去住。不过,不用另外再买房舍,本就预备了。你先去歇一歇,我交代一下,办完最后几件事,我们就搬出去。” “好!” 巧善回耳房等着,担心唐家人要为难她,便开了窗,坐在那仔细听着。 要和离,一分财物,二分奴仆。 院子里伺候的人都被叫来了,赵西辞说了去意,把她们吓了一大跳,有几个直接跪下了,资历老的,自然是要劝她别冲动行事。 赵西辞充耳不闻,挨个点名问愿意留下,还是跟着她走。想跟她走的,立刻去收拾,要留下的,她也不啰嗦,打断那些不得已的废话,留下契书交到董妈妈手里,再拿十两银子给本人,算作答谢。 跟了她多年的陪嫁,都愿意走,原属于唐家的和她嫁进来之后买的人,更愿意留下来过安逸日子,只有秀娟要跟她走。 梁武和新聘的护卫得了消息,都在院外等着,也要跟她走。 这倒是意外之喜了。 新宅子只隔两条街,有了他们挑箱笼,事就更好办了,能赶在宵禁前搬完家。 正房留着办事,赵西辞拉了巧善陪她同住东厢,细说了婚事安排。 她这头和离,自己这边成亲,两厢对比,多伤人心。 巧善不愿意在这时提起,赵西辞却不在乎,她伸手摸摸巧善耳后的碎发,恍若游魂道:“男人嘛,就那么一回事,只要你不爱他,就能立于不败之地。少时也憧憬过,想嫁个顶天立地的男儿,疼我爱我,不叫我活得这么辛苦。没多久就想通了,自家爹都靠不住,指望外边的男人?那还是算了,哪有那么好的命!我不会为了男人伤心,值得我伤心的……已经过去了。早早地走了也好,来到这世上,未必是好事。” 她轻轻叹一声,接着说:“倘若还在,反要绊住我。这话冷心肠,想起这事,有时痛快,有时又难受。后来我想:这一路我都小心翼翼,他还是走了,没准是他心疼我,不愿意来添麻烦。” “一定是这样的。”巧善心酸,看着她的眼睛说,“西辞……你这么好,又这么能干,老天爷不该辜负你的努力。” 赵西辞双手交叠,枕在脸下,痛快笑道:“你说得对,我这么厉害,不该被他们拖累。那个杂毛,一天到晚念礼义仁德,干的全不是人事,烦死人,我早就想收拾他了。对了,我是我,你是你,千万别因为我这些破事,灰了你的心。赵家禾为人不错,能干,看得出他是全心全意待你,靠得住。” “好。” 巧善见她真不伤心,便问起当年为何要把那么好的棉花送给下人。 “这里边是市侩生意经,你也要听?” “要的要的。” “我去别人家做客,也送棉花或新布。不能送多了,也不能见谁就送。深宅大院,太太奶奶们出不去,近身伺候的人就成了她们的眼睛和耳朵。送一点好货,能做小件,有那机灵的,会舍不得自己用,留着孝敬主子。就算没有这心思,那也不要紧,她们除了当差,又没有别的消遣,只有东家长西家短。不光在自家说,出去了也要说,等到谁家府上宴请,那更是说个没边。” 巧善听得眉开眼笑,忍不住接道:“有好东西,必定要拿出来炫耀。个个说好,一传十,十传百,名声就这么传出去了。” “没错。再者,有些体面的管事,当差能捞不少油水,在外边算是响当当的人物,穿金戴银,绫罗绸缎也舍得,她们会掏钱来买。” “舍出去一点,勾回来大宗买卖,跟钓鱼是一样的道理。” “正是。这在唐四眼里,都是心机,你怎么这么爱听?” 巧善抿着嘴乐,左右摆摆脑袋,得意道:“我以前很傻,家禾教给我一个道理,他说人要变聪明,得多看多思多辨。唐四爷是愚人,自然看不懂聪明事,我们是智者,就爱听爱看了。” 两人一齐笑,又聊了许多才睡下。 唐家人不信赵西辞真舍得丢了这身份,只当她是吃醋了说赌气话,叫了婆子来传信,催了两次就丢开手不管了。 赵西辞暂且没空跟她们打擂台,从前唐家人占的便宜,都是她拿体己填平的账,如今一拍两散,那就得算清楚了——唐家人做的孽,还叫唐褚两家纠缠去,跟她这赵不相干。 别的她管不着,就从三年前接手开始,这么多旧账都要翻出来,重新理,仍旧是四人协作。 赵西辞忙另一件事:她得盘算好,哪些铺子能接着开下去,哪些地方的铺子要提早关张,减少损失。玉溆城里有一个褚家老宅,护卫又多又精,是块难啃的骨头,这里暂且还算安全。分散在别处的铺子,就得看清局势,早做决断。 褚家消息灵通,但不好再攀交情借势,实在可惜。 不过,张麻拐等人赶来,带回来沿路所见所闻,这倒是用得上。出于旧情谊,她将这些写下来,连同账簿一块送去了褚宅。 张麻拐和他那几个兄弟是外男,跟梁武他们一块住倒座,不进内院。巧善在正房见到王朝颜和……小五时,着实吓了一大跳。 小五心说:他不愿意因此生嫌隙,瞒着没告诉她? 这事不地道,她自觉行礼认错,解释从前扮男装是为了行走方便。 巧善围着她转一圈,喜道:“怪不得我老觉着你亲切,你扮慧娘,实在是太妙了,原来真是个美娇娘。” 王朝颜暗自撇嘴:傻丫头,叫人卖了,还在这夸好。 小五说明了来意,被安置在西厢住下。 赵西辞忙完手头上的事,乐得自在一番,包了戏院,带上姑娘们一块去听戏。 小五路上要看着王朝颜,图个方便,带的全是短褐。巧善想着她难得自在一回,便把她叫去房里,挑了身新添的襦裙给她穿上。 这次出门,除了消遣,还有个任务:要给王朝颜留个和外边人通信的机会,因此巧善藉故把小五拉到一旁的铺子里挑花册。 赵家禾风尘仆仆赶回来,先连扑两个空:唐家没有,无名宅院也没有。门子指了路,他赶到戏院,梁武又告诉他:去了隔壁书画铺子,他一直看着,人就在里边,没见出来。 他火急火燎赶过去,差点被刺瞎了眼。 他娘的! 他才走了几天,老巢就让人给端了:两人肩膀挨肩膀,头挤头,亲亲热热地说话,眼里哪还有别人! 他怒不可遏,当即发了狂,一拳砸坏晾画纸的木架,咬牙怒吼:“小五!” 铺子里的人都被惊到了,巧善率先看过来,惊喜不已,丢下手里的册子,快步跑向他。 “你几时回来的,找了很久吧?天呐,我们不知道,该留在宅子里等你的。你有没有事,上回那个伤怎样了?快让我看看。” 他挤出一个笑,先安抚她:“我没事,你先去戏院跟她们待一块,一会我来找你。我和小五有些话要说,十万火急!” 她扭头看向小五,小五心虚地垂下了头。她再看回来,他红脸赤颈,像是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再看被砸坏的架子,心里不由得担心起来,小声求情:“都是自己人,有话好好说,你别恼。” 他舍不得朝她发脾气,她是那么老实的人,不会轻易背叛他,必定是那天煞的混账使了什么龌龊手段。 他强压下火气,哄道:“只说几句话,对个账,你先过去,我一会就来。” 掌柜的心疼家伙事,又怕得罪煞星,贴着墙畏畏缩缩。 巧善掏了五两放在上边,算是赔礼,担忧地看向小五。 小五却不敢抬头看她,默不作声地站在那,等着处置。 巧善再劝一句:“家禾,你不要生气,我在那边等你。” “好!” 她一走,赵家禾一脚踢开碍眼的凳子,大步过去,薅了小五胳膊,头也不回喝道:“都给我出去!” 掌柜的不敢得罪人,招呼伙计先躲出去。 赵家禾怕隔壁听得见,压低了声骂:“你他娘的鬼上身了,一天到晚扮女人套近乎。慧娘慧娘,会你老娘,老子今天非阉了你不可!” 小五原以为他在气自己不该接近巧善,正琢磨要怎么解释自己没有别的心思,只是想亲近亲近,帮他看护巧善而已,猛然听到这话,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等到他拎起她预备要丢出去了,她赶忙喊:“我本来就是女人!” 这话说得迟了,人跌撞在柱子上,他才听明白,抬到半空的脚滞住,像是真的撞了鬼,顿时目瞪口呆。 第118章 小五扶着柱子站起来,顾不上揉痛处,抬起头,干干脆脆说:“我是个姑娘家,老家伙嫌我不是男孩,不叫我碰医书,不许我碰银针,还找了个老妖婆来管我。我赌气把头发剃了,独自跑出去,班主以为我是男孩,正好缺个娃娃生,就调教调教……” 他没心思听这些废话,摆手打断:“你再说一次,你是什么?” “我没有娘里娘气,我本来就是个姑娘家。赵家禾,我钟意你……” “滚!” 前半句是好话,后边叫人恶心。 他想起方才还沾了她胳膊,着急不已,不停拍打双手。 小五知道上回是误会,他压根没明白她的心意,于是再接再厉,又说一次:“赵家禾,我早就喜欢上了你,我不求别的,只要能留在你们身边……” “滚滚滚!恶不恶心啊?赶紧闭嘴滚蛋,别叫我再看见你。我记得清清楚楚,没人叫你来,你怎么在这?” 小五心都要碎了,小声祈求:“你能不能告诉我,到底是哪做得不好?我不明白我输在了哪,一样是你教出来的,我也拼了命在学。我比她要强,为了学好武功,追随你的脚步,日日夜夜练,身上伤了,手脚烂了,也不敢停。我求的不多,你要娶她,那就娶她,我不要名分,也不求别的,只要能待在这,远远地看你一眼。连这也不行吗?” “不行!”为绝后患,他背对着她,一口气说清楚,“我告诉你你输在哪,她跟你全然不同,她要强,是为了人生的路更好走,是为了让自己出息,不是为了贴上哪个男人,包括我。我走的那几年,她从没忘记过上进,照样活得很好。她对我好,也对别的人友善,她看得宽,走得稳,不会自轻自贱。就算死了,她也希望她是王巧善,而不是依附于我的赵王氏。别说你了,连我都不够她一成半成。” “可我……” “我只当你是兄弟,没有任何别的念头,从来没有!” 她流着泪,还想争取:“我和萧寒他们也不一样。我知道你心里只有她,我不求什么,别赶我走行吗?我是女人,能随时随地跟着保护她,你就看在这份上……” “巧善也当你是兄弟,真心待你。方才这些话,你要是能忘,那就此揭过,要是放不下,早些滚蛋。胆敢说出去,叫她误会伤心,那就是我的死敌!” “我我……我不会!” 赵家禾没空,也没心思安慰她,急吼吼道:“你帮了我不少忙,就算是恩怨相抵,若不想结仇,那就离我远点,离她远点,当下就绝了那心思。一会她问起,你要说是账上数目不对,已经查清楚了,是遗漏了两笔没记。这事就此揭过,听见了没有!” 声音低,但吼得她心颤。她抹了眼泪,好好答话,靠着柱子饮泣吞声。 原来真的不行啊! 第104章 慧娘不会 巧善不放心,一直在一楼池座 低等座 后边等着。 戏院里都是女眷,梁武没有贸然放他进去,两人一交谈,巧善立刻起身出来。 赵家禾心虚,忙把谎话说了。 她迟疑道:“小五呢,怎么没过来?” 他暗叫不好,再扯一个谎:“方便去了,晚些时候再来。” 她偷偷拽他袖子,提醒他别口没遮拦,等他弯下腰来聆听时,她小声嘀咕:“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她是女孩?” 他浑身冒冷汗,看一眼不远处的梁武,含糊答:“那是她的私事,我不好到处说。” 她听进去了,想起治伤那大夫的摈斥,深知女儿身的为难处,怅然道:“你说得对。你的伤怎样了,能看看吗?” “结了痂,过两日就掉了,这玩意还要唱到什么时候?” “到了钦差升堂,想是快了。她们都在楼上,你在这茶房坐一坐吧。” 等她们出来,照规矩她就得跟她们走了,进了女人堆,那还有他什么事。 “我有点急事要跟你说。”他转头看向另一侧,仓促说,“梁武,过会你帮我交代一声,就说我们有东西要买,先走了。办完事,我会送她回去,叫她们不要留在这等。” 梁武没有不应的。 两人刚走出去,等在书画铺子外的小五就迎了上来,把赵家禾吓去了半条命。他拚命朝她使眼色,小五不敢看他,只对着巧善说:“两人出行不便,我也跟着去吧。” 这话挑不出错,巧善一口答应,挽着她胳膊走在前边,又忍不住回头去看他,笑眯眯道:“我听她们说,这附近有家铺子的鱼丸和汤包做得极好,我们去那吧。” 这是记挂着他的肚子呢! 他浑身舒坦,不再盯着那只碍事的胳膊,默默地跟在后边。 一兄二妹出行,旁人不好指摘,大大方方进店。三人要了个二楼的雅座,小五连吃两只汤包,就借口要方便,起身避了出去。 这算是想通了? 他抓紧换到巧善旁边,把一直惦记的事做了:抱住,赶紧亲。 外边有跑堂的,楼下有散客,对面楼上的弹唱声清晰入耳,小五随时会回来,这…… 她又惊又怕,推他挠他。他将腿伸长,把门抵住,任打任掐,只管坏笑着干坏事。 “一回来就想了……好巧善,你就饶了我这回吧,嗯?” “你别这样……” 她臊得脸通红,欢喜藏不住,一说话就变了调,不觉笑了起来,可是心里明白这样不对,见扯他裤腿不管用,只好双手合力抬起这条堵门的腿,把它搬回来。 小五在一楼磨蹭了许久才回来,特意敲了门再进,落座后埋头苦吃。 他身上还有事,来来回回解释了几回。她舍不得,但没说出来,催着他快去,他非要送到二门上,看着她进了内院才肯走。 小五心事重重,又接连两次“方便”。巧善担心,先问她是不是吃坏了肚子,见她摇头后仍旧心事重重,便拉她进内室关切:“是不是他说了什么不好的话?我先替他赔个不是,你知道的,他是那么个急脾气,回头我好好说他。” 小五怕被她看出心思,不敢抬头,闷闷地说:“不是的,我没记恨他,他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账上错记了两笔,他怕误事,口气重了些,原就是我不对。东西和人已送到,我该回去了,明早就走。” 巧善舍不得,拉着她的手说:“路上不太平,他们又走不开,不能陪你回去,你一个人走,我实在不放心。萧兄弟也要来的,你过些日子再走行不行?” 小五默然,盯着粗糙的指尖看了好一会,才怅然道:“我留在这,什么也不是,不知道要做什么。” 巧善拿起一旁的医书,放到她手里,笑道:“你还有这个呀,安心在这住着,空闲的时候读它。你放心,西辞为人极好,热心善良,不会介意的。对了,她还同我说,佩服你一个女儿家能吃学武的苦,有了好身手,想收拾谁就能收拾谁,何等痛快!” 小五抬头,痴痴地望着她。 巧善再劝:“西辞身上有些不好,前儿请了大夫来看。男女有别,只能隔老远问,有些事又不能说出口;隔着纱帘观气色,朦朦胧胧;诊脉还得垫两层帕子,本事不过硬,就容易错看。望闻问切,诊断之根本,这四样去了一大半,能不能治好,就只能看命了。要是能请到个像样的女大夫,走近了瞧一瞧,私房话也能说,哪不好,还能亲手摸到症结,确认是哪不对,这才是治病的样子啊。” “我答应过你,这些书,我早背下了。我在医馆长大,从小耳濡目染,立誓将来也要治病救人。”小五翻着已经摸旧的书页,灰心丧气道,“可是连家里人都嫌弃……我一直盼着能像慧娘那样,赶上个好机缘拨云见日。” 从前唱的都是武生,唯有慧娘这部戏例外。她羡慕慧娘,也是在借这个戏告诉他真实身份,然而他最讨厌的就是它,从来没入过耳。 巧善笑道:“别信那个,慧娘哪有你好?她不会武功,也不懂医理,她只能靠老天爷开眼,借贵人翻身。你不一样,你离了家,凭自己也活得很好。小五,你不要在意别人说什么,那些狭隘的男人嫌弃女医,你就不要管他们死活,专为女人治病。要是多几个像你这样的女大夫,我干娘的病就不用拖那么久,兴许早就好起来了。” 这些话说到了心坎上,小五热血沸腾,不觉抬起双手,摸住脸,展眼舒眉问:“我真能做好吗?” “当然!学武那么辛苦,你都坚持下来了,这个也一定能。你给我换药,少了我许多痛,我那时就认定你是个好大夫。小五,你好好学吧。就当是为了我,为了我们,为了外边那些可怜的女孩们。” 小五忙不迭点头,望着她的眼睛,愧上心头,小声说:“巧善,你真好。我……我对不起你。” “你要在外头帮着办事,一恢复女儿身,就有诸多不便,瞒着全是不得已,这怎么能怪你呢?快忘了吧。” 第119章 她还瞒了别的心思:虽然她从没想过要要介入他们伤害巧善,可是她那样执着于叫他知道自己的心意,究竟是不合适的。 小五不能说,只能满眼歉疚地看着她。 巧善浑然不觉,趁热说:“要不这样,罚你替我们诊脉赔罪,行不行?” “啊?” “院里这么多人,你可不能因为怕麻烦就退缩!” “不会不会!”小五欣喜若狂,大笑道,“我背了一肚子医理脉案,就差病患了,多多益善。” 外边这些人,都是跟着赵西辞的,先得跟她招呼一声,两人立即去见她。 赵西辞听后很是赞同,先伸出了胳膊。 巧善笑着撒娇:“哎呀,我还想拿个头名呢,光顾着说话去了,叫你抢了先。” 赵西辞得意道:“凡事先下手为强,你慢了,乖乖地往后排吧。” 屋里人都在笑,婉如跟着逗趣:“我就争个探花吧,我出去说一声,一会她们进来,你们可要为我作证,别叫我跌出三鼎甲。” 这是才听完的戏,红衣当即接道:“是是是,快去吧,一会就跨马游街 金榜题名后的宣传仪式 了,不能耽误。” 小五生怕自己本事不到家,耽误了病情,另找了一名正经大夫来。 都是肉体凡胎,哪有不病的。可是唐家规矩大,请个大夫比上京赶考还麻烦,她们不愿意叫小姐为难,有病有痛,只要挨得住,多半是忍着。 如今离了那妖精洞,什么都不用怕了。赶上个女大夫,还是熟人,没了顾忌,这就叽叽喳喳敞开了说。 小五挨个看过,记了脉案,开了方,但不急着招呼去抓药。等请来的大夫看过,两厢对比,确认没错,再叫她们煎药吃。 小五信心倍增,将背得滚瓜烂熟的脉案和医书拿来重抄。 巧善只当她是要备一份,谁知她抄好一本就立即送给秀娟,又开始抄第二本。 秀娟为难,找她再三确认。 “既然是治病救人的东西,就不该藏起来落灰,多一个人学会,多一百人受惠。好姐姐,你有空也抄,谁想学就散给谁。”小五这样说道。 罪多不压身:横竖老祖宗瞧不起她,她再做点违背祖宗的事,也不要紧。 第105章 贵人贵事 赵西辞答应的事,早在预备了。 人一到齐,婚事就上了议程。她在玉溆住了几年,认识的人多,另找了三个家庭和睦、为人和气的妇人做媒,将自己换到了娘家人的位置上。 萧寒随后赶到,叫上张麻拐等人一起搬去北辰巷的宅子里,充当男方家人。 问名过后,赵西辞就管着门锁,不叫人随意拜访了。 赵家禾能翻墙,但不敢翻。他想多挣份体面让她嫁得风光,只在城里待了一天半,又出发了。 赵西辞不知情,褚家人送帖子来,她只当是赵家禾在暗度陈仓,调侃了巧善两句,翻开后才知道是找她的。 该来的,终究是来了。 那位公务繁忙,能待的日子短,因此这鸿门宴,就在午后。 巧善要跟着去,小五要保护巧善,也要去。赵西辞不想麻烦她们,婉如劝道:“巧善记账厉害,万一是问这个,有她在,更好应对。” 这是借口,但赵西辞没戳穿。 她不怕对上褚家,但背后有人和背后无人,是两码事。 褚家老太太闭门礼佛,从不见外客。 褚家太太比她婆婆更虔诚,连过继来的养子都不管,一门心思抄经,念经,烧经。 褚颀把这事托付给了侄媳妇,再叫人把太太请来压阵。 褚太太闭眼捻佛珠,充起了佛像。 褚三奶奶待她们热情客气,亲自迎了赵西辞,说知道她受了委屈,很是心疼,一气说了许多贴心话,再劝她顾全大局,以和为贵。 “有什么心里话,你只管说,我替你出头!” 话说得像是撑腰的娘家人,实则是叫她有什么条件只管说出来。 小五耳朵尖,在背后悄悄提醒赵西辞:帘子后有动静。 那正是讨债的好时候! 赵西辞笑着福身道谢,面朝褚太太,挺直腰背答:“我是有些话要说。贵府转借的那些铺子,才刚接手就摊上大亏空,唐家哄我先把账填上,说年底再补给我。我为了两府的体面,掏空箱底,东拼西凑才办好。只是这账……旧年拖新年,去年推今年,这都三年了,一文钱没见着。问到账房,他们说唐家的开支,不论多少,都是你们家在管。外头债主催着要还,实在是没法子了,我只好厚着脸皮把账册送来,想问问你们的意思。” 帘子后有咳嗽声。 褚三奶奶笑眯眯道:“是有这么一回事,底下人疏忽,耽误了你的大事,实在是对不住。金银都预备在那,一会就给你送过去。” “原来如此。我只有这一件事,既然办好了,那就不打扰了。多谢。” 正事还没办呢! 褚三奶奶忙起身挽留,不敢再拐弯抹角,直接开口保证会替唐家表妹挑门亲事,下月就把她嫁出去,不会留下碍眼。 赵西辞掩嘴笑,意有所指道:“万万使不得!三奶奶可千万别去凑这个热闹,人家什么都说定了,可不能再延误!我看府上还是早些预备贺礼吧。” 这是有了? 太没规矩了! 褚三奶奶暗道:果然一沾这个唐,准没好事。他们混账,凭什么叫我来低声下气认错讨情?以往因他们家吃的亏还少吗,她家这个是亲侄儿,去账上支点银子都要经三盘四问,那唐四挥霍却‘不论多少’。 她越想越气,索性不管了。 赵西辞笑盈盈告辞,褚三奶奶琢磨着要不要亲自去送。 一个正颜厉色的中年仆妇拨开珠帘走出来,站定后,恭而有礼地叫住她。 帘子后站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他停在那后边,朗声问:“你有什么想做的,只管说。唐家不能少了主心骨。” 赵西辞行了礼,不紧不慢道:“都是爽快人,何必拉锯?我说要走,就是真的要走,他娶不娶二房,我都要走。” “他一向不着调,从前你做得很好……” “从前是从前,如今是如今。我可以容忍他不爱我,但不能容他害我。” 她放诞不羁,把个爱字挂嘴边,瞬间将住了那位。 输人不能输阵,她趁势说:“挑骡子选成马 我是骡子,干不了马的活,你选错人了。 ,迟早要出事,就该趁早纠正过来。” “没有转圜的余地?” “没有!伤娠 落胎 时难过,但没想这么多,因为我还年轻,还有机会。但既然知道了是他们全家合起伙来害我,那九条命也不够玩,我认输。”察觉到身后的人在往前靠,赵西辞后退一步,背贴她们,接着说,“您身份尊贵,有些话,说了是得罪,我不敢当面说出来。但要是逼得我没活路走,背地里我绝对敢做。” “你要知道,等你跨出这个门,就什么也不是了。” 赵西辞笑答:“不,只要迈出那个门,什么都可以是。” 褚颀平静地提醒:“你一个女人,太倔了不是好事。” 赵西辞收起笑,正色道:“大人,我先是人,再是女人。” “有人弹劾赵志忠 她爹 在任期间耽于享乐,擅离公所,你怎么看?” “官场上的事,从来不归女人管。大人不该来问我。” “再过几年,诰命 这在当时是已婚妇女的最高荣誉 就能请下来……” 威逼利诱轮番上,赵西辞察觉到身边人都在气恼害怕,不想再打机锋,不耐地打断他:“这一趟出行,是坏事,也是好事。我见过人间疾苦,做过比成为木头奶奶更有用的事,这才是我和离的底气。我从来不靠谁,大人身份尊贵,自然是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不过,就算再问我一百次,还是这个答案!” 她从茧里钻出来,是要飞向更高更远的地方,哪怕只是短暂的飞腾,也好过在深庭里腐朽地长久。 她的语气坚定,说的话无懈可击。 从玉溆出发,褚家的护卫一路跟着,路上她见了什么,做了什么,自然会有人上报给他。帘子后的人听懂了她的意思,没再出招,沉默片刻后,转身走了。 泥菩萨夫人不管事,褚三奶奶接着管,见家主都败了阵,心服口服,亲自把人送出去。 褚家的宅子占了一条街,家里能跑马车。四人挤在车厢里,才放下帘子,便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随即又一齐笑起来。 婉如抚着胸口后怕:“虽然看不清,但就是吓得我腿软。小姐,你怎么不怕,还敢接连驳他?” 赵西辞正拿帕子擦耳后的汗,顺口说起了玩笑:“怕,怎么不怕,只差没尿裤子了!” 巧善贴着她胳膊大笑,小五也没忍得住。 第120章 婉如苦涩一笑,愁道:“常听唐家人提他的丰功伟绩,恐怕他杀过的人,比我们见过的活人还要多。” “那是我们见的世面太少,以后我们是两不管人士,要多出去走走。”赵西辞仍旧嬉笑,全然没把那位当回事。 “嘘!”巧善指指车帘子,提醒她:还没出褚家呢。 穿过长长的甬道,再往东行一段,才能换回自家的马车出褚家。 刚回去不久,梁武就叫小丫头传话:那位庞统领带了人跟在后边,拉着四辆大马车来了。 银子! 吓不吓人的,都过去了,真金白银总能叫人振奋。 一只只箱子抬进来,姑娘们乐得干不成活,全挤到了院中。 赵西辞懒得进屋换衣裳,靠着桂树看她们数金银,等婉如念完册子,她弯腰抓了一对金锭,抛向站她对面的红衣和青青,大笑道:“都有,赶紧领,领完了先商量晚间吃什么,再商量明儿去银楼打什么首饰。这么好的年纪,都好生打扮起来。” 丫头们高兴坏了,笑着过来领赏,收好了再将剩下的抬去耳房。 褚家名声好,在这落到了实处,办事是真厚道。册子上写着六箱银子还她本钱,再来两箱作利钱。两箱金子贴补她路上花费,另两箱是奖赏:一是救了那么多百姓,二是荐了两百多壮丁投军,还有几员得力干将。再添两箱给她保养身子。 巧善想起那匣假血燕,喜道:“这样更好,自己去挑好的买,黄婶子教过我怎样挑,明儿上街买去。” “对!” 赵西辞抱抱她,转头要亲婉如。婉如吓得跑远了,她又回头对笑着看热闹的小五说:“你看得出他身手怎样?” 小五摇头,“只知道杀气重。” 小五心有余悸,神色凝重。赵西辞甩着帕子,笑盈盈地哄:“不用怕他,样子吓人,性子怪可人的。既然是个大好人,那就不能怪我赖上去咯,他找了我一回,我也要找他一回。我有个坏主意,你们先听听。” 婉如躲在廊下,远远地催:“你就直说吧!” “我叫他帮我把孩子要过来,两个都要。” “你疯了?” “生孩子费时费力,还伤身子,有现成的为何不要?这两个都是跟着我长大的,都是贴心小乖乖,正好。 ” 欸? 褚颀这样的人,可不光是生得魁梧奇伟,智谋也非凡,当真无礼缠上去,那是找死。寻常的巴结之道,容易触逆鳞,适得其反。 赵西辞将册子递给巧善,问她:“你帮我看看,他究竟是什么样的人?” 巧善摸着册子上的字,缓缓答:“心中有正气,虽有私心,但更讲公道。” “我也是这样想的。还有呢?” 巧善点点奖赏二字,迟疑道:“他挑中你,是怕将来他去了,没人扶持唐家?” “我猜是这么个意思,我不会因此恨他。他不做这事,别人也会来,哼!他们养女儿,总是图一个待价而沽。” “就算是唐家那位仙去的老爷救过他的命,这么多年出钱出力,也该还清了。他还觉得不够,连百年之后的事都要安排好,实在是知恩图报得过分了。” 赵西辞被逗笑,倒了茶喂到她嘴边,小声说:“我原先想得龌龊,猜这里边是不是有什么私情,毕竟他家里冷清,膝下空虚,近年才过继。但唐四长得跟祠堂里的画像一个稿,绝对是唐家的种。我捉摸不透,悄悄地打听了一下旧事,死了人,但没有救命之恩:唐家老爷为了百姓日夜守堤,被大水冲走了。两家并没有私交,褚大人时任巡抚,是唐老爷的上官,见下边这位精忠报国,就肯做到这份上,可见这人的良心实在。我是这样想的:我们想法子再为他做点什么,叫他欠我们人情,那从今往后,我们算是找着了靠山,至少一二十年内不用操心安危。” 她刚说完正经事,转头就找小五说顽话:“我听说大夫都会听声辨气,你再仔细想想,他不是个短命鬼吧?” 众人一齐笑,婉如高声感慨:“多久没这样快活了,痛快!痛快!” 巧善脑子一热,喊道:“我们来喝酒吧!” 欸? 这还是那个小乖乖吗? 巧善见众人都看着自己,笑道:“我也不知怎么了,莫名其妙就说了这话,我又不爱喝酒。” “多喝几次就爱了,来来来,不醉不休!” 酒肉齐上,主仆同欢。 闹一晚上,第二日都起迟了,免了一顿早饭。横竖没人管,懒散便懒散,乐得自在。 巧善想到个主意,立马去找她:“打仗总有伤兵,我们帮这个忙去。” “好!裹伤的麻布棉布,算是撞到自家门上了,要多少有多少,药材也不难。”赵西辞笑答,“我也想了个招,白得这么多银子,收着招贼引盗,不如拿去做点正经事,放长线钓大鱼。正好有些铺子要关张歇一歇,把东西全拉回来,再买一些,凑齐了捐给这些除暴安良的军士。吃的穿的,再加你这里,那齐活了。既是积阴德的大好事,又能做给他看,叫他记住咱们也有一颗赤胆忠心。” “对!还有小五,那天晚上,我看最缺的就是大夫。小五一面帮忙,一面传授,将来就有源源不断的新大夫。我问过她,她很乐意。” 赵西辞丢下梳子,仰头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当放歌纵酒,今晚再喝一顿,怎样?” 婉如哀嚎一声,放下茶盘,捂着还在发晕的脑袋,跑了。 巧善也晕,趴在桌上傻笑。 第106章 阴阳 醉酒是玩笑,正事说干就干,大义要顾,自己也要管。 家里留一堆人裁布条子做裹带,赵西辞带着护卫去谈买卖,小五陪巧善去采买补品,也带上了萧寒等人,好让王朝颜有机会再传一次信。 先前收留的人,壮实的投了军,剩下的人也能派上用场:找裁缝来带她们做夹衣絮衣。不用量体裁衣,只做两种大小,更容易。妇人做惯了这活,上手快,老人和大一点的孩子也能做事。拿木板做成模,压在料子上,再叫他们跟着裁,就不怕剪坏了。 照当下局势,那位褚大人应当是往南平叛去了。 跟着他走未免现形,无私奉献就得反着来。东西一预备好,赵西辞就近去了康平和林瑜送粮食,再领着大队人马去向京。 这里才打过仗,东西用得上,人也是。 小五看病,秀娟和红衣帮抓药。小五看伤,巧善来缝。 前者容易,后者为难:缝的时候讲究不得,弄一手血渍,偶尔还得割除腐坏的肉,十分可怖,连伤者自己都不敢看。 小五不安,悄悄对她说:“叫她们来做就是了,怎么好叫你为我打下手。” 巧善帮她挽好袖子,和她一块清洗腕上沾到的血迹,而后就地坐下来,看着她答:“治病救人,是行善积德的好事,能来帮忙,是我的福气。小五,不论家禾同你说了什么,你和我,都是一样的,不用矮一截。你守着我,帮了许多,我感激还来不及呢。秀娟她们和我也是一样的,西辞从没低看过她们,婉如说早前还嫁出去两个,只要想走,随时能走,还陪嫁妆。把她们当做姐妹,彼此真心相待,才会这样融洽。” “你……想得真通透。” 巧善笑笑,借这点空闲和她说往事:“我做下人的时候,不怕干活,就怕近身伺候。跟过不好的主子,心里将她当成了猛兽,既畏惧也厌恶。也遇上过最好的太太,她心怀仁慈,能设身处地为他人做想,我一辈子都忘不了她。她把我们当人看,我们也会真心尊敬她,爱护她。主仆,男女,官民,我想,都是如此吧,以心换心而已。” 小五点头,惭愧道:“是我错了,从我记事起,他们总在念叨:为何不是男孩,怎么就不带把?你一个女儿家,不能这样,不能那样……我恨着他们,嘴上洒脱,心里却摆脱不了,总觉着自己要低人一等。” “那是他们的错,不该你来承受。就此忘了吧!” “嗯。”小五吸吸鼻子,认真道,“除了这些伤药,还有两百来种药材,回头我再教你认。 ” “好!回去了再请你喝拜师茶。” 两人一齐笑了。 这里确实缺大夫,先治重伤,死不了的伤,拖了一两天也轮不上。 有些人着急,就顾不得医者是男是女,先治上要紧。 也有那迂腐的,把她们看成洪水猛兽。 这也容易,既这么尊贵,就一边晾着吧。 治过的人,个个说好。那些人见了,又泛酸,冷嘲热讽。她们权当没听见。 可还有那龌龊的,嘴跟吃了屎似的,非要凑上来说浑话。 芝麻地里混黄豆,这样的杂种,想讨打就该成全他。来之前,她们就商量过,定下了规矩:就算是别人的地盘,也不用怕惹事,遇上了,绝对不要客气。 小五果断出手,一个大耳刮抽得他晕头转向。 第121章 这人骂骂咧咧,喊打喊杀,看场子的张麻拐和姜十二立马将他拽出去。 出了事,本该有人管,可是长官们顾不上——倭寇又来了。 走不成,更忙了。 几个胆大的姑娘,也乐意做这事,在家时拿鸡鸭猪羊练过,敢下手,但仍旧不够。巧善想起一个闲人,把王朝颜也抓来充数。 “又脏又臭,怪恶心的,我不去!” “你的契,在我这。” 王朝颜翻了个白眼,气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的心思,把我放出去,好叫他们跟上来,你们再跟过去,把老窝抄了。该做的事,我都做了,赵家禾追着去抓人,他能借我立大功,你不感激我的大德就算了,还想把我往火坑里推,还有没有王法了?” “有,我有个弟弟,就叫王法!” “你!” 巧善镇定回答:“说回正经的!能为他做事,你应该高兴,这是从前你欠他的,还了才好。一码归一码,那是旧情,后来他花银子替你赎身,你就得替我们做活,这是天经地义的事。” 她换了调子,轻快地说:“去吧去吧,我知道你聪明又能干,指定能做好。 ” 王朝颜扯扯嘴角,闷闷地说:“我真不会,看见了头晕!” “我瞧你针线做得极好,那没有不会的!就当是衣衫划破了,要抓紧把它们缝好。” 王朝颜捏着额头,恼道:“这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了?衣衫包着皮,皮包着肉,你就当是中衣底下还有一层料。快走吧,不能再耽误了!多半是刀伤和箭伤,按深浅长度换缝法,一共就几种。我先缝给你看,你这么厉害,看两回就知道了。” “我不去,你别拉我,我真不会……” 不会也得会,巧善深知她自得又好胜,故意和其他姐妹一唱一和,促她上进。 这事费神、费眼、费力气,她累到靠墙就睡着了。 小五把萧寒找来一块商量事,巧善惦记着外边,问他:“家禾是追着那边去报仇了,还是跟着那位国公大人去杀叛贼了?” 萧寒瞟一眼王朝颜,压声答道:“都有。有了褚家的人帮忙,已经查到他们踪迹。跟廖家人搭话的是那位平贼将军左忠林,将军只是个称号,官衔是总兵,本该镇守中部瑭州,既然敢收留朝廷钦犯,只怕已经在部署了。禾爷嘱咐过,要是问起了,就告诉你不要操心,他不会贸然动手,会借力打力。” “廖家人?你是说,不只廖秉钧一个吗?” 萧寒点头,“据说是早就挑好了替身,一出事,就由这些奴才顶上。逃出去四个,除了廖秉钧,还有他父亲和两个叔叔。” 她记得正是廖秉钧他爹不安分惹来的祸事,罪魁祸首逃了,让下人代替他们去死,让女眷去受大逆不道带来的罪。 真恶心! 萧寒又提醒道:“禾爷说,别的事再要紧,也越不过婚事去。请的日子是九月十八,十月二十。请姑娘在那边提一提。” 这是叫她挑个近的日子呢。 “知道了,你们忙去吧。” 巧善脸红,垂头拨算盘,把用掉的伤药扣除,记下结余。 门口有动静,她只当是去巡查的小五回来了,头也不抬说:“累坏了吧?快去歇一歇,有什么事你只管……家禾!” “是我,照规矩,我不能进来。你……” 她扔下笔,立刻奔过去。 他提早拦住,把人留在屋内。两人各自扶一边门框,交错面对,隔着门槛说话,谨守礼节。 “你好不好?” 巧善眉开眼笑答:“我很好,我们还要去别的地方帮忙,我想着兴许你也在附近,碰上了能看一眼,没想到真的成了。” 他本一肚子郁气,闻言立时散了个干净,跟着笑,随后语带酸意道:“我听说你忙得很,都没空……想我了。” 她抿嘴笑,回头瞧一瞧,见墙角那位还在沉睡,赶忙转回来答:“想着呢。你好不好?廖家人……” 他收起笑,无奈道:“廖秉钧按捺不住,先露了头,我们设了个局,把他逮了。但是那位惜才,念及廖家祖上的功绩,有意要留他。” “啊!廖秉钧又不是什么好人,踩着别人的命活下来,怎么……” 他不说,她也明白了:在上位者眼里,低贱的奴才为尊贵的主子去死,算是竭忠尽智,理所当然的事。他们不觉得狠毒,没准还认定这是一种恩赐。 她倚着门框,巴巴地看着他,为他心疼。 他见好就收,伸手拨拨她鼻尖,笑道:“不要紧,我有法子光明正大收拾他。不过,要用一用里边这位。” “朝颜?” 他也喊了:“王朝颜,少装死,起来干活了!” 王朝颜果然是醒的,抬眼怒骂:“有完没完?就算把我当骡子使,那也要容我喘口气吧!” 赵家禾眯眼看她,冷声说:“你再叫一句试试,过来!” 王朝颜撇嘴,不情不愿地扶墙站起,磨磨蹭蹭朝这走。 左右都有人,不好在这说话。他挑了个僻静处,叫小五留下陪巧善,萧寒陪他去办事,好有个见证。 怕泄密只是其次,他要交代王朝颜的事,不能当巧善的面说。 南边的乱,远比倭寇匪盗难办,只因临蔚和津润两地的百姓信奉那青坛圣母,跟叛贼站到了同一边。 突然冒出来的教派,居然比佛祖、天师更叫人信服,除了撒钱,那就只有除厄。 他有了猜测:在水里下毒,叫人半死不活,再扮神仙,救苦救难。把解药掺在什么里,当福祉赐下去,百姓吃了以后病痛全无,可不就死心塌地地信了。 这样的局,好破,只要再添一样鲜为人知的新毒。那圣母给的解药治不了,法力无边就成了百无一用。 这法子见效快,但这种歪门邪道,她绝不会认同。献到那褚大人跟前,极有可能招祸。 自己用不了,那丢给别人去用。叫王朝颜做中人,把廖秉钧引来偷听这“妙计”。廖秉钧接连受挫,很难不急躁,况且这位爷最怕被他踩下去,绝对会抢着去说。只要廖秉钧肯用,就于他有益。 一能试探褚颀为人,看他究竟是真的爱民如子,值得追随,还是沽名钓誉、唯利是图的伪君子。 二能借此废掉廖秉钧。若褚颀是个好的,绝对容不下这种小人在身边。就算褚颀急功近利,用了这法子,也会忌惮知道底细的人,不敢重用,迟早要卸磨杀驴。 王朝颜同他一样,不会心疼那些愚昧的人,听完只有算计,“我帮你把人掘出来,不欠你了,这是你家王巧善说的。这里额外又添一样,得另算价钱。你答应了我,我再答应你。” 赵家禾立马后退两步,嫌道:“想都不要想!” 王朝颜嫌弃的意思比他更甚,呸一口再冷嘲:“少自作多情,谁稀罕去你家做小。她把你拴这么紧,动不动就‘家禾,你别去’……” 她学得怪腔怪调,赵家禾听得心满意足。她更恼了,撇嘴道:“别说喝汤了,舔碗都轮不上,我做什么要去讨这个苦来吃?” “算你识相。” 她见这话也气不到他,不甘心,接着下猛药:“实话告诉你,当年也是装出来的,不过是看你有点儿本事,将来能混出个名堂来,才打这主意。你比他们强,又有野心,迟早能出息。八品九品我不嫌弃,做正头娘子,总好过给他们做通房,不然谁稀罕贴你这个榆木疙瘩。雪天滑一跤,是叫你怜香惜玉的,但凡是个男人,你就不该……” 她主动送上门,手刚摸上脸,他当沾了瘟疫似的,把她当布袋子一把甩开。 算了,越说她越气,而他,还跟当年一样,无动于衷。 她用力呸一口,扶着腰,理直气壮提要求:“我要契纸,银子,房子,还有那小子。” 这人心眼比筛子多,他仍警惕,冷眼盯着她问:“谁?” “姓刘的。” “姓高,名小留。这都不难,我应下了,不过,你得管好你的嘴,但凡泄露出去一星半点,死路一条。” 说出去,她也得死,谁要干这种蠢事了? 斗倒廖秉钧,常竹君跟着完蛋,她只会拍手叫好。 王朝颜不耐道:“先说好,今晚不行,我快困死累死了。他娘的,一个接一个,还叫不叫人活了!” 第107章 晓事 就是此刻死了,了不得是赔上一卷草席,她哀嚎半天,也得赶路去。 赵家禾倒回去跟家眷交代去处,萧寒负责押人。 王朝颜心里不痛快,随口挑拨:“你家祖上有官身,到你这,是真出息了,给个奴才当奴才。” 萧寒反讽:“我乐意,你管得着吗?你就是想,也没这个机会。” “我是为你惋惜,如今你有钱有能耐,又不是寻不着门路,何必屈居人下?” “行了,你那点小聪明,留着自保吧。” 王朝颜缓缓转头,嘴角微微上扬,再挑眼斜睨他,娇哼道:“我是真心为你好……” 第122章 萧寒又笑,实打实说:“少做戏,我这会没闲工夫看。小留是个实诚人,你跟了他,不吃亏。” “呸!什么叫我跟了他?是我把他要过来,不为别的,图他好耍。跟跟跟,把我当什么人了?臭男人德行!” 萧寒不置可否,朝破马车摊手:请便。 他盯着人上去了,就不再搭腔,随她念叨,自个坐在车辕上,专心致志削木头。 王朝颜催了几回,自说自话半天,灰心丧气地甩下帘子。 耽误这半天,人还没来,指定在那依依不舍。她心里酸涩,从袖袋里摸出一条系着铁环的短带,瞪了它好一会,低声咒骂:“你以为你生得好啊,还不是……癞蛤蟆跳案板,真把自己当盘菜了。呸,凭你也配,也就王巧善那样的傻子愿意搭理你……” 她狠狠心,将它从车窗扔出去,本该从此清静的,但下一刻便不由自主地贴上车壁细听。 毫无动静。 “你怎么不去捡?” 没人吱声。 她撩起帘子,气道:“问你话呢,聋了吗?” “你扔的,叫我去捡,你残了吗?” “哼,不怕我丢信物,递出什么消息?” 萧寒冷声答:“怕什么,你能传给谁呢?他们为了利用你,说卖就卖。要是禾爷纯心报复,你早死透了。你心里清楚得很,他们是靠不住的,才会东一出西一出,左右周旋闹花样。没人在意你,眼下有了好机会,不单能脱籍,还能捞到房子和钱,赶上这天大的好事,做什么一副死人样子!” “你懂什么!” “不就是他一直看不上你,不服气呗。” “谁说的!谁稀罕他看不看了。我愁别的:脱了籍,我孤苦伶仃,靠谁去?” “除了攀附,就没别的活法了?想叫别人看得上,就做出个让人能看上的样子来。自认聪明,就做点聪明事。心眼多得像蚂蚁窝,谁看得上,那不是找死吗?” 王朝颜更不服气了,骂道:“放你娘的屁!谁的心眼有他多?当年……明明早就知道廖天钧是女人,他仍然装模作样,接着当狗腿子。廖天钧信他真心为自己着想,才把上擂台的机会让给他。 ” “这算什么,争气而已。” 王朝颜气得捶打车壁,恨道:“我费心费力,难道就不是争气?” “争气凭的是自己的本事去赢,你那是诡计多端,只想利用、玩弄别人。” “谁玩弄了,我真心待他的时候……” 两道泪从脸颊滑落,她察觉到这湿意,不想被他看到自己露怯,摔下帘子,不再出声。 有什么东西原路扔了回来,她没急着去捡,抹干净脸,清清嗓子再问:“怎么你也看不上我?” “嗤!我又不瞎。”萧寒抚抚马背,没好气道,“这天下的男人,未必个个要看上你才行?你又不是离了男人不能活,少作妖,把事办好了,随你折腾去。小留疼你,就算因你挨了罚,也舍不得怪罪你。我走的时候,他还惦记着,怕你想不开寻死,拜托我劝你向善。不是因为他,我才不跟你废话!要不是他痴心一片,禾爷也不会答应你。” 她不作声,萧寒知道是怎么一回事,哼笑道:“你嫌嫁他不体面,又不乐意被他看得上了?在我们眼里,他比你好一百倍,为人可靠,办事用心,做家人,或是做兄弟,都实在。人心不足蛇吞象,世事到头螳捕蝉。知足吧!” 她掀起帘子出来,没事人似的,和和气气问:“赵家禾跟王巧善认识多久了?” “不与你相干。” “你娘给你说的那门亲事怎样了?” “不与你相干。” “我只想关心你们,并不为别的。” “免了。” 她听出了嫌弃,垂头,幽幽一叹,凄凄惨惨说:“知道了,谁叫我命不好,从小无父无母,被卖到那样的人家,主子从不把我们当人看。凡事只能靠自己,便生出了狐狸心,不懂纯良是何物。我会用心办好这事,往后安安心心……” 她扭头一看,这混蛋忙着削砍树枝,压根没在听。 怎么这招也不管用? 都是些什么人啊,哼! 不过,他们混账归混账,至少不会在背后捅刀子,先这么着吧。 车里安静了,赵家禾才从暗处走出来,打了手势:你们先走,我随后就到。 萧寒点头,从包袱里摸出假胡子,抹上黄泥膏,粘好,解开缰绳,赶车出发。 赵家禾走僻静的路,翻回木栅营。 她们三人住东边最后一间营房,王朝颜走了,还剩一个小五。小五听见动静就自觉起身,目不斜视地走远了去望风。 巧善见到他返回,惊了一跳,及时把嘴掩住。 他小声说:“想起一件要紧的事。” 他深吸气,手按在胸口,忐忑不安道:“先得说明白了,别人都有,并不单是欺负你。” 她快步走到门口,摸着门框轻笑,说起了俏皮话:“谁欺负谁还没准呢,不听话就揪你耳朵,怕不怕?” 这得意的小模样,真招人疼。 “怕!” 笑把紧张驱散了。他轻轻拍了拍藏在里边的本子,再求免死金牌:“喜欢你就看,不喜欢就暂且放一边,回头我跟你细说。这是好东西,新娘子都有,我怕她们忘了预备,又或是挑的不好,污了你的眼睛。对了,差点忘了,这是太太留给你的。” “那本书?” “对。” “不是十六才能读吗?叫碧玉来着。” 完了! 又掉进自己刨的坑里了。 他急中生智,把两本都摸出来,将《碧玉情》换到下边,指着《玉蕊香》胡扯:“那本十六,这本轻,十五岁半就能读。” 那差不多了。 这也是玉,那也是玉。 她接过来,顺口问道:“说的是怎么挑玉吗?” 是挑欲! 他盯着她翻书的手,憋着一口气不敢喘。 她翻了一页,粗粗一看,又盖了回去,回头瞧一眼烛台,无奈道:“那架子挡亮,看不清,一会再看。” 她毫无防备,懵懵懂懂,这会就提,是不是太早了? 架子挡了亮,看不清字和书上的小人,但清楚地照出了她的侧影。 她跟着赵西辞,过得很不错,更爱说笑了,还长了点肉。 好像能成了? 他陷入了天人交战,不知不觉就朝书伸出了手。 她误会了,将书换到腋下,双手包住他的,轻轻摇一摇,情意绵绵道:“我也想着你,可是媒婆说礼成之前不能同处一室。” 这道门槛就是地上的银河,隔着不叫他们相会。 “巧善,”他再吸气,咬牙说,“这书你先留着,等我们成亲了再看。这阵子太辛苦,夜里要好好歇,别叫书给耽误了。” “你要走了?” “不走,我在这待一会,五更天再走。”他怕她赶人,随口胡诌,“要等个人,有事相商。” “那你去对面营房找间屋子睡一睡,别在外边吹风,这不比暑天。” 那有什么意思! “躺下容易睡死,怕耽误事,我就在这柱子下待着,有人来了我会藏好,不会误事。” “不是为这个,怕你累着。” 灯芯辟啪,光影一闪,这让她想起了共眠的日子,陡然起了羞意。她缩回手,把书重拿在手上,见他盯着自己,便垂眸躲避这份炽热,手随意一翻,瞥到图上的人,立刻变了脸。 她扭头看他,再看回书页,脸色惨白,惊到失语。 随意一瞥,就能瞧见一个光屁股。 这事,一定要循序渐进才美啊,怎么凑巧翻到了这? 他暗叫不好,忙探进上半身,抓着她的手,匆忙把书合上,慌慌张张说:“这是周公之礼,夫妻敦伦,合情合理的事,传宗接代得靠它。” 她靠上门框,两眼无神,虚虚地问:“这才是男人欺负女人,对吗?” “啊……对,你别怕,也可以是你欺负我!” 她跟他想的不是一回事,脸色愈发难看,望着他后方的黑暗,恍恍惚惚说:“阿芫,我想起来了,阿芫被那个恶人欺负了,天呐!” 惊恐,还有疼痛难忍的伤,让她不知不觉就把那天的情形给忘了,她只记得她砍了那人一刀,那人也砍了她一刀…… 她能逃出生天,是因为那畜生要先系上裤子才不会摔了。 她泪如雨下,在手上咬了一口转移痛苦,仰头看他,吸着鼻子问:“阿芫还活着吗?婶子妈妈们说了几个故事,都说姑娘家没守住清白,就该以死明志,保住名节,我那时听不明白,只记住了不能叫人撕了衣裳。家禾,我为什么不早点出去,也许来得及救她的!” 他懊悔不已,忙伸长胳膊去揽她,安慰道:“她没事,好好地活着呢,还找家安打听你的去处,要来谢你的救命之恩。那会你伤了脑袋,要静养,我就说不用了。” 第123章 她的眼里燃起了亮光,顾不上抹眼泪,追着问:“真的?” “真的。那不是她的错,不过是被狗咬了一口,过些日子就好了。不用理会那些狗屁的浑话,都是糊涂人的恶毒心肠,见不得人好,谁落难就要来踩一脚。” “对对对!我也是这么想的,该死的是坏人,怎么能叫受害的人……家禾,还有秀珠……我以为欺负是……我以为她是被人打伤了,打坏了头,才会不记事,犯糊涂。” 陈婆子就是受不了男人欺负,才远离京城到了定江,说起往事,那就是三天两头被打得鼻青脸肿。 原来这欺负还分两种。 “她也过得很好。虽说从前吃了些苦,可是因祸得福,不用嫁去丁家受磋磨。姜杉把她看得比命还重,上边又没公婆,能清清静静过日子。” “你说得对。”她缓缓转向那书,目光复杂。 他在心里痛骂猴急的赵家禾,飞快地想法子补救:“夫妻恩爱,不能叫欺负,你放心,往后只有你欺负我的份,我绝不……” 她摇头,恹恹地说:“往后再说吧。” 只要没把他划进牲畜栏就行! “好好好!你去歇着,我在那角落坐一坐,到了时辰再走,尽快把事办完了,就赶回来迎娶。到时候,咱们也关起门,自自在在过日子,” 她点头,伸手想拉他,他赶紧凑上去,让她成功抓到。 “家禾,你再等等,新护膝还差几针。” …… 这回绣的是什么? 他挤出个笑,扬着眉说:“太好了!正好缺这个,是得注意保养身子,前儿见一个人得了鹤膝风,连路都走不得,怪吓人的。” 她松开手,退到书案前,弯腰取篓子,飞快地运针。 手里是针线活,书案上有一摞册子,上边盖着算盘,左手边还摆着药箱和练缝合的生肉,墙上挂着穴位图。 她忙着做这做那,终还有一处在念着他。 胸口发胀,眼睛发酸。 就算绣的是一对大红花,那也必须戴上! 第108章 百年好合 没有大红花,只有金元宝。 “原打算绣翠竹,后来想到元宝寓意更好:吉祥如意,还有贤才的意思,又指团圆。” “没错,男儿膝下有黄金,可不就是它了,正合了我的意。” 他摸着它欣喜,总算把她哄笑了。 “你是男子,这样的东西,本是素面的更好。只是人骑在马上,总是这一块受风,不多扎几针,搓洗过后棉会跑,薄了容易进寒气。” “你心细手巧,做得极好。” 哪能跟她们比。 这话听了让人畅快,没必要反驳。 她回头,搬来一把椅子,叮嘱道:“别坐地上,白露至,秋意浓,还是坐这上边吧。” “你去歇着。小五,小五……” 她抓紧提醒他:“小五也不容易,你别老是吆喝她。一家人,和和气气才好。” 这个一家人听得他毛骨悚然,他垂头,含糊应道:“好,我知道了,一直把他当男人看,一着急就给忘了。” 小五陪她进去歇息,他在外边叮嘱务必要上闩,怕她们梳洗不自在,特意走开,在附近转了几圈,确认营中是特意关照过她们,这才安心在椅子上坐着,隔着墙再陪一会,才抓紧赶路。 两个女孩都有心事,牵着手并肩躺着,一前一后叹气。 巧善知道她心思重,主动说:“我最羡慕你,要是我也能学功夫就好了。外边危险重重,关键时刻能救命。” “一是太苦了,二是太迟了。你不要惦记这事,有我呢。” “谢谢你。”巧善想起那场昏天暗地的凶险,摸摸头上的疤,哭意上头,脸贴着她胳膊,小声说,“可是我也想保护你们。” 小五盯着床架子,怅然道:“我明白他为何只钟情于你了。” “啊?” “跟你待在一起,就是舒心。”她轻轻一叹,苦笑道,“我们这些人,前半生都过得苦,最缺的就是舒心和安定。巧善,你想要我做的,我都会去做:做个好大夫,为天下女人治病。还有什么,你只管说。” “不。小五,做你自己就好了。” 小五莫名其妙笑一阵,翻身面对她,闭着眼问:“西辞要去多久?” “不清楚。你不要担心,她带了护卫,还借了人手。你不要总想着别人,我们各自做自己想做的事,等需要帮忙的时候再伸手就好了。” 怪不得她从来不干涉赵家禾去处。 “好。” 四面传来的都不是什么好消息,八月十五也团圆不上,赵西辞到了八月二十四才返程,接上她们一块回玉溆。 婚期定在九月十八,剩的日子不多,幸好活也不多,路上有空,慢慢商量,细细安排。 男方没有正经长辈,省了许多麻烦。新人要穿的鞋,那边直接买了现成的送来,不叫她们操一点心。 待嫁娘不用绣嫁妆,太太为她准备的盖头和喜服就很好。 陪嫁的首饰也不用额外去打,太太备了几样,他早前买了许多,下聘的时候又送来不少。赵西辞没有张扬,送了一匣子日常穿戴的银首饰和一顶镶珠的花冠。 姑娘们齐心协力,赶着为她缝了新衣裳和被子枕套。 铺子里送来一车棉被,十铺十盖,厚厚薄薄都备齐了。 再是家具器皿,日常用具,文房四宝…… 一天几车往回搬,把这宅子填得喜气洋洋。 赵东泰从南边回来,正巧赶上梁武等人在商量床要怎么包角。 “这是在做什么?” 唐家那边还没签下和离书,总不至于这么快就要嫁下家了吧? 梁武笑着答:“王姑娘从这里发嫁,喜日子定在九月十八,七爷不着急走吧?那正好能赶上吃喜酒。” 赵东泰皱眉道:“哪里又来一个王姑娘?” “还是那个,先前在老家,只在长辈跟前行了简礼。禾爷不想委屈她,正经再办一次,风风光光迎娶。” “王巧善?” “是。七爷,姑娘家的名字,不好……” 赵东泰垂眸,冷声说:“知道了。” 他转身往二门去,叫婆子去传话,自己靠着柱子闭目养神。 赵西辞出来见他,随口解释:“里边堆得乱糟糟的,还有客人在,就不叫你进去了。阿七,你这趟回来,是得了允许,还是向人家告辞了?” 赵东泰对着空处长吐一口气,闷闷地说:“因为你没给他生儿子,他就这样对你?要是我早一点出息,你是不是就不用受这气了?” 赵西辞欣慰地笑道:“是我要这么对他,他家气坏了,听说接连请大夫进去。你看我,出来以后多滋润,阿七,为我高兴吧。” 赵东泰转头盯着她看,确认没有强颜欢笑,这才说:“那就好。三叔要是怪罪,你往我身上推。他固执,满嘴古董道理,听不进别的。你就说是我冲动行事,在唐家闯了祸,和他们家结了解不开的仇……” “断不至于。散了就散了,你三叔管不到我,他不是做官的料,被人弹劾是好事,免得再混下去,误国误民。” 赵东泰点头,抬头瞧一眼院墙,缓缓说:“这趟是公务,褚大人叫我回来递个信,有你一封,一会还要去褚府。这宅子怎么没名字?” “还没想好。难得自在,自在馆怎样?” “还行。王……姑娘大喜,我该不该送贺礼?” “想送就送吧,没那么多破规矩。” 赵东泰点头,转身要走。 赵西辞看出点什么,叫住他,意有所指道:“阿七,你长大了许多,虽然此刻不知你的缘分在何处,但我相信你一定能配个好姑娘。” 赵东泰闻言,像吃了酸梅,脸皱得厉害,嫌道:“怎么突然就婆婆妈妈了?别胡乱拉纤,及冠之前,我不想谈这事。” 他走出去两步,到底不放心,又回头叮嘱:“谁提都不要应准,就算是我娘也不行。我要趁年轻做一番事业,二十四五再成婚,正好。” “说得好,果然有志气!我这就写信回去,提醒他们太早成亲会耽误你立业。你放心,局势不定,此时议亲容易沾上祸,谁知道那家背后在琢磨什么。我这样一吓,保管他们听得进。” “行。” 褚家的信,有两封要送,一封给管家,一封给副将。 赵东泰不耐烦交际,递完就走,只是没想到出来会撞见赵家禾。 赵家禾明显是在等他,一见他露头,就离开拴马桩,走向他。 “赵兄弟,十八我娶亲,想请你来喝喜酒,人多了热闹。” 赵东泰点头。 赵家禾一直在盯他,见他面色平静,安心了,领头往外走。 赵东泰跟在后边,主动说起南边的局势,在即将出褚府前叫住他,说了最想说的话:“要是你留在那不走,这功劳就不算徐丰岭的了。” 第124章 赵家禾回身看他,满不在乎道:“这样的机会,往后多的是。娶亲是人生大事,耽误不得,轻易就能取舍。” 赵东泰笑笑,点头致意,越过他,先走了。 黄历上写十八是个好日子,可是老天爷向来对他不仁,连日晴,偏就这一天一副要晴不晴,要雨不雨的样子。 初来乍到的冯稷有些担忧,赵家禾喜庆洋洋,并不在意,嘱咐他找两个靠得住的师弟再去买灯笼,越多越好。 就算此刻乌云遮蔽黑了天,也要照个灯火通明,决不能耽误。 两处宅子离得近,晨迎昏行,怎么都来得及,不会误了吉时。因此迎亲的人一过去,就有九九八十一难等着,领头人正是赵东泰和梁武,后边还有一众娘子军。 赵家禾娶妻心切,不得不服软求情,“好兄弟”、“好姐姐”喊个没完,这才接到人。 男女两家的人都面生,街坊不认识,沿途不断撒囍钱散囍饼,肯惠及乡邻,那就是好人,因此贺喜的话一路说不完。 屋里屋外都摆了桌,北辰巷从头挤到尾,路过都能坐下吃肉喝酒。 有那机灵的,瞧见褚家也正经派了几个体面人来吃酒,赶忙回家报告老爷,现写了贴,备上礼来恭贺。 两家在本地没有根基,婚事却办得体体面面。不过,赵家禾仍觉得不够,门一关,赶紧认错赔礼:只怪他心急,不然可以做得更好。 外边听房的萧寒起哄:“这不得跪一跪哟!” 门外哄笑声一片,里边的新娘子也在笑。 赵家禾笑骂了一句“有你们什么事,散开”,回头便如了他们的意,单膝跪下,说的却是:“我看这睡鞋不错,先试试。” 外边那伙人以为他拉不下脸面,借试鞋混过去,一齐嘘声。 巧善捂着嘴笑,想躲,没躲掉。 他不碰她的脚,只抓着睡鞋来套它,像捉淘气小猫似的,一会在后边追,一会在前边堵。 耽误越久,他就跪得久。 她只能依了他的意思,谁知他穿完鞋还不放,捧着细看,指尖沿着绣样从鞋头划到鞋尾,藉机刮了刮踝骨。 “痒!” 外边又起哄:“什么,什么……大点声!” 她往后抽,他没争,人和手顺势跟上去,单手托着脚往下放,另一只手撑床板,半扑在她腿上,再双手合抱住腰身,把脸贴在那,像个孩子似的。 这么大一个脑袋,都顶到她胸下沿了。她羞答答地说:“别这样,你起身,那一只鞋我自己来。” “本地习俗,新郎官要伺候好新娘子,不然就是为人不可靠。” “你胡说的吧?从来没听说过有这样的习俗。” 他赖皮地眨眨眼,不肯认。 她掩着嘴笑,挥着喜帕“扇”他。 “哎哟!”他故意高声惨叫。 门外那伙人果然来了劲,齐声叫:“再来,用点力!” 她从善如流,拿帕子扔他。 他任它盖住脸,轻吹一口,让它飘起来一半,抓紧说:“那年你生气,也往我头上扔布巾。还记不记得那回?” 记得。 她按着肚子大笑。他摘下帕子,挨过来,贴心地问:“我给你揉一揉吧?” 手一来,就往小腹上方按。 不正经! 她想起昨晚听来的“教导”,羞得脸通红,侧身躲开。 “我手大,劲巧,来试试嘛……” 声越来越小,外边贴门贴墙的听不清,立马吵了起来。 “哪样了?” “说的是什么?” “不中用的东西,快让让,我来我来。” “哪个杀千刀的把窗纸换成了纱,捅半天也不破!” 她绞着帕子,小声问:“他们要留到几时?” “一会就收拾他们。” 不叫闹洞房,总不能连听房也不让,驱邪避灾的老习俗不能丢。 他答完话,挪开脑袋,回头去找第二只睡鞋,也换上了,再去洗手。 她起身跟上去,他把食盒打开,端起十米粥喂给她吃。 “你也吃。” “好。” 十全十美,甜蜜如意 他再伺候她漱口,拧好帕子交给她洗脸。 忙这些的时候,他一直在说东家丢鸡、西家丢人的市井笑话。 里边笑,外边也笑,热闹不断。 他就着这盆泛红的水洗了脸,换了盆再来伺候她洗脚。 她不好意思,他很好意思,全程代劳。她又羞又痒,连声讨饶,他充耳不闻,洗完还不放,找准穴位捏起了脚。 她管不住,就不管了,靠着床柱笑到停不下来。 仍旧是洗了她的,再洗他自己的,都洗好了,武器也有了。 他端着盆走到门口,高声威胁:“我看今儿是谁最有福气,能吃到我的洗脚水!” 他的手刚摸到门上,窗外那些黑影全跑光了。 听房人 一开始是担心没有顺利洞房,长辈会在窗下听直播。后来变成保佑生儿育女的习俗,想保住隐私就摆扫把,充当听房人。 必须有,他早就预备好了一对扎着红绸的扫把,将它们并头摆在窗下,赶紧回房上闩。 第109章 别哄我 龙凤烛不能吹,要一燃到底,寓意白头偕老。大蜡烛把屋子照得雪亮,她从没在灯下当他的面解过衣衫,趁这会赶紧放下帐子,躲在后面解扣。 谁知他动得太快,一眨眼的工夫就钻了回来,把活抢走。 “说好了都我来,你不要乱动,别耽误我好夫婿的名声。” “你在哪听来的?” 他随口胡诌:“专找那些过得好的人家打听,他们都说:夫妇和鸣,方为兴旺之家。” 他的眼睛里有火,她实在是不好意思对上它们,随手拿起盖头,搭在他头上。 盖头是个好东西,能盖,但不会蒙住眼睛,他还能看到不少,便懒得理会。 顶着盖头的新郎实在有意思,她笑到浑身在颤。 他听声辨位,估摸到她的唇在哪,隔着盖头亲一口,再退开,有条不紊地解下嫁衣,一丝不苟地理好,回头将撒落在各处的早生贵子都收走。 她赶紧掀起被子钻进去,他把盖头也收拾好,三两下解了自己的“官袍”,搭在胳膊上,再把早就摘下的花帕头拿过来,靠近了问:“这一身怎样?” 她翻身对着他,羞涩一笑,正经答:“好看。” “将来我天天穿给你看。” 他想做官。 也好。 她温温柔柔地看着他,点头。 他随手将它们抛去衣桁上搭着,利索地脱了鞋,放下帐子,跟着钻进被窝里,黏黏糊糊地说:“你怎么不等我就睡下了?万一不小心睡着了,可怎么好?” “嫁过来,连觉都不让睡了呀?” 他厚着脸皮凑上去咬嘴,胆大包天说:“没错!我等了这么久,总不能再落空。好娘子,我手里的银子都花出去了,你给贴补贴补。” 她捂着嘴笑,嗔骂:“哪有这时候讨钱的,该打!” 他把脸凑上去受罚。 她曲着手指,在他眉心轻轻一弹。他受了这“重伤”,立马倒在她胸口上动弹不得。 她赶紧去推,他的手蓄谋已久,早往衣服底下钻去了,嘴里振振有词:“我知道你把钱藏在哪,我来帮你找。” “别……别……” 他的手只是轻轻擦过,她就要经不住了,浑身燥热,一只手推他,一只手去摸枕头下。 他没动真格的,只虚虚地拢在宝贝上边,丈量丈量。 还不错。 他美滋滋地笑起来,呼出的热气吹在胸口上,烫得人心慌。她一着急,就将书扔在了他脸上。 “你……太太那本要明年,这是西辞给的,叫我到了这时候找你一块看。你那本呢?” 他拿起书,飞快地翻了几下,当即丢到一旁,翻身起床,将《玉蕊香》找出来放到枕边,把人抱起来,再拿给她看。 “她这本不好,是长辈传下来的旧本,太糙了, 想是出嫁时家里人不上心。”他把人抱到自己腿中坐着,从后方搂住腰身,脸贴脸,一本正经说,“上回答应了要陪你看,要说给你听。做人得有诚有信,我这就讲给你听。” 她又想笑,又害羞,脚趾往里卷,想找个藏身之处。 他碎碎地动了动,不叫凶器吓着她,又要让小腿完全贴合她,上边也没停着,手又伸进去“找银子”了。 她逮到它,隔着中衣按住,羞答答地说:“真没放在身上,都收在箱子里。” “我不信。” “别闹,我……” 他识好歹,果断抽出手,翻过一页,像授课一样,对着图讲解:“姑娘十五,该说亲了,跟着家人去庙里问姻缘。求了支好签,丫头恭喜,她也欢喜。这小子隔着墙听见佳人笑,动了心,爬上墙一看:声美,人更美,呀!魂没了。” 第125章 “登徒子!” 他权当没听见,接着翻,接着说:“他回家求了爹娘,赶紧找媒人……媒婆是个机灵的,攒了个局,叫他们‘偶然’遇见。女方见他才貌双全,也有意,正是天作之合!” “这是什么字?” 字小,喜账又有两层,账内昏昏暗暗,看不分明。 他信手拈来:“心心相印,念念不忘。” 她笑着戳穿:“你胡说,字数不对。” 他装不下去了,把脸埋在她肩上笑。 她也在笑,得意道:“你没说错,我故意使诈,骗你的。别的看不清,单这两个,指定是心字,四字两对,正好八个。你教我不要随便信人家说的话,怎么自己反倒忘了?” “唉,没办法,你太厉害了,一骗一个准。” 她转了头,主动亲在他脸颊上,认认真真承诺:“你放心,我只会小小地骗你,且一定会立刻告诉你。” “真好!” 他轻捏住她下巴,顺势吻上去。 跟头次成亲一个样,嘬得卖力,像要把她的魂吸走,吮得她心醉神迷。 她有些害怕,手搭在他胸口轻推。他一离开,她赶紧转回头,胡乱找借口:“他们会不会杀回马枪?” “不会。门上了闩,院墙上泼了猪油,谁敢攀上去,指定要叫。洗脚水没倒掉,留在外边,先来先得。” 蔫坏! 她靠在他胸膛上大笑,他心满意足地搂着,手规规矩矩地轻拍,接着说书。 “……三书六礼,来来回回,太繁琐。这一两年不能见,相思难耐。咳……” 他擅说笑话,这情情爱爱的故事,讲起来却磕巴。 她摸著书上的字,自觉续上了:“公子念着小姐,小姐也想着他。院里的菊花开得正好,要是他也在这就好了,这里有诗文,必定有花有他。月中的夜色真美,倘若他也有感,走到院子里,抬头看一眼,那便是同心同意,共赏明月了。” “这书不错,讲的都是真心话。”她的指尖在圆月上擦过,实心实意说,“这阵子有人陪,高兴又热闹,不过,总是想着你在外边好不好?那铜包角的箱子里装着吃的玩的,全是给你攒下的。” 这话熨帖,说得他心里暖烘烘的,一时又为那私心而惭愧了,抚着她胳膊说:“你年纪尚小,还能再长一长,凡事放宽心,忧思过度伤身子。我答应你,一定会小心谨慎,也会保养好身子,活过百年。” “好!你也别操心,我跟着她们,过得很好,悠闲自在,都爱说笑,总少不了快活。” “你愿意……” “男儿不展风云志,空负天生八尺躯。你聪明睿智、目达耳通,只做点小买卖,那是大材小用,可惜了。你想做什么,只管去做,我不要做拖累。” 他想说‘我哪也不去,就守着你’,可是心里又有不甘,想说一声“好”,又觉得对不起她。 好在她并不在意,单为此刻相依相偎心满意足,反手想摸他下颌。他顺势将脸贴上去,等她收回手,便埋在她脖窝,小狗撒娇似的蹭个没完。 她喜欢黏着他,也喜欢被他黏着,笑道:“接着看书,不能偷懒。别人聚萤映雪都要读,我们有好蜡烛,不能辜负了。” 他笑着应是。 相思入骨,自然要想法子见上一面。 城中大户的寿事,各家都要去。她翻页摊开,仔细看。 左页画的是戏楼,堂会戏热热闹闹,晴台 中央露天的台子,如果下雨,就进楼内包厢(雨台)。也可以巧妙地安排成男女席。 设座密密匝匝,后方的雨台虽不能窥全貌,也细腻地添上了衣袂飘飘,隐晦地告诉你:女眷都在这边。右页画的是一墙之隔的小花园,假山石后的亲嘴戏缠缠绵绵。 “他的手……” “怕她腿软,摔着了。” 怎么不扶腰,扶到……前边去了? 再想往后翻,就不能了。 “怎么粘起来了?” “你仔细看看这里,是不是有个十六?等你十六了再看。” 这两人情难自禁,光天化日之下就敢宽衣解带,一挤进假山洞里就进了洞,在众人的叫好声下雨爱云欢。 画得含蓄,七分露三分遮,看似不过瘾,但妙在这局设得好:左上角的戏台,有短打武生持枪缉凶,右下方痴情公子扶柄索欢,一头一尾呼应。晴台上众人拍手叫好,这面女子正挺直脖子感受妙不可言的快意,图不能传声,但那迷离的眼和高扬的下巴,正合一个“好”。 园子入口画了半条即将踏入的腿,叫人不由得揪起心来,担忧好事要被撞破。 艳而不俗,勾得人想入非非,欲罢不能,比那些袒胸露乳、直白入港的糙货好了几等。 但对她来说,野合实在太荒唐了。 他一本正经地扯谎,她没绷住,捂住嘴大笑。 他蹭蹭鼻子,接着编:“你还小,有些东西,得到了年纪才能……开启。” “她们什么都跟我说了,还十六呢,惯会哄人!”她往床尾爬,从喜被堆里翻出来一样宝贝,交到他手里,腾出手捂住眼,再提醒他,“喏,这才叫石榴,你仔细瞧瞧。” 这是什么玩意?看着像鲜果,实则不是,摸着硬实发凉,明显是瓷的,腰身还带一条缝。 他小心翼翼掀开,只看一眼就明白了。 欢喜佛。 这大概就是那压箱底。 佛有美人在怀,正行极乐之事,它欢喜,他也欢喜,惊呼道:“你愿意?你……不怕?” 她早就倒下去了,蜷缩在被窝里,背着他说:“西辞和我说了,有这个才算真夫妻。” “也不全是,你要是慌,也可以……将来再说。” 她见他仍呆坐在床中央,故意伸腿去蹬,“你挡在那,我的腿伸不直了。” 他大笑着认错,赶紧躺下,小心翼翼搂回来,脸埋在她背上,傻傻地说:“原想着你还懵懂,怕吓坏了你,只打算哄一哄,能占点便宜,亲近亲近就好。譬如这里……我没见过,想看一看。” “呸!”她拉开他行凶的手,回头嗔骂,“无赖!” “好巧善,爷们没有,怪稀奇的,求你了……” “只能看一眼,别碰坏了,不然将来娃娃会饿着。” 呃…… 那些人怎么不多教两句?要教全啊! 怕吓坏了她,一到要紧的地方,他就用浆糊涂在边沿,把书页都粘住,以免像上回那样误翻到。 现在去撬,来不来得及? 第110章 水到鱼行 她抬起胳膊,慢悠悠地解腋下的扣,还特意背过身去。 急煞人! 想上手吧,里头这件他没沾过,不知道从哪下手,担心越帮越乱。他只能耐心等着,一会凑到左肩,一会凑到右肩,越过她往下看。 她停了手,回头看他。 那年他说的没错,她的眼睛生得别致,眼尾细长上挑,这样斜着看人,除了灵动有神,还带着一点干净的妩媚,实在勾魂。 他抵挡不了,含住白嫩圆润的肩头,拿它磨牙止痒。 她腾出一只手推他额头,娇声骂:“你干什么呢?这么不安分。” “我错了!”他抹一把嘴,扶住她的腰,厚着脸皮说,“这样扭着,腰酸不酸?” 这提醒了她,不这样坐了,改对着墙跪坐,完全背对他。 “冷不冷?”他又贴上去,关切地问,想从后方抱住她,手刚抬到一半,她又换了地,滑进了被子里,摸索着解。 怎么这么麻烦? 他急得挠头,她也不容易,手酸了,小声嘟囔:“扣又细又多,怎么成亲时非得穿这样的?” 他一听就知道了,第八十二难在这呢——那些人故意的! “我来吧。” 再耽误下去,他就要烧成灰烬了。 他挤到她和墙之间的缝里,跪趴下,霸道地拨开她的手,覆在那仔细查看。 