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水满塘》 春水满塘 第1节 春水满塘 作者:末雨 简介: 一场酒宴,三条人命,几番交锋,谁也没讨上好。 她明知他是来试探的。 他明知她是没有心的。 眼看着那春水溢满塘,却只能隔岸两相望。 簪缨世家的贵公子,死里逃生的两脚羊, 都只是权力下的棋子,天地间的蜉蝣。 人物设定: 女主云英:泥菩萨,媚夜叉 男主裴晏:河清海晏一场梦 配角陆三:“谁都可以,就我不行?” 配角卢湛:“忠义两难全。” 配角元琅:“世间唯安之懂我。” 标签:言情小说 古代言情 强强 正剧天作之合 第一章 我这人,不太守规矩 酉时,江州州府。 红轮西坠,大堂里细细绵绵的哭声时断时续,堂下一排坐着的江夏、沌阳两县县令县丞神色各异,一如堂外霞光,甚是有趣。 裴晏目光轻扫过众人,又端起手边茶盏,放到嘴边才发现半个时辰前就已喝完。 “给裴少卿添茶。”堂上坐着的李规淡淡说道。 一众人从午时坐到了酉时,也就只有李规还稳得住。 他今年四十有二,江州还属南朝时便任寻阳郡守。永宁八年,南朝覆灭,天子仁德,昔日不战而降的南朝旧臣大部分皆如以往,他更是官升一级,成了江州刺史。 在李规眼里,像裴晏这种靠着家族庇荫,年纪轻轻便身居高位的后生,不过是花架子,不足为惧。 连天子都不敢轻动他们这些在南边盘桓了上百年的南朝士族,裴晏又怎拿他如何? “不必了。”裴晏放下茶杯,朝身旁卢潜使了个眼色,“进去催催,都四个时辰了,验个死因有这么难么?” 说完又瞥了一眼李规:“若是学艺不精,便不要耽误诸位大人的时间,早些认了,我自己验便是。” “那怎么行?赵司马已故去近一月,虽停灵时做过些处理,但如今雨季湿热,方才开棺时就看着尸身已生蝇虫。裴少卿若是因此染病,可就不妙了。” 这一下午如坐针毡,杜正总算是找着机会讨裴晏的好了。 一月前,江州司马赵焕之死在了他江夏县内,人死得蹊跷不说,地方也颇有些微妙。还好李规不愿多作计较,仵作初验说是寒食散过量,草草地就定了案,送回家下葬了。 下面妥当了,上面可不这么想。 安稳日子没过几天,太子派了廷尉少卿裴晏亲自督察此案。消息刚到江州,裴晏带着个护卫就已经到了,随行卫队恐怕还没到南阳郡。 巳时进的城,直奔县衙亮明身份,压根不给杜正斡旋的机会,便带了人去掘坟开棺。 等李规赶到时,尸身都已经抬出来了,只好任由他找仵作来验。 说到尸身,一直在旁掩面抽泣的赵夫人又呜咽了几下。 裴晏抿嘴笑了笑,再未作声。 不一会儿,卢潜领着一老一少两个仵作出来,年轻的一过来便颤着腿跪下了。 “验出来了?”李规淡然问道。 老仵作向着裴晏施了个礼,转身面向李规:“回大人,验出来了。是……乌头。” 堂内顿时静下来。 裴晏面色不改,只抬眼轻扫过众人便垂下头,双指把玩起腰间坠着的那把仅半尺长的银刃,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李规见裴晏不动声色,只好接着问:“那为何先前没有验出来?” 老仵作面色一僵,佝偻的身子随着声音微颤:“先、先前一时失察,望李大人恕罪。” “都罚俸三月,下去吧。” “是、是!!” 两个仵作领了罚,忙不迭地退了出去,生怕迟则生变。 “李刺史治下宽宏,难怪江州上下同心同德。”裴晏收起手上的动作,脸上辨不出喜怒,话里却都是刀光。 李规倒也不恼:“既然赵司马之死尚有疑点,裴少卿恐怕要在江州多待些日子了。驿馆简陋,李某于州府衙门附近有一处别院,空置许久……” 稍作停顿,再开口已不是方才那高高端起的官腔:“虽说有些不合规矩,但若是裴贤弟不嫌弃,或可暂居于此,方便办案,贤弟以为如何?” “我这人,不太守规矩。” 裴晏理了理衣袍,李规正要顺势接话,却听裴晏又补上了一句:“但也不爱寄人篱下。” 不识抬举。 李规在心里暗忖一句,脸上顿时沉了几分:“那裴少卿就自便吧。” “那就劳烦杜县令明日将平素与赵司马来往密切之人都请来……”裴晏顿了顿,看向杜正身旁几人,“我听闻赵司马交友广阔,时常饮酒设宴,想来诸位大人应是都曾去过?” “这……”杜正一时为难,不知当答不当答,眼神虚浮,暗暗瞟向堂上。 “裴少卿这话的意思,莫不是要审问我江州府下辖所有与赵司马有过往来的官员?”李规蹙眉道。 他先前也听闻这廷尉少卿行事乖张,六亲不认,就连他裴氏族亲,落他手里也照斩不误,还是崔司徒从中斡旋,才留了一命。东宫派这样的人来江州,恐怕是另有所图。 裴晏眼角一弯:“李刺史这般客气,我便不推辞了,有劳李刺史安排。今日天色已晚,明日我便在江夏县衙恭候诸位大驾。” “你!” 饶是李规素来镇定,也被气上眉梢,额前青筋直往外蹦。杜正更是坐立难安,这裴晏不接李规的好就算了,哪有这么顺杆爬的?而且有好好的州府衙门不待,偏生就要去他那县衙,这往后的日子可有得苦吃了。 裴晏朝着李规施了个礼:“李刺史若没别的事,我便先去找个住处了。” “裴少卿且慢。赵司马身居要职,各郡县往来官员数不胜数,江州事务繁重,裴少卿即便是想审,也得有的放矢。与其把功夫花在这上面,不如先去明月湖那凤楼坐一坐。正好顺带也能去赵司马出事的地方再看看。” 李规说着,脸上难得有了些笑意:“虽说过了月余,每晚迎来送往这么些人,但以裴少卿之能,兴许还能找出些蛛丝马迹也不一定。” 裴晏神色一凝:“赵司马出事的酒肆竟还在迎客?” 李规端起案前茶盏,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这江州,也不是我一个人说了算的。” 日薄西山,夜色来得很快,裴晏在平湖门附近找了处客栈。 “大人,那赵司马的尸身,你不再去验验了?”卢湛憋了一路,见裴晏始终不动声色,忍不住问道。 “这不是已经有结果了么?” 裴晏脱下外袍,拿出一身干净的换上,一路快马疾驰,又在山间等着开棺,衣摆上沾了不少泥渍。 “先前开棺时那杜县令还一口咬死赵司马是死于寒食散,现在又说是乌头,谁知道是不是瞎说的。这江州的仵作,不都是李刺史的人么?” 卢湛未及弱冠,但常年习武,身姿刚健,唯有说起话来才瞧得出三分稚气。 “是什么不重要,只要是死于非命就行。”裴晏打量了下卢湛,“你也换身衣裳,把剑放下,别像个上门抄家的。” “要去哪儿?” 裴晏敲敲他前额:“李规不是都说了?赵焕之是死在他管不着的地方。他既然想让我去,那我便去看看好了。” “如今各州都只有一个刺史了,他指的难道是……”卢湛蹙眉沉思,抬眼却见裴晏神色一凛,方知自己又多了嘴,赶忙咽了回去。 裴晏靠近帮卢湛理了理衣襟,压低了声:“赵焕之是太子在南朝士族间暗插了多年的一双眼,却死在了这当口。李规不愿细查,说明江州原本是想大事化小,但我既来了,这事便小不了了。谁动的手不重要,得看……我们需要是谁,明白吗?” 卢湛摇摇头:“不太明白。” 裴晏无奈地叹了声:“不明白你就给我闭好嘴。待会出去了,不让你开口,一个字都不要说,知道吗?” 卢湛虽无品级,但跟了太子几年,早已习惯了东宫的架子,名义上是裴晏的侍从,实际则是太子担心裴晏出师未捷身先死,这才将自己的近卫派给了他。 手上功夫好了,头脑总是会混沌些。 卢湛悻悻道:“知道了。” 下楼行至门口,裴晏向店家打听凤楼的位置。店家上下打量了下裴晏:“公子去那凤楼可得多带些银钱。” 裴晏佯装好奇地倚在台前:“不就是间酒肆?能有多贵?” 店家咧嘴一笑,露出两颗黄牙:“公子若是想在江州博个才名,那就只有这一处地方,你说贵不贵?” “才名不敢当,我是来江州做些生意的。”明明换了身素净的常服,他也不爱佩玉修容,也不知是哪儿让店家当成了士族公子。 店家微微挑眉,饶是为自己看走了眼而咂舌,面上很快恢复笑容,语气却淡了三分:“客人若想在江州打通商路,那也只有这一处地方。” 他说着,探身上前,讳莫如深道:“上个月赵大人便死在了凤楼,你猜怎么着?那一整条花堤的铺子都被州府衙门给封了,唯独那凤楼……夜夜笙歌。” “我这么说,客人该明白了吧?” 裴晏垂眸笑了笑,从怀里摸出几铢钱:“多谢店家。” 店家微微展眉:“客人出门往北,沿着花堤行至明月湖边,那三层的青漆小楼便是。” “多谢。”裴晏想了想,又退回来,“那这凤楼的东家可是位姓白的娘子?" 店家摇头:“凤楼东家乃是云英,云娘子。” “明白了。” 裴晏施了个礼,领着卢湛出了门。 刚拐了个弯,卢湛便忍不住凑上前来:“大人认识那凤楼的东家?” 春水满塘 第2节 “不认识。” “那你方才……” “我只是突然想起来,十几年前,京城也有一家叫凤楼的酒肆,就在洛水南岸四夷馆边上,你可去过?” 卢湛撇撇嘴:“我今年也才十七,大人这是挖苦我。” 裴晏笑道:“怪我怪我,每每瞧你这魁梧身形,倒像是比我还年长几岁,总是忘记。” 夜色渐浓,花堤沿路的铺子果然如那店家所说都贴着封条,一路走来,竟没遇见几个人。 很快行至湖边,一眼便见着那华灯已上的青漆小楼,湖面粼粼波光回映在楼间,像沙场上闪过的刀光。 裴晏在湖岸边停了下来,遥望着凤楼上随风晃动的灯笼,摩挲着腰间坠着的银刃。 卢湛见裴晏若有所思,也不敢贸然往那门口走,只能在一旁候着,候着候着忽地就想起在东宫时,听詹事府王功曹嚼过的那些舌根,这朝中上上下下,谁人的风流债他可都一清二楚。 “大人,你是不是……没去过这种地方,有些怯了?”卢湛说着,嘴角隐隐上扬。 裴晏阴沉着脸:“让你说话了吗?” 卢湛识相地闭上嘴,却怎么也止不住眼尾的笑意。 裴晏也拿他没辙,又扫了眼那勾人的灯笼。 “行了,进去吧。” “哦~”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3-11-11 朝代架空,杂糅各种参考,一切以描述为准,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 第二章 坐怀不乱 裴晏由小厮领着坐入堂内一侧,楼外人迹罕至,楼内倒是热闹许多,与那店家所言无二。 “两位看着面生,第一次来?是要吃酒还是听曲?” 裴晏问道:“听闻凤楼有位娘子一曲《流水》千金难得,此番路过,特来一睹佳人。” 小厮心下了然,应道:“小的明白了,公子请稍候。” 江州上呈的案卷里记载详尽,将赵焕之日常起居、喜好写得清清楚楚,死之前那一日更是精确到了吃的什么喝的什么,点了哪位娘子,听了什么曲,可谓是任谁都挑不出毛病来。 裴晏环视一周,一楼大堂坐着的大多是素衣行商,二楼几间屋内隐隐透着些烛光,人影摇曳,南侧一扇门打开,三两个褒衣博带的公子大醉酩酊地出来,倚着横栏说胡话。 赵焕之是死在三楼的。裴晏紧抿着嘴,忍不住轻哼一声。 风月之地,竟也同那府衙堂前的座次一般,排得分明。 不一会儿,一抱琴的娘子施施然走来,朝裴晏施了礼,坐到一旁。 卢湛平日最听不得这些,他出身范阳卢氏,若非朽木不可雕,也不至于自小就随表亲兄长住到怀朔军镇去了。所幸练得一身武艺,早几年被他任范阳郡守的叔父疏通进了东宫。 一曲终了,琴娘子欠身走到裴晏身边坐下,斟满一杯酒,双手递上在裴晏面前示了示,自己先喝了去,又再斟上一杯放到裴晏手边。 十六年前,先帝薨逝,太子继位不足三月便染上恶疾,年头都未过就随先帝而去。几番角力,最终由五皇子继承大统,改元永康。可天不遂人意,宣帝继位也仅过了三年便遭毒杀,死因虽秘而未宣,但自此起,京中各府,连自家用膳都要先试上一遭。 当今天子继位虽已过了十二个年头,但这习惯早已遍布京师所有酒肆茶坊。不过也仅限京中,白天在州府衙门未见李规等人有此规矩,在这儿反倒有了。 “公子怎么称呼?”琴娘子见裴晏不动声色,笑着问道。她看着仅二八年华,与那案卷里所记载的有些出入。 “范阳卢澄观。”裴晏随口胡诌了个身份,一旁卢湛微微一动,像是忍不住要说话,被他瞪一眼才咽了回去。“娘子怎么称呼?” “小字盼儿。” “我有位故交曾与我夸赞盼儿娘子的琴艺,但他所说的……似乎要比娘子略长几岁。” 琴娘子嫣然一笑:“原来公子心有所属。” “只是慕名而来罢了。” “那公子来得不巧,那位盼儿娘子已经不在了,公子是觉得盼儿方才的曲子弹得不好么?” 裴晏眸色一深:“不在了?她去哪儿了?” 琴娘子垂眸莞尔:“红尘中来,红尘中去,像我们这般无根之萍可比不得公子这样的贵人,或许公子下回来,我也不在了。何须问这许多……” 她说着,芽尖儿般的玉指轻扫过裴晏倚在桌上的手:“及时行乐不好么?” 但见裴晏仍不动声色,她又扫了眼一旁目光清澈的卢湛,不免嘴角微微下垂退了回去,抱起琴欠了欠身离开。 人走远了,卢湛还是忍不住凑上来:“公子,赵司马案子一定,当夜陪酒的娘子便消失了,这当中必有问题啊!” 裴晏拿出锦帕拭了拭手:“用你说?” 卢湛悻悻地低头:“要不,我们再找几个娘子问问?刚才那个顶了先前那个的名字,多少口风紧些。” 裴晏冷笑着摇头:“你忘了方才我对那小厮说的什么?” 卢湛一愣:“什么?” 裴晏心下无奈,当真是块朽木,只得解释道:“我说的是……有位娘子。连领客的小厮都知道我们要找的是谁,你再听方才那琴娘的话,滴水不漏。恐怕,我们就是找遍了这儿所有的娘子,都不会有第二种说法。” “真的假的?”卢湛将信将疑,前些年,北方几个军镇叛乱,这掉脑袋诛九族的事,起兵前半月就走漏了消息,被怀王刘舜领军镇压。 很多事看似理应密不透风,可天底下就没有不透风的墙。 “你若不信,那我便试给你看看。”裴晏笑着说道,抬头正迎上笑着走来的小厮。 “公子可是有什么不满意?” 裴晏微微蹙眉,笑得勉强:“许是我期望过高了。”他从腰间摸出锭银子来推上前,“但我这人不喜欢空走一趟,既已来了,总该尽兴才是。” 小厮默默收起银子,了然道:“小的明白。” “还说没来过,我看公子倒是挺熟的。” 卢湛低头嘟囔的功夫,抬眼便见一清丽娘子如燕子般落进来,绛纱摇曳,衣带生风,与先前那位盼儿相比,少三分端秀,却多七分妩媚,看得卢湛这愣头青久久移不开眼。 裴晏无奈地撇了一眼卢湛,沉下一口气,朝着那媚娇娘浅浅一笑。 几炷香的功夫,娘子换了六七个,琴棋书画,轻歌曼舞也品了个遍,说辞都差不多。 人去哪儿了,不知道,为什么不见了,不知道,外边一整条花堤的铺子为什么封,也是不知道。 一如裴晏先前所言,也如那客栈店家所言,一来二去,银钱着实花了不少。 裴晏盯着桌前一直未动过的酒壶,几番来回,说得他口干舌燥,但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眼看小厮去了许久未归,裴晏盘算着这遭差不多也只能探到这儿了,刚要起身,一素衣公子信步而入。 “卢公子这便要走了?”声音盈盈如清泉叩石,细一看才发觉是位女公子。 她未坐入席中,而是走到一旁椅塌上倚着,素白的宽袍往上拢了拢,半截净白小腿翘在外边,木屐在细嫩的足尖挂着,摇摇晃晃。 卢湛登时别过头去,在心里暗忖着非礼勿视。 裴晏细细打量一番,见她面色红润,衣襟松散,脖颈处亦有些潮湿,一副行散模样,像是刚才二楼某间屋子里出来的。 说不上为什么,隐隐总觉得有些头疼。 “既已尽兴,自然是该回去了。” “我看公子明明是一脸失望。”女公子低头细拭着指尖 ,并未看他,“公子慕名而来,就甘心这么空手而归么?” 裴晏挑挑眉:“不甘心又如何,难不成还能带几个娘子回去?那不就和迎来送往的女闾一般,凭什么值得这么贵的价钱?” 语出讥诮,女公子却也不恼:“虽本也没什么区别,但女闾只认钱不认人,这儿嘛……都认。” 她坐直了些撑手倚着头,饶有滋味地细细打量裴晏:“像公子这般的玉面郎,若是温言细语地哄一哄,想在这儿骗走几个姑娘,倒也不是难事。” “只可惜,公子都看不上。”她笑道。 许是被打量得有些不自在,裴晏脸色略沉:“那娘子又有什么本事,或可让我尽兴而归?” “方才给公子看的,已经是最好的了,要不也不值得那般价钱。” “那照娘子打扮,是要与我一论老庄易理了?” “公子亦作行商打扮,又做的是什么生意呢?”她说着,从塌上起身,摇晃着身子靠近,作势要倚在裴晏身上。 裴晏下意识往后一退,她单手撑在了桌上,身子一向前,本就松敞着的衣襟又往外荡了荡,露出里侧微微濡湿的薄纱中衣,似有似无,什么都挡不住。 自她过来起,身后站着的卢湛便高抬着头,目光在头顶三寸漫无目的地晃着,压根不敢往下。 裴晏倒是垂眸看着,面无表情,只右手下意识地摩挲腰间的银刃。 “这便是娘子的本事?”他淡淡地说道。 女公子坐直了身子,莞尔一笑:“我会相人,公子要不要听听?” 裴晏眸色一凛:“说说看。” 她倒了杯酒,细细抿着:“我猜……公子身负重任,却如海里捞针,茫无头绪。前路坦坦,后涂茫茫。” 卢湛心下一紧,伸手握向腰间,方才想起裴晏让他取了佩剑。他微微侧身看向裴晏,裴晏抬手轻拭鼻尖,手肘挡在他腰前。 “那该如何找到这根针呢?” 她灿然一笑:“这相术嘛,素来只看结果,该当如何解,得公子自己想呀。”说完顿了顿,“但出门在外,多个朋友,少个敌人,总是好的,公子认为呢?” 裴晏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娘子怎么称呼?” “公子猜猜看?猜中了……便不收你银子。” 裴晏讪笑着起身施礼:“那就多谢云东家了。”说完阔步往外走,卢湛差点没反应过来,赶忙跟上。 “卢公子。”云英提了提音量,“公子才坐了这么会儿,钱花了不少,却要两手空空地回去,那位介绍公子来的朋友可要看笑话了。” 裴晏脚步稍停,却未回头,大步流星地迈出门去。 云英朝着大门嗤了声,当即拢好长衫,面上也再无半分方才的行散模样,快步走入三楼东侧的屋子。 屋内未点灯,唯窗外漏三分月色,映出斜躺在床上的青衣少年。 春水满塘 第3节 “一整天不见人,又跑哪儿鬼混去了?”云英关好门,走到床边,一把扯下少年嘴里叼着的一小节树皮。 “陆三!别给我装死!”她嗔怒道。 陆三这才睁开眼,嬉皮笑脸地从地上捡起那节树皮,撕掉咬烂的一块,重新叼上。 “这不是看你在忙,不敢过去么。”他伸手捏上云英的小指,“那人谁啊?劳你亲自去见。” “裴晏。” 陆三眉间一紧:“东宫派来的廷尉少卿?怎么这么快就到了?” 云英没好气地抽回手,转身坐到案前倒了杯茶:“巳时就到了,人家一下午已经开完棺,验完尸,动作可快着呢。” “那他是来问话的?”陆三起身跟上来。 云英摇摇头:“托了个假名,说是来江州做生意。”她想起方才裴晏的模样,嗤笑一声,“谁家生意人能跟着个戴昆山玉的护卫呢。” “好不容易应付完李规,这又来一个!”陆三说起就带着气,“盼儿说,那日赵焕之服的散是他自己带来的,量也与先前并无二致。要么是个意外,要么就是有人想栽到咱们头上。” “不如干掉算了!”他咬咬牙。 “就知道杀人。东宫的人是你说杀就能杀的?”云英白了他一眼,拧着眉沉吟片刻,“若是查案,何需乔装来探?” 她踱步到窗边,推开窗,花堤上已无人烟。 “裴晏虽出身河东裴氏,但似乎与他那任中书令的叔叔裴玄素有嫌隙,去年裴玄的小儿子抢了武都城何家蓄的家妓,闹得满城风雨,最后人弄死了才送回去。扶风郡本想大事化小,谁承想案子报上廷尉监,被裴晏给改判了个死刑,谁说都不松口,还是崔司徒找到东宫去才压了下来。” “士族高门,却又无妻无子,无父无母……除了和太子走得近,在朝中似乎也没什么朋友。东宫派这样的人来江州,我猜……他此行应是另有目的。赵焕之的案子,只是个由头。” 云英看了一眼陆三,沉声道:“江州要乱了。” “杀又不能杀……”陆三烦躁地挠挠耳朵,忽地想到什么。“白姨的册子上有他么?” “没有,连他叔叔裴玄也没有。”云英冷笑道,“你刚是没瞧见他那样,目不斜视地盯着我看,却又生怕我碰着他了。一家子柳下惠呢。” “呸,省省吧,他们这种狗娘养的世家公子,哪有什么坐怀不乱的,都是装的。” “那也不一定。”她顿了顿,回想起裴晏的模样,眼尾弯成一条线,语调轻飘飘的,“桃花眼,薄情相,保不齐是谁家的兔爷。” 陆三咧嘴乐了:“你不是说他只和太子走得近么?” “那就是太子妃娘娘喽。” 说完难得轻松地笑了会,陆三刚要转身,被云英蓦地拧起耳朵:“别以为可以糊弄过去啊,说,是不是又去赌钱了?” 陆三疼得直叫,硬抗了半天还是只得赔笑认错:“就一小会儿……” “那一整天的不见人?” “我见着莹玉了。”陆三忽地敛了笑意,凑到云英耳边轻言数语。 云英登时脸色一沉:“人在哪儿?” 陆三抿着嘴,头朝窗外湖边微微一扬,月明如昼,落在岸边那随风轻荡的画舫船上。 第三章 春宫图 自凤楼回来,裴晏便阴沉着脸一言不发,在一楼大堂薅了把箸子,兀自回了房对着供台上的细口净瓶净瓶投壶。 心绪纷乱,十投十不中。 卢湛把净瓶前散了一地的箸子拾回来,递给裴晏:“大人,太子交代的事既已走漏了风声,是否需要修书一封上报东宫?” 这一路上他早就想问了,只碍于裴晏那一脸晦气,一直没敢开口。他究竟也是高门大户出身,又在东宫待了几年,想事情虽差根筋,但察言观色听话头的本事自是不差的。 “不必。” 裴晏捻起一根箸子斜着眼对准了瓶口,倏地用力,箸尖撞上口沿,瓶身晃了晃,还是没中。 “江州有江夏军镇在,李规一直都是单车刺史,手上并无府兵,赵焕之这个掌军务的司马,自然也就是个虚官。天子早就有意撤了军镇,只是碍于江州一众官员均是南朝人,若撤军镇,募府兵,则意味着江州又归于南朝人手中了。” 他说道,又捻起一根箸子:“死了个从五品虚官,江州也算办得妥妥当当,太子却小题大做派了我来,自是另有所图,不算难猜。” “此时修书,反倒容易被人截了去。” “那大人为何一直拉着脸?是被那女公子勾了魂?”卢湛心直口快,一张嘴总是刹不住,“大人方才可是目不转睛呢。” 裴晏反手一箸子敲在了卢湛头上,没好气地顺手扔了出去,无心插柳竟是正中瓶口。 卢湛灿然一笑:“大人被我说中了,恼羞成怒,心思一收,这才中了。” “你在东宫也是这般聒噪?” 卢湛摇摇头,朗声应道:“在宫里,自是要谨言慎行。” 裴晏放下手中箸子起身更衣:“那你往后也给我谨言慎行,少说少问。” “那可不行,离京前太子特意交代,说大人自调任廷尉后思虑重,心情总不好,让我多与大人说话,解解闷。” 裴晏回身看了一眼卢湛,迎上那清澈的眼神,一片真心倒不假。 “那你便是这般解闷的?” “我看王功曹就这般与人逗趣,大家也都喜欢听。” 裴晏没好气道:“王骧的祖父乃是王丞相的叔伯兄弟,他纵是放个屁,也有人爱听。” 卢湛张嘴还欲说些什么,裴晏已是懒得与之纠缠,摆摆手吹灭了油灯就寝。 赵焕之死前送来的最后一封密信中说,李规和他背后的南朝大族靠着丝绢和私盐生意富甲一方,甚至已经在暗中豢养府兵。而他已经找到了为李规操办此事的盐商,或可透过此人顺藤摸瓜,斩断南朝士族的这条财路。 赵焕之一死,这人就没了下落。 他的确如那女人所说,身负重任却茫无头绪,前路坦坦,后涂茫茫。 来之前他便知道此行难,要与那些他素来厌烦的士族豪绅多番斡旋。可头疼的是,这当中竟还有个看来是绕不开了的女人。 他不擅长与女人打交道,尤其是这种聪明又不守规矩的女人。 翻了个身,月色透过窗棂落在供台上,刷白了净瓶里的那根箸子。 翌日,裴晏去州府衙门仔细验看了赵焕之的尸身,又让仵作将两次验尸的记录都拿出来比对。老仵作登时大汗淋漓,颤着手递上记录,盯着裴晏刚翻了两页,便晕了过去。 “愣着干嘛?去叫大夫啊。”裴晏轻描淡写地说道,一旁守着的杜县令这才回过神来去唤人。 记录扫了几眼,他心里已然有数。查验乌头毒的部分分明就是一个月前便验好了誊过来的,墨迹虽新,但各种手法均不是眼下尸身的状态能验得了的。 昨日他在州府做戏给李规看,李规亦在做戏给他看。 “裴少卿可是找到什么线索了?”杜正小心翼翼地赔着笑,李规不想应付裴晏,便让他时刻跟着,但他这马屁拍了好几回,裴晏是一点不接茬。 “凤楼那些人讯问的记录呢?” “在、在这儿。”杜正赶忙递上。 裴晏快速翻了翻,拧着眉:“怎么没有那东家的?” 杜正欲言又止地笑道:“云娘子那日不在楼里,所以就未曾……” 裴晏重重地一拍桌子,吓得杜正一哆嗦。细一琢磨,又没说什么,卷起卷宗递给卢湛收好,交代杜正即刻把赵焕之的尸身送回去好好安葬,便领着卢湛去了赵府。 “昨日乃职责所在,还望夫人见谅。”裴晏朝赵夫人施礼道。 “裴少卿客气了。” 赵夫人已然一改昨日在州府衙门时的凄然神色,虽仍着斩衰服,但净白的面容已是容光焕发。赵焕之年近四十,如今这位赵夫人是他前两年刚续弦的小妻,花信年华丧了夫,不当如此。 裴晏与卢湛交换了个眼神,按下未表。 “我想去赵司马书房看看,请夫人带个路。”裴晏说道。 赵夫人面露难色,犹豫了片刻微微颔首,领着裴晏去了书房。屋内收拾得整齐,案前书册亦摆放规整。 “赵司马出事后,州府可派人来查过?” 赵夫人伫门口:“来过,也就看了看。” 架上书册不多,大多都是画。裴晏随手抽出几幅画卷,回身间余光瞥见赵夫人双手紧捏绣帕,脸色青红相交。 “赵司马看来颇为钟情仕女图。”裴晏淡淡地说着,“夫人若还有事便先去忙吧,我自己再看看。” “那裴少卿请自便。”赵夫人如释重负地疾步离去。 卢湛上前来笑着揶揄道:“我看这位赵夫人恐怕丧期一满,就迫不及待要嫁作他人妇了。赵司马搞不好是死在奸夫手里。” 裴晏攒眉不语,只将手中画轴递给卢湛,卢湛茫然不解地展开,只看了一眼,立马收回来,木轴重重地敲到一块儿。 “这是哪门子的仕女图!”卢湛脸色涨得通红,裴晏这才笑出声来,转身又抽出几卷画逐个验看。 卢湛忍不住好奇探身窥视,但见那画上的交合场面比之刚才那副更加不堪入目,又通红着脸别过身去。 “现在你知道赵夫人方才为何有些不愿我们进来了?” 卢湛啐了声,愤愤然骂道:“亏他还是什么读书人,书房里书没几本,满架子的春宫图!” “赵焕之乃寒门出身,他这江州司马也是太子费了不少心思才安排上。南朝形势再变,仕途都是走到头了。他年近四十,酒色财气,总归是要占一头的。”裴晏不紧不慢地将看过的画卷分列摆在案台上。 “大人,你不会是要把这些都拿回去吧?” 裴晏抿嘴白了他一眼:“我方才让你看,你就光盯着那春宫看了是么?” “那……那不然呢?”卢湛支吾道。 “这都是赵焕之自己画的。”裴晏食指对着画上的题字敲了敲,“而且画功精湛,比之那秀骨清像的陆公亦不遑多让,人物神色灵动……” 他说着,指尖一推,木轴向前滚动,画卷完整地摊开在案前。他指着画上那两棵枝繁叶茂的金桂。 “景,也栩栩如生,宛如亲临。” 卢湛凑上前去,总算看出个究竟来,裴晏在案前摊开的几幅画,画的竟是同一个地方。 “你再看题字上的落款,一开始的这些,景和人都各不相同,看布置应是城中女闾馆,或是酒肆。从这一幅起,便都在同一个院内了。” 裴晏边说边将同一景的画卷在地上一字排开,不堪入目的画面毫无遮掩地往卢湛脑子里钻,他拧着眉,总算看出些端倪。 “大人,这几幅同一院落的画,似乎……一直都是同一个女子。” “嗯。” 裴晏冷眼看着面前的几幅春宫,脸色略显阴沉。那画卷上的女子只有一人,但男子却不止一人,尤其是最近的几幅里,甚至出现了一些像是刑审才会用到的器具。 画上的一草一木都与题字上的时节相匹配,赵焕之这些画,要么是写生之作,要么便是他从这院中回来后凭记忆绘下的。无论是哪种,都说明这个地方,是他常去的。 春水满塘 第4节 高门大户虽皆蓄有家妓,但如这画中一般之事,实在有辱斯文,只在北朝旧族聚居之地偶有发生。先帝南下后,一心变风易俗,更是修正律法,严令禁止此等行径。 能受邀去到这院中的,定是知根知底的相熟之人,且绝非寻常人家。 赵焕之信中所说的那个盐商,或许就是这画中的某一人。 裴晏卷起其中一副递给卢湛,把其余的收回架上。 “先找到这个地方。” 卢湛犹豫道:“此事……是否得绕过杜县令?” 今日裴晏是有意支开杜正这个跟屁虫,他倒是不傻。 裴晏点点头:“去问更夫,那两棵金桂养得很好,开花的时节定然浓香四溢,只要路过,应该会有些印象。” “明白了。” 裴晏拿了一卷春宫图,本想若是更夫不记得,再到市集去找牙人比对着问问。谁知那更夫一下就说出那是小东门旁的一户民居。 “你怎得如此肯定?”卢湛问道。 更夫咧嘴一笑:“那条街不让打更。” “既不让打更,你又如何知道?” 更夫拇指扣在食指边上摩挲了下,讳莫如深地笑而不语。裴晏从怀里摸出几株钱扔过去,更夫忙不迭地双手接住,这才答道:“那条街的街尾,也就是养金桂的那一户,自两年前换了个东家后,特意付了钱,让我晚上别往那边去。” “那人是谁?” 更夫笑道:“这我哪知道,但……听口音,应是扬州来的。” 打发完更夫,两人径直去了小东门那户院子。院门紧缩,看上去像是许久无人居住了。卢湛绕着墙根走到偏僻些的一隅,纵身一跃,攀上了那一人高的垣墙。 “大人!是这儿!我看见那画上的……”卢湛一激动,险些脱口而出,咬咬唇咽回去半截。 “你先下来。”裴晏看了看四周,这院子恰好在一条小路旁,左边有个坍塌的坑,最近的一户人家,也有些距离,再往前便是儒学馆和明经讲堂,入夜或是休沐时的确是鲜有人至。 “大人,不进去看看么?”卢湛跃跃欲试。 裴晏思忖一番:“先不要打草惊蛇,去周围问问。” 已近酉时,家家户户炊烟四起,一连走穿了两三条巷子,总算是找着一户与那院主人有过照面的。开门的是个年轻男子,看衣着应是商贾人家,打量了一番裴晏与卢湛,客气地施礼。 “温广林温公子已经不住这儿了。” “何时的事?” “差不多……快一个月了。” 卢湛与裴晏交换了个眼神,继续问道:“他去哪儿了?” “这便不知了,但前几日在凤楼见过他一面,你们若要寻他,或可去那儿看看。” “多谢郎君。” 卢湛朝主人家施礼告别,默默然走出老远,才忍不住问:“大人,要去凤楼看看吗?” 但见裴晏嘴角微微下撇:“先回客栈。”顿了顿,又补充了句,“拿着这么多东西,也不怕丢了?” 卢湛笑道:“那不是我拿着么,丢不了。” 裴晏不作声,脚步却是轻快了不少。 一踏进客栈大堂,店家便立刻热情地招呼着身旁的白衣童子:“大人回来了。” 裴晏蹙眉顿足,他住店时并未言明身份,昨日还与店家讲自己是个行商。童子迎上来施礼道:“裴少卿,我家主人今日于画舫设宴,想请裴少卿一聚。” “你家主人是?” “崔显之崔长史。” 见裴晏面色犹豫,童子探身上前,轻声道:“我家主人昨日听闻裴少卿来,连夜从寻阳郡赶了回来。他说,他与裴少卿算来也是远亲,他该当尽地主之谊,顺带也为裴少卿引荐些江州的朋友,或可有助于少卿。” 裴晏思忖片刻,“那你稍等我一会儿。” 回房换了身衣服,又将今日收来的卷宗和画轴放好,二人随着童子一同前往画舫。 出了客栈一路向北,沿着花堤走着走着便到了明月湖边,裴晏的脸色是越走越沉,直到那座三层的青漆小楼映入眼帘。 他叫住那童子:“等等,你说的画舫是在……” 童子回身指着凤楼东面的湖边:“那儿便是了。” 卢湛忍不住问:“这画舫的主人可是那凤楼的东家?” 童子粲然一笑:“正是。原来大人认得云娘子。”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裴晏默不作声,远处落霞烧红了天,湖面随风微微荡着,舫内隐约已现人影,船头上的灯笼一摇一晃地,荡得他头疼。 卢湛凑上前来,忍笑在他耳畔轻言道:“大人,择日不如撞日。” “闭嘴。”裴晏放慢了脚步,低声道,“她既在画舫,那正好你去凤楼打探下温广林的行踪。” “我一个人去?” “你那些堂表兄弟弱冠时孩子都两三个了,你转年就十八,连个酒肆都不敢进?” “我……”卢湛被激得气血上涌,“去就去!” 第四章 初相逢,再相逢 画舫内不算宽敞,众人分坐两旁,倚在凭几上谈笑风生。崔潜引裴晏居上座,热情地为其一一介绍,在场或享爵位,或领闲职,均是江州辖内士族高门中人。 昨日在凤楼,那琴娘子朝他使的是京中的规矩,然今日席上,众人皆是随意饮宴,无人试毒。裴晏本以为是他追着赵焕之死时陪酒的盼儿娘子问,才引人怀疑,现在看来,从他进门开始,对方便已知晓他的身份了。 舫内并无闲人,引路的侍女也是送至门口便候在了外面,裴晏担忧卢湛在凤楼遇上那个难缠的云娘子,一直心不在焉地应付着。 “这么说来,崔长史竟还比裴少卿长上一辈。”一青衫虬须男子笑道,裴晏是正四品的京官,席间这些人却也未见多少恭敬。 崔潜赶忙摆手:“这说来就远了,徐公可莫要戏谑挖苦我。” 他虽然出身清河崔氏,却是旁枝末节,与裴晏生母,崔司徒嫡出的次女,着实是八竿子才够着边的从堂亲。 虬须男子笑着举杯一饮而尽,转而看向裴晏:“不知裴少卿此番是为江夏军镇而来,还是为李刺史而来?” 推杯换盏闲话良久,为的就是这一问,此话一出,四座皆静。 李规与江夏军镇镇将元昊早生嫌隙,去年江州洪灾,两边皆上书弹劾对方,一时间闹得不可开交,想来在江州,应也算是公开的秘密。 裴晏淡淡笑着,不进不退:“自是为赵司马之死而来。” “我听说赵司马并非死于行散,而是……遭人投毒,可是真的?”席上另一公子问道。 “不错,赵司马死于乌头毒。乌头入口一个时辰内便会发作,这毒,要么在饭菜中,要么在酒里,诸位平素若也去那酒肆,可要小心些。” 裴晏说着,睨视席间,众人眼眸流转,或泰然处之,或骇然结舌,倒是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手中杯盏。 “裴少卿这话,让人诚惶诚恐,今夜得要睡不着了。” 舫外传来清脆笑声,话音刚落,就见那熟悉的身姿推门而入。今日她未着男装,而是换上一身对襟杂裾垂髾,纱罗垂髾轻盈扬起,翩翩然如水中洛神。 崔潜笑着招呼云英上前:“云娘子来迟了。” 云英故作嗔怒:“是崔长史说得迟了,今日既有贵人,都不给我留些时间梳妆一番的。” “娘子清颜如玉,何须这般费事?”崔潜看向裴晏,“这位云娘子便是那酒肆的东家,裴少卿方才这话,可是惹恼佳人了。” 裴晏压根就不想跟这女人打交道,但又不好发作,眼神飘到一边,淡淡地自嘲道:“一州司马死在酒肆,东主毫发无损,既不过堂也无半分怯意,当恼的是我这千里迢迢来办案的差人才对。” “大人该怨的是那州府的仵作。雨季湿热,半月前下了好几场雨,哪有死了月余、下了葬的尸身还能验出毒的道理。恐是早生蝇虫,脓液四溢了。” 倏地又敛容道:“大人可不要诬了良民。” 裴晏这才抬起头,亦不示弱:“我也是调任廷尉监这四年查阅卷宗无数,又向太医令多番请教,方才对这检尸验毒之法稍有了解,云东家年纪轻轻竟如此熟稔,不知师从何人?” 云英眉梢微扬,稍作停顿,语带讥诮:“死人见得多了,自然就会了。大人是京城待得太久,没机会见那封城百日,路有饿殍,尸横遍野的模样。” 崔潜见两人话中带刺地恐难收场,赶忙赔笑调停:“裴少卿为人砥节奉公,守文持正,自然不会委屈了娘子。” “崔长史说得是。”云英纤手捻起执壶,倒上一杯,“初次见面,云英敬大人一杯,大人可消消气?” 刚递到裴晏面前,又兀自笑了:“我忘了,大人怕有毒。” 她说着,举杯饮去一半,又再递回去,指尖轻拨,对向他的杯口淡淡留着一抹口脂。 试酒的规矩都是杯不沾唇,裴晏抬眼看去,两旁的烛火在她脸上,笑也凝在脸上,手悬在半空,偏就等着他回应。 自她进来起,席间众人都静了下来,各怀心思地看着他们。 他盯着那一抹嫣红,一种被人看穿了的烦躁自心底攀爬而上,令他头疼。 默了良久,方才揶揄崔潜的虬须男子耐不住朗声笑道:“裴少卿要翻李刺史亲自办的命案,又不喝云娘子的酒,怕是得事倍功半了。” 裴晏思忖片刻,正要抬手,船身微荡,云英当即蹙眉回身看了一眼。 再转回来已是脉脉含笑,放下手中酒杯,朝崔潜施了个礼:“看来裴大人还当我是嫌犯,那我还是避嫌好了。” 说完便翩然而去。 云英一走,舫内众人又各自谈笑,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发生。崔潜使了个眼色,示意裴晏借一步说话。两人欠身走出船舱,候在门口的两个侍女拾趣地施礼离去。 夜色已深,浓云无月。 崔潜四下环视,叹道:“裴少卿何故与云娘子过不去呢?” 裴晏单刀直入:“她倚的究竟是谁的势?还请崔长史明示。” 崔潜一时僵住,心下暗忖这裴晏着实不懂规矩。 裴晏知道按理当再绕上些弯子,讨个近乎再问,但云英一走,他担心卢湛在那边应付不来,被人套了话去,心里焦急,方才又被拂了面子,隐隐有些气。 “李规都不愿押她过堂,莫非是元昊的外室?江州苦军镇久矣,此处既是元昊的地盘,里面那些南朝士族为何还要与她周旋?” “裴少卿有所不知,这南朝人看似抱团排外,内里实则错综复杂。若当真是同仇敌忾,昔日也不会不战而降了。”崔潜眯着眼,似笑非笑,“尤其是那徐州,各郡守说来都是姻亲,但又素有嫌隙,见面必争个高下,接连换了几任刺史,谁都没辙。李刺史与元将军究竟没有撕破脸,此处便是那居中转圜之地。” “李刺史虽久居江州,但其实出身扬州,江州内部,也并非所有人都与他一条心。赵司马平素交友广阔,与各方均有往来,裴少卿远道而来,若无中间人引路,想摸清这背里的关系,恐非易事。” “若是查民,大可差遣江夏县衙去办便成,但若要查士族官绅……”崔潜眼角一弯,不紧不慢地理了理衣袖,“江州可再无比云娘子消息更灵通的人了。” 裴晏思忖片刻,欠身朝崔潜长揖。 春水满塘 第5节 “崔某岂敢当此大礼。”崔潜赶忙笑着还礼,今夜这人情,总算是送出去了。 但见裴晏转身便要上岸,他急急叫住:“裴少卿这是要去哪儿?” “崔长史苦心为我牵线,我方才却惹恼了佳人,自是要去赔个不是。” 裴晏快步上岸,径直朝凤楼而去,刚到门口,便见着卢湛鬼鬼祟祟地站在一旁的巷中朝他招手。 “你可别告诉我,你还没进去。” “大人也忒看轻我了。”卢湛得意地挑眉,“我都打听到了,那温广林早先也是这儿的常客,只是这两年来得少了,通常也都只是去湖中画舫谈生意,但近一个月不仅常来,这几日更是一直宿在这儿,夜夜笙歌,好不快活。” 裴晏抬头看了看灯火通明的青漆小楼。 “他住哪?” “三楼东面第一间,方才我还见进去了个抱琵琶的娘子。大人,这会儿难得甩掉了县衙的人,要去探探么?” “你方才可见到那东家了?”裴晏想了想,怕卢湛眼拙,“她今日穿的是青红相间的垂髾纱罗。” “哦,见到了,但她朝西面走了,没有回楼里。” 裴晏心下狐疑,但时不待人,还是决定先进去探探。 门口小厮这回笑吟吟地将两人引至二楼。 房内布置素雅,淡香怡人,夜风阵阵由敞着的窗外吹进来,裹着重重的湖水湿气。裴晏走到窗边,低头扫了一眼那靠在明月湖畔挂着灯笼的画舫。 “大人是要吃酒还是……” “找你们东家来。” 小厮面露难色:“娘子方才出去了,大人恐要等些时辰。” “无妨,我便在此等她。”裴晏关上窗,“你下去吧,没我的吩咐不要遣人进来。” 小厮应了声,欠身退出去。卢湛贴到门边,门缝中见小厮下了楼,又听了会儿,这才放心朝裴晏颔首示意。 “你就在此处,若是那东家回来了,你尽量拖延。” “是。” 裴晏探身出去,行至卢湛说的那间房门口,房内烛影摇曳,三两声琵琶和着女子轻柔唱段,他一叩门,内里琵琶声骤停。 推门入内,抱琵琶的娘子见着裴晏先是一愣,张嘴欲语,见他食指置于唇边,又咽了回去。 “来,再添些酒。” 温广林只当是小厮进来送酒,头也不回地招招手。但见无人应声,这才回过身来,蹙眉打量一番,酒醒了几分 :“大人有些面生。” “温公子可否借一步说话?” 温广林摆了摆手,弹琵琶的娘子便欠身往外走,路过裴晏身边,脚下一绊,险些摔倒,裴晏下意识伸手扶住,娘子柔声道谢,徐步出门去。 “敢问大人在江州何处任职?怎么没有见过?” “我自司州来,昨日刚到。” 温广林垂眸细忖,骇然起身,向裴晏躬身作揖后,敛容端坐:“不知温某有什么能帮上裴少卿的?” 这江州可真是人杰地灵,他才来两日,头顶就像贴上了名字,走哪儿都能被人认出来。 裴晏嘴角略过一丝苦笑,坐到温广林身侧:“赵焕之赵司马你可熟识?” “赵司马素爱结交我等寒门中人,倒是见过几面。” “只是几面?” 温广林一怔,额前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眼带血丝,浑身酒气,案前菜肴也已吃了大半,早已是酩酊烂醉,此刻腹中亦有些绞痛,全是强打精神才能如此气定神闲。 “也谈些生意。” 裴晏眸光微眯,“什么样的生意?” 温广林身子后仰,嘴角微微下撇,凝眉不语。 “你放心,我若是怀疑你,此刻你我便不是坐在这儿,而是在那县衙大堂。”裴晏好整以暇地理理袖口,他眼下的确有些急,但又不能显得很急。 温广林了然颔首,眉间舒展,等着裴晏继续说下去。 “我只是在赵司马府中见到几幅画,这画中所绘颇有些意思。”裴晏指尖在案前有节律地轻叩,“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你那小东门的别院为何不住了?” 温广林一怔,嘴角勾起一丝玩味暧昧的笑来:“原来大人是对这事有兴趣。” “太子近年来整顿吏治,京中对此等特殊的嗜好,管得甚是严苛,我又在廷尉监当值,顶风作案可不太好。” 温广林了然笑道:“少卿来得不巧,那娘子已是……” 话说到一半,腹中猛地翻滚,一阵剧痛如排山倒海般蔓延开,他顿感舌尖发麻,身子不由得向前弓,重心倾倒。 裴晏一惊,赶忙起身搀扶:“你怎么了?” 温广林瞪大眼,额前青筋暴起,一阵翻江倒海,又呕出些残羹。 裴晏蹙眉起身,抽出腰间挂着那把半尺长的银刃,将案前菜肴、酒壶一一验看,又俯身嗅了嗅,未见异样。 温广林弓着身子瘫倒在他脚下,大口喘着粗气,嘴角挂着涎液,一抽一抽地已发不出声响,手脚亦是不听使唤,挣扎片刻,胸口猛地一梗,瘫倒在地。 裴晏伸手探了探脖颈处,死了。 他才刚找上温广林,人就死在他面前,倘若今夜没有贸然进来,恐怕他连尸身都未必能见着。心中虽疑虑重重,但眼下还是先离开为妙。 门外偏传来那熟悉的,令他头疼的声音。 “温公子……” 云英笑着推门,正迎上裴晏迈步欲出。 “裴大人?你怎么在……” 话音未落,眼神越过他落向屋内地上躺着的温广林,好巧不巧,正死不瞑目地看向裴晏。 第五章 敬酒不吃 一盏油灯在夜风里跳动,云英进了房便自顾自坐到妆奁前,对着铜镜摘头上的步摇花钿,指尖没入发间拨弄一番,又取下那厚重的假髻。 裴晏站在她身后,凝眸看着。 方才他与这女人撞了个满怀,她只扫了眼那躺在地上的温广林,进去俯身探了探脉息,什么都没说,便回身拉起裴晏进了隔壁这间房。 “大人就打算一直这么站着?” 她在镜中含笑看着裴晏,如瀑的青丝放下来,不紧不慢地用梳篦轻轻刮着。 “大人特意来寻我,旁的人都不要,怎么进了房又不做声了?” 扔出去的话像绵绵细雨沉了塘,半晌听不见个响,又见裴晏在身后昂首睨视,既不开口,也不说要走,便想起头两回见面,他也是用这般如视无物的眼神盯着她。 装模作样。 她嘴角一撇,蓦地扔下梳篦,起身贴过去,一只手勾进他腰间革带,不安分地摸索着,游向那腰后的带勾。 指尖刚触到勾沿,被裴晏倏地摁住。 “看来云东家的确是见多识广,隔壁躺着具尸体,竟是毫不在意。” “大人这种身份,杀个人而已,有什么好在意的?”手被裴晏死死摁着,索性身子又贴紧了些,“大人若是不方便,我也可代为处理,保证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裴晏垂眸看着她,抿嘴咽了咽:“人是我杀的么?” “那难不成是我杀的?” “人死在你的地方。” “死在我这儿的人可多着呢,大人都想查的话,可能得住上三年五载了。” “原来云东家不仅做皮肉生意,还做人肉生意。” 云英眉眼一弯,“那大人今晚是来做哪样生意呢?” 说罢引颈向上,像攀枝的藤蔓,越缠越近,温热的鼻息在咫尺间来回:“哦,我忘了,人不是大人杀的,没有人肉生意可做了。” 裴晏抿唇不语,一时间就这么僵持着。 门外传来交谈声,隐约像是侍女领着什么人往这边走来,脚步声愈发近了,行至门口他才听清。 “娘子,崔长史来了。” 他下意识侧目看向门边,下颌忽地被人扣住往回一掰,本就近在咫尺的唇贴上来,轻轻含住他的下唇。心下一慌,手里也失了劲,革带束钩一松,衣襟散开些,细嫩的手像条冰冷的小蛇,顺着下颌朝他颈后钻去。 “哎呦。” 崔潜推门本要入内,见着房中情形,拾趣地停在门外,别过身去。 云英松开手,嘴角噙着笑,轻飘飘地扔下一句“敬酒不吃”,回身至妆奁前三两下束上个垂髻,施施然从低头整衣扣带的裴晏身旁走过。 “崔长史找我有事?” 崔潜一怔,他本是见裴晏迟迟不归,担心这家伙嘴上说着来赔礼,实则当真要把人押回县衙过堂问讯,这才上来看看。毕竟裴晏过去为了个家妓,非要按律斩了自家堂弟那事他也略有耳闻。 倒也没有传闻中那般难伺候。 崔潜心里想着,眸光笑吟吟地在二人间来回:“两位既已尽释前嫌,我便不多叨扰。” “崔长史留步。”裴晏叫住他,阴沉着脸出来,“还请崔长史遣人回县衙调些人……” 话音未落,被楼下的惊呼声打断,云英拧着眉从两人中间穿过,倚阑干探身看了看,嘴里骂了句“又来了”,头也不回地疾步下楼去。 裴晏狐疑地看向楼下,大堂内,三五个戎装兵士围坐一隅,其中一人单手掐着位娘子的咽喉,提起来在半空中晃着,嚷嚷叫骂。 周围两个侍女跪伏一旁,不住地叩首,却只换来兵士哄笑。只见那被掐住咽喉的娘子涨红了脸,被人三两下扒光了衣服,像只拔了毛的鹌鹑。 本散坐在四周的酒客也都围上前来,起哄声连连。若非一旁侍女和别的娘子哭喊着求饶,倒真像是那集市上热闹逗趣的把戏。 裴晏拧着眉,神色凝重:“荒唐。” 崔潜见怪不怪:“可不是嘛。” 卢湛快步跑上楼,急急地向崔潜施了个礼,又问裴晏:“大人,可要制止?” 他在房里等了许久都没人来,还是听见门外动静才耐不住出来看看。 “他们人多,你可有把握?” 春水满塘 第6节 卢湛扬眉笑道:“大人就且看着吧。” 他刚要走,楼下的喧闹声忽地停了,裴晏转头望去,只见云英站到那闹事的兵士前,似是说了句什么,那人便悻悻放下了手中已近晕厥的娘子,一旁跪着的侍女忙不迭起身将她搀扶着进了后院。 “她既是元昊的人,这些镇戍兵为何还敢在她这儿闹事?”裴晏看向崔潜。 “军镇的兵大多是宗室和北朝旧族人,和他们主子元昊一样,骨子里还是那未开化的蛮夷,莫说是不分南北,他们眼里,什么士族寒门,就连你我,也与那贩夫走卒并无二致。”崔潜眉尾斜挑,“更何况一介女流。” “不过是打狗看主人,给上几分薄面罢了。” 裴晏默不作声,示意卢湛静观其变。 大堂内,侍女们连笑带哄地带走了围着看热闹的人。云英笑吟吟走向那一直倚坐在最远处饮酒旁观的尉平远。 “尉副将今日怎么这么大火啊?” 闹事者迅速退回来挡在她面前,右手紧扣腰间弯刀。 尉平远躬身向前,嘴角微挑,毫不客气:“你这儿的人是越来越不懂规矩了。” “这大庭广众地,小娘子害臊嘛。尉副将有这等嗜好,何不去那女闾馆,天为盖地为床,就是去那西市口上,还不都是副将您一句话。” “云娘子这是不愿做我生意,要赶我走了?” “怎么会呢?莲儿没能让副将尽兴,不如换我来吧。”她说着,抬手欲解腰间束带。 尉平远一怔,连声制止,“云娘子这出借刀杀人,我可不上当。” 云英拾起脚边滚落的酒杯,上前拿起酒壶晃了晃,吩咐一旁上一壶新酒。侍女颤抖着端上酒,她倒了杯递上前。 “那我敬副将一杯,您消消气?” 尉平远往后一仰靠在凭几上,双腿张开,将那跨间鼓胀处往前挺了挺:“云娘子站那么高,这杯到底是敬酒,还是罚酒啊?” 这女人他是碰不得,但说到底就是个婊子,整日一副高高在上、目中无人的模样,看了就来气。 云英颔首浅笑,俯下身,一步跨坐到他身上,臀尖微微向下压了压,隔着衣物都能觉出那滚烫心思来。尉平远不禁全身绷紧,眉间紧蹙却又满脸掩饰不住的兴奋。 “娘子这是何意啊?”他嗓音低哑,重重地咽了咽。 云英微微昂首,眼眸向下,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意。纤指自腰间轻划向上,指尖略过胸前铠甲,发出清脆的声响。 尉平远面露淫光,任由云英勾起他下颌,胸中难抑的冲动引得胯下是愈发难耐。他恨不得将这骚蹄子一把摁住,揉碎碾尽,却奈何军令如山,敢想又不敢动。 “我敬副将一杯。”她说着,将那杯酒缓缓倒入他口中,半数顺着唇缝而下,濡湿衣襟。 云英笑着起身,理了理衣裙。 “宵禁将至,副将可不要误了时辰回营。” “尚早着呢。”尉平远意犹未尽,拿起方才云英放下的酒壶对嘴豪饮。 “那尉副将自便吧。” 云英朝身侧一紫裙侍女使了个眼色,侍女颔首上前,赔笑着哄几人重新坐下。她微微喘口气,一转身面色便沉了下来,目光凛凛。 “云东家好手段。” 她一抬头,裴晏不知何时来到大堂,卢湛跟在他身侧。 “大人莫非是要走了?”云英并未接话,只笑着上前,“还以为大人今晚要留在这儿审审我这个嫌犯呢?” “那也当是东家随我去县衙过堂。” 云英眸色一凛,这一个个不好伺候的主,今晚是排着队地来找她麻烦,也不知是犯了哪路太岁。正要开口,身后又是一阵惊呼。 她不耐烦地回过身,却见那尉平远脸色涨得紫红,佝偻着蜷缩在地,大口喘着粗气。 裴晏快步上前,伸手探了探尉平远脉搏,被他反手用力拽紧,手腕处顿时青紫一片。 “还不去叫大夫!”裴晏怒喝一声,一旁呆滞的兵士才回过神来,可终究是没来得及,人才刚迈出几步,尉平远张大嘴喘着粗气,捂着胸口,身子猛地一抖,断了气。 堂内众人吓得四散而逃,裴晏起身朝卢湛使了个眼色,卢湛纵身上前守住门口,厉声呵道:“谁也不许走!!” 裴晏端起案前酒壶嗅了嗅,抽出银刃浸入,银刃霎时变黑。他回身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云英,她亦是眉间紧蹙,若有所思地盯着他手中银刃。 “劳烦崔长史去县衙叫些人来。” 崔潜被这突来变故惊住,木讷地点点头。 “慢着!” 方才挑头闹事的兵士厉声呵道:“尉副将乃我军镇中人,此事自当禀告元将军,由江夏军镇接管!” 裴晏侧身拦住他:“人若死在军营,则由军镇自行处置,现如今人死在江州地界,自当由江州的衙门管。” “你又是谁?让开!” 兵士不客气地撞上来,裴晏向后退几步,却又伸手拦在前面。 “找死!”兵士叫骂着拔刀,刀未出鞘,就被卢湛飞身上前,一剑划出条血痕。 崔潜赶忙上前:“这位是廷尉监裴安之裴少卿。” 那兵士一愣,眼中略有迟疑,但嘴上仍是不服:“那又如何?军镇有军镇的规矩!” 说完便带着另外三人大步流星地自裴晏身旁走过。 裴晏抬手弹了弹方才被那人撞到的地方,淡淡开口:“卢湛。” 卢湛笑着应了声,倏地腾空而起,一跃拦下去路,那兵士啐了声,拔刀上前,刀剑相拼,惊得门口众人皆惶恐散开。 云英凝眸旁观,这卢湛玉带缠身,满脸矜贵做派,本以为至多是像那崔潜一般,高门里的庶户,绣花枕头罢了,没想到竟真是剑术高手。 她看向裴晏,难怪他敢撇下随行卫队,就带这一个人来江州。 一声脆响,刀刃被剑锋横劈斩断,断刃弹出,牢牢扎入门中。这几个兵士方才都喝了不少,脚步虚浮,被这一吓,纷纷愣在原地。 卢湛歪着头,眉峰上挑:“还走不走啊?” 那为首的兵士酒气上头,涨红了脸:“他娘的,一起上!” 话音未落,卢湛弓步向前,剑尖在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须臾间,剑锋贴着地上三寸轻扫而过,那兵士顿时跪倒在地,惨叫着捂向脚腕处那一道深深的血痕。 “按军规,将士无令不得擅出军营。” 裴晏信步上前,拾起地上那把断刀,“更遑论到这风月之所饮酒狎妓……” 那兵士单手撑地,吃力地想站起来,裴晏手腕一转,反握刀柄用力地扎下,断刃穿掌而过,将那只手牢牢钉在地上。 兵士一声惨叫,双脚徒劳地蹬着,却又使不上劲,他额前青筋暴起,汗水混着血水淌了一片,全然以无方才提着莲儿耀武扬威时那份意气风发。 裴晏起身,握紧刀柄用力拔出。军镇的刀刃制有回勾,阵前作战,只一刀,便可拆筋卸肉。他抬起手,看了眼勾尖上挂着的肉屑,又看向这肉屑的主人。 那人似是明白了什么,颤声向后缩着:“你……你想做什么?我是元将军的人!!” 裴晏并未理他,只淡淡接续着方才未尽之言。 “违者……当斩。” 展臂一挥,那人咽喉勾出一道红线,顷刻间鲜血喷溅而出。 裴晏将刀扔到地上,拿出锦帕细细拭着手上溅满的血珠,不紧不慢地说道:“你们三个回去告诉元将军,这无令外出,惹是生非的人我替他处理了,尉副将之死待我查出凶嫌,自会登门给他个说法。” 那三人抖似筛糠,连滚带爬地夺门而逃。 裴晏回身看向崔潜:“崔长史还在等什么?” 崔潜猛地一震,方才回过神来,背脊已是惊出一身冷汗。他先前听闻裴晏在州府衙门拂了李规的面子,还当只是这嫡出的裴氏郎倨傲,又有东宫撑腰,难免作风强硬些。 谁知他是当真不守规矩。 崔潜讪笑着出门,云英看着血泊里那尚还温热的尸身,嘴角微扬,她也没想到裴晏会当众杀了这厮,但这着实省了她不少事。 不多时,杜正领着两队人心急火燎地进来,朝裴晏施了个礼,命人将一干人等统统押回县衙。 “三楼还有具尸体,也一并带回去吧。”裴晏淡淡地说道,杜正闻言一惊,但又不敢多问,只得应声差人上楼。 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唯余云英还坐在堂中。杜正不敢缚她,欲言又止地看向裴晏。 裴晏拎起锁链走到云英面前。 “这敬酒,东家可要吃?” 第六章 各怀鬼胎 杜正一大早派了个典吏来帮衬,才把卢湛解脱出来,他写了一整晚的问讯记录,满脑子浆糊,比练了半月的剑还累。 几近酉时,昨晚带回来的人,裴晏方才审得差不多。 尉平远死于砒霜,他先前饮的酒与大堂内别的酒客相同,并无异样,毒是下在了云英让人重新拿来的那一壶里。取酒的侍女说她当时心神慌乱,错拿了置于二层备给贵客的酒。 而那温广林,殓房验不出死因,按理说应当是中了毒,却不知是何种毒。 又翻看了一遍问讯记录,裴晏让人将昨夜给温广林弹琵琶的盈盈再叫上堂来。 “温广林前几日一直都是由莲儿作陪,昨晚本也是要的她,是你进房斟酒,他这才让莲儿出去。你们是旧相识?” 盈盈低垂着头:“温公子是常客,见过几面,不算认识。” “可莲儿说,温广林一见到你便看入了神,当即就让她走了。” 盈盈颤声答道:“是……温公子说我长得像他已故的妾室……” 裴晏眉间一紧,“你抬起头来。” 昨夜烛火微弱,他心思又在温广林身上,对这弹琵琶的娘子只粗略扫了一眼,并未细看。 盈盈迟迟未动,卢湛耐不住呵斥一声:“抬头!” 她这才缓缓立起身,裴晏走到她面前细细端详。 丹凤眼,柳叶眉,鼻梁微挺,与赵焕之画中女子确有几分相似,但那画中人体态丰腴,盈盈则清瘦如竹,弱不胜衣。 且画中人左眼眼角有一颗小痣,而盈盈却是面如白雪。 裴晏与卢湛相视一眼,卢湛亦微微摇头。 衙役将盈盈押下去,裴晏又使典吏将问讯记录报呈给杜正。 堂前没了外人,卢湛这才凑上前来:“大人为何不提审那东家?那有砒霜的毒酒是她亲自买回来的,又一直盯着让人放入酒窖,她又有动机。这不是可以直接定案了么?” “那温广林呢?” 春水满塘 第7节 卢湛想了想:“据我所知,有很多刺客用的毒都是仵作验不出的,且毒发时间也长短不一。我们刚查到温广林,他便死了,还和赵司马死在一个地方。要说和她没关系,这不太可能吧? ” 裴晏点点头,“关系肯定是有……但未必是我们想要的那种。” 见卢湛一头雾水,他只好又解释道:“下毒也好,刺杀也罢,从来都是遣那些随时可弃的马前卒去做,这样就算被抓到了,一死了之,幕后之人依然能匿迹隐形。 ” “这倒是。” 裴晏又简单讲了一下昨夜在画舫时的情形,“赵焕之在江州当了这么多年的官,恐怕在那些士族面前也没有她吃得开,这样的人,是随随便便找个容貌出众的女子便能成的么?” “那大人的意思是,这三个案子都是有人故意针对她,栽赃嫁祸的?” 裴晏避而不答,只反问道:“你觉得她和元昊是什么关系?” 卢湛笑得暧昧,“这还能是什么关系?” “凤楼里的侍女杂役都说,尉平远不是第一次来闹事。元昊若是宠她,尉平远不会有胆子像昨夜那般调戏她,但如果不是……” 裴晏的话断在一半,手指扣在案前有节律地敲着。 温广林一死,他想接着查,就要先找到画上那些人。但此等房中秘辛……他也不能把江州这些有头有脸的士族豪绅都抓起来严刑拷问,总得先挑出根线头来。 崔潜那老狐狸明面上给他介绍南朝士族,又让他讨好云英,实际则是在说:别去找他。 昨夜见尉平远那般辱她,便知元昊绝不是个怜香惜玉之人。他或许可以想个法子,离间她和元昊的关系,斩断她在江州的依傍,将她捏在手里,为自己所用。 卢湛想了想也觉得有道理,问道:“那大人打算怎么做?” 裴晏起身理了理衣衫,腰身以下都溅满了血,干硬难闻,他忍了一整天了。 “先睡觉。” “啊?!” 四目相对,他从卢湛那清澈的眼神里读出了复杂的意思。 裴晏无奈地解释道:“先回客栈睡觉!” “哦。”卢湛明显松了口气,“那那个女人怎么办?” “不急,晾她几日。” 来之前,太子对他说卢湛心思单纯,忠心耿耿,是可信可托之人。信倒的确是可信,但心思和头脑都未免太单纯了些,着实也令他头疼。 是另一种头疼。 回房沐浴更衣,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裴晏这才想起还有一事忘了嘱咐卢湛。 “明日你去军营打探下元昊的动向,那几个兵士昨夜便回去了,按理说,不应如此悄无声息才是。” 卢湛闻言大惊,“元将军不至于为了个副将敢率军进城吧?这可是谋逆死罪!” “以防万一。若形势紧急,你不必回来,即刻快马赶去豫州,持太子手谕调豫州府兵入江州,行至安陆即可,再之后,便待太子旨意。” 卢湛在军中待了数年,深知行军再快,也赶不及元昊就驻扎在江州城外五十里的兵,裴晏这话的意思便是莫要管他死活,这他哪里敢应,急道:“太子命我护大人周全。” “江州无府兵,守不住城,他若要拿我,你纵有三头六臂也救不了。但如此,却能给太子一个向宗室和北朝旧族施压的借口。”裴晏笑了笑,“也算不枉此行。” “离京前太子曾嘱咐,江夏军镇乃是最后一步,大人昨夜何故非得杀那厮,得罪元昊?” 这话他其实昨天就想问了,但碍于县衙一直有旁人跟着,才没能问出口。 “你觉得那人不该死吗?” “按军规,擅自出营的确是死罪。但……按规矩,即便是死罪,也该由军镇自行处置。” 见卢湛未能领会,裴晏也没再解释,只顺着他的话讲,“按律,各州郡凡死刑必上呈天子定夺,然实际上,真正报呈廷尉监的死囚皆为庶民。元昊治军不严,这人若是放回去,至多判个几杖便不了了之。” 他看着一旁换下的长衫上已呈褐色的血渍,眼前似又见着那如牲畜般被捏在掌中肆意摇晃的身子。 “规矩,都是人定的。” 浓云压了好几天,申时已显暮色。细雨如银针,坠在地牢的通风口上,水花四溅,云英只得挪了挪身子。 裴晏前两日便放了所有人,单单留下她,却又迟迟不提审。她像那坐莲观音似的盘坐在墙根,每日除了来回巡视的狱卒,见不着几个人。 倒是难得清静了。 “云娘子,该用膳了。”狱卒打开门,一麻衣侍从弓着身子,低着头,将食盒递到门口。 杜正特意交代过,给云英单独关一间,每日膳食亦是由杜府侍从专门送来。 裴晏有东宫撑腰,不怕这女人,他可没这底气。他出身寒门,本与那赵焕之一样不入李规这些士族的眼,全靠几个女儿生得如花似玉,虽是要么与人做妾,要么是十八新娘八十郎,当那注定要守一辈子活寡的续弦妇,这才攀上了李规这条船。 但也不过是随时可弃的马前卒。 都说妇人最是小心眼,这尊惹不起的菩萨一日在他江夏县衙待着,他就一日得好生供着。 “放下吧。” 云英倚在墙边,不想动弹,见那侍从放下食盒又杵在原地,不免转眸扫了一眼,又道:“你拿进来些,陪我吃。” 侍从抬眼看向狱卒,得了应允方才入内。 见狱卒守在门口,云英直起身来,眉眼一弯,轻飘飘地问道:“郎君是想进来一起么?” 狱卒闻言一震,这才讪笑着退远些。 侍从将食盒打开,笑着递到云英面前,嘴一扬,露出齿尖磨着的一小截树皮。 “鼻梁的色该再浅些。”云英拿起一块白茧糖,细细嚼着,伸手将那树皮从陆三嘴里拽出来,食指蘸了蘸杯中茶水,在他鼻梁处揉了揉,将那易容的粉膏抹匀了些。“让你平时好好练了。” 陆三啐了声,“练这干什么?我只管杀人。 ” 云英笑着戳他额头,“就知道杀人。” “那姓裴的要敢再关你几天,我这便去杀了他!管他是谁的人! ” “你不是他那护卫的对手。” 那夜陆三去了赌坊,等他输个精光回来才知道出了事。等了好几日,别的人都放出来了,却迟迟不见云英。尉平远死在众目睽睽之下,若是以往,只用担心怎么应付元昊便是,但这京城来的官,他可拿不准。只好照着云英平日易容的法子,依葫芦画瓢随意弄了下,在巷口敲晕了杜府的侍从乔装进来。 陆三磨着牙,一脸不服:“不试试怎么知道?” 云英探身望了望狱卒的方向,压低声,“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你先去趟西市酒坊,毒死尉平远的那壶酒,是原本要送去画舫的,全因那日裴晏走得早才没用上,被静儿给拿错了。” “那日崔潜临时说要请裴晏,我这才去西市酒坊特意买的鹤觞。酒,是我亲自拿回来的。毒,要么早就在酒里了,要么……” 她眸光一凛,与陆三相视一眼,陆三脸色陡然一沉。 最近几个月未进新人,若酒坊无辜,那这人恐已在他们身边藏了许久。 “此人的目标难道是裴晏? ”他问道。 云英摇摇头,“那毒不出半刻便发作,一整壶送进舫内,也未必第一个喝的就是裴晏。” “元昊出营围猎,今日应该是要回来了,是否要让他向裴晏施压放了你?” 云英冷笑一声,“甭管是谁下的毒,尉平远到底死在我手上,他不找我麻烦就该谢天谢地了。” “那万一那不长眼的家伙想赶紧结案,定了你的罪怎么办?” “总之你先去查酒的事,没我的吩咐不准生事。”云英不放心地嘱咐道,“你放心,我猜裴晏可能想借赵焕之的死做些文章,应该不会轻举妄动。” “他最好是,否则……”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开闸门的声响,似是有人要下来,云英赶紧打发陆三走,忽又想起件事:“莹玉,你可安置好了?” 陆三点点头,三两下收拾好食盒,弓着身子出去,正巧与卢潜擦肩而过。 典吏见卢湛回身一直望着那杜府的侍从发愣,又折回来解释道:“那是杜县令家的侍从。” “杜正府上的下人为何要来地牢?他家里有人犯事了?” 典吏面露难色,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卢湛也懒得听了,摆手道,“算了算了,先去提审犯人,那娘子关在哪儿呢?” “这边,这边请……” 一路往里走,一开始两侧还零零散散地关着些蓬头垢面的犯人,再往里便都空无一人,又拐了个弯,尽头处的墙根下靠着个青红相间的人影。一束光从侧墙的通风口漏下来,刚好落在她身上,荧荧生辉,像泥地里刨出来的瓷观音。 卢湛扫了眼云英面前那几盘精致的小食,方才明白刚才那杜府侍从来探的是谁的监,忍不住呛道:“原来杜县令也是娘子的裙下之臣啊。” 她放下手中茧糖,“小公子如何称呼?” “卢湛。”他昂头应道,一咂摸才觉出不对,“谁小了!” 云英抿嘴一笑:“原来你才是那范阳卢公子。” 卢湛一愣,想起那日裴晏化名乔装与她初见时的情形,他虽高抬视线,却怎么也都看见了些,忍不住气血上涌,红了两颊。 “你……你赶紧出来,大人要见你。” 第七章 试探 卢湛领着云英进了县衙大堂,她虽还穿着前几日的衣裳,可浑身上下没有一处是脏的,连面容都因整日无所事事睡得久,看上去气色更好了些。 裴晏瞥了一眼她未戴锁链的双手,低头喝茶:“跪下。” 大堂两侧的衙役面露难色,无人敢上前。卢湛左右环视,有些生气:“大人说的话,没听见吗?” “大人不要为难他们。”云英笑吟吟地跪下,仰起头,漆黑的眸子一直盯着裴晏,裴晏则一直盯着茶杯。 卢湛也忍不住看向裴晏,前几日才说要想法子让这个女人帮他们,他在东宫见那些内侍找侍女帮忙的时候,可都是亦步亦趋舔着脸赔着笑的。 一来就让人家跪,这话还能谈下去吗? 一盏茶抿了十几口,裴晏总算是淡淡地开口问道:“说吧,为什么要杀温广林。” “还以为大人会先问尉副将呢,众目睽睽地,不是可以直接定我的罪么?” 裴晏抬了抬眼,这女人,又在试探他。 “我问什么,你便答什么。” “我都不知道温公子死在楼上,能答什么?”她顿了顿,眉梢微扬,故意娇柔笑道,“再说那晚我一直都和大人在一起,大人怎么一穿上衣服便不认账了?” 站在两侧的几个衙役默不作声,但垂着的眼帘下,眼珠子不住地转着。 卢湛亦是瞪大眼愣着,裴晏只跟他说了在温广林房里的情形,他蓦地又想起,自己上三楼的时候,裴晏和崔潜的确是站在另一间房门口的。 算起来也就去了最多一炷香的功夫啊? 春水满塘 第8节 难怪这么在意人家和元昊的关系。 他这么想着,忍不住略带嘲弄地撇撇嘴。 裴晏扫了眼卢湛,一时间两种头疼像麻绳似的缠到了一块。 他沉着脸打发其他人出去,起身走到云英面前,没好气道:“温广林酉时便到了你这儿,我酉时还在小东门。何来的一直?” 云英抿嘴窃笑:“大人既已审了其他人,便该知道我一直都在酒窖盯着搬东西,那么多双眼睛盯着,哪有功夫杀人。” “这么说,你承认毒死尉平远的酒只有你碰过?” 云英敛容不语。 这些所谓上等人,或追名,或逐利,或贪权,或好色,总归都是有所图的,那便都可以谈。 方才在牢里不过是安慰陆三,她其实有些拿不准裴晏的目的。 他若是冲着元昊来的,如今早该将她上刑定罪,杀鸡儆猴才是。若是冲李规来,缠着她也没用啊? 总不能真是来查案的吧? 但万幸陆三在外面,她若死在这儿,倒也没什么牵挂。 “那酒是特意为大人备的河东佳酿,被静儿拿错了而已,大人与其在这儿刁难我,不如先想想在江州到底得罪了谁,被人使了这借刀杀人之计,连累我们这些良民。” 语出讥诮,裴晏便也来了气,嗤笑着顺口接道:“一个两个三个都被人毒死在你这儿,难道不是云东家该想想,到底得罪了谁吗?” “这么说,大人也知道我是无辜的,那就请大人早些破案,还江州一个河清海晏。” 裴晏一怔,心知这虚张声势的伎俩是被看穿了,嘴角的笑挂在那儿上下不是。 衙役在小东门的院子里什么都没搜到,杜正手一挥将那横竖三条街的人都抓回来,审了几日也没审出个所以然来。她手里的人,上了些刑也还是众口一词地说她不知情。 白耽误了几天,他能拿出的证据还是只有毒死尉平远的那壶酒。 虽也没想着这威慑逼迫的审讯法子有用,但见她不仅毫无惧色,还不忘拿他逗趣,难免有些烦躁。 看来这是硬熬着要等元昊回来救她。 “你倒是会顺杆爬。”裴晏收了心思,正色道,“你那酒是哪儿买的?” 云英在心里算了算时辰,“西市酒坊。” “你楼里的小厮说,酒肆里的酒向来都是在东市买的。” “东市的酒贱,哪里配给大人这般身份的客人喝呢?” 问不了两句,裴晏只觉胸口一股邪火直往外冒。 这女人也不知是哪里与他不对付,话里话外总带着刺。 崔潜说她在江州左右逢源。这种攀着权贵狐假虎威的女人,他审案也审过不少,一个个都是温言细语,红袖添香之相,她倒是比那高门里的千金小姐还难伺候。 他刚要发作,典吏急急跑进来,呈上副帖子。 卢湛拆开扫了一眼,脸色一沉,立马递给裴晏,帖子上只有一句话:让裴晏亲自来与我说。 不用问也知道是元昊差人送来的,北朝旧族大多不通文墨,亦无表字,从来都是直呼其名。 裴晏让卢潜去备马,回身瞥了一眼堂下还跪着的云英,正打算让她先回牢里候着,她却先开口:“大人想好怎么跟元将军解释了么?” 他一怔,走到她面前。 “云东家有何赐教?” 云英身子一晃,眉眼带着嗤意:“大人站这么高,怕是听不清。” 裴晏虽有迟疑,但还是微微躬身。 云英抬眼向上,笑吟吟地望着他不语。 他无奈抿嘴,鼻息沉重,半蹲下身与她平视。 “元昊的生父乃元氏义子,说来虽是宗室,可这营里多的是祖上同太祖共征天下的旧勋贵。那尉平远的姑母为当朝贵华夫人,也就是生不逢时,少了些军功在身,平日里对元昊亦是口服心不服。” 她敛容沉声,眸光如炬,一改往日轻浮模样。 “元昊根本不在意营里那些不服管的杂碎,他在意的不过是他自己的面子。大人只消告诉元昊,人死在江州,横竖都是他李规治下不严,待你抓着了人,再与他一同上书,反正眼下这些事都是东宫定夺,看在太子的份上,元昊定不会为难你。” 裴晏转眸一笑,“那我抓着的这个凶手自然不能与元将军有什么关系了,你这算盘倒是打得好。” 云英脸色一沉,冷冷地盯着他,“你可知平日里若想从我这儿买消息,价钱可贵着呢。好心送你,你却不领情。” 裴晏微微一怔,方才光顾着嘴上讨个便宜,没注意她眼下是难得正经在与他说话。 “若元昊一怒之下杀了我,不正好遂了你意么?” “我若想杀你,那晚你就不会站着从我房里出去了。你这位卢公子功夫虽好,但到底远水难救近火。” 裴晏蹙眉道:“你为何帮我?” 云英笑了笑,凑到他耳畔,压低了声:“你为了替莲儿报仇才杀了那厮,得罪元昊,这是谢礼。” 裴晏默然,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到底还是被人看穿心思。 却是他最不情愿的那个人。 他勃然而起,疾步往外走,那柔媚轻佻的声音还是顺着风钻进耳中。 “元将军念旧俗,最讨厌那些纤尘不染的矜贵公子,大人可不要怯场啊。” 一路策马前行,缄默无声。 行至军营前不到一里,裴晏这才心平气和地让卢湛就匿在军营附近,按先前所说,若他出不来,便直接改道去豫州,再上书请示太子。 卢湛虽有些不情愿,但见裴晏面带愠色,一个多的字都不想说的模样,只好应了下来。 江夏军镇建在昔日郢州旧城中,南北划江而治时,江夏县亦属郢州。南朝覆灭后,便撤郢州,将武陵郡以东归入荆州,以西并入江州,江州治所亦从湓口城迁至江夏。 守兵引裴晏进城,过长街,入将军府。一路走来,城中民居皆翻修一新,看上去比江州城中更富庶些,又想到在画舫时,崔潜提到江夏军镇,那蹙眉长叹的模样。 镇戍兵不纳钱粮,不事农桑,这么大手笔翻修旧城,想来也不会是这些膏梁子弟掏自家腰包了。 江州的确是苦军镇久矣。 刚步入前厅,便闻见一股浓重的血腥味,裴晏眉间微蹙,直至见到正厅堂中堆积如山的尸身,顿感头晕目眩。 一身长八尺,阔面重颐的健硕男子,半裸着上身,手执羊角匕首,正用力剖着面前的死鹿。 一刀进去,用力划开条口子,双手四指没入口中,随着一声咬牙低吼,生生撕开。浓烈的腥臭随着脏器涌出,殷红的血凝在手臂上,看得裴晏几欲作呕,硬是强忍了回去。 他上前躬身揖礼:“元将军。” 元昊闻身回头,朗声笑道:“裴晏,你来得正是时候!” 说完阔步上前,用那刚掏过脏器,沾满说不清是什么污物的手握在裴晏手腕上,拽着他往正厅里走。一脚踏在厅中砖石凹陷处,溅开血泥点点。 元昊拿起案桌前那碗大的金杯,递到裴晏面前。 “这鹿血可是我特意带回只活的,刚杀了取血,还是热的。” 裴晏唇角微颤,有些费力地咽了咽。 “裴少卿这是……看不上?”元昊语调骤沉,脸上亦无方才爽朗轻快之相。 “怎么会。”裴晏笑了笑,抬手接过,垂眸看了一眼杯中,缓缓饮下。 入口温热,元昊这是算准了他来的时辰。 他这才听明白临走前云英那话的意思。 元昊见他喝完,这才满意地一口饮尽自己那杯,跨步坐到案前,一挥手:“坐吧。” “谢将军。” “你既是元琅的人,在我这儿,就不必行那些规矩。”元昊笑道。 元昊虽仅而立之年,但按辈分算,是太子元琅的叔叔。北朝旧族自蛮荒之地起势,族中男丁横死者无数,素有收继义子之俗。在过去,亲生子与义子并无差别,一切唯战功论。但自先帝南下后,江山初定,日子过得好了,渐渐地也就有了区别,尊卑忌讳也愈发像南朝了。 云英说他念旧俗,可这旧俗究竟是一去不回了。 裴晏微微颔首。 “杀死尉副将的凶手还暂时没有抓到,本想过些日子再来向将军解释。”他稍作停顿,“此案虽是众目睽睽,但我认为……个中另有隐情。” 元昊冷哼一声,不以为意:“除了李规那厮,还能有谁?” “恕我直言,江州城中皆知那凤楼的东家是将军的人,李刺史素来避忌,尚不可妄下定论。” 元昊眉间一紧,倒也没否认,他沉吟片刻,话锋骤转。 “天子近来病情反复,隐有大崩之相,我听闻武王梁王皆厉兵秣马,伺机而动。而京中,穆太尉和他的虎贲军向来对储位之争都是作壁上观的,当初天子即位时,这老乌龟可是憋到了兵临城下才从塌上滚下来拥戴新主。” 他探身向前,右手把玩着那柄沾着血污的羊角匕首,幽幽道:“元琅虽有羽林军在手,但终究势单力薄,他应该不会以为可以靠拉拢南朝人,来让自己的东宫之位……坐得再稳些吧?” “将军多虑了,此番正是太子觉得李刺史上呈的案卷太过周全,才命我前来。”裴晏稍作停顿,淡然笑道,“太子聪慧,岂会舍近而求远?” 元昊闻言大喜,挥挥手,长笑道:“那便随你查吧。” 说罢又命人当堂宰鹿烹食,亥时才放裴晏回城。 临行前,裴晏犹豫再三,顿足试探道:“案发时崔长史亦在场,为免招人口舌,那位云娘子这几日在县衙颇受了些委屈,还望将军见谅。” 元昊豪饮数坛,早已呈酩酊之状。 “你随意处置……平远到底死在她手里,也该领些教训。留条命就行。”话到一半,忽又笑道,“但这女人是个硬骨头,你若喜欢,得上些刑磨磨她,等她为了活命主动贴上来,那才够味。” 裴晏眼眸微转,欠身告辞。 待人走出正堂,元昊倏地直起身,脸上已无半分醉意,招手让守在身侧的于世忠上前来。 “你明日去趟江州,等裴晏把那贱人放了,带她过来。” “是。” 第八章 尊卑有别 孤月当空,暝色蔼蔼。 裴晏自军营出来便面色惨白,卢湛见他那身素白的长袍沾了不少血污,还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确认过他没受伤后,拾趣地跟在后面缝好了自己的嘴。 春水满塘 第9节 进城已是亥时三刻,裴晏这才缓过心思来与卢湛交代方才在军营里的情形。 “这么说来,元将军与我们暂时也算是一条船上的人,那那位云娘子是否要放回去?”卢湛问道。 裴晏点点头,两人径直去了县衙。 大门紧闭,卢湛用力敲了半天,值夜的衙役才姗姗赶来,骂骂咧咧地开门,见卢湛怒目而视,又见裴晏满身是血,吓得一哆嗦,差点没给跪下,双唇不住地打颤。 裴晏没心思听他废话,直接摆摆手让人去牢里把云英带上堂。 衙役颤声道:“云娘子还在堂前跪着。” 裴晏一愣,这才想起方才走时似乎确实忘了让她回去,遂让衙役把马牵走,徐步入内。 堂前漆黑一片,那青红相间的身影如松般立着,头微微扬起,看向横梁上的横匾。 听见身后动静,云英微微侧身,借着月色斜睨了眼裴晏周身,又见他面无血色,像是比她这跪了快五个时辰的人还要虚弱,忍不住揶揄道:“大人受了这般委屈,还连夜回县衙来,莫不是要来找我出晦气的?” 裴晏凝眸沉声道:“你可知这一次,元昊不会来救你。” 云英抬眼端详他,良久,方才檀口轻启:“大人可知,只有如大人这般贤身贵体之人,才会步步为营,事事谋算,生怕一不小心丢了性命,阎罗殿里走一遭再回来,便投不上这么好的胎了。” “贱命一条,活多久便赚多久,何须那么多顾虑。大人要杀还是用刑,都利索些,别婆婆妈妈的。” 裴晏被呛得大为光火,他回来本是想平心静气地与她谈谈,反正他眼下要查的事,一看便是冲着李规和那些南朝士族去的,也不算是背叛元昊。正如初见时她说的,多个朋友少个敌人,总是好的。 但看她这样子,还说什么吃硬不吃软,分明就是软硬都不吃! 方才路上好不容易攒出的那点怜悯之意,霎时烟消云散。 “你给我好好说话!” “大人也跪上四五个时辰,再好好说句话来听听。” 裴晏刚要发作,瞥见一旁卢湛拼命摇头示意,双手交叠在胸前徐徐下压。 卢湛可算是看明白了,这两人,见面必吵。裴晏平素虽对同僚都不太客气,一门心思当那孤臣,但治下宽容,对贩夫走卒亦是和颜以待,不爱摆官架子。这哪里吵得过人家? 晡时他就转身备马的功夫,也不知裴晏与云英说了什么,去军营的一路上都铁青着脸。眼下都快子时了,要再吵下去,他今晚是别想睡清静了。 裴晏顺了顺气,歉声道:“是我忘了……” 话到一半,又忍不住嘴硬,“我以为你自会让衙役送你回去。” 云英失笑,毫不领情,“大人还真当他们听我的?老虎窝前的骚狐狸,今日是我,明日也可以是别人。大人拿着东宫的令箭,在江州不也处处碰壁么?” 她还好意思说?这最硬的壁不就是她么? 裴晏头疼得紧,实在无力纠缠,只得叹道:“你先起来,这几桩案子若有新的进展,我自会再寻你来。” 他瞥了眼她磕在石砖上的髌骨,回身看向卢湛:“你送她回凤楼。” “啊?” 卢湛难以置信地瞪大眼,但见裴晏那一脸晦气,只得悻悻上前,不情愿地伸出手臂。云英朝他嫣然一笑,纤手攀着他臂膀吃力地站起来,双腿微颤,一个踉跄险些跌回去。 裴晏下意识抬手想扶一把,却不及卢湛眼疾手快。只见云英半个身子倚在卢湛身上,温声笑道:“多谢卢公子。” 卢湛登时脸红,扫了眼裴晏,嗓子里含混不清地扶着人出去了。 堂内霎时静了下来,月皎风冷,浸得人心凉。 呵,还真就只对他没个好脸。 翌日一早,天刚微亮,裴晏便催着卢湛起身。 卢湛满脸倦容,他昨夜从凤楼回来时,裴晏已沐浴更衣完,倚在短塌上也不知想些什么出了神,手里一直捏着银刃在塌沿上一道一道地划着,刮得他横竖睡不着。 迷迷糊糊地差不多寅时才消停。 这才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就说要出门,也不说去哪儿。 无奈他敢怒不敢言,只能暗自腹诽。 正换着衣裳,裴晏过来细细端详了一番,拿起卢湛那条玉带,对着油灯看了看,“你这是……昆山玉吧?” 卢湛愣愣地点头,“前些年叔父赠的。” “玉体通透,质地不错。”裴晏粲地一笑,回身从行囊里拿出革带递过去,“你用我这个。” 卢湛刚要开口,裴晏便接着说道:“你这条先借我,待回京我再想法子还你。” “哦。” 系上革带,细一忖,才听出味来,什么叫想法子?还得等回京? “大人,你这是要干嘛?” “自然是找间当铺,换些银钱。”裴晏笑着扬扬手中玉带,解释道,“安陆郡近来暴雨,隐有走山之相,卫队恐怕还需一些时日才能到江州。我身上带的,上回都用得差不多了。” 卢湛转眸一想,这才想起裴晏说的上回是乔装去凤楼打探那次。 “大人在那些娘子面前那么大方,原来是打肿脸充胖子。”他忿忿嗔道,又有些舍不得地盯着裴晏手中玉带,“我倒还有些,可以借给大人。” “你那些我已经算上了,不够。” 卢湛一急 ,冲口而出:“大人不会是跟那云娘子谈不拢,打算花钱讨人家的好吧?那大人就算把我也给当了,怕是都不够。” 裴晏笑道:“你能当几个钱?我是要去置间宅子,眼下看来是要在江州待上一段时日,等卫队来了,我们也不能一直住客栈吧?更何况……” 他瞥了眼门外,压低了声,“自我们住进来后,这客栈的生意可是一天比一天好了,岂止是隔墙有耳,就连去茅房,都有人暗暗盯着。” 卢湛心领神会,但也咕哝着:“那也当由江州出钱。” “少废话,走了。” 裴晏领着卢湛去了牙行。牙郎一听他想置办个大些的宅子,顿时目如悬珠,热情地介绍起来。 裴晏没心思细听,只翻了下册子便问道:“有没有平湖门附近的?” “有的有的!”牙郎指着舆图上一处,“这是昔年陆刺史的别院,可谓水石清华,一步一景,又挨着明月湖,正衬得公子这般贵人。” “要真这么好,为何还会空置?”卢湛忍不住嘟囔道,这越好的宅子越贵,若买个便宜些的,兴许他那玉带还保得住。 牙郎讪笑道:“东主席丰履厚,也不止这一处闲着的。” 这位置裴晏倒是满意的,问了下价钱,便屏退牙郎看向卢湛,似是在询问他的意思。 “大人莫看我,我那点钱不都在你那儿了。”卢湛没好气道,“若买这里,虽有盈余,但卫队路上再耽搁几日的话,大人即便再不情愿,也得去找崔长史要钱了。” “我知道。” 裴晏似笑非笑地上下打量着卢湛,卢湛下意识后退半步,微微侧身,有些不妙的预感直冲天灵。裴晏的目光最终落在了他腰间的玉珩上,他一把护住,急切道:“不行!这是太……元公子赏的。” “那正好,回头我请元公子再另赏你。” “大人当我是摇钱树吗?没钱了就踹两脚,抖些银钱下来使。”卢湛抗议道。 裴晏指腹摩挲着卢湛那昆山玉带,意味深长地笑道,“这么好的昆山玉,若按我的年俸,起码也要三五年不吃不喝才够得着。你叔父乃从四品,算来比我的年俸还应少些,他随手便能送你,这锦衣玉食到底还是得靠家族庇荫才维系得住。” 卢湛一愣,“大人先考已去多年,裴中书莫非将祖产悉数占去了?难怪王功曹说大人与裴中书势同水……” 话到一半,方知多嘴,卢湛只得歉声解下玉珩递过去。 裴晏笑着接过,不以为意:“他倒是给了,是我没要罢了。裴玄的东西,我都不会要。若非律法不允,我倒想把这姓名也改了去,省得人人都当我与他裴氏是一家人。” 卢湛不便置评,只低头随着裴晏去当铺换了钱,又折回来与牙郎说定交易。 一番折腾后已近午时,又行至西市找了间食肆吃了碗馎饨。 店内桌椅拥挤,坐满了往来客商,吵吵嚷嚷,好生热闹。裴晏吃完坐着歇了会,便向店家打听西市酒坊。 “郎君来得不巧,那家酒坊前几日遭了贼,洗劫一空,东家也不知去向。” 卢湛脱口而出:“那怎么不报官?” 店家打趣道:“郎君说笑了,东家都不在了,谁要找那晦气。” 两侧食客闻言哄笑开,卢湛登时恼羞,他今日是没佩剑,否则岂由这些粗鄙之人嘲笑,正欲起身理论,被裴晏伸手摁住。 一环眼壮汉更是转过身来笑道,“你们还敢打听西市酒坊?小心摊上事。” 裴晏与卢湛交换个眼神,问道:“出什么事了?” 壮汉索性端着酒碗换到裴晏这桌,压低了声,“前几日凤楼死了人知道吧?” “听说过,和这酒坊有关?” “这就说不好了,那日申时,我亲眼见着凤楼的云娘子去酒坊买了酒,晚上就出事了。第二天一早,酒坊就已经被砸了,人也没了去向。” “哦?” 那壮汉哂笑道:“而且啊,我听说那天夜里凤楼上上下下,包括那云娘子,都给抓去县衙上了刑了。要知道,早先赵大人死在那儿,县令大人可是屁都没敢放一个,这回肯定是出了大事。咱们啊,可得躲远些。” 眼看卢湛白眼都要翻上天了,裴晏在桌下踢了他一脚,他立马敛容正色。 “多谢这位大哥提醒。” 裴晏笑着为对方倒了碗酒,又闲谈了会儿,这才领着卢湛离开。 “大人何故要对这些人如此客气?一个个故作高深的,说来说去也没什么有用的东西。” 卢湛方才被人笑话,想来还有些气。 裴晏不答,反问道:“你可知为何早上那牙郎还一见你我便称公子,方才店中食客却已都当我们是寻常商户了?” 卢湛思忖半晌没个声,裴晏无奈地指了指他已空无一物的腰间。 “人靠衣装,佛靠金装。” 那日去凤楼,虽特意换了衣裳卸了刀剑,却忘了这一茬,想来也是因此让那小厮看出端倪。 刚才那店家倒是提醒了裴晏,寻常百姓都是生不入公门,死不下地狱。 杜正未经裴晏同意,就将温广林在小东门院子附近几条街的住户都抓回来审。这般兴师动众,小题大做,生怕有人不知道这是官府在查大案要案。 即便能问出些线索,也被他给折腾没了。 而眼下,他们这素布麻衣,无半分身外之物的打扮,或许能探到些什么也不一定。 卢湛虽不觉得裴晏这微服私访的法子会有用,但也还是随他一起去了小东门。 可连敲了好几户人家,一听是打听温家宅子的,立马都变了脸色,或含糊或生硬地打发他们走。 又碰完一鼻子灰,卢湛无奈地回身朝裴晏摇头。 裴晏怅然叹了声,本想先回客栈从长计议,但见不远处几个稚童嬉闹着跑过,围在个挑着饧糖的小贩旁眼巴巴地看着,却被小贩不耐烦地驱走。 春水满塘 第10节 他想了想,上前去问小贩连糖带担子都买走,又让他把幅巾、衣裳都脱下来。 “这……”小贩有些犹豫。 眼下正当申时,日头大好,城中正是人多的时辰,这么赤条条地可不太方便。 裴晏便又加了几株钱,转头看向卢湛。 四目相交良久,卢湛方才难以置信地领会过来:“大人,你不会是要……” “别废话,赶紧脱。” 第九章 泥菩萨 互换完衣裳,小贩乐不可支地数着钱走了。 裴晏帮卢湛理好幅巾,又将他腰间布条松了松,胸口的衣襟敞开些,露出大半麦色壮实的肌肉,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挺像那么回事的。” 扫了眼卢湛那怨气冲天的脸,方又解释道:“这乔装也得因事制宜,我这身形,便是穿上了,也不像那贩夫,如何骗得过人。” “那是,大人还是去那风月之地扮嫖客比较像,虽也没骗着人。”卢湛没好气嗔道。 这小贩的衣裳像是从咸菜缸子里拽出来的,饶是他没有裴晏那么讲究,也被熏得浑身难受。 “看在你今日又出钱又出力的份上,不与你计较。” 嘴上说不计较,却又遣卢湛顶着这装束去人来人往的市集,买了些麦米,置了个炭炉,美其名曰,先熟悉熟悉,免得露馅。 卢湛忍着难闻的气味,挑着担去了在方才稚童玩耍的柳树底下生火煮粥。 麦香阵阵,又拌入些饧糖,不一会儿便招得两个稚童围了上来。裴晏藏在不远处的石台下,一边听卢湛勾小孩,一边俯身在内河里洗手。 “给你们吃可以,但要回答我几个问题。你们平日可见过巷尾那间宅子里的人?” 稚童面面相觑,欲言又止,想来是被家里人嘱咐过什么。 卢湛用勺搅了搅炭炉上的饧粥,香气扑鼻,勾得稚童败下阵来,咽着口水,咕哝着说:“见过,温夫人经常给我们好吃的。” “除了温夫人呢?” 稍大些的孩子想了想,答道:“还有个姐姐,是温夫人的侍女……但后来就不见了。” “什么时候不见的?” “唔……不知道。去年端午后就没见过了。” “那宅子里没有别的人么?仆役、侍女,或是……来作客的男子。” 稚童一致摇头。 卢湛盛了一碗饧粥递过去,两个孩子争抢着分食。他稍稍退后些,低声朝藏在石台下的裴晏请示。 “更夫说温广林刻意让他入夜不去那边打更,那些人应是趁夜而来……”裴晏手里细摩着银刃,“你去问问,那温夫人是否左眼眼角有痣。” 卢湛讶然:“大人的意思是,温广林把自己的妻送与……” “赵焕之最后一幅画是他死前半个月,温广林那宅子不大,亦无地窖密室,若是将侍女囚作禁脔,怎么都会有些声响。” 一想到画上的情形,裴晏不免心生犹疑。 那画中女子虽眉间微蹙,但总是双目幽幽向前,含情脉脉,如痴醉在春情中难以自拔。唯画中出现锁链藤条后,她才面有凄色。 白天宅子里没有别的人,这温夫人既然能开门与邻里稚童玩耍,她便该是自由的。 那些荒唐事,亦或是她自愿的。 但这般行径,真的会心甘情愿吗? 不远处一妇人骂骂咧咧地朝这边走来,稚童一惊,手中陶碗摔在地上,还剩几口饧粥裹着黄泥淌了一地。 卢湛赶忙回去,那妇人上前来一左一右,揪起两个孩子的耳朵用力往上拽,又扫了眼地上摔坏的碗,冲着卢湛斥道:“哪有你这般做生意的,哄孩子先吃了,好再上门讨钱?” “娘子误会了,我这都是……”卢湛转眸,不太灵光的脑子忽地灵光一闪,“都是早先巷尾那户人家定下的,让我按时送,不知怎的这回来就不见人了。这么多,反正也卖不完,不收钱的。” 一听不要钱,妇人眉眼舒展,细一忖,又面露惧色,低声道:“巷尾?你是说温公子家?” “对。是出了什么事么?” 妇人左右张望下,讳莫如深,“温公子人死在酒肆了,这附近家家户户都给逮衙门去走了遭,晦气得很。你啊,运气好没碰上,赶紧走吧,别来了。” 妇人说罢欲走,卢湛赶忙追问道:“那温夫人呢?” 妇人回身斜睨,讥笑道:“你们这些男人,就只会惦记那种狐媚子。说来也有些日子没见着了,不过温公子不常回来,那种地方出来的女人,说不定就是跟哪个野男人跑了。” “你是说,那温夫人……并非良家女?” “什么温夫人。”妇人嗤笑道,“整天一副狐媚相,身上那味,就和那些臭男人喝完花酒回来沾上的一模一样。去年端午还来了个凶横娘子在温家宅子那闹了好大动静,我看啊,顶多也就是个养在外边的。” 等妇人领着孩子走远,卢湛三两步走到石台边,手一撑纵身跃下,轻巧地落在裴晏身旁。 “大人,你说杜县令会不会就是画中人之一?他抓了那么多人回来审,没理由连这宅子里曾有个温夫人都问不出来。” 裴晏笑了笑,难怪杜正趁他连夜审完人回去睡觉时,忙不迭地便将人抓回来演这出戏了。 “回去问问就知道了。” 山中幽静,两个人,两匹马,一前一后不近不远地朝着郢州旧城疾驰。 暮霭沉沉,迎着风灌入衣袖,浸出丝丝寒意。 “此番倒是于兄弟因祸得福了。” 入城门,下了马,两人并肩而行。方才城门守将称于世忠为副将,云英这才注意到,他这身行头已不似当初。尉平远一死,元昊看来是趁机在军中提拔了自己人。 于世忠腼腆笑道:“我这般出身,也是蒙将军赏识,受之有愧。” “论功绩论品行,于兄弟当之无愧。若这江夏军镇人人都像于兄弟这般,元将军也不会与李刺史闹得那般难堪了。” 云英步子缓慢,跪了一整晚,腿脚还有些不听使唤,于世忠本想伸手搀扶,又碍于将军府中五步一哨,人多口杂,只得低声提醒道:“将军围猎归来心情便不太好,娘子待会说话可要小心些。” 云英抬眼看向那映着烛火的卧房,浅笑颔首:“多谢。” 于世忠将她送到门口,轻叩门恭敬请示,屋内传出些女子痛苦的呻吟,伴着如兽般粗重的低吼,案牍倾覆,只余声声低泣。 云英面色一沉,须臾,又散了去。 “进来。” 于世忠推开门,屋内乱做一团,满地散着被撕碎的衣衫,元昊正赤膊拽着鞭绳,用力一提,他身下跪着的赤身女子脖颈后仰,像被勒停的马,却又不敢如马般放声嘶吼。 元昊抬头看着云英,跨间猛地用劲,发狠地撞击着,鞭绳勒得女子几近窒息,痛苦不堪。 于世忠在门边伫着,低垂着眼不敢多看。元昊虽器重他,但也总嫌他妇人之仁。他虽怜悯 营中关着的这些从附近掳来的农户女,却也不能做什么。 兵也好,将也好,他这般出身,升了职也还是这营中的蝼蚁,仰人鼻息,狐假虎威罢了。 云英倒是闲庭自若地看着,直到元昊发泄完,将人扔到地上,方才开口:“那些农户告到江州,李刺史又要来遣人来啰唆了。” 元昊冷笑:“你当我是你?做事不干不净,总要留些把柄给人。” 原来是杀干净了。 云英心底默默叹息,死了也好,一了百了,没准菩萨显灵能重新投个好胎。 元昊捡起地上的酒壶,揭开壶口仰头饮尽,让于世忠将地上匍匐半死的女子带去营里。于世忠应声上前,顺手捡起件尚能蔽体的衣衫搭在那女子身上。 “世忠,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牲畜便该有牲畜的样子。”元昊冷声提醒,却又看向云英,“ 金装玉裹,不也还是得脱下来。” 于世忠手一顿,只得扔下衣衫,拖着那可怜人出门去。 门一阖,云英正要开口,元昊回身一把掐住她的脖子,用力地抵在墙根。 满是粗茧的手掌用力收紧,臂膀上青筋暴起,云英提仰着头,眼帘微合,面无表情地睨视他。 又是这般眼神! 他最讨厌看到她这种假装自己不怕死的眼神。 他也算杀人无数,这些南边的软骨头哪有什么不怕死的!昔日战时,明明大把的男丁仍在,竟个个不战而降,身为男儿,不战到流干最后一滴血,与那老弱妇孺何异? 直到云英脸色微紫,几欲晕厥,他才忿忿松手甩开。 “平远的这笔账,我早晚会跟你算清楚。”元昊披上长袍,用脚拨开倾倒的食案,席地而坐,倚在凭几上。 云英顺了好一会气才站起身:“将军若管好自己的人,哪会出这般意外。” “意外?” “那酒原本是要送去画舫的,但裴晏离席早,没用上,尉副将这才做了替死鬼。” 元昊蹙眉:“李规竟然敢杀裴晏?这么说赵焕之的死当真另有内情?是他宁愿得罪东宫也要瞒天过海的秘密。” “若是如此,那就该在裴晏进江州前就动手,将这锅甩到豫州去。” 云英心下叹息,真是话送到跟前都听不明白。 “那你是什么意思?”元昊微微嗔怒,他最讨厌这些拐弯抹角,话不说尽的人。 ”近几年来屡有传闻,说天子有意撤了江夏军镇。依我看,下毒之人要的只是有人死在画舫里,是谁都行,反正崔潜为了讨好裴晏,请的都是与李规早有嫌隙的那几家。” 江州士族素来眼里无家无国,唯有生意。 元昊暴虐,自他统领江夏军镇以来,附近的农户苦不堪言就算了,任谁家的商队都休想从郢州旧城附近过,要么改走水路,要么绕道荆州。 他们本指望着李规与元昊交好,从中转圜,然李规视军镇为沉疴,不愿养痈成患,几次上书朝廷历数元昊恶行。 好在很快便有了云英这个能在元昊这儿说情的人,谁也不知道她从哪儿来,谁也无意去深究她与元昊的关系,总之能办成事就行。更何况,这个女人不仅能说得动元昊,时而也会有些京中的消息。 但刀若架在了脖子上,多少是会怕的。 毒酒若真的送入画舫,死的是裴晏,东宫震怒,细一查便可将祸水引向元昊。若是旁人,那也算是给这些素来与他李规不对付的江州士族寻个共同的敌人,或可暂时放下旧怨,一致对外。 元昊将手中金杯砸在地上,咬牙道:“想得美!” 默了会儿,又冷静下来,细细打量着云英,阴阳怪气:“看来那裴少卿没舍得为难你。” “将军特意让我过来,还是说正事吧。”云英不想与他废话, “是殿下有什么吩咐?” “殿下让你把裴晏拉下水,摸清他来江州真正的目的。” 云英一怔:“裴晏是个孤臣,不图名利,又六亲不认,在廷尉监也都是接那些谁都不愿碰的烫手山芋。这种人,若是挡了殿下的路,最好是一刀杀掉,一了百了,很难找到什么能拿捏他的把柄。” “殿下自有他的打算,岂由得你妄加置喙?” 春水满塘 第11节 元昊嗤笑一声,又道: “殿下雄才大略,不也在你身上着了道?你可不要让殿下失望了,小心他气头上一松口,我第一个就把你的头拧下来,丢出去喂狗! ” 元昊视女人如彘狗,是用完就该扔了的奴隶,无奈他的主子偏生就信这女人的,还总说他鲁莽冲动,不如云英办事伶俐。 她算个什么东西?不过是舔着男人过活的贱种,岂能与他相提并论! “那可能要让将军失望了。”云英盈盈含笑,转身欲走又想起件事,“夏汛将至,若江州再遭水患,将军可莫要像去年那般做壁上观,平白又给李刺史送些弹劾文章。” 元昊阴冷地盯着她,半晌,从喉咙里挤出一句滚。 云英行至前厅,于世忠已候在门口。 他见云英颈上淤青,不忍关切道:“娘子没事吧?” 云英瞥了眼不远处的守卫示意,于世忠自知多言,不再作声,领着人往外走。 来的时候天边尚余几分残阳,眼下夜幕已浓,无星亦无月,黑沉沉一片,压得人透不过气。 出了将军府,过长街。 一旁的民居内传来方才那农家女痛苦的呻吟,她哭着求饶,求这些逢羊饿虎大发慈悲,饶过她放过她。她已浑身是伤,血污与那腥臭的白浊混在一起,哪还有半分人的模样?他们竟还要接二连三地糟蹋她。 她指望这些看似和她同样是人的玩意能多少有些慈悲。 可本就没有的东西,又岂哭求便能唤出来的?换来的自然只能是哄堂大笑。 云英眸色凛冽,咬着牙下意识想冲进去,于世忠赶紧拦下她,微微摇头。 “我送娘子回去。”他哑声说道,别过头不去听那地狱里的声响。 云英沉吟片刻,黯然跟上。 两个人,两匹马,徐徐没入夜色中。 有慈悲又如何? 那地藏菩萨都尚未成佛,而她,不过是尊泥菩萨。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3-12-04 庆祝有封面~本章加更,之后依旧隔日更。等存稿多点了考虑再加加,这本写得比上本慢很多,前期有点慢热,大家不要嫌弃! 第十章 痴情人 到平湖门已是亥时。 于世忠一路缄默至画舫前才忍不住开口问道:“云娘子,莹玉她……还好么?” 云英垂眸轻叹,她就知道这小子还没死心。 “她很好。” 于世忠松了口气,又殷切追问:“既然温广林已经死了,那她现在……” “于副将。”云英打断他,“将军不喜欢手下人与我的人走得太近,他既有意栽培你,你可不要错失了这机会。” “至于莹玉……是莹玉没福气,轻信了那薄情郎。但温公子到底为她脱了籍,如今她已是良人,往后的日子也算有个盼头。只是你与她,这辈子只能是有缘无分了。” 于世忠身子一震,垂下头,双拳紧握。 云英见他应是听明白了,欠身往船上去。 于世忠呆站了一会儿,回过神来从马鞍上取下个皮袋子追上。 “这些……劳烦云娘子转交给莹玉。” 云英接过来掂了掂,故意打趣道:“于兄弟这是想往我这儿下聘呢?” “本是做这打算的……”他嘴角勉强扬了扬,长叹一声,提振些精神,“反正一时半会也用不上了,莹玉她无亲无故,若是改嫁,也得有些嫁妆傍身,免得夫家嫌弃。” 想了想,又从怀里掏出支簪子。 “这个……是我娘留下的,也请云娘子……” 话未说尽,但意思已然明了。 “莹玉是我这儿的人,嫁妆也自当由我出,你这些可不够看。”云英将那皮袋子塞回于世忠怀里,想了想,还是接过簪子,“但这个……既然是于兄弟的心意,我会转交她的。” “多谢云娘子。” 待于世忠走远,云英回到船上。 尽头的隔间门严丝合缝地关着,推门入内,虽漆黑一片,但那油灯燃过的气味还未完全散去。 “出来吧,我都闻着味了。”她浅笑着坐到妆奁前。 船顶木板被人重重一踏,船身也随之猛地一震,通往甲板的小门上倒挂下来个半截身子。 “陆三,我这船早晚要给你折腾坏了。”云英嗔道,将发髻松开披散下来,左右分开拨弄到胸前。 “别遮了,都看见了。” 陆三从船顶上跳至甲板,进屋来站到她身后,将长发拨开,伸手摁了摁她颈上淤青的地方,眼藏杀意:“我早晚要把元昊的手砍下来喂狗。” 云英笑着推开他, “你倒像他的拜把兄弟,他方才还说要把我的头拧下来喂狗的。” 点上灯,云英挽起头发,对着铜镜往那青紫处敷药。 “西市酒坊查到什么了吗?” 她歪着头,吃力地擦着颈后的淤青,陆三看不下去,一把夺过药瓶,小指蘸着帮忙敷。 “去晚了。酒都砸了,人也找不着,做得很干净。大半夜的,左右竟然一点都没听见,还是第二天早上那酒味熏出来才被人发现。” “也不一定就是夜里,没准那天我一走就动手了。酉时都在忙着关铺子,即便有些动静也不容易引人生疑。” 陆三点点头,“但我在那对门的胭脂铺里打听到,严掌柜大概一个多月前新请了个伙计,你那天去,见着了么?” 云英摇头:“先前那个陈二呢?” “这就有意思了,说是这个新伙计来了没几天,陈二便失踪了,还顺走了严掌柜一大锭银子。我可是费了好大功夫,才打听到他失踪前一晚,有人见着他在保安门附近出现过。” “保安门……”云英蹙眉咂摸了会儿,“你这消息是跟谁打听的?” 陆三一怔,局促地挠挠头,后退两步坐到短塌上,倒了杯茶:“就……到处打听呗。” “赌坊是吧?”云英白了他一眼,“难怪这一天一夜都不见人。” “就一小会儿!进了赌坊不下注光打听也太招人了。陈二家里像是已经被人搜过了,什么都找不着。”陆三赶忙解释道,“那男人嘛,有了钱可不得找地方快活去,要么赌坊要么……” 他猛地顿住,咬着唇,狠狠抽了自己一嘴巴。 云英看了看他被自己打得通红的脸,两指挑了些药膏抹上去。清凉的药膏一点点推开,他咽了咽,别过头去。 她倒是不在意,可陆三在意,她懒得跟他讲,反正也讲不明白。 “继续说。” “赌坊的人说,那晚陈二赢了些钱,兴致好又喝了几壶,嘴里嘟囔着什么……得亏他机灵,这一遭算是捡了条命,往后定要走好运了。” 云英思忖片刻,放下药膏:“陈二在灵泉山脚下有个相好的,那户男人在寻阳徐家的丝绢船上做工,个把月才回来一次,他兴许是躲那儿去了。” “一个多月前……那不正是赵焕之死前不久,时间也太巧了,难道他也是替死鬼?” “我又不是算命的,还不是得等你先去查查看再说么?” 陆三点点头,忽然就有种说不出的预感,像是过去在市集偷吃的时,被野狗盯上了的感觉。 他的直觉向来都很准。 “元昊今天找你去,是不是还有别的事?” 发尾的结越梳便缠得越紧,只得捏住用力扯断,云英放下梳篦,起身走到甲板上,贴着船尾的围栏坐下,长发垂吊在船外,静悄悄地没入湖中。 陆三跟上来,见她不想说话,气不打一处来:“那我去找元昊。” “你给我站住。”她无奈叹着,“还嫌我不够烦吗?” 陆三背对着她,不走,也不作声,拿不到个准话他是不会甘心的。 云英仰头望向那无月的夜空,“殿下让我睡了裴晏。” 缄默良久,陆三猛地一脚踹在围栏上,碗粗的木栏应声断开。 她是江州最高不可攀的伎,上至刺史将军,下到贩夫走卒,谁都要给她几分薄面,只要她不愿,无人敢占她半分便宜。 可再矜贵的伎也还是妓,是被人捏在掌心的棋子。 只不过是妙手当落在妙处,轻易不示人罢了。 还能真当自己是上等人么? 陆三把头一梗:“我们走吧,去殿下管不着的地方。” “又不是没跑过,你当殿下是那么好哄的?若不是我们还有用,早该在那狗肚子里了。”云英起身牵上陆三的手,“何况承平也还没找着。” “陆三,你莫忘了我们是在菩萨那儿起过誓的,同年同月同日死,要走,也该一起走。” 不提还好,一提宋九郎他便满肚子火:“我没忘,你也没忘,是他自己忘了!他以为替那大小姐报了仇,人家就会看上他了?他算个什么东西!” 可谁让当初是宋九郎先遇见她,也是宋九郎救了她的命,她心里始终就更偏袒那混蛋些。 若是他先呢? 怎么就不是他先呢! 她还叫他承平,像他们这种野狗一样的杂碎,学那上等人取什么表字!就是穿上了龙袍也成不了太子。 他在心里愤愤骂着,但又怕云英听着不高兴,只得统统都咽下。 “承平的下落,我已经有些眉目了,你不要这么急。” 云英心里也烦着,但还是温声安慰道,“你以前不是说想去寻瀛洲么?我找人打听过了,从定海县出海,再往东,有人曾见过那海市仙境。” “等找着承平,我们就走。” 陆三不情不愿地应了声,这事他已说过许多次,她回回都有新法子糊弄他。 春水满塘 第12节 “你上回不是说那裴晏是个兔爷么?” “他不是。” “你怎么知道?” 云英抿着下唇,轻笑道:“你管我。” 又耐着性子劝了几句,总算是把陆三给打发走。 浓云不知何时散了些,皎皎明月,时隐时现。 云英倚在船沿边,拿出方才于世忠给的那支金簪,雕工虽有些粗糙,但已是寻常人家能攒下的最好的嫁妆了。 当初她也曾劝莹玉,那花言巧语的男人是信不得的。说什么买个干净身份脱籍,再找些人演场戏,骗过老家年迈的母亲,便可当他温广林的妻,明媒正娶的妻呐。 这些不干不净的过去,从此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多么可笑。 生他养他的女人他要骗,爱他信他的女人他也要骗。 于世忠倒是个痴情人,可却是个兵户,是世代都逃不了的牛马,比那街头巷尾的商户还再低贱些。女子的良籍好买,男子则不然,尤其是镇戍军的兵户。 说到底,就不该指望男人。 夜风寒凉,她紧了紧衣衫,起身回舫内,顺手一扬,将金簪扔向湖里。 簪子被方才陆三踢断的裂口挡了一下,又回落在她脚边。 “唉……” 门嘎吱一声推开,床上正耳鬓厮磨的一男一女如惊弓之鸟。 男子赤膊坐起身,怒斥道:“大胆贼人!竟敢在我江夏入户劫盗,我看你们是活腻了!来人,来……” 他高声叫嚷着,却又忽地哽住,借着月色,看清了面前这人的模样。 “杜县令可真是让我们一番好找啊。”卢湛冷笑着,将方才一剑劈开的锁头扔到床榻边。 杜正忙不迭地披上衣衫,脚步踉跄地出门朝裴晏施礼。 “裴少卿,若有什么事差遣下官,明日去那县衙说便是,何必要如此呢……这溜门撬锁的,说出去大家都难堪不是?” 卢湛气不打一处来,追出来骂道:“你当我们没去吗?申时还未过就找不着你这县令大人了。去你府上说你近来都宿在别院里,别院里那娘子又推我们回县衙,说你忙于公务,许久未去找她了。若非大人将你府上那几个不长眼的小厮统统带回去打了板子,我们哪会知道,原来杜县令每晚都跑这孀居的寡妇家忙于公务来了!” 若是平时,他倒也没这么大火,可今日,他被裴晏搜光了财物不说,还套上了这身酱菜坛子里扒拉出来的衣裳,只想早些回去换了,却被人牵着鼻子绕来绕去。 杜正面色尴尬,嫌卢湛说话难听,却又不好发作,只得装没听见,“不知裴少卿找下官有何要事?” “温家宅子附近那些人你都审过了,可曾问出什么?” “这……不是都在那案卷上,呈与裴少卿了么。” 裴晏浅笑道:“看来杜县令也不爱吃敬酒。” 杜正一愣,他的确是查到些线索,一问完话立马就去请示了李规。说来明明是指向那女人的,可李规却让他把事压下来,别让裴晏知道。但这世上哪有不透风的墙,那些庶户他都一一警告过了,不也还是这么快就让裴晏给查着了么? “一个多月前那还住着位如花似玉的温夫人,杜县令的卷宗里却写温广林乃独居,且并无妻房。这人,该不会杜县令给藏起来了吧?” 杜正赶忙否认:“这下官岂敢,只是……据我县的记录,温广林的确没有妻房。” 裴晏理了理袖口,轻叹道: “卢湛。” 卢湛兴致勃勃地应了声,左手拽住杜正的左臂,右手抵在他肩头,猛地往后一提,关节处咔嗒一响,杜正惨叫着腿一软,重重地跪在地上。 “裴……裴少卿,你这可是滥用私刑!!”他咬着牙,梗着脖子嘴硬道。 裴晏不以为意,只淡淡看了他一眼:“是么?” 卢湛笑了笑,换成另一只手,用力一掰,又是咔嗒一声,杜正两只胳膊便如垂柳般吊着。 “杜县令,我这护卫乃是范阳郡守卢骞的亲侄,他说他在东宫学了门手艺,可以把人身上所有折了的关节重新接回来,你可相信?” 杜正猛地收声,眼眸微转,惹不起,这看似平平无奇的莽夫竟也是个惹不起的。 裴晏笑道:“你也不信,是吧?那你我打个赌,我吃亏些,我赌他可以,若你赢了,往后我便不再为难你,让你好与李刺史交代,如何?” 见杜正咬着牙不作声,卢湛单手扶着他的肩,另只手握上他脚踝:“杜大人,你可忍着些,别吓着了屋里的美娇娘。” “是,是有这么个人!”杜正很快败下阵来。“但确实……不是温广林的妻房。” 卢湛看向裴晏,得了回应,这才松开握在杜正脚踝的手。 “人呢?” “失踪了。”杜正赶忙补充道,“但应该是两年前,温广林从凤楼赎出来的那位娘子,当时他还为了这娘子与元将军麾下的一个领兵起了些冲突,闹得沸沸扬扬。” “我记得是叫……莹玉。” 裴晏凝眉不语,果然又和那女人脱不开干系。 他朝卢湛使了个眼色,卢湛笑着应声。 两声脆响,惨叫声划破夜空。 卢湛嫌弃地松开手,“让你小点声了,你且动动看,还有哪儿不适?” 杜正晃了晃肩头,方才还似断了的手臂竟当真没事了。 “杜县令。” 裴晏轻声唤道,他赶忙起身长揖。 “看来是我赢了,往后还得请杜县令多担待了。” 杜正身子一震,又只能颤声应下。 “是……” 第十一章 服软 卢湛直到回了客栈,嘴角都还扬着幸灾乐祸的笑。 “这杜县令看着一板一眼的,没想到竟爱干这偷人的龌龊事。我看那寡妇长得还不如他别院里的小娘子呢。” 裴晏没忍住挖苦他:“我看你也敦厚老实,那般黑灯瞎火,不也盯着人家床上看了?” 方才还没走到卧房门口,他们便已听见里头的动静了。裴晏本想在外边等会,但卢湛跃跃欲试地想冲进去棒打鸳鸯,好泄泄怨气。 两个人在门口默不作声地用神色手势交流了几个来回,最终裴晏无奈应允,他立马便踹门飞了进去。 裴晏换上中单,回身却见卢湛欲往短塌上躺,不禁眉头紧锁:“方才是谁火急火燎地要回来沐浴更衣,你就这么坐上去,晚上还睡得着么?” “大人不是说闻着闻着就习惯了吗?” 裴晏睨了他一眼,正要发作,卢湛咧嘴窃笑着迅速溜出门去。 到底是个孩子脾气,还记着白天的仇呢。 裴晏无奈叹了声。躺上床,又觉那臭味经久不散,无奈起身开窗,呆站着等散味。 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卢湛便洗干净回来了,手里握着一把箸子,塞给裴晏。 “这是做什么?” “大人明日不是得去找那云娘子问话么?今晚肯定又得烦了。”卢湛躺上短塌,“大人还是投壶吧,别刮那床沿,我听着睡不着。” 裴晏没好气道:“谁说我要去找她了?” 卢湛一愣,方才教训了杜正后,杜正把他查到的线索一五一十都交代了。 那莹玉本是凤楼里的琵琶娘子,温广林为她买了个良籍,便搬到了小东门那户宅子里。对外的确称她是夫人,两人也算是甜蜜了些日子。 可没多久,去年端午,有个并州来的娘子找上门,说是温广林明媒正娶的妻。 自那以后,周围邻居就甚少见到莹玉出门,整个人也日渐消瘦。 巧的是,莹玉在赵焕之遇害前失踪了,江州各城门守卫严苛,没有她出去的记录。要么已经悄无声息地死在哪儿了,要么便还躲在城中。 “杜县令不也说那凤楼里曾经有过从良嫁人的娘子,过了些日子又回去的么?说是夫家心有嫌隙过不下去。钱花了,人却跑了,夫家找到衙门,没过两天就鼻青脸肿地自己撤了去。想来便是那云娘子遣人干的好事了。” 卢湛越说越兴奋,裴晏看他兴致勃勃,不忍打断,只由着他讲下去。 “若莹玉真是画中女子,受了那般委屈,肯定会回去找云娘子的。赵司马,温广林,这些欺负过她的人……这么巧,都死在了凤楼。” “那为何先死的是赵焕之,而不是温广林?”裴晏问道,“我若是她,最恨的该是那负心汉。” “这……”卢湛哑然。 “还有,若是云英收留了莹玉,还替她报仇,为何要在自己的地方杀人?温广林就算了,他一介布衣,倒是好搪塞。但赵焕之不同,饶是李规都得专门上书向朝廷解释一番,在江州,尚有元昊可保她,那京中呢?” 裴晏看着手里的箸子,一根根放入净瓶中。 “这么巧,以往逮着个鸡毛蒜皮的事都要上书弹劾元昊的李规,这次竟只字未提,反而替她遮掩得天衣无缝,为什么?” 卢湛咂摸了会儿,忽地大腿一拍:“难道说……她其实是李刺史的人?” “也许是,也许都不是。” 卢湛一脸不解:“什么意思?” 裴晏望向窗外,空无一人的长街,远处传来更夫那竹梆子的声响,一下,又一下,越来越近。 夜风拂面,青白的月映着他青白的脸。 “你明日拿着那图去城中所有医馆问一圈,看有没有人见过。”裴晏说道,“按最后那几幅图所绘的来看,她定然受了不轻的伤,人若没死,肯定得看大夫。” 卢湛想了想,反应过来,“不行,卫队还没到,我不能让大人独自去找那云娘子,万一出了事,没法和太子交代。” 裴晏气笑:“你以为我是要支开你?” 卢湛认真地点点头,不带一丝犹豫。 裴晏自知但凡是元琅的交代,他断断犟不过这死脑筋,只得温言哄道:“我明日要先找崔长史确认一些事,就在州府。等你回来,我们再一起去,这总行了吧?” “这行。” 卢湛满意地重新躺回短塌,屋内霎时间安静下来。 裴晏躺上床,心里烦着,手又不自觉地摸到银刃上,刚拿起来,想了想又放下了。 “哎呦,裴少卿。” 春水满塘 第13节 崔潜一早刚到州府,本想着先品壶茶,却见裴晏站在他门前,连忙上前施礼,面上喜容可掬,心里暗自腹诽。 一番寒暄,裴晏道明来意,按杜正所说,温广林为莹玉脱了籍。按律,奴籍只要主家愿意放籍赎身即可,但乐户,则需等大赦,或是上官特赦。 “按律,的确是要我或李刺史首肯方能脱籍,且需拟好文书,上报朝廷,以便登记在册,实在操作繁琐。裴少卿久居京城,想来对地方实务不甚了解,若事事都按律,则许多事都难以施行。” “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崔潜笑着为裴晏斟茶,语带试探。 裴晏颔首饮茶:“崔长史放心,我只对我该管的事有兴趣,别的,且只当听个闲话。” 崔潜得了承诺,这才将温广林为莹玉脱籍的法子悉数告知。 “温公子是买了沌阳一农户的户籍。那户人家本有两个女儿,长女早些年嫁给安陆一富户做续弦,日子过得不错,这次女眼看也到花信年华,不满意媒人给说的亲事,置气是去安陆探望姐姐,可人也没到安陆,就此没了音讯。” 女子只上户籍不入丁籍,只需买个年龄相仿,失了踪又没人报官的户籍即可。江州扬州徐州,行商富户多,酒肆乐坊亦多,男欢女爱总会有些动真情的,乐户脱籍都是这么办的。 裴晏翻了翻崔潜递来的户籍文书:“沌阳这么多失踪女子,就没有查下去?” 崔潜无奈叹道:“沌阳县辖下临近郢州旧城那一片,时有这种事发生,顾县令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裴晏心下了然,这农家女想来是被元昊麾下的镇戍兵给掳走了。 “其实不止沌阳,江夏县亦有几个村子因此逐渐人丁凋零,或投奔亲友,或流落他乡。那些望族富户尚可以去找云娘子代为说情,庶民则只能逃了。” 崔潜笑着喝了口茶,话锋一转,试探道,“如今不知道多少人希望裴少卿能不畏强御,还江州一个朗朗乾坤。” 裴晏轻笑:“看来崔长史口中的这些人,早已认定杀害赵司马的凶手是元将军了。” 崔潜笑着摆手,“我可没这么说。” 在州府又坐了一会儿,卢湛乐滋滋地回来了,像个讨赏的孩童似的跟裴晏先诉了通苦。 “我可是跑遍了城中所有的医馆、药铺,连那走街串巷的游方郎中都逮着问过了。还照大人所说,佯装是对那画中人魂牵梦绕。那些郎中一听,立马就变了脸,一个个地笑得可猥琐了。” 裴晏给他倒了杯茶:“辛苦卢公子了。” 卢湛笑着接过,一口饮尽,“一游方郎中说他曾诊过这样伤势的娘子,但他去的时候,人被糟蹋得不成人样,模样没看清,但左眼眼角确实有颗小痣。” “人在哪儿?” “说是保安门附近的一个暗娼馆。”卢湛说道,“我顺路去探过了,大门紧闭。但郎中说,这种地方通常都是夜里才会有人,大多都是附近赌坊里那些烂赌鬼,赢了钱去泻火的。” 裴晏点点头,“那晚点再去。” “那现在……” “去找那最难缠的谈谈吧。” 他捏了捏眉心,嘱咐道,“待会儿不管人家说什么,你都少说话,谨言慎行,记住了吗? ” 他这回是去求人的,少不了得遭几句冷嘲热讽。 卢湛乖巧点头,心下腹诽。 也不知道是谁一见了人家就吵起来。 行至凤楼,门口的小厮见着裴晏先是一愣,先前在县衙挨了刑的双手红肿尚未消。但他很快恢复如常,笑脸迎上。 “裴大人可是来吃酒的?” “你们东家呢?”裴晏语气温和。 昨夜他躺上床左思右想,云英既能在元昊那般阴狠残忍的人手中讨着便宜,他这点酷吏手段,想来也不会好使。 得先服个软,利诱为上,探探她的态度。 小厮道云英平日宿在船上,眼下未起,将二人引至画舫等了会儿,里面出来个侍女领他们进去。 上回裴晏只进到了前面,没注意角落还有小门。 入内是间布置清雅的卧房,云英披散着长发,随意裹了件袍子倚在榻上,半截藕白的小腿在外边晃着。 侍女引二人在案前坐下,又端上一壶茶。 “不用倒茶了,裴大人怕有毒的。”云英微微仰头示意,侍女应声退了出去。 “崔长史说,若想在江州找人,衙门没有云娘子这儿好使,我便来试试。”裴晏说着,给自己倒了杯茶,抿了一口,“娘子不会记着仇,不做我生意吧?” 云英眉梢微扬:“我很贵的,只怕大人舍不得。” 卢湛一听见贵字就有些冒火,脱口而出:“你还想漫天要价不成?” 裴晏清了清嗓子,卢湛自知又多嘴,不情不愿地低下头。 云英粲然笑道:“漫天要价谈不上,换别人,可能欣喜若狂地就答应了,但大人嘛,肯定舍不得。” 裴晏转眸沉吟,端起茶盏细细抿着,一种不太妙的感觉绕上心头。 “娘子开个价。” 云英眉眼一弯,檀口轻启,一字一字地敲在他耳畔:“我不跟没上过床的男人做生意。” 卢湛猛地深吸一口气,硬生生地咽下,裴晏则面不改色地喝完茶。 “你给每个人都是开这价钱么?” “这刀口舔血的生意,自然得要客人拿出些诚意来。价钱嘛,当然是因人而异的。”云英侧身斜躺,右手撑起托着腮。“我呢,就喜欢管爱财者要钱,找贪权者分权,让重名声的受辱,要吃斋念佛的杀生。只有收别人最不愿给的东西,才最有意思。” “我猜得对不对呀,裴大人?” 裴晏放下茶盏,脸色不大好看,他讨厌这种像被人掐住了咽喉的感觉。虽本是想好了要来服个软,可这女人是真会得寸进尺啊。 他起身朝外走,那娇媚又带着一丝得逞的笑声轻飘飘地钻进耳畔。 “大人慢走~” 脚步顿在门边,这熟悉的语调倒让他想起些事。 裴晏转身回去,从卢湛身后抽出那卷画,递到云英面前。 “娘子或许可以先看看我要找的人,再考虑考虑价钱。” 云英将信将疑地接过来,徐徐展开,顿时愣住。她虽已见过莹玉,但对这画上所绘却是全然不知。 而更重要的是,也不是只有她看穿了他的心思。 那夜在县衙,她念在他为莲儿报仇,一时心软提醒了几句,看来也是让他给逮着了。 云英敛容正色,幽幽道:“那大人是想抓这画上的人,还是只想找这画上的人呢?” 裴晏见她如此神色,便知是赌对了。 “与娘子一样。” 卢湛看着面前这两人打哑谜,又急又躁,但也只能眼巴巴地等着。 云英细细端详着手中那幅春宫图,女子虽神色灵动,但男子都是同一张脸,唯有身形衣着不同,想来是为了隐藏身份。 目光扫到左侧题字,不禁拧眉:“这是赵大人画的?” 裴晏点点头。 缄默须臾,云英收好画卷递还给裴晏,起身从柜中拿出一截香料,取火点燃,扔进黄铜香炉中,轻氲出淡淡果香。 “那我便换个价罢。” 她躺回榻上,眸光微眯,看向角落放着的那把琴,“听闻裴大人调任廷尉监之前曾任太常寺协律郎,想必对音律颇有造诣。” “弹首曲子来听听。” “放肆!”卢湛一时间又没忍住,“你当大人是什么?” 云英盯着裴晏,目不转睛:“这都不行,那大人还是请回吧。” 裴晏垂眸,温声道:“娘子想听什么?” 她笑了笑。 “都行。” 第十二章 下九流 琴声袅袅,云英仰头望着舱顶,神色凝滞,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卢湛虽看裴晏似乎恬不为意,但他心里不太痛快,加上又不爱听这些丝竹弦乐,一张脸苦得像块猪肝。 一曲终了,裴晏看向闭目凝思的云英,默了会儿,开口问道:“娘子可还满意?” 她这才笑着起身,拢了拢衣衫,走到妆奁前梳起了长发。 “那画中男子皆同一面容,赵大人这是刻意要隐去众人身份。”云英说道,眼尾透过铜镜扫了眼裴晏,四目相交,他别过眼去。 “但身形则各不相同,连身上的肉赘与痣都清晰可见,且并无规律,想来应不是随意画的。” 裴晏颔首道:“你倒是看得很细。” 卢湛闻言忍不住偷偷展开画又看了一眼,这画他看了十数遍,还真没注意到这些。 “但江州也不是所有达官显贵都会来我这儿的。有些人虽来了,也就是凑个酒局,好比那崔长史,你别看他常来,他可从来都不会留宿的。” 云英将长发高高束起,取一桃木簪固定好:“再说了,江州辖下郡县也有好几十个,士族富户更是数不胜数,光凭这点特征,大人要一一审过的话,怕是要得罪不少人了。” 裴晏默不作声,这也是他此番来找她的原因之一。 “其实画不止一幅,画中人也不尽相同,我记得……有一个左腿青筋凸起的男子。” 云英一滞,回身看向裴晏,“不止一幅?” 裴晏点点头:“约有十几幅。” 云英想了想,未再多问,只斯条慢里地补了些口脂,不似平日常见的嫣红,而是肉蔻模样,不仔细看只觉唇色绵密。 她对着铜镜左右看了看,这才满意地起身摆摆手:“两位先出去吧。” 卢湛有些恼,这女人的官架子怎么比裴晏还大,活像是裴晏在向她汇报似的,一时不忿,斥道:“你还什么都没说,这便要撵人了?” 云英一怔,看了他一眼,失笑道:“那卢公子想看着也行。” 她说完伸手解开腰上系带,手一拉,脱下那本就草草掩着的外袍,卢湛迅速转过身去。裴晏转眸看向别处,淡定起身走到卢湛身旁,拍了拍他肩膀,两人一前一后地回到湖岸边。 岸边清风拂面,甚是清爽,然卢湛却脸色微红,方才的尴尬久久难以咽下。 那外袍下面虽不是赤条条的,但也衣衫轻薄,窈窕身段清晰可见。 “让你少说话了。”裴晏无奈苦笑。 春水满塘 第14节 “我哪知道她要脱衣服!” 裴晏欲言又止,这女子出门,梳好发髻,补了妆,接着便该换衣裳这还用说么? 少顷,云英换了身男装出来,朝两人盈盈一笑。 “还请大人先带我去看看另外那十几幅画。” 赵府,侍女通传后回话说,赵夫人身子抱恙,不便见客,但还是让侍女带着三人去了书房。 裴晏命卢湛将那架上所有绘着温宅的图一一拿下来摊开放在地上,云英细细看着,神色凝重。 “娘子可有认识的?” 云英瞥了裴晏一眼,答非所问:“这画上虽都是青天白日,但院内处处点灯,想来……应是夜里。可问过更夫了?” 裴晏点点头:“两年前,温广林刚买下这儿便给了更夫钱,让他不去那附近打更。” 两年前,正是温广林骗了莹玉的真心,来找她,说已买了新宅,只等脱籍的文书办好,便要娶莹玉为妻。 云英冷笑一声,自言自语道:”原来他一开始便是这打算。” 卢湛张嘴又想问,被裴晏拦下。 他站在她身侧,见她凝神端详着画中人,拿起其中几幅,换了下位置,左右比对着。 不像是装的。 “大人。”云英忽地开口,回身看向裴晏,“这画上男子,无论是那些赤膊的,还是端坐一旁饮酒着衣的,看似都没有重复,但却有一人,出现在不止一幅画上。” 裴晏看了看她摆在面前的那幅,草木葳蕤挡住了大半身子,只露出半截举杯的手臂,下一幅里,假山石间亦有同样举杯的半截手臂,再下一幅,在四个围坐一团的男子中间,也有一个人,只露了手。 卢湛亦是探身望去,忍不住问道:“这手上又没胎记,你怎么知道是同一个人?” “都是左手。”裴晏回答了他,这一点他上回倒是忽略了。 云英笑了笑,算是默认:“不知这个人是否就是大人想找的人?” 裴晏亦看着她:“是不是,要找到了才知道。” 他俯身拿起一幅来:“这只手,是和这些刑具一起出现的。我想,娘子应该也想找到这个人。” “那大人可猜错了。” 裴晏一愣,听她幽幽地接着说道:“这上面所有人,我都要找。大人可千万不要落在我后头,不然连根骨头都找不着了。” 云英看着地上那些画,眼前浮现出莹玉身上的那些伤。 莹玉时醒时睡,神识混乱,她只知道是温广林将莹玉卖入那暗娼馆,还花钱去赌坊门口找来输红了眼的烂赌鬼去轮番糟蹋。 陆三便是输光了钱,听别的赌鬼讲这稀罕事,跟着去看了热闹,这才将莹玉救回来。 原来还有这么多她不知道的……该死的人。 想到这儿,云英一把夺过裴晏手上那幅画,俯身将地上摊开的也一一卷好,又顺手在书架上随意找了幅绢画撕开,当作麻绳将那些春宫图都捆到一起,沉甸甸地塞到卢湛怀里。 卢湛一愣:“你干嘛?” “拿回去按图索骥啊。”她笑笑,“这么重,难不成让你们家大人拿?” “你不会自己拿吗?再说了,这可是重要物证,是随便能让你拿回去的?!” 云英忽地身子一软,转身倚到裴晏身上,“哎呀,忽然就有些忘了该上哪儿去打听消息了~要不,我先欠着,大人改日再来?” 裴晏垂眸看她,缄默片刻,无奈朝卢湛点点头。 “现在想起来了?” 她直起身,笑若银铃。 未时,南门西侧的十字街上人烟寥寥,云英领着裴晏和卢湛穿街过巷,转了好几个弯,来到一窄巷前。 远处传来些难以言说的臭味,卢湛腾出一只手捂着鼻子:“你这是要带我们去哪儿?” 云英走在前面,像是完全闻不到似的:“自然是能打听消息的地方。” 她停下来,回身看了卢湛一眼:“把手放下,你家大人都没这么矜贵,你倒是嫌起来了。” 