果然,一道边,三条系带能办好的事,她们不嫌啰嗦,密密麻麻缝了一整排扣子,不是滑溜溜的粒扣,就是容易卡边的菊花银扣。 衣身窄,衬得腰肢细、胸脯鼓,好看得不得了,但要是兽性大发,想立时撕了它,指望不上,连个手指头都插不进去。 太阴险了! 没法子,慢慢解吧。 一时半会弄不完,容易着凉,他先帮她盖好被子,只留一条缝。 他埋头苦干,她见他额头上有汗,在枕边一摸,扯到张白帕子,顺手帮他擦了,刚要丢开,猛然想起喜娘的交代,急了,啊呀大叫。 “怎么了,弄疼你了?” “不是,这帕子有用的……” 他一看就明白了,拿过来随手一抛,接着解扣,柔声哄道:“没那回事,用不着它。一二三四……唉,往后你过去了,记得帮我多说点好话,我怕她们还要为难我!” “怎么说的?她们都很好,个个好,不会欺负人。” 第126章 就欺负我! 算了算了,她们也是为她好,担心他太鲁莽,会伤到她吧? 认了认了。 一回生二回熟,到了十几回,手就相当顺了,眨眼一个,再眨再一个,瞬间就到了顶上。 他留着这一颗没动,抹一把脸,瘫下去,额头挨着她的肩,战战兢兢说:“一会我有哪不对,你只管揪耳朵骂人。” “这话又是怎么说的?” “一会你就知道了。” 她呵呵笑,不忘再叮嘱:“不能碰坏了,它很软,容易坏,容易疼。” 快别说了,越说越想碰。 他装老实,含含糊糊应“好”。 他紧张期待,她也不好过,莫名发慌,嘴里不停念叨,说起了它的“发芽史”,见他半天没回应,便戳他胳膊,小声说:“梅珍说从前我吃得少睡得少,给耽误了。有一阵老是疼,会不会……已经坏了?” “没坏,好得很……”他移不开眼,本不敢轻易碰,正绞尽脑汁想诡计,后知后觉地发现机会送上了门,于是马上改口,“外头看着很好,只是不知道里边……要不,我帮你试试?” “啊?大人能试吗?” “都有一张嘴,能!我轻点,疼了你只管喊停。” 为了叫她放心,他抓了她的手,送到自己耳朵上,担心她再琢磨下去就会猜透他的坏心思,赶紧下手:右手去了那边轻捂慢揉,嘴占了近处,细舔轻吮。 这种感觉新奇,又好像在什么时候经历过,麻麻痒痒,还多了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她不觉呀了一声,扭了扭身子,动得不多,没逃得开狼口,也扯了耳朵,但没拧。 这滋味太美妙,他爽得从头挺到脚,连脚指头都绷直了,耳朵里只有仙音,怎么也不舍得停。 她不知道此刻要做什么,脑子里冒出许多乱七八糟的画面,像是在做一个走马观花的梦。浑身发烫,明明底下有褥子有床,上边有他,但莫名有种没着落的错觉。该推开他的,可是又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留恋,劝着她“不要”。嘴也不听话,总想喊点什么,咬着唇忍了又忍,然而一不留神就漏了出来。 怪叫什么? 幸好他没空问。 他不是小娃儿,她也没做母亲,这样做是不是不对劲? 她松开抓他胳膊的手,掩耳盗铃地捂住自己的眼睛,用力咬一口下唇,颤着声问:“坏……坏了吗?” “没坏,好着呢……我再看看那边。” 他用同一个借口,借关怀之名,亲了这里亲那里,连胳膊肩膀也没放过,到哪都要啃一啃。 她缩成了熟虾,担忧地问:“你是不是饿了?” 很饿! 他已经吻到了后腰,正用手探索底下是否有八十三难,抽空答了个“嗯”。 “那要不要吃喜饼……不要!你怎么摸那里去了?脏。” “不脏,香的。”他不光这样说,还将叉裤再往下褪一点,在大馒头上轻咬了一口。 “你你你……吃别的去吧!” 一顺起来,事事如意。 阴了一天没下的雨,这时候敲锣打鼓闹起来。炸雷把她惊了一跳,立时忘了要推他。 他光明正大把她搂紧了,挤到毫无缝隙,完全贴服。 “你别怕,我在这呢。” 她回了神,嗤嗤笑,轻快地告诉他:“我不怕打雷,只是没防备。” 应该怕的。 那么小的女孩,从来没人管,怕也没用,就只好什么都不怕了。打雷下冰雹,给死人换装裹,她都是怎么熬过来的? 他眼睛一热,亲在她额头上,哑着嗓子说:“可以怕,怕什么都成,有我呢。” 她听出其中的情意,搂着他的脖子,软绵绵地说:“怕千足虫,样子吓人,听说咬一口会中毒死掉。” “好,我知道了!看得见的,看不见的,通通打死。屋里屋外,一个洞也不留。” 两人靠得近,她总觉着有哪不对劲,可她不好意思问,那会显得她太计较。 他说的一些话也怪。 不懂的东西真多,这是一个迷茫之夜。 对了,西辞跟她说“你跟他一块看,就什么都知道了”,还叫她不要事事顺着他。 她不觉摸向了书,认真说:“要不,我们再看一遍吧?” 要命了! “不用,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好了……” 她已经在翻了,翻的是旧本,翻的是中间,果然又被吓到了,将它丢出去老远,惊慌失措问他:“你也有那个?” “你别怕,那是播种的用具,生娃娃得靠它。先前你担心没有娃娃,我怕吓着你,不好告诉你真相,要不要……” 他去牵她的手,她立刻把手缩了回去,又朝远处的书伸,“我再看看。” 这本不好,随便翻哪一页都在办事,只是地方不同,姿势不同。才翻一页,她又被惊到退缩,收回手,回头问他:“那石榴呢?我还没看过呢。” 那个更吓人。 不能再等了! 他贴上去,轻轻将膝盖挤进去,强势地顶开她的双腿,同时不停吻她,好叫她没机会“勤学好问”。嘴忙,手也忙,飞快地剥干净衣服,再拿早就预备好的药。 她察觉到有什么填进去了,先凉后热,急忙用力推他,本想问那是什么,但很快她发现还有更不对劲的事,尴尬地说:“你等等,我擦一擦……别,别!” 她感觉自己像个刚摘下的羊奶瓜,莫名其妙就漏出了粘稠的汁液。这么大的人,居然在床上遗了,她臊得不行,偏他非要守着那儿碰,躲都躲不开。 “家禾,家禾……” 外边雷声雨声不断,她的喊声淹没在其中,她听不分明,也不记得自己喊了什么,但他听得见,再忙也不忘应一声。 外头的风雨停了,里边还没有。 西辞说的没错,男人最擅骗人——揪了很久的耳朵,他只管认错,但始终不肯停。 她干惯了活,还算有点力气,但跟他比,那是蚍蜉撼大树。 全身软成了一滩泥,只能在风雨中抱紧这棵大树,由着他揉捏。 好不容易停了,他出去打了热水回来擦身子。她刚眯上眼,他大步蹿回来,又开始啃她,连汗湿的鬓发也没放过,亲一口再仔细擦,擦一会又在旁边亲一口。 她好像见过谁就是这么擦银酒盏的:哈口气,擦一擦,再哈,再擦。 “家禾……” 我不要闪闪发亮。 嗓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变得又干又哑,微微地痒,她怕咳出声来,只好不说了。 他起身,端来热茶,把人抱起来喂两口,再放回去躺着。 “你安心睡,不要惦记别的。明儿没别的事,只有我们。” “你别……” 心愿达成,再没有比此刻更圆满的,光是这样贴着,就令人迷醉。他抚着那些零碎的头发,帮她打理好,柔声说:“只亲一亲,不做别的,睡吧。” “你不累吗?” “不累!” 得了大宝贝,怎么爱都爱不完,哪里舍得睡觉? 他说不了两个字就要笑,傻笑个没完,都不像禾爷了。 她困得不行,双眼迷离,但他笑的样子,好清晰。她不由自主地跟着笑了,含含糊糊问:“是真夫妻了吗?” “千真万确!” “有娃娃了吗?” 他又笑,这回不骗了,告诉她:“没有,等你再长大点,才适合发芽,过两年再播种。” “哦,家禾……” 他抚了抚她脸颊,沉声说:“睡吧。” 他朝她吹口气,她就真的睡着了。 原本睡不着的人,看着看着,也打起了哈欠。 第111章 夫妻,福气 什么长辈亲眷都没有,不用早起,不用下厨,不用敬茶…… 她半道醒了一回,想起床烧灶,被他抱住不放,卿卿我我一阵,又睡着了。 等再睁眼,已经不知是几时了,帐子叠上窗纱都挡不住外头的亮。 “照规矩,我该……” “这里你最大,你就是规矩。” 折腾到大半夜才睡,她的头发乱得不成样子,配上这双无措的眼睛,实在有意思。 他将衣衫拿来为她披上,以指代梳,帮她理着头发。 她张开五指盖在头顶,腼腆道:“不如别人的乖顺,老有一些碎碎的翘起来,我不爱抹头油,太香了,一抹上去,鼻子就闻不到别的。再隔两日,它另有一股味,总是不好。” “不抹就不抹,这样更有意思。老长新发丝,那是说你身体好,是好事。” 她抿嘴笑,突然扑过来,抱住他的肩,诚心诚意说:“家禾,你真好!” 他颇为自得道:“远的不说,这七街六巷,好夫婿头名,必须拿下!” “早就是了。你别……摸那。” 他不舍地捏一捏,再拍一拍她的臀,一本正经说:“掂一掂,看长没长肉。” 第127章 还要吃? 她瞪圆了眼,实在困惑,趁这会,抓紧问:“你怎么老咬人?” “牙痒痒,心痒痒,咬一咬就舒服了。你疼不疼?” 这个问题实在复杂,她答不好,只好说:“我给你看看牙吧?” 他先是张大嘴给她看一眼,而后调笑道:“这回有没有种子?” 怎么那么傻? 昨晚那样的事,谁都不好意思当外人的面提,多半是因为这个,才让梅珍她们含含糊糊说亲嘴能生娃娃。人都这么说,她就信以为真了。 她捂住脸躲臊偷笑,他追上来,抓着她的手往下边去,坏坏地勾她:“种子在这呢,你不亲自查一下,怎么放心?” 她没提防,被他一把拉过去,碰着了。又硬又烫,一沾就心慌,她赶紧缩回。 “怎么又这样了?一会不好穿外头的裤子吧。” 他憋住笑,撒娇道:“是不好,你要不要帮忙?” 腿还酸着,腰也酸,肩膀胳膊也不好。她扭过上身,背对着他说:“不早了,我去……哪来的早饭?” 桌子上摆着四碗四碟,早预备在那了。 还得慢慢来。 他不敢逗狠了,只贴近点,摘下衣衫,预备好袖管,一面帮她穿,一面说:“我做的,贤惠吗?” 她转回来,定定地看着他,“家禾……” “嗯?” “我给你做新裤子,再做大点,多做几条。” 他乐不可支,捏着她鼻尖轻摇,“你这是在调戏我!” “啊?”她不觉往下瞟了一眼,又赶紧抬眼看他的脸,认真解释,“我没有坏心思,你贤惠,我也要贤惠。” “可以有。” “什么?” “坏心思!上回我们说过的,可以是你欺负我。” 这欺负不是那欺负。如今她听得懂了,先做一鬼脸,再垂头系扣,提醒他:“可不兴这样,叫别人听见了,不尊重。” “你放心,没别人的时候才这样。” 他把石榴塞到她手里,怂恿她:“昨晚你说要看,我特意找出来了,看吧。” 大白天的,更羞人。 “不用了。” 她想跑,他眼疾手快,左手拦腰抱回来,右手弹掉石榴盖,贴心服侍。 “我可没胡说,你看,是不是女人欺负男人?” 男人坐着,女人也坐……预备要坐下去。 她才瞟一眼就捂住了脸,急道:“怎么是这样的?哎呀,太……不正经了。” 他将东西丢开,哄道:“夫妻都这样,书上称它为周公之礼,礼者,人文之精髓也,说明这是很正经的事。要说不正经,那一定是人不对,不是这个事不对。家里只有你我,你可以大大方方的,想看什么看什么,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啊?他们呢,那些兄弟,还有小五,昨晚她陪我过来了。” 轰出去了,不清场怎么好调教老婆。 他含糊答:“他们有事,忙去了,过几日就回来。” “这么急?” “嗯。”他怕哄不动她,便掺了些真话,“眼下这局势,拼的是一个快字,谁眼睛利手脚快,就能抢占先机,争大利。他们背后还有父母兄弟妻儿,这么大一帮人要过日子,得早做打算。” 她记起了“讨钱”的事,拿开腰上这只手,下床翻嫁妆,把装银票的匣子先拿来,着急交代:“聘礼都带回来了,你先把这些花出去,金银都在那些箱子里。要是不够,还有金银首饰……” “不,这些都是为你留的,不能动。无论如何,先得保障了你。” 昨晚没说假话,他为这场婚事,真掏空了底子,就是为了把财物都归到她名下。这是为她好,对他来说也不是坏事:他这个人,落魄的时候更有劲,脑子清明。风光时,反倒容易浮躁昏头。 她用力摇头,坚定地说:“你们为我做的那些宝贝,我都珍惜,只是不想张扬,才没戴在身上,闲了的时候,常拿出来赏玩。虽不舍,但到了不得已的时候,我愿意拿出来,毕竟人活着才是最要紧的。家禾,他们都是好人,是家人,我们要同甘共苦,不能单留我置身事外。” 她把钱匣子往他怀里一塞,转头朝窗,迎着光,轻快地说:“我喜欢这样畅快地活,也不怕死去,只要有你陪着。我得到了这么多好,这辈子很值!” 她回头看着他笑,眼里却有泪,她说:“打五岁起,每逢初一和十五,王花氏都叫我替她去崦嵫庙上香,求菩萨赐福,保佑那人将来能飞黄腾达,娶千金做大官。那路上有座破桥……” “龙卫桥。” 她点头,垂头之前又扯出一个夹着哭意的笑,老实承认:“怕误了时辰,天还没亮就得出发,十五还好,初一没有月光,有些路不好,只能趴在地上,一点一点往前探。赶上下雨或结冻,就更艰难。可她说拜佛要有诚心,风雨无阻,霜雪不落,那才有用。发大水的时候,我想过:要不跳下去算了,也许下辈子不会这么累。其实我也怨过的:王……我不想提他名字,王二想出息,为何不是他自己来,非得是我?” 他心疼得不得了,把人按在怀里,对着窗外痛骂了几句村话。 她抱住他后腰,轻拍安抚,破涕为笑道:“你先听我说完,我是说,神佛眼里干净,你看,是我去拜的,福报便全落在我身上。你经书背得那么好,那么虔诚,佛祖慧眼通天,一定会保佑你事事顺遂如意。” …… 他背那些玩意,是为了叩开赵香蒲的门。而她能摆脱苦厄,凭的是本性和不懈的努力,关那些“人”什么事? 算了,有个念想总是好的。 “你说的是,往后我们只会越来越好。” 不用侍奉公婆,那没什么事要做,自行安排。 她坚持己见,拉他一块清点财物,列出单子,头一件就是要将银票分散兑出来。再盘现银,拨出吃用花销,剩下的全留给他支配。 往年早就开始的秋季棉花和生丝买卖,因为被叛乱波及,耽误了。 这是个难得的机会,用得好,能赚更多。但他从前是拿着两个赵家的本钱在做,如今单靠他们这点家底,做不成器。往年是两样都做,只是生丝更贵,压的本钱多,今年不好说,照目前这形势,绸缎不是他们这种快买快卖人该沾的:国家有难,平民百姓日子不好过,嫁娶少,就是有钱有势的人家,也不敢太招摇。一积压,就会把他们拖垮,还是留给那些家财万贯的人囤积居奇去。 “我得和赵西辞商量商量。” “好!” “你不要误会,我跟她只是……” 她推了他胳膊一把,嗔道:“你想什么呢,胡闹!你好,她也好,我做什么要胡乱吃醋?” “那一回,真没吃醋?章玉露那……” 她想起来了,那会她钦佩人家能干,因不懂事,只知道心里发慌,总是在意他们的去向,总有挥之不去的担忧,确实是在吃醋。他含糊不清,拖了几次才肯说明白,分明是故意的。她站起来,趁他得意时,借裙子遮挡,装作是不小心,用力踩在他脚尖,而后飞快地跑出去。 “我去浇花,再不浇,它就要渴死了……” 果然学坏了,坏得好啊! 哈哈…… 两家成了亲戚,赵西辞又是“妻姐”,没那么多忌讳了。两人聊完生意,他出门办事,正好把巧善留给她们照看。 赵西辞拉她到内室,细细地问。 “不疼。”巧善生怕她误会,再三保证,“一点都不疼,他为人极好,不会乱来欺负我。” 她总算知道他为何要特意交代,拜托她为他说好话了。 再怎么样,第一回哪有不疼的。 赵西辞皱眉问:“书看了吗,那石榴……打开了?” 巧善羞得脸通红,垂头轻轻地“嗯”。 “你们照着做了?” 巧善点头,又摇头,蚊子哼似的说:“石榴……没有。” 她不会“欺负”人。 “事后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巧善脸更红了——那些话,能对别人说吗? “不好听的话,有没有?” 巧善赶紧摇头,再提一次:“他对我极好!” “那帕子呢?” “他收起来了。” 赵西辞安心了,仍不忘提醒她:“有事千万别忍着,一定要说出来,他再厉害,总有能收拾他的人在。你这性子太乖,容易招来欺负,我才这么啰嗦。” 巧善知道她是好心,笑眯眯地点头。 第112章 猛志固常在 他一交代完事,早早地过来接人,想到她去的时候兴高采烈,担心她不肯回,提早编好了借口:小五在那边等她回去教学,接着认药材。 那可是大事,她从来不会错过学习的机会。 他都盘算好了,晚上在外头叫个席面回来,吃得好,又不用费力气。 她早就猜到那四碗四碟不是自家做的,毕竟禾爷没空练灶上的活。她不叫他再浪费钱去外头买,要自己做——家里不生火做饭,不太像个家。 第128章 她把他打发走,和小五一块欢欢喜喜去了倒座房,用两个炭炉做好了饭。 除了小五,就只有萧寒回来了,也是她做主,一家人同桌吃饭。 吃完饭,她跟小五学辨药,等到入了夜,才有空搭理他。 她手里忙着裁布,嘴上不时冒出个“小五说”。 他凑到她跟前,托起她的脸,酸溜溜地说:“我娶妻,有她什么事?老跟着出出进进,没完没了。” “不是你叫她回来帮忙吗?方才我和你说,叫你待她客气点,你没听见?” 呃…… 巧善只当是外头的事太难,害他心烦意乱,并不生气,接着劝:“家禾,小五有心结,才会习惯扮男子。她本心并不愿意那样,我们把她当女孩看,她也好珍惜女儿身。” “知道了。你怎么老为她着想,不为我想想?” 她拎起手里的料子,笑眯眯地问他:“你猜猜这是谁的?” “我!” 她摇头,歪着脑袋,一本正经说:“再猜。” 还猜什么,心都要碎了。 小五排前边,赵西辞排前边,还有谁?这色,这样式,都是男人常穿的。 他只能往好里想,不情不愿答:“是小五吧?做得很好,料子好,颜色好……” 她再摇头,实在憋不住了,笑着纠正:“小五穿新裙子,用不着这样的。你看看这长短!” 她将它完全拎起来。 很好,长到她必须站起来。 “小鬼头,敢哄我玩了是吧?不给你点厉害瞧瞧,你就忘了你禾爷是谁。” 她笑嘻嘻地喊:“我知道禾爷是谁。急急如律令,定!” 她随手抛出来的布,又落在了他头上。 禾爷出师不利,还没出招就被定住,只能识时务地讨饶:“求大仙饶我一命,情愿归顺,从此洗心革面,好好伺候您。” 她丢下手里的活计,亲自过来揭封印,顺着他抱腰的力道,坐到了他腿上,靠着他大笑。 禾爷心甘情愿归顺,伺候得相当尽心,洗脸递帕子,漱口递擦子,洗脚水端来端去,行动如风,没一会就把人伺候到床上。 拆发梳头、解扣脱衣裳,忙得不亦说乎。 “真不能这样,叫别人看见,会笑话你的。” “那就杀人灭口!” “又胡说!” 他将脸贴上去挨罚,她却舍不得了,洗盘子似的,双手捧着他两侧下颌,来回搓动。 “你的胡子长得慢,不显老,看着像是从前的样子。我猜二十年后,你还会是这样,那我……那时我三十五,老了。” “知道我为何长这样吗?” 她摇头,满怀期待等他的歪理。 “是为了等你。你比我小几岁,以前吃苦又耽误了两年,我要停下来等一等你,正好将来白头偕老。” “有道理,哈哈……” 她爱看他胡说八道的时候,他最爱她笑得畅快的模样,情不自禁吻上去。 吻着吻着又开始啃肉。 她把他推开,皱着鼻子搞怪,故意问:“牙又痒了?” “嗯。你帮我看看。” “不要,我知道你是在哄我。” 他偷笑,这里不成就换另一样,手又钻进去找私房了。 早上送回“娘家”,让她有地方找乐子,他忙完了,再去接回来浓情蜜意。 这样的日子,正是“神仙也不换”。 但有些事,别人替代不了,他得亲自走一趟。 她叮嘱在外边要及早添衣,要注意饮食。他提醒她不要落单,安心跟着赵西辞住,就算是去净房也要叫上小五。 她收拾好了,把包袱交给他,乖乖地保证:“西辞事多,她忙的时候,我就在家待着,哪也不去。” “不不不,一定要跟紧她。廖秉钧跑了,又去投奔了别人,我们要防个万一。” “那会不会连累西辞她们?要不,我去乡下找个地方待一待吧?” “不用,跟着她就好。只要跟褚家有了往来,在本地就成了皇亲国戚,什么都不用怕。她帮那些人牵线买粮食、药材,那位褚大人借了一队人马给她用,又匀了些护卫在她附近巡逻。” 皇亲国戚! 她听他提到这个词,莫名感到不安,小声问:“褚家这么威风,皇上会不会不高兴?我看那些故事里,一提到土皇帝,准要出事。” 他肯定地点头,嗤笑道:“坐宝座的人,和守着宝座转的人,久了都要疯癫。那位天子既盼着他能帮着平定天下,保全他的江山,又怕他太能耐,回头会掀翻他。一封两封捷报,看了叫人高兴,但好消息太多了,又让人眼热心焦。” “功高盖主?” 他再点头,见她猜到了这里,便说了实情:“上回有个机会立功,我让出去了。一是要赶回来全心全意筹办婚事,二是为了保全自己:他是了不得的大人物,跟前能耐人多,战乱就是捞战功的好时候,我在这时候出风头,会挡别人的路,因此得罪人。他们有钱有人手,想要拿捏我们,轻而易举。我先在他面前露个脸,再等个绝佳的时机一鸣惊人。” 她抱住他的腰,焦急地说:“听起来是内外交困,既这么凶险,那我们不去了。就算生意做不成,回了乡下,我们也能活好。我发誓:就算是穷困潦倒了,也绝不会离开你。” “好,说得好!”他乐陶陶道,“你放心,成家立业,人生圆满。我成了家,心里踏实,知道立业不容易,一定会看准时机再去掺和。眼下正是君臣微妙之际,还是不靠拢的好,万一有事,我们牵扯不深,不怕朝廷来清算。暂且只挨点边,隔着一层,蹭点庇护。这样的位置,进可攻退可守,正好。” 怪不得他劝西辞眼下收着点,只帮忙拉纤,不要再大张旗鼓捐钱捐物,先关起来门过日子。 在赵家老宅的时候,他也是信心满满,以为能轻松拿下那一局,结果栽了个大跟头。如今他能静下心来三思而行,这是吸取了那个教训,更沉稳了。 能做到激流勇退,很不容易。 她想到这,释然了,点头道:“我相信你行事有分寸,只是一看不到你,就难免操心。你只当我没说好了。” “这些话说得很好,这是你心里有我,眼里有见地。你说的这些话,叫我想起了一些故事,都是些寓意非凡的好典故,不能错过,今晚就留下来慢慢说吧。” 人都在外边等着了,又胡说。 她被他逗得哈哈笑,离愁别绪就这样散了。 他把她送去自在馆,她留在二门上,静静地看着他离开。 “悔教夫婿觅封侯了吧?” 巧善倚着门框看那边,摇头,笑着答:“我在看着他飞。我没亲眼见过雄鹰,大概就是他这样的吧?” 赵西辞摸摸她脑袋,莫名其妙道:“一时不知道该羡慕你,还是羡慕他。” 她经常说些奇怪的话,巧善没在意,横竖人已走远,看不到身影了,转身挽住她胳膊,一块回屋去。 第113章 女人的出路 外头风云变幻,玉溆有镇山虎在,一片祥和。 十月初二,有天使带着赏赐下降褚府。这消息一传开,本地百姓立马欢腾,各种宴请都轰轰烈烈安排起来。 头一个,还得是褚府的赏菊宴,他家人口少,也不爱热闹,一年只有三四回,那都是重大消息。 婉如和红衣从外头回来,进门就抱怨:“跑了三四家,都说排不上。簪子就算了,连镯子也打不了,不接外头的活,先紧着那些大户。” 赵西辞落下棋子,回头笑道:“这么大的戏台,不打扮打扮,怎么好登场?” “什么戏?”巧善不解,随口问道。 赵西辞点了点棋盘,笑答:“这玉楸枰是聪明人的戏,可惜呀可惜,本想做双飞燕,却落了个接不归 双飞燕是经典布局,接不归指被对方踩中弱点,棋子来不及连回来。 。” 婉如气道:“少打哑谜,就欺负我们不懂棋语,不懂行市。” 赵西辞大笑着认错:“我几时又会了?背棋谱烦人,在这发牢骚呢。不过外边那戏,我倒是知道一二,想换一杯清茶。” 巧善帮她倒了,催道:“快说吧,看书看累了,正好解解乏。” “唉,我成了替你们解闷的说书人了。” 众人一齐嘘她,她不卖关子了,“我说,我这就说。褚家那位太太虔诚,佛珠不离手,膝下只有一个养子。她心不在红尘,倒也贤惠,每年要为那位爷挑两个贴心人。算算日子,今年再不安排,就来不及了。 ” 婉如将点心端来,把散落的几册书都收走,应道:“哦……怪不得个个忙着打首饰做新衣。那位大人才四十,还算年轻。进了褚府,只要能生个一儿半女,下半辈子就有了底气,连家人也能跟着发达。一本万利的事!” 赵西辞调侃:“你想不想去?我替你寻门路。” 第129章 “就算我愿意,他能看上我?早晚都照镜子,我有自知之明。我看上了梁武,你又不肯替我做媒,偏要说这个。呸!” “好妹妹,我错了!不敢耽误你的大事,我这就去,来人啊,上大红花。”赵西辞掸掸衣衫,随口唱道,“一张桌子四角方,猪头要用那背篓装。媒婆我甜过蜜糖霜,左是如意右吉祥。俊朗小生俏姑娘,一线牵来送洞房,鸳鸯戏水永成双。” 巧善笑到站不住,赵西辞拉上她,真的说媒去了。 婉如订了亲,众人又忙着为她预备嫁妆,还要听小五授课,忙得很,不知不觉就到了十月中。 巧善将铜熨斗收了,仔细叠好新袜子,回头瞧见赵西辞望着烛火出神,关切地问道:“西辞,你有心事吗?” 赵西辞回神,笑道:“有件为难事。褚家给我也递了帖子,本不打算去,可是舍不得这称呼。你知道的,和离一事还没落定,这上边就称我赵小姐,实在叫人心动。我不耐烦应付这样的场面,叽叽喳喳,除了炫耀就是攀附,俗不可耐,但我又想堂堂正正做一回赵小姐。” “那就去吧,露个脸,叫她们知道赵小姐是谁就成,接着关上耳朵,好好吃喝赏花。” “有道理!” “那家人也要去吧?” “不怕,褚家敢请,就会料理好。谁要是不长眼,胆敢设局叫我去受气,我砸了他的摊子!” 做人就该这样快意! 巧善抱着她笑。 赵西辞也笑,不忘逗她:“叫赵家禾看见了,必定要恨我。” “怎么会?他知道你人好又有本事,很钦佩。” “吃醋呗。那回我扶你的腰,他那眼睛,刀子似的,恨不能剁了我的手。” 他人一走,巧善就回过味来了:她吃玉露姑娘的醋,他也会吃醋,连小五的醋也吃,还能追溯到在定江的时候。 她捂脸偷笑。 赵西辞趁机说:“你跟我一块去吧?他家办那么大的事,城中都在关注那边,别的地方容易出岔子。你不要怕,那些贵妇人,从小在安乐窝里长大,时常被恭维话捧着,不爱想事,蠢的多,聪明人少。蠢的那些都是哈巴狗,只会围着位高的人摇尾巴,没空搭理我们。聪明的识时务,八面玲珑,不会轻易为难人。” “那些公子老爷也是这样,不成器的更多。怎么会这样?我原以为他们家底好,读书多,见识多,会更睿智。” “高门大户,总是一代不如一代。富贵消融心志,诗礼传家太难得,坚守仁德的君子少之又少。譬如我们赵家,祖上也风光过,老宅初建有两三顷,如今只剩了几亩,还破破败败。我父亲能上榜,全靠我祖母鞭策,祖母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可惜子孙没一个像她。她生了三个儿子,又不归她管,全叫公婆给惯坏了。赵家上下几十人,有品行的没几个。” “不要忘了,还有你!” 赵西辞捂住脸,嬉笑道:“我只得了两三分,实在惭愧。” 她掖了掖被子,接着说:“这是非场中,总是好的少坏的多。老实说,那年初次打交道,我觉着赵家禾机灵过了头。油滑的人,要谨慎用。后来他跟我提了你,我又打听了一下,知道你跟他无亲无故,这才改观。一个人有善心,就有底线,跟他打交道,才不怕背后捅刀子。” 当年他就劝她跟西辞走,是在西辞身上看到了女子的坚韧和聪慧,替她找到了当时最好的出路。 他一直是这样,嘴上不饶人,心却好得不得了。 早点儿跟着西辞,她能学到更多的东西,见识更广。但她并不后悔,她后来走的路也是值得的,有他,有太太,有梅珍,还有许多许多。酸甜苦辣咸,都是人生滋味。 她不知不觉就诉起了相思:“走了二十一天,该到瑭州了吧?” “ 他舍得拼,又惦记家里的娇妻,指定更快。最晚后日,信就能到了,别担心。 ” 她笑,赵西辞也笑。 赏花宴确实相安无事,花多吃食多,褚家的奶奶亲迎亲送,忙不过来的时候,特意叫了身边的得意人陪着她们逛,这位也尽心,不厌其烦地挨个细说。 高高兴兴玩乐,还带回来一个好消息:褚家三奶奶约好二十四日陪她一块去唐家了事。 有褚家人主持,事办得很顺利。唐四消瘦颓靡,全程没看过她们一眼,族里长辈也没了往日的气势,像是在公堂上画押认罪似的,个个死气沉沉。 回来路上,赵西辞忍不住念叨:“到底是抓了多大的把柄,才能从上到下全收服了?” 红衣没资格跟进去,但猜得到,抢着答:“指定是钱。那么大一家子,全靠着别人养,真好意思!” 车厢里的人都在笑,梁武敲敲车壁,压声说:“三奶奶的车这就要往东边拐了。” 这是在提醒她们,学武的人耳聪目明,她们在这闲聊,没准会被那些护卫听到,一不小心就得罪人了。 众人闻声都捂了嘴,只有赵西辞满不在乎道:“说的都是实话,不用怕。” 一回是客气,二回是公道,三回四回地接连热情相邀,这就不太对了。 果然没好事,三奶奶请去的,进了院子,却是那尊太太菩萨接见。人尊贵,言也矜贵,三两句就说尽了意思:我愿意抬举你,进来以后要安分守常。 巧善气得不轻,不顾赵西辞暗示,当即问道:“没听说贵府还有未娶亲的公子,还请太太明示,想娶我姐姐的人,究竟是哪位贤才?” 褚太太立时变了色,把“不识抬举”四字挂在了脸上。 长辈纳妾,三奶奶掺和不得,留在外边。但赵西辞想起了上次的帘子,深知就算褚家人口简单,也免不了宅门里的层层压制,知道三步之内必有能管的人,便上前一步,先挡了巧善,再放诞无礼道:“褚太太,我妹子是怕误了贵府大事,才有此一问。我们小门小户的,又是客居此地,长辈不在身边,是缺个男人支应门庭。您是个热心肠,好意关怀,我们感激不尽。您没把我当外人看,那我就敞开了说:既然愿意做媒,就替我挑个身强力壮的好儿郎吧。那苗而不秀的,不中用,不得行!” 你好管闲事,欺负我没依靠。你男人不中用。 一次骂了个遍! 褚太太气得摔了佛珠,咒骂两句,拂袖而去。 坏了人家的功德,罪过罪过! 赵西辞双手合十,对着堂上的观音像,很没诚意地念了句佛。 没人钻出来主事,是丫鬟送的客。 三奶奶就在二门外等着,满脸不自在,着急解释:“这事公爷并不知情,太太一意孤行,我劝了几句,不管用……” 头回来这拜见,人家磕头后,跟着唐四叫的是义父义母,跟她属一辈。这才离了唐家,太太就跟买丫头似的,要强行掳来家里做小,实在荒唐。 赵西辞知道她夹在中间为难,笑道:“兴许太太是好意,见我可怜,想拉拔一把。‘初嫁从亲,再嫁由身’,头一回没嫁好,粉身碎骨也要断了。近来我想了许多,人要吸取教训,暂且清净两年,再挑个家里简单、憨厚老实的。赔他家几两银子,从此跟了我,由着我拿捏,那才有意思。方才我跟太太表明了心意,太太大度,和和气气说‘好,我知道了’。事情已经过去,三奶奶不用介怀。” 三奶奶在褚太太手下混了几年日子,哪能不知道这都是场面话,她尴尬笑笑,亲自送去乘轿子。 第114章 朝气蓬勃 当着姑娘的面,白眉赤眼的,开口就说要纳妾,太不尊重人。那会气上心头,没有顾虑那么多,出来一吹冷风,巧善便觉不好。 好不容易挨到出了褚家,她小心翼翼问:“我是不是闯祸了?得罪了她家,会害你日子不好过吧?我这就回去赔罪。” 她越想越慌,急得坐不住了。 赵西辞把她抱得紧紧的,笑道:“你别急,那些话,本来就是我要说的,只怪你太聪慧,想得比我快。” “西辞,我……” 红衣也着急,忙问:“里边出了什么事?” 赵西辞轻描淡写道:“那位太太挑不到中意的,随手指了我,让我俩给拒了。” “啊!” 赵西辞一手搂一个,慢条斯理道:“不要紧,那位大人是君子,不会跟女人计较,也不会轻易为难小喽啰。” 红衣绞着帕子,恨道:“可是她们徐家也不好得罪呀!一宅子的官。好好的,怎么偏就……诶呀!怎么这样,从没听说过这样办事的,你才从那家出来呀。这简直是胡闹!” “不着急不着急,事已经过了,没事啊!” 巧善仔细回想,小声说:“我看她虽然生气,倒没有恶毒的意思,骂的是放肆和混账,不像骂仇家,更像是责怪下属不遵命行事。” “没错!”赵西辞挺直了背,放开手,压声说,“她见多了别人巴结讨好,以为人人听她使唤呢。那些人不是上赶着要进门嘛,她只当我们听了会欢天喜地,等着跪下感激呢。嗐,只怪她见识少,没见过像我们这样自尊自爱的姑娘家。” 第130章 两个操心的人一下就被逗乐了。 赵西辞接着安慰她们,也借此安慰自己:“方才三奶奶说了,都是糊涂人自作主张,不是那位大人的意思。前两年虽然有挑人,后来也没见传出什么大消息,可见他家就是这么办事的,我猜她也不想把事闹大。不要紧,只是没有免费的席吃了而已。” “嗯。横竖我们也不差那一口。” 巧善想了想,又说:“她裹了脚,走起路来东倒西歪,幸好丫头扶得早。听说那样很疼,又不方便,人怎么会想不开,非要为难自己?” 红衣嗤笑道:“讨男人喜欢呗,本地有不少大户人家这样弄。我看是弄巧成拙,公爷行武,威风霸气,行军打仗要的是气势和快,见到走路都不方便的女人,喜欢不上来吧。” 赵西辞反驳道:“这你就不知道了,我看啊,那些男人就喜欢弱柳扶风。娇娇弱弱,挨打都跑不了,只能任他摆布。” 巧善摇头道:“她娘家风光,按说嫁出去也该体体面面的,怎么还要作践自己去讨好?” 太太也是嫁进国公府,娘家没人做官,照样挺得起腰板做人。 “是啊,何必呢!”赵西辞接过点心,先喂给她们吃,再感慨,“没了靠山,我们老实几天,过后再做打算。不要慌,那么多银子砸出去,总能溅起一点水花。” 关起门来过日子,也可以有滋有味。 听小五讲经络穴位,一人一本《草药经》,闲了就读。饭后三人一组辨药,用这活消食。乏了做针线,跟着请来的先生学棋,偶尔再派人去酒楼把唱曲的请回来消遣。 等铺子里的人来回事,赵西辞做安排,巧善和婉如盘账,当日就能理好,现交现结。 那边没派人过来生事,但也确实明明白白地表示不再给她们脸面。 绣坊的内掌柜听到些闲言,特意过来说一声,好叫她们心里有数,转头便趁热拿这点交情换好处:借钱。 西辞在本地待的日子久,交情是深是浅,她自己会拿捏。巧善不想留下来碍事,去了院子里透气。 望一会天,看一会地,再想一会心事,索然无味。 她远远地瞧见婆子拉开门,探出去半个身子,像是在跟谁说话。不知怎么的,她的心猛然跳得厉害,便不管不顾朝那边跑去。 “家禾!” 婆子回头,脸上带笑,顺手将门大开。 真是他回来了。 “家禾,家禾……” 她飞奔过去,赵家禾接个满怀,还嫌不够,举起来抛高点再接,掂一掂份量。 “还不错,长了一点!” 她哈哈笑,扶着他的肩问:“你在外头有没有吃到肉?” “没吃饱,家里的更好吃。” 她仔细看过他眉眼,没瞧出异常,拍拍他胳膊,又问:“冷不冷?每天刮北风,我看就快要下雪了,西边更冷吧。” “不冷,穿了你做的絮衣,从头暖到脚。你在这忙什么呢?” “背药书,练字,摆棋子,还有还有……” 两人头挤头说了好一会,才想起这不是私室。 她赶忙说:“你先放我下来。” 他照做了,但手粘在她腰上,舍不得撤回来。 她一回头,正好对上绣坊内掌柜和婆子惊愕的目光。 糟了。 她转回去,苦着脸问:怎么办? 正经成过亲的,天王老子来了也无权干涉。他大大方方交代婆子:“跟你家主子说一声,我把娘子接回去了。多谢!” 婆子干巴巴地应是,转头帮着分说:“小夫妻,才成的亲,热乎着呢。乔娘子,耽误你出门了,我送送你。” “真是好福气。你家赵娘子太客气了,请回吧。” 两人你来我往地客套,眼睛却盯着同一边,看那两人肩并肩,脚下生风,急不可待地往外去了。 是有些放肆了,但都是年轻过来的,也有过这样琴瑟和鸣的好时候,只可惜…… 唉! 两人心里惆怅,都舍不得说嘴,权当没看见了。 她听着靴子擦地的吱嘎,想起来了,急道:“等等,给你做的袜子还在箱子里。” “明儿再说。我饿了,你先回去给我炖肉吃。” “好!哎呀,家里没肉,油耐放,应当还能吃,米也有,只有干菜,先去集市上看看。” “不用,我捎了。” 他把人举起来送进马车,自己跟着钻进去。 外头有人上来赶马,他把人搂在怀里,急匆匆说:“买的人,叫阿代。” “好。你瘦了,胡子也长出来了。” “想你想的。” 外头还有人呢! 她一面笑,一面抬手捂了他的嘴。他按住不叫撤走,连亲了三口。 她正纳闷他怎么不惦记亲嘴了,是忘了那滋味吗? 一对上他的眼睛,好像不是那么回事:两眼放光,同画册上的狼眼一个样。 她去摸他脸颊,他按住不让,嘶哑着说:“脏,等回去洗过了,你想摸多久就摸多久。” “小点声。”她贴近了,靠在他肩上,压声说,“不脏,一点都不脏,还是好家禾。哎呀,我的衣衫也在那边,家里……” “有新的。好娘子,不要惦记别的,看着我,看看我!” 她重又坐起来,捧住他的脸,搓着胡茬,笑盈盈道:“我想着你呢,你在信里说要小寒才能回,我数着日子……对了,我在画九九消寒图,十三瓣了。” “好玩吗?” “好玩,我在家好好的呢,不过,前些天,我们遇上了事。” 他一听就急了,坐起来问:“没吃亏吧?多久的事,怎么信里不提?” 她把那日的情形说了,忐忑不安问:“这事要怎么化解?” 土皇帝的老婆,那就是土皇后。她们把天捅了,会不会耽误他的将来? 他一听就乐了,重新瘫回去,靠准车壁,闭着眼,满不在乎道:“他要是个只听枕头风就独断专行的糊涂人,那也好,趁早躲远了。依我看,他不是那样的人,也不用怕徐家纯心报复。上回那功劳,白给了徐家人,褚大人心里是有数的。徐家人精明,知道在这时候针对,那会牵扯到上一事。别人不清楚底细,不信这是为自家姑娘找脸面,只会看成是趁机打压,排除异己。这事你做得极好,赵西辞体体面面和离出来,不是德行有亏被休弃,也不是任人践踏的粉头。那妇人敢这样行事,纯属放屁,她不来找我们,我们也要去找她。哼!” “啊?” “等那位爷回来了,我去替你姐姐讨个公道!” “真能行?”她这样问着,心里早就信了,捧着他的脸,贴上去,额头抵额头,喜不自胜道,“一直盼着你回来,果然你一到,什么都好了。就连老天爷都惦记着你呢,前几日总不好,一会刮大风,一会下雨,冷得不行,今早忽然就晴了。” “算他识相!” “哈哈……” 第115章 谁欺负谁还没准呢 她笑,他也在笑,看着他的笑颜,心更软了,说话也软了,绵绵地靠过去,娇娇地喊:“家禾……” “别!” “什么?” “要命了!” “啊?” 他把人按得紧紧的,闷闷地说“没事”。底下膈得她不自在,她贴在他胸膛上,小声问:“新裤子够不够大?” 他笑着抗议:“别在这时候调戏我!” “说裤子就是调戏吗?” “嗯,你想想,裤子里边是什么?这算是迂回的调戏。” “呀!那我以后不说了。” 他立时就反悔了,在她头顶亲一口,忙说:“闺房之乐,只有我和你的时候,说什么都行。” 她凑到他耳朵旁,小声问:“他会不会武功?小五说的学武的人要练耳朵,能听很远。” “早叫他往耳朵里塞棉花了。” “那就好……” 她憋不住,笑个不停。 这也是调戏啊! 他饱受煎熬,恨不能钻出去给那马来上一锥子。但是不能,这是城中,跑快了扰民,还有可能伤人,她会生气。 忍吧,忍吧,那么久都忍过来了。 他闭目养神,身体还绷着。她坐起来,双手交替为他推印堂,嘴里念念有词:“打通眉心,百病不侵。” 不要命地赶路,就是铁打的,也快要散架。他搂着她,安心受用这一刻。 两处宅子离得近,但他们身份上不如别人,碰上了要避让。赶上难得的好天气,出行的人多,走走停停,耽误了好一会才到家。 他特意叮嘱阿代留在前院看紧门户,谁来了也不要开。 她着急提醒:“还有小五,怎么把她给忘了?” 又是小五! 醋海翻波,他赌气说:“叫她留在那边,别回来了!” 她倒回来,趁阿代转身的时候掐他一把,把人拽到后边,再教训:“不许再说这样的顽话,她家里容不下,你再说这样的话,叫她怎么想?” 第131章 “她她……你怎么那么信她,万一她藏了不好的心思呢?” “我信她,也信你。你不信任她,就不会留她在身边。她要是想害我,有多少机会?我知道你不是那个意思,但即便是玩笑,也要有个度,别寒了人的心。事后再弥补,终究没那么好了。快过来……” 失误! 这么好的时候,聊别人做什么! “我错了!以后再不说了。” 他贴上去,从后方一把抱住。她反手摸到他耳朵,嗔骂:“别闹,帮我搭把手,先填了肚子再睡觉。” 睡觉才是最要紧的,一两天不吃又饿不死! 不过,她这人,心里一有牵挂,就魂不守舍,没法专心专意。况且屋子里有潮气,又冷,不适合亲热。 算了,再等等吧。 好些日子没住人,旧柴都潮了,不起灶,先用炭炉。他端起大炭篓,直接往桶里倒,比用夹子快多了。只是容易起炭灰而已,不要紧,他挡住就行了。 他抢先拎起,跟她一块去茶水房收拾。 先弄两个炭盆,拿去烘卧房,再把四个炉子都生起来:一个煮粥,一个焖肉,剩下两个烧水。 没有新鲜的白菜萝卜,只有干菜,加在里边一块煮,也能解腻。他带了橘子回来,她剥了,吃半个留半个,起身去预备东西。 “这是新裁的,洗晒过了,正好试试。幸好上回小五捎带过来了……” 一刻不敢耽误,他忙着嚼咽,满脑子旖旎心思,只听清了一小半,抢着说:“不要,我只穿你做的!” 她知道他听岔了,笑答:“是我做的,她才没空管你呢。西辞帮着找了家好医馆,虽然没有正经拜师,但她天天过去帮工,也能学到不少东西,回来还要教我们。” 她絮絮叨叨说家常,他不敢再怠慢,看着听着,吃完了乖乖地照吩咐,在春凳上躺好,等着她伺候。 “先洗个脸!” 她没有不依的,拧了热帕子,仔仔细细帮他擦洗。 “脏不脏?” “不脏。” 她将擦过的帕子放在底下接水的盆里,悄悄换了一块,再洗第二遍。 洗净了脸,他又说:“你帮我看看下巴。” 她好脾气地再次放下梳子,伸出去查看。 他支起脖子来亲,虽然只沾到了下巴,仍旧心满意足,美滋滋地说:“早就想亲了!” 她笑骂了一句,坐回去,接着帮他梳理。 梳顺了,热水浇在头上,暖意自上而下,通体舒畅。 他不由得感喟:“还是家里好啊!” “嗯。” 她悄悄凑上去,在他额上亲一口,而后装没事发生,接着浇头。 “你亲我了!” “没有,那是水,你看错了。不要冤枉人。” “是我错了,对不住您。”他闭上眼,诚心诚意说,“该打该罚,罚我挨亲一百下。” 她憋不住,笑骂:“不要脸。” “不要了,归你,任你打,任你亲。好巧善,赏我一口吧。” 她腾出手,在方才亲过的地方轻轻一弹,故作高傲道:“亲了。” “这不对吧?我要水的那种。” “哈哈……水用完了,那种没有了。别乱动。”她张开五指,夹住他的头,清洗揉捏,正经问起他路上的事。 两天两夜没睡,玩命似的赶路,实在是太累了。中途他说着说着,把自己哄睡着了。 她舍不得吵醒,住了嘴,小心翼翼动作。可是热水一上头,他又醒了,特意交代她:“我一困,你就要把我叫起来。” 她心疼道:“没有要紧事,就安心睡吧。” “有,还有!” 那得抓紧了。 冲洗,多拿几块干布轮番擦,再仔细烘烤。这边洗好了头,那边热水也烧好了,他洗了澡,懒得穿衣衫,光溜溜地从屏风后钻出来,把人抱起往床上送。 “冷呀,衣衫帮你搭在那……” 人被压住了,嘴被堵住了。 他双手没空,忙着解她的衣衫,一刻不敢耽误,挨着她躺下后,以一个怪异的姿势,用脚把帐子弄下来了。 又掀又扯的,很有意思。 她看着那儿笑,他又求:“你看着我,不看别的。” “嗯,我一直想着你呢。” “夜里你跟她睡?” 西辞没说错,他果然吃这醋。 “也不算是,只偶尔,睡到一起,也是一人一床被子。” 他得了安慰,高兴了,又舔又咬,到处捣乱。 两个炭盆敞开了烧,屋子里算不上很冷,但毕竟是冬天,被剥光了的她主动靠近大暖炉,抱住不放。 他火急火燎的,忙着亲,忙着怜爱,还要诉衷情,连脚都用上了,垫在她脚下,托着她动作,引她分开腿配合自己。 “等下!” “嗯?” “你觉着小脚的好看,还是……” 谁要听这个! 他重新吻上去,手抚上多年的牵挂,连喘带吟答:“你这样的正好。小脚怪风一吹就倒,废物。” 又刻薄了。 她想说那些人也有苦衷,孩提时懵懂,哪有人自愿受那样的苦?悲哀的是当年哭过痛过,在成人后全忘了,转头又要加害在女儿身上。 她摸着他的脸,躲开他的吻,正儿八经说:“你不能欺负女儿,我也不会。” 孩子还没影呢,罪名就上身了。 他叼住她耳朵,咬上一口,委屈道:“我怎么敢?命都在你手里。” 真在她手里,他送上来的。 她一碰到就退缩了,娇声说“不要”。 他也不勉强,仍送回宝地去,脸压在她脖子上,堵住了鼻子,瓮声瓮气说:“你别怕,我不进去。” 不进去? “啊?等下。” 她伸长胳膊,在枕头和床角那缝里摸到旧书,压下心慌,翻开一页,再不逃避,定睛细看。 嚄! 他急得很,不想看到她分心,把书抢走扔远了,不敢再只顾着自己乐,慢慢吻,慢慢抚弄。 她也急,揪着他耳朵要理论:“我们没有照著书上来,你弄错了。” 他猛地惊醒。 四目相对,他先笑了,赶紧编:“这事分几重,写书的人偷懒,直接画到了最后。他才不对,这跟种地一样,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抽芽,什么时候开花……” “那什么时候播种?” 完,好好的,说这干什么? “我是说要一步一步慢慢来,急不得。急了伤身子,我没骗你,真要等到碧玉年华。” “这都腊月了!” 别这样啊,她知不知道他憋得有多辛苦! “这是大好事,但它有个弊端,最早会伤到你,等你再大点才好。” 她脑子里灵光一闪,想起了赵西辞反覆问过的话。 “会痛,对吧?” “啊……是的。”怕她因此生畏,他赶紧找补,“就一次,往后就不会了。用些药,会好点。” “成亲那天,你给我用了?” “嗯。” 激动到发狂,到了要紧的时刻,终究是怕了,退缩了。横竖过干瘾也能解馋,搂着她就够快活的。 她完全懂了,攀着他的肩膀,带着笑说:“我们认真学吧,我不怕疼。” “巧善……” “只差三四个月,有什么分别呢?我想和你做真夫妻!” 每回他纠结为难,都是她勇于突破。 谁敢低看这副小身板? 他抚着她腰肢,满目柔情地看着她。 她翻到他身上,支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认真说:“你不肯的话,那换我来欺负你!” 第116章 心意相通 此刻情大于欲,他把她按回到胸口,抚着她后脑,柔声说:“你说得对,我听你的。不过,今天看在我辛苦赶路的份上,让着我点。改天再来欺负我,行不行?” 她有话要说。 “我去找药,你等着我。”他抢先说了,带着她,小心翼翼翻身,顺势亲上一口,而后飞快地下床去找东西。 也好,虽然喊得响亮,但关于怎么欺负,她还不会呢。 她又不是神童,只看一眼就能得心应手。 他心里清楚自己随时可能狼性大发,怕一时失神做出后悔的事,特意把药锁在了柜子高处,费了点工夫才找着。 外边冷着呢,他一回到床上,她马上伸手搂住。 他不怕冷,只担心过热,一回来就忙着勤勤“啃啃”。 她求知若渴,他做了什么,她也学着做什么。 这种没有预谋的调戏最勾人,他不得不停下来讨饶。 “好乖乖,你别……等等,我快要烧死了!” 她没听出来顿了一下,听话地“别等等”,在他胸膛上用力吸了一口。 “嘶……” 要命了。 他赶紧把药送进去,她不由自主地收拢腿,把他的手夹在其中。 第132章 “对不起!” 他不想加剧她的紧张,没再继续,抽回手扶在胯骨处,钻进被子里,埋头去亲她上腹,脸贴在肚脐附近,一会笑,一会吸,一会亲。 她娇声哼道:“别……痒。” 脑子里糊涂,可她还惦记着被窝里不透风,担心他喘不来气,慌慌忙忙地掀起一角被子。冷风见机钻进来,他没事,她先被凉意激出一哆嗦,换来他一阵畅快的笑。 身体好像分成了南北几个县,有的地方冷,有的地方热,有的地方烫。那药原本是擅闯的异物,让她不得不在意,但它很快借她的体温溶化成水,和身体融在了一起,悄悄地使坏。 她不知不觉就撒起了娇:“家禾,我冷。” 他贴着她的身体滑上来,抱住,把她的手放到自己胸口贴着,在她发凉的胳膊上来回抚摸。 “家禾……我不小心……” 脸颊是红的,他猜到她要说什么,提早哄道:“是药,不怪你。干净的,别怕。” “哦!” 她察觉到他在挤她的腿,乖顺地移开,为他放行。刚想问要做什么,又被他堵了嘴。 他亲一下,就要喊一次名字,当他说到“不要怕”的时候,她紧紧地抱住了他,闭上眼,咬紧牙关准备迎接风暴。 然而他是她的家禾,时时刻刻念着她的家禾,忍到浑身滚烫发硬也没有粗暴对待,慢慢地,温柔地进入,一有感觉便立刻停下来吻她,安抚她。 “我……我没事。” 有点疼,但不是很疼,他看起来比她紧张,比她害怕,用来支撑的手,青筋都鼓起来了。因此她缓过来以后,覆住他的手,在上边轻轻摩挲,抓紧说:“不要紧,像是不小心被筷子戳到了,就那一下……你动一动,我猜不会疼了。” 圣旨一下,他立即行动,但仍是拼了命地克制,只轻轻地、慢慢地抽插。 不过,有件事,必须赶紧说清楚。 “你再想想,真的是筷子吗?” “啊?‘咚一下’吧,呃……我也说不好,家禾,我……” 她乱了分寸,他闷笑,托着她的腿,见她眉宇间没有表现出一丝勉强,安心了,稍稍加快了节奏。 她咬着嘴,防着自己怪叫。他贴上去,在上边吸吮,再拿话哄她:“好乖乖,不要咬,放松!这是在歌吟美事,好听的,正经的,我想听。” 她仍然不好意思,抬手盖住脸。 他的嘴下移,含住丹珠,上下同时做法,成功驱散羞涩,邀她协奏欢乐曲。 他没种过地,说的并不对,不过做对了。 播种之前得翻地,他翻了,把她翻来翻去,还有枕头和身上身下的被子,搅了个天翻地覆。 播种之后要浇水,他浇了,先喂她喝了热茶,再是热水清洁。 苗育好了要移栽,他把她换到西屋的床上,叫她安心睡,不要惦记收拾那个铺。 种地很辛苦,他累了,挨着她躺下就闭眼不动了。被种的她也很累,手搭在他胳膊上,他没睁眼,但利索地把它移到胳膊下夹着取暖。 “家禾……” “嗯?” “家禾。” 这不早不晚的,关起门来睡觉,是不是不好?还有阿代呢,他会不会进来找人? “在呢。” 他的嗓音听起来沙哑,她想起洗头时打的盹,懊悔不已,不敢再出声了。 眼皮沉到打不开,他怕睡死了夹坏她的手,把它移到胸前,抓住被角再搂人,把她包得严严实实。 他睡踏实了,她是又困又睡不着,盼了两个月才等回他,舍不得睡,就想多看看,赶在他再次出门之前,珍惜所有的共处时光。 大白天睡觉,天黑了起床,有点荒唐。 他浑不在意,先把阿代打发出去送信,再开箱子,找出新斗篷给她罩上。 “我们出去逛逛,想吃什么就喊停。” “能出去走动吗?” 时下的规矩是女人不能随意出门,夜里就更不好了。 “能!有我呢。” 月光太淡,巷子里昏昏暗暗,正好街口就有灯笼摊。 她挑了只蒺藜灯送他,讨个吉利的好意头。 他给她挑了只花瓶灯,都拿在自己手上,因为穿得朴素,竟被人误会成了仆从。有人看中他的身板,走到她跟前,愿意出大价钱买他。 她错愕过后,主动挨近他,和和气气解释:“这是我丈夫,多少金银都不换。” 那人顿觉没趣,摇头走了。 她懊恼道:“这料子太好,穿出来招人误会,以后还是在家穿吧。” 其实在家用不上,去年他送了一件青白缎地绣小蝶的镶毛斗篷,成亲前,那几位兄弟给捎过来了,一直没机会穿。 做一件要花费不少,又不常穿,实在浪费,但她舍不得说他。 被人看成小厮,他非但不生气,还觉得好玩,笑道:“不要紧,我愿意终身伺候小姐。” “别闹。” “没闹,是真心话。” 趁这块黯淡没人,他抓了她的手一块走,等到了铺子前才松开。 在这城里住了几个月,这是她第一次走下马车细看这些商铺,每一家都想看看,兴致勃勃地逛,买了许多小玩意。 离宵禁还早,街上人多热闹,但女人却很少,只有几个有些年纪的妇人行色匆匆经过,像后头有人追赶似的。年轻的只有她这一个,有人看过来,他有时挡了,有时扮凶相瞪回去。 太麻烦了。 他说以后常去的时候,她摇头说逛够了,而后将买回来的这些小玩意一一安排。 “她们都有,那我呢?” “有!”她笑眯眯地答,站起来,踮脚高抬手,拔掉他头上的乌木簪,换上新买的竹节青玉簪。 “我的?不是为小五买的吗?” “当然是你的。小五是姑娘家,戴桃花簪。” 他一直盯着被她拿走的乌木簪。 她不解,举起来细看,“你一直戴着它……我是不是不该换掉?” 他干咳一声,赶忙解释:“是个朋友送的,有机关,能藏东西。” “我不知道它这么好用,那你收起来。”她赶紧递过去,顺口问道,“是哪个朋友,我认识吗?” “外头的朋友。天南海北,往后见不着了的,不要紧。” “好。” 她一转身,他赶紧把东西抛向柜顶。 她收完东西就张罗为他清点冬衣,他跟上来,抢着干活,抱了一堆衣服,却毫无底气,几次张嘴,但就是想不好要怎么说。 本来清白,方才稀里糊涂发慌,这么一遮掩,倒显得不对劲了。 算了算了,正是如胶似漆的好时候,不该说这些含糊不清的事来扫兴! 他没话说,她有,沏了茶,送到他面前,坐下来说:“这里什么都有,民风好,在这安家也不错。” “舍不得她们?” “嗯。” “好!” “要是……” “没有要是,你喜欢哪,我们就住哪。” 他将鼓凳搬到她这边,挨着她坐了才肯喝茶,黏黏糊糊地说:“你在哪,我就在哪。” 她抿嘴笑,从桌下的篓子里抽出了布帛尺。 他心虚,老老实实放下茶盅,将手伸过去。 她弯腰拿出那卷白棉布,预备裁剪,回头见他在这碍事,便把手拨开,随口问道:“你要什么?我给你拿。” 原来是要收拾布,不是他。 他来回搓着桌沿,忐忐忑忑答:“不要什么,方才忘了说:送簪子的人,就是从前提过的驯马女。” 她果然立刻看了过来。 他慌了,嘴里像钻进了黄蜂似的,又快又乱地说:“她有天分,我高估了自己,输了那场比试,赌注是戴满三年。大丈夫一言……不戴了,再也不戴了。” 她一言不发,只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端起灯台,起身去了内室。 他浑身冒冷汗,跟进去,乱七八糟地解释。 她原本在梳头,听他嗡嗡嗡嗡说了一大通,也没听出来到底是哪的人,叫的什么名,只知道欠了人情,便将梳子放下,回头问:“为何不早说,这以后怎么找?” 他听到前半句就腿软,结结巴巴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怕你误会!你别生气,不……不用吃醋,我连她名字都懒得打听,绝没有那样的心思……” 难得见他慌神乱手脚,好玩。 她怕笑出声露出破绽来,赶紧转回去,借镜子来盯他。 屋里没有别的照明,只有这个小灯台,半暗半明,从他这看过去,人气鼓鼓的,越看越不妙。 “好巧善,我不是故意瞒你。我和她……不不不,我没和她,真没什么交情,只见过一回。” 镜子里的他手足无措,太好玩了。她掐着手憋笑,垂头,故作失落道:“是你说她这里好,那里好。” “没有没有,她就那一样本事……不算什么,给我点时间,我也能做到。” 第133章 光老不安分,闪了又闪,该剪烛花了,她抬手,擦了擦发痒的右眼。 哭了? 这背影……看得他心痛,立马服了软。他冲过去,双膝落地,跪在旁边,老老实实认错:“只怪我喝多了争强好胜、胡作非为,你大人大量,饶了我这次吧。” “你这是做什么?快起来。” “我错了!什么鬼大丈夫,不管了,我只做你丈夫。” 她转过去,趴在妆奁上大笑不止。 “哈哈……我和你说过,一定会信你的呀……” 他如释重负,跟着笑,懒得起身,贴近点,抱住她的腰,故意怪腔怪调说:“吓死我了!” 这话哄得她更得意,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擦着眼角,很没诚意地说:“对不起,我不该逗你,我不知道你会这样……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不会乱吃醋。我只是好奇,还想打听打听,好帮你还人情。” “没事没事,是我有错在先,不该瞒你。” “快起来吧!” “我腿软,你扶我吧。” 她果然再次开怀大笑,不枉他费心扮这一出悲惨记。 第117章 心愿 午后那一觉歇好了,美梦达成的他神清气爽,非要抢着干活,说是要报答她照顾他的恩情。 躺下后,他也不胡闹了,安安分分地搂着,说一会话就把人哄睡了。 簪子里还有东西,得赶紧弄好。 他悄悄地起身出去,踩着凳子把东西拿回来,找出银三事,用镊子伸进簪头的螭虎纹缝隙里,抽出来一张叠成细条的薄纸,将它换到革带夹缝里藏好。 这簪子是个祸害,仍旧扔回柜顶上。 他蹑手蹑脚回房,掀起被子躺好,忽然听到枕边人说:“家禾,不要跪!” 她说得焦急,还带着一股不容忽视的悲意。 他赶忙应承:“不跪了,下回我一定好好说。” 然而她并没有听进去,不停喃喃。 原来是在说梦话。 梦话常常会泄露心事,他怕错过她说不出口的难处,凑近了去听。 “……赎了身,我们……百姓,不要……薄,不要……” 我们是自由身,是自自在在的平头百姓,不要妄自菲薄,不要跪,不要再说“服侍小姐”那样的话。 他将这话重复了三遍,想透了,再次起身,从没来得及拆的包袱里找出那对护膝。 圆角金元宝:一求他平安归来团圆,二寓他事事顺意,能成贤才,三……是要提醒他膝下有黄金,早些丢开跪来跪去的奴才习性。 他想到了这句话,却没想到它背后的意思,当时顺口说出来,只是为了恭维,哄她高兴。 先前那对捣药兔护膝,他不好意思拿出来用,但也没舍得扔。他去到耳房角落,在箱子里翻出了它。 健康平安,福寿绵长。 那时他们被困在赵家,脱不了籍,她只能给这样的寄托。 她学万福礼时,想的是一定要正经对他行一次,祈祷他能真的“万福金安”。不是为了讨好他,是真真正正将他当做人在看待。 这就是他的巧善,又巧又善,不光如此,她还硬气,远超他这个大男人。他进了赵家,见识了不同于廖家的奢靡,当即便暗暗发誓:一定要挑个好主子,借他的势,爬上大管家这个顶峰,尊享荣华富贵。而她进赵家的第一天就惦记着离开,在当初有赵西辞这样好的选择时,仍然坚定地说了不。 王家那样贫瘠的土地,怎么能长出这样的灵秀? 换下来的衣衫被子有一大盆,没请女工,凡事得自己来。 他一早就翻出账簿,交给她去核算,自己端着盆去井边洗衣裳。 他支开她的理由是急着要对账,她不敢耽误,抓紧拨算盘。左手拨,右手写,把一本账拆成了四本新的,想找什么,立时就能找着,不用费心一页一页翻找。 她陪着他晾衣衫,细说了这账怎么分,怎么总。 他搭好手头上之件,转头朝她作揖,客客气气说:“多谢,有劳先生。” 她靠着柱子大笑。 他接着恭维:“我的好巧善,你怎么这样厉害?天纵奇才呀!” 她是个实诚人,摇头,笑眯眯答:“我不是,慧姐儿才是,她过目不忘,学什么都快。那……王二小的时候也聪慧,扮过小儿神 项托,天才级别的人物,可惜死得很早。据说七岁就用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难倒了孔子,并且自己能答得孔子心服口服。 ,早几年也时常被先生夸,这才送去城里念书,后来便学坏了。我和大哥比较笨,你说得对,那算命先生必定是预先打听到了什么,才说那些将来如何如何的话。” 他满嘴嫌弃:“小儿神?那项托十岁而亡,他怎么不跟着学一学!” 这刻薄的样子,可太有意思了。 她装没听见,伴着他一块回屋,一路说着慧姐儿的聪慧事。 他听不进去,一口咬定:“你才是最聪明的那个,她不用干活,整天闲着,有的是空学那些狗屁。你呢,从早忙到晚,那么辛苦,这才耽误了。这不公道,现下把她叫来,指定样样不如你。我这就叫人去拉……” “别!上回不是打听过了吗?她有了好归宿,这就够了。互不打扰最好,我只想跟你清清静静过日子,不愿意再和她们有牵扯。” “也好。你放心,灵姐儿会没事的。家康留在那边,我特意叮嘱过,叫他逢十就去那边逛逛,同村还有你大哥看着。至于这个慧姐儿,她冷眼看着你受苦,不知道要帮把手,可见是个自私冷意的人。这种人走哪都舍不得让自己吃亏,你不用心疼她。” “好,你费心了。”她望向门外,笑道,“我跟王家的缘分,早在那年就断了。认了大哥小妹,就得连带认上他们,实在不敢回去。倘若看着落魄,他们会避之若浼,立刻驱赶。但凡有一丝体面,他们就会粘上来,敲骨吸髓。可笑那时候居然看不穿,心心念念着要回去……” “那会你太小了,没有依靠,彷徨不安,只好抓紧那根并不可靠的藤。” 她转回头看他,再笑,心平气和说:“其实黄肚里别的都好,土地肥沃,种什么都能成,结的果一茬接一茬。水也好,鲤鱼草鱼,不管是江里的,还是塘里的,条条鲜美。邻里也和善,周婶婶家屋后有丛蓬藟 三月泡 ,摘下来有一碗,她总舍得留一半给我。跟着去打鱼,阿保哥会帮我摘铃铛果……” 打鱼和这个名字,可不是头回出现。他清清楚楚地记得,她说跟着去打鱼,风都是甜的,是因为这个铃铛果,还是因为这个人? “他家打鱼,怎么叫你跟着去?” “他奶奶病着,家里要人照看,他娘不得空。小地方,没有大船,容易翻,他爹另有一条船,一个人撒网容易出事,还得有人看着。再有,鱼活蹦乱跳,捡鱼的时候务必要小心,拿竹筛盖住才不会跑。有一回网到了大鱼,金灿灿的,又肥又美。我力气太小,又笨拙,没罩得住,它就飞走了。”她遗憾地摇头,感慨道,“后来再没见过那么好的鱼了。” 是啊,太小了。他吃醋吃昏了头,忘了那时的她,躺下来只有山羊大。 他失笑道:“那是鱼仙,放她回去,才能保那一方水土平安。” 她用力点头,不再说闲话,翻开账簿和他细说。午后一块去自在馆,他干脆放手不管了,叫她代他跟赵西辞对账,正好他能腾出空,抓紧去外头办事。 天越来越冷,小夫妻的心却越来越火热,天天黏在一起你侬我侬,做什么都要挤在一起。 他说腊月正月都不会再出远门,她得了这个大好消息,当下安排起置办年货。 据他说,家安他们也在过来的路上,到时候一大家子过年,要预备的东西可多了。 忙不过来,就得找帮手。 她不想买人,也不想打扰小五,先自己做着。他愿意陪她干活,但不愿意看她干,去赌坊附近转悠,很快领回来母女三人。 “烂赌鬼要把她们卖去窑子里,你不收留她们,她们就惨了。” 三人跪地恳求。 她见不得别人的辛酸,哪里舍得说不字。 人是他领回来的,规矩也是他定的:不准留在后院。住也好,干活也好,都去前边。 柳娘三十岁出头,正是做活利索的年纪。大的女孩叫环儿,巧善想起了引小英出去的“幻儿”,心里难受,问她愿不愿意改名字。环儿顺从惯了,跪下来磕头,请她赐个名字。 这把巧善弄得更不自在了。 赵家禾做主,将环儿改作新桃,小的原叫红儿,跟着姐姐一起改,从此就是青桃了。 巧善见她们怯怯懦懦,忙说:“原是我这里忙不过来,才想着雇佣。你们几时有了依靠,想走了,只要说一声,随时能走。” 三人又跪下感激。 巧善浑身不自在,扶起柳娘,叫起那两个,见她们性子柔弱,不免担心,便换了口气,凶道:“只一条:不许回去,也不许拿工钱给他!他不顾你们死活,你们也不许惦念他,是病是灾,让他一个人受着,是死是活由他去。谁要是敢违抗,那我也不管了:自己不爱惜,谁也救不了你。” 第134章 母女三人面面相觑,随即回神,再次跪下表忠心。 有人做活,还有一个阿代看家,她总算安心闲下来了。也不算闲,下棋太费工夫,丢下了,她仍旧背着药书,练缝针,算账…… 都是坐着不动的活,他看不下去了,腊八要带她去寺里吃福德粥。 有好事,自然不能忘了好姐妹,把那边也邀上了。 名寺古刹留给贵人,他们去的是离城有点远的竹柏寺,图个清净。 捐了香火,立时就有福报:后院和后山都归了她们。 满山的红白梅,泾渭分明地开在山路两侧,山风清冷香甜,沁人心脾。 没有外人,能自自在在赏雪,还能再放肆一点。 赵西辞带头玩雪,悄悄团一个雪球,先砸了毫不知情的梁武。 梁武站在坡底下值守,一刻不敢松懈,防着前方来敌,没想过后方有失。再来一个赵家禾故意搭话,扰乱他思绪,没长眼睛的后背便中了招,一时被砸懵了。 赵西辞行了凶,还振振有词:“不错,打不倒!把婉如许配给你,不亏。” 梁武哪里敢恼,摸着脑袋憨笑。 众人一齐乐。 她还嫌不够,又怂恿巧善干坏事:“你赶紧弄个大的,砸一砸你家那位。不要多想,是本地的习俗。都说瑞雪兆丰年,雪是好东西,用它浇头是福气大降。快快快,一年就这一回,错过要再等一年。” 赵家禾顶嘴:“哪来的这习俗?” 她倒也诚实,高声答:“现编的。” 巧善笑嘻嘻帮腔:“但有理有据!” 志同道合的两姐妹抱在一起得意,身在坡下的男人甘愿落下风,怕冻了她的手,自己滚好凶器,送上来,再背对她们,挑个好地方站住。 第118章 众乐乐 巧善从袖笼里抽出手,抱起大雪球,瞄准了丢出去。 别人惊呼,他不躲不避,安安心心站在那。 “啪”声在耳边,不在身后。 雪球砸在树干上,树身一摇,抖搂些许碎雪,落在他头上和外衣上。 她在后边用力喊:“福气到!” 这样的心意可不能拍,他缓缓回头,看着笑意盈盈的她,也笑。 赵西辞见了眼热,又是笑,又是感叹“鸳鸯成双,羡煞旁人”,趁红衣看热闹之际,随手抓了一把扔她。 红衣叫着跳开,趁她得意时赶紧箍出一个大的,可惜打歪了,有雪溅到了青青和秀娟。青青也加入战局,不过,她不弄红衣,只抓罪魁祸首,还不忘拉上秀娟一块来。 赵西辞出手快,见谁都打。 红衣叫梅香帮忙,梅香再喊小福。 法不责众,她们逮着机会,齐心协力对付不着调的主子。 赵西辞被围堵,只能哀求巧善来帮手。 她们在上面闹,男人们在坡下笑,不过,很快便笑不出来了。 赵家禾大步下去应对,梁武赶紧上坡压声提醒。 赵家禾见了礼,没有让道的意思,趁机提了上回的事,说的是承蒙看重,口气却不好:无福消受。 直视尊者算无礼,他垂眸,时刻留意着褚颀的四肢。 很好,没有明显的躁动。 褚颀很和气,说:“家里人杜门不出,行事仓促,其中有些误会。褚某特意过来赔罪。” 赵家禾忙说不敢,仍没有让道的意思。他看看褚颀身后,小声说:“小的有东西藏在腰上,大人想看,我就取。” 他贸然动作,极有可能被误会。 褚颀抬手,示意护卫都退后,客客气气说:“赵兄弟,请。” 赵家禾把东西交出去,既不交代来历,也不打算细说,拱拱手就转身。 “赵兄弟,临蔚那事,我心里有数,可惜你志不在此……” 赵家禾心说:不,我志就在此。 但眼下他还得装清高,摇头不语,顺着坡让到下方。 褚颀暗自思量,将东西收起,来不及抬头便察觉有变,立刻侧身躲过。 一击不成,还有第二下。 他躲得过,但没动。 第二个雪球砸在肩上,碎了,有一小半跌落在靴面上。他没看肩,但顺着看了一眼脚。 行凶的人站在坡上,居高临下问他:“有冤情要诉吗?” “没有。” “那行,一笔勾销。” 胆大,脾气大,报完仇就走。 他还有事,叫了一声:“赵娘子留步!” 赵西辞回身,讥讽道:“不管我叫赵小姐了?” 她原以为是好事,没想到人家施舍这个“小姐”的名号,帮她抹干净前身,只是为了自家的名声。嫌她有那一段不光彩,会玷污他们呢,毕竟他们家的妾都尊贵,弃妇高攀不上。 呸! “对不住!” 这话还行。 她停下来,抬眼笑道:“大宗的买卖,都在那些人手里把持,我巴结不上。本地的,外边的,多的是。你手里不缺能人,只要不是打仗急着要,总有法子可想。我们小家子气,只找得着这么些,就不去添乱了。” “多谢!且慢,还有一事,你小兄弟……” 赵西辞收敛脾气,往下走两步,离得只有一丈半了才停,“说吧。” “派他去了恪州。” “随你。” “协助查办。有他在,你父亲能少些麻烦。” 赵西辞听懂了,点头,诚心实意说:“多谢通融。” 她见他脸色有变,嗤笑道:“等着我求情?放心,我没那么大一张脸,早跟你说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我一个弱女子,手只有这么长,管不到。” 他点头,垂眸,缓缓提醒:“这里是佛门净地,不宜大声喧哗。” 这是嫌她们玩雪吵着尊贵人了? “和尚教道士,管得真宽呐。”她扯下帕子擦净手,指着下边的寺院,再来一句,“真和尚都不管,你这个拿刀的,倒充起佛爷来了,真真好笑!” 褚颀脸色不变,平心静气说:“人在外边,还是谨言慎行的好。” “你谨你的,少来管我。我从来不信神,不信仙,野怪了,改不了。既然他们有能耐,觉得我有得罪,那就下一道雷,劈死我好了。” 她摊开手接雷,随即收回来,掸着衣衫上的残雪,慢悠悠地说:“你看,他们要么没这个本事,要么是有涵养,不愿意跟我计较。这事就不劳你操心了。” 显然没人在他跟前这样耍过无赖,他竟叫她说愣了。 “你们家尊贵,嫌吵就不该来这。荒郊野岭的,就归我们这些精怪玩闹。走了走了,真没劲!” 她转身往坡上走,吆喝等在那的姑娘们一块。 赵家禾和梁武也默默从小道绕过去跟上。 巧善上前来,先帮赵西辞扶正簪子,抹掉额发上的碎雪,再挽住她,小声安慰:“家禾给的东西,他接了,应该用得着。就算他心里不痛快,也会给几分情面。我看他神色如常,不像生气的样子,你不要担心。” “方才我的样子很狼狈吗?怪不得他跟见了鬼似的。”赵西辞哈哈笑,贴着她耳朵说,“他非但不生气,还很高兴呢。” “啊?” “你的眼睛干净,能寻到好男人。我就不一样了,看谁都坏,谁最坏,我一找一个准。这王八蛋是来试探我的,不骂白不骂。这样的人,受惯了追捧,吃惯了蜜枣。讨好没用,直接给他一棒子,他反倒觉得痛快。” “真的吗?” 单纯的姑娘惊出了圆眼,真好哄! 赵西辞大笑,搂住她的腰,接着咬耳朵:“今晚别回去,跟我睡,我们慢慢说。” 有人代答了:咳得一声比一声响。 赵西辞得意大笑。 总得有人治她,红衣悄悄跟在后边,对着树就是一脚。 雪落了一身,赵西辞叫着要复仇。巧善笑眯眯拍雪,拍了自己的,再去帮她拍。 一场混战,谁也不能幸免,再玩下去就要伤风了,折上几枝梅,下山去。 换了衣裳,粥还没熬好,她们便玩起了叶子牌。 巧善只去年玩过一回,牌都抓不好,手忙脚乱的。 赵家禾隔着窗教她,大杀四方。 赵西辞输醉了,叫巧善去支开他。 巧善走到窗边,小声说:“你去逛逛,留意一下他们家走了没有?” “他一个人来的,早就走了。不用管他,大忙人,没空跟她计较,也不好意思针对。别的不说,越能耐的男人,越怕欠女人人情。这个年,指定还有回礼,你们这些巾帼英雄,都有。” 这个名号把她逗乐了,笑眯眯问:“那你呢?” 他舒展眉眼,一脸高深道:“我不能要,这会我是淡泊名利的世外人,谈钱就俗气了。” 她扶着窗框笑,看着东边说:“外头冷,你跟梁武他们去坐坐,别在这吹风。” 被嫌弃的人无奈离开。 吃了粥,歇个晌,该回去了。 第135章 出了山门,他早早地将人接走,送上自家的马车,以免被那些人半路拐跑。 “我一整天都想着你,你却只陪她们,不理我。” 出来了,什么都新奇,她玩得高兴,没有像他这样时时惦记,顿生愧疚,只能老实答:“我也有想起你。” 他还在扮苦相,她知道什么能哄他高兴,挪开他的手,换到他腿上坐着,贴到他耳边,小声问:“阿代有堵棉花吗?” “有。你想调戏,还是想欺负,或者都上?” 她捂住脸偷笑。 他把人抱起来,引她换成跨坐,而后摆出一副逆来顺受的样子,闭着眼说:“来吧!” 她一直在憋笑,靠上去,亲一口就跑。 “只有这个?” “在外边呢。” “那回去了……有什么好处?” 她揉揉忍得发酸的脸颊,接着胡扯:“你我这么多年的交情,谈好处就俗气了!” 他坐起来,掐住她的腰轻摇,佯装生气道:“好啊,学我的妙计,反过来欺负我。” 她笑倒在他怀里,他趁机沾点好处:托起她的脸,狠狠亲了两回。 再闹下去要出事! 她担心挤坏了,往外挪一点,红着脸说悄悄话:“她们都羡慕我命好,选到了可心如意的人,我也盼着她们能找到如意郎君。婉如和梁武都不小了,定的是四月成亲,不冷不热正好办事。红衣有主见,不用别人管,秀娟文静,需要人操心。还有好几个,都是忠厚的好姑娘。你在外头走动多,要是遇着了可靠的人,帮着留意留意。要那心胸豁达的,我不想看到她们受委屈。” “谁给你们脸子瞧了?” 什么都瞒不过他。 赵西辞一直在替手下这些人操心,想跟布庄掌柜做门亲家。她刚起个头,那家就变了脸,推说家里老人给孙子挑好了人,忤逆不得。 这婚事讲究个你情我愿,不行说一声就成,但对方拒得毫不留情面,来来回回夸那家如何如何好。他敢当面打脸,赵西辞也不惯着,当下就轰出去了。 巧善不想再生事,免得坏了姑娘们的名声,才说完就赶紧劝:“你别恼,是自家的铺子,撕了契书,叫他滚了。” 赵西辞出手大方,在她手里讨生活,远比别处好。她还会挑人,能做掌柜的,不会是蠢货,相反,这是精明过了头。 “故意的。以为赵西辞要遭殃,生怕被牵连,趁早溜了。这种傻子,白给都不能要,丢了就丢了吧。不用去外头找,光棍多的是。这事急不来,等人齐了,两家一块吃个饭,叫他们自己挑。看对眼了,过日子才有滋味,比什么都好,就像你和我。” 他说到最后,故意挤眉溜眼,又把她逗乐了。 第119章 人各有志 天公作美,隔天又下起了雪,正好有理由捂在家里相亲相爱。 她一闲下来就爱操心,怕人全来了屋子不够住,每天在盘算。他在附近转一转,“凑巧”发现这条巷子东边还有一处宅子在售,立马盘下来解她的忧。 她还记着八珍房的规矩,入冬就要囤积必要物品,早早地买了许多米面、干菜、清油猪油,还有成山的柴火和炭,把两边的地窖和后院都塞满了,才算安心。 这雪存心不让人好过,歇一天半天,前边的正要化,新的又来了,就这样断断续续地下六七天,没人扫雪的地方积了一两尺深。 赵西辞特意叫梁武过来送了两车炭,提醒他们:比往年冷多了,反常便容易出事故。 巧善回了许多干菜,还有她记下来的蔬食谱。 两边互通有无,才隔两天就碰头了:褚家宴请。 真如家禾所说,凡是跟着去了军营帮忙的人,个个有名字有座,并没有因为丫鬟的身份就沦为附庸。红衣她们头一回被外人礼遇,高兴得不得了。 陪客的主家,除了褚三奶奶,还多十几位年纪不大的太太奶奶。 听戏的时候,赵西辞见巧善老往最东边那桌瞧,便问她:“怎么了?有什么不好,你告诉我,我赵大胆没有怕的。不要怕惹事,那老男人只担心我惦记他的身子,别的事都好说。” 巧善惊得差点叫出声来。 赵西辞及早借擦嘴帮她捂住了,笑嘻嘻道:“说吧,那边有谁得罪过你?我这去打她。” 巧善连忙摇头,再看一眼王朝颜,回头小声问:“是熟人,茜色腰裙那个。你帮我看看,她这是什么身份?” 在自在馆借住那阵子,王朝颜还是戴罪之身,每天被锁在柴房,没出来过。 被她拉去缝合的时候,正好赵西辞往南送东西去了,因此两人没打过照面。 赵西辞一早就瞧准了,“头梳起来了,小老婆。有没有名分,我不知道,不过,这样的日子能带出门,不容小觑。” “怎么一直站着伺候?”巧善轻轻叹一声,小声嘀咕,“我以为是丫鬟呢。” “再得宠,到了正房太太跟前,还是奴才。肯让她伺候,是赏脸,有些一辈子关在房里,从不许出门,那才可怜呢,关着关着就疯了。她怕是忘了你,一眼都没瞧过。可怜归可怜,要是求到你头上,可千万别揽下,不要把祸召回家。男人呐,最爱这样式的,柔柔弱弱,腰肢细身段软。为了得宠,最会投其所好,什么恶心话恶心事,都做得出来,能将臭男人捧到天下去,叫他不记得地上还有老婆。你心思浅,玩不过她。” 已经玩过了! 王朝颜再厉害,只要她看紧家禾,就不怕被偷了去。上回她问了,他只说王朝颜要走卖身契,往别处投奔去了,原来是到了这家。 她没有瞧不起王朝颜的意思,一样是无依无靠,她会因此想起曾经的自己。身为蝼蚁,光是活下去就要拼尽全力,王朝颜不想再被人操纵命运,愿意不顾一切往上攀,只要没伤害别人,就不能说是错的。要怨也该是那位太太去怨,但至少当下看不出她在意丈夫多纳一个妾。守着她服侍的不止王朝颜,还有三个跟她差不多装扮的女人,她趾高气昂地支使着她们,看起来很享受。 王朝颜曾经帮别人害过家禾,后来又帮家禾还了回去。家禾不恨了,巧善也不恨,相处那一段,多少有了些感情。她一直留意,是有些担心。 不过,看王姨娘应对游刃有余,行动轻快,似乎乐在其中,这是她的志向,自己还是不要管这闲事了。 褚家肯抬举,她们也不能恃宠而骄,走个过场就回去了。 人刚到家,礼也跟着来了。 巧善正愁人口多开支大,担心钱不够用呢,欢欢喜喜收起来。 水运仍旧不太平,大雪天赶路处处不便,家安他们一直到腊月二十一才进城,带过来十只箱子六个人,还有一沓要紧的信。 赵家禾叫萧寒去安顿他们,自己留下来陪她看信。 梅珍写了七张纸,从匆匆离开那天说起,再是在乡下安居的悠然自得,从田里地里,到河里山里。爹娘祖母丈夫还有儿女,从头写到脚。总之他们吃得好,过得好,叫她安心在外边发大财。 大哥写了一张半,一张写黄肚里,半张写妻儿弟妹。 “他怎么不写写自己?” 赵家禾随口答:“想是觉得自己没出息,愧对你,不好意思提起。” 她将纸仔细叠好,叹道:“好好活着,就算出息,不用分个高低贵贱。” “嗯,你说得对!还是我家巧善有见地。” 她笑着捏他,“别闹,思乡情全让你给搅和了。” 底下三封纸相同,字迹相同,都是太太写给她的。 她轻轻抹着边角,一时竟舍不得拆了。 他代劳了,只拆不看,取出来递到她面前。 “太太是个聪明人,和我们一样,也在观望。她们不回京,不去投靠谁,借住在道观的产业,就有了神仙庇佑。世人都怕报应,再乱,也不敢轻易起歹心去惊扰仙山神宫。” 她用力点头,接过信,边读边说给他听:“太太说她很好,日子清静,每日打坐诵经,闲时抄些识字的本子散人。她把那几位姐姐都送出去了,她们跟着徐家人去京城,将来好有个归宿。三奶奶从庵堂里出来,陪在她身边作伴,有三奶奶照看她,叫我不要担心。三少爷不念书了,每天跟着道长练剑,吃得清淡,身子骨比从前好,很少生病。翠英生的男孩,半岁就被送走……怎么像他!” 她脸色大变,恨恨地盯着那两个字。 他赶紧凑过去细看,冷笑道:“畜生,死了都不叫人安生。这翠英活该,与虎谋皮,赵家倒了,王家完了,我看她能有个什么好下场。” 提翠英,就会想到小英。 她靠在他胳膊上,哀道:“你放心,我不心疼这个人,我还怨着她。小英总把她姐姐挂在嘴边,她愿意留在八珍房辛苦,就是为了将来能为她姐姐出一份力。可是小英死得不明不白,我求翠英想办法查一查,她非但不肯,还威胁我从此闭紧嘴。她怎么对得起满心满眼都是她的妹妹?” 第136章 “如今赵明也看穿了她的真面目,她的好日子到了头。” 她重重地叹了一声,望着门框,怅然道:“这算咎由自取吧!王家家风不好,一心只朝钱财地位看。除了小英,还有她嫂子,还有个姐姐……只要派不上用场,都是弃子。上进是好事,可要是人人这样,踩着别人往上爬,这世上还有公道,还有人情吗?” 这话是说给他听的? 赵家禾失笑道:“箴言一句管十年,我记住了!” “想什么呢?你又不是那样的人。我是在提醒自己:不管将来如何,一定要教导好儿女。” “这么信我啊?” “当然!”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什么?” 被腾空抱起的她,慌忙看向门帘,急道:“别胡闹,天色还早,一会就要吃晚饭了,说好了为他们接风洗尘……” 东西厢都住了人呢! 他厚着脸皮装无辜:“我记着呢,这不是看天太冷了,想着到炕上坐更暖和呗。” 哪来的炕? 赵宅是照着京城做的炕,据说会盘的老师傅只有一个,匆匆教了一通,跟着学的泥瓦匠听得一知半解,因此像八珍房这样的地方才会炸到不敢再烧。 岵州人和鋈州人一样,都睡床。有钱人家铺盖厚,烧地龙,烧炭盆,冷不到。没钱的全家挤在一块,靠抖扛过寒冬。 这院子修的时候没挖地龙,她做不惯闲人,总是找事做,身子热乎,况且屋里炭盆烧个没停,下大雪也不冷。 不过,既然他兴致勃勃,她就不忍心戳破,陪着他回屋玩闹。 小留沉默寡言,埋头干活,常常半天不说一个字,和从前大不一样。 巧善有些担心,赵家禾劝道:“没事,过些日子就死心了。这是个傻的,知道了王朝颜的去处,还在替她高兴呢,才来就求我,请我帮忙留意着,照看她三分。他舍不得马和狗,本不愿意过来,听说她在这,立马收拾去了。” “痴心人难得,唉!” “求仁得仁。廖家家训是谁有本事谁上,主子们爱争,底下人也铆足了劲拚命往上爬,刻在了骨子里,劝不动,改不了。你别操这个心,横竖小留才十七,过两年再替他挑个老实本分的,照样能把日子过好。王朝颜心思野,小留把握不住。” 这样的事,操再多心也管不上。她无奈点头,将叶子牌都翻开,用它们代替人名,拿来排座位。 第120章 家 过年,大雪,正是歇息的好时候。 赵家禾也放罢所有事,闲散下来,跟她形影不离。蜜里调油的日子,过起来飞快。 上元灯会解宵禁三日,家里人多,每回留几个看家,剩下的人,想逛就去逛。 提早和那边通了气,邀了一块去看花灯。上回“家宴”上看对眼的男女,能抓住机会说上几句话,增进一下感情。 巧善自认是老夫老妻,只逛了一回,就自愿留下看家。 赵家禾乐得如此,出去倒了水,提着盆回屋,关好门,回头见她还坐在凳子上,便问:“怎么了?” 她回神,笑着说:“头一回这样过年,热闹,又不用操别的心,太难得了,舍不得睡。” 他凝神看着她,蹲下来说:“这也是我过得最好的年。” 人太多了,平素得分四处吃饭。大团圆的这两餐,挤得满满当当,一桌挤十一二个,没法分主次,菜也搛不好。因此在她说这话之前,他满脑子盘算着如何弄钱弄权。 院子不够大,伺候的人不够多,不贴心。 她应该住在富丽堂皇的大宅子里,被一堆人簇拥在高处,享受众人的磕头问安。 可是她说得对,这是他们过去不曾有过的放松:她不用伺候别人用膳,他也不用从早到晚为别人打点。腿是自己的,活是自己的,想说的,都是真心实意的话。 她一向是个知足的好姑娘! 他把人抱起,送到床上,贴心地帮忙除了外衣,盖好被子,但不着急管自己,覆在她上方说:“兴许还能再好点。” 她一看这神色就知道他要使坏,没上当,翻身对着里边,闭上眼装困,“出了节,年就算过完了,该忙起来啦,早点睡吧。” 他解了外衫,挨着躺下,手从她胳膊下穿过,拢住玉兔,轻轻一握,柔声哄道:“一年之计在于春,你不做点什么吗?” 她翻回来问:“什么?” “欺负。赵西辞不是教过你吗?说我不安分,叫你务必要拿捏住我。我告诉你个巧宗:只要年头欺负了,这一整年都能欺负。这是老祖宗传下来的道理,可靠!” 歪理才对! 她抓着他领子大笑。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他抖抖眉,接着蛊惑。 她摸着他下巴,笑着调侃:“你知道你这样像什么吗?” “像什么?” “拐子!” “冤枉啊!” 她拉住他耳朵,虎着脸说:“还不从实招来,仔细大刑伺候!” 他躺平了闭上眼,视死如归:“威武不屈,来吧!” 她趴上去,扒开本就松松垮垮的领子,用上牙轻刨那紫葡萄。 一招就拿下了他。 他连连吸气,原本托臀的手滑到了中衣里,抚着她的后腰,心服口服道:“我招……我招……” 她得意,趴在他胸口闷笑。 这么好的夜,他不想太仓促太鲁莽,抱着她的腰,把她往上送,等到脸贴脸了,才诚心招认:“蓄谋已久。我在院墙上趴着,仔细看下边人来人去,一眼挑中了你。八珍房那么多人,就这孩子没心机,好欺负,好拐骗。我算准了你不敢声张,趁没人的时候来拐,趁夜深的时候来拐,趁你孤单无依的时候来拐……终究让我得逞了。” 嘴里唱词,手也没闲着:左手托人,右手脱衣,为刑罚解除障碍。 他含情脉脉道:“是我不好,认罪认罚。” 她甜蜜蜜地笑着,可还不会欺负呢。 她伸手去摸书,他把这只手拽回来,往下送,口中轻吟:“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你的腰,躬一躬,那就正好……行了。” 又使坏! 半撑着又冷又累,她伏下去,把滚烫的脸压在他胸膛上,正好躲开四目相对带来的羞涩。她偷偷笑着,挣开他的手,在他腹部乱涂乱画,闷声问:“这话是什么意思?” “不要看书,得看真家伙。” “又哄我!” “真没有。官老爷审案子,倘若照著书念,气势全无,镇不住凶犯。不如抓住要害,一击必中。”他托起她的脸,用心吻过,舍不得推开,贴着她的唇戏谑,“王大人,小人知错了,愿为大人效犬马之劳,求大人怜悯,不要苦刑小的,保这副躯壳周全,再为大人卖命。” “别闹!” 她笑得花枝乱颤,手是抖的,轻轻地,轻轻地朝要害“行刑”去了。 出了节,化了冻,外头的事,又该支起来了。 眼下人手多,他打算带一半,留一半,总要有人看屋子守她。 “太浪费了,我去自在馆,那边人多热闹,乐得自在。这屋子锁起来就好,省事。” “也好。” 小五仍旧忙着做好大夫,剩下的人里边,会功夫的都是男人,把她困在这里,还不如送过去姐妹团聚。 她打点了给家眷的礼,挨个贴上签子,捎回去以后,好分送去各家。 “她们是故土难离,但父子、夫妻,总这样两头分离,也不是个事。” “挣钱要紧。定江从前就不好,赵家倒了以后更不顺。这里比定江大,南北贯通,更繁荣,讨生活容易。有褚家在,挨点边也算有靠山,最要紧的是门路多。他们去别的地,免不了被地头蛇排挤,做什么都难成。苦两年,攒够立业的本钱,再和家人团聚也不迟。” “是这么个理。”她安心了,将写好的信再检查一遍,放到包袱底下,仔细交代。 他搂着她的腰,在脖子和脸上来回亲,黏黏糊糊说:“我舍不得你……” “方才说的什么?苦两年……” “我什么都没说。他们往南去,我只到临蔚县,看看有没有便宜捡,最多四天就回转。你等着我,我快马加鞭回来接你。” “该歇的时候要歇,不要像上回那样。你答应过我要保养身子,不许玩命!” “知道了。你再亲亲我……” 她没学武,都听得到院子里有人走动,急得拍打!他不管不顾,再吸一口才肯松手。 他等着她锁好箱笼和门,再把人亲自送过去。 赵西辞最近过得并不痛快,巧善一到,她直呼恩人,抬过来一箱子账簿,邀巧善一块清点。 巧善没急着细翻,拿了最上边四册看封皮,心里便有了数:西辞父亲的官,做到头了。 她没追着问始末,就照两人商定出来的计数法,先分类,再盘账重新记成册。 第137章 赵东泰过来时,婆子正好被赵志忠那边的仆人叫去支取物品了,他叫了两声没人应,伸手一推,虚掩的门就开了。 院子里静悄悄的,他担心有事,也不敢叫出声以免打草惊蛇,放轻脚步疾奔去正房,捞起帘子就往里闯。 巧善喜欢在打算盘的时候顺便心算,耳朵封闭,顾不上别的事。 赵西辞一察觉到有人来,就停了手,起身迎上去。 赵东泰越过她再看一眼,主动退到廊下,等到堂姐出来,顺口问:“她怎么不穿红?” 赵西辞皱眉,直白地提醒:“个人有个人的喜好。她嫁人好一阵了,不用再天天穿红。” 赵东泰舔舔嘴唇,干巴巴地说:“好奇而已。老五娶回来的嫂子,今年还在穿红,我以为这是习俗。” 赵西辞并不信,再提一次:“赵家禾疼她,两公婆好得很,今儿才放她出来走动。她是我的贵客,你可不要得罪。” “你放心,我知道分寸。你爹又溜了出去,喝得烂醉,小厮回来诉苦,说劝不动,不肯回来。你叫几个人过去抬。” “你走一趟,把他从窗户那扔出去,让他丢一回脸。” “我不去,那地方脏!” 难得能出个洁身自好的,赵西辞脸色好了许多,笑道:“行,这事我管了,你几时要走?” 赵东泰失了神,不觉瞟向了窗子,一见到上边大红的窗花,立马回神,转回来说:“褚大人被皇上叫走了,这几个月他南征北讨,原先的差事做不得数。等着上边论功行赏才知道去处,我们原地待命。” 赵西辞思索一番,小声提醒:“你留个神,万一有事,别强,保命要紧。” 赵东泰满不在乎道:“断不至于!仍旧不太平,皇上还要靠他。平西侯领兵六万,输得一塌糊涂,只剩万余。镇南侯拖拖拉拉不肯出兵,隔三差五管朝廷要钱,国库早就供不起了。北边也差不多,大烂摊子,够操心的,谅他们没空耍心机。” 赵西辞哼笑道:“所以只有这个傻子出钱又出力,拿命在拼。他愿意,跟着的那些人未必愿意。处处要钱,他这几个月狠扒了一层皮,能给出的好处不多了,要是他推了这回的赏赐,只怕要闹出些故事来。你别去掺和,你心思干净,就接着干净,他这个人一心忠厚,更愿意看到你这样的人在身边。” “我知道。我也不耐烦做这些,我只管有没有仗打。” “赵师傅过完年就出发了,约莫是这两三日到,你带着他,做个随从,出了事,也好彼此照应。阿七,无论如何,命在人在,别的都是次要的,你要记住了!” “行。” 他想说“我先走了”,不知怎么地,就是挤不出来。 赵西辞又细细交代了些别的,他心不在焉地点头,余光瞥到鹅黄色身影出现,立马挺直了腰背,沉声答:“好!” 巧善急道:“西辞,你过来看看,这里有几处不对,数目……七爷,七爷安好。” 赵东泰被口水呛到,缓了一回才答:“王姑娘,新年吉祥。” 她和赵西辞急匆匆进去,他留在门外等了一会,见没了声,便高声问道:“四姐,有什么是我能做的?” “你还没走?”赵西辞抓着新抄的这本出来,急道,“阿七,你带着梁武去抓人,带回去立马锁起来。不拘喂点什么,只等他清醒,就送去负荆请罪。” 赵东泰扫一眼,看到那几个数目,倒吸了一口凉气,恨道:“混账,他哪来的胆做这些,不怕抄家灭族?” 真要清算,他们都姓这个赵,谁也逃不过。 赵东泰恨得牙痒痒,再不敢耽误,紧抓剑柄强压下怒火,飞奔出去了。 赵西辞回头。 巧善正倚着门,关切地看着她。 赵西辞苦叹一声,仰头望着灰濛濛的天,幽幽地说:“巧善,从前我不信命,不信老天,如今……唉!不得不信了,起头是苦的,就一辈子挣不开这个字。他没脸回家乡,留在这依靠我过活,却还有脸指着我骂,把错全赖到我头上,恨我不能忍,没能保他步步高升。家是什么?家是枷锁,是牢笼,非死挣不脱。” 巧善走上前,从背后揽住她,将头靠在她肩上,心疼道:“是他混蛋,要死就让他死去。万一上边糊涂,真要连坐,那我们跑远了躲起来。我看书上那些亡命天涯的故事,也怪有意思的。” 赵西辞倍感安慰,笑道:“你说的有理,车到山前必有路,没有就劈出一条来!瞧我,竟然只想到美人计,没想过还能走为上计。” 巧善知道她在玩笑,笑着提醒:“别胡闹,叫人听去了不好!” “知道了。” 第121章 争气 褚颀不在本地,赵东泰不能随意出远门,把赵至忠锁好了,但还交不出去,先逼他写了自首状。 赵至忠收帑,没有一文钱流到女儿手里,每年还要从她做的买卖里搜刮走三四成利。要说赵西辞不恨他,那妥妥是假话,但为了一众亲人的性命,她不得不赶紧筹钱填这个账。 赵至忠的事,兴许早就有了端倪,一直是褚颀在帮忙,他把消息压下来,到后来查办,也是他牵的头,因此这事,还得归到他这。 自告有期限,等到上头发觉了再自首,那就不算数,没有宽大一说了。赵西辞装作不知道褚颀不在本地,将自首状连同不明账目递去了褚家。 只要交到了褚府管事的手里,也就算了数。 为防万一,赵东泰再把赵至忠的东西都拉过来,三人亲自动手,将它们翻了个底朝天。 占了半箱,被赵至忠珍藏的家信,交代了钱财的去处:赵家这人那人。 两姐弟气得不轻。 真要满门抄斩,多数人不冤,就连那个还在穿红的新媳妇都敢“托”叔叔为娘家人行个方便。赵至忠胆大又放肆,幸好干的是闲职,不然天都要被他捅下来了! 这些是明面上查得着的错,谁也不知还有没有别的。 为防万一,又把小厮叫过来,挨个询问,一点点翻他过去的行踪。 三人忙得昏天暗地、心力交瘁。 赵家禾风尘仆仆赶回来接人,婆子进去传信,他靠着柱子,美滋滋地等着,哪知先走出来的居然是赵东泰。 赵东泰朝他抱拳,说一声有事在身,就急匆匆地走了,很像心虚不敢见人的样子。 赵家禾满心期待,可是老婆见了他,只有一刻欢喜,随即便愁容满面说了赵家事。 心泡在醋汁里,酸得一抽一抽的,还得忍着。 他随口安慰道:“褚家既然管了这事,不可能不知情。打老鼠容易伤了玉瓶儿,不过是看在赵西辞那些功劳的面上,才没有揭赵至忠的底。你放心,褚大人愿意遮掩,就不会事后翻旧账,再和他们计较。” 她挣开他的手,掉头跑回去告诉赵西辞,留下他一个人凄凄凉凉。 他想到了,赵西辞也想到了,她愁的是另一事。 “嗯,赵家禾说的没错。这人一贯如此,出于私情为唐四谋了官,但只要是唐四捅的篓子,他全揽下了,尽心尽力善后。我那死鬼爹,当年在五经博士手里打杂时还算收敛,兢兢业业修典籍,是褚家抬举了他,可惜……烂泥终究扶不上墙。出了这么大的事,那位只提了一个擅离职守,这样的罪名,轻拿轻放,不伤筋骨。可是别人大义,我再厚脸皮也不能装不知道。这么大的人情,得还。唉,劫数啊!” 她回神,安慰道:“你放心,我想通了:钱财嘛,就像这风,轰轰烈烈来了,又无情无义地从指缝里穿过去,走了。亘古不变的道理,散掉是迟早的事。” “对,破财消灾。以后他做不成官,再混,了不得是杀人偿命,至少不会连累你们了。” “哈哈,你说得对。快回去吧,有人望穿秋水,等不得了。” 巧善往外走,她又追上来玩笑:“别事事依着他,该翻身做主的时候,千万别客气!” 翻身做主? 巧善浮想联翩,面红耳赤,不敢再回头。 赵西辞望着着急飞出去夫妻相会的彩蝶,心生羡慕,扶着柱子摇头,暗叹:唉,怎么好男人都在别人家? 赵家禾把人接回去,接连几天没让她出门,先补前几日缺失的相守,再找些事让她帮忙。他一直占着人,等听到褚颀回来的消息,才说要带她出去走走。 那小子要当差,不能再乱跑了吧? 显然他猜错了,他们前脚进明月楼,赵东泰后脚跟进来,拿了图样,嘱咐掌柜的务必照着上边打出这两对,分毫不能差。 茶室和铺面只隔了一座八连大屏风,挡了视线,挡不住声。巧善听到熟悉的嗓音,悄悄问他要不要出去打声招呼。 他早就听出来了,暗恨那小子是不是安排了人跟踪——哪有这么巧的事? 他打了手势,独自去见。 赵东泰听见脚步声,回头,很是惊讶,脱口一句:“你怎么在这,要做什么?” 第138章 “来这,还能做什么?”赵家禾敷衍地笑笑,又说,“呵,春龙节嘛,出来走走,到这挑几样东西,哄老婆高兴高兴。” 像熟人,但口气太冲,也有点儿像仇人。 掌柜的想要周旋,赵家禾摆手制止,瞟一眼他手里的票纸,笑着问赵东泰:“这是有了红颜知己?不错不错,恭喜七爷!” 赵东泰垂眸答:“不是。一时兴起,画了两样图,不想浪费,便送过来打了,为姐姐贺寿。” 他心里发虚,欲盖弥彰地添了一句:“提早几个月,是怕到时候人不在本地,来不及。” “哦……” 赵东泰交了定钱,匆匆告辞。 赵家禾回到茶室,将盘子里的这些手镯挨个挑一番错,最后只要了一早挑中的几样添妆礼,提早回家去了。 巧善以为他是羡慕赵东泰先入了褚家军,润物细无声地将安慰夹在了家常话里,哄了又哄。 他仍旧心不在焉,坐立不安,终于待不住,趁她午睡时,拿出笔墨,把自己关在耳房里折腾半天,竭尽所能地画了几张,又带她出去跑一趟。 一起头神神秘秘不肯说,不过交图样的时候,她看过才交出去,心里清楚。回程时,她忍不住问:“都是你画的吗?” “啊……是。” 要强的人啊! 她憋住笑,一本正经说:“好看,越看越好。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这才华,失敬失敬。” 云开雨霁。 她倒好茶,将茶碗奉到他面前,摇头晃脑道:“本是天神下凡,怪不得先前瞧不上那些俗物。” 他被哄得开怀大笑,把那小子抛之脑后,带她去了追风河上游船吃鲜鱼。 船上有唱小戏的,一听就是一两个时辰,吃完鱼再回家,离宵禁不远了。两人匆匆梳洗,正要歇下,突然听见外头喧哗。 他叫她先睡了,自己出去应对。 巧善并不放心,如今不愁吃不愁穿,就怕一件事:变故。 好在他很快回转,交代事由:日子一顺畅,柳娘惦记上了赌鬼,悄悄去替他送了一回东西。那边闻着荤腥,跟过来缠上她,柳娘拗不过,假托是送菜人,趁宅子里的人外出时,骗过阿代,帮他混进来,藏在灶房里养着。 赵家禾擦着拳头,仔细洗了手,冷声说:“扭去见官了,这两个蠢货也不能留。小的还有救,是她告诉了元嫂子。” “新桃?” “这个也糊涂,帮着遮掩,是最小的那个。我看这青桃还算明白,就把她留下,别的都轰出去。不知好歹的人,扶不起,别白费心思。”他怕她心软,又说,“姜十二和刀疤子把人送去官府了,告一个偷盗。他们会办事,打点一番,那混账不死也要脱层皮。等他坐了监,那对母女上头没了人盘剥,去别的地方做工,凭双手也能养活自己,你不用担心。小的留下来,也要防一手,万一将来怪我们害她母子分离,恨上了……不是买来的人,终究不可靠,叫她按了手印。身边人最难防,我不放心。” 虽然是窝在前院,隔了一道二门。但一想到这么个恶心人就藏在自家宅子里,他就恨得牙痒痒。 绝不能轻饶! 幸好他不在的那几天,她去了赵西辞那,不然的话,他都不敢往下想了。 唉! 她一早就警告过,可惜没用。 有些人可怜,亦可恨。想救她们,人反过来牵着恶犬进屋,要咬他们一口。 “也好,你把青桃叫来,我和她说几句,问问她的意思。她年纪最小,反倒最清醒,我舍不得她,也心疼她。” 他点头,去东厢元宗房门外,客客气气叫出元嫂子。 元嫂子陪着新桃去见巧善,他不放心,就在门口站着,仔细听,留神防备。 青桃早就看穿了家人,愿意留下,愿意签下卖身契,安心留下来过太平日子。 和她当年是差不多的年纪,巧善看着心疼,柔声说:“你是个明白人,我就不啰嗦了。先前说的仍旧算数,到了十五,你想走了,只要和我说一声,我放你出去。” 青桃跪下磕头认主。 人走了,她不免感慨:“当年我怎么那么傻?” “那是半智半明,方便我来拐骗,便宜了我!” 哄这一句话,伤感便跑偏了。 她主动伸手,他得意大笑,把人抱起来,仔细商量再买人的事。 “暂且不用,元嫂子勤快,把打扫的事都包揽了。做饭有我和青桃,横竖家里总是只有几个人,忙得过来。你说还有两位嫂子在路上,到时就更不用了。二月二 有些地方的穷人会赶在这天卖儿女或者自己卖身去做雇工 过完了才出这事,可见是上天的旨意。” 他心里清楚,她在买卖人口这事上还有心结,便妥协道:“也好。” 第122章 贼心 弟兄二十一人,把这里当巢, 蚂蚁似的来来去去。回来找赵家禾叫去商量,常常是待不了半天,又匆匆地走了。 本该春暖花开的天,仍旧不见和煦,接连下了几场冻人的雨后,竟然又下起了雪珠。 如此反常,巧善又开始操心了,挑他空闲的时候,把人叫去当苦力,一块采买,多备一些耐放易做的吃食,方便他们到家后,能随时带着走。 转眼二月见了底,小五突然回来,邀她去帮忙义诊。 学以致用,又能帮助人,这是大好事! 巧善满口答应,回房预备去了。 赵家禾在台矶下使眼色,小五颇感为难,还是朝他走了两步,抢先说:“你放心,我想通了。你待我和她不一样,我们待你也是不一样的。我把你当成了我的张大人,然而我不是慧娘,你也不是张大人。巧善说我可以自己做张大人,不用依靠别人!” 早看出来,这几个月,她一直避着他,碰上了也是目不斜视,没了从前那股烦人劲。 他操心的不是这个,压声说:“是这么个理儿!不是要赶你,是有事要拜托你:你替我盯着点,别叫赵七靠近她!” 小五瞪大眼睛,惊道:“你在胡说什么!巧善不是那样的人。” “她当然不是。我叫你盯的是赵七。” “赵七爷是正经人。” 正经个屁,贼心思都写在脸上了。 他一脸不屑,小五多劝一句:“成亲那日他也在,哪能不知道她名花有主?” “你懂什么?”他听到了屋里的动静,着急道,“总之她到哪,你到哪,务必跟紧了。” 本来就打算这样做。 小五点头,想起了烦心事,顺便提一句:“定江有些不好,小四带着老头出了门,万一安顿不好……” “叫他们过来就是,还有空屋子,铺子也好找。” “好,多谢。” 他想起巧善的牵挂,劝道:“老头糊涂的时候,时常叫阿丹。” 小五恍若未闻,默默地走上台矶,进屋帮巧善打包袱。 千叮咛万嘱咐,还是出了岔子。 他办完事,早早地赶去城北接人,一掀帘子,没看见老婆,先瞧见了眼中钉。 阴魂不散。 护卫的人那么多,用得着他? 小五忙着诊脉开方,压根没尽心帮他防守。 靠别人是靠不住的! 他大步走过去,挤开赵东泰,抢着抱起箱子,亲亲热热朝东北角喊“娘子”。 还有外人呢! 巧善害羞,没好意思大声应,只朝他笑。 夫妻合力将药草箱子清点完,都送上马车。婉如她们也收好马扎子和诊脉开方的用具,赵东泰去还了借来的桌椅。 梁武护送姑娘们回自在馆,赵东泰送老大夫,赵家禾接巧善回家,一行人分上不同的马车,原地分开。 巧善兴致勃勃地说着今日做了这些那些。 能帮到人,这让她很满足,很高兴。 他看着这样眉飞色舞的她,原本要说的话,溜到了嘴边,又生生咽下。 头一日顺利,那换条街,接着做。 赵西辞也跟来帮手,权当散心。她不懂药理,但嘴巴好使,和谁都能说上几句。她知道这事会碍别家医馆的眼,特意叫他们挂上褚家的名号,狐假虎威也算是硬道理。 赵家禾哪也不去,早上送来就没走,跟着打杂。接连三天没见赵东泰来,又有赵西辞在,他才安心去办自己的事。 也是他倒霉,凑巧这天没陪,人家就来了。他到的时候,赵东泰正在学齐眉对戥。 婉如自己都拿不利索,教不了,回头找巧善帮忙。 赵家禾忙举手叫:“我来,我会!” 他确实会,腊月正月闲着,他天天陪她练,经常把人抱在怀里,手把手教。 巧善朝他甜蜜一笑,接了下一张方子继续抓药。 他面前这个,脸色却不太好。 赵家禾直白地说:“七爷好兴致,有闲情学这个。” “上边叫我过来看着,防着地痞流氓不长眼,过来冒犯。” 第139章 “哦……有劳了。” 赵家禾有意叫他知难而退,好好炫耀了一把:一手持戥,一手抓药,一抓一个准,不用添不用减。称过总重,将戥盘对准大门票 包药的纸 ,小指压戥杆,食指将那砣弦拨到新戥星上,两指往下扒药,重新拎起来齐眉对戥,又是正正好。轻压轻触,弹琴似的指法,优雅又娴熟。 赵东泰自愧不如,心知他有意防范自己,一时灰心丧气,转头去做别的活了。 多了人帮忙,追上了开方的进度,巧善有空过来捧场,连连夸好。赵家禾藉机挨过去亲香亲香,特意闹出动静,好叫赵东泰看见。 赵东泰确实看见了,看一眼,转开脸,又在不经意间转回来看了第二回,第三回。他也拿不准这样复杂的滋味,到底算什么。他没有要夺人妻的龌龊心思,但不能否认,他很想看到这种干干净净的欢喜。 他享受这种偷窥,上瘾,但只在她一个人身上。婉如和梁武也有偷偷地眉来眼去,他看过一回,只觉得黏腻,再没有想头。 这样不好! 四姐说的对,他们夫妻恩爱,他不该掺和。他转身朝排队的百姓后边走,一个老婆子站久了腿酸,不小心跄了一下,他冲过去扶住了人,眼睛却不服管教,又往后看去。 这么小的动静,她没听见,只有赵家禾看了过来。 赵东泰慌忙转回头,领老人去找小五。老人见不用再等,高兴不已,说个不停。他全程低着头,像个罪人,一言不发。 赵西辞没空管他,她有秘密访客。 褚颀不想引起非议,扮的是平头百姓。 蓝布短褐,更显壮实,还有一种招人亲近的朴实。再往上,这股凌厉的气势,怕是鹑衣百结也藏不住。 有些年纪,但仍旧英挺威武,最要紧的是重情重义,人品忠实可靠。 这要真是个贩夫走卒多好,花点钱买回来…… 天天看人浓情蜜意,她也有寂寞的时候,毕竟从来没拥有过的东西,总是格外难放下执念。 可惜啊可惜,人家是端方君子,绝不会跟儿媳有什么牵扯,已和离的不行,义子家的也不行。 那回特意来试探,挨雪球,挨骂,也无怨无悔,只求一个光明磊落! 他察觉她走了神,便停下来,吐出一个字:“嗯?” 赵西辞失笑,指着他头上的墨翠簪子道:“这样的好货,至少够一家五口吃喝十年。上回我的戴歪了,这回你的戴错了,扯平。” 每回都有歪话散话,让他招架不来,这回便不往耳朵里去。 他随口解释:“友人所赠,我不清楚要价。闲话少说,你把账拢一拢,尽早把单子送过去,这些银子恐怕不够,回头我再叫人给你补上。” 赵西辞更乐了,随手一翻,走两步,将账册递给他,叫他自己看。她转身回去,拿起墨锭慢慢磨,故意和他对着干:“我就爱说闲话,别跟我扯什么‘闲话少叙’。那银子是你填的,我要还,你不肯收,我也不好意思拿。思来想去,既然是从百姓身上得来的,那便还回到百姓身上去。你没空,我们有空,我们来安排。你放心,这是行善积德的大好事,不收工钱。” 他刚要动嘴,她有意压他一头,抢着说:“你仔细看看数目,穷人生不起富贵病,都是些不值钱的药材,一天才花这么些。我妹子帮我算了一下,要把这九万多两全花出去,少说得三年。因此我不单爱说闲话,还有闲工夫做闲事。” “不必如此。人是我提拔的,出了事,自然是我……” “行了,大兄弟,别逞能了。我们帮你算过,这几个月,你至少花了四十万两。你又没有贪墨的丑习,全靠祖产出息过活,从前惯着唐家花钱如流水,家底挖得差不多了吧?真要是财大气粗,这会你直接搬来了,我是要做点实用的事,可不是要为难你去东拼西凑。乌鸦别说野猪黑,我也没多少钱了,不会打肿脸充胖子。你不爱欠人情,我也不愿意欠,你我老这样推来让去,没完没了了。总要找个解结的法子,还不如就这样:你我互相打个掩护,我能做到哪天算哪天,你别跟我对账,我也不戳破你。” 褚颀沉默片刻,又说旧话:“你一个女人,不用这么要强!” 别的都好,就这张嘴讨嫌! 虽然听不出恶意,但就是气人。赵西辞平生最恨这句,被戳到命门,恨得牙痒痒,口不择言道:“女人是挖你心挖你肝了,还是抽你脊梁骨了,你凭什么瞧不起女人?” 恶向胆边生! 她从桌子后绕出来,大步走近了,一把薅走账簿,冷哼道:“我不光要强,我还要强奸你。” 他果然变了脸。 她爽快了,得意了,接着下重锤:“我睡一睡你,你们家太太不会因为吃醋而伤心难过吧? ” “不会!她……”他答完顿觉不妙,回了神,忙说,“我不是要贬低你,是不愿意看到你吃亏。你才思敏捷,能干,有魄力,这很难得。但外头的事,不是那么简单的‘谁聪明谁有道理’。众口铄金,一时得意,可能招惹众怒,难以翻身。” “这话我爱听!”她收敛脾气,不放肆了,掉头回去,靠着桌子,抬眼看着他,细问,“唐四恨着你呢,怪你不该逼他娶母老虎。我就纳闷了,嫁人之前,我十分肯定我没见过你,虽然做着生意,但这世道也容不得我名声在外,一直藏着。你是怎么知道我能干有魄力,才思敏捷的?” “还有事,先告辞了!” 他急匆匆地走了,落在赵西辞眼里就是落荒而逃。她摸着笔架站直了,摘下一支当箭使,凭空扎那头。 胆小鬼,道德先生,没用的家伙,呸! 第123章 当机立断 溜了就溜了吧,这世上又不是只有这一个好男人,她又不是没了男人不能活的人。 她想起方才说到放肆处,他那副见了山鬼的神情,顿觉没白活。 她可太喜欢赢了。 哈哈! 她将账簿分了日期放好,回到椅子上坐好,暗暗盘算哪里还能榨出钱来。 赵东泰敲门进来,垂着头说:“四姐,我要往西边去了,要不要先把二伯安顿了?没人看着,总不好。” “你是怎么想的?” “把他送回家,跟他们互相讨债去!” 赵西辞抚掌称好,随即又看着他,把话说明白:“我是问:你怎么想的?” 他以为被看穿了心思,慌忙答:“我没那个意思。” 赵西辞看出端倪,暗叫不好,但眼下挑破反而不好,不如先装糊涂,“依我说,有机会要抓住,但要是必须拿性命去拼,那不如把机会让给别人。你还年轻,先潇潇洒洒活他个二三十年,再拿命去赌,那才划算。” 赵东泰暗自松一口气,忙说:“你放心,这些日子看了许多,学了许多,我知道自知之明这四字怎么写,不会再鲁莽行事。我带着赵师傅一块去,有他看着,你能放心了吧?” 也罢,雏鸟不展翅,就飞不成雄鹰。 “行。” 赵东泰走到门口,想起她的不易,心软了,转头说:“我争着来岵州,不是为了帮他们监视你,拿捏你。在家时常听他们说你不好,但我知道家里能起死回生,靠的是你,那时我不清楚究竟谁对谁错,就想过来看看!我不耐烦做官那一套,但我不想再看到家里的姑娘被外人欺负,我是男儿,应该顶天立地,做你们的依靠。” 她能活成如今这个样子,靠的是豁得出去的勇气,还有见缝插针抓住每一个机会的野心。她从来没指望堂弟能成为自己的靠山,叫他去投奔褚家,一是为了把人打发走,二是为赵家的将来下一注,以免祸事太大兜不住,会牵连到自己。 可是,她没想过这个嘴坏脾气冲的万人嫌老七,能长成一节叫人意外的好笋。从阿七在唐家老宅为她出头的那一刻起,她就真心实意将他当成了弟弟,远超蠢货赵东椫 亲弟弟 。 “我知道你的心思,谢谢你。阿七,你长大了!我收回方才那些话,你去吧,我再没有不放心的了。” 雪珠过后又是一场接一场的雨,春雨贵如油,可油多了也不见得是好事。 又潮又冷,义诊的事也被耽误,只能看着老天办事,常常是支半天就要歇两天。 赵西辞做事讲一个雷厉风行,不想再耽误下去,便将遣走掌柜的布庄腾出来做了医馆,小五每日过去坐馆,姑娘们轮番过去帮忙。 人心参差,门匾和门联故意弄得很寒酸。天底下哪里都是穷人多,排队费事费力,开方用的药都是便宜货,筛走了想占便宜的富人,也叫别的医馆仍有钱挣。褚家又常派人过来探看,省了许多事,一直太平。 褚颀带着人往西去了,家禾还在家做些看着很琐碎的事。 巧善知道他的志气,不免操心。 他并不急,安心帮她洗糊斗 第140章 装浆糊的罐子 ,笑答:“跟过去,拼了命,杀一百掳一千,离家三五年,也只能做个校尉而已。在那些大家族面前,微不足道,到了利益相争的时候,说牺牲就牺牲了,不如一劳永逸的好。你放心,我都盘算好了。先观望着,等时机一到,再看形势做选择。要立就立大功,叫他永远丢不下我。” “选择?” 她想起来了,她说过,朝廷可能会因为忌惮褚大人而对他下手。这样是不公道的,她不懂朝政,但心里再清楚不过,这是个大好人,他对西辞,对她们,对百姓,都好! 他没察觉到她的心思,将洗过的糊斗倒扣了,回头问她:“面去好筋了吗 洗了面筋再熬,效果更好 ?几时开熬,我替你搅。” 她抬起头,看着他,一鼓作气说:“褚大人是好人,我们能不能……” 他了然,不假思索答:“知道了。” 她猛摇头,扒着他胳膊,着急解释:“不是的,我不是要求你一定要跟着他出生入死,矢志不移。我们私底下议论过,都知道他是个忠厚到有些死板的人,我担心到了皇上要他死的那天,他会毫不犹豫赴死,那他身边的人都要遭殃。我是想说:他是个好人,能为他做点什么的时候,我们尽力去做,到了危险的时候,也不要主动伤害他。” 他很意外,失笑道:“你是说,到了危险的时候,不用跟着去牺牲?” 她用力点头,小声说:“这个世道,从来不会因为我们这些小人物的牺牲就改变什么。白白填一条命进去,不值得,就算你愿意,我也不让。家禾,你是最聪明的人,上进的机会还有很多……你不要多想,我知道你不是那种背后扎刀,踩着别人往上爬的小人,我是怕,怕你会遇上身不由己的时候。我不要你为了我,去做会让自己后悔一辈子的事。万一哪天,有人拿我威胁你,你不要妥协。死了就死了,我不怕死,只要你活得好好的……” “别胡说!我们都会好好的,说好了活到九十五,我争点气,活到一百,到时候我们一块走!” “哦,好!” 他手头这些人,风雨无阻地接着东奔西跑。有时他也会出门,但总是舍不得走远,很快就回转。 小四来信,说他和老大夫在富庆县安顿,叫小五不要操心。 小五拿着信找她,巧善看出点什么,小声问:“小四是不是担心你心里不痛快,才特意离得不远不近?” 小五咬着嘴叹气,隔了一会才点头,闷闷地说:“我跟他说过赌气话,说一辈子都不想看到老头子。” 巧善揽了她的肩,拍一拍,柔声说:“富庆县被人占过,没有多少油水可捞,应当比别的地方更安全。” “你不劝我?” 巧善不解道:“劝什么?” “原谅他……我是说老头子,小四没得罪过我,那些医书是他特意给我的。” 巧善摇头道:“我不是你,我没经历过你经历的事,没办法代你原谅谁。” 小五一把抱住她,想哭哭不出,想说又不知该说什么,抱了好一会,瞥见赵家禾急匆匆往这赶,这才放手。 果然,人一靠近就骂:“干什么呢你,没断奶吗?” 巧善听出不对,忙提醒:“家禾,我们只是说说家常。” “我是为她好,没见过谁家大夫一天到晚黏着人撒娇的。她这副样子,让患病的人看了就慌,哪敢把命交到她手里。” 小五忙说:“好,我知道了。” 巧善不愿意看到她再受委屈,忙朝他使眼色,转了口风:“小四他们打算在富庆县安顿,你最近有没有听到可靠的消息?” 赵家禾略作思索,便说:“那地方不好,又小又破,还排外。叫他们过来,这里缺大夫,总不会亏待他们。” 小五听到“排外”就皱了眉,咬牙拿定主意:“禾爷,我走不开,你帮个忙。小四强,但愿意听你的,你去最合适。” 赵家禾舍不得出门,只打算捎个信,见巧善巴巴地看着他,拒绝的话就说不出口了,含糊答:“行吧!” 早去好早回,隔日放晴,他大清早就出门,往富庆县去了,天擦黑,又一个人回来了。 巧善正要张罗饭菜,他急道:“事情有变,我送你去赵西辞那,你跟着她,悄悄地往康平去。在那藏一藏,等着我来找。” “什么!” 他这神色,一看就知道不是故意唬人。她没有缠着他啰嗦问始末,当即吩咐青桃去告诉那两位嫂子,匆匆收拾要紧的东西。 阿代去了那边报信,赵家禾留在家搜罗一阵,把找出来的东西全塞在一个黑木匣子,交给她,简单明了地说了自己的怀疑:富庆肃静得过分,巡兵来来回回。他避着人找到小四,叫他们先不要动,又立刻赶去津润和临蔚县查看,那两地也不寻常。 三县将玉溆包成了布口袋,只剩西北的裕德县来不及赶过去。 他要是皇帝,会留下这个小口子:先叫人悄悄地弹劾,留中不发,做出敬重怜惜贤才、全力保褚的好天子架势。这头悄悄埋伏,武力威胁褚家,褚家一慌,举家带兵往裕德县逃,那就能坐实谋反的罪名。皇帝一片真心被辜负,再派大军镇压,就师出有名了。 他没把这些说出来,只说看着不好,为防万一,先避一避。 马车出了城,她才发现他没有要跟着走的意思,急道:“你去哪?” 他跳下马,背对着她说:“我留下看看,有什么事,好传信给你们。” 她懂了,立马跳下来,说:“我陪你。你放心,我不跟着去添乱,我在纸扎铺子里等你。” 青桃和小五跟着说:“我也是。” “你们……” 巧善踮脚,覆在他耳边说:“西辞要去找那位,好提醒他,我跟那位大人不熟,就不去了。那家人口少,能拿来要挟大人的,有一个老太太,一个小少爷,还有个走路都摇摆的太太,你一个人照应不来。” “你知道我要做什么?” 巧善点头,坚定地说:“我们一块来做!” 上阵杀敌,只能一步一个脚印,慢慢往上升,一辈子煎熬混到头,别人横插一脚就能踩下去,既不容易,也不牢靠。但要是救母之恩,褚大人这辈子都不会忘。 这是别人瞧不起的捷径,可是对他们这些没身份没地位的人来说,从来没有一条公正的上进之路,那歪门邪道也是道,只要做的不是坏事,它就是合情合理的! 第124章 忠字难解 他想的是一路有人接应,连藏带杀闯出去,轰轰烈烈,经了风险,才好叫人家长久记住。但她说得对:一老一小一残,三个都是拖累,那样做有风险,万一路上折腾死了,恩人变仇人,彻底坏了事。 别人的部署早就开始了,她们得抓紧应对,先找破板车,再置办旧衣裳。 巧善进过褚家内宅两次,记得褚太太的身量,没见过老人和孩子,便估摸着预备。长了短了不要紧,穷人很少有穿得合身的,正好。 这些大件有了,接着是逃命要吃喝,她拿出纸笔,想起哪样,便赶紧写下来,不时找他商量。 赵家禾见她干劲十足,不得不提早告诉她:“都是推测,兴许他早有防备,我们没机会出手。年前年后,赵七都回来送过信。” 她神色不变,平静地答:“那也好,他更有胜算,好人管事,是百姓的福气。我们再等下一次机会就好了,你才二十一,还剩八十余年……” 他笑着搂住她,在她头顶落下一吻,畅快道:“有了你,别的都不要紧了。” 隔壁还有青桃和小五呢,她推着人进屋,将大包袱放桌上,把最旧的衣衫挑拣出来,裁了其中两件,剪成碎布,缝到别的衣衫上。 胳膊肘,袖口,腋下,肩…… 都是穷人干活的印记,她还记在心里。 穿针引线,穿梭如风,眼睛要盯着衣衫,没空理他。 “我叫她们来做。” “不用,叫她们好生歇一歇。” “巧善,我想让你过舒舒服服的日子,不愿意看到你操劳。” 她放下活计,拉他过来,仰头看着他,诚心实意说:“我也是这样想的,不能什么都累你一个。彼此扶持、关心,才是长久之道。你不要对小五凶,她是妹妹,你是兄长,温和一点,这样的关心更受用。” 他又醋上了,“你只疼她,不疼我了!” “别闹,”她拽他胳膊,等他弯腰了,主动亲他一口,躲开他的追击,抓紧说,“我只亲你,只闹你,只……” “欺负我!” 她抿嘴偷笑,用力点头。 他把人抱起来,要真的欺负一回。 她捂了他的嘴,贴着他耳朵说:“只隔一堵墙呢,别闹,以后再说。” 真碍事! 他不死心,又求:“那你再亲亲我。” 她亲了,特地安慰:“你放心,我们都听你安排,不会乱跑胡来。你向来有勇有谋,必定能万无一失。” 第141章 “我哪有你聪慧,早些天我还纳闷呢,为何突然提醒我不要怕威胁,原来你早就猜到了我的心思。你出门少,不知道外边的局势,居然也能想到,实在是神机妙算。” “我只要懂你就够啦,我是你教出来的,你怎么想事,我学着怎么想,便猜到了。” “如此看来,都是我的功劳咯?” “是是是,禾爷天下第一!” “嘿嘿!” 在铺子里捂一天,隔日入夜便有人来捶门,要查逃犯。 纸扎铺子又小又晦气,但真要是追逃犯,不至于开门看一眼就走。 走个过场而已。 这事来得及时,他不信有这么巧。逃犯兴许有,特意从大牢里放走几个就是了,或者杀了也行。 萧寒一到,他换了衣衫,一块出去。 她们留在家,抓紧烙饼烧水等着。 小五配了些应急的药带在身上。 大张旗鼓闹一晚上,隔日一早又风平浪静了,不过,午后东街又闹了一出书画铺子走水的事故。 这便是他说的做戏做全,此时玉溆官衙有了正当的由头去找那几个县,特意多闹几次“狼来了”,好叫褚家的人放松警惕。 他仍旧没回来,她们囫囵靠在一起打了会盹,再次清点随身要带的东西,等听到急促的铜钟 类似防空警报。故宫更牛,宫殿院落栏板上的望柱头就是个大哨子,一有情况,就把牛角喇叭插进去吹响,能瞬间把险情传递出去,好让皇帝赶紧溜。 声,便立刻准备好,去小院里等着。 守城将士骑马昭告有流民攻城,叫人不要轻举妄动。 不让动,就是应该动。 各家亮起灯烛,忙着清点财物和人,哭声,呵斥声,咒骂声,声声不断。闹的动静越来越大,听得人心焦气躁。 她们什么都预备好了,只剩枯等。 小五知道些内情,听着喧闹声,突发感慨:“我以为做了大官,就能随心所欲呢,没想到兢兢业业也会丢身家性命。” 再大的官,也是皇上的奴才。哪里都这样,用得着的时候,家禾是左臂右膀,大老爷信任依赖着他。赵昽轻轻一挑拨,那位立刻翻脸,处置起来毫不留情。至于其中是否有冤情,有委屈,他们才不管呢。 巧善攥紧拳头,叹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是糊弄人的鬼话。不仁就是不仁!” 青桃一直贴在门上听,突然跑回来,怯怯地说:“我听见外头有牲口叫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再等等。” 夜渐渐深了,铜钟再度响起,随后是不绝于耳的尖叫怒吼。 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流民攻进来了! 真流民哪有这本事,这是要借这个幌子围困褚家,逼他们妄动。不杀出去,性命难保,杀出去,就成了不顾百姓死活,要么死,要么罪。 平民百姓反倒是安全的,因此她们再次安慰青桃,安心待在院子里不动。 远远地瞧见冲天的火光,打杀声似乎就在耳边。 巧善坐不住,和小五挨个再检查一遍梯子是否牢靠。 很快,一个奇怪的身影出现在墙头,她们立马奔过去接应。 巧善着急,压声喊“家禾”。 那人抬头,却是赵东泰。他慌慌张张解释:“我回来送信,凑巧……他那头还有几个,费事,落在后边,我这就去接应。” “好,有劳了。” 褚老太太气色很不好,她们赶忙把人抬进去,在炉子旁帮她把衣裳首饰全剥了,换上粗布衣衫,给手抹上膏子,让它看起来粗糙发黄,头上抹了烟灰再擦一擦。 人还在昏睡,正好摆弄。 板车上铺好了旧棉被,放她上去躺着,接着再等。 人很快回来,除了褚太太和褚少爷,还有一个三奶奶。 三人都清醒,只是魂跑了。 巧善跟她们熟,拿了旧衣衫出来,飞快地解释:“受褚大人所托,路上可能要吃些苦,你们……” 三奶奶担忧必须留在宅子里的丈夫,左手牵着小堂弟,右手捂住半边脸,强忍泪意说:“多谢!” 小孩不耐地甩开她的手,气鼓鼓地说:“我才不要……” 褚太太转过头,冷眼看着他,他又抓回三奶奶的手,藏去了她身后。 这孩子很不懂事,带着是个害。三奶奶当机立断,要带他去保宁寺。 她深明大义,那再好不过!门外的赵家禾应了,转头看向赵东泰,赵东泰便请缨去护送。 “有劳七爷,城外枫亭桥会合。” “好。” 赵东泰不敢抬头看那边,应完赶紧扛起孩子就走。赵家禾朝萧寒点头,萧寒也跟了上去。 褚太太一言不发地换了衣衫,也愿意套上大棉鞋抹黑脸,但不想玷污了不能离手的佛珠,死活不肯在手上抹膏子。 “算了,由她去吧!那小丫头呢?” 方才好一番折腾,竟无人留意青桃。 人不见了。 他恨道:“果然是那家的种,狼心狗肺。” 巧善劝道:“别这样想。走了就走了吧,花钱雇工,各有所得,她又不欠我们,实在没必要跟着赔命。” 正好每人身上藏了点银子,不多不少,够青桃逃出去以后,找个地方安顿。 各有所得,不欠! 廖家却心安理得地要他拿命去报恩! 他竟被说愣了。 鬼鬼祟祟逃,一定会招来追击,不如混进人堆里,正大光明出城去。 那些人要办大事,巴不得乱起来,守北城门的人,一直在不痛不痒地讲道理说道义。 人越挤越多,越挨越怒。 有人怕再耽误下去要死在这,不顾一切往城楼上挤。 慌不得! 她们守着板车尽量挨路边站,盯着前边观望。 后方不断有人赶来,斜前方一男子用力扒开抱孩子的年轻媳妇,将她甩在身后,好让自己逃得更快,丝毫不管人死活。 巧善看得揪心,恨他冷血无情,一直盯着那块。 母子俩险些被人踩死,幸好身边有人及时搭把手,把她们扶住了。孩子被吓到痛哭,抱孩子的女人也在哭。自私鬼仍在祸害前边的人,有人看不过眼,骂了两句,那混账转头回骂“多管闲事”,伸手去掐人脖子泄愤,让巧善看了个正脸。 久远的记忆涌上心头,她低喃:“王显……像是王二!” 赵家禾也看到了那一幕,抽下簪子藏在袖子里,快速朝那边挤去。他很快回来,从马车底下抽出一小把稻草,悄悄擦了簪子尖。 那人并没有立刻倒下,被前后左右的人夹着继续往前,自然不会有人起疑来找行凶的人。 “不真切,有点像,隔了这么多年……” “是谁都不要紧。” 也对,横竖他藏了歹心,挨个教训是应该的。 东边接连响了三声铳,城门突然就开了,人们不顾一切往外涌。 要防着踩踏,还要防着引起注目,她们并没有鲁莽行动。 “五姐……三嫂……” 巧善大喜,踮起脚,回头朝那边看,确认过后,连忙告诉他们:“是青桃。” 青桃牵着驴,落在最后。有人临时起意,试图抢夺,她紧紧地抱着驴脖子不放。 小五快步挤过去,给了那混蛋一老拳,护着她跟上去。 青桃哭着说:“一板车躺两个,拉起来费劲,有牲口更好。我怕打扰……老人家,忘了先跟你们说一声。我以为只要花钱就能买,谁知那人拖拖拉拉要抬价,耽误到这会,幸好赶上了。” 巧善感动不已,搂着她哄:“好孩子,你比我们想得周到,快别哭了,我们这就走。” 也不是谁都能走,出了城门只是过了第一道门槛,城外还有精兵无数,守在道路两旁细细查看。 五步一个大火把,把这块地照得一清二楚,什么都藏不住。到了她们这,一看到有老人,便要扣下来细查。 衣衫褴褛,灰头土脸,掩不住的穷相。 老人面如黄钱纸,瘫在那一动不动,看着像个死人。 赵家禾不拦不挡,特意退半步让他们靠近了查看。他挨着巡兵站立,左手往人腰间塞了一串钱,右手抬起来,用腕子蹭蹭上边的胡子,焦急道:“请大人通融,咳咳……老人家病了大半个月,什么药都吃了,不管用。她惦念着赶回老宅再落气,要是……咳咳……” 他咳得厉害,像是心肝肺都要包不住了,一块躺在板车里的褚太太也咳了起来。她后悔没有抹手,只要他们一掀被子,那手就藏不住。她一慌,不觉用了嘴吸气,冷风一灌进去,喉间就痉挛,咳得真真切切,根本止不住。 年轻的媳妇拿了水囊来伺候,只是一直撇开脸不看她们,险些戳到了病者的鼻子。小姑子不满,念了一句。 旁边的小丫头没动,始终垂着头,嘴里不时发出一声压嗓的闷响。 第142章 一大家子,没一个有血色,不是黄就是白。 痨病鬼? “晦气,走走走,赶紧走。” 巡兵捂了嘴,连连后退,搜查的人也嫌弃地扔下破包袱,不敢再靠近了。 第125章 我不想死 快马加鞭,人都快颠坏了,信递上去,半点水花都看不见,只叫人告诉她先休整,稍后有人送她北上。 赵西辞挂念着没跟出来的人,坐不住,要去找他。 婉如阻拦:“小姐,你别单独去见,省得被人误会。” “没事,我猜他早就不中用了。” 婉如震惊,连忙扣住她的嘴。 赵西辞焦躁,掰下她的手,满不在乎道:“一把年纪,膝下无儿无女,老婆心如枯槁整日念佛,自己遇事缩头做乌龟,这不是全中了?算什么男人。” 婉如急得跺脚,哀求道:“我的祖宗丫,这是在外头,你收着点。” “知道了,知道了。” 婉如再劝:“这里到处是男人,要打仗呢,咱们别去添……诶诶诶……” 赵西辞抓了匣子夹在腋下,撩起帐子就钻出去了。 她说有宝要献,多数人吃过她献的粮,身上还穿着她捐的絮衣皮靴,不敢拦狠了。 徐丰岭一听属下来报,早就在防了,听闻她有动静,立刻赶过来,提剑阻拦,拿规矩说事。 躲在帐子里的人说话了:“让她进来。” 赵西辞大大方方往里去,正好和往外退的徐舒达等人打上照面。 徐舒达客客气气拱手,而后盯上自家儿子,沉着脸说:“老三,你在这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徐丰岭跟上父亲,压声说:“这女人包藏祸心,不如趁早……” 徐舒达冷眼看他,他自觉噤了声,心里却盘算着怎么绕过父亲传信给小妹。 一步迟,步步迟,当年大妹妹栽在这上头,输给那通房,往后可不能再重蹈覆辙。 父亲死板,哪里知道狐狸精的厉害! 帐子里还有三位,赵西辞捧着匣子,行的男儿礼,将匣子放在案上,直白地说:“老太太托我传口信,烦请诸位回避。” 褚颀皱眉,瞧她这桀骜不驯的神色,怕她当众说出什么惊人之语,不敢当面驳她。 “过后再议!” 他发了话,三人只好放弃劝说,先退出去商讨。 褚颀不想坏她名声,起身,将账帘掀起,搭在挂钩上。 外边有守卫,不远处有别人的帐子,到处是耳朵。 她只好跟紧了他,小声说话:“他们怎么劝你,我不打算知道,我没有什么大道理要讲,只说他们没说的:你以为你将罪过全揽下来,他们就会被赦免?不可能!虽然没做过官,但我知道朝廷从来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你死了不算,他们也得死,不光他们,就连家眷、姻亲、好友,也没了活路。” “住口!非礼勿言……” 赵西辞忍了,“他们害怕,但他们不能在你面前说出来,这就是你们男人眼里的大义凛然,虚伪!” “我知道。你放心,我已妥善安排。天下尚未安定,只要没有后患,皇上不会大动干戈。” “蠢材啊蠢材,你以为事事顺着你的心意走?百姓记住了你的好,他要杀你,就要网罗非杀不可的罪名。我们这些知道实情的人,他敢留吗?你以为忠就一定会换来义,以为他迟早有一天会想起你的付出,还褚家一个清白?迂腐!谋反二字,牵扯多大?凡是沾了褚字的人都得死,你英勇赴死,对得起狗皇帝了,那你对得起天地,对得起民,对得起外头这些人,对着起他们背后的家人吗?你好好想一想,你要忠的到底是什么?是那狗皇帝,还是天下的百姓?” 她一口一个狗皇帝,听得他心惊肉跳。 “你太放肆了!” “你太放屁了!实话告诉你,你老母亲和老婆,都在我们手里,你识时务,就送还给你,你要不知死活,愚忠到底,那行,我们拿了去投诚,戴罪立功。” 他知道她说的是气话,叹道:“别胡说,还没到那时候,尚有转圜的余地。朝中有自己人……” 她可不想打探机密,抢着说:“我让你揭竿而起了吗?出计谋是他们的事,做决断是你的事,我只是来问个确信。我的命金贵,绝不可能放任你拿去献祭!” “你……祸从口出,再这么口没遮拦下去,你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她在别处又不这样,就是这副该死的正经,让人看了就来脾气,有了脾气就斗志昂扬。 “滚你娘的蛋!你想死,多死几遍,我不奉陪,这就回去收拾细软,逃难去。” “你放心,我保证不会连累到你。 ” “保证?你能保证什么,我只信一个道理:靠自己才靠得住!” 他伸手拉她。 她左手掰右手甩,立时就挣开了,不屑道:“又要定我什么罪?难道我要为了个傻子,把命搭进去,才算有情有义?” “不是!”他一肚子难言之隐,沉闷道,“你真的要走?” “废什么话!” “你舍得?” “有什么舍不得的?放手!你高贵无瑕,我们这些贪生怕死的小人还是离远点的好,以免玷污了君子。” “好好说话。” “关你屁事!” 她骂了还不过瘾,抬脚一踹,接着骂。 他再也忍不了,把人夹抱到怀里,垂头亲了一口,像被烫到了似的,立马退开,无奈道:“不关屁事,关口的事。” 她冷着脸,朝他肩上用力呸了一口。 他扭头朝门口看一眼,再转回头,低声下气道:“是我对不住你……没有苗而不秀。” “哟?这话……打哪听来的?” 她眼里满是兴味,他便不自在起来,慌忙松了手。 杆子递过来了,不顺着往上爬,实在对不起自己。她踮脚,贴上去说痞话:“先说好,只睡一睡,完事后一拍两散,别痴痴缠缠找我要名分。” “你……你一个女子,说话如此放诞,外人见了会容不下。我知道你要强,也不在意,只是担心你会因此招祸。” 如今还不到调情的时候,她回了神,收敛脾气,飞快地说:“我不是生来就这样的,经历了一次次挤压,一次次不公道,没人为我支撑,从来只有我自己。我的胳膊,我的腰杆,就是这样硬实起来的。只要打不倒,就有机会还回去。我从不欺负无辜的人,也从不放过欺负我的人,就连赵至忠,也吃过我下的套。你是男儿,有好家世,有才能,有志气,有人追随,难道连我都不如?我们厚着脸皮贴上来沾光,最要紧的是看中你的品行,知道你可靠,我想其他人也是如此。” 她朝门口走两步,回头说了最后一段:“你想叫我们失望吗?那匣子里还有四万二的银票,我再下这最后一注,赔了就赔了,我输得起。但我的性命宝贵,恕不奉陪!” “你拿回去……” 她潇洒摆手,大步走了出去。 第126章 女人的路 婉如不放心,一早就跟过来了,见赵西辞出来,立马迎上去。 两人默契地留到进了她们的帐才说话。 “小姐,他家里还有正……” 赵西辞失笑,摇头道:“没那回事,我在反省自己。” 红衣递上茶碗,朝青青使个眼色。青青去了门口守着,婉如安心追问:“反省什么?” “是悲哀,还是悲凉?这世道就没给女人留过活路,离了唐家,娘家又不能依靠,再硬气,最终什么都不是,上回那乔娘子还瞒了许多难听的话没说。不得不淌这浑水,我盘算过,离了褚家,想要再搭大船,实在艰难,搭上了也难保安稳。没得选,这是我们的悲哀!” “幸好他为人可靠,也有怜悯心。” “是啊。知道他人品可靠,吃准他不会跟我计较,因此一而在再而三地在他面前放肆。唉!我才发现我是不甘心的,他暗地里操纵了我的婚事,托孤似的将唐家那副烂摊子丢给我,又不提早交代一声。他老婆随手挑拣,恩赐似的命我进去做妾,也不问问我的意思。这就是高低贵贱!我不想输得狼狈,我也想摆布他们……其实我从他那得了不少好处,才能走到今天,可我只想忘恩负义,这算不算悲凉?” 婉如护短,理所当然道:“当然不算!他们享一辈子荣华富贵,难得吃点苦,算是他们的造化。只要别闹出人命,或是惹祸上身,怎样都行!” 赵西辞托着茶碗,以它代酒,挨个敬她们,畅快笑道:“再怎么样,我身边总还有你们,不算一无所有。” 梅香递过来热帕子,接道:“还有七爷,还有巧善姑娘他们呢。迟早有一天,咱们不用再依靠外人。” 赵西辞擦了脸,将帕子搭在手上,接道:“是啊,还是自己人更可靠。你说……阿七这会到了哪,不会撞上吧?” “七爷身手好,又聪明,不会有事的。” 第143章 “嗯,你说得对。” 枫亭桥往东,是一大片坟山,那里埋着长煜三年洪灾时,本地拦截到的三百多具无名尸首。 孤魂野鬼扎堆,阴森荒凉,没人会往这头走。 赵东泰蹲在界碑旁,盯着河面出神。 萧寒四下走动一番,又绕回来,压声问:“依你看,那位褚大人是什么意思?你这趟回来,送的是什么信?” “我走的时候,营中还在部署如何拿下百鬼岭。”他叹了一声,接着说,“他叫我不要急着赶回去,先把亲人送回老家。” 一来一去,至少一个半月。 后一句把什么都说了。 萧寒抹一把脑袋,急得来回踱步。 赵东泰回头看他,背对着月光,看不清神情,但猜得到。他随手捡了一块石子,将它甩出去,淡淡地说:“信是给他侄子的,我没偷看……我想以他的为人,一定会尽力安排妥当,不会连累旁人。” 他并不操心这个:从小听来许多故事,四姐没认过输,既然敢找过去,那一定会想法子解围。还有,分别时,她话里话外叫他保命,可见这些事,都在她们预料中。 赵家禾一行混在逃难的人里,行动迟缓,到半夜才会合。 一路走走停停,巧善和青桃时常混在人堆里闲聊,从别人那打听来不少消息,将他们原本编的身份又润色,成了往北去万山县投亲的一家。 法不责众,大片流民不用怕查路引,收留的官衙还会替他们补办户籍。有人犯事后靠这个隐姓埋名,因此历来的规矩是严查单个的人,像他们这样有老有小,很容易蒙混过去。 萧寒帮着拴好驴,一回头,惊了一跳,“哪来的小孩?” 巧善无奈道:“捡来的。” 别人歇,她们跟着歇,总是尽量落在最后,白得个一岁多的娃。 这娃还算乖,挤在两个贵妇人中间,睡得安安稳稳,倒是褚太太这个大人慌得不行。 巧善把娃抱走,赵家禾跟着为她们挡风。 萧寒凑过来,说了保宁寺的事,还有赵东泰的话。 赵家禾朝那头看过去,这小子还算知廉耻,离得远,背对着这面。 “直接往那边走,是羊入虎口,我们要绕远道,太耽误事。你和他试试翻山路,早点赶过去,和那边商量一下怎么安置。山路走不了,就换换水路,哪里僻静走哪里。” 别回来就行! 萧寒扫一眼,转回来问他:“你不怕……” “不怕,褚颀不怕死,总有怕别人死的时候。你带两件信物交上去,我就不信他忍心看老母亲曝尸荒野……” 他走到板车那,要走了念珠,还有褚老太太的药膏壳子,一并交给萧寒。 萧寒将东西收好,悄悄地问:“她怎么舍得给了?” 先前抹点黄泥就要死要活,挨都不让挨。 “佛祖再法力无边,也不能起死回生。念经这种事,和尚天天念,也不见得就真的心静如水。她尊享富贵,人又不傻,知道好歹。” “平常是做样子?” “谁知道呢。” 萧寒摇头感叹:“女人可真难办!” “那是你没找着好女人。我看小五就不错,聪明能干又直爽,没那么多歪歪肠子。” 萧寒听得直吸气,果断溜了。 赵家禾暗骂一句怂! 小五给两位尊贵人把过脉,掖好被子后,走过来看孩子。 赵家禾看她要落座,忙催:“你守着马车,以防万一。我是男子,不方便。” 四周空旷,哪来的危险? 这半年,他脾气越来越冲。小五自知拗不过,乖乖地回去守马车。 赵家禾挨着老婆坐好,借暖和为名,连人带孩子一块抱了。小五不小心瞥见,赶紧换了方向。 巧善不怕冷,但是怕冻坏孩子,没推他,借他的大手将小娃娃的脚包住,腾出右手伸进拿来包裹的絮衣里摸裤子。 干的,女的。 “是个女孩。你看她,像不像柔儿?” “小娃儿都一个样。” 她抿嘴笑,随即又愁道:“怎么才能帮她找到家人?” “特意扔的,你找上去,人也不会认。” 谁家丢了孩子不着急,他们一直在找,没人说是。 闻着好大一股霉味的破包被,底下是又薄又破的旧衣衫,光脚,还有杯口大的小脸。 一早还以为是谁扔了破袄不打算要了呢,幸好多看了一眼。 她早有了这样的猜想,不由得一叹。 