裴晏刚抬起来的手,在半空停了一瞬,拭了拭鼻尖,又放回去,侧目朝卢湛使了个眼色。 卢湛没好气地放下手,刚吸一口气,眼耳口鼻挤作一团,痛苦不堪。 这气味,比他昨日穿的那身酱菜坛子里扒出来的脏衣服还要臭上百倍。他这会还抱着那一大捆春宫图,可谓是难上加难。 又往里走了一截,脚下开始有些积水。乌黑的水浸泡着墙根边的青苔,隐隐有些发绿。 卢湛这才发现,云英穿着双木屐,鞋跟刚好可以高过积水,而他和裴晏则是革靴,虽好过锦履,但往里若再水深些,久泡之下,难免浸水,也不知道这水是不是泡过死老鼠。 裴晏步伐也慢了些,尽量挑着高处走。 云英看着这两人,实在忍不住揶揄:“真是难为两位贵人了。” 卢湛没好气道:“你故意的是不是?” “大人想必是已经审过温家宅子周围的人,一无所获才会来找我。”云英笑着答道,“这三更半夜的,哪有什么正经人家会溜街串巷,扒人家墙根呢?见不得光的人,自然是要来着见不到光的地方找了。” “不过……你们倒可以试试这个。” 云英从腰间拿出个瓷瓶,往指腹倒了些青绿的汁液出来,抹在自己鼻下,递给裴晏。 裴晏犹豫片刻,接过来按她的示范照做,是略有些刺鼻的清凉气味,但的确好过这巷内的恶臭。见卢湛手不空余,他顺手也替卢湛抹了些。 卢湛先是啊了一声,随后瞪大了眼,深深地吐了口气,感觉总算是活过来了。 裴晏递回瓷瓶:“多谢娘子。” 云英接过来,转身继续往前,温声解释起来。 “江州城一到夏汛,内河时常泥沙淤积。城内的明月湖离大江不远,倒是时常会开闸清淤,但南湖则不然,一来离大江远,二来南门这一片地势低,南湖一涨水,就往城内灌。” “久而久之,便只有那最穷最低贱的下九流,才会聚居在南门这一片。”她顿了顿,回头看着裴晏,“大人若是嫌弃,放在心里就好,切莫挂在脸上。若是闹起来,我相信卢公子就算赤手空拳自然也能护住大人。可这些人平白遭了难,大人想打听的事,就很难说了。” 裴晏微微颔首:“那我们都不说话,由娘子问。” 云英含笑瞥了他一眼,未再多言。 行至一小院前,门口藤笼倏地一动,窜出两只肥硕的老鼠,惊恐地从卢湛脚边跑过,他脚一抬,险些摔倒,心下一紧,叫出声:“这水里肯定有死老鼠!” 又是一阵窸窣声响,柴堆里窜出个如野猪大小的东西,径直扑向云英。 “云姨~”一声稚嫩的嗓音,卢湛这才看清是个披着棕皮的小孩,蓬头垢面地,一双黑到看不清肌肤的手在云英素白的衣衫上磨蹭,留下一片污黑。 云英笑着用手捋了捋那小孩糊成一团的头发:“石奴乖。” 她忽地想起什么,回身看向裴晏:“大人带钱了么?” 裴晏点点头,她便笑着伸出手来,待他从怀里掏出锦袋,二话不说直接拿了去,在手里掂了掂,不禁拧眉:“大人就带了这点钱,方才在画舫也好意思让我开价呢?” 裴晏被问得一愣,他其实还真没想过云英会直接要钱。这种人,通常会讨些别的方便或是打探东宫的意图,这些东西,她自会找到愿出高价的人。 当然,也没想到她会要他这个人。 那袋钱真正的主人不忿地回呛道:“嫌少就别要!” 云英闻声看向卢湛,上下打量一番:“卢公子几日不见,怎么如此素净了,跟遭了贼似的。” “呵。” 卢湛干笑一声,眼尾余光扫了眼一旁那个“贼”。 石奴伸手扒拉着那锦袋上的流苏结绳:“好漂亮。” 云英将袋子丢给石奴,温声道:“石老呢?” “在里面。” 云英摸摸他的头:“去换吃的。” 石奴应了声,跑到裴晏面前愣了一下,怯生生地绕开些,又看了眼卢湛, 犹豫了一瞬,低着头从他们中间飞快地蹿走。 那眼神,就仿佛见了死老鼠似的。 卢湛气笑:“他倒还嫌弃上我们了?” 云英亦跟着笑:“谁让你们身上有味呢。” 卢湛低头左右嗅了嗅,“哪有?这地方臭成这样,还能闻见什么味?” “衙门味。” 她笑着走入院中。 卢湛转身向裴晏抗议:“大人!” 裴晏笑着摇头,这嘴快的教训,他头几回可是吃够了。 “让你少说话了。” 说罢阔步跟了进去。 第十三章 恩威并施 不太宽敞的屋内,五六个麻衣男子席地而坐围在一团玩五木戏,一旁还站着两个抱婴孩的娘子,见云英进来,含笑欲语,但看见跟在她身后进来的裴晏,惊慌地躲进里屋。 麻衣男子闻声停下手里嬉戏,戒备地起身,将三人围住。 卢湛警惕地挡在裴晏身前,四下环顾,那布帘后的里屋传来窸窣声,应是还有人。他今日没有佩剑,好在靴中藏有一把短刃,但面前几人身形健硕,眼神如鹰瞵鹗视,站位看似不经意,实则进退有余。 是圈套。 他几乎下意识就要躬身拔刀,云英抢先开口道:“也没几日不见,祝大哥这是何意啊?” 正中那独眼男子冷笑一声,盯着裴晏:“云娘子带着个官人来,又是何意啊?”他又歪着头细细打量卢湛,“陆兄弟今儿个没来啊?” 云英神色一凛,倏尔又笑道:“我又不是只有那一个男人可以用,谁来不都一样吗?还是说,祝大哥想先试试身手?” “正有此意!” 那独眼男子说着顺手抄起一长竹,向前跨出半步,晃动竹身,如手执红缨长枪,挺身朝着卢湛下盘刺去。卢湛纵身闪开,竹尖杵在地上,应声断开。那独眼男展臂一扫,断口利如矛尖,贴着裴晏腰身而过。 卢湛登时背脊一凉,不等他站定,独眼男左手为支,右手在竹尾上一拍,便如长枪挽花攻去。卢湛腰身后仰,几近贴地,竹尖擦着他鼻尖而过。 独眼男冷笑一声,欲收枪再刺,却被卢湛伸手抓住竹身,他用力回拉,竟是拉不过下着腰的卢湛。 春水满塘 第15节 “裴郎,你过来些,别伤着了。”云英伸手将裴晏往自己身边拉了拉。 裴晏被她这突如其来的娇柔弄得一怔,转头见她快速扫了眼一旁站着的几人,心下了然,并未反驳,站了过去。 卢湛见裴晏退开了,估算了下步伐,手腕一转,将那竹竿摁在地上,单手撑地后翻起身,一只脚稳稳地踩在竹尖上。 “老四,技不如人便不要逞能了。” 声如洪钟,里屋一白须老者在方才进屋的娘子搀扶下徐步而出,方才还剑拔弩张的几人立马垂下头,退到两旁。 那独眼男子也咬着牙,愤愤扔下竹竿,退到一边。 云英眉眼一弯,柔声道:“石老。” 石老端坐堂前,目光冷峻,从裴晏身上略过,又仔细打量了卢湛:“想不到云娘子手里还有比陆兄弟身手更好的。” 云英扬眉浅笑,只当默认,她转身从卢湛手里抽出一幅画递上。 “有件事,想请教石老。” 石老一旁的娘子接过,徐徐展开,见那画上场景,不禁蹙眉。 “小东门右巷尽头温公子的宅子,算来应也有大半年了。石老这是没收到风,还是没收够钱呢?”云英温声笑着,话却不甚客气。 石老面无表情地看了眼,淡淡道:“你的人?” “自然。” “老五。”石老沉声唤道,一旁站着的纤瘦男子上前来,看了眼那幅画,眼珠子快速转了转。 “是……有这么个事。”老五嘟囔了句,又急着抬头辩道,“可莹玉不是都嫁给那公子哥了么?我还以为……就是人家小两口闺房之趣呢。” 云英语调一沉,阴冷如寒冰:“你管这叫闺房之趣?” 老五争辩道,“那、那她男人就在那儿啊!她人也是半醒着的,可享受着呢,那腿啊,夹住那些个船工一个劲地往里塞。咱莹玉怎么也是见过世面的,谁知道是不是嫌那公子哥棒槌不经使?” 说罢左右几人会意地笑开,云英微微仰头,面无表情。 一声脆响,老五半边脸登时红得滚烫,石老轻甩了甩手,朝云英微微躬身。 “混小子不懂事,望云娘子勿怪。” 老五被石老打了一巴掌,虽不服气,但也不得不低头。他们几个早就对这女人心生不满,这江州原本是他们的地盘,自打这女人来了,杀人越货、销赃毁尸的脏活还是他们做,却只能接她经手的生意。 平白无故,成了个娘们的打手,却还捞不着个甜头。放过去,江州城哪家酒肆的娘子是他们碰不得的?就是那高门大户里三贞九烈的夫人,也就是一巴掌打晕了的事。 不过就是卖皮肉的贱人,以为只卖那达官显贵,就能摇身一变成人上人了? 同是下九流,清高给谁看。 这身份地位都是打娘胎里带出来的,要怪就怪自己的老娘没含住根金棒槌! 但不服气也没办法,这女人身边跟着那个陆三他们打不过,本想多拉上几人暗中设伏,却被石老拦下来。 年轻气盛总是不知天高地厚,能在镇戍兵那讨着好的人,绝非他们这些野路子能招惹得起的,头几回捉了人又放回来,分明就是手下留了情。 石老虽不想和这种看似左右逢源,实则与虎谋皮的人来往过密,但云英出手大方,又顾虑周全,对他这儿的老弱妇孺也照顾有加,可谓是恩威并施。 这送上门的财神若一再拒之门外,下回来敲门的可就是瘟神的道理,他自是懂的。 见云英没吭声,许是还不满意这出老子打儿子的戏。 石老眸光阴鸷,对着老五斥道:“还不把你知道的都交代了!” 老五这才不情不愿地细细道来。 温宅里的聚会大约月余一次,一开始并不是莹玉,而是莹玉的侍女。自去年端午后,侍女便不知去向,聚会上的女子也变成了莹玉。而与裴晏猜想不同的是,那些赤膊交欢的男子都是漕运码头的船工,在一旁坐着饮酒观赏的才是贵人。 老五趁他那相好的男人不在时才会去小东门附近,一更去,三更回,路过听见些响动,这才扒墙看见了。 后来也遇上过几回,但老五认得的官不多,贵人说不上来是谁,但那些船工每次都是不同的人。 云英抬眼看裴晏,四目相交,但见裴晏唇瓣微动,欲言又止。 她点点头,问老五:“你怎么知道是船工?” “有一个在赌坊碰见过一回,走狗屎运,赢了不少钱,我就跟着他一路到了漕运码头,亲眼看他上了徐家的船。”老五咂摸了会儿,又想起些细节,“最后一次我记得,那伙人操弄得太狠了,见了血,莹玉似乎给疼醒了酒,哭闹起来了,那次草草地散了。” 老五说着,忽地又啊了一声:“我想起来了,那次有顾县令的小儿子!” 云英一愣:“顾珩?” “没错,就是那狗杂种!” 缄默须臾,石老沉声道:“云娘子可还有别的要问?” 云英抬眼看向裴晏,眼神试探,见他微微颔首,这才笑了笑:“要问的是没了。但……” 她上前一步,仰头斜睨堂内,温声道:“我听说,这寒皋断舌才会说话,不知道人是否也是如此。” 堂前那几个精壮汉子立马变了脸色,石老凝眉不语,一双鹰眼直勾勾地盯着云英。 身后卢湛屏气凝神,这才刚消停了没一会儿,竟又呈剑拔弩张之势。他暗自掂量着要不先一脚把裴晏踢出去好了,省得待会打起来他碍手碍脚,自己施展不开。 这几人不是他的对手,但这屋子不大,裴晏若在,他就总会束手束脚。 云英似是全然不在意这屋子里千钧一发的气氛,转身笑着倚上裴晏:“裴郎,我们回去。” “云娘子留步!” 石老沉声叫住云英,她停了脚步,却未回头。 一旁的娘子递上把交刀,石老接过去,扔在老五脚边。 “石老!”那独眼的祝老四咬牙颤声求情,见石老不为所动,转而朝云英躬身抱拳道,“云娘子,老五他也是不知内情才……才忘了告知娘子,还请娘子高抬贵手,饶过他这回。” 云英含笑回望他一眼,挽上裴晏便出门去,卢湛戒备地跟着缓步后退。 走到院门口,里屋传来一声惨叫。 云英嘴角一扬,松开裴晏,“大人,我们还是快些走。” 走出几步,见两人都不说话,又自顾自地解释道:“他们若不当大人是我的人,这怨气可能就得往你这儿撒了。” 卢湛嗤道:“笑话,大人还需你来庇护?宵小之徒,让他们尽管来。” 云英笑道:“卢公子可知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方才那是想试你功夫才明着来,现在知你不好惹,若要下手,自当是来阴的。” 卢湛哑然。 刚走出巷口,身后便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子,卢湛戒备地回身,却见方才扶着石老的娘子拽着个干瘦的丫头追上来。 “云娘子还请留步。”那娘子警惕地扫了眼卢湛,赔笑着朝云英施礼。 “祝家嫂不必这么客气。”云英笑着扫了眼一旁的丫头,“桃儿都这么大了。” 祝家嫂笑着应了声,推搡着一旁低着头,双手紧拽着衣角的桃儿:“还不快给云娘子问安。” 桃儿抬眼怯生生地唤了声,对上卢湛和裴晏的目光,迅速通红着脸又垂了下去。 “祝家嫂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祝家嫂干笑了声,将桃儿往前推了步,“云娘子,你看桃儿,可算俊俏?” “娘子也知道石老年岁已高,这一天天地也愈发管不住人了。眼看桃儿越来越大,我实在是整日都提心吊胆。四郎也是个糊涂的,说要趁早把桃儿许给他那些混账兄弟。”她顿了顿,不舍地牵起桃儿的手,“那些混账也不知哪天就死在外边了。这巷子里死了男人的寡妇,谁家夜里不爬进来几个不要脸的混账玩意?” 云英垂眸浅笑,听明白这话里的意思了。 “你可想好了?这当了妓,兴许夜里也不知道要迎进来几个男人。金装玉裹,进了房,上了床,也都是那发了情的野狗,男人嘛,能有多大区别?” 她眼尾微微侧着,余光似是自身后这两个男人身上扫过。 卢湛一口气提起来,扬眉看向裴晏,用眼神抗议,可裴晏却抿嘴笑着示意他闭好嘴,就好像他自己没被归到那野狗当中似的。 祝家嫂惨笑道:“横竖都是糟践,有娘子护着,总比……总比在这儿好。” 哪怕就是像莹玉那般遭了难,也还有人惦记着来为她讨个公道,总好过烂死在这见不到光的地方,化作一滩没名没姓血泥。 云英看向桃儿:“抬起头来。” 桃儿颤颤巍巍地抬起头,一张鹅蛋小脸涨得通红。 倒也尚算清秀,虽衣衫褴褛,但有娘亲捧在手心里疼着,整个人拾缀得干干净净。多好的丫头,若是生在那高门大户,锦衣玉食,还会是现在这般身不由己么? 或许也都一样。 云英心下叹息,嘴上却是轻飘飘地说道:“把衣裳脱了,给两位公子看看。” 桃儿身子一震,胸口急促地起伏着,眼角瞬间氲出一团雾气,用力咬着下唇,但那瘦弱惨白的手还是颤抖着伸向腰间。 卢湛实在看不下去,斥道:“荒唐!哪有你这般逼良为娼的!” 云英笑而不语,依旧看着桃儿。桃儿抬眼看了眼云英,吸了吸鼻子,解下束腰。 卢湛被晾在一边,气得要冲上去,被裴晏拦下,他正欲争辩,却听云英轻声道:“好了。” 她伸手覆在桃儿的手上,将那束腰重新系好,看向祝家嫂:“桃儿从小有你这个娘亲护着,心还没死,是做不好这生意的。” “可……” “还这么小……”她伸手轻抚上桃儿那通红滚烫的脸颊,指腹抹去眼角那斗大欲坠的银珠,有那么一瞬失了神。 “改明儿我找找看买个良籍,过两年再大些,寻户平常人家嫁出去吧。” 祝家嫂闻言大喜,赶紧拉着桃儿不住地作揖道谢。 云英笑着扶起二人:“方才让祝大哥受了些委屈,家嫂回去可得帮我说说情。” “是云娘子莫跟那些粗人计较,四郎也不是对娘子有什么成见,只是一直还记着当初输给陆兄弟的事,心里憋屈。男人嘛,就爱争这些没用的长短。” 祝家嫂本还想再絮叨几句,云英看了看天色,草草应了两声便打发她们走。 她回身从卢湛手里拿过那捆画,朝裴晏盈盈施礼:“大人既已拿到线索,我就不耽误大人查案了。” 刚迈了一步,却被裴晏拦下。 “云娘子这就要走?” 云英撇撇嘴,陆三把莹玉安置在城外,再耽误会儿就赶不上夜里回城了。 “那顾珩是沌阳顾县令老来得子,自小被宠溺纵容,嫌酒肆女闾的女人脏,最爱八九岁清白人家的丫头,先是抢,后来被李刺史敲打过就改成买,就不是个东西。”她想想,又补了句,“顾县令是扬州刺史顾廉的亲堂兄,算来与李刺史也是姻亲,大人要提审的话可当心些。” 裴晏微微展眉:“多谢云娘子。” 话是这么说,却没有要让开的意思。 云英心下一恼:“这还不够吗?裴大人一首曲子可真是要卖出个天价来。” 春水满塘 第16节 裴晏朗声笑了笑:“我们从巳时到现在可是粒米未进,我身上的银钱也都给了娘子,眼下已近申时,想去娘子那蹭一顿饭可好?” 云英冷笑道:“大人不怕有毒了?” “怕啊。所以还请娘子与我们一起吃。”裴晏含笑凑近,“还是说,娘子有什么急事赶着走?” 云英凝眸不语,他凑得很近,近到他再俯身往下些,或是她再引颈往上些,唇舌便能贴到一起了。 她有些讨厌他看向自己的眼神。 男人看她的眼神她见得多了,怨恨,阴毒,畏惧,嫉妒,嫌恶,杀意,淫邪。 统统都是欲望,都有所求。 但裴晏没有。他就只是看着她。 缄默须臾,她倏然一笑:“怎么会呢~”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3-12-11 居然有推荐了!嘿,加更一章~ 第十四章 入幕之宾 行至凤楼,守在门口的小厮见着云英立马灿然迎上。 “叫后厨做些吃的送到画舫来。”云英漫不经心地回头看向裴晏,提了提音色,“不知裴少卿要吃什么呢?” 这一路过来都缄默无言,方才还温言细语的“裴郎”已成了这字正腔圆的“裴少卿”。 裴晏嘴角微扬:“客随主便。” 云英回身对着小厮:“听见了?多做些,裴少卿和卢公子可是饿了一天。” 小厮眼珠子一转,了然笑道:“小的明白。” 不多时,两三个侍女端着食盘进来,一一放在三人中间。 前舱宽敞,却是一人一案,分座而食。裴晏说要与她一起吃,那便只有她那里间才有高案,可三人同坐一桌。 侍女退下后,云英也不再客气,权当没有这两个人似的,自顾自地吃起来。 卢湛看着那一桌的鱼鲊、鱼脯、鱼羹,不免咽了咽,他也着实饿了一天,先前在客栈里可吃不着这么精致东西。见裴晏也细嚼慢咽地开始吃了,他这才放松下来,夹了一大片鱼肉塞进嘴里,入口嫩滑,咬下去,内里却韧而难断,浓烈的酸腥和说不出的苦味在舌尖泛开。 卢湛眉头拧成一团麻绳,抬眼看了看淡定吃着的另外两人,带着些疑虑,又舀了一勺鱼羹。这次有了提防,没有囫囵灌入,而是先细细抿了一小口,眼耳口鼻恨不得扭到一起去。 这四月的雉尾莼乃是莼菜中最为圆融鲜嫩的,她到底是上哪儿捡出这么多干涩难嚼的来? 那羹里的鱼肉已熬得轻轻一碰就融开,羹汤绵密浓稠,可入口实在是腥臭难忍,仿佛是将那鱼腹中的五脏都剁碎熬了进去似的,也不知怎么做到羹色依旧白嫩的。 云英见卢湛这般痛苦表情,忍不住嘴角一扬:“看来卢公子有些吃不惯。” 这谁能吃得惯?! 卢湛在心里怒吼着,看她这幸灾乐祸的模样,不用说,肯定是故意为之了,好在今日他嘴快吃了几回亏,倒是让他长了些记性,硬生生地把话咽回去了。 一侧身,见裴晏不动声色,只垂眸细细挑着鱼刺,又想起平日里他吃饭总是很快的。 原来如此。 卢湛倏地咧嘴一笑:“怎么会呢?我还是第一次尝到如此鲜嫩爽口的鱼羹。大人,你也尝尝。” 说着,舀了满满一大勺浇在裴晏碗里那片刚挑完刺的鱼肉上。 裴晏看向卢湛,扯了扯嘴角,欲语还休。 说不过那女人,他倒是会挑软柿子捏。 云英盈盈接道:“对哦~这羹,裴大人可是一口都没尝呢,是不喜欢吗?” 她伸手舀了勺,目不转睛地看着裴晏,一口咽下,舌尖探出来,舔了舔唇边残留的羹渍。 裴晏不喜腥膻,这羹一端上来,他就闻到了那股难以言说的腥味。 从云英看见春宫图的反应和在石老那儿的情形来看,她应是对温宅里的事并不知情,或者说,不知详情。她既愿为莹玉报仇,没理由不关心莹玉的下落,要么便是她确定莹玉已经死了,要么人就在她手上。 故而方才他一眼就看出她赶时间想出城。 可她想必也看出他是故意找借口拖着她,这才备了这么一桌”好东西”来为难他。 裴晏心下叹息,又有些无奈,若卢湛能有她这般不点就通……不,但凡能有她楼里那小厮一半的机灵劲该也够了。 方才在门口他们说的那两句话,他还真没听出玄机来。 但眼下,一前一右,两对眸子都笑盈盈地催着他,他沉了口气,勉为其难地抿了一口,痛苦在唇舌间炸开,嘴上又不愿认怂:“我吃东西慢,云娘子不要介意。” “不介意。” 云英倚在案上,右手托着头,满意地欣赏他这强颜欢笑的表情:“大人想待多久就待多久,喜欢的话,留下来睡也行~” 一席饭吃了足足一个多时辰,硬着头皮撑到城门落锁,裴晏才起身告辞。云英早已耐不住,躺到塌上闭目养神,只摆摆手,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上了岸,裴晏立刻嘱咐卢湛:“你去趟刺史府找李规,自明日起,关闭江州所有城门,任何人,无令不得出入。” “要封到什么时候?” “封到卫队来。”裴晏想了想,“算时间,应该就是这一两天的事了。” 卢湛有些犹豫:“那大人你……” “我就在此处等你,我们还要去保安门附近那暗娼馆的你忘了?”话说多了,胃里那股汹涌翻滚的势头立马又涌上来,他赶紧捂住嘴,在胸口顺了好几下,“愣着干嘛?快去快回!” 卢湛忍不住扬扬嘴角:“哦。” 夕霏蒙蒙,湖面扫过的风都带着阵阵湿意,湖岸水藻亦漾开淡淡土腥。 裴晏轻叹一声,今日无端多了这许多线索,真真假假,他还没空细想,只觉好似被什么东西在牵着走,依旧是茫无端绪。 吹了会儿风,胸中潮涌总算是平复下来,水波粼粼如刀,切开那湖面上映着的赤朱丹彤。 裴晏本想远眺残阳,一回头,却正迎上画舫里那倚窗眺来的目光。 她也不知在那儿看了多久,手懒懒地撑着头,似笑非笑,与他相望。 隔着风,隔着水,隔着袅袅垂柳。 日暮匆匆,须臾便暗了下去。侍女提着两个灯笼挂在了画舫船头上,又徐徐离去。身后不远处,凤楼里已是灯火通明。 裴晏入了定似的一直站在那儿,那船上的人也一动不动。 也不知是在较什么劲,反正谁也不先移开视线。 “大人,你在看什么?” 卢湛方才隔老远便唤了几声,裴晏却似被水鬼勾了魂,全然没听见,他这才走近。 “没什么……”裴晏回神看了他一眼,“怎么去这么久?” 卢湛把在李规那碰壁的事简单说了下。封城的文书倒是批了,却推说府衙已散值,明早可能赶不上通知各城门。卢湛只好拿着文书,把几个城门都跑了一遍,这才回来。 “我看他就是故意的!”卢湛没好气地骂道。 裴晏苦笑着摇头,想来也不会很顺利,但好歹暂时能困住她了。只求卫队能早些到,这样他便可差卢湛一直跟着她,兴许能找到莹玉。 那老五说,温广林每次请的人都不大相同,光顾珩这一条线索,恐怕很难找出所有人。 凤楼里的娘子他上回都见识过了,个个都是会察言观色的聪明人,莹玉与温广林到底是以夫妻的名义过了近两年,她应当知道些有用的东西。 “走吧,去保安门。” “嗯。” 转身时,他回望一眼,那窗边不知何时已是空落落的了。 漆黑的街巷唯有几家赌坊点着灯,隔老远都能听见里面吵吵嚷嚷的声响。 转了个弯,两人来到那扇破败的木门外,白天门上挂的锁果然已经没了。卢湛敲了敲门,过一会儿,一老妇探出头来,刚要开口,卢湛便拿出那卷春宫图。 “这个娘子可曾在你这儿?” 老妇只扫了一眼便垮着脸急急关门:“不知道!” 卢湛吃了个闭门羹,有些冒火,又敲了两下,未见动静,屏气抬脚就是一踢,那残破的木门应声开裂。他退远了几步,蓄力一阵助跑,想撞开门进去,刚冲到门口,那老妇正好从里边开门。 卢湛脚下一顿,险些栽倒在老妇身上,好在下盘够稳,却是登时惊出一身冷汗。 老妇看了眼被踢坏的门板,叉着腰上前骂道:“你个天杀的短命鬼,赢了点臭钱还挑到老娘头上来了?想吃好的,自个儿上别处去!” 卢湛被她这气势给唬住了,尤其是听这话,以为他是刚赢了钱来寻开心的烂赌鬼,一时舌头打结,不知该说什么好。 老妇往外走了步才看见一旁还站着个人,上下打量一番,脸色好了些,笑道:“哟,哪儿来的小郎君,怎的找到我这儿来了?” 裴晏掏出几株钱递上,问道:“那画上娘子,你可见过?” 老妇接过钱,顺势在裴晏手上摸了一把,笑道:“找她啊,那你们可来晚了。前几天被赵跛子带来小郎君给带走了。” “赵跛子是谁?” 老妇朝前边努努嘴:“喏,就那赌坊的火将。” 两人相视一眼,微微施礼,又转身去了赌坊门口,里面人声鼎沸,好不热闹。 裴晏拿锦帕擦着手,看向卢湛:“你可会赌钱?” 卢湛笑道:“军中哪有不会的。” 裴晏从怀里掏出两个锦袋递给他:“那你去赌两把,混个眼熟,把那赵跛子找出来。” 卢湛接过来掂了掂,揶揄道:“大人方才说钱都给了云娘子,原来是骗人的,连我都信了。” “要是连你都骗不过,我不如趁早一头撞死。” 卢湛刚迈出一步,又停下来:“大人,那我是要赢还是要输?” 裴晏微微扬眉:“还能选的?” 卢湛笑着挠挠头:“庄家若是出千,那就能赢,他们动作都太慢了,一眼就能看出来。若不出的话……看运气,大概一半一半吧。” 春水满塘 第17节 “那就多赢些,当个搅局的,这样那赵跛子兴许会主动找上你。”裴晏想了想,从卢湛手里拿回来一个锦袋,笑道,“我就在这儿等你。”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卢湛跟在个魁梧莽汉身后出来,手里掂着已是沉甸甸的锦袋。裴晏起身欲上前,却见卢湛微微摇头,遂隔远了些跟在后面。 卢湛与那莽汉进了一小巷,安静片刻,一声惨叫,紧接着又是一阵拳打脚踢,便彻底静了下来。 “大人,可以了!”卢湛扬声唤道,裴晏这才走过去。 赵跛子左眼青肿,没跛的那只脚朝一个极其痛苦的方向拐着,哆嗦求饶。 “你老实答话,便不为难你。”裴晏展开那卷画,“这娘子你可见过? 赵跛子面露难色:“可能……是见过吧。” “听说是你带去的人把这娘子给带走了。” 赵跛子一愣,心知这两人是有备而来,便也不再抵抗:“是……前几日带陆三那小子去凑热闹,结果他给人场子砸了,硬把这娘子带走了。搞得刘婆子现在都不做我生意了。 “陆三?”裴晏看了眼卢湛,追问道,“陆三是什么人?家住何处?” “这……” 裴晏从卢湛那满当当的锦袋里取出一小串丢过去,赵跛子见了钱,立马咧嘴谄笑道:“什么人不知道,但应该是那凤楼哪个娘子的相好。” “何以见得?” “那小子回回输光了,消停几天便又来,他模样俊俏,一看就是吃软饭的。” “那你又怎知他相好的是凤楼的娘子?” 赵跛子一愣,支支吾吾起来。 卢湛捏了捏指骨,手伸向他那只跛脚,赵跛子赶忙叫道:“我说……我说!” “一个多月前,刘婆子那新来了这个娘子,说以前是凤楼的。你们也知道,那凤楼一般人可去不了,但这娘子是被夫君卖进来的,不仅不收钱,她那男人还给钱,一人一株钱,快活完了去刘婆子那领。本来我是带陆三那小子去看热闹,结果他一见人就闹起来了,那娘子似乎也认识他。” “而且这小子逢赌必输,这江州城除了凤楼的娘子,怕是拿不出这么多银钱来贴补。” 裴晏眉间紧蹙:“陆三带走那个娘子,她夫君没来要人?” “这……一开始那男人还在一旁看着,大概也就来了几天,后来便不来了。”赵跛子笑了笑,“刘婆子把人给弄丢了,肯定没敢和人家说呢。” “你可知他把人带哪儿去了?” “这我哪儿知道。” “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赵跛子想了想,“就……凤楼死人的前一天。” 他刚到江州那天。 裴晏思忖着,九霄之外闷雷滚滚,他抬眼望去,只见乌云蔽月,疾风穿巷刮过,寒意浸人,一副暴雨将至的模样,便也没再多问,让卢湛放了赵跛子,两人赶在雨落下前回了客栈。 刚进屋,大雨便倾盆而下。 “大人,赵跛子说的那个养着陆三的相好,应该就是云娘子吧?”卢湛边换衣服边问道,今日去那南门巷子里走了一遭,这会还感觉身上带着些臭味。 “嗯。” 听这语气,卢湛不免回身看了一眼,向来进屋第一件事就换衣服的裴晏,这会儿阴沉着脸坐在高几上,手里又转着他那银刃。 卢湛暗暗叹息,今晚八成又睡不清静了。 “上次凤楼带回来那些人,有没有谁看上去像是练家子的?” 裴晏忽地开口,卢湛赶紧收了心思,想了想,答道:“没有。” “那便是养在外面的……” 裴晏喃喃道,起身走到窗边。 她靠与元昊的关系在士族间斡旋,而这个养在外边的高手,则是她在那些下九流面前恩威并施的那方戒尺。 都得剪除。 他又想起那日审问时的情形,哪怕就是守门的小厮,上了刑也依旧嬉皮笑脸地为她说话,这不是威逼利诱就能做到的。 她对她手里的娘子有始有终,她和她的人之间,恐怕是最难剪除的……讲情义的关系。 而这个陆三,是她藏起来的影子,那便是不一般的情义。 或入幕之宾,或裙下之臣。 他探出手,暴雨如密针,锋利地扎在掌心。 只能杀掉了。 第十五章 沽名钓誉 暴雨下了一整夜,醒来亦是黑云压顶。 裴晏先去了趟县衙,让杜正遣人去将那暗娼馆的刘婆子带回来审。杜正笑着应下,又是一番吹捧,几句话的功夫,刚转小的雨势又急切起来。 “再这么下下去,怕是又要出事了。”杜正叹道,又想起裴晏住在平湖门,“明月湖一到雨季泥沙淤积,容易涨水。下官命人将后院内宅收拾一下,裴少卿或可在县衙暂住一晚。” “不必了。” 裴晏交代了几句,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就忙不迭地赶去漕运码头。 若是江州水患,漕运就会停很长一段日子,原本集中在码头上的船工脚夫也会各自散去,那便不好找人了。 路上行人寥寥,青砖路面水流缓慢,确实隐有积水之象。 行至茶摊收了伞,这一路斜风带雨,伞打了跟没打无差,腰身以下已然湿透。卢湛图方便,披蓑衣戴斗笠,反倒落了身干净。 “路上都见没几个人,这儿倒是热闹呢。”卢湛看着码头上忙碌的脚夫,努力找寻着与画上相似之人。 店家上前来倒茶,搭口道:“安陆已经下了好几日的雨,今年这水患怕是比去年更厉害,还不赶紧忙着卸货吗?” 裴晏趁机打听了下徐家的商船,店家咧嘴一笑,朝前边努努嘴:“这些不都是吗?” 卢湛有些意外,探身望去,那排在河道后边候着的足足还有七八艘。 裴晏回想那日崔潜为他设的宴,那个说话颇为不客气的青衫男子,似乎就是姓徐。 待店家走远,两人稍事休息,又顶着细雨走到船边,往来脚夫赤裸上身,或挑或背,忙碌来回。 卢湛一直盯着下盘,光膀子看得多了,白花花地在眼前晃来晃去,他便只记得起那最特别的,小腿有青筋暴起的男子。但见裴晏还在仔细辨认,只默默在一旁撑伞。 少顷,裴晏摇摇头,示意他去另一边。刚转身,一素衣童子迎面而来,朝裴晏躬身长揖。 “我家主人想请裴少卿移步茶坊小叙。” 裴晏顺着那童子指的方向看去,是堤岸上一精致的木雕小楼,方才路过时他也曾驻足打量过。码头人来人往,又是三教九流混杂之地,甚少得见这般附庸风雅之所。 “你家主人是?” “寻阳徐士元,徐公。” 裴晏嘴角微微一动,欣然应允。 他刚还想着,今日先来码头碰碰运气,回头还是得挑个时间去登门造访。这么巧,人家就送上门来了,也不知是天公作美,还是有人在背后运筹帷幄。 步入坊内,犹如一步踏入了仙境,坊外那些泥泞杂乱统统宛如前尘事,薄纱垂丝,熏香袅袅,一旁端坐的抚琴娘子亦是清雅婉约之貌。屋内更设有一天井,较之地面略微凹进三尺,正中种着一小簇矮竹,四周环水,水面聚散浮萍。 细雨顺着瓦檐滴下,溅在浮萍上,落入水中,细一看,凹槽四周还分布了些小孔,雨水不断滴落,水却不会溢出来。 “裴少卿有眼光,我这茶坊里最为精妙之处便是这天井了。”徐士元上前揖礼,又俯下身指着那一排小孔,“这几个孔往下是一暗渠,往北可通内河,往西便入大江。除非是大江也发了大水,不然我这儿是肯定淹不着的。” 裴晏淡淡笑道:“徐公这茶坊一桌一椅,看上去都是千金难换的,若是淹了,的确可惜。” 徐士元抬臂指向幕帘后:“裴少卿请。” 步入内室,临栏边就坐,这茶坊地势较码头高出许多,可将整个码头一览无遗,裴晏扫了一眼那些来回装卸的脚夫,徐士元方才应就是坐在这儿见到他和卢湛的。 裴晏眸光微眯,看向徐士元:“不知徐公请我来究竟有何赐教?” 徐士元朗声笑道:“我这人向来直接,还请裴少卿勿怪。敢问裴少卿今日是来查赵司马的案子,还是温广林的案子?” “这二者有什么区别吗?” 徐士元拨弄着茶炉里的炭火,笑道:“若是来查赵司马一案,那裴少卿怕是找错了地方。但若为温广林而来,我或许能帮上一二。” 裴晏笑道:“徐公今日比之上回可谓判若两人,我倒是有些受宠若惊。不知该如何感谢徐公?” 茶水沸腾,徐士元抬手为裴晏添上茶,缄默须臾,方才开口道:“裴少卿杀了元将军的人,还能从郢州城完好无损地回来,江州此番总算是能拨云见月了。我这人就爱做个富贵闲人,谁能让我的生意好做些,谁就是我的朋友。” 裴晏笑而不语,原来上回那般态度,是觉得他啃不动江州这些硬骨头,待不了多久就会走,想省下这阿谀功夫。 “温广林乃寒门出身,又是外乡人,徐公与他竟也有私交?” 徐士元哂笑:“私交谈不上,但他祖籍并州,在当地也算有些族荫,故而先前我与他有些生意上的往来。裴少卿可能不太清楚,南朝各州郡虽素来不合,但都有默契,商路畅通。可这生意若想往北走,靠的就不是货,而是谁去卖这个货。” 裴晏微微颔首,北朝各州要员要么是如裴氏崔氏这些百年士族,要么则是元氏刘氏穆氏等北族人。一边总觉得铁打的门阀流水的皇帝,圈起来都是自家地盘,容不得外来人,另一边则习惯了烧杀抢掠,便是那从门前飞过的燕雀,都要薅几羽毛下来。 “但一年多以前,温广林忽然就不做了,说是要改做海货生意,还与我借了两艘船。” 裴晏微微扬眉:“海货?” 徐士元抬眼觑视站在裴晏身后的卢湛,裴晏微微侧身,了然道:“卢湛乃东宫近卫,徐公无需避讳。” 徐士元恍然,这才接着说:“这海货向来只有沿江沿海才有销路,再加上长途运送费时,从来不会往北走。可温广林竟能把这海货往北运,月余就是一批。而且自从做了这生意,出手也阔绰多了。” 他顿了顿,讳莫如深地笑道:“裴少卿你说,这是不是桩怪事?” 裴晏心下一紧,月余,那便与温宅里的聚会频率差不多。 “他这海货是从何处来的?” “扬州鄮县。”徐士元稍作停顿,抿了口茶,“鄮县虽临海,却也临近定海县,定海海寇横行已久,顾刺史几次剿匪均收效甚微,消停一阵,便又卷土重来。我也实在好奇,鄮县能出什么海货,是北边都卖得了的。” 裴晏指尖轻叩茶盏边沿,思忖一番,了然笑道:“他既借你的船,你若真好奇,又岂会不知呢?” 徐士元哂笑,摆手道:“裴少卿这是看轻我了,生意人也有生意人的规矩,只不过想来或许会对裴少卿查案有所助益,这才随口一说。” “那两艘船上的船工和脚夫,是徐公的人,还是他自己雇的人?” “漕运行船需熟手,船工是我这里的。” 裴晏正要接着再问,坊外忽地喧闹起来,方才引路的素衣童子急匆匆地进来,朝裴晏欠身施礼,附到徐士元耳畔低语,徐士元脸色一沉。 “出什么事了?”裴晏问道。 春水满塘 第18节 “明月湖泥沙淤积,已漫出花堤,听闻内河似也有淤积倒灌之相。不过杜县令已经命人前往疏通,只要这雨不再接着下了,应该问题不大。” 话音刚落,天外一道惊雷落下,顷刻间乌云滚滚而来,裹着电光,轰隆隆地响彻九霄。 卢湛看了看窗外,忍不住嘟囔:“这下问题大了。” 裴晏苦笑着睨了他一眼,卢湛吐吐舌头。 徐士元一怔,细问才得知裴晏也住明月湖附近,他正愁怎么和这手段强硬的京官攀近乎,朗声笑道:“裴少卿若不嫌弃,可到寒舍暂住一晚。” 裴晏也想再多打听些温广林的事,起身施礼:“那便叨扰了。” 暴雨沨沨,白昼如夜。 一行匆匆赶路,路过明经讲堂,遥见内河边围着一群人,杜正淋着雨,一脸急切地站在石阶边上。 裴晏脚步稍停,心生疑窦,转而行至石阶边。走近方看清那一群人拽着根碗粗的麻绳,绳一路浸入水中,偶有微动,应是绑着人潜入水下清淤。 杜正转身看见裴晏,赶忙上前施礼,瞥见跟在裴晏身后的徐士元,微微一愣。 “杜县令怎么也不打把伞?”徐士元冷笑揶揄道。 杜正悻悻一笑,刚要开口,身后衙役一阵惊呼。 “通了!通了!!” 他赶忙回身招呼:“快!快把刺史大人拉起来!” 裴晏闻言一怔,与卢湛对视一眼,衙役于岸边齐声使劲,一赤膊男子如蛟龙出水般自水中被拉起,双臂、下身皆是泥污,正是李规。 淤泥一通,已漫到石阶上的水势眼看着缓缓往下,李规坐在石阶上解着腰间麻绳,杜正赶忙上前为其打伞。李规起身看见裴晏与徐士元,不由得眉间微蹙。 “我当是谁,徐文定竟会冒雨来此,莫不是也想下水相助?河道狭长,淤积之处众多,确是需要不少人手。”李规披上外衣,双手泥泞皆蹭在那锦绣官袍上。 徐士元面露嗤意,扬声回道:“李刺史天赋异禀,又甘愿身先士卒,乃江州之福,百姓之福,文定心有余而力不足,自愧不如。” 李规冷哼一声,懒得理会,而是看向裴晏:“平湖门附近水深已近三尺,裴少卿今夜最好还是寻个别的去处。” 徐士元抢先答道:“裴少卿今夜去我府上暂住,李刺史不必担心。” 李规嘴角微动,不再多言,讪笑着带人又赶往下一处。 见李规走远,徐士元冷冷拂袖,转身倏尔展颜:“裴少卿,我们还是快些回去吧。” 裴晏微微颔首,回身扫了眼李规远去的方向,悄然叹了声。 徐士元在江州的别院在东山脚,依山而建,清雅别致。回房换了身干净衣裳,三人于廊下凭栏而坐。 雨声簌簌,自檐边如注般落下,来时路上,已有许多人拾缀行囊,往地势高的地方聚集。老弱妇孺,撑伞也好,披着蓑衣也好,暴雨之下,谁也干净不了。 炭炉上茶水沸腾,徐士元悠然为裴晏添茶,笑道:“裴少卿不必担忧,纵是那大江涨水,也淹不到我这儿。” 卢湛忍不住翻白眼,这场雨搞不好就是老天爷要收拾他这乌鸦嘴才下的,他还敢说? 裴晏淡淡笑着,并未接话。 头顶一片天,共淋一场雨。 有人流离失所,有人凭栏品茶。 “没想到李刺史水性这么好,涨水之时也敢下河清淤。”裴晏蓦地开口,李规乃诗书世家,又已过不惑之年,方才赤膀下水,身姿健硕,他险些都没认出来。 徐士元手一滞,嗤笑道:“他这人就爱作秀。” 话音刚落,院内侍从匆匆跑来,说是明月湖南湖东湖接连涨水,恐有淹城之相,李规已让人疏散百姓到地势较高的地方暂避。州府、县衙,甚至包括刺史府都已经挤满了人,但受灾庶民人数众多,特遣人来让各家在江州城中有闲置院落的,腾个地方,暂收留一些。 徐士元将茶盏重重地磕在案上:“我徐家的地方,何时轮到他来做主了?让他的人回去!若是不服,就请李刺史亲自来求我!” 侍从俯首应声,徐士元顿了顿,意识到有些失态,尴尬一笑,“让裴少卿见笑了。” “无妨,看来徐公与李刺史是故交。” 徐士元晒笑,不置可否,凝思片刻,又举杯一口饮尽杯中热茶,絮絮道:“不过是当年曾拜同一老师门下罢了,我一介布衣,岂敢高攀他。” “听崔长史说,徐公乃昔日南朝将门之后,祖上亦曾位极人臣,怎会是高攀呢。” “那又如何?南朝今何在?”徐士元朗声笑道,“先祖若在,兵临城下之时,恐怕也会学那襄阳郡守,拼至最后一兵一卒,以身殉国。那今日,裴少卿可就看不见我了。” 他叹了声,望向庭外。 “当初寻阳被围,他李勉之二话不说便开城投降,如今做了北朝的官,反倒沽名钓誉起来,非要与那镇戍兵作对,张口闭口就是什么以百姓为重……真这么有骨气,当什么降臣!” 九霄之外,雷电交加,金光划破长空,宛若咫尺。 火光闪动,垂岸杨柳应声裂开,倾倒在地,雨水冲刷着黑烟。 “云娘子,你没事吧?”小厮刚将画舫缆绳牢牢绑在石柱上,那雷击纵劈而下,双耳嗡嗡作响,一回身就看见柳树倒在云英脚边。 云英粲然一笑:“上好的雷击木,雨停了可得赶紧收起来,别让人给抢了。” 粉衣侍女迎上来,见云英并未受伤,松口气:“先别管雷击木了,娘子,雨这么大,咱们也赶紧去避一避吧?” “不急。”云英探身看了眼远处花堤边围着的衙役,“你先去趟十字街,给祝家嫂他们换身衣裳,再带些堵在州府门口进不去的良人,去找城中有闲置宅院那几家暂时收留一下。” “我听说李刺史已经遣人去过了,但……都没应呢。” “跟他们说,留人,今年的例钱减一成,不留……”云英嗤笑一声,“那我这儿的价钱,就得从头捋了。” 侍女嫣然笑笑,应声离去。 云英转身走到水门闸边,水里那满身淤泥的人刚被捞起来,闸门旁的水流丝毫未见动静。 “李大人,还是我来帮你吧。”她扬声笑道。 李规半身坐在水中,抹了抹脸上的泥渍,头也不回:“不必了。云娘子的价钱,我付不起。” “可你的人,既使不动,也不顶事啊。” 云英笑着上前,围着的衙役纷纷让开一条道:“我也住这明月湖边上,淹了水,我这生意上哪做去?唇齿相依,不收钱的。” 说罢盈盈笑着,伸手向前。 李规回身抬眼望去,思量片刻,解下麻绳,不情不愿地冷脸递过去。 她就爱看这不情不愿又无可奈何的模样。 “别板着个脸呀~我若有去无回,李大人岂不乐哉?”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3-12-15 大家会不会觉得每章有些长了?感觉都可以切开成两章改日更了……(一种虚假的日更) 第十六章 夜思 酉时,雨势渐小,细细绵绵,如飘散的蛛网。 闲谈许久,裴晏又从徐士元这儿打听了些温广林的事。温氏祖上十数代在并州也曾显赫一时,然时局动乱,轮到其父辈时,已是落魄寒门,又因战乱迁至句章县,结识当地富户姚氏,一个图财,一个图门第,一拍即合。 那姚家翁膝下仅有一女,便将这上门的女婿当作半个儿子疼,鸠占鹊巢也就是掰着指头数日子的事。早在温广林尚未弱冠时,其父便已为其在并州老家攀上一门亲。 昔日落魄而去,如今荣归故里。 一个图财,一个图门第,只是这回,反了过来。 卢湛边吃边听,一肚子牢骚全靠案前佳肴塞着,酒足饭饱后,便再也忍不住点评道:“真不要脸。” 徐士元朗声笑道:“卢公子是爽快人。” 裴晏附和着笑笑,卢湛自报家门后,便成了“卢公子”,连茶盏都换了份青瓷的,甚至比对他更热乎些。 倒又是被那女人说中了,东宫的令箭的确没那么好使。 山高皇帝远,做生意怕的是地头蛇,他与裴玄不合满朝皆知,裴氏族亲也与他素无往来,确实不如卢湛这个范阳郡守的亲侄子值得奉承。 院落外隐隐传来些喧闹,徐士元眉间微蹙,命人前去察看,不多时便匆匆而归,说是云娘子遣了数十人来,想借个地方暂避一日。 “云娘子说,留人,今年的例钱减一成,若不留……那往后的价钱得重新谈过。” “她亲自来的?” 侍从摇头道:“是婉儿娘子领着人来的。” 徐士元沉吟不语,面色森然可怖,连卢湛都觉出不对劲,刚咬了一口的糖糕悬在半空,嘴缓缓地抿着,下意识看向裴晏。 “带去后院。”徐士元沉声道,又补上一句,“多派些人看紧点,别让那些庶民到处走动。” 侍从应声离去。一时间静默无言,茶炉沸出的水滴在炭火上,噼啪作响。 徐士元见裴晏垂眸不语,主动解释道:“裴少卿可知,若想在江州做生意,首先便要抽两成利润给云娘子。打听消息一个价,牵线搭桥一个价,若是想从郢州城赎人赎货,又是另外的价钱。” “不给又如何?若走水路,或是绕道荆州,便也不必受制于人。” 徐士元苦笑:“若是不给,那便先是失窃,绕道的车马偶遇山匪,航行的货船亦有水匪。若还是不从,就是家宅不宁,要么走水、要么撞邪,一桩桩,细查都是巧合,可这天底下哪有这么多巧合。” 裴晏回想起昨日在十字街的情形,不禁失笑,倏尔又觉失态,敛容道:“李刺史对她有忌惮,明路走不通,也可以走暗路,以徐公家财,我想重赏之下必有勇夫。” 徐士元一怔,廷尉监的官主动提议不如买凶杀人,他一时间有些拿不准裴晏这是真话,还是在套话。 “也不是没人试过。但不知是哪一步走漏了消息,杀手还没进江州城,就被人给先干掉了。而那买凶之人……” 徐士元顿了顿,面露晦色:“一家几十口,只剩了几个黄口小儿和一屋子寡妇。” “再说了,附骨之疽又岂是除得干净的,不是她也会有别人。云娘子至少不是个竭泽而渔的人,权当花钱消灾了。” 入夜。 下了一天一夜的雨总算是停了,残月自浓云中若隐若现。 裴晏呆坐在屋内,卢湛宿在隔壁,他今夜难得落个清静,但也睡不下。 扬州徐州皆依附吴王,唯江州因有江夏军镇,尚无府兵。天子病情时有反复,而元琅羽翼未丰,若当真变天,难保诸王不会趁机起事。 他此行就是冲着李规来的,赵焕之若是李规杀的那固然好。若不是,他便要找到李规暗中豢养府兵的证据,罢免李规,暂代刺史。如此一来,元琅便能说服宗室与北朝士族同意撤军镇,募府兵,江州的兵权也就顺理成章入了东宫之手。 可这江州真是能人辈出啊,一心只想烧杀抢掠的镇将,混日子姘寡妇的县令,左右逢源两头下注的长史,宁花钱消灾也不周济庶民的士族…… 只有那“沽名钓誉”的刺史肯脱下衣裳,为百姓趟进泥里。 春水满塘 第19节 却是他要赶走的。 暴雨之后屋内潮湿沉闷,裴晏轻叹起身出门透气。 隔壁卢湛听见响动连忙跟出来,嘴里还叼着半块乳饼。方才席间,徐士元见卢湛意犹未尽,特意命人又送了些糕点吃食去他那儿。 他也不是没吃饱,只不过自从跟了裴晏,这一路就没吃上过什么好东西,一时犯馋。 “大人要去哪儿?” “随便走走。” 后院正堂进了外人,虽派了人看管,但也难保不会喧闹恼人,徐士元便安排裴晏与卢湛宿在书斋的耳房内。 书斋被一小片紫竹环绕,幽静雅致,出门是一段刻意铺了青石白沙的小径。夜风簌簌,吹落枝头坠着的雨珠,时不时滴入后颈,冷不丁地顺着背脊往下滑。 卢湛被暗算了好几下,烦躁地摸着脖子抬头瞥了眼,“就几步路的事,偏绕这么大个圈子。” “所谓雅趣就是如此,化简为繁,故弄玄虚。” 裴晏淡淡说道,愈是竹色葱翠,曲径通幽,他心里愈发堵得慌。 走出书斋随意转了转,便听见远处吵吵嚷嚷,靠近才看清是徐府侍从在呵斥抽打一孩童。 见裴晏上前,侍从赶忙揖礼致歉,解释说是这庶民不知感恩,东主好心借了地方,又给了些吃食,还得寸进尺地说什么妇孺孱弱,到手的吃食被别人抢了去,想再要些。 “那就再拿些来啊,这么小的孩子能吃多少?”卢湛不忍皱眉道。 侍从不好拂了贵客面子,只得应道:“是,小的这就去。” 裴晏苦笑着抬眼看向堂内,一个个面黄肌瘦,警惕而局促,目光扫到角落,忽地一顿。 卢湛顺着看过去,那缩在角落怯生生躲着的小娘子甚是眼熟,许是注意到他二人的目光,粉扑扑的脸霎时通红。 他一下就想起来了,失声道:“大人,那不是……” 裴晏凝眸横了他一眼,他讪讪收声,两人自来路折了回去。 侍从自徐士元那请示后,又从后厨匀了些麦粥来。 这别院里上上下下也有好几十号人侍奉着,那些守夜的明早便指着这些麦粥果腹,这一匀,就得有人饿肚子。 分粥的童子心里也是敞亮的,难免拉垮着脸,待桃儿上前时已所剩无几。 她抿了抿干裂的唇,悻悻缩回角落。 白天雨势凶猛,一行人又多,她和祝娘子给分开了,她随着婉儿来了徐府,祝娘子则去了翟家。她甚少离开阿娘独自离开十字街,又在这雕栏玉砌的地方,一桌一案一花一木,都是她没见过的模样。 就像仙境一般。 身后廊檐下有窸窣声响,她回过头去,就看见方才明明从前边走了的卢湛探出个头,朝她招招手。 她记得他。 那日在巷子里,云娘子让她脱衣服,是这公子替她说话来着。 她怯怯地退到檐边,其余人喝粥的喝粥,睡觉的睡觉,没人在意她一个脏兮兮的丫头。 卢湛递给她一块乳饼,她闻了闻,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奶香在唇齿间晕开,软滑绵密的酥香让她忍不住狼吞虎咽起来。 “你慢点儿,还多着呢,都给你。不用急。”见桃儿险些噎着,卢湛本想替她拍拍,但伸出的手在半空犹豫了下,又收了回来。 东宫那些侍女平日与内侍虽会拉拉扯扯,但见着他们这些外男还是颇为谨慎的。 “这些人都是和你一起的?”裴晏见她缓过劲来,温声问道。 桃儿摇摇头:“这些都是正经人家,不认识的。云娘子说,这样才藏得住。” 裴晏笑了笑,徐士元若知道云英送进来的不仅是庶民,还有那阴沟里的贱民,恐是要将这正堂里的所有物件都扔掉换新。 “裴大人,云娘子是好人,你不要怪她。”桃儿拽着衣角,怯声道。 裴晏一愣,这才想起方才那侍从与他解释时,叫过他一声。 “她时常接济你们?” 桃儿点点头:“巷子里谁若生了重病,都是去找云娘子,只有她能请来最好的大夫。”她顿了顿,又道,“但爹和那些男人们都不喜欢她,总骂她是不要脸的贱妇,早晚要……” “要什么?”卢湛等半天没等到下文,忍不住问道。 桃儿咬着下唇,那些她说不出口的混账话哽在嘴边,涨得脸通红。 裴晏恨铁不成钢地觑了他一眼,这厮,脑子时好时坏,还没个丫头个机灵。 “都老实些!别乱碰东西!” 前堂看守的侍从扬声斥骂着,朝这边走过来,卢湛赶紧将他那些糕点包好了塞给桃儿,与裴晏从侧门退了出去。 回去的路上,卢湛忍不住问道:“大人,你说云娘子对这些人是真心的,还是……收买人心的法子?” “都有吧。”裴晏笑了笑,“徐士元今日也想收买你,你可会上钩?” 卢湛嗤了声,“大人真当我傻吗?先前连口水都不给喝,一听我叔父的名字便换了副嘴脸,趋炎附势!还不如那云娘子呢。” 裴晏垂眸不语,方才压在心头的烦闷似是散了些。 清风穿林而过,竹影摇曳,簌簌作响。 她对别人的确是挺好的,偏就与他谈不拢。大抵是初见那两次他态度冷了些,但她也没少呛回来…… 裴晏忽地顿住,喃喃道:“你觉不觉得,她昨日的态度和先前有些不同?” 卢湛本已走到了房门口,裴晏冷不丁地一问,他也就认真想了想:“大人是说,云娘子本要大人与她上床才肯帮忙,突然就改了口?” 裴晏欲语还休,在心里默默抽了自己一下。 他都没想明白的事,问这傻小子是在指望什么呢? “夜深了,睡吧。” 翌日,雨后天晴,格外清爽。 裴晏拜别徐士元,先去了趟县衙。这场雨虽下得急,但比之夏汛的水势不值一提,城中竟多处淤积,以至于大半淹水,实在奇怪。 杜正倒也没有隐瞒,只嗟叹道:“这都是去年夏汛大江涨水时冲进来的,但彻底清淤费时费力。元月时,李刺史本凑了些钱,但元将军遣人来说郢州城民居老旧,需修葺,把那笔钱都要走了不说,还挪了些刚收上来的税钱才够。本来也有善主说愿出钱,可李刺史没答应,这清淤之事也就此耽搁了。” “为何?” 杜正面露难色,支吾道:“那人是云娘子。” 典吏领着个城门守将匆匆进来,告知卫队已到城门外。 先前搜刮卢湛的钱置了宅子,但裴晏嫌地方太大,就他们两个人,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就一直还住在客栈。眼下卫队来了,总算是可以搬进去了。 休整一番,转眼已是申时。 裴晏让卫队在府内歇息,领着卢湛一人出了门。 明月湖淤积比内河更甚,沿途还有不少地方积着水。 裴晏出了门一直没说去哪儿,但看他一路往明月湖走,卢湛差不多也猜到了七八分。 行至湖边,凤楼大门紧闭,对面的画舫也已移到了更远处,岸边那棵枝繁叶茂的垂柳只剩下半截焦黑的树桩子。 “那云娘子昨夜应该也去哪户人家那暂避了吧?” 裴晏点点头,转身刚走出几步,远处传来叫嚷。二人寻声而去,走到水门闸边,一群人围在岸边,几个青壮男子用力拽着麻绳,紧绷的长绳没入水中,一旁几个粉衣侍女焦急地望着水面。 裴晏往水边走,泥地湿滑,一脚踩下去,险些摔倒。 水边围着的人闻声回头,见着裴晏纷纷揖礼。凤楼那看门的小厮笑着迎上来:“此处危险,裴大人还是别过来的好。” “你们东家呢?” 小厮微怔,转身看向水里。 闸门一声闷响,湖面忽地起了漩涡,水势猛地朝着闸边涌去,麻绳骤紧,巨大的吸力一下子将两个拽绳的壮汉都拉入水中。一旁侍女们惊呼起来,小厮也顾不上裴晏,赶紧转身去帮忙拽绳子。 裴晏轻喊了声,卢湛松开他也上前去,右手缠了几圈麻绳,脚抵在一块石头上,身子向后仰,用力地帮忙拽着。 水位往下降了些后,漩涡渐渐消失,众人一鼓作气,将云英从水中拽了出来,几个侍女早已吓得眼泪涟涟,见她无事,这才激动地放声哭了出来。 “哭什么?阎王还不想收我。”云英半个身子还站在水里,用手清理了下身上的泥污。 裴晏这才看清她没穿衣服,只在身上缠紧了束带,上齐胸,下至膝上。 小厮赶忙上前替她解开腰间麻绳,人一散开,她便看见了站在最后面的裴晏,脸上的笑瞬间凉了下来。 昨日被他缠到了日落,今日一早本想出城,却城门紧闭。没有缘由,就是关了,花了些银子也不好使。 不用想也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下的令了。 “裴大人怎么来了?”她边说边走上岸,“是上回喝了鱼羹,食髓知味,还想再尝尝么?” 一提起那羹,卢湛忍不住咽了咽,痛苦的味道仿佛又绕上舌尖,令人作呕。 裴晏似笑非笑,方才对着别人还温言细语,一见到他就像见了丧门星。 “云娘子不欢迎我?” 云英眉梢微动,心里啐了声,脸上笑盈盈:“怎么会,大人想来,求之不得呢。” 第十七章 诚意 云英去沐浴更衣,侍女引二人在画舫甲板上就坐。随后几个侍女进进出出,端来几方案几,又提来个沉甸甸的木桶,桶里一尾鲩鱼扑腾着,溅出水花点点。 又是鱼。 卢湛眉头紧锁,感觉有些不妙。 待侍女们退下,他挪了挪身子凑到裴晏身边,小心翼翼道:“大人,秦攸说晚上做些胡饼,咱们还是回去吃吧……” 秦攸和卢湛同属太子卫率,但卢湛是卢骞塞进东宫的,秦攸则是元琅自羽林军选出的寒门子弟,此行卫队亦由他统领。 裴晏有些犯难。 他本无此意,但若真递到嘴边,拒绝的话,按她那性子,今日怕是没有一句话能好好说了。 云英与李规不同,不是他一定要除掉的目标。 更何况他将来取代李规之后,也得要先稳住江州下辖郡县这些各有立场的士族官绅,才好应对撤军镇募府兵的下一步。 来之前,元琅曾交代他可笼络崔潜作为帮手。但见过几面后,他可烦死崔潜那老狐狸了。 春水满塘 第20节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崔潜怎么也是崔氏族人,几方下注,搞不好早就与吴王或是别的谁暗通款曲。 若用崔潜,他便得时时提防,省得一番经营到头来替他人作嫁。 倒不如挖了元昊的墙角。 除了爱讨些口头便宜,也不是很难应付。重要的是,她布衣之身,又是个女人,即便有些手段,也还是得借势。 她借元昊的势,或借他的势,也没什么区别。 他能许她的,或许比元昊更多些。 只是他还看不清,她究竟想要什么。 “见机行事吧。”裴晏叹了声。“先礼后兵,总还是要有些诚意。” 那桶里的鱼似乎是预感到了死期将至,扑腾着如鲤跃龙门,却飞错了方向,没能回到湖里,而是掉在了甲板上。 卢湛盯着那时不时地垂死挣扎一下的鱼腹,幽幽嘟囔了句:“大人那日若是从了云娘子,我们是不是就能吃上点好的了?” “小时候我阿娘想回娘家探望,阿爷不答应,阿娘就宿到我房里来,一家人跟着吃了好几日的老陈醋拌饭,说是遥寄乡愁。硬撑了七八天吧,夜里阿爷将我赶去了他房里,第二天,就吃上好东西了。” 裴晏睨了他一眼:“你是愈发放肆了。” “大人勿怪。 ”卢湛憨笑着挠挠头,眸色微黯,“不过他们那次去了晋阳就再没回来,说起来阿爷那时候和大人现在一般年纪,也是好脾气,所以总被阿娘和叔父占些口头便宜。” 裴晏神色稍霁,想起元琅曾与他交代过卢湛的双亲死在豫州之乱,那之后不久,卢骞便送他去了怀朔军镇。 “此子性情直率,应当与安之合得来的。”元琅是与他这么说的。 想来差不多的意思,元琅或许也对卢湛说过。 “大人想什么,笑得这般高兴?” 云英换了身素白的宽袍,长发疏松随意地挽起,面色微红,脖颈处还凝着些水珠。 裴晏敛了笑意,刚要开口,只见她挽起袖子,从木桶一侧抽出根木棍,猛地朝那垂死挣扎的鲩鱼头上敲了两下,鱼身一板,干净利落地归了西。 卢湛忍不住往后缩了缩,他想好了,今日他绝对不乱开腔。 也绝不先吃。 裴晏不作声,云英也不搭理他,权当没有这两个人,拎起鱼尾,坐到了角落那方最大的案几前。 从桶里捞出把缠着布条的尖刀,一刀剁下鱼头,扔回桶中。刀刃在鱼肚子上娴熟地刮着。 她动作很快,看似粗暴随意,但那些鱼鳞也没有飞溅开,安安稳稳地顺着她拇指落在案台上。 一面刮完,又翻一面。 “听闻昨日明月湖涨水近三尺,还有些担心,没想到云娘子水性这般好。”裴晏耐不住先开口。 “大人这是担心我啊?” “自然。” 云英觑了他一眼,划开鱼肚,“大人突然嘴这么甜了,我可是要当真的。” 裴晏看着她将手伸进鱼肚里,一番搅动,将那五脏拽出来,浅笑着瞥了他一眼,五指微动,血水顺着指缝淌下来。 他移开视线:“娘子的话,比李规的更有用些。你若有事,那下回再淹水,就没人惦记着南门那些人了。” “收买人心嘛,总是要花些心思的。” 云英将手中污物扔进桶里,拎着鱼尾浸进去洗净血水,又慢悠悠地将案几上的鱼鳞挨个捡起丢进桶:“大人不会觉得我是什么大善人吧?” 裴晏笑了笑:“我只觉得,以徐士元的家业,一成的利润说少就少,元昊倒是允你便宜行事。” “我就说这男人的话是半句都信不得。”她斜睨裴晏,“大人嘴上说着担心,心里只想着试探。” “我想让娘子做我的人,自然得先打探下别人出的价。” 云英手一滞,眉梢微扬:“大人可真敢说。” 侍女端来炭炉温上茶汤,又将一木盒递给云英,欠身提走了木桶。 “娘子明明心怀慈悲,乐善好施,当知元昊并非良主,江夏军镇亢兵三万,这三万人都是靠江州百姓养着的。南朝已亡故多年,江州早已不再需要镇戍兵,你又何苦要绑死在这必沉之船上呢?” 云英用刀尖在鱼肚上细细挑着脊刺,淡然道:“大人可知为何忠臣良将总是孤勇,而奸佞小人往往成群集党?” “越清白的人,才越容易翻脸不认人,只有那一根绳上的蚂蚱,才会守望相助。”她笑着看向裴晏,“大人既来江州趟这浑水,又想干干净净不湿身,哪有这般好事?回头大人得到了自己想要的,拍拍袖子就走了,加官进爵的青云之路上,铺着的可都是我们这些弃子的尸骨。” 云英将茶壶放于一旁,又从案下拿出一张精钢丝网放到炭炉上,划开鱼身,放在网上,炭火瞬间滋滋作响。 她打开脚边木盒,拿出三个瓷瓶,三个青瓷盘,悠悠接道:“南朝虽已覆亡,可这天下远谈不上安定。北有柔然虎视眈眈,南有倭人不时骚扰,北边宗室与你们北方士族争,南边的北朝人又与南朝人斗。先帝当年也为这打下来的江山挑了个德仁兼备的太子,一个年头都没熬过就追着他去了。当今天子也是靠着赫赫战功,才稳坐帝位。 ” “元将军乃广平王义兄,广平王也算骁勇善战。太子仁义却羸弱,朝中人人不说,可人人心里都掂量着,这一百多年,东宫换了那么多人,大人怎知,你这艘船不会比我这艘先沉呢?” 炭火滋滋,香气溢出。 他说得直接,她回得直接。 倒也没说错。 宗室的确对东宫颇有微词,大抵也都是嫌元琅手段怀柔,无虎狼之志,对宗室亦无偏袒。 先帝临终前有两件事未得圆满,一是覆灭南朝,二是施行均田。当今天子虽灭了南朝,却也落下一身沉疴,无心也无力完成这第二件事。 元琅仁济天下,愿承先帝遗志,但这触了宗室和士族高门的利益,前路坎坷亦茫茫。 裴晏暗自苦笑,收了心思,“那娘子何不先试试……脚踏两条船? ” “大人还挺大度。” 她眉眼含笑,话锋一转,“可大人两袖清风,又循规蹈矩的,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 ” “那也未必,得看娘子想要什么?” “不是告诉过你了?我啊,就喜欢看着像大人这样的膏粱贵胄,明明心里嫌得要死,又不得不坐在这儿委曲求人。”刀尖探入鱼身,翻了个面,又是阵阵鱼脂焦香,“大人今日这模样,就特别好看~” 卢湛拧着眉,一脸痛苦地伸手掏耳朵。这感觉,太熟悉了。 元月里回范阳老家,叔父那一家子妯娌间面和心不和地唠家常便是如此。 乍一听像在说这件事,细一想又像是另一件事。 他倒是想帮忙,但又怕裴晏嫌他坏事,便只能一直学叔父那般,放空神识,盯着那炭炉上的鱼目不转睛。呆了一会儿方觉这两人忽地就不说话了。 卢湛抬眼望去,云英正笑盈盈地盯着裴晏,而裴晏则是那副得投壶投到寅时的臭脸。 他暗暗摇头,裴晏就是对这些庶民贱户太客气了,他倒是有诚意,可人家压根就不稀罕,好在今日卫队进城,他不必与裴晏睡一间屋了。 轻风卷来一丝焦糊气味,卢湛回神看向他的鱼,忍不住开口叫道:“糊了,烤糊了!” 云英笑着将鱼放入瓷盘,又打开方才拿出的几个瓷瓶撒上食料,夹了一箸子嫩白的鱼肉小心吃起来。 卢湛一愣,脱口而出:“你只顾着自己吃的吗?” “方才不是问过了?你家大人没说要吃呀。”她说着,一口含进去,抿了抿,唇间探出根小刺来。 他咽了咽,这鱼肉焦香,早就勾得他腹中咕噜作响,“但你明明都拿了三个盘出来!” “那我喜欢叠着吃,高些,省力气。不行吗?” 卢湛顿时气结。他就不该开口,怎么就管不住这嘴呢。 话虽然这么说,但云英还是拿起刀分了两块出来,眼眸一转,又打开案前贴着红签的瓷瓶。 “大人怕腥,我给你们多放些盐。” 细细密密地撒了一层,云英这才笑着拿过去。 “你这盐怎么是这种颜色?”卢湛略有警惕。 “卢公子一看就是不当家的,这盐也有细有杂,以往官盐七分细,三分杂,这些年愈发差了,能有个五分细就不错了。”云英回身给两人添上热茶,“细盐给了贵人吃,这杂质多的,自然得自己用啊。” “真的假的……”卢湛嘟囔着,这鱼是生龙活虎,他眼揪着杀了烤的,应该不会像上次那般难吃了,但上回被蛇咬,裴晏没动,他才不要先动。 云英扫了眼这两人,脸一拉,作势要拿回,“不要便还我。” 裴晏倏地摁住她手腕,但她掌心一转手指便滑向他袖中,微凉的指腹贴上寸口,像冷焰灼肤,寒意之下,炎炎炽灼,后知后觉。 他松开手,淡淡笑道,“多谢娘子招待。” 云英冁然而笑,转身从木盒中拿出一竹筒,揭开来喝了两口,见裴晏挑了一口细抿,又面不改色地咽下,笑盈盈地问道:“这回不腥了吧?” 他抬眼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身侧翘首以盼的卢湛,想起上回卢湛浇在他碗里的那一勺鱼羹,笑着微微颔首。 卢湛松了口气,立马乐滋滋地用箸子戳出一小块肥嫩无刺的,一入口,像被火烧了屁股似地一下子从蒲草坐席上弹了起来。 “你放了什么?!”口中像什么东西炸开了,唇舌顿失知觉,卢湛捂着嘴,只觉血气上涌,气都有些提不上。 “盐啊。”云英一顿,假意恍然,“哦,卢公子是没尝过蜀椒么?我看你们怕腥,特意多加了些呢,可贵了。” 卢湛没心思再搭理她,张开嘴大口吸气,可那灼热椒麻的触感,久久不退。 “喝口茶漱一漱啊~” 听她这么说,两人一前一后端起了案上茶杯,可热茶入口,如火上浇油,辛辣刺痛更猛烈些了。 裴晏无奈苦笑,果然还有后手。 云英拿着竹筒摇了摇,清脆作响,“卢公子若实在难受,便去凤楼找静儿取些冰来。” 卢湛这才恍然,她自己喝的冰水,偏生给他们倒的热茶,怒瞪一眼,直接一个纵身跃上舱顶,飞奔上岸去。 云英不禁皱眉。 怎么这些臭小子都爱踩屋顶?还都朝那同一块板借力,坏了修修了坏,前两天刚换上新的,这眼看着又裂口了。 “原来你是益州人。”默了会儿,裴晏忽然开口。 “都这样了,大人还有心思探我呢。” 裴晏并不接话,“雨已停,明日城门便开了,娘子可要与我一同去沌阳?” “原来城门是因这雨才关的啊。”云英笑着摇头,“大人是去问话的,我是去杀人的,既不同道,还是桥归桥路归路的好。” 裴晏无奈苦笑:“我一番诚意,娘子为何要拒人千里?” “明明是大人拒我于千里。”云英笑着睨他。 “这卢公子怎么去这么久……我这儿还剩些冰,大人要不先应应急?”她说着,晃了晃竹筒,慢悠悠地喝了一口。 “不用……” 裴晏一张嘴,倏地就被她俯身堵住,冰冷的小舌裹着些碎冰卷进他口中,烧灼的酥麻瞬间换作一阵清凉,一冷一热地搅在一起,唇舌都失了触感。 裴晏下意识向后仰,他一想躲,云英便又贴紧了些,直接倒在他身上,衣摆倾倒案几。 春水满塘 第21节 直到那一口气尽了,临了又轻含着吮了吮他下唇才微微分开,潮热的鼻息缠绵在他唇上。她一手搭在他胸前,另只手探着衣襟而入,落在他颈窝。 “大人脉息好快呀,是昨夜凉着了?” 卢湛拿着个竹筒匆匆赶回,还没上船便见着裴晏阴沉个脸疾步而来,他小跑几步追上。 不消问也知道,那女人肯定是趁他不在,不知又说了什么惹恼了裴晏。 拐了个弯,裴晏忽地顿住,卢湛差点撞上去。 “她今夜应该会先藏去城中别的地方,明日好伺机出城,你在这儿盯紧了。” “谁?”卢湛一愣,又才哦哦哦地反应过来。 裴晏深吸一口气,只觉头疼得紧:“总之你就在此处不要走动,我稍后让秦攸再带几个人来接应你。 ” “好。”见裴晏转身要走,他连忙叫住,“哎大人,冰。” 裴晏看了眼那竹筒,紧抿双唇。 “不用了。”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3-12-18 今天正好公司年终绩效面谈结束,还想着这周请几天假多写两章入v的时候加更,结果编辑就突然通知入v了……到年底前应该会加一两更,感谢大家的追更!(凑到10w字,梦一个第二期短名单嘿嘿) 第十八章 情意·上 月明星稀,一灯如豆。 笔尖的浓墨凝了半晌,滴落下来,晕开一大片。 裴晏轻叹了声,搁笔又换了张纸。先前在客栈,没地方给他抄经,心中烦闷刮一刮床沿,还被卢湛嫌吵。 如今地方是有了,却又没心思抄经。 秦攸办完了裴晏交代的差事,又去湖边找卢湛打听了下他们在江州这几日的情形,回府见裴晏还没睡,便拿了些吃食送来书房。 “搁着吧。”砚上墨已半干,裴晏又磨了几下,见秦攸还伫在那儿,凝眉道,“还有事?” 秦攸从怀里掏出个锦帕包得完好的东西递上前:“离京前,家中寄来些北垣柿饼,生津开胃,还请少卿莫要嫌弃。” 裴晏搁下墨锭,接过来,沉吟片刻:“你也是河东人?” “是。太子殿下正是看在卑职与少卿是同乡,才命卑职前来辅佐少卿。” “知道了。”裴晏笑了笑,温言道,“你去歇着吧。” 秦攸应声退了出去。 想来经是抄不下去了,裴晏索性收起纸砚,拿出柿饼尝了一口。糖霜甜中带酸,自他随母入京与阿爷团聚,便再也没吃过了。 时过境迁,前尘如风挠过,心绪忽又起些纷乱。 他一整日都没吃什么东西,但嘴里裹着甜味,总算是精神些。 云英既不急着找顾珩,想来她自有别的法子去寻画中人,要么她出城去,要么莹玉进城来。 反正他已传令下去,这几日江州城都只开小东门,又特意嘱咐了严加盘查,他明日便也去小东门盯着,不出意外的话,截住人应该没问题。 若她实在沉得住气,也可从保安门那刘婆子和赵跛子入手,给那个她藏起来的陆兄弟发个海捕文书,总归都有法子。 他也说不好他在烦什么。 或许是软的不行,终究还是要来硬的了。 又或许是别的。 柿饼多咬上几口,有些腻,他喝了口茶,手微微一滞。 明明已过了四五个时辰,那蜀椒的余韵竟好似还在口中灼着。 长夜漫漫,卢湛蹲在巷角,如熬鹰般一动不动地盯了几个时辰,眼底红丝遍布,一阵风吹来,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一旁轮班小憩的曹敦上前来递过酒囊,笑道:“要不你去歇歇?万一那娘儿们今夜不溜,咱还得守好几天呢。” 卢湛囫囵灌了几口,一股辛辣涌上来,人又精神了些。 “不行,你们对云娘子不熟,我怕她乔装出来,你们看走眼。”说完鼻尖微动,一股酥香勾得他咽了咽口水。 “秦头!” 曹敦连忙肃正揖礼,秦攸拿着个髓饼走过来,笑着咬了一口,蜜香顺着腾腾热气溢出。他摆摆手,让曹敦回去歇着,在卢湛身旁坐下。 “秦大哥。”卢湛憨笑着凑上来,眼睛就盯着那饼,几口酒下肚,嘴就更馋了,尤其是这一闻便是加了牛髓与猪膘,忍不住咽了咽。 秦攸瞥了他一眼,从怀里又掏出一个扔过去,笑着嫌道:“瞧你那饿死鬼投胎的样。” 卢湛大口吃饼,嘴里含混不清,说来都是泪:“你们不来,大人天天在客栈凑合,我这些日子,可苦着呢。” 用力地咽下,又叹道:“大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些抠,还抢我钱。” 太子卫率人人皆知他是卢骞亲侄,大伙面上客气,私底下都不怎么与他来往,唯有秦攸当他是自家兄弟,处得自然些。 “你以为都跟你似的?天天蹭王功曹的小灶。”秦攸笑道,“我听说裴少卿和裴中书合不来,一直独居在城外,平日常留宿廷尉监,和那些司务、狱丞同吃同住。廷尉监那伙食吧……” 他撇了撇嘴,卢湛亦是心领神会地皱眉,转念一想,下意识问道:“你怎么知道?” 秦攸倒也坦诚:“殿下看重裴少卿,此番远行,多少得打听些上官喜好,也不是谁都能像你这般有恃无恐的。” 卢湛展眉笑笑,未再多问。 他也不是不懂这些,只是得淘神费力地细想,觉着累。 老李提着酒囊凑上来,扔了个给秦攸。 秦攸笑着喝了几口,又不免絮叨:“你们几个老酒鬼,别看裴大人好说话便没了规矩,差事若办砸了,我可保不住你们。” 老李应了声,此行他是卫队中最年长的,早年属豫州兵,秦攸虽是太子右卫率,但年龄不大,人又和善,不太压得住这些地方调来的老兵。 老李扫了眼卢湛手里的髓饼,“先前里头出来那几个娘子,我看模样都妙得很,这里头的正主怕是不会差吧?” “还行吧。我看着都一样。”卢湛专心吃着饼,随口应着。 老李笑了笑,“咱这么多兄弟,大半夜地来守着个小娘儿们怕她跑了,就算是个母夜叉,那也得是长在了裴大人心尖上的。 ” 这种士族公子他见得多了,癖好都怪得很。有人爱那未及笄的丫头,有人爱窃玉偷香,就是那连他看了都泄劲的半老徐娘,也有人偏就好这口。 卢湛讪讪干笑,低头喝酒避开话头。 裴晏此行真正目的连秦攸也不知情,方才他来打听时,卢湛也是掐头去尾隐去了个中细节,只将这江州一应官员的大致情况简单告知。 至于裴晏在那女人那儿吃的瘪,他哪敢提。 秦攸看在眼里,笑着解围:“少学那老阉竖,尽嚼舌根。” 夜风穿巷而过,三人都不住打起寒颤,一人一口地几下便把酒喝光了。酒劲涌上来,身子暖了些,嘴上就更没把门了。 老李指着那画舫上油灯映出来的两个人影,“瞧瞧,人家软玉温香,美人在怀,我们几个在这儿吹冷风。” 顿了顿,又朗声笑道:“不过比裴大人在府里孤枕难眠的好。” 秦攸想起方才在书房见到裴晏那忧思重重的模样,不免也跟着笑了两声。 卢湛也抬眼看去,那一男一女,耳鬓厮磨,颠鸾倒凤,人影摇曳。他看了会儿,忽如电流过身,脸上的笑骤然消散。 “坏了!” 卢湛将酒囊一扔,飞身而起,向画舫奔去。 舫内娇声吟吟,云雨骤急,船身猛地一沉,头顶一阵急促脚步惊得鸳鸯两分。 卢湛来不及从前门层层而入,直接跳到甲板上过来,一脚踢开房门,上前两步,借着烛火,总算看清了那急着穿衣闪躲的娘子是几个时辰前给他取冰的静儿,男的则是那酒肆里刁滑狡狯的门房小厮。 小厮黠笑迎上:“卢公子这是作甚?莫不是想与小的一同寻这乐子?” 卢湛怒瞪他一眼:“你们东家呢!” “东家今日不在这儿,公子若有事,不妨明日再来?” 卢湛懒得与他纠缠,“少装愣!她什么时候溜出去的?” 小厮拧眉思索道:“这裴大人一走,东家就走了呀。” “你放屁!我一直守在外边,她压根就没出去过!” 小厮作惋惜状:“哎哟,那许是公子看走眼了。” 卢湛咬咬牙,拔剑抵上他咽喉:“说,她跑哪儿去了?” “这我哪知道?东家出门又不用与我交代,裴大人平日莫非也要向公子汇报行踪吗?” “你!!” 卢湛气结,裴晏先前说凤楼里连门房都颇为难缠他还不信,今日他算是信了。刀架在脖子上,胯下还硬挺着,当真是不怕死的。 秦攸追进来,看了眼屋内情形,忙问卢湛到底出了什么事。卢湛来不及细说,只让他看好这二人,自己赶去凤楼内,挨门挨户地闯进去掀开被褥搜了个底儿掉。 一时间,鸡飞狗跳,人畜不宁。 卢湛心急火燎地劈门而入时,裴晏才刚睡下没多久。他捏着眉心,示意卢湛坐下慢慢说。卢湛哪里坐得住,竹筒倒豆子地把他能想到的细节都说了遍。 “我绝对没看漏!大人走了以后,没一会儿,那小厮带了三个男子上船,先是在甲板上换了块木板,又修整了下横栏,没多久就有几个娘子提着木桶也进去了。一共八九个人,约莫呆了三个多时辰,才陆续出去,回了凤楼。” 裴晏想了想,“你确定这些人回去后便没再出来?” 卢湛点点头,斩钉截铁:“我们的人在几个路口都有盯梢,绝对没有一个女郎离开凤楼,那些身形与云娘子相仿的酒客、公子,也都让李大哥扮做地痞上前盘问过。” 裴晏攒眉不语,思忖片刻,安慰道:“无妨,明日让杜正再调些人手去小东门帮忙盘查。” “大人,她会不会就把人藏在城里面?” “若在城中,昨日便该已经冒雨去过了,何需等到现在,还费这么大功夫潜逃?”裴晏看了眼天色,“离天亮还有些时间,让大家都回来歇会儿吧。” 卢湛应声欲走,又被叫住。 “你怎么发现船里的人不是她的?” 卢湛挠挠头,半吞半吐道:“那静儿……身形和云娘子……不太一样。” 春水满塘 第22节 裴晏一怔,反应过来上回这小子虽只看了一眼,倒还记在心里了,“总算机灵了一回。” 卢湛有些犹豫:“大人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 裴晏笑着摆摆手,“寅时三刻叫我。” 城门关了一天,眼下又只开一道门,人人进出都要盘查,年轻女郎更是被带到一边由卢湛亲自验看过才放行。一直查到申正,里外都还排着老长的队,但也没什么收获。 裴晏又让秦攸带人去把那门房小厮带到县衙打了几板子,嘴还是那么硬,横竖一问三不知。 申时一过,斜晖拉长了人影。裴晏坐在城门外的茶棚里,回想着卢湛夜里与他讲的细节。 画舫船没有底舱,这人,总不可能是从水下跑的。 临近闭门,守卫驱走了后边排着的人群,仅余最后几队要出城的车马。 裴晏仔细打量着那些来不及进城的庶民,大多是城郊农户,女郎就不多,枯黄佝偻矮小,像烈阳下焦草般,没有相似的。 最后几个商队验看完,卢湛垂头丧气地上前来请示裴晏的意思。 裴晏刚要开口,不远处一板车载着个大桶,卡进了泥坑里,后边扶桶的矮个汉子抬了几下没抬起来,前边那赶驴的只好停车去帮忙。 见裴晏凝眉盯着板车,秦攸抬臂用手肘轻碰了下卢湛,朝那边努努嘴,眉梢微扬。 卢湛心领神会,但迟疑道:“那是恭桶啊……应该不至于吧?” 秦攸用眼神骂了他一句,欠身上前拦下板车,跳上去掀开盖,满满当当的一桶,臭气熏天,卢湛隔着好几步远都捂了鼻子。秦攸拔出长剑探入桶中,确认过无人后方才下来挥手放行。车夫忙不迭盖上桶,弯腰赔笑,赶着驴往前走。 裴晏忽地起身上前,秦攸赶紧又再叫停。 车夫小心翼翼地下车来,佝偻着身子大气不敢出。 裴晏轻声道:“抬起头来。” 车夫战战兢兢地抬头,裴晏上下打量了一番,又看向另一人。 秦攸踢了一脚板车,斥道:“抬头!” 矮个汉子怯怯抬头,圆脸蒜鼻,杂乱的络腮胡满是棕黄色的脏污,凝成一团团,同样脏兮兮的粗布麻衣周身都是磨损,胸口半敞着,体毛从神阙一直蔓延到前胸。 裴晏看了会儿,示意秦攸放行。 驴车迎着残阳摇摇晃晃地走远,裴晏这才转身。 “就是他。” 夜色落得很快,须臾便已月上枝头。 驴车在一农户前停下,矮个汉子下车朝车夫抱拳施礼后走入小院。院子里收拾着柴火的老妪惊恐地探身看了看,张嘴刚啊呀啊呀地叫了一声便被止住。 “哑婆,是我。”健壮的身躯,一开口却是娇柔女声。 陆三闻声出来,打量一番,嫌道:“这么大手笔,这得弄三四个时辰吧?” “你好意思说?让你去查陈二,怎么躲这儿来了?”云英嗔道,不放心地回身看了眼,“进去再说。” 关上门,云英往里屋探了探,“莹玉好些了么?” 陆三坐到高椅上,摇头道:“跟之前一样,时好时坏的,还是得找个好点的大夫看看。” 云英见他脸色发白,行动不便,拧眉道:“出什么事了?” “陈二那姘头死了,屋内有埋伏。”陆三说着,腹部一用力,一阵生疼。 那日他刚进屋,便遭了暗算,对方一共八人,功夫谈不上好,但配合默契,甚至还有一使枪的,看路数像襄阳的颜家枪。对方招招往死里逼,图的是灭口,他几番缠斗虽杀死两人,但也落了伤。 他在山上藏了一天,再想回城时却遇上暴雨,只得躲到他安置莹玉的小院来,伤口遇雨起了疮疡,本想休养两日再回城,没想到云英倒先找来了,还花了这么大功夫易容成个男的。 云英凝眸沉思片刻,“此事先缓缓,你赶紧带莹玉去浠水,找个大夫给她看看。” “浠水?” 陆三觉出不对,此处只有他与云英知晓,已足够隐蔽,何必要躲到浠水那么远去。 “现在没空跟你解释,赶紧走。”云英说着便拉他起身。 方才在城门外,裴晏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她自认这身易容绝对毫无破绽,她知道裴晏爱干净,还特意随着送恭桶的车出城。 但事出反常必有妖,心里总是不安,还是把人赶紧送走的好。 屋外哑婆又叫了声,两人登时起身出门查看。 月色之下,院内又多了两个人,正是裴晏与卢湛。 “这便是你那陆兄弟吧?” 裴晏只扫了一眼陆三,便转眸直直地盯着她,温声含笑:“云娘子。”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3-12-18 裴大人终终终终于翻了回身! 第十九章 情意·下 “这位公子怕是认错人了,这儿哪有什么娘子?” 陆三冷眼觑之,下意识侧身挡在云英前边。 裴晏并不搭理他,只浅笑着细细打量云英,草鞋露着半截脚踝,若是穿靴或许还能垫高些。这全身上下,确实除了身长,再找不出与那清丽佳人有半分相似之处。 他原本只有七分把握,但见这二人沉着冷静,尤其是他一直盯着,面前这人便一直回盯着他,心下便再无疑虑。 他认得这双眼。 或笑或嗔,总让他心生烦闷。 “你这究竟是如何……”裴晏在脑海里将面前这粗莽汉子与云英的脸反复重叠,着实有些好奇,忍不住伸手探向她面颊。 “别碰她!” 陆三怒喝一声,猛地抬手一挡,裴晏随即吃痛地捂着手臂,鲜血顺着指缝淌出,他这才看清陆三指尖捻着片半寸长的铁片。 卢湛见状立马飞身上前,二话不说与陆三缠斗起来。 云英担心陆三伤势,眼神下意识顺着跟了过去,她见过卢湛身手,陆三不是他的对手。 陆三身无兵器,本就落了下乘,几番来回,俯身闪躲时身子一抖,鲤鱼打挺没挺起来,下腹伤口又再撕裂。 卢湛回身一剑,对准他咽喉刺去,云英下意识出声:“卢公子!!” 熟悉的声音,惊得卢湛手中一滞。 裴晏说那五大三粗的莽汉是云英时,他本还不太信,这一声卢公子从那副身子里发出来,他这下信是信了,但满脸都写着疑惑。 “不装了?”裴晏着看她。 云英抿抿嘴,微微低头,算是默认。 裴晏冁然而笑,胸中还真有几分畅快,他总说不过她,这下总算是赢了一回。 仔细看了这一会儿,他倒也看出些端倪来。这张莽汉的脸虽无破绽,但似乎只能板着脸,并不能有太多表情。 她明明眼带凄色,脸上却纹丝不动。 但也无妨,她眼下当是何等神色,他倒也能自行想象。 裴晏松开捂着的伤口扫了眼,伤得不深,便理了理划破的衣袖,淡淡下令:“杀了。” 他本是冲着莹玉来的,没成想能在这儿遇到陆三,倒是省事了。 “卢公子!手下留情……”云英柔声又求了句,听得卢湛一个寒颤,也下意识停了手。 裴晏出声提醒:“愣着干嘛?” 卢湛方才回神,刚应了声,却见云英倏地从袖中拔出匕首抵住裴晏胸口,他心下一惊,唤了声大人。 云英看向裴晏,手腕一转,刀尖抵上自己的咽喉。 裴晏眉间微蹙:“云娘子这是何意?” “裴少卿费尽心思,不会只是想收我们这两条贱命吧?” 裴晏一怔,这才回身细细打量了下躺在地上的陆三,转眸沉思不语。 陆三啐了声,“老子不要你管!要杀就杀,少他妈废话!” “你给我闭嘴。” 云英轻声骂了句,陆三便悻悻别过头去,不再叨叨。 “裴少卿,先前是我不对,多有冒犯,少卿不要跟我一般见识。你想要什么……”云英看了一眼陆三,“我们可以谈。” 裴晏沉下脸来,这话才像是那攀枝菟丝,无根浮萍该有的样子。 做小伏低,楚楚可怜。好操控,易拿捏。 他看了看陆三,又看了看她。 原来是凄凄一对苦命鸳鸯…… 他总算是捏住她的七寸了,但方才那些畅快也不知怎的,忽就没了。 “倒是我想错了。”裴晏轻笑了声,“原来娘子这般情深意重。” 云英低声吟吟,“裴少卿是觉得,我这样的人,不配有真心是吗?” 这才像是她说的话,可不再是那般趾高气扬,裴晏便也没了针锋相对的心思,扬手示意卢湛放人。 云英松了口气,收起匕首,上前扶陆三起来,伸手探了探他腰间的伤,青灰的衣衫已晕出一片殷红。 “不碍事。”陆三低声道。 云英嗯了声,转身看向裴晏:“大人手上的伤,还是处理一下的好。” 裴晏想了想,颔首应允。 云英让陆三去打盆清水,带着裴晏和卢湛进了屋。 春水满塘 第23节 正堂不大,左右各有一间屋子,仅靠挂着一块灰白的布挡着。屋内竹篮竹筐七倒八歪地,泥墙上挂着几条风干的鱼,鱼身已有青灰的霉斑,看上去像是间荒废已久的农户。 什么都有,又什么都没有。 云英拭了拭椅子上的灰,示意裴晏坐下。陆三将水盆放在她手边,又从左侧里屋拿了个木盒出来。 云英将双手没入水中泡了泡,右手捏住左手,用力一掰,将覆在肌肤上的面膏卸干净,又取木盒里的澡豆认真濯了几遍,手腕往上并未处理,粗壮的手臂连着纤纤玉手,颇为奇异。 “其他地方也是如此?” 裴晏微微扬眉,他又凑近了些,这张莽汉的脸,虽做不得表情,但着实纤毫分明,实在看不出破绽。 云英轻笑一声,她本是看裴晏爱干净,才将手上易容卸去好给他处理伤口,见他惦记,她便伸手捏着眉心,用力抠下一块来,从脸上剥到颈脖,又往下,将肩头、前胸的面膏一一剥下来。 魁梧的身形,眼看着便小了一大圈。裴晏伸手捡起一块来捏了捏,有些黏手,像是用什么黏胶裹细面制成的,外层涂上了厚脂粉。他看见的那些沟壑、暗疮,都是用暗色的胭脂画出来的,胡须体毛则是一根根嵌进去的。 卢湛说画舫去了五六个人待了三个多时辰,想来应是一直在做这个了。卢湛这回倒有了些机敏,知道盯着身形纤细的公子看,却怎想她是易容成了这般魁梧莽汉。 “娘子手艺精细,我算是大开眼界。” 云英苦笑,“不也还是被大人看穿了么?” 裴晏抬眼看向她,她正伸手探向衣襟里,一块块剥下胸前的面膏,正中处肌肤微微泛红,应是撕扯黏胶所致。 裴晏忽地一怔,连忙叫停,“好了。不必了。” 她这身粗麻衣裳破旧不堪,胸前还特意敞开着给人看见体毛。但这些面膏都是直接粘在身上的,都剥去了,那便与裸身无异。 云英笑了笑,为裴晏包好伤口。 “大人想要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莹玉是不是在这里?” 云英凝眸不语,点点头,“但莹玉恐怕帮不上大人。” “她死了?” 云英看了眼陆三,“大人看了便知道了。” 裴晏跟着云英进了里屋,榻上躺着个昏迷不醒的娘子。他上前细看,左眼眼角一颗小痣,的确与画上女子相差无几,只是面容枯瘦,神采不再。 听见声响,莹玉似是醒了,云英赶紧上前去扶她起来,可莹玉见着裴晏卢湛,惊恐不已,发狂地挣扎尖叫。 “别怕。是我啊,你看着我,看着我……”云英轻声哄着,却无济于事。 眼看着就要摁不住了,陆三一把推开裴晏,跨步上前帮忙。 卢湛正要发作,见裴晏朝他摇头,这才作罢。 莹玉闹了一会儿,精疲力竭地又昏睡过去。云英松口气,为她盖好被褥。 “她这是怎么了?” “媚药服多了,伤了身子。” “所以赵焕之那画上的情形,是她被灌服了媚药后所致?但那老五又说她是醒着的?” 云英失笑:“大人还真是不常去风月之地啊。” 裴晏面色微滞,又听她接着说道:“这媚药也分好多种。有的可让人半梦半醒,见着谁都像见了情郎,什么矜持呀妇道啊,统统都被那药力抹了去,满脑子便只想着找男人交合……” 她说着,忽地沉了脸:“有些还会让人暂时忘了疼,纵是皮开肉绽,也能笑着承欢。” “京中那么多女闾酒肆,倚栏陪笑的娘子就如那应季的花一样,三五月就又是一簇新的。大人以为,那些旧的都是怎么没的?” 裴晏垂眸不语,他刚调任廷尉监时便遇上过这样的案子,茶坊的琴娘子失了踪,没几日,下了场雨,尸身顺着走山的泥浆冲了出来,查来查去,最终落了个疯妇伤人,公子哥自保反杀。 他为此在太医令那儿软磨硬泡,总算才得了句实话:媚药致疯。 裴晏上前替莹玉把了把脉,“心力尚沛,应暂时无性命之忧。” “大人原来还会医术。” 裴晏睨了她一眼,“把她交给我。” 云英急道:“温广林一个多月前便把她卖入暗娼馆了,日日夜夜有人看着,赵大人的死和她没有关系。” “那你呢?”裴晏淡淡问道,像在说一件无足轻重的陈年旧事。 “温广林是你杀的,对吧?” 赌坊的赵跛子说陆三是裴晏刚到江州那晚带走莹玉的,这么巧,第二天温广林就死了。 那日酒宴她本就来得迟,想来是崔潜突然宴请打乱了她的计划,这才在酒宴上故意出言不逊惹恼他,好借口先走。 或许正是那弹琵琶的盈盈给她通风报信,她算好了时间假意撞见他与死人独处一室,又主动示好要帮他毁尸灭迹。 既卖人情,又藏形迹。 换个人,兴许还真就让她得逞了。毕竟这朝中,秉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人,可太多了。 云英抿唇不语,陆三下意识想上前,被卢湛拔剑挡下。 裴晏早有定论,便也不穷追猛打,转而又问:“那赵焕之呢?” “与我无关。” “我如何信你?” “大人爱信不信。” 她见裴晏凝眸不语,心里一急,没忍住翻了个白眼,“大人硬要觉着赵大人也是我杀的,那抓我回去便是,放过莹玉,她受不得刑了。” 裴晏失笑:“你便受得了?还是说,你觉得我不敢对你用刑?” “大人泼天的官威,有什么不敢的?” “我何时……”裴晏下意识接道,话刚出口,方觉又被牵着鼻子走了,他沉了口气,“莹玉,我是一定要带走的。至于你……” 裴晏眉眼一弯:“我还是那个条件,娘子或可先脚踏两条船,待局势分明,再选也不迟。” 云英默了会儿,敛容正色道:“大人究竟想要什么?” “那可就多了。” 裴晏轻笑,贴近了些微微低头。 “上回是我请你合作,是生意,但娘子不想和我做生意。这回是你求我放过你这位……”他顿了顿,“陆兄弟。既是你求我,那便是我开价了。” 裴晏回身瞥了一眼陆三,“云娘子在江州苦心经营数载,想来不会轻易离开,你不走,我想这位陆兄弟应也不会走。” “娘子可明白我的意思了?” 院外一声暗哨,陆三连忙贴到窗边窥视,裴晏看向卢湛,卢湛低声道:“是秦大哥。” 方才裴晏让秦攸在路口守着,美其名曰以防有埋伏,实则是想支开他。秦攸自是明白,但见裴晏进院有些时辰又没个动静,还是不放心地靠近些试探。 裴晏见云英并未拒绝,便知答案,“让他进来吧。” 卢湛朝着窗外吹了几声,不多时,秦攸便进来。裴晏指了指躺在床上的莹玉,“把她带回去。” “大人……” 裴晏见云英欲言又止,眼底尽是关切之意,也有些心软:“你放心,我会找大夫给她好生调理,我要的是清醒的活人,疯妇,与我无益。” 想来也在理,她便低声道:“多谢大人……” 难得的好脸色,总是为了旁的人。 裴晏暗自叹了声,“明日还请娘子与我一同前往沌阳。” 说完朝秦攸扫了一眼,秦攸颔首上前抱起莹玉出门。卢湛也收了剑护在裴晏后边,怕陆三偷袭。 刚走出两步,裴晏忽又顿住。 “娘子可要与我们一同回城?还是……要与陆兄弟在此小叙一夜?” 陆三啐了声,刚要开口骂人,却被云英抢了先。 “那便有劳裴大人了。” 出了院门,秦攸正扶着莹玉上马,莹玉昏迷不醒,坐不稳当,卢湛赶忙上前帮着扶稳,秦攸这才上马,双臂将莹玉架在怀中。 卢湛一回身的功夫,陆三便已经上了他那匹马,正伸手向云英,云英看了一眼裴晏,不等他开口,便搭上陆三的手,坐到了陆三身前。 卢湛只得看向裴晏,刚要开口,却听裴晏道:“此处离城门也不远,你慢慢走,不急。” “啊?” “你我皆男子,共乘一匹马,成何体统?”裴晏正色道,卢湛身形比他魁梧,他只能坐前,想着这光景,云英在一旁忍不住轻笑了声。 卢湛往肚子里强咽了一万句咒骂,也只得点点头。 “裴少卿,卢湛昨日守了大半夜,今日也一刻都没歇,还是我走回去吧。”秦攸说道,朝卢湛招招手。 裴晏沉吟片刻:“也好。” 两人交换了位置,陆三冷哼一声,驾马前行,须臾便没入霭霭林霏。 卢湛不放心地问道:“大人,可要追上他们?” “不必了,反正也跑不了。” 裴晏看向前方,夜深露重,早已见不到人影,唯有马蹄声还回荡在山间。 他还是不知道她到底想要什么,但总算知道了她怕什么。 他好像是赢了一回,又好像没有。 第二十章 见好就收 云英沐浴完,裴晏那边正巧也将门房小厮放了回来。她看了眼伤势,歉声道:“是我考虑不周,让你受苦了。” 小厮面露怯色,躺在县衙大堂挨板子的时候,他大抵也猜到了是因为他忍不住和静儿共赴巫山,这才露了馅,赶忙解释道:“娘子莫怪静儿,都是我不好。” 一旁静儿则低着头,脸颊微红,不敢作声。 云英平日里总让她们逢场作戏图个乐子就行了,别信男人的鬼话。 凤楼里多的是以为遇见了良人,开开心心嫁出去的娘子。到头来死的死,伤的伤,有些抽身得快,好好地回来了,又总再被新的男人骗了去。 就像是有什么打娘胎里就带着的诅咒,明明就已是死了心的人,偏又总暗暗希冀。 春水满塘 第24节 或许只是遇人不淑,或许这次会不一样。 她一开始也当这油嘴滑舌的混蛋是个乐子。但日子长了,处得久了,说完全不往心里去,那也是骗人的。 云英含笑看着这二人,将药瓶塞到静儿手里,“好了,你带他回房里好好敷个药,这两日,你也歇着吧。” 她也不是非得棒打鸳鸯的人,这女人着了男人的道,犯起糊涂来,拦是拦不住的。 路都是自己选,来也好,去也好,她也管不了那么多。 回了画舫,一进门便见陆三半裸着身子在吃力地换药。 云英这才看清陆三腰间的伤是被长枪贯穿了,身后的血窟窿早已起了脓水,所幸刺得偏,未伤及五脏。 “就你这样子,还去跟人家打,我看你是找死。”云英沉了脸色,上前摁着陆三的肩,用小刀刮去烂肉,拿起一旁酒壶,对准殷红的伤口浇了上去。 陆三咬着牙一哆嗦,“你轻点!” “痛了你才知道教训!” “我是那怕死的人吗!” “我怕。” 陆三见她忽地低了声,暗忖不妙,云英将那浸了烈酒的白纱用力摁在他伤口上,他咬牙闷哼一声。 “你总嫌我这皮肉生意下作,但你的命是我这贱骨头一而再再而三捞回来的,什么时候死,得我说了算。” 陆三知她这般说,是真生气了,赶紧换副嘴脸,谄笑着贴上去:“我错了,你别恼我,我没有嫌你。” “别动!” 陆三悻悻转回身,让云英给他身后上药,剧痛穿骨而过,他也不再哼唧,只嘟囔着:“这些贵公子,乖顺的不要,摇尾乞怜的嫌烦,偏就爱捉那不服训的野狗。我就是看他那养尊处优的矜贵模样不顺眼,不过是投了个好胎,他凭什么用那种眼神看你?” 尤其是想到她早晚得去接近那狗官,他心底那团野火一点就着。 云英用力缠紧白纱,“你骂谁野狗呢。” “我,我是狗。”陆三咬着牙穿上衣服,“裴晏让你跟他去沌阳是要做什么?” “你管他?”云英微微一滞,反应过来,“你就给我好好待着养伤,哪儿都别想去,我会让婉儿盯着你的。” “哦。” 云英不放心又嘱咐了几句,捏住陆三的脸:“你要是敢跟来,以后就别再来找我,有多远滚多远,我当没有你这个弟弟。” “呸!老子比你大!” 云英盈盈笑道:“又如何?谁让你当初打不过九哥呢,先来后到,你活该排我后边。” 陆三冷哼一声,不服道,“你等着,找到宋九那混蛋,我要跟他再打一场。你俩,都得管我叫一声三哥!” “那我可等着了。” 云英笑着戳他额头,又仔细检查了他身上别处瘀伤,一一涂上药膏,这才放心打发他回凤楼去。 人一走,她便到甲板上,靠着横栏躺下,提了一晚上的劲,四下无人,才总算能卸下来。 她以为裴晏是那种循规蹈矩的君子,只要见好就收,偶尔逗一逗也不会真翻脸。毕竟,他似乎也不是全然不顾她们这些下等人的死活。 但他刚才让卢湛杀了陆三时的眼神,绝不是欲擒故纵的玩笑。 或许还是陆三说得对,天下乌鸦一般黑,这些高门贵胄,哪有什么好东西。 朗月清风,撩动水波涟涟。 她只是没想明白,裴晏到底是怎么认出她的? “到底是哪儿露了破绽……” 翌日,裴晏交代秦攸去崔潜那儿打听赵焕之这几年走得近的士绅官员。 “这几日我不在城中,你正好挑两个老练些的,去磨一磨崔显之那老狐狸,势必让他吐个名单出来。”说完不忘嘱咐道,“但切记别动手。” 秦攸了然笑道:“裴少卿放心,属下知道该怎么做。” 裴晏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放心带着卢湛出门。 上回崔潜说沌阳有不少农户被元昊的镇戍兵骚扰,他正巧去找顾渊要份名录,也顺便探探顾渊这个扬州刺史亲堂兄的底。 难得风和日暖,湖面荡着层层涟漪,两三只水鸟在浅滩边扑腾着争食。 卢湛盯着看了小半个时辰,早在心里暗暗下注,可眼瞅着他看好的那只落了下乘,忍不住拾了块石子,手腕一抖,石子打横着飞过去,瞬间扭转局势。 裴晏见他玩得不亦乐乎,嘴上嫌着,倒也忍不住在笑:“你小心被记恨上。” “一只鸟而已,记恨又能拿我如何。” 卢湛不以为意,看着自己罩着的那只如愿以偿地吃到了鱼才收回心,转念问道:“大人为何不直接在州府提审顾珩,顾县令还敢包庇不成?” “证据呢?” 卢湛哑然,他们这消息的来路不正,那种阴沟里的鼠辈,就算上了堂,供词也很难说服旁人,顾渊护子心切,必然会在这事上做文章。 “就算有证据,哪怕莹玉神志清醒地去州府提告,那顾珩若只是吃酒旁观,按律,也做不得什么处置。” 倘若不按律,直接用刑,一来是平白得罪顾渊,二来他想查私盐的意图恐怕也就瞒不住了。 “人自然是要抓要审的,但不能是我出面。”裴晏淡淡说着,已近午时,日头虽好,晒得久了,脸上还是烤得有些难受。 卢湛了然颔首:“所以大人才想让云娘子去,反正她是元将军的人,也不怕得罪南朝人。” 裴晏不作声,算是默认,又不免暗暗叹息,秦攸就无需他诸多解释,知情识趣,不该问不该看的,从不僭越。 又是一阵缄默,头顶晴空忽地一暗,卢湛下意识抬头,正迎上一团白浊砸在了眉心。他伸手一抹,气得满地找石子砸向那展翅远去的贼鸟。 气急败坏,就难有准头,愣是一个都没砸中。 裴晏乐道:“让你多管闲事。” 舫内传来碎碎脚步,静儿探身出来,朝着裴晏歉声赔笑:“娘子她昨夜睡得晚,还没醒,裴大人要不还是进来等吧?” “不必了。” 什么还没醒,分明就是还生着昨夜的气。 静儿见裴晏坚持,也不好勉强,欠身回了凤楼。 裴晏回过身,卢湛已经擦干净脸,坐到那焦黑的半截柳木桩上,从怀里掏出个胡饼默默吃起来。 什么都没说,但嘴角那幸灾乐祸的模样,裴晏光扫一眼便知这小子眼下定在腹诽:谁让你昨夜棒打鸳鸯折腾人家,今日活该吃这闭门羹,晾在太阳底下干等几个时辰。 卢湛吃完饼,百无聊赖地盯着画舫,忽地开口道:“大人,你说我现在扔个石子进去,里面得不得蹦出两个人来?” 裴晏白了他一眼,但看了看天色,这边的雨是停了,可荆襄的雨又下起来了,大江涨了些水,不便行船。若是再晚些,今日恐怕到不了沌阳了。 “那你去试试看。” 卢湛没想到裴晏会答应,立马兴致勃勃地起身,挑了块趁手的石子,往一旁走了几步,瞄准画舫最里边敞开着的那扇窗。 扁石在窗棂上一弹,精准地掉了进去,却入石沉大海,半晌没个动静。 卢湛耐不住纵身跳上船,又如先前那般顺着顶上直接跃向甲板,刚落地,舫内便飞出两枚石子,一左一右正中他肩髃穴。 他下意识后仰,险些掉进湖里,头一歪,瞥见云英正托着黄铜香炉作势要砸过来。 “你干什么!” 他立马大喝一声,云英这才笑着放下香炉:“原来是卢公子啊。我还当是哪个登徒子光天化日地来扒门呢,险些误伤了。” “你放屁!”卢湛没好气地站稳脚。 她明明就是看清了才要砸他落水的! 卢湛本想再骂两句,又怕被看出他不识水性,肯定还得遭一番戏弄,只得作罢。但见她慢悠悠地回身把那早就梳好了的发髻散开来又重新梳过,忍不住催起来:“大人都等你小半天了,你就不能快些?” 云英透过铜镜睨了他一眼:“你家大人都不急,你急什么?” 她本也发愁如何更自然些地接近裴晏,打探他的意图。他昨夜那般一闹,倒是个下台阶的机会。可她若不多使些绊子,忽地就转了性,乖顺起来,有些人的疑心怕也没那么轻易搁得下。 卢湛不想和她多费唇舌,只又催了几句,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岸。 “我这儿做的是见不得光的生意,习惯了昼伏夜出,都不知道裴大人来了,让大人等久了。” 云英盈盈笑着,站到裴晏面前,昨夜之事好似一场梦,醒来她还是一如既往。 裴晏知道她在胡扯,笑着接道:“也不是很久。” 卢湛本以为昨夜之后,这女人总算能老实听话了,谁知这才第一天,就蹬鼻子上脸又给裴晏气受。裴晏脾气好,他可不好,毕竟这些委屈他都得跟着受,忍不住冷哼一声:“明明早就起来了,撒谎都不脸红的。” 云英也没理他,倒是看着裴晏:“裴大人脸红了,看来是要撒谎了。” “你放屁,大人那是给晒的!” “哦~”云英眼尾一扬,睨着卢湛,“那大人也可以进来等呀,又或者直接踹门拿人,一根链子栓起来,扬鞭抽着走呗。你们北朝人对俘虏不都是这样的么?” “你也知道自己是什么身份啊?”卢湛也上了头,下意识接道,“我劝你老实些,否则我便再捉了你那情郎,大刑伺候。他不是嚷嚷自己受了伤才输的么,我便等他养好了再来,让他三招也是一样的结果!” 裴晏眉头紧锁,暗暗叹气。 云英果然立马沉了脸:“卢公子可知若赶狗入穷巷,纵是你再好的身手,也难保一定能全身而退。” 反正现在才装不在意已来不及了,不如再更近一步,把底线划得高些。 她又看向裴晏,目光灼灼:“这做生意,涸泽而渔,焚林而猎是大忌,裴少卿在江州所图甚多,不会只为了个顾珩便要以死相逼吧?” 裴晏抿抿唇,满腹牢骚地瞪了卢湛一眼,他这几个时辰的太阳可算白晒了。 “卢湛年少气盛,娘子不要与他置气。” “我没有生他的气。”她上前一步,微微仰头,目不转睛地盯着裴晏,“我从来不跟听差办事的人置气。” 她靠得有些近了,温热的鼻息刚好挠过他鼻尖,似二月柳絮,惹得周身刺痒。 裴晏微微后退,垂首道:“昨夜是我不好,让陆兄弟受委屈了,娘子可否先消消气,再不动身,娘子想教训的人可又得多逍遥一日了。” 云英凝眸不语,还以为裴晏会再嘴硬几句,谁知这么快便服了软,她倒也见好就收。 “既然合作,那就得坦诚些,大人究竟想借此事做什么文章,你若不告诉我,我可未必能问出大人满意答案来。” 裴晏笑道:“你知道我要你去沌阳做什么?” 云英白了他一眼,将他方才的话扔了回去:“再耽搁,大人想办的事又不知要等多久了。” 裴晏想了想,还是咽了一半的话,“温广林平日在娘子这儿宴客,请的都是如徐士元那般与李规不对付的江州士族。那他小东门这私宴,既然有顾渊的儿子,我想……其余的人,至少也要配得上与顾珩平席而坐,且互无龃龉才对。” 云英转眸思忖片刻,粲然笑道:“明白了,大人是想要份名单,卸了李大人的左膀右臂。” 春水满塘 第25节 “我想元昊应也乐见其成,不算为难娘子吧?” “不为难。大人不过就是想让我去唱白脸,做那捕蝉的螳螂,自己好躲在后边,一网打尽。” 裴晏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她微微扬眉,“倒也无妨,不过得先说好,大人若不信我,也可以从旁听着,但别管我使什么手段。这些人最后也都得交给我,我可不信你那些律令法度,说到底都是官字两个口。” 裴晏凝思片刻,点头应允。 清风拨动湖面,如荡开的镜,反衬了一道光回落在她脸上,映出细细长睫都画上了金边。 鬼使神差地,他又问了句:“那娘子的气可是消了?” 云英睨了他一眼,“气嘛,没消。” 她嘴角微微勾起:“但我们可以走了,再晚,今日就到不了沌阳城了。” 第二十一章 直觉 听说裴晏是来查镇戍兵的,顾渊那满脸的褶子顿时挤往一处去,本就不大的双眼眯作一条缝,奉承了半天才招呼县丞沈承带裴晏去户房。 一打开门,浓重的潮气涌出来,卢湛不禁捂住鼻子:“这是有多久没来过人了?” “县衙背靠鲁山,十余年前一场暴雨走山之后,山泉就改了道,户房便总积水。前些年也说要另寻他处,但县里实在拿不出钱来,也就搁置了。”沈承面带晦色,“其实我县户籍增减,每半年下官都会报呈州府,裴少卿或可在崔长史那儿查阅。” “崔长史那的我看过了,账做得很好。我想看的是真正的籍册。” 裴晏似笑非笑地盯着沈承:“温广林在凤楼赎的那位娘子,当真是沌阳人?” 沈承知道瞒不过去,便也坦诚道:“沌阳临沔水与大江,水源充沛,县辖田地平坦,本该属鱼米富庶之地。然早年因战乱,水利失修,如今日子虽太平了,可这该修的该建的,这十余年都只在原本的基础上修修补补,实在收效甚微。” 他叹了声:“沌阳失踪者多,原因又不能宣之于众,收些银钱,与人方便,也能贴补县里的开支,虽不合规,但实属无奈。还请裴少卿高抬贵手。” 裴晏了然,自江州城过来这一路他也留心看过了,沌阳的百姓日子过得远比江夏更苦些,就连那城门守将,都是面黄肌瘦的模样。 公门中人都吃不饱,更遑论庶民了。 “这钱是你收,还是顾县令收?” “我收。”沈承苦笑,“顾县令簪缨世家,岂会为了这点小钱辱了门楣。” “那真正的籍册,沈县丞可有留存?” 见沈承心有顾虑,裴晏幽幽笑道,“下面办差,总是有些难处的,真要一一细查,鸡蛋里也能捡出骨头。” “但我此行江州也有些日子了,赵司马的案子没什么线索就算了,眼皮子底下还死了两个人,说不急,那肯定假的。我这人本不爱管闲事,但若自己的差事既没线索,又处处被人使绊子的话,就不好说了。” 沈承敛容凝思,须臾,从角落木架最高处拿出几册来恭敬递上。 “这些是近五年来沌阳失踪农户的户籍文书,下官都一一查访过。”他顿了顿,“经下官之手卖出去的户籍,也都在这上面。” 裴晏笑了笑:“多谢沈县丞。” 卢湛上前接过册子,裴晏估算着时辰也差不多,寒暄几句便借口告辞。 出了县衙,两人去到显正街西侧。 原本与云英与约好酉正在此碰头,可等了好一会儿,也没见着人。 卢湛越等越不耐烦:“她不会是又要耍什么花招吧?” 裴晏也说不好,只能让卢湛稍安勿躁。 天色暗下来,商户陆续关铺子,一老汉拖着板车自两人面前过,车轮卡进了水坑,溅出泥渍。 沌阳城防破败,城内也好不到哪去。正大街的路中间,好几个水坑,就这么一会儿,来来去去绊了不少人了。 卢湛忍不住上前帮忙抬车,老汉连声道谢,他一回头,又看见个推豆腐车的娘子脚下一绊,一整块豆腐砸在了裴晏脚边。 那娘子赶紧上前赔礼,又从车上扯下块盖豆腐的白布来,跪伏在地替裴晏擦干净革靴上溅到的豆腐渣。 裴晏默不作声,只垂首看着眼前这人。 给他擦完鞋,又捡起地上那些尚还干净的豆腐,抠去弄脏的,重新在车上码整齐,挽起袖口扶起车。 裴晏见她是真的要走,才忍不住出声:“天都快黑了,你还要去哪儿啊?” 卢湛闻言一怔,这才想起裴晏不爱人伺候,方才竟是一句客气话都没有。 那娘子怯怯回身,垂首不敢抬眼,只微微向后缩,扭捏作态看得裴晏忍俊不禁。 “不说话,那我可自己动手了。” 他笑着上前,伸手探向她眉心,指尖就差咫尺,下一瞬,一个巴掌便呼到了他脸上。 “你个色胆包天的混账东西,光天化日的,想对老娘做什么!” 那娘子怒目一呵,双手叉腰,瞬间换了副嘴脸,中气十足地指着二人鼻子骂了起来,引来行人纷纷围观。 一时间,交头接耳,七嘴八舌。 裴晏看着面前翻着花样骂他骂得酣畅淋漓的两瓣唇,忽地有些后悔,今日是该穿官服出门的。 眼看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卢湛终于忍不住拔剑呵斥,众人这才做鸟兽散。 他收好剑,蹙眉嗔道:“你这刁妇,有完没完了?又没有碰到你,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你还想怎样?” 卢湛也攒不出什么别的说辞,毕竟方才他也看见了,裴晏好像是真的想轻薄人家。 这一看就是个走街串巷的泼辣娘子,那一双手甚至比他个从过军的还糙些,搞不好孩子都有一串了。 他本不往这处想,却又想起上回老李说,偏就有人爱那半老徐娘。 方才还巧舌如簧的悍妇忽地就静了下来,也不搭理他,只双手环抱胸前,斜睨着裴晏。 残阳剩了最后一丝金光落在三人中间,默了一会儿,便消失不见。 裴晏有些无奈:“这下娘子该消气了?” “你怎么知道是我?” 云英颇是不服,她变声的本事不如宋九,学不来男声,所以这次特意扮了女人,可还是被认出来了。 不仅认出来了,裴晏还很肯定,要不,也不会当街便要动手卸她脸上的面膏。 这下卢湛也听明白了,瞠目结舌:“你怎么连声音都会变的?” 裴晏也有些好奇,跟着问道:“是啊,你这声音又是如何变的?” “你先回答我。” 裴晏抿唇笑着,“我自有我的法子。” 云英见不得别人拿乔,冷哼一声:“不说算了。” 裴晏也不纠缠,“顾珩找着了?” “还在家里关着呢。” “关着?” 云英收拾完她这一车被摔了两次的豆腐,才将打听到的情况如数道来。 顾珩上个月在江州城行散闹事,伤了人,被李规关了两天,顾渊也被李规叫去骂了一顿。 李规虽是上官,但按族里的辈分,他是顾渊的堂妹夫,所以平日对顾渊本是客气的。可就为了顾珩干的那些混账事,李规没少训斥顾渊。 前些天,顾渊去了趟州府回来,便把顾珩禁足在家中,陪老太君吃斋念佛。 裴晏蹙眉思忖:“前些天……” 云英笑睨他:“大人忘了自己掘坟开棺,把顾县令吓得脸都青了?” 她这么一说,裴晏倒也想起来了。顾渊大抵是怕顾珩在他查案的当口犯事,拔出萝卜带出泥地搭进去。 看来想不动声色地抓着人是有些难了,他瞥了眼卢湛,思量着若趁夜翻墙绑人,能匀出多少时间来审问。 云英似是钻进他心里偷听,快他一步说道:“那顾老太君身子不好,吃斋念佛寻仙问道一个不落,每逢初一便要去城外凤栖寺小住几日。你猜,那顾珩憋了小半个月,会不会趁机溜出来泻泻火呢?” “初一……那还有两三日呢。”裴晏有些犹豫。 “所以大人还是找间客栈,挑个由头,让沈县丞带着多逛几天吧。” 裴晏见她抬起豆腐车要走,又叫住:“你不和我们同住?” 云英头也不回地推着她那豆腐车:“回头顾珩在我手上丢完半条命,大人没准还得去人家那演一出贼喊捉贼呢。大人府上连个烧水丫头都没有,突然带着个娘子住店,顾县令是韬光养晦,又不是傻。” “有消息我会找你的。” 人影没入巷内,裴晏沉声朝卢湛使了个眼色:“你跟上她,看她去见了谁,宿在哪儿。” 回客栈吃了些东西,裴晏倚在塌上仔细翻看沈承给的户籍册。 确如他所说,买籍之人的来头去处,收取银钱的进项支取,都一一记着。 细致入微,倒像是给他自己备好的认罪书。 另外几册,则是一些莫名失踪,全家都销声匿迹的,每一户后面都跟着几页沈承走访邻里问询的记录,有好几十户名字后面都用朱笔批着“存疑”。 前几日裴晏找崔潜问脱籍一事时,顺带也打听过沈承其人。 他年岁与裴晏相仿,世居沌阳,祖上曾是郢州守将,郢州城破时慷慨赴死。按其出身,年纪轻轻本不应坐这位子,但李规勤修政务,哪怕顾渊是他夫人的堂兄,也毫不客气。 顾渊心不在此,年过半百只想当个甩手掌柜,这才提携了沈承,领一份俸,干两份活。前些年甚至还想许个庶出的小女儿给他,碍于沈承不愿休妻入赘才作罢。 “倒是个良臣。” 裴晏轻叹着,朝中亦不乏这般仍有热血之士。只可惜,即便元琅有心提携,朝中,军中,山门林立,门户之见依旧难以撼动。 先帝与天子虽都曾开科取士,然种种原因,时断时续。 元琅曾允诺他,若能再进一步,这些沉疴,早晚都会一一剜干净。 但眼下,天子病情反复,他得尽快替元琅拿下江州。 又等了会儿,卢湛才满头大汗地回来,说云英在街角扔了车,进了间药铺,半盏茶的功夫,卸完面膏换了身衣裳,又去南纪门边上一酒坊拎了两壶酒,拐进赌坊里待了一会儿,领着两个贼眉鼠眼的男人出来在门口说了几句话,最后进了鼓楼旁的一户民宅。 “我进去探了探,应该是个闲置的院子,只有她一人。” 卢湛喝了一大碗水,又问道:“大人是怀疑她要暗中使诈?” 裴晏凝思不语,他也不是怀疑,只是不太喜欢像这样被蒙在鼓里,痴痴等着。 春水满塘 第26节 “总要有些提防。” 他叹了声,放下籍册仰面闭目。 卢湛有些意外:“大人这就睡了?” “你还有事?” 卢湛赶紧摇头,灭了油灯。 他原本还担心裴晏方才又挨巴掌又挨骂的,今晚肯定睡不下,没想到竟比他还舒坦些,沌阳的客栈小,他这几日都得在高椅上凑合。 卢湛轻叹了声,双手抱胸歪着头也睡了。 一连五六天,裴晏挑了十几处沈承批注存疑的户籍,让他带着去实地查问。 沈承不疑有他,一路耐心跟着,偶尔行至荒废村落,还会嗟叹着与裴晏讲起从前此地此处是哪户人家。 “一百八十三人,光是在册的,便有这么多死在镇戍兵手上,有些埋在山里,有些则尸骨无存。江夏县想必也不会少。”沈承幽幽叹道,“也不知何时是个头。” 裴晏也不傻,自然明白沈承话里的意思。 “既然江州都希望能早日摆脱江夏军镇,李刺史何不借赵司马之死做些文章,反而要替军镇遮掩呢?加上沈县丞手里这些证据,就算军镇一时难撤,兴许也能罢了元将军,换个镇将。” 沈承一惊,赶忙解释道:“李刺史勤政爱民,江州若无他,断断撑不到现在。就好比去年,发了大水就罢了,夏末还闹了阵蝗灾,秋收根本不够纳粮。这当中的差额,大半出自李刺史府上。” “他如此选择,想必……自是另有打算。” 裴晏未再多言,看着天色也不早了,拜别沈承打算去找一趟云英。 顾珩前天便如她所说去了寺里,她却一直推说时机未到。他也不能一直就在沌阳这么耗着,再这么下去,怕是连沈承也要起疑了。 “大人!那个是不是?”卢湛忽地出声,指着迎面走来一挑担的五旬老汉。 裴晏白了他一眼:“不是。” “那那个呢?” 卢湛不甘心,又指了个,见裴晏摇头,立马又再搜寻别处。 这几日云英也没闲着,像是知道裴晏不太放心她,每日总会露个面,以不同的模样,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他回回都能认出来,但卢湛却不然,几天下来,草木皆兵,看谁都像是易容的。 “我不是跟你说了,手法再精妙,眼珠子换不了。” “那眼珠子不都一个样么!” 裴晏不知该如何和他解释。 是一个样,又不完全是一个样。 他其实也是凭直觉,只是直觉总是猜中了而已。 走到城门外,便见云英站在路口等他们,今日倒是没再折腾,只简单换了身男装,手里转着把带勾刺的匕首。 裴晏上前,刚要开口,却见她檀口轻启,笑意森森。 “大人,鱼抓着了,随我来吧。” 第二十二章 众生平等 浓雾弥漫,不到申时,山中已似日暮颜色。 一路顺着青石阶走到半山腰,密林间落着户破旧的民居。刚进院门,便见一个鹰钩鼻的麻脸男子守在屋门口,卢湛不免警惕戒备。 麻脸男见着云英,赶忙迎上:“娘子,那小子醒了。” “丫头呢?” “好着呢,没出事。我挑的人,娘子尽管放心。” 云英点点头,从袖口掏出一锦袋,麻脸男笑着接过,抬手吹了个口哨,林间忽地一阵窸窣作响,似是藏着数人。他指向石磨边上的麻袋:“娘子要的东西也备好了。” 云英眉眼一弯,拱手道:“吴大哥慢走。” 麻脸男扫了眼她身后二人,勾着身子匆匆离去。 卢湛看他步态才想起,此人就是前几日云英在赌坊见过的其中一个,刚想告诉裴晏,屋内便传来顾珩的咒骂声。 似挣扎了几下,木椅重重地剐蹭着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 “大人坐着等会吧。” 云英指了指院内两方石凳,笑着走到石磨旁,拖起那一大麻袋的东西不紧不慢地进屋去。 门一开,一道光刺进顾珩眼里,他下意识别开头,微眯着眼,半晌才看清来人,下意识叫道:“怎么是你?” 云英轻轻关上门,眉眼笑着,柔声道:“对呀,怎么是我?” 她走到他跟前蹲下,手中匕首轻刮过他不着寸缕的身子,从胸膛,一路往下滑,所到之处,战栗难抑。 顾珩大气不敢出,他手脚都被绑死在高椅上,双腿分开,腿中间那颓然耷拉着二两肉紧缩成一团,刀尖划到了小腹,也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竟隐隐有些充血。 云英垂眸一笑:“看来它的胆子比你的大多了。” 顾珩咽了咽,悻悻笑道:“云娘子……这是何意啊?有话好好说。” “好话,上回我不是已经跟顾公子说完了吗?”云英冷哼一声。 “上回看在李大人的面上,我放你回去,李大人可是与我说好了,下不为例。顾公子真以为,这几年你做的那些事,我不知道是吧?” 刀尖顺着耻毛往下,轻触到皮肉,顾珩猛地一吸气,咬牙道:“那、那些小娘子都是我买来的!白纸黑字为证!我也没亏待她们,我出的钱,可比那暗娼馆高多了!” 云英笑了笑,“有道理。那顾公子你开个价,回头我把买你的钱结给顾大人。” 顾珩一怔:“荒谬!你当我是什么人?!” “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 她忽地提了声,一刀猛地扎下去,顾珩顿时高声惨叫。 “别怕呀。这层皮是没用的玩意,不打紧的,割了也无妨。”云英柔声笑着,这一怒一笑,变脸如翻书般快。 匕首刺穿皮,扎进了木椅里,她下刀精准,只出了少少的血,皮那头还连着那丑陋蜷缩的玩意,就是绷得紧紧地,像那即将被扒皮,钉在了砧板上的牲畜。 “但下一刀便不好说了。” 顾珩咬牙忍着,额前滴下斗大的汗珠:“你到底想干什么?!” “让你开价啊。”云英音色骤冷,“怎么?顾公子是怕我出不起钱吗?还是你觉得,你和那些被你糟蹋的小丫头是不一样的?” 她站起身,从麻袋里拿出根牛皮鞭。 “是多了胯下那二两肉,便卖不得了?还是你顾家高门贵胄,与我们这些下贱人是不一样的?” 她朝着地上用力一甩,一声脆响,扬起纷纷尘土。 “但我觉着,甭管是那山里跑的野味,还是细糠精养的小豚,上了砧板下了锅,都是一样的。你在寺里住了这几日,那老和尚没告诉你,众生平等么?” 顾珩手脚抖颤不止,心知方才是说错话了。他看着云英从麻袋里拿出一个又一个的物件,脸色顿时苍白。 她挑来挑去,最终跳了根带刺儿的铁棍子,满意地笑了笑:“顾公子,你看这玩意,可眼熟?” “它捅进莹玉身子里的时候,你可有想过,有朝一日,它也会捅进你的身子?” 卢湛在窗外透过一条缝窥视着,方才裴晏看到一半便回身去石凳上坐着了,他可不能错过这好戏。 只见云英晃着棍子朝顾珩步步逼近,那顾珩奋力挣扎,木椅左右摇晃,终是猛地朝左侧一歪,重重地倒在地上。 他这才发现原来顾珩坐着那椅子的椅面上竟然还有个洞,正巧露出白嫩的臀瓣来。 云英盈盈一笑:“顾公子真是体贴,还知道自己躺好,省得我把你翻过来了。” 卢湛忍不住回头兴奋地朝裴晏招手,用嘴形无声地招呼他过去。 裴晏摇头拒绝,里屋一声声凄厉的惨叫,卢湛也顾不上裴晏了,赶紧又凑回去津津有味地看着。 惨叫声划破长空,惊得林中鸟兽四散。 裴晏叹了声,难怪她要约法三章,别管她使什么手段。 现在该发愁的人是他了,本以为顾珩这种富家子扛不住刑,随便吓吓,最多挨几板子就会招,也不难收场。 可照她这般审,丢的何止是半条命,怕是顾渊不会轻易善罢甘休。 但伴着那忽高忽低的惨叫,混杂着咒骂和哭嚎求饶,紧抿的薄唇又忍不住微微上扬。 仗势欺人,奸淫幼女,天理都难容,却可以藏在高门贵胄的富贵之下,变成你情我愿的买卖。 他仰头望天,红轮在远处山顶画了道金边,幽深山石间,隐隐可见高耸的舍利白塔。 众生从来就不平等。 那三六九等里,他侥幸生在高处,尚不能为阿娘讨回个公道。 那旁人呢。 顾珩的叫声渐渐弱了下来,呜咽着将他在温广林那知道的一一交代。 卢湛也看够了热闹回到裴晏身边,咧着嘴感叹道:“难怪叔父以前常发牢骚,女人如老虎,当真可怕。” 裴晏瞥他一眼,“你叔父说的,与这,恐怕不是一个意思。” 卢湛一愣:“那是什么意思?” 裴晏正要开口,院子另一侧屋子的门开了,一个瘦瘦小小的女童端着两杯茶出来,恭敬地朝两人递上茶盘。 卢湛愣在那儿,他没想到这宅子里竟然还有别人,而且还是个看上去不到十岁的丫头。 裴晏拧着眉,但见那女童手微微发颤,衣衫大半被撕开,只勉强遮住身子,露出来的四肢均有深深浅浅的伤,有些甚至还未结痂。 他接过茶,递给卢湛一杯,一旁的门打开,云英也审完出来了。 “娘子。”那女童见着她,立刻恭敬地迎上去。 云英笑着蹲下,伸手替她捋了捋头发,“做得很好。” 她看向欲言又止的两人,指了指屋子里:“他晕过去了,你们可以说话。” 卢湛松口气,立马出声:“你干这种事,怎么还带这么小的孩子?” “这里就是她家,卢公子想让她去哪儿?” 春水满塘 第27节 卢湛拧着眉,一脸茫然,裴晏倒已经猜得差不多了,淡淡道:“你说的时机未到,便是还没找到她这个饵,是吗?” 云英笑了笑没吭声,起身到井边水桶里濯干净手上的血污。 典妻卖女的混账玩意多了去了,但机灵有胆子又愿意搏命的丫头可不多,她的确费了些功夫。 她仔细看了看小丫头身上的伤,柔声道:“你叫什么名字?” “我没有名字。” “那我给你取个名字。”她扫了眼裴晏,“就叫雁儿吧,北雁南飞,往后你便不会再挨饿受冻了,你跟着我,没人敢欺负你。” 雁儿颤声跪下,向着云英磕头:“谢娘子大恩……” 云英扶起雁儿,指着裴晏:“你认好这位大人,往后不管谁问,怎么问,你都不能说今日见过这位大人。这样,他才能救你的命,知道吗?” 雁儿认真地点头:“雁儿记住了。” 裴晏微微一怔,有些不妙的预感,“你要做什么?” 云英笑了笑,对着雁儿说:“把我教你的话,跟大人再说一遍。” 雁儿咽了咽,怯生生地哭道:“今日……我在山中挖笋,有位公子带着个侍从从山上下来,他抓着我,伸手就要撕我的衣裳,我跑回家找阿爷,他们竟然追了上来,阿爷与他们争执,惹恼了公子,便说要杀了我和阿爷。那侍从抄起院里的斧头便砍向阿爷,一斧头,就将阿爷的头砍了下来。那公子就拖着我进屋,将我摁倒在地上,我被他打晕过去……再醒来,他们便不见了……” 雁儿呜咽着朝裴晏磕头:“求大人还我阿爷一个公道。” 云英满意地拍拍她的背,“好了,起来吧。” 雁儿应声抬头,已全无方才泫然凄楚的模样。 裴晏直捏眉心,难怪她要找这么几天,这小丫头就跟她一个样,变脸跟翻书似的,光靠教是教不出来的。 卢湛咂摸了会儿,转身扫视院子,跨步朝里侧虚掩着的那间屋子走去,刚走到门口便见着那身首分离的尸身了。 “你为了绑那混蛋,竟生生杀了她阿爷,那你又比那家伙好到哪儿去?!” “我何时说过我是好人了?” 卢湛气结,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却又听她接着道:“卢公子以为雁儿这些伤都是顾珩做的?你以为她这身子,是被顾珩糟蹋的?” “这烂赌鬼的命,便是我付给雁儿的报酬。” 卢湛看了眼雁儿身上的伤,新的旧的,层层叠叠,顿时哑了火,喃喃道:“那……那不是她阿爷吗?” “是。”云英浅笑,“看来卢公子不仅生得富贵,也活得顺遂,见过的禽兽还不够多。” 见卢湛不吭声了,她又看向裴晏:“大人觉得我这故事如何?后天初五端阳,竞渡的飞凫轻舟都停在水门那儿,闸口也不会关,只消趁夜将顾珩扔到船上,明日一早定是满城皆知。” 裴晏有些头疼:“你还要把他扔到城里给人看?” “大人可答应过我,不管我使什么法子的。” 裴晏无言以对,她是早就算计好他了,一时气上心头,沉着脸拂袖而去。 云英戳戳卢湛:“愣着作甚?去把人背出来啊。” 卢湛一怔:“我背?” “那么大个人,我可背不下山。”她嗔了句,又嘱咐雁儿去山脚庵堂躲着,步子轻快地跟上裴晏下山去了。 水门里外都停满了船,卢湛背着死沉的顾珩,一脚踩下去,船身晃动,他也跟着晃。好不容易才将那昏死的家伙放上船,刚要跳回岸,云英站在一旁的乌篷船上又使唤他:“把他衣服脱了。” 顾珩本是裸着的,是卢湛嫌贴着恶心,非得给穿上才肯背。 裴晏也阴沉着脸不吭声,卢湛只好骂骂咧咧地俯身去扒衣服。两个男人凑到一头,飞凫立马下沉,惊得他心慌神乱,赶紧退回到另一边。 云英拿起撑船的长篙,伸过去敲敲飞凫中间:“人放这儿,船才不会偏。” “要你说!” 卢湛嘴上嚷嚷着,还是小心翼翼地蹲下,伸手去拖顾珩的脚。 “你那故事,骗骗卢湛还行,说到李规那儿,那丫头怕是受不住刑。” 裴晏不知何时也跟上了船,站在她身后。 云英有些意外,她还以为裴晏已经明白她的意思了,便又再说明白了些:“有大人这个送上门的挡箭牌在,李大人才不会沾手,也不是只有大人想着坐收渔利的。” 裴晏没好气道:“你也知道李规会让我审,纵使能定顾珩的罪,他醒来便要说是你伤的他,你要我拿你如何?” 云英一愣,裴晏一路上都板着脸,她说什么都不理人,原来竟是在纠结这个。 “大人让我审,不就是想好了若顾大人闹,便要抓我的么?” “我哪知道你如此手段了得。” 裴晏扫了眼那正在被扒着衣服,周身没一块好皮的顾珩,这就不是把她抓来打几板子关上几天就能搪塞得了的。 但若趁今夜还无人知晓,让他永远消失,就此定个失踪,或许…… “大人如此犹豫,是怕我熬不住把你供出来,还是……” 裴晏断了思绪,抬眼看她,正迎上那盈盈笑颜,相顾一时无言。 她身后,卢湛一步一晃地踩着船朝这边走,船身相互碰撞,一声声搅得静水生波。 云英回身看了一眼,一咬唇,撑杆猛地朝卢湛脚边戳去,轻舟立马浸入水中,吓得卢湛飞身跃起,如扑腾的野鸭,但却是旱的。 “你想干什么!”卢湛左右各踩一只船,总算站稳,怒目斥道。 “想看看……旱鸭子下水!” 她说完,用力又是一戳,两只船左右分开。 卢湛进退不得,眼看双腿拉得笔直,裤裆都沾到水面了,他深吸口气,双脚同时下压,借力纵身一跃上岸,气得涨红了脸:“你给我等着,别以为我不敢打女人!” 云英失望地撇撇嘴,又挑眉道:“你倒是来。” 她用力一撑,乌篷船顺水而去,卢湛这才发现裴晏在船上,赶忙顺着河岸边追边骂。 云英见他气急败坏,心里畅快,直喊道:“这内河通往莲花湖,卢公子你可跑快些,来晚了,你家大人没准骨头都找不着了~“ 竹篙撑着船飞快地往前行,渐渐离岸远去,荡入湖中。行船带着风,扬动衣袂,云英眼尾扫到裴晏那拧得出水的脸。 好像是真的生气了。 她抿嘴笑了笑,搁了竹篙,任船顺水飘着,躬身也钻进篷内。 低矮的船篷遮了月,四目相对,她眼底衬映着涟涟湖光,晃得他头疼。 “裴大人还没回答我呢,你是怕被供出来,还是舍不得用刑?” 第二十三章 嘴硬 温热的指腹贴上他手腕,如烙铁般滚烫,直往袖里钻,也往心里钻。 裴晏倏地抽回手,答非所问:“我若早知你与顾珩往日有怨,断不会让你去审他。” 云英见他又躲,没趣地直撇嘴:“大人难道还有别的选择?” 裴晏嘴硬道:“我自有我的办法。” “你的办法哪有我这个好。”她黠笑着蹭近,温声如靡靡小调。 “顾大人可宝贝他这儿子了,大人秉公执法,杀人的伤人的一并都罚了,谁也挑不出个错来。李大人刚直固执,既不徇私,也不愿低头求人。等顾大人求不动李大人,心生龃龉,大人你不就渔翁得利么?” 裴晏双唇紧抿,她这法子的确是好的。 南朝士族世代通婚,百年下来,关系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顾氏不仅有顾廉这个扬州刺史,徐州扬州也向来一个鼻孔出气,如今又都背靠吴王。他想革李规的职,必须得有个足够重的罪名和无可辩驳的铁证。 所以他才拖着赵焕之的案子不动,只想先找到盐贩再图后事。 江州上上下下都指望借着他对付元昊,他若偏私,往后再要查什么,恐怕就事事受阻了。 此举既能让李规与顾氏心生嫌隙,又能令他全身而退,安坐壁上观。 好处都是他的,但这事事被人安排,身不由己的滋味,令他心烦。 “李规上回不就来求你了么?你怎知他这次不会?” “李大人是不会求北朝人的。再说了,上回江州又是水患又闹蝗灾,李大人自家的粮也减产了七成,窟窿补不上,得去徐州买粮。他那点家底,哪够啊,只得求李夫人找娘家借。” 