他知道她是什么心思,抢着说:“先养着吧,就当是解闷了。” “真的?” “假的,扔了吧。” “别别别!”她靠着他笑,欣喜道,“那我们就算是她爹娘了?” “还不算,你不是说赵西辞也想要娃吗?这娃生得不错,万一她惦记上了,要跟你抢……” “那就让给她,我做干娘,也是一样的。” “你呀你,我说玩笑呢,做什么要让着她?先到先得,你捡的,就是你的。” 小娃儿嘬了嘬嘴,巧善摸摸她眉毛,等她安稳了,回头小声告诉他:“西辞不打算再嫁人,我还有机会做娘亲,不如先紧着她。” 他了然,随口附和:“不嫁也挺好的,她手里有钱,也挣得到新的,不用依靠男人。等她身边这些人全嫁出去,铺开了,她就更不用怕了。” “是啊,不嫁人更自在。” 这可不妙! “那做不得准,她是遇人不淑才和离……” 她看看四周,在他脸颊上飞快地亲一口,而后垂头看着孩子,悄悄地说:“嫁对了,既自在又快活。我劝她不要把话说死了,没准将来能遇上好的。她说也有理,不过,不打算正经成亲,她可不想再委屈自己去伺候婆婆小姑,也不想沾那些烦死人的亲戚。说万一有了看中的,调戏调戏就够了。” 她越说越憋不住,埋头嗤嗤笑。 赵家禾掐着额头,暗自提醒自己要防着点。 第127章 补偿 城破了,人还是忍不住心存妄想,盼着家还在。有些人不愿意走远了,就近找处破庙或是过路亭留下,去投奔的人家也各有方向。剩下一半茫然无措地接着赶,见了城就凑过去问问。 然而值此多事之秋,都怕沾染麻烦,横竖上边没有公文下来,就可以装不知情,把人都拦在城门外。 赵家禾一直没出头,等到他们都心灰意冷了,便提议不如先去乡下安顿,等朝廷管事了,或是回去,或是投靠,到那时再做打算。 乡民纯朴,花不多的钱,就能兑上吃住,这比一次次碰壁靠得住。 不过,这也要别人肯答应收留才行,沿路问询,最后就剩了他们一家——谁家没个忌讳,都怕这老人死在家里。 不用勉强,他们本就不愿意连累谁,每家问一问,兑粮捉鸡买炊具,然后花三百钱,换来一座荒废的破烂茅草房。 在定江的时候,他就照她指示,把修修补补的活练上手了,这会一点不愁,叫上小五,先修房子:一不能塌,二不能漏雨,这是重中之重。 巧善和青桃烧火做饭,焖上鸡汤,再到附近转转,刨些野菜回来。 野菜鸡丝粥清香浓稠,小娃娃吃得欢,褚太太却食不下咽。她急着要去会合,总是催行程,好在老太太醒来后并不糊涂,点破了此时去哪都是拖累的事实。 老人家身子不好,心地却不错,知道他们要忙的事多,把小娃娃要了过来,和和气气说:“我生了两儿一女,都是我亲自教养,这事我比你们在行。” 褚太太牢记儿媳本分,不敢叫她累着,只好强忍不适接过来自己搂着。 小娃娃不闹,也不认人,谁抱都行。 巧善和青桃安心去做活,把锅洗得干干净净,开始熬糯米浆,留给他们修墙用,再到附近接着挖野菜。 一共就两间半,半间是灶房,能住人的只有两间。青桃留在太太们住的这屋守夜,小五和巧善睡小的那间,他拿条板凳贴墙睡外边。 她果然出来了,拿了件絮衣给他做盖被。 他嘴里催着她进去睡,心里乐开了花。 她挨着他坐下,靠着他,吸着冷冽的晚风,带着伤感说:“妙妙不会说话,小五把过脉,看过喉咙,不是病。” 再乖的孩子也不可能几天几夜不出声,这个年龄,正该牙牙学语,就算吐不出词,也该跟着大人含糊说。 可是无论怎么逗,妙妙只会笑,还有拍手。 他只惊讶了一瞬,很快便想明白:怪不得是随手扔掉,而不是养大点再卖。别人眼里的赔钱货,如今是她牵挂的宝,这些话可不能说出来。他安慰道:“不要紧,养久了就习惯了,自然看得懂她要说什么。” “嗯。” “别难过,老天爷不长眼亏待她,我们多费点心就是了。” “好!” “累着你了,快进去睡吧。” 第144章 “我不累,你们比较辛苦。”她笑笑,又说,“在这里住着也挺好,宁静祥和。你闻闻,风这样湿润,夜里说不定有雨。明早上山捡菌子,趁新鲜做成汤,比肉还要好吃。” 在这里,没有反覆无常、是非不分的皇帝要防备。也不用刻意去揣摩主子的心意,褚老太太慈祥,只要把她当长辈看待就可以了,有她管着褚太太,他们就像真的是很寻常的一家人。 扎根于土地的踏实感,让她很满足。 “我陪你去。” “你是镇山虎,留在这主持大局,我和青桃去。你放心,我们只在这后边逛。” 两人都舍不得,东拉西扯说了许久才散。 第二日清晨,他早早地削好了竹箭等着,要陪她上山。 她担心剩下几人的安危。 “没事,就算他们此刻拿下了褚府,也只会在去往那边的路上拦截。” 也对,他们一早就没打算直接送过去,压根不在一个方向。凭实力无法抗衡的时候,只能先猜透别人的心思,剑走偏锋。 山里有野物,不难找。并不是乡人犯懒或者蠢到不知道上山捡肉吃,而是野物比家养的警觉,且善于奔跑藏匿。他这样的高手都有落空的时候,普通人为了生计忙得脚不沾地,哪有闲工夫练这个。 没进到深山,有野兔,但逃了一半,只打到三只。 他很是郁闷,“回头你别跟小五说。” 她笑着安慰:“这还不好?叫她知道了,只有羡慕的份。家养的笨拙,放养的靠自己过活,厉害着呢。黄肚里也不是家家有地,有钱买船的练打鱼,置办不起的专练这个,有一户代代靠狩猎维生,常常是进山蹲几天才有这么多。野物味重,也不如家养的细嫩,穷人家没那么多闲工夫细心烹饪,也没钱买这样那样来调味,都是挑到城里去卖。你这些都是肥的,够兑上一二百钱了。等下,这是车前菜,摘点回去炒鸡蛋。” 她说起农家事,滔滔不绝。他自记事起,就关在宅院里学伺候人,并不懂这些,只能现学,嘴很顺溜地恭维:“跟着你,果然饿不到肚子。” 她开怀一笑,认真说:“这也是本事,学了就不会忘。你不要操太多心,无论如何,我们有手有脚,又勤快,总不会饿死。” “那是。” 他老拽她篮子,她随口安抚:“不重,我走得慢,不会滑倒。” “我是怕你变成仙人,飞走了,留下我孤苦伶仃。” 她嗔骂:“又胡说。这菜也是一味药,吃了对身子好,正是鲜嫩的时候,错过可惜。我再挖几丛就够了,你略等一等。” 他恨不能在脑门刻上“家有贤妻”四字,既骄傲她,又忍不住埋怨拖累她的人:“那小脚怪什么都不会,只知道大呼小叫,真不明白褚大人娶她做什么?” 别家娇养的千金万金,就算不会做这些活,至少能走路。这就是个纯粹的废物,都这时候了,还等着人伺候洗脸洗手,抱个娃笨手笨脚。小孩懂事早,要尿了知道指外边,她一个大人,叫得像是见了鬼。 她也答不上来,随口说:“图个门当户对吧。父母做的主,儿女再不中意也没办法。” “还是我们这样好,情投意合,两心相悦,比翼齐飞……” 她笑得肚子疼,干脆蹲下来挖菜。他跟着蹲好,把惦记了好些天的事补上:细细地吻个够! 他在几处接应的地方安排了人,沿途留了自己人认识的记号,不怕他们找不着,天高路远,管不了外边的事,只管安心在这住着,安心在这给她过了生日。 小五乔装打扮一番,赔青桃去赶集,挑回来一担粮和一些布。五个女人一起忙裁剪缝纫,给妙妙置办好了衣裳和鞋袜,小家伙终于能下地走路了,摇摇晃晃,但乐此不疲。 老人家没有亲孙子,过继来的孩子有六七岁,懂事了,和她们不亲近。这些日子这么近身地照看着妙妙,处出情谊来了,疼得什么似的。 天聋地哑不是错,是仙童下降,该多加珍爱。 听了婆婆这番教诲,褚太太也和软了许多。 等到萧寒领着褚家的人来接,这两位已经割舍不下了,来回叮嘱,说家里庭院宽敞,够孩子撒欢跑,叫她常带去坐坐。 这是妙妙的福气,巧善抱着她应下了。 回的是玉溆,城里冷清安静,铺子大多数关着门,街上少有人走动。 褚家的院墙还在修,他们以这个为由告辞了——施恩不图报,才显得品行高洁。挟恩图报,功德至少要减半。 他们的宅子也被人烧了一小半,看得出修补痕迹,应该是褚家派人来做的。 他心急如焚,找个借口叫小五把孩子和青桃送去赵西辞那,关门休养四五天,把漏下的夫妻恩爱补齐了,再去忙正事。 难得天晴,赵西辞带着妙妙在院中玩风筝,瞧见巧善,立马抱起妙妙,吆喝人关门。 “抢孩子的来了,快打出去!” 妙妙抱着她脖子笑,巧善扶着柱子笑,“帮凶们”也笑了。 先前赵家禾说妙妙长得好,不过是随口一句,并不是真的天生丽质。这些日子好吃好喝地养着,长了肉,洗得干干净净,穿得规规整整,才算好看。她的眼睛干净明亮,看着谁的时候,因为心无旁骛,能叫人感受到那种“我眼里只有你”的珍视,会自然而然地心软。 唐家的阿婵阿妍不可能真的给她,这样的妙妙正好。 巧善犹豫,担心妙妙的残缺会给她带去更多非议。 赵西辞诚心实意说:“赵家信奉女子无才,才会安分守己,我从小要强,一直是讨嫌的那个,受过许多打压,知道女儿家的艰难。你放心,只要我在一日,就不会让她受一点委屈。我要把女孩该有的东西,都献给她。我做亲娘,你做干娘,我们一块疼她。” 她伸手摸摸巧善的小腹,压声说:“你是胖了,还是有了?” 巧善哭笑不得,小声答:“胖了,回来前有过月事。” “也好,等身子骨壮实了再生产。那几年,一同房我就赶紧起来清洗。”她抬头看一眼天,老实承认,“我担心会生出个像唐四那样的蠢货,拉我后腿,盼着哪个妾能生下儿子,替我完成传宗接代的任务。唉,妾也是人,真生下来了,我总不能强行叫人家母子分离。” 巧善想起那个没缘分的孩子,心疼了,小声说:“妙妙和别的孩子不一样,我是担心别人因此说你。” “让他们说去,尖刺我的人不少,再多点也无妨。” 巧善点了头,赵西辞欢喜,走到被红衣抱着的妙妙那,亲一口,欢欢喜喜宣告:“我是你亲妈,那是你干娘,这些是姨妈,妙妙是心肝宝贝。” 妙妙高兴拍手,哄得大家一齐笑。赵西辞为孩子添了许多耍货,不信邪,非要亲自教会巧善踢毽子不可。 不会的仍旧不会,踢两下就飞了出去,急得赵西辞跺脚喊“祖宗”。巧善心知这辈子怕是学不好了,抱着“老师”认错讨饶。 看戏人又是一阵笑。 欢声笑语飘出院墙,门外的男人停下来细听。 赵家禾瞥见,心乱如麻,连忙停下,就近藏到铺子里。 男人的心思好猜,一个驻足就显露无疑。 赵七年轻气盛好打发,不足为惧。可是褚骑成熟稳重,手里有千军万马,而他,只心里有千军万马奔驰而过,践踏得他丧魂落魄。 他该怎么应对? 第128章 烦天恼地 那位匆匆离开,并没有登门拜访。 虽然情难自控,但礼法当前,理智尚存。 他心事重重,巧善一眼看出来了,以为他是舍不得孩子。到家后,她不忙做活,先坐到他旁边,柔声劝解:“我也舍不得,可我仔细想过,西辞那边人多,她见识广,能把妙妙照顾得更好。” 他含含糊糊说:“这样也行。” 她贴着他胳膊,轻叹过后,忧心忡忡问:“成亲后多久有孕才是对的?” 他回神,抽出胳膊揽住她,笑着安慰:“眼下各自装着糊涂,两厢握和,看着风平浪静,其实底下早已浑浊不堪,迟早要大动干戈。不好在这时候生儿育女,我找人开了些药在吃,暂且避一避,等天下太平了再说。” 褚家没中计,在这事中规规矩矩行事,既没做内应,也没有丢下百姓不管,一直在奋力抵抗。人和财都受了重创,理直气壮递折子要求彻查。上面没有拿办他的借口,只能按“流民夺城”的戏码接着唱下去,查办一堆“办事不利”的人,给他家一个交代。 褚颀失了先机又缺钱,暂且造不了反,只能借伤退回来从长计议。 “书上说是药三分毒,人好好的,就不该胡乱吃药。你要做什么,只管去做,我能照顾好自己,就算孩子来了以后事多,我也不怕,还有青桃,还有西辞她们呢。” 有了孩子,琐事多,她便没空出门,也许那人就不会再惦记了。但他一直担心早育伤身,只是她从来不怕苦不怕死,光凭这点恐怕说服不了她。他无奈道:“真要起了战乱,比前些日子凶险百倍。人心都是贪的,倘若知道处处悲惨,为了多得点粮让自己能活下去,抢劫杀人,无恶不作。我身子硬实,吃点苦药不算什么,总不能让你带着孩子受那个罪。” 第145章 “那还是别……别欺负了,你不欺负我,我也不欺负你。那你就不用吃药了。” 晴天霹雳! 那怎么行? 他赶忙说:“那方子是老祖宗传下来,用的全是常见的养生药,温补降燥。你看我,哪哪都好,身强力壮,浑身是劲。” “那好吧。”她苦笑道,“幸好上头没有长辈来催。” 陈婆子命苦,嫁过去没多久就挨公婆骂,挨男人打,只因三四个月没怀上,就被认定是个没用的丧门星。后来好不容易怀上了,在不知情的时候挨打小产,从此再没消息。被家人凌虐,被外人指点,都因为这个。她一提往事就哭,万千仇怨,都化在刀下,砍在了砧板上。 他哪里知道这些深情底理,咧嘴笑道:“所以说他们死得妙。我是你丈夫,你听我的就好了。” 他笑得痛快,这让她暂且忘了这些不好,故意为难:“那要是你说错了,该怎么办?” 他一拍膝盖,佯装生气道:“反了天!” 她掐他胳膊,瞪眼睛,“你说什么呢?” 他乐得逗她高兴,接得快:“我说方才弄反了,我是你丈夫,我听你的就好了!” 她靠着他大笑。 两人说笑一阵,闲不住,忙开了。 他要给往东走的人写信,她连忙收走桌上的书本和算盘,临时起意,问:“那药在哪?给我看看吧。我背到《千金方》了。” 他不懂药理,怕她看出什么,不敢给,随口扯谎:“正好吃完了,还没去拿。你放心,是老……马神医家祖传的方子。” “老大夫家的吧?” 呃……都不是。 她帮他解了围:“你放心,这样的私密事,我不会拿去和小五说,她还没嫁人呢。对了,她们说坊间新出了称誉褚大人的戏,等传唱到了本地,就要去看。你是因为喜欢听戏才学唱的吧,要不要一块去?” 呃…… 他抽空学了,但实在唱不好,这嗓音是天生的,勤学苦练,总算会了这个调,但怎么也唱不出那个韵。 他豁出去了,老实承认:“我不会唱戏,那会见不得你跟小五好,吹大法螺 吹牛 ,想压她一头。我不该争强好胜,拿话哄你。我知道错了,特意去拜了师,得空就去学,只是……学得不好。” 为表诚意,他拉开嗓门唱了几句《平西传》里平贼将军的词。唱得差强人意, 干巴还糙,像是在背书,怕她误会是糊弄,立即起身来了一套武打,拿这个弥补唱腔的不足。 她垂头躲笑,可惜实在憋不住,笑得一抖一抖的。 他捧起她的脸,细细地看,尴尬道:“真这么差吗?” 她拚命摇头,搓脸止了笑,一本正经说:“挺好的,戏台上的武打可没有这样好的,我沾大光,开眼界了。我只是不明白,你老跟她争什么,小五是女孩,总不至于是吃醋吧?” 没有早知道,那时瞎了眼,根本没看出来,只一眼瞧中了那股拼劲:是个跑腿的好苗子! 小五是他找来的,看起来像是他故意把一个对他有意的女子长久留在身边,要是让她这样误会了,那还得了。 一世英名,再也洗不清了。 他的确看不得有人霸着她,女的也不行! 他倒吸一口气,闭着眼说:“不放心,怕她戏唱多了,沾上了磨镜之好!” “什么?磨镜子怎么了,我正打算……” “说的是女人和女人相好。戏院里常有这样的事,男人扮女人,女人扮男人,戏里雌雄混淆,扮多了容易移性情。” 她抓了他的胳膊,正色道:“她不是那样的人,只当我们是好姐妹,从来没有不该有的事!” “好好好,我知道了,是我小人多心,该打该打。不过,她到了这年纪,是不是该议亲了?上回那局,她就没看中谁?我问了萧寒,这小子没眼光,没胆色……” 她摇头,很肯定地说:“小五想干出一番事业来,还是别在这时候折腾了,以免打扰她求学的进程。你先留意着,自大自私的男人可不行,得尊重她,爱护她,不拦着她行医……” 她出了神,他刚贴近,她又笑了,指着门外说:“小四什么时候来?叫他住家里,铺面也好找。” 他听懂了,乐得不行,连说了几个好! 把人嫁了,永绝后患! 他欢欢喜喜去磨墨,信还没写完,青桃进来送贴了。 褚家的贴! 他扔下笔,急道:“他家三爷不是伤得很重吗?哪来的闲情逸致办宴席。” 青桃哪里知道,一脸为难。 巧善忙支开她:“青桃,你先去洗菜,我一会就来。” 青桃赶紧跑开。 巧善回头提醒:“你别一惊一乍的,和气点,她还是个孩子呢,吓破胆子就不好了。” “知道了。” 他巴巴地看向帖子,她随手递给他,愁道:“这是想孩子了呢,先前冒冒失失答应带妙妙进去,如今西辞才是亲娘,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 惦记别人家的孩子没事,就怕惦记别人的妻子。 他当即拿定主意:“辞了!我来写回帖。” “不好吧,这是老太太房里来的,你看这抬头。老太太慈祥,又是这样的年纪,我不忍心。我先去和西辞商量商量吧。” 上回那婆娘逼良为妾,惹恼了赵西辞,她又没有一路同行的情谊,应该厌恶着那府里的人。正好,让她去拒,巧善就不会老愧疚了! 他三两下写完给小四的信,交给阿代,亲自赶马车送老婆过去“商量”。 他哪也不去,就在二门上等着。 果然,她欢欢喜喜出来了,刚迈出门槛就告诉他一个好消息:“不用为难,西辞答应了,她跟我们一块去。” 什么! 赵西辞,你的气节呢! 他拿着那请帖来来回回看,巧善问他怎么了,他一肚子忧愁不能讲,只好说没事。 他亲自送过去,看着轿子抬进宽夹道,一路往北去,这才稍稍放心。 据他所知,褚颀常住在前边的南浔斋,这大白天的,这种能人应该留在书房勤于公务,黾勉从事…… 怎么会出现在这? 他强压怒气,客客气气请安。 褚颀待他也客气,回了抱拳礼,再请他移步书房喝茶。 他欣然答应——找我没事,别找我老婆就成。 先前褚颀请过两回,他都谢绝了,这回褚颀又要行感激的大礼,他当然不会受。 他费尽心思,可不是图个一拜。 褚颀过意不去,只好提谢礼。他仍旧摇头,谦和有礼,说来此地安家,承蒙他家照看,理应尽心竭力回报。 他不光不要谢礼,还有东西要献,从定江起,由南往北说,把经历的古怪都讲了。 褚颀果然陷入了深思。 很好,多拖延一会,她们就该走了。 于是他有意无意地提一提自己的猜测,和他慢慢商讨,直到小兵来通报内院管事在寻这位赵爷。 “大人,叨扰了。” 褚颀点头,提步跟上。 果然贼心不死,那么大一个爷,居然赖了上来。 送送送,送你个头,谁叫你送了! 幸好女眷们早在内院就上了马车,帘子盖得严严实实,只等他坐上车板来赶车了。 “告辞了!” 过拐角时,他有意往那边瞥去。 人还立在那没动,望着这边出神。 他娘的! 第129章 精明人办糊涂事 先走一趟自在馆,她跟进去,在里边待了一会才出来,闷闷不乐,一进自家门,就气呼呼地说:“以后不去那家了!” 喜讯啊! 但这是善解人意、宽宏大量的好人王巧善,这样的事可不多见。 “谁欺负你们了?” 她重叹一声,忧心忡忡说:“家里大人都这么和善,怎么小孩那么坏?” 他随便一猜:“那位悦小爷欺负妙妙了?” “嗯。”她垂头扯帕子,伤心地说,“褚太太见了妙妙很高兴,等着老太太抱完,想自己抱一抱。她着急起身,没站稳,跟着的人扶住了。她没在意,弯腰去抱妙妙,那小孩凑上去,抓了茶碗去砸妙妙的头。他动得太快,没人猜到他一个小孩会有这么大的恶意,想挡都来不及。妙妙的额头被砸了,脸也被烫红了……” 她说着说着就哭了。 “他娘的!”他也心疼,恨道,“你别哭,这个仇,今晚就报!” 她一把拽住他,哽咽着说:“两位太太都是明白人,赶紧叫人来看伤抹药,她们也疼妙妙,很生气,教训了坏小子。他却不肯认错,狡辩是心疼太太,说妙妙害太太伤着了,他打人,是出自一片孝心。西辞气不过,说了他两句,他的奶妈妈冷嘲热讽,抢着说了两句气人的话。老太太罚了那婆子,诚心诚意道歉。她们给妙妙预备了很多东西:七八对小镯子,金锁玉环,还有衣衫裙子,这不是随时能拿得出来的,可见是真心疼她。因此到这都还好,想着下回避开那小爷就是了,谁知等我们出了那院子,他领着六七个人在拐角处等着,指着西辞叫嚣,说等他做了国公爷,要把我们都灭了!” 第146章 他恨得牙痒痒,“那就让他活不到那时候!” 鸡蛋砸不碎石头!这只能是气话。 她抱着他胳膊,幽幽地说:“哪里是心疼养母,分明是嫉妒,他什么都有,却连这么小的妙妙都容不下。老太太说以后会严加管教,可是一则她精神不好,二则小孩这么大了,只怕掰不过来。西辞说一看那眼睛就知道不是闹着玩,而是‘吃了蝎子,心肠歹毒’,谁沾谁倒霉!我和她都觉着这是后患,商量了一番。这事得早做打算,你去打听打听他家还有没有别的子侄。我们挑两个好的来往,将来好有个说情的地方。” “一落地就打听好了。原本是他亲兄长承袭,他凭军功立业,彼此扶持。那位命薄,三十岁不到就病死了,因此他既是将军,又做了国公,这本是好事,总比赵家尸位素餐的好。谁知没过几年,两个庶出的兄弟也死了,坊间便有了些不三不四的闲话。酒池肉林,醉生梦死,这样的人家,有几个长命的?多半是出自那些沾不到好处便要诽谤几句的酸舌头。后来百姓见他真心实意做了许多善事,这才好些。这家人丁不旺,兄弟侄儿都算上,也不足十人。那小鬼是从出了五服的族兄弟家里过继来的,穷人乍富,得意忘形,还不知要猖狂到什么地步。他把褚四爷和褚七爷带在身边磨炼,留下褚三爷看家。这个为人还过得去,只是这回必须替他叔叔坚守阵地,落在那些人手里,受尽折磨,吃了大亏,恐怕……” “怪不得三奶奶没空,唉!总是好人受罪,求菩萨保佑三爷能平安渡过难关,早日康复。” 她双手合十拜一拜,念完佛,又叹气。 “没事的,上边赏了许多灵芝人参,又有神医名医看着。只要有一口气在,就能把人从阎王爷手里拽回来。 ” “那就好。家禾,我原以为只要赎了身,凡事就是自己说了算,其实不管走到哪一步,最终都是身不由己。怪不得她们总说为人是难做的,起初我以为做农人最自在,可是那又经不起风雨,光靠勤快也不定能过好,一遇旱涝,就要死人,只能时时祈祷老天爷慈悲。” “各有各的难处,但不用算上我们,有难处,想法子除了它。我看他家总这么下去也不是个事,这么大的家业,应该多子多福才是。国公爷膝下无子,他们徐家该担起这个责。” 她急道:“你要做什么?” “扇个风,点个火,传点闲话,让徐家自觉为他送几个好生养的妾,这事就容易了。亲生的总比捡来的好……” “家禾!”她急得站了起来,痛心疾首道,“不能这样,这些是男人的事,不该将错推到女人身上。” 糟,她又感同身受了。他光想到多几个美人能叫那位分心,却忘了她最近正伤感生儿育女的难处。 在他看来,那小脚怪占着位子,既不能生育,又不会管教养子,就是不该。但她跟他不一样,一难受就解不开结,会长长久久地伤心。 他只好妥协:“行吧,我再想法子。” 她看出了他的不情愿,不想委屈他,小声解释:“在牛栏村的时候,有一回她们婆媳突然说起了私房话,我在屋后洗衣裳,不好在这时走开弄出动静来,听见了一段。原来褚太太不是不愿意生,是那位不肯跟她同房。老太太劝她多看看我们,说人的脚生来是什么样,就该是什么样,走路干活,利索稳当,叫她不要再找那些小脚的女人回来。褚太太说哪里是小脚大脚,他心里有人,换谁来都一样。我原先讨厌褚太太的为人,后来恨不动了,家里管得严,把她教得书本一样,丈夫嫌她迂腐,爱着别人冷落她,她能怎么办?长长久久地守着佛灯,性子自然古怪。” 他听得心里发毛,焦急地问:“谁?心里有人那句。” “我猜是那个翠莲。” 他听糊涂了,皱眉再问:“哪来的什么翠莲?” “徐小姐说的,为她姐姐抱不平。褚太太没嫁过来之前,翠莲这个通房就占了先机,成了那位心尖尖上的人。后来还有两三个,也是照着翠莲的模样在找。” 他不耐烦听这些妻妾争宠,追问:“你们几时遇上了徐家人?” “我不在,是听婉如说的。徐小姐登门道谢,送了许多礼,陪西辞说话时透漏的。” 他顿觉不对,再问:“她去的是自在馆,专门找赵西辞说的话?” 她点头。 他倒吸一口气,哼道:“来了个精怪!照看她姐姐的是我们,她要诚心感激,怎么是去的那边?况且两人先前没交情,突然在生人外人面前说这样的话,实在不像是大家闺秀的做派。这事太蹊跷,你让我想想。” 她一听,也觉察出不对了,喃喃道:“婉如说这是个温柔可亲的年轻姑娘,十五六岁,生得十分标致。言行举止,好得不得了,没有裹脚,笑起来天真烂漫。婉如还说了许多好词,梅香也跟着夸了几句。徐小姐说她家也有个梅香,是个能干爽利的好姑娘,改天要引荐她们认识。会不会是年纪小不懂事,不知道忌讳,见这边的人亲切,因心疼姐姐就不小心说漏了嘴?” “哪家都有梅香,她就是故意套近乎。你听我的准没错,这就是个人精。这样的话一传出去,对她姐姐百害无一利:正房太太跟个通房吃醋,既不贤惠,也不体面。她要真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家里就不会打发她出门来办事,就算太太奶奶们实在抽不出空,也会叫几个老练的婆子跟着,哪里容得下她在外边胡说。再说了,褚家的事,徐家抢着来办,说出去就是个笑话。” 她越听越觉得可疑,闭眼想了会,睁开眼,提起裙子,将脚往前伸,盯着它看了会,恍然大悟。 “她想取代她姐姐,故意提翠芝,是要先赶走对手!” 前半句好理解,后半句…… 她松开裙子,跳起来,咬着手指,在桌子附近来回走。 咬手提裙子,都不该,但最不该的是去指她的错。 夫妻之间,放肆一点不要紧。 他权当没看见,脑子里有什么事一直在蹦,偏偏就是跳不出来,只好等着她解惑。 “老太太叫褚太太风芝,婉如说徐小姐叫风宜,帖子上有名字,刮风的风,宜人的宜,你再听听,风宜风宜……” “凤仪,有凤来仪!” “对,他家人指定有些野心!她姐姐裹小脚不讨人喜欢,她就不裹。原先的国公不到三十就死了,这样倒着推算,在她小时候,姐夫就做上了国公,想必她在那时就下定了决心。” 这些他都想到了,只着急一点:“什么叫先赶走对手?” “西辞呀!” “啊?” “你忘了吗?她们原先想过要把西辞弄进去做小。西辞心性高,本就不愿意去,再听她这样说,就更不可能了。” 是有这么一回事,但那不是小脚怪胡来吗? 等下,这狗屁的徐风宜道谢不来找我们,去的是自在馆,那褚颀也不对呀,要是惦记巧善,怎么不上我们家,去的也是自在馆? “哈哈……” “怎么了?” “没事。”他憋住笑,正经问,“赵西辞怎么说的? ” “她不愿意提,只说徐家的东西不能要,问我要不要捐出去?我说很好。” 第130章 展翅高飞 她着急,要去自在馆说明白。 “你写下来,叫阿代送过去就好了。赵西辞家里也不清静,她娘软弱,她却刚强,我猜是吃过亏才有所领悟。她不肯跟你提这个徐风宜,我估摸着她是猜到了什么,已经厌上了。” “也好。不管她想没想到,既然我想到了,就该告诉她,这是我们之间的情谊。” 他点头,趁她写字这会,出去转一圈,正好接到冯稷等人,回来说一声,叫青桃陪着她,自己忙去了。 巧善拿了《千金方》教青桃认字,顺道把药方也背下了。 青桃听话,学得也认真,只是到底年纪小,她也有许多想不明白的事。 “三嫂,怎么你也要学这些,小五姐姐不是精通医术吗?她们说学医要花许多年,用不上,就没必要费这个工夫吧。” “我背方子,和你识字,是一样的道理:技多不压身。不会治病,通药理也是好的。多学点本事不会有坏处,将来总有一天能用上。过阵子医馆又会重新开起来,她们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们就能去帮忙。不懂药材,去了只能打扫。学好了,能帮更多的忙。需要抓药的时候,记住了方子,就不用一个字一个字去细看。将来别人为我看诊,我也能知道什么对我好,什么对我不好,不怕被人耽误。” 青桃认真点头,“那我也好好地背。赌鬼常骂我们是没用的东西,我娘没生儿子,就总觉得欠了他,任打任骂。我们受罪,她也只叫我们忍。我不想嫁人,以后能不能一直跟着你们?三哥厉害,三嫂善良又不软弱,跟着你们学,我才不是没用的东西!” 巧善点头,无奈道:“嫁不嫁人的,以后另说。你胆大心细,本可以做很多事,可惜世道给女人画了个笼子,困住了我们。不过,他们管他们的,我们多努力一点,总有一天能叫人看见我们的本事。你不一定要跟着背药方,真心想学什么,只管跟我说,我来想办法。” 第147章 青桃咬着嘴点头,眼里有迟疑。 巧善心疼道:“说吧,我仔细听着。” “我想学武,在那些高贵人面前,我们什么也不是,我亲眼见过路人无辜被打,衙差避走不管。无权无势,就只能靠拳头自保了。我还想学写字。” “好!有志气。” 巧善起身去找纸笔墨锭,“家里暂且没有多的砚台,等会托阿代去买。我的字写得不好,等你三哥回来,叫他帮你选字帖。学武的事,我和西辞商量一下,看那边有没有人愿意学,挑个和气的师傅来教。青桃……你眼下就很好,将来会更好。” 她把东西放桌上,先抱一抱人,再把东西拿起来送给青桃。 “我一定好好学。” 他又忙开了,冯稷送来了马神医,老人家歇了半日,就被他送去了褚家,半夜才被人送回来,隔天又送去。 她和赵西辞待一块,挨个问了个人的意愿,想学医的接着学,想学武的就把名字写在青桃这一列,婉如把手举得高高的,接着是红衣,再是青青。 梅香东看西看,犹豫不决。 赵西辞笑道:“想那么多做什么?又不是科考,三年才一次。难得能过两年自在日子,这里是咱们的天下,不要怕这怕那,想试就试,不喜欢就退出,眼下只是盘点人数,好安排场地和师傅。想学做账的找巧善,想管铺子的找我。别的名目也行,只要你想得出,我就给你找师傅。” 秀娟迟疑道:“他们不愿意矮了身份……” “那就不要这样的蠢货,总有脑袋开过光的。不过,有句话,我要说在前头:不要和这些人私底下亲近,防人之心不可无。” 秀娟拿定主意:“我想学射箭。” “好!” 医馆重新开张,姑娘们清早过去帮忙。后院做了学堂,前边接着看病,要上学的先去上学,上完了再到前边来接替。 往年到了这时候,早已是春光烂漫,今年谷雨过了,还是刮风下雨不断。身子弱的人,还得层层叠叠穿很厚,外感风寒的人多,医馆门前总是有人在等。年前囤的炭多,正好拿来生炭炉,有炉子,有马扎子,有热茶,让他们安安心心候诊。 小五手里有祖传的治伤神药,但没方子,小四也没有,两人琢磨着自己来配,缺的卷柏和庵闾子多。赵西辞要出远门补齐药材,借了冯家的人去帮忙。 巧善留在家帮她理账,居然又接到了褚家的帖。 她们怎么知道妙妙在这边? 她没急着回帖,等到他回来再商量。 赵家禾一听就发慌。 这不对劲! 赵西辞走得悄无声息,那边不可能知道孩子在这。 “我先出去打听打听,等我回来再说。” 他饭也不吃了,立即起身去找赵东泰问褚颀行踪。赵东泰做着前院护卫武师,忠于职守不能明说,但暗示了褚颀有要紧事,不方便打扰。 那请帖就没褚颀什么事。 赵家禾安心了,把小四送去医馆坐诊,把小五还回来,叫她陪巧善一块进去。 去得快,回来也快,孩子好好的,但她的脸色有些不对劲。 他慌得腿软,叫青桃带妙妙出去,关上门,焦急发问:“你怎么了?有事你一定要告诉我!我去替你讨公道,你不要怕招惹麻烦,大不了去投靠狗皇帝……” 她回神,摇头道:“你别胡思乱想。褚大人是想请我去帮忙,他从西辞那打听到我会心算,想叫我跟他一块去见镇南侯,查账目。” 家大业大,会缺账房?摆明了是借口。 先前光凭一条猜想就排除了隐患,实在是大意! “不要去!” “家禾,要是能拿到证据查办这个贪官,那就有钱粮赈抚遭了难的那几个县。” “不要去,叫他另找人去办。这么大个玉溆城,难道找不出一个会算账的男人?” “他们商量过,镇南侯狡诈,不会轻易将真的账目交出来。他们会想办法去弄,但不可能带走,也不能带上算盘,必须掩人耳目,迅速解决。” “那是他们的事,叫他们另想办法。你不能去。” 她坐下,垂眸不语。 他满心焦灼,蹲在她面前哄道:“别去,我知道你喜欢算账,我给你找本子,要多少有多少。” 她抬眼看着他,摇头,坚定地说:“不,我要去!先前我担心自己本事不过硬,会把事办砸,这会我想明白了,我能做,我想做!” “巧善!这是男人的事,你一个女儿家……” 她不想吵架,但他已经焦躁不安,她不得不说重话:“家禾,因为你,我从笨巧儿长成了王巧善。我喜欢这样的自己,你给了我翅膀,就应该让我飞,自在地飞。这世上很少有男人能像你,像褚大人这样认可我们,这样的机会很难得,我想去做,我也会尽力做好。将来我的墓室里,能刻上这样的事迹,多好!你不能阻拦,无论如何,我都要去!” 她贴近了,在他额头上亲一口,摸到他的手,望着它说:“你出门的时候,我也舍不得,但我知道那是你很想去做的事,你想成为你心中更好的赵家禾,我一定要支持。” 他无言以对,但仍旧惶恐。 倘若真的弄丢了她,再好的赵家禾也只是个空洞,他早就忘了真名真姓,是因为她才接着做这个赵家禾。 他深吸气,拿定了主意:“我不放心,我也去。我是你丈夫,我最珍视你,他们就很难说了,遇上什么不得已的事,说丢下就丢下了,那你怎么办?别急着说他是好人,你想想褚三爷,大难来临也不能逃,为了褚家的名声,险些丧命。还有,皇帝要整治他,他就认这个命,原打算牺牲全家去忠国,这样大义当先的人,你能依靠吗?” 确实只有他把她当命一样疼。 她被说动了,愣愣地反问:“他没提你的名字,想是早就安排妥当了,能多添一个吗?你正在忙的事,又怎么办?” “给他们留信就好了,不用我亲自跑腿。”他撸起袖子让她看胳膊,得意道,“那位大人出行,身边必定要带人,随便换掉一个不就好了?” 她捂脸欣喜,连连点头,“对,你最厉害,一个顶十个,不,是十五个。你还聪明,主意多,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还有机会补短。带上你,再好不过。”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对!” 不用吵架了,真好! 她抱住他,又哭又笑。 第131章 根朽枝枯 这事不能对外泄漏,他亲自去了一趟褚家。这是于自家有功的恩人,门房得过吩咐,一面打发小厮快跑去通传,一面直接将人往里送,以免耽误。 褚颀早在去年就亲眼见识过他的本事,多次诚心招揽,乐得如此,听他说完后立即点头,把定下的计划和盘托出。 赵家禾到家便说了这个好消息,巧善见他仍旧精神涣散,不免担心,小声问:“这是不是打乱了你原定的立功计划?” 赵家禾摇头——褚颀提了她三次,称的都是王姑娘,是何居心? 巧善跟着紧张起来。他一见她这神色,忙说:“我是担心我们都出去了,留下妙妙怎么办?” “几位嫂子还没接回来,单留下青桃照看,未免太辛苦。把她和妙妙都送去医馆,后院和铺子里都是自己人,又有小五在,就更放心了。不是他家要把妙妙接走做人质吧?” 她自己都不信,摇着头说:“不能呀,几位都是通情达理的人,又接连送了几次赔礼,方才又有呢,不像个计较的。” “前几次是真赔罪,这回是遮掩。” 她懂了,明早要出发,他们该提早过去“回礼”。 镇南侯恃功矜宠、顾盼自雄,早就和褚颀不对付,常私下贬低褚家一窝病秧子,不病不灾的褚颀则是个只知道抢属下功劳,托庇祖荫的软蛋。 在宴席上激他是第一步,巧善扮的是侄儿,不用刻意装样子,她这弱身板,正好对上不成器,也不用特地装强,该慌就慌,该乱就乱,正合镇南侯的心意:外人信不过,家里人又不行,看这伪君子能撑多久,哼! 一阵你来我往的暗讽过后,褚颀突然变了调,明着挑他的错,骂他无能又贪婪。 镇南侯被激得脸红脖子粗,怒斥褚颀是以小人之心胡乱猜忌,叫人取来账簿,用力甩到小孩儿面前,冷嘲道:“小兄弟,你叔叔等着你长进呢,你好生看看,看我到底是哪里对不住天下人了?” 小孩儿看看叔叔,再瞟一眼镇南侯,又赶紧转回来看叔叔。 叔叔没动,只哼了一声。小孩儿战战兢兢拿起账簿,匆忙翻了几下,在那两位的针锋相对中慌得丢开了手。 假的,不用记。 褚颀转头呵斥她,叫她别在这丢人现眼。 侍卫把她领走,一路讲大义、家族荣光,说到客馆还没完,关上院门接着教训。 丫头进来送茶水兼窥探,等她走后,借倒茶的工夫,换过两人来接这训话。赵家禾带上她,从窗外翻出去,照着其他人清好的路去了临近镇南侯居处的库房,静待换防的间隙,上了书房的顶,趴伏在那等着。 第148章 第一步没成,是预料中的事。镇南侯鲁莽放诞,但身边肯定少不了沉稳有智谋的人提醒,不会拿出真账簿挑衅。第二步原定是偷,但这是镇南侯的地盘,守卫层层叠叠,硬闯不可能不闹出动静。在他没被定罪前,褚颀敢闹他,那对错就调了个。褚颀叫了轻功最好的属下到此一游,无功而返,让镇南侯又轻松赢下第二局。 褚小爷走了,褚颀并没有急着去动那本子,只管垂眸喝闷酒。 他没儿子,不久前折进去个侄子,听说军中那两个也伤得不轻。这是人手不够,病急乱投医,又挑了个软蛋来栽培。多惨,多好!他越落寞,镇南侯越痛快,装作大度不计前仇,接连敬酒,一会说两人同病相怜,一心为国还要招来猜忌,暗示朝廷派褚颀来查他,是想坐收渔翁得利;一会唉声叹气,诉上下交困、领兵太难的苦;一会又借安慰,暗地里奚落他后继无人。 褚颀忍了又忍,不耐烦再听这些,捡了那本账簿来翻,在酒劲的鼓动下,推了桌上的杯盘,朝镇南侯甩出几张账片子,怒斥他胡作非为:“放肆! 糙米六钱的市价,你竟敢记七钱半,打量别人都是傻子,看不出来吗?你目无法纪……” 镇南侯扯扯面皮,一听这开头,就拎起那假账簿移到烛火上点着了,扔在那道海陆盛烩上。他干笑着解释:“这不过是个乐子,做不得数。今晚先安心喝酒,喝痛快了再谈公务,行不行?兄弟心里苦啊,误会你跟前边那几个一样,是那等只贪功不讲理的人,便拿它来试。兄弟你是正经办大事的人,是我错了, 这就赔礼,来来来,请坐,请坐,我自罚三杯!你放心,我比你更着急,那么大的罪,我可担不起。稍后账簿账房,通通奉上,以洗冤屈。 ” 他连哄带劝,让褚颀又坐下,换了酒菜接着喝。 被撤走的除了杯盘,还包括那账片子。褚颀有备而来, 上边记着附近几县的时价,细到每季价格变动,再有本地天气、粮蔬产售、药材进出,什么都记得一清二楚、丝毫不差。这就堵死了“因供不应求而一时高涨”的借口,也不能再扯多次赈灾和疫病肆虐用药多的谎。 不管这些东西从哪个县来,都能溯源较本。 朝中多的是自己人,皇帝起疑发怒也无可奈何,以往都轻松应付过去。只有这回一早就被盯死了,他们也存了观望的意思,一直拖延着没交账。做了几套假账随机应变,但那些都绕不过虚价虚事这个弯,经不起细查。 幸好还有补漏的机会,价不能动,只好再在量上接着动手脚。 镇南侯借更衣之名,出来找师爷,商定之后,师爷去书房补救,镇南侯叫心腹去叫人。 这样的事,越少人知道越好,不敢去找账房来办。师爷暗自叹气,细细交代护卫,再召集些人手,里三层外三层围住这里,剩下几队人轮番巡逻。 一静一动守卫,才能保万无一失,让苍蝇都飞不进来。 镇南侯一个人做不来这事,真账簿上有数目,也有各自的印信,既是分赃的凭证,也是“一损俱损”彼此拿捏的把柄,丢不得,也销毁不得,藏得很深。 机关隐蔽,钥匙只有一把,师爷把人打发到外厅,独自留下,小心翼翼取出,再去外间奋笔疾书,照着真账拓新账。 两名校尉守在左右,添蜡烛、倒茶。饶是自己人,那也不能随意窥探,人一靠得近了,师爷就摆手挥退。 账不能随便改,也不能凭空变成全军大肚怪,因此多算了粮,就要多出来很多张嘴,配的衣衫鞋袜和兵器也要合得上数目。一面照着抄名目,还得一面算新数,一个错都不能出。 师爷忙得头昏脑涨,不敢瞌睡,时不时起身走两步,喝一碗酽茶,再接着做。茶喝多了,尿脬装不下,他是个谨慎的人,撒泡尿的功夫,也不会让真账簿离眼,一直随身带着。好不容易做完了,他仍旧不放心,一本一本,从头到尾再算两遍。确认严丝合缝了,再把这些本子交给校尉,让他们来回翻动,将它做旧后,递出去誊抄分送。 他不敢轻易走开,将账簿收好,靠着那博古架打盹,守着东西等镇南侯来。 镇南侯把褚颀灌倒了才赶来,亲自打开密格翻账本,确认东西没被掉包,亲自上锁,收好钥匙,等着假账簿送回来。 一块被送回来的还有合谋捞钱的人,接下来要对口供,人越少越好,便叫校尉出去打发人。 外防少了,但脚底下人很多,还有厉害角色,仍不能轻举妄动。赵家禾用眼睛盯底下,用耳朵盯四方,一直在留意四周动静,寻找守卫缺口。巧善瘫在旁边,闭着眼回顾那些窥来的数目,让自己沉浸其中,不去在意身子的酸痛。 等到那些人自以为胜券在握,热情高涨讨论怎么对付褚颀时,他抱起四肢发麻的她,从东北角开溜。 远处观望的人,立马在西南面闹出动静。 天亮后不久,镇南侯就很有诚意地送来账簿,又说已经派人去召调粮督粮的官员,等人到了,想问什么都能问。 他见褚颀又将簿子递给了傻侄子,暗自发笑:好好的家业,就要败光咯! “褚兄慢慢查,我头还痛着,先去歇一歇。失礼了!” “请!” 提早记了要紧的字形,又备了窥筒,但有些附加的字太小,在房顶上趴着看不清,那就看算盘,还有因师爷身影遮挡而漏看的地方,借这假本子对照,能补齐了。 巧善专心致志忙,两个男人一个坐着,一个站着,都在看她。 褚颀盯着她写的总数,因惊讶而目露赞赏。 赵家禾忍不了了,走到他跟前,打手势示意借一步说话。 褚颀跟出来,他便细说了书房所见,来了些什么人,说了些什么话,细细致致,好拖延时间。 巧善清完一项,起身来找褚颀,指着本子说:“我猜他怕把自己绕进去搞昏头,因此扩数时制定了规则,每一战死残都是加三成,抚恤银 记录在册的兵战死以后,家属能拿点钱或者米,几十两的样子。战场上致残的人能吃一段时间国家粮再返乡,也能领补偿。 就会多出来几万两。投军人数上,这几个地方加了两成,白钵县只加一成,安山县是三成……我不知道营中实数是多少,照着他这规则倒推,得出来的粮资是这些数,别的还没算。” “你估的没错,这一战之后,呈报里确实是二十七万。”褚颀点头后,顺口帮她解了惑,“白钵县崇佛,寺庙多,出家的人多,本就少了劳力,募兵自然少。” 巧善恍然大悟,跟着点头,又问:“他虚报了这么多人,排阵之后,几行几列,一查便知。他们怎么敢……” “附近多的是人,衙门也有,随时能拉来充数,我估摸着昨晚筹划好,已经召齐了。还可以先死后生,再造身份重新投军。虚报敌军数量,将战事延长,又能多立名目捞钱。三十两的抚恤银子,经层层克扣,到遗属手里的可能就几两,最多十两。” 居然有这么多使坏的门道,巧善不由得长叹。 褚颀劝道:“早些查办,能补的尽量补上,不能寒了人的心。” 褚大人忧国恤民,褚家军里必定没有这些龌龊。 巧善欣慰地点头。 两人有来有往,赵家禾看得眼酸,赶忙插一嘴打断他们:“如此看来,这师爷有点本事,把假做得滴水不漏。” 褚颀点头,示意巧善接着去做,他翻着手里真假本一一对照,脸色越来越沉。 好时机,赵家禾借回避之名,去里边抢活干。 “昨晚累着你了,眼睛疼不疼,胳膊酸了吧?你报数,我来写。” 果然还是他最会疼人! 她见四下无人,趁交错换座时,悄悄亲他一口。 原本要进来的褚颀瞥见这景象,不想打扰,又轻轻地退了出去。 赵家禾听出来了,大喜过望,装不知道,把腰搂住,黏着她要回亲,挨了一下掐才放手。 她朝他扮凶相:办正事呢,别闹! 他装可怜,瘪嘴委屈巴巴:知道了。 第132章 双喜 做好了账,就没他们什么事了,赵家禾立马找个借口要带她走。 褚颀安排人护送,赵家禾以“大事为重”拒了。 褚颀看着巧善,迟迟没点头放行。巧善碎碎地动了两下胳膊,悄悄提醒赵家禾。赵家禾不情不愿地退出去,门口有护卫在,没法贴墙或戳窗子,他就靠着柱子,凝神去听。 “赵娘子南下,有没有交代几时回转?”褚颀咳了一声,接着说,“有事要请她帮忙。” 巧善怕耽误大事,把她知道的都说了:“买药容易,提早通过信,过去就能拿。但不巧碰上了棘手的事,恐怕一时半会回不来。她在那开了两间卖棉布、粗绸的铺子,原打算卖掉,可惜没来得及,连同铺子里的货,都让当地的乡绅给霸了。他们设了个局,以牵扯人命官司为由,先查封,再占为己有。” 第149章 褚颀皱眉,垂眸盯着指尖,随即回神,点头,客客气气说:“好,我知道了。这事多亏了你们,一时顾不上,回头再谢。失礼了,请回吧!” 来的时候,褚颀带着他们逛过街市,好悄无声息地和探子会合。 巧善提早记下了要逛的铺子,买了十几把腰扇和一匣子绢花,又买了几样耐放的零嘴,临走的时候,凑巧看到老人挑担卖泥娃娃,连稻草带箩筐一块买了。 买这么大一堆,才一两多几文,只够一碗燕窝的钱。 她盯着箩发怔,他看着她的耳朵出神。 马车颠了一下,她回神,回头问:“你怎么了?” “你的耳洞怎么回事?” “填了膏子遮掩,褚大人预备的,还有,你要用吗?我拿给你。” “不用,只是突然想到你很少戴首饰,我们去挑些合你心意的,耳环耳坠耳珠,各样都添一些,找着了门路,不差钱。” 她摸摸耳朵,望着车帘答:“是小英帮我扎的耳洞,先戴着茶叶棍,她说等我十岁了,就送我一对嵌米珠的银丁香……动静大了容易划到 为了规范女子的举止,耳环后面还有长长的勾,尖头,摇头晃脑动作幅度大,就可能划破皮。 ,我不喜欢戴。” 不戴就不戴吧! 那丫头命不好,死得早,但也没白活,至少有个人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她的情谊。 他掀起小帘子,对着野林子默念:王小英,感谢你最初对她无微不至的照看,好好投胎,别辜负她的惦念。 等他们回到玉溆,刚进门就得了个大好消息:那药配出来了。 巧善赶紧洗漱完歇一觉,养好精神好赶过去帮忙! 赵西辞人没回,但没忘记大事,让药先行。小四过来后,没急着去找铺子,先去医馆帮忙,和小五一块商量,慢慢试。 祖传的宝贝所剩不多,用完就真要断绝了。 两人是伴着药香长大的,闻得出用了哪些料,但怎么配,毫无头绪,只能慢慢试。老大夫人糊涂,不敢轻易丢给别人照看,小四把他也带上了。 老人闻着熬出来的药膏味,突然放下汤碗,站起来叫嚷,一会喊阿丹,一会找锁,一会又背药名。 小四把火烧得旺旺的,让味更大,引他多说话,仔细听着。 等老人睡下,他将藏在箱底的匣子取出来,推到小五面前,缓缓说:“这是师祖留给你的东西,要不要撬了这个锁?也许方子就在里边,即便没有,能找到他说的锁也好。” 小五抬眼,盯着他看。 小四不敢回看,扭头避开,把说过很多遍的话,重又说了一遍:“他从来没说过要把百效堂给我,你才是少东家,你看着办吧。” 他走回到箱子那,垂头望着里边的衣衫出神。 窗没关,门也没关,风吹得他身上的长衫一会鼓一会瘪,人像是在晃着,仿佛下一刻就会经不住,要被风吹走了。 越来越瘦,也不见长个子。 小五盯着这背影,凶道:“你过来呀,躲什么躲!骗鬼的少东家,他早就说了,要把铺子和针都交给你,没我什么事。说女人不洁,没资格……一直是你在管他,你们才是亲爷孙,我是外人……” 这锁不用撬,她小时候常玩,轻易就找到了机关,用小指尖连戳三处,啪一声,远离铜锁的另一面便弹开了盖。 银锁,银票,底下还有东西。 她顾不上发牢骚,立马往下翻。 没有方子,只有房契、地契。 他拿起银锁,摇了摇,欣喜道:“不是空的,没铃铛。” 她抢过去,将指甲插进旧缝里,用力一掰,果然掉出来一个纸团,慢慢展开,竟是个残片。 “别丧气,只缺了一角,有用!”小五捏着它,大笑着讥讽,“老家伙是有多懒,有了这一大半,难道配不出?” 小四拿起那一沓银票,送到她面前,小声提醒:“不是不会,怕是不能!铺子开在定江,一年只得三五十两的利。” 光是最底下这张,就够老头辛苦一百年。 哪来的? 银票几年一废,这些都是新的,显然老头清醒的时候,按时去兑换了。 论治病救人,他们家差马神医一截,靠这个发财,不如发梦。 除了……那药。 什么地方伤药用得多? 火舌舔过的药方,支支吾吾不肯说的秘密,变更的姓,京城有房契,却要躲在定江那窝窝囊囊。 她一手拍在那银票上,咬牙说:“他是不是没告诉过你,本来姓白,百效堂,既是百治百效,也是老祖宗白皛的名。我不叫柳丹,叫白丹参,生我那天,铺子里的丹参没了,他们懒得费心思,就取了这个名……” “丹参,是丹参啊!”他根本没听进去前一句,只盯后边这段,高兴到跳起来,大笑道,“丹参活血化瘀,也在方子里,你忘了吗?” 她哪能不知道,只是谁乐意叫这个,她从来不愿意在别人面前提起! 小四高兴得什么似的,摩拳擦掌,欢欢喜喜告诉她:“这药是你们家最要紧的宝贝,你是这里边的丹参啊!他把东西交给我,叫我等成……成名那天拿给你。他一早就说了,这些东西都是给你留的!丹参,我一早就告诉过你,他人糊涂了,也时时喊阿丹。” 既然在意,为何从来不说? 既然宝贝,为何不能打破规矩,助她达成心愿? 小五怔怔地看着他,看着他走到她面前,听到他说:“你别哭!在我看来,丹参是最好的药,男病女痛,它都能治。活血化瘀,通经止痛,清心除烦,外用内服,怎样都好!” 她抬眼看上方,强睁着眼睛,逼泪水退回去,“你先前说的是成亲吧?” 小四垂头,为难道:“那是师祖说的顽话,你不用当真,就当没这回事。” “我在外坐馆,抛头露面,男女老少,残的废的,我都碰了,以后还要碰。坏了名声,嫁不出去了!既然当初你上了这个当,就别跑了,娶我吧!” “好!”小四不觉笑出了声,他捂了嘴,赶忙说,“对不住,一时忘了形!” 小五悄悄叹气,摆正脑袋,垂眸盯着桌上的匣子,收敛脾气,好好说话:“我不是因为喜欢你,才说要嫁你,只是想要把你绑住,接着照顾他,帮扶我。这样对你不公道,就当我什么都没说……以后别再用小四了,该叫什么叫什么,房契地契你都拿走,我再写个自愿售卖的契给你带上,到了那边,你花几个钱打点打点,就能办好。这些银票,你一半我一半,够你成家立业了,你走吧。不要操心这里,有了钱,我买十个八个壮实的人来伺候他,不用你操心。” “不不不,你们愿意让我照顾,我就很高兴了。这很公道,很公道的!阿丹,我我我……” 她想起了曾经的自己,站在赵家禾面前,是不是也这样? 喜欢,欢喜,就是这么笨拙。 她扶额大笑,“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了,干活去!” “哦……好!阿丹,那这个事……” “先干活。还有,再叫阿丹,我揍死你!” “知道了。小四好记,用惯了,一时难改。” “随你。” 有了方子,就要赶紧制出来。伤病伤痛,见效越快越好,就眼下这局势,打仗是迟早的事。 巧善睡一觉,便叫上重新赶回来的几位嫂子,拎着炭炉陶罐,一块过去帮忙。 小五瞧见她,立马丢下手里的活过来,两人同时开了口。 “我给你带了绢花腰扇,还有……” “我要成亲了!” “啊?”巧善惊喜,看看四周,压声说,“那太好了!你安心做药,这事我有经验,包在我身上。小五,恭喜恭喜!” 小五弯腰,将头凑过来。 巧善帮她插上绢花,含笑看她,心满意足道:“好看,颜色正合适。” 小五也在笑,跟头上的扶桑花一样明媚,好似脱胎换骨。 巧善越想越高兴,抱住她感慨:“小五,真好!” “是啊,嫁了人,还能接着做这些事,很好!” 两人欢喜半天,到分别的时候,才想起还没交代男方是谁。 小五不怕羞,追出来,大大方方告诉她:“是小四!” “知道了,他很好!小五,你喜欢博山奁,还是宝座奁?” 小五失笑,摇头说:“都好,我只会梳这一种头,不买也行。” 赵家禾去了痼疾,早就乐开了怀,很爽快地说:“一样买一个,留着玩!嫁出去以后不要怕事,不痛快了就砸他个稀巴烂,我们是你娘家人,随叫随到。” 巧善拍他,嗔骂:“你就不能说点好的?小四人好,不会有那样的事!” 小五半点不介意,脆声应是,随手比划了几招,嘴里喊着霍哈,又像是最初那个爱玩爱闹的小五了。 真好! 第150章 前明后清。 第133章 泰山可倚 婉如和梁武的好日子在四月底,赵西辞提早把左右两侧的宅子买下来,用来安置出嫁的姑娘们。 先成亲的人先选。 婉如不愿意挑,赵西辞就将两座院子的东西南北做成签子,先成亲的先来抽。 婉如抽到东边这处的东厢房,得了个“咚咚”的诨号。 梁武家境普通,但他家求娶的心是诚的,提早将家里翻修,也同意小夫妻平常住在外边,过年过节再回梁家团聚。 两头都尽心尽力,处处熨帖,婚事简办,但热闹不减。 三天回门,两人就在隔壁住下,接着当差。 这头办好,小五和小四也开始走礼,定在九月不冷不热的时候成婚。 进了五月,这老天爷像突然从梦中惊醒了似的,一改先前的阴郁,轰轰烈烈地晒起来。 本就热,熬药膏子简直是酷刑,先前十炉同堂的场面绝了迹。地窖里的存货不少了,于是停了这活,安心备嫁妆。 巧善先到医馆看过小五,再去自在馆找赵西辞。 她刚将匣子放桌上,赵西辞就摆手道:“这能花几个钱,不用不用,快拿回去!小五也是好姐妹,何必见外?” 巧善笑道:“你想多了,我可没钱给你。” 赵西辞跟着笑,把匣子扒拉过来,挤眉弄眼道:“那我可就不客气了,别的宝贝我都要!” 巧善憋着,等她开了匣子露出震惊,才接下一段:“我没钱,小五有。她说这些交给你去安排,她有事要忙,说只有你最清楚该花在什么地方。” 她压低了声,正经说:“只一条,不能问钱是从哪来的。” 赵西辞笑,拍着匣子说:“管它哪来的,能花就是好钱。” “不怕被牵连?” “不怕!” 赵西辞将银票拿出来分拣清点,边干活边念叨:“头前还担心钱箱子见了底,这会又该愁装不下了。那边有个败家子,卖了些祖传的宝贝,凑了十万给我。你男人去年盘下来的棉,留一半卖一半,本钱就回来了。他带回来的那些稀罕玩意,半个月就卖光了。嗐,世道再不好,有钱人总是有钱,有闲情逸致买乐子。这一把……有十一万整,还真能做不少事。小五真仗义!” “对!我劝她多少留一点,她无论如何也不肯。”巧善走到门口,左右看过,回来覆到她耳边,悄声问,“囤多少粮了?这天气,积多了会不会生虫?以前在八珍房,我们会用麻布包了花椒放在米缸里,有用。” “这个数。还得想法子走远了买,不能光囤在这,远水解不了近渴,打仗了再回头拉,费时又费力。我盘算着在那些要紧的必争之地提早买好,藏在只有自己人知道的地方,随时取用。” 赵西辞比划完,接着说:“仗是一定要打的,上边不仁,处处烂穿了底,神仙也难缝补。镇南侯那,他弄一出离间计,让他们互相怀疑是对方泄露了真账,等着怕死的人先跳出来告发。据说已经查明的数就有上百万两,这还没算吃喝挂账那些。我叫他想法子截下来,他看不起中饱私囊,那就为百姓留着,偏那死脑筋不肯,道理一筐接一筐……” “你去见他了?” 赵西辞愣了一下,随即摇头否认:“他家里那两尊大佛想见妙妙,我不放心,亲自送过去。听她们闲聊时提起,觉得有些意思,便记下了。” 方才说的明明是“我叫他怎样”,兴许是凑巧他也在家,遇上了,就像上回那样。 巧善想通了,没追问,点头说:“忠字插心中,大概就是这么坚定吧!你还记不记得赵香蒲赵老爷?他死的时候,我看见了,并不是对外宣称的急病突发,而是……他为了杀反贼,捆了一身的炸药,毫不犹豫点着了,和那些人同归于尽。” 赵西辞惊呼:“这么狠!我只记得他是个总把书中事挂嘴边的迂腐……唉!是我错了,不该口没遮拦。我虽不认同,但既然我做不到,该有敬意还是要有。” 她起身,走到神龛那,对着财神爷拜一拜,嘴里念道:“赵老爷,您是好汉,失敬失敬。求关老爷 关公是武财神之一,司命禄,庇护商贾,招财进宝。他还是个好会计,又勇猛,所以西辞选了这个。 保佑他转世投胎后财源亨通,事事发达。” 巧善跟过来,照着拜了。 赵西辞知道她是个闲不住的性子,把攒下来的账都拿出来盘点。 早几个月她们得罪了褚家,生意便艰难起来,铺子里的人忘了她的仁义大方,一个个支支吾吾,找了借口辞去。有往来的商户也忸忸怩怩,一会说手头不方便,一会说人不方便。 她懒得啰嗦,也不想再去请人,关的关,卖的卖,只留了做老本行的铺子,加倍厚待留下的这些伙计,不拘岁数,胆大心细就提拔了做掌柜。仍愿意走动的商户,主动再让半成利。 那些见风使舵的人看褚家时常往这头送东西,又“方便”起来了。 冷暖俗情,历来如此。 赵西辞不想生这个气,只当笑话看,转头又感慨:她再努力,也不如靠山管用,这也是个笑话。 唉!想要护住这些姐妹,那头还真不能丢。 两人盘完账,又细细商量一番,等到妙妙被送回来,便将这些事丢开手,专心教她识字:一个挑东西摆给她看,一个写字让她对着认。 马神医给孩子看过,确实救不了,但好在耳朵是灵的,人又从聪慧,要什么就指,或是拽着人到跟前去拿,不急不躁,很有耐心。 早点学字,是想着将来遇上比划不好的事,能写出来,让人明白。 她还小,不着急,一日学几个词,剩下就是玩。 赵西辞仍没死心,拿彩球带两人玩——先练好脚上的准头,不怕她踢不会毽子! 婆子进来送拜帖。 巧善起身告辞,外边有阿代和小留等着,赵西辞没有不放心的,但仍抱了妙妙送到门口,看着她被那对兄弟接上了才回房。 客随贴一块到的,人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可真出息,还会翻墙了!” “男女有别,为着你的名声,还是隐蔽的好。” 臭讲究! 她将妙妙放到桌上坐着,小孩都喜欢高处,拍着手,乐陶陶地来回摆腿。 他看着小孩的脚,欲言又止。 她干脆把人抱起来,站桌上,让死守规矩的人更难受。 憋,接着憋! 她看不下去了,嫌道:“找我什么事,快说吧。” “近来怎样,有没有遇上麻烦?” 她捂了妙妙的耳朵,越过她跟后边这人说:“早跟你说了,要睡就痛快点,不睡就离远点。你一个大男人,爽快点不行吗?” 他垂眸短叹,“我希望你过得好,不愿意……不能伤了你。两家的亲事,是我父亲……” 她一听就来气,哼道:“不是你父母的主意,就能随便休弃?原来你们男人都这样混。我可不愿意做那样的人,她再不好,你再不中意,她也是你明媒正娶的妻,真要送走她,她指定没活路。裹脚的人家,不会把女孩当人看,你给再多补偿,也会逼死她。” 他正是出于这样的顾虑,彼此磋磨二十年,仍旧不能做出决断。 老捂着也不是个事,他可是大忙人,难得抽出空,还是趁早把话说明白的好。正好妙妙玩了大半天,揉起了眼睛。她把妙妙抱到怀里轻拍,哼曲哄睡了,再送到榻上躺着睡。 她没生育过,但很会照料孩子。 他不觉问道:“你跟前那些伺候的人呢?” “小点声!”她将脱下来的小鞋子拿起来翻看鞋底,再将它们摆整齐,这才走回来说话,“她们也办着大事呢,我后悔出来晚了,耽误了自己,也耽误了她们。这全是你的错,你个混蛋,做什么要把我推那火坑里去?” “对不起!他房里没人,斯文有礼,只是学而不思,不通庶务。我以为……” “家里没有,那是要做出一副读书上进的样子给你看,外边一堆知己,这个难得,那个不容易,忙着呢。你要有心补偿,常叫人过去看看,别让她们亏待阿婵阿妍。还有,不要死太早,再熬个十几年,到时候管一管她们的婚事。我谢谢你。” 她阴阳怪气,他照单全收,一本正经点头,而后又是一副“我有一肚子话,但不知从何说起”的死样子。 不怪她总在他面前放肆,就是他给逼的! “那就这么说定了。” 她起身走到窗边,将窗关了,再是门,回头见他又大惊小怪,顿时起了歹心,嘴里问:“你那个好翠莲呢?这是你爹指的,还是你母亲送的?” 她趁他愣神的工夫,快步走到桌边,作势要往他腿上去,果然把人吓坏了,直往凳子后摔去。 她得意大笑,撑着桌子跳上去坐了,像妙妙那样,甩啊甩! 第134章 顾虑 第151章 毕竟是有身手的人,他一回神就稳住了,没摔翻。 身子不狼狈,心很狼狈。 “你怎么……” “是不是又要说女人不该啊?换作是个男人,即便是躺在桌上,你也不会这样介意吧?”她跳下去,背对着他说,“你容忍我们放肆,愿意伸手庇护,只因你是个好人,对谁都如此。” 他刚要说话,她转回来,面无表情道:“可是大多数男人呢,把女人当狗,给块骨头当恩惠,就觉得女人该掏心掏肺回报,甚至为他去死。喜欢的时候,伸手逗一逗,不喜欢了就一脚踢开。你不是那样的人,但在你眼里,男人承担了更多的责任,因此女人就该在一些事上让步。褚颀,你看不到女人的困境在哪。我是主子,她们是奴才,活就应该留给她们去做。可我不是,她们曾经照料、守护着我,为我挨过打骂,甚至愿意为我丢掉性命,那我也应该为她们遮风挡雨,而不是理所当然地享受一切奉献。我不想死,不是留恋这狗屁的世间,是我还不能死。我要是死了,这里也就塌了,她们怎么办?” “我没有那样想,只是不愿意看到你辛苦,你为她们做了很多,这已经很好了!” 她摇头轻叹:“你没听明白我的意思,感念身边的人付出,不是大手一挥,赏几两银子给几块布就算了事,设身处地替她们想在前头,才算是真心。你父母把你教得很好,我猜你必定见识过穷苦百姓的艰难,才能始终心怀仁德。可是,那回我听到你说‘才不至于典妻卖儿’,要不是有人在,我定要痛骂你一顿。既然心疼不得已典妻卖儿的男人,怎么不多想一步?那些被典的妻,被卖的……呵呵,从来都是先卖女再卖儿,连这名头也要占了!是不是觉得典去了吃得起饭的人家,这女人就暂且过上了好日子?有人问过她愿不愿意吗,有几人能体谅她身不由己,在事后少拿名节去羞辱她?被卖出去的孩子,不是只有去了下三滥地方的悲惨,进到大宅子里,被苛待,被打死的比比皆是。这就是下等人的命,褚大人, 你看得见的那些,已经是被优待的人,不算真的凄惨。康平县北门那有条冻风巷,巷尾有两座没有名头的院子,有空去那看看吧。要说是我娘家亲戚,别吓着她们。也别吓到自己,瞎的,残的,坏了脸的,什么样的都有,你早做准备。” 他惊诧不已。 她再叮嘱:“不要露出怜悯,不要给什么承诺,看看就走!我虽收留了她们,也没有当菩萨供起来,断了腿的都在干活。别嫌我刻薄,只会吃喝睡,那是活死人,凭自己挣下吃喝,她们才算真正活了回来。” 他从来不知道这些,看着她,目光深沉,“好!你说的这些话,我会好好想想。你先记住一件事,不论遇上了什么难处,都不要忘了告诉我。我给你留的人,你随时调派。” 眼珠子都快飞出来了,手还是管得紧紧的。 她耸肩,知道他始终过不了那关,不会有行动。 迂腐! 想要早点把石头滴穿,那就得多滴水。她便故意以吃醋的口吻再问:“你还没告诉我,那翠莲如今养在哪呢。” 他抬手,碰了一下发痒的眉毛,正准备答。 她笑一声,抢着说:“你家小姨子告诉我,你心爱着翠莲,伤了她姐姐的心,问我是不是很可恶。我说是啊,男人都该死!” 他总算抢着了说话的机会,皱眉道:“她在胡说八道。翠莲做过两年房里人,成亲前已经放出去了!” “不是还有三五个照着翠莲找的俏美人吗?原来大人还是个长情的主,二十年念念不忘,啧啧……失敬失敬。” “没有那样的事,有几年,老太太操心子嗣……” “啊……母命难为嘛,你肯定是被逼无奈的。我懂!” 她说着这样的话,眼里却满是讥讽,朝着窗子走去,推开窗,朝窗外做手势,“天黑了,您请回吧!” 想说的不能说,该说的不能叫她信服,说多了只会让她为难,毕竟他给不了她应得的尊重。 他满心愧疚,乖乖地入套,不走门,做贼似的从窗子翻出去,回头一看,她果然倚着窗框在得意。 不是伤心就好! 阿代和小留牢记禾爷吩咐,将巧善送到二门上,看着她进去也不敢立刻走,留在门口仔细听着,等到姜嫂子说话,确认平安无事,再去前边休息。 巧善没有立刻进屋,停在院中,望着寂静无声的正房出神。 她手头上还有很多事要忙,但远远比不上他的忙。 七八天回来一趟,进门就搂着她要亲热,事后又匆匆地走了,歇一晚的工夫都没有。她有意关心,他总是说不上几句,就含混了过去。 好不容易等到端午能回来住一晚,她看着他瘦了一大圈,出于担心,问了正在做的事。 他又是东拉西扯掩饰了过去,反过来叮嘱她最近要少出门。 七月十九,萧寒匆匆赶回来告诉他:鋈州沿江有几处闹水贼,劫走十六船官粮,还把人杀了个精光。岵州水司迟迟等不来督粮官,先后派两拨人去巡查,只有三个水性极好的人侥幸逃了回来报信。 瞌睡打一半的赵家禾立马跳起来,高声道:“来得正好!” “家禾!” 他回神,抱住她,压声说:“你安心在家待着,你想要的,我去给你挣!” 她真心想要的,早告诉了他,且早就有了! 可他等不到她开口,一面说,一面松开手,随即飞奔出去,远远地抛下一句“等我回来”,就没了影。 月末又传来瑭州大乱的消息,闹得满城风雨,人心惶惶。吃过一回亏的人,赶紧上集市买牲口,买板车。 赵西辞备了不少驴子骡子,两三天就被抢光,特地叫人给青桃送来了五十两分红。 青桃捧着大银锭不知所措,跑来讨主意。 巧善跟赵西辞说了青桃独自出去买驴被误会的故事,赵西辞是因此想到驴子骡子在乱世中的可贵之处,才有了这门生意。 这买卖不趁火打劫的话,没多少利,还麻烦,可赵西辞做了,并不为挣钱。 巧善没打算说清楚底里,只哄青桃收下。 青桃机灵,悄悄问她:“那我们几时走?那驴子吃得好睡得好,还能用。婶子们也着急,只不敢来问,怕给你添麻烦。” 巧善安慰道:“玉溆不久前遭过难,各家各户都穷了一截。城中又有褚家在,那些人只要不傻,不会轻易过来硬碰硬。” 青桃了然,点头道:“跟下棋一样,先捡些能吃的吃下去。” 新手下棋会这样做,那些没能力布大局的人也是如此。 “是这个理。” 青桃笑了,随即明白高兴早了,歉疚地说:“三哥去的地方,不会有乱贼吧?我看他连兵器都没有,城中有刀剑卖吗?” 巧善摇头,她和青桃没什么两样:他去了哪里,在做什么,她一无所知。 “有防身的家伙,只是没拿出来,怕误伤了人。别担心!” 这话是对青桃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 等青桃出去找元嫂子了,她才敢嗟吁。 又是十天半个月不见人,她想操心也操心不上,只能让自己更忙。小五的新宅子就在附近,离成亲的日子不远了,她每日过去看看,想到什么就赶紧添上,力求尽善尽美。 马车刚进巷子,她就看见了刀疤子牵着好些日子不见的黄鬃马出来,便停住脚,掀起帘子叫了一声“李兄弟”。 刀疤子见了她,远远地停住,解释道:“禾爷刚回来,喝多了,我替他刷刷马。” 巧善点头,客客气气说:“有劳了。” 她匆匆赶回后院,抬头便看到一个面生的年轻姑娘端着盆进了正房。大开的门,让她能将瘫在躺椅上的他看个正着。 那姑娘放下盆,在一侧跪下,托起他的脚,轻柔地卸靴子。 “赵家禾!” 赵家禾打了个激灵,强睁开眼,立马看向声音来处,笑嘻嘻道:“可算回来了,我正想着你呢,打算醒醒酒就过去接你。” 她没在看他,看的是丫头。他瞥一眼,满不在乎道:“朋友听说家里缺人干活,白送了一个,叫什么来着?” “奴婢寒梅,见过太太!” 寒梅早在巧善喊人的时候,就跪向了她。 “寒梅,你先出去,把门带上。” 赵家禾听出不悦,暗道:这是吃醋了?也好。 他一直看着她,等到外人走了,故意说:“水快凉了,好娘子,你帮帮我吧,我身上实在是没劲了……” 她见他仍是油腔滑调,心灰意冷答:“凉了就凉了吧。” 这话比这字还要凉,他酒醒了大半,急道:“你不喜欢跟前有丫头,那我一会就叫人送出去。好巧善,你别生气,我有事要找他们搭把手,不好当面得罪。席间你一杯我一杯地敬,一时不好拒绝,只好先应下来。你放心,我绝不会起坏心思,我心里只有你。” 第152章 她走到远离他的鼓凳上坐下,淡淡地说:“我叫她走,不是为了挤出空地,好来服侍你,要洗你自己洗。我生气,不是生气你带回来一个人,也不是担心你会被别的女人勾走。我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知道你待我是什么心。可是,你真的知道我是什么人吗?” 这罪名可不轻! 他抹了一把脸,不敢再糊弄,两脚对搓,胡乱一擦,光脚走到她面前,蹲下来,诚诚恳恳说:“你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温柔、善良、大度、聪慧,胆大心又细……” “不,你心里并不认同这些。” 他抬起手要立誓。 她把它拨开,盯着他的眼睛,问:“你在慌什么?” 他垂眸避开。 她跟着蹲下,上手夹住他的脸,眼对眼说:“你究竟在做什么?不要扯那些不能说的借口,从前再要紧、再机密的事,你都会跟我说,从来不担心我往外说去。” 他仍旧不肯说。 她失望道:“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把人留在杜康巷住了五六天,才送去那边解褚大人的燃眉之急?” 他慌道:“你听我说,真不是金屋藏娇那样的龌龊,我只是……” “我知道,是你不知道!既然我们都知道要打仗,马必不可少,你见识过那姑娘的厉害,怎么会舍得不用这个消息?我早告诉过你,我相信你,不会乱吃醋,只盼着有机会能替你报答她。可你不相信我,明明是清白的,却不敢告诉我!” 她看起来伤心极了,他既心疼又懊悔,不得不说了实话:“不,我不是怀疑你!我知道你心疼人,尤其是吃过苦的姑娘家。我拿她去立自己的功,怕你认定我奸诈,唯利是图。” “她有说不愿意吗,是你强迫她答应的吗?” 他猛摇头,赶紧解释:“没有没有,她说做梦都想为那样的大英雄出力,她喜欢养马驯马,没有一丝不情愿!” “那我为何要生气?” 他哑口无言。 她松开手,站起来,走到门边,回头问:“你还是不想说吗?那我来说,你以为我天天待在家里,枯等着你回来?不是的。你们那些账,我都帮你理好了,放在架子上,封皮上有大字,你瞟一眼就能知道。你留在家里的银子,被我花掉了大半,买了糙米陈米和甘薯丁,剩下的换成了料豆、苜蓿干草,囤在四个地方。阿代知道,小留也知道,可你没有空停下来听我们说一句。” 她这么聪明,迟早要发觉的,自告还是揭发,他分得清利害,走过来,左手抱人,右手关门。 “我都告诉你,你能不能……” 他想讨块免死金牌再说,见她听后脸色更差,不敢再拖延了,改口道:“你先坐着,说来话长,站久了腿酸。” 她轻吐一口气,倒回去坐好,顺手帮他兑了杯温茶水。 他可是戴罪之身,哪敢受用,挨着她坐下,把茶碗拿起来,喂到她嘴边,给她润润嗓子,再把剩下的喝干,赶紧请罪:“天下一乱,有钱人最怕死,都忙着藏家当。存银存粮,最富裕的就是他们。” 她七窍玲珑,一听就明白了,“抢他们的?” “呃……接镖,也劫镖。你别生气,不会抢精光,给他们留了活命的粮……” 她没有生气,很平静地答:“不是巨富,你不会动。我没跟着去,但我知道你会怎么行事:先接镖,查看他们品行,再挑那些为富不仁的下手,拿来做救国安民的事,这也算是劫富济贫,不过是多绕了一道弯而已。既然是行善,我当然不会生气!你就是因为这个而难以启口,一直躲着我?” 她摇头,缓缓说:“我亲手杀了赵昽,按律是犯了法,但我从来不觉得自己不可饶恕,也不可能为杀他而偿命。他就该死!” 他听得目瞪口呆,拍着脑门,大笑道:“你骂得好!是我错了,你打我吧,掐嫩肉也行!” 第135章 卑者 不见喜色,只有凝重。 不会连那个也猜到了吧? 好在她没有接着问,摸一摸茶壶外壁,帮他倒好茶,将剩下的全倒进盆里把洗脚水兑热,再起身去房里取来睡鞋。 他喝了茶,走回去洗脚。擦脚布被他扔出去老远,懒得去拿,交替抬脚在裤腿上擦了,穿好鞋,麻溜地倒水,照她的规矩:用两瓢清水冲一冲,再收起来。 她跟在后边,不帮忙,也不走开,等他将盆收好了,才说:“当初我跟赵旸说,我只嫁会自己洗袜子的男人。” 赵家禾不觉抹了把额头,这些日子狂过了头,不知不觉做了这么多让她不高兴的事。 “我会洗袜子,我这就去洗。” 他捡起随手乱扔的袜子和擦脚布,把盆又拿出来,拎到井边,一遍又一遍地洗。 寒梅站在树下,一脸为难。青桃在西厢那看着,眼里有询问。 巧善朝青桃招手,青桃赶紧跑过来。巧善交代她几句,青桃点头,找寒梅说话去了。 赵家禾全看在眼里,但不敢吱声。 巧善提醒:“袜口还没洗好。” “哦,穿了三……四天,灰多汗多,有那么一点脏。” 她没再计较这个,只说:“我看寒梅瘦得厉害,又胆小恭顺,必定吃过严厉的调教。要是就这么退回去,只怕要遭诘难。暂且留下吧,给青桃做个伴。我没说不让你带人回来,有要紧的事在忙,需要人帮手,可以雇工。不过,洗脚这样的事,明明可以自己来,做什么要让人跪着伺候?” 这也是重罪,他赶紧喊冤:“我没有吩咐,我只让去提茶水,那会口渴得厉害。” 她一看过来,他就软了,老老实实认错:“还得怪我,结交了些不三不四的人,这些混球对她不仁,指定好不到哪去!” “身契呢?你得把这个要回来,以免将来闹出事故。” “好,一会就去。” “睡一觉再去。”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他躺她不躺,坐在镜子前摆弄着什么。 “我睡不着,你还是罚我吧!做错了事,就这么揭过,我心里不踏实。” “不困?” “不困。” “那好。” 她放下梳子,拿来了粉盒和银七事。 他听见了梳子落下的啪声,接着是银链的滑动声。 原来是在挑选刑具! 他坐起来,帮她把帐子挂好,正襟危坐,等着她来行刑。 她拎着链子,将东西抛给他,正色道:“既然你知道错了,那你要答应我几件事!” “好!一定!” “要少吃酒,醉了容易出事,也伤身。 ” “我记住了!” “不要对着人剔牙,背过身,或是退到没人的地方再弄。” “嗯,知道了。” “袜子要勤快换,不便清洗的时候,宁愿浪费了扔掉,也不要穿着潮袜子沤脚,防着脚气冲心 古代的脚气病分干湿两种,严重起来走不了路,伤脏腑,还可能致死。 。” 他刚要说舍不得,她一看过来,他就不敢说了,只能点头。 “又替你缝了十双,你只管换。单背书有些枯燥,顺手缝几针,不妨事,还能解闷。” 他在家,她就不那样。 是他的错,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里,本就冷清、孤独,他怕聊多了露馅,连话也不让她多说,一提就溜。 满心愧疚之下,他是一个字也不敢辨,她说什么,他只管应好。应得的刑罚,也不敢违抗。 “那我真上手了啊?” “来吧!” 他蹭到床沿,闭着眼把脸奉上。 她用指腹沾了香粉,抹在颊中,察觉手重了,赶紧换一根手指将它蹭走一些。 她专心忙着,不时来一声懊恼的“哦”或“呀”,他极力憋住,没一会,就换成了她憋笑,还是憋不住的那样。 “哈哈……对不起……我……” “让我看看有多美。” 他作势要下地去照镜子,她果然一把拉住,不让去,煞有介事道:“还没完工呢,半途而废,等于白做了。你听话啊!” 这话连自己都没哄住,她又笑了。 能戴罪立功就好。 他管住手,闭上眼,任她摆弄。 擦擦抹抹好一阵,到底也不让看,叫他先躺着,她去打水,走前特意叮嘱:不许偷看。 他想看,但不敢再惹恼她。 她端着铜盆进来,用帕子沾了热水,慢慢地擦。她一直盯着他在看,眼里有柔情,还有点别的。 “我知道你没有偷偷起身,这很好,家禾,这很好。” 她这样说的时候,两手交叠,落在腿上,这没什么,但湿帕子还拿在手里,这很不寻常。 他从她眼里看到了一句话:你还有没有事瞒着我? 有! 瞒不过的,她不光聪明,还将他的里外都摸了个透,虽是他调教出来的,但绝对称得上青出于蓝胜于蓝。 第153章 这是她在给他机会! 他撑着坐起来,揽住她的肩,愧疚道:“太太搬去真元山的第二个月就没了,遵她的意思,要瞒着你。对不起!巧善,对不起!” 她早有猜测,仰头望着账顶的宝相花纹样,长叹一声,像是怕惊动了谁,只轻声问:“我们走了有多久?好像就在昨日,又好像过了许多年。” “没走多久,你别难过,等天下太平了,我们就回去看看。家康留在那伺候,马神医配了些安神的药,家康说太太去得很安详。她临终有遗言,说你聪明伶俐又有胆识,再没有不放心的。还有,出于做母亲的私心,她想请你在方便的时候,照看赵明和周芸三分。若不能,也不用自责,那都是他们的命,千万不要以身涉险,为别人的错委屈自己。” “好!”她伏在他肩上闷声哭了一会,又抬起头,对着那纹样再应一次,“好!我记住了。” 每一回捎来的信,都是三封,她看信时就有不安。 这十二封信,太太撑着病体,是如何艰难写下的? 她明白太太的苦心,不光怕她难过,还怕因此困住了她的脚步,才要瞒着。她也明白他的意思,小英离开后,她痛了这么多年,还是难放下。 可明白归明白,遗憾和难受还是在,怨也有。 他轻拍着她的背,柔声安慰:“遵她的意思,就葬在真元山的无变崖下,家康没跟着来,是留在那边守墓。太太和那方真人说好了,她的遗物,留给殿里修缮用,换赵明有个住处。我们再每年供奉六十两,管着他吃喝,逢五逢十有小道士去周芸那送米面粮油菜,直到她再嫁。你也不用担心她,有个丫头不肯走,一直跟着。八珍房那陈婆子赎身之后不愿意回京,也在那落脚,正好结个伴,彼此照应。” 她不肯回应,只怕是介意没有按制守孝。 他深吸气,抓紧解释:“太太说她早就随了太上老君,必须斩断红尘,因此赵明也只能称她道号,不得守制,否则要连累她飞升不了。” 她吸了吸鼻子,哽咽着说:“从今往后,不许再瞒我!我已成年,处世为人,都能自己做主。” 唉! “是我错了!牌位供在东厢家安那屋子里,香火没断过,我陪你去拜。” 怪不得时常往那屋里钻。 她摇头,哑着嗓子说:“你歇着吧,我过去看看。” 睡不着,酒劲早就散没了,只剩一身的汗。 他翻身起来,提两桶冷水到耳房,从头洗到脚,把衣衫连同铺盖一块换了,躺下来自省:要不是怕耽误成亲,他会瞒得这么严实吗? 不好说。 他到底是怎么了? 明明知道她很了不得,却总是不经意将她看作当年的样子。 他还没想好心事,她已经回来了,仍旧坐在床边。 “你早点写信去定江,叫家康只管做自己的事去,不用留在那守着,太太不是那样的人。人间羁绊太多,对她没好处。” “好。” “他赎了身,就该自自在在,不用……” 他顺口答:“他和没被你点醒前的我一样,是株没根的草,离了主子,就不知道前路在何方。由着他吧,我知道你的意思,不会强押他,等他想明白了,随时能走。给他攒些钱,成家立业,都够。” 她说家康,还有别的意思,见他说到了“一样”,就握了他的手,语挚情长道:“家禾,忘了从前吧!我们早就是自由身了,自己当家做主,不用再矮人一截。就当真是户籍上的赵氏子弟,赵业,名家禾,年二十一,娶妻王氏,名巧善,将来……至少一儿一女吧。我知道你想活得风风光光,一雪前耻,让那些瞧不起你的人,伤害过你的人懊悔。我不会阻拦,可是这辈子还很长,你不用那么急躁,不用跟着别人学这个那个做派,也不用怕这怕那。我们是夫妻,是至亲的家人,凡事好商量,我不是监察御史,不会盯着错缝大做文章。” 他是在较劲吗? 是,一跟行事不够光明磊落的自己较劲,二跟他羡慕又嫉妒的褚颀暗暗较劲。 他输了太多,这些日子把自己逼得快要发疯了,恍恍惚惚问:“那位褚大人,你怎么看?” “是个好人,怎么了?” “他身手很不错,又精通兵法,我不定能打过。” “是友非敌,要打过他做什么?家禾,是他得罪你了吗?你说出来,我们一块想想办法,看怎么化解。他不像是不讲理的人,当然了,我知道你也不会做坏事,其中必定有误会。” 夸了他,也夸了他。 他决定一吐为快:“他有身份地位,有世家公子的气度,一举一动皆有风范,誉满天下。我学这个学那个,不过是照猫画虎,终究不成样子。” 她探进来,摸摸他眉眼,笑道:“他都四十了,你才走了他一半的路,等你到了他的年纪,没准会比他更好呢。说起来,这位大人好是好,但美中不足:为人过于死板。上头过河拆桥,将阴谋使到了他头上,自家吃了大亏,他还惦记着肝脑涂地。在这些事上的决断,还不如我们呢。我们敬重他,不是因为他位高权重,只因为他是个好人,不然的话,早丢下他不管了!我们打劫来那么多钱粮,够逍遥快活几辈子,是为了做有功德的事,才留在这帮他。因此,我们也不欠他!” 是啊,那人不过是胎投好了,又长了他那么多岁,才险胜于他。 他还年轻呢!相差了二十岁,这二十年,够重活一次前半辈子。 他释然了,将积攒的郁气吐干净,伸手把她揽入怀中,笑道:“有一条,他打马都追不上我。” “什么?” “他娶不上这么好的老婆!” 她该笑的,可是想起远方的太太,实在笑不出来,只紧抓着他的手,轻轻应声。 第136章 毁家纾难 抛开自己的念头,像她一样想事,才能真正懂她的心思。 她这会应该在念着太太。 他没像以前那样抱着她胡闹,只轻轻搂住,说着分成三队的人马分别去了哪。 玉溆不缺大户,看似是褚家最风光,实则穷到拿不出现银。这大半年,褚家的管事常跑当铺。世道一乱,价压得极低,抵不出多少银子。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这消息一传开,大户们一怕被他家盯上,要来借钱,二怕他家扛不住,这里要再遭一次劫,因此一面装穷,一面盘算着往哪跑才妥当。 早在做棉花生丝买卖时,他就将大城的有钱人摸了个透,眼下只要等着鱼儿上钩:找别家镖局或是靠自家护卫上路的那些,都被他们抢了,剩下的人慌了,听说找逢甲镖局护送,能平安抵达,这就抢着来定。 护送完毕的这些,也有不少是怙势凌弱的畜生,暂且做个标记,先将这群肥猪留在栏里养一养,等到应急再用。 这就是他最近在忙的事。 “可惜银票多现银少,真要大乱起来,这东西就是一张纸,烧火都不好使。得去还算太平的地儿兑换,能兑多少算多少,宁愿吃点亏,兑不完就花光它。这回我要把小留带走,找赵西辞借人,一块去办。家里……让小五早些回来备嫁,顺便守着你。” “不用,我跟着去就是了。” “不行!” “得一个地方兑一些,不能挤在一块花用:买卖人鼻子灵,一嗅到风头就跟着大动,指定要抬价。家禾,先前褚大人打发管家送来三箱子账本,我都盘了一遍,知道中部六州的物产类别和数量,也清楚往日的买价卖价各是多少。你要是不放心,我和西辞一块走,她去交涉,我来算账,当场就能谈下来,别人见我们清楚底细,也不敢轻易糊弄。” “你们终究……” “家禾,不要以保护我们的名头,小瞧我们。爷们管力气活,我们管储备,各司其职,相得益彰。” 他不放心,只好让一步,“我不是这个意思,眼下时局大乱,凶险难测。还归你们管,你们坐镇后方定计划,出门的事,就交给褚家的人去吧!” “不!他家的人,跟他家有关的人,都在别人的注视下,一动就会被盯上。战局在东在南,我们往西去。” 他沉默,她又说:“你还记不记得上回我们逃出去,和七爷会合的那地方?” 赵七,赵七,哪一个都讨嫌! “萧寒也在那!” “是啊,小五问怎么不往东边走,他们说那里只有三百多座无名野墓,荒废太久,找不出路。” 他笑道:“你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我提醒了,别叫人拿这事做玉溆的文章,陷害他搞了什么阴谋。已经派人去刻字了,沿河往上抄些失踪名册回来填,石碑来不及凿,木牌容易,用旧不用新。褚颀把这事交给了房家,徐家那个公子哥好似有些不满。” “别这样直呼其名,私底下叫惯了,在外头不留神就会说漏嘴。” “知道了,他尊贵,轻易冒犯不得。他人好……” 第154章 她捂了他的嘴,贴着他胳膊,故意说:“我不乐意听你夸他,你只能夸我!” “知道了。” 他嘿嘿直乐,夸了许多好词,句句真心。 她再次叫了停,“王朝颜做过错事,虽然我们知道是廖秉钧胁迫了她,可我也知道你心里终究是不痛快的。家禾,我再说一次,我不是王朝颜,我不会丢下你。分别的那几年,我总是在想着如何才能成为你,我的骨子里,脑子里,都有你的魂。你是赵家禾,那我就是王家禾。我们就像是糯米粉和南瓜泥,彼此融合,这样揉出来的面团,是再也分不开了的。” 他马上逗一句:“我是赵巧善!” 她掐他,他龇着牙讨饶:“你白,你细腻,合了糯米粉。我呢,是那南瓜泥,像黄泥巴,像小儿吃坏肚子拉的稀屎……” 总算把人逗笑了。 消散离愁别意的最好法子,是自己也离。 家里没什么值钱的物件,留下阿代和青桃看家即可。 青桃年纪小,但极为懂事,不用她交代,就拍着胸脯说:“三嫂,你放心,我一定会看紧她,不叫她碰吃的喝的,也不叫她往正屋、后院那块去。” 防人之心不可无,毕竟是外来的人,谁也不知道可靠不可靠。 当年王朝颜被人拿性命要挟,做了坑害家禾的事,他们能理解她的不得已,不会再杀她,但伤害也是真的有过,谁也不想再经历一次。因此巧善点头,小声叮嘱:“你先替我守几日,跟着几位婶子学学拳脚,不去学堂,夜里小五姐姐会住回来,单独教你。你留心看着寒梅,也别吓着她,院子里的粗活有花匠来管,你们不要去动,得闲了,陪她做做针线,套套话。她要真有别的心思,你叫阿代把她送去对面那宅子里,交给李叔叔看管。我们买完绢就回来,赶得上正日子,你安心在家等着。” 青桃用力点头。 马车往西,黄鬃马往东,就这样轰轰烈烈地各自忙起来。 喜日子在九月二十,一路紧赶慢赶,到九月十八才进城。 她们以采买嫁妆的名义出去,回来时,确实拉了几马车,用红绸封着,一路送进宅子里。 巧善顾不上歇息,先找青桃过来交代事,再和几位留下操办婚事的嫂子问询,而后匆匆梳洗,换好衣裳赶去医馆,和小五说会话,再接上婉如和妙妙,一块去褚家。 赵西辞人没回来,但给了她通行无阻的牌子,没有递拜帖,也顺利进到了内宅。 两位太太见了妙妙很是高兴,又拿了许多新衣裳出来,有好几件是褚太太亲手做的。 巧善想起她到这年纪还没生养,眼里的慈爱不假,又少了几分疏离。 她心里记挂着事,不免走了神,褚太太问到第二遍,她才回神,忙起身赔礼。 褚太太摆手拦了,又问第三遍:“从来不见妙妙哭,会不会有哪不好?要不要再请那位神医来看看?我手里还有几样人参,年份不错……” 巧善忙不迭拒了,只说神医给看过,没有妨碍。 老太太早想通了,笑道:“小孩子身子弱,受不得大补,你好生收着,将来再用。她是仙童转世,缺了嚼筋 口齿伶俐,吧吧地说个不停,就是嚼筋。妙妙是天生的语言中枢神经异常。 ,少了杂音,自然无忧无虑。爱笑不哭是好事,你别操心。” “是。” 褚太太像个不知所措的新母亲,转头操心起了她的生辰,问要不要奶妈丫鬟,又要预备教书先生。 “……老爷喜欢读书人,说女孩读点书更明理,这事要早些安排起来。我不认得字,不知道挑哪个好,这事还得劳动老祖宗。” 巧善一直在看她:原本枯槁又刻薄的脸,此刻有了柔情,有了生气。 枯木逢春! 明明生在有钱有地位的人家,却还不如她们呢:裹脚,不认得字,针线做得比绣娘还要精致…… 徐家折断了她的脚,把她关在笼子里,再拿来献给智勇刚强的褚大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怪不得西辞气过之后又说:我不恨她,她也是个可怜人。 她到这会,才深刻理解西辞对唐四说的那段话。 我只觉得你们这地方不好,迂腐,不会养孩子。好好的女孩,非要锁在那绣楼里,不让出门,也不叫见人。屋子就那么点大,眼界就这么点宽,除了等一个人来爱,别无寄托。爱不到,那就只有闹,只有恨了。我能体谅。 五百里外的吁荼县,赵西辞也在做这感想。 褚颀解释:徐风芝探出他的心思后,自作主张,才有纳妾那一出。怪他知道得太晚,伤到了她。全是他的错,徐风芝只是性情孤僻,不是有意冒犯她。 赵西辞笑道:“我生什么气?你们是贵人,我想打秋风,脸皮不厚、耳朵没茧怎么行?行了,再难听的话,再侮辱人的事,多着呢,这才哪到哪!再说了,她不嫉不妒,一心为你着想,那可是难得的贤妻,总比那些面上温柔可亲,暗地里撒尖钩的人强。你放心,我也就气了那么一会,当时就呛回去了。你要操心,操心她去。” 褚颀惋叹过后,沉痛道:“我去康平看过,也叫人去打听过你家的事,知道他们不好……” 她笑道:“家丑不可外扬,家主至高无上,你能打听来的,只得其中一二。譬如祖母是为了护住我们这些女孩,遵他们的意思引咎上吊,不是病逝。她被逼死了,临终却反覆交代我:阿四,别恨他,他毕竟是你父亲。” 她笑得诡谲,他不觉伸出了手想安抚,她却躲开了,依旧带着笑,接着往下说:“我的确不能恨他,但不是为这个。我再不齿他,再能耐,也得依靠他才能活下去,还得把挣来的钱供奉给他,才能换得一处喘息的地儿。这才是我的悲哀和耻辱,内姹女子,要么服从,活成你家太太,要么像我一样,活成孽障。闲话少说,你找我来,为的是什么,直说吧。” 这么大个能耐人,头一回张口要借钱,磨蹭半天也没好意思说出口。 她早看出来了,一直装糊涂,看够了窘迫才解钱袋子。 “我担心这些票子将来不管用,你先拿去帮我试试。能用出去最好,将来兑成银子金子再给我。我最爱胖嘟嘟的大元宝,这东西轻飘飘的,收着不踏实,保不齐哪一日又发痴病,一把火烧了,烧钱可是个痛快的消遣,容易上瘾。你拿着银子往南北找门路,西边不要去了,留给我们翻。” 他哪里听不明白,心头翻涌,万千言语都堵在嗓子眼,鼓半天劲,也只问得出:“那你……手头上,够不够用?” 她憋不住,笑出了声,“用不着!妹夫能耐,我们买粮,不用花钱,还能挣钱。” 他只当是生意上的窍门,没有细问,把身上值钱的玩意都摘下来,留给她做信物,“这时节,当不出多少钱,铺子宅子也卖不动。你先收着它们,回头我再给你送房契地契,将来……” “欸,就我俩的交情,犯得着吗?我放心得很,你也放心,没钱还不要紧,只要陪我睡一觉,就一笔勾销!” 这一调戏,人又成了木头桩子,还是红的。 要不是没闲工夫,定要耍你个够! “行了。”她随意拣了一件塞进袖袋,摆手道,“信它们,不如信你。你的人品值万金!里边夹着纸片,你记下那些字就烧掉,没粮没草了,给阿七拨些人马,叫他去拉。记住一件事:只悄悄地告诉他,不要跟任何人讲。你这个人,打仗还行,心机差了些。少啰嗦,我知道你们好人都有这毛病。你查了镇南侯,来日就有人来查你,你以为你行得正坐得端,就经得起查?那你太小看奸恶这两字的玄机了。你我打个赌,看你这边打完仗,那边是不是就要断军饷了?不扯远了,眼下是不是已经推三阻四起来:这里困难,那里艰难,字字不得已,你不体谅,就是个不忠不仁的混蛋。褚颀,等天下大定,他用不着你了,你的死期也就到了。” 他无言以对。 谁能难得过他去?她们做这档买卖,注下得大,亏到底也就是掉点银子,大不了从头再来,局势不妙能随时撤走。他呢,没有退路,老祖宗种下的忠义又挡了他前进的路,这辈子就困死在这个位置上了。 时势逼他,身边人在逼他,她不忍心再扎一刀,便跳过这节,接着往下说:“你要是信得过我们,以后就提早吱一声。这一战,那一仗,要在什么地方打,估摸着多久能完,有多少人数,存粮够吃多少天。提早给个大概,我们好盘算,告诉你去哪拿。拉着粮草东奔西跑,费时费力不说,还会耽误事,也不要等到缺了再来想办法。实话告诉你,你时时吃紧,我们常常宽裕,你就好好打仗,不用成日心慌慌,盼着粮草什么时候到。信到粮到,这事,女人说了算!” 第137章 苦心竭力 他点头,郑重道了谢,看她要走,又跟上来说了“辛苦”。 她回头一笑,眼一眨,什么都没说,但他的脸又热了。 第155章 阿钟上楼来提醒时辰,他将钱袋子里的东西都抽出来,将空袋子收进怀里,再从银票中挑拣出那张纸片,记下地址后,掏出火折子烧掉它。 “大人……” “催什么!” 阿钟弓着腰答:“赵娘子走的时候,交代小的告诉一声:后院那马车也是给您的。说这是闹着玩的,不用记账,只一条:不许笑!” 他点头,大步越过阿钟,下楼去寻礼物。 四辆剩了三辆,留了他家的兵在看守。 他掀了车帘,就近开了一只箱子,里边装着同样的东西,装满了。 麻布缝的囊袋,四角都有粗布条,摸起来里头又软又硬。上头开了口,扯开一看,内外各塞一个皮棉 摘下来是籽棉,去了籽是皮棉 包,中间插着一只瓷盘。 守卫上前提醒:“赵娘子说闲时吃喝,战时护心,冷天保暖,热天做枕。” 是她做得出来的事,他想笑,但不能。 从去年起,兵部就没有新甲胄下来。民间不得私铸,铜铁又少,他们四处想办法,皮甲、纸甲、藤甲,能凑的都凑来了。 这盘子中间厚边缘薄,为的是减重,显然是特意为他们烧的。 她总是在操心,操心到有些急躁。 他不是全无防备,也不是全无芥蒂。大哥死得不明不白,他还没查清楚,三弟四弟又暴毙了,褚家这一支,十五年没有生出过孩子。这是要断子绝孙!他恨过,但他不能做什么。骄奢淫逸之风盛行,勋贵们居高位,占着大量田地,不事生产不说,还要横行霸道,欺压百姓。钱都进了这些人的兜,国库年年亏空,该开支的时候总是拿不出钱。他清楚皇上想要挖疮割痈的心思,主动上表过几次,然而皇上非但不准,还要额外赏赐。 要是让她知道这些事,不知要骂虚伪还是迂腐。 该骂的! 想做出一番大事,又拿不出雷霆手段。恨着先帝留下这么大一个烂摊子,面上又将孝字喊到底,凡事照着遗志来,宠着那些尸位素餐的人。 钝刀子割肉,磋磨几十年,靠离间计除掉了大半,然而已经迟了。人老身残,国运也是如此,千疮百孔补不过来。那位慌了,要为儿子绝后患,就得快刀斩乱麻,奸忠不论,都要除干净。 他们和她说的话,他都听得进去。可是叛乱之下,先死的是兵,先苦的是百姓。 再是天时地利人和,这仗也不是三五月就能打下来的。 天下大乱,生灵涂炭,他们都是罪人。 倘若牺牲他,牺牲他一家,能换来安宁,那是值的。褚家人享过天家赐下的荣华富贵,为国为君而死,也是应当的。 可是她呢,他们呢? 他退让,也换不来太平盛世。 太子平庸,皇帝这些年重用信赖的,都是两面三刀、善使奸计的小人。譬如和她们有关联的赵家,栽在倒戈的蒋家手里,这本是好事。然而蒋家早已没落,无才无能,攀附赵家苟活二十年,但靠这个告发的功劳,就有五人得了官职。 没有铜铁造甲胄,但铸得出几万斤重的大钟。饿殍遍地的穷困之地,不忙赈灾,先铸铜狮好威震四方。没钱修补堤坝的水患之地,打了八只大铁牛拿去祭河神。拿不出军费,但修得起祭奠先皇后的往生殿和塔林。 这是太子监国八个月的功绩!而他们呢,跟着他,掏空家底,尽心竭力,凡想得到的事,都做了,却被他带上了一条送死的路! 他盯着手里的东西,长吐了一口气。 长煜三十三年的秋冬,慢得每一天都难熬,又快得总是匆匆。 赵家禾和一众兄弟到当天清晨才赶回来,匆匆梳洗就加入送嫁队伍。 两家离得太近,太早送到,合不上进门的吉时,于是抬着嫁妆绕半个城。箱笼多,人多,浩浩荡荡,让这日渐萧瑟的玉溆城,又好生热闹了一番。 喝完喜酒,人又得奔波去,包括新郎新娘。 新人把老大夫托付给褚家,带上众姐妹,拉上嫁妆,往伤兵营支援去了。 逢甲镖局接镖,也劫镖,抢钱也掳人,把这些手下败将关起来驯化了,再送去打仗。这样的兵不多,贵在精,有点功夫在身上,比收归的流民好用,一个至少顶十个。 已经到了该显山露水的时刻,赵家禾亲自送过去,被领到了褚颀跟前。 这里有熟人,有半熟人,还有生人。 “褚家小兄弟”一直在看他,他也忘了正事,先看向了她。她眨眼提醒,他转向主座,又忍不住看了回来。 巧善差点笑出来,咬住嘴,微微摇头,垂眸看地。 赵家禾交代完事,褚颀将他引荐给生人冯林,冯林早就听说了他的事,大为赞赏,要拉去喝酒。 褚颀笑道:“晚上再说,他手头上还有事要办。赵兄弟,你和王兄弟去商量吧。” 赵家禾意外,愣了一下,转头看到她眼里的狡黠,悟了,领命团聚去。 “你怎么在这?” “我们都在这,收药的时候遇上个合得来的人,把他和他的家当都哄来了。” 这得意的小模样,实在是招人疼。身在营中,四下都有眼睛,他可顾不上了,拉了她的手。 “别闹!叫人看见了不尊重。” “那就当面教教他们非礼勿视的规矩。” 她憋住笑,教训他:“我穿成这样,你不怕被人当成断袖?账房在后边,别的事先放一边,把钱交了再说。” “断袖就断袖,别断腿就成。我家有个好娘子,她能帮我缝好。” “呸!” 他耍赖,她瞪眼,做出要打劫的凶样子。他只好收回手,摸出钱袋子,乖乖地交上去。 “只这么点儿?” 他吸吸鼻子,唱了两句悲腔。 天生不是唱戏的料,毫无长进! 她实在憋不住了,将钱袋子扔回去,一面笑,一面跑。 后营房东边这角全是自己人,就连妙妙也在。小孩朝她跑,靠着她的腿,伸手指向他。 “是长了胡子的干爹,不是坏人。” 妙妙便朝他笑。 赵西辞过来把人抱走,捂了小孩耳朵逗趣:“咱们别在这碍事,屋里还有人吗?赶紧出来!” 她吆喝完,哼起了媒人曲:“一线牵来云云云 一线牵来送洞房,鸳鸯戏水永成双。口动马赛克 ,鸳鸯云云永成双……” 成了亲的跟着笑闹,没成亲的跑远了躲臊。 巧善钻屋里拿了算盘出来,赵西辞朝她嘘声,“拿这个做什么?煞风景。忙正经事去,别耽误了啊。” 巧善举起算盘挡羞,厚脸皮的人笑嘻嘻作揖道谢。 在外边终归不如家里,只抱一抱,亲一亲,就够慌的。 还得办正经事。 他得加快立功的脚步,把宰肥羊的事交给冯稷他们。他和萧寒要赶去向京,为褚家军北上清除隐患。 她只当是接着存粮,没有细问。他正好为难要怎么隐瞒风险,就含混了过去。 “前些日子,大人问我们有没有心愿?我求了一个,达成了。” 这位大人究竟存的什么心思? 对她有赏识,有关切,但方才分明是有意促成夫妻团聚。 他抛开杂念,顺着她的话问:“是什么好事?漏给我听听,沾点喜气。” “有个故人,你要不要见?” 他以为是王朝颜,毫不犹豫摇头。 “见见嘛,她也可怜。” 她一软,他就毫无招架之力,只好答应。 跟她一块进来的人,不是王朝颜,居然是廖宝镜。 廖宝镜款款福身,向他致谢。 他被惊得往后跳,巧善挽住不安的廖宝镜,笑着说:“他不知道你也在学这个,吓到了。” 她朝赵家禾使眼色,他回神,含糊应了。 廖宝镜抬手去抹围裙上沾到的血迹,见擦不掉,便干巴巴地说:“我先去忙了,手生,缝不稳当,还得多练练。” 巧善陪她出去,隔了一会才回来。 他是她的定心丸,什么都能说。 “你说得对,那位小姐真的是精怪。” 他一听就急了,“怎么说的,欺负到你头上来了?” “你过来些。” 他将耳朵贴过来,她把徐风宜和赵西辞的事故说给他听,末了气道:“褚太太冷傲,但知好歹,这个是真不要脸!” 出发前,褚家特意办了一场宴席,把她们都请了去。徐风宜当众提起唐家旧事,以天真烂漫的口吻,装痴请教辈分:西辞叫过她姐姐义母,那她算不算西辞的姨妈? 西辞先是提醒她认错了人,唐四奶奶在西边坐着呢,接着说:“各地习俗不同,有些地方和玉溆反着来,管母亲的姐姐叫姨妈 有的统一叫姨妈。有的地方比妈大的是姨妈,小的是姨娘。有的地方则反过来。徐小姐前面的计谋没成,听她哥报信,破防了。姨娘又指小妾,西辞故意的,反击她满脑子想着要给姐夫做小。 第156章 ,妹妹是姨娘。我们都怕被人喊老了,不愿意做姨娘,没想到徐小姐这么喜欢做姨娘。要做姨娘呢,其实也容易,随便给两口吃的,那些不懂事的人,就很乐意姨娘姨娘地叫。” 这一串姨娘喊下来,徐风宜变了脸,又编了个弃妇私奔的荒唐故事来嘲讽。 “等下,她,赵西辞,让我捋捋。” “嘘……”她把人拉回来,悄声告诉他,“大人跟西辞好着呢,早晚都要过来看看,还让妙妙骑脖子。” 啊!!! 他搓着手狂笑。 他娘的,他到底在想什么? 不是没起过疑,但每回都被那个辈分给挡了回去。 狗屁的义父,义就是假,假的真不了!何况赵西辞早就离了唐家,两人之间,除了岁数有差,再没别的障碍。 不过,这点年纪算什么?廖家老太爷七十岁了,还能往房里抬人,十八伴八十也不是没有。 “跟你说正事呢,笑什么,我们得罪了她,往后怎么办?” 他抹一把脸,还是止不住笑,“这事好办,徐丰岭也不是个好东西,但徐舒达为人不错,这位大人跟褚大人一样耿直,最恨行为不端。” “这样的事,不好去告状吧?那年你跟我说,他们会把泼水的过错推到好欺负的人身上去,我担心遭殃的是下人,反让她更得意。” “最近有没有听说青坛圣母?” “有,就在那宴席上!两个小丫头在说,被婆子拎到她家太太跟前,当众打了嘴。别人家的事,我们不好管。” “外间有传言褚太太供着青坛圣女,朝跪夕拜,甘愿献祭。这可是妖言惑众的邪教,谁沾谁倒霉……” 她着急分辨:“那是胡说,她供的是观音娘娘,后来念得少了,总是记挂着妙妙。我看她算不得糊涂,只是一个人待久了,不清明,做事看起来不近人情,但也说不上坏。” “原先我以为是有人要拿她污蔑褚大人才泼这脏水,现下看来,极有可能是这贱蹄子搞的鬼。她到了这岁数,婚事该上议程了,就想要她姐姐早点死。” “啊?”她甩着头,不敢置信地说,“不能吧?那是她亲姐姐呀,又没得罪过她!” 这比毒杀更恶,连名声一块毁了,死了都不得安宁。 就算不是,也可以赖到她头上。横竖是她不安好心,先算计到了她们头上。这种仗势欺人,阴险狡诈的恶鬼,就算冤枉了她,他也不会有一丝愧疚。 “除了她,再没别人。褚太太整天念佛,没得罪过人,只挡了她的路。赵西辞这里八字还没一撇,她就急吼吼地为难,可见是狗急跳墙,半刻也等不得了。你先和赵西辞透漏半句,听听她的意思。” 她一听就明白了,他是在问她们要不要“黄雀在后”。 “不用问,我知道她的意思,西辞觉得褚太太是个可悲可怜的人,从来没想过要取而代之。” 照他的意思,既然对上了褚颀,那自然是一步到位的好。妻妾在名分上是云泥之别,但她和赵西辞都对女子有天然的悲悯,只要褚太太没杀人放火,就绝对瞧不上这样的心思。 “那行吧,早点把那精怪打发了!” “你小心些!实在不行,就先忍一忍,眼下不好闹出大事故。” “你放心,容易得很,把消息透漏进去,让他们自家人办。他们不办,我们再自己动手。” “就这么定了!等事办好了,我请你吃酒。” “那敢情好!赵某定当竭尽全力,不负所托。” 两人笑作一团。 第138章 交错 两人知心知意,他不该瞒她的,思索一番,决定由远及近,从易到难。 “上回你一说脚气病,就真赶上了!” 她急道:“快让我看看。” “不是我,东边那伙人,坏了一大片:气急心悸,行走艰难。”他用嘴比了个“牧”,接着说,“我听说他们在到处搜罗大夫,打算借这个混进去。” “啊?先前书没背完,我说岔了,我担心的是足藓,这才是软脚病。我去吧,我不会治病,但背了些医理。” “你放心,你背的时候,我也听进去不少,糊弄外行容易。我只进去探一探,最多捣个乱,不会以卵击石。这里离不开你,你们事办得多好,人胖马肥,我猜他们在家也吃不了这么好,又把伤兵安排得妥妥帖帖。行军顺利,这功劳至少有你们一半。” 他胡说八道,总是那么动听。 她靠着他哈哈笑。 这晚饭,他得去褚大人那。 她仍想尽一份心,亲自动手,用熬药的炭炉帮他做了杂粮饼和元宝蛋,再是提早做好的肉脯,带着路上吃。 包袱刚打好,她想起往事,惊叫:“我知道了,官粮是他们抢的!” “没错。我忘了告诉你,这两年丢的粮和船,都是他们做的。” 那边招兵买马顺利,喊的就是吃好喝好,勾得一辈子吃不上白米的人,前赴后继地投军。 她笑着解释:“你还记不记得,八珍房每隔五日要做一次杂粮粥或是糙米饭?她们说这是大老爷定下的规矩,说食不厌精是错的,富人多病,就是因为吃得太精细了。小五也说过,脚气病是富贵病 维生素b1缺乏症,古代有不少名人栽在这上面。更是觉得吃肉低贱的日本人的噩梦。森鸥外因为写文名气大,又有留学经历,被火速提拔做了陆军医务高官,专门研究日军大敌脚气病。这是个自大狂,学医期间被细菌吓出心结,不肯参考海军那边的成功案例,死磕抗菌消毒术,用自己研制的神药治死三万日军,把天皇也治没了。被中国人尊称为不能遗忘的“抗日英雄”。 。老宅子里没人有这事,但陈妈妈说过国公府有主子就死在脚气冲心上。” 所以这个病应该食疗,单靠找大夫吃药扎针,麻烦不说,还不能治根本。 她接着说:“找的大夫一多,总有懂的。” “那就趁他们治好之前,先散播‘故意’或‘下毒’的谣言,让军心涣散,这仗,打起来就容易了。没准能兵不血刃!好巧善,你可太会帮忙了!” 有隐患,要及早解决,他走之前就办好了:一条消息绕过徐丰岭,直接传去了徐舒达那,一条消息引向了徐风芝。 后者多余,他一走,巧善就跟赵西辞说了,两人担心徐风宜还有后手,都觉得不能袖手旁观,商量一番,当即抱着妙妙去找徐风芝。 破釜沉舟,没有还心。 家眷们被安置在离营不远的宅子里,沿途都是自己人,来去自如。 巧善不做猜测,只如实说了上回宴上听来的议论,还有外头的流言。 赵西辞只看着妙妙,没有开口。 巧善见徐风芝只点头,又拐着弯提醒:“妙妙喜欢鲜亮的颜色,太太送的衣衫裙子,她都喜欢,最爱那对宫粉山茶。” 徐风芝看着妙妙,满脸慈爱,看向赵西辞,也没有敌意。 巧善不确定她听没听明白,看向赵西辞:还要往下说吗? 赵西辞笑笑,把孩子塞给她,“你陪她去透透气,我腰疼,在太太这略坐一坐。” 有些话,迟早要说开的,也好。 徐风芝也是默许的,一言不发地看着她带妙妙走开。 她们出去了,徐风芝把守在跟前的婆子和丫鬟也打发走,和和气气说:“那年皇上想要将他留在京里,故意派了件鸡毛蒜皮的差事。看馆和编撰的官员挟带偷窃,弄走不少古籍,要悄悄地查办。” 赵至忠就是其中一个,赵香蒲托时任太常博士的弟弟照看好友,这两人臭味相投,正事不干,互相掩护一块偷。 赵西辞暗道:怪不得他始终不说怎么认识的她。 徐风芝顾及她颜面,跳过这名字,只说:“都是孤本珍本,拿书的人,或是卖,或是藏,都有迹可循,好查。他身边带了人,又有姻亲故交帮衬,因此没多久,他就办完了这事,快马加鞭赶回玉溆,交代我去说媒。我从来没听过这一家,多问了两句。他说梅花般的品格,立身正,不吐不茹,干脆利落。唐家把她娶回去,算是定海神针,至少三代有福。” 没哪个女人愿意听丈夫夸别人好。 赵西辞不愿意踩她伤疤,笑道:“太太,不是还要为我做媒吧?我只想找个男人消遣消遣,不缺丈夫。我嫁过一回,尝够了滋味,不耐烦再伺候人。我也不缺儿女,正打算替妙妙挑个老实本分的婿呢,早些养起来,好知根知底。” 徐风芝听得懂她的意思,沉默片刻后,缓缓说:“好人家的儿郎都不愿意倒插门,再等等吧,过几年,我们替她挑个好人家。徐家有几个年纪相仿的侄儿……” “太太,妙妙喜静,挑门户,不如为她挑个合适的人。” 徐风芝回神,心疼道:“你说的也有理。” 她低声念了句佛。 最不该说的话都说了,赵西辞没了顾忌,明着说:“毛青,琉璃,绀青,这些是老太太喜欢的颜色,你别穿重 第157章 chong 了。” 徐风芝抬眼看着她,苦笑道:“这都是外物,有什么要紧的?” “要紧!穿得好看,身边人看了舒服,自己也美滋滋的,养气,养人。我是个爱俏的,闲来无事,就在家摆弄衣衫。” 徐风芝笑了。 赵西辞又说:“成日对着这些阴沉沉的东西,把人给看闷了。我卖了十年布,你要是信得过,就让我给你看看。” 她从袖袋里摸出一串布,每条只有寸宽,三寸长,轻薄,但颜色多到数不完。她挑了几样贴近了比划,很快拿定主意:“你眼大鼻挺,皮子又白,什么颜色都压得住,先挑几样光亮的试试。明晚给你送料子,我只会裁,不会缝,你自己安排。” “他从不在这里歇,嫌……” 她们说男人会“爱若珍宝”,可他要的不是莲步,嫌脚是残的,一眼都不肯看。 她们说这异香 把脚掌弯折,不仅样子吓人,还臭,因为再怎么勤快,折缝里面是洗不到的(有些变态喜欢闻,甚至沉迷)。讲究点的,会用药水来泡,再怎么样,对一个嗅觉灵的人来说,是无法承受的痛苦。 会让男人欲罢不能,而他嫌味太大,险些吐出来,忍了又忍,终是待不住。 那五六年,她来来回回纠结于到底是谁错了。她不知道自己错在哪,恭顺温良,她都能做到。她也不知道他错在哪,他敬她,给足了脸面,也尽心尽力在补偿。可他们做了夫妻,却是大错特错。 这样的事,徐风芝难以启齿,说到“嫌”字便停了。 赵西辞没往下猜,只说:“管他做什么呢?我给你弄个穿衣镜来,舶来货,照起来亮亮的。他不看,那是他没福气,咱们自己看,早看晚看,正着看,侧着看,转着圈看。女人不爱穿新衣,那我上哪挣钱去?瞧瞧,笑起来多好看,你就该多笑笑。” 原来这笑声是她的。 赵西辞看她瘦到只剩了骨头,那头供着的木鱼都敲秃了,不由得叹道:“别信命,怪天怪地,也好过怪自己,别总盯着自己为难!说句不好听的,那龛里的木胎泥胎,连气都不能喘,真出了事,他们能帮你多少?早起上柱香,得闲了念几句,哄哄菩萨,哄哄自己就得了。一天到晚对着她敲敲敲,换作是你,嫌不嫌吵?” 本该驳斥的,竟被她逗笑了。 一日笑三场,身上无端轻快了不少。 徐风芝不觉抬起了手,赵西辞把手送过去让她搭着。徐风芝垂眸盯着交错的腕子,哽咽道:“多谢。” “可别说那些姐妹好的话,肉麻!” 徐风芝又笑了。 “实话告诉你,我很烦徐家那个清风宜人,心眼太多,看了就上火。她在你面前,没少上眼药吧?你要早点立起来,替我们遮风挡雨。我最烦这些事,有这闲工夫,杀去外头,又能捞不少银子,那才痛快呢!对了,你有没有银票?借来用用。” 话锋转得太快,徐风芝错愕,随即笑着点头,高声唤人。 婆子着急,有话要说。 徐风芝沉了脸,抬手制止,仔细叮嘱她,要把最要紧的匣子取来。她开了锁,把匣子整个交给赵西辞。 “那时家里微薄,嫁妆并不多。不过,这二十年里,老爷每季叫人送两千来,老祖宗也疼我,年中年尾都有。家里有吃有喝,钱没处花,都在这了。我知道眼下艰难,想拿给他,可总也说不到一块去。管家又不敢私自做主,一直拖着,我出不去,只有托付给你了。” 赵西辞本意是要过来转个手,想办法帮她换成金银,听她说这话,顿觉方才没白忙活,笑道:“男人都这个德性:自大又迂腐,怪不得你!对了,不能白替你跑腿,我想吃竹笋香菇汤,你叫人预备着。” “好!” 在绣楼那十几年,只有淡月清风陪她说话,后来淡月死了,清风重病被送出去,再没回来。新添的人有嘴,会说话,但说的不是她会的、想的话。嫁过来以后,又多了许多愿意和她说话的人,但她们只是看重褚太太的名头,只有恭敬,没有亲近。他和他母亲都因愧疚,对她客客气气,这是头一回有人这么待她。 徐风芝笑着,忍不住又添了一个“好”。 第139章 千难万险 赵西辞为难了好一会,徐风芝察觉到,又把婆子打发出去,柔声问:“有哪不对,你只管说,我知道你的心意,不会再生误会。” 赵西辞深吸气,对上她的眼睛,认真问:“能不能看看你的脚?” 徐风芝愣住。 赵西辞接着说:“不用拆,只量一量尺寸,想让你走得舒服些。” 不拆裹足布,仍是很鲁莽的请求。 她笑笑,低声道歉,准备离开。 徐风芝心生不舍,抬手要拉她,可是晚了一步。正好赵西辞回头一瞥,瞧见了,倒回来,知道她开口艰难,便直接蹲下,拨开裙角,从袖袋里摸出软皮尺,仔细量了几处。 这在教养妈妈眼里,跟赤身一样,是不能在外人跟前出现的事。徐风芝先是慌了神,但听她絮絮叨叨说买料子做衣服的趣事,渐渐忘了顾忌。 赵西辞抬头,举高了右手,笑问:“她们说我这袖子是百宝箱,你猜这里边还有什么?” 先是彩布,再是尺子…… “剪子?” “没错!”赵西辞当真摸出来一把小剪子,大方道,“送你了,还有呢。” 她洗了手,接着掏,又摸出包着零嘴的帕子,先往自己嘴里塞一颗,再递向她,“酸的,要不要尝尝?” 含着东西说话,不合规矩! 可她吃得很欢。 这东西样子不好看,颜色也不好,但她刚说完,徐风芝不觉就伸手摸了一颗。 酸,但不是很酸,软,但不绵,嚼起来糯糯的,还夹杂着一股叫人舒服的苏子香气。 赵西辞把手帕包放在桌上,给自己倒了茶,又帮她添了。 吃完酸枣粒再喝茶,酸没了,满口回甘。 “笑一笑,十年少,多笑笑。你常年捂在房里,没被风吹老,多难得。我先回去了,你别忘了那汤啊。” “好。”徐风芝站起来,跟了几步,又问,“你还喜欢吃什么?” “明儿想到了再说,妙妙要葱白炒鸡蛋。” “好,我都记下了。” 赵西辞又回头看了一眼。 一个人,活了三四十年,第一次出门是从徐家嫁到褚家,第二次出门是被巧善他们拐到山里藏了大半个月,这是她第三次出门,甚至算不上出门:出了院子上马车,然后下马车进到另一个院子。 出嫁前捂在楼里学规矩学针线,出嫁后捂在房里敲木鱼念经,既不管家,也不交际,连庙会都没逛过。这辈子见过的人,来来回回都是那几个,待在一样的地方,坐着同样的事,早上睁眼不会有期待,夜里睡下没有回味,也没有遗憾。 还不如庙里的泥菩萨呢,至少跟前来来去去的面孔能新鲜点。 赵西辞越想越替她悲哀,因此看褚颀是哪哪都不顺眼。 他知道她去了那边,急道:“怎么了?有什么难处……” 她最恨就是这个“男”,用力扔下木尺,嫌道:“怎么不挑个好点的孩子给她玩,血脉就那么重要?” 褚颀摇头,又是一言难尽。 哼! “谁不让了?是你母亲,还是爱管闲事的族人……徐家?” 居然是徐家。 不该意外,男人不愿意承认自己不行,只要生不出孩子,那就是女人的罪。徐家那老的,怕是愧对女婿,不好意思养外来的孩子混淆褚家的“高贵”血脉。徐家别的人,则惦记着娣媵或是取而代之。 “你没告诉他们是你不中用?” “阿四!” “她想把钱拿给你,都在这了。我想带她出去玩,只是知会你一声,你答不答应,我们都要走。” 他停在原地,沉声答:“我没有圈着她不让动。有两年被绊在京城,派人来接她,她不肯去。” “要替你看家,要替你尽孝……”她惋叹一声,轻吟,“恐她轻走出房门,千缠万裹来约束。写这话的人,早就看透了!” 他往前走两步,轻声承诺:“我知道这样不好。” “那你以后管不管?” 她问的既是这个事,也是问他要不要争下去。 这一次,他没有犹豫,很平静地点了头,“你说的那些话,我都仔细想过了,祖辈传下来的东西,不一定全是对的。你和你这些姐妹,让我知道女子也可以干大事,而且可以做得很好。” “不是只有我们,她,她们,本来都可以的,只是一早就被扼杀了。褚颀,我知道这桩婚事是你父亲为了报恩定下的,但无论如何,你都不能伤害她,因为你只有父母之命不可违抗,而她身上压着重重大山,更没得选!” 他知道,正因为清楚这点,才会这么痛苦。 第158章 她接连向前走了三步,拿木尺那头顶着他,盯着他的眼睛说:“不要想着给名分,有没有她,我都不要,谁也别想再困住我。我只惦记一件事,我在她跟前说了,她不生气。你要是愿意,拿下清源县,就来找我。” 这一次不同,他脸上没有臊,只有叫人看不透的深沉。 两人对视良久,他摇头,眼含深意说:“我不能伤你。” “迂腐!” 嘴上这样骂着,心里又喜又气。 喜的是这样的男人太难得,不能娶她就宁愿忍着。怕提起赵至忠的龌龊让她难堪,就宁愿被误会,挨骂也不肯答。 要维护这个,要尊重那个,才会总是一副“我有话,但我不能说”的磨人相。 本来她是为了赌气才起的这心思,如今她不恨徐风芝了,也不恨他了,但这事念得多,就成了执念,没达成,实在心痒痒。 偏偏碰上个死脑筋,这露水情缘怎么也成不了! “不愿意,那你还来?不怕被我霸王硬上弓?” 她不怕事,他怕,明明耳朵好使,还特意退到外边查看,回来见她捂着脸在偷笑,又心满意足了。 “来了就别闲着,搭把手,按住那头。” 他扯出帕子擦了擦手,再帮忙压住布尾。 她利索地一笔裁到头,他看会了,很机灵地帮忙将新的布头拉过来压好。 “这个花色怎么样?” “好看。” “替她裁的,不是你叫她穿那么死板的吧?” “不是。我没留意过她穿什么。上边每年有赏赐,先紧着她们选,余下的,再分发下去。” “那就是……褚颀,将来你要是跟那清风宜人有点什么,哼,我天天扎小人,诅咒你们!” “谁?不会有什么。” “别装糊涂,记着这四个字!” 他又说一次:“不会有什么!” 她用完就轰人,“赶紧走,我们要‘睡’觉了!” 睡字咬得重,叫人绷不住,可是他不能。 隔壁有王姑娘教妙妙认物的声。 是该走了。 他掀起棉帘子,忍不住回头瞧她。 她也在看他,抿着嘴,瞧不出喜怒,但眼珠子在闪光芒——像是又在琢磨什么耍弄人的主意。 他移不开眼,不觉停了下来,“那是我们安排的人,古本要归库,也是罪证,不能退还。你愿意加价三成,他装糊涂说没这本。你再背律法,叫他知道一经查出,要杖打,要坐监。他反过来威胁要去官府告发,你没有露怯,猜了一堆当铺弄虚作假的坑骗招数,要敲锣打鼓昭告……” 她抢着说:“知道是这么个混子,你还敢招惹?” “你猜的那些,全中了。聪慧机敏,知礼懂法,胆大心细,自强不息……这很难得。” 她头一回认输,转开脸,避开这深邃的目光。 “我只是不想被他牵连受罪,没那么大公无私。” 祖母决定去死的那一晚,一直在劝她们放下怨结,认命吧,等着他们在那堆有钱的老鳏夫里挑好了,就乖乖地嫁过去。 过日子,嫁谁不是嫁,年纪大的更疼人。 祖母最终觉得是自己做错了,不该教她们读书思考,因为女人永远没有能力决定自己的命运,想不透,浑浑噩噩一辈子,反而没那么痛苦。 赵至忠巴结上了姓赵的那一家,上了榜。她跟着水涨船高,官家小姐嫁老财主不划算,押送去京城严训严教,待价而沽。 母亲往日拿到钱就喜笑颜开,接了丈夫的信立刻变脸,以死相逼,让舅舅反叛,把她好不容易经营起来的买卖掐断,帮她的人全被严惩,婉如和红衣险些被打死。 那是她恨得最深的时候,也是她闹得最狠的时候,母亲和男人们一样恨着她,姊妹们躲着她。只有这个人,看见了她,认可了她。 也是他的安排,让她能翻身改命,重新拿捏住赵家的人。 她把这些功绩都算在唐四头上,才会对那猪头一忍再忍。如今知道了,可结果还会是一样。就算他家里没有徐风芝,她也不想再做笼中鸟。 他不信她的赌气话,接着说:“我查了一下赵至忠的名次,误以为他饱读诗书,惇德秉义,才能教出这么好的孩子。腊月回京覆命,皇帝问我要什么赏赐,我一恍惚,便提了这个名字。你写信来提醒,那时我已回玉溆,辗转送到,任书已经下来了,没得回改的余地,只好叫人额外看着。” 他弄巧成拙,还得补救,思来想去,唯有放在眼皮子底下,时时看着,才是最稳妥的。唐四书背得好,谦逊有礼,没有纨绔习性。他以为这个义子也会欣赏她的品格,能好好待他。 然而他又错了一次。 他爱着她,却又时时在害她,包括眼下:什么都不能给,又因不舍而卑劣地纠缠。 这事办得糊涂,但这种冲动,却叫人悸动——他自家的侄儿们还没求个一官半职呢。 “好,我知道了。” 他没有趁机表明心意,也没有索要回报,就这么走了。 “傻!” 立冬了,夜里冷,两个大人把孩子夹在中间,就不怕她踢了被子着凉。 妙妙是乖孩子,从不闹觉,挨床就睡了。 两个女人想着心事,都睡不着。 巧善先说了赵家禾的鬼主意。 “越是危难的时候,人心越浮躁,我看有用。”赵西辞伸手,轻捂了妙妙耳朵,小声问,“我跟那位勾勾搭搭,又不打算嫁他,这事,你怎么想的?” 巧善笑着答:“先前我告诉过你,褚太太在山里的时候就跟我说了是误会。这是你们的事,你情我愿,她都不介意,我当然支持。” “嗯,褚颀也和我说了。叫她名字吧,这太太的名号,对她来说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和她明着说了,这风芝姑娘大度得不得了,确实不在意。” “人家比你大一二十岁呢,怎么管她叫姑娘?” “嗐,一辈子没见过多少人,没经过什么事,那心思嘛,还是个小姑娘呢,一颗酸枣粒就把她馋住了。” 两人一齐笑,又一齐叹气。 “等百姓迁完,就要打下一仗了,我想找机会带她出去逛逛。机会丢一次少一次,得抓紧了。” “好!” “你说你想让天下的女人都能方便看诊,及时治病。我呢,想让天下的女人都能读书,读正经有用的书,不会被人随便欺骗,摆布。将来……” 巧善摸到她的手,轻轻抓握,“读书是极好的事,我们一块努力。家禾说过,我想做什么都可以,他会帮忙。褚大人是个好人,也会支持。我们还有小五婉如她们,还有许多人。” “我们想要做什么,终究离不开依靠他们……” 巧善安慰道:“这更能说明我们做的事是对的,他们明辨是非,才会丢开男尊女卑的好处,真心欣赏我们,协助我们。” “是啊,赵家禾真是好福气!褚颀就倒霉了,嘿嘿……” “别闹,你也好,好得不得了,天下第一的好。” 两人笑作一团。 巧善在她眼里看到了一抹坚毅,心惊不已,停下来问她:“你要……” “是,我想好了:一定要赖上他。男人反对,女人畏缩,光靠我们来做,太慢了。我们筹划了这么久,医馆一共就来了四个实在是走投无路的学徒。我想拿下他,一小半是因为他为人着实不错,一大半是我要借他爬上高处呐喊!” 赵西辞伸手,帮她抚平又胡乱滋起的头发,看着她,透过她看向黑沉沉的夜。 “这天下还有太多不对的事,耕作的人吃不饱,织布的人穿不暖,勤奋的学子落榜,清廉的官被打压……那些交给名臣去管,我先尽力做好这一件。” 巧善帮她抹了眼泪,再回来擦自己的,认真答:“对,我们先做好眼前的,将来会有更多人觉醒,一块去做下一件。” 赵西辞翻身仰躺,闭着眼说:“我从不奢望有了明君,就能让天下百姓自由富裕,让天下女儿都能自在幸福。哪朝哪代都是先兴后衰,做点小买卖都避不了各样事故,国运民生,更是难测。他能活多久,我能活多久,将来如何?这些我都看不到,也决定不了。要对抗千千万万个棺材板,难着呢。也许只是烟火,绚烂一场就熄灭了,但我想尽力埋下一颗种子,让它在眼下生根,在将来发芽。 ” 第140章 认可 两人的手握在一起,巧善将它们带过来,放在胸口上。 “我想到的,源自我看到过的事和物,你走的路更多,想的也更深远。果然这世上的事,一辈子也学不完。” 巧善笑一声,又接一句感慨:“真好!” 赵西辞也笑,柔声交代:“你们青梅竹马,情分深。这半路来的情不牢靠,易生变,我没指望它。这事还得再筹划筹划,我要好好想想,怎样才能将他的好维系得长久。还有风芝姑娘,她也有用。” 第159章 “好,这事只有我们知道,我不告诉一个人。” 赵西辞最爱她的暖心,故意说顽话:“我要是个男人,一定娶你,可太舒心了。” 巧善跟她待久了,经得起玩笑,顺口反击:“快别说了,他一直防着你呢。” 还真是,扶个腰都要吃醋,挨着坐也要盯来盯去。 全心全意爱一个人,就会这样时时刻刻想独占吧?由此可见,她对褚颀,只有感动,触动,没有真的爱上,徐风芝也不爱他。 真可怜! “西辞,既然人心浮躁于我们有益,那在这里也能用吧?那批羊最晚后日早上能到,留到攻城那天再煮。眼下刮的是北风,正好……难的是没有那么多大炖锅。” 赵西辞一听歪主意就乐了,“有!寺里必定有,不肯借就抬它家的香炉,拆它家的钟,拿来当锅使。” 这是顽话。 得道多助,褚家军一到,主持领着一众和尚迎到了山门外,帮忙安置救出来的老幼病残,将功德箱清空,拿来捐助,把后山种的菜摘来相赠。出钱又出力,有什么给什么。 赵西辞见多了人心险恶,又有话说:“他们打惯了清水仗,智谋都在排兵布阵上,一直顺风顺水,未必肯用。这事等褚颀过来了再说,愿不愿意的,让他去定夺。巧善,皇城是个邪门的地方,离那越近,人就越怪,你早做准备。” “你是说,我们身边这些人,也要起心思了?” “嗯。输了有输的心思,赢了有赢的心思。有权势的地方就少不了争斗,原先跟着的,半道来投奔的,战时收服的,还有我们这些没有正经投军的散人……” “好,我知道了。我原以为不去做官,就不用懂蝇营狗苟怎么写。怪我忘了为人处世的门道也多,还得好好学。” 赵西辞怕吓坏了她,特地问:“裁那些布,本钱是多少?拿出去卖,又是多少?我心算不如你,你替我算算,明儿我找她讨钱去!” 巧善闷笑,“你呀,又淘气了!缎只用在了花间裙的细缝里,两色加起来才一尺出头。八样布,算上耗掉的碎布头,也才五两七钱,按往年的价卖,该是八九两,今年的行情不对,最多能到七两半。鞋子有现成的,我絮好了棉塞子,明早缝上了再给你。账都算完了,手头上没活,来得及。” “不是我惦记那三瓜两枣,徐风芝前半辈子一直被他们当成摆设,指定乐意被人索取。看见!巧善,人最怕不能被看见,伤心,欢喜,得意,失落,努力……” 巧善很自然地接道:“是啊,有人见证才好。不论男女,有个人在就是好的。” 在王家时,她就是那个不被看见的人。大哥是好人,但他也艰难,多数时候自顾不暇。有了小英,她才像个人一样活着:关心,被关心。小英走后,她又有了他。他离开几年,她还有梅珍,有青杏。他又回来了,他们再也不分开,还多了别的兄弟。接着是西辞、婉如她们,将来还会有更多。 赵西辞摸摸鼻子,接道:“没有人,猫猫狗狗也可以,带眼睛就行了!” 巧善又被逗笑,应道:“会越来越好的!西辞,我们这么努力,有资格问老天爷要一份回报!” “嗯。睡吧,过几日,又要在车上颠簸了。” 行军打仗要力气,吃得饱力气才足,她们这没有精米吃,但不仅有粮,还有菜,绝对管饱。 十天半个月吃一次肉,天冷了,一碗热乎乎的肉汤下肚,能把五脏六腑哄得服服帖帖。 每回到前边去报账,总有人注目或是抱拳行礼,还有那胆大的,特意凑上来,叫一声“王大人”,“赵大人”。 这对她们来说,是莫大的鼓舞,因此钱一到手,就想着再去找点荤腥回来给他们打牙祭。 天冷了,得防着伤寒、风湿和冻疮,还要采买药材。后来的兵没有棉衣棉裤,也得供上——再往北,就要对上冰天雪地了。 褚颀和他父亲都镇守过西南,那里的人代代感念褚家军的恩德。官员接了出兵的旨意,但不敢轻举妄动,一是粮草供不上,二怕还没出门,本地也造反了。包抄指定不成,极有可能没走出二里地,就被百姓抄了底,只能先拖延。 西南无战事,可以去探探。 她们在天黑后悄悄地离营,接着搜寻过冬的物品。 被拐带出来的徐风芝一路忐忑,巧善和赵西辞夹着她哄,每到一处,都把她拉下车来看看,让她认认地方,看看百姓过的什么日子,谈买卖也要带上她。 这些事,对她来说都是新奇的,尤其是看到赵西辞骑羊摔下来,险些吓晕过去。 赵西辞大笑着多滚了半圈,赖在干草地上撒娇,好姐姐好妹妹地喊,叫她们过来帮她除草屑草针。 她们忙着帮她清理,她惦记上了吃的:“这羊一身的力气,腱子肉指定香,今晚就尝尝。” 徐风芝捻着手里的草针,忘了阿弥陀佛,只记得笑。 小留带一队人守着熏猪羊,她们接着往南走,买到接骨散再回来会合。 带的人手不少,轮番赶马,日夜兼程追上去。 拉回来的东西还没交完,一落地就得了个坏消息。 有人趁她们不在,要带走廖宝镜,说什么“大河有水小河满,大河无水小河干”,叫她顾全大局,去招降曾经拜倒在她石榴裙下的曾总兵。 小五她们自然不肯,两头差点打起来。幸好有人悄悄往上头报信,小徐大人被小将带走,听说还被他爹杖打了。 巧善一阵后怕,赶忙去看望廖宝镜。 廖宝镜被心病纠缠,气色很差,蜷缩在竹板上。 巧善拦着不让她坐起来,柔声劝说:“你安心养病,大人不是那样的人。” 廖宝镜闭上眼,万念俱灰道:“我早该死了!她们说我一抹脖子,母亲也活不了。我信了,什么脏脏臭臭都忍着。不能自尽,可以假装失手误杀一个,让他们来杀我。我以为我是太傻了没想到,其实不是的,我只是懦弱。我学了十几年功夫,却任人宰割,我就是怕死而已!巧善,还是让我去吧,别因为我而得罪那些人。美人计,美人计……我活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也就这副皮囊能看。能做点有用的事,洗洗罪孽也好。” “不行!”巧善痛心,半抱住她,安慰道,“你从来没做错什么,以前那些事,本就不该由你去承受。一个人想活下去,是生来就有的意识,不是错,在困境中能坚强活下去,是很难得的事。宝镜,你没做错什么!不要信那些鬼话,没用的男人才会想到这些龌龊诡计。你不要轻看自己,你和我们是一样的。你能做很有用的事:等你好起来,教我们学功夫吧,原先的师傅上阵杀敌去了,小五腾不出空,只有你了!” “啊……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家禾的功夫就是在廖家学的,可厉害了,他说你很勤奋,也很厉害。” 廖宝镜眼里有了神,撑着坐起来,抓着她的手问:“那徐家怎么办?我知道徐家的二爷三爷都……徐大人又是得力干将。不行,不能叫褚大人为难!我这样的身份,本没有脱身的机会,他大费周章才把我弄出来,我却给他惹出麻烦,实在不该。” “不要想那么多,这不是为难事,大人不会在意。徐家老大人是个通情达理的好人,褚太太也是徐家人,她和我们要好。你可能不知道,这趟她跟我们一块出门了。她也是个和善的人,等你好了,我带你去见她。” 廖宝镜松开手,捂住脸,哭诉那些积压的委屈。 同胞姐妹,那个什么都用最好的,将来好做尊贵的皇妃。在她这,就是怎么糙怎么来:不能穿漂亮的裙子,伤了不许哭,一定要粗着嗓子说话,六岁就被带去刑场看砍头,八岁逼着她杀了陪伴几年的马,来了月事也要接着练武,背不下兵书舆图,就必须去全是男人的学堂。 “我什么都做不好,书上的字会搅乱,我总是认不全。跟廖秉钧比,差太远了,我就是个废物,连擂台都不敢上,只能叫少观 家禾以前的名字 代我去。就这个名字,也是别人不要了才有的。” “谁说的?廖秉钧心肠歹毒,是个彻彻底底的混蛋,你不需要跟他比。宝镜,从前种种,都放下吧。你喜欢什么名字,仔细想想,再取一个就是了。你好点了吗?去帮忙吧,拉回来很多伤药,要分出来装好。” “啊?好多了,我去,我愿意去。” 野外扎营,没有现成的宅子给她们住。褚老太太留在清源县养病,徐风芝的住处就在主帐后方。她早就知道了,自己不方便走动,特意叫身边人过来赔礼道歉。 巧善惦记一件事,叫住婆子问了两句,心里有了数,才去家眷待的南营房找人。 王朝颜一脸不情不愿,垂着头说:“有事快说,我忙着呢。” “谢谢你!” 王朝颜猛地抬头,眼里闪过惊讶,察觉到失态,赶忙把脸又转回去,嫌道:“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贵人,我可担待不起。” 第160章 巧善装作没看到红肿的那半边脸,走近了,摘下特意戴出来的两只金镯子,抓了她的手,强塞给她。 王朝颜撇嘴,气道:“干嘛,想收买我?” “不是,总之谢谢你。朝颜,向京这边有场硬仗要打,你愿不愿意过去帮忙?你学得快,缝得很好。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在预备,药膏提早熬好了,用棉篓子捂着,不结冻,随时能挖。伤药多数磨成了粉,配药方便,用方寸匕一舀就能成。还多了许多新鲜玩意,你想看了,随时找过去,我们在那等你。” 王朝颜看了看远处,压声说:“知道了。” 她看巧善要走,忍不住,又叫住她:“那高小留还跟着你们?” “是的,他一直在帮忙做事。” “行,我知道了。走吧走吧,到处乱跑什么,真是的!” 巧善思来想去,决定和小留说一声。 小留笑笑,说:“三嫂,她不是坏人,以为我卖了身,管三哥要契书呢。她也不知道我另外有家,托萧大哥把那房契留给了我,还有些银子。几时她用得上了,您跟我说一声,我给她送去。” “你……” 是不是还念着她? 算了,眼下这情形,说什么都不好。 巧善点头,“你说得对,她不坏,终究是故人,有什么消息,我会及时告诉你。” “好,劳动嫂子费心了。” 第141章 不得自轻自贱 接连几天都是寒风伴冷雨,没法拔营。 事过去了这么久,没人来计较,廖宝镜总算去了心病,安心分药,教擒拿。 巧善却越来越愁,总是回想起王朝颜的脸。 王朝颜跟的那男人,是褚家的老部下,和徐家有多年的交情,自然不愿意得罪上官。王朝颜为了帮她们,去告徐丰岭的状,捅了这个马蜂窝,在那家还有立足之地吗? 虽说战时大家不约而同地改穿了布衣,可至少颜色是鲜明的,而王朝颜那一身,是不知道洗了多少水后褪出来的陈旧。 她过得不好! 巧善不懂妻妾门道,不知道能不能帮她脱身,只好找赵西辞商量。 赵西辞听了王朝颜的义举,笑道:“这人还算有救,我去吧,你帮我算完这些。婉如身上有了,我叫她多躺躺。” 巧善先惊后喜,理好算盘,一面拨,一面盘算:“月份浅,不要跟着奔波了,到了向京,需要人留下来看顾,正好让她领头……” “你别多想啊,你还小呢。” “啊?”巧善算完了这一页,才明白过来,笑道,“不会,我真心替她高兴。” “知道你好着呢,怪我不该多嘴。我去去就回,别偷吃我的宝贝咸梅,我要留着它捉弄人。” “又淘气!”巧善仔细叮嘱,“寒从脚侵,要打伞,也要穿屐子,别不当一回事!” “知道了,我乖着呢,嘿嘿。” 事办得快,她刚理完账,王朝颜就被人送了过来:脸色不好,两边袖子一深一浅。 巧善忙起身来迎。 婆子送到就告辞了,王朝颜拦着不让巧善去找衣服,先说急事:“赵家禾是不是提早去了向京?那边出事了!房三爷他们打前哨,不知怎么地泄露了踪迹,被人活捉了去,如今都挂在城楼上。常大人的内侄也在那里边,只有他身份最低,被丢出来当信使。连夜滚回来的,天亮得的消息,他们怕动摇军心,瞒了,正在主帐商量呢。我出不来,方才褚太太派人来接,我借口肚子疼,先过来告诉你一声。” 他的确是去了那边,二十多天没来信了。 巧善心慌不已,把她拉到衣箱那,颤着声说:“你自己挑,赶紧换,别冻坏了。” 她走过去守门帘,不断念叨:“没事的!朝颜,会没事的,家禾很厉害,没有他办不成的事……” 王朝颜胡乱拣了一件换上,走过来耳语:“你跟赵西辞说一说,让她去劝劝褚大人,叫他们不要再拖了。这么冷的天,吊在雨里,铁打的人也熬不过。别提赵家禾,就说是为他们着想,叫他别寒了部下的心。被抓的人,都是那几家的命根子,特意派出去挣脸面攒功劳的,他们也盼着赶紧去救。赵西辞帮了这个忙,那些人要记她的恩,将来少不了要通融,一举两得的事,你不要怕她为难。” 巧善转头看着她,摇头,恍恍惚惚答:“朝颜,这样赶过去,人乏马疲,还没赶到就要折损一半,这仗没有赢面。不能这样,不能拿那么多人的性命去填……” 王朝颜泄了气,小声嘀咕:“那我还能待这吗?” “能,你就住在这帐里,安安心心的。你留在伤兵营,是来帮忙的,抬头做人。朝颜,我要出去一趟,你先歇一歇。” “我跟你去吧,你这副样子,办不成事。”她见巧善转头看自己,又不耐道,“诶呀,我一个人在这待不住啦!” 巧善要找的人是赵东泰,如今他被安排在火器营,火器最怕下雨,他必定守在那些炮车附近。 万幸军中都知道她是管着吃喝的账房大人,没有为难,一路畅通。 赵东泰盯着她后方的王朝颜看。 王朝颜会看脸色,将刚收的伞又撑开,留在帐外等着。 巧善本意是找他打听,谁知他听后,立马说:“这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我先去看看。” “去哪?”他没答,巧善看明白了,慌道:“我不是那个意思,你有你的职责,我只想问问你知不知道……” “你想去找他!” 他的笃定让她没法再欺瞒,她垂眸,认真道:“我知道鲁莽做不成什么,不会冒冒失失去送死。我只是想离得近一点,兴许能帮上忙,就算不能,早点知道消息也好。” “我送你去!” 巧善心惊,猛摇头,立刻往后边退。 他跟上来,急切地说:“你们是我见过最和睦的夫妻,我不希望看到你们有什么。我会赶马,有点功夫,我在向京待过两年半,知道一条本地人才会走的小路,不用担心盘查。” “七爷,不行,你这里,你的前程……” “是为了我的前程!方才说的是假话,我不是为了赵家禾,是想立功。被抓的那几个,都是年轻子弟里的佼佼者,就算救不下人,找点有用的消息传回来,也能出风头。” 她不信,伸手拦他,“七爷!” “我去请命,一刻钟后,后营见!” 他左手拿斗笠,右手拨开她,大步走进了雨中。 巧善跟出来,王朝颜跟上帮她撑伞,不咸不淡道:“他心悦于你。” 巧善转头,无措地看着她,懊悔地喃喃:“我是不是不该来?” 王朝颜摇头,看着雨帘,冷冷地说:“你又没逼他,他乐意,就让他去呗。再带上廖宝镜,别看她一副软骨头,射箭厉害着呢,当年没人能赢过她,再荒废,也不比弓箭手差。” “不行,她……她身子弱,还得好好养。” “你傻呀,听不懂话?孤男寡女出行,将来你还要不要活了!” 家禾不会那样想! 王朝颜才不管她答不答应呢,迳自找到廖宝镜,把事说了。 一旁的小五先应了,立即起身去找小四。 巧善不同意,小五答得有理有据:“仗还没开打,原先的伤兵都安置好了,还有这么多人在呢。提早过去,不会耽误事,只有益。” 