她娓娓道来,手上也不闲着,玉葱般的两指轻勾上裴晏的束腰。 “求人哪有不弯腰的,他为的是江州的百姓,可不是顾珩。” 裴晏轻笑了声,伸手摁住:“原来娘子早就已经脚踩两条船了。” “大人不要胡说,我这个人可专一了。” 被握住的指背轻抬,刮蹭着温热的掌心。 “那李规与你交换了什么,你不仅放了顾珩,还明知他再犯也并未追究。” “这清官啊,都无趣得很,除了副硬骨头,什么好东西都没有,能换什么?再说了……”她轻咬下唇,眼底含笑,“他一把年纪,又不像大人,还有副好皮囊可以卖。” 裴晏屏气不语。 荤话他说不过她,越还嘴她越来劲,越置气她越高兴,最好便是不开腔,听之任之。 可她现在不仅说,她还上手。 一只手被他制住了,另只手又搭上肩头,温热的鼻息落在他颈窝,隔着衣襟都透着濡湿。 她为了救情郎才受制于他,竟也不耽误勾搭他,是这专一只管嘴不管身子,还是吃定他没这心思,又或是笃定他会是那色令智昏的蠢货。 湿软的唇峰轻触喉结,细细绵绵,吮过之处都如沾满了蜀椒,又如溅上火星,微微刺痛,隐隐发烫。 他咽了咽,在她咬上耳垂前伸手往外推了一把,刚要开口,她却忽地又压上来攀咬他的唇。不同初次那般咬一口就松开,也不同上次那样卷着碎冰转一圈就作罢,她双手勾着他的脖子,小舌卷着他的舌,如水草般愈缠愈紧。 他心绪纷乱,伸手要推,又触到她胸前软绵,人没推开,手却陷进去了。 人或许也陷进去了,但还不忘再挣扎两下。她抽出一只手来压住这无谓的反抗,另只手穿入他发根,紧扣着后枕。 交缠的气息滚烫地溢出,萦绕在促狭的篷间,渐渐升温,窜向四肢百骸。 他神识猛地收拢,终是用劲掰开已经紧缠在自己身上的人。她不服气地又再压上来,几番来回,两个人的重心压到一处,船身也跟着倾斜,竹篙滑落湖中,船尾更是没入水面,一摇一晃,荡进不少水花。 “船要翻了!”裴晏忍不住开口。 “那你别动!” “你老实些。” 春水满塘 第28节 “你怎么不老实些?” 裴晏知道她就是仗着自己水性好,不怕船沉,见她又作势要钻上来,赶忙先她一步,俯身上去,将人死死地压在船身正中。 他双手扣着她手肘,紧紧地夹住腰,上身动不得,腿又不老实地往他腿中间抬。 裴晏瞪了她一眼,双膝跪压在她腿上。 “疼……”她蹙眉嗔道。 “疼就老实些。” 嘴上虽撂着狠,但也又往前倾了些,大半重心落在手上,双膝只压得她不能动弹,并不着力。 她抿嘴笑着,“原来大人也是会些功夫的。” “不算会,但制住你够了。你莫再乱来,我便放了你。” “那你千万别松手,天一亮我就得挨大人的板子了,也不知要躺多久才养得好,可不得找大人补偿些甜头吗?” 裴晏心下正恼着,没好气道: “你就不能说点别的?” “那折钱吧。我的价钱呢,见面一两金,饮宴十两,赎人赎货牵线办事另谈。我随你出来也有六七日了,光是给吴老六他们的报酬就是二十两金,这些就都算是买陆三那条小命的钱,不与你算了。但后边大人按律要关我多久?怎么个打法?你说说看,我给你算个价?” 裴晏瞠目无语,苦涩难言。 他被戳的何止这一个死穴,连囊中羞涩也被看得明明白白。 “不想给钱啊?那换些消息吧,大人说江夏军镇早晚要撤,这早晚是何时?大人来查赵大人的案子,但又一门心思盯着温广林转,还非得带走莹玉,所图为何?顾珩供出来的那些人均属李大人一派各家的公子,大人又要撤军镇又要对付李大人,东宫究竟想让大人在江州谋些什么?” 她盈盈笑着,媚眼仍如丝,却句句如凉水浇心。 这女人,看他如明镜,而他看她却隔着雾蒙着纱。 不该留,不能留。 裴晏眼底闪过一丝冷峻寒意,她嘴角一勾:“大人既不想给钱,又不愿交心,还不肯肉偿,一点诚意都没有,还想让我上你的船。” 她微微引颈向上,鼻尖轻扫过他下颌:“要不大人趁现在杀我灭口,这莲花湖可深了,绑块石头扔下去,三年五载都没人发现得了。” 船身撞上湖岸,裴晏本就撑得手酸,身子一晃,云英猛地起身,将他翻倒在下,指尖不知何时捻着块铁片,抵上他咽喉。 倒是与那陆三的身手如出一辙。 “方才谁说,制住我够了?” 云英跨坐在他身上,身子微微后仰,臀尖触到了什么,她一愣,眉尖微扬,抿着嘴窃窃笑开:“原来大人不止是嘴硬啊~” 裴晏顿觉一股气血涌上了头,顾不上别的,急伸手拽她下来。云英也没想伤他,赶忙收了铁片,却又较劲不肯下去。 拉拉扯扯,难解难分,船身也跟着摇晃。 “大人——” 湖岸边的旱鸭子绕了老大一圈总算是追了上来,卢湛远远便见船身晃动,心下一紧,哪还有心思管什么水不水的,拔剑飞身跳上船头。 “大人你没事……”话到一半,生生卡了半晌,“吧。” 怎么说呢,这画面,就很熟悉。 幼时他一直是阿娘哄着入睡的,夜里电闪雷鸣惊醒后,哭着去阿爷房里。门一开,床帏里的两个人瞬如被雷劈了似的弹开,鬓散钗横,各自理着衣裳,左顾右盼望天望地。 云英先一步出来,衣襟松散,发丝凌乱,与他擦肩而过,二话不说一头扎进湖里。 卢湛方才被她戏弄一番,本是憋了一肚子火,以为裴晏有事,心里又一惊,冲上来看见的那些不可名状之事还没理明白,一转眼人就投湖了。 这大起大落的,嘴边的话来不及过脑,直愣愣地往外蹦:“大人,她这是自尽了?”忽又觉着不对,补充道:“啊不,畏罪自尽。” 不补还好,一补,他这脑子里在想些什么都明澈敞亮了。 裴晏刚顺好的气又提了半口,哽在喉头,欲语还休。 他起身走到船头,水面还荡着余波,远处飘着的竹篙静静地、飞快地朝这边过来,抵上船身,她才猛地从水下钻出来,觑了他一眼,双手搭在船沿上,提气如鲤跃,翻身上船,湿漉漉的衣衫紧贴在身上,往下滴着水。 他忽地就也想跳进湖里静一静。 云英举着竹篙将两人赶下船,丢下句“我回江夏等着”便撑船远去,裴晏也沉着脸朝着另一边阔步而去,卢湛东观西望,半知半解地追着裴晏回去了。 翌日一早,县衙的差役便挨家挨户地搜查审问,整条街是鸡飞狗跳,呵斥声求饶声,此起彼伏。 卢湛抬窗朝外瞥了眼楼下正提刀进店的差役,“大人,看来顾珩已经被发现了。” 裴晏不紧不慢地穿着衣服,沉重的脚步声行至门外,猛地被踢开,差役拎着刀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扫了一眼屋内二人,正欲呵斥,身后一班头模样的精瘦男子赶忙呵止,上前来谄笑作揖:“这不是裴大人吗?怎的住这儿?” 裴晏这几日天天进出县衙找沈承,也算混了个眼熟。 “出什么事了?”他穿好衣服,装模作样地问道。 班头便将他已经知道的那些悉数道来,顾渊动作倒挺快,立刻就查到了半山腰那小院,顾珩的侍从死在院外林中,乍一看,确实像盗匪劫杀。 可只要大夫下细验伤便可知其中另有蹊跷,顾渊雷霆震怒,下面人也顾不上那么多,死马当活马医,顾珩既在城中,那凶徒兴许也藏在城里,这才一大清早搅得满城风雨,外来的,看着不顺眼的,统统抓回去大刑伺候。 裴晏进了县衙,沈承正拧着眉在堂中审讯,堂下一排趴着的四五个青壮汉子,满身血污。带回来的人太多,牢里关不下,根本来不及挨个过堂,只能一批一批地上。 顾渊守在家里照看顾珩,就让沈承代劳,临走前下令,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打了再问,若有口供存疑,便再加刑。 裴晏面露晦色:“荒唐。” 沈承招手让差役把人先带下去,讪讪赔笑解释道:“顾县令舐犊情深,情有可原。不过顾公子伤得很重,依下官所见,不似寻常盗匪所为,更像是……寻仇报复。不然又岂会把人扔在人来人往的地方,没要他的命,却是狠狠扇了顾县令的脸。” 裴晏自然知道,也不便多说。谈话间,差役押着雁儿上堂来。 一听闻是那农户家的女儿,沈承立马展颜,她活着,那多少该有些线索。他瞥一眼裴晏,略有迟疑,裴晏知他顾虑,侧身道:“沈县丞无须管我,我从旁听听便好。” 沈承颔首,命人搬来案椅,沏好茶,请裴晏上座,这才开始审问。 雁儿跪在堂前,又将那日裴晏听过一次的说辞又说了一遍,只这次哭得更真,声线随着身子不住地抖。 裴晏低头抿着茶,淡淡涩感在唇齿间萦绕。 这丫头进来之后,是一眼都没瞧过他,当真聪明。 云英的法子不难,他也想得到,可他没能力做到。就算在京城,他能使唤的也就那么些人,还都各有倚傍,一目了然的案子,也能拖上个十天半个月。 元琅的境况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策令在朝会商议时总是好的,但令一发下去,又如石沉大海,收效甚微。派人去查,便揪出几个蠹虫来,人一走,就又换上新的蠹虫。 沈承听完脸色大变,忙命人去请示顾渊。顾渊急急赶来,往那堂上一坐,开口便是大刑伺候。 裴晏放下茶盏,淡淡道:“顾县令与那凶嫌是至亲,按律理应回避才是。” 顾渊一怔,忙狡辩道:“裴少卿可千万别信这些刁民,为了脱罪,什么话编不出来?” 裴晏正要开口,顾府侍从匆匆赶来,道顾珩醒了。 裴晏立刻接道:“那正好,顾县令快些差人去问问令郎,究竟是何人伤了他,若是图财,便该藏在山里,何故要将其置于大庭广众之下。” 侍从立刻面露难色,顾渊心里急着,也没想那么多,追问顾珩是否已经道出凶徒姓名。侍从怯怯垂首,磕绊道:“公子说……是云娘子。” 堂上顿时鸦雀无声,裴晏澹然不语,还是沈承轻言提醒:“是否要去请李刺史来亲审此案?” 顾渊这才恍过神来,忙命人去州府请示。然枯等了两个多时辰,去的人悻悻而归,只带回李规的一句话:“此案犯牵连甚广,既然裴少卿在沌阳,那便请裴少卿代为审之。” 沈承看向裴晏,却不想顾渊迟迟不吭声。 他方才还是太急了,侍从一说是云英伤了顾珩,他便心道不妙。他这儿子,打也打了,骂也骂了,这点坏毛病就是不改。平日也就算了,但裴晏连自家堂弟都照办不误,真要审起来,那女人未必能有个好歹,顾珩那档子破事若翻出来,怕是难以收场。 可裴晏都听见了,到这儿才说不查了又惹人生疑。 他只盼着李规能接手,这究竟是江州的案子,按规矩轮不到裴晏来管。可李规当真是一点亲都不念,一句话打发了他不说,还直接扔给了裴晏。 裴晏光扫一眼便知顾渊在担忧些什么,也不等他了,“卢湛,回去叫上秦攸一道,去把嫌犯带过来。” 卢湛扯了扯嘴角,险些憋不住笑,拱手应道:“是。” 第二十四章 灭口 落霞烧红了天,秦攸赶在戌时前将人给带来了,云英怡然自若地扫了眼顾渊,明知故问道:“顾大人,许久不见,怎的脸色这么差?” 顾渊铁青着脸不吭声,裴晏端坐堂前,垂眸盯着杯中茶梗,一口茶在嘴里捂了半晌才咽下去:“云娘子这是又忘了规矩了?” 秦攸会意提醒道:“大人让你跪下。” 云英睨了眼秦攸,泰然跪到堂前,又听完沈承条陈案情,嗤笑道:“他说是我便是我?可有人证物证?” 裴晏不吭声,抿着茶静静看她演:“我与顾公子素无往来,又为何要伤他?” “他一七尺男儿,我手无缚鸡之力,又如何把他从半山腰弄回城来?” 卢湛一想起昨晚上背那混蛋下山,不免又是一阵恶心,秦攸微微蹙眉,带着些问询的意思看了他一眼,他赶忙垂下头。 裴晏没说要告诉秦攸,卢湛也不知当讲不当讲。 裴晏轻笑了声,也不作答。等她来的那会儿功夫,他已差人将那山上的和尚,山下的比丘尼都带回县衙了,现下角儿来了,他一招手便都请上堂来。 和尚说顾珩是自行下的山,山路上撞了担水的寺僧,清泉洒了大半,也没个歉意,倒与侍从调笑说憋了这许久,要找个水灵的小娘子好生操弄一番。 比丘尼则说平日常给雁儿施些米粥,入了夜见她晕倒在庵堂前,把人救回去才见着那一身的伤,双腿间斑斑血迹,一看便知遭了什么罪。 城门的守将碍于顾渊的脸面,不敢说未见过云英进城,但又确实没见着,只说,临近端阳,进出者众,兴许是混在行商农户中进来了也未可知。 云英不禁嗤笑:“好一句也未可知。” “那云娘子又可有人证,证明你昨夜在哪儿,做什么?” “夜里自然是在床上睡觉,自家男人做的证,大人反正也不会信了,有没有不都一样?” 裴晏微微抬眉,茶盏轻搁案前:“看来你是要吃些苦头,才肯从实招了。” “那农户家小娘子的话大人不信,出家人的话大人也不听,就只信顾公子的一面之词。大人既早有定论,还有什么好问的,干脆直接按顾公子说的写下来,让我画押定罪算了。”她轻笑道,“反正官字两个口,还不都是大人说了算。” 这演给旁人看的戏,也不忘拐着弯骂他两句,反正他这个共犯也还不上什么嘴。 裴晏不免苦笑,她是把什么都铺好了,只给他留了这份扔令签的差事。 堂间鸦雀无声,一双双眼都各有心思地盯着他。 “去把顾珩也带来。” “裴少卿!”顾渊忍不住叫了声,又顿觉失仪,欠身道,“犬子伤重,恐难上堂作证。” 裴晏似笑非笑道:“顾县令是否误会了,我何时说是请他来作证的?现下有三人指证顾珩奸淫幼女,他既然醒了,那便自当过堂问讯。” 顾渊哑然,只得由卢湛领着差役去顾府拿人。 春水满塘 第29节 少顷,侍从一前一后抬着顾珩上堂,微微动弹便龇牙咧嘴,实在是跪不起来。 裴晏也知道他伤在些什么地方,便不多计较,让他就在地上趴着,又将雁儿与寺僧的供词念与他听。 顾珩直叫冤枉:“裴少卿明鉴,我是管那人牙子真金白银买的奴婢,与她阿父签了契,白纸黑字为证。谁知那刁奴粗鲁难驯,还咬伤了我,这才……不得已管教了下。” “可那农户已死无对证。” “人牙子亦可作证!昨日我刚下山,他便领着那个农户来,说是欠了赌坊的债,急需一笔钱。我本见他满脸麻痕,粗鄙丑陋,是他苦苦哀求,我这才心软应了下来。” 顾珩咬牙忍着疼,言之凿凿地隐去他是跟着去见了那丫头,明眸皓齿,实在娇俏,这才应下来,殊不知刚进屋验货,便遭了暗算。 裴晏飞快地看了一眼云英,她盈盈含笑正看着自己。 原来是使的仙人跳,二十两金的仙人跳。 他扯扯嘴角,敛容道:“那农户脸上可没有什么麻痕。” 顾珩一怔,正要开口申辩,又听裴晏指着云英问道:“你说是她伤了你,她说与你素无往来,那你且说说,她为何伤你?” 顾珩呆愣住,他与云英的那桩旧怨,他事后纳了那丫头为妾,已是不打紧。可云英是因莹玉一事找上他,他昨日遭不住刑,又供出了那许多人,而且连那莫名死了的赵焕之也在其中,此事若让裴晏知道,怕是会摊上更多的麻烦。 见顾珩哑然不语,裴晏叹道:“看来又是一个不见刑不开口的硬骨头。” 顾渊赶忙替子申辩:“既然案情存疑,当改日将人牙子也一并抓来问过再行定夺!” “既然案情存疑,口供相悖,按律当可用刑。”裴晏驳了句,又将从沈承那听来的那句话原封不动地扔了回去,“顾县令方才不是也说,能犯此等罪行,必是凶恶奸猾之徒,岂有不打自招之理。“ 他捻了两根令签出来,“先各打十板吧。” “裴少卿!” 裴晏手一顿,抿嘴笑道,“多谢顾县令提醒,我差点忘了。这云东家手眼通天,先前那江夏县衙,便无人敢动,想来沌阳亦是如此,杖刑难免偏外重内轻,对顾公子甚是不公。” 说罢指尖转动令签,指向卢湛秦攸,“这二位乃太子卫率,必不会徇私,就由他们来吧。” 顾渊嘴角抽动,已近花白的胡须微颤不止,他这大半辈子都顺遂得很,虽只在江州做个小官,但既远离族中琐事,又照享荣华富贵,顶头上官还是高攀了他们顾家的堂妹夫,多少也给些脸面。 那日在州府,他便知这东宫来的年轻人不是善茬,一回府就将这不成器的儿子禁足,就是怕惹祸上身,谁知这火还是烧到头上了。 沈承见状上前低声劝道:“裴少卿,顾珩下体伤势较重,恐是熬不住杖刑。” 裴晏起身下堂,用令签挑开顾珩衣衫看了看,颔首道:“也是。”又踱步到云英面前,微微低头似笑非笑地盯着她:“纤纤佳人,当众杖刑,沌阳怕是难免要遭郢州城的贵人迁怒了。” 沈承连声称是,顾渊脸色刚霁,却听裴晏又道:“那便换拶子吧。” 裴晏抬手扔下令签,坐回堂前,见众人纹丝不动,秦攸拔剑指向角落的差役:“还不去拿?” 差役颤声应着,连滚带爬地去拿来两副拶夹。秦攸一把拽过来,扔了副给卢湛,回身看向裴晏,见其微微仰头示意,颔首默然应下,走到云英面前俯下身,用只得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了句“得罪了”。 云英眸光微动,浅笑着伸出十指。 另一边卢湛则难掩幸灾乐祸,咧嘴催道:“手伸出来,别让我来掰啊,省得拿不好轻重,倒把你给拽脱臼了。” 顾珩乞着看向顾渊,见其别过头去,心知是在劫难逃,只得吃力地伸出手,卢湛笑着将拶夹套上去,左右手挽紧麻绳,用力朝两侧一拉,顿时被那杀猪般的惨叫吵得拧住眉。 两人受刑,只听得一人哀嚎,顾渊不忍看儿子受苦,抬眼看向默不作声地那头,凝脂般的纤纤玉手,已渗出血来,顺着拶夹直往下滴,确也不像是徇了私。 裴晏转眸看着,紧抿双唇。这行刑的讲究可多着,他特意让卢湛把秦攸也叫来,就是怕卢湛这傻小子拿不准轻重。秦攸知情识趣,他当放心些。 但再轻也是要吃些苦头的,不一会儿,她额前也已渗出斗大的汗珠,脸上倒是云淡风轻,似毫不在意。 还真是硬骨头。 裴晏心下忖着,云英本低垂着的眼帘忽地抬起,四目相交,她嘴角似是噙起一丝笑意。 似得逞,似探询。 心底窜起些无奈的烦闷,他正色道:“云娘子可是要招了?” “是……是误会!”云英还没来得及开腔,一旁的顾珩倒是先哑着嗓子认输了,趁着裴晏叫停的最后一瞬,卢湛又咬着牙用劲狠拉了一把。 “我先前和云娘子有些旧怨,此番遭歹人所害,误以为是她挟私报复。”顾珩颤声说道,怯怯扫了云英一眼。 沈承赶忙帮腔:“原来是一场误会,看来顾公子所见的那个麻脸农户应当是歹人假扮。” 裴晏不接话,正思量着要不要顺水推舟收了这戏台,门房匆匆跑进来,说于副将来问沈县丞调人手去郢州城修缮民居。 沈承不禁扶额。 军镇的人,早不来晚不来,偏在这时候来,回头裴晏拍拍屁股走了,这怨气可都是沌阳来受了,他赶忙欠身道:“下官先行告退。” 话音刚落,于世忠便已进来了,阔步入内,拱手朝裴晏揖礼:“末将见过裴少卿。” 于世忠扫了眼堂前,目光落在云英手上,笑道:“娘子在这儿正好了,省得我去一趟江夏请你。” 裴晏没想到她还安排了别的援手,当真是半点不信他,嘴角一扯,沉声道:“于副将这是要请云娘子去修缮民居?” “此凶嫌涉及两条命案,得暂时留在我这儿,还请于副将代为转告元将军。” 于世忠一时语塞,他没想到裴晏会拒绝,这与陆三说的不一样,正犹豫间,见云英朝他微微摇头,只得顺势应下。沈承赶忙上前,赔笑着带他去调工匠。 裴晏看了眼天色,今日这戏算是演得差不多了,便也不再纠缠,挥手让顾渊把那半死不活的顾珩带回去养伤。 “待过两日我查清是真有这歹人,还是某些人雇凶报复,再行定夺。” 言下之意,这便是放了顾珩一马,顾渊赶紧拱手道谢,命侍从将顾珩抬回去。 “至于你……”裴晏瞥了眼云英,“就请云娘子在县衙委屈几日了。” 入夜,云英坐在潮湿的茅草堆上,这沌阳,城比江夏破,连县衙的牢房都要更破旧些,整整三面墙,找不出一处没青苔的。 后腰没个地方靠,久了有些酸,她伸手想捏一捏,手指又使不上劲,只得作罢。 她今日一早的确是让陆三去找元昊,但按元昊的习惯,通常只会遣几个小兵打发了事。于世忠得元昊赏识,先前他为莹玉和温广林闹起来,元昊知道后狠狠地罚了他,此番竟然会让于世忠来,她也颇为意外。 当然,更意外的是,裴晏竟然顺坡不下驴。 这死兔爷,也不知又发什么疯。 昨夜在船上,她趁机试了试他,果然一问到东宫的意图,他眼底森森寒意,分明是动了杀机。 一想到昨夜,嘴角又不禁噙着些笑。 男人啊,都是些靠不住的玩意,下半身都还硬着,心里却可以冷冰冰地盘算着灭口。 远处闸门嘎吱一声开了,火光顺着脚步声一晃一晃地过来,云英抬眼看去,果然是那不下坡的倔驴。 裴晏先前让沈承把抓回来的庶民都放了,这里面就只有云英一人。秦攸打开牢门,便主动说去门口守着,不该听的他可不想听。 裴晏颔首应允,默了一会儿,又回身看着卢湛,欲言又止。 卢湛恍然道:“我也去门口守着!”说罢将灯笼递给裴晏,飞快地追着秦攸去了。 云英不禁嗤了声:“他们都走了,大人不怕被我这个凶嫌挟持么?” 裴晏躬身进来,垂眸看了眼她的手:“你这手难道还捻得起铁皮子?” “原来大人是来耍威风的。” 裴晏本无此意,却不想他一进来便被呛了声,一时没忍住嘴硬了句,这一硬就只能硬到头了:“这不就是你给我安排好的么?还是说,你原是打算要按律在那县衙大堂上被扒了衣服挨板子,怪我没给你这机会?” “你可知今日纵是元昊亲自来了,你这刑也逃不掉?” 云英白了他一眼,笑不作声。 火光微动,映着两张各有心事的脸。 僵持了半晌,裴晏忍不住开口:“你找的那些人确定不会被沈承找着吧?” “不劳大人担心。”云英低头拨弄着茅草,一圈圈缠在指间刚结的血痂上,磨了几下,又渗出些殷红痕迹,“大人说完了吗?说完就请回吧,我要睡觉了。” 她说着便仰头躺下,见裴晏半晌不动,又不耐烦地睁开眼:“大人是想留下来一起睡?” 裴晏心知这话是谈不下去了,只得拂袖而去,怀里那瓶金疮药冷冰冰地贴着轻薄的衣衫,硌得慌。 一路缄默地回了客栈,卢湛见裴晏脸色难看,大抵也猜到是又触了霉头,便借口肚子饿独留秦攸在屋内守着。 秦攸也正愁没机会向裴晏解释,他今日用刑时心里有数,绝对只有皮外伤。裴晏听完没作声,过了会儿,从怀里掏出药瓶:“你拿去给她。” 秦攸虽心里嘀咕着为何刚才不给,但也不好多问,接过瓷瓶便往县衙去。 夜风簌簌,浓云遮了月。 县衙大门敲了半天也没人应,秦攸心下生疑,他这一去一回也不过一炷香的功夫,方才走时那差役才刚刚换班,就算是夜里偷睡,也不至于这么快。 他纵身跃过墙头直奔牢房,见着那倒在门口的狱卒,心知不妙,周身的血直往头窜。 地牢中,一蒙面男子正拽紧麻绳,紧勒在云英脖子上,听见身后动静,忙回过头,却正迎上飞来的匕首,正中眉心。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1-02 大家新年快乐~ 第二十五章 秘密 细雨连下了二十天,腐败之气遮云蔽日,耳畔交缠着低哑的哭声,绵长又绝望。 门口刚放下满满一盆下水,抢在前头,就能吃到或心或肝,抢得慢了,就只剩下些包着秽物的羊肠。 倒也没多少秽物,好过变成秽物。 赤膊的屠夫狞笑着扫视跪趴在食盆前抢食的羊崽。肥羊多汁,瘦羊耐嚼,各有千秋,只可惜城封百日,连羊崽也快买不着了。 “得省着点了。” 屠夫信手拈起那只最瘦小的,嘴里嚼着块软骨,咯嘣作响,忽又面露淫光。 “竟还是个水灵的,那不能浪费了。” 身下温热粘稠,是上一只羊留在这世上最后的温度。腥臭的嘴贪婪地在身上游走汲取。 猛地一声闷响,滚烫的液体洒遍全身,漆黑灶台下淌出殷红的小河。屠夫倒在脚边,一双乌黑的眼映着月色凑上前来。 “愣着干嘛?起来啊,快穿上衣服。” “羊崽不用穿衣服。” 春水满塘 第30节 “死的才是羊崽,活着,就要当人。你穿我的。” “你不也就一件。” “那我们一人一半。” “你要带我去哪儿。” “外面大着呢,哪儿不能去。” “可是城封了,我们没有路走。” “我知道一条路,就是又臭又长。你要憋一口气,游过那道闸,见着光,就到外边了。” “天都没亮,哪儿来的光。” “再等等,天会亮的。” 幽暗腥臭的暗渠,睁不开眼,透不了气,手脚缠上暗渠里的残骸,往下沉,往下坠。 前方的声音越来越远,一个个气泡,自水底向上窜去。 “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一张嘴,又是一串气泡。 要憋一口气,要游过那道闸。 炭炉煨着瓦罐,汤药沸腾,涌上一个个细小的气泡,屋子里弥漫着药味,又有些闷。 裴晏起身推开窗,卫队守在客栈门口,一整条街空荡荡地,家家户户门窗紧闭,好好的端阳,白费了大好的日头。 暖阳照进来,床上昏迷了一整夜的人似呛水般咳了几声。 裴晏回身探去,人好像还没醒,手却扑腾着一直向前伸,放进被褥里,又再伸出来,他只得将那不老实的手握住。 掌心覆在手背上,如握住了寒冰,他不免蹙眉,已进五月,怎会这么冷的。 手刚捂热了些,云英猛地睁开眼,坐起身来,胸前急促起伏着。 裴晏颜色稍霁,却听她开口便道:“怎么是你。” “你当是谁?” 她眼底闪过一丝局促,但嘴不饶人:“我当是那庙里的和尚都在骗人,这阳间的官下了地府还能接着当阴间的官,生生死死,作威作福。” 见她还有精神骂他,裴晏总算松口气,权当没听见,“你昏迷了大半日,也算命大,秦攸再去晚些,你就能见真阎王了。” “这是命贱,阎王看不上。” 裴晏哭笑不得,“好歹我救你一命,你给我好好说话。” “还不是大人非要把我关起来,给人家灭口的机会,我还以为是大人想借刀杀人呢。” “我若想杀你,不需要这么麻烦。” 卢湛推门进来,正撞见两人越凑越近,裴晏还握着人家的手。他进退两难,硬着头皮道:“大人,沈县丞差人来说查到些眉目,请你去县衙。” 云英顺着卢湛的目光往下一瞥,抽回手摁了摁脖子上青紫的勒痕。 “知道了。” 裴晏起身至炭炉旁舀了碗汤药,放到床边矮几上,这才随卢湛出门去。 门一阖,云英叹了声靠在床边。 都说濒死之人能见着这辈子最美好的东西,果然都是骗人的,她每回都没见着什么好事,这回又闻着那腌臢腥臭的羊下水了。 “还活着……还得当人。” 又叹了声,稍稍舒展下筋骨,脖颈处一阵疼。眼尾扫到床边那碗药,又呆坐了会儿。 左手还是温热的,包裹住冰冷的右手,很快就都凉下来了。 药汤也凉得很快,水面如镜,映出她嘴边稍纵即逝的一抹笑。 县衙敛房外,两个狱卒,两个差役,四具尸体一字排开,躺在地上。 沈承呈上仵作验尸的记录,又俯身挑开盖着尸身的素布,指着那几处伤口:“都是同一把刀造成的,凶嫌应是从后门的矮墙入内,先是去了东侧,遇上换班的差役,杀了人后这才找到西侧的牢房这边来。” 裴晏翻了翻记录:“牢房通常都在西侧或西南侧,他为何要去东侧?” 沈承解释道:“十余年前县衙因走山损毁大半,后来便在原址上向西挪了一些,过去的牢房……就位于现如今的大堂东侧。” 裴晏估算了下,“那便是沌阳尚属南朝郢州时……” 沈承颔首:“是。但昨日因顾公子一事,城中几乎所有家家户户都被搜查过,下官今日也命人绘了画像再去问过,没有人见过此人。” 顾珩是从水门运进来的,沈承怕再出变故,昨日派了人一直守在水门处,也并未发现异样。但沌阳城墙久未修缮,有好几处坍塌,巡城守将人手也不足,也说不好是不是趁夜寻着哪个空档偷偷入城的。 沈承见裴晏未再追问,忐忑问道:“不知云娘子伤势如何?” “醒了,应无大碍。” 沈承总算松口气,云英要真死在沌阳县衙,往后他的日子怕是就难过了。 裴晏屏退旁人,又回敛房仔细查看了一番凶嫌尸身。 右手虎口有厚茧,身上亦有多处疤痕,左上臂缺了一大块肉,按愈合情形来看,都是旧伤。 秦攸领着老李站在门口,等裴晏查验完毕,拱手道:“裴少卿,李环曾任豫州领军,他说这凶嫌虽是抢的差役所配横刀,但依伤口看刀法路数,像是惯使斩马剑的。” 裴晏微微扬眉,斩马剑通常军中才用,“你的意思是,此人是来自江夏军镇?” 老李摇头道:“江州一带水路纵横,少有骑兵,反倒是北…… 反倒是过去朝廷南征时依旧俗爱用骑兵,所以昔日的郢州兵几乎人人皆会斩马。” 裴晏回身扫了眼尸身脸颊上那块方形瘢痕,看位置,像是剜去了黥面的皮肉留下的,心下大致有数。 赵焕之信中曾说李规似豢养府兵,只是尚未查出实证,此行沌阳本是为找盐贩,没成想竟有此意外之喜,只可惜秦攸心急,没留下活口。 不过沈承说顾渊昨日前脚从县衙离开,后脚就出了城,夜里便冒出这刺客来。若此人便是其中之一 ,那…… 裴晏思忖片刻,又带着秦攸去了牢房。 牢门锁链被一刀斩断,三面墙上的青苔都完好无损,不像有争斗过的痕迹。 “你进来的时候,他的刀在哪儿?” 秦攸想了想:“就在地上。” 说完亦觉察出不对:“少卿的意思是……” “有刀不使,偏要用绳。”裴晏轻笑一声,眸光微动,“要么苦肉计,要么便是认识的。” 卢湛百无聊赖地守在客栈堂内,打了个呵欠,眼神逐渐飘忽,头猛地往下一栽,又清醒些,低头看了眼盘里最后一个胡饼。 裴晏临走前让他备点吃的送进去,但那女人也不知在想些什么,压根看都不看一眼,好好的饼都放凉了,他方才已经偷摸吃了几个,想想干脆都吃掉算了。 她自己不吃的,总不至于告他状吧? 刚拿起来,裴晏便回来了。一行人阔步而入,他一惊,饼脱了手,一溜烟地滚向裴晏脚边。 裴晏瞥了眼倒在革靴上的饼,卢湛赔笑着上前捡起来。 “她吃了?” “没。” 裴晏点点头,径直朝楼上走去。 卢湛低声问秦攸:“大人怎么了?” 秦攸抿嘴笑了笑,答非所问:“饿半天了,给我也弄点饼去。” “问你呢,出什么事了?” 秦攸笑着直接推他往后厨去:“咱们这么多人在这儿,能有什么事。” 卢湛不知秦攸用刑时手下留了情,想想就算又吵起来,裴晏应也不会吃什么亏,便也没再坚持。 正巧他也饿得慌。 裴晏推门入内,云英正闭目靠着,与他走时一模一样。 回来的路上,他倒也攒了几句含沙射影的刻薄话,给这药罐子一熏,又冷静了几分。 他昨日是临时起意拒了于世忠,她不可能提前算得到。万一秦攸没回去呢,万一他昨夜就没去过呢?再者说,脉象做不得假,如此冒险,总不可能只图他怜香惜玉。 裴晏凝眸看向床榻,私自养兵是朝廷大忌,没理由她知元昊却不知。 云英听见声响,又半晌不见裴晏吭声,这才睁开眼,哑声笑道:“沈县丞还敢给大人气受呢?真是稀罕。” 裴晏扫了眼矮几上那碗一滴不少的药:“怕我下毒?” 云英并未多想,只当他是小心眼了,笑道:“手疼,端不起碗。” “我还得请个侍女来伺候你了?” “男人也行。” 裴晏扯着嘴转头刚要叫人,却听她又笑道:“丑的不要。” 说完吃力地挪了挪身子,便如初见时那般,撑手倚着头,盈盈含笑看着他,从头打量到脚,又从下缓缓扫回去,四目相交,微微扬眉。 裴晏默不作声,只上前端起药,倒回了药罐里。 云英撇撇嘴,心下暗暗骂了句,没趣地又闭上眼。 昨夜事发突然,那持刀汉子劈锁入内,拱手道了声抱歉便挥刀砍过来,她顺势周旋一番,这才拖了些时间,留下半条命。 思绪如四月飞絮,都在脑子里飘着,还捋不太清。 醒来到现在,她的头一直晕晕沉沉,眼里蒙着雾,听声也带着响,她甚至都看不清裴晏的脸。想来得休养个几日才会好,便也没多少兴致争这口舌之快。 躺了一会儿,那难闻的药味更浓了些,身旁有人坐下来,她下意识警惕地往后缩。 裴晏端着药碗,举着勺,没好气道:“温过了。” 她睁大眼用力辨认着,也还是看不清。 裴晏觉出些异样:“你眼睛怎么了?” 云英笑了笑,估算着眼前模糊的影子,低头浅抿了一口,别过话头:“大人突然这么好脾气了,让人看不明白,准是又有话要说。” 裴晏神色微动,故作闲谈:“顾珩交代了那么些人,你是都要这般来一遭?” “那些膏腴纨绔,不是大人要找的人,倒也不用这么麻烦,交给陆三,回头慢慢收拾便是。” 春水满塘 第31节 手一滞,汤勺磕到了她齿尖,“你知道我要找什么人?” “不知道。但人心里惦记什么,是藏不住的。大人惦记温广林,绕来绕去,就扭着他不放,和那赵大人、尉副将的待遇,可是天差地别。那些人,大人问都不问一句,那自然是不重要的。” 他又舀了一勺喂上去,轻描淡写道:“顾渊昨夜出了趟城,想来应是去江夏。” 云英不疑有他,笑道 :“李大人可不会管他,若顾珩就此收敛了,他怕是还得感谢大人。” 一口抿进去,不免蹙眉,那罐药多熬了两个多时辰没人管,早就浓稠黏糊见了底,这倒进去再倒出来,全是药渣子。 “你对李规倒是很了解。”裴晏以为她嫌苦,起身取茶壶添了些水,将碗底那两口药汤冲淡了些,“来杀你那人,像是久经沙场的,看来元昊是不高兴了,娘子回去恐怕还有苦头要吃。” 果然还是来试探的。 云英瞥他一眼,心里骂了句,“男人嘛,就爱争些没用的长短,气头过了,哄哄就好了。横竖都是大人惹出来的,这账我可给你记着。” “是娘子不信我,另做他想,还不知会一声,我哪知道该如何?” “大人也不信我,元将军麾下又岂会有黥过面的?大人的药没毒,话却毒得很。” “我是看你手无寸铁,他带刀进来,却舍近求远要用那攀墙的麻绳,想来兴许是认识的。” “男人嘛,墙上凿个洞都会脱了裤子凑一凑,反正都是要死了,又怎么会浪费呢。快活完了,顺手抓着什么是什么,很奇怪吗?” 汤勺搅着碗底最后一口药汤,一声声清脆入耳,她耳廓微动,耳鸣似乎是好了些。 裴晏默了一会儿,失笑道:“这理由可不好。你昏迷不醒,怎知我没有验看过?” 神识也随着清晰起来,昨夜的情形,那刺客的面容,她都又想起来了。 那人是来杀她的,但又带着歉意,不贪金不图色,愿意留她个全尸。 他当是认识她的,那有缺损的左肩,她似乎也在哪儿见过,可她见过的人太多了,是在哪儿来着…… 思绪如滴墨入水,丝丝缕缕,蜿蜒绽开。 裴晏见她神色冷冽,顿感局促,又有些委屈,是她先要信口胡诌的,平时也不见她有什么娇羞矜持,哪有说不过就翻脸的道理。 “原来大人想要这个。” 云英忽地抬眼看他,方才一直有些涣散的双眸拨云见月般漆黑发亮。 裴晏一怔,刚想解释,手腕忽地被她握住,手一抖,满满一勺汤药洒落一半, 她探身含下汤勺,又轻握着他的手再往前送,直到他指尖也没入唇瓣,便才缓缓吐出来。 “原来大人是想要江州的兵权。” 冰冷指腹下,寸脉如热泵般涌动。 第二十六章 端方君子 裴晏凝目不语,神色渐凛,眼前那两瓣唇一张一合,猩红润泽,似抹了蜜的毒蕊。 “大人这样子,好像要吃人了。” 她笑着,上扬的语调也像是在勾着他,讥讽他。 他倏地伸手掐住她咽喉,骨节分明,叠在那一道青紫上,只稍稍用力,淤血便朝两侧涌开。 云英仰着头,也不动弹,双目微阖。直到红潮涌上脸颊,气息渐弱,裴晏才松开手,垂眸凝视,颌角绷得紧直。 云英呛得咳了几声,缓了缓,黠笑看他:“大人妇人之仁,大业难成啊。” 裴晏心下有气,指着窗外:“你若是想死,直接头朝下从那儿跳下去。” “大人都不好奇我是如何知道的?” 裴晏冷笑一声,“我问你你就会说了?” 他才懒得问,她这般奸猾之人,从他选择要拉她入局起,他的目的便瞒不了多久。 人都有价码,他自认出得起她想要的东西,却到现在还没看清人家的心思,自己的倒是被先窥了去。 云英直起身,跪坐在塌上,笑着仰头看他:“那要看大人怎么问了,若去堂上问,那我便是瞎猜的,是大人不打自招。若来床上问……” 她伸手想勾他腰间革带,手指肿着,半天伸不进去,裴晏没好气地一把握住她手腕。 “疼……” “疼就莫再作妖。” 云英抿嘴浅笑,忽地话锋一转:“大人无非是为东宫筹谋,为何要舍近求远,偏选这最难的一条路?元将军非元氏亲生子,终究是有些缺憾的,太子若愿许以爵位封地,想得其助力并非难事。” 裴晏笑着摇头:“你明明也可以随便买个丫头去钓顾珩上钩,为何要大费周章寻那雁儿?你心里自有一份公道,虽行恶事,但求善果,我便没有了?” 云英神色微凝,收了笑颜:“大人想多了,我就是个逼良为娼的坏坯子,死了得下九层地狱的,哪能与大人的青云之志相比。” 裴晏失笑道:“你天天拐着弯地骂我狗官,这会倒成青云之志了?” “大人想利用我,却又不信任我,老是拐弯抹角地试探,还不让人发发牢骚了?” 她笑着凑上来,下巴抵在胸口衣襟处,左右磨蹭开,贴上皮肉,如被冰锥刺了一下,乍一碰凉,缓缓地吸走些温度。 “你当我忘了你是为了谁才受制于我的?你不必这个样子,无论成败,我定送你们离开,不会拿你当弃子。” 他往后退了些,顿了顿,“反正钱银你不缺,良籍我想你也有法子弄得到,寻个清静地方,以你那情郎身手,只要你不生事,护你周全应是无虞。” 云英抿嘴笑了笑:“这天底下,哪有什么清静地方,庶民的日子,上哪都不好过。” “你既对朝中形势如此熟稔,当知若我这条船沉了,光是储位之争,江州就必遭他人惦记,你如今的好日子断不会长久。倘若是武王梁王之流即位,这天底下才是真的不会有什么清静地方了。” 云英凝思片刻,转眸道:“大人就不怕自己成了东宫的弃子吗?太子许了大人什么,值得这般以身犯险。” 裴晏一怔,稍稍别开视线,“这与你无关。” 缄默须臾,她抽出手,温声道:“大人的心意,我明白了。” 炭炉上的药罐烧干了水,散出阵阵焦糊气味,云英起身将罐子搁到一边,又朝着红炭浇上半壶茶,青烟滚滚,噼啪作响。 裴晏冷眼觑着,碗端不起,罐子倒提得起了。 “大人答应我一件事,大人的秘密我就不卖给别人。” “你倒是卖一个试试,我让你看看,我是不是妇人之仁。” 云英止了声,盯着那罐子药渣,想了想,又道:“那再送你那杀手的来历,如何?” 裴晏哭笑不得:“是让你讨价还价的吗?” “那大人还是把我从这儿扔下去吧。”云英朝窗外努努嘴,“生意人可不能做亏本买卖,亏一回,断了气运,以后得亏一辈子。” 这话说着说着又给绕回来了,裴晏无奈道:“何事?” 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你正经些。” 云英笑瞥了他一眼:“现在还不是时候,时候到了,我自会向大人讨。大人放心,对大人来说,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不会让你为难的。” 裴晏眉峰拧蹙,心道她又在盘谋算计,但见她正色凛然,谨慎道:“你不讲清楚,空口承诺,不怕我到时反悔?” “大人是君子,君子重然诺,你若反悔,那我也不算亏。” 裴晏不禁苦笑,他以为拿住了人家的软肋,结果倒是被人家踩着他的底线来回试探。 不过这一回她倒是看错了人,他才不是什么君子。 云英等了半晌,忍不住催道:“大人不说话,那我当是答应了。” 裴晏微微颔首,“那你说,来杀你的人是谁?” 云英正色道:“我不认识他,但他认识我。去年水患,江夏受灾严重,将军把李大人留着驻堤清淤的钱给要走了大半,一直到惊蛰,枯水期都快过了还没修好,赵大人便来找我,说是要去周边郡县募些民夫来。” 裴晏一怔:“赵焕之?” 云英点点头,又说李规在江州一众富户间问个了遍,各家自扫门前雪,都不愿出钱,推诿搪塞让李规去找朝廷拨。只有徐士元给了些,但杯水车薪。她倒是送上门去了几回,可李规不要她的钱。 “李大人为人板正,就算求人也倨傲得很,他既要钱又不徇私,谁会给他呢?赵大人就不一样了,总之他跟我说,钱我出,账呢他做给别人,让李大人先用了再说。” 裴晏不免轻笑:“你为了拉李规下水,倒是煞费苦心。” 云英嗔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当时已近清明,修到明月湖时下了几场雨,水势涨得高,下水时出了些岔子,我路过顺手捞起来两个,但还是淹死了一个。” 她顿了顿:“那杀手,便是当时在场的民夫之一,他左肩缺了一块,是在岸上拽绳子的。” 裴晏点点头,默了会儿,不见她继续,忍不住问道:“没了?” “没啦。” 他一时语塞,顿感上当:“就这你还好意思卖关子?” 她笑了笑:“白送的消息,自然是缺斤少两的。” 见裴晏恼得头疼,直摁当阳,便又想了想,“当时没有细看,现在想起来,岸边上的好几个人脸上都盖着淤泥,刚好就遮住了黥面的疤。” 一楼堂前。 卢湛吃了一碗馎饨,两个角黍,又禁不住秦攸的劝,喝了几碗春酒,整个人都晕乎乎的,仰头看着楼上,“大人怎么还没出来?” 天色渐晚,房内油灯亮着,隐约可见人影,看上去,倒也相安无事。 李环吃饱喝足,顺口接了句:“这才多久,你也忒看不起裴大人了。” 秦攸见他又要开黄腔,笑骂道:“换你的班去。” 李环也不计较,左右各拎了两壶酒出去。秦攸来时没想到会出这事,没带几个人,昨夜到现在,只能轮班守着。 卢湛不善饮酒,喝多了嘴就闲不住,又巴巴地看着楼上,嘟囔道:“大人和那女人,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秦攸又给他倒上一碗:“我看不像啊。” 卢湛摆摆手,秦攸劝了两句,他讪讪念叨着最后一碗,便又喝了三四碗,酒气都涌上了头,像被泡在热汤里。 秦攸与他又胡诌了几句,也望着楼上叹道,“裴大人此行,怕是另有任务,也不知道何时才能回京。” 卢湛含糊道:“谁知道呢……不回也挺好的,回去也就吃喝好点,可闷着,你们来了,我也不愁了。” 秦攸笑道:“就知道吃。” “那可不,叔父教我的,人生在世,吃喝二字。”说完趴在案桌上,蒙起了头,嘴里嘟嘟囔囔地,渐渐没了声。 秦攸转眸笑着,也不再多问,端起碗自顾自地喝起来。 人生在世,若只得二字,那自当得是门第。 春水满塘 第32节 当如裴晏那般,外祖高居司徒,叔父又任中书令,任其乖张孤僻,有何人敢说三道四,也无需汲汲营营。 一旁卢湛起了鼾声,他本是装醉,趴得久了,倒也真睡着了。 秦攸无奈起身扛起他,送入客房去。 旭日东升,红彤彤几道金光漏过窗棂映进来。 白天不开门,楼里众人各有各的忙活,唯陆三磨皮擦痒地左右转悠。 他的伤早好得差不多了,但前天云英回来时还是不让他跟着。 说到底,不就是怕他坏事吗? 刚才想溜着去,又被婉儿抓了正着,拽着他梨花带雨地哭,他就吃不消这个,只得回来等着,还被那门房小厮笑他又着女人的道。 “咱这儿的娘子,除了东家,就属婉儿最泼辣了,三爷若信她,那算是当了王八。” 陆三不以为意:“当就当了,我爱看。小娘子就该是这模样,像你们静儿那样,温柔娴静,娇滴滴地,多好。” 小厮不好意思地笑笑:“三爷若是闲,我陪你赌两把?” 陆三嫌道:“你个老千,我才不上当。” “那我教三爷几招,以三爷的身手,保准往后不用东家拿钱去赎你。” 陆三直摇头,他就不爱算计。小时候跟狗抢,长大些跟人抢,想要什么,拳脚说话,直截了当,多好。 那宋九就爱算计,回回挨的揍都比他少些,奸猾得很。 小厮知他担心云英,又劝道:“三爷放心,我看那裴大人倒是少见的端方君子,东家肯定吃不了亏。” 陆三讪笑着出门透气。 他怕的就是这狗屁君子,那宋九郎就爱熊瞎子学绣花,装模作样地学那些人上人,她就喜欢。 当初也是宋九说想去京城见见世面,他们就跟着去,若非如此,如今又怎会这般身不由己。 他是跟狗长大的,直觉准得很,那裴晏,他看第一眼就讨厌。 等这事了了,他定要宰了那厮。 湖岸边吹了会儿风,道上一阵马蹄,陆三回身瞥了眼,便见卢湛送云英回来,两个人乘一匹马。 他拧着眉上前去,走近了才看清她那一身的伤。 卢湛刚想把人交给陆三好回府去补觉,谁知陆三只上前看了眼,啐了声掉头就走。 “你给我回来!”云英知他是要去找裴晏麻烦,赶紧唤了声,但陆三头也不回直往前冲,她赶紧碰了碰卢湛,“去把他押回来。” 卢湛一怔:“我?” “少废话,赶紧去。”她使唤道,又不忘叮嘱,“下手轻些。” 卢湛犹豫了下,也怕她不高兴了回头又使坏,只得骂骂咧咧地追上去。 过了会儿,两个人都鼻青脸肿地回来。 云英笑着道了声谢,拽着陆三的耳朵就往画舫里去。 陆三摔桌踹椅地进了房,一口气死活咽不下,又抄起妆奁前的木盒狠狠地砸那铜镜。 “你给我消停些,不是他做的。” “那是谁?”陆三脱口而出,细一想心里又不舒服,这去一趟沌阳回来,就成“他”了。 云英捡起地上的瓷瓶,打开来抹在咽喉的瘀伤处,隐去了堂审的部分,只与他说了那夜来刺客的事。 修堤就是清明前的事,那之后不到一个月,赵焕之便死在了她这儿。 “我猜……赵焕之的死,说不定就和这件事有关。” 云英思忖着,又拿出一方锦帕,“这上面的人你去抓着审一审,有些倒的确是顾珩常来往的,但有几个……似乎和他不是一路的,你让他们交代去了几次,有些什么人,以及……是谁介绍他们去的。” 陆三点点头:“要留活口?” 云英又扫了眼那些名字,淡淡道:“不留。” 陆三咧嘴笑道:“那就好办。” 第二十七章 代劳 “这几日我不在城中,下边人办事不懂规矩,还望堂舅莫往心里去。” 裴晏温声为崔潜添上半杯茶,又示意秦攸上前赔罪,崔潜这才面色转暖。 他压根就不想掺和裴晏的事,无论是这明显冲着李规来的案子,还是东宫与诸王的大位之争。 当初裴晏之父便是搅进了储位之争才身陷囹圄,就算押中了注又如何?天子登基后虽为其平反,可身子早在牢里给熬废了,不到一年便撒手人寰。 他一个北朝人,在南边游刃有余十数年,靠的就是这手端水的本事。 但裴晏派来这几个兵痞子油盐不进,他推说与赵焕之不熟的那些说辞,半句都不听。从早到晚跟着他,就连夜里他宿去小妾房中,也寸步不离地守在门口,美其名曰:万一崔大人兴头上想起什么来了呢? 饶是他吹胡子瞪眼也没用,他拿裴晏没法,更拿这些太子卫率没辙。 裴晏既来赔礼,那一声堂舅,又着实抬举得他心下欢喜,遂也不再计较,展眉道:“裴少卿今日登门造访,应是还有别的事吧?” 秦攸识趣地退到书房外,裴晏遂问起筑堤一事。 崔潜神色微动,先反问道:“敢问此事,裴少卿是从何人口中得知的?” 裴晏佯装不解:“这有何说道?” 崔潜轻叩茶盏,笑道:“今日若是舅甥间的闲谈,那便有说道。” 裴晏会意地再给崔潜添了些茶,颔首示意他继续。 崔潜这才接着说道:“此事说来该是我为李刺史分忧,只可惜力有不逮。以赵司马的出身,在这南朝,按理也不见得比我好多少,却突然能寻来这么大一笔不计回报的纳捐,想来必是内有乾坤。这银钱的实际数额自然与州府的记录会有出入。” 裴晏也知那赵焕之必然是无利不起早,故意问道:“那你就不好奇,这钱是从何而来?又为何不计回报?” 一旁茶汤沸腾,崔潜拿出丝绢拭干净案台,将茶壶置于一旁,淡然道:“断人财路,如杀人父母,我又何必自找麻烦呢?” “可这招来的人,数月之后,却不惜擅闯沌阳县衙,要杀那出钱之人。” 崔潜颇为意外:“此事当真?” 裴晏颔首道:“她应不会看错。” 崔潜垂眸望着茶盏,思量许久,那些人连云英都敢杀,想必是触到死穴了。搞不好就与赵焕之的死有关,他也不能再装傻,便悉数交代了。 当时正直春耕,家家户户都忙着自家的地,毕竟若秋收纳不上粮,按律得重罚。江州近几年水患严重,秋收缺粮者众,大家都买,则粮价飞涨,做工挣的那些钱,到了秋收时实在是九牛一毛。 “所以那次所募民夫,大半是李公子带来的李府奴仆。” “李公子?” “李刺史的二公子,李景戎。”崔潜灌了口茶,又解释道,“李刺史勤于政务,李府家业均由三位公子掌管,不过李刺史与这二公子似是有些矛盾,大有老死不相往来之势。” 裴晏蹙眉道:“所为何事?” “这我便不知了。但我看顾县令讳莫如深,想来应是不便外传的家事。” 裴晏点点头,又再闲聊几句,请崔潜命人将李府名下的田契地契,奴仆籍册皆送到他住处。 崔潜面露难色,这摆明就是逼他选边,这一声堂舅,果然也不是白叫的。 他想了想,道:“籍册取调还需些繁缛手续,这几日下官身体抱恙,还请裴少卿移驾州府一趟,让杜县令代劳。” 裴晏看着他这满面红光,颔首道:“自然。” 从崔府出来,卢湛亦步亦趋地跟上秦攸,用眼神探问内里情形。他昨日抓那陆三脸上挂了彩,怕吓着崔潜,裴晏只带了秦攸进去。 秦攸一无所知地摇头,他刚要再追问,裴晏扫了眼这眉来眼去的二人,对卢湛道:“朝廷似乎要派刘旭来江夏军镇辅佐元昊,诏令不日便下,你去与云娘子说一声。” 刘旭乃是怀王刘舜长子,元昊那赫赫战功皆是昔年追随怀王刘舜征战柔然立下的。 过去,北朝曾封多位异姓王,如今仅剩怀王一人,常年驻守北面军镇。官话讲需其震慑柔然,实则还是宗室忌惮。 卢湛闻言大喜:“那刘旭文不通,武不行,过去在怀朔军镇时,整日与北朝旧族子弟裹混在一起,殿下回回骂他必以元昊做榜样,他对元昊定是恨之入骨,这下可有热闹看了。” 裴晏睨他一眼,斥道:“就知道看热闹。” 说罢便朝州府而去。 卢湛一头雾水,秦攸亦笑斥他:“江夏军镇若生变故,你猜头疼的是谁?还不快去。” 卢湛恍然,撇撇嘴转身朝明月湖去。 裴晏对着州府送来的田契户籍理了好些日子,才终于理出些头绪。 李府名下田产众多,遍布江州各郡县,名下奴仆更达数千人之多,还都是青壮男丁。 怪的是,这些人都是原本的良籍卖身为奴。 按沈承与云英所说,江州虽连遭灾患,但李规勉强维系着,不至于民不聊生。且通常是家无男丁,仅剩老弱妇孺的才更容易卖身为奴。 卢湛来给裴晏送饭,见他眉头紧蹙,不好打扰,站着等了会,那炖肉的香气直往他鼻子里钻。 这肉,秦攸就炖了一锅,卫队那么多人,一人也就分到几口。裴晏这碗是单独的,但他这些日子嫌热汤热粥的耽误事,通常都拿几个胡饼应付着。 卢湛往下偷瞄,重重地咽了咽。 房内裴晏理好桌案,抬头瞥了眼:“站那儿干嘛,进来。” 卢湛放下食盘,将那炖肉髓饼糖糕甜乳一一摆上,等了一会儿,没见声。 裴晏拿着竹箸看他:“还有事?” “没……” 顺着他直勾勾地目光,裴晏问道:“秦攸是没给你吃饱。” 卢湛赶忙摇头:“不是不是!” 裴晏哭笑不得,扬扬头示意道:“坐吧。” 卢湛抿嘴笑着坐下,含蓄地用勺舀了口肉汤,没话找话道:“大人可是有眉目了?” 裴晏点点头,打开手边的舆图,他凭记忆照东宫那一份简单绘出江州地界,又将田契地契所指之处一一标注出来。 卢湛看了眼,叹道:“竟有这么多!” 春水满塘 第33节 “兵,应该都藏在这几处。”裴晏在舆图上指了指,笑道:“这些南朝人的确是会做生意的,先买下这些无主荒山,再将人送进去,忙时垦荒,闲时操练。若无灾荒,倒也能自给自足。” 卢湛点点头:“可这些人既是良籍,又正当壮年,在自家地里务农或是去漕运码头寻个活计不好么,为何要来当这杀头的影子兵?” 裴晏抿了口甜乳,凝眸道:“恐怕这些良籍原本就是空户。” 沈承给的那份他整理好的籍册上,有许多都批着存疑。军镇掳人,要的是年轻女郎,而那册子上,更多的是青壮男丁,还都是无父无母无妻无子的独户。 昔日南朝将领,也有负隅顽抗,直至城破的。降,则军民各安,战,则皆为俘虏,黥面流放。 “这些人,要么成了流民,要么落草为寇,连贱籍都谈不上,总之都是上不得台面的。李府家大业大,多少人盯着,那么多奴仆,总得有个说法。恐怕不止沌阳,各县都应有不少空户。” 裴晏说着,低头看向那碗只剩一块的炖肉,卢湛话没说几句,光应和着,嘴倒是一刻没停。 卢湛不好意思地把碗向前推了推。 “你吃吧。” 裴晏摆摆手,吃了几口髓饼,便让卢湛把东西都收走了。 他重新铺好纸,打算誊录一份江夏县的可疑户籍,袖摆扫过,清脆的一声响,原本在案前放着的水绿瓷瓶撂倒在石砚上。 从沌阳回来,他便写了方子让秦攸去熬制这药膏,拿来却在书案上放了许久。 一开始是觉得,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她自己也会去找郎中。 再后来又觉得,都这么些天了,应也好得差不多了。 沾了墨笔悬了半晌,浓浓的一滴落下来,洇开一片,顺着纸纹,如藤蔓向外攀爬。 应该是好了吧。 “都跟你说已经好了。” 陆三一回来便扯着云英进房,掰着下颌仔仔细细看了看,确认只剩淡淡的青印子,这才作罢。 她起身重新点了块香,倚到榻上:“查得如何了?” “做了四五个,说辞都差不多,是同一个人介绍去的。” “谁?” “李景戎。” 云英猛地直起身,“他怎么会和温广林搭上?” “赵焕之介绍的。” 陆三坐下对壶猛灌了几口茶,将他严刑拷打出的消息竹筒倒豆子地交代了。 “赵焕之似是有些隐疾,爱看人做那档子事。李景戎便是好奇那媚药是否真能让人醒来毫不知情,才跟着去的。包括顾珩在内,名单上的所有人,都是他介绍去的。” 说完他凑上来,黠笑着蹭蹭:“这回我够厉害了吧?” 云英捏捏他鼻子,捧着场:“你最厉害。” 陆三心满意足,又忽地想起件别的事:“对了,这回要去好几处地方,找祝老四他们帮忙掳人,一个个推三阻四的,我看是又缺教训了。” 云英淡淡道:“石老快不行了,我另想个法子,你也别生事了,能熬过这阵就行。” 陆三这才发现她今日似乎心情很好:“什么意思?出什么事了?” 云英眉眼一弯:“刘旭要来了,应该就是这几日到。” 陆三一怔:“刘舜是不信任元昊了,还是不信任你了?” “那倒不会,我猜……应是北朝旧族想找个自己人填尉平远的坑。殿下拗不过,顺水推舟,也让他这废物儿子来吃些苦头罢了。” 陆三松了口气,不解道:“那你这么高兴?” “我这么想,别人未必也这么想。你把消息从道上散出去,就说,元昊已成弃子,郢州城乱作一团。”她拽紧陆三的手,眼底映着油灯火光,“承平一定会现身的。” 陆三凝眸不语,迟疑道:“现身又如何,若他非要杀了元昊报完仇才肯走,我们怎么办?把他打晕绑起来?” “先见着了再说,总有法子的。” 说罢推了推他,陆三不情不愿地嘟囔:“刚回来又赶我走。” 他顿了下,警惕道:“那家伙又来了?” 云英扯了扯嘴:“能问的都问到手了,还来干什么?” 陆三嗤笑:“我说崔潜那老狐狸,你说谁呢?” 云英心知上当,顺手抄起榻边香炉砸过去。 “错过这机会,兴许再等两三年,你爱去不去。” “去去去,这就去。”陆三脚尖勾起香炉一挑,放回桌案上,“你别到时候不走了就行。” 陆三满肚子牢骚地走出画舫,刚一上岸便见门房小厮领着裴晏朝这边来。 还他妈说没来。 他啐了声,双手抱胸,不客气地顶在门口,“干嘛?” 小厮赶忙赔笑道:“裴大人找东家有些事。” 陆三怒嗔他一眼:“没问你。” 裴晏沉了沉,客气道:“不知云娘子伤势可好些了?” “关你屁事。” 小厮赶忙扯扯陆三,低声劝了几句,又赔笑着向裴晏解释 可两人都不应声,就僵在这儿。 陆三对东家的心意,他当然明白,可东家对陆三没那份心,他也看得分明。 早知如此,方才就该让婉儿引路。 陆三怕动静大了被里面听见,先让步道:“有什么话,跟我说,我给你带进去。” “不必了。” 裴晏心下也有气,但又不好发作。 人家不想自己进去不是应当的吗? 没人逼他大方,是他自己要让的。 他就不该让卢湛那饿死鬼吃了他那份肉,否则也不用大半夜的,出来找什么吃食了……顺便,送个药。 可东西没吃,药也没给,人还没见着。一念及此,便不由得脚底生风。 身后有人唤,他回头,便见那小厮追了上来,气喘吁吁道:“娘子伤病未愈,三爷一时情急多有得罪,还望大人莫跟我们这些粗人计较。” 裴晏一愣:“还没好?” 小厮眼珠子一转,硬着头皮点点头。 裴晏想了想,自怀里拿出那水绿瓷瓶:“你替我转交她。” 陆三在门口守了好一会儿,确认裴晏是不会回来了才离开。 他也知道人要是想来,挡得了今天,那还有明天。 但今天她心情可好着,今天就是不行。 小厮端着鱼羹上船,正要开口却被云英抢了先:“你也有些日子没去看石老了吧?” 他一怔,紧张道:“我既跟了娘子,便不会再回去。” “你别紧张,我不是那个意思。”云英笑着起身,“我选的人,我从来都是放心的。” 她拿出个锦袋递到他手里:“听说石老身子不好,你代我去看看他,顺便跟祝家嫂说一声,她上回说的事,我有眉目了,让她把人带来。” 他点点头,放下鱼羹满腹心事地转身,刚迈出门又想了起来,回身掏出那水绿瓷瓶。 “裴大人给你的。” 云英一怔:“他何时来的?” “就刚刚。” “他来干什么?” 小厮抿嘴笑道:“说是来吃酒,又什么都没吃,被三爷呛了几句,走了。” 她想起方才是隐约听见些声响,还以为是陆三又在跟灯笼边的飞蛾撒气。 “知道了,你去吧。” 小厮应声退下,她拿起那瓷瓶打开闻了闻:“三七啊……” 顺手扔到了妆奁前,忍不住笑骂道:“都这时候了,还送来干嘛?”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1-09 医院临时通知有床位了,躺着手机码字速度慢,更晚了一点点~抱歉啊。 第二十八章 两清 亥正,弦月如钩,匿在薄云里呼之欲出。 裴晏在浴堂足足泡了半个时辰才出来。浴堂本在卧房附近,但他宿在书斋,需穿林绕廊,走上好一段。 房门一开一合,一缕清香裹在风里抚面而来。 这气味似曾相识,他略一回想,有了些眉目,沉声道:“出来。” 阒然无声。 “那我叫人了。” 裴晏说罢转身开门,手刚搭上门边,屏风后钻出个人影,直搂上他后腰。 春水满塘 第34节 “大人都叫我来了,又还要再叫什么人。” 云英轻笑着垫脚贴上他耳畔,温热气息落在颈窝,本就淋漓未干的身子,愈发热了。 裴晏回身垂眸看她,“我何时叫你来了?” 她贴着他胸膛,仰头迎上灼灼目光:“都多少天了,印都快消了才来送药,难道不是大人想见我?” 裴晏一时语塞,咽了咽,避而不答,“你怎么进来的?” “你这地方都是我的,我还能找不着个法子进来了?倒是你,怎么住这么偏的书斋,让我好找。” 裴晏蹙眉回想:“那日来牙行交易的娘子是你的人?堂审没有见过。” “你不知道的多了,要不抓我再审审。”她轻咬下唇,语调如丝,“今晚……随便你怎么审。” 她往上踮踮攀着他颈弯,被他伸手摁住了腰。 刚沐浴完的热气腾腾往外散着,蒸得那些旖旎心思也直往外冒,撕扯着他的理智。 “你又想做什么?” “你说我想做什么?” “找你自己男人去。” 她眉梢微扬,顿了顿,笑道:“这不是在找么,你也可以是啊。” “是什么?”握在腰间的手猛地攥紧,“不付钱的嫖客?还是夺人妻妾的权佞?” “你一腔情意既已系在别人身上,便不该如此。” 云英不免皱眉,那日在城外,她救人心切,裴晏爱怎么以为都随他,谁知他倒认上这死理了。 她只得嗔道:“大人一脸风流相,却好生死板。” “你就当我是吧。” 话是这么说,但也没推开她,皮肉隔着两层薄衫紧贴着,很快便渗出了细密的汗。 她的确是不必如此,殿下要的秘密,她已经知道了。裴晏让卢湛来给她送消息,她也就淡淡应了,哪知这人还真不来了。 一天天的,总有些不甘心。就算是马上可以一走了之了,她也想掀了他这层欲盖弥彰的纱。 什么吃酒啊送药的,明明就是咬着钩了,偏又还是嘴硬。 云英撇撇嘴,难得的好兴致凉了一半,没趣地推了推,“大人无妻无妾,这般守身如玉,是心里有人了?” 纵是心里有菩萨,也经不得这般引诱。 裴晏没好气地睨她一眼,眼神落在她颈上:“伤还没好便好好歇着。” “那就是嫌我了。” 她完全不听他讲的,也不等他回应,接着道,“大人无事献殷勤,是查到了什么,又有事要打听了?” 裴晏想了想,倒也是有件事可以问问。 “赵焕之找来的农户都是李景戎带来的,崔潜说李景戎与李规不合,你可知他们父子有何矛盾?” 云英转身坐到高椅上,背对着他,低头沉吟片刻,语速飞快:“李规油盐不进,他儿子可没这么好定力,李景戎发妻难产死了以后,一直没续弦,我便送了个娘子给他。” “谁知道这父子俩都喜欢一个样的,老子抢了儿子的侍妾,闹得家无宁日。李规不让做什么,李景戎就偏要做,便是这样搭上了赵焕之。他图温广林那可让人醒来毫无知觉的媚药,顾珩那些人也都是他介绍的。” 裴晏微微一怔,竟是笔风月账,这他还真没想到,“他要那药,难道是想用在……” “大概是吧。” “那娘子是你的人,你不管么?” “她跟了李规,被男人迷了心窍,都不搭理我了,我还上赶着管她做什么?不贱得慌吗?” 话风里都是刺,也说不好是对着谁的。 裴晏有些心虚,温声道:“你今天倒是利索。” 话扔出去,半晌落不着个回声,他心知不妙,刚要上前,云英转过身来,一脸凛然:“我就知道这么多,你爱信不信。” “我不是那个意思……” 她别过头:“大人还有别的要问吗?” 裴晏心知眼下是多说多错,抿嘴微微摇头。 “那预祝大人一切顺利,得偿所愿,走的时候别忘了你的承诺。” 衣袂从手边扫过,他下意识伸手拽紧:“你这是何意?” “做生意啊。大人既看不上我,想要的又都拿到了,我们不就两清了?” 她抽回手,冷着脸翩然而出。 门一开一合,灌进凉风阵阵,裴晏迟疑片刻,再出门已不见人影。 穿廊而过,遇上值夜巡视的秦攸。秦攸见他行色匆匆,上前道:“裴少卿,出什么事了?” 裴晏沉吟半晌,叹道:“无事。” 翌日一早,天刚微亮,裴晏便把卢湛从床上拎起来,说是要去江夏县辖那几处山林里实地探探。 到了县衙,杜正焦头烂额地在堂前踱步。 裴晏道明来意,让杜正派两个人带带路,杜正面露难色:“近日寻阳郡守家的三公子,还有浠水县令长子接连在城里失踪,至今生死未卜,县衙所有差役都派出去了,实在是抽不出人。” 这两人均是顾珩供出的人之一,听云英昨夜那意思,裴晏估计这些人怕是已经凶多吉少,也不多刁难,让杜正指个年长些的典吏跟着,能指个路就成。 山路崎岖,到了地方已近午时,顶着烈日在田边寻到几人,细细问询皆对答如流。 从哪儿来,家中还有何人,因何卖身,工钱几何,收成如何,春耕种什么,地里犯什么害虫,还让卢湛背后偷袭试了试身手,无一破绽。 屏退典吏,两人这才坐下来喝了口水。 卢湛低声问道:“他们看来有所提防,若抓不到人,还能定李刺史的罪吗?” “抓到人,他也可以推说是被小人蒙蔽,不知这些人是昔日战俘流民。”裴晏抬眼细细打量着四周山石,“等回去了,让秦攸带人来这儿,还有其他几处都仔细探探,挨家挨户问一遍,把周围地形绘份详细的舆图。” 卢湛恍然道:“大人原来不是来查人的。” 裴晏苦笑:“你看他这地方多好,入极狭,内里平阔,两侧山势险峻,易守难攻。我猜里面定还有别的隐蔽山道出去,若想拿到铁证,要么收缴到粮草兵甲,要么逼他自己用兵。” 元琅虽得豫州相助,但平白无故,也不能妄动豫州兵,若是来了没搜到,平生事端,功亏一篑。若求助元昊,这平叛之功分他一半,宗室必定顺水推舟,属意元昊全权接管江州。 但到底该怎么逼李规铤而走险,他眼下还没有想好。 以这段时日掌握的情形来看,江州已是强弩之末。若趁汛期派人暗中毁堤,极易引发民变,届时再往元昊那稍加挑拨,兴许还能一石二鸟。 若图大业,此乃上上策。 若问道心,又是下下策。 山泉清冽,自断崖潺潺而下,坐得久了,凉意与困意都席卷而来。 卢湛连打了十几个呵欠,无聊得在竹林里上蹿下跳地抓起了飞蚊。一个纵身飞踢,压在青竹上,竹身弯折,猛地一弹回来,便如脱弦之箭,手臂蹭在泥地上滑出老远,磨破了一大块皮。 裴晏轻叹一声,睁眼道:“没事吧?” 卢湛起身拍了拍伤口里的砂石,笑道:“没事,大人你接着打坐,不用管我。” 裴晏看了看天色,“也该回去了。” 耳畔一直不得清静,坐了这许久,心是一点没定。 但其实,也与这坐不住的家伙没什么关系。 两人踩着残阳余晖入城门,走着走着便又到明月湖边。 画舫里灯火通明,烛火映出数人在内。一众侍女端着果蔬酒肴自凤楼而出,跟在最后面的,便是那最熟悉的身影。 她今日穿了件白縠纱裙,隐约可见窈窕身段,目不斜视地自他面前摇曳而过,俯身上了船。 少顷,卢湛凑上前来:“大人,她走了。” 裴晏睨他一眼,“我看得见。” 刚走出几步,崔潜朗笑着迎上来揖礼,得知他是路过,便盛情邀他上船一同饮宴。 裴晏想了想方才那冷如寒霜的眼神,众目睽睽的,他也说不了什么,去了什么都不说,肯定又更恼他了,遂拒了崔潜,叹声回府。 寅时下了阵雨,裴晏在床榻上辗转反侧,鼻尖总绕着那股清香。 是她房内点的香,他先前闻过一次,昨夜又贴着他抱了好一会儿,也不知是留在这房里的,还是留在他身上的。 他的确是无妻无妾。 双亲离世,他的婚事按礼当由叔父裴玄做主。他恨不得将裴玄生啖活剥,岂会由这逼死他阿娘的仇人摆布。 更何况,那些排着队的高门贵女要嫁的,只是裴氏郎,不是他裴晏。 可阿父身陷囹圄时,这一个个族亲都避之不及,将他们孤儿寡母扔在河东老家。阿娘写信求娘家相助,崔司徒一句你已是裴家妇,便再无音讯。 簪缨世家又如何,不过就是早降了几十年的软脚虾。 他与贩夫走卒同在一条街长大,整日听着隔壁酒肆那些陪酒娘子娇笑逢迎,对月哀叹。 他与她没什么不同,又有什么好嫌她的。 可她这样的人,他不过就是她寻的乐子,是个不用付钱的嫖客,半点真心都不会留给他。 那陆三就不一样,她嘴上骂着,脸也冷着,但就是有心的。 又翻了个身,夜雨随着风卷进来,一滴滴地,浸湿案前那墨迹都未干透的一叠经。 暖阳透过窗棂映在身上,卢湛满肚子牢骚地在大堂候着。 白天不迎客,但凤楼里侍女们忙东忙西地布置打扫,谁都不闲,谁也不搭理他。唯有那奸滑的门房小厮几次路过,给他添了些茶水。 卫队的人只留了四五个轮班值守,其余的都出去各地勘探地形,摸李规的底了。 他本也想跟秦攸去,可裴晏不让,还隔三差五地挑些由头让他来这儿找那女人,一个个理由蹩脚得连他都嫌蠢。 蠢就算了,他也不知这两人又在闹什么。 他回回来,都要在这儿被晾半天,最后面也见不着,人家都只差人一两句话打发了。 虽说是问什么答什么,要什么给什么,可裴晏压根就不要那些东西,回去也只问,见着人了吗?她说什么? 今日更是过分,他巳时就来了,眼下都快申正,足足三个多时辰,一直推说在忙,午时那些侍女们围在一起吃饭也不见她下来。 春水满塘 第35节 她自己不吃饭,好歹给他些吃的啊! 一想到这儿,卢湛愤愤灌下半壶茶,忍无可忍地提刀冲上三楼去。 门房小厮连忙追上来,阻挡无果,卢湛一脚踹开房门,里头三个人,六只眼,齐刷刷地回头看着他。 云英示意小厮退下,回过身去,手上竹条敲了敲桌:“认真写,看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面前那一大一小两个娘子立马低下头,颤颤巍巍地继续习字。 她这么一说,卢湛定睛一看。 这两人他的确是见过的,一个是她在沌阳钓顾珩的那个雁儿,一个则是十字街的桃儿,换了干净衣裳,梳着整齐的高髻,他险些没认出来。 她说忙,原来是在教她们习字。 卢湛瞬间熄了火,含糊道:“大人说,你给赵司马那笔钱,他应是回复了你一份账的,你可有留存?” 云英心里烦得很,没好气道:“没有。” 卢湛也烦得很,回呛道:“大人说你肯定有。” 竹条在桌上用力一甩,应声裂开,屋里其余三个人都不禁抖了抖。 “没有就是没有!他觉得有,那就让他自己来搜!” 卢湛抿嘴咽了咽,不知怎的,就想起了叔父借酒消愁时常叨叨地那句—— “女人啊,别看她平时温言细语的,真生了气,翻起脸来都是母老虎,可怕,甚是可怕。” 第二十九章 欲难平o上 卢湛回来一番绘声绘色地交代,裴晏听到那竹条都抽裂开时,不免蹙眉,叹了声:“知道了。你去歇着吧。” 卢湛伫在原地犹豫,有很多话想问,但又不敢问。 来江州这么久,也打过不少交道了,他不是没见过那女人发脾气,就连她一棍子捅上顾珩那禽兽时,好像都没这么大火。 这到底是做了什么啊…… “还有事?” “没……” 他想提醒裴晏别去触霉头,但又想了想,叔父每每借酒消愁时也说再不去受那劳什子气了,酒醒后不还是硬着头皮去? 他还是赶紧去后厨看看还有没有吃的比较重要。 人一走,裴晏放下笔,捏了捏眉心。 等秦攸他们回来,他便该去会会那李二公子了。但跋山涉水的,想来应还要再等些时候。 这几日,他着实是太闲了,经抄了一摞摞,从端正小楷逐渐行草,越抄越烦。 麻纸滴了墨,他想着再换一张,回身一看,已是最后一张。 案前那写到一半的经文,停在恰好的位置。 “人神好清,而心扰之。人心好静,而欲牵之。” 他心不澄,欲难遣,写再多也无用。 余霞成绮,碧水含光,映得画舫内也丹红一片。 今日酒客尤其多,刘旭到郢州城的事传遍了江州,陆三散出去的消息也渐渐有了些风声。那些士族官绅是排着队的来试探虚实,生怕军镇换了镇将,过去的买卖都得作废。 云英起先还应付了几个,心里烦着,尤其见着这些锦衣华服的家伙就更烦,索性告病,把人通通挡在外面。 静儿端着食盘进来,温声劝道:“娘子吃些东西吧。” 云英倚在榻上,懒懒地应了声。但见静儿站着没动,问道:“什么事?” 静儿抿嘴怯怯道:“裴大人来了。” “让他滚。”云英脱口而出,想想又叫住静儿,“他来要账本的?” “裴大人说,先前惹娘子不高兴了,特来赔罪的。” 云英一怔,嘴角微微上扬又很快拉下来:“是他说的,还是你替他说的?你整日和那程七郎厮混,可别学了他那左右逢源的本事。” 静儿赶忙摇头:“真的是裴大人说的!” 云英想了想,“你跟他说,我没什么不高兴的,让他别委屈了。我很贵的,没空倒贴他。” 不多时,静儿果真拿着个锦袋进来了。 云英抿嘴掂了掂,吩咐静儿去拿酒窖最下边那层绑白绳的酒,自己则换了身绛纱罗裙。 对镜细看,又觉繁复,还是换回那身素袍,抹去脂粉,淡扫几层粉膏,面色顿显白中透青,梳好的矮髻也散开来,这才满意地重新换上一块香。 他不想当不付钱的嫖客,那就付钱好了。 反正她的规矩一开始就告诉他了。 这强扭的瓜,最甜了。 裴晏在岸边等着,夜色来势汹汹,顷刻便逼得残阳沉入水底。 他今日本是出府散心,走着走着就到这儿了,又听见门房那搪塞旁人的说辞,想起卢湛说她不吃饭,还生了好大的气,头一热,便想着要进去看看。 兴许还是得冲着他骂几句,刁难一番,才消得了气。 静儿进进出出好几次,终于来请他入内,数日不见,她脸色确是更差了,倚坐在榻上拨弄香炉,看上去没精打采。 “你真病了?” 云英起身冷扫他一眼,“那我给大人换个娘子来伺候。” 说罢作势要走,裴晏拉住她,挽上袖口探了探脉象,又凝眸细看,指腹在她颧下轻抹一下,捻下些粉膏。 她抿嘴笑了笑,“我心口也闷得慌,大人要不要也看看。” 裴晏心知这又是故意的,松开手,转身坐到案前:“莹玉近来好多了,神志清醒,也不那么怕人了。” “那大人问完话了,可将她还给我?” “还请娘子代我问。她信任你,才会说真话,也免受皮肉之苦。” 她脸一冷:“大人说来赔罪,原来是骗我的。” 裴晏下意识接道:“没有骗你。” 云英见他局促,抿嘴窃笑,倒上一杯酒递过去:“那大人喝了这毒酒,我就当你是赔罪了。” 裴晏微微一怔,没想到她这般直接。 “不肯就算了。” 递来的台阶不下,也不知还要闹什么,他想了想,接过酒喝了,入口甚是辛辣,也尝不出什么别的。 云英笑着又倒了杯,递到他唇边。 一来二去,大半壶入了腹,酒劲涌上来,额前渗出汗,身上也不免燥热。 见她不依不饶地又再满上,裴晏摁住道:“你这是要灌醉我。” 云英嘴一撇:“大人酒量这么差?” “好也经不得你这般……”他扫了眼案上那好几壶,“你这里边放了什么?” “放了毒呀,不是跟你说了。” “你自己不也喝了。” “助兴嘛,当然是都得喝些。”她探身贴近,双手顺着他袖口往里探,温声细喃,“大人都出汗了,热啊?” 裴晏微微瞠目,总算回过神来,心跳顿时又快上几分:“你酒里放了……” “大人可是付了钱进来的,又一副不通人事模样,我帮帮你呀。不伤身的,我可舍不得。” 她头一仰堵住他的嘴,红润湿软的唇细细绵绵地吮上他的。 他伸手搭上她的肩,还未用力,她已先开口:“你来赔的什么罪,心里没数吗?再扫兴,下回给钱也别来了,你爱抓谁要杀谁,都随你,你看我理不理你。” 不容他开口,便又缠上他,拉扯着,引诱着,朝着床上去。亲吻如一溜火线,直往心里蹿,在所剩无几的理智旁炸着花。 他直着身子,双手轻搭在她腰上,唇舌缠绵难分,气息也愈发急了。她勾着他的颈脖,腰肢扭动跨坐到他身上,另只手灵活地宽衣解带。 衣衫半解,渐渐潮红,心跳如热泵,猛地将热意送向四肢百骸,再又聚往一处,滚烫地抵着濡湿的身子。 “张嘴。”她命令着,“伸出来。” 他似被勾走魂,乖乖地探出舌尖。 她嘴角噙上笑,抑着同样急促的心跳,轻声道:“骗你的,没下药,麻黄生姜,发汗解表的药酒罢了。” 他眼眸一凝,她身子往前一送,濡湿的唇瓣含住他的,一下下往里吮吸,滚烫的湿意令他透不过气。 她要他的唇舌要他的身子,也要他的心吗? 但他现在不想知道答案。 双手终是使上了劲,扶着她,往自己怀里送。 正当浓时,船那头传来急促脚步。 静儿在门外怯怯唤道:“娘子,刘副将来了,指名要娘子作陪。” 云英微微凝神,压着气息:“知道了,你让他等会,我换身衣裳。” 静儿应了声,她抽身起来,裴晏一把拽紧她手臂:“刘旭与元昊不合,怕是来找你麻烦的。” 她笑道:“那又如何?还能不去了?” 她起身换了件长袍披上,又坐到妆奁前擦干额前颈边的汗,简单挽上矮髻。 “大人先回去吧,我改日去看莹玉,再帮大人问话。” 她刚要走,又被拉住,裴晏想了想,沉声道:“我与刘旭在京中见过一面,我与你同去,他应不会……” “裴大人。”云英转身为他拢上衣衫,系好束腰,提醒道,“你我的交易若此时为将军所知,怕是有碍大人将来所图之事。” 她说罢翩然而出。 春水满塘 第36节 夜风灌进来,又穿舱而去,方才的旖旎都戛然散了,似从未发生。 她果然只当他是桩生意,与他人无异。 可那业火偏还在烧着。 心难静,欲难平。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1-13 今天手术从八点等到十二点过都没轮到我,迫不及待想让大家一起先喝上裴大人这杯失身酒(bushi),这章略短大家不要嫌弃,下半场等我术后归来! 第三十章 欲难平o下 刚推开门,酒杯便砸在脚边。 云英阖上门,淡淡笑着捡起碎瓷:“小将军这回能在江州多待些日子了,怎么还这么大火?” 刘旭冷哼一声:“元昊这厮,不过是父王手里的一条狗,我看他能得意到什么时候。” 他伸手接过云英斟上的酒:“父王让你查的事如何了?” “有些眉目。” “那为何不报?” “元将军不肯见我,我有什么法子。” 云英假意娇嗔,站到刘旭身后,伸手为他捏肩:“东宫要废了李规,许是要扶崔潜上位吧,那裴晏一来江州便与崔潜过从甚密。” 刘旭头一仰,枕在她胸前,“崔潜?此人并非东宫一派。” 云英眸光微转,浅笑道:“好歹是崔司徒的族亲,那李规是顾廉的妹夫,顾廉如今是吴王跟前最得力的人,若江州也随了吴王,东宫可算又失一城。” 刘旭微微颔首,手向后攀着她的腿一路往中间探。云英轻哼一声,拍了拍那不老实的手,回身自柜中拿出账本。 “既然小将军来了,这半年的账,小将军一并带回去吧。” 北方苦寒,南方富庶,那些留在北边的旧族内里也生过不少乱子。肉都吃不上的地方,军与匪也就是换身衣服的事。 她在这儿劫的富,大多都是刘旭每半年偷偷来一次,拿回去济了边陲的贫。 一个挣钱的,一个连手里人都管不好,三天两头被李规弹劾的,任谁都难免厚此薄彼。 元昊厌她,当她是狐媚惑主,实在愚蠢。过往军功再厚也是前尘,怎抵得过真金白银的细水长流。 云英手一翻又变出封信放入刘旭手中,“这些是给小将军接风的。” 刘旭打开来看了看,顿生欢喜。 云英见势细语道:“小将军初来乍到,可不能丢了面子。待会走的时候,我让人把东西给你捎上。” 这话倒是说到刘旭心坎里了。 军镇里只有三种人,要么如元昊那般军功在身的。要么是尉平远那般族荫富庶的,跟着他们能图个享乐。剩下的则是于世忠那般出身卑微的牛马。 刘舜管他管得严,他几头不靠,日子可不好过,今日便是被元昊施了下马威才愤然离营的。 刘旭了然笑道:“还是你好。” 粗粝的手掌在她手背摩挲,贪婪地往里探,触到胸口轻捻上一下便退回来。 这若不是父王的女人,他可不会让她站着能走出他的房门。无端被勾了一身燥,刘旭咽了咽,急不可耐道:“婉儿呢?许久没见了,让她来伺候。” 云英理了理衣袖,“小将军稍候,我这就让她来。” 裴晏在画舫里坐了好一会,案上袅袅清香熏得他头疼。 他不当坐在这儿。 他也该像她那般抽身就走的,随她怎么样,反正都是她自愿的。 她还不忘提醒他,莫要误了大事。也不知是怕他误事,还是怕他坏了她的好事。 这头刚睡上他,还要赶着去别人那。 她可真忙啊。 但上岸走出几步,又忍不住回头看向那青漆小楼。 三楼那间他进过的屋子亮着灯,隐约可见人影交错。 她是元昊的人,刘旭又会怎么对她。 这世上的孬种都是一个样的,主子惹不起,便朝下面人撒气。他在京中也验过不少这样的女尸,有些还是他查案时见过的。 花一样的俏娘子,如花一样地谢。 折了枝,拔了蕊,剪了头,剁了脚。 往地里一扔,最后都是烂泥一摊。 他若连这败家子都应付不了,还空谈什么保人周全?当真是被那香熏昏了头。 急匆匆地往回去,进了门便要往楼上走,静儿赶忙上前拦着。 裴晏不愿与她拉扯,但也没有要作罢的意思,僵持间,却见陆三乐滋滋地晃着一袋钱回来。 小厮赶忙上前低语交代,陆三拧着眉拉开静儿,挡在裴晏面前:“我们这儿虽是开门做生意的,也当有个先来后到,裴大人不是这点规矩都不懂吧?” 裴晏面色一沉:“你可知刘旭是什么人?” 陆三扯扯嘴角,不客气道:“不都是你们这些上等人?我们升斗小民,谁也得罪不起,裴大人还是别为难我们的好。” 裴晏耐着性子道:“他与元昊素有嫌隙。” “那又怎样?都传这郢州城要易主了,可不更得好好招待了吗?” 陆三可没什么耐性,他本来看裴晏就烦,云英说了要在刘旭那挑拨,他虽不知道怎么说,但怎么说都不能让裴晏听见了。 坏了事,又不知要在这儿待多久。 “再说了,有钱有势,还能拒之门外不成?要能这样,第一个就该把你扫出去。哪回伺候你不是一身的伤,还好意思嫌别人。” 裴晏看着陆三手里晃的钱袋子,想起那赌坊的火将说他回回都是拿女人的钱来赎。 先前他看这陆三为了护她是不要命的,还当是个可托之人,原来只是在护着自己的摇钱树。 裴晏眸色渐深,“我那日是该杀了你的。” 陆三一愣,心头的火蹭地燃上了天灵盖,嘴里啐了句,挽起袖子就是一拳擂上去。 铜板撒了一地,小厮赶忙冲上来拉住人。 “让你那条姓卢的狗来杀我啊!老子正愁没跟他算好账呢!” 裴晏摁了摁脸上,青肿之余似是还蹭破了皮,但他没功夫和陆三纠缠,转身欲走,却见云英刚好下来。 她扫了眼这两人,从他身旁走过,一只手捏着他前臂。 “喝多了就回去睡觉,别在我这儿闹。”她看着陆三,微微摇头示意。 陆三哪听得进去,甩开两旁劝架的人,一副没打过瘾的模样:“老子没喝酒!” 云英无奈叹了声,先吩咐婉儿上楼,又看了眼地上那一地的钱:“没喝就把钱捡起来,自己找乐子去,少给我惹事。” 陆三见着她拼命使的眼色了,但那股火就咽不下,她以为他没看见她牵着人家的手吗?还让他在那狗官面前弯腰捡钱,他是疯了才捡。 “要你管。” 陆三甩开身边人的手,横了裴晏一眼,连踢带踹地出门去了。 云英朝小厮扬扬头,小厮会意地追了出去。 她这才顾上回身,目光一迎上,便知这头也生气了,一双眸子冷冷的,抿唇不语,不等她开口便抽出手,指背轻拭了下脸上的伤口。 她先摁住他,嘴上骂着陆三,说到底还是怕他一气之下伤了她情郎。 越客气,越疏离,越敢使性子才越信任。 云英心里叹着这些个男人是排着队的要哄,散了一旁围着的侍女,又再勾了勾裴晏的手,温声道:“大人怎么去而复返?” 裴晏打量一番,见她应是无虞,便也没再多说,拉着脸也要走。 “大人就这么回去,卢公子得要来找我闹了,我给你消消肿。” 也不容他拒绝,拉起手就往画舫那头去。 湿冷的帕子敷上来,裴晏禁不住背脊也一凉。 这帕子,就和她一样,冷冰冰的,偏又治着他。 云英从妆奁里拿出个药瓶来,小指尖挑起一小块剔透的膏,轻柔地蹭到他脸上。 “不会留疤的。” 擦好药,指尖在那冰帕子上蹭干净,见裴晏还是默不作声,又小心问道:“大人生气了?” 他盯着她,“你指哪件事?” 她微微一怔,似才想起这之前的事,好像就是在他现在坐着的那儿,低垂眉眼忍不住地弯,是咬着唇也止不住地想笑。 “下回不敢了。” “你还想有下回?” 她抿嘴笑着,双手并到一起伸到他跟前:“那你抓我回去,去县衙,去你府上,去跟他们说,你在我这儿被下了春药,然后被我……” 话到一半嘴被倏地堵上,裴晏伸手摁着她后枕,期身压上来,滚烫的舌撬开她齿颊,密不透风地亲吻着,她好不容易透口气,胸前喘着,不忘笑他:“原来大人是在气方才没尽兴。” 回应她的是更痴缠的亲吻,从唇舌到下颌,从颈窝至胸前,他张嘴含住那挺翘处,口涎浸透衣衫。她本就身着宽衣,这一扭一动地,束腰也松开些。 他用鼻尖挑开衣襟,双唇覆上去,微微用力,她后仰着头,再不好说什么,也顾不上说什么,双手解着他那一层层的衣服。 两具身子赤条条地贴着,热汗顺着下颌流向后颈,顺着腰肢流向臀瓣,顺着小腹滑向腿间,汩汩一片,往外涌着。 她伸手把人拽上来,鼻尖对着鼻尖,唇对着唇,又往下挪挪,对上那滚烫的某处。 春水满塘 第37节 裴晏看着她,任她腰肢朝他扭着,触到些皮肉,身子微颤,偏就是不动,甚至直起身子,垂眸看着她。 “你快些。” 她呢喃着,伸手勾他的腰腹,双手被他接住,十指紧扣地压下来,高抬过头。 “你可有什么别的想要?” 身子贴得更紧些,如弯弓上箭,箭尖随着紧绷的弓弦微微向前试探,进一些,又退一些,还在等着什么。 她气息纷乱,已是瘫软如水。 “要你,我要你。” “真的?” 都什么时候了,废话这么多,她恨不得探身咬他,身子却被压得动弹不得,生起气来:“你给不给的?” 这一凶,他倒是笑了,轻声吻下来,“好。” 烧红的铁浸入水里,热意直往外冒。 她如坐上云端,身子不住地荡着,他也没放过她的唇舌,细细绵绵,一吮一吸,只得胸口透出些哼哼唧唧。 他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良人,她若有归宿,他便该放她去。寻个清静地方,过举案齐眉的小日子。 可那人,还不如他。 他知道她心里还没有他,但是没关系,反正,他现在要食言了。 一番云雨,几回缠绵,两个人都软下来,半脱半穿的衣衫濡湿了一大半。 她倚在他怀里,抬眼间,瞥见窗顶一抹青灰衣角。挂在甲板外的灯笼忽地掉下来,惊飞岸旁三两只水鸟,嘎吱叫着从舱顶掠过。 裴晏刚要转头,又被她伸手拽回来。 “你光顾着自己啊。” 裴晏这口气都还没理顺,不由得微微抬眉,但见她咬着唇,倚上他颈窝,面朝着窗外,小手覆上他的手,领着他向下探去。 娇柔喘息下,眉峰微蹙,一双眸子回了神,黑漆漆望着湖岸那头。 后院里,陆三靠在磨盘边大口灌着酒,也不管喝没喝完,一口下去,剩的都砸在脚边。 袖口泡在混着黄泥的酒水中,青灰染成了黑。 小厮在一旁收捡着碎酒壶,这人他好说歹说地劝回来,一扭脸的功夫又这样了,不消问也知道是不该问的。 “三爷,心里不痛快就该去赌坊大杀四方,走,我带你,保管你杀遍全场。” “我戒赌了。” 小厮一愣:“这啥时候的事?” “现在。” 小厮讪笑道:“你这话,酒醒了再说。” “滚,别烦我。” 小厮叹了声,拍拍他的肩摇着头回去了。 月色渐浓,子时的天幕下阖静一片,抬眼处灯火都渐渐熄了去。 他有一种感觉,像小时候被阿娘跟的男人扔进山里那样,他又是孤零零的了。 那时候他扒树皮,舔朝露,像条狗一样爬回了城,曾经的家已经人去楼空。他在街头饿了许久,抢不过大乞丐,就与狗抢。 终于被他盯上个与他差不多大的小娘子,他冲上去抢了那半块饼,她却伸出手臂,问他要不要吃她。 他痴痴地刚咬上去,下一瞬,他就被那宋九郎打了。 她见他宁肯被打死也嘴硬不求饶,又变出半块饼,勾着他非要他叫一声阿姐。 他对上那漆黑的眸子,不甘心地认了怂。 他不想做她阿弟,但阿弟也行,这样便能跟着他们了。 又灌下一壶酒,手边已是空落落。 “谁都可以,就我不行。” 陆三弓着身子,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笑着往大堂走,刚进门,便见婉儿裹着半碎的衣裳,一身青紫地从三楼下来。 楼里已无他人,两人对视一眼,婉儿腿一颤,险些滑下来。 陆三上前扶起她,见她用那褴褛布料仓惶地遮着身子,他脱下自己的裹上她,打横抱起送她回房。 又在妆奁前翻出药膏,回身要给她抹上。 “躲个什么,你们谁我没见过啊。” 陆三满身酒气,倒也收着劲给婉儿上好药,“放心,脸上不会留印的。你这么漂亮,可不能给那混账毁了,以后还要当新娘子呢。” 婉儿低着头,也忍不住笑:“娘子说,嫁人没什么好的,一样是与人做牛马。还不如现在,及时行乐,不必守那么些规矩。” 陆三拧着眉:“你听她瞎胡诌,她早晚也得给我嫁人。” 婉儿忽地抬头看他:“那我有娘子漂亮吗?” 陆三一愣,眼尾扫了眼她嘴角的伤,朗声道:“那当然,她哪有你漂亮。” 婉儿了然笑着:“我没有娘子命好。” 陆三挠挠头,他喝这一整晚就是不想想她,自己甩不掉念头,别人也上赶着提。可他也不好发作,只得给她盖好被褥。 “别瞎想了,赶紧睡。明个儿也躺着,你那份活我帮你做。” “谢谢三哥。” 陆三笑了笑,一转身又轻轻叹了声,推门而出。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1-15 顺利出院啦~(噶胆真痛苦啊……大家要吃好早饭) 第三十一章 青云之志 雷声殷殷,霖雨击荷,声声绕耳。 电光照亮芙蓉面,娇声淫靡,充耳不闻窗外簌簌。 “你带我走吧,求你,带我走。” “我们能去哪儿?” “随便去哪儿,寻个清静地方,都可以。” “那晏儿呢?他该如何?” 呜咽声如怨如诉。 “你从来都在骗我。” “我没有骗你,娉娉,你给我些时间,我想法子接你们回去。” “我不要回去,深宅后院,我住够了,那些人,我也看透了。你走吧,不要再来了。” “娉娉你别这样,娉娉……” 几番纠缠,又起风浪,水声潺潺,从屋内涌向屋外,窗棂下,散落几页黄纸。 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 既生贪求,即是烦恼。 墨色遇水化开,溢出蜿蜒细长的丝线,暑去寒来,夜夜勒在心上,嵌入皮肉,厮磨生疮。 耳畔经声雨声淫声,声声没入夜空,只余那期期艾艾的哭声。 “裴郎……” 船身晃动,裴晏陡然惊醒,窗外夜色仍浓,枕边却已空,摁了摁前额,翻身又寻不见衣衫,只给他留了一方丝衾。 正要起身,房门开了,云英抱着一套灰白麻衫进来,见他赤身坐着,眼尾含笑。 裴晏垂眸看着递过来的衣衫:“这又是谁的?” 云英抬眉道:“不要你就光着回去,可要快些,再耽搁天就亮了。” 说罢将东西扔给他,信步走上甲板,昨夜掉下来的灯笼已不见踪影,炭炉上煨着一小罐甜乳。 裴晏穿好跟上去,见她舀出一小碗,汤勺搅了搅,热气升腾,惹得双眸分外含水。 “没有你的。”云英见他没有要走的意思,喝着甜乳,睨他一眼,又将罐中剩余都倒出来,小口含饮。 唇畔沾着白沫,胸口微红,凝着水珠,落下来的几缕青丝湿漉漉地贴在脖颈上,淡淡澡豆清香随风卷来。 恍惚的梦境魇着心口,交错着阖眼前的春情幽欢。 天还未亮,他还未醒。 裴晏倏地探身拥她入怀,掠去她唇边浮沫,又探入齿间,舌尖缠着吮着,到底还是尝着些甜头。 她胸口起伏,闷哼一声,蓦地又狠咬了他一口,推开道:“你可够了,再来,怕不只是要我帮你问话,得是要我的命。” 声音软软的,心思冷冷的。 裴晏眸色一暗,心里不痛快,顺着说道:“赵焕之找来那些农户是李府的奴仆,都是青壮男丁卖身为奴,无妻无子,无父无母。算来约有千余人,分散在李府名下位于江夏、安陆、浠水、寻阳各处山林间垦荒。” 他倚着横栏席地而坐,“户籍有载千余,实际应有更多。” 云英微微一怔,思忖片刻,了然道:“那得恭喜大人,总算抓着李大人的小辫子了。” 裴晏浅笑看她:“知道有什么用,拿着铁犁说破天也还是农户,动不了他。得想个法子,逼他们换上戎装。你觉得如何做才好?” 云英回身自木桶中舀起一大勺清水,倒在炭火上,青烟之下,眼如寒冰。再回身,已换上盈盈笑颜:“凿堤。” 春水满塘 第38节 “再过月余,夏汛便至,若大江决堤,桑田难保,水患后又极易染瘟,六畜不宁。提前收买些本村无赖煽风点火,民一变,只要郢州城敷衍懈怠,李大人必会铤而走险。” 她倚坐到他身旁,纤手替他理着衣襟:“原来大人是想让我替你凿堤。” 裴晏冷不丁捏住她手腕,指腹朝里,从袖口抽出那刚离鞘的短刃。 “我若说是,天一亮就该躺在这湖底了对么?” 云英浅笑:“那可不行,我天天睡在这儿呢,得死远些。剁了喂狗,留具白骨,碾碎了冲到大江里。” “那你坐下来时就该动手了。” “大人一个人来的,我有没有兵刃都无妨。” “也是,你喊一声,那陆三就从隔壁飞过来了。我看他是早就想杀我了。”裴晏笑着将短刃合鞘,放回她怀里,“你就是因为这,才一直没有除掉李规?” 他直了直身,脊背靠紧横栏:“换个比他识时务的刺史,你的生意岂不更好做些?但朝廷,怕是挑不出几个如他这般勤政爱民的官来。” “大人又试探我。”云英扯扯嘴角,“你可高看我了,我不过是懒得折腾,三品大员,也不好说杀就杀的。” “我看你方才倒是真想杀我。”裴晏语调微扬,心底酸溜溜的。 “你不还好好的么?”云英白他一眼,起身走到另一边,“但大人想罢李大人的官,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还没想好。”裴晏苦笑,“但毁堤淹田,断不可行。如此不择手段,与武王之流何异?” 云英凝眸看他,良久,低声道:“本也没什么差别。大人以为,换个仁厚的天子,北朝人便容得下南朝人,士族便看得起寒门,庶民便有好日子了?” “事在人为,太子向来乐于提携寒门,如登大宝,亦可效仿先帝开科取士。至于那些士族……”他沉吟片刻,其声朗朗,“雍州自去年起试行均田之制,荒田统一收归朝廷,按丁租予农户,严禁私下买卖。然仅限荒田。若能以天子令,无论出身,均按官职授于定额公田,不买卖,不继承。长此以往,何愁高门难破。” 他看着她,月色虽淡,然眸光如星:“你我蚍蜉之力,护一人、十人、百人又如何?唯有这九霄敞亮了,方能求个河清海晏。” 水天之际,霞光乍现,落在她背上,隔着薄衫,暖意缓缓浸入皮肉。 裴晏仰头迎着光,看不清她面容,微眯双目道:“你不信?” 云英倏地一笑:“我就是个卖皮肉的,不懂大人这些道理。我只是好奇,太子究竟允了大人什么,值得你舍得陪他一道掘自家的坟?” 士族高门,他裴氏与外祖崔氏首当其冲,东宫若有此志,裴晏的确是那卸磨杀驴时最好的刽子手。 裴晏抿嘴转眸,“这与你无关。” “不说算了。”云英撇撇嘴,“天都亮了,大人再不走,卢公子怕是要提刀来寻人了。” 他笑笑:“是你非拉我进来的,这便要赶我了?”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我可贵着呢,大人还有钱付么?” 裴晏哽了声,苦笑起身。 红轮冲破云雾,映得湖岸一片丹赤,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岸,一个朝西走一个朝南去。 “裴大人。” 她忽地叫住他,一回身,锦袋砸在了胸前。 裴晏一愣,嘴角止不住扬起:“不收钱了?” “见面费,我收过了。” 她眉梢微扬,“这是我付你的。” 卢湛一觉起来,催着曹敦去做了些吃的,秦攸不在,府里的伙食着实素了许多。 他端着饧粥敲了半天的门也不见应声,推门才发现裴晏不在房中,顿时心下一紧,放下食盘便跑回卫队寝屋把昨日值夜的都叫了起来。 裴晏怕吵,卫队夜巡都只在紫竹小径外,不让靠近。他当时便觉不妥,但又犟不过裴晏。 “大人酉时说出去走走,很快就回,难道一直未归?”一人说道。 戌时正是换班的时候,眼下府内人手不足,旧的以为他稍后便回,新的不知他出去了。 气氛顿时紧张,曹敦道:“眼下城门未开,赶紧通知县衙,封城搜人。” “等会……”卢湛转眸一忖,昨夜吃饱喝足睡得踏实,脑子都透彻了不少,“我知道大人去哪儿了。” 一行人提着刀带着剑刚要出门,裴晏便回来了。 卢湛松了口气,但见裴晏一身麻衣,一肚子疑惑硬憋到给裴晏送衣服去浴堂才忍不住开口:“大人,你昨晚……” “闭嘴。” “哦。” “出去。” “是……” 卢湛将衣衫放在汤池边,躬身退出去,关门时,瞥见裴晏背上那一道道红痕,想起白天那根断了的竹条,忍不住一哆嗦,又嗤叹道:“大人真是好脾气。” 说到底就是个风尘女子,再有理也不该责打堂堂四品官,简直荒唐。 一连数日艳阳天,派出去的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 裴晏又花两日时间重新理好众人查到的情形,誊绘舆图,写了封信交予秦攸,命其带两三人快马加鞭送去东宫。 他思来想去,还是想从李景戎入手。 在沌阳时,顾珩虽怕他知晓内情推说是误会,但顾渊显然是知道云英通过温广林这头顺藤摸瓜找上了顾珩,所以才会连夜来江夏求援。 他先前以为顾渊求的是李规,还心道李规愚蠢,竟会将最不能见人的把柄送上门来。但听云英说李景戎为了迷奸李规的侍妾才搭上温广林。 父子相争,李规应是不知情才对。 逼李规用兵难,但逼这糊涂纨绔用兵,似乎没那么难。 若能把顾渊也搭进去,亦不失为一石二鸟之计。 只是,此法尚待时机,也并非一定能成,但他在信中也陈情盐贩线索暂无,饶是编了不少好话,也是为了令元琅安心,别逼他行那下下之策。 一切就绪,裴晏换好官服,去了趟李府。 四处都遣人问询过,李景戎自也有所准备,应对坦荡,三两句话一说,便主动请罪,说是一时疏忽,令那流民贼寇冒名顶替,竟还敢擅闯县衙犯下血案,实在难辞其咎。 “若我没记错,奴仆犯事,翁主当按律赔偿苦主,不知云娘子需要多少?” 花厅内,李景戎请裴晏上座,斟上的茶,比那徐士元府上的更金贵些。 裴晏并未碰那茶盏,悠悠道:“李公子怕记错了前朝的律,按我朝律令,若只是盗窃财物,的确是赔钱即可。但若苦主提告,诉翁主买凶杀人,那便是另一回事了。” 李景戎神色一凛,试探道:“这么说,云娘子是已经找过裴少卿了?” 裴晏抿唇浅笑:“并未。我只管我的案子,在沌阳也只是受李刺史之托代为审讯,她若要告,自然也是告到县衙或州府,与我何干?我只是说……如果。” 李景戎戚戚颔首应和,神色未见舒展。 裴晏抬眼观之,又道:“你与李刺史毕竟是一家人,她又没什么好歹,判轻判重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就怕元将军借题发挥,又到京中添油加醋一番,你说是吧?” 李景戎凝神思索,了然道:“多谢裴少卿提醒,我明日便去登门致歉。” 裴晏看了看天色:“按说早已散值,李刺史怎么还没回来?” 李景戎一愣,面有晦色:“家父勤于政务,兴许又是宿在州府了吧。” 裴晏笑了笑,未再多问,闲谈几句便告辞了。 侍从送他出府,还未到门口,便被叫住,一锦衣妇人带着三五个侍女款款而来,朝他躬身揖礼:“犬子劳裴少卿费心了。” 裴晏一愣,回礼道:“李夫人客气了。” 李夫人抬眼示意,侍女随即递上锦盒:“听闻裴少卿酷爱书法,家中存了些易墨剡纸,虽谈不上珍贵,但在江州还不太好买,放着也是浪费,还望少卿莫要嫌弃。” 裴晏垂眸思忖,接过锦盒:“举手之劳,多谢李夫人。” 裴晏前脚刚走,一粉衣侍女匆匆穿过水廊,又入竹林,踩着青石阶步入书斋。 李规立在案前挽袖绘着丹青,听见敲门声,扫了眼来人,气由心起,手一抖,青松枝干上滴了墨,重重沉声,一笔改作断崖,这才搁笔。 “说了多少次了,府内的事,她自己做主便是,不用来问我,也不要来此处。夫人若忘了,你们便该提醒她!” 侍女怯声道:“夫人说……此事事关重大,还请大人一定回府一叙。” “滚。” 侍女连忙跪下:“夫人还说……大人若不去,她便来找您……” 缄默须臾,李规猛地将案前石砚砸到地上,侍女伏地颤声赔罪,但仍不改口求他三思。 里屋一阵窸窣,竹帘挑开,一娟秀娘子挺着孕肚缓步而出,李规连忙上前扶着:“你去歇着,我心里有数。” “勉之。”她柔声覆上他粗粝掌心,“夫人不是无理取闹之人,想来是真有要事,你去吧,我这便睡下,无碍的。” 李规思忖片刻,默然叹了声,扶她回去躺好,这才出来,一张脸阴沉可怖。 “走吧。” 第三十二章 背叛 云英坐在榻前,抬手摸了摸婉儿的前额,“静儿说你昨夜有些发热,我还担心呢。退了就好。” 婉儿撑手坐起身,“不碍事的。” 云英抿唇默了会儿,坦然道:“小将军此番怕是要待上很长一段时间,要不……我替你挑个顺眼的,远一些的,成个亲,躲一躲?” 婉儿笑道:“娘子不是常说,嫁人就是做牛做马一辈子,运气好挣个牌位,可连名字都没有,也不知道那些香烛纸钱在地府找不找得到自个儿。” 云英亦跟着笑开:“想日子过得好,指望男人当然不行,但若是躲瘟神,找个男人临时嫁一嫁,倒有几分用。” “你与静儿她们不同,过去在京城,我们可是一起挨过白姨的鞭子的,什么人我能动,什么人不能动,你心里也有数。” 婉儿低垂着头,轻轻应了声。 云英叹了声,握住婉儿的手,眼尾扫过榻边汤药,水面如镜,“我记得那时候小将军也没来过,怎么就回回盯着你不放呢?他现在要在江州常住了,我怕你熬不住。” 婉儿顿了顿,眼眸微转,反倒安慰起她来:“也就是过去来得少,多来几回,兴许就腻了我了。” “也是,男人哪有长情的。” 云英笑了笑,未再坚持,只叹道,“早知会这样,当初那个在京城娶了你,贬官至此又卖了你的小县令,我就该留他一命的,横竖也算个挡箭牌。” 不等婉儿回话,端起药碗递上去:“你看,光顾着说话,药都凉了,赶紧喝了歇着吧。” 后院里,陆三光着膀子劈了一地的柴,正午的暖阳落在身上,汗珠顺着后背那些沟沟壑壑的旧伤淌下来。 春水满塘 第39节 云英从婉儿那出来,倚在樟树下看了半晌,她不说话,这小子就闷不做声地一直劈。 “柴房都要堆不下了。你要是闲得慌,就去把衣服也洗了。” 陆三睨她一眼,扔下斧头,一声不吭地转身提桶去。 小厮讪笑着迎上来:“三爷昨儿个又喝高了,天没亮就去东市把人李掌柜从床上拎起来,酒窖里这会都塞满了。他这几日,又是买菜又是修船的,觉不怎么睡,饭也不怎么吃,东家要不还是劝劝?” 云英看了眼远处那闷着头在井边打水的家伙,心情好就赌个几天几夜不着家,一生气反倒到处找活干,还尽挑动静大的,生怕别人不知道。 这要是反过来多好。 晾好衣服已是未正,楼里别的人早就吃过饭歇着了。陆三在厨房转了一圈什么都没捞着,骂骂咧咧地又拎上一壶酒回了房。 过了好几日,他哽在胸口的那口气早就拧成了一根绳,天天抽着他干活。 人家晾着他,他就更慌了。 半壶酒入了腹,肚子一阵叫唤,鼻尖微动,嗅到些香味,刚要起身,云英端着碗馄饨进来。 他嘴角迅速一提又赶紧耷拉下来,嘟囔道:“干嘛?我又不饿。” “那我拿去喂狗了。” “我早上喂过了!”陆三赶紧抢过来,舀起就往嘴里塞,一口下去,眉间紧蹙,“什么味啊?” 云英脸一晒,作势要拿回,“我就这手艺,不吃拉倒。” 陆三伸手护着,又囫囵吞了几个,一口没咽下,呛了半天。 云英叹声上前拍了拍背,陆三缓过劲来转身抱住她,头埋在她肚子上,闷声道:“我不喜欢他。” “谁?” 陆三微微抬头恨恨地与她对视一眼,云英顿时了然,抿抿嘴道:“谁要你喜欢他了。” “我也不想看见他。” “那不行。”云英伸手顺着他后背轻抚而下,“若到时候承平要杀了元昊报仇才肯走的话,还得用上他。” 陆三松开些,仰头看她:“那用完了,你让我杀了他。” 她一顿:“人家怎么惹你了?” “就惹我了。” 云英想了想:“他和李规一样,是个好官。杀了可惜了。” 陆三冷哼一声:“你在床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她咬唇,狠捏起他耳朵,揪得通红:“我就知道是你,听人墙根,恶不恶心?” 见陆三不动不挣扎,可怜巴巴地像条被踹出门的狗,又松了劲:“床上说的话,人家都不会当真,你倒当真了?” “真的?” 云英用力将他的头摁在自己肚子上,望向窗外。 “当然是真的。” 一家人的隔夜仇,来得快去得也快。 抱了会儿,她松开让陆三赶紧吃完了醒醒酒,临出门,忽又想起件事。 “婉儿的伤,是你给上的药?” 陆三嘴里塞着馄饨,含糊地应了声,“怎么了?” “真伤?” 陆三放下牙箸,回想片刻,点点头,正色道:“你还是怀疑她?” 云英想了想,“也不是……只是他乡遇故人,实在巧合,心里总觉得不踏实。裴晏早晚要算计元昊,我打算将计就计,借他的桥,谋我们的事,不能有差池,小心些总是好的。婉儿对你有意思,你可不要一躺上床就漏了风。” 陆三白她一眼,端起碗吃完最后几口。 “你还是担心自己吧。” 云英不与他纠缠,从怀里拿出封信递过去:“你去把这个给晚香,跟她说,酉时,我在老地方等她。” 陆三抹了抹嘴,“你之前不是说,成全她和李规么?” “我想成全有什么用,老天爷对这些苦命人,可没这么好心。”她叹了声,“裴晏不愿凿堤,那便只能从李景戎下手,早晚都会找上她。” “你上回让我去打探,我看她肚子老大了。兴许再拖拖,孩子就生了。”陆三也少见地叹了声,“也不知道是谁的。” 云英拍拍他的肩,双唇微动,终是什么都没说。 秦攸炖了一大锅肉端出来,卫队众人馋笑着围坐一圈。他一手将卢湛的箸子给打回去,说要先给裴晏盛一碗。 “大人就不爱吃肉,盛了也是我的。”卢湛咧嘴笑着,秦攸回来,他比见着菩萨还高兴。 “那也得去。”秦攸催道,“你快去快回,我们等你回来再动。” 卢湛端起碗就跑,刚拐个弯,就遇上了裴晏,脚步轻快,见了他淡淡一笑:“正要找你,走,随我出去一趟。” 卢湛没忍住啊了一声,垂头看看手里那碗肉,不甘心道:“大人,都这时候了,要不……吃了再去?” 裴晏也看了一眼:“你吃吧。一柱香,门口等你。” 卢湛立马掉头,一句谢大人被风扯得老远。 两人随静儿上船,刚进入前厅便听见如拉弓般难听的琴声,连卢湛都忍不住蹙眉嘟囔:“还不如我呢。” 裴晏睨他一眼,“乱说话,我可不救你。” 卢湛撇撇嘴不以为意,心说哪回不是你先给气走的。 进了屋,正巧云英扬起竹条在琴台边重重地敲着,恨铁不成钢地叹气:“你自己听听,这像话吗?” 桃儿瓮声道:“娘子对不住……我再试试……” 抬手又拨琴弦,琴声如长指刮镜,屋内三人都拧起了眉。 “好了,你先回去找雁儿再示范一遍,明日再来。” 桃儿吸吸鼻子,红着眼应声退出去。 云英扫了眼一旁高几,裴晏会意地坐下,见她愁眉苦脸,忍不住安慰道:“刚开始是这样的。” 一劝脸更苦了,云英扶额道:“这哪是刚开始,琴棋书画试了个遍,样样不行,脸皮又薄,还一说就哭,哭有个什么用,当真是给阿娘宠坏了。” 卢湛忍不住嘟囔:“你那么凶,还不让人哭了。” 云英一怔,撑脸浅笑看他:“卢公子这是替桃儿抱不平啊?” 卢湛哽了声,云英眯起眼,上下打量着,盯得他浑身不自在。 “卢公子既然喜欢,我把她送你呀,不收钱的。” “她又不是个物件!再说,人家有阿娘,你凭什么收钱。” “她都在我这儿了,你说我凭什么收钱?” 卢湛脸一沉,想起上回她逼良为娼的情形,心里啐骂着,虽半个字没说出口,但都写在脸上了。 云英倒也不恼,“你觉得我是恶人,那你便待她好些,妾也好,通房也罢,等你过些年腻了,给她指个老实汉子嫁了。这下等人啊,能娶到公子们玩腻了送出来的丫头,也算当了一个眼儿的连襟,可不敢怠慢的。卢公子家大业大,这点门路总是比我多。” 卢湛结结巴巴地涨红了脸,裴晏忍不住捞了他一把:“你别看他这模样,其实尚未及冠,更没娶妻,别逗他了。” 她盈盈转眸,“大人也没娶妻呀,不也熟得很。” 裴晏识趣地闭嘴,怕再说又引出些虎狼之言,只垂眸看向一边,嘴角微扬。 “大人特意上门,又有何赐教啊?” 裴晏收了收心,将他对李景戎所说如实相告,“我猜,他近日应会找上你。” 云英敛容道:“那大人是要我答应,还是不答应?” 裴晏笑道:“自然是趁机多讨些好处,答应他。东西到手,再来找我提告。” 他顿了顿,又道:“父子相争,如此荒唐,不管你开什么价,那李夫人想必都愿意替儿子付了。” 他从李府拿的那锦盒,几叠剡纸之下,铺着一整盒斗大的明珠,圆润通透,比他在东宫所见贡品更珍贵得多。 云英放下竹条,悠悠道:“大人可真会捏这些高门中人的死穴啊。那我帮你,我有什么好处?” 裴晏一顿,“你找他要的,不都是好处?都归你。” 她不禁失笑:“慷他人之慨可不算,我又不缺钱。大人想让我帮你,得用别的换。” 裴晏扫了眼身后卢湛,轻声道:“那你要怎样?” 云英想了想,眼尾一挑:“大人府上那么大地方,是不是缺个丫头伺候?捏肩揉脚搓背,暖个床什么的,总不能指望你那一屋子臭男人吧?” 卢湛不明所以,接道:“大人不用人伺候的。” 云英白了他一眼:“那便算了。” 裴晏想了想,“你想让桃儿去我那儿?” “怕我安插奸细啊?”她笑了笑,故意叹道,“桃儿啊,送给卢公子通房他不要,给大人当个使唤丫头,大人也看不上。命好好一半,只有个好阿娘,却没个好归宿,往后的日子可难了。” “行,我答应你。” 裴晏想了想,回头看向卢湛,他正瞪大眼看着自己,“回去你让秦攸再收拾间屋子出来,离你们远些的。” “哦。” 卢湛悻悻点头,低头看向脚尖,眉峰微扬,并拢的唇越咬越紧。 “那便说定了,我再教两天,省得野丫头不懂规矩冒犯了大人。” 云英说着转身提起一旁摆着的竹篮,素布下隐约可见几叠金纸,裴晏这才注意到她今日穿戴整齐,不似平时在舫内作派,下意识问道:“你要去哪儿?” “你管我去哪儿。” 云英嗔他一眼,几日不见,婆婆妈妈的。 眼尾扫到裴晏那略显失望的神色,走出几步,又停下来,回身笑着看他,语调微扬:“今日的账,我给你记着,下回……一起算。” 说罢翩然而出,卢湛愣了会儿,问道:“大人,不是都答应她了,还有什么账?” 裴晏微微一怔,抿嘴笑着出去。 “回去吧。” 春水满塘 第40节 到庵堂已近日落,云英将香烛金纸递给住持师太,欠身往里走,被裴晏耽误了一会儿,金漆的观音像前已经跪着个灰袍妇人低头祷念。 “晚香。” 那妇人闻声回头,云英目光落在她高挺的小腹上,见她起身局促,上前扶了一下。 晚香福了福身,恭敬道:“多谢云娘子。” 前几日李规夜里回府后,一连两日都没再回书斋,她心绪不宁想去看看,却又不敢踏足李府,刚想遣侍女去问问,一开门却见到了陆三。 她当初受云英之恩,从泥潭里出来,一年多悉心栽培,教她读书识字,琴棋书画,送到李景戎身边,目的是想接近李规。 可她也没想到,那李规便是幼时在寻阳,亲自将她从水里救起来的郡守大人。 都是她的恩人,却无法共存,而情愫一生,便再难控制。她哭着求云英成全她,云英就没再找她。 但她知道,他们早晚会来找她,可真的来了,心里多少有些慌。 云英轻抚着她的肚子:“几个月了?” “七个多月了。”她顿了顿,“娘子是来杀我的吗?” 云英摇摇头:“你还是第一个……能怀上孩子的。若真是李大人的,该多好。” 晚香身子一震,眼眶霎时红了,颤声道:“娘子都知道了……” “你若早告诉我,何至于此。” “晚香背叛了娘子,没有面目再来见你。” 云英看着她,一时无言,良久,叹了声。 “那下了砒霜的酒,是你让人放的,对么?从裴晏要来江州起,你们便等着了,他来查赵焕之,早晚会来我这儿。按我的习惯,贵客来,都会去西市买些好酒。严掌柜那儿,平时是没有桑落的。那日恰巧就有了,裴晏是河东人,你知道我一定会选它。” “对不起……” 云英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哭是没有用的,如果你想保住你和李大人这个孩子的话……接下来的话,我只说一遍。” 第三十三章 道难合 日薄西山,斜照堂前。 李规盯着案前那墨迹早干的和离书,端坐如崖边青石。宿在州府这几日,眼耳鼻舌身意归一,竟是这十几年来最平静的时候。 赵焕之一案,不似云英行事做派,他本也觉蹊跷,一整条花堤的铺子都封了,想找着证据了再去拿人,家中侍女才带着夫人的口信请他回府一叙。 一回府,是摆好的鸿门宴。 那不肖子说,是赵焕之窥出了农户的秘密,他才不得不下手,人死在凤楼只是巧合。 夫人与顾渊亦在一旁帮腔道,将罪名扔到云英身上,顺带弹劾元昊,不失为一石二鸟的妙手。 好话都让他们说尽了,路也都给他安排好了。 二十多年夫妻,夫人始终当他是她顾家的傀儡。 她从未有一刻站在他这边。 前两日,夫人又连夜让他回去,将沌阳县衙一事悉数告知。他追问缘由,便才知李景戎与温广林亦有牵连。 再细问,方得真相。 一时间,如遭雷劈,醍醐灌顶。 裴晏一来,他便知东宫此番是要抓着不放,自己能在江州做主的日子无多,所有心思都扑在筑堰引渠的事上。 益州得都安大堰,享数百年天府之称。 若无江夏军镇拖累,若江州上下能一条心,若夫人能与他一条心,他兴许也能为江州留下这等百年之业。 然如今,一切都是空谈了。 夫人说,若非他无视伦常,先抢了儿子的侍妾,何至于此?又笑他孩子出生,亦不知该称他阿爷还是大父。 他知道她有恨。 他也的确是辜负了她的期望。 他做不到她兄长顾廉那般安享富贵,与民争食,蚊子腹内刳脂油。 早些和离,她回她的扬州娘家,有父兄与吴王的庇护,自当无虞。 侍女见李规回府,喜出望外地往里报讯,李夫人一身胭脂绞缬绢衣,云鬓高绾,翠绕珠围,端坐案前抄经,见他进来,冷眼一扫,脸上无半点喜色。 “我已经让戎儿回去歇着了。为了个贱婢,跪了两日,祖宗也都知道了,差不多了。” 李规抿嘴苦笑,拿出那折好的和离书轻置案前:“裴少卿已派他的人去各处都查问过,想来不会等太久,你早些动身吧。” 她扫了眼,眸光森森,连休书都只用张低贱粗陋的麻纸打发她,他李勉之是当真会羞辱她的。 “你死心吧,我不会与你和离。你想我成全你与那贱人,你休想。” “夫人……” “你何曾当我是你夫人?当年若非我兄长一力举荐,你凭什么当这江州刺史?!你这么有骨气要当清官,那就别用我娘家的钱!” “连那些下贱人收了钱都知道卖笑,你呢?你总觉得我不懂你,你错了,李勉之,我太懂你了,你就个吃里扒外,沽名钓誉的伪君子!” 她甩下笔,拂袖回身:“送客!” 飞墨斜洒在他脚边,断断续续,连成一道跨不过的沟壑。 干云蔽日,没去最后一丝霞光,穿堂风带着些大雨将至的湿气。 晚香去院外收裱好晒干的丹青,一阵风刮得竹声簌簌,扬起画幅搭上了高处。 她踮着脚也没够着,踩上块青石,指尖刚碰着边,一只手从身后探出,将画取下来。 “让你歇着了。” 李规将院中的画都搭在手上,扶着晚香进屋。两人对面端坐,一时相顾无言。 “我有话与你说。” “我有话与你说。” 晚香蹙眉浅笑道:“还是我先说吧。” “嗯。” “赵司马与尉副将之死,都与我有关。” “我知道。” “我是云娘子的人,接近你,是有意为之的。” 李规咽了咽,“我知道。” 晚香纤手抚上隆起的小腹,哽声道:“但我不知道,这孩子,究竟是……” 李规起身揽她入怀,轻抚云鬓,“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其他的……不重要。” 泪眼婆娑哽了声。 这些话,她在心里想了很久,她很想毫无保留地告诉他,却又怕一出口,便再无转圜余地。 她爱的男人,是个无愧于天地的君子,是这浊世中贫苦百姓的青天。而她只是泥地里见不得光的蝼蚁,身怀歹意而来,却又背弃恩主。 “云娘子说,亥时,她在画舫等你。你所图所愿之事,她有法子帮你。” 浓云无月,眼看就到子时,云英又添了些灯油,铁箸拨了拨炭火。 前厅一阵急促脚步,静儿领着李规入内。 “还以为大人不来了,这茶都凉了。”云英笑着将茶壶重新放到炭炉上,“这么些年,李大人这还是第二次来我这儿。” 李规神色凛然,开门见山:“你有什么办法?” 云英娓娓笑道:“裴大人虽有太子卫率护着,但他也不是随时都带在身边。事已至此,他若伤了死了,无异于此地无银。但他若是在自己的地方失踪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大人你尽管鞍前马后地查,没有功劳,也捞个苦劳。” “悬案嘛,悬着悬着,也就没人再提了。” 茶汤稍稍温热,她倒了两杯出来,指尖推了一杯到李规面前,“此事于我不难,可为大人分忧。” 李规拍案而起,斥道:“荒唐!你当我是什么人?!” “大人即将是个阶下囚,搞不好连命都保不住,还顾得上这许多?” 李规怒目冷哼道:“你找我来若是想说这个,李某便告辞了!” “大人别急啊。” 云英嘴角微扬,伸手拿起李规那杯茶,泼向窗外,舱顶一阵轻盈脚步远去,李规狐疑地仰头望去,又看向云英,恍然道:“你在试我?” 云英笑着抬手示意:“李大人请坐。” 说完转身自柜中拿出一叠册子递过去,李规扫了眼那一条条账目,记着现银田宅地契,和数百奴仆名册。 “城南那几道引水渠已断断续续修了好些年,大人既缺钱也缺人,若加上我这些,至少眼下未完工的这部分,能赶在夏汛前修好。” 她顿了顿,含笑道,“说来晚香都跟着大人这么久了,我还没给置办嫁妆,那顾家的钱也没有比我的干净到哪儿去,大人都肯去求李夫人,可不能厚此薄彼啊。” “你如此慷慨解囊,所图为何?” “大人已无来日,还有什么可供我图的?” 李规心下犹豫,这修到了一半的渠的确是他最放不下的。他一旦离任,吴王必会顺势举荐麾下别的南朝士族代他的职。 或徐氏,或钱氏,或萧氏。 无论是谁,都不会接着做筑堰引渠这等费时费力的苦活。 半途而废,前面攒下的功夫也就白费了。 他对这女人对元昊,甚至对徐士元都避之不及,若不是情非得已,他也不愿去求自家夫人。 志不同,道难合。 可如今时不待他,已容不下他那些风骨。 李规思忖半晌,叹了声,拱手揖礼:“李某替江州百姓多谢云娘子。” 云英蹙眉白了他一眼,这硬骨头,真是碾碎了都比旁的人扎手些,但也没多计较,只道明日会让人把钱与奴仆都送过去。 春水满塘 第41节 “没别的事,大人就请回吧。那裴大人想让我告李公子与顾县令买凶杀人,我还愁着该怎么写状子呢。” 李规微微一怔,迎上那讳莫如深的笑颜。 “你们这些官啊,一个比一个迂腐,我若是他,现在就该夜夜上那江岸河堤上凿坑去,那多省事。你说对吧,李大人?” 自那日与云英谈妥后,裴晏便一直在府中等着她来。可等了几日,说要送来的桃儿没来,答应了要来提告的事也没影。 好在秦攸先一步从京城赶回来送信,元琅已应他所请,并道近来天子病情转好,前几日甚至亲临早朝议事,让他不必心急。 等的人不来,李规倒是不请自来,差了个小吏邀他去城外一叙。 秦攸担心李规暗藏杀机,带了几个人先行一步去四周探查一番,确认无虞才赶回来随队同行。 虽是未时,但近几日浓云压顶,雨迟迟落不下来,日头也不算晒,地里来往农户忙着夏耕,见着李规,个个不忘笑着招呼揖礼。 “李刺史深得民心,着实令人羡慕。” “这一带我常来罢了,往后裴少卿来得多,他们也会认得你。” 裴晏浅笑摇头,“我做刑狱审讯,走哪儿都是惹人嫌的。若来得多,可不是什么好事。” 李规朗声笑笑,继续引路向前。 卢湛跟在后面全身绷紧,他步子大,脚步沉,田埂细窄湿滑,打滑踩坏了好几簇青苗,惹来农妇一通埋怨。 又走了半个多时辰,行至金沙洲边。 李规指向前方正挖沙凿渠的力工,“若能在此汇流处筑大堰,引渠贯通南北,既省了旱时灌溉的麻烦,也稍解夏汛水患之忧。只可惜,就这么几道泄洪的沟渠,竟也修了四五年。” 裴晏知其难处,亦叹道:“我曾听闻李刺史奏请朝廷拨银筑堤。” 李规苦笑:“江州扬州徐州,朝廷从来都只会要粮要钱要人,何时给过什么?他们北朝前赴后继几十年,不就是图南面富庶么?过去烧杀抢掠,雁过拔毛,如今安坐天下,也还是竭泽而渔之徒。” 秦攸左手捂鞘,拇指顶出白刃,裴晏回头一瞥,微微摇头:“你们退后。” 卢湛与秦攸相视一眼,李规没带侍从,他们来时甚至在地里帮人插秧,裤腿袖口高挽,不似有藏兵器,便退开几步,伫守一旁。 李规了然笑开,遂也开门见山:“敢问裴少卿,若我身故,东宫是否已有属意人选接掌江州?” 裴晏抿唇思忖,微微颔首。 “崔长史?” “我。” 李规一怔,回身仰头细思片刻,豁然道:“太子竟有此志,倒也不似我想象中那般孱弱,比之吴王,确实好许多。”顿了顿,又看向裴晏,“那裴少卿可是在等夏汛?” 裴晏凝眸道:“我若说是,李刺史会按兵不动么?” 李规笑道:“当然不会。你若敢凿堤,我第一个便要拿了你。你这些人,可挡不住我的人。” 说罢,两人相视一笑,望向那未完工的沟渠。 缄默须臾,李规沉声道:“最多两个月,待这几道渠修好,我送你一份礼。” 裴晏抬眉看他,不明所以,又听他朗声道:“你以为我这些人,是备来做什么的?江州已是强弩之末,就算你不来,我也不会让元昊过太久的好日子了。” “但你要答应我,定要一举剜除军镇,还江州河清海晏。” 裴晏想了想:“李刺史为何突然之间愿意投靠东宫了?” “裴少卿误会了,我从未说过要投靠东宫。” 李规垂头苦笑,“我与夫人已分居和离多年,甚少过问家事,他们对我所谋之事全然不知。我朝,律虽严,但多难执行。东宫意在江州,我若助裴少卿一臂之力,少卿可否高抬贵手,放我家人一条生路?” 见裴晏犹豫,他又道:“恕我直言,顾刺史可不好相与。裴少卿若执意想一箭双雕,不仅剑指江州,更觊觎扬州,怕是事与愿违,两头不讨好。” 裴晏本也不愿殃及池鱼,犹豫片刻,点头道:“我答应你。” 李规总算松一口气,朗声长笑,从怀中拿出厚厚一叠麻纸递给裴晏。 “这是?” “我江州的都安堰。”他顿了顿,其声哽哑,“望裴贤弟能实现它。” 亥时,画舫内灯火通明,桃儿乖巧端坐,听云英给她又讲一遍那些高门中的规矩。 “娘子,我记住了。” “嗯。”云英喝了口茶,说得是口干舌燥,“那你说说,早起应先做什么?” “先……盥漱。” “嗯。” “然后……更衣。” “嗯。” 半天不见下文,云英抬眼看她,这一看,桃儿便更紧张了:“然后呢?” “然后……然后……吃饭?” 竹条敲在桌上,云英忍不住捏捏眉心:“晨省问安!” “对不起,娘子……”桃儿呜咽道。 静儿在一旁劝道:“娘子莫气,我晚上再让她背几次,还有穿衣伺候的那些规矩,我也再考考她。” 云英摆摆手让两人出去,转身推开窗,半个身子耷拉在外边透气。 她还从未教过这么笨的丫头。 虽说裴晏不像是严苛的人,可越是这样,她就越得教好了,免得日后桃儿跟他回了京城,早晚被其他下人欺负。 再笨,也是她的人,不能被别人骑在头上了。 想什么来什么,抬眼瞥见湖岸边一抹熟悉的身影,她笑着起身准备换身衣服,却见裴晏忽地顿足不前,呆站了会儿,又转身往回头走。 她一咬唇,用力关了窗。 密云遮了一天一夜,暴雨将下未下,闷湿难耐。 从城外回来,裴晏便如鲠在喉,李规与他定下君子之约,他不必再抉择是凿堤淹田,还是错失良机。 他本该高兴的。 可就是高兴不起来。 朗朗乾坤,容得下那么多食民膏脂的蠹虫,却容不下一个一心为民的清官。 行至巷口,忽地一只手伸出来将他拉进去,抵在墙边。 云英笑着蹭上他颈窝,刚抄小路快步追上来,胸口还喘着气。 “都走到门口了,怎么还回头的?” 他心里烦,又怕被她问,李规说要对付元昊,问了他也不能说,想了想还是不见的好。 但这也不能说,只得笑笑:“没带钱。” 她双眼微眯,直盯得他心绪难定,小手不安分地探向他后枕,四指没入发间。 “没钱……那你可以赚我的呀。” 第三十四章 休相问 巷内幽静,只听得见急促的气息,亲吻绞尽最后一丝气,唇舌才会分开些,带出旖旎的轻哼。 裴晏止住那往下探的手,哑声收拢神识:“这里不行。” “又没人,你假正经。” 腰腹上分明硌得慌,云英不甘心地贴紧又蹭了蹭,逼得他一提气,想退又无路可退,无奈道:“你有点正形。” “没有。” 拉扯间,正街上两个摇摇晃晃的行散公子路过,听见巷内动静,调笑了几句,勾肩搭背地走远。那一水儿的荤话说得裴晏脸上青一阵,红一阵。 她可就爱看这斯文人难堪,欲拒又还迎的模样,笑道:“这条街背后,有好几处酒肆女闾,入了夜,醉酒的行散的都出来游荡了,跟那中元开鬼门似的,你就是脱光了跑出去,都未必有人搭理。” 裴晏下意识接道:“要脱你自己脱去。” “你说的哦。” 云英抽身手一拉就解了束腰,他赶紧把人拽回来,抬袖挡着,另只手把她衣襟理好。 街上那推板车的老汉路过,佝偻的身子亦朝这头探着,遥望春色,裴晏横瞪了一眼,才悻悻走开。 捏在腰间的手隐隐发力,脸色也冷得渗水,云英见好就收,抿嘴笑道:“大人可知,只有身子快活了,才忘得掉心里那些不痛快。” 裴晏立马回想今日见过的那些农户,明明没有她,狐疑道:“你跟踪我?” “大人的心思从来都写在脸上,哪需要跟踪那么麻烦?” “不可能。” 他在廷尉当值,若喜怒还形于色,那这三教九流的人犯算是白审了。可她回回又说得中,定是还有别的他不知道的门路。 “你不信,那便当我是相面算出来的吧。” 云英捏着他的手,指尖假模假式地在掌心划着,“大人今日印堂发黑,五行相冲,许是出门遇了小鬼,得驱驱邪,夜里才能睡个踏实觉。” 裴晏失笑道,“少绕弯子,下一句便要说你是锁骨菩萨显灵,要以肉身度我了?” 云英狠掐了一下他掌心,“大人满脑子色欲,好意思嫌我不正经。“ “你不招我,我也不说你。” “那你说吧,我听着,我倒想知道,大人这张嘴还能说出些什么来。” 裴晏哽住,再荤他也说不出口了。 “不说啦?那走吧。” 裴晏一怔:“去哪儿?” 她眉眼一弯,粲笑着拉起他往外走。 “去给你找锁骨菩萨~” 食肆内人声鼎沸,迎客的店家见着云英,熟捻地领到横栏边上,又附身在案前两个艄公打扮的汉子耳边轻言数语,两人立马紧张地起身,悻悻扫她一眼,垂头离开。 春水满塘 第42节 店家弹了弹案椅上的灰,这才请他们就坐,倒上茶,识趣地退下。 裴晏见那两个汉子已去别桌拼坐,不似会回头生事的模样,这才放下心来,揶揄道:“你这架子倒不小,自己来得晚,还要赶人家走。” “这位子就是我的,我不来,才由得他们暂坐,我来了,自然得让我。” 裴晏抬眼打量四周,堂内坐着的多是粗衣大汉,口音天南地北,看装束,像是码头上给各家做活的脚夫力工。 先前大雨,漕运停了,往来商船上的人也都滞留城内。 三教九流,人多口杂,既是藏人的好地方,也是散消息查事情的上上选。 “这儿也是你的?” “不算是。常来罢了。”她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但没有我,这儿可没这么太平。” “这么多人,你除了陆三,还有别的帮手?” “这些人,给钱就行了,用不着帮手。”不等他回话,又蹙眉懒声道,“大人想说这个,可就没意思了。” 茶汤清亮寡淡,一尝便是一块茶饼反复熬煮了一大锅水,仅有淡淡涩口,但咽下去,却又苦进了心里。 他们之间,可以很近,却又很远。 她看着似是小他几岁,若是寻常人家,如今应已相夫教子,儿女绕膝。 可她若是寻常人家,他们也不会坐在这儿了。 她必然有他不知道的前路,她那个情郎,也不知是怎么认识的,更不知还有没有别的。还有元昊……等他真要对付元昊时,他还敢不敢喝她递来的茶都未可知。 他是不该问的。 裴晏一顿,歉声道:“你当我没说。” 不一会儿,店家端来一大碗鱼羹,几片鱼脯。一些痛苦的记忆自胸中泛起,裴晏不禁皱眉,犹豫地看着她舀给他的那碗。 “这和我那儿的不一样,大人尝尝。” 裴晏苦笑道:“你也知道你那羹难吃?” “下贱人吃的东西,能不难吃么?”云英小口喝着羹,似是想起什么高兴的事,眉眼都弯成一条线。 “可那些大人啊,个个都说好吃,你可知崔长史头一回来时,那眼耳口鼻都拧成麻绳了,嘴里却赞不绝口,甚至赋诗一首,我给他裱上了。” 裴晏失笑道:“原来不是故意捉弄我的?” “当然不是。你当那锅东西很好做么?得和你们这些贵人一样,要金玉其外,却败絮其中,乍一看还挑不出毛病,有苦只能往肚子里咽。” 她笑了会儿,忽又淡下来,望着那青白相间的羹幽幽道:“这样活着才有意思啊……” 裴晏端起碗抿了一口,咂摸会儿,嘴角不自觉地扬起,心里压着的憋屈倒真松了些。 