小四帮着说了两句,见巧善有松动,便默默地退了出去。 小五望着他的背影,心念一动,追出去叫住他,笑着说:“我先陪巧善去,在那边等你来。” 小四听懂了,咧着嘴乐,接连点头。 “傻,别忘了刷鞋啊!” “好!” 一人独行,变一男四女同往,借口去收驱寒的干姜,悄悄出发了。 五个人里边,只有她没功夫,学了三天擒拿手,擒不了,拿不下。好在背医书时,顺道背了穴位图,关节穴位认得滚瓜烂熟,结合这擒拿术,知道掏出小菜刀后要往哪砍,拔下簪子该往哪戳。 廖宝镜来回摸着弓,王朝颜拿着雕花小菜刀啧啧嫌弃,小五顺口问道:“朝颜,你擅什么?” 开锁和耍花招。 巧善想拦,可是来不及了,只好抢着答:“她功夫比我好!” 王朝颜扬眉,大大方方答:“还会撬锁。” 巧善和小五同时夸有用,她靠着车壁笑,没一会又嫌弃车太破,路太烂。 向京那么多人要吃喝,城门照开,横竖沿途大道都有设卡严防,能进城,但要严查,防着有奸细混进去。 破马车,旧篷布,两个冻得瑟瑟发抖的少年,三个蓬头垢面的畏缩姑娘。说是来投奔亲戚,仍旧被叫到一旁,细细再盘问。 那次出逃,跟着逃难的人听来许多信,来的路上就编好了身份,人文山川,对答如流。 守卫瞧不上小五,盯着赵东泰上下打量了几回,丢给他一块木牌,叫他安顿好家人后,就凭这个去铃鼓塔搏前程。 第161章 赵东泰不会唱戏,干巴巴地嗯了一声。小五会,扒着守卫的胳膊哀求:“好大哥,我虽矮了些,可不差力气,您行行好,也救救我吧!” 大战在即,多一个兵是好事,又得一枚牌子。 城中到处有巡兵,这牌子便派上了用场:一问,就答是表哥替他们寻的门路。 上一封信里有青枫茶楼,一路打听,天黑才找到地方,但吃了个闭门羹。 上手一摸,铜环上都有灰了。 巧善暗叫不好,小五却说:“是个好落脚地。” 几人默契地聚拢,将王朝颜围在中间,让她安心撬锁。 王朝颜拿下锁,顺手往里推,门刚开寸长的缝,就有寒光闪出。 赵东泰拿包袱去挡,同时一个垫步蹬腿攻向那只拿剑的手。小五左手拨人,右手抽走巧善腰间挂着的小菜刀,用力掷了出去。 里边这人武功不差,同时躲开了,藏在柱后拔备用的剑,影子细长。 巧善满怀希望,低声喊:“家禾!” 不是他,但对方听到这个名字便收了势,将剑又推了进去,连退几步,跃上庭中戏台,远远地看着他们。 才下过雨的初八夜,彼此看不清楚底细。 王朝颜立刻把门关上。 赵东泰将包袱抛向她,斜蹬凳面让它扬起来,顺手接住,抓着它向前,同时问:“你是哪家的人?我叫赵七,是赵家禾的族兄弟,家乡遭难,活不下去了,特意找来,想托他找份差事,博个前程。” 来人深知拿不下他们,跳下来,抽出火折子,擦亮了,举着它扫一圈,把人脸都记下后,冷声说:“赵爷身上有事,出不来,嘱咐我来取一样东西。眼下他没空管你们这些闲事,赶紧走!” 小五要说话,巧善拽了她一把,率先往后退。 五人又走了出去,把锁重新挂好,去巷中的小客栈入住。 穷人要有穷人的样子,五个人挤一间屋,三个睡床上,小五和赵七一左一右,靠着门框坐地打盹。 他们特意将包袱摘下来,全放在桌上。宵禁之后,果然有人来翻,翻完原样绑回去,从窗子那溜走了。 挂在城楼的人被收了回去。这人防着他们,但不敢下杀手。两件事指向一个答案:赵家禾还活着,而且活得很好,才会让这人忌惮,不想得罪他。 “七爷,眼下最要紧的是回去报信,你想办法出城吧,我们会见机行事。” 如今的向京是只小口大布袋,少进,不许出。 赵东泰没法蒙着眼说大话,点头,默默地翻窗走了。 四个女人挤在床上,巧善小声说:“明儿再去一趟,我知道家禾藏东西的习惯,那人翻到了这里,应该是没找着。” 王朝颜闷闷地问:“他做奸细去了?看这架势,是有人疑上了,想揭穿他的底细。” “嗯。”巧善忧心忡忡,接道,“他出门时带上了萧寒,想取东西,一定会叫他来。” 但愿萧寒也好好的。 她很快回神,赶忙安抚:“家禾很会察言观色,以小见大,没准会猜到有人来找。我们留在这,静观其变。” “也好。” 角落里的廖宝镜期期艾艾道:“要不,要不就……还是我我……” “快睡觉,明早还有事呢!” “不行!” 小五和巧善同时开口,廖宝镜闭嘴,接了巧善递过来的袄子,盖在身上,贴壁躺好了。 王朝颜轻哼了一声,耐心挨到她睡着了,悄悄瞟一眼去了门边的小五,薅住巧善胳膊说悄悄话:“吊着胃口就是了,又不用动真格的,不过是借她的名头混进去。立这大功,下半辈子不说荣华富贵,至少能保她殷实安稳。要是赵家禾在……” “他不会。朝颜,宝镜好不容易爬上来,不能去推她。动不动真格都不对,她是个活生生的人,我们要尊重她。” 王朝颜嗤道:“那我去,这总行了吧?我愿意去,我们这等人,命贱,有机会就上了,贞洁算个屁!只要老东西瞧得上,想占……” 巧善拽了半天没能制止,摸到她的嘴,用力捂上,哄道:“别胡闹,你也是一样的。车到山前必有路,再想别的办法就是了。朝颜,总有法子的,不要动那个念头。” 王朝颜轻轻挣了两下,安静了。 巧善收回手,胡思乱想半天,突然听到她说“好”。 王朝颜翻身,又说一次:“好,我知道了。” 第142章 藏奸 家禾就在城里,且被人当成仇敌盯上了。 巧善愁得睡不着,三人挤在一起,她一动,王朝颜就睁开了眼,恼道:“不睡就干活去。” “啊?” “走走走,你去叫小五。” 王朝颜顺手扯走她的头巾,再拆廖宝镜和自己的,顺便塞了一丸药到宝镜嘴里。 小五瞥见这动作,暗自心惊,一摸身上,果然少了。 “你……” 王朝颜装没听见,抓紧绑成绳,背对着她们催:“快点,夜间巡逻是每个时辰的第三刻,这里离钟楼三条街,再过一会就该来了。” 她不等她们问,主动招认:“我受命盯着陆闶闳,这混蛋离不得酒,灌醉了,轻易就能套话。 所有经他手的文书,我都看过,向京的事,我一清二楚,爱信不信!别这样看我,放心,没打算害你们!再耽误下去,就要等下个时辰了。” 巧善和小五对视过,点头——她要存了歹心,犯不着告诉她们这些事。 三人顺着窗爬下去,又偷偷回到了青枫茶楼。 王朝颜要去找灯台,巧善悄声说:“不用,一定在门口。他说要紧的东西,藏深了不方便,要放在随时能拿走的地方,好撤离。比如……” 她抬头,小五心领神会,退到门外,攀了门板,踩着门环爬上去,果然在门头上摸到了东西。 马车一靠近茶楼,下马车时,少不得要整理衣衫,借这机会就能抛好。取的时候不用落地,夜里顺着房梁院墙就能摸过来拿走。 三人来不及高兴,就被突然晃动的黑影惊到了。 “是我……”赵东泰从柱子后走出来,接着说,“这里边我翻过了,什么都没有,后院连帐子都被拆了,脚印多,有人仔仔细细搜查过。大人交代了别的事,这里还有自己人,消息已经传出去了。” 王朝颜靠近了问:“那帮少爷都是头一回露脸,按说没人认得出来,可是刚入城就一个不落,全被抓了,说没人报信,鬼都不信。你还敢随便叫人往那边递消息?” “你放心,大人心里有数。” 放心个屁! 王朝颜翻了个白眼,扭头看向别处。 巧善不放心独自留下的廖宝镜,小声说:“先过去再说,他们没找着东西,没准还会来。” 有赵东泰在,爬上楼也容易了。 王朝颜往一楼后窗吹了半管迷烟,再往上爬。小五看了直摇头,巧善用眼神安抚。小五撑着她往上,楼上还有赵东泰在拉。 她一抓到窗框,便搭腿往里翻,他抓了她外衣的背部,防着她掉下去。 窗子不大,两人上身有一小块交叠,离得这么近,她能清楚地听到他的呼吸来得突然又急促。好在他不是没有分寸的人,她的左脚一挨地,他立刻松手后退。 孤男寡女出行,你还要不要活了! 朝颜提醒得对。 小雨也磨人,衣衫弄得潮潮的。赵东泰拔了门闩去外廊上换衣衫,她们留在里边换。 小五拿到一只扁的纸元宝,耐心等到巡夜的马蹄声过了,再拿包袱皮蒙住窗,在桌下点蜡烛,拆开它来看。 纸上没有完整的字,是看起来笔力稚嫩的涂涂画画。小五把它递给巧善,巧善抹平它,仔细读了起来。 她念到陆字时,几人不约而同地看向了王朝颜。 王朝颜撇嘴,哼道:“看我干嘛?姓陆的可不止陆闶闳,还有陆继业、陆天鸣。陆闶闳太蠢了,做不来这种事。” “朝颜,不要生气。店铺关门这么久,看得懂的人还没来取,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我猜那黑衣人会拿我们的事,去试探家禾。这是好事,家禾一定会想法子找我们,把消息补完整。不管是谁有问题,都不会牵扯到你身上去。” 赵东泰拿走纸元宝,翻墙出去了。 巧善猜的没错,隔天就有“喜讯”:前街的铺子沾大光,要提早清场铺红毡,迎接贵客。 客栈里的人都是游商,被困在这多日,憋屈得很,便将打听来的消息自编自造:府台大人去年收义女,今年招金婿,女儿是半路来的,女婿是这阵子撞上的,这是头前十几年没攒一点嫁妆,只能匆匆采买。 听起来不体面,但郎才女貌,身份尊贵,就是最大的体面。 小五听到“赵”字,担忧地看向巧善,巧善悄悄摇头,安静地吃面。 赵东泰坐不住,起身要出去。巧善迫不得已,叫了一声“七弟”。 第162章 四人都转头看着她,她无声说:他不是那样的人! 她们乔装打扮一番,混在人群里,远远地看热闹。 道路两头都有持械的兵戒严,排场大,来的却只是个无品无级的管事。这管事的挨个进店指点一番,各家就忙起来,轰轰烈烈预备几个时辰,两刻钟不到就办完了事。 看客们意犹未尽,但不敢在街上多逗留,各自散开。 王朝颜嫌道:“这样就没了?” 四人一齐看向她,巧善拽她,小声提醒:“回屋再说。” 回屋也没多的话说,赶紧把包袱重新清点,留下衣衫木牌再扎回去,把弓箭、匕首全藏上房梁,单留下雕花菜刀。 廖宝镜摸着叆叇 眼镜 不舍,踟躇道:“这个……怎么办?” 王朝颜等得不耐烦,催道:“收起来,横竖没这玩意,你也能射箭。” 这是巧善送给她的,那天她有了自由身,有了它,从此可以好好走路,好好做事。廖宝镜也不敢拿它冒险,用线系了,垂在窗子下。 小五下楼,不敢再吃面,抠抠搜搜买了五个粗粮馒头,再厚着脸皮要了一盆不用花钱的稀粥。 午饭刚起个头,就有兵来搜。 没什么可疑的。 领头人捏着木牌轻甩,走到桌前看一眼几人吃的东西,再扫一眼屋内,抬手,“都带走!” 这和预想的不一样,几人交换了眼神,赵东泰和小五的意思相同:外头还有不少兵,不要轻举妄动。 马车没有窗,送到一座小院才叫下来。 没有严刑拷打,没有看管,院门一锁,四下安静。她们耐心等了会,再私下查看一番,确认没人没机关,再往屋里去。 桌上有饭有菜有茶水,桌底下有只炭炉。饭菜还是热的,屋里暖烘烘。 小五吆喝:“吃吃吃,要杀要剐,犯不着多拐一道弯来下毒。” 巧善跟着坐下来,笑道:“是,我听着是多拐了五道弯呢。” 要拐弯就会慢下来,车子的晃动也不一样,家禾教过,她一直在留心。 赵东泰跟着补充,往哪拐,行了多少丈再拐,全说清楚了。 王朝颜拿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比划,随即告诉他们:“参将府就在这附近。” 参将? 巧善只知道一个何参将,把筷子放下,简明扼要地说了她们和何参将的渊源。 赵东泰突然抬手制止,果然,没一会就有人进来,把赵东泰和小五叫走。 人走了不到一盏茶的工夫,又有人来带她。 巧善暗自欢喜,可是被送进屋后,里边等着的人不是想见的他,而是赵东泰。 门锁上了,小五不见人影,这里只剩了他和她。 赵东泰转身背对着她,说:“你到里边来,我去门口,更方便。” 炭炉子在里边,门缝会透风。 巧善领了他的好意,两人换了位置。 “要是朝颜在就好了。” 他低低了嗯了一声,顺口安慰道:“我看这里的人,没有要为难的意思。” “你是说……” 有些事,挑明了说,彼此难堪。巧善轻吐气,认真道:“绝不是家禾的安排。” “嗯,我知道。” 他怎么舍得让你受这委屈? 他不时深吸气,留神外面的动静,防着迷烟迷香这些下三滥。 “小五去了哪?”巧善心慌,又问。 “东厢。照先前说定的,若有事,吆喝一声,硬闯出去。” “好!”静坐更尴尬,她得找话来说,“粗粮馒头四文一个,老卤面一碗要二十三文,住店反倒只要二十。看来此地粮食吃紧,不是一两日的事了。” “嗯,朝廷要用他们,也在防着他们,听说自八月起,就没调过粮。” 巧善心念一动,压声问:“你听没听说过牧栾,牧芳或是牧铭?” “牧铭是长煜二十五年的武举第六名,头四名都是勋贵家的子弟。上了台,这规矩那规矩,让人束手束脚,不留神就被罚下台,十分力只能使一两分,输赢全由考官定夺。牧芳是他爹,有官身,但皇城遍地是官,他家不算什么。他自认天下第一,输了不服气,醉时嚷了些不能说的话,叫人告了,挨顿板子,还被关了几天。牧家人怕他再惹出祸,送回了老家。看着像是废了,但听说有不少人私底下夸他有侠气。” “你本打算考武举?” “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我原以为台子上最干净,毕竟站着是赢,倒地是输……呵,哪里都少不了人情世故,因此在这里待了两年,又回去了。王姑娘,那时候我心高气傲,又愤世嫉俗,做了不少蠢事,多有冒犯,实在不该。” “不要紧,谁都有少不经事的时候,都是这么过来的。” 赵东泰垂头盯着指尖,缓缓说:“你和我四姐要好,我也算是你的弟弟,需要娘家人撑腰的时候,尽管叫我,不要客气。” “好,多谢。”她想了想,又说,“家禾不是那样的人,其中必定有个缘故。” “知道了。” 能说的话,都说完了。 巧善垂头想心事:家禾在哪,会不会也被人关起来了?不,他本事大着呢,总有法子逃出去。 赵东泰只要看她一眼,就会不由自主想到他们在山上嬉闹亲昵时的样子。他管不住眼睛,也管不住心,干脆仰头看房顶。 外边刮风又下雨,屋里静得让人心慌。 赵东泰察觉到一丝细微的动静,当即轻咳一声,在她看过来时,脚尖朝内收,手上也有动作。 巧善看明白了,站起来,往墙那边去。 佛龛嵌在墙内,供着一尊韦天将军,威武霸气。金刚杵上的宝石空了,留下一些洞眼。 这后边有人,透过洞眼在看他们。 家禾爱吃醋,但绝不会使手段试探她。 是谁呢? 没有杀意,但有点恶意挑拨的心思。 答案很快就送到了她面前,赵东泰被带走,屋里来了贵客:衣着华贵的赵昕。 赵昕把下人都打发走,迳直走到她对面坐下,神清气爽道:“何家父子有野心没脑子,几下就被人斗死了。我娘跟了陈府台,我就是那位要定亲的小姐。” 巧善迟疑:该不该问她家禾在哪? 赵昕脱胎换骨,又成了另外一个人,暂时不好琢磨。 赵昕开门见山说:“你知不知道你的好姐妹,一直惦记着赵家禾?” “不要胡说!” “别装糊涂,隔壁那位痴恋着他,实在无望了,才回头找那小竹马。” “赵昕,你到底要说什么?” 赵昕扬眉,得意道:“你慌了!” 巧善确实慌,慌的是她怎么知道赵东泰有点儿那心思,还有小五从前的心事。 那时,赵昕问过她为何不怕家禾在她背后下狠手,如今又弄两头考验,只怕是心结未了。巧善如了她的愿,干脆利落答:“你说这些没用,他们清清白白的,我只和家禾好,家禾也是如此。你还是把心思都放在自己的事上吧!” 赵昕没恼,听到一半就笑了,软了口气说:“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你们能长长久久好,我才敢信这世上还有‘不背叛’。你放心,我是在帮他,与其提防我,不如盘一盘身边人。你们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里,我不知道这个人,只知道有这么回事。” 小五在成亲前和她敞开心扉聊过,宝镜后来才到,哪里知道这些事。朝颜跟她们一块住过那个小杂院,早就认识了小五。她知道赵东泰的事,只在最近,但一直和她们待在一起。不过,传消息用不着单独见人,随手划几个记号,就递出去了。 真的是她吗? 巧善打心底里不信,这个人从没老实过,嘴上说话不客气,但她帮宝镜,提醒她孤男寡女不好时,确实是真心实意。 那还有谁呢? 赵昕起身,柔声说:“你们安心在这院子里住着,到了合适的时候,他再来看你。外边的事,有他呢。我还得演完这出吃醋记,你且让让。” 等巧善退开,她将桌上的杯盘扫落,伴着这声响,骂了几句,而后愤愤离去。 院子里空了,外边锁上,里边自由,五人又聚到一块。 第143章 分岔 小五一直看着巧善,方才她就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 巧善笑着摇头,小五也笑。 王朝颜盯着赵东泰,催道:“有没有法子递消息?奸细这么多,仁德杀不死卑劣,别还没上路就死在路上了!” 赵东泰不想忍了,直截了当问她:“你背后的人,是平西侯?” 王朝颜撇嘴,默认了。 赵东泰气极,提剑抵在她身前,嗤道:“别充什么好人,你看他成不了气候,又想起来这投诚了?卑鄙!” “你哪只眼睛看到我出卖你们了?这事我早就知会过赵家禾,他说随我的便。我交出去的,不过是一点不痛不痒的屁事,还套了不少话报给赵家禾。当年我是欠了他,这个账,我尽力在还了。我又不欠你,少在我跟前充大爷!我又没卖给谁,张家不行我上李家,有错吗?”王朝颜腰板挺得直,还是不由自主地瞟向了巧善和宝镜,气呼呼地说,“少胡思乱想,他没逼我,是我自己不甘心,想办点大事。” 第163章 赵东泰还在气头上,盯着她不放。 巧善忙劝开他俩,赶忙把要紧事说了。没提赵东泰和小五,只说有人告诉她:他们身边有眼线,把一些细碎消息传了出去。 王朝颜先嚷起来:“别又算在我头上,我没有!” 小五忙说:“怀疑你就不会说出来了。你主意多,快帮着参详参详。” 这下轮到廖宝镜慌了,着急自辩。 巧善还得安慰她。 他们最大的秘密是钱粮,这个只有要紧的人知情,暂时没被透漏。 巧善身边的人,只有青桃见过赵东泰,但青桃只是个小孩,哪里懂这些情情爱爱。 小五先前在隔壁听得一清二楚,她心里有了猜测,看向赵东泰,压声问:“西辞身边的姑娘,哪些是后来的?” 赵东泰被问住了,迟了一会才答:“我没十分留意,只知道爱穿绿衫的瘦子不是家里带出来的,还有一个总是插着梳子的很面生。” 巧善和小五同时喊了“雪霙,秀娟”。 巧善接着说:“从唐家出来,她们都是自愿跟着西辞走的,没要身契和银两。秀娟以前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家里遭了事。雪霙内敛,很少说话,只做活。” 小五也点头。 廖宝镜只来了几天,说的话更少,怕别人嫌弃,时常在留意身边人。她小声说:“雪霙和我说过话,我照巧善的交代,报的是假身份。她叮嘱我小心些,不要出伤兵营,以免被人为难。她在看那册《断肠续接法》,常找四大夫请教。秀娟没有找我,她总在最里边煮针,清点银线桑皮线和裹带,婉如去看伤兵,她都带着纸笔跟随。” “宝镜,你很细致,做得很好!”巧善夸完她,又提醒众人,“她们看着都很好,做事尽心尽力,也许是别的人,得想法子提醒西辞,我们终究是外人,看得不如她明白。” “我去办。” 赵东泰起身,拉开门出去了。 王朝颜掩嘴打了个哈欠,催道:“睡觉去。天要塌,就让它塌吧!” 床不大不小,一屋睡不下四个,巧善没心思睡,怕吵到她们,单独去了里屋。 没有纸笔,只能闭上眼用心记,慢慢回想。 混混沌沌中,好似有什么不对。 等她睁开眼,已经来不及了。“坏人”贴上她,将嘴堵得严严实实,拉着她的手带到自己脖子上勾住。 他发了疯似的,不管不顾胡来,把衣服扯得乱七八糟,将手伸了进去。 她怕吵醒了小五,不敢用力挣,只好掐他脸。 他老实了,退开点,讨好地笑笑,再贴上来,不敢造次了,脸挨脸,蹭了又蹭,两只手把才才弄乱的衣衫整理好后,规规矩矩地落在后腰上。 她的心落到实处,不舍地看他,一点点碰他。 能从窗子爬进来,又不惊动小五,应该无碍。 她捧着他的脸,无声问:眼下怎么办? 他瞟一眼窗外,用眼神询问:换个地方说话? 她有太多话想说,即便知道换了地方,他肯定想胡闹,那也顾不得了。 他舍不得放下她,直接从怀里往背上搬。 她又慌又想笑,故意抓他发髻做扶手,弄乱了才解气。 “你怎么知道我在里屋?” “只要这么一闻……”他贴着她鬓边深嗅,而后嗤嗤笑,被拍了才接着说,“我的鼻子只认你,你走哪,我都能找出来。” “我们是不是不该来,给你添麻烦了?” “没有……” 他根本没心思说事,只顾埋头苦干,在她脸上亲完,掰开领子往里啃。 她只好抓着他耳朵往上拔。 他压声讨饶,她刚松手,他又要往下,瞧见她神色,不敢再闹了,翻身到外侧,换她到上边,一手盖在她后脑勺上,好叫她安分地睡在他胸膛,一手抚着她的背,忙不迭诉衷肠: “天天想着你呢。” “听到消息就往回跑了,马去了半条命。” “怪我不好,不留神就做大了,脱不了身。” “回头你想怎么收拾我,就怎么收拾。我认打认罚!” 不留神就做大了? 她想起朝颜说的话,听不下去了,抬手摸到他的脸,一把捂住嘴,抢着说:“家禾,你是不是想两头下注?” 他没吱声。 她扒开他的手,撑着自己坐起来,居高临下再问一次。 他没直接答,跟着坐起来,搂住她的腰,贴着她说局势:“我猜这里的人,已经投靠了牧栾,暂时没得准信,至少有七八分。不光这里,还有镇南侯部下,东边的水军,西北的,还有京城禁卫军……这里有旧皇城,只要拿下褚颀就没了阻碍,随时能称帝。文臣也拉拢了不少,狗皇帝被蒙在鼓里,由着他们使唤。巧善,光是这十来天就集齐了六万多精兵,还在调派。” “那消息,究竟是你不传了,还是传不出去了?” “我这边才递出消息,叫褚颀提防姓古的,才两三日,那姓古的就带着身家来了这边。褚颀会练兵,会打仗,但过分耿直,不会玩弄人心,这是致命的弱点。” “你是想说,他不该那么仁慈,那么善良。” 他伸手去摸她,她飞快地扒开。他知道她恼了,着急道:“有些消息,我一早就透漏给了他,他温温吞吞,没有及时应对,失了先机,我不能带着你陪他去送死。你放心,我在那边露头,和在这里不同,用的是两个身份两张脸,做事没留痕迹,不会让他们疑上我。我当然希望他能赢,一定会暗中相助,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绝不做对不起他的事。” 她接连摇头,失望地闭上眼,带着哭意说:“我们抢豪绅,他们刮百姓。我们杀乱贼抚平民,他们杀红了眼,攻不下就连人带城一块烧,掳不走的财物,宁愿砸碎了也不给人留。家禾,我宁愿为好人死,也不要跟着坏人飞黄腾达!” 她拨开他伸过来的手,起身走到桌子旁,背对着他说:“我们不能因为遇到了困难,就放弃对的事,家禾,你再好好想想吧。” “你误会了,我没有要背弃他的意思,从来没有透漏过半点消息。我不做叛徒,只想为我们留条后路。天下兴亡,是皇帝的事,是大臣和皇亲国戚们的事,他们尊享荣华富贵,做下的祸,不该由我们来承担后果。” 她被这句话击垮,垂着头,一面掉眼泪,一面问:“真的没有办法赢吗?我们逃出去容易,可他们怎么办,她们怎么办,百姓怎么办?我们先前做的事,又要怎么办?我想要天下的女人都能及时看诊,想要每一口井都有救命的绳。西辞想让女孩们都有机会读书识字,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坏,学会保护自己。这是我们帮他的私心,这是我们想要的回报,只有他的仁慈善良能容许我们进这一步,换了人,那什么都做不成了!家禾,什么都没了。还会有千千万万个被卖的王巧,身心痛苦的太太,不明死去的小英,被家人外人合伙糟践的秀珠,裹缠在牢笼里的风芝……她们总是没有选择的机会,这是天大的不公!” 她哭得沉醉,像是天已经塌了。 他心都要碎了,只能胡乱应承:“那就赢吧!仔细想想,我先前那些话,过于武断了,他十三四岁上战场,至今没输过一场,必定有过人之处。我没跟在他身边经历过,看事看人太浅显,未必真切。” 她燃起了希望,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他后悔莫及,仔仔细细擦,诚心实意说:“他们往那头使离间计,这里也有我啊!兵少点就少点,擒贼擒王就是了。” 她也愿意退一步,一把抱住他, 哭道:“我不是要你为了谁去送死,实在赢不了,我们尽力过,对得起良心了,想办法逃命去,不高尚就不高尚吧,可是,绝不能追随害人的叛贼。家禾,我想要的东西,从来没变过,在哪都行,只要是你和我在一起安稳度日,就很好。不用大富大贵,不用风风光光,只要活得坦坦荡荡。” 他恍然大悟。 小杂院,康平,乡下那茅草屋……每到一处,她总说这样也不错。每回抬头望月,不论是圆的,还是缺的,她都说好。 她一直在说心里话,他只当情话听了,真是大错特错! “你放心,我记住了!” 好几日躲着不见,来了以后还摆脸色。 赵西辞正在气头上,将本子丢到褚颀面前,冷声报账:“原先是一万七千人,每人每日粮菜三斤二两到三斤七两不等,再是草料和黑豆,每日花销约是一百七十两。赶上吃肉的日子,一人三两肉,得再加二百两。别的不由我们管,我就不在这废话了,油布毡布、药材、衣衫鞋袜这些,在下边那两本。眼下人数翻了三倍多,你是个聪明人,不如粗略算一算,我们帮你填了多少?” 她不交账,他心里也有数,急道:“等……” “等什么?等雨停了,你就能决断了?一踏进向京,你这乱臣贼子的心思就藏不住了,怕丑啦!这雨下得正是时候啊,遮得住窝囊!” 第164章 “不是,阿四,营中有外人,轻举妄动,会害了大家。东泰传了信,我拿来给你看,王姑娘他们是不是去那边找赵兄弟了?” “她们比你英勇,想到什么就去做了。你应该知道,我一个下堂妇,手里能有多少?这些钱,大头是妹夫送回来的,他们在前边为你出生入死,你在这贪生怕死,甚好。” “阿四,我们好好说话。我不是怕事,是要先肃清了,再全力进军一举拿下。已经查出来一些,牵扯到了你这边的人。” “谁?” 褚颀踟躇这会,婉如掀起帐帘进来,着急道:“姑娘,秀娟不见了!” 赵西辞捏着额头缓解头痛,“你先出去!” 婉如着急,欲言又止。 “我知道了!” 婉如退出去,赵西辞看着褚颀,压声问:“她做什么了?” 褚颀摇头,皱眉道:“不是姑娘家,是你先前那护卫。” “梁武?” 褚颀默认了,接着说:“一条藤扯出来七个,有我的旧部下,还有招来的人。” 赵西辞长吐气,坐下,拍着账本,冷声说:“天不应你的时,人也不和,你开始怀疑自己不是众望所归了?褚颀,实话告诉你,这些大笔的银子,都是打劫来的。你早就上了贼船,不干不净了!” 褚颀脸色大变。 她懒得再看他,哼一声,接着说:“我们不过是平头老百姓,不借势做买卖,捅破天也只能挣那么些,还要防着被人盯上,无故查封查扣。贼老天又不会下银子雨,哪来的百万千万?国库常年是空的,税上还有大亏空,百姓辛苦劳作一辈子,穷得呕血。钱和粮究竟去了哪,你心里能不清楚?要救国救民,不找霸了钱粮的人拿,难道靠你的清高就能养活这几万兵,拿你的良心就能赈抚遭灾的百姓?” 她朝指尖一吹,轻蔑道:“金中书,银主事 花钱买官 ,小孩都知道的故事。几十两一乡官,几千两一京官,不要本钱,不怕压货,不用看老天脸色,比我们的买卖好做多了。抢一个酆通判,得了金银珠宝共四十七箱,光是搬这些东西,就把兄弟们累得够呛,听说老家还有良田几千亩。他卖光祖业捐的官,三年做到通判,十年就发达成了这样。敢问褚大人,这六品的官,年俸是多少?还有这买粮的事,也怪有意思的:百姓都快饿死了,各地官衙粮仓发不出米,那些大人的侄子、舅子、外甥……个个喊得起上万斤,甚至十万百万的数,说的是要多少有多少。这样的故事还有很多,你想听哪样?” 他站起,又在她的失望中坐下。他抹一把脸,痛苦道:“为何不早告诉我?” “告诉你又能怎样?你以为你清清白白,做好表率,这天下就能干干净净了?酆长达就在你眼皮子底下贪腐,可没有因为沐了你的光芒就冰清玉洁。是,是我们抢了他的家当,你这是要为他主持公道吗?” “不是!他该死。你跟我说实话,抢官粮的事,有没有……” 她气到发抖,恨道:“滚出去!” 褚颀回神,急道:“阿四,是我说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们是贼,玷污了您,就不高攀了!” 他不滚,她滚。 褚颀第一次看到她掉眼泪,那么骄傲的人,头一回伤心到站不住。 懊悔、心痛,全涌了上来。他伸手想拉住她,她早预料到了,右手一抬,割下半边袖子,将匕首随意一抛,快步冲了出去。 他十分清楚她的脾气,不敢动蛮力阻拦,只能失神地喊:“阿四,阿四……西辞……” 下了台,这戏就不用再唱了。 赵西辞用那好袖子往脸上一扫,抓紧办事去。她先找了红衣,问了秀娟的行踪,而后赶去配药房,把婉如扶到椅子上坐好了,再问:“梁武最近见了什么人,做了些什么事?” 婉如伸手去够茶碗。 赵西辞帮她端来,拿掉盖,喂到她嘴边。 婉如连饮三口,深吸气后,先问再答:“我还能跟着你吗?还有这里的事,我舍不得丢下,想留在伤兵营接着干,我敢缝脑袋了,肚肠也想试试。他心急要建功立业,一直待在前营,我有一阵没见过他了。” “我们是姐妹,当然能在一起。你仔细想想,想和离,还是守寡?” 婉如将手轻按在小腹上,颤着声问:“他闯了多大的祸?” “还不清楚。兴许是被蒙蔽了,不小心牵扯了进来。” 婉如迅速镇定下来,斩钉截铁道:“查清楚以后,该怎样便怎样。不要额外做什么,姑娘,真不用,我什么都不怕。我认得字,会管事,会配药能缝合……我有本事,还有你们,什么样的结果,我都受得住。” “对!”赵西辞搂住她,又哭又笑道,“‘我有本事,还有你们’,这话说得太对了!” 第144章 离间 秀娟的东西还在营房里,只是人不见了。 重伤的兵都留在后边休养,能跟来的都是轻伤,随时能替补上阵。有军医学徒在,用不着她们时刻守着,但大战在即,要预备的东西多。大家各忙各的,并没有特别在意同伴的行踪。 小福看到她提着桶从伤兵营出来,进了梳洗处,再往后就没人说得上了。 后营找遍了,赵西辞打算去南营房求助,徐风芝竟然亲自把人送了回来。 赵西辞看出些端倪,嘱咐红衣去陪秀娟,自己先领了徐风芝进帐说话。 徐风芝没提秀娟,只是代褚颀来道歉。 赵西辞怕她回去难交差,随口支吾过去。 徐风芝知道她的脾性,提了几件褚家的旧事,意图让她明白他的不得已。 他为难,就回去为难老婆,混蛋! 赵西辞送走她,再去隔壁营房。红衣无措地看向她——秀娟跪在那,无论如何也不肯起来。 赵西辞摆手示意她们都出去,她走到秀娟斜后方,轻轻问:“褚太太什么都没跟我说,你有两个选择:一,就此揭过,我不问,你也不用说。二,你原原本本说了,我们一块解决。你怎么说?” 姑娘这么聪慧,难能猜不到? 秀娟垂头道:“是我自作主张,想……想……” 她难以启齿,赵西辞代劳了:“我知道你的品行,你不会存心害我。是有人跟你说:我嫁过人,抛头露面做买卖,名声不好。跟了他,也不会有好下场,需要可靠的人去帮衬。眼下是最好的机会,毕竟将来谁也大不过天,想接近就难了。” 秀娟已经悟过来了,羞愧难当,连磕了三下。 赵西辞没有阻拦,又问她:“这人是谁?我不喜欢把命交到别人手里,事事熨帖,睡得才安心。” 秀娟不想给她招祸,不敢答。 赵西辞早就知道答案,见她仍旧不肯说,有些失望,怅然道:“她温柔可亲,说知道你的处境,心疼你从千金跌落成下人,承诺将来一定会想办法帮你父兄平反。兴许还说了些别的,比如外人守旧看不穿,她却欣赏我的品格,有意和我交好,先前那些龃龉全是误会……” 全中! 秀娟伤心又难堪。 赵西辞接着猜:“是不是还提了她的婚事,说两家在议亲,她就快要嫁给谁了,先羞后愧,说想弥补先前的鲁莽。她看得出你和我好,又夸你性子柔静,不会伤害她姐姐,是最合适的人选。将来妻妾和睦,天下太平,她就放心了。” 秀娟惨白着脸,接连点头,见她停下来,立刻说:“姑娘,我没有要争的心思,我心里迷惑,才会冒冒失失找到褚太太那,想问个明白,再……再做打算。” “为何不先来问我?” 秀娟泫然欲泣道:“姑娘心疼我们,前边是刀山火海,你会挡在我们身前,绝对舍不得让我去填……填这个坑。” “没错,那就是个坑!”赵西辞舒了一口气,柔声说,“流放到那苦寒之地,能回来的有几个?我早托了他去打听,秀娟,你等不回了。这三四个月,你夜夜难寐,我不敢跟你说这事,想着以后再讲。我也错了,不该瞒你。” 秀娟软瘫,靠着旁边椅子默默掉泪。 赵西辞扶她起来坐好,叫了红衣,让她去把人都叫来。 “到了这时候,最怕人心涣散。你们遇上了难处,想做什么,想要什么,只管说出来,一块商量。我的脾气,你们是知道的,再荒唐,我也不觉得可笑,一定会好好说,所以不要觉得难以启口。秀娟今天自作主张,跑去帮我借银子,这很不好,罚她值夜看烛火。” 秀娟赶紧应道:“是。” 赵西辞咽不下这口气,接过红衣带来的衫子,换上便冲去南营。 徐舒达是老臣,是重臣,他的家眷也分得一顶单独的帐,但谁家都得守规矩,只带了两名下人。小丫头见赵西辞气势汹汹过来,赶紧钻进去报信。 等赵西辞靠近,婆子上前堵道,说主子身上不好,不便见客。 第165章 “我就是特意来看望的。” 赵西辞用力一扒,婆子从没见识过这样的粗鲁,险些被推倒。赵西辞直奔屏风后,把帐子后的徐风宜薅出来,二话不说就是三耳光。 “隔夜仇催人老,委屈你现做现受了!” 徐风宜从没受过这样的苦,气到失了音,等到自己人进来才缓过来,指着她要骂。赵西辞一抬手,她就把原先的话吞了回去,改口威胁:“我爹跟着国公爷出生入死三四十年,你……” “你爹劳苦功高,很了不得。你这么爱操心,这是惦记着要把你爹许配给他?” 大逆不道! 徐风宜晃了晃,险些晕倒。 赵西辞回头,盯着要上前的两人,嗤道:“你们家小姐多能耐,多贴心,一天到晚盘算着帮姐夫挑小老婆。这么热心肠的人,不宣扬宣扬,那多可惜!怎么,不服气?打量我不敢捅出去是吧,呵呵,我们这些没脸的人,就指着攀扯千金大小姐,好替自己长脸呢!” 婆子跪下认错:“赵娘子误会了,是老奴猪油蒙了心,见娘子好相貌,值个好前程,就多嘴管起了闲事。这事不与我家小姐相干,娘子有气,只管朝我这撒。” 赵西辞懒得理这阴阳怪气,一把拽住徐风宜的胳膊,冷声说:“咱们到褚太太跟前说道说道,究竟是她把这事托付给了你,还是你上辈子媒婆没做足瘾。走!” 她娘就在那帐里,坐帐的是亲姐姐。这正合徐风宜的意:让徐风芝见识到这泼妇的厉害,才知道谁好谁歹。 婆子和丫头要上前护驾,她摆手示意她们让开,也不挣扎,任由赵西辞欺负,咬着下唇让眼里蓄满泪,留到正事上再流。 形势比她预想的更好,娘姐都在,爹也在,他也在。 徐风宜凄凄楚楚地唤了爹,再喊娘,泪眼婆娑地望着他们。 赵西辞没有丝毫收敛的意思,一进屋就将人用力甩出去。 徐太太心疼得不得了,离座去扶女儿,要不是男人在,她早就开口诘问了。 赵西辞谁也不看,盯着屏风上的和字,心灰意冷道:“我和妹妹管着那些事,碍了别人的眼,因此挑拨拱火,没完没了。我们无权无势,玩不过,就此认输……不过,该说的话,得说清楚。赵东泰是我兄弟,一个没长成的孩子,拿他做文章去挑拨我和妹妹,居心险恶,我咽不下这口气。士可杀不可辱,要么你们在这灭了我,要么现下就给我个交代!” 徐舒达不等女儿开口,一耳光抽到她脸上,再亲自向赵西辞赔罪,自愧教女无方。 徐风宜不敢置信,喊了两句冤,又得一顿呵斥。 赵西辞得了该得的,转身说:“徐大人放心,这事就烂在这里。褚大人也请放心,从今往后,不会再添乱子。” 她大步出去,一眼都没瞧过他。褚颀急得心口像是要裂了。 徐风芝更急,一时忘了规矩,站起来推了他一把,而后回神,慌慌张张说:“请大人先行,我和爹娘还有些话要说。” 徐舒达也听出了财神爷的决绝之意,赶忙附和:“大人,那边的事,还等着您决断呢,快请吧!” 赵西辞快跑回后营房,一使眼色,红衣便开始整理收拾,她躺下假寐。 果然来了! 他客客气气抱拳行礼,红衣再看看自家姑娘,照着说好的那样,磨蹭一番才出去。 “阿四,是我混账,我不该说那样的话。这里又酸又痛,可是总比不上你的难过。对不起,你一向是心中有大丘壑的奇女子,深明大义,是我小人之心……” 一会忏悔,一会夸赞,一会挽留,唠叨个没完。 衣衫上有动静,赵西辞悄悄动了动眼皮,留条细缝偷偷看。 他轻轻牵起袖角,垂头轻吻袖边,一次,又一次。 小心翼翼,卑微又虔诚。 她赶紧闭上眼。 坏了,忘不掉啦。 当年她为了讨回那本法帖,耍横无赖再撒泼,招数使尽了才抢到手。他们非但不感激她帮赵至忠免了灾,还把她当瘟疫,将她赶出去,叫她先在外躲着,免得叫人找上门来,给自家添麻烦。在这人眼里,居然是“梅花般的品格”,是“定海神针”。 呼…… 她借翻身抽回袖子,对着里侧躺好。 他猜到她醒了,再靠近些,压声说:“你过来之前,我就和他们说了,要把做错事的人送走。阿四,我不想让你受委屈,早前和徐叔说定了这事。她藏在衣箱里偷偷跟来,她母亲老来得女,把她宠坏了,全是她的错,确实该打。” “徐叔?哼,岳父也是父,你这一声叔叔见外了。” “阿四,徐丰饶和徐丰茂只是假死,一直……” 这个她爱听,立刻翻回来,压声催问:“你早就在安排了,是不是?让我想想,风芝说过,一个过世七年,一个十一年了。哈哈,好小子,深藏不漏啊!还有没有别人?” “有,还有更早的暗桩。” 说的是密辛,他特意靠得近,上身倾斜,挨到了躺椅,头伸到了扶手上方。她这一翻,两人之间只剩了四五寸。他立即往后退,又趁她说得激动时,悄悄移了回来。 她将这些细碎看在眼里,收起尖刺,抬手印在他下颌处,轻轻往上托,盯着他眼角的碎痕,闷闷地说:“闷葫芦,没事生那么早干嘛?多没意思!” 这样的话,没准又会吓跑他。她垂眸,叹道:“那些事,不用跟我说,鬼知道哪里又有眼睛盯着,我只要知道你不是乱弹琴,没叫我们白操心就好。” “父亲的遗言只有一句:不要打没准备的仗。” 她收回手,仰头说:“你们身上的担子太重了,要守护百姓,要维护朝廷,不能牵连无辜,不能这样,不能那样。” “是。”他无奈道,“阿四,一直是我对不起你。” “行了行了。你没扒我皮,也没吸我血,对不起什么?钱是抢来的,粮只有一小半是。抢粮不划算,装起来麻烦,运走更麻烦,不如先抢了钱,到了地方再现买。杂粮便宜,糙米贵一点,吃精米不好,又浪费又容易惯出毛病来。”她唠叨一会,见他仍旧正人君子,恼道,“忙你的去,别在这耽误了。你放心,人走了,事还会接着办,你打几年,只要没死,我们就尽量给你找几年。将来发达时,别忘了我妹夫的功劳就成,走吧走吧。” “阿四!”他急红了眼,小声恳求,“你不要走远,就在……在我想得到的地方。” “留人要有诚意。” “是我说错了话,做错了事。你要怎样便怎样,都行。” 她一挑眼,笑着调戏:“过来亲个嘴!” 他立马后仰。 这可不是欲擒故纵。 眼见她冷了脸,他赶忙解释:“阿四,没有名分,我不能……” “名分?”她更恼了,抬脚便踢,恨道,“滚滚滚,快点!” 他不滚,那她又会跳起来。他连着说了两声对不起,老实退了出去。 傻子! 红衣进来,覆到她耳边说:“在外边守了一会才走,看着怪可怜的!” “心疼他做什么?名分名分,小妾不好听,是打算给个侧妃贵妃才体面呢,我可不要!没刚性的混账!” 她只要露水姻缘,可没打算钻进笼子里去。他非要一板一眼来,这事还怎么成? 她含糊嘟囔,红衣没听清,只劝她:“安心睡一觉吧。小四把妙妙送回来了,青青带着在玩穗子。七爷稳重了不少,巧善心细,小五又会医书又会武术,他们必定能平安归来。你不要操心。” “嗯,巧善福气大着呢!挑拨的事,我也放心,她年纪小,心思干净,难得又沉稳。” 那么好的姑娘,东泰喜欢上她,赵西辞一点都不意外,只盼着他早些长大,拿得起,也放得下。 家禾就在身边,事也说开了。巧善总算找回了困意,打着哈欠提醒他:“有事你就去做吧,赵昕来过了,愿意帮忙,还有小五她们在……” 赵家禾摸着她耳朵,诚心自省:“自来就惦记攀高结贵,总也管不住自己,幸好有你提醒。褚颀的为人,让我想到了赵香蒲,不觉就想留条退路,是我错了。巧善,我应该向着你学好,做个光明磊落的人,才配得上你。” 她心疼道:“我知道这不是你的错,你们在廖家……那些东西刻在了骨子里,想要去干净,得慢慢来。家禾,褚大人和赵老爷不一样,他为人清正,却不糊涂,是个极为可靠的人。” “你说得对,那样的事,不会再有了。那天晚上,他单留下,给了我几个名字应急用,这是全然信任,也是胸有成竹。论打仗,他是老将,我连新兵都不算,不该妄加定论。你睡吧,我不走,正好要想想下一步该将棋子落在哪。” 她闭上眼,又睡不着了,小声问:“何参将是怎么回事?” “赵昕她娘是名动一时的桑华娘子,才貌双全,当年她主持的桑园诗会一贴难求。陈府台倾慕已久,一直在打听她的下落,机缘巧合之下,故人重逢……” 第166章 巧善轻咳,他就不说鬼话了,笑道:“错了,重新来过。文臣武将,积怨已久,难免要斗一斗。成王败寇,姓何的对下粗暴无理,对上不知忠诚为何物,左右逢源,又没有立身的本事,输得不冤。” 左右逢源,要输! 他默念一遍,亲亲她额头,沾点她的明净,接着说:“我装的是四处碰壁的穷鬼书生,赵昕掩护我,将我当成对她有恩的老乡,引荐到了陈府台跟前。她娘把陈府台迷得神魂颠倒,得来了不少消息,赵昕愿意全力协助,只要事成之后,她们能全身而退就行。” 试探他们“长长久久好”,是怕他背叛,再次被丢下,还是真的想招他做夫婿? 想那么多做什么,横竖家禾不会变心。巧善笑笑,接道:“你确确实实救过她,知恩图报是好事,总算没有辜负太太的教导。太太惦记着她,能帮的时候,我们也尽力相帮。家禾,有没有法子出城?” “走不了,各路戒严,未正 14:00,x初指这个时辰的第一个小时,x正是第二个小时。 起,任何人不得外出走动。” “啊?” “你们就留在这,这里是参将府官属的安置处,无论如何都是安全的。” “那你呢?” “我会见机行事,你放心,不论输赢,我一定会来接你。睡吧,我不走,天黑之前不会有事。” 第145章 抉择 他说的没错,天黑之前没事,但等她醒来,他却不在这了。 她一动,外间的小五就掀了帘子进来陪她。 “他有急事,走了。” 巧善赧然,小五帮她梳后边的发丝,抓紧说:“藏在那边的东西,都送来了,还有这个,你穿上。” 冰冰凉凉的马甲。 “这是防身的吧?你穿上。你听我说,有事总是你挡在前边护着我们,当然是你来穿。你好了,我才能好。” 小五要说的话,全被她堵了回去。 靠着门的王朝颜在那嗤嗤笑,廖宝镜戴上了叆叇,立在门外,左手提剑囊,右手抚雕翎,弱弱地说:“一筒有二十二支,两支哨箭,余下是齐梅针箭。这个细,比先前带的那几支好,我还记得怎么用。” 王朝颜回头,正经道:“我跟着你,帮你背另一筒,你照看好我。” “啊?哦,好。” 巧善担心赵东泰,但不想再加深误会,看向小五,小五领会到她的意思,点头道:“七爷在外边。” 话音刚落,赵东泰便敲了窗,压声说:“有动静,我听着隔壁的人急匆匆地出门了,左右都是。我翻过去看看。” 她们赶紧出去,赵东泰很快回来,摇头道:“除了我们,还有七户,只留了一户暂时没动。” “这事不对!” 真担心赢不了会祸及家眷,早该走了,不至于留到雨停了,大战在即才匆匆忙忙走。 赵东泰也猜出了不对劲,皱眉道:“怕是要用什么下三滥的招数。” 家禾教过,恶人无所顾忌,想那些最不可能的事,就极有可能是他们要做的。 “七爷,下过雨,火药还好使吗?家禾有一本《武备志》,他和我说过制造火药火箭的宝源局就在本地,什么万人敌,火弩流星,百虎齐奔……” “保管好了就能用。你是担心他们把东西藏在了民宅里?方才没留意,我掌了灯,再去看看。” 巧善抓紧说:“等等,家禾说未正起任何人不得随意走动,不能走动……坏了,这里就是个陷阱,把百姓都关在家,再上火药,嫁祸给大人。” 几人一齐倒吸气。 赵东泰皱眉道:“想一箭双雕!等人进来了再炸,除了劲敌,还能将人祸赖给皇帝不仁,趁势攻向京都。” 她没有武功,都能听到前后都有骑兵来回疾驰,他们踏出去就是送死。 家禾去了哪?他知道这些事吗? 还有赵昕,她清不清楚?有没有法子帮忙传信,或是送他们出去? 赵东泰和小五分头翻向东西两侧查看,还好,这里的人都撤走了,显然没必要在这浪费火药,屋子是空的。 你们就留在这,无论如何都是安全的。 家禾是不是已经猜到了? 他知道了,就一定能想到法子提早报给褚大人。 最后一户也在撤离,隔着院墙听得到她们在抱怨。巧善灵机一动,叫上她们,也回房收拾,有什么包什么,也出门往东走。 巡兵就在身后,渐渐靠近。他们屏住呼吸贴墙站立,王朝颜突然从墙影里站出来,着急道:“这位大人,请问您有没有看见我家太太往哪边去了?我们走得慢,跟不上马车,落下了。” 巧善跟出来拉她,怯生生的,再是小五。王朝颜碎步挪了挪,像是听进去了。 巡兵勒马停住,在他们身上打量一番。 三女两男,瘦弱,布衣布包头,畏手畏脚,只有大包袱没箱笼。 巡兵心知这些是不得看重的奴仆,便抬起马鞭随手一指,掉头往西边去了。 小五惊讶:“真好使!” 赵东泰接道:“这是末等兵,做梦都想做大人。快走吧。” 上了大街,只会有更多的巡兵,前边没了人影车影。她们只能送到这了,赵东泰点头离开。 巧善想去找赵昕。王朝颜不得不说:“都这时候了还没来找你,必定是困住了,你找上去,那是送死。先回那院子,至少不怕火药。” 是啊,家禾说过,不论输赢,一定会回来接她。 巡兵还在这两条巷子里穿梭,她们主动找他求助,说同伴被巡逻的人带走,请他帮忙求情救回来。小兵自然管不了大事,不耐烦地打发了她们。 她们顺利回到了院子里,没多久就听到了远处有大的动静。 架好桌凳往房梁上爬,刀剑箭都拿在手上。 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多,可惜离得太远,始终听不清,也看不明白。 廖宝镜抱着箭筒,突然说了话:“我应该杀敌去,对不对?我是廖家的天钧,不,不行,我是假的……” “没事,宝镜,你很厉害,也能杀恶人。” 巧善怕她发癔症掉下去,将小菜刀收进布套里,伸手去抱她。小五担心着她,也腾出手来搂人。 王朝颜稳稳当当骑在房梁上,撇嘴感慨:“要是女人也能论功行赏,当年我就好好学了。” 四人一起沉默。 夜色渐深,远处慢慢恢复了宁静,仿佛这一夜就要过去了。 然而这种希望很快被打破,先是急促的警角,再是鼓楼的两面大鼓同时被擂响,接着是东城门外的金昭寺响起了钟声,还有冲天的火光。 街道上有人骑马疾奔,敲锣,高声指引:“只有东城门开了,快走!快走!” 先前听着动静担惊受怕的人,听到钟鼓,想到是官家允许,听到“只有”,便满脑子东门,再也顾不得别的,带上要紧的东西,立马往那边涌。 巡兵想拦,可分明前边就有浩浩荡荡的车队,凭什么响了警角,却不让他们跟出去? 到了这时候,杀一儆不了百,反倒激起了群愤。有人鲁莽,拿随身带的防身物件扎在了马身上。巡兵掉下来,马因为受惊,狂奔乱踏,一时惊叫尖啸混杂,越来越乱。 大钟胡乱响了几下,接着是对面的鼓楼,竟然烧了起来。这把火并不孤独,很快又多了府衙、贡院,还有卫戍府,参将府…… 人群里不时有人高声喊:“快逃啊,朝廷下令要焚城了。” 生死面前,呵斥威胁都不管用。被关在城里,连日吃不上饭的人已经顾不得罚不罚了,只管挤,只管冲。 第一炸来得突然,接着是第二响,原本规规矩矩的马车队也乱起来,有人趁机朝贵人身边挤。 最舍不得死的,必定是有钱人,于是“格杀勿论”。忠心护主的人提刀乱捅乱砍,心思多的趁乱溜了。 又是一声爆炸。 廖宝镜听到惨叫声便抽搐,她开始哭,小五也变得焦躁不安。 巧善摸到刀套上的海棠,小声商量:“我们能去帮忙吗?” 廖宝镜不哭了,抢着应:“去。” 小五答:“行!” 王朝颜迟了一会才说:“那就去街口看看吧。” 飞箭利于防守的一方,赵家禾给她们留得最多的就是它。巧善也背了一套,替她们预备着也好。 巷子里没了人,王朝颜记得地形,领着她们往参将府的箭楼去。 地上有跌落的尸首,血肉模糊,摊了一地。巧善从容地穿过,王朝颜一直在留意她,贴墙时忍不住嘟囔:“你总要输我一样吧!” “我不如你的地方多着呢,嘘!” 说话间,廖宝镜已经成功射杀了一个。 三人压声叫好,拥着她快速往里去。 楼梯上也横七竖八地躺着尸首,巧善拉住前边的王朝颜,蹲下来解死人的甲胄。 第167章 她们小心翼翼往上,小五突然抬手示意往后退,然而已经晚了,楼上的人提刀攻来,小五迎上去,勉力应对,廖宝镜抬弓寻找机会。 巧善突然喊道:“我们是褚家的人。” 女声,褚家…… 那人果然慢了下来,连退几步,提着刀审视她们。 小五抓紧说:“伤兵营的。” 男人仍旧不说话,但抓着刀往下边去了。 箭眼只能射面前的敌,干脆一口气跑到顶上,四人各盯一个方向,看到哪有人骑马拿火把或者提刀使坏的就射。 箭楼里最不缺的就是箭,只是齐鈚箭不如针箭轻,廖宝镜几年没碰,臂力不继,右手酸了就换左手上。虽然是软弓,但准头好,专攻没有甲胄防御的面心和脖颈,照样能拿下。 巧善夸得没词了,王朝颜嫌道:“我早说了她厉害,偏就生了个老鼠胆,让那些人错把廖秉钧当宝贝拱。” 巧善想起潜逃的廖秉钧,恨道:“那才是过街老鼠。宝镜,你好样的!” 廖宝镜连射了四支,望着远处出了神,突然转头说:“我要下去杀敌,我懦弱了一辈子,该做点什么了。” 她抬手阻拦她们靠近,接着说:“活下来,我挺直腰杆做人,死了也值,至少阎王爷知道我是个不孬的鬼,能信我有三分清白。” 巧善还想劝。 王朝颜拦住她,正色道:“让她去吧。” 小五一咬牙,“我也去!学武的人,遇上这样的事,真的忍不了……久旱逢甘露似的。” 王朝颜手里有弓,拿上两支哨箭,信誓旦旦说:“你们去吧,我跟着她。” “对,我们藏回去,那巷子里安全。” 巧善强打起精神为她们鼓劲。 巷子空荡荡的,只有死一般的沉寂,像是波涛汹涌中的孤岛。 没人搬开垫脚的桌椅,爬上去毫无意义,两人就在墙角的避火缸后坐着。巧善沮丧道:“无能为力的感觉糟透了,朝颜。” 赵宅经历过一次,如今再来一次,仍旧难受。她摊开手掌看了会,挫败地合上。 “行了,你做得够可以了,换我,哪舒服躺哪……”王朝颜嘟囔一阵,突然说,“廖家最爱五大三粗的身板,只有他生得清俊,谁看了不起意?十几岁的年纪,春心荡漾,向他示好的可不少。” 她嗤笑两声,接着说:“可我嫌他是个奴才,到后来看他代廖宝镜上台大显神威,才知道有利可图,立马打起了坏主意。常竹君和祁眉兰争着爬了廖秉钧的床,我设局和曹少观 家禾 订了口头上的约。他也不是省油的灯,他……哈哈,哄着廖宝镜去偷秘笈,抢武功师傅,争去西北的机会。你看,像不像野狗争食?仁义道德是最没用的东西,全抛在脑后。” “那是因为你们本来就没有选的机会。朝颜,你们自由了,有……” “王巧善,闭嘴!” 她右手提人,左手持匕首,抵在巧善喉间。 巧善不急不缓道:“你不用这么费劲,你学过武功,我打不过你,会老实跟着。” “都这时候了,还不后悔引狼入室?” 巧善摇头,面色平静。 “行吧,只要你供出藏粮的地方,我就放你走,是死是活,凭你去。” 巧善再摇头,抬头看天,柔声说:“朝颜,今晚的月光也很好。” “别扯废话!” “朝颜,想想你做了什么吧?你单独跟我出来,会容易得多,一离开营地就是你的天下,为何劝我同意让七爷同行,还要带上宝镜?” 王朝颜哑然。 巧善靠上她,接着说:“你早知道我是这副滥心肠,当初就不该故意躲远了,你留在伤兵营,打探的机会最多。就你说的,陆闶闳是个没本事的混子,而你是个唯利是图的人,那你待在他身边做什么呢?” 王朝颜气道:“你就这么不怕死?” “怕的,但是不怕你。我看过你缝合,小心翼翼,细致认真,敬重每一个伤兵。朝颜,你没你想的那么坏,你一直想说真话,可你担心不被谅解。你留了下来,但故意离我们远点,还反过来套消息给家禾,是想保护我们……” 王朝颜扔了匕首,哼道:“你错了,我确实脚踩两头,我就是这样的人!廖秉钧跟了平西侯,平西侯想坐收渔翁之利,我一看,这主意也不错。身在褚营,心在那边,两头掂量。” “别闹!七爷……” 赵东泰从暗处走了出来,王朝颜气得跳脚。 巧善安抚她两句,哄道:“他刚回来不久,你心思太乱了才没听见。快想想,有没有遗漏什么要紧的事,告诉七爷,记你一功。” 王朝颜吐气,郁闷地说:“打去年起,平西侯吃的败仗都是假消息,他早将折损的人偷偷塞进了水军,震东军……各路都有,缺人就不会彻查底细。这里要紧,至少有一万多,想是跟着出了城。廖秉钧也来了这边,他贪功,想亲手拿下褚颀,立个威望,将来好领兵做大将军,应该没走。不是我不肯早点告诉赵家禾,才得的消息,先前那个兵。条子我吞进肚子了,爱信不信!” “姓廖的又想投靠牧栾?” 赵东泰一脸鄙夷,王朝颜不肯说话了。他只好自己往下说:“他没这个机会。没有攻城一说,大军绕道走水路,去拦截‘清君侧’的人马了。” 王朝颜满脸不置信,惊道:“你是说那位国公爷不来了……那些炮车不是拿来攻城的吗?那先前你们急什么?” “百姓!从他们封城那日起,大人就放弃了强攻。” 王朝颜愣怔过后,捂脸大笑。 出人意料,细想过后又是那么理所当然。 “既然今晚不会有炮火,他安排了人在城里趁乱解救百姓,这是立功的大好机会。你去吧,我不会再上蹿下跳了。” 她做了个单手抱臂的手势,接着说:“接头靠这个。” 赵东泰以剑抵地,摇头道:“我答应他,要守好……你们。” 巧善一听就急了,冲到他面前问:“家禾去了哪?” “东。” 巧善腿一软,王朝颜接住,代她发问:“那个冒充将官发令引路的人就是他?” “是。我们该走了,成型的火器被带走了,没法计数,不知道埋了多少火药在城里,迟早要烧到这边来。” 那个骑马穿行的呐喊人,既是引路的旗帜,也是阴谋败落的靶子。 巧善不愿意往下细想,后退到墙边,靠着墙说:“不,你们走,传消息要紧,我留在这等他。他说过,不论怎样,他会来这接我!” “他说一乱起来,首当其冲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你一定乐意看到他多做点什么,积的功德算在你身上。”赵东泰长吐气,走近了说,“万一有什么,叫我告诉你,好好活着。他早点下去是好事,多挣点家当等你,不当干爹,当亲爹。” 巧善泪如雨下,但她仍然摇头,“七爷,你带朝颜走。我跟他早就说定了:有风有雨,都要在一起。” 她不要好爹,只要他。 他本可以凭油滑活得很好,是她影响了他。 她没有后悔,只有心痛和坚定。 “死脑筋!”王朝颜骂完,无可奈何道,“赵七,你去报信,我留在这陪她收……守着。” 赵东泰没再说话,走到正房门口,顺着柱子爬上去,蹲伏在房顶上。 第146章 缠结 王朝颜看看他,看看巧善,闷声说:“刚才扯了谎,那兵是真的,但字条不是他给的。我一早就骗他们粮草都在徐家人手里把持着,由赵西辞代办。这趟出门,我说特意跟着他,是为了路上能使点手段勾……让他找他姐姐套话。赵七!” 她说得太小声,巧善误以为她是不好意思叫人,帮着她唤了。 赵东泰转头看过来,横眉冷对。 王朝颜看他也不顺眼,撇嘴道:“除了那个手势,还有鞋头。他们怕误伤自己人,会故意右脚踩左脚,让鞋头沾上灰。没人跟我说,我看出来的,爱信不信!” “七爷,你快去吧!” 赵东泰并不放心——谁知道这疯婆娘会不会又变一出? 巧善再三保证,他瞪了王朝颜一会,这才肯离开。 “你真不怕我下手?” “不怕!廖家风水不好,出来了,你们都会变明白人。小五和宝镜她们此刻……” “行了,我们能做的都是小事,你和赵西辞帮的是大忙,不用在这自责。”王朝颜知道她这会六神无主,故意提要求,“将来她做了皇后,能不能给我个体面?” “朝颜,没有皇后一说。你仔细想想,究竟想要什么,想好了告诉我,只要逃得出去,我们一起帮你达成。”巧善摸到她的手,牵住,真心实意劝道,“不论到谁家去做姨娘,究竟还是奴才身,生死不由己。既有了自由身,不如想些快活的事,你要不要跟我们一块去西北走走?我们打算把生意做大,做最好的布和绸,赚富人的钱去办女学。你心眼多,能教她们如何保全自己。” 第168章 “嘿!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呢?”王朝颜自嘲一笑,随即傲娇道,“要教就教她们撬锁。” “也有用,那什么门都锁不住她们了。我想起来一件事,西辞说她为替堂姐出头,顶了两句嘴,被锁在祖宅关了四天三夜,要不是屋顶有雨水漏下来,她就死在那了。” 王朝颜垂头说:“我也被锁过,吊着打完扔在老柴房,不关门,让赵家禾他们挨个从门前经过,看看不敬主子的人是什么下场!” “他以前不懂事,没有帮你,我代他向你道歉。” “干嘛呀!你以为互帮互助就能好过一些?在廖家,那都是屁话,扯进来只会多死一个。主子以下都是狗,忠犬活,贱狗死。” 原来这世上还有比五老爷和五太太更刻薄的主子。 巧善心疼她,也心疼那时候的家禾。难怪刚认识的时候,他提起别人,总是冷漠又刻薄。幸好,在那么残酷的驯化下,他善良的本性依然没有被磨灭。 “朝颜,小留夸你是个好姑娘。” 王朝颜也抬头看月,嫌道:“你说错了,这算什么好月光。” “弯有弯的好,它总会慢慢圆满。” 王朝颜听懂了,扭头看她,再坦白一件事:“他们没有胁迫我,我逼你要那个,是想着万一有事,还能凭这个消息保一命。” “对不起,我不能说。” “没关系。”王朝颜笑啊笑,突然认了输,“知道赵家禾在打听我们的行踪,就特意留了尾巴让他能顺藤摸瓜买下我。廖秉钧自认聪明绝顶,想着把我丢出来让他泄愤,从前的事就算翻过去了。他以为廖家那套恩威并施还有用,想将赵家禾和他集结的那些人一块收服了去做死士呢。闲时做买卖赚钱,忙时为他的大业冲锋,剐了皮再榨干油,想得多美!我也以为我的聪明才智是女人里的第一,一直在暗地里笑你傻。王巧善,我哪里都不如你,输得心服口服。你就别在这自怨自艾了,你能耐着呢。一条藤上摘下来的瓜,赵家禾原来是什么人,我哪能不清楚。他先被你驯化了,接着是我,那我也不算孬。你说得对,缺的月也是好月,只要高小留没娶亲,他就逃不出我的手掌心!” “你他娘的在说什么呢,嚣张!” 墙外人先骂再翻。 “家禾!” 巧善着急要扑过去,腿麻站不稳,膝盖扎扎实实磕在了石砖上。 赵家禾离得远来不及救,王朝颜也没来得及扶,挨了他一声哼。 巧善飞快地爬起来,藉着月光查看他的身子。 袖子烂了! 他赶紧坦白:“划破点油皮,不要紧!” 血肉模糊,叫他模糊成了小擦伤。 她气哭了,飞快地解包袱。 王朝颜本来躲远了,又被她叫过来帮手,不敢置信地问:“你叫我帮他清创口?” “嗯,我手抖得厉害。” 但是一点不耽误牵他的手,你侬我侬! 王巧善,你也跟着他学坏了,是不是? “那些下三滥的混账用的矛头箭,有倒刺,我不如你,没学会拆这玩意,一着急就把皮肉划烂了。不要紧,别哭了啊!” 他觉得不要紧,老婆吓坏了,怕他顶不住,死死地抱住他,哄孩子似的不停念叨。 痛是真痛,但她一心痛,他身上就不那么痛了,心满意足地受用着,间或来几句“一直念着你呢”,“爬也要爬回来”,好话不断,拿来甜甜她耳朵。 幸好随身带着伤药和医药盒,王朝颜很快帮他上完了药,非要巧善来评判一下才肯包扎。 赵家禾嫌她碍事,冷声讥讽:“是不是还要我跪下来,磕头谢恩?” “好啊,你磕,我受着。” “你他娘……” 巧善捂了他的嘴,真心实意说:“手艺还是这么好,你费心了,回头我请你吃茶。” 哄完那一个,还得回头哄这个。 “多亏了你时机卡得好,大事已做定。七爷说城里还有不少自己人,小五和宝镜也去帮忙了……累着了吧,冷不冷?” “还有些事要去办,这伤不要紧。怕你担心,特意回来让你看看再去。” 有才无命是他最大的遗憾,她清楚他的野心不会熄灭,虽然担忧,却不想再拦。 “朝颜,劳烦你转个身。” 果然学坏了! 王朝颜走到门那边生闷气,赵家禾满脸期待,但人家只是解开外衫查看还有没有伤。 山不见我,我自去见山。 他垂头追着亲,她压声嗔骂:“别闹!” 他乖乖地停下,她又不忍心了,主动亲在他嘴角,仔细叮嘱:“你要去立功,我不拦着,但一定要小心谨慎,不可冒进。保得命在,福气才能长久。婉如有了身孕,我也想要个孩子,这事你答应过的,可不能失约。什么干爹不干爹的,我不依!你死了,我也不活,我们投胎到一块,做什么都成。” “那还是青梅竹马的好。”他怕被她看到眼泪,捏住鼻子揉一把,笑着答,“怕他年轻气盛不肯掉头,故意拿话哄他呢,谁知他当了真。” “全是他的错?” “对!” 厚脸皮被掐了,他笑嘻嘻答:“你听,这时候打雷了。俗话说‘春雷不发冬雷不藏,兵起国伤’,正是唱檄的好借口。照老黄历,没准要下雹子,他们都不敢再耽误,盼着速战速决呢。这是好事,等打完了仗,我们就能长长久久睡在一起,从此不分离……” 她没忍住,笑了出来,赶忙伸手捂他的嘴——朝颜还在呢! 大事要紧,不好再耽误。 她赶紧帮他缝好破掉的絮衣,再将伤药和替换的裹带收拾好,塞到他怀里。指尖摸到了别的东西,抽出来一看,竟然是那玉兔捣药的护膝。 “是它救了我一命,戴久了不牢靠,不知怎么地掉了出来。我舍不得它,侧身去捞,那暗箭就避开要害扎在了胳膊上。” “真的?” “千真万确!它是你做的,这救命之恩,自然要算在你这里,从此任劳任怨,任打任骂……” 果然是编的! “别闹!”她将东西塞回去,叹道,“越来越冷了,留着暖一暖心口也好。你去吧,他们往北去了。” “嗯,赵昕跟着走了,她会沿路留标记。” 她将水囊送到他嘴边,喂了几口屠苏酒再收回,见他仍旧不动,便又说一次:“去吧,我们要留在这里照料伤者,我等你回来接我。” “好!”他再也顾不得了,贴上来结结实实亲一口,一撇头,正好抓到偷窥的人,但不敢再得罪王朝颜,服服帖帖说,“你我之间的恩怨,一笔勾销。你替我照看好她,回来我给你磕头。” “我可不敢,抢亲的时候替我按住人就行了。” “行!那就这么说定了。”他攀上墙头,回头再看一眼,点头后跳了下去。 雹子没来,但又下起了雨,那些喧闹渐渐平息,小五和宝镜一起赶回来,后边跟着一个面生的男人。 老天爷总算厚道了一回,雨下得刚够把火灭了就停,她们出去挨家挨户翻找,看到还有气的,就赶紧救治。 幸好大多数是外伤。 小五和巧善是老手,王朝颜要强,越缝越快,宝镜也逐渐熟练,叫方二的男人帮着裁被单、衣衫做裹带,正好。 天亮了,又黑了,没日没夜熬了两天,赵西辞带着逢甲镖局的人赶到,架起大锅施粥放药。 忙得全身发麻的几人这才敢停下来歇口气。 巧善从午后睡到天黑才醒,一睁眼就看到了床边坐着赵西辞。 两人相视一笑。赵西辞扶她起来,帮她盛了粥,再夹些萝卜丝喂给她。 “我歇好了,自己来吧。” 赵西辞放下筷子,拉家常似的说:“徐家那小蹄子一直不消停,总在挑拨,起初我怀疑过是不是奸细,后来褚颀和我说了一些秘密,我才知道那小混账纯粹就是坏。我一时上头,打了她,撕了她的脸面,她娘心疼得不得了,恨不能剐了我。徐大人是个好的,可他年纪大了,将来做主的人,已经得罪,原先想的那些事,怕是麻烦了。” “不怕,他家有功劳,我们也不是跟着吃白饭的!将来形势逼人,那我们就远走高飞。她一次次陷害,不给人留活路,这口气,换我,我也咽不下。” 赵西辞笑笑,轻描淡写道:“我有更好的主意,他们要弄我,我还想弄他们呢。” “你想……想进去?” “是有这么个打算,但眼下……还得再看看。赌气,赌气,我赌这口气,总要赢点什么才值。去不去的,还得看那人的诚意。我的意思是将来有那么一天,我在里头,你在外头,我们彼此照应,才能把大事做定。你愿不愿意?” 眉眼柔和,嘴角含笑不落。面相有变,可见这些天发生了什么事,让她也动了真情。 两情相悦,就会想着要相守。 第169章 巧善不问了,直接点头。 赵西辞反倒迟疑了,劝道:“这是一辈子的事,将来要牵扯许多。” “我愿意的。买卖,办学,医馆……这些事我们都议过,我心里有数。十年办不成,那就二十年,三十年。你放心,我们还有这么多帮手呢。” “沾上权势,什么都容易腐坏。巧善,你是那冰壶秋月,本可以玉想琼思过完这辈子,或许我不该将你牵扯进来。” “西辞,冰迟早要融化,月也有阴晴圆缺。我不是那样子的纯真,我也常常怀有私心,我答应,是因为我想做,我喜欢,不是在为你牺牲。” 赵西辞撑住头,盯着桌面发笑,“麻烦的事,总是你一说就顺了。巧善,这是最难得的,谢谢你。三更了,再睡一觉吧,陪我。” 她们劳累,赵西辞也辛苦,聊上几句就睡着了。 巧善补了一觉,眼下不是很困,闭着眼默算他们的行程。 会在哪交战呢? 一早的兵力悬殊,有了平西侯的掺和,倒不用怕了,还有向京逃出去的那三四十万人…… 想着想着,竟然听到了啜泣声。 “西辞,西辞。” 赵西辞醒来,翻身抱住她。 被唐家利用背叛没哭,落了胎也没哭,说起从前那些屈辱的经历也是风轻云淡,这是她第一次见到赵西辞哭出来。 人都是有笑又有泪的,哭一场不是坏事。 巧善没劝,只是轻抚她胳膊。 第147章 上火 “你信天长地久吗?” 巧善想了想,认真答:“我信。不是书上说的成婚后从一而终,是我和他早就融合在了一起。家禾跟他不一样,西辞,我没法告诉你要怎样和他相处。” “是啊,不一样。他生来什么都有,我们什么都缺。”赵西辞轻叹道,“我母亲憎恶我,父亲嫌弃我,又想利用我,姊妹也难亲近,唐家人怕我恨我。突然有个人无缘无故地爱着我,不踏实,也不敢认领。” 但是又舍不得丢弃。 “西辞,你很好,这不是恭维的话。你是勇士,为自己抗争,为姊妹抗争,为身边人抗争,你的工坊帮了许多人,这些都是实实在在的好处。家禾在很多年前就跟我说你很难得,想叫我跟着你学,相识之后,我也这样想。由此可见,褚大人对你的喜欢,不是无缘无故,是有理有据。而那些人是嫉妒又惧怕,被你的光芒刺瞎了眼,盲了心,才会时时想着打压。” 这些她都知道,但梦里的她全忘了,她害怕那才是真实的自己,因此惶恐,无措。 赵西辞沉默了一会,摸到巧善的手后才说:“方才我又梦见了祖母,她担忧地看着我,什么都没说。她跟我说过,无能为力就是最大的悲。我也常常感觉无力,梦里的我太累了,管不住自己,只想哭一场。她是我又敬又爱的人,我很想念她。她说着让我退让妥协的话,但她自尽不是懦弱,是为了让那些畜生守孝,好叫我们还有机会能搏一搏。可惜了,姐姐妹妹还是被随意嫁出去换了好处。我用那个无缘的孩子换回了自由身,如今又要丢下,究竟值不值得?我害怕让祖母失望,我答应过她要自立自强,可我一早想的就是要利用褚颀。我也不想这样,能怎么办呢?活在这生吞女人的世道,再努力,也只能四处借势。平心而论,他真的是个好人,因此我还担心会让他失望。我永远不会爱他那么多,我只是在权衡利弊后,觉得嫁他比依附他更稳当而已。总有一天,他会认清这点,会厌恶……” 她从巧善他们身上看到了真情是什么模样,他们总是那样好,让旁观的她兴致不减。她起了意,又清楚地知道其中的差别:他们患难与共,一块成长,情根扎实,彼此交融。褚颀爱她毋庸置疑,但他心怀天下,放不下的东西太多。 生了寂寞,想要被拥抱,但不能赌上全部。 “不会的!西辞,褚大人不是那样的人,你也不是。他看得到你的好,因此钟意你。你想东想西,不安定,是因为你在意他了。懵懂的时候,我时时留神家禾说了什么话,见了什么人,我知道他不是三心二意的人,但就是会难过,总觉着自己哪里都不够好。后来我们把话说透,就再不那样了。” 赵西辞轻笑道:“在这事上,你比我老道,还得多请教。走的时候,他终于丢开那些规矩,抓了一下手。你瞧,我多没出息,竟然因为这个就得意到忘了形。” 巧善也笑。 “忙昏头,睡迷了。”赵西辞翻身对着她,信心满满道,“你说的对,我跟恶人打了那么多年交道都没死,不至于拿不下一个老实人。对了,他每回都是先去伤兵营查看,沿着那泥水沟偷摸绕到后营,在破石头那刮干净鞋底,再体体面面地从辎重车之间冒出来。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其实一早我就知道,若没有这份诚意,我才懒得见他!” 难以想像。 巧善笑到不能自已,赵西辞也笑。 “西辞,家禾想出人头地。这是好事,让他筹划去,等天下平定了,他也是我们的助力。” “啧啧,你也不怕他听见了伤心。” 巧善见她有了心思说顽话,安心了,笑嘻嘻答:“不会,他身上头一个好处便是没架子,什么软话都肯说,什么事都肯为我做。” “真心看得见。” “是的,我看得见他的真心,从不怀疑。在我心里,他是最好的男人。” 可惜那是个闷葫芦,学到人家一点半点也好啊! 算了,明日事,明日再愁吧! 向京是旧皇都,远超先前去过的地,冯稷兄弟赶着马车送她们出去救治伤者,一日接一日,总也忙不完。 天越来越冷,传信变得极为艰难,干着急熬人,不如多忙点正事。 寻着褚家军投奔而来的人不少,精壮的男人跟着褚四爷北上,剩下的留在向京帮着重建。 存粮剩得不多,逢甲镖局又要上工了,回头去宰那些暂存的肥猪,这回不要钱,转抢粮仓。老百姓总少吃的,富人永远不缺粮,一仓一仓地囤着,就等着卖个最高的价。 正好,眼下人手多的是,很乐意替他们“分忧”。宝船厂就在本地,不用怕运粮麻烦了。一船一船地拉,沿途在贫困地停下来看看,散给遭劫过后吃不起饭的百姓。 船上挂着简陋的“褚”旗,是一眼看得到的希望。 该做的安排早就做了,向京的事有了人接手,她们便回到玉溆,筹备别的事。 到了腊月二十三,接人的信终于到了,叫她们和褚老太太一块坐船北上。 信使一路奔波,太辛苦,丢下马,和老婆一块赖在车里。 巧善也舍不得轰他出去,看完伤处就缠着他问后来呢。 走水路最便利,上了船,他把正事推给褚迤,接着装病,捂在舱房“讲故事”。 褚老太太惦记妙妙,邀赵西辞和她同住。 妙妙还记得老人家,一落地就跑过去摸手。 老太太高兴坏了,要把两只玉竹镯褪下来给她。赵西辞推让,说她人小戴不住。 老太太看着小胖脸,感慨道:“我都这年纪了,还能见她几回呢。你先替她收着,这是老物件,算个念想。” 妙妙磕过头,又来摸她的脸。 老太太笑着问:“小乖乖,你还喜欢什么呢?祖母给你找。” 妙妙这阵子跟着赵西辞睡,每晚被她黏着亲脸蛋,也学上了,凑上去亲一口,亲完脸贴脸。 娃娃的脸,软软香香还热乎。 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老人家皮子丑,难为她不嫌弃。” 赵西辞捧道:“小孩眼睛干净,老太太容光焕发,她自然就喜欢了。” 妙妙从小布兜里掏出毽子,要踢给老太太看,她只能踢两三下,怕老太太看得不尽兴,就拉娘亲上。 老太太久病,就爱看人生机勃勃,叫她不要拘谨。 赵西辞便放肆起来,拐踢,绷踢,倒打……换着花样来,惹得舱中众人一齐叫好。 船身一晃,她既要留意椅子上的老太太,又想去扶独自站着的妙妙,一分神便跄了,幸好被人及时扶住。 背靠得稳稳当当,他的手还落在她腰上,另一只手牵好了妙妙。 老太太早摆手示意底下人退出去,柔声说:“坐久了有些累,长修 颀哥 ,你替我陪一陪。” 她跟前的人很有眼力见,哄妙妙:“小小姐,老太太这里有些珠子,你给挑几个,我们来编个铃铛手串吧?” 妙妙拍着手跟上去。 婆子扶老太太进内室时,顺手将布帘子放下了。 丫头媳妇们退出了舱房,老人孩子在里间,这隔间就剩了他们。 木头进京鎏了金,回来仍旧是木头芯子。 还得她来起个头。 “那么多重大事务,你怎么在这?” “还没到那一步。这就要过年了……对不起,回来晚了。” 第170章 “这是什么意思?”她接了匣子,却不肯打开,反要兴师问罪。 他轻咳一声,不太自在地答:“抄了几家,挑了这两处并在一块的宅子,回头你们分一分。” 哈哈…… “孺子可教!” 这可是正经人! 她怕把人笑坏了,憋住,退到椅子那坐好,略歪在椅圈上,压声问:“抄了多少银子,够不够用?放心,我不惦记黄白物,不是讨账,那些钱我不要了,想买个大官来做做。” 又开始胡闹了。 他掏出帕子擦汗,刚抬手就被她制止。 “过来……过来呀!” 他走到她面前,单膝蹲下。 她抽走帕子,在他额上胡乱擦几下,当场便要讨功劳:“瞧我,多贤惠!” 他失笑。 她捏着帕子轻晃几下,甩给他,又立马抢回来,站起来,垂头说:“我做事,一定要捞好处,这就算我的了!我该回去了,晚些时候记得把孩子送来,我胆小,一定要搂着人才睡得好。” 句句勾人。 他乱了心思,跟着站起,闷声跟在后边。 外边早就清了场,通道里只有他和她。她的舱房紧挨着这边,出了门,再走几步就到了。 她回头抱怨:“你别老跟着呀,坏我名声。” 他伸手,贴在她胳膊上,垂头服软:“我担心母亲,也念着你,把事都丢开了,只想快点儿见到你……们。” 她没回应,只嘟囔:“奇了怪了,你穿得少,反倒热成这样。两个炭盆而已,这就受不住了?” 像是话里有话,拱得他又躁又热。 她房里没别人,跟她的姑娘们都跟着伤兵营一路北上,在那边等她去团聚。关于她的事,他都留了意,怕她受委屈,才叮嘱要和他母亲待在一块。 他有些管不住自己,但眼下名分还没定,不能……坏她名声。 “我住甲字……”他察觉到沙哑的嗓音泄露了心思,接连咳了几声,身子后倾。 想跑? 她一手推门,一手拽住道袍 休闲常服,不是真的修道 大襟,关门上闩,三两下就把人幽禁了。 他急了,像是无力反抗摧残的小媳妇,背贴着门,磕磕绊绊说:“阿……阿四,等这个年过了,过了年,我们……” “得了吧,名节算个屁!你我加起来六七十了,我嫁过人,你娶过妻纳过妾,忸怩什么!没听过‘逢快活时须快活,得风流处且风流’?” 他有口难言,刚想动嘴,她就踮脚亲一口,一回又一回,堵得他“无话可说”。 她还有怨言:“没事长这么高,弄得人脚酸腿软。” 非要往火药堆里扔炮仗,他就算是圣人,也得崩掉壳,伸手箍紧了又松开,在她的埋怨声中把人举起来,抵在门上亲吻。 裙幅够大,挤进来一个人也不碍事,但到底不如床上便利。 她撩的祸,真上阵了又要找茬,拉起裙子非让他夸一夸。 好在踢毽子那会,他就看得细致,颜色、印花、纹路都说对了,但样式答不上来,只知道是布裙子。 她将脸埋在枕头里笑,用脚勾他的腰,等人贴上来才给评判:“答不对才对,不然我一脚将你踢下去!” “阿四……” “谁让你这么叫了?” 好似在生气,不光这样质问,还踢人,但她又愿意主动吻他。他沉迷于这种水深火热,认真回应,等她喘息乱了才停下来,如实答道:“有一年你姐姐来看你,她这样叫,你很高兴。你们待在小鱼池边,有说有笑,一直待到宴席散去。” 她听着他的描述,记忆回到了那一天,不禁红了眼眶,哽咽道:“她已经死了!” 他心疼不已,将她轻按在怀里。 “你在哪偷看?” 呃…… “观天楼上。” “眼睛这么好使?那我再考考你。” “嗯。” “你观的是什么?” “你……天。” 她满意了,手滑到他腰上,抱住了再问:“怎么会那么巧,是你特意请来的?” “嗯,打听到那罗耀德上京续职要经过,就安排了请帖。” “你费心了,唉!多谢。” 好事断在这,他按下那心思,耐心听她告完了状,等她再次意动,他才跟着动。 第148章 托举,传承 “还早呢,别胡闹,我去看看妙妙,该掏耳朵了,西辞不敢上手,每回都叫我去。” 那怎么行! 赵家禾抽出了手,但伸出了腿,将人又裹回来,带着翻滚,亲两口,又将人搬到上方。 “不能去,这几日都不要去。” 他这样说,必定有个不能去的缘故。 她没恼,摸着他的下巴,慢悠悠地问:“这是要留起来吗?” “嗯。要做老爷的人了,有点胡子才体面。” “也好。怎么不能去了?老太太和善,从不低看谁,也只有这么好的母亲,才能教出那么好的儿子。”她觑着底下这张酸脸,笑嘻嘻道,“当然了,他再好,也只能排第二,正好是做姐夫的样子。” “我告诉你个大秘密。” “说吧!” “总得有个好处……” 她如了他的意,主动亲他。 他美滋滋的,托着她的臀往上挪一点,方便自个翘起二郎腿,摇摇摆摆道:“你姐夫也藏在这船上,我敢说,他这会跟我一样,不打算做好人了。” 她先惊后笑,笑到止不住。 本舱的坏人熬不住了,先诉一番苦,再道几遍相思。 巧善心疼道:“也是不巧了,昨儿赶上……” “闹着玩的,你别当真。连日玩命似的赶路,身上哪哪都疼。”他抱着人翻身,换成侧躺,手又插回到衣衫里,捂在小腹上,柔声问,“疼不疼?我听说有些人一来事就痛到动弹不得,要是有哪不对,一定要告诉我,可不许瞒着。” “你不要担心。婶子妈妈们疼人,叮嘱冬天要少沾凉的,灶上没断过热水。这几年身上总是热乎乎的,来了月事也不疼。” 秀珠常说在八珍房干活是享福,可福字背面还有苦,她在这边忙完,回家还有干不完的活。在家烧柴火要费自家的钱,洗澡都不让动热水,洗衣做饭就更不用说了。手总浸在寒水里,一来月事就难受,嫁给姜杉以后才好些。 八珍房的沐浴房,应该是太太特意为女孩们预备的。 那么好的太太,只因嫁错人,就陷在了泥沼地。 唉! “怎么了?” 她回神,怅然道:“想起了梅珍她们,也不知道秀珠怎样了。” “等大事做成了,就把她们接来,再等等吧,这天气也不好出远门。你姐夫丢不开臣子本分,仗打赢了,也没全赢:为了京城的百姓能安心过年,暂且没碰皇城。为了让将士们安心休养,也没有急着去追穷寇。” 是接来,不是回去。 她心里有了数:他要留在京城大展拳脚。 这事她早有猜测,他们还小的时候,他就说过只有京城才算城,那些小地方,他不耐烦待。 她也有要办的事,但不必急着争吵,凡事好商量。 “家禾,你知不知道徐家?” 他抽出手,规规矩矩地贴在她后腰,闭上眼,悠然地答:“你放心,我记着呢,特意叫自己人送去了信,早做准备,避开了祸事,连先生带学生,个个平安无事。你想去拜访?这容易,我再写一封信捎过去。” “那这事就交给你了!先去认个门,还有件要紧事相求。我想到他们家请几位先生,为女学开讲。太太冰清玉洁,徐家家风必定好,这样有才有德的先生,才能教好姑娘们。” 他顺口应道:“先试试吧。不过,要是没人答应,你可不许哭啊,总有法子的:捐钱,找人说和,不行就挟恩图报……” 太太过得不如意,徐家人没打上门去,说到底,是千百年来儒生尊崇的那套礼法,让他们觉得婆婆辖制儿媳理所当然。赵香蒲昏庸无能也不要紧,那是读书人眼里的君子无争,高节清风,无可挑剔。 三纲五伦,不是那么好推翻的。 小打小闹没人管,教女学生的私塾先生多的是,但让松柏常青的徐家公开上阵办女学堂,那就是大事不妙了,必定有很多人反对。 他顾虑重重,覆在她小腹上的手轻抚着,突然就有了主意:“你干娘神机妙算啊!她早就给了你叩门砖。” 他的手改抚为拍。 那是她藏书的老地方。 她懂了,迟疑道:“你是说借用他们对太太愧疚?” “再狠一点!” “借口这是太太的遗愿?” “没错!不答应不要紧,我们直接上匾额。不要不好意思,你仔细想想,要是太太还在,她是支持你,还是反对?” 她不假思索答:“支持!” 第171章 太太跟她说的那些话,仿佛就在耳边。 她在很久很久以前,就蒙受了太太的恩惠:改八字,改名字,新鞋新衣,还有八珍房那些和善的长辈。但那时她以貌取人,误会太太是个冷漠又不好相与的人,然而太太的好,是一走近就能清清楚楚感受到的真——去江清院帮那一会忙,就有如沐春风的暖。 太太送她书,特意写上名字盖印章,仔细叮嘱:将来可以去徐家寻求帮助。太太帮她们脱身,提早送她们走。太太敲定他们的婚事,以免闲人说嘴,太太为她预备嫁妆。 太太平等地爱着身边所有人,她自认没有迷倒众生的本事,太太格外疼她,是在她身上看到了不一样。 太太永远支持向上的力量,因为她自己就是这样的! 西辞的祖母,她的太太,她们都是播种的人。这种好,就该一代代传下去。 她出了神,他误会了,摸着小脑袋安慰:“实在不行,你又不愿意为难他们,那就再找。赵香蒲做官那几年,我认识了不少肚子里有货的人,挑几个脑子活络,境况又不好的,不怕他们不肯来。” “嗯,我不愁,有了事,和你一块商量,那都容易。” “没错!”他将手挪到了她胳膊上,来回抚着,轻笑道,“让我看看,嗯……翅膀果然硬了,能飞,只管高高地飞。” 江上有浪,船轻轻晃荡。 她翻过来侧躺,摸着他的胡茬,哼起了《梅花魂》。 他搂着她,满口遗憾道:“你什么都不怕,又不晕船,我想逞个能都不行,唉,英雄无用武之地啊!” 她唱不下去了,靠着他大笑。 从前的他太浅薄,这样的眉飞眼笑,才是最好看的样子,哪里是斜飞眼能比的? “巧善……” “嗯?” “你真好看!” 她止不住笑,搂着他脖子,脸贴脸回应:“你也好看,长了胡子的禾爷,也是最好看的!” “那是!”禾爷一得好处就长智慧,抱好老婆给她出主意,“你们不是要接着弄义诊吗?在墙上、桌上弄些识字的把戏,顺带的事。先铺设铺设,让人知道读书的好处,将来才会乐意丢下活计出门上学。” 她觉得妙极了,接着往下想,“再送些纸笔,便宜的就成,正经的反倒不好,或卖或占,总也轮不到她们。” “是这么个理儿。这事好办,我去……” “用不着你,忙你的事去。我知道怎么安排人,不要小瞧我,你不在的时候,人和事,都由我们来调度,可曾出过纰漏?” “不敢不敢。小的是担心累着您……” 她捂了他的嘴,正经提醒:“再也不是‘小的’啦,禾爷,小赵大人成了真,你做了那么多大事,再不封你做官,那我们找他算账去。” 他得意一阵,又谦恭起来,“禾爷做再大的官,那也得服王大人的管。” 她笑到肚子疼,缩进他怀里,牵了他的手放在那按着,再问:“我们在这自封自赏,算什么?” “被窝里的朝政!你别笑,正经点,大事小情,都在这议定。百年大计,传宗接代,都离不了这帐下方寸……” 她正经不起来,抱紧他笑了个够。 “真快活!” 他帮她理着碎头发,柔声道:“往后会更好。” 第149章 抱诚守真 日夜兼程,惦记是真惦记,累也是真累。 两人说一会知心话,伴着一块睡下。房里没有留人伺候的习惯,半夜炭盆熄了火,把她冻醒了。 她想悄悄地起身去生火,可惜一动就被他抱了回来。 “我去弄!” 江上风大,冰雪天更是不得了,把船吹成了冰窖。 她也心疼他,跟上来帮他披外衣。 船上的炭有些潮,重起一盆炭,免不了有烟。他们干脆穿戴整齐,去外头逛逛,透透气。 这就要过年了,必须抓紧赶路,两班人轮流看帆,夜里也要行进。 风灯摇晃,四面是黑的,但又不尽黑,山影不停往后移,江面破碎不断,宁静又诡异,像一场没有尽头的鬼影戏。 两人都胆大,并不怕,反倒忆起了跳江那一晚,舍不得回房了。 船舷上绑着钓鱼竿,他起了意。 她记得钓鱼要等船停住了才好使,他不服气——黄肚里的阿保哥不行,这里的禾爷指定能行。 那就闹吧。 两人挨着坐一块,斗篷够大够长,她将它解开,倒过来披,连他一块罩住。她戴着观音兜,他没有风帽,特意坐在了风来的那一面,贤惠的老婆便用帕子为他包住大半个头,护好耳朵。 一人一根竿,解下鱼线随手抛下去,一面说笑,一面等。 “哟,这么好的兴致!这位包头的婶子,您钓几条了?”赵西辞看一眼空桶,大笑道,“船走得快,那鱼拼了命也追不上饵,不得骂娘哟。” 巧善埋头闷笑。褚颀忍俊不禁,轻咳了一声。 “婶子”不服气,一本正经道:“贪吃又蠢的鱼,钓起来没意思。急流勇进,谁要是追得上,那便是鱼中英豪。只有这样的鱼,才配上我的钩!” “先不计较这里边有没有这样的鱼王,单说你这么一折腾,水底下怨声载道,何以平息?” 巧善怕他答话刻薄会得罪褚颀,抢着接话:“以身谢罪吧。等天亮了,我把他推下去喂鱼。” “好,果然是我的好妹子!” 赵西辞得意大笑。 赵家禾哇哇叫屈,听老婆一句“一个人不够它们吃,我陪你下去”,这就心满意足了。 是鸳鸯戏水,不是半夜行刺,不必担忧,不该打扰。 赵西辞闹完这一场,掉头往舱房去。 她戳着门上的丁字,回头斜睨甲字房主,“更深露重,就此别过吧。” 褚颀果然往那头动了。 没劲,那一对黏黏糊糊,缱绻旖旎,叫人眼热。这木头哥比石头还拙,戳不动,捂不热,捣不碎。 无可奈何! 她刚叹完,腰上就探来一只手。 “还不走?” “你想让我走,还是不想让我走?” “你说呢?” “我不想走,舍不得,但我想问问你的意思……” 到底是学过兵法的,知道“声东击西”。他不等她答,就拥着她往里去,故意提起旧事:“那回请妹妹妹夫去帮忙,他们在里屋算账,我出来又进去,冒撞了。” 她果然来了兴致,缠着他追问:“快说快说,你看见了什么?” 他迟疑,她拍拍他胳膊,嬉皮笑脸道:“这有什么?只是关心,不要紧的,看见了什么,你就说什么。你放心,我不告诉别人。” “这样……” 他托起她的脸,先学样,再顺势加点料,亲完又吻。 “还有这样。” 指定是胡说,以他的性子,瞟一眼都算多,一准退了出去,哪能看这么久。 但这是好事,她就盼着他学坏呢,不打算戳破,乐得陪他往下唱。 船上风大,又没别的地方可去,“只能”捂在房里厮混。 一屋藏一个“娇”,两姐妹在茶水房碰个头,笑闹几句,再各回各屋,各陪各夫。 巧善把写写画画的本子拿出来,当被窝朝政的折子,和他慢慢商议。 所有的账,她都记在心里,随时能报出数来。哪里的粮还剩多少,哪里的场地能养牲畜,棉花布匹各剩多少,了如指掌。 赵家禾摸着她的脸颊,不舍地说:“你姐夫想带你进宫去报账,你怕不怕?我会陪你去。” “你是说,跟那个皇帝对质?” “是。你要是不想去,那也不要紧,我记得所有的入,再背一背出……” “我去吧,细碎的东西多。”她想了想,又说,“这人是混账,去讨伐他是做好事,我愿意去。” 这是他家巧善:一下定决心,就能把事做得极好。一想通,就再不为难。 他摸摸她下巴,心疼道:“该养点膘了,这边的冬天格外冷。” 她笑眯眯答:“好呀。” 把女儿丢给别人,又霸占人家儿子,赵西辞不免心虚,趁他写书信时,抽空去隔壁见见老太太。 妙妙玩累了,睡得正香。 老太太等着她看过孩子,吃了茶,便把下人打发出去,和和气气请她到面前来,将两只匣子交到她手里。 “这就要过年了,你和巧善是晚辈,又都是好孩子,该得的。翻箱倒柜找出了这么些,你一份她一份。红的这只,是为你留的,打开看看吧,有不中意的,只管说出来,我再换。” “您费心了。” 老太太轻叹,细细解释:“这见面礼,早该给了,怕你多想,只好先收着。五双十样,取个十全十美的意头。家里什么样子,你是知道的。月老牵错了线,称得上孽缘,但风芝也可怜,她是老爷点的儿媳,又伴了我二十年,女儿也不过如此。我……” 第172章 “老太太,我没有那心思。我亲近他,只因他是这么个人,并不为别的。” “我知道你是好孩子,可我心里仍旧过意不去,你是好人家的姑娘,又有一身的本事,合该有个好姻缘。唉!终究是老天爷开错了眼。有些话,我想着该和你说一声。早几年,我操心子嗣,把人送去逼着他收房,他再不愿意,也受了。可那年回来,就算我拿孝道压他,他怎么也不肯答应,旧的那几个,配上嫁妆送了回去。他跟我说命里无子,不该强求,不要再耽误人家。我猜他心里有了人,可后来的安排,又不像那么一回事。去年你到府里来,他来来回回替唐家那小子挽留,是怕你离开玉溆,再也见不着,只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这事办得糊涂,只怪我们没教好。老爷做事刻板,对孩子也这样,幼时爱吃地栗团和香榧,家里常备这个。他父亲偶然回来,见他连吃了两回,怒斥不该贪嘴虚耗人力物力。从那以后,他再不问人要吃的,一日三餐,有什么便吃什么。” 可怜虫,不知道抗争。 老太太心疼儿子,眼带期盼,小心翼翼求情:“他不会说话,但心意是实的,请你不要见怪。” 这混蛋,到底跟他母亲说了什么? “您放心,我藏不住话,有什么事,当面就问了,不怕误会。” “这也好。这些话,只我们娘儿俩在这说了,他并不知情。上回我找他来商量,他慌得不行,千叮咛万嘱咐,叫我不要插手,免得吓着你。他不知道我心里也慌呢,我这个儿子,一辈子没为自己活过,做娘的,哪能不心疼?好姑娘,终归是我们不对,委屈了你。” 这客气话,听听就好,当真就不对了。以他家的身份,纳妾同买布是一样的,挑完就买,不必问布愿不愿意,自然也不用问人愿不愿意。能一口气说上这一车软话,已是抬举。 她讨厌被命运摆布,心里终归是不痛快的,但没表露出来,拿几句话糊弄一下,心安理得地抱着盒子退了出去——她们为他家的事奔波一年多,收点谢礼是应该的! 巧善那屋敞着门,她离了七八尺,仍旧能听到屋里的说笑。 她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 她敲门,夫妻俩一块看过来。 她很突兀地问:“赵家禾,将来你不会纳妾吧?” 赵家禾变了脸,巧善忙打圆场:“没这样的事,直接打断腿!” 赵西辞笑了,受害人也高兴,附和道:“对,谁起意就打断谁的腿,做媒的也一样。” 巧善看出她有话要说,悄悄戳他,他起身让了出去。 赵西辞落座,说起旧事:“孝只守到一半,他们便等不得了,偷偷将二姐送出去,给个鹤发鸡皮的老混蛋做小,只因对方是提学官。他们有了高人指点,很快成了生员,举业有望。二姐想死也死不了,因为姓罗的威胁她:倘若她不听话,家里这些人都没好下场。后来有了孩子,更死不成了,可她终究没能活下来。对门那个设宴下帖,让我和她聚了一回,分别的时候,她和我说:阿四,做妾猪狗不如,半点不由己。你帮我记着:我不是狐狸精,没有纯心勾引谁。我想清清白白地死去,将来到了地底下,你帮着我分辨分辨。” “西辞,你这里不一样。风芝姐姐友善,大人也是真心真意……” 是啊,不一样,不然她早撂挑子了。 他和她们待她不差份量,可外人只会当狐媚子看。 她笑笑,又说:“阿妍阿婵的娘也可怜,从小缺衣少食,没人疼爱。因此男人说几句谎话,给两匹尺头,她们就以为找到了归宿,轻易为他生下孩子。我不酸,也不恼……总之,为人难做,为女人更难做,好似这天下的不得已,全丢给了女人。” 巧善摸到她的手,小声说:“你不要多想,自己快活,也没给人带去伤害,那这事就值得。” 她是这么想的,可心里总是憋着一股气,不觉叹道:“我担心这快活要不了多久就淡了,散了,我不怕他变心,只怕我自己会厌弃。” 六七年偷偷摸摸都没舍得下的男人,绝对比她长情。 巧善笑了,换到她身边坐着,靠着她答:“怎么会?你是最好的西辞,你最珍惜人间的好。你还有凌云志,会乘着风翱翔。你想想,忙都忙不过来,哪有空厌倦呢?” 赵西辞释然了,点头笑道:“无论如何,我最爱的人,还得是你……” 外头有人不痛快了,用力“嘿”一声。 赵西辞这才慢悠悠地接道:“……们!” 第150章 寒 凌晨靠岸,下船上车,一刻不停接着赶,总算在年三十进了屋。 梳洗一番,和众人团聚,吃完一顿热热闹闹的午饭,又出门了。 一行只有八人,六男两女,不像是要去夺宫的样子,顺利换乘到皇家的马车,从东掖门进去。 这里还有一二十人在等,穿着官服,恭恭敬敬肃立,见过礼后,跟在褚颀身后,一齐去面圣。 皇帝守着祖宗规矩,一日只吃两顿正餐,午饭吃得迟。他心存侥幸,打算来一场君臣之间的推心置腹,没让人等,召他们进去。 然而这招数似乎不太管用了,他的客套才起个头就被打断。 褚颀先提军备军饷,让常芳和兵部尚书一起和老皇帝对个账。 老皇帝铁青着脸,仍唱老调:艰难。 褚颀没反驳,接着按顺序列了这五年的旱涝虫患冰灾。 老皇帝狡辩:“民间有句老话:一年一小灾,三年一大灾,哪朝哪代没这些事?朕做了几十年天子,上天若不满,早该翻地龙……” 褚颀给了示意,房吉出列,报上这几年赈灾的账。 大大小小的灾不断,但这账,三言两语就能说完。 皇帝还是那套说辞,全是艰难的过,不是他不仁。他有意反击,便耍起赖,非说这数目不对,胡乱添了几笔,又怪罪农稼。 房吉一一回应,回头看巧善。 赵家禾陪着巧善上前。 一路走进来,确实见了大世面,到这会,震撼散得差不多了。 这殿内没有威震四方的天子,只有祸害百姓的混蛋。 皇帝老得像是刚从棺材里爬出来的尸首,灰青色的面皮又皱又肿,怪异可怖。眉毛稀疏发白,眼睛小而混浊,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阴狠。 就当他是个死人吧,他也该死。 巧善忘了惊,没了慌,大大方方报数,随他挑刺,都能应对。 这两年她跑了六十四个县,打听了各地丰年欠年的农产和粮价,也清楚地记下了这一年多买粮碰上的“大户们”,挑了要紧的说出来。 这些经念起来不痛不痒,皇帝找不了茬,便眯眼装昏睡。 她再瞧一眼他面前的大桌子,高声道:“这时节好东西难得,这四大海最是浪费。桂花鱼翅,芙蓉燕窝,牡丹熊掌,黄葵伴雪梅,我都做过,不明白为何要弃简求繁,多添这许多花样,费事又费料。这么大的碗盘,如何吃得完?若按一人一份来预备,至少能省出一二百两。赈济时,大口 成人 每人每月是三斗的量,小口减半,光这四道菜,就能救下八九十人度过灾年。” 四干四鲜八样果,四冷荤,四炒菜,四大海,八烩碗,四点心,四押桌,随便夹一筷子就能吃撑,狗皇帝居然腆着脸说寒酸喊俭省。 太监想骂一句“放肆”,被男人用手指掐回了嗓子眼,咳都咳不出声来。 皇帝被当众揭了面皮,眼睛瞪成了铜铃。 赵家禾松开手,伴着她退下,去了大殿门口。 接着是几位朝臣打扮的大人报人口账,贪墨账…… 巧善不愿意掺和朝政,盯着匾上的金龙出神。 “怎么了?” “是漆的金粉吧,刮下来能卖多少钱?” 赵家禾垂头闷笑。 明日元旦,照旧例要设宗亲宴,省下这顿,又够救济上万人。 褚颀打算今晚就把事敲定,他还有些事要跟老皇帝说,安排他们先走。 巧善走出大殿,忍不住回头再瞧一眼,还是那感觉:阴森可怖。 她担心,拉住赵家禾说悄悄话。 赵家禾笑道:“不要紧,宫里拿刀的都是自己人。他身手好,即便有什么意外,也能轻松应对。” 她在奇闻怪志里看过大阴谋,着急道:“万一呢!我不放心,我们就在殿外等着吧,能待在这吗?” 他没有不应的,叫住常芳,交代一句,当真就留下了。 一同留下的,还有房大人。 房吉偶尔会看过来,赵家禾察觉到,将她完全挡住。房吉拱拱手,小声提醒:“徐老大人微恙,小赵大人得闲了过去坐坐。人情往来,总不好落下。” 一个老,一个小,点得够清楚了! 这人情说的是什么,赵家禾心知肚明,但不服气,便随口糊弄过去。 巧善在他身后,适时地道了句谢。 第173章 “……太子不仁,那便杀了他,给天下人一个交代。朕也是被他蒙蔽了,不知道百姓过得这样苦。唉,教子无方,惭愧啊!长修,你看老九如何?他年纪小,好调教,朕老了,看不了几年,就交由你来管吧。” 他们听着平常,巧善却不禁打了个寒颤。 赵家禾拥着她走到柱子那,远离大殿。 褚颀没上当,但他也没有弑君的打算,给老皇帝留了选择的余地后,又出宫了。 新宅子还没收拾好,所有人都安置在国公府。国公爷交代属下几句,跟上他们,回的是同一处院子。 巧善本想提醒赵西辞,这时也不方便了。 婆子抬着热水送到门口,在门外请示。 “不用!” 赵家禾大步走出去,将两大桶热水都拎到沐浴房,回来见她愁眉不展,就说:“明日再提也不迟,让她安心歇一歇。好巧善,快过来帮我看看,这里头是不是钻进了虫子?痒得厉害。” 她抛开心事,跟过来掀衣服查看。 他搂着她的腰嬉笑,“你就是我的肚里蛔虫,扰得我心痒痒!” “呸!”她憋住笑,嗔骂,“我可不要做虫子,怪吓人的。” “是我错了,罚我驮着你,罚我伺候你。来!” 他矮下身,她伏上去。 他背起人,教她勾好脚,再支起她胳膊,原地转起圈,嘴里喊着“飞起来咯”,先把人哄高兴了再干活。 西厢窗上的影子戏没了,赵西辞阖上东厢的窗,意犹未尽道:“你瞧瞧人家,学着点。” 几十岁的人了,玩这花样,太难为情了! 身边人暗自着急,不想生搬硬套献丑,只能跟上去慇勤点。 “会自己洗袜子吗?” 他愣了一下,随即点头,“应该会。” 那就是不会。 “离了伺候的人,就不能活了?赶紧学吧。” “好。” 他蹲下来学着清洗,她有意压他一头,趴在他背上教导,没一会就想撤了,故意闷闷地说:“原模原样抄起来没意思,可我……我不是什么有情有趣的人,又没有那羞人答答的温柔,只见过他们这样的两情相悦,学不出什么样子来。” 他腾出一只手拉住她,干巴巴地说:“别走,我喜欢这样。” 她憋不住,笑出了声。 他找着了哄人的窍门,接着说:“我从前见过的女子,都像是书里走出来的样,端庄娴雅,尺量的步子,定了格的声……” “你这么说,是嫌我不够好咯?” “不是,不是!你这样的鲜活才好,精明强干,辣而不泼,贞不绝俗。那仆妇明着劝诫,实则威胁,缠着你不放。你给了她一耳光,三两句道理就训得她面红耳赤,悻悻离去。这样行事,多痛快!” “真没有讥讽的意思?” “千真万确,我想着:这么好的姑娘,又是真心想补救,不能叫她卷进这祸事里,就叫他早点把书退给你。”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细致?” “我在帘子里边等他回话,他被你绊住,我出来了结。你将我当成了顾客,拉我去评理,又悄悄告诉我这些老铺常欺新客,叮嘱我小心谨慎,别轻易上他的当。” 她想起来了,大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憨厚的客商,我竟给忘了,哈哈……” 第151章 形势逼人 国公府的新年早饭,只有四样,一样粥,两样小菜,再是管饱的肉包。 这已经够好了,有些人家,即便是过年也沾不上荤腥,就连口粮都不够。 徐风芝仍旧过意不去,不想怠慢贵客,特意过来坐坐。 巧善有意试探,随口问起徐大人。 徐风芝是个明白人,当即便说:“好妹妹,我有一件事,忘了和西辞说,劳烦你帮我个忙,去请她过来坐坐。” 这样也好,省得叫人误会她跑过去找人,是见丈夫留宿在这,打翻了醋坛子,要和西辞计较。 昨儿胡闹到深夜,借宿的人有事要忙,一早就出去了。赵西辞懒得早起,这会还在慢悠悠梳头,见她来了,回头说:“婉如又把妙妙带出去了,有她们呢,你不要操心。先紧着你家那大的,好好哄一哄人家。初八就要上朝了,事要在这之前做定,他也只得这两日闲。” “别闹,他已经出去了!” 巧善把事说了,赵西辞抓着梳子发了会愣,伸手交给她。 两人手忙脚乱把头发挽好,急匆匆地赶去西厢。 巧善特意避出去,到东北院看望几位嫂子,小五去了老太太的住处请平安脉,她便改道去看婉如。 妙妙安安静静坐在小杌子上,用指头在描红。 婉如坐在旁边缝小裤子,不时提醒她这个字怎么念。 巧善走过去,婉如听见脚步声,抬头笑道:“我好着呢,别担心。” 妙妙笑眯眯地看着她,巧善在她后边坐下,拆掉两个小鬏,将带来的粉色丝带编进去,重新扎起来。妙妙高兴,跑去找镜子,阿福跟了上去照看。 巧善小声对婉如说:“早就查明了,梁大哥一时糊涂,中了别人的计,不小心说漏嘴,并不是故意。那时就放了他,仍旧跟着打仗,如今在北城门待着,兢兢业业,只是为这事惭愧,不好意思来见你。” 婉如扭头看过来。 巧善看她有些动容,柔声劝说:“康平遭劫的时候,他不离不弃,可见人品。” 婉如恨道:“姑娘早就说过,富贵乱人心志,叫我们小心谨慎。我时常提醒,他才上阵杀了两个敌,就狂得不知天高地厚了,哪里听得进去。” “就是那话:富贵乱人心志。将来前途大着呢,早点吃个教训也好。家禾找他说过话,看他确实知道错了。他托家禾捎进来一只箱子,里头是给你和孩子攒的东西。我没带过来,想先问问你的意思,要是不想见,那也好,连人带箱子,一块调去岵州,省得烦人。” 婉如叹气,郁闷地说:“吃喝嫖赌都不怕,打一场出出气就是了。” “这不对,人都有失言的时候,嫖赌才是大事,犯错是小过。” 婉如嘟囔:“偏偏是这样的事,叫我怎么好跟姑娘还有你交待。” 巧善笑道:“你瞧瞧,撞到一块去了,西辞觉得是她连累了你,不好意思来问你,你也不好意思问她。其实这有什么?几句闲话而已,是白的,再怎样也说不成黑的,正好看清敌人的心机,借这个机会闹一场。迟早的事,没什么好介意的。” 婉如失笑,“也是,我们姑娘是什么性子?除了生死,那都不算事。” “就该如此,那我先回去了,一会叫人帮忙抬过来。”巧善笑笑,又接一句,“他心里挂念着你们,把能买的东西都买下来了,箱子太大,我可搬不动。” 婉如大大方方应道:“那都是他该做的。” “对!午后我想去宅子里看看,你去不去?一东一西都是四进,我和西辞商量过,想打通了算做一家,都搬过去也能住下。正房五间,厢房四间,分到哪一处,都够生儿育女了。” “去!” 把有了身孕的她和妙妙带出门,并不是个好主意。 一闹大,难免惊马。 巧善权衡利弊,叫住阿代和刀疤子,安抚了身边的婉如,掀开车帘,钻出去。 刀疤子自责道:“他们生得这样像,不是装出来的。我想着赵娘子的亲兄弟,那就是自己人,特意赶过来团聚,多难得,就没防备。不曾想……” 巧善安抚道:“不要紧,我知道是怎么一回事。确实是亲戚,见一面,不要紧的。” 她绕过赵东椫,迳直走到他身后的马车前,高声道:“我跟你们走,让她们先回去。真要闹起来,两头都没脸,徐四爷,你好好掂量。” 一个是丫头,一个是捡来的野崽子,要来也没用。 她猜她的,徐丰岭不打算认,敲了敲车壁。 赵东椫冷哼,摆手叫跟来的人让道,但手里的枪头仍旧指着她。 他恨着她的漠视,想借挽枪花震慑她,但这心思明显落了空。她只是冷冷地看着他耍把戏,不耐地催道:“走不走?你该问问你的主子爷,他们家的待客之道,是不是要先在路上耍猴戏?” 赵东椫眼里闪过阴狠,嘴上却很客气:“你放心,我可不敢拿你怎样。你是贵客,四姐千叮咛万嘱咐,叫我好生伺候呢。里边请吧!” 巧善不等他们下马,迳直走进了茶铺。 赵东椫掩不住得意,抛接着手把件,进门就说:“大过年的,找点乐子热闹热闹。我提早打发人去告诉了,过会我们看看谁先来陪你。你倒是好福气,这个疼你,那个也疼你。” 稍后进来的赵东麟咳嗽提醒。 赵东椫背靠徐家这棵大树,不以为意,招呼掌柜上最好的茶。 巧善厌恶,早在他落座前便起了身,独自上楼去雅间待着。 赵东椫打手势,两个小厮跟了上去。 第174章 他端起茶,才喝一小口就呸了出去,嫌道:“老七究竟看上她哪点?嫁了人,又是团干瘪菜,端茶倒水都不配。” 赵东麟坐下,不紧不慢道:“你年纪小,不懂这里边的意趣。都说‘自家的肉不香,别人的菜有味’,等你试过就知道了:偷别人的老婆,那才有意思呢。” “我当老七不开窍,没想到是个这么会玩的!不过,我可看不上,难为他下得去口……”他听见门口的动静,立马跳起来奔过去,满脸堆笑道,“老七!哎呀,两年不见,大变样啊,哥哥我快认不出来了……” 赵东泰一个箭步冲上来,掐住他喉咙,威胁道:“她人在哪?” 赵东椫哪里肯受这气,当即变了脸,攻向下三路。 赵东泰躲了,将他掀翻在地,跪压在他胸膛上,恨道:“混蛋!你这是在找死!” 赵东麟上前劝道:“七弟,你误会了,路上见几个不长眼的混混要找她们事,帮着收拾了。王姑娘受了惊,就请下来吃杯茶压压惊,并没有动她一根毫毛。人就在楼上,不信你上去看看。我们又不是畜生,怎么好为难个姑娘家?若有差错,你只管下来打死我!” 赵东泰冷冷地扫过他们,心知事情没这么简单,可到底担心占了上风,于是丢下赵东椫,飞奔上去。 两个小厮帮着开了门,看他进去,又迅速将门上锁。 初八开印,天就要变了。干定坤不定,徐家人不敢再耽误下去。 赵西辞没有好的家世,背后只有一个赵家禾和赵东泰。搅浑两个赵字的往来,再将她在这一两年内的功劳模糊掉,划去家禾那。仅凭她再嫁女的身份,能进宫混个贵人就不错了。 这世道,从来都不干净。 斗倒昏庸无能的皇帝,作祟的奸臣贼子,眼看就要过太平日子了,又起了纷争——头前还是齐心协力的自己人,一踏上这块地,就成了容不下的敌对。 皇城果然是个邪门的地方! 她厌烦这些事,讥讽道:“这回不是小疯子吃醋,是他们一家人都急上了,要离间家禾和西辞。” 赵东泰猜到了一些,但担忧让他抛开一切,还是来了。 这心思绝不能泄漏。 他垂头,闷闷地说:“我答应过四姐要帮衬你们,不能置之不理。你让让,我从窗子这……” “封死了!没事,七爷,过来坐吧。” 赵东泰踟躇,背过身去,急道:“你到东边躲一躲,我拆了这破楼。” “他们知道你身手好,必定有后手。破门破窗,叫人意外看见,反倒不好,不如安心等他来。”巧善又劝,“没那回事,身正不怕影子歪,家禾不是那多心的人。” 干坐着尴尬,不如找点事做。 她从招文袋里摸出半个巴掌大的袖珍菜刀,在桌布上割下一大块,再拿行囊笔,画上棋盘格。 “下棋吧!” 她身上有为妙妙带的瓜子,掏了几把放在桌上。 她执黑子先行,剥一颗,吃了瓜子仁,将壳落在天元。 这样的机会难得,他没舍得拒绝,走过来,也剥一颗,把壳留在茶盘里,将仁落下。 剥一颗,落一子,不快也不慢。 赵家禾拖着死狗上楼,逼着小厮开了锁,随手将赵东椫扔下,大步迈进去,只瞧一眼就哈哈笑。 棋逢对手,臭得势均力敌。 巧善有自知之明,用手捂了一半,撇头看向门外那个,小声道:“依你看,这个连环计,算谁的?” 今早支开他,自然是徐家人在背后搞的鬼,要是伤了她,他一定会发疯,追着徐家讨债到底。徐家人不能太猖狂,也不想惹了褚颀的嫌,便设了这样一个恶心人的内斗局:她跟赵东泰有染,他会恨上“奸夫”赵东泰。他信她清白,就一定会报复设局陷害的赵东椫。 昨晚那句“人情往来”是在试探他的立场,也是徐家在彰显自家的能耐——褚颀跟前的那些旧人,不会站新来的他们这边。 赵家禾没有半分犹豫就下好了这一注:赵西辞是什么人,打了几年的交道,他不会认错。二则巧善绝对不会背叛赵西辞,他当然要以她的念想为先。还有,他也是男人,知道心爱之人的份量。心上人,心里心外都是她,什么都能抛之脑后,连命都可以丢。褚颀到了这年纪才寻得知心人,无论如何也舍不下。 “老狐狸,小狐狸,管它是哪一只,把事挑破了,让赵西辞闹去。” 巧善不愿意看她受苦,急道:“我们再商量一下吧。” 赵东泰听明白了,抢着说:“也好,让四姐看看值不值得。不进去更好,她有本事,不必围着男人转,天大地大,能做的事情多着呢。把赵东椫交给我,我带他去看伤。他不学无术,连马也骑不好,摔个半死,是他活该。” 他站起,走到门口,又回头说:“我的宅子也在学士街,年前请的工匠手艺不错,就叫他们进去修补了,顺手的事。只要再打扫打扫,随时能住人。” 赵家禾抱拳,“多谢七爷!” “三哥,叫我名字吧!” “好,东泰,这里就交给你了,我陪她去看看屋子。” 赵东泰点头,出门将扒着栏杆呻吟的赵东椫薅下来,没急着走,盯着楼下的赵东麟,冷声说:“赵五爷,你是跟我走,还是等着人来捉拿?” 赵东麟一直在朝他使眼色,赵东泰见他不识相,回头告状:“我这个五哥,面上做好人,暗地里挑唆拱火,出了事就躲在一旁看戏。这事绝对少不了他的份!” 赵家禾从栏杆这一跃而下,追上想跑的赵东麟,把他也收拾了。 徐家人出招,自然要比单个的徐风宜老练。 外头有事,里边也有事。 王夫人、常夫人、唐夫人,张夫人…… 一屋子夫人来给老太太请安拜年,老太太请了赵西辞去作陪。这些夫人嘴巧啊,你一言我一语,把三纲五常唱了个遍。句句不提她,但字字在说她。 赵西辞恶胆横生,藉着恶心犯恶心,看她们齐刷刷变脸,而后理所当然地起身告辞。 老太太也吃惊,催着身边的婆子去送。 别人不给她留脸面,她也不用客气,不等那婆子跟上来,大步流星走了。 第152章 恼 院中等着的青青和阿福快步迎上来,觑着她的脸色,二话不说,上前左右搀扶,伴着她飞快地走开了。 婆子没办好事,心急如焚,气喘吁吁在后边追,想叫人,又不好称呼,只能尴尬地喊:“慢点儿,哎哟,急不得啊,我的姑奶奶,慢点儿……” 慢不了! 一出正院,赵西辞就细细交代两人,一进昭明院就赶紧关院门。 巧善正在等她,三言两语就把外头的事说完了。 赵西辞冷笑道:“这便是寄人篱下的错处,好妹妹,别等人家上门来赶,我们识相点。” “我也是这么想的,东西都预备好了。” 赵西辞一转头,果然,她的姑娘们都在东厢廊下等着了,妙妙正伸着胳膊等她抱。 她大笑着应道:“好!走走走,看在风芝的面上,就不留昏寓钱 住宿费 打人家脸了。” 幸好赵东泰有先见之明,她们还在船上赶路时,他就请了工匠完成了修缮和淘井。 他买了两房人看屋子,这边一有动静,他就得了消息,将提早预备的柴米油盐都送过来。 姑娘们正闲得发慌,于是翻箱倒柜开始布置新家,帘子帐子,盆桶缸罐,一一陈设,忙得不亦乐乎。 褚颀和朝臣商议过,又要往城外去见牧栾,打发亲信找上了赵家禾。 赵家禾已经得了搬家的信,但憋着没说——毕竟眼下忙的是“大事”,“闲事”自然不要紧。 牧栾不是个好打发的,接连吃败仗不要紧,横竖他不必畏手畏脚,吃准褚颀不想天下大乱,狮子大开口:光拿钱可不行,他要留他的兵,要爵位,还要丹书铁券,防着秋后算账。 谈不拢,褚颀也没打算退让,天黑前回了家,进门照规矩先去给老母亲请安。 老太太办了件糊涂事,担心亲孙子就这么没了,此刻懊悔不已,催着儿子快去补救。 他再不懂女人事,也知道即便有了,孕吐不可能这么早。 又淘气了。 但怪不得她,依她的脾气,没打人,没掀桌子,是为了给他留脸面,甘愿咽下这委屈。 眼睛又酸又胀,他望着烛光,不觉叹了一声。 老太太更急了,心痛道:“你扶我起身,我去赔罪。” 他拦住,叹道:“是我的错,我去请罪就行了。” 他想了想,又说:“我睡相不好,半夜卷走她的被子。她着了风寒,是怕过了病气,才急着搬出去。” 老太太一听就明白了,失望道:“那你过去看看吧,风芝也不好受,没吃晚饭,你先过去问一句。” 唉,事难两全。 第175章 褚颀不知道此刻见了发妻该说什么,只能交代身边人过去问候,他才走出院门,又听阿钟来报:赵家禾求见。 赵家禾把外头的事原原本本说了,末了表明态度:“原是一家人,我和娘子都没有兄弟姊妹,就将小七看作亲弟弟,谁知竟招来这样的闲言。如今这么一搅和,我们也为难上了。再往来,说不清楚,断了,又像是心虚。” 褚颀一听就知道跟徐字脱不了干系,徐家两兄弟立了大功,徐舒达又一直在营中效力,他们有了张狂的倚仗。 他暗叹一声,惭愧道:“对不住了,这事早该有个定论。” 这样的麻烦,留给他为难去。赵家禾适可而止,不说了,再上前一步,压声将今晚的去向交代了。 褚颀沉默。 赵家禾抱拳,“是我们自作主张,有事一力承担。” 褚颀摇头道:“困兽犹斗,吃了些兵力,仍不容小觑,不要轻敌!” “大人放心,我们会见机行事。虽说有些冒险,可也值得:只要群龙无首,后边的事就好办了,使个离间计,让他们自己斗去。” 褚颀拽住他,“稍安勿躁,安插的人手会见机行事,不要冒进。” 下午不欢而散,晚上毙命,傻子都会想到是他们做的手脚。 虽说成王败寇,杀完就算赢,可眼前这人极重名声,不好当他的面做得太龌龊。赵家禾说这些话,本就是试探,当即顺着梯子往下,“既然有自己人,那就来个里应外合。大人只管交给我,初四早上见分晓。” 褚颀见他斗志昂扬,加上先前的愧疚之意,斟酌一番,将信符交给他,仔细叮嘱堑龙卫要怎么用。 赵家禾一一应是。 金信符,沉甸甸的,事成之后指定会收走,那不要紧。他只要抓住这个机会,在堑龙卫里挑几个要紧的人交好,把这事的功劳让给他们,留个人情,将来用得长久。 “大人,今儿是初一,合该团圆。娘子担惊受怕一整年,瘦了不少。办完事,我就不过来了,直接回家,想多陪陪她。” 褚颀笑笑,点头放行。 巧善送走小五,回头就见他站在廊下,痴痴地望着自己。 “我没事,小五给我看过脉。” 她伸手示意他褂子上沾着翻墙蹭来的灰,他会错了意,立马奔下来举她,高高抱起。 她笑着提醒:“别闹,左右都有人呢。” 外边的屋子够住,这院子单留给了他们,可西屋有没成家的阿代和小留,东屋有青桃、寒梅。 “我不管。夫妻恩爱,天经地义。” 这话很有道理,她笑笑,任他胡作非为了。 他陪她一块梳洗,关了门再说悄悄话:“那小子确实惦记过你,不过,我不吃醋。” 她安心了,顺着问:“你是怎么想的?” “你心里只有我,再有千个万个东泰西泰,也绝不会分一丝神。” 她笑着点头。 赵家禾接着说:“我也不讨厌他。这天下有数不清的姑娘,他跟我一样开了天眼,能看出你是最好的那个,也算难得。他是个知道分寸的人,我放心得很。恶心的是那些混球,迟早有一日,我要拿马粪填了他们的嘴!” 她本想顺势说出真心话:她讨厌这里。 他贴过来亲她,她瞬时改了主意,摸着他下颌,温柔浅笑,“家禾,等事做定了,我们往溯州走一趟吧。” “好!你想去那做什么?” “去打脸。有些人从前欺负过我夫君,我想,是时候叫他们懊悔了。” 他听明白了,抬手捂住眼睛,瓮声瓮气道:“这可不像是你了。” 她将手印上去,接着说:“是我!我信的是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不是以德报怨。我们是人,有爱也有恨,不是空心佛。” 他把人抱住,感慨道:“是这么个理,我这辈子没完没了折腾,没白活:有了你,就是最大的福报。” 她笑着回应:“我也是这么想的!” 新年伊始,征途漫漫。 褚颀一进门就挨轰,好话刚起个头,就被骂了回去。 “你亏了心,不敢和我说实话,先打发几条狗上前叫唤。她们做了恶人,你再来卖个好,叫我感恩戴德去做小,当我稀罕呢。先吹毛求疵挑错,再来压价,那都是我厌弃了的伎俩。打量我不知道是吧,姑奶奶做了十年买卖,能不清楚这些小把戏?狗屁的玉夫人,老娘姓赵。” 他抓住鸡毛掸子,好声好气求:“我们好好说话,那些人不是我打发来的,有什么话,我一定会当面跟你说。” “你娘的意思,不就是你的意思?我有说过要跟着你吗?你们想买羊肉,跑来嫌我卖的萝卜不膻,这不是在说笑话?你也不是个好东西,难道我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人,当初是你挑了我去唐家做骡子,我不嫁也得嫁,如今倒寻上我的错,嫌我再嫁名声不好听。呸!你这奸夫哪里干净,家里还有老婆呢!” “是他们自作主张,我绝不会那样想。” 他小心翼翼解释,她懒得听,接着吵:“我在这里,想吃什么就有什么,想躺就躺,想站就站,想玩了,提脚就能走,天南海北都有法子去。别给我唱那些光宗耀祖、惠及子孙的戏词,我可不爱听,就算赵家断子绝孙了,我只会拍手叫好。一点好处都没得,放着逍遥日子不过,做什么要跪着去伺候你?得了吧,乌蝇搂马尾——一拍两散,多容易的事,犯得着弄出这么多事故?你有那个闲,我可没这个空。慢走不送!” 他愧疚又心痛,豁出去,把人抱紧了,“别说这样的话,阿四,我知道你受了委屈,你想骂就骂……” “我要舍下一切去做个傀儡,偏偏这些人还当我是沾了天大的光,怨我不知好歹。我图个什么,就图你这老蜡头?” 老蜡头无言以对,只能哀求:“我舍不得你,阿四,你跟我……” “跟你?”她顺手给了他一巴掌,恨道,“这些祸事都是你给我带来的,还敢到我面前摆架子,吆三喝四。凭什么?我弄死你。” 他想不到好话来说,只好无赖一回,“你弄吧,我甘愿死在你手里!” 她听出他的心虚,没上这苦肉计的当,利索地推开。 “请回吧,别耽误我办正事。” 她伤透了心,他说得再多话,不如做好一件事。 “阿四,你等着我,我一定会给你个交代。” 戏还有第三出,不着急在这会。她权当没听见,背对着他翻箱倒柜装忙碌。 阿钟听他这口气,暗叫不好,一出屋子,立马劝道:“事关重大,爷要三思啊!” “这事已有定论,不用啰嗦。” “爷,您是要做……天下之主,别栽在这上头。” “不做点出格的事,将来野史还有什么话可写?更何况,这两年打仗没有后顾之忧,全靠她们支撑。真要论功行赏,公侯也做得。从古至今,有这样功绩的,数得出几个?” “这这……这终归是停妻再娶,徐家人不会轻易罢休,老太太那也容不得,如何是好?” “我只对不起徐风芝一人!” 他摆手,叫阿钟住嘴,加快步子往外走,迎面撞见一年轻俊朗的男子往里钻。 他怔住,心酸心慌一齐涌上来。 他气势逼人,来人猜到不是俗人,一打照面便客客气气行礼。 腰细脸尖,不堪大用,指定靠不住! 他回神,叫阿钟把人扣住送出去,立即转身,直奔里屋。 “你们先出去!” 她们不动,自觉护到了她面前。 “去吧,没事。” 她斜睨他一眼,嗔骂:“死鬼,还回来做什么?” “外头那人是谁?” “客人。” 第153章 拿下 她放下手里的花样子,漫不经心翻捡堆在贵妃榻上的尺头,全然没把他放在眼里。 他的心酸成了窖缸,跟紧了,等着她正经回答。 她翻到了最后一件,上边绣的是寓意平安富贵的宝瓶花卉,很长。她站直了,将它拎开,贴到身上比划。 这缎子又软又滑,一提便倾泻而下。他一凑近,她便随手一扬,往他身上抛去。趁他被遮挡这一下,用力一推。 他由着她出气,不敢违抗,顺势往榻上倒去。 她心狠,推倒了仍不解气,接连锤了几下,见他任由她使性子,这才作罢。 “阿四,你说得对,这些烦心事,都是我带来的。我得了好处,却委屈了你。” 她跪坐在他腿上,拉了他的手按在腰上,好扶住自己,贴上去亲一口下巴。 他想回应,她躲开这一下,再贴回来,牙下使劲,改亲为咬。 “我是个人,我有我的气性,凭什么我委屈了自己来将就,还要被她们说嘴?我早跟你母亲说过,我是看上你这个人,并不为别的。可她们仍要打压我,羞辱我,褚长修,我受不了,一想到这样的事,往后还会有,我就怕了。我们好过一场,你也别太绝情。趁如今还没搬进去,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常来看看我。将来……将来就见不着啦!”她才说两句软话,又恨了起来,“你去了那里边也好,叫你这大男人尝尝‘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是什么滋味。” 第176章 真心爱一个人,会痛她所痛。他难受到无法喘息,追着她的眼睛去探究,颤着声喊:“阿四。” 她撇开眼,来回搓着他的脸,伤心道:“可是以后……我上哪寻这么能干又好看的人去?” 他将她的脸捧回来,急道:“你当真是这么想的?” “得意了?滚吧!” 他没恼,也不肯退缩,眼对眼,鼻子顶鼻子,不甘地说:“你放心,该给你的,再难我也会给你。” 她冷着脸要下去,他赶忙抱紧。 她在他肩上给了一拳! “该给的?该给个屁,谁找你讨了?女人不是狗,不是你扔块骨头就要摇尾巴,你以为给我名分是恩赐?呸,我从来不稀罕。” “不是你找我要,是我要给。阿四,我只爱你,我要跟你成婚,从此不分开。” 她听了这话更恼,顺手就是一耳光,才打完人,又捧住他的脸,在打过的地方亲一口,柔情似水道“我好心疼”,而后立即翻脸,怒道:“果然你们男人全是这德性,就爱看女人发痴撒娇,连生气都忘了。” “不是,是你才喜欢。” “才打人呢。” “打人也喜欢。” 她吃软不吃硬,恨不下去了。 他乘胜追击:“你真舍得丢下我?” “是有点儿难过,有点儿留恋,不过,再不舍,醉死就不记得了。再是刻骨铭心,过得几年,也能忘个大概。”她收敛脾气,长吐一口气,郁闷道,“可因为那小东西,我们已经得罪了徐家,不争就会死。风芝做不了皇后,也会被他们逼死,褚长修,你那清风宜人的小姨子,清清白白地等着穿凤袍呢!” “没有的事!就算天下的女人死光了,也轮不到她。” 这刻薄多难得! “再骂两句,我爱听。” “阴狠毒辣,是天生的坏种。” 她听得高兴,松了口:“我不要那个位置,我要点实在的。” “位置要给你,实在的也要给你。你和家人功不可没,本就该封赏。” “谁稀罕呐?我有钱有闲,在外边能做个土皇帝,做什么要委屈自己,进去做个规行矩步的可怜皇后?要坐就坐你那个位子!” “我知道你要强,是不愿意输给男人。你放心,这样的事,以后绝不会再有。你我平起平坐……” 她嗤了一声,冷笑道:“是不是连爹娘都给我找好了?山鸡变凤凰的故事,老套又俗气,我看不上。我赵西辞堂堂正正做人,明明白白做鬼。我都说了,我不要那个位置,我要实实在在的东西。” 她将食指压在他唇上,不让他为难,也不叫他说话,“你爱我,多过我爱你,那你注定要吃亏。你可得想清楚了,我愿意让步去钻那个笼,舍不得你只是其一,最要紧的是我想要权柄。我有许多事要做,件件离经叛道,你要全心全意为我开路。我是个麻烦精,你招惹了我,就该好好替我收拾麻烦。” “绝不是麻烦,你明事理,只做好事。阿四,你很好,世间最好,是我对不起你!” “别唱这些好听的屁话,实话告诉你:我要挟你以令天下,再挟妙妙以令她,里里外外,我都要做主。你别急着答应,先回去盘算盘算,想好了再来。” “不用,你什么都替我想好了,我没什么不能答应的。阿四,我知道你顾念和她的情谊,不想挤下她,也是全心全意替我做想,舍不得叫我为难。是我想,我很想让你做我的正妻,我想把天下最好的东西都给你。活着我们在一起,死了也是我们相伴……” “她也可怜,先紧着她,将来的事,将来再说。依我说,她在你这坑了一辈子,来生指定不愿意再有牵扯。今早她跟我说,她不该占着那个位置,只要有一处容身之所就够了。多好的姑娘,可惜栽在了你们手里!” “阿四,我……” “别嚎,我可不会哄人!” 他抱住她,把脸埋在胸口,踏踏实实笑了。 “诶诶诶,说正事呢,少占我便宜。”她将他的脑袋推开,一本正经道,“早起我找风芝打听了一件事,急事,那些跟过你的女人……” 他着急要解释。 她捂了他的嘴,心平气和道:“我吃那老醋做什么?安心听我说。照那些混账规矩,她们跟过你,就不能侍二夫,再嫁的那几个,恐怕活不成了。得赶在那些‘聪明人’做聪明事之前,给她们指条活路。这孽是你母亲和你做下的,该谁去补救?” “我,今晚就办!” “这还差不多,别光一句不计较就完事,务必仔细交代:她们好,夫家就太平,她们受委屈,那……‘卡’!只有将男人的前程,跟女人的命捆在一起了,他们才会真心维护她。” “阿四,阿四……” “怎么,嫌我太嚣张?” “不,是太美,太好了!” 第154章 兴旺之道 “别得意,赶紧去交代,回来还有事呢。” 她挪开他的手,下地。 他走出去,叫来阿钟,叮嘱他亲自跑一趟玉溆。他很快回来,把门仔细关好,再帮她把料子捡起。 她又推他,他老实坐好,“你说,我听着。” 跪坐累人,这一次,她牵起裙子,再豪迈地跨坐上去。 他先是扭头避开,而后想起他们的亲近,又迅速转回来。 她抢了他的词:“你一个女人家……” 这样不合规矩,但很合他的心意,哪敢置喙。 他着了火,不管不顾吻上来。 她只纵容他半刻钟就喊了停,“说正事呢。” “嗯。” 他抱紧她,脸埋在她肩上深喘。 “你先答应我几件事,我再答应陪你去那鬼地方。记住了:不是跟,是陪!你想要娇妻,那赶紧走,外头多的是。” “好!” “不怕我谋朝篡位?” “你只管说。” 她被哄高兴了,偏头将脸贴在他脸上,缓缓说:“头一件:不许给赵家任何好处。除了阿七,家里没一个好东西。你只能在我这昏君,不许在外戚上昏君。阿七该得什么,你就给什么,多的用不着,他还年轻,凭他自己挣去。还有,他的婚事,谁也不许掺和,他是我亲兄弟,不是拿来做人情的物件。” “好!阿四,你有这样的见识,难能可贵,读书做官的男人都少有能做到这地步。” 一朝得势,都挖空心思想着如何拉拔家人朋友,壮大家族,扩大同盟。 她就爱听这样的话,好补偿年少被打压的赵西辞。 他又说:“他们欺负过你,我定要讨回来。” “这话有点意思!” 她支起头,主动亲了他一下,拦着不让他回亲,接着说:“你不能拿女人来搞什么制衡,窝囊废才把自己当男宠,卖身讨好朝臣。有能耐,你玩死他们,别把女人孩子扯进去,尤其是我,依我的脾气,定要闹个天翻地覆。我虽是为你去的,但也不求什么天长地久,你有了别人,就要放我出来。要么两心相伴,要么天高任鸟飞,我总要得一样。空口无凭,少立誓,我不信那些空话鬼话,你得写下来,按上手印交给我。” “不会,绝不会负你!”他看出她的不安定,顺着她的意思说,“好,一会就写。” “那小兔崽子放狠话要吃了我,宫里有他没我。要是叫我听见有人请立,我先毒死他,再掐死你。” 他点头,无奈道:“你放心!他德行不好,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没有真的过继,是族中长辈的意思,照民间‘带子’的习俗,先养一个在身边。母亲有心调教,只是刚罚了一回,几位太爷就上门来哭祖宗,污蔑徐风芝待那孩子刻薄,索性不管了。” “侄媳妇倒不错。” “老三家的?” “嗯。” “好!” 她嗤嗤笑,摸着他的脸戏谑:“昏君,你想哪去了?我连这个侄儿什么样都不清楚,怎么会掺和这样的事。我只是在安排往后的日子,玩叶子牌少说要三人,我教会了风芝,可你母亲坐不住,因此还少一个牌搭子。” 他跟着笑了,点头应是,“徐风芝不爱跟人打交道,老三家的进门后,老宅的事,就交给她管了。你会看人,你说她好,那就一定好。老七老八还没娶亲,老四媳妇太安静,我忘了是什么样,回头叫来见见,喜欢就多叫到跟前解闷,不喜欢就晾着。” “这个不急。有件要紧的事,你仔细听好了:从今往后,你们一家三口要同桌吃饭,别叫风芝单独吃什么外来的东西,谁给的也不行。” “你是说……” 瞧他这脸色,显然是想到了,但她还想吹个枕头风:“我年轻,我得宠,我能生,是眼中钉肉中刺。他们不会放任我坐大,唐家这坨剩饭,必要拿来炒一炒,在我脸上踩两轮灰,杀杀我的威风。你已过四十,就是民间,也到了着紧子嗣的时候。我猜他们有两条道要走:有良心时,想的是给徐风芝过继个嫡子稳固地位。再往坏里想,那就是害死风芝,嫁祸给我这个妖妃,一举两得,将你身边清理得干干净净。你出于愧疚,必将答应徐家再送人,那徐风宜就能顺理成章地取代她姐姐。” 第177章 他皱起了眉。 他的心思更好猜,她抢着说:“人家还没撕破脸皮使坏,你先动,就要背个忘恩负义、卸磨杀驴的罪名。我没叫你做什么,你只要知道将来会有这些事就行了。能防则防,不能防,就放马过来,我有你做靠山,怕他们做什么?” 他心满意足道:“是,有我呢。徐丰饶坦诚直率,小七的事,必定是他们瞒着他做的,我找他们父子敲打敲打,要他们给个交代。功劳要论,规矩也要讲,容不得他们胡作非为。你放心,我只是不喜阴谋诡计,不是不会。” “既然说到了论功行赏,我该讨点好处了。” “你说吧,我仔细听着。” “账簿你都看过了,妹妹妹夫为了百姓,把身家性命都压在里头。再者,妹夫为你通风报信、上阵杀敌,也立过几回头功,要个官位,不过分吧?” “当然,我拟了封赏,只等时候一到。多亏了他去年就来提醒,我才想到要提早布局,不然这仗,还有两三年要打。” 他将赵家禾这两年的功劳都列了一遍,末了小声说:“想赐他公爵位,将一路收归的军部和那旧宅子交到他手里……” “既是赏他,也是为我铺路。”她一听就明白了,轻咬他下巴,满意地笑道,“原来你是这样想的,先前我竟误会你要为我造假身份,实在不该,罚我一会伺候你!你的宅子算作潜邸,自然不比别处,你的部下,那是亲兵。这样安排,好叫人看得见你的器重。很好!这心意我收下了,但不必这样做。你别急,先听我说完。我问过妹妹,她的意思是想做点官,达成妹夫的心愿,但千万不要弄那世袭的玩意。她说富贵之家的儿女,生来就有钱、有地位、有见识,读书、习武、做官都便利,该奋发有为,才对得起皇恩浩荡。若有现成的便宜可捡,谁还有心思勤学苦练?要么耽于享乐,醉生梦死,要么为了这点好处丧尽天良,同室操戈。因此豪门贵府总是一代不如一代,家族衰败,血脉凋敝,都是这样来的。” “好见地!妹妹和你一样,也是豪杰。” 她娇笑道:“我就爱听这样的好话,得闲的时候多说几句,我赏你点好处。” 她搂着他的脖子,主动亲他脸颊,又咬他耳朵吹气,勾得他心猿意马了,偏不顺他的意,又掉头回来说正事:“妹夫想的不一样,他想将这功劳都算在妹妹头上,换个气派的封号,让她风光风光。至于他嘛,再挣就是了,先沾沾老婆的光也不错。” 她和他们这样推让,都是设身处地为他着想,不叫他为难半分。 他听得畅快,不禁感慨:“要是人人这样通透就好了,可惜啊,可惜!” 走到了这一步,最难的事,不是追击奔逃的平西侯,不是如何解决牧栾,也不是驱赶老皇帝,而是将要面对的欲壑难平。 第155章 心愿 赵西辞嘴角含笑望着他。 找男人和做买卖是一样的,给他最想要的,喊价就容易了。 她们只要一点点,回头他必定过意不去,不可能真的不给。 他要说的事,眼下不该她掺和。 她不打算在这时起干政的心思,等着他的兴头淡下来,再提起另一件烦恼:“妙妙是我的心肝肉,我一定要带着她走。你母亲很疼她,可我看得出来,在她心里,礼法牢不可撼,不然不会纵容那些女人针对我。你们褚家还有些不讲理老古董,我不想跟他们啰嗦,这事你去说。” “明白!” “明白什么?哼……”她这凶相没扮得起来,随即嬉笑道,“有点脑子的人不会乱说,但必定有贱人臆想你我早就有点什么,把她当成你的亲骨肉。你有没有冤情要诉?” 他摇头,皱眉道:“对她,对你,都不好,该澄清的时候要澄清。” “嗯,不过,不用大张旗鼓深究。那时你在西南,我常外出赴宴,她生得又不像你我,无论如何也对不上。但我仔细想过,也不全是坏事。有了这秘闻,她跟着住进去,想挑刺的人,怕万一真有事,不敢开口质疑,免得得罪你。将来我们不在了,想欺负她的人,终归有个忌惮。” 寻常人家的奸生子抬不起头,一沾个皇字,那就是尊贵的沧海遗珠了。 “你说的有理,这事还有个好处。” “快说!” “唐四心里清楚是怎么回事,可到了外头,碰上浑人,他长四张嘴也说不清。我对不起你,不知道他私底下胡作非为,老给你气受。一辈子憋屈,那是他应得的。” 一顶天大的“绿帽子”扣下来,压个一世不得翻身! “蔫坏!”她大笑着蹭他的脸,诚心实意夸,“出息了,不错!我再考考你啊。” 他点头。 她用食指来回拨着他的领扣,笑盈盈问:“那些交到我手里的铺子、银子,是给他的,还是为我预备的?” “你。”他解开它,抓起她的手,送进怀里捂着,缓缓说,“他父亲是个难得的好官,我敬佩他的人品,便代他照料家人。每年送些银两,也给过铺子。一家人不通庶务,总也立不起来。我知道你不愿意受嗟来之食,就说是代为掌管。阿四,我……我想……” “想什么?老实点。”她扒了好几下才解开里衣的扣,抽出手不管了,嫌道,“真难伺候,下回不许穿这件了。” “都听你的。” 这些是小事,他愿意服软听她的,将来在大事上,又会是另一副道理。甜言蜜语,听听就好,全当真就危险咯。 她一往坏处想,心里就不服气,故意在他亲过来时咬他。 他只当是情趣,高兴得不得了,轻轻柔柔抚弄,不时动情地喊喊她。 傻子! 她又不是什么名角,可她唱的这串戏,他全叫了好,说到底,是他愿意信她,愿意纵着她。 他一软,她就坏不起来了,只想疼疼他。 混蛋! 褚大人没被人骑过,想翻身做主,挨了粉拳,老实了,乖乖地躺好,等着她“伺候”。 有地龙,屋里不冷,但也不热。解下的外衣扔远了,舍不得分开,懒得去找,她顺手拿了件料子来裹。 发髻有要松散的迹象,她拔了簪子,随手扔掉,头轻轻摇摆,发丝顺势滑下,堆落在他胸膛上。 乌发雪肤,本该庄重沉稳的铜青色,被她衬出了明媚鲜亮。青白色的宝瓶横卧在宝贝上,它们的鼓,托起了它的鼓。 这是此生最美的景,不用她问,他主动喊了“好看”,坐起来,把人搂好,抱去床上。 有人墙角听一半,被老婆揪着耳朵拽开了。 巧善不敢说话,连着指方向。 赵家禾驮着她回屋去,笑得贼兮兮的。 虽说特意挑了挨着的院子来住,但毕竟是两座宅子,中间夹着过道,离了好几丈。那位耳聪目明,他总不能明目张胆翻墙过去偷听,因此只听得到高声的叫骂。 只要确认是赵西辞占了上风,就不必担忧。 他拣了些好玩的学给她听,巧善笑完提醒他:“你胡闹的时候,人家也看见了,谁也别笑话谁。” 他扮苦瓜脸,她搂着他笑。 他把暗杀的事说了,她觑着他这神色做了猜想,压声问:“廖秉钧在那?” “没错,他做了牧栾跟前第一护卫,不然的话,牧栾活不到正月。这是条烂泥鳅,惯会钻洞,不趁机捏死他,将来又不知道要上哪找了。我不想错过!” 结交排第二,替褚颀解忧排第三,抓紧报仇才是第一位。 她想起了自己对赵昽的执念,点头道:“我不拦你,只要你答应我:务必小心谨慎。那边人多势众,若有意外,你要记住:我们的日子越过越好,他是日暮途穷,玉石俱焚不划算。” 他笑,点头应道:“你放心,我在你姐夫那哄来了堑龙卫的牌子。那都是些下暗招的高手,比我阴损。我把主谋让给他们,只盯廖秉钧这条狗,他们必定要谢我。就此结个善缘,将来赵西辞在宫中也有照应。一举三得!” “我们家禾爷了不得呀!” “那是!” 她替他兑了适口的茶水,一回头,他也递来了温热的布巾。 两人交换,一个洗脸,一个喝茶,都在笑。 她自有一套规矩,真夫妻就该挤在一个桶里泡脚。底下四只脚你挠我踩慢慢闹,上边也忙,一会说事,一会亲嘴。 她不想做什么君或者夫人,他也不是真的视名利如粪土。 推让,是识相。 恃功骄纵,邀求无厌,那是自寻死路。 褚颀比赵香蒲可靠,但也有相似之处:他们对自己的德行有很高的要求。 他小声说:“听他方才那些话,看得出很愿意给我们好处。我是这么想的,你先听听,哪不合适,稍后再议。” 她点头,伸长胳膊去够茶碗,先喝两口,再喂给他。 他接过来,把剩的半碗全喝了,放下茶碗,顺手拿起椅圈上搭着的布巾,弯腰捞起她的脚来擦。 第178章 “那宅子,留给他们褚家人更合适。你不爱排场,喜欢和兄弟姐妹们住一块,那这里就很好。将来人多了住不下,再买一处就是了。” 她点头。 他拿起睡鞋帮她套上,抬头看着她,遗憾道:“本想为你争个郡君县君,恐怕做不成。他们家嫡枝没有女孩存活,宗室女子不能叫外人占了头名。” 这本就是闹着玩的,她浑不在意,笑嘻嘻点头。 他三两下擦了自己的脚,直起腰说:“公爵不能要,我们是新来的,论资排辈,不够格。若他非要给,侯爵就很合适。不说别的,光向京那一战,救少爷们的是我,护着百姓出城的也是我,追上去杀骑兵头领和神射手的还是我。后来那几次追击,都是我打头阵,他们不服也得服。侯也不是那么好封的,我们主动让两步:不要世袭,不要封地,但那些兵得要。有了兵,腰杆挺得直,将来进可攻退可守,那才稳当。” 她再点头,又安慰道:“就算此刻不能给,后边还有大把的立功机会呢,你凭的是真本事,他们再啰嗦,也掩盖不了俊才。” 他蹲下,将她的裙脚理好,端着洗脚水往外去,悠哉道:“王大人所言甚是!” 天子脚下是非多,在这不比从前。 她笑着提醒:“别胡闹,叫人听见了不好!” 阿代听见院中动静,出来了,想抢着涮洗脚桶。 赵家禾回头瞧老婆,见她笑眯眯地看着,并没有教训的意思,再交出去。 巧善早就想通了,挽上他,柔声说:“你和兄弟们要建功立业,我跟姑娘们要办学堂。家里家外事多繁冗,不雇人不行。我有个打算,你也听听。” “愿闻其详!” 她掐他,他老实改口:“你说你说。” “买些人回来干屋外的活,屋里的自己来。每月按日子派工钱,赏钱按季给,多得少得,看个人本事,不能光凭我们的喜好。满三年五年,想走了,再送一笔安身银子。愿意长久做下去,那生老病死都管了。摊上偷奸耍滑的,爱惹是非的,早点打发出去。