她还笑他会捏这些高门中人的死穴,明明她自己才是对准了这些人的死穴,左手剜刀子,右手敷伤药。 他放下碗,淡淡道:“你骂我,我记住了。” 云英撑着脸,笑着看他:“方才过来有好几家食肆酒馆,你可知为何这儿生意最好,人最多?” 裴晏想了想,茫然道:“为何?” 她黠笑着,朝他侧后方努努嘴示意。 裴晏回头一瞥,对面女闾馆里烛火映照着交合人影,有些窗门大开的,还能见着皮肉。 他抿唇无奈,转回头瞪了她一眼,正对上她盈盈笑颜。 “食色性也,身子畅快了,心里的苦才化得开些。”她咬了咬唇,探身凑前来些,压低声,“但这些人只能远远看着,大人却可以……” 话到一半,裴晏夹了片鱼脯堵住她的嘴。 “食不言。” 云英笑着抿开鱼脯,舌尖缓缓顶出小刺,抬手又给他盛了一碗。 吃完又坐了会,店里人也散得差不多了,方才起身回去。行至路口,九霄阴雷滚滚,一副暴雨模样。 “要下雨了,大人快些回去吧。”云英说完摆摆手,转身就朝自己那头走。 这地方好巧不巧,就在他府上与明月湖正中,左右谁都不近,裴晏伫在原地犹豫的功夫,人已经走远了,隐隐露个影,最终还是没入夜色中。 又是一声闷雷,额前沾了滴水。 “还真不跟来……”云英回身看看,嘴里嘟囔着骂了声。可天色不容她再回头,只得脚步加快往前跑。 转了个弯,险些与人撞上,板车磕到她腿上,一阵生疼。 “娘子可受伤了?”老汉放下板车,步履蹒跚地上前查看。 “我没事……”她柔声应道,俯身摁着伤处,低垂的眼里露着精光,指尖静悄悄地探向手腕处的短刃。 方才在巷口,也是这个人,她当时虽看着裴晏,但眼尾仍扫到了身形。一个多时辰了,又遇上,明显是候着她的,来者不善。 “没事就好。” 老汉沉声说着,依旧朝她走来,仅一步之遥时,两人同时出手,短刃擦脸而过,削开他脸上皮肉,却未见血。 云英俯身自革靴里抽出细钢索,扬鞭扫过去,钢索绕住老汉手臂,收紧嵌入皮肉,猛地一拉,手臂脱出,也未见血。 云英扫了眼缠着钢索的假臂,顿时一愣,瞪大眼看向对方。 “平哥?” 那头也停了手,佝偻的身子立起来,足有七尺高,他默默抹下脸上皮块,露出清秀面容,“我还当你风流快活,已经不认得我了。” 云英笑着上前,却被宋平用匕首抵上心口,神色顿时泫然,惨笑道:“你是来杀我的?” 宋平别开眼,“刘旭来江夏的消息,是真是假?” “真的。” “他真是来接替元昊的?” “不是。”她上前一步,刀尖划破皮肉,洇开嫣红一片,宋平微微收回些手,“平哥,妙音她还好吗?” 宋平冷声道:“你还在意她好不好?你觉得她能好吗?” 当初他们杀了白姨逃到江州,本在山里躲了些日子,宋平和陆三去城里采买时,元昊带兵搜山,拿住了她和谢妙音。 宋平救走妙音后便杳无音信。 再后来,她跟了刘舜,成了另一个白姨。 她从未放弃过找他们,可每次一有他们的行踪,再去便扑了空。 她知道宋平肯定以为她是故意的,毕竟未出逃时,他就总觉得谢妙音是不谙世事的傻丫头,而她,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坏丫头。 云英心下焦急,她本想着陆三平时都在附近,宋平只要现身,怎么都能先制住他。人摁住了,她可以慢慢解释过去的误会。 可陆三吃裴晏的醋,她今夜是躲着陆三溜出来的,没想到宋平会趁这时候来。 好不容易见着人,她不能让他就这么走了。 “你以为我是故意让妙音被元昊抓走的?” “你不是么?” “我过去是不喜欢她。她高门嫡女,生来便是矜贵的,就算家世破败了,沦落到下贱地方,她也是那阁楼上的大小姐,不必像其他娘子那样被人随意糟践,可我……” 宋平冷笑打断她:“所以你冒充她。你明知道她那样的人,遭元昊那种畜生污了清白,与要她的命何异?” 云英失笑道:“那你要我如何?” 宋平噤了声,她笑着靠近一步:“我该认命的,对吗?” “我不是那个意思……” “平哥你相信我,我若知道元昊那时候领了命不会杀我们,我绝不会冒充她!”她笑着看他,“你知道我不在意什么清不清白的,我不像她,我活着就行了。” “是你跟我说,要当人,要好好活着。你,还有陆三,我们在菩萨面前起了誓,我们说好要寻个清静地方好好过日子的。你们说要给我挑个好男人嫁了,以后让我们的孩子结娃娃亲……我怕我活不到你们回来我才……” 夜空惊雷不断,电光在九霄外闪动,倾盆大雨恰到好处地挂在她脸上,淹去眼眶里渗出来的水痕。 “我若知道你会为了妙音抛下我们,我绝不会冒充她。你要还是不信,便杀了我吧,反正我早就该被剁碎了吃掉的,多活了这么久,足够了。” 云英哽了哽,双手紧握那握刀的手,往心口又抵进几分,鲜血顺着雨水淌下来,漾出蜿蜒细长的丝线,顺着地面远去。 “云娘。” 身后有人遥遥唤了声,夹在雷雨中含混不清。宋平抬眼一扫,收了刀,纵身钻入巷中,云英顺了顺气,转身笑脸相迎。 “这么大的雨,大人只带一把伞,是要去我那儿,还是带我去你那儿?” 裴晏抬眼望着那人离开的方向,又垂眸看向她胸前被雨水冲散的细细血丝,虽知她定然不想他问,但还是忍不住。 “刚才那人是?” “劫道的,拿了钱,还要劫色,幸亏大人来了。” 裴晏失笑,这说辞,怕是连卢湛都骗不过,她倒也说得出口。 “大人笑我,是觉得我没有色给人家劫?” “你若没有,那也没别人有了。”裴晏心下轻叹,她转身刚好挡在他前面,分明是怕他要追,“我送你回去。” 云英错愕地抬头,她也不知道裴晏什么时候来的,看见了多少,又听见了多少。 可她现在没心思问,也不想去想。 他既然不问了,那就刚好。 一路缄默无声,各怀心事。 暴雨猛下了一阵,很快便失了劲,回到画舫,雨势已呈绵绵。裴晏一路给她撑着伞,半边身子漏在外面淋了个透。 她看了眼他滴着水的袖口:“大人该给自己撑伞的,我反正都湿透了。” “我只给自己撑伞,那我还来做什么?” 云英低头笑笑,未再多说。 她现在,心里像灌了滚烫的铁水,比躺在那漆黑的灶台下时更难受。 裴晏送她到船边,没有要上去的意思。她拉开舱门,脚步顿了一下,凝眸片刻,回身叫住他。 “大人上回的衣服我洗好了,你要不要……换了再回去?” 裴晏看着她分明通红的眼尾,默了会儿。 春水满塘 第43节 “好。” 第三十五章 贪恋 裴晏收了伞,缓缓地轻甩了几下留在船头,随云英入内,又回身缓缓地叩上门,手搭在门上凝眸滞着,半晌未见动静。 云英回身看他背影,“又想走了?” 舫外细雨凝成一股,顺檐往下落,打在窗沿上,一声声如飞石落深井,从耳畔敲进心里。 他转身径直吻上去,双手捧起她的脸,十指慢慢插入发间,她笑着攀上他颈脖,唇舌不服输地回应着。 身子贴紧,很快浸湿他另外一半。 裴晏一边吻着,一边抱起她朝里屋去,脚尖拨开门,将人放到案桌上,拂袖扫落黄铜香炉。 湿冷的衣衫剥干净,她仰靠在案桌上,双腿离地,缠着他的腰。 情欲的潮水涌上来,溺得她透不过气,可她心里刚被熔浆冲了干净,又疼又空,填上什么都好。 阿娘让她给那高贵的香火让生路,平哥怪她没有给那高贵的千金让生路。 那她的生路在哪里。 亲吻顺着下颌流连至胸前,鼻尖抵在软绵玉峰上,往里吮一下,胸前那道口子便溢出些血来。裴晏冷眼看着,齿尖骤地磨了下口中尖蕊。 “疼。” 云英咬牙推了他一下,见他不松口,双腿挣扎着踢他,一不留神正中了痛处。 裴晏下意识往后退了些,眉峰拧了又拧,缓过劲来见她得意嘴脸。 雷雨交加,他什么都没听见。 但那模样,又何需听见?光远远看着也能明白个七八分了。 若不是电闪如昼他见了血光,兴许也不会开口棒打鸳鸯。那样的话,兴许眼下,他这位子也是别人的。 念及此,心头一揪,用力摁住那不老实的腿,生生别开两边,俯身压紧实了。 “别人弄的伤,你往我这儿撒气?” “那你走,没人求你来。” 裴晏虚撑着与她面对面,身下涨得难受,心口也涨得难受,说不好哪一处更难受些。凝视半晌,抿唇刚要开口,被她抢了先:“不要问。” “我都不问你,你也不要问我。” “那你问。” “好啊。”她笑道,“太子应了你什么,你愿从太常寺调任廷尉,又千里迢迢来蹚江州的浑水。” 她知道他不会说,也没等他回答,攀在他胸前的手交叉搭上颈后:“你看,何必要事事都分明呢。” 他哑然,这话她上回便问过一次,他自以为不露声色地避开了。 说到底,还是他不该问的。 缄默须臾,他倏地压下来,奋力地攀咬着她的唇,挺身而入,身躯交叠,肆意冲撞。胸中低吟摇摇晃晃地漫出来,逐渐不成样地在他耳畔叫唤着,任他堵死了那张嘴也没用,只要略一分开,又哼唧起来。 那股劲疾风骤雨地刮过,缠绵吻了会儿,心口拧着不痛快,复而涨潮溺回来,谁也不肯先认输。 几番折腾,她也叫唤累了,这才软下来,满身淋漓地抱紧他,含混呜咽着:“不要走……” 颈窝上一凉,似是她额边热汗淌下来,亦或是别的什么。 裴晏松开手想看看她,却被抱得更紧些,只得伸手轻抚她枕后散开的发髻。虽也未必是对他说的,但他还是应了声:“睡吧。” 枕同席,覆同衾,裸裎相对,交臂相拥,心却隔山海。 也不知她心里那些不肯说的苦,现在化开了吗。 寅时三刻,下过雨风清气爽,闷湿一扫而空。 卢湛四仰八叉地睡得正香,被秦攸一耳刮子扫起来,迷迷瞪瞪地支起身:“天都没亮……让我再睡会儿。” 秦攸又拧了他一下,“你还睡?大人不在房里,他昨夜没回来吗?” 秦攸从京城回来后便重新安排了巡夜,内外两队,分开轮值。他昨晚与裴晏前后脚出门,方才回来总觉得不放心,便悄悄去裴晏那儿看了看,没见着人,这才赶忙来找卢湛。 卢湛醒了会儿神,三魂七魄总算归好位,嘟囔道:“不在房里,那就是没回来呗……” “你知道他去哪儿了?” 卢湛没好气地咂舌:“他还能去哪儿?” 秦攸明白过来,但也不忘叮嘱:“你不是老说那女人未必可信吗?大人下回要再去,还是得有人跟着,万一李大人出尔反尔呢?” “那现在去看看?” 卢湛翻身起来,一脚踩到水渍,险些没站稳。他这才看见秦攸浑身湿透,衣角还滴着水,又探头看了眼窗外,拧眉道:“你怎么湿成这样?” 秦攸顿了顿,“下雨你不知道?” 卢湛一回想,“好像是听见了。你知道我的,睡死了雷打都不醒。” 秦攸笑了笑,“也是,刚停没多久。电闪雷鸣的,也就你能睡得沉。” 卢湛别好佩剑:“那我去叫上李大哥他们吧,万一大人不在那儿,好分头找。” “不必了!” 秦攸赶忙叫住他,见卢湛不明所以,想了想,又道,“万一在那儿,大人应该不想被太多人看见。” 卢湛想了想,深以为然,“也对。” 裴晏醒来时天还未亮,身旁照旧没人,他上回那套衣衫整齐地叠在枕边。 苦笑着起身,筋骨嘎吱作响,他睡时她还枕在他手臂上,几个时辰没动过,僵得很。展臂活动了下,披上衣服系好。 四下阒寂,他一时也没想好是走还是等。 窗外忽有水声,裴晏走到甲板边上,见云英从水里探出头,大口喘着气,青丝散在湖面上,银辉映出层层涟漪。 “你在做什么?” 云英回过身,嫣然笑着,答非所问:“大人怎么醒了?” 裴晏拧眉道:“伤都没好,就往水里泡,你也不嫌脏。” “你嫌我不干净了。” 裴晏气结,“你少下套,我是说水不干净。” 她抿嘴笑开,游过来些,“托大人的福,已经好了。” “我与你说正经的。” “哪儿不正经了?” 裴晏抿唇睨她,迎上那盈盈笑颜,也就不想再提了。 倒也是她那个理,问得分明徒添恨。难得有人与他心志相投,知他敢想不敢言的心思,又胆大包天,做他敢想不敢做的事。 就算没有这份情意,他也想保她无虞。 利人者,天当福之。 “水里凉,上来。” 裴晏挽袖朝她伸手,纤长的手掌骨节分明。 她仰头看他,月色勾着银边,松散的发髻垂了几缕下来,衣襟口脖颈上处处红痕,衣衫下也还有许多,都是她留下的。 像字画盖了印,物件刻了名。 只可惜过两日就没了。 “大人站这么高,我哪够得着。” 画舫船本就不高,她明明游近些就抓得住的,裴晏无奈又俯低些,半个身子探出去,手递到了她眼前。 云英望着他的手,出了会儿神,直到他又唤了声,才从水里缓缓伸手握住他的。 掌心交叠,湿冷的对上温热的。 他若是与她一样的人该多好。 “裴晏。” 她忽地叫他名字,裴晏一愣,就这么一瞬,她头往后仰,双脚用力在船身上一蹬,猛地将他拉下了水。 口鼻都呛了好几下,她抱紧他的腰,托住他:“踩这儿。” 脚底挨着石礁,裴晏这才松了口气。 云英见他惊魂稍定,抿嘴笑道:“原来大人也是旱鸭子,上回竟让你瞒过去了。” 裴晏顺好气,正要还嘴,手搭在她腰上,指腹一捻,垂眸往下细看,这才发现她是光着身子的,胸前白玉随波一起一伏,明晃晃地勾着他。 “怎么,你想淹死我?” “那不能……我舍不得。” 冰冷的唇咬上来,他脚踮着石礁尖,站不稳,往后一仰,头磕在了船沿上,云英笑着伸手摁了摁,“好像肿了,待会给你揉揉。” 湖岸边传来急促沉重的脚步声,兵甲碰撞,静夜中格外清晰。 云英探身望去,撇了撇嘴,“卢公子来找你了。你抱紧我,我带你上岸。” 裴晏拉她回来:“你这样子怎么上岸!” 云英低头看了看,“那你把衣服给我,你光着上去。” 裴晏噎住,早知道他就该把里里外外都穿整齐了再出来的。 云英抿嘴笑了笑,船身往下一沉,一听便是卢湛他们跳上了船。他们这儿正好被船身挡住,可若走到甲板上,怎么都是看得见的。 “你闭上眼。” “做什么?” “闭上。” 春水满塘 第44节 裴晏无奈照做,她伸手捏住他鼻子,深吸一口气吻上去,把人摁入水里。 卢湛在卧房内翻箱倒柜,恨不得把床榻也掀开看一遍,又探头朝甲板上一扫,回身道:“没人。也许在楼里,三楼有一间也是她住的。” 秦攸点点头:“走。” 两人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听着头顶没了动静,云英这才把裴晏带回岸边,自己却退回水里,只露个头,活像那勾人填命的水中艳鬼。 裴晏咳了两声,耳朵里进了水,听什么都嗡嗡的,回身看她,没好气道:“你那伤口还见着血。” “大人还是快去拦住卢公子,别又把那上上下下的人都闹起来,可难收拾。” 说完静悄悄地没入水里,涟漪一荡,便没了踪影。 鸡飞狗跳地闹了好一会儿,方才静下来。陆三倚在窗边目送那群瘟神走远,朝着背影狠狠啐了声,这才翻身跃下,三两步上了船。 云英正好从水里出来,披上件衣服,坐在甲板上拧着头发上的水。 陆三大喇喇地纵身跃上舱顶,蹲坐着看她,阴阳怪气道:“你可快活了,大半夜的,又让那群狗官来吵人。” 云英睨他一眼:“我还当你又赌个通宵达旦,天亮才回来呢。” “你少来,昨晚上不就是你让程七缠着我修那鬼灶台,好溜出去会那狗东西吗,真当我傻?” 他倒是知道,可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心爱的人不爱他,他也没办法。 云英也不与他争,敛容道:“我见着平哥了。” 陆三一怔,急忙跳下来,“他人呢?” “走了。”她系好衣衫,“我正与他解释妙音的事,裴晏来的不是时候,让他给跑了。我猜,他应该在这附近守了些日子,不然也不会专挑你不在的时候出来。” 陆三眉头紧锁,细细琢磨着,目光落在她身上,单衣湿薄,贴着身子,胸前的血痕若隐若现。他上前扒开来,动作一大,伤口又扯开,渗出些血丝。 “宋九干的?” 云英合起衣衫,“不是。” “那就是裴晏干的。” “跟他没关系。” “你放屁!” 陆三气不过一脚踢在横栏上,木屑刮进裤腿里,一阵生疼。当初他们从城里回来,发现人被元昊抓走了,一路上,那宋九郎就只惦着谢妙音,夜里救人,他也只救走了谢妙音。 “我就知道……”陆三咽了咽,但这口气怎么也咽不下。 “他也不想想,谢妙音是不该受那罪,你就该受吗?!要不是那大小姐走一天要歇半天,这吃不了,那喝不得,淋场雨就病,我们压根就不会被追上!你也不会被刘舜……” “好了。”云英打断他,“过去的事,多说无益。等抓着他,我再好好跟他说。” 他们在江州待这些年,陆三对宋平的怨气与日俱增,加上他尤其讨厌那些高门士族,对谢妙音也一直有敌意。 “你明日去郢州城附近守着,我猜他应该会自己去探探元昊的底。” “我不去。他既然觉得是你算计了他的心肝宝贝,搞不好你也是他要杀的仇人之一。” “他要真想杀我,你现在就能见着我的尸身了。” 云英顿了顿,上前握着他小指,温声哄着:“你以前跟他打架,伤得可比这重多了,一家人哪有隔夜仇的。” 从小到大,她都是这么哄陆三的,但这次似是不太灵,陆三冷冷地抽回手,双手抱胸,别过身去。 她叹了声,只好换个法子,鼻头一吸,凄凄泫然道:“那你要我怎样?他逼我,你也逼我。” 陆三转过身,掰起她的脸,指腹重重地抹去眼底泪痕:“别演了,假得很。你这几招哄男人的法子,都是我教你的,还能骗过我了?” 云英笑着推了推他:“那你别管我。” 陆三顺手抱住她,在湿透的长发上用力搓了搓。 “怎么可能不管你。” 抱了会儿,他拉着云英进屋去上药,又给她擦干了头发。 露湛朝阳,缕缕金光冲破云雾,落进窗来。 是得快些去把宋九逮住,快些离开这是非之地,省得他日日在楼上看着她跑向别人,又看着她带人回来。 这王八,他可当够了。 第三十六章 暗涌·上 午时三刻,烈日当空。食肆里喧喧嚷嚷,左右食客无一不朝着那出城的长龙发牢骚。 今日一早,各城门但凡出城的,男子需脱上衣验看,女郎也得带到一旁让张嘴说话。除了黄口小儿不查,连杜县令家那坐在马车里要出城上香的八旬祖母都没放过。 “也不知是又出了什么事。” “兴许与前些日子失踪的那几位公子有关。” “这么久了,怕是凶多吉少。” 黄瘦汉子眯着一双鹰眼,笑道:“我听说遭殃的都是官家人,这好汉可千万别被逮着了。” 话音一落,左右哄堂笑开,身后过了阵风,原本独坐一案带斗笠的男子没了踪影,案前半碗羊汤还泛着热气。 宋平在保安门侧一处巷口左右张望了会,确认没人跟着,敲开一户门,扔了吊钱过去,开门的老妪掂了掂,退半步让他进去。 约莫两个多时辰,一体态丰腴的娘子扭着腰出来,酥胸半露,妖娆可人,踏着晚阳朝城门走去。 临近闭门,排队等着查验的人还有不少,城门守将想早些关门散值,便来请示卢湛。 卢湛虽也有些疲,但扫一眼后边那些满脸菜色的农户,一看也是等了几个时辰,于心不忍,下令让男女分开,三四人凑一起,快些验看了都放出去。 说是验身,其实只看右上臂,但样子得做足。 卢湛挨个左右臂捏了一下,打着呵欠摆手放行。 他也不知裴晏要找谁,明明陆三一大清早就出了城,午时他去平湖门换班,路过明月湖,那女人还和他打了招呼。 一扭脸,雪白的胸脯顶上来,惊得他往后一退,定下神来骂了句:“你干什么!” “奴家冲撞大人了,大人莫怪。” 那娘子抿嘴娇笑,口齿含混,总觉得有些不对,又说不出是哪儿不对。 卢湛不由得仔细打量,这娘子虽看着膀大腰圆,但颧高眉深,似有胡人血统,也不算难看,只是轻薄衣衫松垮着,显然就不是正经人。 见他狐疑,她又贴近些,胸前两团白肉如嫩滑的豆腐,直往他身上荡。 “走走走,赶紧走。” 卢湛面颊一烫,拧眉驱开她,朝着后面的人走去。 那娘子低眉应了声,在一旁守将色眯眯的目送下,婀娜地踏着斜晖过城门。一转身,眸光如鹰,唇角勾起,步子亦快了些。 行至小路旁,钻进树丛里,一阵分筋错骨的声响,再出来已是七尺郎君。 宋平将右臂上扎紧的布条扯下来,弯腰裹起树丛里那包物什,拿出火折子点了火。 他半月前进的城,蛰伏打听得差不多,才寻机会找上门。道上都传这京城来的裴大人铁面无私,连刺史都不敢惹的凤楼东家也敢抓。 他不禁嗤笑,这天底下的男人,床榻上滚一遭,都是软的。 青烟袅袅,焦糊难闻的臭味溢出来,看着烧得差不多了,他抬脚碾熄火苗子,又松了松筋骨,朝着郢州城去。 “陆三这臭小子,怎么还在当王八。” 屏风上展着块五尺见方的绢布,裴晏半蹲着写下最后一个名字,这才直起腰摁了摁。 他按崔潜给的名单,将这些与赵焕之过从甚密的士绅族中三代姻亲关系绘成了图谱。 赵焕之寒门出身,能结交的自然也非高门大户,若是以崔潜或顾渊为轴,这绢布怕是还得大上一倍都不够。 李规问他要了两个月的时间,他也不能闲着。先前徐士元暗示他,温广林那能卖去北边海货是私盐。按顾珩交代的时间推算,一年多以前,正巧是温赵二人因那媚药相识后不久。 也不知他要找的人,在不在这绢布之上。 但这蝇头小楷,密密麻麻,交织如罗网,牵一发而动全身,是多看一眼都头疼。 裴晏叹了声坐回案前,目光落到夜里捡回来的那半截手臂上。 这东西做得实在精妙,触感比那殓房里躺着的尸身更像人些。与这相比,他先前见云英易容所使的面膏,实乃小巫见大巫。 眼看天色渐晚,秦攸来报说几处城门都严查了,没找着。他特意嘱咐过,不许透露所查何人,画像也只有秦攸手里有。 “是否要让杜县令差人在城内也搜一遍?” 裴晏摇头道:“动静太大,找不着就算了吧。” 他也不是一定要抓着人,只不过越不让问,越是心痒难挠罢了。 秦攸犹豫片刻,补充道:“陆三一大早出城朝郢州城方向去了,我没让查他。” 裴晏看了他一眼,了然笑道,“知道了。” 想了想,又叫住他,问道:“听卢湛说你最近每晚都值夜?” 秦攸心下一紧,忙解释道:“恕属下直言,就算李刺史信守承诺,但裴少卿既已查到李公子身上,难保李公子李夫人,还有顾县令不会铤而走险。太子特意嘱咐让属下必须保证裴少卿安全,属下不敢掉以轻心。” “你不必紧张,我不是要怪你。你过来。” 秦攸忐忑上前,裴晏提起他的手,搭脉探了探,回身从李夫人给的那叠剡纸里抽出一张,提笔写了个方子递过去。 “你脸色差成这样,怕是熬不到李规兑现承诺的那天。你既值夜,那白天就去歇着,实在有什么就交给卢湛,省得他整天好吃好睡,活像是致仕归乡来享清福的。” 秦攸接过方子,躬身道谢退了出去。 书斋外翠竹菁菁,细沙铺就的小径踩上去窸窸作响,和风穿林,搅得心底五味杂陈,待手中剡纸墨色干透,他才仔细折好收入怀中。 人生顺遂,心无怨怼,便待人以诚。 卢湛是这样,裴晏也是这样。他也想这样,可他不配。 秦攸前脚刚走,卢湛便带着云英和桃儿进来。裴晏刚收好屏风上的图谱,回身不免一愣。 云英睨他一眼,“大人是这么快就不认得我了?” 认当然是认得,只不过少见她这般郑重其事,大袖袍服,里外三重,遮得严实。 裴晏抿唇笑笑,让卢湛带桃儿去府里转一圈,认认人,也认认地方。他则带着云英去了莹玉住的小院外。 春水满塘 第45节 隔着草木,莹玉正呆坐在太湖石边上,仰头望天,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裴晏叹了声,将这些日来他用的方子,病情的细则如实告知。 “白天通常都是清醒的,但夜里常犯癔症,身子是无碍了,症结怕还是在心里。” 云英伫足看了看,并未上前,她转过身,先问道:“是大人说什么,我便转问她,还是你告诉我,你想知道什么,我自己去问?” 裴晏转眸思忖片刻,试探道:“徐士元上回与我说,温广林近一年多做了门海货生意,且与常人不同。他的海货是漕运送来,走陆路销往北边的。” “运到都臭了,你也信他?”云英嗤笑一声,手指戳着他前胸,“大人拐弯抹角,原来是想查私盐。” 与聪明人说话,就是利索些。 裴晏抿唇浅笑,不置可否。 先帝南征时曾开盐禁,允许官盐私卖,北地西安州盐池迅速被北朝旧族把持,不足三年,盐价疯涨,士族官绅皆囤积居奇。 此令虽废,但私盐之风已盛。 “但大人这算盘怕是打错了。谁都知道,这南朝最大的盐贩便是扬州顾家,顾家的盐,从来都不需要人销,江州扬州,任何一家官盐铺子里持户籍用官价买的都是粗制滥造的私盐,溢价买的,才是真正精细的官盐。” “头些年,朝廷不也派人来查过几回盐账么?浩浩荡荡地来,盆满钵满地走。”她一股脑地说着,拧眉嗔他,“你连江州都没站稳,就想盯着吴王手里的扬州,东宫胃口这么大,是不想你活着回去了。” 裴晏看着她,笑意渐浓,“我还什么都没说,话都让你说完了。” 云英方觉多嘴,白了他一眼,别过身去。 “扬州徐州煮海为盐,定海县外,岛多海寇也多,私盐难禁是理所当然的。温广林手里的既然不是顾廉的盐,想来应是海寇的盐。” 裴晏犹豫片刻,坦然道:“若将来诸王起事,则战不可无盐铁。若一切顺遂,也不失为一条财路。前些年怀朔军镇生变,说到底,不也还是缺钱给闹的么。” 他点到即止,想来她也听得明白。 云英想了想,倒也是实话,便没再多问,让裴晏就站这儿等着,独自进了小院。 莹玉时疯时醒,见着谁都紧张,尤其是男人。裴晏是差人找了位懂医术的稳婆日日上门,将脉象报与他,他再开方让人煎药。连日来,饭菜汤药,均是卫队送到院门口搁着,等她自己出来拿。 近几日,病情好转,那稳婆也不来了。莹玉便再没与人说过话,陡然见了云英,顿时泪眼婆娑,一张嘴竟是哑得说不出话来。 云英温声安慰了会儿,便才问起画中那使左手的人。 陆三将那些公子挨个抓来严刑拷问后,有一人记得此人,他双臂胸口覆满雕青,口音非南非北,也正是此人不满足于普通淫乐,故意出言刺激,一众人跟着起哄,架着温广林动了刑具。 莹玉思索半晌,终有眉目,“娘子是说……那个身覆龙鳞雕青之人?” 云英一怔:“龙鳞?” 莹玉颔首道:“那个人是高严高郎君带来的。我见过几回,但不知其姓名,高郎君和赵大人来,广林都不让我陪着的。” “赵焕之也在?” “嗯,有一次,他们似乎有什么矛盾,赵大人很生气地走了,还说什么……你们休想踢开我,大不了一拍两散。” 云英凝眸思忖,又再问了些细节,往事想得多了,莹玉情绪顿又激动起来。云英便也没再坚持,扶莹玉回了房,给她盖好被褥,从怀里拿出支簪子放到她手中。 “于兄弟让我把这个给你。他说,这是他娘留下的。”她轻抚莹玉的额头,“我觉得,于兄弟倒是个可托之人,只不过……” 只不过,他是元昊一手提拔的人。元昊讨厌她,便也讨厌她手里的娘子。 可裴晏若真能撤了军镇,于世忠兴许能留在这儿接着做江州的府兵,那就皆大欢喜了。 云英咽了咽,眼下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便只道:“有些人我还没处理干净,裴大人这儿更安全些,你先安心住着,把身子养好。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莹玉哽声抽泣,捏着那破旧的金簪,回望前尘,一时间百感交集,只剩呜咽。 云英出院门没见人,往外走了几步才看见裴晏站在浅池边,低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方才她二人坐在院中,仅一墙之隔,他应是听得清楚。 想起昨夜他入水慌乱神色,顿时兴起,悄然走到他身后,伸手欲推。 可还没碰着边,便被裴晏反手捏住了。 “我听见声了。” 云英撇撇嘴,“这么浅的池子你也怕,连腿都没不过。” “那我把你扔下去?” “好啊。” 两人面对面,越凑越近,她抿唇笑笑:“把我扔下去,你就自己去湓口找高严,这贩卖私盐,可大可小,大人多用些刑,多抓些人,最好把他一家老小都逮起来,狠磨上几日,由不得他不说。” 裴晏一愣:“你认识此人?” “江州的生意人,没有我不认识的。只不过他与我说,他做字画生意,想要赵大人崔大人甚至李大人的墨宝,让我牵个线。当然了,崔大人和李大人可看不上他。” 她说着,眸光渐深,杀气满溢而出:“做私盐的买卖,只想付见一面吃个饭的钱,这笔账,我倒真要跟他好好算算。” 裴晏想起她收拾顾珩的模样,赶忙制止:“你别乱来!” 云英最听不得使唤,下意识甩开他,“你管我。” 裴晏又将人拽回来,虽不让步,但语气软了些,“此事事关重大,不可乱来。” 她笑了笑,话锋一转,“赵焕之死了,温广林也死了,漕运还停了这么些日子,但海寇要账可不管这些。若高严真是你要找的人,你猜他现在急不急着寻下一个能帮他卖盐的朋友呢?” 裴晏默然,这事倒与他想到一处去了。 她仰头看他,凑近些:“这见不得光的生意嘛,总得要有人牵线,才好坐下来谈,你说是吧?” 裴晏抿唇笑着点点头,“嗯。” 等了好一会儿,偏不见下文。 云英耐不住催道,“那你倒是求我啊。” 他笑道:“让我想想。” “你慢慢想吧!” 卢湛领着桃儿走到院门口停下来,指着里头问道:“住这儿的那个莹玉有些毛病,你别靠近这里。” 桃儿一愣:“莹玉娘子人很好的,以前还给过我糖。” “以前是以前,她现在……”卢湛挠挠头,也不好细说,只道,“她夜里爱发疯,反正你别过来就是。” “嗯。桃儿记住了。” 卢湛满意地点点头,转身正要走,耳廓一动,远处传来些窸窣声响。他右手摁住剑柄,蹑手蹑脚地靠近。 桃儿下意识地叫了声,“卢公子,你要去哪儿?” 这一叫,那若有似无地低吟便霎时没了声。 卢湛赶忙冲过去,剑刚出鞘,险些撞到裴晏身上,他松口气:“我还当是有贼呢。” 裴晏睨他一眼,指指身后抿嘴笑着的云英:“你送她回去。” 卢湛点点头,余光一扫:“大人,你嘴上出血了。” “还不去!” “哦。” 第三十七章 暗涌·下 于世忠守在院外,烈日当空,汗水带着浓烈的酒气直往下淌。 殿下在密信中让元昊好生管教他这不肖子,然刘旭对元昊本就有怨,来了这些日子,三天两头顶撞挑衅。方才元昊操练时不见刘旭,命他去寻人,他一去便见着刘旭又裹同穆家贺家陆家那几个不成器的家伙,抓了几个农户女在房中饮酒寻欢。 刚劝了两句,便被刘旭一壶酒砸在额前,破了相,浸了一身狼狈。 殿下拿元昊与刘旭比,惹出两人嫌隙。元昊也总拿他与刘旭作比,令他平白惹上刘旭的嫌。 这般借题发挥,也不知这尊贵的怀王世子有没有消些气。 许参将蹑身上前递来方巾,恰好听见元昊在里屋吼着:“若非看在殿下当年有恩于我,我早将你军纪处置!世子还不是要以身犯禁的好!!” 两人对视一眼,于世忠赶紧让他离开。 元昊是已故广平王义子,按理应属武王一派,但王妃忌惮他这个军功赫赫的义子,过往多有刁难,哪怕如今嫡子已承继爵位,一家人仍旧面和心不和。 元昊也看不上广平王,一心效忠怀王,但此事知道的人不多,连带着云英与元昊的关系,军镇中知内情的也不多。 不多时,刘旭气冲冲地出来,横瞪了他一眼,拂袖而去。 于世忠跟了一段,探明去向,回去请示道:“世子似乎是出城去了,是否要派人跟着?” 元昊铁青着脸,冷哼一声:“不必管他。让那贱人伺候去吧。上回从那贱人那儿拿了钱,便和穆文泰,楼长恭那几人混到一块去。我看他当真是来接尉平远的班的。” 于世忠颔首应下,穆文泰乃穆司马族亲,楼氏尉氏也都是北朝旧族中仍显赫的几家,就连怀王自己也得顾忌一二。只要不捅出大篓子来,元昊也只能忍下。 元昊闻见于世忠身上的酒气,看着额前血瘀,也猜到了方才的事,宽慰了他几句。 “天子的病情是好不起来了,一旦大崩,时局必乱,届时自有你建功立业的机会。” 元昊抽刀在羊皮毡上细细擦拭,“殿下虽无夺位之心,但只要新君孱弱,这天下改不改姓都一样。” 于世忠一愣:“将军不是说东宫此番肯定在背后算计什么?” “是又如何?元琅手上若有可用之人,便不会派裴晏这种废物来江州了。这么久了,连个李规都拿不下。且让他折腾,就得费一番力,徒劳无功,才知道他能靠的只有殿下这个亲舅舅。” 元昊思忖一番,还是让于世忠去一趟江夏。 “云英那贱人给刘旭那么多钱,她交给殿下的账,肯定有问题。你避开她,把婉儿带来。” “是。” 刘旭憋着一肚子火纵马疾驰,澄净山色,大好日头,皆不入眼。 半山腰的岔路口上横断着足有一人环抱粗的树干,枝叶繁茂,马匹不肯跃,无奈改走另一条道,足足要多绕上半个时辰。 前两日下过暴雨,虽晴了一日,但山路仍湿滑难行,小路更是颇多泥泞。 几次险些滑倒后,刘旭下马步行,身后山体陡然落下土块,吓得一惊,抬眼看去,高处一枯树将断未断,摇摇欲坠。 他牵马躲在青石旁,待那枯树嘎吱几下掉下来,又窥视四周,确认无虞,方才继续前行。 山隘上,那枯树桩下,陆三反掰着宋平的胳膊,用力将其跪压在地,脸在砂石上摩蹭。 见宋平渐渐松了劲,陆三将齿间嚼得黏糊的树皮啐到他脸上,得意道:“乖乖喊声三爷,我让你少受些苦。” “呸。你直接把我扔下去,看你回去交不交得了差。” 春水满塘 第46节 陆三手上一用劲,骨节错位,宋平忍不住嘶了声。 “你也知道她担心你。” “我还知道你小子当了王八。” 宋平黠笑直戳陆三心中痛处,趁他气急败坏时,一翻身抬膝猛击他胯下痛处,左手扶上右肩,咬牙掰正,挺身又补了一拳。 “操!” 陆三扑上去,两人在泥地里扭打翻滚,谁也没下死手,谁也没讨着什么好。直到双双汗流浃背,鼻青脸肿,方才瘫在地上。 “你想干掉刘旭冒充他接近元昊,你可知云娘现在是谁的人?” “知道。” 陆三猛地直起身,“知道你还干?你心里真只有那大小姐?” 宋平咽了咽,他不敢说他回来过,他安顿好妙音就回来找他们,却远远见到他们被元昊带到刘舜面前。 他藏在檐廊暗处,见到了云娘如何从刘舜手上挣得一线生机。 她拽紧革带,勒着刘舜的脖颈,跨坐在他身上,如庙里破败的神像般无嗔无怨,主宰着那驰骋疆场的将军。 只有他知道,那便是他初见她的样子。 一潭死水,一只披着人皮的羊。 云娘和妙音,他都没有护好。云娘还有陆三,而妙音只有他了。 “我没想到你们会一直等,我想着有你在她应该……” “谁他妈想等你!” 陆三提起就是气,要不是云英认那死理,非要三个人一起走,他们早就过上清静日子了。 宋平默了会儿,沉声道:“我救走妙音以后,她受了刺激,疯疯癫癫的,离不开人。后来看了大夫,养了些日子,好些了,她忘了那件事,我也不想她想起来。再后来,孩子小,她一个人顾不过来……” 陆三一愣,“你们都有孩子了?” 宋平睨他一眼,“你当我是你。” 陆三这下没跟他计较,追问道:“男的女的?” “儿子。” “她听了准高兴!”陆三咧着嘴笑道,复又默了会儿,拉下脸来,“你别再走了,也别自己折腾,她说她有法子杀元昊帮你报仇,你就听她的吧。” 见宋平有些犹豫,陆三又急道:“你小子走太久,她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傻丫头了,可精着。她说有办法,就一定有。” 说完又半知半解地将云英说要利用裴晏的事悉数告知,他理不太清,但他知道裴晏已经查到了李规养的府兵。 “她说那狗官不会淹城,我看不见得。这种道貌岸然的家伙,我们还见得少了?” 宋平思忖片刻,亦表赞同:“那这裴大人最多能等到中秋。” 再之后就要一直留在江州伺机行事,他这趟出来太久了,遂拒了陆三让他一起回城的意思,“我先回去一趟再来找你们,今日就动身,早去早回。” 陆三担心宋平诓他,追问道:“你们在哪儿落脚?我跟你一起。” “定海。” “操,躲这么远,难怪找不着。” 这下轮到他犹豫了,定海县一去一回少说也得一个多月,先前祝老四那边明显已有异心,眼下刘旭又来了,他不放心留云英一个人在江州。 宋平知他犹豫,又再认真承诺回去安顿好妙音后边几个月的药,立刻就回来。 “你还是回去守着吧,省得日后咱们走的时候,三个人变四个,你这王八可得当一辈子。” 陆三咂摸了会儿,这才反应过来,扑上去又是一拳锤在他肚子上。 “呸!!” 刘旭一身酒气地赶在关门前进了城,径直去了凤楼。 云英见他怒气冲冲,连忙吩咐小厮带婉儿从后院出去,找个地方躲一晚上,自己则去酒窖拎了两壶酒,兑进些媚药,笑盈盈地进房去应付那醉鬼。 刘旭几杯酒下肚,本已醒得差不多的酒又上了头,比先前更晕乎些,嘴上便骂得更狠了。 “他元昊算个什么东西?说好听些元家的义子,不就是个无父无母的野种吗?!竟然敢当众给我难堪!还……还拿我跟那什么于世忠比?他又算个什么东西?跟了四五个男人的贱货带去于家的便宜儿子……” 他骂骂咧咧地,想把酒壶砸在地上,却整个人像飘了起来,手上使不出半点力气。身子滚烫,心头的火,胯下的火,统统燃着,要将他吞噬殆尽。 云英瞧着药效是起来了,柔声扶他上床,“是是是,这些下贱玩意,怎么能跟小将军比呢。” “对!下贱玩意……难怪元昊那么看得起他,野种看野种,看对眼了!哈哈哈……” 云英将人扔上床,刘旭含糊地又哼唧了几声,渐渐没了声响。她翻了个白眼,瞥了眼他胯下挺立着的玩意,回身叫来雁儿,细细嘱咐了遍如何把他衣服扒了,多套弄几回,做出个一夜风流行完事的模样,明早再假装自己是那刚接客的雏儿,好生演一演,哄一哄。 “你放心,这药下去,别说明天,他那玩意这四五日都别想再动弹。” 雁儿捂嘴笑了声,应道:“我记住了。” 小厮将婉儿送去东市口的客栈后交代了两句便急冲冲地往回赶,今日陆三不在楼里,刘旭又来,他总担心会出事。 说来他与陆三倒是一见如故,就连那野狗般的直觉也如出一辙。 穿巷抄近路,眼看拐出去就到凤楼旁的路口,巷口处果有异动,小厮停下脚步,朗声道:“哪条道上的兄弟,不妨现身?” 默了会儿,一头一尾自暗处各窜出几个人影,堵死了他的退路,待他看清来人,倒是一愣:“四哥?” 祝老四冷笑上前:“我还当你跟了那女人,便不认我们这些兄弟了。” “怎么会呢,咱们是对着灯火认的兄弟,到死你都是我四哥。” “那四哥有事求你,你可愿应?” 小厮心知不妙,脸上自若,岔开话头:“四哥是想我替你照顾桃儿?那自是不必了,东家替桃儿找了个好去处,她的福气在后头。” 祝老四冷哼道:“妇道人家什么都不懂,我只当没有这个女儿。” “那四哥今日是……” 祝老四也不与他兜圈子,直言道,“老七,我只问你一句,你往后,是要跟我,还是跟那娘们。” 小厮转眸试探:“四哥这是寻着新靠山了?” 祝老四双眸微眯,沉声道:“看来你是要选她了。” 小厮见躲不过去,遂正色应道:“四哥,当初陆应节那狗官纵奴活活打死我阿娘,我是如何求石老帮我报仇的,你们可都看见了,石老又是如何应我的?东家和三爷替我报了仇,他们便是我程七的恩人。” “我只求大家都能相安无事,四哥若要我做那背信弃义的小人,不如一刀给个痛快吧。” 老五在一旁耐不住叫道:“四哥,我就说程七这小子已经看不上我们了吧!你非得亲耳听见才死心。” 老五先前被石老剪了舌,一开口就漏风,每多说一个字,对云英的恨意便又多上几分,此番这靠山亦是他寻来的。祝老四早也对云英心生不满,眼下道上都传江夏军镇要易主了,那女人说到底靠的就是元昊,若无元昊,她自身都难保,这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们可不能错过。 小厮微微侧身,暗中测算着距离。他拳脚功夫不行,唯有些飞檐走壁的行窃身法,脱身应是不难。但今日陆三不在,若他把人引过去了,兴许会惹得更麻烦。 眼尾忽地略过一抹青绿,定睛一看,是静儿叉着腰站在巷口。 “程老七你又偷懒去赌钱了是不是?陆三到处找你,我跟你说你死定了!” 她气势汹汹地走过来,捏起他耳朵就往外走,路过祝老四身边,横瞪了一眼:“看什么看?还不让开!” 身后几人蠢蠢欲动,祝老四使了个眼色才作罢。 两人走到拐角处,祝老四扬声道:“老七,你好自为之。” 不等他回应,几人窜入暗处,如来时般瞬无影踪。 静儿拽着他,脚步飞快,出了巷子到正街,画舫遥遥可见,这才松了口气。 小厮静下来,放声笑开,伸手捏上静儿的脸:“你可演得越来越好了,跟谁学的?” 静儿撇嘴锤了他一下,“你少来,我可都听见了。” 小厮讪讪苦笑,叹了声:“上回去看石老,我就猜到有些不对了。” “那你不跟娘子说?程七,我警告你,你要是敢有异心,以后就别来找我。”静儿知他犹豫,又道,“你可想清楚了,现在是人家不让你脚踩两条船。” 他的确是犹豫的,当初陆三独闯十字街,兄弟们联手虽没讨着什么好,但也没服软。半月后,陆三又来,进了屋只朝他扔了个包袱,打开来是那狗官的头。他追上去,在路口才第一次见着东家。 他知道这两人来者不善,磕着头求问该如何报恩。 那时候东家说,我那儿还缺个门房,管吃管住,有月钱,你可愿意? 小厮回了回神,沉声道:“我知道。我会跟东家说的。” 说罢拉着静儿往凤楼走,刚走出几步,路口处见云英正站在牌匾后,笑着看他。小厮看了眼静儿,静儿抿嘴低着头,退到云英身旁。 云英牵起静儿,笑道,“你可知静儿方才多怕你选错了路,我跟她说你不会,她还不信,你俩今晚得好好吵吵。” “东家……” “我心里有数。”她顿了顿,“等陆三回来,你跟他也交代一下,先探探是谁找上了祝老四他们,让他别轻举妄动,等我回来再说。” 小厮闻言一愣:“东家要去哪儿?” “湓口。”云英抿抿嘴,忽又想到什么,“我明日一早就走,你记得让陆三别跟来。” 小厮咂摸片刻,恍然笑道:“明白了。” 第三十八章 私心 从江夏至湓口,快马仅需两三日,但已进初伏,正午暑气难耐,夜里山路难行,走走停停地过了四五日才进入柴桑县地界。 草棚遮住烈日,裴晏和云英坐着乘凉,卢湛去给马匹喂了些水,回来时农妇已端上三碗汤饼,一条腌鱼。 “三位待会顺着这条路再往前,约莫一个多时辰就到城门了。” 云英摸出一吊钱递过去,农妇在身上擦了擦手,笑着接下,想了想说道:“不过几位在路上别耽误太久,最近城里又在抓人,城门只开半日,去晚了就得等明天了。” 裴晏一愣,追问道:“抓什么人?” “卖盐的呗,一年到头总要抓个几回。前几个月刚抓过,这几日也不知怎么了,兴许是那些差人又缺钱了吧,闹得大伙都不敢进城。” 她看了眼云英,抿抿嘴嘱咐道:“娘子最好是躲着些,那些狗仗人势的东西,可就爱欺负娘子这样的。 ” 云英了然笑笑:“多谢大娘。” 农妇走远后,卢湛狐疑地盯着云英:“怎么光让你躲着,你认识她?” 春水满塘 第47节 云英用箸子分开鱼肉,夹着吃了一口,笑道,“衙役嘛,乱葬岗上转一圈,也能劈出些精肉来。你们看着下贱,但到底也是公门里的人,就指着这抓人的机会捞一笔了,只不过有的手头紧,有的身子痒。” 她瞥一眼裴晏,故意道,“卢公子生得孔武,自是不必担心,就算好龙阳,也该找裴大人这样的。” 裴晏欲言又止,夹了片鱼肉塞到卢湛嘴里,低头吃起汤饼。 卢湛自知多嘴,三两口吃完自己那份,只觉刚垫个底,又从行囊里摸出两个柿饼,嘴上叼一个,另一个递给裴晏。 他这一路嘴就没消停过,时不时能掏出些吃的。 云英看着卢湛,见他低头开始吃了,没有再拿一个的意思,抬眉刚要开口,裴晏赶紧把手上那个递过去。 对视须臾,她抿抿嘴接过柿饼咬了口,“好甜啊,哪儿买的?” 卢湛被裴晏瞪了,悻悻道:“这可是秦大哥家乡特有的北垣柿饼,你有钱也买不着!” 云英回想了下秦攸,意味深长地抿着柿饼,“秦左率这般投人所好,卢公子往后可不要辜负了人家这番心意。” “你休要挑拨,秦大哥不是那种人。” “那你这些吃食,别的人可有?” “大人也有!” 云英点头道:“裴大人是河东人,原来是你捡了大人的便宜。” 卢湛噎住,只得横她一眼,认真道:“我在怀朔时便与秦大哥认识了,怀王殿下治军严苛,纵是元家子弟,也都与寻常兵士无差。他来传军报的,不知我是谁,因我长得像他故去的长兄才闲聊几句。谁知道日后会在东宫重逢?你不要污蔑他,上回若不是他救你,你早就死了。” 云英神色微滞,咽下柿饼松了口,“人活着,要么靠家世,要么靠自己。秦左率虽没有卢公子这么好的命,但有颗聪慧的心,怎么能是污蔑呢?” 她扫了眼裴晏,“卢公子若有秦左率一半机灵,我看裴大人都会少犯些头疼,是吧,大人?” 两个人,一左一右,四只眼睛盯上了他。 裴晏左顾右盼,不想引火烧身,端起碗默默喝完汤,起身理了理衣袖。 “正午前得进城,别耽误了。” 湓口城属寻阳郡,南朝时曾是江州治所,李规升任刺史后,寻阳郡守便换作本地士族陶昉。陶昉比李规圆滑,懂得装傻充愣,与崔潜更是相见恨晚,两只老狐狸常裹在一起清谈辩经。每年夏汛,李规与元昊剑拔弩张,崔潜就称病躲到寻阳来。 吃完柿饼,云英的话多了起来,一路上讲了不少江州官场上的闲话。 卢湛听得头疼,年关回范阳,酒足饭饱,叔父也爱唠这些闲话,他不爱听。 裴晏也听得头疼,虽别的地方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但一想到早晚要与这些老狐狸打交道,眉头就拧得紧。 云英心满意足地笑道:“暗处总是要生蠹虫的,可就等着大人将来拨云见日,让我们这些微末蚁民也晒晒太阳。” 进了城,云英寻了间最大的客栈,店家打量一番,热情地招呼裴晏。 裴晏想了想,摸出钱:“两间房,宽敞安静些的。” “只有一间宽敞些,但另一间朝南,公子要不先去看看?” 店家领着他们去了二楼,卢湛进屋扫了一眼,宽敞的那间有一短塌,想来把高椅换个位,他倒是能睡下,便朝裴晏道:“就这儿吧。” 直到卢湛拿着他和裴晏的东西进屋放下,云英这才看明白裴晏这两间房的意思,不禁蹙眉道:“你们挤一间啊?” 卢湛不明就里地瞥了她一眼,“不然呢?” “我……”她咽了回去,“卢公子人高马大,哪能这么委屈?大人也不必省这三瓜两枣的,我出钱,卢公子你住隔壁去?” 卢湛忙着在屋子里翻箱倒柜地检查,没多细想,顺口道:“不必了,秦大哥他们不在,我得保证大人安全。再说,这可比平湖门那间屋子宽敞多了,挺好的。” 云英横眉瞪了裴晏一眼,也不再多说。 等卢湛收拾好,云英领着两人去街上寻了间卖字画的翰墨斋。她做女郎打扮,店家打量一番,随她四下翻看,转而朝裴晏揖礼道:“不知公子想买些什么?” 裴晏知道云英方才有些恼他,一路上也没好问她作何打算,被人问上了,只得支吾应付。店家以为他眼光高,遂热情地邀他去里屋看那珍藏的名家真迹。 “这寻阳所有的名家真迹,一半在陶府,一半在高府,连周大人府上怕是都只得赝品。”云英笑着将手中翻看的画轴扔到案前,脸一沉,语气一冷,“店家别看走了眼,主意打到不该打的人身上,钱没挣着,倒溅一身血。” 店家闻言大骇,这才松开裴晏,走到云英面前躬身作揖:“娘子勿怪。” 云英笑笑,不与他计较,掏出一两金搁在案前,“我要你这儿最好的笔墨纸砚,再借间清静的书房一用。” 店家收好钱,引三人去了内院,拿来云英要的东西,拾趣地关门离开。 卢湛贴在门边窥视了会儿,确认无虞后,警惕地问道:“这是黑店?” 方才他听得云里雾里地,但从店家前后态度,倒也觉察出不对。 云英挽袖磨墨,笑着点点头:“别人来或许不是,但你们来就是了。一身贵气,又是外乡口音。可不就是行走的肥羊,不宰白不宰吗?” “这年头,老实做生意可挣不着几个钱,总得有些偏门。” 裴晏见她提笔作画,凑近一看,眉峰拧蹙,夸也不是,贬也不是。说实话吧,肯定又要生气,但睁着眼说瞎话,也免不了会被揶揄。 卢湛可没这么多包袱,兀自笑出声来,“你这什么鬼画符?” 云英不气不恼,笑着指了指画上那一坨漆黑玩意,“灵龟献瑞图,看不出来吗?” 卢湛嗤笑,他总算找着能嫌她的话头了:“看不出来!你这还不如我呢,这么贵的纸,真是糟蹋了。 “江州的官里,李大人的山水丹青,赵大人的花鸟仕女,都是上好的佳作。崔大人嘛,别的不行,吟诗作赋堪称一绝。但再好,也好不过那些传世名作,可高郎君却总愿出高价,甚至还花钱请我牵线,只为求个墨宝。” “其实就算画得一塌糊涂,也能卖出那个价,毕竟人家买的又不是画,而是画上的印。”云英为她那几只乌龟又添了几根胡子,满意地落下裴安之三个字,放下笔朝裴晏伸出手。 裴晏垂眸看着那和他如出一辙的笔迹,负手道:“你这字是从哪儿学的?” “大人屋子里不是到处都是么?” 裴晏想了想,她先前偷摸去过一次,后来送桃儿来又进去过一次,他案前就铺着一两页没抄完的经,字数有限,竟能学得八九分像。 字写得好,没理由画得这般难看。 她要拿这画做雅贿,日后他做了刺史,高严定得将这落着他名字的鬼画符找个醒目地方挂出来,亮给每个宾客看着,睁眼说瞎话地吹捧。 想来不由苦笑,倒也像她会做的事。 “给我呀。”云英手摊了半天,又催了声。 裴晏拿出印鉴递过去,“这既然是我的画,卖的钱是归我了?” 云英睨他一眼:“再说。” 趁着未时日头正好,云英问店家要了对紫檀木轴,将画裱好后便让裴晏回客栈等着,要卢湛随她同去高府。 卢湛一口回绝:“不行,我得跟着大人。” 云英恼道:“这光天化日地,又不是五岁孩子,一个人待会儿能出什么事?” “既然光天化日的,你自己去呗!” 云英没好气道:“高严上回骗了我,我若不给他些教训,他怎么可能说实话,承认他和那两个死人做这买卖?我这般做,他只会当我小肚鸡肠,贪他这笔钱。大人若去了,他怕是得多想。” 来之前,云英也与裴晏讲过,私盐的路子绝不是赵焕之这一个人就走得通的,高严之上必还有上家。扬州、寻阳甚至江夏,这一路上也定还有别的官要分一杯羹。 这些人未必都愿意投靠东宫,事情得谈。 若高严识时务,就与他谈。若他抵死不认,就只能先拷问出他的上家,那个身覆青龙之人的下落,再顺着杆往前捋。 她有些私心,不想让陆三跟着,想着反正卢湛身手更好,应也够用了,谁知道这卢湛是死心眼,怎么都说不通,闹得她直捏眉心,头疼得很。 最后还是裴晏说,他明日去县衙找柴桑县令周昌嗣挑些毛病坐一天,让卢湛随云英去高府,这才定下来。 一回客栈云英便径直回了房,酉时都过了也不见出来。 卢湛叫了一大桌吃的,裴晏也没吃几口,想了想,挑了几样送到隔壁去。 敲了许久的门也不见应,他开口轻唤了声,过了会儿,门倒是开了,人却堵在门口,没有要他进去的意思。 “我倒是真没想到,大人身边那么多人,竟只有这一个死脑筋是可信可托的,还不如我呢。” 裴晏垂眸笑笑,盯着她:“也还有别的。” “那你就错了,信谁都不要信我。” 云英两指在他端着的食盘上捻起块髓饼,笑了笑,兀地关上门。 “我这儿可不安全,大人赶紧回去抱着卢公子睡觉去吧。” 第三十九章 黑吃黑 辰时未到,云英带着卢湛去了高府。 侍从将两人引至花厅,沏上茶,端来糕点,说高严正在更衣,稍后便至。 待人走远,卢湛忍不住凑上来:“我怎么觉得这儿的人像是知道我们要来似的?方才那门房拿了拜帖,一转身就回来了。按这里边的格局,就算是我也跑不了这么快。” 云英扬眉道,“卢公子也有聪明的时候啊。” 卢湛瞪她一眼,压低声:“你什么意思!” “我夸你呢。”云英抿嘴笑笑,“谁让你昨天瞎矫情?敢做这等买卖,便宜还占到我头上来,在自家的地盘上还能没点暗桩子的?过了一晚上,傻子都知道我要来找他晦气了。” 云英睨他一眼,嘱咐道:“总之你闭好嘴,该你动手的时候好好干,可别叫我后悔没让陆三来,选了你这个窝囊废。” 卢湛刚呸了声,高严便从内堂出来了,束腰松垮地耷在浑圆的肚皮上,脸上堆满了笑,乍一看就像那庙里的弥勒,却是眼露精光,令人生厌。 “让云娘子久等了。”高严端坐在云英正对面,余光一直瞟着卢湛,“这位兄弟没见过,怎么称呼?” 云英笑道:“刚从人牙那买的,块头大,脑子笨,胜在是个哑巴,也算好使。” 高严了然笑笑:“哑的好,口风紧,适合娘子。” 卢湛腮帮子鼓了鼓,脸上装聋作哑聋,心下腹诽,骂得畅快。 点上香,又添了些热茶,高严见云英手捻着茶盏,指尖时不时戳戳飘在水面的卷叶,没有要喝的意思,笑着试探道:“云娘子是嫌我这茶不够好?” 云英抬眼扫过他身后的屏风,“我这不是在等高郎君把人都叫出来,亮完刀子,咱们再坐下来好好谈么?” 高严脸色一沉,嘴角抽着:“娘子说笑了。” 云英指尖弹了弹水渍,幽幽道:“赵焕之和温广林都死在我那儿,就剩下高郎君你一个,你可莫要说你不知道我是来做什么的。” 高严闻言身子一震,眼珠子飞快地转着,继而又镇定下来:“娘子既然还有心思坐在这儿,那高某应是还有能帮到娘子的地方,还请娘子明示。” “我就爱和爽快人做生意。” 云英笑着朝卢湛伸出手,接过画轴扔给高严。 “上回高郎君想要李大人的墨宝,我没给办成,今日带了幅别的来,郎君看看可还喜欢?” 春水满塘 第48节 高严展开画轴,先是拧眉,余光扫到右下,微微一怔。 “高某不太明白娘子的意思。” “你与赵大人的买卖,这位大人也有兴趣,托我带个话。”云英指尖轻叩桌案,悠悠道:“至于我嘛,过去该给却没给的两成补上,往后……” “看在这位大人的份上,我给你打个折,三成,如何?” 高严语调略沉:“这钱也不是我一人说了算的,给了娘子,别人该怎么办?” “你与别人怎么分我不管,我要的是你的那部分。”她笑了笑,“四成。” 高严牙关咬紧,脸上横赘下来的肥肉微颤着,思忖片刻,才道:“我听说娘子可在裴少卿手里吃了不少苦头,连娘子背后那位贵人都不敢找他的晦气,我怎知这画是真是假?” “男人嘛,有的好风雅,有的爱娇媚,有的就爱唱唱强取豪夺的戏,很奇怪吗?” 卢湛一口气险些没憋住,低垂着头咳了几声。 也不知道是谁强取豪夺了谁。 云英侧身白他一眼,回看高严,檀口轻启:“五成。” 见高严面色铁青,似是忍到极点,又道:“郎君可不要再客气了,我什么都没做,白拿这些,多不好意思。” 高严收好画,起身道:“娘子稍候,高某去换身衣服便与娘子一同去见裴少卿。” 云英眼眸微转,“好呀。” 人一走,她立马回身戳了戳卢湛:“别愣着,干活了。” 话音刚落,三发弩箭自内堂破风而出,卢湛一抬手扬起桌案挡下,回身之际,门外窜出两个壮汉,斥喊着横刀劈来。 卢湛脚尖勾起高椅挡下一人,抽刀斩向另一人右手,鲜血喷涌而出,伴着惨叫,那执刀的手齐腕断下。卢湛俯身捡起横刀,手腕一翻,朝着内堂弩箭来处掷出,案几倾覆,殷红的小河顺着砖缝泊泊淌出,如清泉下山,分股向八方。 活着那人双腿微颤,他就挨了一椅子的功夫,同伴已经一死一伤,顿时心生退意。 卢湛执刀斥道:“还不滚!找死是……” 话还没说完,耳后一阵风鸣,两支弩箭撞在一起,自他耳畔擦过,趁他侧身的功夫,面前这人也扬手劈来。 毕竟都已经这样了,这一转身,谁知会不会又挨一刀。 卢湛后仰闪过,左手拾起弩箭,抬腕一抖,射入来人右眼,趁其吃痛弯腰之际,一刀划喉。 解决完外边的,他回头看向内堂,头顶划过一只哨箭,内堂有人应声倒地。 卢湛这才发现云英不知何时跃上了横梁,方才那只射向他的冷箭,就是被她的哨箭撞下的。 云英食指置于唇边,让他先别说话,自己朗声道:“高严,才这么几个人,你就敢朝我动手,我看你是算盘打得太响,心里反倒没了数。” 卢湛凝眉倾听,安静了会儿,内堂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木窗嘎吱一声打开,接着便是一声又急又虚的惨叫。 云英嘴角轻扬,这才从横梁上跳下来,示意卢湛进去。 内堂窗边,高严那肥硕的肚子卡在窗台上,一只脚跨在外头,另只脚留在里边,离了地,费力挣扎着。 卢湛将人拖回来,云英两指捻着支弩箭轻戳他胸口,高严连声求饶:“云娘子,误会……都是误会……我可以解释的。” 云英轻笑一声:“我没功夫听你废话,你想活,那我说什么你答什么,爽快些,别跟我绕弯子,多说一句废话,我就扎你一下,先扎这儿,在顺着往下……” 她说着,箭尖从肚皮往下划,“左一个,右一个……中间一条,死不了,但得废,听明白了?” 高严连忙点头,额前的汗顺着往下淌,胯下湿了一片,腥臊难闻。 “你带去温广林那儿那个身覆龙鳞雕青之人是谁?” “二、二当家的。” “海寇?” “是……” “人在哪儿?” “我也不知……” 箭尖猛地对准那浑圆的肚子刺了下,红的黄的顺着铁尖挤出来,高严咬牙道:“我真的不知!!近几日周县令全城搜捕,他……他应是躲起来了!” 云英眉间拧蹙,想起在城外时那农妇说这一遭是突然开始抓人的。 “周大人隔三差五就抓人,从来都没抓着过,敢情每次他躲哪儿你都不知道?” 高严脸色一僵,支吾道:“赵司马和温广林相继被杀,这买卖我哪还敢再碰!我……我已经很久没联系过他了,当真是不知他现下藏在哪儿。” 云英紧盯着他,嗤笑一声,“你这买卖自扬州来,一路那么多卡脖子的官,得花不少功夫疏通,你舍得断,你前头那些蚂蟥也舍得?” 高严讪讪笑道:“总归……是保命要紧……” 云英笑着拔出弩箭,捻着往下划,悠悠道:“天下熙熙,皆为利来。你一介布衣,若是惜命,一开始便不会碰这杀头的买卖。下家没了,换一个便是,除非是有了更……” 她说着,神色猛地一凛,弩箭扔下扑向身后那具杀手尸身,三两下扒开上衣,卢湛狐疑地看过去,见那尸身胸前的环状雕青颇是眼熟,细忖之下,啊地叫了声。 这雕青,他在云英手下那奸猾的门房小厮身上也见过。 刚要开口,云英一把拉起他就往外跑。 “先去县衙!” 辰时,周昌嗣审了一夜的犯人,刚在县衙内室歇下,人还没睡踏实,典吏便匆匆进来,说裴少卿来了。 裴晏端坐内堂,没话找话地寒暄了会儿,又揪着柴桑辖内那些李府的影子户籍问了些细节。 一来二去,实在词穷,也不知云英那边还需多久,想了想,只好又挑些毛病,“先前听闻赵司马来常来贵县,不知是所为何事?” 周昌嗣坦然道:“我县水路纵横,扬州商船均要在此停靠。私盐屡禁不止,赵司马亲自率人来追查过几次,无奈贼寇奸滑,都让其给跑了。” 贼喊捉贼,也不知奸滑的是谁。 裴晏自那日从莹玉口中听了那些话,大抵便有数了。 不是赵焕之查到了盐贩写信来报,他自己就是盐贩。不过是上家要踢掉他,他便想借东宫之力除掉对方,鱼死网破。也难怪元琅栽培他好些年,回报寥寥,连这压根上不了桌的寒门,都在暗中窥视局势,顺风扬帆,逆风弃船。 “昨日进城,是见着大街小巷都贴着海捕文书。”裴晏忽地想到什么,问道,“周县令可知这些贼寇中是否有身覆龙鳞雕青的?” 周昌嗣点点头,“少卿说的可是孙荡?” 他起身从书案上拿来一叠画像,抽出一张递上:“此人下官几次围剿都让他给跑了,经我县流出去的私盐,大多是从他这儿来的。” 裴晏拿过画像细细端详,又扫了眼周昌嗣手里的那些:“这画像若为真,周县令何不等些时日,在码头布下暗桩,待其运送赃物时一举擒获?扬州的盐贩,照理说不会走陆路。” 周昌嗣叹道:“实不相瞒,这是下官最近才得的线索,刚差人围了个措手不及,但还是被他闻讯遁走,只逮着了他手里人。” 裴晏一愣:“抓着人了?” “是。”说到此,周昌嗣面露喜色,“此人是孙荡手下最得力的,先前几次围剿,伤了不少差役。这些贼寇都自诩是什么歃血为盟的兄弟,定会来救他。下官已设好埋伏,就等着瓮中捉鳖。” 裴晏转眸道:“周县令可否带我去见见此人?” 周昌嗣一怔,有些为难:“贼寇虽已被缚住手脚,但粗鄙桀骜,怕是出言不逊,冲撞少卿。” “无妨。我也是查赵司马一案查到那孙荡身上的,周县令放心,剿匪之功自是你的。我只管我的案子。” 周昌嗣展眉道:“裴少卿言重了,既然如此,那请随我来。” 县衙牢里每间房都关了几个人,个个面色红润,鹰瞵鹗视地观察着外头动静,锁头朝里挂,想来应是开着的。 裴晏跟在周昌嗣后头,暗暗叹着这陷阱未免也太明显了些,傻子才会来送死。 拐了个弯,尽头处一肤如深麦的精壮汉子躺倚在墙上,听见声响,微微睁眼,嘴角轻挑,笑道:“老杂种还带个小杂种来,怎么,来给你关爷爷磕头的?银钱没有,赏你泡尿如何?” 周昌嗣脸色一沉,斥道:“大胆!此乃廷尉监裴少卿,岂容你胡言!” 裴晏命他打开牢门,弯腰进去。这贼寇眉弓突,眼窝深,面长而窄,下颌硬朗,布满短而糙的青须,褴褛衣衫下腿根处皮肤亦是麦色。 不是南朝人模样,亦不像北边胡人。 裴晏目光在这贼寇后背那三瓣似鸟羽纹样上驻留片刻,俯身蹲下,客气道:“兄台如何称呼?” 这厮牙槽一磨,笑着啐了口血沫在裴晏脸上:“滚。” 周昌嗣没想到裴晏会靠近关循,正要喊人,外头传来打斗声。 周昌嗣暗道不妙,这劫狱的,早不来,晚不来,偏凑这上官在时来,万一有个好歹,自己这功劳怕是来不及享,罪是肯定要领的。 “裴少卿莫慌,下官已布置妥当,定能这些贼寇一网成擒!” 裴晏微微颔首,余光瞥向脚边那人,他竟也是蹙眉茫然之色。 不一会儿,外边渐渐静了下来,周昌嗣松了口气,叫了两声,却又没见衙役进来通传,遂欠身出去查看。 刚转个弯,一道刀光扑面而来。 周昌嗣的惨叫声引得牢中两人同时看过去,两个蒙面贼匪持刀冲进来,左右打量一番。 一人道:“哪个?” 另一人啐道:“管他的,都干掉!” 裴晏侧身一闪,拾起关循拖在地上的锁链,甩动铁球朝贼匪甩过去,铁球正中一人面门,强大的惯力将关循也带向那头。 “操!你他妈看着点!” 话音刚落,另一人挥刀砍过来,关循双脚凌空,猛踢其腹,左肩着地,疼地嘶了声,朝裴晏喊道:“小白脸,把刀扔来!” 裴晏睨他一眼,来不及计较,探身拾起横刀扔过去,关循双手握刀,双膝微曲,重心向下,盯准机会,在贼匪刀刃挨着他肩胛的瞬间猛地刺出没入其腹,大呵一声,奋力横拉,生生划开腹部,五脏随血污喷涌而出。 外面的人听见动静,叫嚣着鱼贯而来,关循拾起另一人的刀扔给裴晏:“砍链子!” 裴晏虽习六艺,会些骑射身法,但搏命拼杀确实不行。他本也想找周昌嗣斡旋带走此人,眼下既是救命,也卖个人情,遂未多言,扬刀砍断那将关循牵在墙上的锁头。 两人刚出牢门,便与六七人正对上,众人一拥而上,却一一膝窝一软,跪倒在地,细一看,都中了弩箭。 裴晏抬眼四望,墙外古樟上似有一人影。 又是几道箭光射来,一一正中贼匪后颈。 顷刻间便只余他二人。 关循看了眼裴晏,扬眉一笑:“看在你小子识时务的份上,留你一命。” 说罢劈开脚间锁链,捡了把短刀就往外跑。 裴晏扬声道:“兄台如何称呼?” “关循。” 作者的话 春水满塘 第49节 末雨 作者 2024-02-04 要到大剧情了,最近有点卡,年底事又多,更新稍有延迟抱歉啊。 第四十章 逢场作戏·上 云英找到县衙大牢时,裴晏正拖着具尸身想翻个面,听见动静,一回身,左肩撞上她额头。 云英扫了眼这一地的死人,又见他满身血污,右手虎口处还凝挂着一道明显顺着手腕流下来的血痕,不由得眉峰紧蹙,正要开口,裴晏笑着先答道:“别人的。” 她扯扯嘴角,拽上他右臂,用力捏了捏,故意道:“那就好,我还怕大人出事了呢。” 绑好的伤口顿时又浸出些血渍,裴晏牙关咬紧,脸上淡然,“小伤,不打紧。” 他看了眼卢湛,明显也有过一番厮杀,“高严可答应了?” 卢湛将他们在高府的情形告知,说到最后,顿了顿,把雕青一事咽了回去。 他原本几乎已经认定就是这女人在背后搞鬼,先前在客栈就不想让他和裴晏住一间,没得逞就使计支开他。但方才进了县衙没见着人,她说闻见血腥气,脸色霎白,急匆匆地拉着他往牢房这边赶。 又不像是装的。 再者说,这女人奸猾,当面对质肯定万种托词,裴晏色迷心窍,定不听他的。他得找个机会,趁她不在时再讲。 典吏匆匆赶来,说是陶昉请裴晏去内堂一叙。 也不知是谁通知了陶昉,这常年在山间养病的老狐狸,事发不到半个时辰便出现在县衙。 他见云英与裴晏一同,脸上闪过一丝诧异,很快又恢复如常。 “这些贼人胆大包天,光天化日竟敢闯县衙杀人,连累裴少卿受了伤,下官实在寝食难安。” 陶昉说着,颤颤巍巍地起身要给裴晏行大礼。腰弯了半天,裴晏既不伸手搀扶,也未与之客套,反倒侧身端坐一旁。 “陶郡守这话该对周县令说,他挨那一刀从肩头划向小腹,能保住性命,实乃平日积够了德。” 陶昉悻悻笑道:“老朽沉疴难愈,寻阳诸多事宜平日也多亏周县令代为处置,辛苦他了。” 兜了会圈子,陶昉忍不住问裴晏来寻阳的目的。 裴晏只道是顺着赵焕之查过来的,陶昉顿时松了口气,惋惜道:“赵司马的确是来过几次,只可惜每回都不赶巧,下官旧疾一发作,他便来了。” 卢湛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头一歪,正巧迎上云英也朝他这边翻白眼,两人对视一瞬,他默默移开。 今日兀地遇了一连串的事,裴晏还有些没想明白,又被一身血腥气熏着,不想久坐,闲谈几句便要告辞。陶昉也想赶紧送瘟神,陪笑引路相送。 刚出正堂便撞上急冲冲进来的小吏,陶昉脱口而出骂了句,声如洪钟,中气十足。 小吏赶忙赔礼,陶昉顿觉失仪,缓声问道:“什么事?” “高郎君府上走水了!” 尸身一字排开,焦黑难辨,唯有高严好认,卢湛指着肚子最大那一具道:“是他,这身形不会错。” 烧得焦黑的皮翻开,流出黏糊黄脂,正中还有一破口,是方才云英给刺的。 裴晏点点头,环视四周,火是从里起的,屋宇间火海还没连成片,里头的人倒是都烧得面目全非,就差把灭口两字刻在脸上。 陶昉长吁短叹地让人通知高氏族亲来处理后事,裴晏回身看着他,“周县令曾与我说,他此番围捕海寇的线索,便是高严密报的。贼人劫狱在前,灭口在后,如此拙劣手法,看来陶郡守的确是久居深山,疏于刑断了。” 云英眼眸微转,窥见卢湛正用刀尖一一挑开尸身前胸烧得焦黏的污物。 陶昉见糊弄不了,只得辩解几句,让人把尸身都带回县衙。 三人各怀心思,一路寡言少语。回了客栈,卢湛主动问裴晏是否要沐浴更衣,云英则识趣地回房去。 刚上楼,便听店家为难地说这季节都是去后院外那条河里洗的,不免放慢脚步,听卢湛嚷嚷道:“那女眷莫非也去河里洗吗?” 店家笑道:“我们这儿住店的多为行商,本就鲜有女眷,实在有,最多趁夜就着衣裳去河里凑合一下。” “那冬天怎么办?” “后院有间房,冬天院里土灶生火烧水,但也有快两个月没收拾过了,怕公子不方便。” 卢湛摆摆手,“无妨,收拾一下就是。” 店家有些勉强,但看他二人一身血迹,卢湛又凶神恶煞地,不敢再推辞,只得应声领二人去后院那间柴房。 房中堆着柴火,还有几个酱菜缸子,一开门便是一股难以言说的气味扑面而来。 裴晏拧眉看看卢湛,又看看仅几步之遥的茅房,叹了声:“算了,换身衣服就行。” 回身便见云英不知何时倚在墙边,整捂着鼻子抿嘴偷笑,“公子想沐浴,我有法子,我带你去呀。” 卢湛刚趁机告完小状,心虚地盯着她:“你又耍什么花招?” “卢公子怕,那你就在这儿凑合好了。” 卢湛没好气地嘟囔道:“我不用洗。” “我知道你不用。”云英眉眼弯弯,看着裴晏,“裴公子也怕吗?” 裴晏抿嘴笑了会儿,上前道,“还请娘子带路。” 正午烈日当头,走了几条街,三人都淌下半身汗,弄得懒得沐浴的卢湛都觉浑身黏糊难忍。 云英一路左顾右盼,总算在一巷口停了下来,端详一阵走了进去。没走多远,拐个弯,巷道渐宽,头尾各有一灰布挡着的赌坊,门都虚掩着,里头黑漆漆的。 云英走到正中一处门窗紧闭的铺子前,用力敲了敲,惊飞枝头雀鸟。 刚路过那间赌坊的门轻轻阖上,卢湛警惕地护在裴晏身侧,窥视四周。 又敲了几下,屋内传来急促脚步,一小厮叱骂着开门,看清来人又一愣,“这时辰,娘子寻人,怕是来早了。” “不寻人。”云英浅笑道,“访亲路过,想借个地方沐浴,这时辰才刚好,不耽误东家生意。” 小厮双眼放光,顿生淫念,刚要上手,头一歪,瞥见云英身后两人,尤其是那魁梧壮汉,凶神恶煞地紧盯着自己,吓得一震赶忙关门道:“走走走,不做这营生。” 云英一手抵着门,另只手两指贴上他胸膛,“要不还是去问问你们东家的意思?” 指尖轻轻一碾,落下一粒银珠子兜进他怀中,小厮低头看了眼她指腹还抵着的竟是一两真金,想了想伸手接下,“娘子稍候。” 小厮关上门进去,卢湛忍不住问道:“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云英热得烦闷,懒得解释,“进去就知道了。” “你给那么多钱,就不怕人家拿了钱不搭理你?” “会给那么多钱的人,是这一扇破门就能打发走的?”云英嫌弃地睨他一眼,回身又嘟囔道,“眼那么尖,脑子这么笨的。” 卢湛正要还嘴,门嘎吱一声开了,小厮陪笑着请他们入内。 进门环视一周,窗边都挂着竹帘,虽挡了些光,但毕竟是正午时分,墙上挂着屏风上绘着的春宫图清晰可见,这是什么地方,的确是进来就知道了。卢湛脸颊滚烫,目光无处安放,只得低头看脚。 小厮站在一约莫三十有余的妇人身侧,近看眼角唇边虽有些细纹,但风韵仍在,年岁反倒更添情致,额前一道疤,抹了脂粉,淡淡透个印。 云英上前盈盈揖礼,“多谢东家。” 东主冷眼打量,目光落在身后二人衣衫上,“背了几条命?” 云英笑道:“没有人命,进城前遇上劫道的,死里逃生。” 对方嗤笑一声:“财没刮尽,还落下了你这种姿色的娘子,柴桑何时有这般废物的山匪了?” 卢湛侧身以裴晏做挡,手暗暗放在后腰短刀上。 云英笑意不减,面无惧色,“前有市集,后有码头,东家在这最热闹的两条街上做独门生意,左右又有降龙伏虎护着,随便吆喝一声,外头两位庄家定会抓紧机会好好表现,有什么好怕的?” 说着又贴近些,塞了枚昆山玉环过去,低声嗔道:“这公子哥衣食住行样样都挑,可难伺候了,好不容易哄他带我回乡,阿姊行行好,给个方便。他一不高兴,我前头的功夫都白费了。” 那东主垂眸看了看玉环成色,又抬眼打量裴晏,低声笑道:“模样倒是俏的,你也不算亏。” 两人相视一笑,东主回头示意小厮带他们去后院。 “多谢阿姊。” 小厮将人领到浴堂前,指了指一旁的后厨:“这时辰灶都熄了,若嫌井水冷,就自个儿生火烧。” 人一走,三人六眼相对。 云英盯着卢湛:“我出了钱,你不得出力吗?” 卢湛骂骂咧咧地去打水,裴晏趁机问道:“你怎知这东家与外边两间赌坊是一家的?” “湓口城就这么两条街热闹,正街上吃喝,后巷里嫖赌,就算原本不是一家,日久怎么也该生些情了。这么好的地方,就这一家女闾馆,自然是二龙相争给闹的。” 方才一路张望,原来是在找这些,她倒是总有他想不着的法子。 裴晏想了想,还有一些疑惑,“你最后与那东家说了什么?一扭脸就成阿姊了。” 云英抿嘴笑笑,别开眼,“当然是加了钱,你这身子洗得忒贵了,我都给你记着的。” 裴晏笑道:“是吗?我怎么觉得她看我那眼神像在看活王八。” 云英没忍住笑出声来,“大人还会说这种话呢?” 忽地一愣,嘴角顿了顿,又敛容道,“大人这般身份,日后自有贤妻德配,怎么能瞎认王八呢?也不怕一语成谶。” 一句话又将他推开老远,裴晏心底骤冷,脸上的笑挂在那儿,不上不下的。 卢湛烧好水提进浴堂,忍不住叹了声,女人多的地方浴堂都格外大。一切布置好再出去时,外头两人不知怎的气氛凝重,云英双腿晃荡着坐在井口,裴晏则负手背立一旁。 “又搞什么……”卢湛嘟囔了句,招呼裴晏进去。 裴晏沉着脸入内,卢湛走到井边,扬起桶,“别挡着。” 云英瞪他一眼,没好气道:“你不是不洗吗?” “大人沐浴最快也要小半个时辰,他手还伤了,八成更慢,我先烧着,待会拿进去。”卢湛撇撇嘴,江夏那府邸的浴堂是个池子,回回都要烧好久的水,卫队那些人没少在背后发牢骚。 云英不由得拧眉:“他怎么这么麻烦?” “可不是。” 卢湛脱口而出,说完又觉不妥,尴尬地挠挠头。云英侧身下来,捏着脖子朝内堂走去:“那你慢慢伺候,我找地方躺会儿。” 裴晏取下右臂上绑着的布条,牢房狭窄,闪躲间还是不慎挨了一刀,正巧劈在原本那道疤上。虽不长,但深可见骨,想来得要些时日才能好了。 卢湛说,高府那些焦尸,无一例外都是前胸与面部烧得最厉害,明显是这头调虎离山之计没得逞,那边才毁尸灭迹。 春水满塘 第50节 话里话外,生怕他中了美人计,色令智昏。 他竟也有被卢湛嫌蠢的一天,想来不免苦笑。 水温热,但心里冷,身子也跟着冷。 他偶尔也想蠢一点,这样便听不出她方才话里的意思了。 身后有些动静,裴晏回头瞥了眼,风扬起竹帘,敲打在窗棂上,回过头等了会儿,一双手悄悄地从背后搭上来,顺着他脖颈而下。 他抿嘴直了直身子,云英在他耳畔笑道:“藏什么,又不是没见过。” 裴晏冷声道:“你要做什么?” 云英抓起一旁澡豆在他背后搓开,“卢公子说你要洗半个时辰,我还饿着呢,可等不了那么久。” 裴晏默了会儿,脊背被指甲用力刮了几下,顿生道道红痕,心里的不痛快涌到嘴边,一时没忍住,“你平日就是这般帮人沐浴的?” 云英顿了顿,故意道,“对啊,别人都不嚷嚷,就你金贵。” 搓完后背,又往前伸,顺着腰线向下,裴晏伸手捏住她,顿了顿,话锋一转,“卢湛说高府的杀手身上雕青与你那门房的一模一样。” 她哦了声,抽出手又抓了把澡豆从前胸搓起。 “你不想解释吗?” “大人若不信,就不用解释,若信,解释也没用。” “我不信,但我想听你解释。” 云英手微微捏紧,又很快松开,“我的人我心里有数,我不会看错人的。” “没了?” “你还想听什么?” 裴晏抿嘴笑了笑,见好就收,握紧她的手,指腹摩挲了会儿,“县衙那些杀手有好几个都黥过面。” “我看见了,你怀疑李大人?” 他摇摇头,又叹了声:“但愿不是。” “当然不是。” 裴晏侧过身,她趴在浴桶边,鼻尖刚好贴在他脸上:“你这么肯定?” 云英目光如镜,淡淡道:“我不会看错人的。” 她挪了挪,掌心顺着左小腿往上揉捏,“顾大人向来胆子小,上回在沌阳,这回追来柴桑,你我都想杀,李公子也没这魄力。” 手绕过腿根正中,滑去另一条腿,面不改色。 “李氏在江州尚还能看,但李大人是庶子,官也不大,按理说,配不上顾氏嫡出的长女。我听说当初是李夫人一意孤行,偏要嫁他。如今看来,巾帼不让须眉,她倒成了李府最果决的。” 裴晏恍然:“原来如此。” “好了。” 云英双手在身上擦干,刚起身就被拉住。 “这就好了?” “不然呢?你这衣服是会脱不会穿了?” 裴晏把人往身边拉了下,她偏就不接茬,还明知故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凝视片刻,他败下阵来,抿嘴笑着。 “进来。” 第四十一章 逢场作戏·下 水漫出来,压得火苗滋滋作响。 卢湛边嘀咕着泡这么久也不嫌皮皱,边打上一桶热水,又去井里打了一桶冷水。 按平日的规矩,脚尖叩叩门,直接顶开进去添水就是。他弯着腰探进半个身子放下一桶水,听见些响动,眉头一皱,抬眼望去,登时手脚慌乱,退了出去。 自裴晏有两次夜不归宿后,卫队的兄弟闲来便爱编排些风月。他头几回看得不分明,像是那么回事,也未必就是那么回事。 可这回,光天化日的,不允许他看不分明。 虽隔着屏风帷幔,影影绰绰,但裴晏胸前抵着只玉笋般的脚,肩上还搭着一只。过往听的风月,方才墙上那些春宫,还有那死狐狸精听见他开门故意为之的声声娇吟,在脑子里裹着凑了个整。 “卢公子现下肯定在想,大人端方君子,竟被这死狐狸精勾得白日宣淫,自甘堕落,简直荒唐……” 云英仰躺着,被嘬得通红水润的唇一开一合地不饶人,抵在前胸的玉足更是不安分地磨蹭着硬尖。 裴晏眼微阖,居高睨着她,目光顺着她眉眼划至脖颈,白皙的凝肤上落着处处红痕,再往下,春情交缠,在这亮堂的白日里一览无遗。 她腰后垫着的脏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稍一顶弄便压出些津液来。 “你也知道。” 他伸手分开她双腿,俯身压上去,腰腹上下不留半分间隙,胸贴着胸,鼻尖对着鼻尖,滚烫又急促的气息全落在她脸上,少见地调笑道,“那你是不是得赔我清白?” “你哪儿来的清白,方才是谁让我进来的?人都还没出去,就想不认账了?” 云英说罢推搡起来,腰肢一收力,拢得他猛一失神,下意识将人箍得更牢些。 她身子动弹不得,嘴却还能动,扬眉道:“大人想要清白就快些出去啊。” 裴晏哼笑道:“都这样了,你让我出去?” “这才叫悬崖勒马,为时不晚。” “晚了。” 他眸色微深,手指插入她发间,扣住后枕衔住她那不饶人的双唇,舌尖探入勾出她的,含进嘴里,如她正吞吐着他的那般吮吸噬咬,胸腔里的情欲碾作闷声低吟,满溢而出。 他那些清白,早就溺死在她这一池深塘里了。 屏风后的门缓缓地开了道缝,一桶热水一点点挪进来,挤靠在刚才那桶冷水旁边,桶身相撞,滚烫的水泼出来些,推桶的手主人没忍住嘶哈一声,飞快地关上门。 屏风前交缠的两人相视一眼,却又顾不上这许多。 她眼底水雾氲氤,纵情地吃着他咬着他,双手勾上他后颈,指尖在他身上随着起伏渐渐着力,嵌入皮肤,催他早登极乐。 这身媚态,他分不清是真情是假意。 若还有假,那或许就真是狐狸变的吧。 周身如被电光碾过一遭,云英双臂轻搭回他肩头,脱力地推了推。 裴晏埋在她颈窝,鼻尖轻磨着,顺着颈线吻上去,捧着她的脸轻柔缠绵地又吻了会儿。 “你别动。” 裴晏轻声说道,起身去门边将两桶水都提了进来。 半桶井水浇在身上,冰凉彻骨,倒是醒神,右臂用了劲,方才绑好的布条又浸了些血水出来。他披上外袍,将剩的两桶水匀了匀,摸着温热,拿出锦帕,浸入桶中。 云英眯眼看他,“你也给我泼一身便是,省得弄脏了大人的帕子。” 裴晏没搭理她,捞出锦帕拧了拧,给她擦干净身上的汗渍,顺着颈窝往下,一如方才他拉她进浴桶里,唇舌勾勒过的顺序。 手伸进腿心,她往后缩了缩,嗔了声:“烫。” “哪儿烫了?” 他搓揉锦帕,刚又过了次水,明明是温热的。 她抿着唇偷笑:“大人的心思烫。” 裴晏笑睨她一眼:“卢湛还在外头呢,这小子饿不得,待久了准得闹。” 说罢伸手掰开她夹紧的腿,里外都认真擦干净,目光回落到小腹那些细密的浅印上,头几回是夜里,他还没注意,伸手刮了刮,下意识问道:“你有过孩子?” 云英哧地笑开,“大人放心,我不会有孩子。” 裴晏拉住她:“我不是那意思。” “我是那个意思。” 她伸手戳了戳他额头,起身捡起自己的衣服,抖了抖披上。 裴晏追上来将人拢在怀里,话在嘴边攒了攒,刚要开口就被她攀咬上来,这亲吻绵长,却搅得他心下不安。 尝够了甜头,她才微微分开,长睫在他眼底轻扫。 “别家公子若无正妻,家中侍女珠胎暗结都得打发掉,心善些只落小的,心狠点大小都埋了。” 她笑着给他系好宽袍,理了理衣襟,指腹贴上前胸露着的地方,暑气燥热,半桶井水浇下来也浇不凉他,这会儿又渗出些汗。 “若让些不三不四的贱坯子生出野种来,他日婚嫁便不好谈了。给你省事,你还不乐意?” 她总这样,刚给口蜜,唇齿都还回着甘,转身一巴掌便呼上来了。 裴晏倏地拽紧她,心是凉得透透的。 “你管这叫野种?” 云英一时错愕,裴晏不是会问这种蠢话的人,正犹豫间,听他又道:“盲婚哑嫁的怨侣所生,才该是野种。生无来处,死无归宿。” 她不免蹙眉,裴晏先考早殁,据说裴夫人没几年也思念亡夫自缢殉情,天子更是特赐旌表,岂会是怨侣? 但眼前人分明眸色深邃,起了神伤。 心一软,便柔声哄道:“我说笑的,大人莫当真。” “当真又如何?” 她一愣,心口有些紧,下意识接道,“你要如何?” 不该问的。 话出口便后悔了,但也咽不回去,便转眸又笑道:“大人连逢场作戏都这般认真,往后可是要吃亏的。” 裴晏凝眸良久,抿笑着轻刮她鼻尖,“越是奸猾小贼,越爱自作聪明,心里有鬼,就会欲盖弥彰。” 他伸手抚上她颈窝,嘴会骗人,眼睛会骗人,心脉也会骗人吗?热泵透过指腹传来,他得了答案,眉眼弯作月牙,柔声道:“你演好些,莫露了馅。” “大人愈发孟浪了。” 春水满塘 第51节 “跟你学的,看来是有用。” 她拉下脸想推开他,手又被捉住贴上胸口,一对桃花眼生生勾着她,心口如溺了水,涨得难受。 “你是吃饱了,卢公子得饿死了。” 她抽出手,转身出门去。 回客栈叫了一桌子菜,卢湛闷头扒拉着手跟前的两盘,云英故意夹了块肉给他。 “卢公子你多吃些。” 卢湛下意识抬眼看她,脑子里又闪过那些不干不净的画面,脸颊肉眼可见地涌上血丝,没话找话地问裴晏何时回程。 裴晏也有些犹豫。 高严死了,关循逃了,周昌嗣的伤一时半会也好不了,在湓口干耗着也无济于事。更何况敌暗我明,若李夫人再遣人设伏,卢湛定只会护他。 他刚有定论,云英却先答了:“千里迢迢来一趟,大人还受了伤,就这么空手回去,岂不亏大了?要回你自己回去,我这人,不爱做亏本买卖。” 裴晏看向她:“你有法子寻人?” 云英谄笑着又夹了块肉给卢湛,“多得很,只是得辛苦卢公子了。” 卢湛受宠若惊,戒备地盯着她,裴晏忍不住解围道:“你别逗他了。” 云英撇撇嘴,将那块肉夹回来,三两口吃干净,又喝了碗羊汤,这才慢悠悠地说来:“这些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人,通常都只会有两个去处。按周大人的意思,这个叫孙荡的每两三个月就来一回,城中见过他认识他的人定不会少。” 她让卢湛多吃些,等入了夜他们再去赌坊门口蹲守,逮几个落单的小贼挨个教训一顿。 “消息嘛,都是打听出来的。我出钱,卢公子出拳头。”她顿了顿,“但是得快,今日得亏周大人那典吏脑子好使,县衙一出事,便命人提前关了城门。今晚若找不着人,泥龙入江,大人的线索就彻底断了。” 卢湛点点头,这事他在行。 云英见裴晏也吃饱了,便起身扯扯他衣袖,朝隔壁使了个眼色,认真扒饭的卢湛立马警惕地瞪着她:“你要干嘛?!” 云英嗔他一眼:“如果孙荡就是莹玉说的那家伙,那他兴许来过江夏不止一次,万一见过我,我就这么去,岂不是打草惊蛇?得换张脸。” 卢湛一愣,想起上回只见过她卸下易容面膏,顿时有些好奇:“我也去!你休想支开我!” 说罢三两口吃完,兴致勃勃地跟在裴晏后头去了隔壁。 行囊里的东西一字排开,云英娴熟地搅拌着面膏,拧出一小坨来用刀抹在一片如发丝细的渔网上,又垫上铜片,在烛火上来回轻烤,待面膏半干结为凝脂状,这才往脸上贴。 “镜子拿好。”云英瞪了卢湛一眼,卢湛这才回过神来,举起铜镜。 裴晏凝眸看着,想起先前他捡到的那只几乎能以假乱真的手臂,后来没两日便有些臭了,皮肤开始也变黑,他切开来发现里头原来混着肉泥。 她与她那个情郎的手法,看来是不太一样。 云英叫了好几声裴晏才回过神,夏日闷热,她也不用扮成男人,便只贴了鼻子与颧骨两侧,但看上去已是判若两人。 “大人这么出神,莫不是恰好像了你心里惦记的娘子了?” 裴晏垂眸笑着,故意道:“嗯,有三分像吧。” 她凑到镜边左右看了看,撇撇嘴又重新捏了个鼻梁,抹了些面膏补在脸颊,还没摁平整,便听他又道:“更像了。” 卢湛抱着铜镜,忍不住催道:“反正都看不出来是你了,像就像吧,天都要黑了你快些。” 无心之言,却如火上浇油。 云英一脚踢过去,卢湛往后闪过,腰撞到椅子上,手一松,铜镜摔到地上,碎作两半。云英恶人先告状,嫌他连个镜子都拿不稳,这下妆也不好上了,若是耽误时辰误了事,让裴晏罚他三天不准吃东西。 “明明是你先踢我的!” 云英翻脸不认:“我哪有踢你?” “休想耍赖,大人也都看见了!” “是吗?”她看向裴晏,扬扬眉,“大人看见我踢他了?” 裴晏抿嘴笑笑,本只想逗逗她,谁知殃及池鱼了,他转身拿起案前的脂粉,避而不答:“碎就碎了吧,我给你弄。” 说罢掰正她下颌,有模有样地上起了妆。 “大人平日看着也不修容,手艺倒是不生疏,上哪儿练的?” “敛房。” 云英闻言皱眉,被他拇指捋平整。 “廷尉监也和县衙别无二致,大抓大放,先过一便刑再细细审问。不少身子弱的,熬不到问讯便没了,皮开肉绽,没个人样,仵作便收些银钱给人敛尸时修饰一番。也有横死的苦主,家里人想求个全尸,也能给缝得有模有样。见着几回,有些意思,就学了点。” 卢湛亦微微瞠目,他听说裴晏常宿在廷尉监,原来是钻营这些玩意。 “那等我死了,大人得给我缝好看些。” 下颌被猛地掐了下,一阵生疼。 裴晏拧眉道:“祸害遗千年,我死了你都不会死。” 卢湛看着看着,开始咬着唇,鼓起腮帮子憋笑,憋得腹痛,又怕笑出声来惹祸上身,只得假装打呵欠,双手搓脸,偷偷笑。 云英看在眼里,待裴晏弄完,俯身拾起半边铜镜看了看,忍不住嫌道:“白得像个鬼,大人这手艺,怕是挣不着钱。” 裴晏轻咳了声,抬眼看看外边。 “时辰不早了,走吧。” 两人一前一后地出门去,卢湛放肆的嗤笑声随风飘进来。云英伸出小指抹了抹唇瓣,指腹蹭下一抹嫣红,是他方才这般给她抹上的口脂。 案前那两片碎镜映出她的脸,一左一右,又笑又颦。 逢场作戏罢了,她该演好些。 莫当了真。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2-10 本来只有个尾气想早点更的,但仔细一想大过年的怎么能吃这么素……修修补补地就晚了一点,大家龙年快乐~~! 第四十二章 变数 酒坊院子里一排站着七八个娘子,袅袅婷婷,各有颜色。 牙郎眯着眼挨个打量,在云英面前停下,伸手挑起下巴,左右端详道:“哪家的娘子?我怎的没见过?” “奴家江夏人,上个月刚跟着夫君来的,甚少出门,郎君自然没见过。”她说着,食指勾了勾牙郎的衣襟,“听郑麻子说郎君这儿有好挣钱的买卖,便来试试。” 见这姿态,牙郎了然笑笑,却又狐疑道:“既从了良,怎的还重操旧业了?” 云英心下暗暗骂了句麻烦,脸上则媚眼相迎,张口就来:“都怪一时色迷了心,贪那公子哥模样俏,花前月下哄得好听,骗我家中无妻房,来了才知道肚子都老大了,还是个醋坛子,闹了几回便让我住外头。每月就那么三瓜两枣,还十天半个月都来不了一回,三两下就完事了,这不……手头紧,又素得慌,当然得谋些别的路子,郎君说是吧?” 牙郎会意地在她身上捏了一把,笑骂道:“你这骚蹄子,二爷定喜欢。” 街对角的石磨边上,卢湛正全神贯注地盯着院中人的唇形,一字一句地给裴晏复述,末了不忘笑道:“真是撒谎都不带脸红的,那牙郎好像选中她了。” “嗯。” 头顶的油布挡住了月色,卢湛只顾着前头,没注意裴晏的脸色难看。 待院中人出来了他才回头,张开的嘴顿时打了结,想了想,安慰道:“她肯定是胡诌的,不是在骂大人。” 裴晏微微抬眉,暂且忍下,催道:“他们走了,快跟上。” 卢湛胸有成竹:“夜里不能跟太近,肯定丢不了。” 方才他们先到两家赌坊里都转了一圈,云英相中了三个人,等人输光了出来落单时一一逮住。 先威逼再利诱,总算三人中,替人牙拐孩子的麻子知道些内情,说那海上来的朋友爱饮酒寻欢,就是下手狠,接他生意的娘子少说得歇小半个月。 城中做这买卖的掌柜都嫌晦气,暗门子人家又看不上,便让牙郎物色些男人不中用,急缺钱又容姿尚可的妇人。 可狡兔三窟,真正落脚的地方只有负责送人去的牙郎知道。 云英怕找错了人打草惊蛇,便说她先混进去,让他二人在暗处跟着,待她确认过身份,再打暗哨让卢湛进来擒人。 裴晏本不同意这孤身犯险的法子,但她坚持孙荡是伤了莹玉的祸首,可不能跑了,轮不着他同意。 他从来都拗不过她,只能由她去。 一行人趁着夜色穿街过巷,暑气如蒸笼,平添几分烦躁,无人发现身后远远地跟着两条尾巴。 皓月无风,树梢却闪过人影。 卢湛稍一伫足便被裴晏催着,只得嘟囔两句跟紧了些。 云英跟着牙郎进了城北一处别院的侧门。 进门便是一小片竹林,蜿蜒穿过青石小路,钻入一假山石,洞中拐了两道弯,又是一回廊。 “这位爷还挺风雅。”云英抿笑着探道。 牙郎瞪她一眼:“不该打听的别瞎打听。小心钱没挣着,命给搭进去。” “郎君在理,是我忘了规矩。” 云英欠身在廊柱上轻刮了道印,快步跟上进了湖心小筑。 屋内正中摆了方矮桌,桌上佳肴已吃得差不多,一魁梧汉子席地而坐,倚在凭几上,手里提着壶酒,直往嘴里灌,挽起的袖口露着龙鳞雕青。 云英瞥了眼被挤堆到墙边的淡墨屏风,书卷散落在地,更有两三册折了角垫在桌角下。 牙郎恭敬唤了声二爷,俯上去低语片刻,孙荡眯眼盯着云英,摆摆手让牙郎退下。 “江夏我也常去,倒是没见过你。” “郎君这般阔绰的客人,来江夏都是去那凤楼了,哪轮得到我们呀。” 云英伸手勾起案前酒壶,倚坐下来,对着壶嘴含饮了一口,忿忿道:“谁让人家掌柜搭上了郢州城的贵人呢,狐假虎威,什么便宜都要占尽。” 说着给孙荡手中杯盏添满了,笑颜相迎。 孙荡将酒一饮而尽,冷哼道:“那里头的娘子也不过如此,三贞九烈的,真当自己是个良家子了。” 粗壮的左臂一把揽过她的腰,自上而下地捏了一把,“我看还不如你。” 春水满塘 第52节 云英垂眸娇笑,藏住眼底杀意,又斟上一杯,喂到嘴边,“郎君怎么称呼?” 搭在腰上的手猛地捏紧,骨节咔哒作响,云英牙关紧扣,面上笑作娇嗔地轻推了一下。 孙荡眸色冷冽,狞笑道:“待今晚伺候完再告诉你。” “那可说定了。” 云英笑着为其斟酒,心下边骂边估算迷药发作的时辰。 杯盏刚碰到唇边,一胖一瘦两个脚夫打扮的男人进来,瘦的那个躬身刚说了句“陶大人”,孙荡拧眉瞪了他一眼,眼尾扫向云英这头,他连忙噤声。 云英拾趣地起身,指尖自孙荡下颌划过,“奴家去外边透透气,可别让人家等久了~” 孙荡使了个眼色,那精瘦汉子会意地带云英出去。 两人在外头兜了一圈,云英将人领至来时路过的假山石洞口。她腰一弯,怀里掉出方锦帕,弯腰捡起,锦帕里包着的黄铜小铃清脆作响。 “这是什么!” “女儿家的贴身物什罢了,郎君这么紧张作甚?” 她说着,故意撩开些胸口衣襟,把锦帕放回去,面前这厮立刻面露淫光。身后人影闪现,一掌劈在了他后颈,闷哼一声倒了地。 “卢公子这回倒是机灵了。” 云英顺口夸了句,刚想问裴晏在哪儿,便见他阴沉着脸从假山石里出来。 她忍不住窃笑,将屋内情形简单交代了下,裴晏拧眉道:“陶大人?陶昉?” 云英撇撇嘴:“寻阳哪儿还有第二个陶大人?这别院的置景,书斋的物件,一看主人便是个附庸风雅还很有钱的人,只可惜现在鸠占鹊巢,他那些风雅,都垫了酒桌了。” 周昌嗣辛苦设计抓人,人原来就躲在顶头上司家的别院。 裴晏忍不住叹了声,虽还有些细节想不明白,但眼下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那可以动手了?” 云英摇摇头:“湖那头的正堂似乎还有不少人,这个孙荡不是好相与的,最好是带活口走,卸了甲,他才会坐下来跟你好好谈。但他方才少喝了一杯,兴许得要再拖上一刻钟迷药才起效,你们耐心等会。” 裴晏拧着眉刚要开口,云英踢了卢湛一脚,让他把脚底这家伙绑块石头扔进湖里去,卢湛看了眼裴晏,骂骂咧咧地去墙根搬石头。 卢湛刚一走远,云英便探身堵住了裴晏的嘴,温热的小舌带着淡淡酒香,轻挠过齿颊。 她手捧在他耳后,指腹用力地捏了捏耳垂。眼瞅着卢湛寻到了称心的石头,刚一回身,她倏地推开裴晏,抿笑道:“老实等着。” 卢湛抱着石头跑回来,云英已经踏上回廊,绕了个圈,从书斋后头悄悄掀开一截窗缝,蹑手蹑脚地钻了进去。 云英踮着脚,悄无声息地阖好窗,外屋说话声愈发激烈,似有争执。 孙荡怒拍桌案,陶昉立刻软声劝慰。她不免心下鄙夷,这老狐狸,惯会欺软怕硬了。 案桌上倾倒的酒杯一路滚到了内室门口,云英担心孙荡过来,左右张望,见床边有个半人高的柜子,便快步过去,轻轻开了门,却被一道刀光抵住了喉咙。 柜子里竟藏着个男人。 云英屏住气,细看这人唇色苍白,另只手紧捂着腰腹,似是受了伤失血过多。 外头孙荡脚步逼近,云英朝里头这人使了个眼色,也不管他答不答应,拨开他手中匕首便挤了进去。门刚关好,孙荡便走到内室口捡起了酒杯。 云英戳了戳身旁的男人,让他屁股挪过去些,自己则侧着脸贴在柜门上,认真听着外头的动静。 陶昉本不想来的,可傍晚周昌嗣醒了,与他说裴晏曾在牢里与那关循单独相处了一会儿,他也拿不准这两人到底说了些什么,这才连夜赶来希望孙荡赶紧离开寻阳。 这廷尉少卿在沌阳连顾渊那宝贝儿子都照审不误,他这点家底,可不敢赌。 他陶氏旧日风光,传到他头上已是外强中干,他当初一时没把持住,应了高严的意思想跟着挣些小钱。知道孙荡贪心不足,搭上他不够,还搭上了赵焕之时便想断了这买卖。可孙荡不答应,还频频拿这事威胁他。 前些日子周昌嗣来请示说高严给了他海寇的线索,他虽也意外高严竟会主动出卖孙荡,但也想就此断了这桩事,便转头卖了孙荡一个人情。 所以周昌嗣天罗地网之策,只抓住了关循。 “总之我告诉你,明日一早,你赶紧离开寻阳!”陶昉越说越气,“若是让裴晏找到这儿来,我得跟你一起掉脑袋!” 孙荡亦不客气道:“谁让你的人那么没用,关在县衙也能让关循那野杂种跑了!他不死,我是不会走的!” “他的目标是你,你走了,他自然会跟着你走,你们有什么恩怨自己回定海算去!” 云英偷偷看了眼身旁的男人,柜中昏暗,仅有门缝漏进的一束光,但勉强能看清他咬紧牙关鼓起的腮帮子。 她回想起裴晏与她形容的关循,心下大致有了谱。 关循忽地也看向她,她心中一紧,方觉不妙,外头不知何时噤了声。 门缝中的光倏地暗了,云英盯着关循,伸出三根指头默默倒数着。指头数到一,两人同时踹门而出,孙荡一个踉跄没站稳,关循飞扑上去与之扭打起来。 陶昉本站在内室门口,见状掉头就跑,云英俯身抽出靴中细索扬出,精准地绕上他颈脖,抬臂一拉,陶昉后仰倒地,正巧磕在案桌上昏死过去。 云英上前探了探脉息,还有口气,遂扯下帷幔,将人绑在高椅上,嘴里塞上几册书,这才蹑身走到内室边,冷眼旁观里屋内斗。 裴晏意在为东宫牵线,生意万一谈成,他必不会让她替莹玉报仇。 她刻意支开裴晏非要自己进来,就是想先骟了孙荡这厮。可眼下有了关循,她便有了别的心思。 海寇嘛,抓一个能管事的便行,也不一定非得是孙荡。更何况这关循,一看就比孙荡好说话些。 关循受了伤,眼看不是孙荡的对手,情急之下朝她喊了声:“你倒是帮忙!” 云英抿嘴笑道:“这算是你求我了?” 孙荡咬牙啐骂着两人,拇指摁进关循腰上旧伤。关循额前青筋暴起,咬牙道:“少他妈废话!我死了你还有活路?” “啧,又是根硬骨头。”云英撇嘴骂了句,捋好细纲索瞅准机会套上孙荡的脖子,两头握手处搭在孙荡背后,扔给关循。 关循没好气地瞪她一眼,也只得飞快地接过,双臂张开,左右勒紧。 云英则绕到孙荡面前,捡起关循掉下的匕首,看着孙荡面色渐渐涨红,双脚不住地蹬,张大嘴,又发不出声。 发出声也无济于事。 陶昉这书斋甚是风雅,离正堂隔着景隔着湖,外头的喧嚣传不进来,里头的狼狈也透不出去。 “我替三贞九烈的莹玉娘子向二爷问声好。” 话音一落,一刀猛插入胯下,她盈盈笑着,吃力地将匕首在体内转了个圈,卡在骨间。 孙荡顿时猛地挣扎了几下,关循险些没站稳,手臂极尽最后一丝力,孙荡总算不再动弹。 他长吁一声,刚坐下来,云英从袖口抽出短刀,抵上他咽喉,那双嫣红的唇一张一合:“此地不宜久留,关大哥随我走一趟呗。” 关循抬眼觑她,冷笑道:“你这是请人的态度?” 她眉眼一弯:“你老实些,出去了,我给你赔不是。” 水边蚊虫多又泛着水腥气,裴晏等得烦闷,抬眼看着湖心那头,已过一刻钟,云英却迟迟不放暗哨。 他细想还是不妥,便让卢湛不管那么多,先冲进去救人。 卢湛点点头,刚转身,便见云英押着个男人出来了。 待两人走近,裴晏与关循相视一眼。 “怎么是你?” “原来是你。” 云英撇撇嘴,“等回去再慢慢叙旧吧。” 裴晏蹙眉道:“孙荡呢?” “死了。”不等裴晏责问,她赶忙扬了扬手里的短刀,“有他也是一样的。” 刀尖刚一离开咽喉,关循突然发难,反手制住云英。半空立刻射来两三发弩箭,关循拎起云英的身子做挡,一支箭扎进了她肩头。 卢湛拔剑护住了裴晏,也分神朝箭来的方向窥视。一青灰色人影纵身落下,挡住关循的退路。 卢湛看清来人,下意识喊道:“陆三?” 陆三冷眼盯着关循,朝卢湛喊道:“你左我右,攻他下盘。” “不行!”云英赶忙叫停,陆三在她身后,她只能看向裴晏,“他死了,线索便断了!” 裴晏抬手制止卢湛,陆三急得骂道:“姓裴的你别逼我连你一起杀!” 卢湛亦不示弱道:“你试试看!” “都闭嘴。” 裴晏头疼得紧,顿了顿,看向关循,“你想要人质,拿着她没用。我与她换,你带着我才出得了城。” 卢湛急忙抗议,被裴晏瞪了一眼。 关循冷笑道:“我记得你,廷尉少卿,京城来的大官。” 他说着,手里的短刃抵得更紧些,微压进云英咽喉的皮肤。 “你既愿意与她换,说明拿着她,就有用。” 第四十三章 拈酸 竹林里,四人僵持不下。 眼见湖对岸,陶昉的侍从匆匆跑入书斋,吓了个踉跄,连滚带爬地朝正堂去。云英忍不住催道:“关大哥,再耽搁,等前边那些人见着二爷的尸身,大家都走不成。还是找个僻静的地方,我们慢慢谈?” “我与你们没什么好谈的。”关循警惕地缓缓侧身,“让你的男人都站一块去。” 云英看了眼陆三,微微颔首,陆三退到卢湛身边,她趁机朝这两人使眼色,示意关循右腹有伤。 “别耍花招。”关循左手用力一捏,她肩颈骨节嘎吱作响,又道,“弩箭扔过来。” 陆三瞥了眼卢湛,取下左手袖箭绑带扔了过去,关循一脚碾碎了机关,垂眸看了眼那箭矢,“早晨在县衙,是不是你?” 陆三不置可否,骂道:“不该留你活口。” 他在城里等了两日,趁婉儿出门收账才快马追上,怕卢湛发现,一直远远跟着,直到见她与裴晏分头行事。 他本也是跟着她去的,但没走多远,便发现街角暗巷聚着些人,三步一哨地围着县衙。 他自问不是卢湛的对手,担心裴晏若有闪失,怕是护不住她,这才远远上树窥视。 云英却不知这一出,蹙眉盯着陆三:“你早上在县衙?” 陆三没好气道:“废话,那么多人,就凭这狗官的三脚猫功夫,要不是老子,他早就被大卸八块了!白天风流快活的时候,他没告诉你吗?” 春水满塘 第53节 卢湛先沉不住气:“你骂谁呢!” 陆三冷哼一声,转头半截树皮啐到卢湛脸上,眼珠朝关循那头微转:“谁没种我骂谁。” “岂有此理!” 卢湛拔剑劈向陆三,陆三扬手挡开,右臂衣衫划破,露出里头三根长尖刺。陆三左手一翻,指尖勾出腕下尖刺,目不斜视地甩向关循,卢湛亦以迅雷之势翻身刺向关循右腹。 关循下意识躲了陆三的暗箭,闪避不及,腰间被卢湛的剑锋划过,他咬牙提拎起手中人质挡过去,裴晏厉声叫停,逼得卢湛收剑。 身后十余人已提刀冲进了湖心小筑,不容他们再僵持下去,裴晏沉声道:“你要如何才放人?” 关循从县衙逃回来时被孙荡偷袭,本就伤得不轻,方才奋力与之搏命,腰腿上好几处筋肉撕裂,也无意多做纠缠,硬撑道:“你们别跟来,到地方我自会放了她。否则……” 他说着,左手用力一摁,云英肩上箭伤涌出一股鲜血,顺着单薄的衣衫晕染开来。 月明如水,关循押着云英穿巷前行,脚步愈发沉重。身后三人已不见踪迹,但他心知定不会太远。 云英见他没有往城门方向,而是朝着码头而去,试探道:“你伤这么重,还想走水路?” 关循哑声道:“女人太聪明可不太好,别逼我杀你。” 云英撇撇嘴,转眸换了个话头:“赵焕之与高严都死了,今日一过,陶昉这条路也算走到了头。关大哥就这么回去,老家的兄弟就白忙活了,何不另谋高就呢?裴大人身后的贵人,可比陶昉要有能耐得多。” 关循沉吟半晌,冷笑道:“你这算盘打得虽好,却是下错了注,孙荡既会卖我,便该知我不是那能做主的人。” 云英笑道:“只要湖心小筑的人都死了,再送陶大人一个剿匪头功,昭告天下。孙荡究竟是怎么死的,又有谁知道?” 停在岸边的两艘商船烛火通明,船上传来船工赌钱吆喝声。 关循临岸边停下脚步,沉吟不语,似在犹豫,云英趁热打铁道:“卖不出去的盐,便和泥沙无异。脑袋别在裤腰上的行当,情义归情义,钱归钱,缺了哪样都凑不齐一桌人,关大哥以为呢?” 关循转过弯来,冷笑道:“但好生意是不会送上门的,我焉知你这不是斩草除根之计?” 云英忍不住翻白眼,“看你上道才抬举你,不信算了。” “放屁,你分明是与孙荡有仇,想拿我糊弄你那当官的男人。” 云英微微扬眉,抿笑道:“我就说你上道了,关大哥真是懂我。” 关循用刀逼退她贴近的身子,嗤笑一声,“两个男人还不够你折腾的?省省力气,我不吃你这套。” 云英垂眸扫了眼他腰上的伤,“那你吃哪套啊?” 关循神色一凛看向她身后,云英下意识回头,胸前被猛地一推,后退两步跌坐在台阶上。 扑通一声,再抬头已只余粼粼水波。 卢湛和陆三吵了一路,互相埋怨对方出手不够准,裴晏跟在后边头疼得额前青筋都快要炸了,却也无话可说。 他方才就不该让她独自回去的,直到追上码头,见云英站在岸边,他才松了口气。 陆三先一步挡在裴晏前头,伸手替云英拔出肩上的袖箭扔进水里,撕开一溜衣摆,先扎紧了止血。 卢湛左右张望,问道:“那家伙人呢?” “跳水跑了。” 陆三猛一回身踢了卢湛一脚,他没站稳掉进水里,扑腾了几下才爬上来,怒道:“你干什么?!” 陆三眯着眼,看出卢湛不识水性,登时乐道:“没听见跳水跑了吗?你不追?我助你一脚之力啊。” 卢湛气得吹胡子瞪眼,但看裴晏摇头示意,只得气鼓鼓地忍下。 云英抿嘴笑了会,忽地想起正事:“陶昉还在湖心小筑里,我只打晕了他。孙荡死了,关循跑了,大人最好快些回去逮几个人。就算生意谈不成,兴许也能拎出他们这条线上别的蚂蚱,当中若有吴王的人,这一趟便也不算白来。” 裴晏点点头,目光盯着她肩上的伤口,“你没事吧?” 陆三横瞪他一眼,抢答道:“哪回沾着你没点事?活瘟神还好意思问。” 说罢抱起云英便阔步而去。 回客房,陆三边给云英处理伤口,边将宋平的近况简单交代,“一去一回得月余,你说要利用裴晏杀元昊的,下个月能行吗?” 云英面露难色:“哪有这么快的……” 陆三猛地一掰她脱了臼的肩膀,云英疼得狠踢了他一脚:“你就不能轻点!” “你又骗我!” “没骗你。”云英拧眉推开他,动了动肩,拿起案前烈酒浇到伤口上,“元昊平日都前呼后拥,就算加上平哥,也难以近身,更别说全身而退。裴晏带的太子卫率里,颇有几个高手,要么等他们闹起来,趁乱杀了,要么等他罢免元昊,届时元昊自然要卸甲回京,随行的人少,我们才有机会。” 她上好伤药,拿布条扎紧,“东宫想要江州的兵权,先取代李规,再撤军镇,这顺序不能变。若元昊先倒,江州刺史的位子,惦记的人就多了。但裴晏近来似不再盯着李规了,他与李规应是达成了一些约定。” 陆三心下存疑,但又挑不出毛病,只得没好气道:“你不必与我解释,我反正不懂你这些弯弯绕绕。” 云英笑着捏他鼻子,安慰道:“放心,眼下急的人可多着,东宫……还有李夫人,一个个的都比咱们急,先静观其变吧。” 陆三点点头,默了会儿,噘着嘴嘟囔,“你这么费心思帮他找盐贩,我看你也挺急的。” “顺手的事。” “你少诓我。” 云英沉了口气,幽幽道:“东宫势微,若裴晏在江州讨不着好,难说过几年会是什么光景。” “你信他那些鬼话?” 云英笑了笑:“不信。东宫眼下的确重视寒门,那不过是因士族各有所倚,宗室与北朝旧部又频频与天子叫板。寒门依仗东宫,不也都是为了他日鸡犬升天,能跻身士族之列么?各取所需罢了。” “不分南北,打压士族,均田分权,都只是为了皇权稳固。待他大权在握,睥睨天下之时,岂会再革自己的命?” 窗外星月交辉,眼前忽地晃过那日黎明之际,那灼灼眸光。 你我蚍蜉之力,护一人、十人、百人又如何?唯有这九霄敞亮了,方能求个河清海晏。 什么河清海晏,她从来就不信这世道能好起来。 太子的心真不真,她不知道,但裴晏是当真舍了那一身富贵,信了他的鬼话。 有公天下之心者,不该孤身前行。 她顿了顿,浅笑道:“我们就算走了,也还得在这天底下活着。有个自诩仁德的天子,总好过那些脸都不要的。” 陆三抿咬着嘴,不再多问,闷声掰过她身子,把外袍整个扒下来,让她垫在胸前趴好,掌心抹了些药酒,揉着后背上那些青紫的地方。 头别在案前久了,脖子拧得难受,云英扬了扬下巴想换个边,一抬眼与窗缝外那一双桃花眼正对上,眨眼的功夫,人影便从门边晃过,隔壁屋子的门一开一合,静默一片。 “好了好了,别揉了。”云英穿上衣服,转眸想了想,“我饿了,你去给我弄碗鱼羹来。” 陆三皱眉道:“大半夜的店里灶都熄了,上哪弄鱼羹去?” “前边那条街有间酒肆,你去买回来。” 陆三撇着嘴走到门边,忽然福至心灵,“你他妈又想钻隔壁去?” 云英白了他一眼,“你又不是个王八,一去一回能要多久?这点功夫能干什么。” 陆三嗤笑道:“那可不好说,小白脸都是中看不中用的。” 云英抬脚踢他,陆三一闪,踢中了门槛,嘶地一声,“少废话,快去快回,我饿死了。” 陆三前脚出了一楼大堂,云英理了理衣襟,蹑手蹑脚地就钻去了隔壁。 裴晏正背对着门端坐着,案前摆着几根不知道从哪儿来的竹箸,墙角净瓶旁还散落着几根。 他闻声回头瞥了她一眼,指尖捻着那根竹箸绕着食指转了个圈,捏在掌心。 云英抿笑着上前:“大人这么快就回来了?” 裴晏嗯了声,“陶昉也是有备而去的,本就带了些人守在正门外边的巷道里。我们到的时候,已经都缚住了,清点过送去州府地牢,明日再审。” “哦。” 默了会儿,他回头看她,“还有事?” “我都受伤了,你不给我药的?” 她伸出手,裴晏回过头,背对她,淡淡道:“你药都上好了,还要来作什么?” 云英抿嘴偷笑,”上好了你就不给我了?大人的兴许更好呢。” 裴晏轻笑一声,“我看你那儿的药,不比我的差。伤药方子都差不多,有一副便够了,用多了上火。” “大人好酸啊。” 裴晏回身看她,牙关咬紧,胸口憋着那股邪火一路烧到脸上,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 他早就知道的,只不过知道和看到是两回事。 她眉眼弯作一条线,“我不管,我就要你的。” 云英说着伸手探向裴晏腰间,被他板着脸拽住,挣扎两下拗不过,便佯作吃痛状。 “你少装模作样。” “真的疼,你看都出血了。” 肩上包好的地方隐隐渗开血丝,裴晏刚一松手,她便抱上去,鼻尖在他颈窝蹭着。 方才陆三的话在耳畔绕得她心头虚,平哥没生她的气,他与妙音还有了孩子,只待大仇一报,他们便可离开这儿了。像十多年前他们说好的那样,寻个清静地方,一家人好好过日子。 等这么多年,总算盼到了头,心里竟有些不踏实。 反正时日也无多,偷偷贪一点乐子而已,算不得什么。 念及此,双臂又搂紧了些。 “你既知道陆三跟来了,干嘛瞒着不说?” 怀里软玉温香贴着,裴晏心头那点气也就被哄得差不多了,但嘴上仍还酸着:“你的人也不止他一个,兴许是我不认识的。反正也不让问,有什么好说的。” 他那时匆匆一瞥,的确怀疑是陆三,但见她赶来县衙那慌乱神色,不像另有安排。来者既无恶意,多问徒增猜忌嫌隙,便暂且按下未表。 “你不信我,还恶人先告状。” 裴晏扬眉反问:“那你要如何?” 她抬头迎上他,抿唇笑着,刚要开口,门外传来陆三和卢湛的争执声,两人一同挤上楼梯,谁也不让谁。 云英暗道不妙,陆三这小子也回来得太快了吧。 她这一顿,神色微动被裴晏看在眼里,刚咽下的酸劲又涌上来,他倏地吻上去,一手摁住她的腰,另只手没入发间,将人牢牢箍着。 外头两个冤家骂骂咧咧地上了二楼,脚步渐近,裴晏也丝毫没有要松开她的意思,甚至还用劲咬了她一口,陆三走前那几句话,他可都听见了。 云英睁大眼,对上那含笑的双眸。 春水满塘 第54节 这口醋还越喝越起劲了。 门一开,果然没人。 陆三骂了声操,刚一转头,就见到云英被推出来撞在卢湛身上,卢湛提着的一满壶开水洒到脚上,也龇牙骂了声操。 云英讪讪一笑,一脸心虚地回了房,陆三没好气地跟进去,门重重地关上。 “有病吧……” 卢湛骂骂咧咧地转过头,见裴晏正抿笑着站在门口,“大人,他们这是怎么了?” “我怎么知道?” 卢湛哦了声,进屋将热水倒在茶壶里,茶香四溢,他看了眼案前摆着的竹箸,又瞥见裴晏手中还捏了一根,心下暗道不妙。 裴晏也垂眸看了眼手中竹箸,展眉朝墙边扔了过去,稳稳地落入瓶口。 “早些睡,明日还得去看陶昉演大戏。” 卢湛应了声,忽觉不对,“大人你不是要喝茶吗?” 裴晏已躺上床,闭了眼。 “不喝了。” 第四十四章 阴差阳错 灶火映红了脸,热汗直往下淌,程七刚拿起火筴,陆三就一溜烟地冲进来,正对着他开始解裤腰带。 程七一愣,“三爷,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刚。” 陆三从胯下扯出封皱巴巴的信扔进灶里,沾了汗的纸在火光里劈啪作响。他还不放心地夺过火筴往里戳了戳,眼瞅着烧干净了才松口气系好裤子。 “你俩干嘛呢?”静儿端着盘吃剩的凉米糕进来,嫌弃地斜睨他们。 陆三调笑道:“这么紧张?放心,老子不跟你抢男人。” 静儿脸颊微红,懒得搭理他,只看着七郎说云英让他去画舫找她。待程七离开,静儿拉住陆三,抿嘴试探道:“娘子脸色不太好看,是不是七郎犯什么事了?” 陆三笑了笑:“刚才还不理我,这会知道求我了?” 静儿知道陆三脾性,立马软声求道:“好哥哥,你别跟我计较。” 陆三拿乔又多听上几句,浑身都舒坦了,方才笑道:“放心吧,他没事,倒是你俩兴许有好事。” 画舫内,云英凝看案前的牌位,千丝万绪,隐忧难安。 埋伏在高严府上要杀她的是石老的人,又或者说,如今已要算是祝老四的人。陆三想快些回来找他们算账,天没亮就催着她走,刑讯之事本也无需她帮忙,便给裴晏留下封信先回来了。 进了城马不停蹄地赶去十字街,还是扑了个空,每间屋子都一片狼藉。 对方也走得很急,急到连石老的牌位都落在香案上。 当初她主动请缨留在江州,又哄刘舜命元昊协助她,有了明路,还得铺暗路。江夏附近大大小小的匪帮,识时务的合作,不识时务的送去见阎王,足足花了小半年的时间才都收拾干净。 石老,是离她最近却最后才下手的。 这帮人,身手谈不上一流,但常年混迹城中,眼线密,在公在私都是她必须要拿下的。可他们人心齐,骨头又硬,颇费了些心思,软硬兼施才收拾妥当。 如今树倒猢狲散,情义值几个钱? 可笑是那祝老四向来不服她是个女人,现在另投他处,出面的是李景戎也好,顾渊也好,最终不还是李夫人说了算? 程七欠身进来,只一眼便盯出苗头不对,他扫了眼案前扣放着的牌位,心下忐忑:“东家这趟去寻阳,是出了什么事?” “算是吧。” 云英示意他坐下,从锦盒里拿出两张纸递过去,上边誊录着姓名籍贯,是她早就买好的良籍。 “你的这份颇费了些事,男丁就是麻烦。” 程七蹙眉道:“东家这是要赶我走?” 云英又拿出一张递给他,“静儿祖籍青州,这平原郡的户籍,离她老家不远,待你们去了,早些把你这江州口音改改,也少些挤兑。” 楼里的娘子大多是流民,天南地北,哪儿的都有,但程七却是世居江州。他看着手中那份豫州户籍,犹豫了会儿,还是忍不住问道:“东家,郢州城难道真的有变?” 云英抬眼看他,浅笑道:“花无百日红,早晚都是要散的。” 她想了想,程七这小子贼精着,不说明白,怕是打发不了,便又道:“我在寻阳遇上了祝老四的人,他的确是给自己找了个好靠山。下回再见,得分个生死了。我知道你为难,反正你这小偷小摸的本事也派不上多大用场,多一人少一人,对我来说都一样,静儿有个归宿,我也放心些。” 程七看着云英肩上包着的白纱,怔怔道:“四哥……当真对东家动手了?” 云英未作声,只拿起面前的牌位凝看了会儿,放到程七面前:“十字街已经没人了,落下这个,想来也只有给你,初一十五,你也替我上炷香。” 程七看清那上头的名字,神色骤然凝重,喃喃说了句四哥糊涂,默了会儿,将那几页纸推回来,只抱起牌位:“我若在这时候弃东家而去,阿娘在九泉之下也要咒骂我的。东家若是不信我,我就在这城中随便找个地藏着,总有能帮得上忙的时候。” “至于静儿……”他抿抿嘴,涩涩干笑,“静儿的去留,东家该问她自己,我岂能替她决定。她这般品貌,脱了籍,寻个好人家不难,也未必还看得上我。” “你这话,我待会就告诉她,你等着挨揍吧。” 见他不愿走,云英也不再说多,收好户籍文书让他去忙。 程七走到门口,忍不住多嘴道:“四哥向来不喜欢女娃,一直惦记着想再要个儿子的。东家若想用桃儿引出四哥……怕是难。” “桃儿是桃儿,我分得清。” 程七得了承诺,这才放心出去。 人一走,窗外倒吊下来个头,陆三翻身钻进来,一脸失望:“这臭小子莫不是始乱终弃,腻了静儿吧?看我不好好收拾他!” 云英白他一眼,收拾好东西:“我几时看走过眼?程七一直当你是恩人,恨不得认你作亲哥,你是一点不信他。” 陆三撇撇嘴:“小心些总没坏处。” 云英点头道:“他倒是提醒我了,祝家嫂爱重桃儿,兴许去找过她,你随我走一趟。” 府门紧闭,云英顶着烈日敲了好一会儿也没人应。 陆三本想翻墙进去找人,但裴晏这儿只有秦攸和卢湛见过他,云英担心他被当做刺客平生误会,便说过两日再来。 陆三可不乐意,过两日裴晏搞不好就回来了,便道兴许是在里头午睡没听见,但他上前用力砸了老半天,还是没人应。 两人刚要回去,就遇到桃儿与秦攸从外头回来。秦攸左手拎着一篮子菜,右肩扛着半扇猪,见着云英微微一怔,眼底闪过一丝局促。 云英看了眼桃儿手里捧的一大把野花,假意斥责道:“怎么能让秦左率一个人拿,我教你的规矩这么快就都忘了?” 桃儿一着急舌头就打结,磕磕巴巴地也说不利索,秦攸解围道:“云娘子误会了,正午暑热,我请桃儿带路去城郊买些便宜的肉,怎好再劳烦她拿东西。更何况裴大人也说桃儿是娘子予他一番心意,不可轻慢了。” 一旁陆三忍不住嗤了声,云英浅笑颔首,这秦攸说话虽比卢湛那傻子顺耳多了,但好听的话假,字字句句都是欲盖弥彰的小心思,还不如那些难听又刺耳的。 “我有些私事与桃儿讲,秦卫率可否行个方便?“ 秦攸识趣道,“自然。” 云英拉着桃儿走远了些,眼尾撇见秦攸进去方才开口问十字街的事。谁知桃儿比她还惶惑,呆愣了会儿,回过劲来,眼底通红:“阿娘没找过我,他们是不要我了?” 说着斗大的泪珠子直往下掉,她拽着云英的手,一抽一抽地:“石老死了以后,巷子里每天都有些人出去了就再也没回来……七叔带我走那天,阿娘和阿爷吵了好久,阿爷还动了手,是七叔护着我出来的……” “我前几日还偷偷回去过一次,阿娘说阿爷还在气头上,让我别再回去。但我没见到阿爷……娘子,他们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云英与陆三相视一眼,“你哪一日回去的?” 桃儿想了想,哽咽道:“就是……裴大人走的那天夜里,秦大哥他们也都不在,我就趁着半夜……溜回去的。” 云英眉间微蹙,桃儿心思浅,她倒也不怀疑。但桃儿一哭起来没个完,云英耐着性子安慰了会儿,答应有消息一定告诉她,桃儿这才定了些神。 没走出多远,秦攸追上来,恭敬揖礼,问起裴晏的行程。 云英对秦攸的印象并不好,湓口城外她提点卢湛时,裴晏也是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此行细节,想来并不能与他说得太多。 “陶郡守生性孤傲,平素只与崔长史有些交情,难得与大人一见如故。”她笑了笑,意味深长道,“说起来,江州也的确鲜有裴大人这般高门中人,我看……秦卫率少说还得再等几日。” 秦攸嘴角微动,了然道:“秦某明白了,多谢娘子。” 日沉江岸,山间明霞澄暮色,清风带着湿气穿林而过,难得凉爽,正是赶路的好时辰。 马车卡进石缝,卢湛挽袖抬得满头大汗,听一旁差役抱怨着夜里山路难行,他忍不住呵斥几句,让他们闭好嘴别让裴晏听见。 又检查了一遍车轮,卢湛走到队伍前头低声道:“大人,夜里山路难行,要不,咱们还是等天亮再出发?过了这座山,前头便一路平坦了,届时我们再加快些脚程便是。” 裴晏思忖一番,颔首应允,卢湛松了口气,退回去嘱咐大伙就地歇息。等所有人安顿完再回来,裴晏已经靠着树桩子闭目睡下了,他便去一旁的青石台上生火,以防夜里野兽偷袭。 火苗滋滋作响,卢湛回头瞥了眼裴晏,脑子里有很多事想不明白。 明明借着孙荡一事找陶昉这老狐狸狠敲了笔竹杠,这同行几大车的钱银都是要运回江夏给李规拿去修渠的,但裴晏似乎不太高兴,这几日都阴沉着脸。 思来想去,想起年节回范阳时,叔父酒后曾拉着他品议过太子重用的几位大人。 “裴少卿行事刚正,但不善变通,谁的情都不讲,难堪大任,与他父亲裴昭一样,都是那卸磨时待杀的倔驴。” 想来应是没能按律惩治陶昉,反倒主动让其花钱消灾给膈应的。 他知道这些钱裴晏一分都不会拿,但他也知道这话说出去,除了太子,恐怕没人会信。 剑尖扬起一片火星,卢湛忽如醍醐灌顶,喃喃自语道:“大人该不会是因为那女人不告而别跟人跑了不高兴吧?” 想了想,又自我反驳起来:“不不不,不可能。人家都睡一屋了他都睡得下,又岂会如此小气。” 卢湛伸手又抓了把枯叶撒进火堆里,火星四溅,他身后倚树靠着的人微微睁开眼,嘴角抽搐,额前青筋猛跳,本就难看的脸色更添几分愁云。 到江夏已过了两三日,巳正进了城,裴晏先去州府找李规,掐去了那些不可说的,将陶昉暗中勾结海寇贩盐,又贼喊捉贼反被擒之事悉数告知。 李规听完默了良久,盯着茶盏中飘着的竹叶心,神色颓然。 “裴少卿不怀疑是李某出尔反尔,想杀你灭口吗?” 裴晏喝了口茶,答非所问,“你这茶汤我幼时在河东老家也常喝,竹叶心,院子里随手可采,清心安神,比你家中那蒙顶石花,强多了。” 他顿了顿,自袖中拿出张叠整齐的麻纸递给李规,“听闻使君善山水丹青,但你给我那些图,都只有堰渠,没有山水。我倒是画了一张,你看看,我有没有记错。” 李规展开来,凝看良久,颤声笑道:“没错……是这样的。” 他收起裴晏的画,凛然道:“裴贤弟放心,此事李某自会给你个交代。” 裴晏点点头,起身揖礼告辞。 回府还不到午时,卢湛满心欢喜地以为能赶上午饭,冲到后厨却只见桃儿一个人在忙活。 “秦大哥他们巡夜睡得晚,通常都是未时才起来的。” 春水满塘 第55节 卢湛蹙眉嘀咕着大人都不在府里,还巡个什么夜,转身便去房里找秦攸。以往都是秦攸来掀他的被褥,这回总算能一雪前耻了。 卢湛在水囊里灌满了冰凉的井水,蹑手蹑脚地进屋,刚走到床边,正要朝秦攸脸上挤,秦攸一个翻身起来,手上刀光一闪,划破了水囊,洒了一床。 “你小子找死是吧!”秦攸看着湿淋淋的床榻,哭笑不得,“今晚换你睡我这儿!” 卢湛憨笑,不以为意,“这鬼天气,一两个时辰就干了!换就换。” 裴晏既然回来了,秦攸便让卢湛去把其他人也都叫起来,他去后厨帮桃儿的忙,不出半个时辰,就做好了一大桌饭。 卢湛按往日规矩给裴晏送了些素的过去,再回来时他心心念念的炖肉已经所剩无几,眼睛里顿时就没有光了。 衣角被拉了拉,他一回头,桃儿把自己那碗递给他,卢湛挠挠头,尬笑着推让。桃儿却说刚才做的时候已经吃过了。 “桃丫头,你可知道,这小子是连裴大人碗里的肉都抢的,竟然舍不得要你的。” 李环喝了几口酒,就开始起哄。 桃儿顿时红了脸,秦攸笑着把那碗推来推去没个着落的肉接过来,摁在卢湛手里:“尝尝桃儿的手艺,裴大人还说怕她学不会,让我慢慢教,你们就走了这不到半个月,这丫头已经快全学会了,可聪明着。” 卢湛抿抿嘴,迎着桃儿期待的眼神咬了一小口,“嗯嗯,好吃。” 李环又提了壶酒,笑道:“秦头,你该跟他讲桃丫头骟猪那手艺,那才叫一绝!” “李大哥!”桃儿赶忙叫停,却已止不住众人笑作一片。 卢湛一愣,“什么骟猪?” 秦攸也捂着嘴,忍俊不禁,李环走到卢湛跟前,打了个酒嗝,笑道:“桃丫头带秦头去城郊的农户家里买猪,正巧遇着那户有头成了年的猪没骟,猪发起狂来到处撞,秦头帮忙给摁住,那农户心一慌,刀都拿不稳。结果咱桃丫头,你别看平时看着柔柔弱弱地,捡起刀对准那卵蛋就是一剜!” 桃儿脸通红地跑了出去,众人见了更是哄堂大笑。 卢湛吃到一半的肉僵在嘴里,脸色青一阵,红一阵,方才还酥软嫩滑的肉,忽地就没了味。 第四十五章 失控·上 余霞渐散,桃儿进来添茶点灯,扫了眼案前,惊喜地叫出声:“我认得这里!这儿是大江旁的沙坝子。” 说完一顿,怯怯道,“桃儿多嘴了……” 裴晏挽袖蘸墨,笔尖在瓷碟上化开些,笑道:“你既能认出来,说明我没画错。” 桃儿抿嘴笑笑,指着画上的入江口:“小时候阿爷下水打鱼,我也撒了个网子,网住条特别大的鲟鱼,它一扑腾,我就给拽江里去了,一直冲到了下边的沙堤上。阿娘以为我死了,死命地抱着我哭,肚子里呛的水一挤就吐出来了,我就醒了。” 她忽地紧咬下唇,嘟囔道:“但阿爷气坏了,说要是个男娃,就不会被条鱼给弄得半死。那之后就不带我下江了,嫌我晦气。” 裴晏笑了笑,“他胡说,你大难不死,是有福之人。” 说着笔尖一勾,在那些渔船边又添了两个人,一大一小,染上淡淡海棠红,这才满意地放下袖口,吩咐道:“你去叫秦攸来。” 桃儿应声退出去,裴晏拿出印鉴摁上,待绢布上的墨色干透,叠好了也封入函内。 他斟酌再三,还是决定给元琅去书为李规说情。 清官难寻,死一个便少一个,还会提醒后来人,同流合污才有活路。 如此世道,纵是元琅顺利登基,可用的都是汲汲营营之辈,河清海晏从何谈起? 李规给的大堰图纸上诸多批注,墨色深浅不一,一看便是经年累月,几经修订。他们都是读圣贤书的,不懂这些手艺,那上头密密麻麻地记着治理水患、修补沟渠时遇过的麻烦,又是如何走访工匠,一一找出症结。 这样的人,不该白白殁在朋党之争上。 从湓口回来路上心烦,他凭记忆描了幅江州城外的山水,将大堰落在纸上,凌空望着,心里便舒坦些。元琅虽素来与他同心,但寥寥数语怕不足以让其放下芥蒂,便又认真画了这三尺长幅。 此事他若能办成,是百年难修的功德,前半生的泥泞,后半生的荣辱,都不那么重要了。 当算是他沾李规的光。 秦攸安排了三个人明日回京城送信,裴晏既已回来,他又重新排了昼夜两班,一群人围在正堂商议。 桃儿闲来无事,便把卫队住的东院里那些换下来的衣服抱去洗。刚打好水,一转身便被卢湛撞到,摔了个扎实,两桶水泼出来,顺着石阶往下淌。 卢湛正午时没吃多少东西,白天热得没胃口,太阳落山就肚子饿,刚去后厨找了些吃的回来。心里想着事,脚底如生了风,眼睛就跟白长了似的。 “抱歉……我没看路。”卢湛拉她起来,手一松开,掌心湿漉漉地,捏了捏拳,又挠挠头,“我帮你吧。” 卢湛说着,回身去井边重新打了两桶水,帮忙提到后院。 见着那一大堆衣服,不免皱眉道:“这群家伙还真不客气啊,之前怎么不见他们这么讲究?” 桃儿赶紧解释道:“是我自己要洗的。我脑子笨,那些写写画画的也学不会,还把大人给气着了,都不让我伺候……静儿姐姐说,在这些富贵人家干活就得主动,不能等人家使唤,容易被人嚼舌根。要是主母小心眼,往后的日子就苦了。” “大人除了每天沐浴要烧水比较麻烦,别的都不要人伺候,跟你没关系的。”卢湛想了想,又宽慰道,“再说你是云娘子送来的,他不会委屈你的。” 桃儿眼里一亮,松了口气:“真的?” “当然。” 他哪里敢。 卢湛抿抿嘴,咽回半句话。呆站了会儿,有些不自在,便拎着桶去打水。 小石子掉进井里,咚地一声漾开道道水刃划散倒影。水打上来,他又在井口坐了会,井中寒气上涌,浸入皮肉,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李环说那公猪的卵蛋有巴掌那么大,一刀剜下,像个肉球滚出去老远,猪死命挣扎,秦攸和农户都挂了彩。 “瞧瞧宫里头那些老阉竖,一个个猪狗不如的。” 他明白李环这是趁着酒劲发些旧怨,但实在绘声绘色,好几个时辰过去了,那血糊糊的猪蛋子还在脑子里滚来滚去。 卢湛拎着两桶水回后院,桃儿低着头杵衣服,紧抿着双唇,胸口快速地起伏,眼尾止不住地往后瞟。 卢湛警惕地扫视四周,故作平静道:“刚才是秦大哥过来了吗?我好像听见他声音了。” 桃儿手一抖,捣衣杵没拿稳滚到卢湛脚边。 “没、没有啊……没人过来。就我一个人……” 卢湛俯身去捡捣衣杵,檐角地上那团黑影悄悄并入夜色,“那可能是我听错了。” 他伸手递过去,手腕一抖,捣衣杵如离弦之箭,飞向檐角那堆酱缸后,瓦缸应声碎开,墙角飞出个人影,直往院外窜。 卢湛拔剑就要冲上去,桃儿忽地扑上来拽住他。他侧身想退,但腰上被摁得死死地,这丫头看着瘦弱,也不知哪儿来的劲,硬是让他寸步难行。 “卢公子!”桃儿叫道,“七叔是来找我的。” 卢湛定睛一看,那已经蹿到房顶上的贼人竟是凤楼看门的小厮,不客气道:“找你干嘛要偷偷摸摸进来?” “七叔是……是……” 程七见卢湛收了剑,这才从房顶上跳下来,“公子不要为难桃丫头,是我想让她去裴大人那带个话。” 卢湛拧眉道:“你找大人做什么?” 程七有些犹豫,但眼下也没有别的法子,只得坦承道:“东家可能出事了,还请裴大人想想办法。” 三日前,元昊突然差人来把云英带走,自此便再无音讯。昨日一大早,陆三说去探探,到眼下也是一天一夜未归了。 程七知道忌讳,不该问的向来不问,但近来一事接着一事,外头都传郢州城要易主,那日他送刘旭回去,军中明显气氛紧张。石老死了,四哥也不知投靠了什么人,竟敢对东家下手。更令他不安的是,东家前几日想送他走,话里话外,分明是在安排后事。 他也不知贸然来此对不对,但眼下若还有人能去郢州城打探一二,也就只有裴晏了。 裴晏眉间微蹙,看不出喜怒,默了会儿,沉声道,“是她让你来找我的?” “不是。但……” 卢湛忍不住打断他:“江州谁人不知她和元昊的关系,莫说是三日,便是待上十天八天也不足为奇。你想让大人去问元将军要人,凭什么?你要是元昊,你会交人吗?” 裴晏抬眼示意卢湛闭嘴,但卢湛心里急,他怕裴晏头脑一热真的会去。 先不说这一去,裴晏原本打算利用这女人对付元昊的算盘得落空了,情夫见情夫,万一一言不合,能不能从郢州城安然无恙地出来都未可知。 程七心头也急,他很早便觉得东家与元昊不如外界所传那般,但他没求证过。 话在嘴边绕了几回,想说又不敢说,只得委婉道,“可军镇那些人哪会真的把我们这些下九流当人看?元将军与李大人一有龃龉,便拿东家出气,即便如此,也从未有过三日未归的。” 裴晏垂眸盯着案前,“我知道了,你回去吧。” 听裴晏这么说,卢湛总算松了口气,赶紧推着程七出去。 程七心下失望,一时没沉住,“东家说裴大人和那些狗官不一样,桃儿跟着大人比跟着她好。” 他走到门边,回身冷冷看着里头。 “也不知她还有没有命知道……自己看走了眼。” 营房外篝火熊熊,赤焰映在刘旭脸上,皮鞭在眼前晃动,血就溅在他脚边,额前的汗直往下淌,脊背却是一阵寒凉。 他与楼文泰那群人去沌阳淫乐时被于世忠带人抓个正着,回营又在他屋子里搜出了云英给的那些钱。 元昊重罚了旁人,独留下他,追问钱的来头,还拿出刘舜亲笔写的书信,白纸黑字,说他若有违军纪,让元昊从严罚之。 可他正愁该如何应对时,元昊却话锋一转,道:“那贱人无端送你这么多钱,自然是有所图,兴许是自己有笔烂账填不平,想让你替她遮掩。你既然是受奸人蒙蔽,情有可原,待我查明一切,你我一同上书殿下,此间波折,我便当从未见过,如何?” 台阶递到了脚边,刘旭自然是要下的。元昊便将婉儿抓来营里严刑拷问,还让他从旁看着,说是有个见证。 分明就是将他查明白了,杀鸡给猴看,谁知酷刑之下竟还真的问出些端倪来。 陆三低垂着头,浑身早已血糊一片,自始至终愣是一声没吭。 于世忠停了手,“将军,他晕过去了。” 元昊双手一掰,热腾腾的烤小豚撕开两半,瞥一眼云英,“那便换一个。” 于世忠顿了顿,转身看向木架上的云英。“抱歉。” 他低声道,扬鞭抽上去。 元昊在身后淡淡提醒:“别打着脸了,她还得靠这个伺候殿下呢。”说罢用小刀割下一块肉分在盘中,递给刘旭。 “还是世子英明,早就看穿这贱人做假账欺瞒殿下,稍一引诱,她便上了当,想用银钱贿赂世子,他日事发,好威胁世子替她隐瞒。” 刘旭接过食盘,讪笑不语。 云英抬眼觑来,挑拨道:“元昊你可真是个懦夫,你分明是怕殿下见了我,就只听枕边风,不信你这些废话。你以为拉小将军下水,让他下令杀了我,自己就能躲在后头了?” 元昊冷笑一声,“你真以为我不敢杀你?” 云英看了眼一旁神情复杂的刘旭,“那你倒是动手啊。” 她顿了顿,扬声笑道:“北方苦寒,人人都没有退路,前赴后继死了那么多人,谁不是图将来能有好日子才跟着你元氏一同拼命的?结果朝廷自己迁去了南边,却把那些无权无势的旧族子弟都留在北边。美其名曰,南人不可信,唯我北族将士有资格保家卫国。” “日子久了,谁不恨呢?前些年怀朔兵变,不就是要讨这份债么。若没有江州的贴补,殿下靠什么稳住军心?一人叛逃杀一人,十人百人千人,难道都杀了吗?” 春水满塘 第56节 “这做生意,不比打仗,逼得紧了狗急跳墙,放得松了,蹬鼻子上脸,大家都有活路才能长久。有的人吃软,得先给甜头,有的人骨头硬,要掐到死穴。”她笑了笑,眉梢微扬,一仰头闭着眼,“法子我都教你了,杀了我,记得好好替殿下把这盘烂账做下去。” 元昊嗤笑道:“你不用在我面前邀功,殿下若知你做假账骗他,还将这偷出来的钱送给了李规,你以为你和你这好弟弟还能活多久?” “若我说这都是他床上允过我的赏钱,你可要去问他?” 元昊牙关紧咬,眼底尽是杀意,他不叫停,于世忠也不敢停手,长鞭一道道抽在身上,轻薄的衣衫染满了血,渐渐褴褛。 元昊喉头咽了咽,冷眸看向刘旭:“今日之事,还请世子代我向殿下禀明,她这些鬼话是真是假,我便等着殿下的意思,你看可好?” 刘旭心知元昊想借他的刀杀人,但云英交的账向来是他先验看再交上去。 他还曾信誓旦旦地保证,他安插了内应监视云英,让父王放一万个心。可婉儿竟也瞒着他,若她酷刑之下交代的这些都是真的,那父王怪罪下来,他也得落个愚蠢的骂名。 “如此甚好。” 元昊他素来厌恶,但这女人如今是个烫手山芋,偶尔合作,各取所需,也不是不行。 “但书信来往需时,万一……”刘旭顿了顿,咽下后半截,“她二人又该如何处置?” 元昊微怔,思忖一番,笑道:“这个交给我。” 月色映照山间,云英扶着陆三一步一缓地往山下走。 血滴在前头,也分不清是谁的。赤脚滑在石尖上,一阵生疼,但陆三伤势很重,得快些回城上药,她也顾不上这些。 “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元昊找我麻烦的时候你别来,总不听。” “他关着你,就是要引我来的,我不来,他等不耐烦就会折磨你了。” “你来了,他才是捏着我的尾巴,一个人死好过两个人都死。” “不是还活着吗?” 陆三笑了声,胸口一紧,咳出一口血来。 云英赶忙扶他坐下,扯下自己本就褴褛碎开的衣服捋成一条条,替他绑在几处伤口深的地方止血,“你别说话了,我背你。” 陆三肿着眼,吃力地抬手捋过那披散的长发给她遮住胸前露着的地方。 “你这样……待会怎么进城?” “都什么时候了,还管这些。”云英睨他一眼,顺口道,“羊崽不用穿衣服。” 她转过身去,“快,上来。” 见陆三半天没有动,她回头看他,迎上那泛着微光的双眼:“云娘,你不是……” 身后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陆三挣扎着想起身,看清来人,下意识松了口气。 “大人,他们在那儿!” 卢湛扬声叫道,下马跑了几步,赶忙又别过头去。裴晏上前脱下外袍披在云英身上,看了眼陆三的伤,吩咐卢湛:“你先带他回去。” “大人,这儿离江州城还有……” “还不去!” 裴晏叱喝道,脸色森然可怖,出来这么久,卢湛还从未见他发这么大火,只得背起陆三上马先行。 云英望着两人远去,这才回身看向裴晏,眉间微蹙,唇角勉强地扬起。 “裴晏,你不该来。”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2-20 写到这里才发现大纲原本的安排有点狗屁不通,重新梳理了一下,更新晚了一点! 第四十六章 失控·下 油灯点了三盏,屋子里虽不够亮堂,却足够热。 云英倚在床沿边,左腿自衣摆间伸出,搭在软枕上,脚底的伤口嵌着的砂石青藓,虽已用烈酒冲洗过,但还有些卡在肉芽里的。 面前这人一声不吭地拿着铜镊,如雕花般仔细地挨个挑着砂石,她故意挪了挪腰,腿从松垮裹披着的衣服里露出来些。 脚底一阵钻心的疼,镊尖往里戳出块尖石渣,云英闷哼了声:“你故意的是吧?” 裴晏擦了擦顺着镊子淌到手上的血,双唇微动,又咽了回去,转身拿起白纱,用力摁上,擦干净脚底残血开始上药。 云英没忍住翻了个白眼。 裴晏在生气,一张脸板得能搁着劈柴,瘟神见了都要绕道走。 但又不知道生的是什么气,连卢湛那个死心眼被他一吼都没敢再吱声。 按理说应与她无关,那更是凭什么对她发脾气? 她越想越气,便也不作声了。 脚底的伤处理好,裴晏坐到床侧,解开她身上的外袍,伸手验看几处,鞭痕交错,虽处处渗着血,但都不算深。 行刑的人显然很会作伪,手下留了情。 身上的药也抹好,裴晏转身拿了套衣服递过来,总算开口跟她说了第一句话:“换上。” 云英指尖捻起抖开,嫌弃地扔回去:“我不要别人落下的。” 裴晏沉了口气,解释道,“桃儿的。” 她唇角微扬,又很快撇下来,“那也不要。”说完将那挂在肘窝上的衣服重新穿好,“我就要这个。” 裴晏没应声,转头收拾了会儿床榻边的东西,“陆三伤得比你重,至少得养半个月,好之前,你就待在这儿,哪也别去。” “你这是要软禁我?” 裴晏转头看她,默了会儿,吹灭油灯。 “你就当是吧。” 还没走出门,身后一阵案几倾覆,云英轻咬着唇嘶了声,追上来拽住他。 裴晏垂眸看了眼那微微翘起的左脚,心下嗔怨着原来还知道疼,脸色仍绷得紧:“要我把你绑在床上才老实?” “好呀。”云英鼻尖在他前胸蹭了蹭,“但明日我得回去,待久了惹人生疑。” 裴晏沉声道:“你怕谁生疑?” 云英微微转眸,“开门做生意,没有赶贵客的道理。但住到你这儿,就是另一回事了。男人都是小心眼的,将军若觉得我有二心,我可就不好办了。” “那你有吗?” 见她抿唇不语,他又追问,“在沌阳好歹还唱了出苦肉计,你若怕人知道,就不该进柴桑县衙,让陶昉,还有那么多双眼睛看见你是同我一边的。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我以为你已经选好了。” “我就说小心眼吧,之前还说让我脚踏两条船,这么快就不认了。” 裴晏凝视良久,“我之前是看错了,今日才算想明白。” 云英心下一紧,裴晏话里有话,她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 等了会儿,不见下文,忍不住试探道,“怎么不说了?大人不应该还有很多话要问么?” “我问什么你都会说?” 她似笑非笑,“那我说的你都信吗?” 他就知道。 裴晏苦笑着捏住她的手,从自己腰上滑下来。 “是你不信我。” 房门打开,陆三转头看去,稍一用劲,身上那几处最深的伤口撕扯着,钻心地疼。 “别乱动。” 裴晏扫了眼已经渗出一大片血的伤口,暗暗嫌弃着卢湛的手艺,“这几处得缝起来。” 说完也不等陆三回应,用小刀挑开涂抹的草药,烈酒冲洗干净,拿出金针,对着油灯穿上线,扎进他腰腹。 陆三牙关紧咬,闷不吭声,额前豆大的汗珠往下淌,身子控制不住地微颤。 还真是一个被窝里睡不出两种人。 “行刑的人避开了要害,你该谢谢他。 ”裴晏抬眼睨他,心头不太舒服,丝线用力拉紧打上结,又拨开另一处,“静养十日,看能不能下床。” “老子不用你管!”陆三顿了顿,又不情不愿地哑声道,“你把她看好……这日头,容易生脓。” “我看过了。都是小伤,无碍。” 陆三别开眼,心如芒刺,“我好之前,你别放她出去。” 如果可以选,他宁愿跪着求元昊,也不想求裴晏,但眼下他没得选。 云英那些话只是权宜之计,唬得住元昊,骗不过他。元昊虽放他们回来,但也只是在等刘舜的回信, 暗地里还有祝四那群人埋伏着。宋平回来前,只有裴晏这里是最安全的。 “我不用你教。” 裴晏拧眉用力拉紧线,伤口缝好,重新敷药,思忖良久,总算开口问道:“她随口就给徐士元一成的折价,钱能做主,人也能自由离开江夏。你既在意她,你们为何不离开江州?天高海阔,换张脸,躲起来便是。” 陆三嗤笑一声,装聋作哑。 裴晏也猜到陆三的嘴会比程七的更严,断不会稍一拿乔便竹筒倒豆子,想了想,换了个法子。 “北族旧俗虽无门第之别,但那也是百年前的事了。她在江州官场无人不识,这出身瞒不了人,最多只也能当个侍妾。高门大院规矩多,也不如外边想得那么好过,至少,她若进了门,你肯定是见不到她了。” “呸!嫁猪嫁狗,也不会嫁你们这些狗官!”话一出口,方觉中计,陆三顿了顿,“你休想从我嘴里套话。” 裴晏慢悠悠地收起金针,自言自语道,“不为钱,不图名分,那就是有把柄了。” “你……” 陆三捏紧拳,别过头闭眼开始装死。 所以他就是讨厌这些弯弯绕绕的人! 裴晏看他这模样,眉间略展,门开一半,又幽幽问了句,“京城也有家叫凤楼的酒肆,四夷馆边上,也是客似云来,非富即贵。不过前些年一场火烧没了,那东家好像是叫……白凤,你可认得? ” 春水满塘 第57节 明月落床头,榻上装死的人眼皮微动,唇角一抿,喉结直往下滚。 夜深人静,但夏虫喧嚣,裴晏行至书斋外,脚步顿住,想了想,转身去东厢找了间没人的屋子躺下。 反正这时节也无需什么被褥,但他需要个清静地方待上一会儿。 程七是她花心思收买来的,知恩图报,也知情识趣,不该问的不问,不该看的不看,所以知道的有限。 也正因所知甚少,才会被他拿住软肋,早先在县衙里打得皮开肉绽也撬不开的嘴,稍一拿乔就都交代了。 高严府上那些杀手的确是石老的人,可石老已死,她在江州城内的眼线殁了大半。 道上虽也有其他的匪帮与她有交情,但一来畏惧江夏军镇,二来也都是被陆三收拾教训妥当的,如今两头都有些问题,她处境堪忧。 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刘旭。 元昊从不来凤楼,只偶尔差人来带她过去。刘旭却是每半年就会来一次,次次都是她亲自接待,但只谈事,不过夜,夜里会叫别的娘子伺候。 江夏军镇并不宽裕,所以军营里那些祖荫丰厚的将领也怨气冲天,他过去也有些疑惑,她从徐士元那些人手里挣来那么多的钱都去了何处,今日总算是有了答案。 裴晏闭上眼长叹了声,他过去是想得太简单了。 他以为元昊有勇无谋,待江州事毕,大抵会贬去边陲,自顾不暇时,他想留下她这么个弃子并不难。 可这真正的执棋之人若是他所猜的那个,这局棋开始得那么早,布得那么远,甚至,她若与过去京城那几桩悬案有关……那他便留不住她了。 可笑他先前以为可以凭手中这点权势,强行赶走陆三这跟屁虫。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权势之上,有更滔天的权势。 她心里有没有他,选不选他,都不重要。他们根本就没得选。 除非…… 脚踝忽地被抓了一下,裴晏猛地睁开眼,怀里钻进来个小蛇似的人,手脚冰凉,缠着他一直贴到唇边。 “过门不入,还躲这么远,大人这么嫌我,换间屋子把我锁起来好了,也省得自己择床,睡不踏实。” “刚才那道锁也没见锁住你了。”裴晏伸手托住她,“不是要回去么?既然撬了锁,怎么不走。” “走了啊。我去找了桃儿,问她那衣裳到底是她的,还是不知道谁家娘子来过落下的。她跟我说,没有娘子来,倒是程七来过,还险些被卢公子当了贼。三个大男人在屋子里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一出来,卢公子就和大人拉拉扯扯地,大人把人家好一顿骂,最后还板着脸走了。” 她顿了顿,笑道,“但她说那衣服不是她的,大人骗我,心里有鬼。” “胡说八道。” “哪儿胡说了?大人心里没鬼吗?” 云英贴近些,凝眸望着他双眼,“大人难道不是在后悔,不该惹这麻烦,想和我撇清关系吗?” 裴晏失笑道:“激将法,不好使,换一个。” “那我也没什么别的法子,不就是……”云英轻咬下唇,鼻尖蹭了蹭他,双手不老实地往下探着,手头被打断,话也被打断。 “你还可以与我说实话。” 云英抽出手,低头贴在他胸口,心脉如擂鼓,穿过耳道,与她心间相连。 “这世道,连天子都说不准自己能活多久,知道那么多,想那么远,不是徒增烦恼吗?” 裴晏将她掰到自己面前,憋了半天的气蹭蹭往外冒,“所以你就什么都不说,我还得费尽心思从你手里那些同样一无所知的人嘴里套些只言片语来猜。你把我当什么?风流完了就一脚踢开吗?他日在京城见了面,你还要装不认识我是吗?” 云英眼眸微动,失笑道,“若真有那一天,大人只要装不认识我,便不会惹上麻烦。 ” “你休想。” “那你要怎样?” 他咽了咽,认真道,“我要你心里有我。” “有啊,有的。我现在满脑子都是你……”她抿嘴笑着,探身吻上来,刚咬了一口,就被他推开了。 “我跟你说正经的。” 云英拧眉嗔道:“说你又不信,做你也不要,你要怎样啊?” 裴晏心知她是不会正经回答他了,无奈叹道: “你给我回去睡觉。” “我不要,一个人睡不着。” “我让桃儿来陪你。” “不要,我就要你。” “你这一身的伤是不想好了是吗?” 云英一怔,继而抿嘴偷笑着,“我保证,就睡觉,什么都不做。” “我不保证。” 他说完,起身把人打横抱起,大步流星地往书斋去。云英靠在他肩头,脸颊埋入怀中,这才卸下劲来,下意识地将身上的外袍又裹紧些。 胸口隐隐抽痛着,就像被人凿了孔,有什么东西,死命地往里钻。 四更起了凉风,灌进屋子里,卢湛一个哆嗦从梦魇中惊醒,翻身从床榻上滚下来。 梦里他被一头猪追着爬上了房顶,秦攸和卫队的兄弟们在院中人手一颗血蛋子,讥笑着朝他扔来。他左右闪避,又气又羞,脚一滑从屋檐上滚下来。 卢湛摁了摁嗑在地上起了个包的后枕,困意一扫而空,心里烦得慌,骂骂咧咧地出门去打算找李环讨些酒喝。 出府转了一大圈,一个巡夜的兄弟都没见着。 秦攸照顾他,从来不排他夜班,有卫队在他也无需像先前那般神经紧绷,整日好吃好睡地,都是天亮了才醒,醒来大伙都已经回来了。 侧门外的角落里,有几个沾着花瓣的脚印。卢湛伸出脚在一旁踩了一下,顿时眉峰紧拧。 凉风吹散了暑气,也将他混沌的脑子聚拢了些,这些日子以来的疑虑统统涌上心头。 明月湖边,水门旁的排水孔洞里钻进几个人影。 秦攸上岸脱下湿透的衣服,从一旁土坑里拿出干净衣服扔给后头的人。众人换好衣服,将湿衣和手中工具包好,有说有笑地往回走。 “照眼下的进度,最多半个月,就能成了。希望夏汛晚些来。”李环笑道。 秦攸点点头:“功夫得做足,裴大人心细,不能被他看出来。” “但裴大人今夜带了那两个人回来说要长住,咱们的时辰是不是得……” “嘘——” 秦攸忽地驻足,众人立马噤声,手握腰刀,警惕地环视四周。身后一阵响动,秦攸拔刀回身劈过去,看清那躲在暗巷中的人后又立马转腕收刀。 刀身劈在墙墩上,金光四散。 “秦大哥,你们不是巡夜吗?怎么在这儿?”卢湛自巷中出来,沉着脸扫视秦攸身后几人,声音嘶哑,“你们手里大包小包的,是什么?” 身后几人面面相觑,纷纷看向秦攸,眼神试探他的意思。 秦攸弯臂擦了擦刀身,收入鞘中,“你们先回去,这儿交给我。” 众人应声领命,警惕地绕开卢湛回府去。 卢湛惨笑道,“秦大哥是要亲自灭我的口吗?” 秦攸看着其他人走远,这才走到卢湛面前,伸手搭在卢湛肩上拍了拍。 “你随我来。”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2-23 最近几章有点卡文,更文频率慢,抱歉啊!我尽快调整一下……感谢大家不嫌弃一直追更! 第四十七章 两难全 水光连岸动,飞虫在卢湛眼前成群结队地绕圈,一如他一团乱麻的心思。 他方才从头又捋了一遍,秦攸是从京城回来后开始安排巡夜的。除了他,所有人都要巡夜,也就是说,这件事在府中只有他和裴晏是不知情的。 卫队只负责裴晏的安全,江州之事成与不成,他们都捞不到什么好处。 秦攸想必是领了太子教令的。 两人并肩坐在石阶上,水波在脚边轻荡,缄默许久,还是秦攸先开口:“今天怎么起这么早?” 卢湛喉头咽了咽,“你们方才说,不能让大人看出端倪,是什么意思?” 秦攸取下腰间酒囊,闷饮了几口,难得语出不逊:“李规年年上书请朝廷拨款加固江堤,但李规是降臣,事递到司空府,楼荣便说江州要修堤,那荆州益州扬州不修吗?一年拖一年,去年夏汛终于溃堤淹城。安民、补堤,既要钱也要人,正因此,李规才和元昊闹得不可开交。到最后,也是草草了事的。” 卢湛蹙眉细忖,“所以你们才费功夫在去年修补的地方做手脚,想让裴大人以为是天灾,是江州过去留下的人祸?” 秦攸点点头,将手中酒囊递给卢湛。 “可太子不是回复大人说不急于一时吗?为何又……” “裴大人心志高远,太子爱重裴大人,不希望他为难。” 秦攸顿了顿,他也是回来清点人手时才发现,卫队中除了卢湛,要么是江海边长大,要么则是当初南下时打过水仗的。此行名单皆是太子钦点,想来是一早便存了乱中取利之心。 “昔日在怀朔,就连怀王殿下自己的儿子,军令完不成也和我们一样挨罚。可进了东宫,明明是我犯的错,受罚的总是别人。只有你会骂我,我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卢湛灌了几口酒,胸口堵得慌,“卫队人人都知道,只有我被蒙在鼓里,你也不信我,你也觉得我是那不堪大任的傻子。” 秦攸笑骂道,“你个旱鸭子,我信你你就能从那水门潜出去吗?” 卢湛哑然,但还是不服气地别过头。 秦攸轻叹一声,“上回在沌阳,你喝多了与我说,你阿爷走的时候和裴大人一般年纪,你说他很像你阿爷,你还说裴大人在朝中被人孤立,你阿爷若活着,你要介绍他们认识。” “我当然信你,但此事你知与不知,结果都一样。我不想你为难。”秦攸拍拍卢湛的肩,起身道,“自己收拾好了再回来,别让裴大人看出来。” 人影渐远,卢湛一口饮尽囊中残酒,奋力扔向湖中。 扑通一声,空囊袋飘了会儿,缓缓沉入水中。 辰时日盛,裴晏醒来时屋内只有他一人,另半张床早就凉透。 昨夜他送云英回来,进了屋上了榻,却没走掉。她是守诺老老实实地睡了,倒是他自己,心绪纷乱,近卯时才睡着。 府内走了一大圈,没找着云英,却见卢湛光着膀子在后厨门口劈柴,小山堆一样的柴,怕是能烧到中秋去。 春水满塘 第58节 桃儿从里头出来,见他起了,说是云英煮了米粥,还热着,问他要不要。 温粥喝了小半碗,裴晏顺口问道:“她人呢?” “去给陆哥哥送粥了。” 裴晏平日只在书斋内用膳,桃儿以为他来这儿是饿了,便又说道,“锅里还剩个底,大人若不够我再去盛。” 原来是别人剩下的。 看着碗底飘着的米汤,想了想还是三两口喝完,裴晏扫了眼一旁闷不吭声的卢湛,让桃儿先去别处,走到卢湛跟前,“行了,天干物燥的,劈这么多容易走水。” 卢湛哦了声,放下斧头抱起一把柴火往屋子里去。 昨夜卢湛担心他去人家的地盘抢女人,是有去无回,拦着不让他走。他也没工夫与卢湛细捋程七话里透出的意思,只得端起官架子骂了几句,说卢湛目无尊卑,有令不从,是丢了太子卫率的脸,是想当他的上官做他的主。 看卢湛这模样,裴晏自省着话是说重了,跟着进去温声道:“昨夜情急,是我不好,不该那么说你,你别往心里去。” 卢湛低头含糊地应了声,拳头紧握,木柴屑扎进手里,一阵生疼。 裴晏笑叹了声,夺过他手里的木柴扔掉,把那尖刺拔出来,“你昨夜可是在心里骂我耽于女色,昏聩胡涂?” “没有……” “没有骂过?”裴晏故作肃然,“你可知那些犯人有心隐瞒时,便如你这般,紧抿双唇,拼命咽口水。” 卢湛身子一震,下意识紧抿双唇,又意识到不对,张着嘴无所适从。 裴晏忍着笑意道:“说实话。” 卢湛低头避开裴晏的目光,他昨夜在湖边坐了半宿,他知道裴晏不愿意毁堤淹城,李规给的那些图纸,裴晏整夜整夜地看,那神情是自他们来江州后最舒怀畅快的。 秦大哥是对的,若早让他知道,他兴许早就露了馅。 “骂过……” “那你便多骂几句。” 卢湛猛一抬头,见裴晏眉眼弯折,笑着拍他胸膛,“多骂几句,心头畅快些,算我与你赔不是。” “属下不敢。” “你先前不也说在东宫要谨言慎行,颇是头疼吗?现在跟我客气了?让你骂就赶紧,我听闻你先考当年也是直言谏诤的坦荡君子,别扭扭捏捏的。” 卢湛默了会儿,才点点头,“嗯。骂过了。” 裴晏见他似是缓过来了,这才笑着让他去一趟凤楼跟程七交代声,自己则去陆三那儿隔窗看了眼,又交代秦攸派人暗中跟着,莫让云英偷溜了出去。 不到半个时辰,卢湛便急冲冲地回来,说是凤楼里人去楼空,别说程七,他一个人都没找着,画舫中东西也都搬没了。 裴晏眉间拧蹙,让他去陆三那叫云英来,话刚说完,又改了口:“你去找桃儿来。” 桃儿经不住问,三两句便都交代了,说昨夜云英去找她,给了张条子,让她趁夜出去带给程七。 “你可看了那信?” “看了……但我不认得。”桃儿怯声道,怕裴晏不信,连忙又解释,“真的!娘子先前虽教了些字,但……但当时还记得,这有日子没学了,我就忘了……我真的不认得。” 裴晏头疼,直捏眉心,“算了。你下去吧。” 桃儿泪汪汪地看了眼卢湛,吸着鼻子退出去。 卢湛见裴晏脸色难看,小心试探,“那……还要去叫云娘子吗?” 裴晏忍不住酸道:“不必了,她自有打算,不需要我帮忙。” 说完方觉失言,打发卢湛走了后,他才静下来又想了想,看来她此次与元昊的矛盾非同小可,连手里的人都遣散走了。 还是得问。 他不能总这么被她推在外面,就好像每回醒来,她都不在枕边。 夜里的缠绵在醒的那一刻都如同梦幻泡影,一戳就破。 静坐半晌,捋了会儿思路,裴晏刚要起身,秦攸来报说是抓着了于世忠。 “是曹敦他们巡逻见他在侧门外鬼鬼祟祟,便抓了进来。我让人去了他的兵刃,松了绑,现下在花厅候着。” 先前在沌阳,秦攸曾见过于世忠一面,知道他是元昊的副将,但卫队其余人不认识,打起来他也不报名讳,这才被当成贼平白遭了顿揍。 裴晏心下暗喜,刚还发愁怎么问,这下倒是送上门来了。 “你去看着云娘,别让她到花厅来。” 话虽这么说,可等他到花厅时云英已经在里头了,裴晏不免心烦,她在外头耳目林立,事事快他一步就算了,怎么在他的地方,也还是如此。 他刚踏进花厅,秦攸就急冲冲地赶来,两人对视一眼,裴晏摆摆手让他退下。 于世忠见他进来了,连忙拱手作揖。 “于副将亲自来我府上,是否元将军有什要交代?” 于世忠面露犹疑,云英上前抢答:“他是来找我的。” 她这是不想让他打听。 裴晏冷睨了她一眼,“找你做什么?你在我这儿的事没完,哪儿都别想去。” 他说着看向于世忠,“还请于副将回去告诉元将军,她与我手头好几个案子有关,待我查明真相前,恕不能放人。” 云英拉着裴晏的袖口,“大人,于兄弟是自己人。” 裴晏眼皮一抽,转头上下打量于世忠,抿了抿嘴刚要开口,听她又道:“若非于兄弟看在莹玉的份上手下留情,陆三的小命怕是已经丢了。” 说完抿笑着低头,眼尾戏谑玩味地扫他。 裴晏瞪她一眼,于世忠赶忙恭敬道:“不知裴少卿可否让末将去看看莹玉?” 裴晏想起先前查温广林时曾听闻他与军镇一参将争抢莹玉,心下大致有数,他看了眼云英,“她的人,你问她。” 云英听他有些恼,笑着挡在两人中间,手背在后头偷偷地捏他指头。 “大人的意思是,莹玉虽与温郎君的案子无关,但于兄弟想带她走,也得先问问莹玉自己的意思,你说是吧?” 于世忠想了想,沉声点点头。 “那便……有劳娘子了。” 自桃儿入府,卢湛虽叮嘱她别靠近莹玉,但桃儿常惦记莹玉旧时的好,反正裴晏也不给她活干,她便天天来陪莹玉。日子久了,莹玉的气色也比以往好,癔症更是发得少了。 云英入院内与她寒暄几句,看了看她发间,抿唇问道:“上回我带给你的簪子,你怎么不戴?” 莹玉微怔,眼眶瞬间红了。 “我愧对他……哪还有脸……” 云英转眸看了眼,矮竹之外,隔墙有耳。 “他当初认识你时,你也不是什么良家子,于兄弟不是这般迂腐的人,他上回还把自己攒的银钱都给我了,说怕你无亲无故,丧夫再嫁,没嫁妆被婆家看不起。”她捂嘴笑了笑,“这世道,纵是娘家有钱有势,若所托非人,都是惘然。那温广林不也攀上个好亲家么?还不是鸠占鹊巢,寡情薄幸。若不是那裴大人坏事,我可不会让他死得那般便宜。” 竹林外,裴晏哭笑不得,想起当初酒宴情形,难怪她一来便对自己没好脸色。 看来是她早为温广林设下杀局,偏生崔潜临时要宴请他,嫌他坏了事。 提到温广林,莹玉又是一番抽泣,这个男人曾许的她山盟海誓,都只是虚情假意的算计。又或许,也曾有过几分真情,所以一开始他是拿她的婢女去做那买卖,直到,被他明媒正娶的妻找上门,她与他争吵,一怒之下说要回凤楼去。 昔日温言细语的儒雅君子瞬间变了嘴脸。 先是打,打完又哭着哄,凄然说着自己入赘心酸,说他也想迎她过门,可无奈她出身风尘。 那之后,她每月总有几日会昏睡,醒来身上都是伤,温广林还哄她说是夜里饮酒助兴后,他情浓难抑。 到最后,她在噩梦中醒来,顿觉天塌地陷。 她再也不会信他了,她骂他卑鄙无耻,他气恼之下,将她卖入暗娼馆,付钱让那些最低贱的男人糟践她。 这便是她选的良人,她千挑万选爱上的男人。 “我以前怎么教你们的,越是难过,越不能哭,眼泪得流在有用的地方。”云英握着莹玉的手,轻拭掉她脸上的泪痕。“你的仇,我替你报了。那些拿你取乐的公子哥,还有那个有雕青的男人,大都已经去见阎王了,剩一两个,再等些日子,我都记着的。” “所以啊,过去的都过去了,你可以向前看了。” 云英将她揽到自己怀里,轻抚着发间:“你只需答我,若于兄弟对你情意未改,你可愿意随他去?” 莹玉泪眼婆娑,嘴里含糊地呜咽着,“嗯……” 云英长吁而叹,转头看向院外。 莹玉孑然而来,寥寥而去,桃儿帮着简单收拾了下,送到门口。 于世忠屏退旁人,悄声与云英交代,元昊命他盯着云英,待刘舜的回信到了,恐有不测。他昨夜看见裴晏带走他们,只跟到了城门外,今日一早本要入城,却发现程七带着几个娘子出城来,四散而行。 “其余人的下落我可权当不知,但娘子所在,我必须回复将军。” “我明白,于兄弟昨夜冒险手下留情,已是仁至义尽。将军与我,恐怕再难一心,于兄弟莫要让自己身陷囹圄。”云英浅笑道,“你如今也不是一个人了,当顾自己为上。” 于世忠默了会儿,抱拳行了个大礼,带着莹玉离开。 云英倚在门边呆了会儿,回身见裴晏遥站在远处。 “一个不剩都送走了,你眼下处境,拿什么去杀李景戎和顾珩?” 云英抿笑着:“大人听人墙根,非君子所为。” “我从未说过我是君子。” “那是,君子坦荡荡,不像大人,天天拈酸吃醋。” 裴晏没好气道:“元昊既派人盯着你,看来就算等到陆三伤好,你们也很难安然离开江州了。” 云英笑道,“我没说我要走啊。” 她顺势钻到他怀里:“大人不是要护我周全么?我便跟着大人了,就赖你这儿。” 裴晏一时拿不准她又耍什么把戏,但又舍不得推开,手搭在肩头犹豫片刻,往下滑到腰上,“你先前拼死要杀孙荡,便是为了替莹玉报仇?” “嗯。” “胡闹。” “是我对不住她……” 本是随口一问,她却忽地埋头抱紧他,任他如何追问也不再开腔。 莹玉命苦,若她还有得选,断不会出此下策。 可世事两难全,得失总相伴。 春水满塘 第59节 第四十八章 暴雨将至 密云不雨,闷湿引得窗边人纡郁难释。 典吏领着裴晏入内,李规回身相迎,开门见山道:“益州战事吃紧,裴少卿可知情?” 见裴晏面露茫然,李规将案前邸报递上。 党项突然发兵进犯江原,半月前已破城得手,乘胜东进,直逼蜀郡。 “党项部虽觊觎蜀郡已久,但十数年来都只攻城不守城,滋扰抢掠完便走,此番定有吐谷浑撑腰。”裴晏沉声道,难怪十数日前送信与元琅,至今都未有回讯。 李规颔首,目光炯炯,“不错,吐谷浑也暗中调军逼近凉州各郡,凉州抽不出人,宁州怕党项部声东击西也难以驰援。十日前,荆州调了些兵去,应能缓些时日。听闻朝中正在商议,若凉州宁州益州,三面开战,恐怕还得再增兵。” 裴晏回过味来,“使君或可趁此机会请愿募兵,让手里的人见见光。” 李规抿笑不语,又递上另几份文书。 “梁王借口去年秋收纳粮延误,部分粮米生霉,要查过去十年的账。武王则说江州山匪横行,各县流民四散,嫌我治下不严。” 李规笑了笑,“江州要肥了,这些秃鹰饿狼都闻着味来了。” 裴晏盯着杯中叶梗,饮来涩苦。 “刺史何不再考虑考虑我上回所提之事?死罪既免……”他指尖轻叩案前文书 ,“这些都可以想办法。” 李规倏地敛容,认真道:“敢问少卿,此事是东宫的意思,还是你的意思?” 见裴晏脸色微滞,李规心知与他猜的一样,笑道:“德宗当年南下,对你们北边的士族礼遇有加,让你们与那些旧贵族平起平坐,结果如何?德宗英武,尚压得住你们,他一死,四年不到死了两个皇帝,冠年青壮,一继位就突发隐疾,这里头没点文章,说出来谁信?” “百姓眼里从来不分南北,只要能让大家过上好日子,这天下跟谁姓都无所谓。仗打了几十年,好不容易有几天安生日子,谁还惦记那南朝的皇帝?朝廷里的南北之争,怕的是南朝卷土重来吗?怕的是南边的士族也像你们这般,爬到他们北族人头上。” “李氏一族早就因我与夫人这桩婚事,随顾氏投了吴王。纵是我有心投靠,太子怕是也不敢用我。”李规一口饮尽杯中茶水,“我也不想去别处。我生在江州,死在江州,有始有终。” 裴晏心下叹息,元琅至今未给他回信,想来也是有此顾虑。 话已至此,李规也不再多说,他今日请裴晏来,本也是为了另一件事,转而切入正题:“寻阳之事,全因我没处理好家事,连累裴少卿受伤,我先前说过要给你个交代的。” 裴晏展眉笑道,“使君这是要大义灭亲?” 李规答非所问,“我有一些扬州来的消息,或可影响东宫安稳,想与少卿做个交易。” “何事?” 裴晏顿了顿,坦言道,“寻阳之事,本就已经止于陶郡守给的那笔钱上。钱我既然给你,自然是不再计较。只不过云娘子或许会找尊夫人的麻烦,这我管不了。” 李规想起上回云英也曾试探他是否要杀裴晏,心有猜测,但也没好问。 “少卿可还记得前御史中丞谢光?” 裴晏点点头,十年前,几个宗室子弟酒后奸污良家女,苦主还未提告,几个畜牲便在家中暴毙。本也不算什么大案,但几人死状与当年宣帝一模一样,有心人便传宣帝之死另有内情。天子命元琅暗中彻查,最终查到谢光头上,谢光很快便于家中畏罪自尽。 李规也不卖关子,直言道:“吴王似乎得了线索,能证明当年太子办谢光一案是栽赃嫁祸,正伺机而动。” 裴晏蹙眉沉思,此案正值天子初发病征,朝中催着立储,几位皇子各有倚傍,无人看好元琅。结案后没多久,元琅入主东宫,虽不服者众,但都碍于天子,未敢置喙。 他那时心灰意冷,对朝事不闻不问,与元琅也只聊佛理道经,不谈政事,故对此案内情知之甚少。 只是裴玄曾试图为他与谢光之女定亲,元琅便与他提过一次。 裴晏追问道:“是什么样的线索?” 李规苦笑:“说来惭愧,我与姊夫道不同不相谋,也是因寻阳之事与夫人对质,她急于让我认清形势才说漏了嘴,个中细节,不得而知。” 家务事外人不便多说,裴晏领了这份情,起身告辞说要去找崔潜,前几日来了几回都没见着人。 李规闻言轻笑道,“三伏近半,崔长史的老毛病当然开始发作了,昨日已向我告病,少卿若想找他,可得快些,慢一步,人就跑了。” 裴晏微微抬眉,摇头失笑。 “多谢使君提醒,他跑不了。” 马车出城没多远,身后一阵快马疾驰赶来,绕行于前。 拉车的马匹受惊,崔潜在车舆中猛地一仰,头磕在木板上,叱骂着探身向外,见着秦攸,心下暗道不妙。 秦攸下马上前,恭敬道:“裴少卿有令,请崔长史过府一叙。” “我旧疾发作,日前已与李刺史告病,回乡间休养,恐怕帮不上裴少卿的忙。” 秦攸不卑不亢:“那也请崔长史随我走一趟,亲自与裴少卿说。” 崔潜一时语塞,抬眼又见秦攸身后那几张熟脸都抿笑着右手紧握刀柄,心知这是先礼后兵之道,只得拂袖随秦攸回城。 说是过府一叙,他却被秦攸带进了江夏县衙。 裴晏端坐堂前品着茶,见他来也未起身,只抬眼一扫,拿出一册扬手欲扔下来,半空中顿了顿,轻置于案前。 “堂舅看看这个。” 崔潜眼皮猛跳,他上回听这声堂舅便是吃足了苦头受够了气,裴晏反正六亲不认,这门远亲他不攀也罢。 心头骂着,但也耐着性子上前拿起册页翻看,这一看,眼皮跳得更猛了。 这上头全是湓口城中抓住的海寇证词,十数人,在陶昉的别苑里给逮个正着。众口一词,说这是陶昉主动赠与他们二当家,好躲避周昌嗣的搜捕。 往后翻,还有陶府一应侍从的证词,高严那儿搜出来的往来账目,陶昉所藏那些名家书画都一一有了来由。 可谓是铁证如山。 裴晏见崔潜神色剧变,忍笑道:“听闻堂舅每年都要去寻阳避暑。” 崔潜顿时哑然,裴晏似笑非笑地,他拿不准这究竟是试探还是劝诫,表面镇定道:“我与陶公一见如故,但平素只谈些书画之道,此事……我还真不知情。” “堂舅放心,陶郡守也是急于为李刺史筑渠修堰筹钱,这才遭奸人蒙骗,他已捐出大半家财,算是将功补过,这些口供我也就是留作纪念,并无他用。但纸包不住火,难免别人不作文章,堂舅往后还是少与之往来,省得惹祸上身。” 崔潜愕然,但见裴晏似没有要硬拉他下水的意思,暗暗松了口气,“多谢少卿提醒。” 裴晏面露微笑,话锋一转,图穷匕见,“寻阳既然去不成了,不知堂舅可还有别的地方养病?青州,扬州……或者西安州?” 崔潜倒吸一口气,抿唇不语。 青州属梁王,西安州归武王,扬州则依附吴王,裴晏这是在逼他表态,他偷偷瞥了眼退到堂外的秦攸。 几日前,随着益州战事而来的不仅有送入州府的邸报,也有两封送到他长史府的书函。梁王送了副字画,托物言志,武王则赠了把宝刀,既拉拢,又威胁。 此二人在江州无人,与其千里迢迢地强行安插自己人,不如先拉拢崔潜,至少扳倒李规后,不能让吴王的人又坐上来。 “易理有云,君子藏器于身,待时而动。然福兮祸所伏,堂舅若早早下注,失了底牌,易成众矢之的。倒不如留在江州,静观其变,你说对吧?” 崔潜总算听明白裴晏的意思了,他本也是想装病躲上一段时间,遂应道:“裴少卿所言极是。” 裴晏抿了半晌也没喝完的茶一口饮尽,满意地看向秦攸。 “送崔长史回府,留两个人伺候,万一有什么急事,也好帮衬着。” 秦攸了然应下,一招手,两名太子卫率上前来,熟得不能再熟的两张脸朝他谄笑作揖:“崔大人,请。” 崔潜回看了眼裴晏,见他垂眸细细理着那本册子,装模作样,满肚子怨气只能往回咽。 崔潜一走,秦攸上前奏报另一件事。 “他们分别藏在三处,相距不远,女郎平日都足不出户,是那程七与两个老妪每日送些吃食。” 裴晏点点头,云英手里那些娘子容姿出众,城里藏不住,但乡间农户若只有女郎没有男人,久了也会引人注意。 人既然走得不远,那她兴许也是在等什么时机。又或者是事发突然,来不及一一安排妥当。 “差人盯着,别让他们跑了。” 秦攸应声,又想起一事:“曹敦说,他们查问时,周围农户曾提及也有别人来打探过,寻常打扮,江州口音,问不出身份。” 裴晏蹙眉不语,心下隐生担忧。 “我看你这架势是要一刀绞了我命根子。” 陆三仰躺在床上,微微抬头觑着下身,云英左手拿着油灯,右手紧握铰刀,认真挑着伤口上缝的线。 “这都嵌到肉里了,坑坑洼洼地,得慢慢挑。” 她说着,眼凑得更近,陆三一紧张,下头不受控地鼓胀起来。 云英睨他一眼,“我一棍子敲晕你算了,给我收回去,挡事。” 陆三没好气道:“这是我想收就能收的吗?” 云英手一抖,刀尖刺破皮肉,又出了点血,陆三嘶地一声,下腹一吃痛,瞬间就收回去了。 她嗤笑道:“这不是能行吗?” 陆三白她一眼,不想说话,任由她拆着线。 线拆完又上好药,他正想着怎么开口,云英却先说道:“算日子,殿下的回信应该已经到了。此处不能久留,你这伤能走了吗?” 陆三双眼一亮,“当然能。早他妈能走了。” “但平哥算来应还有几日才能回来,按以前的法子给他留个暗号,我们先去城外找个地方等着。” 她皱了皱眉,“元昊突然发难,如今等不到裴晏动手,只能先去扬州。江州若有变,扬州定有消息,报仇之事只能届时见机而动。但愿平哥不会怨我骗他。” “他敢,我揍死他。” 陆三嗤之以鼻,欢喜中忽地一顿,“你这么急要走,是怕那姓裴的会将你交给刘舜自保,还是怕他不交人得罪刘舜?” 云英睨他,起身将衣服扔过去,避而不答,“你准备一下,今日就走。” 陆三不爽地撇撇嘴,“那些太子卫率前段时间还每晚都要出去一半,这两日不知怎的不出去了。府内又一直有人盯着你,想走怕是不容易。” “裴晏住的那书斋外有条密道,你想法子避开卫队的人。亥时……”她咬咬唇,“不,四更在竹林等我。” “这么晚?” 云英别开眼,“看这天色,夜里应会下雨,大雨一冲,什么痕迹都没了,省得被追上。” 陆三将信将疑,但也没再纠缠。 反正都是要走了,往后日子长着,她这露水情愫,也浓不了多久。 裴晏回府先找来卢湛,云英不喜欢秦攸,他近来出府都让卢湛留下盯守。 “睡到巳时才起,吃了些东西去检查桃儿功课,不到半个时辰就说头疼回去又睡了一觉,快申时去了陆三房里,酉时回去了,一直待到现在。” 裴晏点点头,看了眼卢湛,笑道:“你最近话少了,有心事?” 春水满塘 第60节 卢湛一紧张,眼神闪烁,“没有啊。” “云娘说你看上桃儿了,让我睁只眼闭只眼。” 卢湛张嘴想否认,转念却没说出口,裴晏若这么想,倒也是桩好事。 见卢湛局促,裴晏也不再调侃他,“你当我没说。” 夜色渐深,裴晏沐浴完回房,踏入院中,便见云英在凉亭里正对着油灯穿线。 微风拨动火光,线头半晌插不进去,她拧眉不耐烦地铰掉一截,又重新穿。 裴晏一时间有些恍惚。 过去在河东老宅,阿娘也常夜里对着油灯穿线缝衣,回京后,裴府锦衣玉食,那些旧衣再也找不着了。 但很快他又回过神来,阿娘虽也素衣简装,却不会把腿晾在外头。 裴晏上前,看着云英手里那件自己的衣服。她抬眼一觑,不问自答道:“闲来无事,绣个衣角。” “绣的什么?” “紫云英,不像吗?” 裴晏失笑道:“你看像吗?” 云英撇撇嘴,扔下针线,“罢了,手艺不精。” 裴晏在她身旁坐下,拿过针线,挑开几针,重新补上。 她凑上去看了会儿,“你这也是殓房缝尸练出来的?” “算是吧。” 她想起陆三身上那缝得跟蜈蚣一样的伤口,下意识叹道,“这般绣工,缝在人身上怎么那么难看。” 裴晏知道伤在哪儿,睨她一眼,“嫌难看就别去看。” 云英一怔,抿笑道:“大人是故意的啊?” 裴晏手一抖,针扎进指尖,渗出豆大血珠。云英扯过他手中针线扔到石桌上,蹲下来含住指尖,吮走血珠。 “大人,我伤好了。” 她说着,双手捧着他的手缓缓朝嘴里送,温热的小舌包卷着食指,指腹刮过腔壁,沟沟壑壑。 裴晏垂眸迎着她意有所求的目光,唇角浅浅扬起。 “嗯。” 第四十九章 蝼蚁·上 刚沐浴完的身子好似冒着热气,哪哪儿挨着都是滚烫的。 云英仰躺着,眼微阖,放纵感受温热的唇在身上细细勾勒,从眉眼到脸颊,在唇上浅浅一啄,她张嘴回应,却扑了空。 裴晏别开头含住耳垂,拇指摁在她唇上揉搓,亲吻顺着脖颈往下,她挺起腰,两团香丘送到他嘴边,唇瓣却只绕着乳尖外头转圈,鼻尖偶尔擦过,分明就是故意的。 云英咬唇推了他一把,哼哼唧唧。 裴晏抬眼看着,搭在腰上的手往下探入深壑,指尖摁上尖蕊的瞬间,唇舌也含住乳尖。 她伸手插入他发间,他便松了口探上来,湿热的唇紧紧贴上,舌尖钻进来,指尖也滑进去。酥麻的触感连成一道线,将她贯穿,又散向四肢百骸,却还是被心口溢出的疼漫过去。 明明头一回还连地方都找不着的,一来二去,伺候人的功夫倒是学得快。 也不知将来便宜了哪户高门的贵女。 她双臂环紧他,唇舌不服输地痴缠上,想让情欲再赢回去,压过那些不该有的念头。 他心怀青云之志,当如明月高悬,照向每一只像她这样生在泥泞的蝼蚁。 岂能为情欲所缚,随她流向沟壑。 唇舌分开,裴晏缓顺了气,眉眼含笑地凝视她,手上没消停,纤细灵活,勾得欲壑难填。直至她眉间微蹙,双腿下意识收拢,眼看情潮将至,又倏地抽出来,给她拢好衣衫,背立而坐。 “不早了,睡吧。” 云英被陡地晾着,难以置信地扯他衣角,拉扯间见那唇角微微勾起,才确信裴晏就是故意的,心口霎时也不疼了,一股邪火燎原而起。 裴晏伸手接住她挥来的巴掌,“白天一个多时辰还没够吗?这么急。” 他也不想说得这么酸,但话一出口,就有这么酸,偏生她还抿嘴窃笑,更气不打一处来。 “我没有,不是你想的那样。” “那是怎样?他那伤缝在哪儿我不知道吗?” “你爱信不信。”云英笑意更浓,“但你要再假模假式地装柳下惠,那就说不好了。” 她推了推他胸口,“养花也得施肥呢,哪有你这样的。” “我让你好好养伤,你倒嫌我素着你了。” “就那么一点伤,早就好了。” 伤是不重,但她在床上总是没个轻重,一来怕她伤势加重,而来他也想身心素静地思量几日。 虽然到最后也就只有身子素了。 云英握着他的手,轻抚在自己胸口上,媚眼如丝,咬唇勾他。 手心手背都被软绵绵地裹着,裴晏心里躁得很,唯有脸上仍强绷着,他还有话要说,还有东西想给她。 他郑重其事地思量了小半个月,不想被她当成床榻上骗人的鬼话。 见裴晏不动声色,云英又贴上来轻蹭他颈窝,湿软的唇轻吮他喉头,“你嘴上说不要,却每晚都拿那又烫又硌的东西贴着勾我,现在倒怪我了。” 裴晏唇角没忍住弯了弯,破了功,“你臊不臊的?” 云英双臂环上他脖子,笑作狐媚状,“那你喜欢吗?” 裴晏凝看片刻,伸手扣住后颈吻上她,云英顺势扒他衣服,手却还被摁住。这一而再再而三地,她的耐性也磨到头了,“不想就算了,你别后悔。” “想。但更想听你说些别的。” 云英心口一紧,语调谨慎三分,“大人想听什么?” “什么都想听。你从哪儿来,去过哪儿,多大了,家中可还有亲人,原本叫什么,生辰八字是什么。”他顿了顿,“有什么把柄在他手上。” 云英神色微敛,下意识向后缩。 裴晏当没看见,也不给躲闪的机会,“最起码,别人知道的,我也要知道。你不能总这样对我。” 云英垂眸避开:“大人不是都猜到了?还要知道什么。” “我想听你说。” “下等人的命也就那么些事,话本里都讲遍了,没什么稀罕的。” 云英笑了笑,淡淡道:“丫头片子早晚都是别人家的,要什么名字,开门做生意才用得上,官人觉得好了,记着名字,下回才摸得着你的门。以前的事我都记不清了,你这么想听,那我想想……” 裴晏见她双眸泫然,赶忙解释:“我不是那个意思。” 云英低头抹了抹眼,裹紧衣襟,背对着他躺下,“不早了,睡吧。” 话忽地就说凉了,裴晏见她肩头微颤,心中懊悔。他嫉妒旁人能惹她伤心,轮到自己了,这滋味还不如喝醋去。 裴晏躺到她身后,穿过腰肢握住她的手,“是我不好,你当我没说。”半晌没个回音,他耐不住探身凑过去,却被云英猛地翻身压住,跨坐在他身上。 脸上还挂着水痕,眉眼已笑得恣肆。 也不知哪头真,哪头假。 裴晏没好气道:“你又骗我。” “我何时骗你了?” 裴晏一时语塞,她确实没说过假话,只是说三藏七,总兜圈子。 云英将他手摁在自己心口,认真道:“眼泪是哄你的,但心疼是真的。你要负责。” 裴晏心知今晚是聊不到正事上了,虽然已经知道她要说什么,还是抿笑着故意问道:“那你要怎么负责?” “你哄哄我,哄好了就都告诉你。”她俯身贴到他唇边,臀瓣在下头摩挲,“但这会儿饿死了,什么都想不起来。” 双唇咬上他,舌尖交缠,三两下剥了碍事的衣服,胀得滚烫的心思挺翘而出。她挪了挪腰肢,对准了挺送进去。 情潮如惊涛拍岸,一次次叩在心上,挤渐出不成调的短吟。 窗外亦是疾风猛作,摇得竹枝唰唰作响。 也不知摇了多久,天边电光如昼,闷雷阵阵,如催命的符咒,勒着她的脖子。 云英阴着脸起身,榻上的人已沉沉睡去。窗外响起两声暗哨,是陆三在催她了。她回身轻抚过那些她方才吮吻出的红痕。 过几日便消了。 那时他可能还在生气。 生气也好,心里留的痕也算是印记。她便还能在他心里多留一会儿。 裴晏醒来已过辰时,雨下一整晚都没有要停的意思,晦暗如夜,让人辨不清时辰。 枕边一如既往空荡荡地,他也习惯了。无论他何时起,云英总是不在的,就好像每每等他一入睡,她便不睡了。 吃了些东西,裴晏重新写了个方子让桃儿去给陆三抓药。桃儿顺口说道:“陆哥哥不在房里。” 裴晏一怔,追问方知桃儿一大早去送吃的就没见着陆三,心头隐隐有些不安。他叫来秦攸,命人将府上从里到外搜了个遍,这才确信这二人是真的跑了。 卢湛和秦攸对视一眼,话不用说彼此都懂,谁也不敢出声。 裴晏脸色阴沉,缄默须臾才道:“去他们在城外藏身的附近找。暴雨难行,山里或许容易追踪些。” 人都出去了,裴晏独坐案前,心间惄焉如捣。 他回想昨夜情形,分不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也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假的,她从来都只馋他身子,不肯与他交心。那些日夜交缠,情意绵绵,都只是他这个嫖客在自作多情。 案前雕花的木盒硌进眼里,裴晏拿出那支桃木簪。 他兴许还得感谢她昨夜没让他说出口,否则今日,他便更是个笑话。 春水满塘 第61节 秦攸很快回报说城外的宅子也人去楼空,裴晏心更沉,脸色铁青。 卢湛犹豫道:“但屋内看着有些打斗痕迹,也可能……遇上什么意外也不一定……” 秦攸立马接道:“对,先前曹敦也说似乎有别的人在找他们。” 裴晏收起木盒起身:“带我去看看。” 大雨滂沱,把什么都冲刷得干干净净。 卢湛亦步亦趋地追着撑伞,目光盯着裴晏沾满泥渍的衣衫,心下暗忖着不妙。裴晏平素爱干净,眼下已经气得像泥地里滚过一遭出来的都不在意了,这女人,就是个祸害。 裴晏细勘良久,终是在院子里的灶台根发现一处暗红血迹,脚跺了跺,回身吩咐道:“挖开。” 几铲子下去,便露出一截手指,卢湛心头一紧,抬眼窥视,迎上裴晏冷得令人发怵的眼神,赶紧低下头挖开,辨清不是云英才松了口气。 曹敦上前细看后回禀道:“就是这两个老妪。” 第三具尸身则是卢湛也见过的盈盈,一刀割喉,伤口外翻,应是致命伤。但她赤身裸体,身上几处别的伤口却是皮肉平整,腿间虽血肉模糊,亦无肿胀。 裴晏简单验看完,沉声解释了句:“死后奸尸。” 卢湛张张嘴,心头也有些堵。 雨势愈演愈烈,隐有走山之势,周围搜了半里也没什么线索,只得暂时作罢,将尸身送回县衙。 雨下了两日才停,雨后初霁,天边还现了会儿飞虹。 裴晏命人进山又查问一番,都说下雨前那天还见过,暴雨夜月黑风高又雷电交加,什么都没听见。 裴晏在殓房看仵作将那三具尸身整理好,差人找来合身的衣裳给盈盈穿上,一些过去很多年的往事在脑海里重现,又想起那夜她云淡风轻的那句:下等人的命也就那么些事。 冲天的忿恨都凉成了忧惧。 她现在……是不是也躺在哪一处泥坑里,再无见光之日。 府内也是愁云密布,桃儿送去的吃食原封不动的拿出来,忧心忡忡地去找卢湛。 “大人两天没吃东西了,怎么办呀?” 卢湛也不知说什么好,只得看向秦攸,秦攸苦笑道:“这种事,外人越说越坏事,权当无事发生,过段时间就好了。” 桃儿垂着头,哽咽道:“那大人就真的不管了吗?娘子兴许只是给山匪掳走了,她那么聪明,肯定还活着。” 秦攸心下轻叹,他哪里不管,江夏的衙役这几日腿都要跑断了,就差把山都翻过来找。 刚想安慰几句,曹敦来报说于世忠求见。 元昊嫌恶云英的人,于世忠特意将莹玉安置在黄城镇上,离郢州城颇有些距离,无法随时探视。此番借由去沌阳调粮,马不停蹄地先去看了看莹玉,这才回江夏来。 这两日暴雨,稍有延误也说得通,便想着来给云英报个信。 裴晏客气地招呼他就坐,命人斟茶,温声道:“云娘染了风寒,都烧糊涂了,不便见客,于副将不如暂住两日,待她好了再说。” 于世忠面露难色:“军令在身,不便久留。” 裴晏亦故作为难:“那……那于副将有何要事,我可代为转达。” 于世忠屏气不语,裴晏立马笑道:“不方便就算了。”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纸递上,“说来莹玉的病情不知如何了,她先前用的那个方子治标不治本,于副将或可试试这个。” 于世忠连声道谢,心下如天人交战。他是知恩图报之人,莹玉也与他说过受裴晏照顾已久,本就心怀感激,裴晏如此,他更是于心不忍,犹豫片刻,试探道:“恕末将直言,裴少卿应该明白云娘子与将军是……” 裴晏浅笑道:“我想于副将应该也知道我为太子办事,怀王殿下是太子生母的同胞兄弟,用朝中那些人的说法,你我,算是一脉的,再者我来江州,事事得云娘相助。又岂会不知呢?” 于世忠身子一震,张嘴愣了会儿才咽下去,想起当初裴晏一到,殿下便已传信让云英伺候他,算是松了口气,拱手道,“是末将唐突了。那还请裴少卿代为转告云娘子,殿下已经回信,并未否认那日她所说的话,还说因益州战事,江州或许有变,让她停了手头的事,待殿下年关回京时去见他。” 裴晏面色平静,点头应着。 “不过将军余怒未消,或许会找云娘子身边人的麻烦,还请裴少卿一定告知云娘子,让她找个地方躲躲。” 于世忠一走,裴晏笑意骤消。 幸得这些当兵的头脑简单,才让他又骗到蛛丝马迹。 元昊昔年曾在刘舜麾下,那些傍身的战功也都是随刘舜征战时攒下的,没想到,这份忠心竟留到了现在。 听这意思,上回云英与元昊的矛盾是闹到了刘舜那儿,元昊放她回来,派人盯着她,都只是在等刘舜的旨意。 若杀人掳人的是元昊派去的人,那她应该就还活着。 李规说已收回他夫人和李景戎手里的府兵,十字街那些人不是陆三的对手。 裴晏靠在高几上,长吁一口气。 那就应该还活着…… 她欠他的这笔债,还有机会讨。 第五十章 蝼蚁·下 有慈悲又如何? 那地藏菩萨都尚未成佛,而她,不过是尊泥菩萨。 暮色逼人,山路泥泞,不便策马。 于世忠疾步而行,一不留神便踩入泥淖中。 他坐在青石上刮干净革靴上厚厚的泥渍,后颈被坠进好几滴露珠子,冰凉浸骨,引得一阵心惊胆寒。 今夜必须回营,不然备好的说辞便有些蒙不住人了。 于世忠仰头看了看天,虽云黑如墨,但雨后山林间处处挂着露,在半明半晦的月色下,灿若繁星。 这还是他第一次彻底忤逆元昊。 他本姓郑,阿爷在安陆也算小有名望,北朝人打过来,一家子都殁了,只有浸过风月的阿娘活下来,辗转又嫁了几回。 北朝占了江州,阿娘也攀上了于家。老夫少妻,硬是哄得那鹤发将军认下他这便宜儿子,送到江夏军镇来。 南人当他是认贼作父的孬种,北人笑他是摇尾乞怜的贱种。 除了元昊。 元昊与广平王府离心离德,见他被宗室子弟奚落折辱,如见昔日的自己,对他处处提携,恩同再造。可他曾经也就是元昊眼里那些如牲畜一般的南人,和那些被糟蹋完埋在泥坑里的农家女一样。 他幸运些罢了。 城门下等了好一会儿,守门的卫戍面颊潮红、满身酒气地赶来,眼里藏不住的淫邪。于世忠心下暗叹,也不知又是哪户的娘子遭了罪。 元昊的府门外,本该守在门边的两个人也不在,里头隐隐传来呻吟和嬉笑声。 于世忠走近些,房门打开,里头出来三两个提捞着裤子的兵士,见了他连忙低头揖礼。敢在元昊这儿淫乐,自然是得了应允,他不便说什么。 于世忠问道:“将军呢?” 身后一声低沉声线,“回来啦?” 于世忠回身朝元昊执礼,“属下回来迟了,望将军恕罪,沈县丞已经备好粮草,但前几日雨势太大,粮车不便上山,恐要多等几日。” “无妨,世子要月底才启程。”元昊凝看他,讳莫如深,“世忠,你是不是还有些事忘了说?” 于世忠心下惊骇,犹豫道,“属下……去了趟江夏,云娘子还在裴少卿那儿,并未遁逃。” 元昊冷哼:“她不会走的。” 于世忠唯唯应声,元昊指指他身后那间屋子,“去把里头收拾下,死了的没死的,都拖到靶场去交给文泰,弄完了,再来找我。” 元昊临走前拍了拍他的肩,重如千钧,笼在他心间,隐隐不安。 房门漏着一条缝,里头漆黑浑浊,腥臊漫溢而出,微弱油灯立在角落。门一开,夜风刮走了最后的光,却遮不住这如堕落阿毗的景象。 七八具白花花的躯壳横躺着,有的还活着,有的已经死了,说不好谁更幸运些。 于世忠捡起地上零碎的衣物,盖在一具尸身上,裹好翻过来,借着门外月色才看清面容,登时吓得跌坐在地。 是云英的侍女静儿。 他颤手上前察看另外几人,都是那日在城门外他亲眼见着乔装四散的娘子。 夜风灌进来,刮得脊背一阵寒凉。 她们都在这儿,也就是说,元昊早已怀疑他,那夜恐怕除了他,还有别的人跟在后头。 一个念头自心底涌上来,他立马起身,却在门边伫足良久。 若真是那样,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 但元昊什么都知道了,却没有直接缚住他。他知道元昊恨的一直是云英,他和莹玉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花厅里,元昊席地而坐。 这府邸过去的主人附庸风雅,桌椅案台,均是千金难寻的木料精雕而成,他来了以后,全都让人劈开当了柴。 南朝便是卒于这些骄奢淫逸之物,他们北人本是绝境中拼杀出的铮铮铁汉。可打下了江山,却失了脊骨,日子过得好了,荒漠里驰骋的狼都成了脑满肠肥的狗。 天子也学那南朝皇室开始沽名钓誉施什么仁政,还让那些满口大道理,却只会算计争权的士族爬到将士们头上。 柔然压境时,天子怎么不让那些身无三两精肉的士族拿着他们的仁义道德去打仗呢? 如今连党项部都敢爬到他们头上拉屎。蜀郡天府之地,粮草充足,百里之外的江原竟撑不到十日便破了城。甚至不如当年南朝的益州牧,那老匹夫都闭城坚守守了百余日,破城时城中弹尽粮绝只剩几十个活口。 他元昊一个人有雄心壮志又如何,手头尽是些膏梁废物。 天子一病,各方势力蠢蠢欲动,等着分食争利,他们都看不见这看似一统的江山实际上岌岌可危吗? 云英那贱人为了活命说的鬼话他半个字都不信,可殿下却还在保她。 殿下是真糊涂了,半生戎马,一代枭雄,年近半百,半截身子泡进温柔乡就出不来了。 早知如此,当年他奉殿下的密令在江州搜山拿人时,就该一刀了结她,拿首级交差。 于世忠满身血污进来,垂着头跪在元昊面前。 “属下有负将军信任……” 元昊并未接话:“还有活口吗?” 于世忠沉声:“没,都死了。” 活着不如死了,那两个尚有气息的,他拖去靶场前送了个了断。 元昊扔了本名册过去,“世子月底启程去益州,要带的人我都挑好了。你晚些时候安排下去。” 春水满塘 第62节 于世忠捡起来翻看,除了十余名近卫是营中数一数二的好手,其余人皆是原本追随尉平远那些祖荫丰厚,不服管教的。难怪朝廷调令来让刘旭领兵驰援益州时元昊不仅没有生气,还主动说临行前要为刘旭设宴践行,他是要借益州战事清营中的门户。 “到时候若有人推三阻四,你便说这党项部向来欺软怕硬,这么多年,都是大军一到便弃城而逃的。这么好的立功机会都不要,难道是想去那柔然战场上讨么?” 于世忠见元昊似乎不想追究他为云英隐瞒之事,心下顿生希冀。 他也二十有余,按理是可以成家留个后,于家也不在意他这便宜儿子在外头有没有相好的妾室,只要元昊肯放过莹玉…… 元昊看他这半身泥泞,“你换身衣服再去营里安排此事。” 于世忠刚要走,元昊又叫住他,嘴一张,他如堕冰窖。 “你藏在黄城镇的女人我让人带回来了,这个就不必交给文泰,你自己处理好就行。”元昊取下贴身的腰刀扔到他脚边。 “世忠,别再让我失望了。” 房门口守着一个人,拽着裤裆窥视屋内,里头赤膊交缠,麻巾塞满的嘴里淌下含血津液。 “你快些,该到我了。” 里头的不耐烦斥道:“催什么,换你你比我弄得更久。要不把她嘴里塞的扯出来,进来一同快活?” “你早说呀。” 外头的跃跃欲试,手从裤裆里抽出来正要进去,身后一刀穿胸而过,来不及回头就瘫倒在地上,裤头滑下来,抽抽了两下便再无声响。 里头那人连忙抽出家伙,提起裤子出来查看,撞见于世忠阴沉可怖的脸。 他跟了于世忠一路,当然知道自己方才操弄的是谁的女人,但他也知道元昊恼的就是这个,心底顿生硬气,“于世忠,难得将军还肯给你机会,你可不要为了个贱货让将军失望。” 莹玉手脚被缚,身上深深浅浅的疤又添新伤,她云鬓四散,含泪望着他,发间金簪折断了掉在地上。 那禽兽趁于世忠不备,拔腿欲逃,被他回身拽住,一刀抹了脖子。 于世忠强忍着心口的疼,俯身为莹玉解开绳索,“我给你换身衣服,这会儿换防,走小路出城他们一时半会发现不了。” 莹玉吐了几口带血的唾沫,于世忠从箱子里拿出件常服给她套上。 “云娘子说得对,你跟着我过不上好日子。我送你回裴少卿府上,看在云娘子的份上,他应该能保住你,但得快,你先站起来,我……” “将军说,只有你亲手杀了我,他才会原谅你。”她哽了声,唇角勉强扬起,“世忠,我们认命吧。” “我背你。” 于世忠牙关紧咬,眼底尽是红丝,莹玉血糊的手轻抚上他脸颊,“我们逃了,你阿娘怎么办?” 他一怔,眉间紧拧,唇齿不住地打颤。 “世忠,你不要怪自己,要怪就怪我命不好,是我没有福气。相士说我命硬,克夫,是我不甘心,痴心妄想能靠着这皮囊,靠着娘子教的这些本事,过上相夫教子的好日子……” “我不想再挣扎,不想再害人了。” 莹玉捡起地上的弯刀,放进于世忠手里,一指指握紧他的手。 于世忠握着刀出来,刀尖往下滴血,如散了一地珠串。 元昊不知何时站在院门口,瞥了眼他手里的刀,蹙眉埋怨道:“你还没个女人果决。” 莹玉被带回来时,押上堂第一声便是媚笑着贴上来勾引他,说她是走投无路,自家男人死了才又惦记起于世忠,谁知还是被养在外头,倒不如重操旧业,再重新寻个可靠的男人。 戏假情真,机敏聪慧。 若不是那贱人手里的人,倒也可以留下。 于世忠在元昊面前跪下,双手托刀奉上:“属下一时糊涂,辜负将军一番苦心。” 元昊负手道,“知道是糊涂了就好。你记着,我北朝将士,一腔热血当洒在沙场上,而不是女人身上。” “刀就送你了,你去帮帮文泰,弄好了就在城门外守着。” 元昊嘴角微挑,双目森森,“云英那贱人一定会来的。” 情欲缚人心,于世忠是这样,殿下也是这样。 他们看不清、舍不得的这些缨络,都由他来斩断好了。他也早就该如此了,哪怕殿下震怒之下要了他的命,若能换回那昔日枭雄,他自当肝脑涂地。 程七猛咳了几下,牵扯上腰腹见骨的伤口,他从梦魇中醒来,头晕目眩,一时分不清身在何处。 云英赶忙回身察看,“你别动,脓水我给你挤出来了,陆三趁夜进城去偷些药,等他回来再给你换上。” 程七顾不得这些,拽紧云英的手颤声急道:“静儿她们给军镇的人抓走了。” 一用力,一口血呕出来。云英扶他躺下,程七幸得还有这飞檐走壁的行窃身法,受了重伤拼死逃进了庵堂,这才有命与她再遇上。 “桃儿没跟你说清楚么,那几处民居只能暂住,让你们把银钱和户籍分好早些离开江州。” “说了,但静儿她们都说要等东家一起走。” 云英眉间紧拧,狠心道:“我平日是待你们太好了,一个个的都不听话。什么时候了,演这假情假意地图什么!” 比丘尼带着陆三进来,云英接过伤药,见陆三眼尾赤红,心知不妙,她不动声色地给程七上好药才起身。 程七拽紧她衣角,咬牙一字一句道:“活要见人,死要留尸……求东家想想办法。” “我知道。” 陆三罕见地盘坐在佛堂里,望着掉了漆的观音像出神。 虽被云英和宋九拉着在观音庙里叩首认了亲,但他从来都觉得求神拜佛就是脱裤子放屁。 这诸天神佛说得好听,普度众生,可它们保佑的从来都只是那些上等人。 蝼蚁供的香火,菩萨也是看不上的,要不怎么光吃不办事呢? 庙里的出家人还会说,行善积德求的是来生,今生的苦都是在赎前世的孽。那今生积满了德,就为了下辈子投胎去当那些草菅人命的人上人吗? 呸! 他做猪做狗,也不稀罕这样的来生。 云英站到他身后,“打探到了?” “嗯。” “都还活着吗?” 陆三不做声,云英咽了咽,“埋哪儿了?” 陆三起身,神色肃然。 “你答应我,宋九回来前,千万不能冲动。” 于世忠走后,裴晏在案前呆坐了会儿,总算有胃口吃了些东西。直到跟踪于世忠回郢州城的人兀自赶回来,说人进城没多久,城门上便吊下来几具尸骨。 身首分离,一丝不挂,四肢都卸下来,分别用铁钩子挂着,像那集市里的肉铺子。 “城门岗哨守着,不好靠太近,但……”曹敦支吾起来,“但其中一个头,看着像上回咱们在画舫上逮住的那个娘子。” 卢湛皱眉回想,看向裴晏,“大人,是静儿。” 裴晏轻嗯了声,“引蛇出洞。” 他起身更衣,换上官服。 “去看看。” 第五十一章 咫尺·上 “大人,小心泥坑。” 卢湛快一步跳到断木桩上,伸手想扶一把,但话音刚落,裴晏就一脚踏了进去,革靴覆满淤泥,但步履未停。直到在那一丈高的青石边上见着云英还在那儿站着,他才定了定神。 裴晏是让人围着能见到城门头的方向搜,一如他所料,她舍不下那些人。 哪怕死者已矣,哪怕是显而易见的陷阱。 云英套着件女尼的僧袍,膝下尽是泥渍,长发凌乱披散,像是上山急,挂掉了僧帽。 秦攸让卫队的人退开两丈,分守在上下要道处,卢湛本想跟上去,也被他一把拽回来,眼神骂了句你长长脑子。 “大人杀过羊吗?” 云英遥看着城门,双眸漆黑如井,见不到半分波动,亦没有等他回答。 “羊肉腥膻,但是个好东西,就是杀起来麻烦,得先剃了毛,再割一刀放血,皮要剥下来卖掉,肉吃了,骨头也还能炖个汤。” “两脚的羊就简单多了,不如四脚的贵,浑身劈不出几两精肉来,太瘦小的,只能换一小袋米糠。但小归小,上了砧板也还是要分三六九等的。将军吃肉,臀肉和乳肉鲜嫩,兵卒喝汤,运气好的,捡个爪子啃……头就没人要了,刽子手也嫌看着晦气。” 她笑了笑,“该挂在那上头的是我。” 裴晏仰头望去,明月破云出,银辉落在城门上,阖静无声。 “没有人该被那样挂着。” 他说道,上前抱住云英,头摁在自己胸口,不让她再看过去。 他这几日想过很多,找不到人怎么办,找到了又该怎么办。 程七怕他不愿救人,说陆三与她是襄王有心神女无梦。他问过桃儿,也故意试探过她二人,甚至让她听见卫队私底下是怎么编排他的。 他就想听她亲口解释几句,好证明她心里多少是有他的,却只等到她和别人雨夜私奔的结果。 他想过是该把她绑紧了,该让她知道他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但真的见着了,那些质问和不甘都偃旗息鼓。 她是淌着尸山血海出来的,她或许只是还不够信任他,未必就是心里没有他。 他不相信,也不想信。 卫队缚住了从城那头探路回来的陆三,彼此都不敢作声,怕惊动城墙上的守卫。 “放他过来。” 裴晏扫了眼陆三的装束,大概猜到她今夜的计划,“请君入瓮的局,顶多让你们得手一次,断无第二次机会。若是尸身完整,或许还能带回两个,这零零散散的,半条命搭进去,也凑不回一具整来。” 陆三嗤道:“关你屁事。” 卢湛以长剑抵紧了他咽喉,陆三更是啐了声,“要么你就抓我们走,要么就少管闲事!” 裴晏懒得搭理他,一心追问自己的,“你与元昊究竟有什么矛盾?” 见她一动不动,裴晏提上语调,故意道:“那待会儿他也被挂上去了,你可不要后悔。” 这句话总算有了些用,云英缓缓转眸看他,视线落在那身官袍上,眉间微蹙,没想明白他知道这个有什么用。 春水满塘 第63节 但陆三一个人的确是抢不回全部尸身的,只有加上裴晏手里这几个高手,才有希望悄无声息地全身而退。 事已至此,她又有求于人,也无需细究缘由了。 “将军生性好强,视女人如牲畜,见不得我比他得宠,一直心怀怨恨。但他对……”云英顿了顿,压低了声,“他对殿下忠心不二,平素最多也就是折辱一番,出出气就算了。世子在我这儿拿了些钱,将军不高兴,抓了婉儿严刑逼问。给李大人筑渠那笔钱数目不小,暂时还没来得及平账,总算让他拿住了把柄。” 听来合理,裴晏想了想,继续追问:“账本呢?” 云英瞬间警惕地看他,眼底略过颇多心思,裴晏心里一酸,顺水推舟道:“空口无凭,我焉知你不是又糊弄我。” 云英想了想,“将军冲动,不识大体,大人若想以此要挟他,怕是目的达不到,还会招来杀身之祸。” “我自有我的打算。” 裴晏伸手给云英理顺头发,别到耳后,心里不痛快,但神色自若,他看向那城门上的尸骨,“你想清楚了,这时节,她们可等不了太久。” 云英喟叹道:“账本在画舫。” 镜湖映素月,黑与白分明。 云英潜下去好一会儿才拿着个油布包好的竹筒上岸来,指缝中残留不少淤泥,看来是埋在临岸边的河床里的。 竹筒打开,抽出一卷裹好的细绢,蝇头小字密密麻麻,裴晏拉开来简单验看一番,对着陆三交代道,“你看好她,就在这儿等着。” 陆三白眼一翻,嘟囔道:“老子不用你教。” 裴晏犹豫片刻,眼尾瞥着一旁浑身滴水的云英,磨不开面,又狠不下心,只嗫嗫道:“换身干衣服。” 云英抬眉微怔,有些心虚,亦忍不住问道:“大人不生气么?” “你还在意我生不生气吗?”他脱口而出,但天色已晚,由不得他耽误,“你我的账,我回来再与你算。” 裴晏回身上岸,让卢湛将账本先拿回府收好,再留下秦攸守在画舫外,只挑了两个身形魁梧的跟着他和卢湛去郢州城。 秦攸心有顾虑,几番劝阻,最终各退一步。秦攸留在这儿,但其余人都要随行,不进城,若有意外,鸣镝为讯。 四人刚靠近城门口,城楼上便射下三发火箭。 卢湛飞身劈开,朗声叱骂,报上名去。城门很快开了,于世忠躬身相迎:“裴少卿星夜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身后不足一丈,滴出一道殷红的线,城门内人影绰绰,甲胄声脆。 裴晏自然也装不认识,微微颔首道:“江州的案子已大抵分明,特来与将军条陈案情。” 于世忠心知不会那么巧,但裴晏来了,云英今夜应就不会来,他也算松口气,便客气地让他们再等会儿,自己去请示元昊。 裴晏上回来,卢湛是守在外头的,这回跟着进了城,元昊见了他倒是主动起身。 “上回见你,你还是个黄口小儿,殿下夸你是个习武的料子,来日必有大成。”元昊满意地拍了拍卢湛的臂膀,“果不其然。” 卢湛有些茫然,一时想不起在怀朔时是否真的见过元昊,只得敷衍应声。 裴晏在一旁静静等着,元昊足晾了他好一会儿,这才回身坐到堂前,假惺惺道:“说吧,凶手是谁?” 裴晏笑而不语,只从袖中抽出一封信函递上。 元昊接过看了几眼,勃然大怒,“我看你是活腻味了!” 卢湛顿时一惊,右手摁在刀柄上,警惕戒备四周。裴晏则不慌不忙地又递上另一封信,“将军再看看这个。” 元昊略有疑虑地接过,这里究竟是他的地盘,倒也不怕裴晏有什么埋伏,到底是东宫的人,死也得死得有个由头。 但两封信,截然两套说辞。 一说赵焕之与尉平远都因得罪了他,被他假借云英之手除掉,上头更是罗列了不少江夏军镇在沌阳犯的事,细致到户,亦有云英在江州勾结山匪,勒索那些士族的证据,甚至连前些日子江州几个官员府上的公子被杀,也都归咎于他与李规不合,携私报复。 后头这封则将他撇了个干净,赵焕之与寻阳郡守陶昉、字画商高严暗中勾结海寇,三人分赃不均起了内讧。海寇孙荡先后杀了两人,又于上月率众闯入柴桑县衙,重伤县令周昌嗣。夜里更是纠集十数人,潜入陶昉的别院,试图灭口,幸得陶昉早有警戒,暗中布防,这才使贼寇当场伏诛。 至于尉平远,则是无令外出,在酒肆借醉生事,因早先多次折辱,云英怀恨在心。她早已发现海寇在楼上毒杀了温广林,便想顺势栽赃。 元昊冷笑,懒得与之兜圈子,“你这是什么意思?” 裴晏亦开门见山,“我还有第三则故事,将军要不也听听?” 元昊不置可否,裴晏抿笑,掷地有声:“怀王殿下勾结江夏军镇镇将,安插此女在江州勾结南朝官员,暗中敛财。柔然战事僵持数年,耗军费粮草不计其数,并非打不过,而是有人不希望战事平定,只想在北境拥兵自重,当他的土皇帝。” 元昊渐渐敛容,目露凶光,杀意骤起:“我再说一次,我的耐心有限,别跟我兜圈子。” 裴晏面不改色,“殿下是太子的亲舅舅,亦是东宫最大的依傍,莫说是则故事了,即便是真的,也得是假的。” 他俯身捡起被元昊扔到一旁的两封信,撕碎那第一封。 “将军骁勇善战,乃我朝不可多得的将才,如今战事四起,正是朝廷用人之际,岂能折在这上头。” 说罢捋平另一封信,重新递到元昊跟前。 “海寇已死,赵司马一案便了,扬州剿匪剿得水匪都跑江州来了,这该是吴王发愁的事,将军以为呢?” 元昊冷笑,总算转过弯来:“裴晏,你是为那贱人来的。” 裴晏不置可否。 “将军不觉得,比起你杀了她,与殿下横生芥蒂,她出卖殿下,自己跟别的男人跑了,更能一举两得吗?” 零碎尸身用麻布包着,板车颠簸,一路淌着血,蜿蜒看不到尽头。 裴晏想着让她们入土为安,让人去县衙将盈盈的尸身也带了出来,凑到一起,这才叫卢湛去请云英过来。 她看着那些血肉模糊的残肢默了会儿,却道:“还是烧了吧,都是些无根无凭的人,也吃不上什么香火,扬进大江里,下辈子,花鸟虫鱼都好,别再回来当人了。” 云英在城外寻了处废弃的土窑,让陆三去劈柴。 陆三皱眉:“这刚下过雨,林子里都是湿的,得烧到什么时候去?” 裴晏朝卢湛使了个眼色,卢湛不明所以,倒是秦攸先会意,带着一队人回府将上回卢湛闲来无事劈的那两大屋子柴都运出来。 云英则在地上将尸身重新拼好,套上素衣。 窑口袅袅轻烟,陆三淌着汗鼓风,一推,一拉,刺耳的声响如同地狱的哭嚎,硬刮着耳心。 卢湛站在远处,听运尸回来的兄弟喟叹说还有看着才十二三岁的丫头,他心知那是雁儿,回想过往,活生生的机灵丫头落得如此,心中郁结如鲠在喉,唯有长嘘短叹。 倒是秦攸望着那窑口青烟出了神,被卢湛盯了好一会儿才回神叹道:“世道如此,庶民如蝼蚁,碾死了也就是墙根上的一道痕,还得被那些贵人嫌脏了手。” 卢湛哑口无言,他甚少听秦攸说这种话。 云英在窑外将程七还给她的那些户籍一一烧掉,裴晏站在她身后默不作声地陪着。 “静儿是大户人家陪嫁的丫头,旧主待她极好,养得如同自家闺女,可好人不长命,刚嫁了一年多便难产死了。继室见她模样生得好,怕她爬上夫君的床,寻了个由头,指给家里瘸了脚的老光棍。” “白得了美娇妻,却整日疑神疑鬼,铁链锁在家里,喝了酒便毒打一番。静儿磨了三个月,日夜磨着,才磨断了链子,赤身裸体地逃出来,晕死在我跟前。” 静儿总说逃出来那条路很长,很远,有无数条岔口,一定是菩萨保佑,她才选中了最对的那一条。 可菩萨保佑她们这些苦命人又换得来什么呢?或许还是陆三说得对,锦上添花才铸得了金身,修得起高塔。 夜风刮走了灰烬,吹散了黄粱梦。 “是我害得她们死得像个牲畜,这是我的命,不该是她们的。” 窑火烧了三四个时辰,又至江边祭奠一番,已近拂晓。 云英将静儿的骨灰单独装进瓦罐里,让陆三带回去给程七。陆三虽不情愿,但双拳难敌四手,她今日这模样,他也不想与她争执。 云英盯着秦攸身后的太子卫率,待陆三走远,确定没人跟上,这才转眸看向裴晏。 “大人现在可以算账了。” 第五十二章 咫尺·下 卢湛远远跟在后头,看着两人一前一后上船,福至心灵道:“我们就不跟上去了吧?” 秦攸点点头,李环则揶揄他:“总算开窍了。你说裴大人折腾这一晚上图个啥?正是该好好享受的时候,你小子想跟上去大人也得把你撵下来。” 卢湛没忍住嫌道:“这刚收完尸,饭都不见得吃得下,哪儿来这么多不干不净的心思。” 方才他帮忙把麻布裹着的尸块抱下车,疙瘩解开,一颗头滚出来,苍白地仰望夜空。血浸过麻布,沾在他身上,胸中难掩作呕。他表兄当年领兵突袭失败,敌方主将都送回了全尸,几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娘子……何至于此。 卢湛语出鄙夷,李环也来了脾气,但不好发作,便退到一旁,用不大不小的音量找其他人发牢骚。 “那肠肠肚肚的可都只淌在了我们这些不干不净的人身上,他有什么吃不下的?这一个多月,除了他和裴大人,这府里谁睡踏实了?” 秦攸两头安抚,刚松口气,曹敦匆匆赶来,附耳低语,他神色微动,恰巧被卢湛看见。 “出什么事了?”卢湛上前来。 “天快亮了,外头的血迹他们来不及掩,得再去几个人。” 卢湛哦了声,挽起袖口,“那我去。” “你还是在这儿守着吧,我觉得他们谈一会儿就会出来。”秦攸怕卢湛多想,“云娘子喜欢找你,待会她若问我要人,你让我怎么办? 卢湛心知是借口,嘟囔着缩进巷子里。 云英坐在妆奁前梳好了发髻,转眸在铜镜中看着裴晏。 他说要与她算账,却又一声不吭,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 云英起身去甲板上打了桶水,洗净手上的血污,又折回来换衣服,进进出出,裴晏都只看着她,像他第一回 见她时那般看她。 但他们早已回不到那时候了。 云英推裴晏坐下,换上一副他从未见过的恭顺模样,跪坐在他面前,玉臂环上腰间,脸颊蹭着左膝而入。 鼻尖仅余咫尺时,裴晏总算意识到她的意图,伸手制止。 “你做什么?” “大人明知故问。” “你给我起来。” 裴晏眉间微蹙,隐有怒意,但身下之人毫不在意,左肩被摁住,头就歪向右边,在他腿根磨蹭,笑颜乖顺,让他更有些来气。 “元昊既然敢动手,说明我于殿下已是弃子。于大人,也再无用处。大人要找我讨债,我也给不起别的了,就换我伺候大人,你高抬贵手,放过我们。” 裴晏凝定片刻,喜怒难辨,“你以为这样,我就会生气是吗?” 云英心虚,“大人不气吗?” “于世忠来找过你,说殿下并未否认你的说辞,让你停了手里的事,待他年关回京去见他。”裴晏轻覆上她脸颊,拇指来回刮蹭,“你于他,兴许还不是弃子。” 云英呆愣了会儿,神色认真起来,“那大人更应该离我远些。” 春水满塘 第64节 “你休想。” 裴晏将她从地上拉起来站好,握住她的手:“我要怎样,你才会相信我,像你相信陆三那样。” “你和他不一样。” 裴晏怔怔不语,一时分不清是该高兴还是难过,还没想好怎么问,她便先给了答案。 “也与我不一样……” “没什么不一样的。” 裴晏想了想,认真道:“你消息那么灵,当知我阿爷曾因储君之争身陷囹圄,先帝知道那桩旧案只是争储的幌子,也怕在南边打仗的今上寒了心,只下狱,不过堂,就这么拖着。可那些三亲六眷不这么想,阿爷长子嫡孙,若罪名坐实,裴氏也就风光不再了。” “直到今上即位,才平了反。回京之前,我也只是个住在酒肆隔壁的无名之辈,不是什么裴公子,与你有何不同?” 云英缄默不语,她只知前半截,不知这许多,又见他神色冷峻,想来诸多往事都并未如风而去。 “食不果腹,朝不保夕,连口糖也吃不上。” 说着说着,愈发悲切。 云英倏尔反应过来,推搡道:“裴氏乃河东望族,你阿娘又是崔司徒的女儿,哪怕就是孀居在外头,也不至于挨着那三教九流的地方。你少装可怜。” 裴晏抿唇笑着接住她的手,“没骗你,隔壁几条街,也不算远。阿娘不便出门,抄经的纸,腊月的炭,都得我去裴家求。” 那花魁娘子逢初一十五就在路口给小乞丐发糖,整条街的孩子都有,却没有他的。等他想明白,转年换了身破衣服再去,就再也没见过那娘子了。 “惦记这么久,看来是很漂亮。”她眼尾稍扬。 “模样不记得了,毕竟她死的时候脸都被划烂了,血痕深可见骨,人间若有厉鬼,就该是她那样的。” 他那时年纪小,个头也小,只能跟在后边等人走了才敢上前。 花一样的娘子,就这么赤条条地死了。他为她穿好衣裳,袖口掉出那个装糖的锦袋,里头还剩了几颗。 下山遇上那两个弃尸的畜生,晃着酒壶,嘴里回味着方才总算尝了回达官贵人才睡得起的娘子。 他嘴里抿着人家的糖,就该为她报仇。 一石头砸死一个,另一个吓得尿了裤子,没跑两步,脚一滑摔下高崖后脑开了花。 他们就是一样的,只不过,他如今多了层金身。 裴晏看着她,认真道,“云娘,你给别人的糖,也给我一份。” 云英凝眸不语,她低下头,小指用力地扣在掌心,失笑道:“大人原来是喜欢救风尘。” 裴晏沉了口气,“我与你说正经的。” “哪儿不正经了?大人不再是那朝不保夕的十岁孩童,殿下也不是那一石头就砸得死的宵小之徒。大人生在高处,即便过往有些坎坷,如今也都过去了。你要助太子夺位,要这九霄都敞亮,就该寻个能助东宫成事的夫人。你看那李大人,若把自家夫人哄好了,修个渠,哪至于要拿我这儿的脏钱?” “女人都是一样的,但凡心里有你,没有不妒忌的。心若死了,才会回头向着娘家,这亲也就白结了。大人是来谋事的,事成了,就该洒脱些,干干净净地回去。” 话扔出去,半晌没个回音,默了会儿,裴晏笑了笑。 “你怎么不问问,我是怎么让元昊将她们的尸身交出来的?” 云英一愣,“不是给你账本了吗?” “你自己也说,元昊不识大体,若以此要挟,兴许会杀我灭口么?” “那你……” “我与他说,你从今往后都是我的人,让他如实交代回去。他或许是觉得,若杀了你,反倒引怀王猜忌,不如就成全我们。”裴晏眉眼含笑,死活不松手,“你就是想吃回头草,也没戏。” 云英顿时慌了神,“你快让卢公子他们去拦下传信的,我还能找个地方躲起来,你早晚要回京,嫌命长是吗?” 心疼了一夜,总算缓上一缓。 裴晏笑道,“你都不妒忌,心里也没我,我这个狗官若因此送了命,你不该高兴吗?” 云英没好气地推他,却被他拽进怀里,脸对着脸,鼻息在唇瓣上倾覆。 “你心里有我的是不是?” “我不知道。” “那就是有。” 他说完径直吻上去,撬开她的嘴,不知足地搅缠着她的心。 她好不容易喘上一口气,“我与你说正经的。” 裴晏霎时正色,故意学她,“哪儿不正经了?我自有我的办法,你何必问那么清楚?” 云英给他气笑了,不知该说什么好,裴晏从来都是得寸进尺的,他要的哪止是一口糖,他要的太多了。 画舫里半天没个动静,秦攸也一直不回来,卢湛等得心焦,起身打算去城门口看看。 远处一声巨响,遥遥传来辨不清的叫喊声,卢湛纵身跃上小楼,登高远眺。 天光如利刃破云而出,远处长街上人头攒动,朝这边奔涌,逐渐被身后的涛涛江水追上。 他呆愣在原地,秦攸匆匆赶回来,朝他大喊道:“大人呢?” 卢湛回神跳下来,“还在里头……”他拽着秦攸,“是……江堤溃了?” 秦攸不置可否。 “你去叫大人,我回去把桃儿带出来,州府衙门附近地势高,先去那儿躲躲。” 卢湛心头如担千斤,但眼下不是伤春悲秋的时候,只得飞身冲向画舫。恰好裴晏听见外头的动静,也正刚上岸来。 “出什么事了?” 卢湛咽了咽,“大东门外决堤了,水漫进城,秦大哥回去叫桃儿了,说让我们去州府衙门躲躲。” 裴晏拧眉道,“前几日雨虽大,但水位却不高,怎会突然决堤?” 云英跟在裴晏后头一直盯着卢湛,闹得他本就忐忑慌张的心思更加紧张了,“这谁知道,兴许是去岁补得就草率,大人我们还是快走吧。” 裴晏顿生疑惑,下意识问道,“去岁也是大东门外的地方决堤了?” 卢湛紧抿双唇,焦急地推着裴晏走。拐过路口,进了长街,他一回头,云英已隔在人山人海外头。 “云娘!” 裴晏喊了声,却只见她神色冷峻,唇瓣微动,毫不犹豫地逆着人潮而去。 他好像就差一步。 大江决堤,顷刻便成汪洋之势。 所幸雨停了,李规命人将几处城门都打开,又亲自带人去堵漏,正巧遇上裴晏也在。 一连忙了三天三夜,才总算暂时堵住。 府中凌乱不堪,秦攸指挥众人收拾,卢湛本是冲在最前头,无奈裴晏自李规那儿回来,径直拎了他去书斋。 “什么时候的事。” 裴晏已是四天未合眼,满目赤红,声音嘶哑。 卢湛心虚道:“什……什么事啊?” 裴晏抽出腰间匕首扔到卢湛脚边,“不说实话就把舌头割了,或者你也可以割了我的,省得我将你这些罪状一一告知太子。” 李规说,去岁的确是补的此处,他当时忙于安顿灾民,补堤一事是交由赵焕之主持。 那些冲出来的砂石分明不对,质地轻,硬度差。赵焕之已死无对证,万幸此番水势不大,但重筑江堤已迫在眉睫。 云英临走前那眼神,她是在怀疑他。 他有些心酸,但换作是他,也该如此想。 卢湛的局促他看在眼里,那他捡了几节断开的木桩,木缝里还夹着几片青叶。 去岁补的堤,岂还会有这东西? 卢湛不开腔,裴晏闭上眼,“秦攸从不安排你巡夜,此事你只是知情,但没参与。” 卢湛咬着唇,“大人别再问了……” 裴晏陡然一拍桌案,吓得他身子一震。 默了会儿,裴晏靠在椅背上,从州府回来的路上,他已从头推演过无数次。 “是太子的意思,对吧。” 卢湛猛地抬头,下意识想问你都知道了?好在立马警觉,闭紧了嘴。 可有些话不用说出来便已知道答案了。 “你出去吧。” “大人……” “出去!” 卢湛离开后,裴晏拿出元琅回的那封信,凝望良久,伸向油灯,一出神,火势烫伤了手。 他下意识松手,纸灰断开,散在桌案上。 “元琅,你何苦骗我。” 第五十三章 知己 翠云峰下,宿雨初霁,雾霭微微。 一列车马整齐地候在山路上,眼看朝岚将散,穆弘等得有些不耐烦,在竹苑门口探身向内,被王骧挡了半边,不悦道:“王功曹不让我看,那就自个儿进去催催。再晚,耽误了入宫的时辰可不好。” 王骧眯着眼,笑不露齿:“殿下事办完自然就出来了,若没办完,你我何必去讨这份嫌呢?穆右率还是稍安勿躁。” 穆弘犹豫道:“这里头有人?” “没人,只有一座衣冠冢。” “何人的?” 王骧附耳上前,轻声道:“已故雍州刺史裴昭的夫人。” “裴昭不是死很多年了?太子与他夫人有何干系?” 春水满塘 第65节 好不容易送走了卢骞那傻侄儿,刚清静没两天,太子又收进来一个傻子,王骧心下暗骂,但到底是穆太尉的族亲,只得送佛送到西,提点道:“裴少卿的生母。” 见穆弘张嘴还想接着问,王骧赶紧嘱咐道,“你可别再问了,多待些日子,自个儿琢磨去。” 穆弘悻悻退后,又等了一会儿,竹影间才走出个容姿疏朗的素衣公子,行至门边,众人齐齐行礼。王骧一眼瞥见其袖口与双膝沾泥,躬身请示:“殿下是回府更衣还是……” 元琅道:“就在车上换,先进宫,别误了时辰。” 显阳殿外,太医令按时送来汤药,元琅已换回朱衣,挽袖亲手接过,屏退旁人,独自送了进去。 天子斜倚在塌上,闻声微微睁眼,形神矍铄,唯起身露出肌肉已近萎缩的下肢才显局促病容。元琅连忙上前搀扶,亲手喂药,上禀近来朝局。 “刘旭回复说月底动身前往益州,但江州筹粮不顺,恐会耽搁。” 天子冷嗤之:“你准了刘舜增兵的奏请,他就不会耽搁了。” 元琅顺眉道:“儿臣明白了。”稍作停顿,又道:“但刘旭实非将才,儿臣以为还是元昊去的好。党项此番对益州是势在必得,需得好好打回去,令其至少三五年内不敢再起干戈。” “你以为你在江州打的主意,旁人看不明白?” 元琅手一滞,放下药碗匍匐跪地,“父皇明鉴,元琅并无私心。” 天子不以为意,”行了,今日头疼,还有什么,一并说了。” 元琅起身道,“安之来信说,李规虽豢养府兵,然其一心治水,又实在受江夏军镇拖累,多年来更是以家财贴补,其心可鉴。儿臣以为,或可一用,无需赶尽杀绝。” 天子叹息:“你就是心软。你阿娘泉下有知,该怪罪寡人了。” 元琅眸光凝滞,看着那汤药,脸上浅笑道,“仁政良策亦需辅弼臣,如今朝中南北之别、门户之见愈演愈烈,不问才能,只问出身,长此以往,岂非步昔日南朝之后尘?先帝与父皇的夙愿,亦难实现。” 天子猛咳了几声,摆摆手不置可否,忽问道:“裴晏……是否还惦记着要定裴玄的罪?” 元琅一怔,犹豫片刻,试图蒙混,“近来,未听他提过了。” 天子斜睨着面前这个儿子,目光锐利,斩钉截铁道,“他还记着!” 元琅退无可退,只得应声:“安之也是一片孝心,想为母亲讨个公道。” 天子冷哼:“他是裴昭的儿子,有孝心也该向着裴昭!对他们那些南朝士人来说,叔嫂相奸那可是逆道乱常的大事。这么多年了……还记着,这死脑筋倔脾性倒是和裴昭一模一样。” 天子默了会儿,肃然道,“你用他无妨,但此事断不能允。裴昭到底是因寡人而去的,他那么在乎名节,寡人不能让他死后不得清名。” 元琅低眉道:“儿臣记住了。” 倏尔温风至,窗外竹声滔滔,恍惚如回邙山。裴晏起身远眺,今日是阿娘的生忌,他却身在远方,无法祭拜。 此前他一直坚信是裴玄欺他们孤儿寡母,强取豪夺,但如今,他心里却有了别的猜测。这些念头过去也有过,只是他不愿相信,只是他自己还未能感同身受。 那些心荡神迷的呻吟,如痴如醉的纠缠……与阿娘每每从阿爷房中出来,抱着他泣不成声的愁容相比。 到底哪一处才是情爱,哪一个裴郎才是她心里的良人。 他分不清了。 秦攸来报称找到了陆三和程七曾落脚的庵堂,但人早几日已经离开,江夏沌阳附近别的庵堂也派人搜过,并未有云英的下落。 “那就不找了,等她自己出来吧。”裴晏叹了声,元昊不死,她应该不会离开江州。 但即便再见面,他也没想好该如何面对质询。 令虽不是他下的,他却也脱不开干系。 裴晏拿出一叠东西扔给秦攸,秦攸迟疑地接过一看,面色陡青,那都是他匿名采买石料木料和租农户废宅存放的契书,还有偶有夜捕渔船经过,见他们一行人自水门出入,至堤岸边行事的供词。 秦攸跪在案前,俯首道:“是属下会错了殿下的意思,他们都是听属下之令行事,还望裴少卿莫要责怪。” 裴晏默不作声,过了会儿叹道:“这些东西没什么用,拿去烧了吧。” 秦攸一怔,顿时了然,颤声叩首:“谢裴少卿。” 一把火烧个干净,秦攸总算松了口气,裴晏把证据都给他,也就算是默认睁只眼闭只眼。先前卢湛说裴晏猜到真相,他已做好回京受罚的打算,如今峰回路转,整个人格外轻松。 秦攸走到后院,远远就见卢湛扬锤捣着米糕,桃儿在一旁替他擦汗,炎日当头,两个人都晒得脸通红。他不禁一怔,若兄长与小妹还活着,该多好啊。 桃儿见秦攸来,笑着从井里捞起来个竹筒:“秦大哥,我冰好的酸梅汤,你尝尝。” 秦攸笑着抿了口,忍不住皱眉,但嘴上夸道:“好喝。” 卢湛立马不服了,“你怎么睁眼说瞎话呢,这明明酸得牙都要掉了!” 桃儿不服气地叉腰:“是你说找别人评理的,现在秦大哥说了句公道话,你又不信,那不然,咱们找大人评理去!” 卢湛立马撂挑子:“去就去!” 秦攸连忙拉住两人,“别去烦大人。” 卢湛反应过来,抿抿嘴,怯怯道:“他还在生气啊?” 秦攸微微颔首,桃儿不明就里,以为说的是另一件事,也耷拉着脸,“我听说洪山脚下还有南门外头都淹了好大一片,刚长好的青苗都给泡没了。娘子也不知道在外头好不好……有没有地方落脚……” 秦攸和卢湛对视一眼,这的确也是裴晏近来茶饭不思的原因之一。 “趁着城里东西还买得着,咱们去多买些回来存进地窖吧,若是闹了粮荒,什么就得涨价。” 前两日李环送信回来,又从东宫支了些钱银,但裴晏匀了一部分钱给李规重修江堤,本就不富裕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什么都得省着点。 卢湛点点头:“那我去叫上曹敦他们一道。” 桃儿赶忙又捞了两个竹筒:“我也去,给曹哥哥他们也解个暑。” 卢湛心知她是不服气,两人拌嘴同行,秦攸笑着跟在后头,烈日穿过花径在他们身后落下星星点点。 相士说他伤官配印,来日贵不可言,然六亲缘浅,是孤星之命。 他从来不信,待他贵不可言之时,只是想有个安稳的家,何以不能两全? 烈日下,李规换了身儒衫,独自去了东山脚下。 一街之隔,大半民居遭了水,满室狼藉,然这徐府里头,窗明几净,如世外桃源,与那外头是天上人间之别。 徐士元听闻李规来,乐得大笑半晌,让人将他带进偏厅,足晾了小半个时辰才敞衣阔袖地姗姗来迟。 “李刺史大驾光临寒舍,应差人知会一声,草民也好整衣相迎。” 李规斜睨他,正要发作,但念及自己今日目的,又叹了声,拱手道:“徐公言重了。” 徐士元一怔,心知李规定是出了大事,不免凝重,但多年怨气哽在心口,又哂笑道:“公,不敢当。” 李规走到他面前,双臂展开,躬身欲行大礼,徐士元赶忙抬住他的手,总算低声道:“李勉之,你给我先说事。” “江州难,求文定兄慷慨解囊。” 徐士元手一甩,“我就知道你是来讨债的!”他想了想,又气不过,“你之前骂我什么来着?利欲熏心,自甘堕落!现在你知道你那些抱负那些志向都是空谈妄想了?当初南朝昏庸,你以为换了北朝的天子就能好到哪儿去?” “我早就说过,你总有一日要来求我!” 徐士元一口气骂了一炷香的功夫,二十余年的怨气一股脑吐了个干净,气血上涌,只觉头晕眼花,险些跌坐在地。 李规扶他坐下,倒了杯茶,沉着脸一声不吭。 徐士元知他能来就已经够难为了,也不指望能听到什么哭天抢地的话来,顺了会儿气,才问道:“我听说那裴少卿查到戎儿头上了?” 李规一愣,“你怎么知道?” 徐士元叩了叩桌案,“江州的事,我什么不知道?先前那赵司马暗中查你的事,就是我让人透给戎儿的,指望你,死了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李规为了避嫌不与云英往来,但徐士元明面上与李规水火不容,但凡有酒局必有他。 李规沉声道:“此事你不用操心,我与裴贤弟已有君子之约。” 徐士元下意识环顾四周,凑近了低声道:“这裴晏来江州定是另有图谋,他是东宫的人,又是北朝人,你跟他能做什么君子之约?” 李规默不作声,徐士元细思之下,骇然道:“你疯了?!” “文定,江州等不起,也禁不起折腾了。” 徐士元欲语还休,两人对坐无言,良久,终是一声哀叹。 “当初,你开城投降,我以为你是惜命,谁曾想,你是真死心眼。你可知你就算是死了,青史之上,你也是个降臣,是两姓家奴,叛了南朝,如今又要叛他北朝。你把自己弄得妻离子散护的那些升斗蚁民会记着你吗?不会,他们转眼就会忘了你,甚至跟着那继任者一起骂你!把这些年江州的苦,都推在你身上。” 李规苦笑道:“无妨,人生天地间,问心无愧即可。” ”你……”徐士元叹了声,“你要多少。” 李规从袖中拿出一张纸,徐士元展开扫了一眼,气上眉梢,咬牙道,“你倒是我把我这点身家盘得够清楚的!” “文定,我的时间不多了。” 徐士元咂摸了会儿,沉声道:“你与玄静,真的再无转圜了?她若肯求她兄长,你兴许……” 李规摇头道:“是我对不住她,不能再连累了她。更何况,她先前找人刺杀裴少卿,我怕她再铤而走险,那些太子卫率可不会留情。” 徐士元皱眉道:“为了一个歌姬,怎么就闹成这样了?” “你也知她脾性,再者,此事是我有悖伦常在先。” 徐士元叹道:“算了,你的家事,我不便多说。”他扬了扬手里那张单子,“此事我要考虑一下,过几日给你答复。” 李规总算松了口气,起身再行大礼,徐士元安坐受之。 “还有一事,也要拜托你。” 徐士元蹙眉道:“有完没完?你不会还有第二张单子吧?我可给不起。” “我与晚香的孩子,无论男女,还请文定兄代为照拂。” 徐士元正要骂,又想起李规是已抱必死之心,这孩子身份尴尬,他若死了,难容于李氏,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两张嘴,一间屋子,我还是养得起。” “多谢。” 夜风徐徐,晚香自竹楼出来,穿过石径,进了最里头的佛堂,跪在观音像前祷念了会儿,屏退侍女。 不多时,布帘挑起,云英走出来扶起她。 “你把东西放在院里就行,陆三回来时会顺手拿的。” 晚香笑了笑,“勉之近来都忙于政事,我也想找人说说话。” 谈笑间,她忽地眉头一皱,云英紧张道:“怎么了?” “孩子踢我了。” 云英蹲下身贴在她肚子上,眉眼含笑,“这么调皮,兴许是个儿子。” 晚香面露愁色,勉笑道:“囡囡也挺好的,若是儿子,勉之兴许会为难。” 春水满塘 第66节 云英心下叹息,笑着安慰:“李大人不是这么迂腐的人,他既说了视如己出,你就该信他。” 晚香坐到了入亥,云英怕被人发现,只能送她到院门口,小心嘱咐,探身在围墙边,见她进了竹楼才放心回去。 一入内,佛堂前站着两个人。 “云娘。” 她呆愣了会儿,冲上去抱住他们,声线哽咽。 “平哥……” 陆三喜不自胜,拉着她的手,“我都跟他说过了,咱们今晚就走?” 云英神色一凛,转身踱步片刻,犹豫着开口,“不,不能走。” 陆三急道:“怎么又不能走了?” “刘旭月底就动身去益州,元昊要设宴给刘旭践行,这是我们最好的机会。” 宋平蹙眉道:“但也得能混入酒宴才行。现在你与元昊闹得如此,郢州城可谓是龙潭虎穴,稍有不慎就出不来了。” 云英点点头,“有内应,此事不难。” 陆三一愣:“谁?” 身后内堂有细微响动,陆三和宋平正欲拔刀,云英摁住他们,朝里头唤了声:“你出来吧。” 话音一落,于世忠阴沉着脸走出来。 “云娘子,你此计当真可行?” 云英凝气缄默须臾,点了点头。 “一定。”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3-13 唔……是不是无人在意开车工具人(bushi)裴大人的过去? 第一次写古言,对字数剧情量真的预估有误,本以为可以在征文结束时完结的,不知不觉今天就是征文最后一天了,但剧情进度却……这两天盘了一下后面的大纲,还是想把剧情线和一些人物都好好写完。当然后面感情戏也有的,还有好多……各式各样的车没有开出来!总之,感谢大家的追更,我会好好写完的! 第五十四章 分飞·上 东宫的回信与江州上请奏准的募兵令一前一后抵达。 元琅在信中详述了益州战况,党项攻下江原后,乘胜东进,所幸益州暴雨,正南江涨水,不便渡江,故退回江原整兵。吐谷浑亦于三日前夜袭凉州边境,滋扰一番又自行退去。 很明显,此番是吐谷浑在为党项做掩护,益州才是他们的目标。 益州若失,凉州宁州都将腹背受敌,且益州东面关山险隘,天堑难渡。当初朝廷攻益州足花了三年,打到最后,益州牧只守不攻,围城近两百多天才耗尽元气。 丢城易,收复难。 但也有好消息,元琅应他所请,若李规能安抚灾民,既保秋收,又筹出足够粮草辎重支援益州,则可将功抵过,贬往荆州,主事水利。 裴晏盯着信出了神,秦攸半弯着腰也不敢起,还是桃儿来添茶才打破局面。 裴晏收好信,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他理解元琅的顾虑和难处,也明白李规的心意,这已经是各退一步,最好的结果了。 “你差几个人去一趟沌阳,请沈县丞明日来府里。”裴晏顿了顿,“莫让旁人知道了。” 秦攸颔首:“属下明白。” 桃儿见裴晏心情转好,赶紧回厨房把吃的送过来,却不见人。她转回正堂遇上李环才知,刚才她一走,裴晏就过来拎了卢湛说要去州府。 李环笑盯着她手里那盅炖肉:“你这也不能浪费了,要不……” 桃儿闪躲道:“你们的份刚才都吃完了,大人的份得留着。” 李环调笑道:“那卢湛和秦头怎么回回都有夜食吃?你这丫头学会踩低捧高了。” 桃儿理直气壮:“他们天天都来帮我忙,当然有得吃,李大哥要来,你也有。” 李环笑道:“我都可以当你阿爷了,不凑这热闹。” 一旁另外几人亦了然笑开,桃儿这才听明白李环的意思,脸微红,把她准备给裴晏的冰镇酸梅汤递过去,“李大哥嘴馋,喝这个好了。” 卫队每个人都上过这鬼当,李环一见那竹筒就牙疼,忙摆手找借口溜了。 一辆马车停在州府门外树荫处,金镳玉络,连卢湛都不由得回头多看了几眼。 典吏道李规在内堂见客,领裴晏在大堂就坐稍候,佝着身子一路小跑进去,好一会儿也不见出来。 卢湛心生不悦:“什么客人,竟让大人等这么久?” 裴晏理着袖口反问道,“江夏有几户人家坐得起外头那辆马车?” 还没等卢湛想明白,李规便同徐士元一道出来了。徐士元朝裴晏揖礼告辞,李规引裴晏入内,告知徐士元是来给钱的。 “如此重修江堤一事便无虞了。近来气候转凉,今年夏汛兴许就这么过了。”李规明显也轻松了许多,“只可惜了那些青苗……” 裴晏并未接话,先问道,“有人跟我说,生意人不做亏本买卖,以徐公商道,敢问使君应了他什么?” 李规一怔,坦然道:“我与文定总角之交,昔日也算志同道合。只可惜南朝昏聩,他对朝廷失望了,便一心做个富贵闲人。他嫌我冥顽不灵,一口气憋得久了,心里不痛快,处处较劲,就等着我低头求他。” 李规朗声笑道:“几句话的事,能换来江州安定,我这买卖可不亏。” 裴晏浅笑颔首,默了会儿,“若使君尚有来日呢?” 李规诧异地看向他,裴晏想了想,将元琅的意思如数告知,更劝道:“江州水患,也不仅仅是江州的事,荆州的江陵堤失修已久,扬夏水道也淤塞多年,难以行船,使君之志,缘何不能在荆州实现呢?” 李规抿唇不语,他自然知道治水非一州一县之事,若荆州能泻大江之险,江州自然不至于连年水患。 “那作为交换,东宫要什么?” “将功补过只能保你一命,江州的局,还需要一些筹码牵制住吴王。”裴晏想了想,还是坦诚相告,“还请使君早些送尊夫人回扬州,以免殃及池鱼。” 李规愕然,正要开口,门外卢湛不知与何人在争执。 “我管你是谁?不许进就是不许进!” 屋内两人面面相觑,裴晏唤了声让卢湛进来,门一开,不等卢湛开口,那粉衣侍女便钻了进来,朝着李规施礼道:“夫人请刺史大人回府一叙。” 李规蹙眉,“我上回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侍女欲言又止地觑看裴晏,裴晏识趣地起身告辞,推着卢湛离开,临走前,又折回两步嘱咐道,“时不我与,方才的话,还望使君三思。” 佛堂内烟熏雾绕,陆三呛了几声,恨不得一瓢水泼到香案上。云英说将行大事,非要他临时抱佛脚早晚三炷香地磕头。 他心不诚情不愿,这香烧了也是白烧,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磕了头。 自上回李规回府与夫人大吵一架后,便让晚香搬到了离刺史府甚远的别院。院子后头这处佛堂早已荒废,平日没人来,不过怕引人注意,白天都门窗紧闭。 陆三吃足了好几天的香火,觉得自己都快坐化升仙了。 宋平盘坐在一旁,认真磨着袖箭,看了眼跪坐在观音像前发呆的云英,朝陆三使了个眼色,轻声道:“云娘心事有些重。” 陆三回头睨了眼,故意提上音量:“看走了眼,信错了人,悔着呢。” 云英默不作声,懒得搭理陆三,但她越不开腔,陆三就越来劲,“我早说那小白脸不是什么好东西了,这种道貌岸然的狗官我们见得少了?有些人自己阴沟里翻船,以为拿捏了人家,谁占谁便宜还不一定呢。” 云英无奈骂道:“你有完没完?这么闲就去市集把平哥易容要用的东西都买齐。” 陆三不接话,偏要逼她,“我说错了吗?他府上每晚都要出去一半的人巡夜,快天亮了才回来,但那围墙外头从来就没人巡过。再说,除了他,毁堤淹田对谁都没有好处。你以往对这些狗官是怎么做的,怎么换到他你就舍不得杀了?” “谁说我舍不得了!” 陆三乐道:“那你现在就去。” “他现在要是死了,那些太子卫率得把江州城翻过来,我们还怎么杀元昊?你能不能长点脑子?” 眼看这两人又要吵起来,宋平赶紧左右劝慰,又把陆三拉出门去给程七送药。 耳根子总算清静下来,云英抬头望着那掉了漆的观音像。 她是看错了吗? 她这几日想了很久,也偷偷易容去江堤边看过,遥远地看见裴晏与李规一同指挥堵漏,安抚灾民,数日未眠。 演得真好啊。 他那些鬼话,她竟然差一点都信了。 陆三骂得对,她是该醒醒了。她过去是怎么教静儿他们的,那些话,如今也该原封不动地换给她自己。 香燃尽,最后一缕青烟随着香灰掉下来。 晚香亦在院中坐着乘凉,听见外头竹简碰撞的声音,这是云英与她约好的暗号。她打发侍女去院子另一头的厨房熬粥,起身回了房。 不多时,云英拉开窗跳进来,她近来胸口闷得慌,又不想听陆三阴阳怪气,正巧李规不回来,晚香眼看临盆在即,同样忧心难抒,两人一拍即合,常如姊妹般闲聊度日。 “陆三说江堤的溃口暂时堵上了,李大人好像去求了徐公,你也不用太过担心。”云英安慰道。 晚香会意地点点头,她也怕李规若有求于李夫人,孩子出生,他会更加为难。 “但那李夫人不是好相与的,你最好还是……” 云英哽了一下,李规尚未撤职,她若杀了元昊,便是坏了裴晏的事,裴晏恐怕会立马动手对付李规。她想劝晚香把孩子留给李规,寻个安全的地方躲躲,可如她们这般无亲无故的女人,走到哪儿都不安全。 “我记得娘子过去总说,不要相信男人,床上说的全是鬼话,下了床说的也信不得,那是为了下一回哄你倒贴的鬼话。” 晚香浅笑着,“但勉之不是那样的,娘子,我觉得陆大哥也不是那样的,你该给他个机会。” 云英叹了声:“他喜欢的是贤妻良母,是娇滴滴的丫头,我不是那样的,也不想那样。他就是不甘心罢了,回头我跟他好一阵,他也就不惦记了。” 晚香笑道:“那你倒是和他好,我猜他会把你当菩萨供起来。” 云英笑骂道:“他可是会在香案上撒尿的人。” 温风卷着一股血腥气灌进来,云英眉峰一拧,食指贴在唇边示意晚香站到她身后,两人退至墙边,云英手扣紧袖箭机关,戒备的环视四周。 一声哨响,四人自东西两侧破窗而入,竹门被踢开,祝老四冷笑着进来,一脚踏在矮凳上。 “云娘子,别来无恙啊。” 长街上,秦攸带着人急冲冲地赶往小东门,边赶路边骂卢湛糊涂。 卢湛心里委屈,但也担心得很。他与裴晏从刺史府回来路上见到几个熟悉的背影,他想了想,想起是那日在十字街与他交过手的祝老四。 春水满塘 第67节 自他们从寻阳回来,这群人就像消失了似地,如今突然出现在城中,定有蹊跷。他神色一动,瞒不住裴晏,只得交代。裴晏果然说要跟上去看看,两人跟到了小东门附近一处别院,见那几人在巷子里躲了许久,待侧门蹿出两个人影后,方才亮了兵器悄悄围进去。 裴晏让他赶紧回府叫人,这几个人他要抓活的。 卢湛也没多想,但回来见了秦攸刚说完半句话就猛地想起,那院子里蹿出来的两个人其中一个似乎是陆三。 “那两人蓬头垢面的,我也是看身形步法才想起,大人应该没认出来吧?”卢湛心虚道。 “但愿如此。” “云娘子,你还记得我这道口子是怎么豁的吗?”赵五掐着云英的脖子,伸出那被铰了一截的舌舔了舔她的脸,“我等这天可是太久了。” 云英冷笑道,“你们想睡我,那就排好队,一个一个来,或者两个一起来搞快些,别吓着妊妇了。” 赵五给了她一巴掌,“死到临头还想逞英雄!” 祝四催道:“老五,莫跟她废话,赶紧办事。” 云英扬声道:“四哥,我过去也没有亏待过你们,你寻了新的靠山我没意见,但捞偏门也有偏门的规矩,你们连大着肚子的女人都杀,也不怕婴灵缠身,来日遭了报应。冤有头债有主,你放了她,我随便你处置。” 祝四脸色一沉,他本也不想干这脏活,可江州已然待不下去,他们这群人想换个地方混,总得有足够的钱傍身。 “你现在没有资格讨价还价。”祝四沉声道,“再说我们也不是冲你来的,倒是你,若肯老实些,看在过去的情分上,我或许能留你一命。” 云英心下一沉,果然他们是冲着晚香来的。 又或是,晚香肚子里的孩子。 程七藏在洪山寺养伤,陆三一时半会肯定回不来,他们的迷药还差些料,宋平倒是买完药应该很快会回来。可宋平的身手不如陆三,恐怕难保三个人都全身而退。 赵五见云英不再作声,淫笑着伸手撕她的衣服,晚香被另外三人逼到墙角,泪眼婆娑地攥紧了匕首抖似筛糠。 三人拔刀靠近,狞笑调侃:“就这么死了多浪费,睡了这娘们,我们算不算与刺史做了兄弟?” 祝四冷声骂道:“赶紧动手!小心陆三回来了。” 话音刚落,一箭自祝四额前擦过,精准地插入赵五的脖子,赵五猛颤着松开云英,双手捂住脖子,嘶哑着嚎了两下,便如烤架上的鹌鹑一样倒在了地上。 云英跌坐在地,刚咳了两声,下一瞬,卢湛便冲了进来。 祝四认得卢湛,赶紧从另一侧窗户遁去,卢湛叱骂着追出,另外三人顿时慌了神,秦攸领着五六个人鱼贯而入,三两下便制服在地。 云英这才转头看向门边,裴晏扔了长弓走进来,一时间相顾无言。 秦攸上前请示:“这三人……” “带回去,看好。” 裴晏看了眼云英,俯身正要给她合好衣襟,晚香捂着肚子难忍剧痛地滑坐下来。云英赶忙上前扶她,却见她额前青筋凸起,唇色惨白。 “孩子……娘子……你救救……救救我的孩子……” 云英一怔,裴晏上前来探脉,目光向下,银缎面的裙摆下早已淌出一条小河,血丝蜿蜒蔓开。 “她要生了。” 第五十五章 分飞·下 暮色掩着巷口,一个人影窜出来,卢湛下意识押着祝四往回退,看清是秦攸才卸下防备。 “你怎么过来了?大人呢?” “那娘子被划了一刀,动了胎气,接生呢。” “啊?” 卢湛瞠目,但想起上回挖出来那几具女尸也是裴晏亲自剖验的,也没说什么,踢了一脚被他用腰带缚住双手的祝四,叱骂道:“身怀六甲的娘子也杀,还是人吗?” 祝四狠瞪着他,啐了口血。 秦攸面色冷峭,上前低声问:“你方才说这群人里有桃儿的阿爷,是哪一个?”卢湛急冲冲地回府时,秦攸原本正帮着桃儿杀鸡,是被卢湛拽出了厨房才得知情形。 卢湛朝祝四努努嘴:“就是他。” 话音刚落,秦攸抽刀对准祝四心口,自后背穿胸而过。 卢湛一时没反应过来,惊诧道:“大人说要活口!” 秦攸解开绑在祝四手上的腰带,重新给他系好,又在尸身上多砍了几下,“活口有那三个就够了,不差这一个。” 他盯着卢湛:“我问你,你是不是对桃儿有意思?” “我不是……” 卢湛咂舌,无措地挠挠头,急道,“你怎么也跟李环他们一样嚼舌头?” 秦攸抿笑,看破不说破,“就算不是,他也得死。” “为何?” “那身怀六甲的娘子是李刺史的外室,你也说在寻阳刺杀裴少卿与云娘子的便是这群人,他只有死了,桃儿才能安安稳稳地继续当裴少卿的侍女。” 卢湛哑然,犹豫道:“那大人那边……” “你追着他到了内河边上,贼人跳河逃了,我见你不归,特来寻你,人是我去追的,后头的事,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笑着拍拍卢湛的肩:“裴少卿那儿瞒不过你就如实招,但桃儿那边嘴得缝死了,你要连她都瞒不过,就让裴少卿给你开个方,治治脑子吧。” “不行,大人那边得算我的。他不会为难我,若是你就未必了……” 卢湛知道裴晏和云英一样本就不太喜欢秦攸,再加上先前凿堤的事是秦攸一个人扛下来的,这要再坏了裴晏的事,难保不会新仇旧恨一起算。 “人家都是抢着领功,你倒跟我抢着领罚。行,大人那边算你的,桃儿那边算我的。”秦攸笑起来,脸一拉,又肃然道,“这可没得商量了啊。” 卢湛点点头,“行。” 竹苑内的嘶嚎由高转低,声嘶力也竭。 晚香坐在高几上,双腿分开,云英站在她身后架着她的胳膊,焦急地探身看着前面。裙摆掀起搭在腿根,刚好挡住视线,半晌没个动静。 眼看晚香已经快没力气了,云英忍不住催道:“还没出来吗?你到底行不行?” 裴晏横了她一眼,“你真当我是稳婆?” 云英又急又气,但眼下不是吵架的时候,只得咬唇收声。她右手一直用力摁着晚香胸前的伤,早已支撑不住开始发颤。 裴晏跪坐在地上,向下摁压着晚香的肚子,温声让她再用些劲,无奈她方才受惊又受伤,实在没了力气。 若真有老道的稳婆在,兴许也还有别的法子,只可惜遇上他这个纸上谈兵的生手……只能赌一把天意了。 裴晏拿起一旁的铰刀,在油灯上烤了会儿,伸向裙摆下,定了定神,“你让她咬住布巾。” 云英老实照做,紧抿唇别开头,却又忍不住转眸看过去。 鲜血滴淌到地上,裴晏双手浸入热水盆里漂洗干净,屏气伸入血肉模糊的牝户内,摸索一番,眉眼骤惊。 “怎么了?” “腿先出来……” “所以呢?” 裴晏轻轻向外拽了两下,晚香的身子随之猛颤,齿颊咬紧,飞崩出半颗牙。 他在敛房跟着老仵作剖过一次遗腹子,也见过孩子的头卡在身体里一尸两命的尸身。老仵作说,妊妇生产,若是头胎遇上寤生,那就是半截身子进了阎王殿,能活一个都是赚的。 裴晏闭上眼,紧抿双唇,“选一个。” 云英瞬间了然,果断拒绝:“出不来那就是一团肉,有什么好选的!” 晚香气若游丝地哀求道:“不……裴大人,你救救他……” 云英打断她,“它活你就得死!不行。” 裴晏叹声:“孩子机会大一点……” 云英愕然瞪他,眼尾赤红,坚定地重复一遍:“不行!” 晚香挣扎着想求裴晏,却连头都抬不起来,她只能仰在云英肩上,双眼模糊地睁着,用几近听不见的气声叨念着,“娘子,我求你……不要伤害我的孩子……娘子……” 裴晏屏气,双手抽出来,拿起放在一旁的柳叶刀,替她们做了决定。 “她不能动,否则,难保不伤到孩子。” “裴晏!!” 裴晏抬头看着她,虽不忍心,但也无可奈何:“要么一尸两命,要么赌一赌这孩子的命够不够硬,选一个。” 云英闭上眼,右手抬起捂住晚香的眼睛,另只手抽出一根袖箭,抵上晚香的咽喉。 “我不会让你白死的。”她轻声说着,看了眼裴晏,裴晏微微颔首。 袖箭插进去,颈口鲜血入注,泊泊淌出一条河,为那腹中的胎儿冲开一道狭窄的生门。 怀里的人如泄了气的皮囊,迅速瘫软倒下,云英低头吸了吸鼻子,顿觉四周太过安静了。 她看向裴晏,语气如静水:“死的?” 裴晏没应声,贴耳听着婴孩心脉,嘴对嘴吸出几口秽物,不甘心地将其倒过来拍了一会儿。 婴孩手脚一抖,呜咽了一下,这才微弱地哭出声来。 裴晏总算松了口气,将孩子递给云英。她下意识在身上抹了两下,想擦干净手上的血,可惜她身上也没哪处是干净的。 云英凄笑着握住晚香的手贴上孩子的脸,柔声道,“你看,真的是囡囡……” 一命换一命,这算是赚了吗? 可赚了什么呢?命不由己的女人,换出个身世暧昧的女婴,也不知能活多久,哪怕侥幸活下来,十余年后也难保不会如今日这般重来一回。 裴晏想来忧悒,俯身替晚香理好遗容,盖上衣衫,可一抬头,一道银光抵上了胸口。 方才的垂泪观音瞬间换作了冷面判官,令他心口一紧。 “让你的人都退出去,叫李规来。” 卢湛随秦攸去水门边处理好祝四的尸体才折回竹苑,院中却只见李规抱着婴孩颓然而立,神情恍惚。 一旁守着的曹敦见他们回来了赶紧上前,“你们可算回来了。” 秦攸蹙眉道:“出什么事了?大人呢?” “那云娘子挟持了大人,朝着南门那边去了。” 春水满塘 第68节 秦攸转身疾驰而去,曹敦赶紧拉住卢湛,“你别走,你在这儿看着李大人,我得去刺史府叫人来把里面那尸身给送回去。” 卢湛一愣:“大人不是让留活口吗?” 曹敦不便直言,朝李规怀里的婴孩使了个眼色,卢湛顿时张大了嘴,不知说什么好,一直呆站着一言不发的李规却忽地开口,但气咽声丝。 “不……” 李规终是回过神来,看向面前这两人,犹豫片刻,上前将孩子交到卢湛手上,卢湛紧张得大气不敢出,双手如灌了铅,不敢使劲也不敢动。 “请代李某将她……”李规艰难地咽了咽,转眸看向屋内,“她们……交给徐公。” 待李规走远,曹敦看向如遭雷劈了一样木楞着的卢湛:“你光点头,你知道他说的是谁?” “嗯,知道。” 卢湛低头看着手里的女婴,小小的脸皱巴巴地,他都分不清眼睛在哪儿,但她似乎是看见了他,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暮霭冥冥,刀架在脖子上冷冰冰的,胸前那划给李规看的伤口被风一吹也冷冰冰的,但都没有裴晏现在的心凉。 他虽如她所说让卫队不要跟着,但他们哪敢真的不跟着,不过是留出一段距离,时刻伺机而动。 云英将他双手反剪,挡在身前,戒备地后退着走。他看不见她,却能感觉到她的鼻息扫在后颈。 “你想让我跟你走,不需要动刀子。” “你要杀的人越来越多了,不怕他失了手吗?今日那些人便是守株待兔,等他走了才动的手。” “云娘……” “闭嘴。” 云英用力扣紧他手腕,“少说废话,我的事不用你管。” 裴晏哑然苦笑:“你真要与我分这么清楚?” 云英不想和他说这些,押着他退进巷子里。南门附近的小巷又窄岔路又多,拐过几道弯,总算是甩掉了那些小跟屁虫。 云英松了口气,正想着怎么丢下手头这只最大的,裴晏忽地反手摁上她手臂几处穴位。 手上劲一松,他一回身反将她双手锁在身后,抵上墙边。云英左右挣扎未果,抬膝猛踢他腿心。裴晏嘶了声,却也不松手,头埋进她颈窝,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你是真不留情的?”他咬牙道。 云英失笑道:“裴少卿到现在还要扮情种,这算是你的癖好?” 裴晏听出不对,“你以为我在骗你?” “东门外的江堤不是你凿的吗?你骗了我,也骗了李大人。” “我没有……” 裴晏哽了一瞬,“江州募兵一事朝廷已经准了,太子也答应只要李规能保秋收纳粮,给刘旭凑足军粮,便让他去荆州修缮扬夏水道。虽是贬官,但也能遂他治水之愿。我何必多此一举?” 云英想了想,追问道,“你以什么理由贬他?他走了,吴王又岂会这么容易让你坐这位子?” “我自有法子。你随我回去,我慢慢告诉你。” “不必了。”云英别开眼,说给他听,也说给自己听。 “你的事,与我无关。” 裴晏顿口无言,他抿了抿嘴,急切道,“你要杀元昊,我可以帮你。这你总该信我,我早晚是要赶他的。” “可我对你已经没用了,你不必如此冒险。” 话软下来了,心或许也软下来了。 裴晏如获稻草,“我愿意。” 他说完径直吻上去,唇舌紧紧缠上她,想多汲取几分确认。 直到怀里的人渐渐有了回应,他才松开紧扣住她的手,但下一瞬,就被猛地推开。 没等他反应过来,云英抽出最后一根袖箭,反手紧握深深地扎进他的右腿。 宋平在一旁藏了许久,摸不清该不该上前。裴晏他上回见过的,这几日又看陆三与云英几番争执,心里已有定论。 他们虽分开了好些年,但对云娘,他可比陆三看得明白多了。 他攀上墙头窥视着远处那些追兵的动向,眼看已不能再耽搁了,才纵身跃下,落在云英身后。 “快,他的人要搜到这儿了。” 云英嗯了声,刚走出两步,又回头看了眼扶着墙半跪在地上的裴晏。 “你若没骗我,就当好你的贤哲良臣,河清海晏时,我自看得见。” 油灯在夜风中跳动,自李规被太子卫率的人叫走,顾玄静便知今夜是她与李规最后一面了。 侍女在身后大气不敢出,手一抖,扯下两根头发,吓得连忙赔礼告罪。顾玄静看了眼落在妆奁前的断发,一半青一半银。 是她老了吗? 或许是吧。 她一直想不明白,李规虽与她离心多年,却也从不近女色。她甚至送过好些容姿上佳的侍女去他那儿,都被他一一骂了回来。 是啊,她当初就是看上他守文持正,是个真君子。 可那贱人到底凭什么?李规竟会为了她罔顾伦常……甚至还要与发妻和离。 她决不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她堂堂顾氏嫡出的女儿,下嫁于他,为他生儿育女,一生恪守妇道。他那些填不满的窟窿,也是她去觍着脸求兄长相助。 她自问没有半点对不起他李家,就是死,她也是李夫人。 侍从跌跌撞撞地跑进来,说李规回来了,她赶忙对镜抹去泪痕,理好仪容,起身到门边相迎。 “菜凉了,我让人去热热。” “不必了。” 李规声音嘶哑,双目赤红,她不免冷笑,看来是哭过了,成婚二十余载,他有为她哭过吗? “也是,家里的饭菜不合你胃口了。” “你收拾一下,明日启程。” 顾玄静冷笑:“我说过了,我生是你李家的人,死是你李家的鬼。你不想见我,大可定我买凶杀人之罪,大义灭亲,还能博个好名声。但和离,你想都别想。” “那贱人就算是死了,我也不会让她如愿。” 李规沉了声,并未接她的话,“你今晚好生歇息,日夜兼程很快就到了。休书我已让人送去扬州,大抵会比你早两日。” 顾玄静忍无可忍:“你为什么不问我?你心爱的女人死了,你难道不恨我吗!” 李规默不作声,这更让她怒不可遏,她上前不顾礼节地撕扯着他。 “你说话!!” 良久,李规终于回身看了她一眼。 “我与你,已无话可说。” 他后退一步,双臂展开,拱手深揖。 第五十六章 殊途 更深夜阑,久梦初醒,急促呻吟断断续续,似被什么堵住了,身前亦有个模糊的人影低头挖着什么…… 人影…… 顾玄静猛地清醒,她坐起身,茫然四顾,她不是在马车里么?昨夜任她如何吵嚷,李规都再没与她说半个字。天还未亮,十数个差役便持刀将她请上了马车。 李规分明就是懂她的,知道她不会让这些下贱人碰自己。 面前人转过身来,明辉映出姣好面容,眉眼上挑,掩不住的狐媚相。 顾玄静掸去衣袖青苔,起身寻了处青石,端坐与之对望。树影下又传来挣扎呻吟,她转眸看去,一青衣男子提拎着嘴塞汗巾、手脚紧缚的李景戎出来。 顾玄静细细回思,黄昏时停车歇了一会儿,她没胃口吃饭,只喝过几口水便斜倚着歇下了。再之后…… 再之后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躲在阿爷的屏风后,第一次见那自江州来的李氏郎。 邂逅两相亲,缘念共无已。 顾玄静双眸微动,镇定看向面前这个女人,“你们可知自己劫了谁的道?” 云英粲然而笑:“看来李夫人不知道自己落在了谁手里。” “少跟她废话,赶紧剁了了事。”陆三在身后催促,刀刃在手臂上抹了抹。 李景戎见状,奋力挣扎,像条肥虫似的在泥地里蠕,被陆三一脚踩中后腰,动弹不得。 “原来你就是将那贱人送给戎儿的云娘子。”顾玄静冷笑道,“狐绥鸨合,他李勉之怎么还有脸扮什么苦命鸳鸯?” 李规将她和李景戎一道送回扬州,车马才刚出江夏没多远就被这女人悄无声息地劫了。说什么一别两宽,分明是把她和儿子都一道送给了这个姘妇。 云英笑意未减,“李大人莫说是上我的床了,他连我的门都不肯进。你与他夫妻二十余载,纵是情意淡了,也不该这般折辱他。” “他若是要脸,还会干出与亲儿子抢女人这般腌臜事吗?” 云英付之一哂,“罢了,你若与他同心,我今夜也不会在此了。” 她抬抬手,陆三乐滋滋地扯出李景戎口中汗巾,握刀在他身上比划两下,“削片,还是剁碎?” 云英盯着顾玄静,檀口微动,轻飘飘地说:“骟了。” 李景戎嘶哑乞求:“别!别……云娘子,有话… 第五十七章 同归 裴晏将沈承的供状交给卢湛保管,那上头细致罗列出沌阳县近五年来失踪的农户,桩桩件件,诉的都是元昊和他的镇戍兵,然最后两页,笔锋一转,说这些案子均由顾渊亲自压下。 卢湛细一琢磨,“大人这是要做什么?” “青苗被淹,李规与他夫人闹成这样,江州又为刘旭筹了军粮,秋收缺粮基本已成定局。江州官员,以吴王的人最多,得让吴王多把心思放在自家门口那些破事上。” 沈承心思缜密,李府那些可疑的空籍他暗中走访,留下记录,死在镇戍兵手里的那些农户也都由他命人统一安葬。他上回将那户籍交给裴晏,看似无奈,实则试探,看裴晏会怎么选。 裴晏见卢湛似懂非懂,又讲得明白一些,“沈承手里确实留了些证据,不仅是江夏军镇的,他跟在顾渊身旁多年,顾氏那官盐私卖的生意,他也略知门道。他与李规一样,只想赶走元昊,并不想得罪顾廉、得罪吴王。哪有这般好事。” 裴晏吃力地站起来,卢湛连忙上前搀扶。 “沈承把那些人都埋在一起,我让秦攸随他一同回去起棺,过两日连带案卷和相关物证一道送回京城。” 卢湛这句听明白了,裴晏还不打算回京。 来江州之前,卢湛想得很简单,李规也好,元昊也罢,这天底下没有挑不出毛病的官来。迟钝如他,在叔父那儿也没少见那些拿不上台面的人情世故。 太子纳了豫州刺史孔睿的次女为良娣,孔睿答应借豫州兵给裴晏。只要抓住李规的小辫子,逼其起事,届时兵戎相见,他找机会取了李规首级。裴晏平乱有功,太子也能借口事急从权,让裴晏先暂代刺史一职。多简单一事,当初也不知裴晏一路上都愁眉苦脸地为个啥。 结果到了江州,就没有一件事是按计划来的。 盐贩线索断了,凶手……凶手都是裴晏想保的人。 一个被他引为知己,一个跟他同衾共枕。 “太子既然答应不杀李刺史,眼下赈灾募兵秋收,这么多的事都离不开人。江州究竟何人接任,朝中恐怕得吵到年关去。等沈县丞给的证据到手,大人不就可以回京了?” 条理清晰,有理有据。 裴晏失笑道,“这番话谁教你的?” “没有……我就是瞎琢磨。” 裴晏笑睨他一眼,“秦攸是吧?” 卢湛含糊地哼唧了声,裴晏没跟他计较,“不急。水患后易生疠疫,再者……郢州城兴许还有变数。” 