家宅不宁,会连累外头的事做不好。” “那我这样的呢?” “先打一顿再说!” 她得意地笑,攀着他胳膊爬上去。 他一手抱人,一手关门,放帘子,放帐子,“挨打”去。 第156章 麻烦自来 他动得轻巧,巧善仍旧跟着醒了。他用两个指头轻敲她手背,她点头,迅速穿衣裳。 他将手塞嘴里吹一响哨,左手捞外衣披上,右手摘了挂在床角的剑,脚下轻快,飞奔了出去。 她赶紧罩上披风,在阿代小留的护送下往姜二那面去。 她忍不住回头去瞧,他已经翻上院墙,往对面去了,那边院墙上,也有好几个身影。 是大人和他的随从。 分屋子时特意将会武功的人分散在前后左右,将她和赵西辞的院子夹在中间。他们听见声响,陆续起身巡查。 她安心了,进屋坐下等待。 动静来得快,走得也快。 明显是来试探虚实的,男人们商量几句,又归位了。 赵家禾过来接她,笑着安抚:“不要紧,小毛贼而已,刚摸到墙就胆怯了。” “有人去抓吗?” “嗯,外头的护卫追去了。” 多半查不出什么,不过,闹这一出,叫心怀不轨的人认清实力也好,能换个长久的清静。 难得一刻安宁。这块地果然邪门! 她暗叹一声,进门后小声问:“墙上开个洞要多久?我想把后院那排屋子先用起来,做习武学医的学堂,我正学擒拿手呢。里边有个门才好,方便青青她们过来。” “半天的事,明早我交代阿代去办,老么走不开。不要急,等我忙过这阵,我来教你。” 小留自认差哥哥们太多,配不上样样都好的王姑娘。王朝颜吃定他老实,放话三月二就要嫁过来,他不娶也得娶。 小留又臊又慌,这些日子心神不定,想起东又忘了西,交代给他的事,总有落下的,这才有了“走不开”一说。 方才还被姜嫂子打趣了,她要另外给他说门亲事。他连连摆手,脸涨得通红,支支吾吾说“有了,已经有了”。 分明是想娶的。 阿代也在一旁揭他的底:早晚都要数一数家当,梳一梳头。从前几天不洗脚,如今每天洗头又洗澡,还要不时抬起胳膊问他腋下有没有味。 巧善想起这茬,抱着家禾的胳膊笑。 他帮她解了披风,再帮忙脱褙子。 这件长到过膝,他拎着抖一抖,摇着头说:“还是穿短袄吧,这个不方便。” 诶? 他将人送进帐子里,盖好被子,手留在她小腹上轻揉,接着说:“不方便藏东西。” 这是臊她呢。 那时年纪小,整日惶惶不安,什么都往衣服里藏。成亲以后,他常借口帮忙找东西来做坏事。 她得反击:“我觉着这个更好。” “哦,怎么说的?” “能防贼!” “好啊,居然敢偷偷骂我,我要叫你瞧瞧神抓手的厉害……” 他扑上去挠她痒痒,她玩不过,笑着又甩又蹬往床尾爬,突然回头拽他,一脸正经道:“等下,你仔细听。” 他当真停下来静听。 “贼来了,就在窗子下!”她唬完人,用力抱住他,得意大笑。 他的耳朵比她的好使,不过是乐得陪她玩闹而已,甘愿认这个输。 她乐够了,抓着他的手把玩,不满地说:“在船上时,有一回你和姐夫商量事。老太太跟前的陆妈妈找过来,拐弯抹角说了一车话。说不能走在男人前面,不能并着坐,不能牵手,挽胳膊也不行。笑不能露齿,更不能大声,还有许多许多。” 他恼了。 她翻身,半趴在他胸膛上,笑道:“你别生气,她老糊涂了乱叫,我装聋不搭理她。她当我们是野丫头,野丫头可没有听话的时候,我又不吃她家的米,她可管不着我。只是担心西辞,进了宫,会不会有一堆老妈妈守着她立规矩?那多难受。” “不用操心,她能应付,将来只有她们讨好她的份。老婆子这些话,本是要说给她听的,不敢去,就想要敲山震虎。可惜了,你这山敲不动,她那虎呢,正威猛,她们敢撩,那是找死!” 那位就要做皇帝了,她说打就打,想骂就骂。有心计,还有这脾气在,保管只有她欺负别人的份。 那也是个死心眼的男人,把她看作是独一份的心肝宝贝。老太太再看重规矩,也重不过儿子去,不看僧面看佛面,单为了传宗接代,也不会轻易去招惹她。 她仔细想想,放心了,“好,我知道了,快睡吧。” 天濛濛亮,他就走了。 大过年的,家里人多,活还不够抢的。一人抡两锤,很快就将夹道东西两面墙都敲出来一个大缺口,丑点不要紧,出了节再找泥瓦匠来修。 上学的上学,学完了,两人一组对练或者问答,乏了坐一块玩叶子牌或者摇骰子。 这样忙忙碌碌,让自己没工夫去担忧,更好。 天黑了,赵西辞抱着妙妙过来蹭饭。 雪梅进来收碗碟,赵西辞一眼盯上了她,问道:“你用的什么香膏?” 雪梅停手,退到一旁,垂头答话。 “往后不要再用了。” “是。” 雪梅赶紧端起捧盘退出去。 巧善不解,等人走远了,再向赵西辞请教:“这里边有什么文章吗?家禾在的时候,她不进屋,应该没那个心思。香膏是小留送进来的,我不爱用,叫她们拿去分了。” “并不为这个,赵家禾指定看不上。栀子、桂花这些,叫她们别用了,味太浓,闻久了会让你鼻子迟钝。以后要时时小心,你们学了药理,正是用得上的时候。” 这就要开始时时防备了? 也对,昨晚就不太平。 赵西辞从她怀里接过打瞌睡的妙妙,说:“我们到你这躲一躲,明早再回去。” 巧善心头一暖,笑道:“也好。” 赵西辞也笑,拍着怀里的娃儿,压声说:“不是躲他,他有事要忙,我躲赵家那两个蠢货。好大一张脸,还想来告状呢!” “家禾下手有点重。” 赵西辞满不在乎道:“那是他们活该,不吃个教训,迟早要闯出大祸来,我恨不能剁了他们。” 她越想越气,恼道:“他们到了,别的人也快要来了,真晦气,还是早点躲起来的好。 ” 人不能选择出身,不能自行选择亲人,最是无奈。 巧善心疼道:“想个法子一劳永逸才好。看他那样子,浮躁又狂妄,只怕还会被挑唆,后患无穷。” 赵西辞不想连累她,随口哄道:“不要紧!他们闹他们的,想是活腻了,早点死了也好。就算此刻全倒在我脚下,我也不心疼,横竖过些日子,我就飞走了。” 第179章 “那……长者过世,不用守孝吗?” “不用,国礼在前,将来我能将他们全踩在脚下。这也算一重好处,还有……”她想起好事,憋不住,闷笑一阵,确认孩子睡着了,再细说,“小时候一念书写字或者反驳,就被罚跪祠堂,受了不少罪。我和他说起旧事,他算是近墨者黑,也学坏了,打算将赵志忠提来做侍讲学士。一有空,就把人叫到跟前来念书,跪着不让起,慢慢地……慢慢地念。” 她说得眉飞色舞,巧善捂着嘴偷笑。 常在御前走动,那是别人羡慕不来的“荣光”,赵大人吃尽苦头还不能说。 一报还一报,该! 第157章 归属 赵西辞把妙妙放去床上,巧善准备好了纸笔,两人将在玉溆聊起的计划拿出来完善。 “大学堂暂且行不通。” 巧善点头道:“家禾也是这么说的,如今内忧外患,百废待兴,在这时候提出来不妥,必遭打压。” “没错。先悄悄地做,日后再做打算,迟早要办成。” 巧善再点头,“一有难,就到了卖儿女的时候,我想买些女孩子回来教。自家买的人,我想怎么调教,外人总管不着。” “对!” 赵西辞抚掌大笑,催道:“我知道你最是心细,必定有了筹划,快说快说。” “你说过买卖无论如何不能丢,伸手朝人讨要的日子可不好过。我想着横竖天南海北都要管,干脆多弄几个小学堂,各地都有,但各不相同。因地制宜,譬如到了药都,就做医药学堂,回了玉溆,就办丝绸布匹学堂。这样一来,请先生的难处就小了许多。隔一年半载,带着孩子们换个地方接着学。南的往北走,北的往南迁,四处看看,了解风土人情,知道产出物价,思考谋生之道。算是既读万卷书,也行万里路。你看看这些,再帮着补充补充。” 她将女孩要学的技能写在了册子上,读书写字排第一,接着是武艺、厨艺、制茶制香、缝纫刺绣、医药、算账、种植…… 赵西辞看到这,指着问她:“你是说下地干活?” 巧善点头,认真解释:“娇生惯养也不行,脚踏实地才站得稳。不上学的时候,种菜养花,洗衣做饭,打扫缝纫。这些是立身之本,将来遇上再大的难事,没了别人的照拂,也能照顾好自己。看着样数多,不过,不用样样通,只要每门懂一点,长了见识,将来也不会随意被人糊弄。学上一段时日,再按个人喜好和天赋选一两样钻研。你说女人命苦,在于没得选,那我们就给她们选择的机会。收容的长辈,能帮着监管,也能传授技艺,她们想学新的,也可以跟着学。” 赵西辞笑道:“这比原先的免费识字班和以工代济好!不,是好太多。嗯……再加几样吧,比如做金银首饰,木雕玉雕,这些是手上功夫,也不用膀大腰圆,我小时候就盼着自己能学会,好做些稀奇古怪的玩意。还有饲养……叫她们养些鸡鸭,养得活,每旬有肉吃,养不好,那就看别人吃。能者多劳,劳者多得。你说的对:我们不养千金,只教真才实干。” 说得兴起,声就高了。 妙妙呓语,两人一齐起身,到里边看一眼,见她睡得安稳,又闷笑着出来。 下边的由巧善来做,上面的归赵西辞。 第一步:说动老太太和徐风芝出面甄选抄书女官,要读书多,字写得好,还得是大脚。 现成的理由:你到宫里来是伺候人的,行卧不在一块,从这宫到那殿,一走就是半天,小脚怎么行? 裹脚风盛行的时候,也有人反对过,不是心疼女人,而是女人裹了脚,把重活都留给了男人,他们多辛苦! 有人藉机将国力衰退推到这事上,正中昏君下怀:有罪的是女人,可不是朕无能,而是妇人偷懒。出过禁令,然而宫里多的是抱小姐 一开始只缠住脚面往内收紧,好让脚看起来瘦削。文人骚客写诗作文鼓吹这歪风,裹脚疯狂内卷,发展到折断再裹。有些人根本无法站立,只能由下人抱来抱去,就叫抱小姐了。不仅仅是贵族小姐和烟花巷,有些底层人想高嫁,宁愿裹到爬着做家务。 ,各门各府也是如此,谁管得过来? 上行下效是个好词,比屡禁不止靠谱。先从宫里开始,叫人知道大脚能得好处,他们才会心甘情愿放女儿们一条生路。 走好第一步,再做第二步。 常邀官太太们进宫逛逛,看看自家的女孩,顺带挑挑儿媳。 明面上是施恩笼络,暗地里不留痕迹地教化。豪门贵妇也要受夹板气,谁没经点心酸辛苦?总有些话不经意间就记住了, 天长日久的,不怕影响不到她们。把她们心底的苦楚挖出来,才会感同身受。拉拢了这些人,将来做大事时,也好有个外应。 “那些大人会不会反对?我听说宫里的事情,朝臣也要插手,动不动就抬祖宗说法。” 赵西辞狡黠一笑,哼道:“他们巴不得呢,这可是飞上枝头变凤凰的好机会。不单有他这只大蹄膀,还有几位褚小爷,如今都是肥得流油的好肉,他们闻着了味,哪里还坐得住?初八一开印,新朝堂上还会有新官爷,那都是新女婿啊!” 穆如清风的儒将,上桌成了肥美的红烧蹄膀。 巧善憋得好辛苦。 赵西辞伸手解救她,一挠痒,巧善立马笑出了声。 她满不在乎道:“这里只有你和我,怕什么?有话就说。男人嘛,你越把他当回事,你就越不算什么。你逗他,闹他,他反倒来劲了。他跟那些自大的混球不一样,更好哄。前二十年读书习武,被管得死板,后二十年见多了民生,操心那些去了。没有闲情顾自己,统共也没跟几个女人打过交道,这才眼皮子浅,吊死在我这棵歪脖子树上。嗐!若不是这么好拿捏,我才懒得将就呢。” “不对不对!”巧善摇头晃脑,念道,“这是慧眼识英才,理璞成大器。” 赵西辞抱拳,“过奖了。” 两人笑闹一阵,再回到正事上。 巧善拿出账簿和她盘算,小声商量:“那边不如家里自在,你多带些钱进去,方便打点。不用俭省,冯家几位兄弟往南边接家人去了,顺道拉回那些藏起来的金银。做生意的本钱够,别的开支也有。” 赵西辞笑答:“不用,我这么大个人,他那么大个官,不至于被底下人拿捏。花钱买人心,只能哄一时,这样的人用起来不安心,别人加价,他就敢回头咬我一口。我知道你担心我会中暗算,这没什么好怕的,我心里有数,拟了章程。” 她将茶碗满上,润了润嗓,接着说:“以后后宫人口简单,两三座院子就能安排好。将空屋子锁起来,宫女太监能减下来一大半,想回的,送回家去,想留下的,另行安置。改回一日三餐,正点吃饭,凑一块吃,不搞别的花样。为的是俭省,好给天下人做表率,攒的是一家亲:母慈子孝,夫妻和睦,谁也挑不出毛病。家常饭菜,去了那些虚龙假凤的富贵,简单好做,省钱省事。折腾少了,管起来也容易。还用他家的老厨子,摸得清底细才放心,把他们的家人也接来安置好,从采买到烹炒,全程有护卫盯着。值守的两班人不提早做额外安排,每日随机抽几个去做这事,不怕彼此勾结。除非那人本事通天,能把上上下下全收买了。若真能做到这一步,我甘愿认栽。” “这个好!我这里也有了打算,等把梅珍秀珠她们接来,以后灶房交由她们管着。都是勤快人,不愿意依附,在这有活干,反倒踏实。” “正是,这样自强的人,才值得结交。” 可惜赵家只有一窝蛀虫,还有几个被打压坏了的可怜虫,扶不起。 她还有件大烦恼,叹道:“青青和阿福还小,我带着进去养两年,再送到你这来。雪霙看上了你这边的元宗,我叫她留下来,等着你们撮合。梅香和红衣的婚事就在这三四月,婉如大着肚子不方便,她们答应留在外边照应。只有秀娟死脑筋,立什么鬼誓,要终身不嫁,跟着我到老。不嫁人不妨事,再跟两年也不要紧,我就怕她也捂成了木头菩萨。你帮我劝劝她,你只管说是我爱吃醋,不愿意看到她在我男人跟前晃。” “别闹,总还有别的法子。”巧善也叹气,感慨道,“她读的书多,本是好事,可是书上有好的道理,也有些不知变通。节字看似简单又好,有时却要违背人的本性,我没法喜欢它。” “是呢。我早告诉她了,什么恩啊德的,早已了结。她听不进去,总觉着没为我肝脑涂地,就不算报答。” 巧善很快拿定主意:“我看不如这样,她药理学得好,先让小五求她留下帮忙。再是我,出了正月就要办学堂,急缺人手。西辞,你也不要全拦着不让去,我们轮番进去陪你,帮不上大忙,解解闷也好。” “不用。我哄好了他,答应逢休沐就跟我出来逛逛。脚底下这块地邪门,那里边更邪门,阴气怨气重,得时常出来喘一喘,沾点人气烟火气。 ” 第180章 巧善惊呼:“这样的事,他也能答应?” “没错!这叫体察民情,关爱百姓。 我厉害吧?” “厉害!通篇下来,没有一点私心,全是为国为家为民,样样好!” 赵西辞听得畅快淋漓,得意道:“我这人,就是这么大公无私。” 巧善抱着她一块笑。 第158章 旧人旧事 她把和家禾商量的结果,拣了要紧的告诉赵西辞,让她去斟酌。 赵西辞笑道:“和我想的差不多,不过,钱多了不压手,就当是他提早支持了办女学。” 巧善摇头道:“赏了一家,就得赏十家百家,哪来那么多银子。家禾主动推辞,立个榜样,让他们难做去。” “这样会得罪很多人。” “不怕,我们是外来的,本就不招人喜欢,多几道白眼也不要紧,先过了这难关再说。” 赵西辞笑着摇头,叹道:“战时这些人抠抠索索,只舍得拿出一点,到了这时候,就盼着一车一车往回拉。这人呐,自私的多,能有几个像你们这样事了拂衣去。” “是我们,你不是也这样?当然了,我们是有私心的,想做官,很想做,那些推让都是客套话。” “那必须有!” 两人一齐笑,轮流替对方梳头,一块睡在西耳房。 半夜,巧善惊醒,仔细听了会,除了那声檐铃响,再没有别的动静,里侧的西辞和妙妙睡得很安稳。 兴许是做梦了。 她闭上眼,但怎么也睡不着,蹑手蹑脚下床,披上衣服,端着烛台往北房去。 果然! 他掀开帐子在等着,见她来了,勉强笑了笑。 这和平常不一样。 她加快了步子,朝着他走去,抓着烛台上下照,果然看到了血迹。她赶紧放下它,回头去找药盒。 他跟上来,从后方抱住她,脸埋在她背上,幽幽地说:“不是我的,巧善,已经了结了……” 他抱得很紧,她拉不开,不再用力,只覆在上方,以过来人的口吻说:“感觉空落落的不要紧,过会就好了。” 他闷笑,但很快又停了。 “我给你找件衣服,等会我们到那边说话去,别一直站着,我的腿有些酸。” “练武了?” “嗯。” 他就是舍不得让她吃苦,才叮嘱了其他人,都要说她不适合练武。可惜劝不动,她想学什么,就特别卖力,特别专注。 他把人抱起来,到了衣箱那,扎个马步矮下去。她单手勾住他脖子,身子下沉去捞衣服。 两个人办一件事,反倒更费劲了,但乐此不疲,照这样子又去拿了梳子。 她帮忙解开外衣,柔声问:“你怎么想的?” 他摇头,三两下脱光,换上干净衣衫,拥着她睡下,脸贴脸,闷闷地说:“险些输给他。” 她抚着他的手,心疼道:“这些年,他有庇护,只要安心练武。你不一样,你吃了很多苦,经了很多事,终归是耽误了。从前也是,你有差事要忙,他有的是空,还有长辈偏爱。这样的比拚本就不公道,你能拿下他,已经很了不得了!家禾,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最厉害的。大人能坐那个位置,是他本就生在了高处,不是你不如他。真要说起来,他虽有谋略,但揣度人心时,远不如你。” 他听得心头一暖,笑答:“你说得对,我听你的。” 她想起了杀掉赵昽之后的心境,翻身抱紧他,安抚道:“廖秉钧害你,我们报了仇。从前为别人卖命,千难万险,如今也顺过来了。还有溯州那对夫妻,他们狠心弃你,我们风风光光去打他们的脸。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往后痛痛快快!” 他沉默一会,小声答:“不在那,不在溯州。” 她没生气,顺着问道:“那在哪?” “就在这里。溯州是他们卖我时扯出来的谎,假借遭灾来这投亲,卖完就跑。这是卖人常用的路数,报个假地方假名字,假装没有卖掉亲儿女,骗骗本就没有的良心。我催着赵香蒲争那个位子,是因为我一定要杀回来,让他们后悔,让廖秉钧后悔。” 怪不得一早想把他卖进宫做太监。 “那等封赏一下来,我们就找过去,恶霸一回,将他们赶出京城。” 他亲亲她额头,自我反省:“我心肠坏,原先想着要把他们抓回来,天天毒打。” 她没当真,听得哈哈笑,“那样反倒不好。” 他跟着笑,“是的,会搅和我们的好日子。我要跟着你修心养德,做个好人,可不能让这些混蛋给玷污了。杀人诛心更痛快,就让他们看看小废物活成了什么样。” 她顺着说起了狠话:“要是缠上来攀扯,就把他们轰走,赶得远远的。” “威武霸气!”他再抱紧些,黏黏糊糊说,“我一看灯影就知道赵西辞又来了,本来在吃醋,故意拨了铃铛。可仔细一想,我不在的时候,有人陪着你也好。我该谢谢她。” 她贴在他胸膛上笑,畅快道:“家禾,我们熬出来了!” “是的。” 她蹬腿往上凑,主动亲她。他没打算在今晚借她来慰藉自己,浅尝辄止。 “我答应过你,再也不分开,就真不能分开。” “你今晚拚命赶回来的?” “嗯。牧栾回营了,最后一次攻城,他们惨败,元气大伤,退出去七八十里。年前就送信邀了和谈,上回是在城外的十里村相见,来去方便。褚大人是君子,天下皆知,牧栾不怕有埋伏,因此放心大胆地来了。若依我的脾气,兵不厌诈,那天就该把他和狗腿子全灭了,能省许多事。” 她闷声大笑。 他接着说:“就连暗杀这事,要不是为了百姓的安宁,恐怕他还不会答应。都说好人难做,我看这话还未尽善,该多加一个字:好人难做事。这不行那不行,束手束脚,太耽误事了。” 她劝道:“也有好处,跟着他当差,只要不犯大过错,就能安心度日。” 他心里很清楚,褚颀是风光霁月的大人物,名声就是镀在身上的金光佛光,不容有失。他不一样,生来不堪,多亏有了她这个罗盘,才能找准气运和方向。 不过,他不用嫉妒,方才她说了,他才是她心中最厉害的那个。 这就够了! “嗯。睡吧。” 通道大开,不走白不走。赵西辞时常带着妙妙赖在这,婉如也会在上完药理课后,拉小五来玩会牌再走。 正房热热闹闹,正经的屋主忙完匆匆赶回来,进不了家门,只能跟阿代混。 阿代不知道该和主子说点什么,两人面面相觑。 这样下去不是个事。 赵家禾悄悄交代他,去查查西府有没有别的动静。 阿代不太会说话,但会办事,很快问清楚了。 那边访客不少,姓赵的两兄弟来得最多。赵家禾当即出门,把赵东椫又狠揍一顿。这里边肯定少不了赵东麟的挑拨,他也该死。 赵东泰既不拦着堂兄弟出门,也不拦着“外人”来揍他们,甚至提早交代过门房:只要是那两府的人过来,不用通报,直接放行。 西府还有女访客,前一日被拒,隔日又来了。 赵西辞仍旧不见,但出于好奇,随手翻看了拜帖,当即被气笑了。 碧楮居士! 碧是翠,楮是褚,别的都没来,就她来了。 好一个痴心人! 她写了信,交代给国公夫人送去,仍旧闭门谢客。 她倔,那也是个执着的,接着来,早晚各一趟,算作晨昏定省。 赵西辞松了口:“放她进来。” 从西侧门到她这院子,一来一回得半刻钟。她将房里人赶去内室,独自迎敌。 “碧丝居士?坐吧。” 翠莲看她一眼,忍住了,垂眸,恭恭敬敬跪地磕头。 喜欢跪,就多跪会。 对方不安好心,赵西辞心安理得受了这大礼,磕完了也不叫起,又以碧丝称呼,问她住哪,读些什么经…… 翠莲不怕跪,但忍不住要纠正她:“奴婢法号碧楮,不是碧丝,因在佛前禀告过,不敢乱来。想是奴婢仓促,在拜帖上写错了字,造成了误会,还请娘子见谅。” 哟哟哟,能屈能伸,还怪贴心的呢。 “怕是我看错了,你这头发养得多好,用的什么头油?这么亮泽,再称碧丝也说得过去,原来修行还有这好处。”她讥讽完,见翠莲脸色不变,又问,“碧楮朱文,那是道家的东西,怎么用上它做法号了?莫不是身在佛家,心念道家?” 翠莲跪行到跟前,抬眼正视她,半颗泪珠挂在长睫上,楚楚可怜道:“娘子不要误会,我只是……奴婢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挂念着公府旧人,听闻公爷有了心上人,特地来拜见,以表诚意。您放心,奴婢这就走,回去以后每日焚香礼拜,保佑您福寿安康。” 这样的容貌,这样的姿态…… 第181章 啧啧,真了不得。 初八就是大日子,他忙得很,但只要赶得上,就是住她这里。 这拜帖来的时机特别巧,前几次都没有,偏他在的时候就有了。 这么“用心”,总不能叫她失望而归。 “被欺负成这样了,真可怜啊!”赵西辞站起,往罗汉床那边去,朝东边吆喝一声,“出来会客吧,人是来找你的。” 她靠着引枕,懒洋洋地歪在榻上。他掀开纱帘,眼里没别人,先走到她跟前,蹲下,将她趿拉的鞋摘走,帮她把腿脚摆舒服了,再挨着她坐下。 她闭着眼抱怨:“你的事,你自己管,少来烦我。” “是我不好。” 他也不叫人起,哪怕对方殷殷期盼,一眼不眨地盯着他看。他将薄棉衾展开,替身边人盖好,而后转过头,冷声问翠莲:“张大户几时也死了?” 不是说送出去以后嫁给了姓穆的吗? 这瞌睡不能打了,会错过好戏。 赵西辞坐起来,将脑袋搭在他身上,打起精神细听。 原先想好的词根本来不及说,接连被刻薄,打得翠莲乱了方寸。 她支支吾吾不敢答。 褚颀越发厌恶,满口讥讽:“老太太先问过你,再问过你父母,你们为了那几十两银子,合伙将定亲的事给瞒了。穆青是个好人,仍愿意履约娶你回去。我们是看在他的情面上,才没有计较欺瞒一事,另给了些田地做补偿。你忘恩负义,辜负了穆青,为了抬身份,转头攀上了张大户。可惜是中山狼遇上恶豺狼,只混得个贱妾的位子。你父母将这些事怪罪到徐家,暗地里说了不少混账话,被收拾一顿才收敛,而今你又做上了徐丰岭的狗,跑这来搅事。凭你这副德性,怎么好自称居士,这下雨天胆敢出门,不怕被雷打了?” 底细被揭干净,翠莲慌了,接连磕头讨饶。 “想死就直说,不想死,就出门往徐家去,告诉徐丰岭一声:我在这等着!他才挨了五十棍,爬得慢,我没空等他,叫他在家挑个能担事的过来。” 第159章 挑明 温文尔雅的人,一旦发火,比猛虎咆哮更可怕。 翠莲不敢起身,掉头爬了出去。 赵西辞嫌道:“徐家人就这样没脑子瞎折腾?不是我刻薄,这些手段,找的这些人,可真叫人瞧不上,玩起来没劲。” “不是徐舒达的意思。” 在她面前不能轻易提妇人妇道这些词,他换了说法:“他家主母是续弦,七八年没开怀,生了龙凤胎之后才得老太太看重,因此对这双儿女爱若珍宝,惯得不成样子。” 不叫徐叔了? “怪不得一直想取而代之。”赵西辞精神抖擞,扒开他的手,蹿到他怀里坐着,挂住脖子催,“你还知道什么,还做了什么,快说来听听。别跟我提规矩,我坐在我男人的腿上,天经地义。” “男人”心满意足,搂住她,慢慢讲故事。 徐家有真本事的父子三人,想保的是徐风芝,不会在有了保障之后还来挑衅她。徐家的荣耀,都落在原配的儿女手里,徐太太不甘心,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手脚。 徐丰岭本是原配的小儿子,年幼丧母,被继母笼络,养成了全心全意为他们冲锋的小走狗。这混蛋没脑筋,才挨完五十棍,又冒了出来。真“龙”徐丰璎倒是清清白白地读着圣贤书,不用沾一点儿阴私。 褚颀和徐家父子谈过话,这事她知道,但不知道他亲自安排了行刑官去徐家杖打小畜生,也不知道他把徐丰璎的老师叫走了,还给徐风宜指定了婚嫁日程。 她听得畅快,但枕头风还得吹:“真晦气,他家的屎搅不成团,就往外头扬,故意来恶心我,想逼我去争,她们好在后头捡便宜呢。” 他沉着脸说:“一会就做个了结。” “你放心,该装样子的时候,我也能文雅。”她误会了,抬手在他下巴那揪一把,哼道,“不与我相干,我睡觉去。” 他收紧胳膊,抱住,哄道:“等他们磕完头再去,困了你先靠着我。” 那才解恨呢! 她乐了,假模假样客气:“这怎么好?” “正正好。” 她笑,他也笑,弯腰把鞋捡起来,给她穿好,再拿薄棉衾盖住腿和露出的鞋尖,顺道再邀个功:“应该会洗鞋。” “不错!真出息了。” 欺负老实人,不是她的长处。她心里过意不去,在下边有一下没一下地踢,怅然道:“我和徐家人都轻看了你,以为你心思简单好哄骗,实则是深藏不露,什么都在你掌控下。能耐人,你怎么不揭穿我那些戏耍的把戏?” “你讨厌男人,唯独在我面前这样亲近,我应该珍惜。你说的都是真话,你做事实心实意,我没什么可揭穿的!” 好家伙,居然和她合起伙来哄自己上套! 她埋在他胸前大笑,过后又扬起脸自告:“我找上你,可没安好心。一早就是要借你的势,想和离,想接着在玉溆做买卖,绕不过你这个褚字。往后图谋更多,这也不怕?” “这些话,你早就说过了。这是好事,你眼里有大山广川,心里海阔天高,能被你看上,用上……” 她得意道:“是你的荣幸!” 他很诚恳地点头应了:“是!你心里有一把尺,量人量己,不差分寸。我不怕图谋,只怕……怕你不如意,怕留不住你。” 傻! 她听得耳热心暖,但没傻到真以为能把人玩弄于鼓掌。她很清楚:他是个慷慨的顾客,诚意足,然而他早将一切看分明,有他的底价,一旦越了界,这买卖就做不成了。 她收了笑,调整身形,正对着他比了个三,“眼下我二你八,你长长久久地好,我就给你涨工钱。” 他听得懂她在指情意,将多出来的指头包住,很快又改了主意,将三个指头全拢住,沉声说:“我有十分,用不着你来出。这是我想要的,不是你,因此你不欠我,不用老惦记算这个账。是我欠你,你想怎样就怎样,不要老觉得自己使了坏。你这样的好人,再坏也坏不到哪去。” “方才骂她那么多,撕了她脸面,是怕我又心疼上了她?” 他笑而不答。 她抓着他胳膊发力摇,佯装生气,“我哪有那么傻,是忠是奸,我一眼辨得出。我只疼可怜人,懒得搭理这些可恨人。” 他只管笑,摘下白玉葫芦,帮她挂在领扣上。 这东西他一直戴在身上,饱满油润,看得出有些年头。早几日她手痒,摸了两把,那时他说“父亲所赠”,没有要给的意思。 她不是恶霸,不会觊觎别人的宝贝,早就丢开了念想。 “你爹给你留的,你好生收着,挂我这做什么?” 他好声好气解释:“我去灵前请示过。” “能给了?” “是的。”他顿了片刻,垂眸盯着葫芦,缓缓说,“其实到了第四年,父亲就后悔了。他不是要拿我的婚事去报恩,是在深思熟虑后挑中了徐家女。他说我们这样的人家,腿长在马上,一年四季难得有几日落地。身处高位,脑袋挂在腰上,弯得下去,才能包住脑袋保住它。徐风芝的母亲和祖母都名声在外,她们教出来的女孩必定贤良淑德,耐得住寂寞,能好好守着家。三贞九烈,到了殉节的时候,也不会犹豫。” “啊呸!” 他停下来,抚抚气到鼓起来的脸颊,笑道:“他错了,我也错了。我们这样的人家,最需要有胆魄的女人,能并肩作战,能鼓舞人心,而不是只想着大义不成,就拉家人殉难。” “这话有点意思!你爹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你们合伙害了她一辈子。她嫁去别人家,应该……算了,这也说不好。这世上烂人太多,嫁入如掉坑,沙坑、泥坑、水坑、火坑,少有好的。一嫁过去,没有十分要强的心,就只有受气的命。有些男人把老婆当家私,而不是当人看,詈骂,殴打,伤害,谋杀……太多了!唉,她被教得这样老实,太好欺负了。” “是我对不起她。” “试过和离?” 他点头,但没有往下说。 她猜得到,对徐风芝来说,和离就是天塌了。还有他母亲,必定极力反对,这个长辈对她和善,看起来很是喜爱,但人家心里,正经的儿媳必须是徐氏。 这两个女人已经被规训,他无力改变,她也难。不然的话,她会鼓励徐风芝走出去,脱离这夺魂的枷锁:不到四十,好好保养,那还有半辈子能活。有钱有家人,能过得悠闲自在。有容貌,有气度,有品行,想找个知心的男人做伴,也不是不能。 可惜她一起个头,徐风芝便立刻回避这话头。 她不能说太多,不然徐风芝要误会这是容不下她。 放脚,废绣楼,读书识字,大方看病,废弃娃娃亲,和离自主…… 要做的事还多着呢。 “长修,我亲身体会过,你也见证过,这些无奈困在婆家的女人有多可怜!到了合适的时候,你得帮帮她们,就算是赎她这里的罪吧。” 第182章 “好,这是应该的,回头我们仔细商量!” 他进这一步,她就愿意退一步,笑道:“真困了,我睡觉去,明早等我醒了再走,我要听后续。” 他想说话,她贴上来堵了他的嘴,亲吻过后,再劝:“新铺子这就要开张,把伙计得罪狠了也不好。我不在意这些糊涂虫,好歹给风芝留几分脸。” 她拎起葫芦轻摆, 逗趣道:“刚得了大宝贝,怕他们眼皮子浅,得捂紧了。” 他笑道:“你总是这样好,我却要使坏了。房吉的二子去年死了老婆,我打算做个媒。你别劝,两家本就有情分,一文一武联姻,于朝政,也是件上好的事。” 房吉是白发老头,他的二儿子自然不小了。 换别的姑娘,她肯定不忍心,但对徐风宜来说,这就正好了:不是一直惦记年纪大的姐夫嘛,这算是拐着弯地遂了心愿吧。 她权当没听见,摸摸先前揪过的地方,走了。 “想留胡须就留吧,上回我说错了,不是老蜡头。” 第160章 解结 吉时一到,华盖接走了西辞。 新皇帝不愿意独自走南门,宁愿和家人一起从北门进,老人家坐轿子,他一手牵一个,一齐上大殿。 不沿用旧制,精简了许多繁琐的礼节,少了皇家的气派和威仪,但立刻派下了好处。 捡的是副烂摊子,封赏过后,立马要动工修修补补:西边平叛,北边赈灾,南下治乱,东海抗倭。 小五和秀娟、婉如留下开办京都药学堂,雪霙红衣回玉溆,在那办学堂兼出嫁。巧善带着剩下的人往南边走,沿途再分派任务。 她越想越不对,丢下收拾的活,去西耳房找他。 “你最熟牧栾那帮人,怎么不是你去平叛?” 皇上是因材施用的将才,不会乱安排。 他使了个眼色,支开阿代,反问她:“你舍不得赵西辞?” “是,不舍,还有担心。 我想回南边看看,但原定是晚些时候再回去,至少要看到她在宫里安稳度日。” 人和人往来,讲个缘分。 同在八珍房做活,她先和秀珠打交道,并且往来多,可她最终和梅珍更要好,早在秀珠出事前就这样了。 小英和她相处的日子只有小半年,但在情分上,同伴两年的青杏远远比不上。 她晚了几年才认识西辞,可是头一回见就心疼上了,喜欢上了。西辞小产后身子虚弱,仍能淡定地主持大局,还有火烧银票时的坚毅,那样的力量,够她学一辈子。西辞也这样说过,和婉如她们一路相伴,活成了亲姐妹,可是想说知心话时,更愿意找她。 相识一年多,像是认识了一辈子。 他轻描淡写道:“去南边打个转就回来了。这回不同,不能让家眷随行。办学堂费事,你们先走,我领了兵就追上来。人手都安排好了,那几个没入军籍的都跟你同行,你只管去,该使唤的要使唤,别客气。” 那都是自家兄弟,当然不能太随意对待。 “朝廷有事要拖延?” 他点头,含糊答:“旧臣新部,都觉得自己最能耐,抢着露脸。走哪都一样,免不了纷争。” 灶房都有明争暗斗,朝堂必然争得更厉害。 不懂的事,不要瞎掺和。她不问了,抓紧交代:“一南一北都在动,既然定在万山县碰头,那就先在那做起来,冯家几位兄弟能帮衬着。若不能会合,你叫阿代捎个信,我们跟在你们后头走。” 他随意点头,怕被她看出心事,故意找了件事来撩火:“到了地方先买几房人,路上先让王朝颜伺候你。你是将军夫人,尊贵,凡事不用自己动手,该使唤的要使唤。” 又见这话。 她不想在这时候和他争论,以免扰乱了心性,办事会出岔子,心平气和道:“你安心当差,我自会调停。” “那不行,你太善,那是个奸诈的,一准要踩着你……” 她皱眉,高声道:“家禾!这些话,我们以后再说。” 他实在不忍见她难过,点头,再次叮嘱:“那些东西是我们安家的本钱,你一定要收好了。” 她见他面色凝重,柔声劝道:“别担心。那老槐树下还埋着金子呢,没人知道。就算此刻一无所有,逃回去,还能东山再起。” 他笑了笑,点头,拥着她回房,顺带帮忙收拾。 他走不开,只能送上马车。 说好了不分开,可世事无常,事落到头上,又无可奈何。 王朝颜掀了帘子“吓唬”完小留,回头瞧见她这副落寞的样子,嗤笑道:“行了行了,就他那黏人的劲,保管明晚就追来了。” 巧善笑笑,打开匣子,打算把《结算法》拿出来借给她看。递出去之前,她猛然想起有一回,他借口要藏东西,在她怀里掏这个书。虽是调情的戏法,可他确实往夹层里塞了东西,一直没见往外取。 王朝颜随身带着匕首,帮她划开,倒出来一张字条,才瞟一眼就嫌弃地“咦”。 巧善也看见了,臊得脸通红。 巧善啊,你就是我的命。 那回宅子里动乱,我找不着你,吓得魂都没了。 离了你,我就活不成了。 你别丢下我。 别丢下我! “朝颜!你快叫小留。” 小留又慌又不敢违抗,好在这回不用挨调戏,只要被盘问。 禾爷两天没出门,赵七爷过来几趟,禾爷没跟他说回程,禾爷叫他到哪都别忘了打听田地买卖…… “他出事了!” 巧善喊得笃定,王朝颜本想反驳,莫名就软了口气,虚虚地劝:“他诡计多端,不会有事的!” 再有聪明才智,在权势压制下也不堪一击。何况他身后有这么大一堆人,这是他的助力,也是他的软肋。 办学堂是长远打算,不必急在一时。他反反覆覆催着她们先走,是要留下独自应对。 “快快快,掉头回去!” 好在走得不算远,能赶在城门关闭前回去。 她仔细回顾,愈发懊悔。 早知道会被人恨上,但没想过会来得这么快。 能让他这么快惹上麻烦的事,只有那几件:抢钱粮,在向京入过敌营,收拾赵家兄弟,得罪徐家。 她猜是第一个,果然中了。 他没再抵抗,笑着说:“那算是流窜作案,劫的都是有名有姓的大户,闹的动静太大,难保不会被人认出来。这是个隐患,迟早会翻起,干脆自己来捅破。正好有些人瞧我们不顺眼,而皇上想寻个由头,清理掉那些无过也无功,还会阻挠他办事的废物。我就给那些人机会,特意放出点风声,掀起浪,才好淘沙。皇上心里是清楚的,只不好说开而已,有他照应呢,你就放心吧。要真有事,这会该下大狱了,我嫌这样的事麻烦,怕扰了你清静,才叫你回避,不是怕事。” 她气上心头,攥紧双拳,恨道:“来告状的是谁?杀了他!” 这气势,这狠劲,把他逗乐了,搂着她说:“我的乖乖,怎么这样豪迈了,我都没想到……” 她回了神,不自在地问:“是不是欲盖弥彰了?” 他怎么敢嘲笑她,笑道:“不是。杀了不要紧,只是眼下不好杀。说是来了六七个苦主和一堆人证物证,和朝堂上的大人沾亲带故,他们说暂时藏起来了,防着灭口。这都是鬼话,只见状纸不见人,皇上就说:这不算数,至少出了十五,等人齐了再上公堂对质。他们啰嗦半天,想把我关押了,皇上没理会,暂时卸了我的差事,只要不出城就不要紧。” 怪不得侯爷没做成,原来埋伏在这。 “不是跟这些大官沾亲带故,也捞不着那么多银钱。如此看来,老皇帝虽然倒下了,可那座下的蠹虫还多着呢。” 他笑着应是。 她安心了,抱住他小声说:“下回不许这样,你就该早告诉我。幸好还来得及另做一套假账,我这就去办。你去打听这喊冤人的家世背景,把他们也拉下水,看谁能先爬上岸。” “我也是这样想的,东泰在弄,房五和袁七也在做。” 他在向京救过这几个公子哥,他们愿意在这时候帮忙,那就是值得往来的人。 这就更好了。 徐房两家的婚事快得惊人,好在世家千金都有现成的嫁妆,置办了十几年,只差一两样,抓紧配齐了就是。 为了彰显两宫和睦,就算没有喜帖,巧善也要代赵西辞去赴宴。 她家老爷如今是戴罪之身,被留在宫中质问呢。 席间没人敢沾惹,徐家人更是避而远之。 正好,她也不耐烦这些叽叽喳喳。东家长西家短,自有它的趣味,可是这些人嘴里少不了尊贵人的冷傲不屑,比西北风还残酷。 小五入了太医院下设的药局,做着九品大使。 她穿着官服来的,总有人往这瞧。 巧善心疼她,催她先走。 第183章 小五不肯,一直陪到散席,再带她一块去看药学堂。 京城也少不了卖身为奴的事,短短几天就买到了十一个女孩,最小的才五岁,怯生生的洗着竹筛。其中也有胆大的,一个壮实的姑娘凑上来问:“总也记不住,想是学不好了。既然太医院都是男人管着,他们有那么大的本事,我们无论如何也赢不了,为何还要学这些呢?” “眼下记不住不要紧,多读多看就记住了。这位姐姐去年才碰,不多久就把这些书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小五将药书推回去,看着巧善说,“这些书,是姐姐们辛苦抄出来的,你们要爱惜。学医是为了救人,不是为了赢谁,他们走在前边,不是说这条路我们就不能走了。只有先入了这个场地,将来才能和他们较个高下,你要想赢,就多努力。” 这不是自谦的时候,巧善点头,和气笑道:“你们还小,还有很多个年头可以学,学好了,能救别人,也能帮自己。远的先不说,至少学好本事的人,绝不会饿肚子。” 小五在学堂附近租了个小院子,巧善跟过去看。 小五和她说起孩子们的出身,这让巧善想起了曾经的自己。 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她想起了总是不放心她的小英,看着院子里的井,不觉走了神,落在后方。 “小心!” 小五想拦,可惜看到寒光再动已然来不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她被常竹君拿住。她心急如焚,喝道:“放开她,别找死!” 外边等候的刀疤子和阿代立马提剑冲进来。 常竹君没说话,院墙上的女人嗤笑道:“少打嘴仗,去告诉赵家禾,想保她的命,就提头来见。他知道地方,哼!” 常竹君挟着巧善往外退,蒙面的女人一动,小五认出几分,疑惑地叫出了声:“宝镜?” 巧善提醒道:“她不是,这是个纯粹的坏人。” “呸!我才是廖宝镜,那阴阳人不要脸,偷了我的名字,又偷了我的身份。” 小五听明白了,磨着牙劝巧善:“你别怕,她们跑不了……” 女人冷笑。 巧善又说:“她身上这股味,和喜宴上的焚香一样,想是背后有人撑腰,带她们混了进去。” “闭嘴!”常竹君恼道,“你想早点死吗?” 巧善将手抬高,将袖珍菜刀贴在她脸上,不急不缓道:“我怕什么?死了也会拉你垫背,杀不死你,至少能划花你的脸。想必你也不怕,你不就是靠着不要脸,才欺负到朝颜?” “你,混账!” 常竹君又怒又慌,想杀她又不能直接动手,气到挽了个剑花来吓唬。 巧善等的就是这一刻,高声喊“宝镜”,立刻动起来,右手拿着菜刀乱划,左手朝她大臂而去,拼尽全力往外推,脑袋尽可能地往左摆。 热血喷溅在脸上,脖子上。 常竹君喉间插着梅花箭,血涌如注,她捂着那儿,满目恐慌,想求救,一张嘴就是满口血,只能发出痛苦的咕噜,没多会就带着不甘和绝望朝后倒了下去。 刀疤子和阿代攻向前来补救的假宝镜,小五迎向巧善,生怕还有第三个杀手,将她牢牢地护在身后。 假宝镜功夫了得,他们应付得有些吃力。巧善担心她逃了,顾不上擦脸,对着木门喊:“宝镜,杀了她!” 廖宝镜从暗处走出来,再次抬起弓箭。 再见了,影子。 再见了,心魔。 好一阵没见,竟然在这时候出现,小五又惊喜又后怕,守着廖宝镜连声问。 宝镜摇头,不知道要怎么答,牵起胸口的红绳,把叆叇戴好,掏出帕子,也来帮巧善擦头和脸。 巧善笑道:“我没事,好着呢。” 她从招文袋里摸出来三把小菜刀,分给她们看。 一把比一把小,雕花少不了。 梅兰菊……少了刚才掉落的竹。 小五跑去捡了回来,巧善恳求:“晚些时候,你帮我埋了吧,挡过灾的,它尽职了,合该有个好去处。” 她摸着宝镜的手,宽慰道:“住回家里去吧。他要是放不下,再来找你,你就告诉他:我们不往外嫁,他要愿意,可以来入赘。空屋子多的是,家里有吃有喝,有兄弟有姊妹,和和气气,什么都好。” “你知道我的事?” 巧善点头,柔声说:“家禾跟我说了,他不叫方二,是房家孙少爷房灿,在这一辈排行老二。你是个好姑娘,可是这些俗人眼界狭隘,不能体谅你的为难之处。就算他们家愿意松口,有龃龉在前,只会怨气横生,不会好好待你,还是回家吧。我早就看见你了,你只跟着不肯出声,我不想勉强你,就没喊,打算等你想通了再说。宝镜,方才多亏有你在!” 向京那一战,让半道加入的方二迷恋上了神射手,可是房家人能查到廖宝镜的底细,自然容不下她。 这是头一个这样对她的男人,廖宝镜难以割舍,听到这些话,顿时泪如雨下。 小五听明白了,掸了掸官服,劝道:“你有一身的本事,离了他,照样能活好。我听说你本来能去军中做箭术教习,可是辞了。你要是愿意,叫家禾再去疏通疏通。宝镜,做个憋屈少奶奶,哪有做官强?” “我这样的身份,走哪都会被笑话,不能连累你们……” 巧善心疼道:“哪来的嫌弃,我们就等着你团聚呢!” 小五和她对视一眼,立马敲定:“你不愿意去外边,那就做自家的教习。你这箭术天下第一,别人想请还请不来呢。我们需要你教,还有孩子们,正愁找不着好师父,走走走,见见你的学生去。” 第161章 需要 自己设的局,自然有好解法。 他意气风发回家,一听刀疤子报告这消息,慌得腿都软了,踉踉跄跄跑进后院。 她正和姑娘们清点箱子,人就在院子中央。 “巧善……” 王朝颜使个眼色,把两个笨丫头都引开,退到廊下看戏去。 两夫妻一个着急问,一个着急解释,说了半天,到底不如抱在一起亲嘴来得可靠。 雪梅懂事,早早地背过身去。青桃头一回见,看懵了。王朝颜正好借拽她多看两眼,嘴里啧啧,赚了赵家禾给的大白眼。 呸! “走了走了。”她心里不服气,走两步又使坏,故意高声嚷,“没准要下雨,堆在院子里可不行!” 赵家禾气道:“下什么雨,要下就下雹子!” 那都是为朝颜姐姐预备的嫁妆,下雨下雹子,吃亏都是她! 青桃偷偷笑,雪梅一声不吭。 王朝颜见她眉秀眼淡,温婉柔弱,很不一般。她深知男人到了一定的年纪,就爱这样的轻柔似水,提早警告:“人家夫妻情深,你们要有眼力见,不要往跟前凑。” “姐姐放心。”青桃没当回事,笑嘻嘻臊她,“姐姐的夫妻情深也快来了,到时候,我也不往前凑,好让姐姐姐夫有空亲嘴。” 王朝颜笑骂:“好啊,连你也学坏了,回头给你也找个小女婿。” 青桃并不臊,一本正经答:“要找,就在这家里找,横竖我不往外头去,要跟着三哥三嫂一辈子。” 王朝颜奇道:“就他一个,哪来的三哥三嫂?把那些人算进来,他不上不下,那排行也不对。” “我也不清楚,得问三嫂,我见她这样叫,就跟着喊了。” 三哥正和三嫂说二哥:“找着王显了,花钱找地痞跟了几天,全打听清楚了,籍贯经历,一字不差。他在鋈州得罪了人,弄得很狼狈,为了混吃混喝,跟了个老鸨。他脸皮够厚,赌咒立誓绝不负心,鸨子心疼这坨肉,替他牵线搭桥,巴结上了在外游学的司业之子苏藻,跟着到了这。苏藻身边少不了吹捧的人,被挤下去的两个不服气,早把这些事传开了。” “司业是多大的官,好惹吗?” 她操心他,操心宫里的赵西辞,快成惊弓之鸟了,成日嘀咕官员品级。 “屁大点的官,国子监的副手。” 她了然,“那这个司业就是管读书人的事咯?难怪……难怪说他这就要做官了。西辞家父辈那些事,你知道的吧?” “嗯,常见。先买了榜,造个声势,再经疏通去做官,那都算讲究人了。多的是草包,怕露馅,也没这个耐心,直接用银子开路,买官跟挑瓜一样容易。你放心,皇上早就看不惯,一定会整治。说回正事,你可别大度,就算你不想计较从前挨的欺负,那也得收拾他。如今那位苏公子正号召有志之士联名上书,剑指贵妃,要拿她名节说事,扣的罪名可不小。王显四处拜访,约了些狐朋狗友在福月楼起义。” 巧善气到发抖,和离再嫁怎么了,关他们什么事! “没事,你别着急。疯狗乱叫,打了就是。” 她深吸气,镇定下来,“嗯,一定要打了!西辞说她本来只想来段露水姻缘,了个心愿。后来想得仔细,她爬得越高,就能叫更多的人看见,让那些水深火热之中的女人知道和离是新生,不必羞耻。当然了,也是姐夫对她足够好,值得她去走这条路。她说日后他要是变了心,她还能再和离一次,闹个天翻地覆也不怕!” 第184章 他笑着附和:“真壮士也!” 她回神,追问:“你做了什么安排?” “两条路:一是抓人时,只抓他。二是别的全抓了,只放他走。” 她听乐了,立马喊:“二二二!” 这样的事,没有明证就谈不上死罪,了不得是上点刑折腾一番,没准还会让他一举成名——这些迂腐的人最推崇气节。 只放他一个走,让那些人知道他是“叛徒”,那才有意思呢。 “要不要亲眼看看他混成了什么样?” 她摇头,淡淡地说:“我早知道茅坑是臭的,犯不着在它倒塌时再过去看一眼。” “说得好。巧善啊,今儿出了这么大的事,再怎么说我也不放心,得亲自查看一番。” 她以为他又起了坏心思,手掌张开,盖在他脸上硬推,“别闹!” 他装没听见,不管不顾抱着人进里屋,解开衣衫脱掉鞋,上上下下查看过,再重新穿上。这还没完,又拆了发髻,一寸一寸检查头皮,时不时问疼不疼,胀不胀。 没有一丝情欲,全是关心。 “真没有,没有伤,没有中毒。我闻到了她身上的气味,小五细致,替我看过脉。” 他总算踏实了,一放心就绷不住,抱住她,哽咽道:“每回你有事,我都不在,只怪我没本事,总被这样那样的事绊住。我对不起你!” 她心疼了,抱住他,安慰道:“不是那样的,你只是凑巧忙别的大事去了,我怎么会怪你呢?那些公子哥整日悠闲,算什么本事?我们是一家人,大伙一齐努力,不比那些世家差。不,是比他们更好,我们彼此真心实意,不会处心积虑猜忌,伤害。” “你越来越好了,而我满脑子算计,只得了一手虚荣,落下一大截。你不要嫌弃,等我跟上来!” 他太需要她了,需要到焦躁。 他离不开她,没了他,就失了准。但她可以,她从来不曾依附,她是最坚强的种子,落在哪里都能生根发芽,好好生长。离了他,依然能引得那些人、那些事都聚拢过来。他不算什么,只是在那一刻得了命运的眷顾,在那个午后,无耻地走进去,说了那些鬼话,从此赖上了她。 她不知道他心事这么重,抱着他哄:“没有的事。我们早说好了,要一块到老,我记着呢。我活到九十五,你活一百岁,少一天都不行。” “对,少一点都不行。” 她也有她的心事,捂着小腹,为难道:“这么久了,还不见动静,我不知道究竟是哪不对,莫非是送子娘娘怪我不够诚心?” 他没有藉机调情,一本正经说:“子女缘分有定数的,早晚会来,不要急着操心。早知道就不给出去了,妙妙听话,带起来省心,是个难得的好孩子。” “不,不能因为我们想要,就要来要去,得看看孩子在哪更好。年前在玉溆商量过,也问过妙妙。妙妙不想离开她,西辞也舍不得,说皇上那里总也不见开花结果,没准她将来只有妙妙相伴了。妙妙有奇缘,好好待她,这是积攒福气,那些人也没话说。就算以后有生养,她待妙妙的心永远不会变。”她突然明白过来,焦急地问,“有人拿妙妙说事了?” “嗯,褚家那些老古董,想闹出些事故来好摆长辈的威风。不过,皇上铁了心要认这个义女,谁也插不上话。” 但那些人一定会把气撒在西辞那。 “妙妙姓赵,不打算改,怎么连这也容不下?眼下皇上要操心的事那么多,这些闲人,还要给他添麻烦。家禾,我讨厌这里的风气。”她不知不觉就说出了藏在心底的话。 他眸光一闪,笑道:“旧朝换新朝,旧臣新主,还要闹出许多故事来。文官难缠,成日打嘴仗,最没意思,留给他镇压去。这会我们风头太过,再待下去不好,暂且避一避,明年后年再回来,叫那些揣测赵西辞的人清醒清醒。女学堂的事,我陪你去弄。正好还有余孽要清查,等牧栾这里的事一了,我找他领了这个差事,顺理成章陪你南下。” “单留下西辞……” 他笑道:“有皇上呢,宁愿下罪己诏,也不许别人说她半个字不好。有人说她名分不正,他说爱卿放心,等平定了天下就补上迎娶礼,风光大办。有个老不修隐晦提起了唐家,被他指着鼻子骂老母鸡孵鸭,多管闲事。” “啊?” 难以想像。 那么温和的人呢! “那些老滑头怂恿这几个蠢材跳出来叫嚣,是想试探,倘若皇上还跟从前那样好说话,不多久就会被架空。你说得很对,从前我太轻看他,真要说起来,一百个赵香蒲也比不过他。今儿大获全胜,他将事揽了过去,逢甲镖局成了领命暗访严查的特使,有功无过。他手里有一本账,比我们的更狠,当场杀鸡儆猴,废了两个,给剩下的人留了脸面,没报出他们的名字,但吓得够呛。该仁的时候仁,该硬的时候,比铜铁还坚韧,我看那些人,回去以后要好好掂量了。” “你别怕,他是个好人,还是个聪明人,不会受奸人摆布。只要我们做的是好事,就能平安。” 他脸上一直挂着笑,应道:“大道化简,就是你这一句。这样的主,我愿意为他卖命。” 不用担心他喜怒无常,不用防备他背后捅刀子,也不会为了大局,轻易拿他们去牺牲。 她在他眼里看到了光,这是他一直想做的事,她就不啰嗦了,浅笑道:“回来时绕的远路,碰巧有人吹吹打打往城外发嫁。李兄弟说这是和那个赵家有牵扯的蒋家,新娘子是第四代的嫡次女。” 他哼了一声,讽道:“这几个老畜生,当初收买了董文 老国公(赵)的大管家 ,赶在赵家出事前,先跳起来踩一脚,也没风光多久又赶上了倒台。这都卖到了曾孙女,还是往外头嫁,那就是路走到尽头了,由他去吧。我去看过赵家那宅子,贴着封条……” “不要!他家风水不好。” 他笑道:“你说的对,听你的。北边有倒春寒,指不定哪天又冻起来了。明儿上街逛逛去,有那铺子卖现成的皮毛衣服,给你预备几件。” “这里就很好,我的衣裳够穿,不在这浪费,省出钱来办学堂,那才是我喜欢的事。” “学堂要办,衣裳也要买。钱够用,你不能光对别人好,不想着自己。” “以后再说吧,我不冷。” 还真不冷,手心总是热的,跟心一样。 第162章 完结 原以为很快就能走,但牧栾死后,叛军内斗一阵,牧芳冒出来掌控了全局。他也继承了牧栾的野心,抓住新旧融合的空隙,迅速往西退,打算养精蓄锐后再卷土重来。 放虎归山,后患无穷。 赵家禾跟徐家两兄弟被派去征战,这一去,到四月中才回。 总算能南下了。 临行前,巧善又进了一次宫。 宫女领到门口就退了,巧善和小五掀了棉帘子进去,殿内很暖,三个女人正在对账。 赵西辞丢下本子,站起来疾呼:“救星来了,快快快!” 小五和巧善要给贵人们行礼,徐风芝笑,赵西辞拦,三奶奶起身来迎。 皇上即位后,并没有封赏侄子们,她仍旧是国公府三奶奶,只因丈夫重创后要时时调理,这才特许搬进宫来。 人还是和善的,眼睛干干净净,好相处。 “这是别宫的帐,不是要这个,就是要那个,吃金子呢。一日出得两三本,花费的银子够我们吃喝一两月,密密麻麻,看得眼睛疼。你最懂这些菜里的门道,快帮我们看看哪些不对劲,食材药材怎样精简最合适。这群残渣余孽,死不悔改,你不用客气,该减的一律减了,饿不死就行。” 巧善接过来,坐下细看。 赵西辞递了朱笔和新册子,像从前那样,挨着她细语。 “民间把这肉桂茶称作短命茶,说的是不能常喝。是药三分毒,人参再好,也不能天天吃,要小心风疾。”巧善小声说后半句,“别给他吃,省得又造出孽来 补肾壮阳 。” “划了。”赵西辞也小声答,“我还怀疑是囤了换钱呢,就是萝卜,也不能这么胡吃海塞呀。” “南边有样外来的人参菜,叶子嫩滑可口,根吃了能滋补,样子和人参有几分相似。可惜离得太远,不然……弄点假药给他们吃吃。对了,这金不换 这里指她在八珍房守着煮的那种初生蛋,本身这材料就费事,还要用很多名贵药材来配。 和别的鸡蛋长一个样,捡些个头小的就能糊弄过去,这药汤也容易,拿些酱和茶兑一兑就是了。” 屋里人都听得见,一齐笑。 巧善几下翻完一本,脑子里自动算出了数,愁道:“先前是怎么应承的?这浪费的也太多了,明明吃不了,非要讲排场,劳民伤财,实在过分!” 她想起了除夕见到的那一大桌,不禁感慨:确实是死不知悔改。 第185章 赵西辞笑道:“没报数目,说的是不会亏待。我想了个馊主意,把银子全拨给老东西,让他去调停。这人自私无情,保管什么都紧着自己,我看底下那些人还服不服。唇枪舌剑也能杀人,只要熬死了他,剩下的事就好办了。还有,愿意出去的,我想送出去,打发一笔钱,总比一直养在这添堵的好。” 巧善抿嘴笑。 徐风芝想劝,不知想到了什么,随即释然一笑,不说了。 青青抱着妙妙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个面生的宫女。三奶奶怕耽误她们说事,主动领着孩子和宫女出去了。 小五先替徐风芝把脉,再是赵西辞,突然“欸”了一声。 徐风芝惊喜道:“有了?” 事关重大,小五为难,换了手再来试。 “看着像是,没有十分准……医术不精,实在惭愧。” 赵西辞笑道:“别说这话,我信你。月信迟了些日子,这事以前也有过,因此没声张。这屋里都是自己人,先压着吧,过阵子再说。十八再去接你进来,往后我的事,都交给你管着。太医院那帮老货全是空心萝卜,我可不放心。” 在座的人都欢喜,巧善悄悄蹭了眼角的泪。 赵西辞看着她笑,柔声安慰:“你还小呢,养壮实了再怀才好。” 巧善摇头解释:“是为你高兴。” 她最不放心的事,终于有了结果,忍不住喜极而泣。 赵家禾也进了宫,小五借口还要顺道去给太后请平安脉,送她出去后,又回来了。 赵西辞急不可耐问:“她信了吗?” 徐风芝将册子合上,安慰道:“我看着是信了,笑就没落下过。” 小五欲言又止,徐风芝忙安慰道:“只我们这几个人知道,就当是说了个笑话,不妨事的。过阵子给她捎个信,就说是误会,她通情达理,不会计较。” 赵西辞接了这话:“对,这出戏,皇上也知情。” 小五为难道:“我想再看看。” 欸? 她这脸上只有困惑没有痛苦,显然是好不是坏。 这下是真坐不住了,徐风芝起身,扶了赵西辞坐下,守着不动了。 小五把完左手把右手,仍旧不敢把话说满。 赵西辞笑道:“月信是这几日,要真有了,日子尚浅,当然拿不准。还照先前说的那样,十八你再进来给我看看。你是自己人,谁也比不上你。” “找个老大夫来瞧吧。”徐风芝坐下又站起,急得手足无措,回神后忙改口,“西辞说得对,那些人靠不住。小五,还是你来吧,十五,不,不,十二进来,就说我眼疾又犯了。千万别说出去,对她不好。” 赵西辞握住她的手,笑道:“有就有,没有就没有,你别着急上火,以后要你操心的事还多着呢。你先忙大事,把女官选了,宫里这么多珍本孤本,摆在那浪费。好书就该传诵天下,留在皇家是明珠蒙尘。早些安排她们去看书,选了好的来抄,我们再做评判,挑出几个有眼界的领头人,往后就省事了。” 小五不明就里,好奇道:“抄了是要送去国子监吗?” “不惯着他们,送出去印成普本,让天下人都能读。” 有了正经事可做,还是为国为民的大事,徐风芝意气风发,笑道:“你放心,娘娘 太后,把事委托给皇后太后,分散仇恨,也是尊重她们。 已经应准了,传了旨意下去,明日我就办。” “好。”赵西辞指着小五,又说,“女医官的事要从长计议,你先捐些银子给她,把招医女和医本的事交代下去,愿意来学的,来教的,献药方的,都给钱。她品阶低,又受排挤,有了你的旨意,才好办事。等她们学成了,再分派到各地官衙为百姓造福,这事就交给皇上去办。” 从古至今,县衙除了官媒婆,就没有女人当差的例。 徐风芝迟疑片刻,还是点头应了。她也有过身上不好,却不敢明说的经历,虽然离经叛道,但确确实实是在做好事,该做! 皇城一片祥和,南边各地还在养战后带来的创伤。 每年冬天都要冻死些老人,丧事费钱。春天多病,请医问药的花费是个无底洞。春耕要粮种,赊不到,欠账还不起,那就只能卖女儿。 这样的地方需要他,也需要小学堂。 宅子不贵,买人更是便宜。生得普通,又没技艺的小姑娘,只能卖作粗使丫头,几两银子就是一辈子,幼龄的更低。有些人生怕她们不要,一两银子卖一个,还愿意再搭一个小的。 当年买她那二十两,至少有一半是太太的慈悲。 唉! 即便有他跟官府打交道,担心请来的人暗地里苛刻,还得是自己人来管。走一个地方,身边人就要少两三个。一路往南,到鋈州时,身边只剩了青桃和阿代。 近乡情怯,她时常出神。 他要安慰,她反过来劝他:“这是好事,她们都是心甘情愿为这事出力,将来会有人记得她们的功劳。也不是不能见了,回程再见一见,时候一到,要领着学生往北往南,又能碰头。等到没人反对,能做大了,再集合到一起办大学堂,就能时时相见了。” 她能想通就好,他笑着提起另外两件事:梅珍和秀珠特意搬回了城里,等着和她会合。家康打听到了青杏的去处,那家早就落魄了,没花多少钱就买下了她。 这是大好的消息,她丢开算盘,有了兴致看外头。 定江城连遭几劫,老了许多,城墙上看得见的破损也没见修补。街道上来往的人不少,但各样铺子都冷冷清清。 一路往前走,总能看见角落里跪着插草标的人,一根的多,两根的少见,三根的没有 定价三档。一根代表贱卖,两根是有靠得住的本事或技艺,三根要很牛逼才敢插 。 这一趟路就买下了三个小孩。 他先送她去小杂院,院子里有阿代和家康,再留亲兵守外围,这样才安心去官衙办差。 姐妹相见,先哭后笑。 小柔儿长成了大柔儿,是个壮实的小姑娘,原本敦实的小老虎抽条了。 柔儿知道这是给自己买新衣、买肉吃的干娘,喊得沁甜。 梅珍拍着柔儿的肩,颇为自得,“王干娘,你仔细瞧瞧,我没亏待她吧?” 巧善搂着孩子笑。 秀珠的女儿不到半岁,醒来后,大眼睛一直追着巧善看。 几人藉机逗趣是因为巧善最好看。 巧善高兴,拔下这一对簪子,分送给她和柔儿——小孩必定是喜欢这些亮晶晶的东西,才跟着看。 青杏比从前更瘦,变得木讷,像个外人似的,缩在角落照看秀珠的儿子,不敢往这瞧。 巧善深知她在家的日子必定不好过,心疼不已。 不是没想过要帮她,可那时青杏还对家人有眷恋,不愿意赎出来。他们不能强人所难,只好作罢。好在青杏还小,没有诱人的姿色,才不至于被她们卖给人糟践。 梅珍和秀珠邀上青桃一块去灶房预备午饭,巧善留下青杏说话。 “青杏,你愿意跟着我们去北边吗?上学,做活,都行。” 青杏毫不犹豫点了头,噙着泪说:“只有你真心疼过我,对不起,那时辜负了你的心意。我信了我娘的鬼话,以为她真的长久替我操心。她说我收着不好,会被祖母搜刮走,把你给我留的衣裳和钱都哄走了。她和祖母大吵了一架,我才知道她一直在赌钱。她跟我说日子不好过,都是祖母刻薄,偏心。祖母跟我说我命不好,是我母亲不积德。其实我知道,家里没一个好东西,我爹不直接使坏,可他也没做过一件好事,冷眼看着我受欺凌。我饿肚子的时候,兄弟们只管埋头吃肉喝酒。巧善,我知道错了,以后一定好好干活,报答你的恩情。” 巧善走上前,把她搂在怀里,柔声说:“把他们都丢开吧,往后过自己的日子去。你勤快能干,必定能把自己养好。方才买回来三个小孩,她们什么都不懂,你帮忙教一教。” “好。你累了吧,先躺一躺。” 巧善确实累了,腰背都酸痛,头也有些晕。 赶了大半年的路,没有过这样的事,今儿只走了小半天,这就受不住了。 青杏倒了热茶给她喝,再扶着她进屋歇下,特意把炭盆挪到桌下,免得烟气熏到她。 “这里买不着好炭,只有这样的。” 巧善笑答:“不要紧,当年没有炭的时候,我俩挤一个被窝,也是暖烘烘的。” “是啊!” “别在家禾面前提起,他会吃醋。”巧善笑着叮嘱。 青杏也笑,小声问:“我该称呼大人,还是侯爷?方才我有些怕,没叫人,失礼了。” “没那样的事,家里人都叫三哥三嫂。青杏,你坐过来。” 巧善握住了她的手,青杏用另一只手帮她掖好被子,小声说:“睡吧。” 第186章 梅珍进来探看,青杏小声和她说了,梅珍是急性子,当即出去找家康,让他赶紧去找大夫。 随行的人里就有新招来的大夫,家康马上打发人分两路去找大夫和大人。 赵家禾先到,直奔里屋。 掌兵的人,身上有一股肃杀之气,不怒自威,比当年的禾爷更吓人。 青杏有些慌,结结巴巴。 赵家禾和和气气说:“你去看看大夫来了没有,再叮嘱她们煮些参茶,红漆的箱子里有。” 大夫来的时候,她还在睡,手心有潮汗。 大夫说不要紧,她睡一觉起来,也说没事,大家仍不放心。 赵家禾想起她的心事,忙完公务,就陪她去真元山祭拜太太,再是小英。 回来后,她的精神果然好了许多。 除了定江,鋈州别的县也要管。他去办差,她留在这里休养,虽然里里外外都是自己人,县衙还特意加派了人手巡逻,他照样白日办公务,天黑前必定要快马加鞭赶回来。 她胖了一圈,他瘦了。 这些事早有章程,只要因地制宜略作调整就能颁布下去,事事顺利,他们赶在雪天到来前,上船回京。 银子给得足,船家百依百顺,路上停停走走,沿路看望。他也能实地查看整治过后的民情,及时上报朝廷。 等他们再回学士街,已经是春暖花开的时候了。 落地头一件事,就是递帖子进宫探望。 巧善长了肉,赵西辞生完孩子后丰腴了,两人互相调侃,三两句就回到了从前的气氛。 巧善留下吃午饭,见到徐风芝,又吃一惊——这个寡淡的姐姐,也发福了。眉舒目展,走路稳当,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阴郁的样子。 宫里那位生下了唯一的皇子,赵家禾又是皇上跟前的大红人,多的是人想交好,宴请不断。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察则无徒。 他去了,席间有爱听的话,就多说两句,赶上不爱听的,便含糊敷衍。 不得罪,也不打算入伙。 酒过三巡,借醉出来。 有那机灵鬼,凑上来送好处:珠圆玉润的大美人。 他懒得瞧,客客气气推辞:“家里住不下,心意领了,人还是带回去吧。” 这人深谙欲拒还迎的路数,好声好气劝:“此女相貌平平,胜在有个好八字:多子多福。都知道大人洁身自好,我等不敢玷污,这是为了子嗣着想啊。” 跟出门的小厮也要凑上来说话,赵家禾抬手制止,见他们不识相,一个个还想劝说,便冷声问:“请什么人算的?不如叫他先帮我算算死期吧。方才我看你家大人有几分真心,没想到一转头,你们就要拐着弯谋害我,哼!” 又不是真的相貌平平,哪个有眼睛的男人不惦记这样的姿容? 可他分明是恼了怒了,不顾挽留,拂袖而去。 在场几人面面相觑。 这……人还没沾上手,怎么就扯到死期上了? 坏主子能随意处置奴才,奴才也能想方设法蛊惑主子走歪门邪道。 再没有人比他更懂这些门道。 他将这新人打发出去,回头找她商量。 隔日他又去喝酒,一下马就被老婆逮住,揪了耳朵,从外院到内院,再到正房,他一路讨饶,让家人和下人都看到了这出惧内戏。 关了门,她赶紧松手,摸着发红的那处,心疼道:“怎么非得闹这么一出?你坐下,我给你抹点药。” “不要紧,捂热了而已。”他把人搂住,笑着解释,“我发号施令,能把人震慑住,但权柄威严还在我这,他们会觑着我脸色去待你。这可不好,得让他们看清这家里真正做主的人是谁,我在不在家,你都是这里的王。” 换了别的男人,哪舍得下脸面做这样的事。 她坐到他怀里,紧紧抱住。 她又穿回了他钟爱的短袄,他将手从衣摆下插进去,轻轻抚弄,衔住耳珠含糊说情话:“我一整天都在担心她们要留你过夜,那我怎么办?” 她埋头闷笑。 脸被他托起,小鸡啄米似的,亲个没完。 她用力嘬一口,用指尖挡了他的嘴,愁道:“严妈妈也劝我早些为你纳一个回来,说是贤良在前,就不怕将来地位不稳。你别恼,各门各户都是这鬼样子,她们见惯了,才会如是想。长升也是这样,在他们看来,这是为主子分忧。既然心意是好的,就再给他们一次机会吧,有下一句,立刻轰出去。” “你不知道,这些人心里自有一本账。不罚,就当你我心里也是这样想的,只是不好做出来而已,将来还会自作主张。不能留在身边,你放心,我是从这条路上过来的,不会赶尽杀绝,把人送到外头,做别的事去。” 他说的有理,且安排了退路。她不再坚持,点头应了好,只是想起至今没有怀上,又愁了,摸着肚子说:“小五给我看了脉,说什么都好,可怎么老不见发芽?” “不着急,你才多大。你先把身子养好了,至少要再长十斤肉。这家里东西南北,姜家李家冯家梁家……大大小小十几个孩子,够热闹了。有兴致就逗逗他们,实在不行,再去捡两个回来养在身边。” “你不在意?” “不在意,有你就够了。要真没有,一准是我没积德,你不嫌弃我就好了。” 从前想要儿孙满堂,辉煌腾达。如今他早已想通,血脉断了就断了,横竖他这也不是什么好种,只要她的牌位挨着他,管它下边摆的是什么。 “不是那样,我们都是好人,一定会有的。” “嗯,等着吧。” 她一生行善积德,自然有福报,再等上半年,就有了,怀得顺顺利利,没吃什么苦头,只是肚子不怎么显怀。 这孩子会挑日子,正好是生在不冷不热的初秋。 他提早告了假,寸步不离地守着。 屋里有两个稳婆,有小五,还有青桃和青杏。 他想进屋,她们嫌他碍事,轰了出来,他只能坐在檐下,隔着窗子喊话。 她不急,也不慌,只偶尔闷哼一声。他没生过孩子,但听人说过,总觉得不对,急得抠窗框。 他问疼不疼,她说没事。 来来回回好多遍,被小五训了才安分。他只好管住嘴,安安分分等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到身后的门被拉开了。他心头一慌,扑过去问要什么。 他见稳婆怀里抱着一包袱,愣住了。 稳婆误会这是不高兴,便满脸堆笑说好话:“生男生女都是福,先开花后结果,方得长久。俗话说千金必带贵子……娘子生产不容易,吃了大亏,老爷多体谅。” 生孩子不是要好几个时辰吗? 怎么连人带包被才这么点? 再仔细看,天呐,这不是当年八珍房躺椅上的小山羊吗? 他终于回了神,语无伦次道:“说得好,赏,赏,阿代……” 他嫌自己声高,嫌阿代太慢,怕她这就要把孩子带走,小心翼翼捧过来,压声道谢:“您老人家辛苦了,在这多留几日。” 稳婆安心了,连声应好,但盯着孩子,不放心——没见过这样的爹啊! 他舍不得还,信誓旦旦:“我练过的,您就放心吧。” 正房外围了幛防风,仍旧不敢让孩子在外多待。他不顾稳婆阻拦,亲自把孩子抱进屋,送到床边给老婆看,又哭又笑道:“巧善,你看,我们生了个巧善。天呐,是巧善丫,太神奇了!” “是啊。” 巧善将手指伸进去,碰碰藏在袖管里的小手,心里又暖又软。 刚收拾好,小五就抱过来让她看过了。这孩子确实像她从前的样子,瘦小,五官也细。 孩子个头小,她时常练武干活,身板还算结实,又有两个经验老道的稳婆和小五照看,没受多少苦就把女儿生了出来。 她们正担心孩子太小呢,没想到他会这么高兴。 他来来回回感慨,稀罕得不得了,抱着不肯撒手。 屋里人一齐笑,她笑着笑着,就想哭了——他是想着要补偿曾经的她吧。 他劝她别哭,自己也红了眼眶,反要其他人来劝。 小五说:“这都圆满了,哭什么!” 是啊,什么都有了,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