裴晏松开手尝试着自己走了两步,筋肉牵扯,颈上瞬间凝出一层冷汗。这一刀,扎得够深也够准,刚好在膝上两寸断了筋,起码得养个月余。 每走一步,就疼一下。 “元昊欠了她那么多笔血债,她不讨回来是不会甘心的。” 卢湛点头称是,“可元昊是出了名的猛将,不是他手底下那些酒囊饭袋可比的。就算一对一,陆三恐怕也不是他的对手。” 裴晏又走了两步,牙缝里挤出一声冷哼,“又不是只有这一个……” 春水满塘 第69节 “一个什么?” 裴晏白了他一眼,暂且按下,问起了祝四的下落,卢湛立马认错:“我一时失手,给他跑了。” 这话他在心里来回练了几百遍,自问非常流利,裴晏话音刚落,他便立刻接上。可裴晏半晌没作声,他不免开始有些心虚。 “先前你们交过手,他连陆三都不如,你还会失手?” “他……他地形比我熟,又跳河逃了,大人你知道我不识水性所以……” 卢湛心虚,下意识避开裴晏的目光,“我这就让曹敦他们再出去找一找……” “我要一具尸身有何用?” 裴晏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如千钧重担,惊得卢湛背脊一凉,大气不敢出,怯生生道:“大人……都知道了。” “刚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 卢湛愣了一下才转过弯来,“大人你使诈!” 裴晏笑道:“兵不厌诈。就你这样,还老说不想待在东宫,想去打仗?可别丢人。”他顿了顿,轻拍卢湛肩头,“另外三个人会跟着沈承交的证据一同回京,你不必担心。” 卢湛想了想,忍不住问道,“大人你不怪我擅自做主……” “那三人说是祝四与赵五在与幕后人联系,赵五死了,祝四也被你杀了,若是寻常案子,的确是有些麻烦。但这些人证物证只是与吴王交涉的筹码,横竖都不会过堂,多一人少一人倒也没那么要紧。只不过……” 裴晏这口气断了好一会儿没有下文,卢湛忍不住抬头看他。 “你叔父将你送来东宫,也算是向太子表了份心意,待江州事毕,你兴许会去羽林军中任职。有了官品,便该成家了,你双亲虽故,但我看你叔父视你如己出,自会为你寻位门当户对的贤妻良配。我上回问你是不是对桃儿有意,你说不是,那便最好不是。” 他转眸看向案前那方木盒,默了会儿,喟然道,“云泥殊路,或许还是不要强求的好。” 四五日后,裴晏勉强能出门了,本想去州府找李规详谈秋收纳粮的事,却得知李规前几日就病了,还一病不起。 见裴晏来访,李规想从病榻上起身,一使劲,猛咳不止。裴晏上前想扶他躺下,一弯腰,伤处受力一软,险些跪在塌上。 两人对视一眼,不免各自苦笑。卢湛赶忙搬了个椅子过来,裴晏挥挥手让他退出去在门口守着。 四下没了旁人,李规才将顾玄静与李景戎之事告知裴晏。 “他们现在何处?” “沌阳。”李规苦笑,“也算是顾府吧,夫人不信我了。” 裴晏点点头,“那使君打算如何处置?” 李规欲言又止地看了一眼裴晏,“我已让人绘了画像,但抓不抓人,想问问裴少卿的意思。” 裴晏淡然道:“凤楼那些娘子都死在郢州城了,她与元昊既已生嫌隙,便也不怕打草惊蛇。我看元昊可能比你我更想抓住她。” 李规笑了笑,没再接话,转而谈起了寻阳和南陵的汛情。 “荆襄今年旱情严重,江夏安陆也就下了一两天,江州城虽也决堤,幸好先前修的水渠已竣工大半,受灾不算重。但寻阳与南陵则不然,昨日南陵报称有个村子大水过后发起了疠疫,虽已封了村,但恐怕疫病不止一处,得有人去主持大局。” “思来想去,竟也再无旁人可托,我原本也打算今日请你来……”李规从枕边拿出一个锦盒,“此乃我的官凭印鉴……” 话说到一半,李规又是一阵咳嗽,几近作呕,锦帕上染了红,裴晏搭了下脉,“你这是旧疾?” 李规点点头,继续说道,“此事我已都交代下去了,你拿着这个便可调动江州所有的兵,无论是正在募的,还是我先前那些。裴贤弟费尽心思想留我这条命,东宫却也因此失了先机,你若在江州没点建树,太子怕是要为他人做嫁。” 裴晏默然接过,“多谢使君成全。” 李规摆摆手,笑道,“你若坐不上我这位子,我江州的大堰得等到何时?” 裴晏亦难得抒怀地笑了笑,“还有一事,要请使君相助。” “何事?” “我听闻顾县令之子顾珩前些年在江夏犯过几桩案子,是你亲自压下来的。” 李规面露凄色,低沉道:“是。” “案卷可还在?” 李规有些意外:“在是在……但你要这有何用?”话一出口,又叹道,“罢了,你也不必与我说。这几份案卷我让杜县令单独收着,你用得上,便去找他拿吧。” 又闲谈了几句,李规咳嗽不止,裴晏也不便久待,起身告辞。李规想了想,还是又叫住了他,把话又绕回了一开头。 “晚香曾与我说,云娘子与元昊素来不合,元昊曾几次三番找她的麻烦,她背后恐怕另有贵人……贤弟可明白我的意思?” 裴晏嘴角勉强勾了勾,躬身拜别。 一路缄默无声,裴晏心里想着事,脚步不由得加快,刚回府腿上绑的束带便松了。他在回廊处坐下,将束带取下来,伤口周围渗液水肿,淤血浸开一大片。 卢湛瞥了眼,蹙眉道,“大人,你这伤差一点就挨着骨头了,最好是不要走动,将腿抬高躺个八九日,要不容易留下病根,日后都得瘸着。” “我知道。” 裴晏将束带系紧,理好衣裳,刚要起身,曹敦从外头匆匆回来,眼没看路,撞到了卢湛身上。 卢湛笑骂道,“赶着投胎呢?我差点踩大人脚上了。” 曹敦连忙道歉,躬身向裴晏汇报:“郢州城今日一早便有十数人去沌阳运了几大车牛羊美酒,属下打听了下,说是元将军设宴给刘将军践行。” 裴晏微微一怔,“刘旭是明日启程?” 卢湛想了想:“好像是的。” 裴晏眉峰紧锁,喃喃道:“他们不是不合吗?何以……” 思绪如电光闪过,他忽地顿住,脸上渐生喜色,这几日的颓然一扫而空。 “原来如此。” 卢湛正纳闷,裴晏转头看着他,“秦攸说你那柄弯刀,是当初在怀朔时怀王殿下赏你的。” “对啊。”卢湛点点头,“怎么了?” 裴晏含笑不语,朝他摊出手,卢湛张大嘴,刀虽没带在身上,但也下意识地护住了腰间。 “大人你要这个干什么?” “宝刀赠英雄,我们去赴宴,总不能空手吧。” 那你倒是送自己的东西! 卢湛在心里骂着,不情不愿地撇着嘴。自秦攸他们来了以后,裴晏不缺钱了,就没再往他这儿搜刮,没想到临要走了还能被惦记上。 裴晏不管他那么多,从李规给的锦盒里拿出枚令牌,“你去一趟徐府,把这个给徐公看,就说是我请他借几样东西借花献佛,他日必有回报。” 卢湛迟疑地接过,“大人要什么东西?” 裴晏笑了笑:“让他自己拿主意,得看他想做多大的生意了。” 重山叠翠间十数个粉衣娘子攀着山路,远远望去如朱砂点缀丹青。 一抬头便是婀娜身姿摇曳,晃得那后头押送的兵士不由得提拽了一把胯间。一个敲了敲另一个的头,嘲笑道:“别想了,这些娘子可轮不上咱们。” “要你说?”另一个咽了咽,强压下那股躁,这些从沌阳县特意找来的舞姬,一个比一个水灵,只可惜得让那些临行的将士们先爽够,轮到他们这些人,也不知还剩几个,他可不爱那硬邦邦的死玩意。 于世忠守在城门口,等人都到了,挨个检查一番。他走到一娘子面前,看了眼她手臂上缠着的三圈铃铛,又走到她后头两个伶人身旁,敲了敲鼓,又拿起琵琶仔细查验,这才挥手放行。 “随我进来吧。” 长街尽头,于世忠将所有人带入院中后便出去了,不多时,窗门打开,他从后头钻进来,仔细打量着屋内三人,有些不敢确认。 “是我。” 云英先开口,宋平的易容法子耗时良久,他们是在沌阳做好了才混入舞姬中进来。 于世忠松了口气,赶忙说:“情况有变。” 云英一怔:“怎么了?” “裴晏来了。” 陆三忍不住骂了声操,云英蹙眉道,“他来干什么?” “说是来给世子践行,现下已经去了靶场。” 云英咬了咬唇,“他带了多少人?” “城内只有那个卢湛跟着。但城外就不知了。” 云英想了想,“算了,暂且先不管他,错过今日这个机会,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他若是坏事……” 陆三从床塌下的箱子里拿着兵刃暗器,磨了磨箭尖,在身上一一装好。 “他若坏事,那就一并解决了。” 云英白了陆三一眼,不想听他这些酸话,催他赶紧跟于世忠去下药。她从怀里拿出个药瓶递给于世忠,“于兄弟将这个含在舌下,以防万一。” 于世忠接过来,带着陆三走了。 门一关,四下阖静,云英呆站着愣了会儿,才发觉宋平一直盯着自己。 她不自在地抹了抹脸,“平哥,你要不再帮我调一下脸?尽量……和我差别大一些。” 宋平笑道:“你怕被认出来?” “我先前试过好多次,都被他一眼就认出来了,哪怕就是在街上走过去,不说话也不看他,他还是能认出来。” “那是你手艺不精。” “不是的……我也不知他到底怎么看出来的,反正就是……” 宋平打断她,“那位裴大人那日说愿意帮忙杀元昊,你为何不答应?” 云英噤声,顿而道:“我们的事,不需要别人帮忙。” “你是不想别人帮忙,还是怕事败,不想连累人家?” 云英白了他一眼,“你怎么也跟陆三似的,你别听他瞎说。” “我怎么想不要紧,但……”宋平笑着伸手捏了捏她鼻尖。 “云娘,你被他看穿了。” 第五十八章 将计就计 山间林叶如涛,靶场黄沙漫天,斜阳拉长了弓影,弯弓之人如磐石般一动不动,盯准头顶盘旋的飞鸟。 忽地弦如霹雳,三道箭光似飞火窜向空中,却有一只逃了生。 春水满塘 第70节 元昊眸光微动,迅速弯弓再补一箭,鸟尸落在了裴晏脚边。 “好箭法!”卢湛赶紧拍手恭维,“殿下过去常提及元将军当年骁勇,今日一见,方知所言非虚。” 他们未时进来,元昊正整兵操练,靶场也没个遮阳的地方,烈日当头地晒足了一个多时辰。好不容易等到人散了,元昊也丝毫没有要搭理他们的意思。 他是无妨,但裴晏腿伤未愈,光是来这儿的一路上就够呛了,不能就这么一直晾着,马屁拍完,他下意识偷瞄了裴晏一眼。 元昊对卢湛印象不错,颇为受用,走来将长弓递给他:“试试。” 卢湛谦逊推辞:“我射靶还行,活的不太准。” 元昊不由分说将长弓塞到他怀里,卢湛只得接过来。瞄了好一会儿,连着两三发,果然连边都没挨着,倒是那几只黑头鸫嚣张地在他头顶叫了几声。 元昊一把拿回来,弓如满月,乌鸫叫到一半,戛然而止。 “这活的玩意,不能看他在哪儿,要想他去哪儿。洞其先机,才不会让人给跑了。”元昊眉梢微挑,笑睨着裴晏,“赵焕之案子既已有定论,裴少卿怎的还不回京复命?” 裴晏抿笑道:“南陵发了疠疫,过两日便要去了。” 元昊眸色一凛:“廷尉监何时还管起了疠疫?你以什么身份去?” “州府公务,不劳将军费心。” 元昊冷哼道:“疠疫这么大的事,李规竟会假手于人,看来他是真的病入膏肓了。” 裴晏神色微动,笑道:“将军的消息倒是灵通。” 元昊不置可否:“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么主意,东宫想撤军镇,那也要看看其他人答不答应。各州府兵各为其主,西面战事一起,朝廷谁都调不动。再说了,党项和吐谷浑与我北人同宗同源,岂是这些花拳绣腿的南人应付得了的?江夏若无军镇镇着,怕是要被人由西自东,重分南北!” “我上回说过了,殿下与太子同心,我自然与将军同心。” 裴晏举目远眺,金光徐徐没入山涧:“恕我直言,江州外强中干,这刺史的位子谁来都不好坐,若真换了吴王的人,将军猜吴王容不容得下这么大个包袱?” “那换你又当如何?” 裴晏默了会儿,笑道:“凤楼虽没了,可凤楼的生意未尝不能做下去。将军放心,我肯定比殿下要大方些。” “原来你是打这主意。”元昊恍然,顿又笑了笑,“可你似乎没能栓牢那贱人,反倒是吃了些苦头。” 裴晏抿笑不语,山风徐来,绿波涌动,又惊起林中飞鸟。裴晏回身也取了一张弓,静候良久,忽地弓弦一震,箭矢破空而出,翠羽应声而落。 “她会来找我的。” 元昊亦笑不作声,罗网已成,多了只自作聪明的雀鸟,他倒也不必争这口舌之快。 酒过三巡,席间众人渐生醉态。 卢湛位居末席,低着头暗戳戳地打量四周。裴晏事先叮嘱他不要饮酒,自己却喝得酩酊大醉,揽着身旁陪酒的娘子,一副浪荡模样。 呵,他扮嫖客向来逼真的。 卢湛在心里骂了句。 郢州城把守严密,五步一岗十步一哨,平日断难潜入。裴晏说云英肯定会趁着酒宴混进来,故而从这些娘子入席起,卢湛便像个色中饿鬼似地从头打量到脚。 云英那易容的法子是只能看,不能碰的,可这些娘子跳完舞便坐到两旁伺候陪酒,被人又捏又抱,也没见穿帮。 想到这儿,他忍不住又看了眼自己身边这个。 该不会就是她吧…… 对方似也感觉到他探寻的目光,媚笑着贴上来,娇声哼唧,卢湛如惊弓之鸟,嫌弃地一指头戳开,往旁边挪了挪。 与他正对而坐的参军见状取笑道:“卢公子这般害臊,莫不是头回狎妓?那今晚可得留下来了。” 此话一出,所有人都转过来盯着他,卢湛顿觉脸上一烫:“谁说的!” 众人哄笑开,刘旭醉笑道:“那今晚便不走了,让大伙看看你这下头的功夫可有比手上的功夫更硬实。” 又是一番哄笑,不等卢湛开口,元昊倒先接过话头:“裴少卿醉成这样,他们纵是想走也走不了。” 裴晏也不跟他客气,举杯应道:“那便叨扰了。” 元昊嘴角微挑,话锋一转,道:“本该阵前歃血祭天,但此番我不能与世子同行,便趁今日,预祝世子旗开得胜,凯旋而归。” 他说完朝一旁的于世忠使了个眼色,于世忠应声出去。 不多时,一赤膊汉子周身彩绘,身挂赤铃,牵着一头雄鹿,跟在于世忠后头走入堂前。 于世忠从元昊手中接过金刀递给那牵鹿的汉子,他双手接下,口中祷念跪拜雄鹿,席间众人纷纷正襟而坐,亦朝着雄鹿低头祷念。 这是北族的旧俗,卢湛与裴晏对视一眼,得其确定后,也朝着那头鹿低下头。 不多时,赤膊汉子起身正对雄鹿,口中祷念着,一刀没入雄鹿咽喉,鲜血顺着手臂泊泊而出,两旁侍从跪着端起金盆接住,很快便接满了一盆。 刘旭起身上前先舀上一杯一口饮尽,又舀了一杯朝向元昊。 席间顷刻静了下来,按规矩当由元昊先饮。刘旭虽与元昊不合,平日里也没少给元昊脸色看,但如此越俎代庖,尚属首次。 众人面面相觑,元昊未动,谁也不敢吱声。 静了好一会儿,元昊才豁然朗笑,起身走到刘旭面前,接过金杯一饮而尽,众人皆松了口气,依次上前分享鹿血。 唯有一直坐在刘旭身旁的娘子仍低着头,面色凝重。 裴晏座席挨着刘旭,本就与她所隔不远,其余人围在鹿尸前,他仰身挪了挪腿,右手撑在她身旁。 宽袖遮挡下,滚烫的掌心轻覆上来,五指用力扣进她指间。 云英心下一紧,刚要抬头,却听他轻声说:“别看我。” 周遭喧闹瞬间如隔山海,只余心脉在耳畔重重敲着。 他果然认得出她。 长街尽头的民宅内,楼文泰捏着从陆三脸上剥下来的皮面,掰开来闻了闻,一股腥气,手指捻开凝脂,像是熬凝了的猪油。 “想不到你还有这本事。我倒是小看了你。” 陆三啐了口血:“要杀要剐,少他妈废话。” “不急。”楼文泰笑道,“将军说了,老鼠得一锅端。” 尉平远一死,楼文泰早早便向元昊示好,此番才没被派去益州。只可惜,元昊最相信的始终是于世忠那个贱种,就连上回于世忠阳奉阴违在外头养女人,元昊也未多苛责。 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他一定要抓着于世忠与这帮贼人串通的证据,再交给元昊。 楼文泰吩咐手下人看好陆三便出去了。今日大宴,虽不是所有人都能列席,但却三军同乐,人人都有酒有肉。平白被拉来看个男人,看守兵士心里自是不快,一人便说去把酒肉拿过来,另一人见陆三绑得紧实,欣然应允,关上门,等在门口。 陆三努力挪到墙根,将手腕的麻绳对准墙用力磨蹭,绳子没磨开,却蹭掉一层皮。 于世忠说元昊近来饮食颇为谨慎,似是防着他们。迷药本该由他杀鹿时下在那鹿血中,元昊别的不一定会碰,鹿血是肯定会喝的。 可他却被楼文泰抓了,且听楼文泰的意思,元昊早就猜到他们会来,他必须得想法子逃出去报信。 他一开始就觉得这突如其来的酒宴有诈,天底下哪有饿着肚子掉馅饼的好事,机会是难得,可命更难得。 但静儿她们死后,云英也跟那宋九一样,被仇恨蒙了眼,失了智,任他怎么说都听不进去。 这下好了,若还能活下来,他要好好嘲笑他们一番,看他们往后还敢不敢嫌他头脑简单! 陆三用力磨着绳结,砂石来回剐蹭,血肉比麻绳磨得更糊。 头顶的窗户忽地打开,陆三抬头望去,婉儿探了个头食指贴在唇边,随后静悄悄地翻进来,抽出匕首给他松了绑。 陆三百感交集,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婉儿指了指门外,他默契地点点头,接过匕首。 婉儿从原路翻出去,绕了一圈,走到正门外。她是刘旭的女人,看守连忙放下手里的酒壶,恭敬赔笑。 稍一分神,陆三破门而出,手起刀落,轻松结果了两人。 他把尸身拖进屋子里关好门,这才回身看着婉儿。 “刚才在后厨看那些人对你毕恭毕敬,刘旭应是待你不错,我还以为……”他忽地顿住,犹疑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你一直跟着我?” 婉儿抿抿唇:“我认得你的声音,三哥,我没有恶意……” 陆三沉了口气:“这些待会儿再说,元昊早有准备,得赶紧通知云娘,你跟我来。” 婉儿犹豫:“可我没脸见娘子。” 陆三笑着捏捏她的脸:“我信你,但这话,你要自己去跟她说。” 月上柳稍,两个兵士搀着醉醺醺的刘旭摇摇晃晃地往回走,两旁院墙内娇吟声声入耳,听得人心猿意马。 跨入院门,刘旭一把揽过身后的美娇娘,朝这二人摆摆手:“滚,别在外头杵着。” 两人有些犹豫:“可将军说……” “滚!” 刘旭勃然大怒,见这二人仍是不动,借着酒意便要拔刀:“我的话不管用是吧?干脆你们也进来,四只眼睛看着我办事好了!” “不敢不敢……属下这就走。” 两人低头退出去,刘旭一回头顿时神色清明,与那娘子对视一眼,快步朝屋内走去。 不多时,墙头上探出个脑袋。 “大人,我看着他们进去的。”卢湛回身说道,“但里头好像没动静。” 裴晏点点头:“再等一会儿吧。” 卢湛哦了声,老实地趴在墙头,两旁别的院子里淫声四起,夜风徐徐拂面,吹不散他脸上的潮红。他偷偷瞥了眼裴晏,暗自佩服。 他可真忍得住啊…… 又等了一会儿,卢湛忍不住问道:“大人,要不我去窗外听听看?世子喝得那么多,兴许没两下已经完事了。我们也不能一直等在这儿,待会儿巡逻的人要过来了。” 裴晏白了他一眼,他本就有些犹豫,被这么一说更烦躁了。 方才他一眼就认出了云英,她分明也看见他了,却还是坐到了刘旭旁边。 这应当是她的计划之一,他只能将计就计,遂佯装醉酒留宿于此,吩咐卢湛跟紧她和刘旭,认准了地方,两人再避开巡卫过来。 他有很多话想问她,问她到底有没有心,知不知道她总是这样对他,他差一点就凉透了心放弃了。 可到了门口,他又有些拿不准该不该这会儿进去。 是刘旭也想趁机除掉元昊,还是说,她要连同刘旭一并除掉? 念及此,心间又是一阵郁结。她从不与他讲她的事,他永远只能靠猜。 裴晏想了想,让卢湛在院门口把风,独自上前敲门。里头一阵窸窣,静了会儿,刘旭不耐烦地应声道:“谁?” “世子,是我。” 春水满塘 第71节 “裴晏?” “有些事想与世子当面禀报。” 里头又静了会儿,门嘎吱一声打开,却是云英一脸愠怒站在他面前,不等他开口,便一把将他拽进去,用力关上门。 “你来做什么?” 裴晏失笑道:“你肯认我了?” 云英没好气地踢了一脚那绑紧了的伤处,他腿一软,险些跪下来。 “我问你来做什么?这么爱管闲事,瘸着腿上赶着来送死是吗?” “嗯,你休想甩掉我。” 云英默不作声,屏风后人影一动,刘旭似笑非笑地走出来:“裴少卿方才原来是装醉的。” 裴晏下意识将云英拉到身后,恭敬道:“世子亦然。” 刘旭没搭理他,而是看向云英:“云娘,我就说他会来的吧。” 裴晏眉间一紧,这感觉有些不对:“你……” 灵光一闪而过,他回头看了看云英这张脸,伸手抚上去轻轻摁了一下。 “你不是刘旭。”裴晏看向面前这人,“方才在酒宴上,一直都是你?” 宋平微笑颔首,喉头一滚,换了个声音:“裴大人好聪明。” “没时间耽搁了,赶紧的,他愿意就帮,不愿意就一刀杀了。”里屋传来熟悉的声音,一听便是他嫌得要死的陆三。 裴晏徐步入内,目光越过屏风,这里头人还不少。地上躺着个被割了喉的死人,看衣着应是军中参将,身下却无血迹,应是从别处挪来。婉儿在一旁给陆三敷药,身后榻上还躺着一个。 他又往里走了几步,看清榻上之人是刘旭,伸手探脉,陆三翻了个白眼:“中了迷药,天亮才醒得了。” 裴晏懒得与他计较,回到门口,仔细打量着这假刘旭,当真是一模一样。 “你们究竟作何打算?” 云英踌躇不定,她并不想让裴晏帮忙,但眼下又并无他法。 “你真愿意帮忙?” “你到现在还不信我?” “那你把卢公子叫进来,你没什么用,他才有用。”云英抿抿唇,“我要杀元昊,亲手杀他。” 第五十九章 真心 “你先告诉我你们的计划。” 裴晏抬眉稍顿,心知眼下不是抠字眼的时候,但她身后这个男人一整晚都和她又亲又抱的,他是越看越不顺眼,脸上自然难掩愠色。 “你定是算漏了什么,生了变数,才会想得起我。” 云英低头看向别处,只说陆三失手被擒,虽得婉儿相救,又截下了楼文泰,可他手里的易容皮面已经不见了,恐怕已经回禀过元昊,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元昊既然早有防备,那正好将计就计,让他的人抓住我和陆三。到时平哥会假扮刘旭,调走开四周守卫,但元昊有四个近卫都是高手,得请卢公子帮忙杀掉。” 云英向前挪了挪:“大人放心,平哥会替卢公子稍作修容,只匆匆一瞥的话,不会被人认出来的。” 裴晏一口回绝:“不行,陆三不是元昊的对手,你们这叫送死。” 云英解释道:“元昊喝的那杯鹿血里下了药,一个时辰起效。” 裴晏恍然,难怪方才这假刘旭越俎代庖先一步上前,话虽如此,但又总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妥当。 “既然下过药了,那他一个人去就行。” 云英拒绝:“不行,报仇哪有假手于人的?” “现在是你求我,什么条件当由我开。”裴晏顿了顿,一肚子酸气见缝插针地往外冒,“你跟他那么好,他杀的还是你杀的不都一样吗?你就给我在外头等着,或成或败,我不还得掩护你。” 话倒此,裴晏方才觉出这不妥在哪儿,气上心头:“你是又想过河拆桥一走了之?!” 云英心虚,理不直但气壮:“你在沌阳答应过要帮我办一件事,到底是谁过河拆桥?” 裴晏气结:“你那时便已经想好了今日吗?” 云英神色微滞,当时之计,虽不是今日这般,但也差不太多。 只是当初她存心利用他,如今是他自己送上门来被她利用。 “你管我?反正你答应我了。” 裴晏冷哼一声:“那我也告诉你了,空口承诺,小心反悔。你讨的是君子之诺,我不是君子,你这买卖亏定了。” 外头吵得火热,里头的妒火也燃得噼啪作响。 陆三是越听越烦,起身出来,一脚踢开屏风:“有完没完?废话这么多,不愿意就滚!” 云英一咬唇,当机立断推裴晏出去:“不要你帮了,你走。” 这亡羊补牢之法是宋平提的,可若他们和卢湛都失了手,那裴晏便撇不干净了。这就不是个万全之策,他不答应,这样也好。 裴晏并不领情:“你也得跟我走。” 他一左一右扣紧她手腕,不松口也不松手,一时僵持不下。 宋平见状,总算放了心,抿笑着拉住挽袖要上去干架的陆三:“就按裴大人说的来吧。” 陆三一怔,与宋平对视一眼,霎时明白过来,在心里默默骂了句老狐狸,立马改口:“也行,赶紧让那小子进来。” 云英惊愕之余,亦转过弯来,她是被宋平算计了。刚要开口,却被宋平上前以锦帕捂住口鼻,顷刻便失了知觉,往前一栽,倒在裴晏身上。 “裴大人。若我们失手,自会了断,还请一定护好云娘。”宋平拱手揖礼,垂眸看着云英,“她若寻死,你就告诉她,我还有些牵挂,请她一定代我照顾妻儿。” 裴晏扯了扯嘴角,将怀中之人抱紧,往后退了两步躲开宋平伸向云英的手。 “我心里有数,不用你说。” 宋平未多计较:“那请那位卢公子进来吧。” 卢湛坐在榻边,一肚子牢骚无处宣泄,只能眼珠子左右乱窜,看看床上躺着的刘旭,又看看面前这个“刘旭” 。 陆三和裴晏一个扛着楼文泰的尸身毁尸灭迹去,一个抱着他的心肝宝贝回房快活去,独留他一人被这一男一女在脸上捯饬就算了,还尽说些他听不懂的话。 “云娘待你不薄,刘旭也对你尚算有情,你倒是对谁都无情。” “九郎既然怀疑我,方才怎么不说?” “陆三他蠢,云娘又心软,你要我信你,我凭什么信你?” “你不必信我,我的确是个软骨头,”婉儿笑了笑,“我这条贱命,只有我自己护着,只要能活下来,我什么都招。 ” 宋平顿了顿,语气软下来:“我只是想提醒你,陆三是个死脑筋,他那心思攒了快二十年,你就算跟着我们也是枉然。” “我知道。”婉儿拿出锦帕擦了擦手,叹道,“娘子的命可真好啊,过去有你和三哥这般真心待她,现在又多了位裴大人,元昊费尽心思挑拨离间,殿下也还是舍不得杀她,难怪当初连白姨都嫉妒她。” 宋平在卢湛眉心狠捏了一下,又顺着鬓边往里摁紧实,单指挑起他下巴左右端详,满意地点点头:“好了。” 卢湛愣了会儿才明白这句是对他说的:“这就好了?” 他起身去镜边看了看,顿时目瞪口呆,手指轻轻戳了戳脸上贴的那层皮,这真是亲娘来了都认不出是他。 陆三处理完尸身回来,说元昊果然已经发现他跑了,派了人挨门挨户搜着。事不宜迟,卢湛换了身衣服,依计跟在陆三后头出去了。 宋平回身看了眼仍端坐在床边的婉儿,四目相交,婉儿欠身浅笑:“世子慢走。” 房门重重地关上,静了会儿,外头便传来些喧闹,应是陆三引开了那些搜查的兵士。 婉儿靠在床沿上,垂眸看了眼昏睡中的刘旭,握上他的手贴到自己脸上,从脸颊到颈窝,又慢慢往衣襟里探。她仰起头,双眼微阖,粗粝的掌心顺着她的心思逐渐钻进身体里。 “三哥……你可别死了……” 云英自浑沌中醒来,顿觉头晕目眩,她闷哼了声,挣扎着想起身,却发现双手双脚都被绸带绑起来了。 裴晏搬了张椅子,倚在床边闭目小憩。他今晚也喝了不少酒,虽一直以金针扎穴强行撑着,时辰久了还是有些疲。 云英咬唇悄悄地往外挪了挪,手肘刚撑起身子,便听头顶上裴晏幽幽道:“躺回去。” 她抬起头,见裴晏双指摁了摁前关当阳,这才缓缓睁眼看她,不紧不慢地,看得她急火攻心:“我睡了多久? ” 裴晏将她扶正坐好,理了理鬓边散发:“还没动静,耐心等着。” 云英松了口气,冷着脸:“你松开我。” “你好好待在这儿,他们心无旁骛,或许胜算还大一些。”裴晏凝眸看她,“你若是闲不住,不如就想想,若他们得手了,你要怎么甩开我。” 云英转头看向别处:“此事若成,大人可将罪名推给刘旭,他与元昊素来不和,今日又在酒宴上越俎代庖,加上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支开守卫。大人只需好好利用,东宫在江州所图之事,指日可待。” 裴晏轻笑:“你还真想甩开我。” 云英咽了咽:“我与你说正经的。” “好,那就说正经的,”裴晏正色,“你杀了元昊,还想将罪名推给刘旭,你觉得怀王殿下会这么轻易放过你吗?” “不会,所以我们必须得躲远一些。大人,你我云泥殊途,各有归处,这是最好的…… ” “ 你还可以嫁给我。”裴晏打断她,“你做我夫人,纵是过去的旧俗,也不能明抢他人妻房。至少在我死之前,他抢不走你。” 云英一时错愕:“你疯了?” “嗯。你几次三番这样对我,便该有此觉悟才是。” “这一走,我这辈子或许都见不到你了。你会在我看不到的地方找别的男人,让他一点一点地把我从你心里挤出去……” 情爱都是短暂的,久了总会忘记。 他好不容易才挤进来,到现在都还没能把另外那两个家伙给踢出去。 他一想到自己也会被别人踢出去,便心如刀铰,透不过气。 裴晏牵着她的手贴在自己胸口,掌心透来温热的心跳,如带刺的藤曼,一点点缠紧她的心口。 “我还可以更疯。”他语调平稳,又认真又像在置气。 云英定了定神,抽出手反推了他一把:“大人就是素得太久了,一时色迷心窍,头脑不清醒。你喜欢救风尘,回京了自己去洛水南岸走一遭,那一整条街,开着门做生意的,每个都是苦命人,你想要什么样的都有。 ” “我就要你。” 裴晏从怀里拿出那支几次三番想给却没机会给的桃木簪子,放进她手里:“是你先招惹我的,你得对我负责。” 春水满塘 第72节 云英看他是油盐不进,转眸道:“你先松开我。” 裴晏不上当:“你先答应我。” 云英气上心头,伸脚踢他:“土匪山贼也没有你这样的!” 裴晏笑着接住她:“云娘,你会跟我发脾气了。” 她怔住,低下头,弯着腿收回脚。 院外一阵齐整的甲胄声响靠近,两人顿时一惊,相视一眼,裴晏飞快地解开绸带,架着她双手搭在自己肩上,径直探身吻上去。 房门被砸了几下,静了一小会儿,领头的参将一脚踹开,一行人鱼贯而入。里屋传来几声娇喘,众人走到屏风外,透过那曲水流觞图,隐约可见一男一女叠在一块,细嫩的小腿落出床榻外头,摇摇晃晃。 众人面面相觑,领头的参将上前来,隔着屏风拱手道:“裴少卿。” “滚出去。” “城中进了刺客,已被将军拿下,将军命我等详加搜查其同伙,还请裴少卿行个方便。” 裴晏停下动作,向身下之人使了个眼色,云英会意地点点头,哼哼唧唧地将两人的衣襟完全解开。 裴晏这才敞着衣裳起身,松垮地露了大半个身子,不耐烦道:“怎么?你们是还要到我床上来搜?” 参将不想得罪上官,但军令在身,又不敢马虎,硬着头皮走进里屋,扫了一眼屋内,并无可藏人的地方,眼神不由得往那床榻上酥胸半露的娘子身上多瞟了几眼,这才欠身退了出去。 “抱歉,裴少卿。”参将回身一扬手,“走,去别处搜。” 裴晏警惕地走到门边,探身向外张望,又站了会儿,确认没有人在外面守着,这才关上门回到里屋,见云英还躺在那儿,悬着的心口松了些。 “我以为你要趁机跑了。”裴晏沉了口气,安慰道:“听他们的意思,陆三已经见到元昊了。” “嗯。” 裴晏知她担心,伸手轻抚她脸颊,这张脸虽然陌生,但他怎么看都是她的模样。 “元昊的目标是你,你不现身,他应该不会杀了陆三。若真的失败,我想法子去找他讨人。”裴晏抿抿嘴,没敢告诉她那假刘旭曾说若失败会自尽。 裴晏伸手给她合上衣襟,云英握住他的手:“脱都脱了,还穿个什么?” 不等他回话,她贴上来,双眸含水,盈盈道:“你这床上这么干净,明日清查起来可得穿帮。” “我自有法子作伪,省得你又说我色迷心窍。” 裴晏架开她,这才看见她发间插上了他的簪子,欣喜道:“你答应我了?” 云英垂眸不语,双唇又贴上他的,刚吮了一下,裴晏警惕地推开她:“你先回答我。” “我不是在回答你?” “我要你亲口说,你答应嫁给我。” “你这是怀疑我。” 裴晏不上当:“你就当我是吧。” 云英撇嘴道:“你答应我的也反悔了,我就是说了,不也一样可以反悔。” “不一样。”裴晏笑着抱住她,额头贴上她的,“我是小人,你是君子。” 云英低下头,齿间轻轻磨开含在嘴里的药丸:“好,我答应你。你只能有我一个,不能有别人。” ”嗯。” “但你不能管我,我想见谁就见谁。” 裴晏掐紧了她腰身,但想想也罢,那两个家伙最好是活着,若他们今晚死在这儿,恐怕她得怨他一辈子。 “白天见,夜里得回来。” “大人这是连王八都愿意当了。”她笑道。 “那你对我好些,别让我看见。” 云英垂着眼,低声笑个不停,肩头耸动:“我也有东西给你。” 裴晏一愣,下一瞬温热的唇贴上来,舌尖带着一股香甜一个劲地往里钻,吻到透不过气,她才喘着胸口松开他。 裴晏舔了舔唇边,他今日喝了太多酒,舌尖麻麻的,但仍隐约尝出些回甘。 “你……” 云英低头笑着从腰间又拿出一颗,放进嘴里碾碎:“你要的糖。” 甜腻的汁液顺着亲吻一点点卷进去,她饕不知足地用力吮咬,直到身下之人渐渐不再回应,才缓缓分开唇舌。 情爱都是短暂的,她不值得他犯险。又或许她当初就不该贪这一时之快。 误得了真心。 如今也丢了自己的心。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3-27 想给裴大人吃点肉,但卡了一天思来想去还是不太合适,只能就这么蹭蹭了。 第六十章 刀俎 将军府里,元昊屏退旁人,手里捏着那张被楼文泰拿走的易容皮,神色冷峻。 “这东西是你做的,还是云英那贱人做的?” 陆三双手反绑跪在地上,眼皮一翻,装没听见。 元昊上前单手掐紧他下巴,满脸狠戾:“你若肯老实交代,我或许会让你死得痛快些。” 陆三反唇讥笑:“你若肯跪下来求我,我或许会大发慈悲告诉你。” 元昊不由分说抬脚狠踹了他几下,陆三奋力弓起身子,脖颈青筋暴起,胸口一阵翻江倒海,呕出几口黄水,他咽了咽,又放声笑开。 见陆三这般死猪不怕开水烫,元昊顿感肝火上窜,追上前来又踢上两脚,回身时脚步略有踉跄,陆三脸贴在地上看得分明。 总算是要起效了。 “等抓着云英那贱人,我看你的嘴还能硬到什么时候去。”元昊冷哼一声坐回案前。 他今夜有的是时间。 本以为云英会混在那些歌舞乐伎里头,特让楼文泰跟着,没成想竟有此意外收获。元昊拇指捻了捻,凝脂挤出来黏在手上。 这张皮面,实在是太像了……当年他从那尸身脸上扒下来后只匆匆一瞥,未能仔细验看,没想到十几年过去了,还能再见到几乎一模一样的。 往事于心间匆匆掠过,他又仔细打量陆三。 年龄对不上,十几年前,这二人都还是黄口小儿。 四下阖静,左右两盏油灯的焰火在眼底跳动,明晃晃地漾开几重影。 元昊忽觉头有些晕,今晚明明滴酒未沾,怎会如此…… 还未来得及细想,于世忠进来禀报说到处都找不到楼文泰,见他眉间紧锁,关切道:“将军,你没事吧?” 元昊摆摆手,提气起身,却双腿一软跌坐回去。他顿时心下一紧,急忙吩咐:“把外头的人都叫进来!” 前半句在耳畔还清晰着,后半句已是嗡嗡作响,困意排山倒海而来,他险些没坐稳,往后一仰,手肘重重地磕在地上,眼前一切皆如罩上云雾。 于世忠探身上前扶着他,淡淡的语调钻进耳朵里,如空谷回音。 “将军,你没事吧。” 元昊咬牙怒叱:“我让你去叫……” 话到一半断了声,他正对上于世忠那双眼,虽已看不清东西,却看清了那眼底的恨。他右手捏紧于世忠的手臂,怒目而视,似要生啖其肉。 倒在地上的最后一眼,他看见房门打开,一双白嫩的小腿自青色纱罗间若隐若现,足踝上细细的红绳拴着三只银铃。 几缕焦烟灌入鼻腔,腥臭难耐,令人作呕。 陆三猛地一脚踹上去,元昊呕出一口黄水,咳了几下,从昏迷中苏醒。他在地上滚了半圈,方才发现自己已被扒光了铠甲捆得牢实。 元昊铆足劲大喝了几声,试图惊动守在府外的近卫,面前正擦着刀身的女人却冁然一笑:“何必费这力气,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 声音很熟,元昊蹙眉细看,云英笑道:“差点忘了,将军不认得我这张脸。” 元昊顿时了然,冷笑:“贱人,没想到你还有这本事。” “你想不到的事还多着呢。” 刀尖挑起他下巴,轻轻在他脸上拍了两下,元昊斜睨了眼站在角落的于世忠,倒也不再计较自己究竟是如何中的招。 贴身之人起了异心,终归是防不胜防。 他冷哼一声,昂头瞪着云英,面无惧色:“宵小之徒,我劝你快些动手,不然……小心再落到我手里,我保证,你会死得比你那些贱种更惨。” 见云英敛了笑意,元昊继续挑衅道:“你可知她们死之前都是怎么哭着求我的?一个个争先恐后地扒衣裳,就跟那猪圈的畜生一样。” 陆三一拳揍上去让他闭嘴,元昊啐了口血沫,仰躺在地上,双腿失力地扑腾着,他人虽醒了,但全身力气没有恢复。 陆三催促云英:“别跟他废话了,一刀杀了了事。” 云英深吸一口气,定回心神,她拿着刀走向元昊。 “将军杀的人多,但怕是没有杀过猪。这杀猪得先放血,再从胸口自上而下地划开,掏净五脏,左右劈开,割下板油,再抽肋骨……” 刀尖在他身上划过,她笑道:“但你不行,若放了血,很快就没知觉了。我得让你看着,看着自己是怎么从一个人,变成一头畜生的。” 她屏气上前,一刀捅入腹间,咬牙往横推,奈何腹间肌肉收紧,任她使出全力,浑身颤抖,亦是死活推不动。 元昊弓着身子,额头抵在她头上,齿间咬出鲜血,狂傲讥笑道:“一把软骨头,还想杀人?你就只配躺在男人身下受着!” 陆三耐不住性子想上前帮忙,被云英厉声喝开,刚一转眸的功夫,元昊反绑在身后的手一翻,从地台上掀开一处暗格,里头竟藏着一根槊锋。 元昊右脚一蹬,踢开云英,身子后仰在槊锋上猛地一滚,锋刃划破皮肉也割断了麻绳,陆三飞身上前,短刀刮着槊锋而过。 元昊手腕一翻,槊刃挑开了短刀,又一脚蹬开了陆三,一个鲤鱼打挺站起身来。云英插在他肚子上的刀割开了条四寸长的口子,他咬牙拔出来,收紧腰腹,兜住五脏,左右横扫一眼,径直攻向了陆三。 云英一介女流,不足为惧,只要拿下陆三,他纵是身受重伤,亦尚有胜算。 春水满塘 第73节 陆三暗道不妙,他佯装被擒时受了点皮肉伤,方才又被元昊猛踢了几脚,肋骨处有些隐痛,且他手持短刀,与元昊手中那足两尺长槊锋相对,稍显劣势。 两人缠斗间,陆三忍不住朝于世忠吼道:“赶紧帮忙!” 他们合作前虽说好了,于世忠只带他们进来,杀人得他们自己来。但眼下不是拘泥这些的时候,他们若败了,于世忠也断难独善其身,元昊,必须得死。 于世忠一直垂头站在角落,听陆三这么一叫才木讷地抬起头,云英知道于世忠还在犹豫,便不作此打算,捡起地上的匕首,想找机会上前帮忙。 眼看两人越打越靠近门边,云英顿时觉出元昊的意图:“他想逃!” 话音刚落,房门推开,陆三一抬眼的功夫,被元昊一槊扎进大腿。 他一脚踢开陆三,左手捂着腹部伤口转身跌跌撞撞地朝门外扑过去,却撞上来人,定睛一看,大惊失色,急道:“世子,此处危险,快走!” 他推着“刘旭”往外,胸口陡然一凉,一把利刃没入他左胸。 元昊难以置信地看着“刘旭”,瞪大眼回头又看一眼云英,这才想起她这张脸靠在刘旭身上一晚上。 “是……你放他们进来的?” 宋平握紧刀柄,将元昊推回屋内,压在他身上。 “元昊,你阳奉阴违,擅自做主要杀父王的女人,你可知罪?” 元昊大口抽吸,颤声道:“这贱人……留不得!她早晚会背叛殿下!” “我看是你想背叛父王。” 宋平用力拔出刀,鲜血淌涌而出,槊锋哐当一声掉在地上,元昊使出最后一丝力掐住他的脖子,嘴里带着浓烈的血腥气嘶吼着:“殿下……不会……听信谗言……” 宋平唇角一勾,笑道:“你以为我为什么会来江州?你以为父王不要江州的生意了,她便没用了?” 他脸色一冷,眼若寒冰。 “元昊,没用的是你,江夏军镇已成累赘,父王用不上你了。” 元昊猛地一抖,赤红双目,双手用力掐紧,宋平唇角微颤,脖颈已涨得通红,脸色却仍一片惨白,只可惜身下之人已看不清了。 他双眼一片血红,却在最后一刻,松开了手。 “殿下……” 陆三上前确认元昊死了才松口气。云英则看了看外头,回头吩咐道:“你们去把刘旭搬过来,捉贼拿赃,得让人抓个正着才好将罪名坐实。” 陆三不同意:“我们一走了之,管他实不实?” 云英板着脸:“你们方才合伙算计我的帐还没算呢,你不搬我去搬!想走你就自己走!” 陆三知道拗不过她,只好答应下来,嘱咐宋平:“我去背,你带她先出城。” 云英拉住他:“不差这一会儿,你都受伤了,你们一起去,我在这儿布置一下。” “不行,你们现在就走,我来布置,我知道怎么弄。” 云英还想挣扎,陆三堵上她的嘴:“你再废话我就打晕你,把裴晏搬过来,你既然能跑出来,他肯定是给你放倒了。” “你……” “都别争了,陆三你去,我带她走。”宋平打圆场,替云英应了下来。 见她没再反驳,陆三这才放心地走了。宋平看了眼若有所思的云英,默不作声地捡起落在元昊手里那张易容人皮,又在屋子里多做了些打斗痕迹。 一切收拾妥当,一直呆站在一旁的于世忠上前来,取下腰间弯刀递到云英面前。 云英微微一怔,顿而明白他的意思。 “于兄弟,元昊不值得你这般。你放心,裴大人会有法子将这罪名大事化小的。” “他逼死了莹玉,是我的仇人,但也是我的恩人……”于世忠惨笑,哑声道,“这刀,是将军送我的。莹玉,也是死在这把刀下,还请云娘子成全。” 云英默然接过刀,转眸想了想,拔刀捅入他腰侧。 “这一刀,我替莹玉还你了。” 她说道,不等于世忠回话,以手为刃,朝他后颈猛地一击。 月黑风高,两道身影朝着东门而去,行至巷口,忽有一人窜出来,挡住去路。 云英下意识拔刀,却听来人熟稔地招呼道:“你怎么醒了?大人呢?” 她一愣,很快反应过来这是卢湛。 “大人喝多了,睡下了。” 卢湛哦了声,那个假刘旭本是让他干掉护卫便回去等着,但裴晏方才悄悄吩咐过他从旁盯着,若陆三他们失手,就想法子帮一帮,小心别被人看见就是。 刚才假刘旭进去没多久,就有一队人巡到这边来,他怕里头动静大出了岔子,仗着这张脸连他自个儿都认不出来,便大胆现身引开,绕了一大圈才兜回来。 “那……你们得手了?” 云英转头看了眼宋平,抿唇道:“平哥,你先去水道旁等我。” 宋平知道她心里舍不得,也知道她已经舍下了,倒也不似陆三那般急躁:“莫要耽搁了,巡夜的人很快就绕回来了。” 云英点点头,待宋平走了,她这才掏出一个小瓷瓶递给卢湛。 “卢公子,麻烦你先去西门那边放把火,引开巡夜的守卫。” 卢湛接过来顺手打开闻了一下,立马干呕:“这什么玩意?” 云英没想到他动作这么快,笑道:“解酒的东西,你给大人闻一闻,把他叫起来,赶紧来元昊这儿捉贼拿赃。” “拿什么赃?”他想了想,总算聪明了一回,“哦,你们把真刘旭放到元昊那儿了?” 云英笑着夸道:“卢公子好聪明。” 卢湛挠挠头,他真是很少从她这嘴里捞着句好话,一时有些不好意思:“那我去了。” “等等。”云英叫住他,“你告诉大人,平哥这易容的法子是秘密,刘旭纵是认了杀人的罪,也不会承认酒宴上的那个人不是他。” “为什么?” 远处传来声响,云英探头出去看了看,抿唇道:“你就这么告诉大人,他会明白的。” “你自己跟他说啊。”卢湛忽地一顿,今夜他换了张脸,就好似换了个头一样,神清目明,”你不跟我们一起回去?” “当然不是!” 云英心下腹诽这家伙怎么突然脑子灵光了,脸上面不改色道:“大人还有那么多事要应付,你们就两个人,我当然得自己找地方先躲起来,万一被人发现,会怀疑大人的。” 卢湛点点头:“这倒是。” 街对面那队巡卫提着酒壶晃晃悠悠地过来,两人相视一眼,钻入巷中,分道而去。 东墙脚下,一条漆黑发臭的水渠通往城外。 江州多雨,郢州城又在山谷间,地势低洼易涝,城中原修有数条排水沟渠,元昊率军入城以来,大半已经堵塞。 这条退路是他们苦苦摸排许久才找到的,东墙这条渠看似积满泥污,水面下其实是勉强是通的,若于世忠没找上她,她大概便会找机会从这儿潜进来。 西面赤焰四起,浓烟漫天,远处响起了军鼓,人声沸沸。 宋平见云英回来,才放下心,两人在巷口探身又等了会儿,不见陆三踪影。 “我们先出去。” “再等会儿,万一……” 宋平打断她:“元昊已死,刘旭要么被问罪,要么明日便要启程去益州,陆三他会找到办法混出来的。再不济,你还可以去找那裴大人讨人。” 云英想了想:“行。” 她回身站到水渠边,凝望片刻:“平哥,你看这儿,像不像当初你带我出城的那条水路。” 宋平笑道:“你那回险些呛死了。” 云英亦跟着笑了笑:“但那是我们唯一的生路,这次也会是的。” 宋平微征,见云英从发间取下只簪子捏在手心,深吸一口气,纵身跳进水中。 云泥殊途,这也是他们唯一的路。 第六十一章 孑然一身 裴晏睁开眼,神思模糊,似漂浮在空中。 天地如水墨,黑云压城,唯道道白光在云层间炸开,勾出些许光亮。他摊开手,细雨如银针下坠,却穿掌而过。 高墙深宅里,锦衣的少年跌跌撞撞地穿径而过,一脚绊在石阶上,素白衣衫如勾上墨边,渐渐向全身化开。 小院门前守着两个侍从,见少年冲过来,急忙拦下。 三人在雨中嘶吼拉扯,他却什么都听不见,耳畔只有头顶滚滚惊雷,如水中地动般瓮声作响。 但他知道他们在说什么,此情此景,他已看过无数遍。 他跟着他们的唇形,默默地复述。 “公子,不能进去。” “公子请回。” 少年红了眼,从腰间拔出匕首。 “滚,不然我杀了你们!” 少年握着刀,想倚仗胸中勇气,但他知道那不值一提,他能倚仗的只有这身锦衣。 血溅三尺,将天地染色,随着大雨冲刷,红丝蜿蜒,引他向前。 云间白闪映亮妇人的脸,薄衣掩不住腹中情孽。 一双双手追上来,将他拖向远处。 十指如枯笔,那玄衣男子就踏着这长长的血痕而入,将他关在外面。 一道惊雷在心间炸开,狂风猛作,将他推入这瘦小身躯,风雨雷电,忽地声声入耳。 他听见自己嘶哑的声音说,阿娘,你不要丢下我。 压在身上的人影逐一化作血水坍塌,融入身下滂沱的雨水中,墨色被猩红逼退,红浪卷起这些亭台楼阁门墙瓦廊,直抵云端,又猛冲而下,将他淹没。 腥气铺天盖地,钻入他身体,胸口翻江倒海,身子随之摇晃。 春水满塘 第74节 裴晏睁开眼,下意识攥住面前正退开的手,赤红的眼吓了卢湛一跳,手中瓷瓶掉在床榻上。 “还挺有用……” 卢湛嘟囔了句,他进来时先喊了几声,又上手摇晃,裴晏仍睡得跟死猪似的,这才想起云英给的解酒药。 裴晏扶额起身,胸口一阵难受,顺手捡起瓷瓶。瓶口敞开,臭味直冲鼻腔,还没靠近便拧紧了眉。 “这什么东西?” “云娘子给的醒酒药。” “她人呢?” “躲起来了。” 裴晏一怔,急忙起身,却又跌坐回来。他不记得自己是何时睡着的,但醒来头重脚轻,浑身无力,旋即搭了下脉,心中一沉。 卢湛见裴晏脸色难看,以为他是醉酒难受,便回身倒了杯水来,又将方才遇见云英之事一一交代。 “我点了好几处,眼下都忙着救火,大人若难受,多坐一会儿也来得及。” “她往哪边去了?” “东门。” 裴晏沉了口气,伸手搭在腿伤上用力摁压,手臂微颤,额前顿时凝出冷汗。剧痛蔓延全身,四肢百骸这才算彻底清醒。 卢湛总算看出情况似乎有些不妙了,他舔舔嘴,小心试探:“大人,我是不是说错什么了……” “不是。” 裴晏垂眸看了眼手中药瓶,气弱声嘶。 “是我想错了。” 夜半三更,几处废屋莫名走水,还都是离井口较远的地方,分明有人蓄意纵火。 可早些时候元昊屏退了所有人单独审问陆三,只让于世忠进出通传。眼看于世忠和楼文泰双双失踪,一众人围在府外,进退两难。 直到去刘旭那通传的人回禀说刘旭也不在房内,徐桢顿感不妙,忙带着两个人硬着头皮入内。 穿过正厅,平日跟在元昊身边的几个近卫也不见踪影。徐桢径直走入内院,只见卧房房门紧闭,敲了半晌也没个回应,他悄悄戳开一条缝,往里窥视,却正对上一对浑浊的眼。 徐桢忙推开门,身后两人也顿时吓得跌坐在地。 于世忠腹部插着一把刀倒在门口,元昊身中多刀倒在刘旭脚边,血淌了一大片,早已干透。屋内凌乱不堪,似是经了一番争斗。 难怪到处不见人,都死到一块去了。 徐桢只觉头皮发麻,镇将与两个副将一同毙命,其中一人还是天亮就要率军驰援益州的怀王世子。 这事可瞒不住,此讯抵达京城之日,便是他们这些马前卒丧命之时。 他正为难着该如何是好,裴晏却不请自来,道是见城中走水,特来问将军安。 徐桢如蒙大赦,赶忙殷勤地将此间情形一一禀明,重点强调道:“将军素来令不虚行,他不让旁人进来,末将等不敢有违。” 裴晏似笑非笑地睨他一眼:“这我倒是头回听说,与沈县丞所言截然不同。” 徐桢凑近一步低声道:“此事说来话长,此间人多口杂,不便详述。” 他与于世忠同属军户,却没有于世忠那么好命,有个能勾人的阿娘。幸得阿爷曾随元昊围战襄阳,阿爷用命给他换来这参将的位置,一当便是十年,可他也没在元昊手里讨着多少好。 若能选的话,他倒想跟着尉平远那些人混个舒坦日子。 只可惜人家看不上他,如今元昊既死,他得快些找个新的靠山,保命为上。 裴晏跨步入内,腿一抬,下盘不稳,身子晃了晃,徐桢赶忙搀扶,赔笑示好,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挤得卢湛都退到了一边。 裴晏环视一周,乍一看是有过一场硬仗,但多为刀痕,元昊手边掉着根槊锋,按落痕反推缠斗动势,不太连贯。 他推开元昊的尸身,想看看刘旭的,却是一愣,回头盯着徐桢:“你们没进来过?” 徐桢正忐忑着他方才搜人时刚得罪了裴晏,不知该如何示好,立马赔笑道:“没……怕误了少卿查验,没敢进来。” 卢湛在一旁翻起白眼,裴晏面无表情道:“世子只是晕过去了,并无大碍。” 徐桢一愣:“啊?!” 裴晏没搭理他,走到门边探了探于世忠,冷笑一声:“这个也还有一口气。” 他就知道,什么人该死,什么人不该死,她算得分明。 就如同,带走什么丢下什么,也是此疆彼界,泾渭两分。 裴晏让徐桢三人将刘旭抬入里屋床上,他取出金针,云英留下的瓷瓶藏在袖口,施针时在刘旭鼻子下面稍作停顿。刘旭顿时一阵干呕,咳了几下苏醒过来。 他睡了足有七八个时辰,整个人如同药酒缸子里的人参,晕得昏天黑地,足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恢复神识。 待徐桢禀明情形,刘旭背脊惊出一片冷汗,他低垂着头,佯装头晕,眼珠子不住地转着。 他今日辰时在院中练完枪回房更衣,喝了半壶茶,满身的汗都还没干透便两眼一黑,再醒来就已是当下,何曾去过什么酒宴? 但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这些人与他朝夕相处,竟无一人觉出异样。 他顿时想起一个死了很久的人。 裴晏眸光微动,淡然道:“世子是何时去元将军那儿的?” 刘旭神色紧绷:“我现下头疼得紧,什么都想不起来。” “如此那请世子随我回江夏,州府多的是地方,世子养好身子,待一切查明,再启程也不迟。” 刘旭勃然怒道:“荒谬!军情紧要,岂容如此耽搁!” 裴晏面不改色,继续问道:“那世子不记得时辰,可还记得自己深夜探访,所为何事?” 刘旭反问:“裴少卿这是在怀疑我?” 裴晏冁然笑道:“屋子里三个人,一死,一重伤,唯有世子毫发无损,何况那么多人证实世子亲自命人不许靠近将军府。你与他素来不合,我即便不作论断,只把这情形报上去,世子以为,旁人会如何想?” 刘旭冷哼:“我既然毫发无伤,又何必留在那儿?连这都看不明白,你这廷尉少卿是怎么当的!废话少说,你可有证据?” 裴晏眼尾扫过屋内其余几人,温声道:“元将军不管血脉为何,他到底姓元,岂能死得不明不白。并非是我要找证据指认世子,而是世子得有证据自证清白,否则,怀王殿下在北地苦战柔然,怕是又要惹人忌惮了。” 刘旭哑然,他过去在京中与裴晏打过几次照面,也听过些传闻,有些拿不准。他咽了咽,眸光直往一旁那几个杵着的家伙身上扫。 卢湛知道个中缘由,自是乐得看戏,徐桢和另外两人却如芒在背。 裴晏见刘旭果然犹豫了,摆手让卢湛带他们先去外头候着。 “我想与世子做笔交易。” 刘旭狐疑地看着他:“说来听听。” “益州战事非一朝一夕可平,待世子凯旋,朝廷早就派下新的镇将了。元将军虽死,他这位子却是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世子。” 刘旭冷哼道:“我本就不稀罕。” “自然。”裴晏抿笑道,“江州刚逢水患,如今又起疫症,眼看秋收在即,实在是需要人手。元将军为歹人所害,新人赴任前,按理当由世子掌管江夏军镇,然世子天亮就要启程,裴某或可为世子分忧。” “你倒是会坐享其成。”刘旭想了想,“可如你所说,那么多人证实是我不让人靠近将军府,你要如何证明我清白?” “徐参将方才不是说了,是元将军亲自下令,不许旁人靠近将军府,世子不过也是执行军令,何罪之有?”裴晏笑意渐收,“只要这屋子里是一死,一重伤,没有第三个人。” “可……”刘旭忽地一顿,明白过来。 裴晏笑了笑:“这府中眼下只有我们六个人,世子可不要想得太久,若待会知道的人多了,一传十,十传百。那就是另外的价钱了。” 刘旭冷笑:“当初京中那桩风月案,裴少卿咬死了不放,我还当你是什么刚直不阿的铁判,原来也不过如此。” 裴晏垂眸,幽幽道:“此一时,彼一时。” 徐桢在外头坐立难安,裴晏让他们候着,他也不敢走,三人站在角落里,和卢湛隔开一些距离,各有心思。 其中一人忽地倒吸一口凉气,卢湛不由得扫了他们一眼,徐桢连忙赔笑。 “瞎嚷嚷什么?!”他压低声说道。 那人偷觑卢湛,见其转过头去才低声道:“我想起件事。” “什么?” “方才我们在裴少卿屋里见着的那个娘子,好像就是酒宴上一直陪着世子的那个,老赵说是他亲眼看着世子和她进屋去的。” 徐桢转眸思忖片刻,双眼微眯:“你看错了。” “绝对没有!” “你们都在外面,只有我进去了,我说不是就不是。”徐桢伸手捏紧他的手臂,一字一顿重复道,“你看错了。” 对方张大嘴顿了好一会儿,恍然地啊了一声,笑道:“是……小的看错了。” 徐桢满意地点点头,心里顿时放松下来。 他本还在发愁该如何讨好裴晏,竟这么快便有送上门的把柄。 他情不自禁地笑起来,眼神扫向卢湛,卢湛迅速地移开眼。 门嘎吱一声开了,裴晏独自出来,徐桢连忙上前:“世子他……” 裴晏笑了笑:“世子头晕,行走不便,还请徐参将叫些人来,将世子和重伤的于副将抬回去,好生医治。” 徐桢想着也不急于一时,便应下来。 他们刚转身,卢湛凑上来本想与裴晏说方才这三人嘀咕的那些,裴晏却先一步开口,轻声道:“杀了他们。” 卢湛一愣,裴晏神色冷峻,又催了一声:“快。不能让他们出去。” 他点点头,抽刀追了上去,只须臾便回来了,身上滴血未沾。 卢湛赶忙将刚才读唇语看来的消息告诉裴晏,好奇道:“大人怎知他们打算威胁你?” 裴晏嘴角勉强地动了动,轻声道:“我不知道……” “那你怎么……” “回头再说。”裴晏打断他,拿过卢湛手里的刀,二话不说,朝着自己的腹侧一刀扎进去。 “大人!!你这是做什么?” 裴晏咬牙拔出刀递还给他:“你进去,送刘旭回他自己那儿,注意避人耳目。” “那大人你呢?” “我出去应付外头守着的那些人。”他咬牙忍着疼,“你记住,贼人藏身内室,趁你不备,杀了那三人,又挟持了我,伤人逃走,你追出去,却在东门跟丢了。” 春水满塘 第75节 卢湛想了想,应声而去。 裴晏倚着青松看了看腰间的伤口,血迅速地染红半边身子。 他望向东面,浓云遮月,不见天光。 她以为给他铺好了路,他们便可以两清了吗? 她既然不要他,那她这些施舍,他也不要。 第六十二章 愿得一心人 银月自密云中探身而出,婉儿端着煮好的汤药进屋,伺候刘旭服下,刚要离开,被他一把掐住咽喉。 “旁人认不出就罢了,你也认不出那假扮之人不是我么?” 婉儿脸涨得通红,张口难言,刘旭松开手,将她扔在地上。婉儿咳了几声,蹙眉道:“昨夜你让我多歇会儿,我想着你今日要饮宴,便没过来。” 她跪爬回床边,枕倚在刘旭膝上,双瞳剪水,顾盼生姿。 “酒宴上那么多人,少不得要叙旧,至少得是个男人,那就不是云娘子?” “也未必。”刘旭阴着脸,“若那个人没死,她便可以女扮男装,以假乱真。” “可白姨确实死了,我亲眼见着的。” 婉儿伸手探进刘旭的袖口,轻柔地朝里游走,“她若没死,又岂容得下云娘子伴在殿下身侧。” “这倒是。” 那白凤虽的确有些本事,也立过不少功,但妒心极重。自从父王带她回京,王府中几位侧夫人在一年内接连病故,分明蹊跷,然父王不究,便也不了了之。 刘旭神色缓和不少,婉儿趁机试探:“你当真要把郢州城的兵权交给裴少卿?” “晾他也不敢造次。” 裴晏说会将罪名推到陆三身上,定作风月债。若广平王不服,受人唆摆要来替他这便宜兄长讨公道,那江州正好也与广平王算一算军镇那些罄竹难书的血账,还有云英借元昊之势剜走的那么多钱。 刘旭冷笑一声:“他当我不知道他存的什么心思?江州这笔烂账若摆上台面,眼下这时局,谁都不会来自找麻烦。” 上回裴晏来找元昊讨尸首时他还将信将疑,今日算是看明白了。 这裴家的公子是真想跟他父王抢女人。 刘旭搀婉儿起来,坐在自己身侧,替她拢了拢鬓边碎发,掌心顺着脖颈向下,钻进衣襟里揉捏。 婉儿恭顺地哼了几声,身子娇软地配合着,刘旭身下一暖,嘴角勾起,声音也含混起来:“去把东西拿来。” 婉儿走到竹帘后的竖柜旁,柜门一开,正对上陆三那双警惕的眼。 她愣了一瞬,悄声将食指贴在唇边,面不改色地从陆三身旁的锦盒里拿出条马鞭,关好柜门翩然回去。 陆三咬牙挪了挪身子,元昊那一槊刺得极深,他担心云英不肯走,没敢直说。等他布置好,火势已旺。战鼓一响,所有人都起来了,他只好退回来躲着。 马鞭抽在皮肉上,娇吟声声灌进耳心。 陆三牙关紧咬,额前青筋暴起,内心交战千百回。 他知道刘旭偏好此道,回回来,婉儿回回一身的伤。这猪狗不如的东西,他过去只能忍着,但今夜过去,他们反正是不会回来了。 云英要留刘旭的命,想给那裴晏留后路,他可不用。 陆三两指勾出袖间暗器,轻推柜门,蹑手蹑脚地俯身爬出去。这屋子里动静这般大,外头就算有人守着,只要刘旭不叫出声就行。 只要一击即中就行。 刘旭喘着粗气,马鞭抽在眼前嫩白的后背上,道道血痕交叠在昨夜欢爱过的青痕上,合着那隐忍黏糊地娇吟,他如逢军号,御马般将人从床上骑到床下。 婉儿腰身向下,双肩贴在地上,胸口粉蕊随着身子摇晃在地上磨得生疼,嘴里熟稔地哼着,时高时低,驱使身后那被肉欲淹没的家伙。 下巴磕在地上磨得生疼,她转头想缓一缓,却看见竹帘后陆三正要出手。 毫无波动的心忽地一紧,她连忙瞪了陆三一眼让他别动,嘴里佯作潮涌,下身拢紧,刘旭跟着一颤,顷刻便已偃旗息鼓。 婉儿撑地起身,偷偷朝陆三比了个手势让他躲回去。 刘旭精疲力尽仰躺在床榻上,没注意竹帘后的动静。婉儿伺候刘旭躺好,给他擦干净身子,重新燃了块香,将香炉放到床边。 “还有两个多时辰才天亮,你睡着,我去换身衣服。” 刘旭闭目嗯了声,浑身乏着,很快便沉入梦中。 婉儿放下纱帐,走到竹帘后,从衣箱里拿出件干净衣裳,双眸凝看着陆三,不紧不慢地脱下身上这件。陆三抿嘴别过头去,她悄声笑了笑。 换完衣服,婉儿轻唤了两声,确认刘旭睡得踏实,这才领着陆三悄悄出去。 院门外干掉一个守卫,陆三扒下他身上的衣服换上,将尸身丢入井中。 “你带我去东门,我们从水道走。” “裴大人说贼人往东门去了,那条路已经走不通了,你随我来。” 婉儿替陆三理好甲胄,让他低着头跟紧了。 一路上遇见好几队巡卫,见了婉儿都恭敬客气,未做盘查。她将陆三带到一列马车旁,指了指最里头那挂着玉络的车舆。 “那上头有个大的樟木衣箱,都是我的东西,你躲进去。待会随我们出城,待天黑了,我再找机会引开旁人,你趁夜走。” 陆三眉头一皱:“你还要跟着刘旭?” 婉儿垂眸:“他待我也算不错。” “狗屁!”陆三顿了顿,难听的话硬塞回肚子里,但又实在咽不下,还是拉起婉儿的手,“你跟我走,我们离开江州,有我在,以后不会让别人这么欺负你。” 婉儿看着他,眸光如水波:“你们要去哪儿?” “我们去……”陆三脱口而出,又忽地顿住,“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婉儿嘴角浅浅扬起,默了会儿,幽幽道:“娘子此番离开,得去个殿下够不着的地方。” 她看着自己被握紧的手,指尖微动,抵在滚烫的掌心。若他只能牵起一个人的手,还会这样握住她吗? “我习惯了锦衣玉食,吃不来那般苦。” 婉儿抽回手,巷口巡过一队人,陆三跨步上前,拉着她躲在马车后。 她稍一低头,前额就挨着下颌,搭在他胸口的手微微收拢。 “如若……” “什么?”陆三顺口应着,回头看了眼巷口,确认没人过来才松了口气。 夜阑人静,四方天地皆如虚妄,她一时晃了神,风一吹,又很快清醒过来。 “如若娘子给你机会,你可别再跟她说什么相夫教子的蠢话了。” 陆三一愣:“为什么?” 婉儿抿嘴笑道:“等你们安定下来,你自个儿去问她,她若愿告诉你,便是给你机会了。” “那你……” “我祝三哥早日得偿所愿。” 天光破晓时,刘旭的车马与卢湛一道出城,行至山谷隘口,被值守的府兵拦下。 裴晏入城前,曾命府中卫率执李规的令,调兵守在郢州城附近关隘。他使苦肉计中了一刀留在城中,便让卢湛出来传讯。 李环收了埋伏挥手放行,大军徐徐远去,卢湛赶忙掐头去尾一番交代。李环听罢瞠目结舌,感慨道:“裴大人当真是贵人,兵不血刃捡这么大便宜。” 卢湛纠正:“大人这不腿伤未愈,又挨一刀吗?哪不血刃了?” 李环一顿,笑道:“他挨,就一刀,流的那点血怕是还没有老娘们胯头淌的月水多。要捡不上这便宜,回头咱们去挨的,那可都是九死一生的无常刀。” 李环素来口无遮拦,故而也不多避忌他,乍一听扎耳,但卢湛细一想,又好像有几分道理,便没多计较,只催着李环去把其余人都叫上,回去接应裴晏。 “都去?那那个娘们不找了?” 卢湛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李环说的是谁。 “嗯,大人说不找了。” 李环眯着眼,嘴里意味深长地咂了几声,盯得卢湛浑身不自在,他挠挠头,眼神闪躲:“干嘛盯着我?” “没什么。” 云英在约好的地方一直等到天亮,宋平和程七好说歹说,她才答应再等一天,让宋平扮做农户去郢州城附近打探。 眼看暮色将近,陆三没个影,宋平也一去不回,云英坐立难安,一咬牙便也要去找人。 程七拖着还未痊愈的伤死命地抱着她不放:“东家,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三爷在地底下都饶不了我的!” 屋外朗声呵来:“谁他妈在地底下了,程七你小子找打是吧?” 云英一愣,宋平挑帘入内,陆三一瘸一拐地跟进来,程七这才松了口气。 她扑上去抱紧陆三,头埋进他胸口顿了一瞬,又猛地推开,用力扇了他一巴掌,眼尾一红,泪眼涟涟。 云英闭眼静了会儿,回身看向程七。 “先前本想着让你带静儿回她家乡去,便给你们买了青州的户籍。但如今……”她顿了顿,“我记得你是江夏人,你可有什么打算?” 程七当即了然:“东家不用管我,我这伤也好得差不多了,过两日就走。” 云英转眸看了一眼宋平,宋平微微颔首,她这才笑道:“我的意思是,你可愿意跟我们一起走?” 程七一愣,欣然道:“当然!我是想着东家用不上我了……” “是用不上了。”云英抿嘴笑着,“从今往后,再没什么雁过拔毛的云东家了,你也和平哥他们一样,叫我云娘吧。” “我们去扬州。” 程七哽了哽,哑声应道:“嗯。” 第六十三章 相思不可寄 一行两人负伤未愈,夜里不便赶路,白天也总要歇,足用了大半个月才进会稽郡辖。 接连三日阴雨,难得艳阳高照,云英挽起裤腿在河边濯足。他们一路上都绕城而行,尽量掩人耳目,需要买药买干粮了,便让宋平独自易容进城。 春水满塘 第76节 可宋平每次回来都说,没人盘查,也没有海捕文书。 河水清冽,凉意自足底浸入心里。 益州战事吃紧,柔然也趁机在边境试探,刘舜自然是顾不上抓她。沿路来时,听闻南陵郡发了疫症,殃及周边三四个县。 裴晏应该也挺忙的。 她是不想让他找,也不会让他找着,那他就真不找了? 身后滚下来几颗砂石,落在云英脚边,水波切开了她映在河面上的脸。 “小娘子青天白日的一个人在这儿,也不怕遇上歹人?” 云英回过头,两个麻衣汉子狞笑着走下土坡,目光直盯着她湿漉漉的小腿。矮胖的那个左右张望,确认四下无人,淫笑着走到她左边,瘦高个则站到她跟前。 一左一右,堵了退路。 “别看这条河不宽,里头深得很,每年都要淹死几个被情哥哥伤了心,想不开的小娘子。” “死就死吧。” 云英低眉泫然,触景生情般泣声呜咽:“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好的时候说什么都依我,不就是骗了他一回,这么些日子了,也不来找我。” “原来是个倚门儿的……”瘦高个低声笑了句,上前拉住她的手,他右手断了两指,剩下的三根不安分地在她手背上磨蹭。 “那肯定是有别人了,姐姐这般美貌,还怕没人疼吗?” 云英眼尾微挑,笑骂道:“你也就是个见色起意的狗东西。” 脏兮兮的手顺着袖口往里探,云英抿笑着佯推了他一下:“急什么?拉我起来。” 见她没有反抗的意思,这两人自是乐得合不拢嘴,连忙殷勤地扶她站起来,双手不老实地在那腰臀上掐了好几下。 云英扫了眼面前的瘦高个,葱尖般的纤指在他胸口戳了戳,娇嗔道:“我最讨厌不顶用的男人了,你行不行啊?” 瘦高个激动地提了提裤腰,急道:“现在嘴硬,待会受不住的时候,可别找我这狗东西求饶。” 云英笑了笑:“好呀,受不住的时候,可别求饶。” 她说着,指尖打了个圈,忽地反手拽紧他衣襟,陡然抬脚猛踢他小腿,旋即整个人往后一仰,拽着这倒霉鬼双双跌入河中。岸上的那个连忙叱骂着伸手想捞,可碧波激荡,深不见底,也不知水底下发生了什么,这两人一入水竟直往河中央去。 瘦高个奋力挣扎,好不容易刚探出水面喘了口气,又被拽回水中。 他方才还想着这小娘子看着丰腴,不似那暗娼馆里面黄肌瘦的丫头,操弄起来定是舒坦,殊不知那细嫩皮肉下还藏着一身精肉,一入水仿佛水鬼现形,如蛟似蛇地根本拽不住。 她游到他身后,将他双手反剪,力道之大,竟怎么也挣不脱。 左肩咔地一下脱了臼,紧接着是右肩。 他想求饶了,可她根本没给他求饶的机会。 云英抽下他的裤腰带,反绑住他的手,顺着水流脚一踢,他便如水中浮尸般,背朝上随波而去。 云英游到河对岸,遥望着那矮胖男人追着“浮尸”跑远,难得畅快地扬起嘴角。拧干头发,绕了一段路,熙熙暖阳晒在身上,她穿得轻薄,伴着清风,身上很快便已半干。 云英回到树荫下,只见程七盘坐在地上玩骰子。 “陆三呢?” 程七眯眼笑道:“办事去了。” 云英蹙眉:“他能办什么事?平哥应该马上就回来了,若耽误了时辰找不着能遮雨的地方住,看我怎么收拾他。” 程七抿唇不语,手上飞快地摇着骰盅,一扣地,闭眼凝神心算了会儿,默念了个数,再一揭开,心满意足地笑了。 云英失笑道:“怎么,你这出千的手艺还怕三天不练就生了?” “那是,娘子上回给的那些钱折了一大半,往后也不知能不能找着靠谱的营生,说不准得用上。”程七顿了顿,“娘子放心,我可以跟三爷打配合,咱流窜作案,不在自个儿的地方弄。” “实在没法子了再说吧。也不求多富贵,山里垦几块地,或是出海打渔也行。存些钱,够给你和陆三说门亲就行……”云英笑着盘算起来。 “不对,还得匀些买丁钱,平哥和妙音生的是儿子……唔,又是一笔钱。男丁就是麻烦……” 程七见她心情好,不愿扫兴,只含糊赔笑,头一歪,看见陆三回来,总算松口气。 云英也听见动静,回头见陆三吊儿郎当地甩着两只手走过来,朝她咧嘴笑开。云英垂眸看着他手里捏着的那两只断手,其中一只只有三根指头,顿时了然,脸一拉,冷眼瞪他。 陆三将断手扔在地上,笑道:“我帮你补刀,你还嫌我?” “谁要你多管闲事了?”云英没好气道,“你把他们杀了?” “那当然。这种游手好闲的混账东西,留着以后去调戏别家丫头吗?别人可没你这么本事。” “从今往后不许杀人了,平哥好不容易找着个地方落脚,若被人盯上,咱们又该往哪儿去?” 陆三不以为意:“我办事干净得很,盯不上咱们。” 云英白了他一眼:“那也不行,恶人自该衙门管。你要这么想去当活判官,就自己滚远些,别跟着我们。” 陆三啐了声,嘟哝道:“不杀就不杀,凶什么……但敢这么欺负你的,还是得死,我最多让他们死得痛快些。” “就算要做什么良民,也不能让人这么欺负了,过去是没得选,往后你也跟那谢妙音一样……”他顿了顿,舌头打个转,含糊咽下原本的后半句,“在家待着享福。” “宋九那家伙,兜里挤不出几个子,不也给谢妙音雇了个老太婆伺候着?跟个大小姐似的。” 云英眉头一皱,生怕他下一句又让她嫁人:“妙音本来就是。” 陆三冷哼道:“那她倒是回去,别跟着我们这些下贱人过日子。她那些堂兄弟不都还做着大官吗?” 云英赶紧朝进城的路张望:“把话给我咽回去,要让平哥听见,你就完蛋了。” “我不管,反正她有的,你也要有。” “我不喜欢丫头伺候。” “那我伺候你。” 云英神色微滞,下意识往后退,陆三伸手拉住她,眉眼一弯,转身又将正摇着骰盅装聋作哑想溜的程七拎回来。 “我们俩伺候你,我干活,他做饭,就跟之前一样。” 程七眼珠子一转,赶紧接道:“就是,娘子的手艺实在不行,你要不享这福,咱们都得跟着吃苦。” 云英脸一垮:“有那么难吃吗?” 但递到脚边的台阶,不下是傻子,她又笑道:“但小孩子长身体,是得吃好些。” 又等了半个多时辰,宋平提着些干粮回来,说有几味药还是没买着,想改道去山阴。云英也正想进城买些东西给孩子,宋平虽原谅她,但她心中有愧,怕妙音还记得往事,还放不下芥蒂,想花钱花心思买些心安。 再说反正都没人追,她又何必这么风餐露宿呢,不如进城吃顿好的,洗个热水澡。 陆三双手一摊:“又不是我说要躲着不进城的。” 云英踩了他一脚,两人吵吵嚷嚷地去牵马。 宋平眯眼瞧着,悄声问程七:“看来我回来得不是时候。” 程七摇头:“没戏。“ 宋平苦笑着叹气,他当然也知道没戏。 至少现在是没戏的。 又过了两三日,辰时常禧门外已大排长龙。 烈阳下晒了大半个时辰,陆三取下斗笠做扇,给云英扇风乘凉。程七从后面绕了一圈回来,手里多了两个秋梨。 “哪儿来的?”陆三边说边抢了个擦干净递给云英。 “老婆子给的。” 云英笑着咬了口梨,酸甜汁水顺着唇角淌出几滴,她伸舌舔了舔:“还是你小子嘴甜,上到八十老妪,下到二八娘子,谁都喜欢。打听到了?” 程七点点头:“今日十五,沈娘子在府东河边施粥送粮,凭籍每户能领一升米,从昨夜就开始排了。” 云英叹道:“眼下正是秋收纳粮的时候,江州今年缺粮,一升一斗都能卖个好价钱。吴郡沈氏虽也算有些祖荫,没想到能这么大方。” 宋平解释道:“五年前朝廷派人来查过一次盐账,浩浩荡荡一众人,最后斩了盐官县县令沈居草草了事。这个沈娘子是他夫人,本是会稽郡守张康的侄女,但沈居死后不知为何没有回娘家,反倒是入了风尘。就冲这来头,多少人从建康千里迢迢过来一掷千金。” 云英恍然,默了会儿,苦笑叹了声:“高门贵胄,倒成了上好的春药。” 宋平扯了扯嘴角,陆三见缝插针地埋汰他:“若非如此,也轮不上你。” 话刚说完,大腿后头就被云英狠狠掐了一下,他登时倒吸一口凉气。 扬州富庶,山阴又是会稽郡治,城中几条街都热闹得很,连抓药都等了好一会儿。 身旁几个行商与掌柜边点账边诉苦,戴纶巾的说江州发了疫症,本想趁机去捞一笔,殊不知那治疫的官好生霸道,先是盛邀周边各县做药材生意的饮宴。三杯酒下肚,就图穷匕见让所有人把疫症方子上那几味难寻的药材都交上去,不管买,管借,待明年开春借一还二。 算盘珠子噼啪响,掌柜一听就皱眉头:“这谁愿意的呀?那几味药,不发疫症谁会买。” “可不是。但人家刀子都亮出来了,架在脖子上,三日内药材送来,就放回去。晚一天,剁一根指头。” 掌柜闻言唏嘘道:“哎呦,江夏军镇的蛮子也没这般不讲道理的,黄郡守不管的呀?” 行商冷笑道:“怎么管?那可是京城来的官,拿着李刺史的令,领的却是江夏军镇的兵,黄郡守恨不得跟在后头给人家提鞋。” 陆三一掌拍在案台上,怒道:“抓几包药这么慢,非得老子发火是吧?” 掌柜见他一副要杀人的模样,忙赔笑着回身进内堂去催药童,一旁絮叨的客人们也都自觉地推开几步,铺子里顿时鸦雀无声。 宋平踢了陆三一脚,让他收敛些,陆三探头看了眼在门外摊贩跟前挑着小鼓的云英,不服道:“好不容易甩掉那狗官,她一路上都没提过,这要听见了,又得惦记。” 宋平嫌道:“也就你会觉得不提就是不惦记。” 陆三见不得这样子,他讨厌裴晏也是讨厌这幅自作聪明的模样,挑眉就要动手。 程七赶忙扬声朝外走去:“云娘,选好了吗?” 云英一抬头,铺子里剑拔弩张的两人立马分开三步远。 “六岁的男孩喜欢什么呀?要不都买了?”云英拿起鞉鼓在程七面前晃了晃。 “那得分人,我六岁已经玩这个了。”程七掂着腰间拴的骰盅。 云英睨他一眼,转头让摊主都包起来,程七低头数钱,她两指搓晃着那丹红的鞉鼓,唇角微微扬起。 宋平提着药包出来,云英在陆三面前晃鞉鼓,鼓绳吊着的小槌来回打在他鼻头:“你小时候喜欢这个吗?” 陆三笑着握住她的手:“我小时候喜欢你。” 云英笑睨他一眼:“你小时候喜欢吃肉,为了半根骨头上的肉渣子,追着条大黄狗跑小半个城。” 她一左一右挽起宋平与陆三。 “走,找个地方吃饭去,啃了大半个月干粮,噎死我了。” 春水满塘 第77节 陆三说要吃好的,四人便寻了府河边上最热闹的食肆,坐上二楼远眺河对岸,领粥的长龙望不到头。 远处岸边停着好几艘画舫,秋风吹散层云,露出正午烈阳,碧波闪着金光。 她望着那船头一摇一晃的灯笼,心里也随之荡开层层涟漪。 兵权在握,看来他是一切顺利了。 天敞地清,如此最好。 清风拍动竹帘,带着丝丝凉意,裴晏猛地一激灵,从梦中醒来。 他本就旧伤叠新伤,疫症控制得当,心里绷着的弦一松,人也就撑不住了。回来的一路上都发着热病,只能躺在车舆里。 他掀开帘,卢湛正好策马过来。 “怎么了?” “遇上崔府出殡的队伍了,他们不肯让。” 裴晏一愣,看了眼外头才发现已经进了江州城。 “崔府谁死了?” “说是崔夫人夜里失足,落井了。” 裴晏捏了捏眉心:“逝者为尊,该我们避让。” “哦,那我去跟他们说。” 卢湛策马前去,裴晏挑开车帘透了透气,眼眸一转,望见花堤边那被雷劈断的柳树桩子,湖岸旁的画舫船随风荡着,船头的灯笼已破得只剩个竹架子。 树倒猢狲散,物是人已非。 他方才做了个梦,梦里他回到了河东老宅里,屋子里空无一人。落叶铺满院子,他踩着枯枝,顺着人声走向院外。 一开门,那张熟悉的脸牵着别人从他面前走过,目光从他身上扫过,像望风看云,没有半刻停留。 清风钻进车舆,在他心里穿堂而过。 空落落的。 第六十四章 猜疑 桃儿抱着两坛酒回到花厅,原本围坐着边吃边赌钱的一群人,只剩下肚子里闹酒虫的李环,桌案上炖肉都还剩一大半。 “秦大哥他们呢?” “去城门口迎裴大人了。” 李环将酒囊解下来递给桃儿,咧嘴笑道:“喝多了,准头不好,帮我灌一下。” 桃儿哦了声,立马放下竹箸帮忙。 酒香馥郁,李环眯眼盯着那粉扑的脸蛋儿,忽地问道:“你家中可还有别人?” “有阿爷阿娘。”桃儿嘟起嘴,“但现在也不知道他们去哪儿了,还好不好……” “那就是没有。” 李环接过桃儿递还回来的酒囊,环顾四周,确认卫队其余人都走了,这才凑到桃儿跟前,意味深长地说:“你晚上炖个羊汤,让卢湛那小子多吃点,明白吗?” 桃儿笑道:“李大哥想吃羊汤,怎么还借卢公子的名头?” 李环就知道这丫头没听明白,又道:“我的意思是,你给他补补,身子燥了,晚上睡他那屋去。” “李大哥又捉弄我。” 桃儿脸一烫,推开李环。 “丫头,我是为你好。你知道送你来的那个云娘子跟大人是什么关系吧?” 桃儿抿嘴,红着脸点点头。 “那女人跟人跑了两回,大人先前还让我们到处找,自上回从郢州城出来,就不找了。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桃儿懵着摇头,李环手指敲了敲她额头:“意味着大人不打算继续当这王八了。你是那女人送来的,大人不迁怒于你就是万幸了。” 桃儿咬着唇,双手搓起衣角。 “李大哥是说,大人会赶我走?” “现在也许不会,这府里还有那么多活要干呢,你躲着点,也许他一忙不见得顾得上你。”李环叹了声,“可日后大人回京了你怎么办?他难道会带你回去,天天看着,给自己添堵?” “那女的把大人勾得五迷三道地,怎么着也教过你几招吧?卢湛那小子未经人事,又是个实心眼儿,好拿捏得很,他家世好,你跟着他就算当个通房,日子也差不了。记得了吗?” 桃儿又臊又怕,一时间不知说什么好,急得眼角润了一片。 外头人声渐近,李环见她情难自控,只能拉着她去后堂先避开裴晏。 临走了,李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这眼眶红成一片的丫头,想起他那去年开春嫁与庐江郡守续弦的囡囡,青丝伴鹤发,继子比他都大两岁,也不知如今在夫家过得如何。 有些话他不能直说,只得又嘱咐道:“记住李大哥说的啊,机不可失,越快越好。” 裴晏让卢湛去备礼,自己回房换衣服,等卢湛的功夫在院子里坐了会儿,风一吹,咳个不停,一回头便看见桃儿躲在太湖石边上怯生生地张望。 四目相交,桃儿只得上前来问他要不要换身厚点的衣裳。 “我都洗过晒好了。” 裴晏好不容易止住咳,摆手道:“不必了。” 卢湛抱着东西过来,裴晏便动身去崔府吊唁,临走嘱咐桃儿近几日不用来他这儿。 崔府离平湖门较远,裴晏一路走一路咳,听得卢湛都忍不住皱眉:“大人,要不我代你去吧?” “不可。” 裴晏咽了咽干痛的嗓子,长吁一口气,苦笑道,“怎么说也是堂舅族亲,我让人守了他月余,这会指不定气得吹胡子瞪眼。往后还得朝夕相对,正是带病前去,方可见诚意。” 卢湛点头道:“这倒是,大人这两日一句长点的话都说不利索,如此诚意,吓不死他。” 随行之人都知道裴晏是舟车劳顿给累的,并非染了疫症,但旁人就未必会信了。沿途的乡野农户,一听他们是从南陵来的,连口水都要亮刀子才肯给。 裴晏被他给气笑了,胸口一提气,又是一阵收不住的咳。 “等回去了,你也离我远些,省得染上了。” 崔府挂满白绫,落叶铺在地上,枝头零零散散,风一吹,一副萧瑟景象。 草木萧疏,人却不然。 侍从领着裴晏一路入了内堂,崔潜衣冠齐整,气色红润,案前一副洛神像临到一半,茶汤沸腾,清香四溢,眼角眉梢都是掩不住的喜色。 两人礼毕,裴晏坐下来没说上两句话便咳个不停,只得让卢湛从旁帮腔。 闲话良久,眼看着崔潜那满脸的笑渐渐散去,身子也下意识地往后退,恨不得缩到墙边去,裴晏心道这戏也做得差不多了,这便起身告辞。 “待过两日我方便些了,再来与崔长史详叙。” 崔潜忙摆手道:“不急不急,来日方长,裴少卿切勿劳累,身子要紧。” 说罢便让侍从送他二人出去。 一出门,卢湛忍不住笑道:“崔长史往日那么殷勤,我还以为他好歹会送我们到门口呢。这是吓得连戏都不敢演了?” 半天没应声,卢湛转头一看,裴晏神色冷峻,站在路口像在想什么,他刚想问,裴晏便哑着嗓子吩咐道:“我让守在崔府的人呢?” 卢湛顿了一下,仰头左右张望,手放唇边吹了两声暗哨。不一会儿,巷口两个卫率匆匆赶来。 裴晏清了清嗓子:“这段日子有谁来过吗?” “回大人,没有。” “崔长史近月余都没出过门?” 卫率想了想,答道:“半个月前崔长史说旧疾稍缓,州府事务繁重,每日要往返公办,属下等不好阻拦,但也随之同行,主要都是协助李刺史清点纳粮账目。” 待人退下,卢湛见裴晏还是眉头深锁,忍不住问:“方才大人是看出了有什么异样?” 裴晏摇头道:“谈不上。只是……” 只是他隐隐有些不安,上回来崔府,他与崔夫人见过一面,年岁与他差不了多少,虽非高门之女,但好歹姿容出众,与崔潜处之甚笃。 一眸一笑,都是有情分的。 成婚十数年,还能如此,单论这一点,着实是羡煞旁人。 卢湛笑道:“上回我们去沌阳,李环他们寸步不离地盯着崔长史,说是天天宿在小妾房中,那夜里动静可大了。我看他那些夫妻情分就像他对大人的殷勤一般,都是装出来的,说不定这头没下葬,那头便已去小妾房里风流快活了。” 裴晏双唇微动,欲言又止。 他自己也是这茶余饭后消遣话里的常客,但卢湛这话倒是提醒他了。 “去一趟州府。” 裴晏以为李规还住在州府,差役却说李规已搬回刺史府,他这才知道他去南陵后,李夫人也带着李景戎回了扬州。刺史府空下来,李规也就回去住了。 酉时天色见昏,李规亲自到门口相迎。眼看正当膳时,盛情难却之下,裴晏与卢湛便留下来一道吃饭。 饭后侍从奉上一盅炖秋梨,清甜滋润,几勺下去,干疼了好几日的嗓子总算感觉好些。先是将南陵民情一一相告,三巡过后,裴晏试探问起崔夫人。 李规不免苦笑:“听说是患有离魂症,久治不愈。但这些宅院里头的事,都是妇人家知道的多些,我与夫人离心离德,崔夫人这病到底是不是真的,我也不得而知。” 见裴晏若有所思,李规又问道:“裴少卿是觉得这里头有问题?” 裴晏笑道:“只是顺口问问。” 闲谈了会儿,李规看着卢湛,忽地想起件事,他命人从书房取来一个锦盒递给卢湛。 “道衡兄十数日前游历经过江州,与我和崔长史小叙半日,听闻你在江州,留了些东西让我带给你。” 卢湛欣然接过,转头迎上裴晏问询的目光,低声道:“我七堂叔……” 李规见状解释道:“道衡兄醉心玄学,纵情山水,一手丹青可称当世之绝。十几年前我与他在柴桑一见如故,当时虽还有南北之别,但君子之交,不计较这些。” 裴晏微微展眉,三人又坐了会儿,直到暮色落下,月出云间,方才起身拜别。 灶台里柴火噼啪作响,锅里头的水早就干了,糊味钻进鼻子里,桃儿这才回过神来赶紧浇上一大勺水。 滋啦一声,白烟氲满整个屋子,桃儿呛得咳个不停。 秦攸闻着味进来,见她眼角噙着水花,关切道:“出什么事了?” 春水满塘 第78节 桃儿吸吸鼻子:“一时忘了锅里,烧干了给呛着了。” “少糊弄我,到底出什么事了?” 桃儿禁不住问,三两句下来便把李环白天里说的那些都讲了,又说裴晏确实亲口让她别靠近书斋,那模样,皱着眉头挡着脸,不想与她多说半个字。 秦攸笑着安慰她:“大人是病了,说不了两句就要咳,你别瞎想。” 桃儿抽着鼻子,眼巴巴地望着秦攸:“那李大哥说娘子和别人跑了,是真的吗?是和陆哥哥走了?” “这我还真不知。” 裴晏从郢州城一回来就去找了李规,两人关起门来谈了整整一日。再后来,二人一同上书,将元昊之死定作风月债,连同郢州城过往那些罄竹难书的旧账一起,让他送去京城。 这当中定有乾坤,但后来他也问过卢湛,那小子说不了两句便岔开话题,显然那一夜的事是旁人不能知道的。 秦攸想了想,认真地说:“你既叫我一声大哥,若裴大人不要你,你就跟我回去,正好我与内子既无子嗣,也无高堂,你与她做个伴,我认你做妹妹,你可愿意?” 桃儿怔了怔,喜极而泣,眼泪一淌出来便止不住,秦攸哄了好一会儿,直到卢湛来叫他,说是裴晏请他过去。 秦攸走时给卢湛使了个眼色,让他接着哄哄,但卢湛一头雾水,硬着头皮问了几句。 可这事起头是李环让她去爬卢湛的床,桃儿哪里肯说。两人僵了半天,幸得卢湛肚子咕噜一串响,桃儿这才笑出声来。 “还剩些面团,我给你煮个馄饨吧。” 卢湛点点头,总算松口气,主动去把那烧糊了的锅拿到井边打水用力刷干净。 不多时,热腾腾的馄饨起了锅,卢湛在后厨院子里的石凳上凑合,桃儿也出来透气,索性坐在一旁就看着他吃。 “卢公子,你见过秦大哥的妻房吗?她人好吗?” 卢湛咽了一口热汤:“见过,挺好的,特别会做小食,比我叔父家的好吃多了。” “我还以为秦大哥的手艺已经够好了。” 卢湛喝了口汤,热汤顺着喉咙滚下去:“你问这干什么?” 桃儿抿抿嘴,含糊道:“我就是问问……” 她今天大起大落地,方才得了允诺,心一宽,嘴角总带着些由衷的笑意。 月色落在两人中间,卢湛望着那抹笑意,忽地福至心灵。 碗里漂着最后三颗馄饨,点点油光闪动。 “你倒是吃完呀。” “……饱了。” 天之下,一方静,一方闹。 已过戌正,府东河畔等派粮的队伍依旧看不到头。河岸边的画舫都挂上了红灯笼,排着队的男子朝着船上的娘子吹着口哨说着荤话。 没等来客人的娘子娇笑着勾勾手,便有人走出队去以为能白捡个便宜,刚跳上船就被小厮一脚踢下水,扑腾着上岸,引得众人嬉笑连连。再回头,自己的位置早就被人占了,只得骂骂咧咧地走到队伍最后头。 云英倚在客栈二楼窗边看着那条长河,心头有些怅然。 白天在城里吃饱喝足,陆三说,要做良人那便不能再像以前那样,硬拉着她去重新置办了衣裳,锦衣玉带,浑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 云英扯了扯胸口裹紧的衣襟,憋得难受。 一想到往后要天天听陆三叨叨那些妇道她就头疼,眼尾一扫,忽地在街上看见程七鬼鬼祟祟地跟在一公子哥身后。 程七蹑手蹑脚地进屋,刚关上门,身后冷不丁一声笑。他吓了一跳,回身便看见云英翘腿坐在床上。 月色越过枝头,影影绰绰地落在地上,窗边一左一右地还站着两人。 程七讪笑着上前:“娘子这是做什么,吓我一跳。” 云英手一摊:“拿出来。” 程七本还想挣扎,陆三忍不住给他递话:“你小子赶紧招啊,省得吃苦头。” 知道瞒不过去,程七叹了声,无奈从腰间拿出方才盯梢一路才得手的遗玉坠子递给云英。 云英对着月色细看,笑道:“你小子倒有些眼力,这东西可贵着呢。” 程七笑着上前,拿过坠子,四指捏着两端,旋转开来,陆三忍不住惊诧道:“里头竟是空的,有东西吗?” “没有。”程七挠挠头,“但我想放些东西进去。” 他从胸口掏出一方温热的帕子,层层拨开,里头是个绣着鸳鸯的荷包。 “逃出城的时候,静儿给我剪了一撮头发,她说,若弄丢了,下辈子都不会理我。”程七咽了咽,调子难得沉下来。 “她现在尘归尘土归土,只剩下这个了。以前她说楼里有客人也戴过一个这玩意,我没见过,只听她说。没想到还真有这种巧夺天工的玩意……” 云英颜色稍霁,她曾与程七约法三章,不可再干这小偷小摸的事,方才以为他手痒,想教训一顿,谁知一问一声叹。 “下不为例。” “嗯。” 程七哽着应声,陆三笑着给了他一拳:“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是个情种。” 云英起身道:“好了,都睡吧,明天早点出城,妙音还等着我们呢。” 窗外一阵喧闹,她连忙掀窗查看,一众差役拿着刀急冲冲地朝这边来。 宋平凑过来:“是冲我们来的?” 她眉间一紧,思忖片刻。 “程七惹上麻烦了。” 第六十五章 富贵多忧 差役持刀闯入客栈大堂,惊得掌柜忐忑上前。 带路的侍从一双突眼斜吊着,趾高气昂地比划形容一番,还是打杂的小厮凑上前提醒,这群阎王要找的或许是白天刚住进来那四位客人。 “三男一女,其中有一个腰间就拴着个骰盅,两指特别长,那猴精模样一看就不是正经人。”小厮说道。 掌柜猛踹他一脚,愤然骂道:“你早怎么不说?知道不是正经人还把人领进来!” 小厮挨了几下,嘴上嘟囔着:“也不知道是谁被那小娘子勾了魂,房钱都只收人一份。” 差役打断二人怨怼,推搡着小厮带路去拿人。 掌柜望着一行人上楼,又想起那如花似玉的小娘子,手指头劈啪拨着算板珠子,摇头嗟叹:“敢偷到朱公子身上,真是不长眼的东西……可惜了。” 账还没算两行,楼上一阵闹腾,几间屋子的客人都给撵出来了,挨个搜了个遍也没找着人。 掌柜迎上去就是一巴掌:“你不说那几人在房里吗?” 小厮也很委屈:“我看着他们进去的,没出来过啊。” 掌柜连声附和:“小的一直守在门口,确实没见那几个贼人出来。” 侍从懒得看这两人唱双簧,手一扬,一行人鱼贯而出,沿街搜去了。 台案前的两人也瞬间静下来,掌柜眼皮褶子一抬,朝着那群人离开的方向啐了一口。 “狗仗人势的玩意。”他回身看着小厮,“那几个人呢?” 小厮亦收了哭丧,正色道:“确实不见了,但屋子里大包小包的东西都还在,兴许也是刚逃的。” “去把那些东西都收起来,那群阎王要回头来讨,也有个交代。”他转身念叨着,“这初一十五的,真晦气。” 府河边领粮的长队闹作一团,差役见着不顺眼的就拽出来一番盘问。 队伍乱了次序,你一言我一语,也不知是谁先起了个头,很快就都动起手来。 人潮攒动,甚至还有人给挤进河里去。哭的哭,喊的喊,三五个差役根本镇不住,只得抽了一人脱身回县衙叫人去。 暗处巷口里,陆三齿尖磨着木屑,得意地邀功:“怎么样,这下他们可没工夫追咱们了。” 宋平笑着挖苦他:“就你会撺掇。” 陆三不服道:“城门关了,咱们人生地不熟地也没路出去。不给他们找些事,真要挨家挨户地搜,岂不麻烦?” “那是你不熟,你问过我吗?” “谁再多说一句,自己找根针把嘴缝上。”云英挡在两人中间,冷着脸左右一瞪,刚擦出的火星瞬间哑了。 程七赔笑认错:“都怪我,害娘子买的东西都没顾上拿。” 四人正要走,云英忽地神色凝然地看向外面,只见一男一女身着道袍,径直走向人群,众人纷纷恭敬让出一条路,正当中扭打着的几人也悻悻分开。 本是难以收场的局面,不消多时便重回规整。 陆三下意识骂了句,宋平在一旁笑他白费功夫,程七见云英一直盯着那坤道看,问道:“娘子认识?” 云英摇头:“这应该就是那沈娘子。” 陆三想了想:“我刚看了一眼,给的确实是一等的好米,不像我们以前领的那些,蛀了虫长了霉,猪都不吃的玩意才拿出来积这狗屁功德。” “郡守的族亲,不叫张娘子,不叫沈夫人,却叫沈娘子。倒有些意思。” 云英收回目光,趁差役还没搜过来,拉着三人忙躲去另一条街寻了间赌坊。一吊钱换来四身破衣服,拐进巷口就地换好。 陆三看着他精挑细选的衣裳在火光里化作焦灰,一声不吭,满脸写着不爽。 云英看在眼里,转身俯到河边浸湿手,裹上墙角的泥灰,回来朝着他脸上好一顿搓。 陆三蓬头垢面,又见云英笑眯眯地乐得很,没好气地捏着她手腕往她脸上抹,抹完还嫌不够,又在自己脸上扒下点湿润的抹回去。 另外两人亦会意地如法炮制,三两下把自己都抹成了叫花子。 脱了那身锦衣,胸口顿时就不憋了,云英左右各挽上一个,笑逐颜开地安慰陆三:“这样多好,山猪还不食细糠呢,你少折腾我这锅烂泥。” 陆三白眼一翻,甩开手气鼓鼓地往前走。 刚出了巷口,就撞上一乞儿,头发粘作一团,身上的破烂衣裳也黏糊糊的,乍一看与陆三颇像一对讨饭父子。 小乞儿连声道歉,见陆三没反应,以为蒙过去了,勾着身子就想溜,可刚转过身,脖子一紧,脚底腾空,被陆三提拎起来。 “小兔崽子,敢偷到你祖宗头上?” 小乞儿挣扎未果,把到手的钱袋扔回去,砸在陆三脸上:“东西还你就是!” “这就算完了?” 春水满塘 第79节 “那你还想怎样?” “带我去你们落脚的地方,要不然,爷把你炖了下酒。” 陆三龇着牙故意吓唬,假意扯了扯他裤头,谁知这小鬼太瘦,身上套的也不知是哪儿捡来的衣裳,一拉就往下掉,屁股蛋子稍干净些,在月色下白晃晃地。 云英笑着让陆三差不多得了,小乞儿脸一红,更像条上了岸的鱼一样死命地板,脚丫子几次险些踹进陆三嘴里去。 陆三啪地给了他屁股一下,让他老实些,小乞儿一咬唇,腮帮子嘟着不再动了。 陆三刚以为这家伙老实了,一股热腾腾的童子尿就嗞到了脸上。 他啊地一声把人远远扔开,那小乞儿在地上一滚,活像只耗子,提起裤子溜得飞快。 云英笑得直不起腰,程七追上去,一纵身跃上墙沿,身轻如燕,三两下拦住去路。宋平则不紧不慢地堵住另一条退路,陆三咬牙切齿地要上前教训这小鬼,被云英拦下来。 “你跟个孩子计较什么,难不成还想尿回去?” 宋平在一旁火上浇油:“人家那是童子尿,补身子的。” 陆三瞪了他一眼:“老子也是童子尿!” 程七下意识啊了一声,立马紧抿双唇,但嘴角的笑是再也忍不住。 云英让他们都闭嘴,上前温声哄道:“你替我们找个能落脚的地方,我给你买些吃的,如何?” 小乞儿认真地打量她,又警惕地扫了眼另外三个男人,语气软下来:“你们几个烂赌鬼,能有钱买吃的?” 云英笑道:“原来你在赌坊便跟上我们了,还偷看我换衣服。” 小乞儿红了脸,含糊道:“我哪偷看了,你自己要当街脱衣服的……” “那也是看了。”云英想了想,从怀里掏出个锦袋,摊手倒出一块饧糖,掰开两半,一块含在嘴里,另一块递给他。 小乞儿抿了两口,嘴里有了甜味,肚子便更饿得慌了。 “你真给我买吃的?” 云英点点头,小乞儿一咬牙:“你先买来。” 程七在那朱公子的侍从面前露过脸,陆三又被嗞了尿,一身骚臭,宋平便在河边洗了个脸,退到正街找地方买吃的。 三人待在原地等着,陆三朝云英摊开手:“我嘴里一股骚味,你那饧糖给我块。” “没了。” 陆三一怔,伸手就要往她怀里掏:“你放屁,我看着还有的。” “没有就是没有!” 云英侧身一闪,将小乞儿抱在胸前挡住,小鬼非常配合地张嘴狠咬了口陆三伸过来的手指头。 “一块糖你宝贝什么?” “要你管。” 不多时,宋平拿着几个髓饼回来,小乞儿抓起一个狼吞虎咽地吃下,差点给噎着。 “不用急,都是你的。”云英给他拍了拍背,却见他将另外几个饼揣到怀里,“怎么不吃了?” 小乞儿抹了抹嘴,顿然道:“跟我来吧。” 云英也没多想,但很快她便知道为什么了。 四个人跟在小鬼后面穿过大半个城,进了一间废弃的庵堂。门一开,小乞儿吹了个口哨,陆三和宋平对视一眼,手压在腰间,攥紧了暗器。 屋子里一阵窸窣,窜出来两个更小的孩子,围在那小鬼周围,怯生生地盯着他们。 小乞儿从怀里把另外几个饼拿出来分给两人,俨然一副兄长模样:“快吃,别噎着了。” 两个都是女孩。 小乞儿守着妹妹们吃完,这回身看着云英,指了指里头:“你跟她们睡里头,这几个男的不能进去。” 他说着,不忘恶狠狠地瞪着陆三。 这两个丫头一出来,陆三方才那一肚子的火也就哑干净了,云英一直没作声,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他也想起了从前。 气氛一时凝重,唯有程七不明所以,但他不傻,拾趣地接话:“我们仨轮流守夜,娘子你快去歇着,明天一早咱们就出城。” 云英低眉点点头,牵着两个丫头进了房。 进了屋,云英把饧糖拿出来,一人掰了一小块,看着她们含进嘴里,漆黑的眸子都亮闪闪的。 她想了想,把锦袋塞到大点儿的那个丫头手里:“实在没东西吃的时候再抿一点儿,知道吗?” “嗯,谢谢娘子。” 这里头说是屋子,实则也只有靠着墙边的屋顶有瓦遮着。 云英靠墙坐着,腿伸直,月色便落在她脚踝上。一左一右两个孩子倚着她,三副冰凉的身子渐渐温热起来。 外头传来缠斗声响,伴着些笑声,一听便是陆三又逗起了那小鬼。 她望着那晾在天光中早已掉漆破损的观音像。 吃得饱,穿得暖,亲人在侧,不用再冒险去偷蒙拐骗,贫穷自在,是她像她们这般大时,不敢奢想的未来。 这样的日子,她还有什么不知足呢? 月出云间,秦攸躬身向裴晏禀报近来京中的情形,好几次被裴晏打断,让他说慢些。 秦攸看裴晏神色恍然,忍不住关切道:“裴少卿若是不适,属下明日再来。” 裴晏撑着头,摆手道:“无妨,你继续。” 他浑身发热,头也晕得很,像泡在酒坛里,做什么都慢半拍,想什么都凝不住神。 秦攸只得继续。 “少卿刚到南陵,吴王便已上书,道是江州水患,今年缺粮也情有可原,扬州与江州一衣带水,他愿意想法子请吴郡士族群策群力,补上江州的缺。” 裴晏冷笑:“天底下哪有平白无故不用付钱的粮。” 秦攸讪讪笑道,接着又道武王旧案重提,说前些年朝廷派人去扬州差盐账,浩浩荡荡去,最后只办了个县令,人斩了,可私盐依旧猖獗。扬州剿匪剿不干净,盐账查不清楚,倒是有功夫管别人的闲事,也不知打的什么算盘。 梁王两头不站,左一句江夏军镇既名存实亡,便不能再由南朝人做了江州的主,右一句短短一个月,吐谷浑占了三座城,凉州自己的屁股都没擦干净,好意思揭人家的短。 话锋一转,又说眼下三面交战,形势所迫,反倒是京城一片太平,太子手中的羽林军蹲在这儿也是浪费,不如去增援凉州战事。 一直吵到十日前,秦攸从京城启程时,还没个结果。 “但殿下让裴少卿放心,此事他自会处理妥当。” 听秦攸如此说,裴晏这才略微宽心。他总觉得有些心绪不宁,但又说不上缘由,眼下头昏脑涨,也不容他细想了。 “后面几日,餐食和汤药送到院子门口就行,不要让人进来,除非朝廷的调令下来了,不然一切都待我好了再说。” 秦攸应了声,刚要出门,忽地想起一件事,又禀道:“殿下还让属下带一句话。殿下说他答应裴少卿的事,一直记着的,但眼下还不到时机,望裴少卿多给他些时间。” 裴晏微微一怔:“知道了,你去吧。” 秦攸出了门,裴晏在案前呆坐了会儿。 他上回去信向元琅提及江州事毕后有一事相求,那是他不愿去求裴玄,想让元琅给他指婚。但信中不便详述,元琅看来是误会他在催他兑现当初在东山上的承诺。 案前的锦盒安然摆在那儿,里头的东西已经被她带走了。 裴晏叹了声。 误会便误会吧,如今已没那必要了。他能做的,能给的,他已经都交出去了,人家弃如敝履看不上。 他以为她不贪家世,不求富贵,只要他这个人。 他是自作多情了。 裴晏倒在床上,眼还没闭上便已是半梦半醒,一股倦意涌上来,一睡便是整整一天半。 醒来天朗气清,难得出了大太阳,窗外雀鸟叽喳,裴晏自觉热退了许多,起身想出去走走。一开门,便与卢湛撞了个正着。 裴晏病中虚弱,脚步不稳,又是近两日没吃东西,撞在卢湛那一身精肉上,硬是后退了两步跌坐在地。 卢湛赶忙上前搀扶,连声抱歉,裴晏也没与他计较,只道:“我不让你们别进来么?什么事?” “诏令已至江州,李大人……贬去了荆州,不日起行。” 裴晏展眉道:“总算是定了。” 他一抬眼,见卢湛神色为难,一股不详的预感涌上心头:“还有什么事?” “崔大人……升任刺史。“ 裴晏一怔:“什么?” “崔大人此刻正在前厅……”卢湛抿抿嘴。“来请大人移交兵符。” 第六十六章 竹门,朱门 “裴少卿疫病缠身,暂不能下床,还请刺史先行回府,一切待他病体康愈后再议。” 秦攸虽是恭敬客气,但崔潜却不太受用,他如今比裴晏官高一级,本就不必谦卑。 崔潜仰头睨之,态度轻慢:“州府事务繁重,耽误不得,裴少卿身体不便不必劳烦他亲自送来,我去取便是。” 说着便要往里走,却又被秦攸拦下。 崔潜先前几次三番被秦攸为难,满腔旧怨一点就着。秦攸越好言相劝,他就越是趾高气昂,一时间僵持不下。 眼看秦攸有些招架不住这新任刺史的官威,卢湛挺身而出,挡在崔潜面前。 “我等奉太子令,护裴少卿周全,他若是病中受惊,有什么闪失,我们都得掉脑袋,还请崔刺史先行回去,莫为难我们。” 崔潜一怔,赔笑道:“贤侄言重了,我不过是……” 卢湛顶开半指刀锋,满脸写着油盐不进。 崔潜心下忖骂,斟酌片刻,撂下句那就恭候裴少卿大驾,便悻悻拂袖而去。 卢湛对着崔潜的背影轻声嘀咕着谁是你贤侄了,一回头就迎上秦攸问询的目光。 “裴大人真病重了?” 卢湛不疑有他,憨憨一笑:“大人让这么说的。” 春水满塘 第80节 秦攸松了口气,但很快又愁上了:“照这意思,一时半会儿怕是还回不了京啊。” 裴晏不摆架子,卫队的人在江州过得都算自在,但别人都上有高堂下有妻儿,再逍遥也还是念家的。 只有卢湛没有,平时休沐都没个去处。 他没好吱声,只道:“我去向大人复命。” 裴晏一言不发,手里攥着那把他已经许久都没把玩过的银刃,一下下地刮在桌案上,听得卢湛浑身难受。 “我能相信你吗?” 裴晏蓦地这么一问,卢湛连忙解释:“刚才崔大人真的是咄咄逼人,话说得难听得很,分明就是借机在找秦大哥出先前的恶气。” 卢湛挠挠头,只得又把方才崔潜暗讽秦攸是穷山恶水的金凤凰,娶了个生不出孩子被休回家的世家女,靠着岳丈才入了羽林军那些腌臜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一遍。 “崔大人说,裴少卿病中忘了规矩,以下犯上便罢了,你算个什么东西?” 卢湛说来就是气:“他又算个什么东西?大人您叫他一声堂舅,他还真当自己是崔司徒的亲侄了?我看崔家的族谱翻三页都未必找得着他吧!” 裴晏一愣,难得笑了会儿,但很快收敛回来。 “我的意思是,你不觉得崔夫人死得太过巧合了么?”裴晏收起手里银刃,“秦攸说他离京时,朝中还未有定论。但算时间,这诏令应就是他离京后没两日便定下来了,也就是……” 卢湛恍然接道:“崔夫人死的前后。” 裴晏点点头,将另一些疑虑按下未表:“但不管怎么说,诏令已下,装病不是长久之计。我需要一个人去崔府查一查崔夫人的死是否有疑,但不能走正途,也不能让人知道,你明白我的意思了?” 卢湛嗯了声,但咽了咽,又忐忑道:“大人真的放心我一个人去?” 裴晏笑道:“看来是你不太相信自己。” 卢湛知道此事重要,也不逞英雄:“要不,我叫上秦大哥一起?他比我机灵多了。” “不可!” 裴晏意识到语气过重,稍缓和道:“你方才不也说,崔潜借题发挥对秦攸不客气么?你都跟他拔刀了,他还管你叫贤侄。此事,只能你去。” “你若成了,兴许江州的困局还有转圜余地。你若不成,被逮住了,最多委屈你挨几板子,罚俸几个月,钱我回京了赔给你。板子嘛……” 卢湛咧嘴笑道:“大人放心,我不会被人逮住。” 裴晏点点头,随即花了足足一个时辰细致教他如何混进崔府,如何与那些侍从仆役套近乎,该去问谁,怎么套话。 讲完不放心,又像教桃儿识字一般,让卢湛又复述一遍,随口抽问半晌才放心让他去。 裴晏大病初愈,腹中空空,又连口水都没喝讲了一个多时辰,有些眼冒金星。 但凡还有得选,他也不至于孤注在卢湛身上。 卢湛不是目无下尘之人,但他自小太过顺遂,许多时候是轻慢而不自知,实在不擅长做这种事。 若是…… 思绪忽地飘到了不该去的地方,裴晏低头捏了捏眉心,一睁眼瞥见那绣了两层的衣角。针脚密密麻麻,厚厚地鼓起,外头这层是他自己绣的。 但他记得里头包着的,那不像花的花是什么样。 病中出了好几身汗才退热,裴晏脱下来想换一件干净的,但打开衣箱,心就更沉了三分。 她在他这儿住了月余,除了那身官服,这里头每一件都是她穿过的。 裴晏沉了口气,随便拎出一件来换上,将那件绣过衣角的扔在地上,回身去案前想把她在这儿教桃儿写字时留下的东西都一起扔掉。可翻了半天却连半张纸都没找着。 先前忙着正事,容不得他细想。如今静下来的每一刻都收不住神,又想来可笑。 她留在州府的户籍是出生江夏,可亲族皆不可考。户籍是假的,名字会是真的吗?她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他一无所知。这衣裳若不是他穿在身上,怕是现在也找不着了。 她什么都不留下,是有多怕他闻着味追上去。 他早该知道,她这样的人,哪会有什么真心。 落日穿云破霞,金光落在干瘦的后背上,拉起长影。 桃儿弯腰查看卡在路缝中的车轮,单手抬了几下未果,另只手又不能放,一放下来板车上的酒坛子就要往下滑。她有些后悔,早知就不贪便宜全买了的。 桃儿抹了抹额前的汗,要是出来时叫上了卢公子就好了。 正想着,头一歪,便见着个鬼鬼祟祟的身影在深巷中穿来穿去,颇是眼熟。 桃儿一咬牙,铆劲将板车抬了出来,推入巷子里靠边搁好,擦了擦汗追着那个身影而去。 卢湛发觉有人跟踪,快步躲进拐角破了口的大酱缸里,见是桃儿,下意识起身:“你怎么在这儿?” 桃儿皱眉捏住鼻子,卢湛低头闻了闻,这酱缸里泡水生霉,似乎还有些狗尿,他赶紧出来,解释道:“我还以为是……” “是什么?” 卢湛想起裴晏交代不能让人知道,但他也不傻,裴晏不信任的从来都是秦攸他们。 “大人让我混进崔府打听些事,但他教的法子不顶用,那该死的伙夫二话不说就赶我走。我正想着从侧院翻墙进去,你就跟上来了,我还以为是崔府的人。” 桃儿哦了声:“难怪卢公子穿成这样。” 卢湛笑得勉强,总觉得方才踩上了狗尿,脚在地上不住地磨蹭。桃儿围着他转了一圈,上下打量,撑手托腮认真道:“若是我,我也不放卢公子进去。” 卢湛一愣:“为何?” 桃儿抿嘴笑着,声音也细了些:“我也说不上来,反正,卢公子一看就是贵人,哪骗得过那些高门大院里干活的,他们可精明着。” 卢湛哦了声,沮丧地靠墙蹲下,咂摸着该如何回去复命。 桃儿在他身旁的石坎上坐下,一时相顾无言,卢湛有些不自在,随口问道:“你怎么来这边了?” 桃儿嘴一撇,倒起了苦水。 她哺时去给裴晏送饭,书斋门口堆起一大摞,被褥枕头,笔墨纸砚,就连床边的纱幔都被扯下来了。 “大人说那些东西不要了,让我扔出去。零零散散地,我好不容易拖到竹林里,大人又追出来说衣服落里头了。可我是用被褥当包袱一股脑裹在一块的,那衣服全沾上墨了,大人就让我拿去洗……” 桃儿嘟着嘴,抬起有些红肿的手:“那白衣裳沾了那么大一片墨,哪里洗得干净……我搓了大半个时辰,秦大哥让我去买些烈酒放锅上蒸,用笼屉凝出来的水去泡着洗,兴许能洗干净些。我这才……” “哎呀,我的酒!” 桃儿叫了声,站起身拔腿就跑,一拐弯便撞上两个崔府出来的侍女。 她勾着身子细声赔礼。侍女抱怨着打量一番,眉眼高挑起,语调提了三分:“哪儿来的野丫头,敢在崔府外头晃荡,莫不是贼娃子,想踩点偷东西的?” 卢湛蹲在墙角本不想惊动崔府的人,但眼看桃儿被这两人咄咄一逼,口齿就不利索了,二人见她好欺负,蹬鼻子上脸还推搡起来。 他心一横,地上捡了根枯叶梗子叼着,吊儿郎当地直直撞过去,那二人重重地摔地上,疼得直叫。 “吵吵吵,哪儿都有你们这些长舌妇,一天到晚地烦不烦?滚!” 侍女看着墙角里钻出来的男人一副地痞无赖模样,但想着是自家府院门口,家里那位大人刚升了官,腰杆都挺直了几分。 “你这贼厮胆敢在刺史大人家门外边生事,我只要一叫人,你这条命今天算是交代在这儿了!” 卢湛捏着拳,骨节咔咔作响。他嘴角勾起,阴声道:“打个赌?我赌你这声还没越过那高墙,脖子就已经断了。” 他说着,眼珠子左右扫视二人。他本就长得粗犷,块头又大,俯身下来压迫感十足,年纪小些的侍女有些怕了,扯着年长的那个悻悻离开。 卢湛这才回身,迎上桃儿呆愣的眼神,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 “我吓着你了?” 桃儿噗嗤地笑出来,弄得他有些尴尬。 “卢公子这是在学陆哥哥?” 卢湛一愣:“你怎么知道?” 他在凤楼见过几回陆三与那些娘子们调笑,当时他心下腹诽嫌人家吊儿郎当,临时上阵,一下子只想起这么个混混模样来。 桃儿伸手拿起挂在他衣服上的枯叶梗:“陆哥哥就爱叼东西。” 她笑了笑:“还学得挺像。” 卢湛微征,凝看着桃儿目不转睛,桃儿被盯得不好意思,脸颊微烫,低下头去,含胸驼背,缩到一旁。 他如醍醐灌顶,忽地就明白自己差在哪儿了。 “桃儿。” “嗯?” 卢湛伸手握住她肩头,左右一掰,让她挺起胸膛。 “你是裴大人的侍女,怎能让两个粗使丫头看轻了?以后遇着这些人,要有底气,别这么畏畏缩缩地。” 桃儿呆呆地望着他:“我……” “头抬起来,平视他们。要记住,你比他们尊贵,知道吗?” “……嗯。” 桃儿抬起头,迎着卢湛的目光,看了会儿,还是别过头去。 “我……我的酒还在巷口呢。” 卢湛帮桃儿将酒运回后厨,生了火蒸上,这才回去向裴晏复命。 “要不,我明日再去试试。” 裴晏摆手道:“算了,你已经露过面,很难了。这条路行不通,就换别的。” “原来还有别的法子啊?”卢湛惊喜道。 裴晏睨他一眼,欲骂还休:“你换身衣服去一趟徐府,徐士元出手阔绰,又爱结交官员,他夫人必然也深谙此道。崔夫人究竟有没有离魂症,若有,此前定瞧过郎中,请的是哪位名医,近来有无异样。什么细节都好,你都问清楚。” 他回身将李规上回赠他的丹青取出,递给卢湛。 “你跟徐士元说,这是勉之兄毕生夙愿,亦是我答应他的事,请他一定相助。” 卢湛点头接过就要走,裴晏叫住他:“徐士元衣食讲究,你沐浴更衣后再去。” 方才卢湛一进门他就直皱眉,只是事出由他,没好意思说,也没好意思捂鼻子。 卢湛咧嘴笑着:“抱歉啊大人,回来时踩着狗尿了。” 裴晏嘴角一扯,摆手打发:“赶紧去。” 不出两个时辰,卢湛便乐滋滋地回来了。这回是相当顺利,徐士元本就待见他,他递上李规的画,道明来意,对方毫不犹豫地差人去把夫人请出来。 “徐夫人说,崔夫人四年前小产过一次,那之后便患上了离魂症,但调理了大半年,去年顺利诞下麟儿后就再也没发作过了。” 裴晏垂眸思忖:“妇人小产后易忧思郁结,倒也不奇怪,但缘何忽又发作,难道……” 春水满塘 第81节 卢湛点点头:“徐夫人说中秋时在洪山寺遇见过崔夫人,闲聊时崔夫人几欲作呕,似乎是有孕了。崔夫人婚后久未成孕,好不容易怀上了又小产,徐夫人便给介绍了个郎中调理,后来也成功怀上孩子。她说,崔府应该一直都是找的那位郎中。” “大人,要不我现在就去抓那郎中回来?要避开这么多人,得夜里干才行。” “你这地痞流氓还演上瘾了?”裴晏笑了笑,“不用避开他们,明日让秦攸把城中所有的郎中都请来给我诊病,到时你留在房里,提醒我是哪一个就行。” 卢湛恍然,细一想又担心道:“所有的郎中?那大人装病的事岂不是……” “我自有我的办法,不早了,你回去歇着吧。” “哦。” 门一开,裴晏又叫住他。 他想了想,还是解释道:“我知道你与秦攸交好,我也并非针对他,但此事……” “我明白。” 卢湛抿抿唇,难得一脸沉稳。 “上回的事,大人既然肯原谅我,也请大人给他一个机会,不要怪罪他。秦大哥与我不同,他有他的难处……” “我知道。” 裴晏上前拍拍他的肩:“你去吧。” 屋外月黑风高,秋风凉了半截身子,他望着满院落叶,长叹着阖上门。 他不也处处不由己? 竹门,朱门,都是一样的。 还不如她,从心所欲,说走就走。 第六十七章 前路迢迢 枝头萧瑟,门庭若市。 桃儿扫完落叶,书斋里已进进出出了七八个郎中,每一个出来时都摇头叹息。她放下扫帚,蹲在水池边忧心忡忡地望着裴晏的书斋门。 约莫又等了半个时辰,门才嘎吱一声打开,卢湛送郎中出来。 桃儿赶紧起身迎上去,一脚将那水池边好不容易爬出来的小龟又给踹了回去。 “卢公子,这郎中看了这么久,应是有法子治大人的病了?” 卢湛支支吾吾:“算是吧。你一直守在外面?” 桃儿点头:“大人昨天看着都快好了,怎么过了一晚上,这些郎中就一副没得救了的样子? 裴晏不知用什么法子,让自己一夜之间全身都起了红疹,他又连着几天没吃什么东西,气若游丝之状压根不用演,随便胡诌些症状,郎中们就一个个地直摇头。 卢湛不便解释,只好说:“是这些庸医学艺不精,瞧不出大人的毛病。” “哦。” 桃儿松了口气,刚想再问几句,便听见裴晏在屋子里叫卢湛进去。 进屋关好门,裴晏已一改方才的羸弱之相,穿好了衣服,端坐案前。 卢湛上前问道:“大人,据这郎中所说,崔夫人死前已有四个月的身孕,且胎象稳固,并无离魂之兆。若没有离魂症,那这半夜失足就定有蹊跷。” 他想了想:“难不成要开棺验尸?崔刺史怕是不会答应。” “验尸得有目的。”裴晏声音低沉,卢湛这才注意到他脸色发青,竟比方才骗那些郎中的模样看着更严重了。 “崔府不是寻常贼匪能随意进出的地方,若崔夫人是被人谋害,你认为凶手是谁?” 卢湛抿唇犹豫。 裴晏嘴角一扯,替他答道:“妇人遇害,若排除外贼,凶手通常都是最亲近之人。父、兄、夫君……或是儿子。崔夫人父兄皆不在身边,幼子尚小,只有……” 卢湛是没见过廷尉监里堆的那些案卷,对此还有些难以置信:“难道就因为郎中说崔夫人这胎怀的是女儿?他又不是没儿子,何至于此!” “纵是十月临盆,也未必能分得出男女。不过是听他那番话的意思是想要女儿,郎中才顺着他的话说罢了。” “那他是为何?” 裴晏缄默不言,过了会儿开口问道:“那日李规转交于你的锦盒里是什么东西?” “都是我在叔父家爱吃的小食,我第二天就吃掉了,盒子也……”卢湛挠挠头,转过弯来,“大人是怀疑我堂叔与崔夫人的死有关?” “你还记得那日在刺史府吃饭时,李规是如何跟我们说的?” 卢湛心慌之下,思绪纷乱,硬是什么都想不起来。 裴晏微微抬眼观之。 挠腮撧耳,不像是装的。 他心愁稍纾,又不免自嘲,他是已经草木皆兵到连卢湛都在怀疑了。 “李规说卢道衡来时恰好崔潜也在,便引他二人相识,崔潜与卢道衡一见如故,聊至日落还不尽兴,邀他过府详叙。” “对,是这样说……” 话到一半,卢湛张大嘴哽住,裴晏心知他应是明白了。 “可我让守在崔府的人却说,没人来过。” 裴晏拉开案前木屉,拿出一方锦盒,不紧不慢地继续:“你堂叔并无官职,连我都不认得,他们难道认得?我们到江州才几个月,他一个云游在外的人如何知道你在这儿,还这么巧,带着你爱吃的东西?” “诸王相互攻讦,争的无非是个此消彼长。你也知道崔潜与我外祖亲缘较远,江州过去没有兵权,又有李规压着,朝堂站队,还轮不到他。但现在不同了,他门第不旺,若不择一靠之,早晚是旁人的踏脚石。” 裴晏拿出锦盒里的兵符和信,分放两旁,一边是李规托付给他的,另一边是元琅回复给他的。 “胎不能重投,但以江州为嫁妆,倒可以给自己攀个高枝。门第嘛,都是靠着一嫁一娶世代垒起来的。” 卢湛恍然,崔夫人既已成了挡脚石,崔潜当然希望腹中胎儿是个女儿,这样他才更心安理得些。 他咬牙骂道:“这种人渣,谁会……” 裴晏等了会儿不见下文,抬眼看他,卢湛眼神闪烁,神情复杂,默了好一会儿,喃喃道:“堂叔丧妻后一直未续,膝下只得一女,比我大些,自小受宠,性子不太好,而且……她和我长得很像,年近十八了才嫁给庾将军的侄子。成婚不到一年,夫妻吵架时,那短命鬼一口气没顺下来给噎死了。之后堂姐就一直住在范阳老家,堂叔他潇洒了一辈子,这是唯一的心病。” 裴晏淡淡道:“那他这心病就要痊愈了。” 信在烛火上被青焰渐渐吞噬,指腹灼热刺痛,三两片银白的灰烬在眼前飘着,迟迟落不下来。 他把兵符放回去。 “让秦攸送去给崔潜吧。” 茫茫尘烟中,李规戴着斗笠,挽起裤腿闲坐驴车上,长子李漳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李规此番贬黜,并未殃及三族,二弟三弟都随母亲回了扬州投靠外祖。李漳身为长子,谨守儒道,自小以李规为首,自然是想跟着他去荆州,然李规不允,只让他送到城外。 出了城门,行至接官亭,亭中隐约可见一站一跪两个人影。 卢湛迎上前恭敬揖礼:“李长史。” 李规抬起斗笠朝卢湛身后望去,了然一笑,跳下驴车坦然步入亭中。李漳本欲跟上,却被卢湛拦下,推至一旁,遥望裴晏与李规二人在亭中。 “裴少卿这礼可行大了,折煞李某。” 话虽这么说,但他还是端正昂然地站在裴晏面前,笑睨着眼前这个跪伏着的人。 “我失信于你,使君当然受得起。” 李规俯身扶起裴晏,笑道:“我如今即赴新任,你也不算失信,希望能承贤弟之愿,在荆州办成你我在此地未竟之事。” 裴晏颓然惨笑,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此去荆州山长路远,李兄还是让贤侄跟着较为妥当。” 李规摆手道:“此行虽险,然荆州更险。我这外来的和尚若想成事,需得手段强硬,他还是留在江州的好,最好,是随他母亲去扬州。” 裴晏点点头,李规的家事他不便置喙,得知李规要孤身上路,他已安排了三人暗中护着,倒也无需告诉李规。 秋分早过,昼短夜长,裴晏也不再耽误李规上路,郑重行礼后,亲自送李规远去。 驴车消失在山间,两人这才折返,回程时迎来一队车马,浩浩荡荡,望不到头。领头的马车金镳玉络,在李漳身旁停下,车中人与李漳说了几句话,又往前,在裴晏面前停下。 “徐公这么多人,是要去哪儿?” 徐士元挑起竹帘,并未下车,扫了眼裴晏。 前些日子卢湛拿着李规的画来找他打听崔潜夫人的事,他当裴晏或许还有办法。可等了几日也没个结果,一打听才知裴晏已将兵权移交给崔潜。裴晏不止一次来他这儿打秋风,如今当不上江州刺史,他这买卖本就亏了,一想到李勉之这蠢货还傻愣愣地信这厮身不由己,他这口气更是咽不下了。 “江州的官凭兵符,裴少卿不是都移交正主了么?怎么如今出个城还需要裴少卿准允么?” 裴晏笑道:“那徐公步子快些,兴许还能与李兄同行,也算有个伴。” 徐士元冷哼道:“与他同行?我怕他挡我财路。” 裴晏笑了笑,未再多言,躬身拜礼告辞。身后车马启程,尘烟滚滚,裴晏与李漳擦身而过,李漳恭敬送别。 “大人,这徐士元到底和李大人是好还是不好?” “雪中送炭,当然是好,不然他为何恼我?” 卢湛撇撇嘴:“但我看他一提到李大人总恶语相向。” “人有时候就是口是心非的。” 裴晏举目远眺,也不知在看什么,他不走,卢湛不好催,便在一旁候着。也不知过了多久,一道白光穿梭密云间,九霄之外,隐隐雷鸣。 “大人,变天了。早些回去吧。” 裴晏仰头看了看。 “是该回去了。” 月色渐浓时,船身轻靠石滩,海浪卷着霖雨,还没下船身子就湿透了。云英索性收了伞,三步并做两步,麻利地跳下船。近来风浪大,他们在鄮县等了好几日才有船愿意过来。 今日一上船,云英便觉着心绪不宁,陆三知道她怕什么,跟在后头安慰道:“宋平不是都说了那谢妙音神志不清,说不定都不记得那事了,你别想那么多。” 云英白了他一眼:“你少说两句没人当你是哑巴。” 陆三不忿道:“你又不是故意的。仇也替她报了,还要怎样?落难的凤凰不如鸡,要不是看在她跟了宋平,我还不想搭理她呢。” 云英猛踩了他一脚,陆三轻轻地踩回去,换来更激烈的反击。 宋平临走前将妙音和宋朗托付给村里相熟的赵婆子,夜里不便带生人去,他们三个便在村外头等着,两人踢来踩去好几个回合,泥水四溅,程七自觉地推到一边,远远看着。 春水满塘 第82节 直到泥点子溅上了云英的脸,陆三才停下来,任由她用力跺在自己脚背上,伸手抹去她脸上的泥,嬉皮笑脸道:“现在痛快了?” 云英揪起他耳朵,指甲用力掐在脆骨上,陆三嘶了一声,她才笑道:“还行吧。” 宋平一个人回来,说是他刚走没几日,宋朗闹着要回去,赵婆子没办法,宋朗又拍着胸脯说能护好阿娘,她便送他们回去了。 陆三总算逮着揶揄他:“这才多大啊,倒像个男子汉,以后准比你小子出息。” 宋平懒得搭理,带着几人往家走。 周边几县因海寇盛行,加之连年剿匪,连年失利,像他们这样没有身份的流民多得很,村里人心照不宣,睁只眼闭只眼,但也不让住村里,所以他只能在离海边不远的地方搭了间屋子。 “林间还有两处空屋子,一大一小,是以前的渔民留下的,就是得修缮整理一下,今晚是来不及了。” 程七赶忙说:“那我住小的。” 陆三回身向他投去赞许的目光,云英白了他们一眼:“你俩一大一小,随便怎么分,我就住平哥那儿。” 陆三急道:“别人一家三口,你瞎凑什么劲?没听过小别胜新婚么?” 云英笑道:“当然听过,所以我才要带朗儿睡呀,要不怎么办事?” 宋平听不下去,抿笑制止:“你俩够了啊。” 陆三撇撇嘴,这么多年不见,这家伙还是喜欢装蒜,人家真正的贵公子也没他这么会装,脱了裤子不一样满嘴荒唐。脑子里突然就想起些让他烦躁的人来,陆三忍不住呸了声,快步越过宋平。 步子一快,小腿忽地一疼,一道银丝在月色中闪闪发光,上头还挂着两滴血珠子。 “小心!” 陆三低声呵道,前方忽地射来一箭,他抬手拔刀挡开,耳廓微动,努力在雨声中辨清敌人埋伏的方向。 又一箭从另一方射来,陆三立马甩出暗箭,林间一声闷响,声音颇为稚嫩。 “住手。”宋平赶紧拽住陆三要补刀的手,朝着里头吹了两声暗哨,默了会儿,一个裹着油布,如狼崽般矫健的声影冲了出来,抱住宋平。 “阿爷!” 宋平笑着看了看他手臂上的血窟窿,没伤到筋骨。 “朗儿乖,先把血止住。” 云英狠瞪了陆三一眼,陆三悻悻地挠头,嘴硬嘟哝着:“这又是机关又是暗箭的,我哪知道啊……” 宋朗年纪不大,性子却是爽快,云英进屋给他包好了伤口,他立马走到陆三跟前:“你身手不错,比我阿爷还利索些。” 陆三一愣,大笑不止:“宋九你这家伙祖坟冒青烟了啊,这小子我喜欢,比你强多了。” 宋平没工夫搭理陆三,板着脸看着宋朗:“你阿娘呢?” “睡了。” “不是让你们在赵婆婆家待着吗?” “阿娘说要回来的。” “我告诉过你,教你的功夫不能轻易示人,为何不听?今日来的若是旁人,岂不是要死在你的暗箭下?” 宋平拿起藤条,宋朗立刻老实地摊开手,藤条猛地一下抽在他手上,留下一道红印。但他垂着头不吭声,不认错,也不叫屈。 云英拉了拉宋平的衣袖,在宋朗面前蹲下,轻轻握着那双起了淤痕的手。 “你跟云姨说,为什么要放暗箭?若是你有道理,我替你教训你阿爷,让他向你道歉。” 宋朗将信将疑:“就凭你?” 云英粲然笑道:“你刚才看见了,你陆叔叔身手比你阿爷好多了,他听我的,你阿爷不想听也得听。” 她说着给陆三使了个眼色:“蹲下。” 陆三啧了声,眼神抗议她这逗狗的行为,但还是不情不愿地蹲下,程七在一旁险些忍不住笑。 宋朗毕竟年纪小,立马信以为真,坦言道:“我怕坏人要趁夜里来抓阿娘,我才埋伏在那儿的。” “什么坏人?” “不认识,阿娘去村里回来时跟着阿娘来的,被我给打跑了,他走的时候说要带人来。我们就躲去了山里,下雨了山里冷,阿娘有些病了才……” 话音未落,外头的机关发出一阵响动。 四人对视一眼,陆三和宋平一前一后地出去,宋朗也想跟出去,却被云英抱住。 “朗儿乖,就在这儿等着。”她笑着拿出一个瓷瓶,挑出一指凝膏抹在他掌心淤痕上,“坏人,就交给你陆叔叔。” 第六十八章 心有不甘 雷雨中夹杂着一声凄厉的惨叫,谢妙音从睡梦中惊醒,后背湿了一片。 她又梦见了阿爷在梁上自缢。 往日那些俊雅风度荡然无存,衣衫凌乱,眼突口歪,骚臭的尿液顺着裤腿淌下来,一滴,一滴,在脚下溅出一小滩水洼。 没有比那些在街口斩首的贩夫走卒好到哪儿去。 房门轻叩三两声,宋平推门进来。 “承平?何时回来的?”她迎上去。 “刚到。” 云英有些局促地跟着宋平进来,忐忑唤了声:“妙音。” 她上一回见谢妙音时她们都还未及笄,八年过去,她已经变了许多,但妙音却还一如既往,眉眼虽添了几分沧桑,但那挺直的脊骨,举手投足的清雅风度,都和当年一样。 她曾很多次想起那一天,她甚至安慰过自己元昊兴许就是故意的,不然她和谢妙音贵贱分明,怎会分不出谁是谁呢? 宋平借口说和程七去简单收拾下另外两间屋子,留她二人先坐一会儿。 云英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倒是妙音大方地拉着她坐下:“承平一直想去救你们的,是我身子不好,他怕我犯病,这才耽误了。你不要怪他。” 云英摇摇头,赧然心虚地说:“我没什么……我挺好的。” 宋平说妙音已经忘了那件事,只记得他们是逃的时候走散了。可她方才一见到谢妙音就知道,妙音是记得的。 她这些年见过的人形形色色,那一瞬间的眼神闪躲,迅速收拢心思后强撑出来的热情……她骗不了自己。 云英握住妙音的手,深吸一口气,认真道:“那畜生已经死了,他一生敬重殿下,平哥扮做刘旭的模样杀了他,他死不瞑目的。虽抵不了过往那么血债,但……” 但他们蚍蜉撼树,想全身而退,多纠缠一刻都是风险,由不得太多讲究。 妙音低垂着眼,良久才轻轻嗯了一声。 “我对不起你……”云英声音轻涩,喉咙如滚过热油,“我那时候怕死,我不甘心,我也嫉妒你,只有像你这样有名有姓的贵女才有希望活下来,所以我才冒充你……” 妙音一笑置之:“我没有怪过你。我是罪臣之女,早晚也是要被送去哪户宗室做家妓的,没什么区别。你们若不是带着我,也不会被怀王的人追上,说来该算是我连累了你。” “你若是心里过不去,那就替我做一件事,就当是赔罪了。” “你说。” “不要告诉承平我还记得。” 云英吸吸鼻子,难得红了眼眶。 她总说眼泪得要流在有用处的地方,但眼泪也总有止不住的时候。 “嗯。” 黑暗中,两缕孤魂野鬼相拥而泣,凄凄诉着衷肠。 霖雨初歇,月色更显澄净。 云英坐在沙滩上,海浪卷着浮沫,在她脚边来去,远处渔船被海浪托起半边,起起伏伏发出些嘎吱声响。 一切都好像是梦,她曾担心的所有事都没有发生。 所有的重石都放下了,心间竟有些空荡。 云英脱下鞋,往前跑了几步跳进海里。刚泡了一会儿,陆三便回来了,见她眼眶红着,立马开始撩袖子:“是不是谢妙音欺负你了?” “没有,我还能让人欺负了?”云英赶紧拉住他,“那几个家伙呢?” 陆三咧嘴一笑:“绑石头扔海里了。放心吧,宋九给我指了方向,我顺流划出去半里才扔的,漂不回来。” 村里几个游手好闲的混账东西早就盯上了妙音,之前碍于宋平一直没下手。赵婆子家养了两条狗,三个儿子都住得不远,有一人看妙音带着孩子回家便想跟上来吃独食,结果却吃了些苦头。今日便叫上了其他几个人,想趁夜来强的。 宋平也见过这几人,知道底细,本不想多生事端,但云英一过来,她衣衫薄,又湿透了贴在身上,有一人面带淫邪地打量。陆三抬手就抠下那对招子,一下子便都留不得了。 云英指着陆三眉心,肃然警告。 “这是最后一次,再随便动手你就给我住鄮县去,逢年过节才准过来。” “知道了。”陆三笑着低头蹭了一下她指尖,老实乖顺。 “回去吧,这儿风大,别凉了。” 云英点点头,陆三刚要转身,她忽地扑上来抱住他,头埋入胸口,海浪声声,掩着喉咙里的抽颤。 “我们有家了……” 十八年前,她躺在灶台下,想象着自己的肉是如何一条条削下,喂进别人肚子里。 她想过自己是会变成一锅汤,还是一块饼。她那么瘦小,也可能不会做那么精细,简单点一根铁棍子串到底,架在火上烤熟就行。 即便后来偷蒙拐骗仙人跳,也吃得饱穿得暖了,但到底还是几条朝不保夕的野狗,从不敢想今日。 陆三伸手护紧她,轻拧那滴着水的长发。 “嗯,我们有家了。” 山间燃着两三处篝火,卫队一行人围着取暖。 早晨刚进山便下起了暴雨,耽误了行程,没办法在天黑前赶到安陆,只得就地歇息,好在傍晚时雨停了。 卢湛回来刚坐下,李环便凑上来:“你小子怎么出恭出这么久?秦头刚还让老赵去找你了。” 卢湛讪讪笑道:“走远了些。” “拉个屎躲那么远干嘛?”李环说着,目光扫到卢湛袖口都沾满了泥,指甲缝里也都是脏的,“操,你不是真去挖了个坑埋屎吧?” 卢湛脸色绷紧,说话都有些不利索:“下过雨路滑,给摔下坡了。秦大哥呢?” 李环朝马车那边努努嘴,一脸坏笑:“哄桃丫头呢。” 春水满塘 第83节 卢湛哦了声,一路小跑而去,一旁曹敦凑上来揶揄道:“老李,你居然不知道卢湛这小子出恭从来都挑那最远的茅厕吗?” 李环此前在豫州当差,进太子卫率时间较短,来江州前与卢湛都没见过几面。他嘴角抽了抽,嘲弄道:“他屎里有金子呢?” 曹敦笑道:“他叔父上回进京,营房守门那两条狗都赏了肉吃,屎里有金也不稀奇啊,要不秦头干嘛对他那么好?” “也是。”李环笑骂了句,从腰间偷偷拿出酒囊,“走,去那边喝两口。” 卢湛细抠掉指甲里的泥,平复了下心情才上前去。秦攸也问他去哪儿了,他说出恭蹲久了腿麻,给滑下坡了。碍于桃儿在,秦攸没好数落他,便说去喊老赵回来,让他呆这儿,临走还不忘推了他后腰一把。 卢湛脚一顿,靠桃儿又近了些,桃儿下意识抬头,看见卢湛有些局促的脸,想起他刚才说出恭滑了一跤,忍不住噗嗤笑出声。 卢湛尴尬笑了笑,没话找话道:“你刚跟秦大哥说什么呢?这么高兴。” 桃儿扬了扬手里的锦袋:“大人给我钱,说以后让我替他管家里开销!” 卢湛一愣,心说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干嘛不回京了再给,但看桃儿高兴,便也顺着话说:“我就说大人不会亏待你吧。不过管家也挺麻烦的,好在我听说大人府上没几个人。” 桃儿哦了声,默了会儿,低着头轻声道:“回去以后卢公子是不是就不跟着大人了?” “什么?”卢湛心里想着别的事,一时没听清。 “没什么……” 桃儿咬咬唇,回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马车,拉了拉卢湛的袖口,示意他凑近些。 卢湛一头雾水地俯下身,桃儿在他耳边悄声说她刚才拿药草去给裴晏,说她小时候身上起疹子,云英教她用这药草捣烂了敷上,很快就好了。她在山间看见,便摘下来做了些。裴晏便问她云英还跟她说过些什么,她一时半会想不起太多,裴晏就让她回去了好好想,把这些年云英和陆三说过的做过的,吃的用的,所有细节统统告诉他。 “李大哥他们说得不对,大人还是惦记娘子的。” 卢湛点点头,鸡同鸭讲:“我也觉得。” 他也是后知后觉才意识到,那夜在郢州城里,云英给他的瓷瓶里压根不是什么醒酒药,而是解药。裴晏被那女人这么戏弄,这口气怎么可能轻易咽得下,天涯海角,总要把人揪出来的。 卢湛忽地啊了一声,桃儿被他吓一跳:“怎么了?” 卢湛挠挠头:“我想起些事,大人兴许能用得上。” 马车里,裴晏正望着桃儿给的药草汁出神,卢湛忽地钻进来跟他说那夜婉儿和那个叫宋平的给他易容时说了几句他听不懂的话。 卢湛声色并茂地演完,裴晏眉间紧锁,扯了扯嘴角:“你早怎么不说?” “我没怎么听明白,就没往脑子里去,刚刚才想起来。” “怎么突然想这事了?” 卢湛噎住,想说你管那么多作甚,嘴上含糊应付了句,立马转移话题:“大人可有线索?” “没有。” 卢湛失望地哦了声,刚要走,裴晏叫住他,从怀里拿出一封信。 “回京后你替我转呈太子,我风寒未愈,恐怕还要病一阵子才会好,不便去东宫,请太子恕罪。” 卢湛听裴晏声音还有些哑,不疑有他,便应了下来。 裴晏手指在药汁里捣着圈,凝思许久。 她说,刘旭纵是认了杀人的罪,也不会让人知道有人能易容成他的模样以假乱真。也就是说,这易容的秘密关系到比杀元昊更严重的事。 “白姨……” 手指忽地一顿,脑海里如白光闪过,一些细碎线索终于连到了一起。 车马进了外郭城就不便再往里了,秦攸领着所有太子卫率与裴晏拜别往东宫去。 裴晏则带着桃儿径直先去了廷尉监,反正他去时就没多少东西,归时也就两三个包袱,桃儿看着瘦弱,力气倒不小,一个人轻松拿下。 裴晏让桃儿在前堂候着,自己则让许主薄去把当年谢光那桩案子的卷宗调出来。 许主薄有些为难:“此案非同小可,是否还是先请示贺正卿的好?” 裴晏懒得与他废话:“贺正卿不也得再请示东宫?一来二去,耽误了太子的事,算你的,还是算我的?” 许主薄见裴晏刚进城就赶着回来查案,一点就透,立马笑道:“裴少卿稍候,下官这就去取。” 裴晏也不白等着,回他那处廨宇写了封信函,差人送去平阴县衙调九年前那桩大火的卷宗。 九年前,洛水南岸一间叫凤楼的酒肆夜里起火,秋燥风高,一把火烧到了四夷馆去,他那时还隐在东山上都听说过。 这么巧,桃儿说她与陆三是八年前到的江州。他那回试探陆三时也提过此事,陆三立马闭眼装睡,明显是怕说错话,露了他们的底。 指尖在案台上有节律地轻叩,东西都还没送来,一股劲过后便如潮水退去,心底只余深浅不一的水痕。 他纵是像条狗一样地将她藏着掖着不愿告诉他的往事拽出来又如何?她既已逃出刘舜的掌控,自然是会去一个与这些过往都不沾边的地方。 可他就是不甘心。 桃儿坐在前堂,越等越心慌,手边的热茶喝了一杯又一杯,肚子都喝饱了也不见裴晏出来。 裴晏平日独来独往,破天荒地带了个娘子来,与她说话时还温言细语地,狱丞哪敢怠慢,一杯饮尽,自然谄笑又给添上:“娘子慢用。” 桃儿实在是喝不下了,怯怯问道:“大人什么时候出来?” 刚才进进出出眼看着抱了几大摞卷宗进去,狱丞笑道:“看今儿这架势,裴少卿怕是不会回去了。” “啊?”桃儿忍不住叫了一声,“那……我可以进去找大人吗?” 狱丞为难:“这我可不敢做主……娘子还是就在这儿等着吧。” 他说着,将茶盏往前挪了挪:“娘子喝茶。” 桃儿撇着嘴,只得端杯又抿了一口。 苦熬了两个多时辰,眼看临近散值,狱丞也有些坐不住了。明日便是休沐,他还想早些去洛水南岸找间酒肆快活快活。可裴晏刚才让他好好招待这小娘子,他也不敢把人丢在这儿自己溜,只好硬着头皮去找裴晏。 裴晏正翻着卷宗,狱丞叩门请示,他这才恍惚想起桃儿还等在外头:“你带她进来,我收拾一下。” 狱丞如释重负,赶紧将桃儿送进来,躬身拜别。 裴晏原本还真没打算回去,刚才还让吏官买了吃食回来,打算明天就这么凑合。他将食盒递给桃儿:“抱歉,我忘记你跟我一起回来的了,饿了吧?” 桃儿一口气吃了好几块面饼,剩下最后一块,刚要拿起来又收回手。 裴晏笑道:“我吃过了,你吃了我们就回去,再晚,城门就要关了。” 桃儿点点头,将最后一块也吃下,把裴晏要带回去的卷宗也一并抱着,两人踏着斜阳走出宣阳门,过了浮桥便是四通市。 深秋天色暗得早,但四通市却依旧热闹得很,桃儿左右张望着,许多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目不暇接。一旁路过一个红发碧眼之人,吓得她躲到了裴晏身后。 裴晏笑着牵起她,快步往前,没走多远又忽地顿住脚步。 桃儿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间酒肆,二楼倚着几个纱衣罗裙的娘子朝他们招手。桃儿嘟起嘴,默默低下头。 洛水南岸是他入内城的必经之路,过去他都是路过,记忆中这里通常是关着门的。 说起来,倒的确与她的作息一样。 难道那时,她就在那紧闭的房门里头? 桃儿等了许久,忍不住问道:“大人要进去吗?我可以在外头等的……” 裴晏摇摇头。 “回家吧。” “哦。” 第六十九章 树欲静 烧了一半的黄纸带着火苗被风扬起,桃儿下意识伸手捞,手掌被火星子灼了一下,有些刺痛。 裴晏在石碑前供上香,行三拜九叩之礼,桃儿便也跟着磕头。 “你不用。” 裴晏看了她一眼,让桃儿把带来那些抄好的经拿来一并烧了。 他虽三五日才回去一次,但一静下来便止不住胡思乱想,经一抄便是一整夜,回京月余,也攒下满满一个竹娄。 待桃儿烧完,裴晏才问道:“我不在家的时候,李嬷嬷是为难你了?” 桃儿一怔,连忙摇头。 虽是否认,但桃儿不擅掩饰,脸上愈发有了几分委屈。 裴晏暗自叹了声,果然和他猜得差不多。 自阿娘过世后,他便从裴府搬出,只有阿娘的两个陪嫁侍女跟着,前几年梅嬷嬷患病走了,就剩下李嬷嬷一个人。名义上是他府上的下人,实际上他特意买了两个丫头伺候着,算是他的长辈,单独住在西侧院,平时不让她们过来,但他让桃儿管家了,四个女人之间免不了要接触。 “李嬷嬷没什么坏心,只不过一辈子都是守着那些尊卑贵贱的规矩过来的,如今年纪大了,也改不了。若是说了什么,你别往心里去。” 桃儿连忙解释:“没有……嬷嬷没说什么。” 她低下头,嘟哝着:“她都不跟我说话,就好像看不见我似的。” 裴晏嘴角微动,他本不想管这些后宅琐事,但每次回家都见桃儿郁郁寡欢,又想到送她来的那人若是知道她在他这儿遭人欺负,脾气得窜上天去。 虽说她也不会知道了。 “那你也当看不见她。钱在你手里,权柄也在你手里,数九添炭,三伏解暑,总要找你的,你就等着,她与你好好说话了,你再搭理她。” 桃儿似懂非懂,裴晏只得又教了她些法子,揉开了碾碎了,也不知她听进去了多少,说完只觉头疼。 山上风大,猛地一刮,火盆里的纸灰便散得到处都是。 桃儿边扫边忍不住问出那句她憋了好半天的话:“大人,这碑上怎么没有字?” “我不知道她希望刻什么字在上面。” 裴晏语气平淡,难辨悲喜。 裴夫人,崔娘子,他不知道她想要哪一个,又或是都不想要。 桃儿没听明白,刚想再问,一抬头却见一锦衣男子走入院中。裴晏刚教了她半天说什么胆子要大,说话要有气势,她便现学现卖,抬起扫帚拦着对方,虚张声势道:“你是谁!怎么随便闯进别人家院子!” 对方一怔,裴晏闻身回过头,连忙摁着她跪下。 “庶民无知,冒犯太子殿下,望殿下恕罪。” “不知者无罪。” 元琅笑着扶起裴晏,垂眸打量跪在地上的桃儿:“抬起头来。” 春水满塘 第84节 桃儿别的听不明白,太子两个字还是听得懂,她胆子本就小,这一吓更是抖似筛糠,裴晏只得温声重复道:“桃儿,抬头。” 桃儿颤颤巍巍地抬起头,元琅微微皱眉,又很快展颜道:“早知安之是喜欢这种呆笨的丫头伺候,我就早些挑几个给你。” 说罢便负手朝屋子里去,裴晏回身拉起桃儿,吩咐她去院子后头的厨房那儿拿炭炉煮个茶汤送进来。 裴晏自入朝为官,便没在这儿住了,屋子里没什么东西,两人倚窗对坐,案前摆着的棋盘上还是半年多前的残局。 “上回你说要回去想一想如何破我这一步。”元琅指着局中一粒黑子,“可有眉目?” 裴晏凝视棋盘:“臣棋艺不精,无计可施。” 元琅笑道:“此处既无旁人,安之无需多礼。” “是。” 裴晏恭敬应声,挨个分拣好棋子,抬手示意元琅执白。 元琅摆手道:“你既说棋艺不精,那更该你先手。” 裴晏顺势应道:“那便饶三子,我先。” 他说完,布好座子,还是捻起黑子,依次落下。 元琅这才微微敛容,凝视片刻,举子应之,并道:“江州之事,是我心急了,若早知你与李勉之意气相投,交浅言深,我也不必多此一举。淹田事小,然引发疫症,你明明是治疫有功,广平王却因元昊之死心有不忿,恰好梁王武王也后知后觉被崔潜耍了一遭,几人联起手来弹劾你,说你欺行霸市,收受贿赂,致商路不通,延误救灾。” 见裴晏没吭声,他顿了顿,又笑道:“不过暂时免了你的职也好,省得你废寝忘食,整日宿在廷尉那儿。眼看数九将至,你再不好好歇着,这病得何时才好?” 裴晏笑了笑:“也是。” 裴晏让卢湛带信说病了不便觐见,一“病”就是近一个月,直到前几日十五朝会,元琅才在正殿上见了他一面。然那日后,裴晏被免职,身无官凭,便更入不了东宫了。 当然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想见总有办法,譬如今日。 既然见不着人,无外乎是心病未愈。 元琅抬眼觑视,对面人气息平稳,面色如常:“我看你这医术也只学了个皮毛,这么久不见好,我还是让太医令去给你看看。” 裴晏抿笑道:“不是都说了,废寝忘食给累的。如今重回庶民之身,大把的时间休养,总会好的。” “那你好生过个年,待上元之后,我再想办法调你去别处。” 裴晏举棋迟迟未落,双指捻子在棋盘上轻磕了三两下,犹豫着沉声道:“元琅,我想搬回来住。” 元琅放下手中棋子,神色凛然,语气里也全无方才讨好之意:“你想辞官归隐。” “嗯。” “你过去所求之事,难道就这么放弃了?” 裴晏咽了咽,这才正视元琅。 当初阿娘被逼自尽,裴玄对外声称她是思念亡夫,殉情守节。他隐忍数年,待族中为他谋得太常寺的闲职,这才逮着机会向天子陈情,求天子处置裴玄,还他阿娘一个公道。 只是,公道没求来,却替他阿娘求来一道节妇旌表。 好一个节妇,他的阿娘明明就是珠胎暗结,被裴玄和王氏逼死的。 彼时元琅还不是太子,他们曾拜同一位老师,年龄相仿,志趣相投,且刘昭仪早逝,思母之情亦相同。他心灰意冷辞了官,躲到山里来,给阿娘立了衣冠冢。 那两年,元琅便常来这里,两人如今日这般对弈清谈,直到有一日,元琅请他回朝相助。 “当初我答应你,待我再进一步,定会还你这个公道。安之,你若实在是累了,我也不勉强,但你放心,无论你还愿不愿意助我,只要我事成,这件事,我都会替你办到。” 裴晏叹了声,将棋子扔进棋奁中。 “欲成大事,不可妇人之仁,可我就是这样的人,往后恐怕也会拖累你。至于裴玄……”他咽了咽,垂眼盯着棋盘,神色略显茫然。 “我过去或许有一些误会……” 元琅冷声道:“你不是亲眼所见吗?在裴府的是误会,过去在河东旧宅里的也是误会?那时裴刺史正身陷囹圄,纵是依我北族旧俗,兄长未亡,也不可继其妻,更遑论你们南朝士人。” 裴晏微微抬眉,元琅顿觉情急之下措词失虑,轻咳了几声,继续执子。 “安之,你在江州是遇见什么事了?” 裴晏眸色渐暗:“没什么……” “你既然久病未愈,这些日子难得清静,就先把身子养好再说,别的,开春我们再议吧。兴许日头暖起来,你也就好了。” 裴晏默了会儿才应道:“好。” 元琅又落了一子,数了数棋盘,展颜笑道:“安之,你赢了。” “让三子,算不得赢。” 裴晏分拣好棋盘,重新布上座子,将两人棋奁调换过来,两指捻起一枚白子。 “再来一局。” “好。” 桃儿进屋添过几回水,见裴晏与那贵人相谈甚欢,一时半会是不会走了,便去后厨又生了一个炭炉煮了一小把米。 她如今虽吃得饱穿得暖了,但过去在十字街养成的习惯还是改不了,身上总囤着些吃的。 静儿曾笑她这是穷命一条,像那野狗捡上顿好的,吃不完就埋起来,怕下一顿饿肚子。她离开前,静儿千叮咛万嘱咐让她改掉这坏习惯,若让别的侍女知道,说不好就要偷偷栽赃。 淡淡麦香飘出来,桃儿用竹箸戳了戳米粥。 也不知道静儿她们现在去哪儿了,兴许和娘子在一起?大人老问她过去的事,可她在凤楼里待的时间不长,大家都不怎么说从前的事,也不谈将来。 云娘子说了,及时行乐,每一天都要开开心心地,要过得像明日突然死掉也不遗憾。 桃儿撇撇嘴,她不想死掉,今天再开心,也不会比明天更开心,阿娘从小就跟她说,好日子都是在后头的。 也不知道阿娘现在在哪儿…… 桃儿端着那一小碗米粥走到院子里,院门外传来一阵咕噜声,她往前走几步,正好和卢湛对上眼。 “卢公子!你怎么在外头?”她跑过去,靠近了却有些警惕地看着卢湛那一身甲胄。 卢湛站得笔直,太子让其余人都在半山腰上等,只带了他一个人上来,他神经绷紧,半刻都不敢松懈,方才看见桃儿去后厨,也不敢吱声。 他昨日值夜,今日本该休沐,却被太子钦点随行,到这会儿又累又困又冷又饿。 桃儿见他不说话,只盯着她手里的米粥,笑着递上:“你要吃吗?” 卢湛摇摇头,轻声问道:“大人呢?” “还在下棋。恐怕还得好久呢。” 卢湛默默叹了声,他咽了咽,只得找些话题转移注意力:“你近来可好?” 一问便戳到了苦处,桃儿在他身旁的青石上坐下,端着碗一口一口抿着米粥,倒起了苦水。 她倒没说李嬷嬷不待见她的事,而是这管家婆也不好当。府里本来有两个侍女,但裴晏不让人家到他这边来,他自己又十指不沾阳春水,什么都去市集上找人买。 “除了匀给李嬷嬷他们的例钱,大人若不回来,一日三餐都在外头吃,他还不自己买,让那些牢头去买,几个素饼就要收他一吊钱!而且他每日都要沐浴,还要另给牢头一笔钱,帮他烧水。” 桃儿掰着指头一笔一笔算账,小脸拉得老长:“大人月俸虽是不少,但这么花销起来也存不下几个钱。” 桃儿越说越气,卢湛也越听越气,敢情裴晏对别人都挺大方,就逮着他一个人薅啊! 桃儿不知内情,卢湛不说话,她就自顾自地絮叨着,她也难得有个人说说话。 “大人这几日在家,家里的柴都给他烧水了。过两天又得去找那赌鬼送。” 卢湛一愣:“什么赌鬼?” 桃儿叹道:“家里的柴是大人在城里找了个叫赵麻子的牙郎送,劈好的柴,一车一吊钱,刚开始还好,近来送的柴越来越差了,里头夹了好多湿柴,烧起来呛死人。那家伙贼眉鼠眼,讨厌死了,一看就是赌鬼。”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他身上那股赌坊的臭味就和七叔一样。”桃儿嘟着嘴,“而且大人前几日还说,让我近来省着点……你说,这冬天来了,我要是让大人三天洗一次,他能答应吗?” 卢湛嘴角一抽:“我看难……” 桃儿叹了声:“我也觉得……” 两人一同唉声叹气,桃儿不解道:“卢公子叹什么气?” 卢湛苦涩地笑了笑,裴晏欠他好大一笔账,如今又被免职,听桃儿这么一说,他就知道他那些钱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了。但又不好说,随口道:“大人就是好骗,城郊山里那么多树,随便砍砍哪用花钱。” 桃儿双眼一亮:“卢公子,那你……可以帮我随便砍砍吗?” “啊?” 卢湛望着那漆黑的眸子,咽了咽,胸中涌起一股热腾腾的力气。 “行啊。” 约莫过了两个多时辰,裴晏送元琅出来,两人行至那无名碑前,元琅上前点了三烛清香,躬身欲拜,裴晏赶忙制止。 “殿下,使不得。” 元琅笑着拍拍他的手:“逝者为尊,再说在这里头,没有什么殿下,你我是一样的。” 他弯腰恭敬揖礼,裴晏也不好再说什么,默然送他出去。 临出小院,元琅忽地顿住。 “对了。听说你前些日子调了谢光一案的卷宗,怎么忽地想起这件事了?” 裴晏眸光微动,将李规为了替他夫人争取生路时所说的事如实相告。 “此事事关重大,便未能在信中详述,此案我所知不多,就想先了解一下……知己知彼,方不至受制于人。” “那你大可直接问我。” 裴晏抿唇想了会儿。 “殿下可还记得谢光有一女,当初裴玄还妄想替我与其定亲。” “记得,谢光的继夫人与我母亲乃闺中密友,我与妙音幼时也算常伴。”元琅顿了顿,“难道妙音的死因也有可疑?” “如果卷宗里所留的人证物证是真的,那在谢宅里找到的那具尸体恐怕不是谢妙音。” “你的意思是,妙音可能还活着。”元琅双眼微阖,难辨喜怒。 裴晏避而不答,默了会儿,反问道:“敢问殿下,谢光究竟是不是冤枉的?” 第七十章 静水生波 春水满塘 第85节 月沉人静,秦攸从头细禀完,案前贵人良久不言。 他也不敢抬头,口缝里漏出些许白雾,默看着脚底下接连滚过来的纸团,唯有额前不断外渗的汗映衬心思。 元琅又临完一遍经文,满意地拿起来左右对看,心觉这回是总算有九成像了。 “这些你之前都已说过,没有别的了?” “没了。”秦攸细思片刻,补充道,“但裴少卿许多事都只带卢湛随行,尤其是在沌阳与柴桑的各中细节,属下等不得而知。” “那去叫卢湛来。” 月色被屏风切开,细如银针指着纸上未干的墨色。 四下无人,元琅凝看半晌,眼底寒意渐生。 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 妄心二字,始终临得不像。 北境捷报频频,益州却接连大败,战报抵京,一众朝臣在大殿吵了近两个时辰才草草结束。 随行太子卫率中,唯卢湛困得眼皮都睁不开,秦攸看在眼里,回了东宫后,单独将他拎到一旁。 “昨天不是让你休息了吗?怎么歇一日回来,反倒像那去拉了一整天磨的老驴。” 卢湛瘫坐在回廊横栏上,有气无力:“还不如去拉磨呢。” “干嘛去了?” “砍树……” “你吃饱了撑的?” 秦攸笑着踢了他一脚,卢湛实在懒得动弹,耷拉着头说那日在山里,一时上头答应了桃儿帮她去砍树。 昨日秦攸说替他的班给他补休,他便去了。 城郊随便找了个山头,刚砍下五六棵,正锯着呢,来了个老农带着三五个青壮汉子,说他砍了自家先祖栽下的灵木,断人气运,如掘人祖坟。 他想着是去砍树劈柴,没穿平日那些丝缎锦绸也没带刀。过去裴晏说得好,人靠衣装,他这五大三粗的,一脱下那身衣服,农户们便当他也是山野村夫,围上来就要打,拉拉扯扯地要将他和桃儿扭送见官。 “最后桃儿给了钱,这才作罢。”卢湛说来便是气,那价钱比桃儿找那赵麻子买还贵,想来改日得去还她。 “给什么钱,你就跟他们去呗,乡下人不识你这块金玉,平阴县衙那几个老狐狸总不会看走眼。” 卢湛嘴角一扯,嘟囔着说桃儿一听见官就急得哭,而且那群刁民见他们是孤男寡女,嘴上不干不净,他也怕闹去了县衙桃儿难堪,便才同意花钱消灾。 秦攸笑道:“你总算是聪明了。” 卢湛没精神拌嘴,又说桃儿一哭就止不住,他也气不过,就挨边把那一圈都给砍秃了,必得煞得那狗屁祖坟寸草不生。锯完运回去又劈好,累得半死,手到现在都还有些抖。 秦攸也有些意外,他虽也听说裴晏与裴氏族亲甚少往来,没想到是断得如此干净,名下竟无任何田产只吃俸禄。 这哪儿够啊。 他想了想,便教卢湛改日散值后去那些士族名下的私田转悠两圈,自然会有管事的来应承他,届时再给几吊钱私下问他们收地里那些晒干的麦秸。这时节,量大管饱,还不用自个儿装运,让他们送到指定地方便是。 “大户人家用不上这个,但主家地里掉颗果子那也是主人家的,佃户若想拿回去烧,还得管这些家伙送银钱。” 卢湛恍然:“这我知道,叔父家那徐伯就会收这种钱,我见过几回,还会甩脸色拿乔呢。” 他想了想,又道:“几吊钱……不够吧?” “所以让你散值了去呢。”秦攸笑着敲了敲他身上的甲胄,“明白了?” 卢湛茅塞顿开,咧嘴笑道:“明白了。” 两人稍坐片刻,刚一起身便遇上穆弘和王骧。 益州战事吃紧,元琅有意想从穆太尉手中的虎贲军里选调一支精兵驰援,近来对其侄穆弘颇为热忱,王骧素来见风使舵,东宫里遇上,没少奉承。 穆弘看不上秦攸的出身,走到跟前也没把他放在眼里,只朝卢湛打招呼。秦攸习以为常不作计较,照常与二人拜礼,卢湛平日还有耐性做做样子,今天实在累得慌,一口气没咽下,翻了个白眼就拉着秦攸走了。 穆弘吃了瘪,脸色涨得难看,王骧安慰道:“卢湛年纪小,性情率直,殿下就是喜欢他这点,穆右率莫与他计较。” “殿下喜欢的是范阳卢氏。”穆弘并不领情,他早就不服元琅喜欢用那些寒门,尤其是秦攸,算个什么东西,竟压他半个头。 “不过就是降得早一些的南蛮子,先帝让他们入朝为官,已是客气了,真当自己是个什么矜贵玩意了。” 穆弘一时上了头,忘记眼前这位王丞相的族亲也算是他口中的南蛮子之一。 王骧面不改色,只语调微扬:“穆右率,妄听则惑,妄言则乱啊。” 穆弘转头蔑扫他几眼,嗤笑一声拂袖而去。 人影在回廊尽头消失,王骧嘴角微微一抽,眸色阴沉,一改往日的弥勒相,翻脸变似夜叉鬼。 “不识好歹。” 裴晏早上空手进城,黄昏归来时细雨如毛,衣袖上沾满了白珠。 一进门刚拍了两下,照顾李嬷嬷的侍女便迎上来说想请他过去一趟。 裴晏见她分明早就候在门口等他,心想是上回教桃儿如何拿乔的事有了后文,虽宽慰那笨脑子总算教会了,但又头疼自己搬的石头终究要砸自己脚上。 谁知进房一坐下,李嬷嬷便让那两个侍女退了出去,从他幼时在河东老宅的旧事讲起,说到剜心处不免长吁短叹,老泪纵横。 往昔种种,他每每想起也心乱难眠,总少不得彻夜抄经。 裴晏耐着性子听了大半个时辰,实在忍不住打断道:“嬷嬷从小照顾我,早已是我至亲家人,若有什么事,可但说无妨,我来想办法。” 李嬷嬷哽了哽,抹着眼泪欲言又止:“公子听了可莫要冲动,都是那女郎自甘下贱,与公子无关。” 裴晏眉间一紧:“嬷嬷这话是什么意思?” 李嬷嬷迟疑难定,又磨了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他不在家的时候,桃儿似乎仗着那半边院子没旁人,与不知哪儿来的野男人幽会。 “十几天前那奸夫送她回来,光天化日的,在门口就摸上脸了,假惺惺地运了几大车柴火进了后院一个多时辰才走。最近又来了几回,一来便把人叫出去了。这要是在外头给人看见了,公子的脸要往哪儿搁?” 裴晏二十有六,既不娶妻也不纳妾,身边一直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李嬷嬷也替故主心急,初一十五祭拜时没少念叨。难得裴晏带回来个丫头还让管家,她虽觉得粗鄙不上台面,但若能生个一儿半女,比没有强,她再过些年也能安心入土了。 可那丫头竟然敢做出这等腌臜事。 她早就想说了,但又怕自家公子这把年纪才情窦初开,一时接受不了,这才忍了又忍,还不动声色地提点了桃儿几回,但人家压根不听。她担心这么下去终有一日裴晏会从别人那儿知道,男人哪忍得了这个,只得硬着头皮如实相告。 裴晏只觉头痛欲裂,听李嬷嬷一番描述,他大抵也猜到那“奸夫”是谁了。 “桃儿不是我的通房。”他沉声解释。 李嬷嬷见他脸色难看,以为是拂了脸面不想认,忙递台阶:“那是老身误会了。但即便不是,如此不安于室也不成体统,公子还是早些将她打发走,省得惹出些闲话来。” “她不能走。” 裴晏下意识接道,见李嬷嬷面色一顿,不好细说,又补充道:“此事嬷嬷别管了,我心里有数,我会处理的。” 回房雨已经停了,裴晏左右没见着桃儿便寻到后院去,只见两个灶台一边烧水一边蒸米糕,砧板上躺着条刚剖开肚子的鱼,桃儿满手鱼鳞,血水顺着手腕往下淌。 裴晏甚少来后厨,桃儿以为是来催她的,赶忙在水缸里洗了洗手。 “大人,你稍等一下,我这就去备水!” 说完便一左一右拿起湿帕子将烧水的大锅端了起来,裴晏怕她一急给烫着,只好退出去等着,想着洗完再说也不迟。 身子坐在浴桶里,热气推着血气往上涌,后枕涨得更厉害些了。 李嬷嬷肯定是没信的,毕竟他方才脸色沉得能拧出水来。 可谁让她絮絮叨叨地说什么公子对她这般好,她还贪婪无餍,要去勾搭野汉子,又说纵是贩夫走卒也忍不下这等事,若是传出去,实在有辱门楣,公子往后该如何面对同僚。 膝上的伤留了一道疤,凸起的肉芽摸着总是膈应,像是长了一块不属于自己的皮肉。 是啊,他对她那么好,她还是要弃他而去。 他甚至都默认让她继续见她那两个男人。 陆三是求而不得,那那个会易容的男人呢?她那一声声平哥可叫得亲昵,眉眼乖顺,是他从未见过的模样。 寒风拨动窗棂,屏风上挂着的脏衣服掉下来,浸了一半进水里,斑驳的墨印甚是扎眼。 水声沥沥,勾出记忆里那些旖旎画面。 裴晏叹了声,往下缩进热汤里。 有什么好想的。 他就是枚弃子。 海浪荡起船身,一波又一波地撞在码头上。 船一靠岸,周围等着的妇人们便纷纷围上去找寻自家男人。云英虽是偶尔才来码头这儿坐着,周边两三个村子的女人们倒也认得差不多。 海上不比河道,说不准哪次便回不来了,这些娘子有的年纪比她还小些,却已经死过五六个男人了。夫妻纷纷把家还,最后剩些娶不上媳妇的鳏夫慢悠悠地搬着货。 云英也是待了段日子才知道,原来在扬州,海寇已然猖獗到成了一门人尽皆知的生路。 定海县、鄮县还有吴郡的盐官县,这些沿海而居的地方,男人若是缺钱,还可以求人引荐去做海寇,只要对方相得中,比起老实种地打渔赚的钱可多多了。海寇也不是一拨人,东海上近百个小岛,这些人占山为王,时有争斗。 朝廷也会时不时地剿剿匪,除了银钱,也得交些人头上去。这些招来的农夫便是这人头,如同炖汤的萝卜,熬化了再募一批新的。 陆三和程七自然不去当这萝卜,两人便跟着货船往返钱唐,虽挣得不多,但也算是个正当营生,还能帮妙音带些药材回来。 说了是今日回来,但她等了一整天,五六艘船都不见人。 云英坐在码头边上,撩起裤腿双足泡在海水里,觉得自己就快发霉了。 这日子她可过得相当难受。 妙音喜静,一针一线随随便便就能打发一整天时间,她不行。宋平在后山上垦了几块地,带着宋朗忙得很。她本也想跟陆三他们一道去钱唐,可人家说就算是卖皮肉的婊子,也得在船下头做生意,免得晦气。 若是过去,她得把这狗东西那了不起的二两肉剜下来,再捅出个窟窿来,让他也当当这晦气的娘子。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从良了,得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她让陆三不准再杀人,她自己也得洗干净上岸。 云英脚一挑,洒出一片水珠子。 等了这么些年的好日子,原来就是这般无聊,这不能那不能,还不如小时候跟着平哥和陆三联手仙人跳有意思。 那时她至少还是有用的,不像现在,哪儿都不要她。 村里别的娘子嫁汉生娃忙活得很,她不想嫁人也生不出孩子,活该这么无聊。 船上跳下来个坡脚汉子朝她吹起了哨,云英一回头,那人便顶着胯朝她吐舌头,她看了看天色,薄暮已笼下一半,冬天的夜,黑得可快了。 “小娘子等了这么久,你家夫君怕是回不来了,要不跟我先快活快活?”不要命的家伙凑上来。 春水满塘 第86节 云英眉眼弯弯,纤指在胸前一抹,衣襟松散,春色影影绰绰。 “我怕你没命享这福。” 坡脚男人淫笑着扑过来要抱她,身后一道灰影闪过,脚下一绊,美娇娘没挨着,头朝下栽进了水里。 陆三一把扛起她便往家走,身后那坡脚男人大声叱骂他狗娘养的,陆三心情好,笑着回骂道:“老子救你一命,少他妈嚷嚷!” 云英倒趴在他身上,一颠一颠地胸口压得难受。 “你放我下来。” “不放,船工上了岸,都是这么抱媳妇的。” “你放屁,我等了好几天了,人家都是好好走的。我看是你在钱唐上了岸,跟他们去女闾馆嫖娘子了吧?” “我只睡自家媳妇。”陆三抿嘴笑着,忍不住手臂弯得更紧了。 “那我明天就去找赵婆婆给你相个媳妇。” 陆三脚步一顿,将她放下来,板起了脸:“你敢。” 云英笑踩了他一脚,转身就跑,陆三追上来,在沙滩上将她扑倒,一道浪打过来,将两人冲了个透,已近冬至,海风一吹,云英鼻头痒痒地打了个喷嚏。 “不闹了,赶紧回去换衣服。”云英起身拧了拧水,冬日里穿得多,浸过水湿重难受,她恨不得全脱了。 “嗯。” 陆三说完又一把扛起她,大步流星地往家跑。 云英抬起头,月色在薄暮中若隐若现,湿冷的身子贴着滚烫的身子,心里一荡一荡地起了水花。 明天还是得去找赵婆婆。 她得给自己找些事做,又或者……找个男人打发时间。 第七十一章 暗生嫌隙 酉时城门已关,四通市却正是热闹的时候,连街角搭在外头的茶摊都挤满了没本事进酒肆嫖娘子的粗人。 残霞晚照,往来行人皆映得脸颊澄红,观之平添暖意。 不远处连着好几座青漆小楼,雕花灯笼坠玉络,风里裹着的酒香都带着胭脂味。 店家皱着眉看向角落独坐一桌的素衣男子,茶摊就这么三五张矮桌,从来都是拼着坐的,互不相识便当交个朋友。但这郎君一看就非富即贵,他往这儿一坐,旁人都不肯过去,就这么一会儿的功夫,赶了不少客。 店家踢了脚上酒的丫头,从篓里拿出一壶青梅酒,指了指裴晏:“让他拿回家喝去。” 丫头刚被酒客占了便宜,正委屈着,涨红了脸泪汪汪地将酒壶端到裴晏面前。 裴晏一愣:“这不是我的。” 丫头怯生生瞄了一眼店家,低声道:“大伯说送给郎君拿回家温着喝。” 裴晏侧目觑视左右,明白是要赶他走。 “不必了,我这就走。”他从袖口摸出半吊钱递过去,“你可知前边那间食肆为何关门了?我昨日来还开着的。” 丫头急着让他走,也没多想,抓过钱便顺口答说:“我也不知,听说是回乡去,铺子都卖掉了。” “这么急,能沽着好价钱?” “这我哪知道……” 丫头收了钱,顺手又将那壶酒拿回去,裴晏起身掸了掸衣袖,颓然往正街上去。 霞光染出半身丹彤,心却越走越寒。 当年那桩旧案,暴毙而亡的几个纨绔里有宗室,也有北朝贵族。 平阴县不敢碰,直接送去廷尉,贺正卿老奸巨猾,尸身都没验就上禀天子,说既涉宗室中人,便该由宗正寺负责。 时任宗正卿的元詹是天子堂兄,自也不傻,推说宗正寺事务繁重,又无查案先例,还是不越俎代庖的好。 天子江山已稳,宣帝究竟是怎么死的早就不重要了。 然兄及弟位,终有瑕疵,突然有人死状与宣帝一样,说不好到底是谁在幕后想借题发挥,自然没人敢碰这烫手山芋。 元琅便是那时主动请缨为父分忧的。 元琅说,那几人虽是前后好几日在家中暴毙,但死前那些异常之举和死状都是一样的。他让仵作与太医令一并查验,均认为是中了同一种毒药,只不过发作有先后,或许是因各人体质而异。 往前追查,他们最后的交集便是应谢光长子谢韬之邀,在山中以诗会之名狎妓淫乐。 “谢韬一下狱便都招了,说是行散而归时见一路过的比丘尼容姿出众,几人便尾随其后,在庵堂里犯了糊涂。他酒喝得多些,虽没参与,但也就是劝阻了两句,见拦不住就拂袖先走了。之后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 “其实也没什么证据,然谢光为人贤良方正,一时抹不开面,没等谢韬放出来就想不开在家中自缢了。” “事情总要有个了结,正巧那比丘尼平日施粥赠药,庵堂存有不少草药,有几味以毒攻毒的药引子。经陛下首肯,最终便定了是比丘尼因恨报复,毒杀那几人,念其事出有因,便未治其罪。谢韬虽未参与,但违令聚众淫乐,又助纣为虐,我也给他定了奸污罪,流放交州。” “安之认为这算是冤枉吗?” 元琅那日这般反问他,他并未作答。 元琅所述比卷宗里详尽,却也同样经不起细敲。 裴晏虽被免职,但事情既有疑点,不探个究竟他浑身不自在。卷宗上的人证物证都记在脑子里,闲来无事便仍在明察暗访。 但有人不想他查。 譬如他昨日刚在四通市这儿找着当年在庵堂附近摆茶铺的店家,得知那庵堂里其实还住着三个八九岁的丫头,是那比丘尼收留的流民,事发后都失了踪,不知死活。 昨夜想到些细节,今日一早本想再来确认,却已人去楼空。 哺时他回廷尉去取落在廨宇的衣物,一向闲散的许主薄寸步不离地跟着他,暗中盯瞄他拿的东西。 此案的确无论真相为何都不宜再议,但他还是有些寒心。 那日对弈,元琅与他说,只要结果是好的,中间稍有些弯路,付些代价都是值得的。所以淹田是值得的,撮合崔潜与卢氏结亲,替他抬了门楣,换一份忠心也是值得的。 那些江水里泡烂的青苗,那坠在井水里的崔夫人,都是弯路上的代价。 利之中取大,害之中取小。 过去阿爷也这么说。 彼时南北初定,各地时有南朝余孽起事,且朝中亦有门户之别,北族人始终存着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成见。 阿爷坚信天下需要一位强势的天子,然先帝却执意立幼子为储,更早早按祖制处死了其母。 阿爷心中有道,不在乎成为那弯路上的代价。 可那些代价又岂是他一人在承受?阿娘在河东旧宅时那些战战兢兢的日子不是吗?回京后,他那些在狱中患上的心病,悉数化作床榻上暴戾的发泄了。 阿娘甚至都不会哭,只是总在疾风骤雨肆虐后默默坐在院中望着天。 只有……只有在那个人来时…… 裴晏顿住脚步,咬牙斩断飘远的思绪。 一旁的酒肆里人声鼎沸,他左右环视,想起此处便是昔日被烧毁的凤楼所在。他前几年查风月案时搜遍了京城所有酒肆,门口迎客的小厮认得他,赶忙迎上来。 “裴少卿可是来查案子的?” 裴晏转眸一忖,顺着他的话没有否认,负手入内。 “叫你们东家来。” 赵娘子听说那活阎王又来了,眉头顿时拧成一股绳,忙向酒桌上的贵人打听近来京中又出什么事了。一众纨绔已是酩酊大醉,憨笑咂摸,半天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裴晏大半个月前就被革职了,哪儿还来的裴少卿!”席间一人嗤笑道,赵娘子想起这正是裴中书的次子裴秀,赶忙媚笑贴上去。 “裴都尉此话当真?”赵娘子转眸又故作忧愁状,“可到底也是东宫跟前的红人,歇一歇,停一停,早晚还是会官复原职的吧?” “此番正是太子要撤他的职,早晚……”裴秀冷哼一声,“我看他是早晚与他那倔脾气的阿爷一样,要下大狱的。” 一想到裴晏,裴秀便气不打一处来,阿爷整日说他不如裴晏,他当然不如了。阿爷心里仍惦记着崔氏,哪怕不是自己的种,也一样当个宝。 当初为了个家妓,裴晏要治他死罪,端得一副道貌岸然的君子模样,不还是假模假式地来嫖妓了? 他可不能放过这痛打落水狗的机会。 小厮去了半晌未归,屋内淫声四起,一股浓郁的脂膏气味,熏得头疼,裴晏便去后院转了一圈。 他看过平阴县的卷宗,九年前的火将楼体烧得精干,差役在地下一间暗房内找着一具女尸,经人辨认,正是那凤楼的女东家白凤。尸身被铁链锁在墙上,身上有好几处刀伤,但都不致命,口咽处并无黑灰,应是失血而亡,她死后才起的火。 裴晏在后院环视一圈,于角落处找到一挂了铁锁的石门,刚拿起铁索查看,身后便传来尖锐嗤笑。 “我当是新上任了哪个我不认识的裴少卿呢,原来是有人过不惯庶民日子,还摆官威呢?” 裴秀狞笑着站在他身后,那赵娘子可不想卷进这些贵人的龃龉中,忙解释说裴都尉多喝了几杯,都是玩笑。 裴秀顷刻翻脸:“滚!” 赵娘子悻悻退到一旁,却也不敢走。 裴晏淡然道:“羽林军军规严苛,你不当在此。” “你还是先担心你自己吧,冒充朝廷四品官,按律该当何罪?” 裴晏不紧不慢地理着袖口:“我什么都没说,是他们自己误会了。” “那你来这儿做什么?” “嫖妓啊。”裴晏淡淡扫了他一眼,心知裴秀在是问不出什么了,“可惜看见脏东西,没兴致了。” 裴秀知道裴晏的死穴,过去府上下人偷情被裴晏听见,都险些被削了命根子。后来崔氏珠胎暗结,他才明白裴晏为何对这些事如惊弓之鸟。他本还想多激他几句,最好是动起手来,正好出出当年的恶气。 谁知今日这厮却是一反常态,把他想说的话都给说了。 裴秀稍愣了一瞬,回过神裴晏已经离开,赵娘子生怕两位贵人闹起来殃及池鱼,见相安无事,赶忙迎上来好说歹说将裴秀又送回楼上。 卢湛在后院嚼着酱牛肉看桃儿写字,裴晏每日给她留了功课,说不求什么才情,至少得识字。 但桃儿认字的本事真是与他小时候一模一样,前一刻还记得,书一合上就忘掉一半。写字就更不用说了,狗爬似的。 他指了指写歪的那一笔,嘴里包着肉,含含糊糊:“这是一个勾。” 桃儿有些丧气,嘟嘴又换了张纸:“好难啊。” 卢湛倒是高兴,想着若是小时候家中那几个表妹像桃儿这样在他下头垫着,他就不是叔母嘴里那坨扶不上墙的烂泥了。 “卢公子想什么呢?” 春水满塘 第87节 “没什么……”卢湛收了收神,岔开话题,“那个,大人老不在家,都去哪儿了啊?” 前些日子太子突然问他裴晏是否手头拮据,支了笔钱让他不动声色地送给裴晏。他不太明白究竟如何叫不动声色,还是秦攸提点他,太子的意思是,裴大人脸皮薄,不能说是太子给的。 “裴大人不好骗,桃儿好骗呀,她不是当家嘛,你就多去几回,把她平日里要买的东西都买些带去,说是宫里发的用不完。你花了钱,她省了钱,这不就等于给到裴大人了?” 秦攸如此说,他觉得是好办法,便隔三差五地来。 本担心碰上裴晏了不知道找什么借口,可来了好几次,裴晏都不在家。 “衙门啊,大人经常住衙门不回来的。”桃儿记不清各司各府,一律都叫衙门。 “可他现在被革职了,上哪住去?” “啊?” 桃儿吓得笔一掉:“什么时候的事?” 卢湛也很意外:“有大半个月了吧。上回去山里时他就已经不当值了,他没说吗?” 桃儿摇摇头:“他只说让我省着点花钱。” 卢湛抿嘴咂摸了会儿,没跟家里说,又天天早出晚归……他咬了一口酱牛肉,大抵有了些谱。 “大人可能是好面子,那你在他面前别说漏嘴了。” 桃儿认真地点头:“我知道了!” 门外传来些窸窣声响,桃儿立马笑着起身打开后院的门,一条瘦白狗可怜巴巴地蹲在门口,她回身看着卢湛碗里剩的肉。 “卢公子你还吃吗?” 裴晏从四通市回来,临近家门,一抬眼便见李嬷嬷的侍女又在门口翘首以盼。 他昨晚热汤一泡便忘记要跟桃儿说那事了,但今日纡郁难释,实在没精神听这些妇人絮叨,趁对方没看见他,赶紧绕道去侧门。 刚进了小巷,便听见个熟悉的声音。 “肉也吃了汤也喝了,怎么还赖着不走呢?你以为摇摇尾巴就会放你进来吗?” “想得倒美,滚滚滚,赶紧滚远些。” “再不走我打你了啊!” 院门口哐当一声,一条白狗呜咽着窜出来,猛地撞在裴晏腿上,他一抬头,额前还给砸了个小石块。 卢湛腆着脸出来,尴尬地赔笑:“我……打狗呢,大人你怎么大门不走走后院啊……” 裴晏总算知道正门守着他的人所为何,白了他一眼,边进门便问道:“你怎么在这儿?” 卢湛跟着进去,下意识想说是来送钱的,还好咬了舌头没说出口,但一着急,脑子里先前想好的说辞顿时一扫而空。 “我是来……来要钱的。” 裴晏脚步一顿,回身看他,抿抿嘴,欲语还休。 卢湛也抿抿嘴,话已出口,索性破罐子破摔:“大人在江州时不是说……回京了还我吗……” 裴晏轻叹了声,让桃儿去拿钱来,桃儿一听数,脸色顿时青了,嘴上支支吾吾地,裴晏了然道:“不够是吗?” 桃儿怯怯点头。 卢湛正准备自己给自己搭个台阶下,裴晏却让他等着,转身去了内院。裴晏一走,桃儿便瞪着质问他:“你都知道大人钱不够用,怎么还来要钱的!” 卢湛不知如何解释他刚才真的是一紧张说话没过脑,他不太会撒谎,怕多说多错,只能闭嘴不说话。 不一会儿,裴晏拿着卷字画回来,卢湛展开来看了眼,字画他是不会品,但却认得那落款,赶忙收回来。 “这太多了,使不得。我其实也……不着急用钱。” 裴晏没接。 “让你拿着就拿着。多的,算我拜托你办件事。” “什么?” 裴晏上下扫了眼,卢湛今日穿着常服。 “你今日休沐?” “不是……”卢湛是奉命来给钱的,但又不能说,“今日有别的事,顺路过来。” “哦,顺路来讨债。” 裴晏没忍住揶揄了句,卢湛低着头恨不得钻地缝里去,他接着说道:“那你哪日休沐?” “明天。” “那明日酉时,我在四通市等你。”他顿了顿,“别穿常服,明白吗?” 卢湛不明所以地点点头。 裴晏打发他走后,立马一脸肃然地嘱咐桃儿:“别让李嬷嬷知道我拿了画给他。” 桃儿也不明所以地点点头,心里暗暗决定,她那些好吃的,下回就算是喂狗也不会给卢湛了。 第七十二章 谁都可以 云英捏着鸡脖放完血,看了眼一旁忙着切菜腌肉的赵婆子。 “我想找个营生,嬷嬷可有介绍的?” 赵婆子手上剁得飞快,一点不带停:“妇道人家能做的营生本就不多,你说你,纺线织布坐不住,刺绣女红又不会,下厨的手艺也不像话。年纪不小了,给人当丫头嫌大,帮人带孩子又不会。你这不是为难我吗?” 灶上鱼汤溢出白沫,压得火苗炸响,赵婆子忙添了些水,抽走几根柴火。 “话又说回来,谁家主母敢请你这样的娘子上门做活?也不怕自家男人给勾了去。” 她当然知道,要不哪会闲得发慌。 云英抿抿嘴,堆笑试探道:“我看赵二哥这几趟出海收成都不好,嬷嬷替我说说如何?二哥孝顺,你说的,他肯定答应。我胆子大,力气也不小的,近来风浪这么大,多个人多个照应不是?” 赵婆子剁好菜梗扔进鱼汤里,冷笑说:“你跟他出海,二郎家那母老虎怕是得剁了他命根子。你是想照应他,还是嫌他命长啊?” 云英不甘心地又哼哼了几句,赵婆子没搭理,自顾自地和面。云英只好把一肚子闷气出在了鸡身上,一刀划开肚皮,五脏一截截扯出来扔进桶里。 赵婆子抬眼觑之,眼珠子一转,问道:“你那两个兄弟之前是做什么营生的?” 云英手微滞,神色自然:“河道上打杂呗,嬷嬷怎么突然问这个?” 赵婆子笑道:“自然是帮人打听。” 云英三两下拔去长羽,舀了瓢滚水浇在鸡身上,洗净手紧了紧腰带的功夫,指尖轻挪了下里头的暗箭。 “谁呀?” “还能有谁,村里那些想找男人的寡妇呗。” 赵婆子搓揉着面团,笑道:“七郎那一张小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你看他才来多久,好几个小浪蹄子来找我帮忙说和,只要七郎相得中,嫁娶的银钱好谈的。” 云英稍松了口气,心里暗骂着程七招蜂引蝶吓她一身虚汗。 “老七心头有人,嬷嬷就别打他主意了,倒不如替陆三物色物色。” “陆郎君啊……”赵婆子撇着嘴,“模样是不错,身子骨也精壮,就是脾气臭些……也不是不行吧,他喜欢什么样的?” 云英拿镊子一根根拔着毛根:“他要黄花闺女,温柔可人,听话乖顺。” 少年稚嫩的声音似又重新荡在耳畔,让她思绪稍稍飘了会儿,顿了顿,又补充道:“好生养的,最好三年抱俩。” 赵婆子用力摔打着面团,骂道:“男人啊,就这点出息。我去问问吧,村里头黄花闺女可不多,你得备好银钱了。” “钱好说。” 两人各自忙着手里的活,话头断了会儿,赵婆子又给捞起来:“你呢?宋郎君说你男人也死了挺久,怎么也得再找一个吧。你这品貌,要多少价都好说的。” “我就想找个营生,男人嘛……要有合适的也行,但我见不得口歪眼斜的,模样得好看,脑子也不能太笨,我最怕教傻子。” 云英停下手想了想,又补上一句:“心眼不能太小,省得天天闹别扭。” 赵婆子恨铁不成钢地睨她:“男人光好看有什么用,得好使,他站外边没人敢来欺负你,回屋里……” 她眼一弯,笑得意味深长:“也能让你快活了。” “那自然也得好使。”云英会意,抿嘴笑着,“嬷嬷是过来人。” “那当然,除了爷娘给指的那老头子,我自个儿挑的男人可都是十里八乡最好使的。”赵婆子一起劲,眉眼间都添了几分春色,但很快又敛下来。 “可惜啊,都不长命。” 云英一刀剁下鸡屁股,笑着安慰:“男人遍地都是,能被嬷嬷相中,过上几天快活日子,是他们的福分。” 赵婆子被她逗得大笑,云英也跟着眯起了眼,赵婆子忽地一把拽住她握刀的手,眸光陡然锐利。 “我看你不是什么死了男人的寡妇吧?” 手腕上寸劲十足,分毫不似已年过半百的孱弱老妇。 宋平说这赵婆子是村里年纪最大的寡妇,年轻时美艳泼辣,儿子四五个,都不是一个爹。听闻曾有一任夫君做海寇贩私盐,手底下领着几十号人。 倒像是那么回事。 云英笑意不减,淡然道:“黄花闺女还能与嬷嬷说这些,不臊死人了?” 赵婆子松开手,玉臂上落下紫红手指印,还紧紧粘着几块面疙瘩碎。 “我见过的娘子比你吃的盐多,你呀,一看就是个花奶奶,还是伺候那些贵人的。” 云英几刀剁开鸡身。 “什么贵啊贱的,不都是剁了脚会瘸,挖了眼会瞎的人?劲儿使对了,都是裙摆下的牛马。”刀身在砧板沿上刮了下肉渣,她眼尾带笑地看着赵婆子,“是吧?” 赵婆子凝看片刻,复又笑道。 “我就喜欢你这张嘴。” 热油冒着青烟,洗净的鸡块扔下去,滋滋炸响,云英别过头,院外枝叶微动,掉下几根断枝。 出了村走上一段,云英停下来左右张望。 “别躲了,出来。” 远处海浪拍岸,树丛里纹丝不动。 春水满塘 第88节 云英撇撇嘴:“要躲你就躲一辈子别出来。” 等了会儿还是不见动静,她便缝好嘴,轻快跑回屋子里躺下,程七来叫她吃饭也没搭理。 赵婆子磨不动,她烦得要死,没功夫哄男人,要闹别扭就闹去吧。 睁眼已入夜,微月东升,扬涛鼓岸。 云英睡得饕足心情总算好些,刚想出去走走,陆三一脚踢开她的门,手里端着碗饼,微微冒着热气。 看他那张脸,刚攒的好心情就先散了三分。 “不是要躲一辈子吗?拿走,我没胃口。” 陆三一动不动。 她天天往赵婆子那跑,说是去帮衬做做饭,她做的那玩意能吃?狗都不吃。 就他吃。只能他吃。 正午该吃饭了也不见回,他去找她,一去便听见她跟赵婆子说要找男人。 “你以后不许去找那赵婆子。”陆三咬牙道。 云英这口闲出来的闷气憋了月余,一点就燃。 “你管我去找谁?你和程七倒是没闲着,眼看着要下雪了,我连田里蚜虫都快没得捉了,我还不能给自己找些事了?” “我都听见了。敢情你让宋九说你是寡妇,就为了找乐子方便是吗?”陆三站到她跟前。 “那你找我啊。” 云英垂眸接碗不接话:“兔子还不吃窝边草呢。东西留下,我要睡了。” “你不是刚起来?” 她抬眼觑看,视线交融,颀伟的身子背对着门,唯有眼白涨满红丝泛着水光。 她下意识伸手推他,手没挨着胸口,被滚烫的掌心握住,另只手夺过碗往身后一扔。 陶碗啪地碎开,像他脑子里的那根弦。 手一拽,臂一合,拢着她贴到自己身上,双唇再也耐不住地覆上她的。 温软的触感如电光漫向四肢,陆三不由得弓紧了身子,笨拙地吮咬着。 热息洒在脸上,逐渐供不上呼吸,她下意识张开嘴,滚烫的舌便趁势钻进来,没有章法地扫刮着里头的每一寸,如饿殍扑食,恨不得缠紧她的舌肉,裹紧她的心,钻进她心里。 紧贴的身子渐渐起了势,屋外水浪潺潺,勾着她荒芜已久的心思起了潮意。 陆三见她没推开自己,似乎还有些许回应,他微微分开些,彼此都得了些空隙平复气息。 但心跳得要炸开,他忐忑地又迎上去轻啄了下她的唇,确认是她真的没有推开他。 四目相交,他看见她眼底映着自己的影子,欣喜若狂。 陆三刚一转身,云英拉住他。 “你干嘛?” “我去重新给你拿些饼。” 云英心下暗骂了句,没好气道:“拿什么饼!你还睡不睡了?” “我得准备准备。” 她有些头疼:“你要准备什么?” 陆三握着她双肩,认真道:“你以前嫁过那么多回,虽然是假的,但也都是草草应付,连身正经的喜服都没有,我不能亏待你。” 他们过去仙人跳,专挑有钱的老鳏夫,老夫少妻才不多计较出身,也肯花钱。但究竟不是个体面事,回回都是雇几个人从侧门偷偷抬进去,什么良辰吉时都不讲究了,急不可耐地送进房。 他才不是这种人。 云英拉下脸,推搡着陆三出门去。 “不睡就滚,别来烦我。” 她关好门上好栓,一头钻回了被褥里,不去听外头陆三嘴角噙着笑,不把她的话当回事地嚷嚷。 刚起了潮的心思久久压不下去。 她不想嫁人,以前不想,现在不想,以后也不会想。 谁都一样。 更深夜阑,寝殿里烛火通明。 天子梦魇惊醒,心悸难耐,连夜宣了太医令诊脉。元琅闻讯赶来,待薛太医出来,告知天子并无大碍才放心入内。 “穆太尉已抽调精兵驰援益州,陛下或可安心养病,静待捷报即可。” 天子气息粗重地嗯了声,元琅立刻上前替他揉摁额头。 “凉州那边,武王也赢了几仗,却未乘胜追击。他只守不攻,军费却没少要,再这么拖下去,益州还是难的。” “武王的心思你还不明白?你把盐池交给他管,他自然就不会只守不攻了。” 天子嗤笑一声:“先帝当年举兵南下前,族中有不少人反对。划江而治时,同样有人说,只需在扬州徐州边境设围,时不时地劫掠一番即可,既不必担民生之责,又能保证南朝羽翼难丰。吐谷浑和党项与我们同宗同源,他们大抵也只想把益州这块肥地圈起来,并无南下东进之意。我们打不起这样的仗,他们也是一样的。” 元琅恭顺点头,默了会儿,试探问道:“儿臣想,如今柔然局势已定,不如让舅舅回来?” 天子忽地扣住元琅的手,睁眼如鹰视。 “关起门来,你叫他一声舅舅,但也要记住,刘舜可不是条听话的狗,他是头随时都会咬人的狼。他手里的兵虽不算多,但个个都还有我们北人当年的骁勇,宗亲不少也以他马首是瞻,必须得防。” “儿臣明白,只是……” “行了,此事不必再提。” 元琅讪讪沉声,天子闭眼思忖一番,又道:“你上回说想以明经科策为试,不必非得由刺史郡守举荐,由各地明经讲堂的学官推荐也可,此事进展如何了?” “策试的日子已经定下了,只是人选方面还是由刺史郡守举荐。” 元琅顿了顿,抿笑道:“安之说,让学官举荐,实则分权,恐会引人警惕,他提议可酌情根据策试结果问责其举荐人,过去虽说孝廉与文才要兼而有之,然并无考核,最终举荐来的说到底都是只有门第。若举十人,无一人通过策试,又或是文才见识实在一塌糊涂的,都要追其责。” 天子细细思来,朗声笑开。 “裴昭这个好儿子,比他可狠多了。”他顿了顿,“便按这么办吧。” 内官送来安神的汤药,天子服下后,心悸平复许多,元琅见状便扶他躺下。 临走前,天子忽地改口道:“阿罗的生忌就快到了,今年孤恐难亲自去祭拜,他们姊弟情深,你就让刘舜回来一趟吧,省得他每回都偷偷摸摸。” 元琅脚步一顿,眼眸微转,回身拜礼道:“儿臣替舅舅多谢陛下体恤。” 又过须臾,内侍匆匆入内,躬身说太子回去后并未召见谁。 天子微微颔首,吃力地挥手让旁人都退下去。 夜色沉静,他望着微颤难以自控的手,似又看见了那女扮男装冒名与他赛马的英姿。眼看自己要输了,就一鞭缠上他脖子,将他也拉下马来。 “阿罗,你若见我现在这模样,是不是就后悔嫁我了。” 夜风撩动烛火,长影随着帷幔晃动,搅起那些陈年旧事。 他的阿罗生来要强,明珠要最亮的,马要最快的,男人也得是最好的。 他早有妻妾,是她一匹马一条鞭,追到了前线,钻进他的帐中。她不在乎什么名分,她只要自己的男人登上至尊之位,她甚至不怕那子贵母死的祖制。 “阿罗,元琅长大了。你的好弟弟现在是要抛下我了。” 冬雪后连着晴了几日,院中积雪化开,午时裴晏倚在竹椅上晒了会太阳,一不留神便睡过去了。 梦中旖旎缠绵,醒来多少有些难堪。 脸上晒得有些热,裴晏回房打算抄经,案台上翻找半天,没找着一张新纸。 桃儿也不见踪影,问过李嬷嬷的侍女,说是卯时进城采买,按理说该回来了。 李嬷嬷闻声追出来,又拉着他絮叨了一遍家风家训,裴晏几次借口想走,都没抢过话头。幸得侍女匆匆进来打断,他才如释重负,一抬眼,却见曹敦跟在后头。 “裴少卿。”曹敦还按过去的习惯称呼揖礼,“秦左率让我来请少卿去一趟平阴县衙。” “我已不当值,不必多礼。” 他想了想,问道:“是太子有事交代?” 曹敦摇头:“是桃儿。” “什么?” “桃儿遭人诬告,受了些刑,还请大人快去救她。”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5-01 大家节日快乐~ 第七十三章 名分 大堂里时断时续抽泣声,似条冰冷的细绳,紧紧勒在郑裕之的脖子上。 今晨起卦,离上坎下,诸事不顺,象曰需慎辨。 平阴县天子脚下,大案要案轮不上他这县令做主,日复一日判的都是些庶民之争,有个什么好辨的? 谁出的钱多,道理就归谁呗。 牙郎扭来个销贼脏的小娘子,那花钿一看就不是寻常人家用得起的,小娘子说自己是裴大人的侍女,东西是大人给的。 京城里的裴大人可多了去了,细问家主是在哪儿当值,又说不上来,醒木一拍就吓得直哆嗦,磨磨唧唧地说叫裴少卿。 郑裕之想了好一会儿,才想起应是说的月前被革职的裴晏。 到底是裴中书的亲侄,东宫的心腹,官复原职是早晚的事,郑裕之本想差人去问问,偏生遇上裴秀来找他饮茶。 裴秀说他那堂兄性子怪,府中只有五十多岁的老嬷嬷伺候,这丫头定是假冒的。 春水满塘 第89节 郑裕之看这娘子衣着打扮,又想着哪有侍女连主人家在哪儿当值都说不上来的,也就听了裴秀的撺掇,大刑伺候。 哭天抢地,吵得他头疼就算了,还把在后堂查户籍的太子卫率给招进来了。 他上任三四年,这一亩三分地里,何时这么热闹过? 现在想来,裴秀分明是假公济私,拿他当枪使。 真是一时糊涂啊。 裴晏刚进县衙大堂,卢湛就迎上来跟他告状。 “我都说了桃儿是大人府上的,可裴都尉偏说不是。” 裴晏扫了眼还跪在地上的桃儿,双手红肿,脸也哭肿了,他没功夫纠正卢湛的称呼,转身朝郑裕之行礼。 郑裕之赶忙下来扶起他,陪笑说贤弟何须如此大礼。 裴秀在一旁煽风点火道:“他一介庶民,见了县令如何不该行礼?” 郑裕之回头狠瞪了裴秀一眼,转脸就堆上笑,忙把那“赃物”递还给裴晏。 “一场误会,委屈这位娘子,还请贤弟见谅。” 裴晏没接话,反问道:“敢问郑县令,是有人报官,家中有与这一模一样的器物失窃么?” 郑裕之微微蹙眉,他过去与裴晏没少打交道,知道跟这厮不能讲人情,得讲法理,只好怫然诌道:“先前有过不少家贼偷东西典当的先例,牙郎见此物贵重,不像是个粗鄙下人能得的赏钱,牙郎也是未雨绸缪。再者,她一问三不知,连自家主人姓甚名谁都说不上来,颇为可疑,按律可用刑。” “倒是卢卫率,冲上来就险些拧折了衙役的胳膊,说来不太合规矩。” 卢湛张口结舌,他刚才确实一时冲动没顾上轻重。 “这与裴大人无关,我伤了你的人,该如何处置,你依律照判便是。” 裴秀看热闹不嫌事大,忙接口道:“当众伤人,起码得十杖,太子属官不以身作则,在县衙仗势欺人,理应从重处罚。” 卢湛冷扫他一眼,立马取剑卸甲。 郑裕之心下暗道不妙,忙摁住卢湛:“不必,不必,一点小伤。” 一个非要脱,一个硬拉着不让脱。 僵持间,秦攸办完差事从后堂过来,询问缘由后肃正说既是太子属官,更应恪守律法,若是郑县令不动手,回了东宫,上禀太子,卢湛得挨双倍的打。 郑裕之听闻卢骞当这侄子是亲生的宝贝,加倍之上再加倍,岂能不出个好歹,只得挥手让衙役上前行刑。 桃儿在一旁听着,好不容易止住的泪珠子又往下掉,却也不敢说什么,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那些差人将卢湛摁着打。 裴晏扶桃儿起来,看了看她手上的伤势:“没事了,我们回去。” 桃儿犹豫地看了眼旁边一声不吭死扛着挨打的家伙:“可卢……” 裴晏微微摇头示意,她只好咬唇低头。 郑裕之暗抹了把汗,心想着等送走这群瘟神,他要斋戒沐浴几日去去晦气。 谁知才刚坐下,裴秀又拱火揶揄裴晏。 “我还当你是什么不近女色的圣人,原来是喜欢吃糠咽菜。” “裴都尉!” 郑裕之没忍住低嗔了句,可裴秀才不管他。 “你连崔氏的嫁妆都给她了,可惜啊,人家转手就要卖了换钱。”裴秀故意啊了一声,佯装恍然,“不对不对,她方才说是你让她拿去卖的,不会是前几日去嫖妓花光了钱,穷得揭不开锅吧?没钱你跟我说啊,看在一家人的份上,总不至于让你要卖亲娘的嫁妆过日子。” 堂前鸦雀无声。 卢湛下意识张嘴,最后一下板子砸下来,没憋住叫出了声。 裴晏脸色微微有些难看,缄默片刻,轻笑道:“我只有这一个女儿,母亲留下的嫁妆,当然都是她的,她爱怎么处置就怎么处置。” 这下连秦攸都忍不住抬眉望去,摸不清裴晏这是闹哪出。 裴秀一愣:“你哪儿来这么大的女儿?” “你那两个儿子都比她大,我还虚长你一岁,很奇怪吗?” 裴晏替桃儿理着散乱的发髻,嘴皮上下一碰,便开始说书,说他少时与一乐伎有露水姻缘,乐伎脱籍归乡,没了音讯,前些日子在江州重逢才知自己有个女儿,这便带回来认祖归宗。 一番话绘声绘色,将这些不上台面的事抬出来掰得仔仔细细。 裴秀无话可说,只得斥道:“莫说这丫头少说也有十三四,不可能是你女儿,就算是,贱籍所出的野种,岂能入我裴氏家门!” 裴晏脸色顿时森然,眸光如刀,语气也低沉凛凛。 “我与裴玄,从来都不是一家人。你大可不必操这份心。” “裴安之!!你简直目无尊长!” 裴秀说着便拔刀上前,旁边趴着挨完打的卢湛一窜就起来了。他挡在裴晏身前,一掌推开裴秀,将方才裴秀火上浇油的话扔了回去:“裴都尉在县衙持刀伤人,按羽林军规,该当如何处置?” 这事眼看越闹越大,郑裕之吓得连忙几头说和,饶是嘴皮都说干了,这才将这几尊菩萨给送走。 人一走,他瘫坐在堂前,嘴里喃喃念叨。 “诸事不顺,不顺呐——” 回府已近酉时,裴晏将桃儿带回自己房里上好药,让她等着,转身便出去了。 裴晏近来天天在家抄经,冬雪严寒,她送炭盆进去时被问道这炭是从何而来。她说是卢湛给的,裴晏登时眉头紧锁,次日便拿了这花钿给她,只说了个价,让她拿去城中卖了。 谁知引来这么大麻烦。连累卢湛被打了不说,还让裴晏在衙门里给别人奚落,都逼得他开始瞎胡诌了。 桃儿心中忐忑,坐立不安。 等了好一会儿,裴晏才回来,门一开,桃儿连忙跪伏在地,泣声解释。 “那牙郎想偷龙转凤换我的东西,被我逮住,便和他吵了几句……这才惹恼了他。”她努力止住抽,“是桃儿连累大人了……” “你先起来。” 桃儿怯怯抬头,见裴晏拿了一大包衣服,细一看,都是锦绣绸缎,袖口似还绣着银丝。 “是我不好,回来这么久,也没顾上你。”他指了指身边那堆衣物,“那些人是见你不像达官显贵,才敢这么欺负你,这些都是我母亲留下的,兴许大了些,你自己拿去改一改。往后若要进城,你便穿这个,那些人都会与你客气的。” “这怎么使得……” “我也没别的女儿,你不穿,难道留着我穿?” 桃儿一怔,裴晏猜想卢湛应该没有告诉她,她那嫌她不是男儿身的亲爹已投胎去了。 “怎么,你不愿意?” 桃儿紧张地摇头,忽觉不对,又赶忙点头:“愿意。” 裴晏难得笑了笑:“你今年多大了?” “十六……” 看着瘦小,没成想竟有这么大,的确与他年龄实在对不上。 “往后不管谁人问起,都说十三,记住了?” “记住了。” “你这名字,是谁给你取的?” “阿娘……” “那便留着。” 裴晏想了想,起身去案前执笔写了几个字,拿回来递给桃儿。 “往后你就叫这个,认得吗?” 桃儿点点头,过去云英第一个教她的便是桃字,另外两个也不难,她将这张墨迹未干的纸捧在手心,眼里顿时又起了雾,忙磕头道:“多谢大人。” “还叫大人?” 桃儿顿了顿,怯怯地唤道:“……阿爷。” “嗯。” 裴晏满意地看着桃儿,斜阳落在脚边,郁结的心情似乎好了些。方才在堂上,那么多人在,他确实是被裴秀气上了头才脱口而出。 万事开头难,这胡话一出口,后头简直才思充沛,洋洋洒洒。 她的法子,果然是好使的。 “那……若别人问起我阿娘是谁,我该怎么说?”桃儿忽地开口,打断了飘远的念头。 裴晏一怔,抿唇道:“谁送你来的,谁就是你阿娘。” “哦。” 翌日一早,胡诌的报应便登门造访。 桃儿不认得裴玄,便说裴晏还在歇息,想领他在正厅等。裴玄却认得她身上的衣服,登时气得径直冲进了裴晏的房里。 桃儿追赶不及,到门口时,裴晏已被这不速之客从床榻上拽起来了。裴晏挥手让桃儿退到门外,不紧不慢地理好衣服。 “裴中书不请自来,连为客之道都忘了,不怕失了身份吗?” 裴玄强忍下怒气,问裴晏昨日在平阴县衙所说是否当真。 “你尚未婚配,岂能有这么个来历不明的女儿?别的事任性妄为也就罢了,此事断不可行!” “裴中书这么有闲心管别人的儿子,不如去外头张榜广纳义子,保准你有管不完的便宜儿子。” 裴玄知道裴晏心结在哪儿,就连在朝会上也没少针对他,私底下更是冷言冷语,但他毕竟是娉娉的儿子,她服毒前什么都没说,只求他照顾好裴晏。 这也是他唯一能做的。 “你是我兄长留下的唯一血脉,是裴氏的嫡长孙,你如今一个人,我如何能不管你?” 裴晏冷笑道:“你乔装打扮,千里迢迢从京城赶来河东与他发妻苟且通奸时,怎么不记得他是你兄长?” 一声脆响,裴晏脸上多了几道指印,裴玄怒不可遏,手止不住地颤抖。 裴晏过去也指骂过他,却不曾将话说得如此直接。 “娉娉怎会生出你这样不肖子!” 裴晏淡然回之:“你该叫她长嫂。” 裴玄自觉是被裴晏带入歧路,猛地深吸气,收了回来:“你阿娘临走前托我照顾你,她希望你早些成家立业,一生顺遂,莫步我们的后尘。先前你不愿娶谢氏,我也不勉强你,但各族中适龄女眷就那么多,良配难寻,京中藏不住秘密,你若认下这来历不明的女儿,往后我该如何为你说亲?” 春水满塘 第90节 “我已有贤妻,不劳你费心。” “婚姻大事,当过三书六礼,岂容儿戏!” 裴晏默了会儿,笑道:“婚姻大事,当承父母之命。你这么想做我的主,那便请陛下收回那可笑的节妇旌表,休了王氏,追认你的娉娉为妻,我就认你是我阿爷。” “荒唐!” 此话荒唐之极,他还说得云淡风轻,裴玄一时间竟想不出该骂些什么好。 裴晏不以为意:“做不到?那便请吧。” 他抬手指向门外,见裴玄一动不动,便唤桃儿进来:“去县衙报官,就说有歹人闯入府中寻衅滋事,让郑裕之亲自带几个人来。他昨日见过你,会听的。” “站住!”裴玄忙叫住桃儿,转头看着裴晏,抿了抿嘴,低声道,“你这又是要做什么?!” “裴中书位高权重,赖在我家不走,我一介布衣,自然只能报官,将我们今日所说,去平阴县衙再讲一遍,请郑县令替我做主。” 裴玄只觉一阵头晕目眩,却又拿他没辙,只得拂袖离去,临了摞下句“我看你是失心疯了”。 桃儿方才就守在门外,虽听个一知半解,但至少看明白裴晏挨了一巴掌,她追着送走了裴玄,回来时裴晏已躺在院中竹椅上晒起了太阳。 她盯着裴晏脸上红肿的指印,小心翼翼地问道:“大人,你没事吧?” 裴晏眼皮都没抬,只嘴角扬起。 “没事,你忙你的,不用管我。” 话虽这么说,但桃儿还是给他端来一盆炭火在脚边放着,守了会儿才放心去准备做饭。 墙外梅香随风卷来,裴晏伸手在火盆上烤了烤,良久,忽地笑了起来。 原来她当初与他这般针锋相对时,是这样的心情。 管爱财者要钱,找贪权者分权,让重名声的受辱。 的确有意思。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5-04 裴大人:出门在外,身份是自己给的。 第七十四章 七情六欲·上 地白风寒,难得出了太阳,青天白日却照不进巷中。 曹敦拿着秦攸给的补品单子跑了三间药铺才凑齐,回来时那牙郎赵麻子已经躺在地上,手脚筋尽断,舌头被连根削下,扔在浑浊的双眼旁,周遭白雪殷红一片。 曹敦笑着上前:“裴大人就是平日对这些下贱玩意太好了,才纵得这家伙敢欺负到桃儿头上了,死这么痛快,便宜他了。” 秦攸擦着手上的血迹,淡淡道:“收拾干净,别让人发现,免得惊动裴大人。” “属下明白。” 秦攸接过药材,往大市去。 他也有些日子未与祖母报平安了,太子前几日说要升他去羽林军领兵,是天大的好消息。只是临近过年,回乡的行商都走得差不多了,他好不容易才找到个顺路的替他送信。 思及故乡,又想到桃儿。 他本以为这牙郎是受裴秀指使,故意要给裴晏难堪,循例问问好向太子复命。 没成想这出竟是由他而起。 都怪他想撮合卢湛,弄得桃儿不买那高价的柴火了。牙郎本就记恨着,桃儿来典当东西,便想偷龙转凤。 “那小娘子看着呆傻,眼神竟比那赌坊里的火将还尖,抓着我就嚷嚷,我看她土里土气,纵是去爬床裴大人怕也咽不下,那玩意那么贵重,八成也是偷的,所以才想着大不了鱼死网破……” 秦攸轻笑一声,脚步也愈发轻快了。 过去他帮不了大哥也护不住小妹,如今他已青云在望,岂能再容旧事重演。 那些报不了的仇攒到一块,死这么痛快,着实是便宜了。 元琅从半个月前起,头疾便愈发严重。 临近元日大祭,除武王因战事镇守凉州外,其余诸王皆要入京面圣。吴王却称说海寇猖獗,近来连连进犯,大有要趁元日围占定海之势,他得坐镇钱唐,分身乏术。 什么分身乏术,分明是听闻他将盐池交给武王,生怕自己一入京便回不去了。扬州剿匪的这笔旧账看来也是时候该清算了。 秦攸又回禀说平阴县那几份当年凤楼那女东家替手里人买的良籍,早些时候都已被裴晏拿走,并未归还。 他放下笔,心浮气躁,字也临不像了。 安之说那侍女是他女儿,他是不信的。推算年龄,那正是崔氏亡故,安之与裴氏决裂之时,哪儿来的什么乐伎? 但安之素来不会信口开河,他还是有些疑虑。此番自江州回来,他二人生了不少嫌隙,早知如此,还是该换个人去的。 他想了想,还是去卢湛那儿再确认一遍。 “大人肯定是给裴都尉气着了才乱说的,桃儿比属下小一岁,今年都十六了,怎可能是他的女儿。” 卢湛此番受罪虽未伤筋骨,却也得静养好几日才能下床。元琅突然进来,他吓得连忙起身,一使劲,伤口又渗出不少血。 元琅让他睡好,可太子面前他趴着,于礼不合,总还是有些不自在。 “你这伤恐难长途跋涉,今年是回不去了,给你叔父去信了吗?” 卢湛点点头,忽地想起一事,他指了指案台上的锦袋。 “殿下上回给的钱,属下怕裴大人不肯要,便买了东西给桃儿。但刚才裴大人送了那包东西过来,差不多就是属下花的那个数,他兴许是知道了。” 元琅一愣:“安之方才来过?” “嗯,王功曹领着进来的。” 却没去见他。 卢湛见太子神色颓然,小心翼翼道:“那这钱……” “你留着吧,也算你不白挨这一顿打。” “谢殿下赏赐。” 卢湛身子一扭,腰臀又是一阵生疼。 就这点钱,哪值得足足二十板? 但细一想,他将那拶子从桃儿手上取下来,提劲折断,桃儿泪汪汪地拉着他,嘴里黏糊糊地叫他。 自上回他嘴瓢找裴晏讨债,桃儿就再也没给他好脸。 门不让进,东西也不给吃,还当着他的面给那条上门讨饭的野狗喂吃的。 这下……应该不生他气了吧。 想想好像也不亏。 不就是二十板吗?他皮糙肉厚,受得住。 卢湛抿抿嘴,转眸才想起太子还没走,且正盯着自己,一紧张,脸上更烫了。 “你歇着吧,我让太医令再来给你看看。” 元琅并未多问,起身便出去了。 卢湛松了口气,瞥看一旁炭盆,都怪炭火太旺,闷得浑身燥热。 他想了想,手脚并用地爬下床,拿起长刀戳开窗户,又爬回来浇了一大壶水在炭盆上。 白烟乍起,热油飞溅,云英呛得咳个不停。 宋平蹙眉从她手里接过勺:“还是我来,你去屋里陪妙音,一会儿就好。” 云英撇着嘴倚在旁边没走。 他们这一屋子人,属程七手艺最好,他若在便是他掌勺,他不在就宋平来做,她和妙音什么都不用做,只管等着饭来张口。 陆三一回来,连衣裳都不要她洗了,还美其名曰,妙音就从不洗衣做饭,人家享的福她也得享。 她简直快闲疯了。 宋平看了她一眼,笑道:“你真答应陆三了?” 哪壶不开提哪壶,云英眉头一紧:“没有。” “那你可早些与他说清楚,我看他与程七去鄮县,可不光是要采买年货的。” 云英看着锅里翻动的鱼尾,默不作声。 宋平倒进料汁,锅里总算不吵了了,不多时,鱼香溢出,他把锅里的东西都倒进瓦罐里,添上水,改放到小炭炉上闷煮。 “陆三他从小就惦记着要夫唱妇随,儿孙满堂,我做不到,两样都做不到。他很好,可我不喜欢。他就是惦记得太久,生了魔怔,等他兴奋劲过了,说不定就先烦我了。” 云英咽了咽。 “他现在在兴头上,我不想他难过,反正我也没有户籍,他想办就办呗。横竖也就是换身衣服一家人坐着吃个饭,不费事的。” 宋平叹了声,走到云英面前:“云娘,你是不是还……” “不是。” 宋平像小时候那样捏了捏她的脸:“我说什么了,你就不是。” “不是。什么都不是。” 云英背过身闪躲。 她不想提,宋平也不勉强:“但你也该为自己想想。” “我没什么好想的,男人嘛,多一个少一个,多大事。我就想找些事做。” “你想做什么?” 她踱步犹豫,这些话她憋了许久,不敢与陆三讲,也不敢自己想。 “我也不知道。平哥,我不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我只知道,村里那些寡妇做的生计我做不来,也不喜欢。过去白姨教的那些,在这儿都用不上了。我知道这话说出来你们不会明白,可我……我竟然是有些想念殿下的……” 春水满塘 第91节 宋平眸光微动,他想起白凤,想起当初在山间遥看着云英被元昊的人带进那废寺的观音殿里,双拳不由得攥紧。 云英看着瓦罐里翻滚的鱼汤,没注意身后动静。 “若论真心,殿下待我也不错,不是吗?我说要留在江州,他便应了,我说要元昊听我的,他也应了。他予我权柄,允我便宜行事,就连……” 就连元昊拿着证据告她的状,刘舜也认下了她信口胡诌的话。 她喜欢折腾人,管爱财者要钱,找贪权者分权,凭的也都是刘舜借她的势。白姨教她那些操纵人心的计俩,她会是会了,可真当用时,面对那些生来贵胄的老狐狸,也不是一开始就无往不利的。 都是刘舜一点点教她。 在信里教,在床上教。 她已经不记得自己的阿爷长什么模样,但刘舜待她,可比对他那亲儿子好多了。 小时候陆三吓唬她,说女子的贞洁比命还重要,若被人占去了,一辈子就都得跟着那人了。当初若将她从屠刀下救出来的不是宋平而是刘舜,她若没有这两个兄弟,她或许真的会一辈子都跟着他。 “人就是这样的,你看那些神仙菩萨,得道登仙后有几个还记得凡人的苦?穷人家在庙里观里天天拜,扬州这一带,家家户户靠海为生,每个村都拜着不同的菩萨,信什么的都有,可大浪来了,该死还是死。” 宋平将云英的身子转过来,握着她双肩,认真地说:“他让你手握权柄,将你捧上高位,你陡然落下来了,心里头没着落是当然的。你不是惦记他,你只是惦记那生杀予夺的权力。” 云英微微瞠目,她望着宋平,眼底被瓦罐的热气蒸得潮湿。 她抱紧他,将头埋进他胸口,就像当初她游出那条满是尸骸秽物的水道后一样。 他们分开了许多年,但这安心的感觉还是没有变。 宋平轻拍着她的后背,默了会儿,她忽地瓮声说:“我知道了。” “什么?” 云英推开他,眉眼带着笑。 “我知道我想要什么了。” 宋平追出两步拉住她:“你要去哪儿?” “去磨赵二哥,让他带我出海去!” 请不动就求,求不动就逼,磨死人不要命的法子,她多了去了。 也不是一定要靠谁的。 她朗笑着跑远:“等我学会怎么开海船了,你们几个,都跟我混饭吃!” 瓦罐里的汤滚出来,宋平赶忙回身又添了些水,静了会儿,止不住地笑,边笑边摇头。 陆三这小子,路还长得很呐。 寒风一吹,陆三打了个喷嚏。他三两口吃完饼,催着程七陪他再回头去东街。 程七愁死了。 扬州富庶,但鄮县不大,城里就那么几家铺子,来来回回逛了三四天,挑来拣去,他当初陪楼里那些要嫁人的小娘子们办嫁妆都没这么折腾的。 老铁树开花,实在难伺候。 “三爷,你有没有想过,娘子可能不喜欢这些?” 陆三知道他想说什么,横一眼过去:“闭嘴,别跟我提那家伙啊。” 程七赶忙摆手道:“不提不提,我是说,之前没有……那家伙的时候,娘子也总跟静儿她们说,嫁人就是换个地方当牛做马,人家不止养你一匹马,你却只能有一个主人,还会被嫌是旁人骑过的。别惦记着嫁人,没好下场的。” 静儿可听她的话了,任他软磨硬泡,纵是在床上最快活的时候,也不松口。 “我这不是怕你逼太紧,娘子一不高兴,你连碰都碰不着了么?”程七总结道。 “我是只有那点出息的人吗?” 陆三说着,脸色也沉下来:“那都是小时候给吓的。” 没到京城前,他和宋九也就是皮实些的浑小子,不会什么拳脚功夫,全凭豁出去的那股劲。他们仙人跳,也不敢朝真正的大户下手,就怕送羊入虎口,救不出来。 那时候她还有些木木地,总记着自己是待宰的牲口,时常没个避讳,在河里洗完澡,光溜溜地就出来了。 他们大她几岁,早就长齐毛了。他从第一眼起就喜欢她,眼看着那一马平川渐渐高耸,梦里一摇一晃全是难以启齿的念想。 他吓唬她,说若被那些糟老头子占了便宜,以后就嫁不上好人家,一辈子都要被夫家嫌弃,当牛做马,累死累活。 他是希望她在里头别傻等着,她力气不小,若努力闹腾,也算给他们争取些时间。但他当时嘴笨,也只会说这些从小听隔壁老婆子叨叨的废话。 可她却把话听反了。 不等他们冲进去,她已经把人杀了,下体剁得稀烂,泪汪汪地说她被糟蹋了,以后过不上好日子了,她不嫁人,要一辈子跟着他们。 还是宋九心细,看出那老头子压根没有卵蛋,花钱娶媳妇只为充门面。 程七嘴唇惊成了一个圆:“娘子还有这么傻的时候?” 陆三嘚瑟地扬眉,想起些不痛快的事又沉下脸:“她这些年是变了些,但还不都是被逼的。” 他顿了顿,斩钉截铁道:“反正,别人家媳妇有的,她得有,别人没有的,她也要有。她会喜欢的。” 程七见他听不进劝,想着云英反正也不会真与陆三翻脸,便也不再多说。 最终又多待了几天,赶着元日前最后一班船回定海。 冬日天黑得早,又逢阴云密布,不到酉时海上便漆黑一片。 陆三倚在甲板边上望着回家的方向发呆,船身猛地一斜,所有人都朝一边倒过去。 雾气太重,前头的大商船也不知怎么没挂灯,幸得船夫机警,听出海浪声的异样,这才没撞上。 船夫大声叫喊着,让人都赶紧站匀了小心翻船。 陆三脖颈忽地一紧,他倏地起身,拽着程七钻进人堆里。 “三爷,怎么了?” “后面好像有人盯着我们。” 程七探头望了望:“没人,对面的商船。” 陆三警惕地抬头望去,迎上一张熟悉的脸,赶紧摁住程七的头,压低声线:“是山阴那坤道,她不会是认出你了吧?” 程七想了半天:“你说那个派粮的沈娘子?不会吧,当时那么多人。” 他也望过去,对方分明是在看海。 陆三懒得解释,他这野狗的直觉从未出过错,那目光如鹰瞵鹗视,绝非善意,非拉着程七挤进舱里躲。 程七念他“出嫁”在即,患得患失,便也随他。 然一路平安,无事发生,下船时天还未亮。 两人一落地,抬头便见一抹素白的身影朝他们热情地挥手,于月色中熠熠生辉。 陆三笑逐颜开,得意地撞了撞程七。 “你看,我说她会喜欢的吧。” 他们走时,云英还板着一张脸爱答不理,这才过了七八天,竟真的高兴成这样。 程七虽是将信将疑,但也绝不扫兴。 “那要恭喜三爷了。” 第七十五章 七情六欲·下 陆三不在这几日,云英天天去村里磨赵二,不答应便在他家门外面找块石头从早坐到晚。 白藕似的腿晃来晃去,胸口的衣襟半遮半露,人一出来就娇滴滴地唤:“二哥,你就从了我嘛。” 赵二吓得直皱眉,转身回头,自家娘子眼露寒光,磨刀霍霍。他死扛了三天,最终还是鼻青脸肿地去求阿娘帮忙请走这尊菩萨。 赵婆子也犯难。 那妙音娘子生得貌美,她一来,村里那几个游手好闲的混账玩意便蠢蠢欲动。本以为得遭难了,可那宋郎君看着温文尔雅,竟颇有些本事。 宋郎君不下狠手,只教训一顿便放人,可云英这三人一来,那几人就失了踪。 赵婆子活了大半辈子,三教九流见得多,那陆三一看便是不好相与的疯狗,程七看着嘴甜,但能长八个眼的心,显然也非善类。 最要命是,这一行三个男人,明显谁都不当家,裤裆硬,耳根软,全是娘们说了算。 云英也不为难赵婆子,便挪到村口那棵歪脖子树上,谁来搭讪都应,逢人便说她倾慕赵二一身本事,想跟他出海。 凄凄怨怨,梨花带雨,引得一茬茬毛遂自荐的色鬼走不动路。 没几天,村里家家户户都鸡飞狗跳。 赵婆子实在被上门絮叨的娘子们吵得头疼,今日总算答应她,等过完年,就让赵二带她一起去。 她今天是真的很开心,本想好生庆祝一番,可平哥日落便歇,只有那毛都没长齐的宋朗跃跃欲试地看她喝酒。 “你阿爷阿娘不让你喝酒,自己睡觉去。” 宋朗噘着嘴:“三哥给我喝过了,我可以的。” 云英在心里暗骂陆三,细一想又不对:“怎么叫人的?” “他让我这么叫的。” 云英冷哼一声:“这么想掉辈分,等他回来,高低我得让他也叫我一声云姨。” “阿爷说你要当三哥的媳妇了,到时候,我可以唤你三嫂。” 宋朗趁她愣神,伸手去夺她手里的酒壶,云英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他耳朵。 “我看你是三天不挨打,皮痒了。” 宋朗年纪不大,嘴硬倒得很,疼得脸直抽也不求饶,还犟道:“村里那些寡妇不都是这样的,嫁了人便不叫原来的名了。” “别人是别人,等陆三那家伙回来,你管他叫姨丈。” 云英笑着松开手,打发宋朗回去睡觉,宋朗噘起嘴,说算日子,阿爷今晚要和阿娘在床上打架。 “吵死了,哪睡得着。” 云英微微扬眉:“什么叫算日子?” “每七天打一次,逢三回便歇一回,但有时候也不一定,可能打上四轮再歇……” 春水满塘 第92节 “好了好了。”云英赶紧打住他,“这话你以后不许跟别人说。” “为什么?” 云英啧了声,嘴角有些压不住地往上扬。 “少问那么多,你若不听话,我就不让陆三教你功夫了,你自己掂量。” 宋朗腮帮子股起一个包,想起三哥在云姨面前跟条狗似的,不能冒险。 “知道了,我谁也不说。” 云英笑了笑,打发宋朗去陆三和程七那小竹屋睡。一大坛酒见了底,酒意涌上头,浑身都起了热。 “七天……”她撇撇嘴嘟囔,“平哥这也太不好使了,得去看看郎中。” 心思一荡便荡远了,眼尾下意识飘向妆奁,拉开匣子,里头躺着那根棕红的簪子。 “还在生气吗?还是已经忘了我了。” 指腹摩挲着木簪上的云纹,倏地又往匣子里一扔。 那自然是忘了。 说来也有三五个月,再忙也该忙完了。她前几日乔装去县城里转了一圈,城门墙上里三层外三层地贴着缉盗画像,清一色五大三粗的汉子。 她的男人要是敢这么跑了,天涯海角她都要把人揪出来。 她过往总和静儿她们说,男人的鬼话床上听听乐一乐就够了,千万信不得。得不到拿不住的才是最好的,动了心交了底,那股新鲜劲也就过了。 那种鬼话怎么能信呢? 云英拎着两壶酒在码头上吹风。 海浪合着风,一声声荡进心里,身子是吹凉了,但心里那团燥热却愈发旺了。 陆三也是个死脑筋,婉儿对他千依百顺,她还以为他们早就好过了,只是从小惦记到大,多少有些咽不下罢了。 仰头饮下最后几口。 “送他和平哥一道去看看郎中吧。” 远处客船靠岸,两个熟悉的身影从船上下来,空酒壶被裙摆一扬,在碎石间滚了两下,碎成几片。 云英一迎上来,陆三便都闻见她浑身散着酒香,细一看,双颊绯红,眼神也有些飘忽。 程七笑道:“娘子这么好兴致,看来是有好事。” 云英笑睨他一眼,将陆三手里的东西拿下扔过去,眉梢一挑,一个字没说,但意思都给到了。 程七会意地笑说他眼皮打架得先睡,让陆三夜里回来别吵醒他,接过那大包小包的东西一溜烟跑开。 自出江州,他还没见娘子这么高兴过。 上一回是什么时候? 他心思一飘,险些摔个狗啃屎。 云英住的那间竹屋离得不远,程七放好了东西,想了想,纵身窜上枝头,刚好看见陆三像只待宰的肥羊被牵进屋去。 门咔地合上,他也想起来了。 上一回,还是娘子让他帮忙支开陆三,三步并作两步地去追那过门不入的裴大人。 程七翻身躺在树桠上,脖子上挂着的遗玉坠子抖了出来,他当然是站陆三这头的,只不过…… 他捻起坠子对月遥望,银辉透过来,远处海浪声声入耳。 他欠着那位大人一个人情,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还上。 心上人投怀送抱,陆三反倒有些局促,进了屋刚想开口问嘴就被堵上了,一双冰棍似的手钻进他衣襟里。 “我冷。”她黏糊糊地说道。 玉臂环着腰,一点点卷走他身上的温度,但那股热劲源源不绝。 “我给你烧个炭盆进来。” “我不要炭盆。” 她抬起头,顺着酒意笑着蹭他胸口:“我要你陪我。” 陆三凝看着那熟悉又陌生的脸缓缓靠近,鼻息洒在脸上湿湿热热,就好像是被那软红的唇轻柔地吻吮着。 胸口一起一伏,顶着两团软绵,摇晃着贴不紧实。 那些在门缝窗棂间看过听过的,连在梦里都不敢偷想的,统统从脑子里蹿出来,往全身横冲直撞。 可越是这样,他就越不踏实。 一种不太妙的直觉。 “你今日是怎么了?” 云英啧了声:“少问废话,你不是急么?临过年了还拉着程七去鄮县。” 他咽了咽:“那我也不是急这个……” “我急。” 她踮起脚,唇峰轻吮了下他的,他脑子里顿时炸起了金光,浑身的劲都往一处涌。 她双手托起他的脸,淡淡酒香顺着唇舌渡进来,他徒劳地挣扎了几下,便被带着一路往里屋走去。 衣衫一层层松开,她仰躺到床上,让他睡上来,紧贴的皮肉渐渐湿泞,情欲似海潮般涌出,胀得哪儿哪儿都很难受。 陆三浑身绷得紧实,她这副身子,是他看着长大的,替她沐身上药,哪都碰过,都不如现在这般难耐。 “我难受……”她刚一松开他的嘴,又覆着他的手,教他揉捏胸口,“你快些。” 耳畔啪地一声有什么断开了,他用力地吻上她,白玉般的脖颈上留下片片红痕,她吃吃笑着,闭眼后仰,让自己浸在那汹涌的欲望中,双手摁着他的肩往胸口送。 他急急含住红缨,一时收不住劲,她下意识哼了声,双腿缠上他的腰,嘴里黏黏糊糊地唤着:“我好想你啊……” 他身子猛地一僵,双手撑立在她两侧,鼻尖重新对上她的脸。 临阵卸枪扫兴得很,她蹙眉,睁开眼推了他一下:“你做什么? “你看清楚我是谁。” 云英一怔,神识回拢了些,抿唇狡辩道:“上回谁先勾我的,最多两天的事,去了七八天才回来,还不让人说了。” 陆三默了会儿,苦笑道:“云娘,我认识你快二十年了。” 他直起身,将一旁的被褥盖过来挡在两人之间:“我在钱唐听人说,江州崔刺史以募兵为由,把过去李规免掉的那些杂税重新收起来了,江州的流民都往扬州涌。” “崔潜?那……” 云英脱口而出,又紧抿收声。 “我不知道,但你想知道,我下回去帮你打听。” “不用了。”云英往被褥里缩了缩,“我不想知道。” “你想。” 陆三重新压下来,伸手抚上她的脸,浅浅地吮吻唇瓣。 “程七说得对,你越不提,就越惦记。我不是他那种人,我等得起,我要你喜欢我,心里只有我。“ 不多时,门又打开,一个炭盆从门缝里挤进来。 炭火烧得通红,被褥捂不热的身子生了几分暖意。 寒风扯絮分棉,薄雪纷纷扬扬,桃儿刚折好的黄纸飞到了墙角,她跑过去捡起来,瞥见墙檐下裴晏养的那盆草。 “哎呀,怎么长绿毛了。” 她拿出小刀,俯身飞快地刮掉了面上那层青苔。 卢湛还没来得及开口,苔芽便已给她刮干净了。 “你刮它做什么?” 桃儿捡回黄纸,坐回来继续折。 “阿爷现在天天在家,不是抄经就是琢磨他那几盆草。本来有三盆,前些日子一直下雨死了两盆,就剩这颗独苗了。整天挪来挪去,一会说要晒太阳,一会又说不能淋雨。那田里的庄稼生了绿毛长了草,又招虫又长不好,看见了就给他弄弄呗。” 卢湛又舀了一块肉出来:“那种草就是要盖一层藓的,越绿越好,黄了才刮掉,我叔父养了十几盆,绿藓都是专门从山涧挖回来的。” 桃儿皱着眉头,她最讨厌青苔了,十字街的巷子里常年积水,稍不注意就会滑一跤,怎么还会有人专门养的。 “那怎么办?我刮都刮了……” 卢湛想了想,放下碗:“没事,我看茅房背后那墙角长了不少,我去挖。” 刚把青苔铺好,裴晏便沐浴完回来了。 他看了眼卢湛碗里的肉,笑道:“从酉时吃到现在,你还吃得下?” 卢湛笑笑:“除夕守岁不就是吃一晚上吗?” 裴晏心知卢湛没能回范阳多少也与他有关,便也没多说,正要回屋,桃儿叫住他,想让他帮忙在黄纸封上写名字。 十字街里和她差不多年纪的孩子都死得差不多了,尤其是女娃,死的死,卖的卖,阿娘每年都带着她给这些孤魂野鬼烧黄纸。 “只要写上名字,他们在下头就能收到了。”她低下头,“以前都是云娘子帮我们写,我会的字不多,写得也难看……” 卢湛掩在石案后悄悄踢了桃儿一下,桃儿回看他一眼,后知后觉地闭上嘴。 裴晏看在眼里,坐到她身边拿过笔,让她一一报名字。 写到最后,桃儿又拿出一张他平时抄经用的麻纸,想让裴晏帮忙给阿娘写封信。 她顿了顿,解释道:“生我那个阿娘。” 裴晏点点头:“你有她消息了?” “没有。但我看娘子年年都写厚厚地一叠信烧,她说相士说的,给死人烧黄纸,给活人就烧白纸,心里头想的写下来画下来烧过去,对方晚上就能梦见了。” 裴晏失笑道:“瞎胡说。” 桃儿嘟着嘴:“说不定有用呢,死了的人三五天就臭了,烂成那样都能收到黄纸,活着难道还不如死了?” 裴晏顿了顿:“那她烧给谁的?” 桃儿手指在石案上划了个平字:“好像是这样的。” 春水满塘 第93节 裴晏凝眸半晌,笑了笑就此揭过:“你想写什么?” “嗯……就跟阿娘说,我现在过得很好,每天都吃得饱穿得暖,裴大人认我当女儿,还给我起了名字……” 洋洋洒洒,一张纸没写下,桃儿又去裴晏屋里拿了一张,小心翼翼地吹干墨迹。 裴晏在信封上写下一个祝字:“你阿娘姓什么?” “不知道,阿娘说她没有阿爷。”桃儿想了想,“但她有名字,自己起的,叫虎子!” 一直没吭声的卢湛突然问道:“哪个虎啊?” “就会咬人的那个啊,阿娘说听着威风!”桃儿抿嘴笑着,“五叔他们就笑阿娘是母老虎,我阿爷可不高兴了。” “她护好了你,当得起这个名字。” 裴晏与卢湛对视一眼,换了个新的信封,提笔落下一个苍劲的虎字。 卢湛则偷偷捡了张黄纸,转身坐到篝火旁,脚尖碾出来些烧完的木炭,手指蘸了蘸,在纸上写上虎子,学桃儿的模样折好,扔进火堆里。 烧完纸,放完爆竹,桃儿收拾好院子里的残羹碗筷,三人各回各屋睡觉。 后半夜雪越下越大,院子里白茫茫一片。 屋内炭火通红,门窗紧闭,闷得难受,裴晏起来坐了会儿,找不出半分困意。 他不想闭眼,梦里尽是些遐思,也不知是从哪儿烧给他的。 他不禁失笑。 哪有什么给活人烧纸的道理,也就只有傻子才会信她的鬼话。 翌日一早,桃儿做了扁食,三人吃完卢湛便告辞说要去秦攸家贺岁。 “你不早说?我还想做些吃的你拿去给秦大哥。” 卢湛挠挠头,昨天烧完纸,心情复杂,便忘了说。 “你与他一起去吧。”裴晏喝了口热汤,“顺便去书斋再买些纸回来。” “不是还有好多吗?”她昨晚去拿纸看着还有厚厚两叠呢。 “让你买就买。” “哦。” 第七十六章 针对 一睁眼天还未亮,云英掀开被褥起身。 热汗湿透衣衾,头疼欲裂,也不知是热出来的,还是醉酒闹的,又或者是梦里那些此起彼伏的野蛙给吵的。 昨夜阖眼时还在门口的炭盆,不知何时挪到了床边,被褥也加了厚厚两层。 云英暗骂了句,换好衣裳出门去找陆三算账。但转了一大圈没找着人,只遥遥望见个身影在山道间一闪而过。 林间晦暗,寒露沾衣。 云英不近不远地跟着,密林间升起火光,隐约可见半截石碑。她蹑身上前,裙摆勾住树杈,枝头寒鸦四散,抖落半身霜珠。 宋平回身笑睨她:“穿这么少,小心受凉。” 云英撇撇嘴上前:“你早就发现我了?” 宋平伸手掸走她头顶的水珠子:“若非如此,你现在已经死了。” 她凑近仔细看了看墓碑上头那几个不认识的字:“谁呀?偷偷摸摸葬这么远,还元日大清早地来烧纸。” 昨夜七天才一回的好日子,也不多缠绵会儿。 “白凤。” 宋平俯身将吹散的黄纸拢到一块,抬头看向墓碑。 “这才是她的名字,她在家乡的名字。” 云英眉梢微扬:“她不是北族人?” 宋平未答,只从食盒底层又拿出两叠黄纸递给她,云英抿嘴讪笑:“我烧给她的,她定不会用。” 宋平想想也是,顺手扔进火里,自顾自地解释道:“白凤是刘舜给她取的名字,她不喜欢。” 火光扑腾,纸灰扬到半空。 白凤死在京城,他们逃的那一夜妙音将药下在井里,陆三把其他娘子扛到隔壁废院,里应外合,宋平则在白凤那儿拿到了地牢的钥匙,还将她锁在了原本拷打云英的那面墙上。 “你那时折回去,拿了她的东西?” 宋平摇头:“是空坟。” 云英微微转眸,默了会儿,佯作不经意道:“当初陆三偷你的药去教训那几个纨绔,惹出那么大麻烦,你替他认下,白姨单独唤你进屋,与你说了什么,最后竟是不了了之了。” 宋平笑了笑,取出食盒里的酒倒在坟前。 清香燃尽,他起身转向她,答非所问:“你在郢州城是怎么说服那位裴大人放了你的?我看他不像是那么轻易放手的人。” “不说算了。” 云英翻了个白眼,扯着嘴角转身就走。 宋平笑道:“你倒是等我啊。” “你慢慢叙旧吧。我去找陆三谈出海的事。” “你不是打算瞒着他的吗?” 云英舔着唇角未愈的破口,头也没回:“也不好一直当他是傻的啊。” 远处晨光破云,道道金线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宋平看着云英走远,回身看向身后石碑,脸上笑意渐散。 “云娘不会步你后尘的。” 密林间窸窸窣窣,如小兽穿梭。 陆三叼着根小木棍,怡然窥视四周,左右手互抛碎石。 身后草叶微动,他转身手腕一抖,飞石如满弓离弦射入树丛,发出清脆声响,似是打在了青石上。 陆三刚一转回去,一道身影自方才那处飞扑而出。陆三往前一弓,顺势拽住那双瘦小的手,一个过肩摔压在身下。 “记住,那么脆的声响,石子定该弹飞,不会只得一声。” “这次不算,再来。” 宋朗不服,奋力挣扎,却始终被陆三摁死在地上。 “男子汉大丈夫,输了得认!” 陆三话音刚落,宋朗抬膝猛击他胯间,他躲闪不及,嘶地一声松开手。 宋朗翻身跳起来,笑道:“兵不厌诈!是我赢了。” 陆三缓过劲来,扑上去就和宋朗扭成一团,骂说踢坏了怎么办,宋朗死不求饶。两人滚着滚着,很快便满身是泥。 一双手左右开弓,揪住一大一小两只泥耳朵将人分开。 “疼疼疼!”陆三龇牙叫道。 云英白他一眼:“嚷嚷什么?宋朗都还没叫。” “你对我使的劲大些!” “放屁,一样的。” 陆三嬉皮笑脸:“那我受的伤害大些。” 云英松开二人,让宋朗自己玩去。宋朗不愿意:“三哥答应陪我练到正午的。” 陆三朝他猛摆手:“饿着肚子练什么练,你去找程七,让他做点吃的,吃完再练。” 宋朗双手抱胸,眉头紧锁:“你们要支开我偷偷打架是不是!” 他正要接着说,云英一根食指在陆三头顶上晃了晃,竖在自己唇边,笑得意味深长:“还不快去?” 宋朗犹豫片刻,嘴里嘟嘟囔囔地走了。 陆三翻身起来,笑道:“怎么起这么早?” “怪谁啊?热死我了。”云英没好气地睨他一眼,倏而正色,“我有事与你说。” 陆三觉出些不对劲,也收了不正经。 云英掸了掸手上的泥:“赵二答应年后带我出海,我打算先跟他去学学,到时候我们再……” “不行。” 话还未说完,陆三就斩钉截铁地打断她:“你以为那赵二出海是只打渔吗?扬州这片海上有多少个山头,往来不管是商船渔船还是那些盐船,统统都要跟海寇打交道,而这里边大大小小的当家,有近半背后都是有官绅撑腰的。我们这一趟去钱唐,到处都在传朝廷又要剿匪了,这回是吴王亲自挂帅,说是定要让扬州有个太平。” 陆三冷笑一声:“剿匪剿匪,扬州最大的匪不就是姓顾那家人吗!” 云英一愣:“吴王向来躲懒,怎会突然要亲自领兵了?” “与我们无关!” 陆三转眸一忖,恍然道:“我就说你昨晚上不对劲,原来是盘算着要说这事!” “两回事。”云英推了他一把,“原来你是这般想我。” 陆三欲言又止地抿抿嘴,语气软了些,但还是没松口。 “当初是谁说只要找个地方好好过日子就行的?好不容易现在不用整天和那些狗官打交道了,你这才待多久?” “是我说的。小时候吃了上顿没下顿,就想找个安稳地方吃饱穿暖。落在白姨手里,倒还过了些好日子,她嘴上说着要把我养好了再送去陪客,但她教你们功夫,教我读书识字,比生咱们的娘亲好多了。若不是……” 若不是殿下年关回京时相中了她,白凤也不会忽地就翻了脸,妒忌她折磨她。 “我知道你想让我跟妙音一样,大事小事交给你们这些男人去办,自己只用悠闲享福。过去你们都说这样的日子是好的,我便也觉得好。可真过上了,我才知道我不喜欢。” 她低着头,手指勾挠着他掌心。 陆三知道她自出了江州就一直拧着不痛快,他还以为是不喜欢他。 春水满塘 第94节 细一想,若是之前,她做这些打算从来不会事先告诉他,谈得拢的就直接让他去做,谈不拢的便瞒着他干。 木已成舟时,他也只能认。 “我知道你嫌我笨,不懂你那些狗屁玩意,但我知道,过去那些法子行得通,说到底靠的是刘舜。没了他,我们只是些蝼蚁,只能去碾比我们更弱的蝼蚁。” 他在钱唐仔细打听过,江夏军镇如今由于世忠与崔潜各掌一半兵符,相安无事,江州近来也从未就元昊之死发过海捕文书,这里头或许是裴晏的功劳。 但柔然战事已平,刘舜怕是很快就能抽出身来找他们。 他不敢冒险。 “我不想再看你被那些我拼了命也斗不过的人带走了。我只有一双手,我很怕,我怕我死了也救不了你。宋九他上回就抛下你选了谢妙音,现在还多了个儿子,程七是靠得住,可他那几下,没本事救你。你若是不想跟我好才……” 话未说尽,嘴便被堵住了。 云英狠咬了一口他,眉眼含笑道:“稀罕呀,你到这岁数,总算才有点脑子了。” 陆三舔了舔唇角的血,一时拿不准进退。 “我又没说要像过去那样。扬州已算是殿下触手难及的地方了,若他日真找上门来,我们可以往东海找个没人的岛躲起来,再不济还可以往南,去交州夷洲。但海上行船不比河道里,得会听风观浪辨方位,不是一两回就学得会的,得有人带路。” 她戳了下陆三:“你是打算人都追来了,再慌不择路地跑吗?” “我没有。”他咽了咽,仍有顾虑,“但……” 云英见他有些松口,趁热打铁。 “若是没追来,那我们也能自己在近海打渔贴补贴补,买路钱给就是了,你去程七去都行。开门做生意,多几个人上贡,人家还会挑拣不成?” 她顿了顿,转眸道:“你跟商船去一趟回来得一个多月,我不喜欢一个人待着。” 陆三不明所以,下意识接道:“那不是还有宋九吗?” 云英在心里骂了句蠢货。 “你怎么不说还有宋朗,他再等几年长大些,就是一茬新鲜的嫩草了。”说着不解气,又狠戳了他一下,“没准比你这死脑筋好使。” 陆三眉头一皱,缓缓转过弯来,他嘴角上扬,舔了舔唇,双手一会儿叉在腰上,一会儿蹭着鼻尖。 正想开口,宋朗便神色凝重地跑回来了。 “阿爷让我叫你们回去。” 正说到关键时候,陆三没好气地摆手:“跟他说没空,晚点再说。” 云英看出不对,上前俯下身:“出什么事了?” 宋朗顿了顿,咬牙道:“程七欺负我阿娘。” 两人相视一眼,急忙随宋朗回去。 程七一见云英连忙迎上来,急得叫起了过去的称呼:“东家,你相信我,我没有……” 云英朝他微微摇头,宋平从里屋出来。 “平哥,妙音没事吧?” “睡下了。”宋平看了眼程七,将他知道的来龙去脉娓娓相告。 妙音早起去后厨想补些炭火,程七热情地帮忙将炭盆送进屋里,见大家都不在,便起了色心。宋平回来时,妙音正被他揽在怀里,哭着挣扎。 缄默片刻,云英淡淡道:“平哥,此事交给我,我会处理好的。” 她看了眼程七:“你跟我来。” 陆三也跟着,三人行至山间,程七一路忐忑难安。 他看得出宋平对云英很重要,宋平亲眼所见,她定会信。都怪他一时大意,轻信了那妙音娘子,眼下百口莫辩,只怕云英也难再信他。 云英在前面站定,回身凝眸盯着程七。 “我从未看错人,我想静儿也没信错人。” 程七一怔:“东家……” “发生什么事了,你快些说。” 程七哽了哽,这才说他一早天未亮,寻了个僻静地方给静儿和莹玉她们烧纸,却撞上妙音和一男子在林间争执。 火光惊动了他们,程七不想沾麻烦,便换个地方烧纸。 之后便与妙音说得差不多,他烧完回去想做些吃的,在后厨遇上,妙音让他帮忙生火。他将炭盆送进屋,却见床底下印着半个沾了泥的血脚印。 “我没有做声,但她可能发现我看见了,突然就扑上来拽着我。再之后……宋大哥就回来了。”程七低声道。 陆三嗤笑:“谢妙音在外头有男人,宋九好意思笑我做王八。” “你给我闭嘴。”云英冷瞪他一眼,又问程七,“他们说了什么?你可听见了?” “没听清,就只听见……你骗我……你把东西还我什么的。” 云英想了想:“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程七带他们在离村口不远的小路上停下。 “就是这儿。” 陆三鼻子嗅了嗅,扒开一茬草丛,足尖往泥地里压了压,再抬起来,腥气散开。云英朝他们点点头,两人跳进去动手挖起来,没几下便露出一只惨白的手。 陆三把尸身脸上的泥扒拉干净,云英认出此人是村里的货郎,往返建康办些胭脂水粉回来,村中每户娘子都认识。 陆三盯看了会儿,不禁有些怀疑:“长这么寒碜,不至于吧……” 云英踩了他一脚,没空骂他,说趁天色还早,让陆三先把尸身处理干净,她和程七赶去货郎家中搜搜看。 “妙音性子软,她会杀他,那他手上一定有什么把柄在。”她顿了顿,神色凝重,“还是不能让平哥知道的。” 他们患难夫妻,宋平不是小气迂腐的人,事事以妙音为先,需要瞒着他的,绝非寻常事。 陆三不太放心:“不差这一时半会,等我收拾干净,一起去。” 云英嫌他麻烦,但嘴上应着。 “那你快去快回。” 陆三扛着尸身一走,她立刻拉起程七。 “走,先去搜。” 裴晏辰时去了趟东宫,太子卫率都是熟人,立刻进去告诉了王骧。 “少卿上次探望卢湛时来得不巧,没见着殿下,这回总算是遇上了。” 王骧满脸堆笑,上回裴晏说先看卢湛,他哪知道这人真敢不见太子就走,在家中痛骂了裴晏半个时辰。人是他带进来的,若太子怪罪,他也得遭罪。 “王功曹又记错了,我如今已非廷尉少卿。” 王骧笑而不语,将裴晏带至殿外,门口内侍拦下:“殿下与怀王正在议事。” 裴晏一愣,武将无诏不可进京,他虽从云英那得知刘舜每年都会偷偷回来,但如此明目张胆,分明是额前贴上了要反二字。 王骧看出裴晏疑虑,解释道:“柔然可汗已递交国书,愿退至与先帝当年所定国界,此番怀王可算头功。初三又是刘昭仪祭日,天子特诏怀王回来祭奠。” 裴晏抿唇颔首,少顷,一头戴风帽,索发连背的魁梧男子阔步而出。 “见过怀王。” 两人恭敬揖礼,刘舜行至裴晏面前。 他身长八尺有余,面阔膀大,虽年近半百,然常年征战,眸光如炬,威仪堂堂。 “我上回见你,你才十三四岁,跟在裴昭后头,一转眼,也出息了。” “殿下好记性。” 刘舜打量一番,笑道:“生得不错。” 他顿了顿:“却不像裴昭,更像裴玄些。” 裴晏与裴玄不合满朝皆知,外人虽不知缘由,却也不至于上赶着触霉头。 王骧在一旁懊恼不已,只恨方才怎么没带裴晏多绕上几圈再过来。他也没想明白,这二人明明八竿子都打不着,过往也未有交集,缘何气氛如此暗涌可怖。 裴晏淡淡一笑:“陛下曾说我与先考貌虽不似然神似,殿下看来是有不同见解。” “我说的不是模样。” 裴晏抬眼迎上那对鹰眸。 “裴昭循规蹈矩,裴玄嘛……” 他弓身凑到裴晏耳边,用只得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胆大妄为。” 裴晏笑了笑,刘舜直起身,也随着朗声笑起来,王骧不明就里,但气氛到这儿了,他只能跟着干笑。 刘舜忽地顿住,冷扫一眼王骧:“愣着干嘛?还要让元琅等他不成?” 他说完便拂袖而去。 刘舜走远,王骧大喘一口气,偷瞄了眼裴晏,见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刘舜走的方向。 “裴少卿。”他小声提醒,“别让太子久等了。” 裴晏回神朝他点点头。 “请。”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5-13 既是情敌,又是岳父看女婿,怎么看怎么不顺眼~(这章字数好像有点多了) 第七十七章 棋逢对手 人走了好一会儿,元琅才撑着头阖眼长叹。昨夜瑞雪霏霏,山间寒峭,本就头疼,拂晓回来时刘舜就已候在门口了。 衣袖里透着馥郁酒香,他双目染红,满是倦色,也难怪舅舅责骂。 春水满塘 第95节 他刚一起身,王骧领着裴晏进来。 “安之来了。” 元琅摆袖上前,刚伸出手,裴晏却欠身退了一步,屈膝正拜。 他脸色微凝,负手而立。 “起来吧。” 脚边人没有动静,王骧识趣地退了出去。 门重新阖上,他闭上眼轻叹了声:“安之这是何故。” “我已决意上元之后搬回东山,恐负殿下期望,特来请罪。” “何罪之有呢?你既不愿意,那我不勉强你。”元琅笑了笑,踱至棋案旁坐下,“起来吧。你这么跪着,我也得把东西搬过来,席地而坐,才好与你对上一局了。” 裴晏犹豫片刻,还是起身坐过去,棋案上一枚白子静落天元。 他想了想,执黑起手小目。 “不让你查,是不想节外生枝,此案牵连甚广,又是盖棺定论的事,至少在眼下还不宜重提。” 元琅看了眼裴晏,又叹道:“元昊一事,刘旭虽认了你的说法,但你既不缉凶,又推诿不让崔潜缉凶,我总该给舅舅一个交代。先免了你的职,我才好替你说请不是。” “我没有不让崔刺史缉凶,我只是把我拿到的账本给他看了一眼。” 崔潜何等油滑,一看便厘清了这是同一个主子手里的两条狗在互咬,裴晏愿意大事化小,他简直求之不得。 裴晏拨着棋奁里的黑子,问道:“那食肆的老翁……是如何处置的?” 元琅抬眉一愣,有些错愕,想了想才道:“应是无虞,秦攸办事素来妥当。” 白子圈住了黑子,他一一捡起来,扔到裴晏手边。 “他今日休沐,你不放心,我明日让他去与你交代清楚。” “不必了。” 两人就此缄默,唯棋盘上黑白两分,几番进退,白子渐显颓势。 元琅捻着一子,踌躇不决,几处欲落,都思来不妥,终是收回手,笑叹道:“是我输了。” 裴晏躬身揖礼:“侥幸罢了。” “非也。我算是看出来了,是你过去都让着我。” 元琅起身走到书案旁,铜匙打开机关木盒,拿出一叠纸,递给裴晏:“你想要的答案。” 裴晏狐疑接过,粗略一扫,这正是他在谢光的案卷中没找到的仵作证供,还有一份更夫的口供。 更夫证实,当夜在庵堂里被欺辱的不止比丘尼一人,还有三个八九岁的丫头。其中一个最小的丫头反抗得厉害,本逃了出来,却又被那几个混蛋追出来。更夫见那几人是达官显贵,不愿惹事,本想离开,却有一少年冲上来与那几人扭打。 但寡不敌众,丫头没救出来,自己倒被揍了一顿,最终还是拿腰间皮水囊挤了那些贵人一脸的水,这才找着机会脱身。 裴晏细忖一番:“毒下在水里?群起而攻之,自然有远有近,那几人沾到的毒水分量不同,所以毒发的时间也不同。” 元琅不置可否,淡淡道:“或许是吧。” “既如此,便该先找出此人,再审谢韬,以免牵连过广,更难厘清真相。” 元琅默不作声,只摊开左手,轻抚着掌心那道沟壑重重的疤。 裴晏顿时了然,追问道:“人找到了?” 元琅失笑:“你我相交多年,心里想藏些事,真是不容易。” 裴晏垂眸,顿了顿,幽幽道:“也不尽然。” 沉默少顷,元琅叹声道:“谢韬在山中诗会,带去的不是谢府家妓,是酒肆的乐妓。而那少年,正是从那间酒肆出来的。” 裴晏一怔,刚要追问,迎上元琅的目光。 “那地方,安之已经去过了,还在平阴县拿走了他们的户籍文书。” 裴晏缓缓瞠目,双指微颤,那一叠泛黄的纸在脚边四散。 直到内侍送他出东宫,裴晏都还神思混沌。 元琅生母与刘舜是双生子,先帝南征时,刘舜便一直随天子征战。天子登基后,立刻封了刘氏为昭仪,位份仅次皇后。 刘昭仪在世时,天子初显病灶,朝中曾提议立储,刘舜在北境立刻整军不前,借口粮草不足,迟迟不肯追击柔然。直到天子下诏,废除子贵母死的祖制。 此举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立储之事也因此暂且搁置。 现在想来,刘舜分明是在威胁天子。 难怪此案会交由元琅来审,也难怪元琅要将案子往谢韬身上引,还不希望他继续查。 他一直以为他们是同病相怜的知己,是志同道合的挚友,如今看来,是他自作多情了。 他以为他在棋案边,但他其实在棋盘上。 裴晏脚步一顿,不免苦笑。 他手无寸铁,又妇人之仁,落在棋盘上,也不过一步废子。 金乌东升,垂眸霜雪刺眼,裴晏抬头远眺,刘舜正站在长街尽头,与他遥望对视。 他上前揖礼:“殿下是在等我。” 刘舜抬手屏退身旁近卫:“元琅说,年后将遣你去扬州招安,顺带敲打敲打元晖。” 裴晏转眸道:“太子并未提过。” 他顿了顿,又道:“我先前已向太子拜别,不日便退归林下,岩栖谷隐,殿下许是听错了。” 刘舜一愣,朗笑道:“这可是个肥差,多的是人想去。元琅如此待你,你可辜负他了。” 裴晏面色无改,澹然道:“太子知人善用,自有比我更合适的人。” 刘舜微微侧身。 元琅方才说裴晏从李规口中得知,元晖手上似有当年谢光那桩案子的什么证据,追问他当年是否真的除掉了谢妙音,还说打算派裴晏去扬州。 他出来好一会儿才陡然想起,白凤不就是从东海远渡而来的吗? 旭儿来信说,那个易容成他的家伙瞒过了所有人,以假乱真,分毫不差,这手法只有白凤和她那师兄会。 但白凤跟了他之后不久,那师兄便被她除掉了,是他亲眼看着死的,身首分离,绝不会有错。她说那些是她家传的本事,故乡已无亲人,她在骗他! 分明是有什么人与云娘搭上了线! 这么巧,他在豫州荆州的眼线均未发现云娘的踪迹,想来是往南或是往东逃了。 他本想试探裴晏,是否把云娘藏在了扬州,但看裴晏这副胸无大志的模样,倒是他想多了。 也对,云娘是野性难驯的雄鹰,是他倾尽心力雕琢的珍宝。 是最像她的…… 纵是挑男人,也该挑个最好的,岂会在这种阴沟里吃糠咽菜。 咂摸片刻,刘舜嗤笑一声:“看来元昊所言不虚,你的确被我那顽劣的云雀啄痛了。” 裴晏心下一紧,抬头直视,语气也一改方才有气无力之状。 “我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刘舜冷哼一声,懒得再与他多说,负手而去。 “殿下留步。” 刚走出没多远,裴晏却又追上来,目光凛凛,直问道:“元将军之死,殿下可知内情了?” “知道又如何?” 裴晏想了想,说:“元将军多年来默默效忠,殿下不为他讨个公道么?” “成王败寇,是他自己输了。” 刘舜冷哼一声,心下又不免有些得意,他倨傲地睨着眼前人:“看在裴昭当初忠心辅佐陛下的份上,我且提醒你一句,云娘是我一手调教大的,不管她与你说了什么,你可千万别信。” 裴晏唇角微动:“这么说,殿下已有她的下落了?” 刘舜直了直身:“年轻嘛,总是不知天高地厚的。待她出去飞一飞就知道,这天底下,没有什么地方能容她栖身,莺莺燕燕的日子,她可过不下去。” “到时候,我自然找得到她。” 山风一吹,云英捂着鼻子轻打了个喷嚏。 陆三抬起头,嫌道:“让你别穿这么少了。” 云英白他一眼:“少废话,赶紧挖。” 她本想先去货郎家搜,但陆三如今当真是学聪明了,扛着尸身在山路上拐个弯迅速绕到了她和程七前面,得意洋洋地骂说,我就知道你不会老实等着。 最后陆三非闹着要三人一起处理尸体,否则,就干脆扛着去。云英只得跟着他,看他找了处泥土松软的地方刨坑。 云英一催,陆三也嫌用刀鞘挖着慢,索性挽起袖子,改用手刨。 挖好坑埋好尸,天已大亮,云英心下啐骂着,三人避人耳目,从小路绕进村,确认四下无人,再钻进那货郎的家。 一进屋,三人话不多说各自搜寻。 程七打开床边的大樟木箱,忍不住发出一声惊叹,陆三边骂着别大呼小叫边走过去,也同样发出一声惊叹。 云英撇着嘴转身看过去,那里头满满一箱子的绣花抹胸。 云英见陆三拎了几件出来闻,忍不住踢他:“你恶不恶心。” 陆三忙辩道:“我这不是确认下是不是同一个人的吗!村里这么多寡妇,万一人家有相好呢!” 云英嫌道:“那也恶心。” 程七赶紧岔开话题,说:“我翻了一下,没有妙音娘子的。” 这下另外两人都看向了他,云英欲言又止,陆三眯眼笑着戳他:“你小子,不老实啊。” 程七一愣,忙摆手道:“不是,那晾衣服的坝子就在后厨旁边,走过路过顺眼就看见了嘛。娘子又不穿这个,那不就都是……的了吗?” 云英没好气地白他:“你现在倒是会盯着我了。” 陆三笑了声,帮他解释起来:“这家伙就这样,不用盯。别说你穿什么,你哪天来月事他怕是比你都清楚。” 程七下意识啊了一声,云英心下一紧,立马瞪了他一眼。 春水满塘 第96节 陆三正翻着箱子里的抹胸,没注意身后程七张开的嘴缓缓合拢,朝云英微微点了点头。 “楼里那么多娘子,谁该什么时候来月事他都记得,到时候了一碗姜汤送进去,静儿就是被他这么给骗着的……啊,有了。” 陆三在箱底翻出些珠钗首饰和一叠信,他拿出信看了看,愤然揉成一团扔在地上。 “我就知道,她这种人,怎么会甘心放弃她那上等人的门楣!她早晚要害死我们。” 云英捡起来信来展开,脸色陡然铁青,程七则识趣地往后退了一步,不该他知道的,他向来不打听。 云英收好信,沉声道:“行了,趁没人发现,先把这屋子烧了,以防还有别的东西落下,找个安全的地方再说。” 程七在村口蹲守了好一会儿,还凑进人堆里帮着灭火,直到确认屋子里的东西烧得干干净净了才回到小竹屋外。 他一走近,便见云英和陆三似是刚吵完架,两人互看左右,谁也不想搭理谁,见他回来,云英便踢了一脚陆三:“我心头烦,你跟他说。” 程七惶恐道:“三爷,什么事?” 陆三撇嘴也没好脸:“没什么,就跟你说说我们以前的事。” “啊?” 云英叹了声:“过去与你说的不多,不是不信你,是这些事牵连甚广,知道越多越不安全。” 但现在,必须得说了。 货郎家中的信是妙音写给她堂兄的,她不知从哪儿得知她这堂兄在建康当了个小官,信中讲她阿爷当年的案子有冤情,还请堂兄想想办法。 陆三心里也烦,去枝留干,迅速交代了个基本,说完将信扔给程七:“自己看。” 程七立刻了然:“谢娘子是想要回这信。” 云英点点头,这封信里冤情为何没有写,但却写道,上回去信,堂兄可收到了。 “还有上一封信。” 程七想了想:“那屋子都烧得精干了,就是有应该也没事了。” “前段时间我天天在村里,这货郎是昨天刚回来的。也就是说,这封信是妙音早就给他了,前一封,则更早。” 云英顿了顿,又道:“若是在火里烧了固然好,就怕……” 就怕这信,已经送出去了。 “我先与妙音谈谈。”她指着另外两人,“你们俩,今晚务必要把平哥灌醉。” 程七有些为难:“宋大哥可不好骗,更何况他现在还误会我……” “我会跟他说,你喝完喜酒,明日就走,他不会怀疑的。” 程七啊了声,笑着点头:“好。” 云英起身先行,程七在后面拉住陆三,待云英走出一段距离,手肘戳了戳他,揶揄道:“三爷不地道,连我都骗过去了。” 陆三撇着嘴:“假的。” 程七笑道:“成亲哪分什么真假,反正都睡过了,差的不就是这过场吗?” 陆三含糊地咳了声,程七立马警觉,忍不住恨铁不成钢地皱眉:“你不是吧?昨晚上娘子不是都……” “走了!回去。”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5-15 情敌见面怎么能少了相互埋汰呢~ 第七十八章 非分之想·上 一灯如豆,谢妙音双眼失神地坐着,手一歪,针扎进了指腹,血珠子浸入绣帕,青竹染红,触目惊心。 她这才恍然,屋外的酒言酒语不知何时已经消停了。 门帘挑起,云英徐徐入内,坐到她身旁。 “平哥喝多了,今晚就让他在外头凑合。” 云英拿起竹篓里另一方绣帕,轻抚着上头的绣像,幽幽道:“我就没有这么好的手艺,白姨从不教我们这些。” 妙音浅笑:“这些闺阁手艺,学来也无用,打发时间罢了。” “也是。白姨教我们诗书艺、儒玄法,说到底,为的是将来好哄那些伪君子上床。”云英指腹磋磨着绣帕上的竹兰。 “寻欢作乐,用不上这个,只有好人家的女郎才学这些。哪怕是高门贵胄,压根不需要主母做活贴补,也可以亲手绣个香囊什么的,新婚燕尔添份情趣,色衰爱弛讨个贤惠名声。” 妙音放下手中针线:“你是不是有话与我说?” 云英见她似是有了准备,便也不再绕弯子了。 “妙音,你可还记得那次,你将纱幔拧成绳,绑在桌案上,顺着窗口往下爬。纱幔不够长,你吊在半空中,撑了许久,都快脱臼了才松手。” 妙音垂眸笑道:“记得,幸亏承平凑巧路过,扑上来垫着我,还避人耳目将我送回去。若被那白凤发现,我怕是少不了一顿打。” “他才不是凑巧。” 云英也跟着笑:“你刚被抓进来那日,我们都在院子里,你走了好久,平哥都还站在那儿,像个被雷劈了的傻子。那之后,他只要路过就总会抬头望,没事就在后院里呆着,躲在檐廊下,偷偷望。” 她眉眼含笑,已无当年的酸涩。 “只是你一开窗,他就找地方躲起来,怕被你看见了。” 妙音微怔,腼腆道:“他没与我说过。” “再大方的男人也是要面子的,他哪会说他是在下头守了好久,才等来这么个跟你搭话的机会。” 妙音掩嘴而笑,云英趁机握上她的手。 “妙音,我知道你这么好的家世,又这么漂亮,本该嫁个体面的夫君,享一辈子福。可有些事,发生了就是发生了,你那些叔伯兄弟就算是愿意接你回去,过几年也就是给你找个丧了妻的老头子嫁过去打发了,日子未必就比现在好了。” 云英顿了顿,想起宋朗说的算日子。 “你相信我,就算当初你不接受平哥,他也不会抛下你,还是会像现在这样待你。只要你不愿意,他不会勉强你。他虽然给不了你高贵的身份,但你一辈子都不用讨好他。” 她从怀里拿出那封信放到妙音手里。 “尸身我让陆三埋好了,不会有人发现,程七也不是小气的人,他不会记恨的。” 妙音低下头,她不确定程七听见了多少,她就是害怕宋平知道了也会以为她是不甘心当他的妻子,心一慌才出此下策。 她并不想回去做什么谢娘子,她只是放不下阿爷。 但云英方才一进来,她便知道,云英是信程七的,那宋平早晚也会信。 她攥紧了信,银珠落在手背上。 “我没有委屈,承平很好。就算没有那些变故,我也未必能遇上他这么好的夫君,他不嫌弃我,是我的福气。我只是想替阿爷讨个公道。他一生高节,却死得那般狼狈……” 说至痛处,她声竭而泣。 云英叹了声,将妙音揽进怀里,轻拍后背,抬眼望向桌案。 烛火摇曳,她想起那个说自己连口糖都吃不上的人。 “你阿爷那桩案子在朝中似乎是个忌讳,你几个哥哥在那之后也都陆续病亡,这当中定有蹊跷,怕不是寻常人能翻得了案的。再说了,这些士族高门说来体面,骨子里都是趋时附势的,你阿爷出事时他们可有相助?若当初没有,现在又岂会为他奔走。” 妙音掩面拭了拭泪痕。 “我知道,可那个人不同,我的阿爷,也是他的阿爷。” 云英一愣:“什么?” “他是府中乐伎所出。太翁念及三堂叔妻妾成群,又生性风流,却一个孩子都没有,早就引人闲话了,于是便做主将他过继给三堂叔。此事知道的人不多。” 云英蹙眉道:“你是从何处得知你这堂兄在建康任司盐监丞的?” “承平进城买药,会让我去赵婆子那儿暂住,那货郎替村里不少人送信办货,我听他与赵婆子几个儿子吹牛,说有谢监丞的门路,若想搭着贩些私盐,他能帮忙疏通。我便问了句,是哪个谢监丞。” 云英不免头疼:“你糊涂,这种人说话如放屁,半个字都信不得。” “是啊。我问他动静,他就总说信送了,人家还回应,说我若给他身子,他便再去催催。我……是我糊涂,我夜夜梦见阿爷,我真的很痛苦……” 妙音苦笑:“我就想着,就当是被狗咬了,我又不是没被咬过。事后,我又给了他一封信,写得更明白些,就是你看到的这封了。” 货郎识字不多,做买卖认得数,懂几句白话怎么写便够了。妙音怕他看懂,也怕那过继出去的儿子不再认亲生的爹,头一封信写得文雅晦涩,语焉不详,只道阿爷的死有内情。 “你们来了以后,我越想越怕。上回便是因为我,你才身陷险境,这若又因我引来祸水,陆郎君定要与承平翻脸的。” 可那货郎一直外出未归,昨日听说他回来了,她便约他夜里在林中相见,找他讨信。但那混蛋却说,压根没给她送信,还兽性大发,想用强的。 妙音怯怯望着她:“云娘,你可以不告诉承平吗?我会跟他说,是我一时犯病,冤枉程郎君了。你不要告诉他,我怕他怪我蠢……” “他只会怪他自己。” 枕边人夜夜梦魇,他却不知内情,也无能为力。 但妙音现下本就思虑重,云英也不好说太明白,只得叹了声。 “我答应你。” 云英从里屋出来时,只有程七一个人醒着。她皱眉揪起陆三的耳朵,这家伙醉得像条死狗似的。 “三爷说宋大哥精明,假模假式地喝容易引他起疑,咱俩必须得有一个来真的。”程七解释道。 云英点点头,眼神示意他出去说话。 听过内情,程七也不免叹道:“谢娘子糊涂啊。” “但我们在那屋子里只找到这一封信,我有些不放心。” 扔了,落了,都行,淋一场雨踩上几脚便不成样子了。纵是被寻常人捡了去,也如观天书,就怕落在了有心人手里。 “那娘子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换个地方?可此事若要瞒着宋大哥,怕是不好办。” 云英自然知道,别说是搬走,就是如何解释程七这桩误会,都未必瞒得住。 “我想让你去建康探探风声,殿下只认得陆三,你去打探方便些,你也比他机灵。”她想了想,“我让陆三暗中护着你,若感觉不对,你就想法子捎个信回来,我们立马就走。” 云英见程七愣着没吭声,又问道:“你不愿意?” 春水满塘 第97节 “不是,我愿意的。” 程七赶忙说道,他抿起嘴,挠了挠头,犹豫着开口:“东家,我能问你件事吗?” “你说。” “那时候……石老手里那么多人,你为何相中我了?这么多年,也一直信我。” 他今晚是真的很怕,他清楚自己的身份,比不上他们相依为命的交情,可东家没有一刻怀疑过他,还将那些过往都告诉他了。 云英冁然一笑。 “那些达官贵人,个个都自诩孝廉,又有几个是真孝顺。哪像你,自己都寄人篱下朝不保夕了,还铁了心要给尸骨无存的娘亲报仇。” 她伸手挠了挠程七额前那道磕头留下的疤。 杀个小县令,对她来说不过是顺手的事,便让陆三带着人头去试了试。 事实证明,她的确没有看错人。 “等明天陆三醒了,我再跟他说。你放心,我让他全程听你的。” 程七点点头。 云英想了想,又拉住他。 “听说江州如今是崔大人独揽大权,你也顺带打听下,我们走了以后,江州究竟出了什么事。” 程七转念一忖,笑道:“明白。这事,我肯定瞒着三爷打听。” 她笑睨他一眼,又交代了几句别的,打发他回去歇着。 夜深人静,云英在海岸边坐了会儿。 明月当空,海风猎猎,水声潺潺,她忽地起身解开束腰,挽起长发,将这身陆三精挑细选让人裁得分毫不差的嫁衣放到高处,又脱去鞋袜,只留了中衣,纵身跳进海里。 元月的海水有些刺骨,她往前游了一小段,仰躺在海面上,摊开双臂,让身子随海浪慢慢往回飘。 皎皎明月映满眼帘。 她朝着空中伸出手,似勾勒着记忆里的轮廓。 海水从指尖落下来,她下意识闭上了眼。 别人都是惦记什么梦什么,可她的梦里什么都有,偏就没有那个人。 他在江州的谋划看来是失败了,是刘旭不肯配合?还是殿下发难于他?在山阴时,那些行商说他去南陵治疫了。 该不会是染上瘟疫死了吧? 她往后一仰,整个人都浸入水里,将她那些非分之想都埋入海里。 可就算是死了也该托个梦不是? 最好化作怨鬼,恨她骂她,夜夜来她身边缠着她。 海水灌在耳朵里,嗡嗡作响。 她猛地直起身子,打了个喷嚏。 还是算了,他那种人,最好跟王八一样,活得越久越好。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5-17 这两天莫名其妙发烧了……这章内容也有点多,分开两章,下半段争取明天更。裴大人还有最后一场戏就要来扬州啦~ 第七十九章 非分之想·下 梆子声响,更夫巡过大市。 薄雪如烂絮般落下,才一个多时辰,白天晒化了的银雪又重新积上。一阵风吹来,冷得叫人直哆嗦。 长街尽头一个人影扶墙对着角落死命作呕,似是要将五脏全吐出来。 更夫本想上前问询,那人猛地回头,赤目相视,腰间长刀出鞘,在月色下泛着银光。更夫讪讪赔笑,脚步一转,连滚带爬地去了别处。 秦攸在雪中静立良久,待手脚都僵了,心也静了,才掸去身上积雪,推门而入。 陈氏一直等着没睡,起身相迎,替秦攸脱下沾满酒气的衣袍,换上干净的中衣。 脏衣抱在怀里,酒味中还有一丝淡淡的熏香。 陈氏眉间微蹙,但没多问,只道:“怎的回来这么晚?卢公子都回去了。” “他来过?” 侍女端来热水,陈氏让人退下去,挽袖拿起汗巾,秦攸赶紧接过来:“我自己来,沾了水容易受凉。” “不妨事的。” 陈氏笑着推开他的手,拧干汗巾替秦攸擦身子:“卢公子一早就来了,还有裴娘子,但裴少卿住城外,你一直不回来,卢公子等到申时便送裴娘子回去了。” 秦攸点点头,热帕子暖了身,他总算感觉自己像个人了。 “他可有说找我何事?” 陈氏低眉莞尔,转身换了条汗巾,濯热了给秦攸擦脸。 “他没说,捎了些东西来,我放在你书房了。倒是那裴娘子见你一直未归,便说要做些吃食留给你,我拦都拦不住,还一定要让我尝。她说这些都是你教她的,但我看,她这手艺远比你好。” 陈氏一想起桃儿就笑逐颜开,秦攸先前几次回京,说与这丫头一见如故,她一直好奇想见,但没等着机会。 “真是个好姑娘。” 秦攸总算笑了笑:“是啊,桃儿聪明,一学就会。” 陈氏顿了顿,叹道:“可惜她现在是裴少卿的女儿了,要不,我还真想……” 秦攸倏地握住她手腕,掌如寒冰,叩在寸脉上。 “媱娘,成亲时我们就说好了,不纳妾。我只有你一个夫人,纵是将来你走在我前头,我也不会续弦的。” 陈氏垂眼含笑,她嫁过三回,年岁也比秦攸大些,但嫁给他这些年,越过越像那情窦初开的二八少女了。 她前两任夫君,一个战死了,一个整日流连烟花柳巷,与人起了争执,回家就拿她泄火,边打边嫌她既生不出孩子又克夫。幸得娘家堂叔怎么说也是正三品的建武将军,堂叔从小疼她,便从中斡旋,让那败家子写了放妻书和离。 她本已打算青灯古佛过后半辈子,秦攸却登门提亲。 他那时还是堂叔麾下七品参将,堂叔对他青眼有加。虽门不当户不对,可她嫁过两回,又生不出孩子,再难觅得良配。秦攸仪表堂堂,又在她堂叔麾下,也算有个顾忌,总比守一辈子寡强。 三嫁对头婚,本不算个体面事,但秦攸在婚事上没半点苛待她,聘礼给得比她头回出嫁还高。她也是之后才知道,为了娶她,秦攸把自己的家底掏得干干净净。 外人都道他是寒门作派,看中她的门第,上赶着爬,她也这么想过,新婚夜里他说的这些情话,她没当真。 但日久见人心,他对她是真的很好。 成亲没多久,秦攸就被太子相中,入了东宫,短短一两年,如青云直上,让那些说她克夫落井下石的人都闭了嘴。娘家妯娌劝她早些张罗给秦攸纳妾,她也提过几回,但秦攸不愿意。 秦攸见她眼尾泛红,便环臂搂住她,伸手左右拭了拭泪痕。 “怎么了?” “我知道你对我好,怪只怪我肚子不争气。你早晚得有个孩子,不然你家里人也会觉得是我妒忌,不让你纳妾。” “不会的。他们现在都指望着我,谁敢说你闲话,我饶不了他。”秦攸安慰道,“你想要孩子,我便去打听下,有合适的,过继一个来。” 陈氏本还想再劝,但秦攸就此打住,不愿再提。 擦洗好,陈氏顺口问道:“对了,卢公子说裴少卿昨夜同他在一起,没去山里,你怎么反倒这会儿才回来?” 秦攸陡然斥道:“休得妄议殿下行踪!” 陈氏一惊,险些打翻水盆:“我没有……是卢公子等久了自己嘟囔的,他说裴少卿都不在,殿下昨夜应是没去山里,你今日不当值,应该早就回来才是……” 秦攸也觉失态,上前抱住她,温声解释道:“抱歉,我喝多了。上元之后,殿下会派我去一趟扬州,也不知什么时候回来,今日便去羽林军营,和之前那些弟兄聚了聚。” 陈氏倚在他胸口:“这才刚回来多久,又要走?” 秦攸点点头:“殿下还说要升我任五营校尉,我总算是配得上你了。就是这些日子还得委屈你,你放心,我一定尽快办完殿下的交代,早些回来。” 怀中娇妻轻柔应声,他轻抚她的长发,双目略微失神。 这是他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握住的权势。 他没有回头路。 “早些睡吧。” “嗯。” 上元一过,连着晴了好几日。裴晏挑了个黄道吉日,将府宅全数托给李嬷嬷,与桃儿正式搬回东山小院。 地方虽小,但就两个人住,三间屋子刚刚好,也省得桃儿打扫辛苦。 裴晏本想轻装简行,但桃儿也不知从哪儿整理出一大车东西,样样都不肯丢,说是她都要用。东山山路陡峭,马车只能走到山脚,但桃儿让他不用担心,有人帮忙运上山。 “阿爷放心,不花钱的。” 桃儿一边解释着,一边走到路口左右张望。 裴晏心下了然,便也站着等了会儿,不多时,那不要钱的苦力便满头大汗地跑来了。 “说好辰时的,你怎么才来!”桃儿低声嗔道。 卢湛挠挠头,笑得勉强:“起晚了……” 他走过去挽袖握紧扶手,一提气,将板车稳稳抬起。 “慢着。” 裴晏叫住他,将车上麻绳往他脖子上一套,冁然笑道:“这才像那么回事。小心些,别把我东西磕了。” 卢湛撇着嘴:“大人还真不客气。” 裴晏笑道:“又不是我求你来的,谁让你来,你找谁还人情去。” 桃儿赶忙解释说是卢湛老跟她打听几时搬家,主动说要来帮忙的。 春水满塘 第98节 “那就更得小心了,无事献殷勤,定有所图。” 桃儿怔怔地回头望了卢湛一眼,卢湛心里委屈,却又不能说是太子让他打听的。 上山的路一直晒着太阳,颇有些春意。 两人轻松一人苦。裴晏两手空空,快步走在前头,卢湛停下来捏了捏手的功夫,一抬头,裴晏都快走没影了。 桃儿退回来给他擦汗,递上水囊,问他要不要歇。 卢湛心下骂了几句,嘴上笑道:“不用,不累的。” 东西搬上山已过午时,桃儿忙着去做饭,卢湛瘫坐在竹门边,裴晏站到他旁边,笑道:“说吧,无事献殷勤,图什么?” 卢湛累得不想说话,但又不好不应:“我哪有。” “几吊钱找个力夫的事,哪用你卢公子亲自动手,这还不是另有所图?” 卢湛想了想:“大人上回把钱都还我了,那我先前在大人那儿白吃了那么多回,总该出些力。” “你倒是会耍小聪明了。” 裴晏今日心情不错,便顺着他的话给他算起账来。 “我就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没出阁的丫头,亲自下厨给你做饭,你一人又当别人三个人的饭量,怎么着也得帮她再运两三个月的柴火上山才勉强平账吧。” 卢湛不服道:“既是宝贝女儿,怎么还能让她运柴火呢,不该大人自己动手吗?” 裴晏一时语塞,正想着这臭小子愈发牙尖嘴利了,身后有人替他答道:“幼从父,嫁从夫,你与其在这儿替人家鸣不平,倒不如请个媒人,上门求亲,岂不皆大欢喜?” 卢湛一抬眼,立马踉跄地起身揖礼。 “见过太子。” 裴晏回身欲行大礼,元琅忙上前抬住他的手,面带微笑,语气却不容辩驳:“此处并无外人,你再这般客气,就生分了。” 说罢又让卢湛去山脚老地方把酒拿上来。 卢湛前额猛跳,他现在有些后悔没有花钱请人搬东西了,然为时已晚,只得应声下山。 “怎么,你这儿是不欢迎我了?” 元琅见裴晏一直未作声,笑道:“你放心,我不是来劝你的。纵是辞官归隐,也能见见朋友吧?” “还是说,你已不愿再与我相交了?” “我从未这么想过。” 裴晏心下叹息,东宫之主不进则亡,只有大权在握,才有资格去谈什么仁济天下。他明白元琅的难处,他正是还想要这个朋友,才心生退意。 元琅顿显快慰:“那便好,上回你露了底,我可不会再上当。今日你让我三子,不许手下留情。” 裴晏本想去叫桃儿煮些茶汤,元琅让他别耽误人家干活,说他也等着尝尝是什么手艺教卢湛短短几个月吃胖了一大圈,拉着他进屋对弈。 卢湛以为太子说的酒是一两壶,下山才知是一大车,有酒有肉,麦米茶饼,应有尽有。裴晏不喜生人,今日秦攸曹敦都不在,没有熟脸,他只能自己运上去。 第二趟走走停停大半个时辰才到,桃儿已做好吃食,见他回来,忙上前帮着卸货。他累得像条狗,也顾不上客气。 桃儿抱了两坛子酒进屋,回来说殿下就让他在外头歇着,别去打扰。两人便在院中石案上围着三个小菜填肚子。 “那棋到底有什么好下的,他们能一坐一整天,不嫌头疼吗?” 桃儿仰头晒着太阳,光风齐动,空山鸟鸣,干点什么不好? 卢湛埋头轻扫盘中餐,连连称是:“下得好,能赢,自然喜欢。” “我看太子殿下一直输,不也还是喜欢。” 卢湛想起往年此时,他大抵刚从范阳启程返京,太子对他向来宽容,过年都许他在家多待几日。 “也未必,有时赢的人才是输家。” 桃儿眨眼想了想:“为什么呀?” 卢湛挠挠头,他也不是很明白,只是叔父这么教过,堂兄也常嘱咐他若与同僚小赌,看见什么都别吭声,今日赢的明日都得输出去,只能多,不能少。 但对着那殷切期待的眸子,他又不想显得愚笨,信口诌道:“若一方一直输,不乐意玩了怎么办?总得让些彩头。” 桃儿恍然:“也对,七叔说要赢七让三,不能赶尽杀绝。” 卢湛点头:“没错,就这意思。” 裴晏连赢了十几局,两人从让三子,变作了让六子。 酒过三巡,渐生醉意,元琅手一抖,白子撞乱了棋局,遂摆手认输:“罢了,待我回去重头钻研下棋谱再来与你讨教。” 他举杯饮尽,笑道:“你过去诓得我不轻,我还真以为自己棋艺了得呢。” 裴晏笑着去捡散落的棋子,瞥见地台木缝里卡着几根锦丝,也没多想,回身见元琅已呈醉态,劝道:“再喝,待会得让卢湛背你下山了。他今日可累着了。” 元琅朗声笑开:“那我便借宿一宿。” 裴晏想了想:“是朝中又生变数了?” “也不算变数。” 元琅仰头倚在凭几上,与他说扬州的情形。 过去他们也是这般,本是说好不谈政事,但若见他心中愁闷,裴晏也还是会问,问得多了,再想说动他,就不难了。 他的裴安之,就是这种嘴硬心软的人。 “顾廉那老狐狸,年年剿匪,实则铲除异己。先帝还在时,扬州也算山头林立,张氏、陆氏、朱氏、孙氏,都各有依傍,也相互掣肘。然皇叔死了以后,元晖不思进取,只想躺着享福。他重用顾廉,也就这十年不到,扬州,已是一家独大。” 裴晏没作声,垂眸倒了杯酒浅尝小酌。 元琅忽又笑道:“他以为躲起来做缩头乌龟,又在我与梁王武王之间多方下注,便可一世无忧了?上回你说元晖有谢光案的证据,可你看他到现在都不吭声,你猜他在等什么?” “你打算暗杀吴王?” “扬州海寇,除少部分是东来的倭人,其余大多是让顾廉给逼得家破人亡的寒门武将,还有那些日子过不下去的庶民。散兵游勇,不堪一击,却又斩不尽杀不绝,春风一吹,又是一茬。” 元琅又满上一杯,笑着饮尽。 “既如此,何不招安呢?” 裴晏一愣:“那岂不更壮了吴王声势?” “所以我打算让秦攸去。他虽与你是同乡,然年少时因豫州之乱与族人失散,自小在荆州长大,对水战颇有些经验。我北朝将士善骑射,大多不识水性,先帝当年南下,也在这上头吃了不少亏。” 元琅直起身子,目光如炬:“这些人为顾氏所不容,要么死,要么另寻明主,这是天赐的良机,亦是双赢之举。元晖想用谢光的案子要挟我,最起码也得等到陛下宾天,时日尚早。” 裴晏默默饮酒,元琅话锋一转,又道:“我本来是打算让你去。” “秦攸比我合适。你手里有许多人,都比我合适。” 寒门,只有这一条出路,与那些落草为寇的人一样,与过去的北族人一样。 身无退路,才会拼尽全力去争去抢。 “可我只相信你。” 元琅看着他:“他们依附我,因为他们只能依附我。若我失势,他们也会毫不犹豫地抛下我。只有安之……” 他顿了顿,朝裴晏摊开掌心,露出那道旧疤。裴晏垂眸扫了眼自己手背上那道疤的位置,抿唇笑道:“年少冲动,都过去这么久了。” 元琅收回手。 十多年前刘昭仪难产而亡,宫外围猎时,王贵嫔之子元桀嘲笑他阿娘是无福之人,注定只能有他这个病秧子。他丧母之痛未过,一时奋起,与元桀相博,他比元桀小,又体弱多病,根本不是元桀的对手,是裴晏救下了他。 裴晏士族子弟,习六艺,射礼堪堪能看,摔跤搏命也比他好不到哪儿去。 他们合二人之力才将元桀扔下高崖,一人留了一处伤。事后,裴晏冷静地清扫现场,抹去搏斗痕迹,还让他握紧自己的手,以身犯险滑向崖下,做出失足坠崖的假象。 他双手抖颤,使劲将裴晏拉上来,掌心的血与裴晏手上的伤融在一起。 “你那时是听见他辱我阿娘才挺身而出的,对吧。” “嗯。” “那你可知那日我为何会与他拼命?” 裴晏一怔,那时刘昭仪刚殁,他并未多想。 元琅仰头望着横梁,双目失神。 “我阿娘是草原上的雄鹰,是临盆在即也能单骑冲出重围送还军报的巾帼枭雄,她若是男儿,文治武功,绝不会比舅舅差。她就算居后宫,她的寝殿里放的也是兵书长枪,陛下染上这恶疾后,身子每况愈下,角抵都时常输给我阿娘。她这样的人,又不是头一回生,哪会那么容易就殁了……” 阿娘素来要强,明珠要最亮的,马要最快的,她嫁的男人要是天下一人,她的儿子,也得是最优秀的。 可他生来体弱,阿娘看他难掩失望,却又从未放弃他。 阿娘的肚子越来越大,他怕弟弟出生阿娘便不再看重他了,也怕是个妹妹,阿娘的心愿又得落空。 临盆那日,他潜入窗边看着,见侍女嬷嬷进进出出,阿娘咬着牙,一声都没叫过。直到孩啼破空,他听见嬷嬷欣喜地说,是皇子。 他既惊也喜,本想离开,下一瞬,却听见阿娘虚弱的声音叫唤着。 “你们要做什么?” 那些平日卑躬屈膝的贱种,忽地换了副嘴脸,狞笑着拿着铰刀靠近阿娘。他们捂着她的嘴,摁住她的手脚,一刀刀剪烂她的身子。 元琅忽地立起身,双目赤红,看着裴晏。 “安之,我与你是一样的。这世上,只有你能明白我想做的事。” 裴晏瞠目无言,双唇微颤,却说不出半个字来。 手一抖,杯盏掉在地上,徐徐滚向门边。 第八十章 心诚则灵 春寒料峭,金丝银珞的帷裳随着马车颠簸,桃儿正襟危坐,双手双眼都不知该往哪儿搁。 她挑起帷裳向外探头想找卢湛,却见穆弘骑着马迎上来。 “裴娘子有什么吩咐?” “没……没有。” 桃儿赶紧缩回来。 她不喜欢这个穆弘,总是直勾勾地盯着她,看着就讨厌,却老跟在她这辆马车旁边。 春水满塘 第99节 但他们此行浩浩荡荡,一眼都看不到头,几次望出去,一个她认识的人都没有。 过年时裴晏跟她说,以后不当官了,要去山里住。她收拾了七八天才把东西都整理好弄上山,结果才住了不到半个月就变卦了。 出门她倒是高兴的,以为还像上回从江州回来那样,可以跟着秦攸他们骑马,一人捎她一段,有说有笑可好了。 谁知这马车一坐就是五六天。 车马停在山间小憩的时候,桃儿逮住卢湛诉苦。 卢湛笑她:“让你享福你还不乐意了?” 桃儿嘟囔着:“坐着是舒服,但像被关在笼子里,也没个人说话,我想跟你们骑马。” “那不行。”卢湛一口回绝,“大人此次去扬州是代天巡狩,不能像上回那般随意。” 桃儿懵懵地看他,裴晏这官名字特别长,她听了几回都没记住。卢湛想了想,又道:“反正就是比之前的官大了,得有排场。” “但我看阿爷好像不太高兴。” 卢湛不以为意:“大人是这样的,可能就是不爱出门吧,上回不就一路板着个脸嘛。” 桃儿左右张望,抿笑着凑到他耳边:“但李大哥他们都说那是因为当了活王八给气的。” 温热地鼻息落在脸上,像沾了火星子,烫得酥麻,卢湛垂眸笑说也对,那回去寻阳他就高兴得很。 穆弘方便回来看见卢湛和桃儿凑在一块咬耳朵,冷眼啐了一口唾沫。 他堂叔自先帝在位时便任太尉一职,又掌虎贲军,在朝中举足轻重,向来只有别人巴结他的份。只可惜,堂叔年事已高,膝下儿孙又都不成器,已由不得他再如当年那般作壁上观。 天子准了怀王领兵回京,太子如虎添翼,近来频频借益州战事染指堂叔手头的虎贲军。堂叔也早就有意向太子示好,让他多与裴晏打好交道。 但裴晏整日一副生人勿进的臭脸就算了,这不知道哪冒出来的女儿也对他爱答不理的。还有卢湛,因为秦攸那下贱玩意与他吵过几回,平日见面就翻白眼。 这些南蛮子,一个个的都不识抬举。 偏生太子给他们脸。 此行扬州,连秦攸都升做了长水校尉负责招安,他却还要跟在这儿遭人冷脸。 什么选贤任能不计出身,都是狗屁。他元氏就是皇帝做得太久,忘了自己是跟谁一起从戈壁草原上爬出来的了! 这样的人如登大宝,他们这些旧勋贵的好日子怕是要到头了。 他想着想着出了神,桃儿和卢湛聊得开心,笑着抬头正巧与他四目相对,立马敛容悻悻缩起来。 接官亭内,会稽郡守张康来回踱步,嘴里絮絮叨叨。 旁人都嫌他聒噪,但碍于情面不便开口,只若有似无地觑看顾廉。 顾廉抿了口茶:“玄伯,你且安心坐着,一个后生罢了,何至于此。” 张康跨步坐下,举杯如饮酒,一口咽下去,抬眉冷笑:“一个后生,在江州闹得你好妹夫丢了官休了妻都还恨不得跟他穿一条裤子!” 顾廉眯着眼,一脸澹然。 “勉之心气高,玄静性子也倔,分开些日子淡一淡也好。什么休妻,我可没见着,莫要胡言。” “好好好,你的家事,我不多说。但我就把话撂这儿,这裴小儿跟那东宫的狼崽子一样,绝非善类!你看他面上说着和裴中书崔司徒不合,给他那八竿子打不着的堂舅攀亲的功夫可比我们山阴最好的牙婆都厉害。” 张康脾气冲,话一出口便像炮仗点了火,顺线往上烧,摁都摁不住。 “崔显之也是个老狐狸,这么多年不显山不露水,三十好几当上范阳赘婿,翻脸就不认人了!当初他是怎么腆着脸巴结你的?我早就说了吧,东宫只要拿下江州,下一步,定是要拿我们开刀!你看元晖就知道躲在钱唐不露面,让我们来当马前卒,收钱享福的时候他怎么不这么客气?” 枯等了快一个时辰,顾廉也有些烦。 他沉了声睨着张康:“你这嘴若是闲不住,这会就赶紧去新桥旁的茶舍讲话本去,就从你那好侄女的风流账讲起,挣个满堂彩,讲舒坦了再回来,兴许还能赶上喝口晚酒。” 张康被戳到痛处,顿时哑了火。 “我这不是心里烦嘛。三品的太子詹事兼六品的度支曹郎中,分明就是盯着盐账来的。” “那你就更该管管令姿,让她和她那帮青衣道近来都消停些,莫给人捉了把柄。” 张康蹙眉,抬眼觑看一旁闷不吭声的孙长史,对方立马心神领回,带着其余人退出去说四下走走赏观春色。 待人走后,张康凑近了压低声:“听说那裴晏颇有些油盐不进,若是谈不拢,不如……” 他手一横,在咽喉处比划了一下。 顾廉摇头道:“你当人家随行那数千精兵是摆着看的?人死在扬州,你我脱得了干系?” 张康啧了声:“我又没说在建康动手。他来查盐账,自然要去盐场,不如就趁着招安的由头,将那厮引去定海……” 他嘴角扬起:“上了船出了海,可就不是他北朝兵的天下了。那秦校尉折了上官性命,吴王正好自然顺理成章接管他的兵马,一石二鸟啊。” 顾廉抿茶不语,张康有些急了,上手推搡。 “你倒是给个准话。” 茶汤泼在衣袖上,顾廉白了他一眼。 “这的确是个好机会。” 顾廉掸去水珠:“天子身子不好,又碍于旧情,对宗室封地都睁只眼闭只眼,但东宫野心勃勃,元晖远不如他父亲精干,早晚挡不住新君的手。我们与其层层上供,何不直达天听呢?” “你先前不是属意梁王吗?” 顾廉抿唇笑之,双眸露着精光。 “先前不知内情,如今看来,只要怀王还在,东宫之位就动不了。” 张康一急,拽着顾廉的衣袖:“什么内情?你又有事情瞒着我!” 顾廉用力挣脱,心疼地看着那被扯勾线的银丝锦缎,忍不住骂道:“你我是一条船上的人,别整天像个妇道人家,疑神疑鬼。” 分明就是心虚。 张康还想追问,孙长史快步回来,气喘吁吁地说人到了。 秦攸下马相迎,众人礼毕,顾廉微仰头,笑容可掬:“裴詹事呢?” 秦攸面有难色,揖礼道:“裴詹事舟车劳顿,有些水土不服,他让末将转告使君,不必设宴招待,他已轻车简行进城自行安顿,待身子好些再登门拜访。” 张康没忍住轻哼一声,眉梢微挑笑觑顾廉,无声取笑说你看得上人家,人家可不买你的账。 顾廉回一眼警告张康,面色不改,转而朝秦攸抛枝,说吴王在钱唐抽不开身,特意嘱咐让其好生招待。裴晏无福消受,那便当作给将士们接风洗尘,手一挥,让人去前方营中恭请所有参将以上将领赴宴。 秦攸不便推脱,只得应允。 艳阳高照,河面上泛着金光。 水土不服的裴詹事起早换过素衣,领着桃儿和卢湛出了门。 驿馆里随行卫队昨夜都去赴宴了,一个个喝得七倒八歪地回来。卢湛左右搀扶,忙到三更才睡下。 “怎么就你一个人?穆弘也喝多了?”裴晏顺口问道。 卢湛翻了个白眼:“那家伙散了酒宴就跟李景戎去秦淮河畔听曲了,这会儿怕是还趴在娘子身上呢。” “李景戎?”裴晏一顿,“他不是被……” 话到一半才想起桃儿还跟在后头,又咽了回去。 卢湛会意道:“那就不知道了,他如今任司盐都尉,听说是张郡守举任的孝廉贤士。” 裴晏垂眸闷了会儿,摇着头笑,未再多问。 三人沿着河岸走了一段,挑了间人最多的食肆。 裴晏点了两份汤饼,东西端上来,他拿竹箸在卢湛那碗夹了一小口,便转身与一旁的食客攀谈。卢湛一边暗骂裴晏抠门,一边飞快地吃完自己那份。 吃喝拉撒问了个遍,裴晏才回身敲了敲卢湛的碗:“吃饱了吗?” 卢湛勉强地扯扯嘴角,违心道:“饱了。” “可你脸上分明在骂我抠门。”裴晏顺手敲他的头,“走,换一处吃。” 卢湛跟在裴晏身后,听他问桃儿还想吃什么,桃儿左顾右盼,指了指街对角的茶铺。 进铺子又按方才的流程再来一遭,两三个茶果卢湛和桃儿分着吃,足足添了三回水,裴晏才与一旁的人聊够了。 他们巳时出来的,一路走,一路吃,几近申时,卢湛已是一口都咽不下了。 他这才想明白裴晏为何到每处都只抿一两口。桃儿也早就吃撑,又走了这许久,说有些累。 裴晏便在街角找了个没人的茶棚,要了三碗水,坐着歇会儿,心里回想着方才听来的那些市井闲话。 扬州富庶,肥了上下官员,百姓的日子也没有太难过,吏治还算清明,总的来说,只要不打仗,便出不了大乱子。 他此行只是辅佐秦攸招安的添头,反正他上回在江州也已经得罪了顾廉的兄长和妹妹,元琅让他在和籴检户的民政上多挑些毛病,顺带摸摸扬州的底。 “你就当是散心。” 元琅虽是这么说,但又给了他一道密令,见令如见太子亲临,可调秦攸带来这所有羽林军。 他本是心软,却在拿到令时不免心神一晃。 元琅真如自己所说那般相信他吗? 若是,当初在江州,秦攸为何领了他不知情的密令。 元琅说是不想他为难,那此行,是否也有怕他为难而瞒着他的事? 桃儿撑着脸听远处茶舍里头说书,边听边笑。 卢湛不太听得明白扬州口音,凑问道:“这是在说什么?” “说青娘娘得弥陀点化,受命于天,在海上救苦救难的故事。”桃儿答道,江州毗邻扬州,往来行商诸多口音夹杂,她大致都能听懂。 卢湛挠头:“青娘娘是个什么东西?” 一旁店家赶忙打断卢湛:“客人可不要乱讲话,让那些青衣道听见了,得闹的。” 裴晏方才也听人提过这名字,没顾上打听,遂摸出几枚钱,顺口问道:“这青衣道是何人?” 店家收了钱,笑道:“客人是外地来的?这扬州啊,拜观音道祖的有,信后土拜龙王的也不少,但走船出海,瞬息万变,谁能保佑咱们,谁家香火就旺。建康这一带,便是信青娘娘的多,连那些衙门里贵人也信的。” 桃儿附和道:“江夏那些跑船的,也有人拜青娘娘的,说是特别灵。” 卢湛不以为然:“怎么可能,人人都求发大财,难道人人都灵?” 店家笑着抹去手上的汗:“只要信青娘娘,纳捐几斗米,去香簿上挂上名,逢年过节便能在指定的道观领些米盐,虽吃不饱,但也饿不死。去年水患后发了瘟疫,不少流民逃到扬州,在江州千金难求的药材,三玄观里人人有份,这还不叫灵?庙里那些老和尚敲一辈子木鱼,菩萨可曾赏过一粒米?” 卢湛被问得哑口无言,裴晏在一旁笑道:“听来确实有些神通,这青娘娘在哪儿拜啊?我也去挂个名,回头山货生意若不好做,也有口饭吃,不至于卖儿卖女。” 裴晏今日出来,每到一处食肆,给自己编的话本都不一样,一会儿是卖茶饼的,一会儿是贩丝绢的,这会儿又成卖山货的了。 春水满塘 第100节 “客人顺着河走,过了青溪桥,人最多的那处便是三玄观了。” “多谢店家。” 裴晏朝他这待沽的一儿一女使了个眼色,三人起身往道观去。 刚走出没多远,桃儿忽地顿住脚步,回身踮着脚张望。 卢湛回头问她:“怎么了?” “我好像看见七叔了。” 卢湛高她一个半头,顺着桃儿指的方向眯着眼仔细看了看:“没有啊……你是不是看错了?” 裴晏发现身后两人没跟来,回头叫了声,桃儿想来也兴许是看错了,便拉着卢湛追了上去。 程七蹲在巷角连摇了三把骰盅都是豹子,忍不住苦笑起来,也不知这该算是东家的运势好,还是陆三的运太差。 刚想再试第四局,陆三便从巷口钻进来给了他一脚。 “撒泡尿的功夫,你小子怎么躲这么远,害我好找。” 程七挂好骰盅,嬉皮笑脸:“刚过了几个瘟神,躲进来了。” 十日前,城中府兵挨家挨户上门招呼,说是有京官要来,让大家的嘴都闭严实些。他们着实费了番功夫才找到与货郎做买卖的牙郎,问出几个月前,牙郎的确替货郎送了封信给谢监丞。 “但给谢监丞塞条子的人可多了去了,一年半载都未必会看。” 牙郎临死前是这么说的,陆三也觉得有理,都几个月了,真要有事,他们来扬州前就已经把谢妙音抓走了才是,遂决定先去谢温家搜一搜。 程七拗不过他,心里总有些忐忑,尤其今日,一大早起来就心神不宁。 “三爷,要不咱们还是先回去问问娘子的意思?” 陆三夺过他腰间骰盅,用力摇了摇,扣在地上,揭开来三个六,顿时喜笑颜开。 “看见没,天命在我~!” 第八十一章 命犯桃花 三人沿河而上,过了桥,几条道的人都朝一处汇。 这三玄观地方不大,人却不少。青瓦灰墙里人头攒动,乍一看似比京中的白马寺都热闹。过往香客人人腰间都挂着个药囊,他们今日进的食肆茶坊里大多也挂着这类似的药囊。 但这道观里头看着倒没什么特别。 桃儿见裴晏站在丹炉旁没动,问道:“阿爷,我们不上香吗?” 裴晏想说自己不信鬼神,但见桃儿一脸希冀,又改口道:“你们去吧。” 桃儿应了声,喜笑颜开地往人堆里钻,卢湛忙跟上去,左右推搡,引得一众人敢怒不敢言。 烧过香磕过头,桃儿还排队在殿门一侧掷龟甲求了一卦,却没向道人问解,急匆匆地跑出来,趁着还没忘记卦爻,抓着裴晏的手在他掌心比划。 “阿爷,这是好卦吗?” 裴晏笑道:“人家说的你都不信,你还求什么?” “我没听,我就是看他一写下来就立马出来了。”桃儿眯着眼,得意道,“观里解卦要收钱的。” 裴晏示意她回头,卢湛正坐在那青衣道人面前,点头如小鸡啄米。 桃儿皱眉:“卢公子怎么这么笨。” 卢湛付完钱出来,将写了卦爻的纸笺递给桃儿:“你怎么不听完就跑了?” 方才道士边写边问桃儿求什么,桃儿说求姻缘,他便蹑身凑近了听,谁知桃儿拔腿就跑,他犹豫了下,坐上前接着听。 桃儿见卢湛反正也给过钱了,便问道:“那他说了什么?” 卢湛挠挠头:“说了好多,什么……泽润山,山承泽,反正说问姻缘是极好的,但就是……” “就是什么?”桃儿催道。 卢湛努力回想了下那些云里雾里的说辞,指着卦爻上的第四排:“他说这里有变数,会……会……” 裴晏扫了眼卦象:“咸其股,执其随。” “对对对,是这么说的。” 桃儿皱眉道:“什么意思啊?” 卢湛张口无言:“我问了,他说天机不可泄露,只能说到这里,让我主动些。” 裴晏问:“他找你要了多少钱?” “两吊。” 桃儿瞪大眼:“我看他给别娘子解卦是收的半吊啊!” “你去问兴许是半吊,他去问,自然得加钱。”裴晏笑着拿过那张卦爻,“照本宣科,这钱倒是好挣,我日后也找间道观做这营生好了。” 裴晏拦下想回去寻晦气的桃儿,给她解释:“兑上艮下,你这是咸卦,彼此互有感应,问姻缘确是上吉,但九三变爻,意指不安所处,居上却谦下,情难自禁一心要随对方而去。” 桃儿想了想:“那算是好的还是不好?” 裴晏觑看一眼卢湛,心说得亏这小子笨,那道人收他两吊钱,分明是暗示他趁热打铁,早些生米煮成熟饭。 “女子出嫁从夫,只要不是所托非人,也算不上坏事。” 桃儿忙摆手:“不是我……我替阿爷求的。” 笑意在脸上僵了一半,裴晏转眸看向别处:“哪有问卦问别人的。” 卢湛望着裴晏欲言又止,想讨回他的两吊钱。裴晏把纸笺一揉,扔还给他:“回去吧。” 三人刚转身,正殿里那青衣道人追出来叫住他们。 “几位看着面生,是新入教的信众?” 裴晏稍作打量,方才他没进去,远观瞧不清楚,近看这道士眉目清秀,笑如朗月,难怪那起卦的案台排了好些妇人。 难怪这般照本宣科,也能生意兴隆。 原是卖的皮相。 卢湛心疼他那两吊钱没花在刀刃上,没什么好脸色:“路过而已。你有事吗?” “我是看三位对方才的卦爻有些疑虑,想问问有什么能帮到三位的。”青衣道人眉眼一弯,笑盈盈地看着卢湛,“收人钱财,与人消灾嘛。” 桃儿忙应声,拉着裴晏:“那阿爷也起一卦?” 她回头看着道人,确认道:“不另收钱的吧?” 裴晏拒绝:“不必了,我不信这些。” “施主不信卦卜,贫道也略通相面之术,或可为几位指点迷津。” “不必了。” 裴晏抬手施礼,转身就走。 他上回被人相面,那人到现在还欠着他一个交代,方才那一道九三变爻也直掀他老底,他心里烦得很。 “三位命犯桃花,劫煞未定,若不趋吉避凶,恐有灾祸啊。” 裴晏伫足回身,还没开口,桃儿先皱眉骂道:“你瞎说!” 道人不知从哪儿摸出张符箓,双指捻着晃了晃:“施主莫慌,只要带着这桃花符,便可化劫为缘,否极泰来。” 这下连桃儿都拉长了脸:“信你个鬼!” 人影消失在观门前,青衣道人旋即敛容,收起轻浮,朝一旁招招手,一个小道童凑上来俯耳听其交代。 话刚说一半,道童猛地咳了声。青衣道人抬眼,见卢湛神色匆匆地跑回来。 “施主这是……” 卢湛清了清嗓子,嘴里含糊:“多少钱……” “什么?” “你那个桃花符,多少钱?” 道人盈盈一笑:“此符聚先师数十年修为,又汇天地之……” 卢湛是借口尿遁而归,没工夫听他废话,掏出两吊钱:“给我两张。” 道人面色稍顿,转眸作为难状:“我这符可是汇集天地之灵气,日月之精华……” 卢湛觉得这家伙在瞎扯,但想来他也不缺钱,宁可信其有。 “你要多少?” “一两金。”道人伸出食指,“一张。” 是夜,裴晏沐浴完回房就寝,但躺上床翻来覆去两个多时辰都难以入眠。他起身坐到案边欲抄经静心,却见案台上放着一枚折好的黄符。 他拿起拆开看了看,又贴近嗅了嗅,未见异样。 想了想,把符箓折好放回去,挽袖提笔。 若是一张符就能化劫为缘,那这世间哪还有那么多痴男怨女? 过了会儿,门外忽有轻微响动,裴晏起身踱至门边,轻唤了声,无人应答。 等了会儿,他打开门,一张纸条从门缝里滑落。他展开来一看,忙追出去,然左右空无一人,唯廊边地上沾着一点泥印。 翌日,卢湛起了个大早,本想溜去三玄观,刚一开门便和裴晏撞个正着。 “我还当你没起,正好,随我去州府。”裴晏见卢湛有些为难,又问道,“有问题?” 卢湛赶忙摇头:“没……没……我是起来方便的,有点懵。” “那你快去,我在门口等你。” 卢湛嘴角一抽,只得悻悻地去茅房假意方便。 他昨夜把那一两金一张的符箓给桃儿,桃儿一转身便连蹦带跳地送去给裴晏了,还说她不怕什么桃花煞,大不了就像李嬷嬷那样不嫁人,一辈子伺候阿爷。他思来想去,便把自己那张给她了,换来一句:“卢公子你可真是大善人。” 他后悔死了,就不该省那一两金,不给裴晏买的。 两人踏着晨光造访州府,值守的差役陪笑迎他们进正厅就坐,转身添茶的功夫,赶紧让人去刺史府长史府通知上官。 春水满塘 第101节 一盏茶抿了约半个时辰,孙简才姗姗赶来。 “听闻裴詹事前两日水土不服,下官正想请郎中今日去看看。” 裴晏摆手道:“一点小病,不妨事。” 孙简知道他是装病,也不计较:“那不知裴詹事是想先检户,还是先查和籴账册?” “都不急。” 裴晏顿了顿,五指在案台上轻叩两圈。 “我想问问孙长史对沈居的案子可有印象?” 孙简神色一顿,微微抬眉,抿唇犹豫片刻才道:“裴詹事缘何如此问?当初沈居的案子乃吴王亲办,人证物证皆层层上禀,确认无误后,方才将其斩首示众。如今已过五年,难道是有什么变数了?” “孙长史不用紧张。扬州的粮税向来都是交得最足的,只在五年前因此案耽误过,当年的盐税也是次年才补足的,我不过随口问问。” 孙简释然:“钱款账册上都有载,我这便命人取来。” “好。” 裴晏垂眸饮茶,但孙简还没来得及走出正厅,差役便匆匆进来,在他耳边低语数句,孙简脸色大变。 裴晏与卢湛对视一眼,他上前问道:“出什么事了?” 孙简赶忙笑道:“没什么,城中昨夜出了起命案,不妨事的。” “命案当报去县衙,死的是什么人,竟让孙长史这般紧张?” 孙简支支吾吾了几句才坦诚相告:“谢监丞府上昨夜遭贼人闯入,家中侍从十余人无一幸免。” 裴晏听出重点:“只有侍从死了?” 孙简解释道:“谢监丞昨夜赴李都尉的酒宴,彻夜未归,逃过一劫。” 谢监丞…… 裴晏蹙眉回想了会儿,才想起来先前查卷宗时曾看见,谢光有一侄子在建康任司盐监丞。 他笑了笑:“我在廷尉任职多年,也有些查案刑断的经验,或可帮得上忙,孙长史不介意带我也去看看吧?” 孙简欣然道:“裴詹事愿意帮忙,那可真是太好了。” 裴晏抬手相请,卢湛跟上来,凑到他耳边低声道:“大人,咱们一来就出事,这是不是也太巧了?” 裴晏垂眸笑道:“连你都觉得凑巧,说明孙简这演戏的功夫还待精进。” 卢湛有些不服:“我又不傻。” “是吗?”裴晏笑睨他一眼,“你那桃花符,花了多少钱?” 卢湛一惊,磕磕巴巴:“大人怎么知道……” “你又不傻,怎么不自己想想?”裴晏笑着把话扔回去,“你若猜对了,我把符还你。” “一言为定!” 卢湛一路走一路猜,走到了地方还没猜中。 守在谢府门口的衙役带三人入内,满院血迹斑驳,明显有过一番恶战。裴晏环视一周,问道:“尸身呢?” 衙役看了眼孙简,回禀说尸身都运回县衙了。 孙简凑上来问:“裴詹事可要去县衙验看?” 裴晏笑了笑:“我只是陪孙长史前来看看,又不是要抢扬州的活干。” 他看了眼一旁眉头紧锁的卢湛,眼神示意他切莫张嘴。 卢湛会意地点点头,裴晏便跟着孙简在谢府走了一圈。 “贼人的目标似乎是谢监丞的书房。” 孙简指了指屋内散落一地的书册,裴晏站在门边,顺口应声,并没有要进去的意思,眼神瞥向一边,在墙角处看见个眼熟的物件。 裴晏迅速朝卢湛使了个眼色,陡然改口:“孙长史可介意我进去看看?” 孙简眼前一亮,忙道:“当然不介意,裴詹事请。” 谢温那封密信便是走他的路子交到顾廉手上的,顾廉为此颇是满意。今日一早,守在谢温家中的十几个府兵死得干干净净,满院残肢断臂,他二人正怀疑是否与裴晏有关,差役便来说裴晏在州府等他。 顾廉让他去引裴晏来,借机试探裴晏的反应。 裴晏故意在书斋里仔细翻找,看卢湛回到门口才放下手里的东西。 孙简试探道:“裴詹事可有什么线索?” 裴晏指了指墙上的仕女图:“看来是个雅贼,不值钱的画都不入眼的。” 卢湛既已得手,裴晏随便转了圈,便说没什么发现,回州府继续查账了。 孙简也跟着回去陪了会儿,见裴晏是真的开始查账,未时一过便找了个由头离开去向顾廉复命。 孙简一走,裴晏放下手里的账册,让卢湛去把门关好。 卢湛在门边窥视了会儿,确认没有人在外头,这才折回来。 总算能开口了,他急忙主动邀功:“大人,那院子里一看就有过一场恶战,来的人绝非寻常小贼,死的人也不会是什么侍从。” “我知道。” 裴晏伸出手,卢湛这才想起裴晏刚才使眼色让他去偷偷捡的那个木块,他从怀里拿出来递给裴晏:“这是什么?” 裴晏拿在手上仔细看了看:“骰盅。” “这是顶。”他说着,手指顺着裂口比划,“被人一刀削掉了。” 卢湛想了想:“这是贼人留下的?” 裴晏指着顶上两个小孔,孔旁有些磨损:“这里栓过麻绳,可以把它挂在腰上。” 卢湛微微张嘴,裴晏这么一说,他好像有那么点印象了。 “走,回去让桃儿认认。” 裴晏合上账册,脚步轻快,好似赶着投胎。 驿馆里,桃儿刚拿过去只看了一眼便指着里侧几道刻痕:“是七叔的。这是七叔的密咒,他说刻了这个就有财神保佑,逢赌必赢。” 她忽地啊了声:“我昨天看见那个真是七叔!” 裴晏一愣,细问才知昨日之事。 “你只看见他了?可有别人?” “没……” 裴晏有些失望,退了几步坐回案前,心绪大起大落,一时难以平复。 卢湛刚才想说的话还没说完,他凑上前,认真细数他看见的那些血痕,手指在桌案上比划,反推着昨夜那场恶战的交手顺序。 “孙长史说死了十几个人,但那程七只有身法还行,他做不到。” 他想了想:“陆三……应该可以。” 第八十二章 请君入瓮 春暖日和,东风转绿,云英倚躺在树下看远处一人一狗在海岸扑来咬去。直到人和狗都裹满泥浆,转身朝她跑来,她才想起要阖眼装睡,却已来不及。 宋朗在狗肚子上擦了擦手,搭上她:“云姨,咱们今天练什么?” 云英愁眉苦脸地支起身:“昨天被你那么一摔,我后腰这会儿还拧着疼,你让我歇两天。” 以往陆三不在,宋朗就跟着宋平干活。但那日之后,宋平总夜里一个人喝闷酒,白天起得晚,他这生龙活虎的儿子就缠上了她。 “你答应了我的!”宋朗高声抗议,“你说把地犁了,衣裳被褥洗了再去村里买酒回来,把酒窖装满就教我新招的!” 云英心说谁知道你小子干完这么多活还有这么好精神!过去养过那么多丫头加起来都没你能折腾。 “那这就是我今日教你的。下回记得先要甜头,活做一半,留些筹码好收账。” 云英笑着刮去他鼻尖的泥渍:“人强你弱,活都干完了,我就是反悔,你有辙吗?” 一个弱字戳中软肋,宋朗二话不说便扑上来,硬顶着跟她角抵。 云英猝不及防,用力拽了两下没甩掉,腰一扭,又拧到痛处,踉跄两步后背磕在树干上。 她故意吃痛地叫出声,宋朗这才松手。 “云姨一把年纪了,还想多活几年,你给我消停些。” “你不是比三哥还小吗?”宋朗嘟囔道,“女人就是娇弱,没意思。” “孰强孰弱是靠你这身蛮力吗?你的好三哥听谁的?” “那是他裤裆硬,耳根软!我才不会像他那样!” 云英失笑:“这话等你裤裆能硬了再说。” 宋朗梗着脖子还想争辩,却被人抢了先。 “等他裤裆能硬了,怕是追着撵着都赶不走,这男人就跟狗一样,哪有尝过肉了不惦记的。” 云英回头见赵婆子提着竹篓站在土坡上,她打发宋朗先回去叫他阿爷起来做饭,整理好衣衫起身迎上去。 “嬷嬷找我有事?” 赵婆子点头:“钱唐来了风声说朝廷要招安,只要是个男人,出过海识水性,甭管过去从哪儿来,一律重新编户入籍。这村里头平日藏着掖着的都上鄮县去观望了,你家这几位郎君可要去?” 云英眉间微蹙:“寻常良籍就能卖个好价钱了,丁籍更是送钱都要寻对门路。这天底下哪有白得的便宜,这般不挑,准没好事,搞不好是阎王殿前点卯呢。嬷嬷可千万别凑这热闹。” “算我没白疼你。”赵婆子眯眼笑道,“陆郎君呢?好些日子没见着人了。” 云英转眸道:“我还当嬷嬷是来找我的。” 赵婆子笑了笑:“你上回说要跟老二出海的,他明日就要去,你收拾收拾,卯时在小湾口等着。” 赵婆子见云英犹豫,又说过段日子那点卯的官来了,保不齐有什么变数,最好在家里多待些日子,错过这回,怕是得等入夏了。 云英虽答应了陆三去哪儿都带着他,但这几日又着实被宋朗烦得头疼,一咬牙便应了下来。 大不了回来了再哄哄。 春水满塘 第102节 男人嘛,好哄得很。 翌日天还未亮,云英便坐上了船。 她昨夜本想与宋平谈一谈,可刚吃过晚饭,宋平就已经躲在后厨又喝上了。想来还是陆三演得太差,没瞒过宋平,那夜她们在屋子里的话让他听了去。 妙音说自己不是想回去当金尊玉贵的谢家娘子,可她既然放不下忘不掉那些气节名声,这些话听在旁人心里,不过都是覆水难收破罐破摔的自我安慰罢了。 更何况是枕边人。 烟波浩淼淡月色,船身随波荡着,不多时,水天之际隐约可见一线金光。 “今天是个好日头。” 赵家老五走上甲板,他是赵婆子最小的儿子,只比宋朗大六七岁,云英头回见时也不禁暗叹这赵婆子可真能生。 他拉着根麻绳在铜柱上栓牢,瞥了眼云英:“二哥说你想学,那你自己看好了,我可不教第二回 。” “这是要做什么?” 赵老五指了指头顶桅杆:“挂帆。” 云英笑着拽了拽绳子:“让我试试,我会爬树的。等我上去了,你再跟我说解哪根绳。” 赵老五怀疑地打量她,把麻绳另一头扔给云英,咧嘴笑道:“行啊,你若掉下来,我可不接你。” 云英笑睨他:“难怪嬷嬷发愁给你说不上媳妇。” 赵老五不服,一生气更显稚气:“跟这有什么关系?” “自己琢磨去。” 云英将麻绳在腰上缠紧,这杆子一看便是给男人爬的,借力的第一阶就有些高。她伸手搭着桅杆,脚尖踮上去试了试劲,一鼓作气攀上两人高。 赵老五忍不住惊呼:“你猴子变的?爬这么快。” 云英懒得骂他,提气又往上攀,站到了最高处,海风猎猎,刮在脸上甚是舒爽。 “放哪根绳啊?”她朗声向下问道。 “先放左边的,再去右边!” 最后一根绳解开,船帆唰地降下,风一鼓,船身朝着一处歪,赵老五赶忙拉正帆。 云英往下看了看,上来容易,下去则有些不好借力,偏生她的腰还疼着,只能双臂使劲,小心翼翼地往下爬。 下到一半,风向陡然变了。 船身大幅摇晃,她脚底踩空,手在桅杆扒了两下没握住,摔到甲板上,身下却是软绵绵的。 云英睁开眼,看见那张稚气未脱的脸正埋在她胸口。 “你倒是快起来!”赵老五红着脸推她。 她坐起来,伸手捏他滚烫的脸,笑着夸道:“你比朗儿上道。” 赵老五吃痛地摁着腰起身,嘴上不服:“你拿我跟个小鬼比!” “你也没比他大多少。”云英抿笑道,“再说你打得过他?” 赵老五吃了瘪,那宋朗跟个狼崽子一样,他还真打不过。 云英起身解下麻绳:“看在你接着我的份上,我教你几招,让你赢他一回。” “真的?”赵老五顿时两眼放光,“那你快教我。” 云英心想这男人真是不管多大都爱争长短,嘴上却道:“急什么?这站都站不稳,回去了再说。” 赵老五噘着嘴,有些不情愿,刚要开口,赵二从船舱里出来,扔来两个水囊。 “要起浪了,喝口醒神汤,省得头晕作呕。” 赵老五捡起水囊,递了一个云英,刚过一场虚惊,她也有些口干舌燥,打开了几口喝下。赵二上前调了下船帆,说天公作美,可以顺风走一截,招手让云英随他去舱内。 舱内堆满了东西,赵二从角落扒拉出渔网,扔到地上:“冬天不出船,网子都没理过,可能有些打结,你给理一理。” “行。” 云英就地坐下,舱内昏暗,赵二又去拿了盏油灯进来。 船身一直摇晃,她理了一小会儿,便觉胸口闷得慌。她也是头回坐海船,心想比陆三他们说的要难熬多了。 可头越晃越晕,她想起身时才发觉不对,赶忙背手用力拧了下后腰扭伤的位置,疼痛也只让她多清醒了一瞬。 困意如排山倒海,阖眼前,隐约听见舱门嘎吱打开。 醒来时天已黑,手脚被麻绳绑紧,云英挪着身子倚在墙边坐直。 地上都是泥,她已不在船上。 一股浓烈的烂肉腥味裹着湿气,这气味很熟悉,令她下意识咽了咽唾沫,口里似又泛起些腥臭。 “你醒了?” 耳畔一个细嫩的声音传来,云英左右张望,却什么都看不清。 身旁一阵窸窣声响,一双小手搭上她胳膊。借着头顶漏下的微弱月色,云英才看清是个七八岁的女童,但这孩子手脚没被绑住。 “这是哪儿?” “小东岛。” 云英努力回想,确认是没听过的地方,她抬起手,温声哄道:“你可以帮我解开吗?” 女童点点头,伸手吃力地扒拉着麻绳,嫩声嫩气道:“解开你也逃不出去,被抓来的娘子都逃不出去。” “不试试怎么知道?有路来,自然就有路走。” 手上的绳结松开,云英捏了捏手腕,自己去解脚上的,手脚自由了,她起身站定,搭了下脉象,又蹑身到门边站了会儿,确认屋外没有人守着。 这些人只放这么个好骗的小丫头在这儿,她说抓来的人都跑不掉,此言想来非虚。 “你刚才说这儿有很多被抓来的娘子?这儿有女闾馆?” 女童呆愣不解:“那是什么?” “就是男人嫖妓找乐子的地方。” 女童点点头:“有的。就在前面。” 云英心下了然,看来赵婆子是蓄谋已久,想趁陆三不在甩掉她这麻烦。 可真是自寻死路。 她倒是不担心她的救兵怎么找到这儿来,只但愿赵婆子他们能识时务在平哥手上就快些招,若是落在陆三手里,可就生不如死了。 “但他们今晚有人伺候了,你暂时不用怕。”女童低下头,声音也闷起来,“那些倭人就跟恶鬼似的,回回来都折腾掉大家半条命。” 云英微微扬眉。 扬州海域有倭人的事她在江州便听说过。前些日子整日在码头坐着无聊,也向左右妇人打听了些细节。说是早些年这海上的贼匪都是倭人,时常上岸劫掠,朝廷隔三差五剿匪,却剿不出个结果。 官兵一走,卷土重来。 直到五年前闹了回盐荒,总算惊动天子,派人来查。最终斩了几个官这事才消停。 那之后,便只闻风,不见人。 海上依旧海寇盛行,却不再是倭人,而是些流民逃兵落草为寇。 从脉象看,她中的迷药不深,只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即便顺风也走不了多远。 这个藏了倭人的岛,应是离定海不远。 她盘算了会儿眼下的处境,回身问道:“你是他们安排在这儿看着我的吗?” 稚嫩的脸上闪过一丝局促,女童咬着唇,点点头:“每个娘子被抓来都要先寻死觅活一阵子,都是我劝好的。” “那你怎么不劝我?” “我看你也不想死啊。” “牙尖嘴利。”云英被她逗笑了,伸手捏了捏小脸,“你说对了,我不想死。有什么好寻死的,不就是男人嘛,我还怕没男人呢。” 她想了想,索性席地而坐:“你有名字吗?” “红樱。” 云英笑道:“和我的名字很像,我们倒是有缘分。你也是被抓来的?” “我在这儿出生的。”红樱低垂着头,细声嘟囔,“我也是倭人,一半是。” 云英懂这一半是什么意思,她神色稍凝,挽起红樱的衣袖仔细检查。所幸虽有些瘦小,但身上白净,没有伤。 小丫头不太会撒谎,有些话真,便说得利索,有些话像是别人教的,不管接不接得上,都得往外吐,便说得磕碜。 虽参不透玄机,但她大抵有了些数。 关她的人,至少暂时还有所图。 云英笑了声,身子往后一仰,靠在墙上:“我饿了,你给我拿些吃的吧。” 红樱一愣:“你不是要跑吗?” “不是你说跑不了么?你说其他娘子都要寻死觅活好一阵,费这么大功夫,总不会打算就睡一回便扔了。倭人也是人,要人伺候也得让人吃饱饭的道理总该懂的。” 她这么一说,红樱反倒有些局促,紧咬下唇,眼珠子一直转。 云英看在眼里,凑近温声道:“再说,我若跑了,就算被抓回来,他们也会打你的。” 红樱咽了咽,丢下句那你在这儿等着,弓着身子出门去。 瘦小的身影藏在树丛里盯看了会儿,确认屋里的人没有动静,这才转身小跑,穿过白砂石铺就的小院,径直进了最里头那间屋子。 屋内两男一女盘坐,倚在门边的玄衣男子正仰头看着刚磨好的长刀,刀锋在麦色的小臂上轻擦,几根毛须迎刃而断。 红樱一番交代,她想起那女人看她的眼神,解她衣裳,小心翼翼,分明是关切的。 “我觉得……她应该会帮我们的。” 玄衣男子嗤笑一声:“那个女人狡猾得很,你还小,别被她骗了。” “我不小了!” “她要吃的,就给她。” 男子收起刀,神色冷峻:“总之,一切按之前定好的来。过得了这关,我才能信她。” 春水满塘 第103节 第八十三章 利刃 金乌西坠,送走最后几个香客,玄元子长叹了声。 方才那几个妇人七嘴八舌地问了快一个多时辰,说得他口干舌燥,两只手都快给摸出油了。 还是那些未出阁的小娘子好,羞羞答答,说什么听什么,也不多问。 最起码,不会动手动脚。 低头喝口茶的功夫,再抬眼,对面又坐上一人。 绛色锦袍,隐见鹤纹。 他心口一紧,咽了口唾沫,稍定心神,端坐抱拳:“原来施主身居高位,前些日是贫道有眼不识泰山了。” “是么?” 裴晏垂眸自袖中抽出那张半夜塞到他门缝里的字条,摊开来推至案前。 玄元子笑意微滞:“贫道不明白施主的意思。” 裴晏浅笑不语,又从怀里拿出前几日卢湛两吊钱换来的那笺卦爻。 两张纸并作一排,食指在上爻“兑”字上轻叩两下,又移到另一边,指尖划过沈居有冤四字,最终在“冤”字右下重重敲了两下。 “墨不同,纸不同,但这一勾未免太好认了。”裴晏微微抬眉,“你既引我来,却又装傻,该是我问你什么意思。” 玄元子坐直了身子,眼尾扫到殿外卢湛右手握刀,警惕地看着这头。 这护卫个头大,步子宽,算来只迈三步……不,两步便可一刀斩下他的头。 来得比想象中快,还有好几张字条都没送出去。 他收起轻浮:“那裴詹事这几日可去查过了?” “查你的确费了些功夫。” 裴晏答非所问,不紧不慢道:“你生母是张康府中乐伎,一场酒宴后,张康将她送给你阿爷。过府一个月,便有了身孕。时间太过凑巧,你一出生就在道观。不取名,不入族谱,所以沈居案发,没有波及到你这个同父异母的弟弟。” 裴晏紧盯着面前这人,对方一脸坦然,甚至也直勾勾地看着他。 “他们不当你是一家人,你倒是不计前嫌。你可知沈居通倭一案是吴王亲办,莫说是铁证如山,就算真的有冤又如何?顺势而为,公道是破竹的利刃,沉冤昭雪,青史流芳。但若逆流而上,公道就要用代价来换了。” 这世间的公道哪有那么理所当然。庶民乞良臣,良臣盼明君。 可若这公道将动摇江山,明君还会是明君吗? 元琅贵为储君,他想求的公道尚遥不可及,一句有冤,就够了么? 缄默良久,玄元子方抒怀一笑。 “我有俗名,兄长为我取名琰。他说这本是他留给儿孙的名字,但长嫂福薄,他们成婚近十年,一直没有子嗣。也不会有了。” 他顿了顿,抬眼目光如炬,语气不再客气。 “裴詹事只在意我是谁,却不在意我是否有证据,什么清官直臣,果然都是些空穴来风。你畏首畏尾,看人下菜,与张康顾廉之流,有什么区别?” 裴晏拿回案前两张纸,仔细对折,收入袖中。 从他查到的籍册上看,这玄元子与卢湛同岁,到底还是年轻,沉不住气。 “官嘛,能有多少区别?” 话一出口,他稍愣片刻,会对他说这话的人就在扬州,兴许就在建康,他得沉住气,才能把人揪出来。 万无一失地揪出来。 裴晏恢复如常,澹然道:“一人仅收几斗米,却时常派米派盐。一开始,新人纳的粮,可派给旧人。但你们在扬州已有如此声势,新粮应该早就不够了。你假借这青娘娘,吸纳信众数以万计,靠的不是什么神通,而是真金白银。你哪儿来的钱?身后又是何人?他们也知道你想翻沈居的案吗?” 玄元子凝思片刻,转过弯来:“裴詹事原来是怕中计。” 他起身走到殿前,挽袖爬上供桌,从镀金的神像座下抽出一卷油布,又从供桌跳下,衣摆扫落案前贡果。他回身一脚踩上,险些摔倒,咂舌踢了一脚,果子在地上滚了几圈,停在门槛前。 裴晏收回目光,看向那放在自己面前的布卷。 “是什么?” “证据。” 玄元子一直紧端着的脸上显出些稚气:“你这么在意我是谁,我背后的人是谁,那你背后之人是谁?你此行不就是替你身后之人寻这一柄破竹的利刃吗?” “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裴晏理着袖口,故作恬淡:“我不是一定要靠这个的,但你只能靠我。” 玄元子转眸细忖,坐回案前。 “你想要什么?” 总算不太笨。 “我想跟你做笔交易。”裴晏欣慰地笑了笑,招手让卢湛进来,“谢温谢监丞府上前些天遭了贼,贼寇杀了十三人,至今下落不明。” 他接过卢湛递来的那半截骰盅,放到玄元子面前。 “应是两个男子,年岁二十上下,其中一人操江州口音,腰间常挂着这个。” 玄元子狐疑地拿起来看了看:“城中搜了十几天都没找着,你真当我会开天眼?” “寻常百姓,生不入官门,死不下地狱,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孙简找不着不稀奇。他们三更入户,必要事先踩点,且应该受了些伤,我只要知道他们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了,不用你抓人。” 话音刚落,一道童喜笑颜开地跑进来,卢湛赶紧拔刀拦下。裴晏抬手示意放行,道童躲到玄元子身后,怯怯觑视。 “我等你消息。” 裴晏起身,想了想,拿起自己面前那包东西。 “这个,我便当定金收下了。” 玄元子凝眸看着案前骰盅,直到道童摇晃才回神。 “你怎么来了?” 道童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了看外边,确认裴晏已经离开,这才小声道:“沈娘子回来了,让我来告诉你一声。” 玄元子顿时喜上眉梢,刚迈出两步又停下:“你等我,我换身干净衣服。” 不多时,一大一小两个身影自侧门出,踏着暮色,沿河而下,钻进靠在河岸边的一艘画舫。 舫内侍女见了他微微颔首,将其引至最里面,道童则留在门外吃起了糕点。 推开门,一道纤薄的身影正盘坐在灵牌前,青丝高挽,清香白烟,袅袅绕在她身侧。 张令姿听见声响,缓缓侧身,嫣然笑道:“琰儿。” 玄元子上前扶起她:“嫂嫂何时回来的?” “刚进城。”她看出端倪,“出什么事了?” 玄元子抿了抿唇,将方才裴晏找上门的事悉数告知,他拿出那半个骰盅。 “这案子也有些蹊跷,但孙简亲自在办,一点风都没透出来。”他想了想,“难道是裴晏的人?” “要是他的人,又何须找你打听下落。”张令姿摇头,“他看了你给的证据吗?” “没有。他说……当定金收下。” 张令姿冷笑一声,阖眼默了会儿,将骰盅递还给玄元子。 “安排下去问问吧,找得着,便看他下一步的意思,找不着……我再想别的法子。”她转身轻抚灵牌,“他说得对,若想为徽之昭雪,只有这一条路。” 侍女在门外轻唤,说李景戎请她赴宴。 “二公子说,穆右率得闻娘子才名已久,特请娘子赏光一叙。” 不等张令姿回话,玄元子勃然斥骂:“放他娘的屁!李景戎这个阉狗,自己都叫人给骟了还不老实,一天到晚干这腌臜事,这么想巴结人家,他怎么不脱了裤子自己上!” “琰儿!” 张令姿喝住他,转身道:“你跟二公子说,我换身衣裳就来。” 侍女怯怯退出去,张令姿拉着他坐下,轻声安慰:“我给你带了些山阴的小食,你吃完了再回观里。” 玄元子闷声应了下,待张令姿离开,他才看向灵牌。 静默须臾,猛地一脚踢翻香炉,香灰洒了一地。 清风灌进船舱,他陡然清醒了些,忙跪在地上双手捧装回去。 “对不住……大哥……” 他喃喃着,重复一遍又一遍。 木缝小刺扎进掌心,渗出红珠,和雪白的灰搅在一起,一团浆糊。 晚风徐徐,货船停靠岸边。 船工陆续上了岸,货仓里一道木板松动,程七从木箱里钻出来,左右看了看,这才叫陆三也出来。 两人趁着夜色上了岸,疾步归家。 “记住啊,云娘问起就说是你决定进去偷信的。”陆三勒紧了腰上绷带,咬牙嘶道,“她要知道是我的意思,肯定收拾我。” 程七笑道:“我没问题,就是三爷你别心虚,小心让娘子给看出来。” 刚到门口,宋朗便扑上来,陆三笑着抱起他,左右张望:“你云姨呢?” 宋朗咬唇道:“云姨失踪了。” “什么?” “前几天,赵婆子来找过云姨,第二天一早云姨就不见了。” 陆三牙关紧咬:“几天前?你阿爷呢,他没去找?” 今日一早,宋平总算醒了酒,发现云英已失踪好几日,他向宋朗问询一番后,脸色铁青,嘱咐宋朗在家中看好阿娘,便带着兵刃进村去了。 宋平临走前嘱咐说,若是他彻夜不归,便带阿娘去山里躲着,等陆三他们回来。 宋朗从未见过阿爷那般肃然,心惊胆战地等到天黑,刚要去叫阿娘,陆三就回来了。 陆三扔下宋朗就一脸煞气地往村子那边跑,程七赶忙扶起宋朗,嘱咐他回屋先等着,跟了上去。 春水满塘 第104节 一屋子女人哭哭啼啼,唯有赵婆子昂着头,冷静看着面前这赤红了眼的舒朗公子。 “我夫妇二人受你照拂多年,此恩此情,我是记得的。” 宋平幽幽看着赵婆子,手腕一转,一锥猛地扎进赵二的大腿上,赵二猛地挣扎,渗了血的口涎自巾布淌下,他双手双脚被钉在桌案上,如同一只待宰的羊。 墙角缩着的几个赵家媳妇相互抱头,瑟瑟发抖。 她们不明白,村里人人称颂的宋郎君,竟会是个玉面阎王。 “但云娘是我亲妹妹,我过去有负于她,她若有三长两短,我便是死了,都无颜见她。” 宋平叹了声,从怀里掏出一个药瓶,青灰的粉末洒在赵二的伤口上。 赵婆子咽了咽口水,她答应了人家,眼下局势难测,她不能失信,只能硬撑道:“是她先逼我的!” “我的耐心有限。”宋平拔出长锥,又刺向另一条腿,“我不伤妇孺,但你不要逼我。” 墙角缩着的赵二媳妇实在受不了,哭喊着跑了出去,宋平刚回过头,外头便发出一声惨叫,那娘子被人掐着脖子退了回来。 陆三将人重重扔在地上,程七跟进来扫了眼,浓郁的血腥气熏得他后枕嗡嗡作响。 “我把风。”程七说完便关上门守在外头。 陆三煞青着脸进来,二话不说,上前拽起赵婆子脖子,将人拖到赵二身边。 他抬手一刀便削去赵二一大片腿肉,抓着赵婆子的手,十根指头用力摁进血肉中,卡进骨头里,那骨头的主人拼命挣扎,胸腔里发出如兽般低吼。 “说,人在哪儿?”陆三哑声问道,五指渐渐用力。 赵婆子虽也见过不少世面,却不曾直面这种疯狗,一时间如被封了喉,只大口喘着粗气。 “陆三你让开。” 宋平不想把路走绝,所以白天抓了这一家子人后一直好言相劝,没有动粗,赵婆子说请云英去了个地方,不日会回来的。 但去哪儿,做什么,不肯说。 陆三赤眼相对,完全听不进去:“你的账,我回头会跟你算!” 他说着,又看向赵婆子:“我再问最后一次,云娘在哪儿?你这嘴要是吐不出有用的话,那留着也没什么用,等我把你这些子子孙孙的心肝脾肺全都剁碎了塞进你嘴里,我自会撕烂了它!” 陆三拿着她的手握起刀,抵上赵二的肚皮。 “三。” “我说了她不会有事的!” “二。” “关兄弟答应了我,不管成不成,都会送她回来!” “一。” 刀尖轻轻扎进皮肉,赵二在桌案拼命挣扎。 “她在小东岛!!” 陆三松开手,蹙眉看着宋平:“小东岛在哪儿?” 宋平缓缓摇头,赵婆子喘匀了气,额前的汗直往下淌,她看向已然昏死过去的赵二。 “小东岛外有暗流,只有熟悉这片海域的船夫才进得去。村子里,只有老二知道怎么去。” 陆三看了眼赵二,手脚麻利地拔出钉住他手脚的长钉,转身拽起地上缩着的赵五,赵五吓得忙大声哭喊。但陆三只扒下他衣服,撕成布条,夺过宋平手里的药瓶,闻了闻,倒在赵二的伤口上,又用布条绑紧。 剧烈的疼痛将昏死的魂魄又招了回来,陆三一手扛起赵二,又踢了脚赵五。 “去备船。” 宋平追出门外拦下他,转眸犹豫:“你等等……” 陆三将赵二放下来,让程七扶好,左右手一捏拳,猛地抡在宋平脸上。 “你上次就丢下了她。就是龙潭虎穴,你也乖乖跟老子一起去,否则我现在就回去拧断你那大小姐的脖子!” “你试试看。” “那你就瞪大眼睛看好了!” 陆三撩起袖子就要走,程七赶紧丢下赵二拦住他,宋平也气上了头,厉声让程七松手。 程七一手抓一个死不松手:“你们都冷静些,还是找东家要紧!” 他看向宋平:“宋大哥,你若信得过我,谢娘子和宋朗我替你看着。若有风吹草动,我带他们去别处避避。” 宋平想了想,点头应允。 “云娘信你,我自然信你。” 不多时,赵五踉跄着跑回来说船备好了,程七目送这几人远去,长长地叹了声。 “东家,你可千万不能有事啊……” 第八十四章 非我族类 月色如洗,远处隐有海浪拍岸,一声声地,引人犯困。 云英躺在屋顶破瓦处下头,夜空繁星熠熠,唯三台司命《晋书·天文志》:西近文昌二星曰上台,为司命,主寿。《黄帝占》:泰阶,上阶上星为天子,下星为女主;中阶上星为诸侯三公,下星为卿大夫;下阶上星为士,下星为庶民。昏暗难辨,南郊灵台上怕是有许多人彻夜难眠了。 许多年前,也是这时节,殿下久战不归,白凤哄太史令带她们夜登灵台。 “司禄星耀,此战必是大捷!” 糟老头子躺在地上,皮肉松垮耷拉,嗓子比身子气力更足。 “那便好……” 她守在石阶下,听着淫声渐起,忍不住探头看过去。白凤衣衫半解,骑坐在那苍老疲惫的男人身上,痴痴仰望太微。 “那便好。” 风一吹,云英挪了挪身子,后腰扭伤处已不痛了。 算来已是第三天,宋朗那小子烦归烦,但比陆三小时候机灵,平哥来之前,她得有些准备。 从红樱那丫头嘴里套的话来推算,这小东岛上的倭人起码有五十以上,还不算那些遭罪的娘子。 这么多人,不遇上年节大宴,下毒也难有十成把握,不能硬拼。且这些人到底是异族,就算模样声线都仿到十成,也极易穿帮。 除非有内应。 云英蹙眉咂舌,那红樱呆呆傻傻,心思不重,背后操控她的人,想来对她不太差。若是个愣生的毛小子,兴许还能试试,丫头……说不动的。 还是得先脱困。 就算出不了岛,也可以先藏入山林。毕竟陆三没回来,她若在人家刀下,反倒会连累宋平。 风卷着一股胭脂香钻进鼻孔,门外看守不由得啐了口唾沫。 个个都在前院快活,偏轮到他俩来守这娘们时,红樱过了快半个时辰还不回来,心急火燎,难受得紧。 “你去催催那丫头。”高个的忍不住道。 “你怎么不去?” 矮个的不忿,红樱是二夫人的人,他才不想去寻晦气。 高个的一脚踢上来,刚要开口,身后的门嘎吱一声开了。 两人一惊,警惕睨视,却见这骚货衣衫半解,没骨头似地倚在门上,娇声道:“怎么还不送吃的来?” 这小娘子在里头关几天,轮守的几个兄弟早就馋上了,这会凑近了看,丰乳纤腰,媚眼如丝,果真是个狐狸精。 高个的不客气道:“老实回去待着!” “奴家饿嘛。” “饿也忍着,老子还饿呢……”高个的眼神就没从她身上挪开过,下头瞬间鼓胀,淫心顿生,“吃的没有,只有肉棒槌,喂你下头的嘴。” “那也行啊,比没有强。” 纤纤玉手勾上他松垮的束腰,身子不由自主往前迈了几步,矮个的先警醒:“少主交代过……” 高个子犹豫的功夫,腰间酒囊被云英一把夺去,他心下一紧,扣紧刀柄。 云英仰头喝了几口酒,一股细流顺着唇缝淌过玉颈,润湿胸口衣襟,薄衣贴着肉,春色若隐若现,两人不约而同咽了咽。 “骚货。”他笑骂了声,顺杆便要往里钻,矮个的拉他,被他回身甩开,“又不是个雏,怕什么!” 他一把抱起娇娘,头埋在脖颈上如狼似虎地啃咬,她故意哼得大声,顺手勾上另一人的裤腰,把人也一并拉了进来。 高个的嘴里啃咬着乳肉,着急忙慌地解下裤腰,抬她的腿。 “急什么?”她娇声哼笑着,腰微微后仰,媚笑看向另一人,伸手探进他裤裆里,左右手各握一柄,掌心收拢磨蹭着黏糊肉菇,五指慢慢朝根部聚。 那二人喘息急促,快意直冲天灵。 “快……快让我……” 话音未落,无骨玉手猛地硬如虎爪,五指齐齐扣紧,钻破皮肉,霍然往外一扯,两条肉虫被连根拔出。 红雾喷薄而出,还未来得及叫出声,口中便被塞入秽物。 她轻轻一推,两人便倒地如河虾般蜷缩猛颤。 猩红点点洒满那张娇柔媚骨的脸,月色下如夜叉厉鬼。 云英不紧不慢地擦去胸口残留的口涎,俯身摸出这二人腰间匕首。 “快让你做什么来着?”她笑道。 也不等回应,手腕一转,双刀扎入咽口,一大一小两条虾抽搐了几下,彻底没了声响。 云英重新系好衣服,从尸身上拔出一柄刀收好,趁着夜色快步走入林间。 银月没入云中,头顶忽地暗了。 云英选了条人迹少的小路进山,想先挑个高处俯瞰地形。 山里更易藏身,晨有朝露解渴,果子虫子好寻,运气好,逮个野兔什么的,撑上四五天不是问题。 她边走边擦着脸上的血,心中后悔方才走得急了,没割些腿肉下来带着。 春水满塘 第105节 不出太阳的话,能放好几天呢。 若平哥一时半会来不了,她得留些气力想别的法子离开。 正犹豫着要不要回去,密林深处传来几声呜咽哭声。 云英眉间一紧,这哭声有些熟悉。 她蹑身靠近些,远远看见一醉汉压在红樱身上,小丫头死命挣扎,反被扇了几耳光。 是计? 她有些犹豫,他们自有因果,不是她一个自身难保的囚徒该管的。 但转身走了几步,耳畔的哭声渐渐微弱 ,心里的哭声却满溢而出。 “求求你,放了我吧。” “阿娘……救我……” 她蜷在羊圈时,耳畔天天都是这样的哭声。 襄阳城破后,北朝的战马势如破竹,过去那些高高在上的公卿大夫,降的降,逃的逃。 北族人是豺狼猛兽,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鬼,天下落在他们手里,人间必成炼狱。 这话她从小就听,可南朝真的没了,百姓的日子却好过些了。 最起码,人是人,羊是羊。 哪有什么南人北人倭人,这天底下,从来就只有刀俎和鱼肉。 红樱躺在泥地里,十指折了三,右臂也脱了臼。双眼肿成一条缝,嗓子干哑,浑身疼得要死掉了。 可她还不想死,她怎么能死在连月亮照不见的地方。 “你放了我,我不告诉夫人……” 独眼男喘着粗气,抬手又给了她一巴掌,让她闭嘴,低头急急折腾着他那醉酒挺不起来的家伙。 “我求你了……” 红樱呜咽着,压在身上的人忽地一哆嗦,栽倒下来。温热黏糊的水顺着他的身子淌到她身上。 “求猪求狗,都胜过求男人。”云英掀开尸身,笑着扶她起来,“你忍着点。” 说完一用劲,把她脱臼的胳膊重新接上。 “你怎么在这儿……”红樱脸上挂着泪,惊魂未定,说话一抽一抽地。 “找你啊,半天不来送饭,饿死我了。” 红樱定了定神:“门口那两个……” “死了。” 想来也是。 云英见她没有大碍,便走到一旁,弯腰捡地上散落的米糕鱼脯。看起来这丫头是送饭路上被这厮抓来的。 她拍干净吃了两个,剩的撕下一块裙摆仔细包好放进怀里。地上还有几只晒干的豆丹,平时她吃饭,红樱便缩在一旁啃这个。 拿起一只咬了一口,一脸嫌弃。 “看你这么宝贝,我还当晒了更好吃呢。这玩意还是得吃活的。”云英把另外几只也收起来,“这个当是我救你的报酬了。” 虽然不好吃,但这虫干能放很久,得留着应急。 “你等等!” 红樱爬起来想追她,脚一软摔了一跤,云英没回去扶她,只站在路口,右手转着从尸身上拔出来的匕首,刀光明晃晃地反照在她脸上。 “你不会觉得我会跟你回去吧?”云英笑了笑,“我只是路过顺手,不是救苦救难,他们若要打你罚你,我也没办法。” 红樱手脚并用地爬过来,扶着树干站直,指着北边:“今晚有贵客,船停在那边,天亮前一定会走。你想法子躲上去,便可回定海。” 见云英凝眸不语,她咬咬唇:“你怕我骗你?” “那你骗过我吗?” 红樱垂下头,默了会儿,背过身去:“你爱信不信!” 等了良久不见回应,再回头,身后已无人影。 海风拨动船头上的灯笼,摇摇晃晃脱了钩,落在甲板上溅起火星子。 守船的衙役一脚踩熄,遥看岛上,边饮酒边愤愤叹骂:“甘大人就知道自己快活,也不让我们也上去尝尝味。” 另一个衙役嗤之以鼻:“这些倭人都是索命鬼,小心被吸干元阳见阎王。” 说话间,远处似有鬼影飘过,醉酒的衙役转身搭在围栏边远眺。 “怎么了?” “好像有船来了。” “小东岛没倭人带路哪进得来,我看你是想女人想出癔症了。” “也是。” 断崖后渔船靠岸,半丈高的巨石挡在前面,陆三一把掐住赵五郎的脖子。 “耍花招是不是?” 身后瘫坐在高椅上的赵二虚弱地叫了声,他伤得不轻,没法子亲自开船,只能坐着指挥。但陆三他们是生手,暗礁处绕了好几个来回才安然闯过。 “岛上倭人多,你们就两个人,天亮前能找着人就不错了。只有停在这儿,有断崖挡着,才不容易被发现。” 宋平从怀里掏出个药瓶,给赵家兄弟一人喂了一颗。 “两日后,我们若没回来,你们就自己回去,找宋朗要解药。” 赵五忍不住呛声:“你们不回来,他岂会给我们!” 陆三冷哼道:“那你就跪好了,求神拜佛,希望我们安安全全地回来。” 断崖太高,只能先下水游到浅滩处再上岸。 陆三在沙地上抖了抖身上的水,左右手各握一柄短刀,刀身十数个刺勾,沾着皮肉便是摧枯拉朽。 宋平忍不住嘱咐:“你冷静些,不要见人就杀,先问出云娘下落。赵二说这岛上有五十余人,隔壁的大东岛还有近百人,不可硬拼。” “不用你说。” 陆三回头冷睨他一眼,腮帮子鼓了鼓:“若她不在了,你就自己回去。带着你女人和儿子离开扬州。” 刃锋轻磨,发出刺耳声响。 “五十……一百……都得给她陪葬。” 还有他。 他陪她在菩萨立过誓,这辈子,同生共死。 花厅内,定海县令甘守望倚在凭几上,左右手各揽着个娘子,半醉着任由她们喂食。 这小东岛每回来,攒小半年的元精都得给榨干了去。 可惜啊,这么好的地方…… “张郡守的意思是,东宫此次招安,不计前嫌,想必那些落草为寇的贼人都会借此改头换面。你们何不也趁此机会,化整为零,加入他们。如此,未来我们也可里外照应。” “可这与我们先前说好的不同。” “此一时,彼一时。” 甘守望看着主座上不苟言笑的将军。 “过去天子在建康,手一伸便够着了,总有些束手束脚。可如今的天子在洛阳,天高路远,鞭长莫及,以为派个五品校尉,收些散兵游勇,就能掐住我扬州的咽喉了?竖子可笑!” 他笑着又饮一杯:“你放心,我们也有别的人安插在里头。” “我若是不答应呢?” “那将军可得另辟安身之处了。” 长刀猛地劈断案桌,一直不吭声的关循拎刀架上他脖子:“你这是威胁我们?” 甘守望心下嗤然,但脸上笑意不减:“少将军误会了,东宫铁了心要插手扬州,至少三五年内,定海这一片,要么是扬州府兵,要么便是这招安的人马。你们想继续藏木于林,怕是难了。” “我们南朝人与你们一衣带水,过去也一直各取所需,合作愉快。可太子不比吴王,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在这一点上,我们更该同仇敌忾才是。” 厅外侍女匆匆进来,在关循耳畔低语,他脸色骤变,朝座前对了个眼神,便跟着出去了。 “还疼吗?”花房内,二娘子给红樱上好药,拿了身新衣裳给她换上。 “不疼了。” 话音刚落,关循便冲了进来,侍女说,红樱被大东岛的人盯上,耽误了送饭,云英便趁机杀了看守跑了。 他去现场看过,两个色鬼被生剜了家伙,死得不意外。但山林里的尸身却有些蹊跷,这独眼男是狗奴那帮人的三把手,虽是醉了酒,却也不该死在红樱这种小丫头手上。 刀口还是从后颈插入的。 关循朝继母揖礼后赶紧问:“是她杀了狗奴的人救下你的?” 红樱见瞒不过去,只得咬唇认下,却急忙道:“但她杀完人,捡了些吃的就走了,我不知道她去哪儿了。” 关循眯眼盯着红樱,她怯怯不敢抬头。 二夫人也看出异样,劝道:“红樱受了惊,你让她好好睡一觉。人总是在岛上,待天亮了慢慢找。” 关循心神领会,颔首退出去,点了三五人去码头搜甘守望的船。 小东岛附近的暗流,只要记住路线,多走几趟,海上熟手就能找准航路。所以外来的船,都只在夜里进出。 他知道那女人是关不住的母老虎,在寻阳便见识过她的狠辣。 但早不逃,晚不逃,偏生甘守望来的时候逃。她怎么知道他打算今夜送她去伺候甘守望,探这狗官的虚实,也探她愿不愿帮他们这些异族。 他是小看她了。 谁知才刚走到码头,远远便见岸上躺着几具尸身。甘守望带来的衙役被悉数斩了头颅。 看伤口一刀致命,应是高手。 关循不禁皱眉,但上船仔细搜了一圈,未见踪影。 春水满塘 第106节 月出云稍,映出沙地上几滴血痕。 他命人牵来黄狗嗅着味追,一路跟入林间。 黄狗停下来,昂着头猛吠,任人拖拽都不肯走。关循左右环顾,正疑惑时,头顶一声猛喝。 “原来是你!” 枝头微颤,一道黑影扬刀劈下,寒光破空。 关循下意识后退,刀锋擦着鼻尖而过。 “原来是你啊。”他站定了身子,唇角轻扬,“恩公。” 第八十五章 坦诚·上 寒露从岩尖滴下来,顺着后颈滑至背脊,云英不禁打了个颤。 与红樱别后,她在高崖上远远看了眼沙岸边的官船,便顺着山溪往上,寻到这处石洞。洞不大,山溪横穿而过,南北各有两条出口,头顶石缝刚好漏下一缕光,映在石壁雕像上。 神似观音,形却不是。 但扬州一带,信什么的都有,是什么不重要。 反正她也不忌讳,见什么拜什么,磕过头,才拿起神像前稍有些脱水的果子吃掉。 他们发现她逃走,定然是先搜船再搜山。若运气好,这里可以躲一晚,但不能睡,大抵只能等三日。 她过去很多次以为这条命走到头了,最后都没死成。 清泉潺潺,月色明净。 若最后是死在这里,也不赖。 只是还有些念想…… 云英抬眼凝看神像,缓缓抿起唇,将话咽回肚子里。 刺耳交刃随风灌入洞中,她警惕起身,贴壁走到洞口,声音越来越大,还伴随着惨叫与嘶吼。 密林间刀光粼粼,血肉横飞,一道黑影纵身而起,如虎似狼地扑向逃窜的男子。 她贴着树丛想靠近些,却听见熟悉的声音。 “留活口!” “老子不用你教!” 心口一松,云英从树丛中站起来,宋平正缚着一披头散发的男子,袖箭抵上颈脉,拧眉盯着前方不远处挥拳猛砸人脸的陆三。 “平哥!” 她错开地上血肉模糊蜷缩着的家伙迎上去,陆三停下手,倏地站起来挡在她面前,双唇微颤,半晌没开腔。 云英扫了眼他黑红难辨的手,大半身血渍虽都是旁人的,但手背砸得用力,磕在骨头上,也是青紫一片,瘀斑点点。 她先开口:“我没事。” 陆三咽了咽,先一把抱住她,又推开来上下摸了个遍,确认是真的没伤才敢出气。 “我早说她没事了。” 身后关循抬起头,轻飘飘地哼笑,陆三二话不说回身又给了他一拳,险些崩掉大牙。 “你下手轻点!”宋平咬牙斥道。 关循被宋平双手反剪扣压跪着,陆三这一拳把人锤在了宋平腿上,撞得他左膝一弯,险些摔倒。 云英这才看清关循的脸,微微抬眉:“原来你是倭人。” “原来你男人这么多的。”关循鼓了鼓嘴角,嗤笑揶揄,“到底哪位是正房啊?” “我最喜欢嘴硬的男人了。”云英付之一笑。 三人对视一眼,陆三转身把关循带着那几个人了干净,从尸身上扯下几根裤腰,将俘虏绑牢实。 她既安然,这活口就没有留的必要。 回到断崖旁,宋平将人交给陆三押着,自己先下水去叫赵二把船停过来,云英趁机问讯:“你与赵婆子是什么关系?她竟肯替你冒这么大的险。” 关循反问:“你们杀了她?” 云英看向陆三。 “没死,就赵二受点皮肉伤,宋九干的。”他一咂舌又道,“他把你骗来的,我没拧断他脖子他就该叫我一声祖宗!” 陆三心虚一分神,树丛里窜出个人影,一口咬在他胳膊上,他下意识甩开,瘦小的身子重重落地。 红樱顾不上疼,爬起身就又再扑过来,陆三刚扬手便被云英叫住。 关循拧着眉:“你怎么在这儿?快回去!” 红樱顾不上应声,朝着陆三用力磕头,求他放人,额头很快淤紫一片,她似是想起什么,又转而抱住云英的腿:“娘子,我知道你是好人,你放了少主,你抓我吧。” 云英双眸微动,唇角轻扬:“他既是你的少主,那不就更该抓他了?投鼠忌器,才不会追来。” 红樱哽住,她本是担心没骗过关循才跟出来,见他们去搜了船又没搜到,心里记挂便一直远远跟着。 “但你也算照顾过我……这样吧。” 云英在她面前蹲下,拿出短刀:“你的命,换他的命。” 红樱紧咬下唇,胸口猛地起伏几下,一把夺过匕首便往自己胸口刺。关循怒喝一声,急着要起身,却被陆三死死摁住。 短刀高高凝在半空,红樱呆愣着看云英掰开她的手,将刀收回去。 渔船停靠好,云英示意陆三将人先押上船,俯身抹干净小丫头脸上的泪痕。 “那时我看你垂死挣扎,我当你是想活,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命,这么轻易就交给别人?我若反悔,你不是白死了?” 红樱抽抽着,豆大的珠子止不住落:“少主若死了,我们都活不了……娘子,我求求你,少主对你没有恶意,你相信我……” 陆三在船上催她。 “我救了你两回,你给我好好惜命。”她起身,“莫要再跟来,否则,你就捧着你们少主的头回去吧。” 宋平守着赵家兄弟行船,云英将关循带入船舱,她上回便是在这儿着了道,再进来下意识捂住拭了拭鼻尖。 “说吧,你抓我究竟打什么主意?” 关循冷笑:“现在说这个还有什么用吗?” 云英靠在高椅上,用刀尖挑着指缝里的血污:“我耐心有限,你可不要浪费那丫头给你挣来的机会。” 关循一愣,转眸语气软了些:“我想请你帮个忙。” 陆三忍不住上前给了他一脚:“使这种下三滥的手段绑人,也好意思叫请!” 关循双手反绑,在地上挪蹭了几下才重新跪直。 “你们南朝有句话,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我总得先试试,你到底会不会帮我们这些倭人。” “难怪在寻阳,你那般不识抬举。”云英了然笑道,“你想要什么?” 关循犹豫了会儿才说他们这一支是因战乱逃到定海附近的,过去几十年一直与顾张两家合作,自南朝起便以抗倭之名向朝廷要粮要兵,实则贼喊捉贼。 改朝换代后,顾氏仍旧稳坐扬州,但自顾廉当家,愈发变本加厉了。 “以前七八年才会做一次戏,挑些老弱病残送死便能了事。近来一年要来上两回三回!平素供应也时时短缺……”关循说来咬牙切齿,“当我们是圈养的猪狗,逢年过节便宰上几只!” 云英蹙眉回想:“我怎么听说自五年前闹过一回,近来剿的都是那些流寇逃兵。” 关循冷笑道:“一年两三回,猪狗都养不了那么快,更何况是人!” 陆三忍不住插嘴:“那也是你们跟那些狗官的恩怨,与我们何干?” 关循脸色一沉,默了会儿才道:“顾廉和元晖本就有些龃龉,现在朝廷要招安,京城的贵人也要插手扬州,我们这些异族,早晚都是弃子。” “小东岛有二十多个娘子十余个孩子,有的是买来的,有的是劫船顺道劫下的,有的……是这些人生下来的。”他抬眼看向云英,“他们是被倭人糟蹋过的女人,是像红樱那样流着异族血脉的杂种,有家也回不去。我想你带他们走。” 云英和陆三相视一眼,彼此都添了些晦意。 “你凭什么觉得,我有本事带他们走?” “你在江州手眼通天,为了个嫁人的娘子,从江夏追到柴桑替人家报仇。”关循顿了顿,“我只是不确定,你会不会也嫌他们是……” 是杂种。 云英笑意骤凝:“你认得我。” “我随孙荡去过江夏。”关循笑道,“你这样的女人,想不记得也很难啊。” 陆三伸手拔刀,被云英拦下,她走到关循面前,俯身贴近。 “你既然知道我是谁,便该知道我的靠山已经死了,否则,我也不会站在这儿了。” 关循不以为意:“那些当官的人人都好色,你这么本事,故技重施有何难?” 陆三再也忍不了,啐骂着上去就是一拳,关循本就肿了的半张脸又添新伤。他被绑得牢实,只有笑着挨揍的份。 “我知道你从了良,这样说委屈你,但我没有别的法子,这么多女人孩子,总要有个活路!” 陆三用力掐紧他咽喉,额前青筋凸起:“想要活路自己去挣,少他娘的拉别人下水。” “陆三,松手。” 云英叫了声,但他不为所动,关循脸色由红涨紫。 “陆三!” 云英啧了声,伸手揪起陆三的耳朵,将这两人分开,关循趴在地上猛咳不止,陆三还想冲上去,被云英一根指头抵在鼻头前。 “我的话你不听了是不是?” 陆三烦躁地咂舌:““他认得你!他必须死。” “我心里有数。” 云英将关循拉起来,推着出船舱,站到船头围栏边上,月没云间,海风猎猎,天将拂晓。 “衙门就在那摆着,你们有钱有货,既认得路,又混得了脸熟,为何不踢开高严直接去找陶昉?你以为,几杯酒,一箱钱,一个知情识趣的狐媚子便能与那些士族官绅谈条件了?” 她拔出短刀,刀背从他后颈顺着背脊往下刮,皮肉不受控地紧缩,衣裳划出一道口子,露出后背三瓣鸟羽雕青。 春水满塘 第107节 “狗需仗人势,狐要假虎威。你以为会下棋,就能坐在棋案旁执子吗?你我这样的蝼蚁,是没有资格和那些上等人坐在一起的。要么有人赏身份,要么有刀能架在对方脖子上,别的,都只是添头。” “你的忙,我帮不了。” 刀尖插进绑紧的布条里,用力一划。 关循还没反应过来,云英猛地踹了他一脚,将他踢下海去。 她倚在在围栏上,笑着朝他喊:“上回你挟持我,这回我挟持你,我们两清了。” 渔船渐渐远去,海风卷来她最后一句话。 “你和你的人想活命,就千万别去招那鸟安~” 一回身,陆三铁青着脸正欲发作。 云英赶紧探身确认宋平还在船的另一头,压低声抢过话头:“妙音的信拿到了吗?” 陆三嘴角一扯,点点头,将他们如何找到牙郎,如何潜入谢府,又如何遭人埋伏突围而出一一交代。那些府兵人数虽多,却三三两两饮酒懈怠,他只受了些轻伤。 “但我们仔细搜过了,没有那封信。” 云英踱步思忖:“有人埋伏,信自然是已经交到了能调兵的人手上。” “那这里就不能久留了。我们离开建康时,就有差役挨家挨户地搜,我们能找上牙郎,他们早晚也能顺着牙郎这条路子找到我们。正好刚才那小子也认得你,你不杀他,我总不放心。” 云英睨他一眼:“他既然能设计我,那岛上说不准有多少人知道,你能都去杀了?他必须得活着,至少今晚不能死。” 她想了想:“信半年前就送出去了,若要找来,早就找上门了。我猜那些人埋伏着不是为了等我们。” “那是谁?” 云英一时没作声。她向妙音问过详细的内容,第一封信里语焉不详,只有那个称呼能证明她的身份。旁人看来,说是同族私底下为昔日的靠山鸣不平发牢骚也成。妙音的阿爷并未被定罪,故三族无恙,谢氏高门大户,在各地为官者众,官职或大或小,也都算富甲一方。 只是族中再无位高权重者,换了谁,都有些怅然惦念的。 “妙音说她阿爷是被人勒死的,凶徒杀了人,将她从衣橱里抓出来带走。但她后来被送到了白姨手中,元昊抓我们时要找的也是她,此事想来与殿下脱不了干系。” 云英想了想,忽地抬头:“朝廷派了谁来招安?” 陆三一愣,抿唇含糊应付:“我哪知道。管他是谁,赶紧离开这儿就是。” 云英心里有些烦,没注意陆三神色惶然。 “也不急这一天两天,我得想想怎么跟平哥说。” 陆三咧嘴笑:“有什么好想的,他都知道了。” 一提这事她就有气。 “还不是你演得差,给平哥看出来了。” 陆三不服:“你怎么不怪那大小姐,她要不那么傻给人白占便宜,哪有这么多事。” 云英赶紧捂上他的嘴让他小声些,陆三顺势抱住她,笑着低头蹭她额头。 不就是当王八吗?他都当了那么多回,那些大户人家的小妾,十有八九都偷过腥,王八嘛,遍地都是,搞不好那皇城里的天子都当过王八。 宋九也该尝尝这滋味,省得回回拿这事埋汰他。 “我的意思是……我得想想,平哥该怎么和妙音说。”云英收了轻浮,一脸怅然,“他们心是有的,但都藏了太多事,谁也不肯先开口,总想替对方担着。可做夫妻,哪能这般相处?有话不说,有事也不商量,偏生这些事压根就没瞒住对方。” 妙音明明记得亲人的仇,也记得自己遭过的罪,却要在宋平面前扮失忆。 宋平总说去买药,一张补气养血的方子买了七八年,治的也不是什么癔症,而是夫妻俩都不愿张嘴的心病。 陆三面色微滞,难得安静。 云英叹了声,说她累了一晚上,头疼得很,等到家洗个澡睡一觉起来再说。但陆三揽着她的腰不松手。 “话还没说完呢,急什么。”他说。 云英转眸一愣,心道不妙,赶紧说:“我几天没吃饭,站都要站不稳了,有什么回头再说。” “你放屁,刚那家伙说了,每天好吃好喝供着你,餐餐有酒,顿顿有肉。” “他什么时候说的?” “你没来的时候。” 云英心里骂着打成那样,还有功夫闲聊,但脸上堆笑讨好,双手环上他:“我没想支开你,实在是宋朗那小子太烦人了我才……” “你偷摸让程七打听的事,不想知道了?”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6-03 这章又爆字数了,还有半截明早一定更! 第八十六章 坦诚·下 云英笑容僵在脸上。 陆三轻笑,也不管她问不问,兀直说道:“他好得很,回京不到半年就升了官,带着女儿来扬州代天巡狩,连顾廉都要出城三里迎他,眼下就在建康。” 养伤的时候程七老借口探风一个人溜出去,一两回没多想,次数多了自然有些疑虑,他跟了几回,也就跟着听了个七七八八。 他上回说帮她打听她不要,一转身,却让程七瞒着他打听。 他原本也是憋了一肚子气回来的,可今晚大起大落这么一闹,他忽然就觉得这不重要了。 她愣道:“女儿?” 陆三点点头:“十多岁了,说是失散多年,近来刚认祖归宗的,但只认种不认娘,八成是上不得台面。” 十几岁……原来是吃过不知多少人的糖。 她倒是看走眼了。 陆三忽地伸手探向她后枕,俯身吻上来,唇舌轻贴,小心啄吮,浅尝即止。 “我就知道这么多,我没有秘密了。再多,你回去了自己问程七吧。”他低头,鼻尖抵着鼻尖,“这样……算不算夫妻?” “陆三,我……” 陆三不想听后半句,揽臂抱紧她,抢白道:“宋朗那臭小子着实烦得很,我们以后得要个丫头。” 云英推开他,凝思良久,失笑道:“你还记得你上一回伺候我月事是什么时候吗?” “不就是……” 陆三笑到一半,记忆如四月柳絮,纷乱不清,用心去厘,才拨云见月。 他已有八年没在她这儿见过红了。 云英看他这脸色,便知他总算是开窍了,笑道:“白姨怎么会让别的女人有机会怀上殿下的孩子。” 熏香饮汤,都不是万无一失的,唯有猛药锥刺,彻底断了根。 她的芳年华月也会比寻常人去得快些,所以更当及时行乐,每一天都要开开心心,要过得像明日突然死掉也不遗憾。 陆三身子一僵,回神用力抽了自己几巴掌。婉儿知道,程七知道,所有人都知道,唯他不动脑筋,当知却不知,还老在她面前提什么狗屁嫁人生子。 脸皮顷刻已红肿,云英拉开他的手,双手紧握。 “我也没有秘密了。” 她笑着,安慰地抱紧他。 秦攸一大早便来拜别,但裴晏为了拖延查账,每天都故意起得很晚,他足等了快一个时辰,直到辰时艳阳高照才见着人。 “我忘了你是今日启程。”裴晏抬手请秦攸就坐,他才刚起,案前只有昨夜没喝完的半壶茶,便就没给秦攸添茶,“你我虽是同行,但职责不同,倒也不用事事向我请示。” 自江州归来,他对秦攸心有芥蒂,秦攸虽也心知肚明,但还是按时汇报筹备近况。 “太子交代过,此行虽各司其职,但行事都要知会裴詹事一声,属下也是职责所在。” 裴晏微微颔首,顺言道:“那此次除了招安一事,太子可还有别的交代?” 秦攸神色稍凝,很快恢复:“太子有让属下留意已故御史中丞谢光大人可有近亲常居扬州。” 他下意识环视左右,压低声:“谢监丞府中遭窃的案子,我看孙长史查了这么久也没个动静,却是到我这儿提过好几次。” 裴晏避开话头:“此案我也去现场看过,没什么线索。” 秦攸顿了顿,未再多言,只寒暄几句旁的便起身告辞,走到门边,忽又顿住。 “还有事么?” 秦攸犹豫了会儿,回身道:“裴娘子性情单纯,又自小甚少与贵人打交道,比不得旁的世家娘子,难免识人不清,还望裴詹事多照拂。” 裴晏忍笑:“你是说卢湛?” 秦攸想了想,只得明说:“穆右率似是对裴娘子颇为热忱,但他性情倨傲,不好相与,又素来风流,就怕一时兴起被拂了脸面,恐生事端。” 裴晏微微张嘴,细想一番,顿时自愧无言。他起身朝秦攸揖礼,秦攸忙上前:“使不得。” 秦攸走后,裴晏在房中呆坐了会儿。 他一时挂不住面,认桃儿做女儿,平素却仍当她是个使唤丫头。连秦攸都留意到的事,他却过眼不入心。 他过去在阿爷面前便是如此无足轻重,轮到他为人父,竟也不自知地重蹈覆辙。 实在羞惭。 卢湛进来唤了几声裴晏才回过神,不免嘟囔道:“怎么你们都魂不守舍的……” “还有谁?” “秦大哥啊,我刚在门口遇到他,跟大人你差不多。”他顿了顿,“也不是,自元日后,秦大哥便一直这样了。” 裴晏轻叹。 元琅给了他一半兵符一道空白敕令,让他事急从权,随机应变,应的会是什么变?秦攸是聪明人,此行根本不需要两个人,想明白自己是诱敌的饵,自然戚戚。 他不便言明,只道:“秦攸此次身负重任,心有忐忑情有可原。” 卢湛好糊弄得很,立刻点头道:“也对。” 春水满塘 第108节 裴晏赶紧断了话头,问他来干什么,卢湛这才想起,递上名贴:“李都尉来请大人申时赴宴。” 裴晏眉头紧锁,这些日子顾廉张康孙简,变着法地请宴,他连着拒了好几次,请不动他便请随行之人,穆弘秦攸便首当其冲,十天有八天都不在驿馆。 卢湛猜到裴晏想说什么,忙又拿出一卷画:“他说大人收了这份礼,一定会去。” 裴晏狐疑地接过,展卷一看,脸色大变。卢湛也认出这幅画是当初在寻阳云英借裴晏之名乱涂的鬼画符,张大嘴支吾了半天:“这画我记得交到了高严手上,然后……” 然后高严拿进了屋,之后刀斧手应声而出,再之后高府被一把火烧了,他们便也没再寻这画的下落。 那些人听命于李夫人,这画落李景戎手上不稀奇,稀奇的是……他连这个都拿出来了,究竟想做什么。 裴晏定了定神:“你跟他说,他的礼我收下了。” 卢湛应声而出。 裴晏低头看着那张牙舞爪的灵龟和一旁与他有九成相似的落款。 “你到底还是有东西落在我手里了。” 裴晏准时赴约,侍从将其领至新桥边一处茶舍。 初时有些诧异,还心道李景戎倒也学了几分勉之兄的喜好,但坐下寒暄数语,还是品出蹊跷。这茶舍他先前也来过,这时辰本该门庭若市,眼下莫说是这茶舍,横竖两条街都空无一人,安静得很。 唯堂中那说书的先生,字正腔圆,铿锵有力。 “李都尉费尽心思请我来,不会只是为了让我品茶吧?”裴晏浅抿了一口,果然还是他昔日在李规府上喝过的蒙顶石,“那见面礼,你可拿不出第二份了。” 李景戎笑道:“下官自然是替舅舅做人情。” 裴晏了然一笑:“那怎么还不见顾刺史人呢?” “舅舅忙于政务,还请裴詹事稍安勿躁,可先听听着话本先生打发时间。”李景戎添了些茶,倚在竹椅上,“此乃我扬州特有,别处可听不着。” 卢湛站在身后,已经皱着眉听了半天。今天这先生不是扬州口音,又绘声绘色,讲得极好,就连他这种不爱读书的人都听得十分明白,分明在说太子使下连环计,以秦攸为饵,引吴王忌惮,他若有不测,安居建康的黄雀便可趁势接管,将矛头对准吴王。 裴晏则一直垂眸望着茶盏,神色悠然。 堂中话音落下,他抬手清脆击掌,却半晌不言,李景戎眯眼觑看,一时拿不准裴晏的意思。 缄默良久,裴晏缓缓道:“勉之兄朗朗君子,心志高远,怎生得你这般趋炎附势之徒?” 李景戎忍怒:“舅舅在扬州经营十数年,粮、银、丁,从来就没有少过朝廷的,莫非就因为我们是南朝降臣,便任由裴詹事如此无凭无据,信口污蔑吗?说句不客气的,裴詹事祖上不也是南朝臣民,不过是早降几十年,就可睥睨跋扈了?” 裴晏不与争辩,只笑道:“你既弃勉之而去,一心巴结母族,何不把名字也改了姓顾,也省得旁人闲话,辱了勉之清名。” 李景戎嗤笑反问:“他若要清名,还会做那扒灰的勾当吗?” 裴晏凝眸不语,良久,幽幽道:“你表弟顾珩,还有在小东门与你一同赴宴的那些人,如今安在?” 李景戎一愣,裴晏轻笑又道:“你是唯一活下来的人,你以为,她是看了谁的情面?” 一想起那夜噩梦,李景戎双手紧握拳,额前青筋暴凸,咬牙道:“大丈夫受此辱,她还不如一刀砍了我来得痛快!” “秦淮河这么长,随便找一处跳了呗。” 裴晏澹然理净衣袖起身:“告辞。” 李景戎拍案而起,卢湛立刻亮刀挡在他面前,对峙片刻,方才收刀追上裴晏。 “大人,那家伙让人说的话本是真的吗?” 卢湛心有戚戚,不愿相信太子是让秦攸来送死的。裴晏顿住脚步,不知该如何回答,思索良久,才道:“可以是,也可以不是。” 他顿了顿,又补充说:“我希望不是。” 一粉裙娘子拦下二人,朝裴晏盈盈施礼:“我家主人请公子移步一叙。” 卢湛还有一肚子话想问,不客气地挡开:“你主人又是谁?多大的脸,连你们刺史大人都不敢这般使唤人!” 小娘子被吼得一愣,却也不恼,欠身道:“公子上回已收了我家主人的定金,今日可付尾数了,还请公子莫要耽误。” 卢湛一怔,转头看裴晏。 那玄元子一连七八天没消息,道观里也不见人,但裴晏倒是想方设法在堆如山高的文书中暗暗记下了不少与沈居有关的,他本以为裴晏是又给这些奸滑小人诓骗了。 裴晏点了点头,二人便跟着这小娘子沿河而上,在一画舫前停下。 卢湛嘟囔着修道之人怎也流连这种地方,被裴晏眼神示警,悻悻住了嘴。 二人随侍女入内,画舫布置大同小异,每走一步都有些怅然。 最里间坐着一白衣娘子,屏退旁人,朝他二人施礼,自报家门:“嫠家亡夫沈居,裴詹事唤我沈娘子便好。” 裴晏还礼坐下,他想了想近来查到的东西:“我记得……你是张郡守的侄女。” 张令姿苦笑:“罪人之妻,岂还会有家人?这一点,裴詹事应也感同身受才是。” 裴晏心中一沉,往事哽上咽喉。 “你已是裴家妇。” 阿娘当初抱着这几个字哭了三天三夜。 他笑了笑:“你对我倒是打听得很清楚。” “裴詹事也说我们只有一条路,既是孤注一掷,打听清楚些,也情有可原不是吗?”张令姿给两人各添上一杯清水,抿笑道,“多有冒犯,还望见谅。” 裴晏近日也没有闲着,大抵将那三玄观与顾李二人的关系摸了个底。 “你叔父待你尚可,几次三番想让你赎身别居,你那小叔又以那青娘娘,手中信众数万,你只要韬光养晦,早晚也能拿到足够致命的证据,去吴王面前邀功。他被顾刺史掣肘多年,我想,他应该有兴趣才是。” 张令姿忽地冷了声:“人越是无能,越怕人说他无能。元晖便是无能之辈,徽之一案是他亲办的,就算证实他不知情,他也不会承认自己遭人蒙骗,错斩了良臣。” 裴晏缄默不言,她说的倒在理。 “裴詹事要找的人从定海来,他们是追着一货郎而来,说是半年前,那货郎送了封信给谢温。那信谢温交给了孙简,眼下应当在顾廉手中。内容我就不得而知了。” 张令姿说话极为坦荡,裴晏一时有些错愕。 “你这般和盘道出,不怕我翻脸反悔吗?” 她笑了笑:“方才桥头那出黄雀在后的戏码,裴詹事可听完了?” 卢湛忍不住插嘴:“你和李景戎是一伙的?!” 张令姿不置可否:“我就是顾廉前头的那只母螳螂。他们想拉拢你,但却一再被拒,还是李二公子说,裴詹事过去在江州与一位娘子走得近,便告诉了我许多,让我依葫芦画瓢,有样学样。” 裴晏抿唇垂眸,脸色有些尴尬,卢湛笑道:“可你和那娘子丝毫不像。” 他倒是更喜欢这般说话直截了当的人,不像那女人,总是拐着弯骂他蠢,也骂裴晏。 卢湛一顿,忽地福至心灵,大人搞不好就是喜欢找罪受。 裴晏被卢湛盯得有些头疼,不用问就知道他肯定又在瞎想。 “我不用像。” 张令姿凝看二人:“裴詹事费心思找到琰儿,想必你要找的人要办的事,是不愿让顾廉知晓的。如此不是正好?委屈裴詹事假意上钩,予我掩护,我也可替你掩护,带你们去定海寻人。” 裴晏笑道:“听上去,我没有拒绝的理由。但我怎么确定,这不是你的捕蝉之术呢?” 张令姿起身打开一旁高柜,里头赫然摆着灵台香炉,她上了三注清香,伸手轻抚牌匾上的名字。 “我已患不治之症,没有多少时日了。”她回身,朝裴晏伸出手,“裴詹事通晓医术,何不一探?” 裴晏蹙眉犹豫,道了声得罪,静探其脉息,少顷,起身揖礼。 “那便有劳沈娘子了。” 张令姿莞尔道:“是我该多谢裴詹事。” 她顿了顿,凝眸望向灵台,幽幽道:“我代亡夫多谢裴詹事。”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6-04 上一章有增加一千多字,若是昨晚买的可跳回去看看~下章一定让裴大人见到老婆!(才不枉我随了一个通宵加一天年假!) 第八十七章 同船渡 伤药敷在红肿处,关循忍不住嘶声。那死女人船开出去那么远才踢他下海,他游到天亮才上岸,累脱了半条命。 伤口沾了咸水,过了几日反倒肿得更大了。 “我叫你好好与人家说了,你偏不听。” 指腹轻蹭过喉结,关循不自在地退开:“二娘,我自己来。” 对方也意识到是靠得太近了,起身坐回竹席上,抿唇垂首。 关循上完药穿好衣服,他本想说南朝人狡诈,尤其是这些风月场上的花娘子,他上次就险些栽在那寡妇手上,当然得小心试探。但又想起瑾娘做他继母前,也曾是钱唐的乐伎,话到嘴边掉了包。 “狗奴那边的人近来愈发嚣张,都敢直接登岛欺负起红樱了。我怕他们已经看出端倪,不能再冒险了。” 二夫人愀然叹气,气氛一时凝住,幸得红樱进来打破尴尬。 “什么事这么急?”关循顺势别过头。 红樱好不容易喘匀了气:“赵婆婆托人带话,说……说云娘子想见少主。” 云英在树桠上等得又烦又躁。 耳畔扑来打去,更添烦闷,她忍不住脱下鞋砸向树下那一大一小,嗔道:“你不回来就他一个人闹,现在好了,两个人一起吵我是吧?” 陆三打发宋朗回去换个兵刃,捡起鞋掰过那白生生的腿,给她穿好。 “我不回来,你找谁出气啊。” 他纵身攀上树,想挤挨着云英坐下,两个人往一处压,树枝啪地断了一半,他只得又跳下来。 “上回就是那大小姐生病耽误事,这次好了,节骨眼上怀孩子,都不知道是不是宋九的种……” 云英抄起手边断枝往他嘴里杵:“送信是半年前的事了,孕象两个多月,算来是我们回来后才有的。你积点德。” 陆三吐干净嘴里的树皮渣子,咽了口唾沫,但心里的念头咽不下压不住,嘟囔道:“两个月,又不是要生了,有什么赶不得路的……” “你想说什么?” 春水满塘 第109节 云英伸脚戳他肩头,被一把拽住脚踝。 “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云英不接他的话,转眸道:“你跟宋朗那小子好得跟亲父子似的,你可知道他的生辰?” 陆三一愣,他还真不知道。 “快到了?”他笑道,“那我得给他备个大礼!” “他立冬生的。” 陆三顺口说那不是远得很,云英没作声。他见状又想了想,脸上的笑渐渐僵住。 “他是……” “我没问,也不想问,你也别去问。”云英跳下来站到他面前,“朗儿是会护娘的好孩子,你的好弟弟,其他的都不重要。但妙音现在肚子里这个孩子对平哥很重要,我不想冒险。” “两三个月正是吃不下睡不好的时候,孩子不长在你肚子里,你当然轻松。” 当然也不是全无私心…… 她顿了顿,一根指头戳上他眉心:“你以后把嘴给我缝严实了,再让我听见你口无遮拦……” 眼尾扫到一个身影,云英抬眼看过去,关循双手抱胸倚在不远处。 云英在小竹屋外头生了火堆,又让陆三从后厨拎来一尾鱼,也不开腔,只慢悠悠地破肚去鳞。关循看得冒火,一把夺过她手里的家伙,三下五除二刮干净,叉好架到火上。 云英笑着夸他手艺贤惠,关循忍了又忍:“你不是帮不了忙吗?” “那天心情不好。” 关循冷哼道:“你现在心情好了?” “那就要看你表现了。”云英笑睨他,“你先回答我,除了那些妇孺,你有多少人,大东岛又有多少人?” 关循想了想,稍有保留:“小东岛三十余人,大东岛六十余人。” 太多了……杀不干净。 鱼脂滴在火上,溅出青黄焰苗。 她默了会儿,又问:“那除了你们和赵二哥,还有多少人能找到小东岛的位置?” “没有人能找到。” 云英眸色一亮:“你确定?” 关循凝思片刻,豁然笑道:“你这几日已经回来试过了,过不了暗流石阵,勉强靠岸却上了荒岛,对不对?” 云英神色稍滞,转瞬又笑。 宋平来去都记了路,也记得赵二指挥穿行的法子,可却的确如他所言,出来了就回不去。 “我们在这儿待了近五十年,小东岛的秘密,只有我们的人知道。自己人,才信得过。” “那赵二哥为何能上岛?” 关循想了想,解释道:“赵婆子过去也是小东岛的舞姬,你别她可有些狐媚本事,哄得我三伯娶了她,还带她回定海安家,赵二,是我三伯的种,是自己人。” 云英了然。 “你们还真找了个好地方。” 关循冷静回想她方才问的话,刚有些眉目,却听她又道:“我想关大哥也知道顾廉为何要养着你们。狼,只要有就行了,太多了就是祸患。” 关循冷哼一声,不置可否。 “如果我猜得没错,他近日应该就会安排你们混进招安的水师。反正最后无论由谁掌兵,你们既是他的内应,又是他拿捏此人的利刃。他顾氏在扬州经营上百年,流水的天子铁打的臣,这么稳赚不赔的买卖,没理由不做。” 云英翻转着火架上的铁叉,鱼皮沾了明火,迅速缩得焦黑。 “你那句话说得没错,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北族人都是这么想的,顾廉不必担心你们背叛他,因为哪怕是吴王都不敢与你们合作。” 鱼肉焦香,她拿回铁叉,吹凉些小咬下一口。 “我猜,你们手里也没有与顾廉来往的证据,我若是他,肯定遣些随时可弃的马前卒来就是。” “甘守望,定海县令,这几年都是他出面的。”关循沉声道。 云英仰头闭上眼,在心里过了一遍。 “果然是小门小户。” 关循见她慢悠悠吃着鱼,忍不住催问:“你不会是想说,让我们一辈子缩在岛上?这不可能,小东岛虽隐蔽,却没什么地方耕种,若能自给自足,我们也不必和南朝人合作了。再说了,朝廷此番招安,海上若无那些流寇,往来船只都将一一可查,我们只要出来,便会被识破。” “所以呀,不能让他们顺顺利利地招安。” 云英从一旁的竹篮里摸出个瓷瓶,撒了些粉末在鱼肉上,又放回火上烤了烤。 “你说不让就不让?” 云英笑了笑,朝小竹屋里喊道:“平哥,弄好了吗?” 安静片刻,房门打开,里头走出个肤色如麦,着宽袖长衫的男子。关循定睛看去,顿时瞠目,他难以置信地起身走到这与他几乎一模一样的人面前。 “你怎么会……” 他努力回想着那夜与陆三一道上岛的男人,那人身形比他瘦,个头也比他矮一点。 宋平学他的模样重复一遍。 连声音都差不多。 云英边吃鱼便说道:“海上那些流寇也不是所有人底子都干净,那些昔日得罪过顾氏张氏的寒门武将,怎么说也算在公门里泡过了,还能不明白官话和实话是两回事?朝廷虽说既往不咎,但这赌命的事不是你说别人就要信的。” “扬州这片海,只有乱起来,我们才有藏木于林的机会。”她笑道。 关循没作声,出神地凝看宋平的脸,忽地伸手捏了一把,触感温热,还能恢复原状。 这手艺,他也就三岁时见过那么一回。 云英在他身后埋头吃鱼,没多注意。 “我这法子可行吧?你带平哥认一认这海上的贼首,我们鱼目混珠,让他们相互猜忌。京城来的贵人在扬州讨不着好,吴王自然乐于袖手旁观,只要不上岸劫掠农户,我猜顾廉也会暂且观望。” “那你要什么?”关循回身,“你临时变卦,一定有原因。” “这你不用管,你要我帮你,就得守我的规矩,我不喜欢男人多嘴。”云英眼眸一转,“不过……” “不过什么?” 云英故意笑道:“不过我不跟没睡过的男人做生意。你回去好好养几日,把脸养好了再来找我。” 关循扫了眼陆三,看他神色冷静,并不上当:“那便算了。” 云英蹙眉有些恼,这家伙,已经几次三番不识抬举了。 “你若有别的选择,何须招惹我?白挨一顿打。” 关循笑道:“小东岛那些娘子说来也都是你们南朝人,我救得了便救,实在救不了,那就是她们的命。” 只要带二娘和红樱走就行,去交州去夷州,他虽护不了二三十人,两三人,还是无虞的。 云英扔下鱼叉,冷了脸,一看就是要发火了,宋平赶忙叫停。 “云娘爱开玩笑,关兄弟莫往心里去。你既认得云娘,便该知道她在江州得罪过许多人,留在此处也只是权宜之计。内子怀了身孕,我们只想寻个更安全的地方。” 关循倒是听赵婆子提过宋平爱重他这夫人,细一想,恍然瞪着云英:“你方才莫不是打算杀了我们占岛?” 云英白他一眼:“一百多人,我才没那功夫,跑掉一个都是祸患。” 她认真看着宋平:“我没跟他开玩笑,对他们来说,我们才是异族,没个能服众的说法,他手里人肯认我们吗?你敢把妙音一个人留在岛上吗?你别忘了,那小丫头可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遭人欺负的。” 宋平犹豫的功夫,云英走到关循面前。 “我给你三个选择,要么你做我男人,要么我当你娘,要么……把你手里那些不够听话的人都送去见阎王。”她伸手从他胸前划到小腹,狠拽了一下腰封,“狼,有就行了,太多了喂不饱管不住,早晚是祸患。” 关循倏地笑了:“我选三,但你得帮我。” “行。” “三天后,卯时,小湾口等我。” “你等会。” 关循正要走,又被叫住,他站在火堆前,隔焰回望。 云英双手抱胸,眼皮上下扫量:“你不是喜欢男人吧?” 关循转头就走。 “我对别人的女人没兴趣。” 春雨短促,来得快,去得也快,唯有檐廊偶有滴水昭示着方才下过一场雨。 裴晏到了钱唐第三天才去拜见吴王,足在外头被晾个三个时辰才进去,草草见了一面,嘲弄一番便给赶了出来。 回到别院时,玄元子正在院中端着卢湛的下巴,一本正经地胡诌。 “我怎么骗你了?你看你这面相,中二府高耸,眉重压眼,官运不错,然六亲刑克,轻则生离,重则死别。” 卢湛听懂了后半截:“该怎么办呢?” 玄元子嘿嘿一笑,从怀里摸出一枚青玉:“那当然是……” 桃儿赶紧打断:“卢公子你别信他!他就是想骗你买玉,随便画个符都那么贵,这么大一块玉肯定得漫天要价。” 玄元子拧眉端起:“话不能这么说,正所谓破财消灾,花钱就能解决的事,何乐而不为呢。钱财身外物嘛。” 桃儿不服:“既是身外物,那你收什么钱,直接送人不好吗?” “没事,我叔父也常说,宁可信其有,多拜几个菩萨,多烧几炷香,总没坏处。” 玄元子赶忙报价:“看在咱们一路同行这么久,也算道缘不浅,就十两金吧。我这可是开过光的……” 这三人年龄相仿,从建康到钱唐这一路,吵吵嚷嚷没完没了。一个张口就来,一个说啥信啥,反倒是最小的桃儿最清醒——好的信,坏的骂。 裴晏在忍不住挑刺:“你不是修道吗?怎么还会开光点睛了?” 玄元子毫不羞赧:“神农亦尝百草,贫道既然一心度化世人,佛法自然也略通一二。” “琰儿,莫与裴詹事胡闹。” 张令姿也正巧回来,猜到裴晏是来催行程的,主动说:“船已备好,明日可启程。若天公作美,三日便可到定海了。” 卢湛一愣:“不是说到了鄮县再坐船吗?” 春水满塘 第110节 他是旱鸭子,河道里的船都不想上,更别说海里的船了。 “鄮县至定海那一带近来时有海寇争斗,还是绕开的好。”张令姿答道。 秦攸送来的信里也是这么说的,招安一事不太顺利,元晖给拨的那些人,也都是精挑细选的酒囊饭袋,中看不中用。 但如此不顺,想来也有顾廉在暗地里使绊子。 但都与他无关,他现下只想先找着人。不管陆三他们是为什么找上谢温,他们在那儿遭了埋伏,很可能会离开现在这个藏身之处。 天大地大,可去的地方太多了,这一走,他要何时才有机会再把人抓住。 “那便劳烦沈娘子了。” 水雾氤氲,月升东海。 船身上攀着几个黑影,海浪一荡,黑影便顺着绳索往上攀一些。 甲板上的男人醉酒嬉戏,说着不太听得清的胡话,簇围着从酒肆里带出来的几个娇媚娘子,罗裙一转,露出一截白嫩的脚踝。 一个大浪打来,斟酒的娘子娇声闷哼:“吓死奴家了,还当是遇着匪徒劫船。” 她倚在领头的男人身上,引来阵阵哄笑。 粗粝的手掌揽着她的腰,往自己身上紧贴,一股馨香扑鼻而来,令人兴奋。 “匪徒?我们就是匪徒。” 娘子喂上一杯酒,娇笑道:“我听说近来有好些船被那鹿儿岛的孙当家给劫了。” 男人脸色一凛,掌心也下意识用力:“你认识孙磐?” “定海就这么几间酒肆,哪户娘子不识得你们这些海龙王?”怀中娘子柔声哼哼,假意推搡,“你准把我忘了是不是?” 男人一愣,酒意上了头,双眼有些水雾。 “你这么漂亮,我怎么会忘呢?” 话虽这么说,可脑子如浸在酒坛里,还真就没什么印象。这么绝色的骚蹄子,他怎么会不记得呢? “那奴家叫什么?”她斟了杯酒,递到男人嘴边,“你看,就是忘了,得罚。” 男人笑着仰头任其灌入美酒。 “一杯可不够。”她笑着贴到他耳边,眼尾扫过舱室边几道人影钻入,“要罚你今晚死在我手里~” 男人只当打情骂俏,手往衣服里钻,在那软绵销魂的香丘上捏了一把。 酒很快见了底,去舱里拿酒的人迟迟不归。男人等得不耐烦了,抬手又叫了两三人进去催。 去了的人都如石沉大海,船头的灯笼随波摇晃,昏黄的火光映出甲板上剩余七八人那渐渐凝重的脸。 一声惨叫划破静谧,领头的男子一把扫开身上挂着的女人,拔出腰刀,酒意醒了大半,众人倏地也都站了起来。 几个娘子受了惊,手脚并用地爬向船角,瑟瑟蜷缩在一块。 不多时,船舱里一魁梧汉子走出来。 “孙磐!!”男人咬牙道,“你个狗娘养的,上回我问你知不知道是谁在暗地里捣鬼,你还跟老子装傻充楞!现在竟把主意都打到我头上来了!过去军中的规矩,你是忘光了!” 孙磐歪着头嗤笑道:“海上的规矩,不向来都是胜者为王吗?” 说罢手一挥,七八个骠实汉子从舱内鱼贯而出。 云英早就爬上了桅杆,晃着腿看下头人拼杀,算时辰,药效也该起了。 血皮飞溅到脚踝,她在船帆上蹭了蹭,胜负很快分明。她居高望远,见三个佝偻着身子的胆小鬼从舱底爬出来,见着甲板上的惨状吓得一愣,连忙扑通往海里逃。 “干的什么活,竟漏三个?” 云英骂了声,手臂挽着帆绳,双腿在桅杆上一蹬,身轻如燕,直荡向前方。落在高处,手一松,扑向其中一人直直坠入海里。 关循干掉最后一人倚在栏边,看向那扮做孙磐的宋平。 “怎么还没动静,赶紧下去捞捞。她有个好歹,陆兄弟又得发疯。” 陆三上一回劫官船时受了些伤,他们劫船只能劫着兵器酒水吃食,岛上药材见了底,他前两天与程七和红樱去了鄮县采买。 “你知道还答应带她来?”宋平笑着凝看海面。 关循愁眉苦脸:“你以为我想?你们倒是管管她。” 陆三前脚刚走,云英就缠上他了,不答应就赖在他房里不走,还去二娘那儿瞎嚼舌根,一会儿说他年纪不小,也没个女人,莫不是好龙阳,一会儿又从赵婆子那要来小像册子,要给他说亲。 赵婆子先前与他诉苦,他还不以为意。 轮到自己了,才知道这女人是专挑人的痛处钻。 是真够烦的。 宋平无奈笑叹:“我们若是管得住,她上回岂还会被你拐走?” 海面翻涌,漾开一大片暗红,又过了好一会儿,云英才探出头来,仰头使唤:“拉我上去呀。” 关循看着她腰身有一道血痕,顿时头疼。 “你说你瞎凑什么热闹?多漏一两个把话传出去又何妨。”他摆摆手,让人去舱底清点。 云英懒得搭理他,解下束腰,脱掉上衣,看了眼腰上那条口子,不长,但尽头处颇有些深。她左右环视,从地上捡起半壶酒浇上去洗干净,撕下一截裙摆围腰把伤口绑紧。 她今日扮陪酒舞姬,没有束胸,桃红的抹胸小衣有些遮不住白肉,下过水又冷,胸口顶着峰尖,一旁几个愣头小子看得直咽唾沫。 关循左右各踢了一脚,心下暗暗赌咒发誓,下回绝不再带她一道。 宋平忽地冷声道:“好像有船过来了!” 关循一愣,方才清场时船头的灯笼都熄了,恰逢月藏云间,对方的船竟也没挂灯笼,靠得这么近了才看见。 他凑上前凝看片刻:“不好,是那女人的船!” 话音刚落,一支箭便射到了他脚边,箭雨纷沓而至。 海风凛冽,外头刀兵相交,裴晏本就头疼。案前油灯火光不住地跳,更是惹他心烦。 忍了好一会儿,双指捏住焰心掐熄了才算消停。 张令姿看在眼里,安慰道:“裴詹事放心,我这些人都是常年闯海的好手,又有大人的羽林军助阵,保证能将那些贼寇一网打尽。” 裴晏沉了口气,抿唇道:“你确定那人是倭人?” 海船摇晃难耐,他这两日都没睡踏实,今日更是一大早起就眼皮直跳。酉时天未黑便回房睡下,翻来覆去好不容易睡着了张令姿忽来叩门,说前头遇上海寇贼船,想请他调令随船羽林军相助。 他本有些疑虑,然站上甲板拿千里镜一看,心肝脾肺肾,哪儿哪儿都冒着火。额前头皮都要绷出血来,又不便形于色。 难怪今日眼皮跳个不停,一艘贼船,竟还真有他认识的人。 两个。 张令姿点头:“倭人狡诈,自五年前吴王与顾廉合力剿灭过一回后,便由明转暗,匿藏在这扬州海域诸多流寇麾下。” 她上回好不容易查到关循行迹,他却去了江州。孙磐收了她的钱,答应要把人交给她,过了些日子又说人跑了,银钱也不退。 如今看来,分明是孙磐两头通吃,食言而肥。 卢湛躬身进来,见这黑灯瞎火,不由得一愣。 裴晏故作平静:“如何?” “死了六个,跑了四五个,只抓着三个娘子。” 裴晏微微扬眉,卢湛顾忌张令姿,暗暗回了个眼色,他这才长吁一口气,慢悠悠理着袖口。 “还请沈娘子遣几个会开船过去,我们就近靠岸,这一带……应靠近鄮县吧?” “是。” 卢湛见他半天不给指示,忍不住问:“那那船上的人……” 裴晏默了会儿。 “活的死的都带过来,交给羽林军看好。”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6-07 剧情一展开就收不住,写到三点多都还差一段……抱歉晚了一点! 第八十八章 恩怨 尸身在甲板上一字排开,哭声时断时续,如将死未死的哀嚎。 领军听得烦了,一脚踢上去,耳根总算清静,转头望去,那卢卫率正如刚出阁的娘子见公婆,步步惊心地往这边来。 两条船挨得再近也还是有些距离,全靠一条木板横搭着。 卢湛从未像眼下这般嫌弃过自己的身型,哪怕等到最后他才站上去,但每踩一步,木板就发出嘎吱声响,一低头,黑水泛银光,如过忘川。 忘川兴许还比这容易,那奈何桥怎么也该是个石头砌的,且过去了还不用回来。 哪像他。 “大人交代,尸身放甲板上。活的……”卢湛长吁一口气,扫了眼那让人头疼的女人,“押底舱你们看守好,到了鄮县,交去县衙。” 云英微怔,跪趴着没动,不耐烦的兵士叱骂着抬腿就要踢。 卢湛正欲叫停,云英忽地转身抱着他的腿,仰面凄凄:“奴是鄮县的平乐斋的乐伎,是被这些贼人掳来的,还请官爷高抬贵手。” 她这么一说,另外两个娘子也都爬过来,哭哭啼啼地围住他。这些娘子个个轻杉薄衣,他眼神不知该往哪儿放,一时间动弹不得。 云英顺腿攀上来,背对旁人,瞬间换了张脸,冷眼如刀,张嘴却仍娇弱:“求官爷向大老爷求求情……” 她说着,眼神扫向他身后漆黑一片的主舱。 卢湛咽了咽。 他很想说,听明白了,第一句就听明白了,可随船的羽林军是秦攸特意挑了识水性的留给裴晏,没有一个熟脸,他实在有口难言。 “你……你松手!” 春水满塘 第111节 “官爷……” 他越想挣脱,她便贴得越紧,甚至脸色渐愠。 “大人已下令,押回鄮县,交给县衙!” 卢湛脸憋得微红,总算憋出句一语双关的话来,将她推开,催领军把人押下去。 “卢卫率且慢。”主舱门拉开,张令姿款款而出,“裴詹事让我先看看。” 云英被卢湛推摔在甲板上跪趴着,闻言蓦地抬眼,舱中未点灯,只月色从两侧漏入,关门前隐隐瞥见轮廓。 张令姿绕着尸身一一细看,连那些随意拼起来的残肢也翻过躯干确认后背雕青。 竟又让关循逃了! 胸口顿时有些提不上气,她极力控制,收好情绪才起身,走到这三个活人面前,淡淡道:“抬起头来。” 两个娘子泪眼婆娑地抬头,见也不是小东岛的,张令姿难免焦躁。她看向卢湛跟前这个垂着头的青衣娘子,冷声又重复了一遍:“我让你抬起头来。” 云英未动,领军见状上前扯着她发髻,将头硬生生掰起来。 最后的希望也没了,张令姿难掩失望,冷扫了一眼便朝卢湛欠身道:“我没事了。不耽误卢卫率押贼人。” 云英冷眼看着张令姿回了主舱,领军不耐烦地推她,她猛地一回头,再无半点娇弱凄苦,一双眼如虎视鹰瞵,杀意腾腾。 海风灌入衣袖,卢湛冷不丁打了个哆嗦,方觉后背一身冷汗。 也不知是走那奈何桥给吓的,还是方才那一眼给惊的。 底舱密不透风,门一关便漆黑一片。 “我若是不管你们,方才早就自己走,不会守在最后,帮你们绑绳下水了。怪只怪你们两个命不好,留到了最后。”云英靠在舱壁上,幽幽道,“明日进了县衙,是死是活,且听天意。但哪些话该说,哪些不该说,可有数了?” 两个娘子蜷缩在角落,抽泣含糊应声。 伸手不见五指,她正好也不必挤出一张笑脸掩饰。 “我们都是从平乐斋给掳来的,贼船上起了内讧,也不知道谁是谁,刚杀个分明,官爷就来了。旁的,什么都不知道。”她耐着性子又教了一遍,语意森森,“跑了的那些男人可不喜欢我救你们。出卖我,纵使出得了县衙,也活不过十五,记住了?” “记住了……” 云英仰起头,漆黑一片,唯经年累月的潮气卷着浓浓的鱼虾腥臭。 令人作呕。 鄮县县令吴峻昨夜酩酊而归,一觉睡到巳时。侍女唤了几趟才勉强睁眼,说许县丞已经候了一个多时辰。 “让他回去,天大的事都明日再说。”他摆摆手。 侍女局促:“可许县丞说,裴詹事今日还要赶去定海,请大人快些……” 吴峻猛地一哆嗦,坐起身:“你说谁?” “许县丞……” “谁要去定海?” “裴詹事。”她顿了顿,“还有沈娘子。” 宿酒霎时醒了八成,吴峻急忙下床,一脚踏空,双膝重重跪地,给侍女拜了个早年。 吴峻赶到县衙正堂,两列羽林军齐刷刷地看向他,惊得他腿一软,还是张令姿主动替他解围。 “春耕虽忙,茂远公也切莫太过废寝忘食,伤了身子。” 吴峻立刻回以感激的目光:“沈娘子谬赞了,我这也是效仿张郡守,亲亲而仁民,仁民而爱物。” 卢湛捏紧鼻子,嘲弄地扇了扇这浓郁的酒气。 裴晏不想耽误时间,忍着不忿,娓娓将昨夜情形相告。 “尸身我让人送去殓房了,近来秦校尉似也在鄮县海域屡遭海寇滋扰,招安一事颇为不顺。兴许问题出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那三位娘子还请吴县令代为看管。待我从定海回来再好生询问一番。” 裴晏说完,浅抿了口茶。 吴峻早听闻裴晏中了张康的美人计,恶虎变狸奴,今日一见,不免感叹果真空穴不来风。 裴晏不太放心,临走前又嘱咐道:“鄮县一带虽海寇盛行,但此事由来已久,也并非吴县令之过。不过,贼匪再猖獗,也不至于连县衙大牢都如入空门吧?” “那是自然。” “那就有劳吴县令费心多派人看管,别等我回来,才说什么跑了死了。”裴晏话锋一转,颜色骤冷,“那我可就要另做他想了。” 吴峻冷不丁一抖,宿酒剩的两分醉意瞬间消散。 一出县衙,张令姿叫住裴晏,说两艘船都因带了羽林军,米盐没装多少,不够在鄮县和定海派发,得耽误几个时辰她让人采买些。 他们此行为掩人耳目,对外称是裴晏随她来见识扬州一带青娘娘的信众。 别人信不信,两说,由头得有。 “其实……鄮县到定海也就几个时辰,横竖也都是明日先去见甘县令,裴詹事若不急在这一时,或也可今日留在鄮县将那几个娘子先审了,我们明日再启程。”张令姿试探道。 裴晏犹豫片刻:“不了。今日就走。” 他本就有一肚子话要问,昨夜一过,又平添上一堆。 她都没有刘舜这个靠山了,怎么还做这刀口舔血的买卖?这便是她拼了命,又几次三番骗了他抛下他,想去过的清静日子吗? 她和关循在一条船上,那上回在寻阳,关循挟持她逃走,他们是早就认识?还是在那时便搭上了? 或许就是那时候搭上的。 毕竟陆三当时也不认识那人,她会演戏会骗人,陆三可不会。 那她知道关循是倭人吗?若知道,她怎么就非得和他分站两条船! 他恨不得现在就冲到县衙大牢,将她拎出来问个明白。 可从建康出发前,他就去张令姿那儿催过几回,停在钱唐那三日也日日去问行程,眼下若忽地就不急了,太过可疑。 这孀妇说是一心只为亡夫昭雪,可究竟是张康的侄女,她这青衣道背后的靠山也分明就是顾廉。 若云娘真与倭人有关,他就必须得防着她。 只能早去早回。 卢湛难得脚踏实地,不愿上船等,便拉着桃儿一道在码头吹风,顺带告诉她昨夜情形。 自上回秦攸那么一提,裴晏便再也不让桃儿贴身伺候他了,昨夜也是让她单独住在另一艘船的主舱内。她既是他女儿,又岂能与张令姿的侍女们一起挤那不透风的底舱。 “那娘子没事吧?”桃儿担心道。 “好得很!临走还瞪了我一眼,像要吃人!”卢湛一想起那眼神,冷不丁又打个哆嗦。 “那陆哥哥他们呢?还有七叔。” “没见着,可能跑了吧。” “陆哥哥不会扔下娘子的!”桃儿抗议,怒目而视。 卢湛暗咬舌头,桃儿很少生气,他不知如何劝慰,只得没话找话:“我看那陆三和程七称兄道弟,你怎么叫他哥哥?” 桃儿皱着眉:“七叔也这么说,说要这样他就不敢认我了,可陆哥哥非要这样,让我们各叫各的。反正除了云娘子以外,别的娘子都叫他三哥。” 这招倒是有用,话匣子一开,桃儿便不再生他的气,两人坐在海边说东说西,两三个时辰很快就过去了。 卢湛不情不愿地回船上,却左右不见玄元子,裴晏一直心事重重,经他一提也才反应过来那骗人的小道不在。 “鄮县人多,本该我与他一道筹备过几日派米的事,但正事要紧,我让他先留这儿准备着,过两日我们从定海回来了我再去帮他。”张令姿解释道,“卢卫率找琰儿有事?” 卢湛本想找玄元子算卦,但又怕裴晏笑他,只得摇头:“没事,我就是问问。” 裴晏原本打算早去早回,可那甘守望一听张令姿带着这么个瘟神来定海,生怕裴晏是陪佳人派米为假,暗中查他定海那一塌糊涂的丁籍为真,阳奉阴违,暗中吩咐各邻长里长,只许让那些有良籍的人来领米。 裴晏看破不说破,只想快些走完戏台回鄮县。 一连先去了三个村子,最后才到那货郎所在的小岛。村子里人不多,大多是死了男人的寡妇,派完米刚好天黑。 裴晏借口晕船,借宿在里长家中,张令姿则主动宴请甘守望,将随行定海县一应官吏都留在酒桌上,为他们创造条件趁夜去寻人。 人已经在鄮县县衙大牢里了,但裴晏也还是忍不住想去看看。 他们顺着海岸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地方,前后三间屋子,除了后厨里那几串没带走的咸鱼,几乎什么都没剩下。 若非昨夜在海上遇见了,他这会儿见到这人去楼空的景象,该当是何种心情。 卢湛在最大那间屋子的床下头翻出一大堆废纸,看上去像是孩子刚学写字的习作。 桃儿不免感慨:“竟然还有比我写得还难看的。” 裴晏忍不住正色训道:“你好意思说?出来这么久,让你习的字怕是又还给我了。” 桃儿瞬间笑不出来了,嘟囔道:“也没有……” “那你明日回去了默一遍给我。” 桃儿不敢再出声,生怕说多错多,默一遍变三遍十遍。 裴晏顺手翻了翻,忽地拎出一页,凝看良久,突然这堆纸抱到案前一一分拣,一大半是狗爬的字,一小半应是教字的人写的范本。 都是他的字迹。 指腹在那张写满经文的麻纸上摩挲。 众生所以不能得真道者。为有妄心。 他习惯将妄字最后一笔不断,接心字上一点。清静经他写过数千次,这连笔也早已熟到整齐划一,旁人很难摹。 她竟能默得一模一样。 “回去吧。” 裴晏收起那张清静经,脸上难得有了三分喜色。 牢门打开,一青衣道人嬉皮笑脸地躬身进来。 “还不招么?骨头可真够硬的。” 云英双臂被钉在墙上,两根手指粗的铁钩左右穿锁骨而过,另一头连着铁链,落在道人脚边。他捡起来往自己那边一拽,云英疼地眼前顿时模糊一片。 “说,关循在哪儿?” 云英双眼微阖,哑声道:“我是被掳上船的,我什么都不知道……” 道人冷哼一声:“少跟我装蒜,那两个娘子已经都招了,我劝你快些将小东岛航路交出来,或许,我还可以留你一命。” 春水满塘 第112节 那夜事出突然,关循未来得及与她交代和那沈娘子究竟有何过节。 但听这道人所言,他对关循是真的很了解。 她语气虚弱,话却硬:“这里是县衙,就算我是贼人,也该由官爷来审,你算个什么东西?” “我既能坐在这里,自然得了应允的,你这种贱人,不配让官爷纡尊降贵来审。” “你得了谁的应允?” 她吃力地抬头,目光如刀,掩不住的杀气令玄元子下意识挪了挪身子:“你管我?” 云英冷笑一声,垂下头不再应声。 玄元子也有些急了,嫂嫂走前说觉得裴晏态度有变,以防万一让他趁这两三日赶紧先问出关循的下落。 他以青娘娘之名,轻易骗得那两个娘子说了实话。本以为报仇有望,可这女人当真是软硬不吃。 裴晏有交代,人不能死了跑了,吴峻也只允他稍用些不致命的刑,眼看明日他们就该回来了,他还是一无所获。 只得又拿起长鞭,沾上麻油,抽打泼水。 一直折腾到天亮,手都打酸了,还是一个字都不肯说。 他正想试试烙铁,典吏急冲冲地进来在他耳边说裴晏进城了,正朝着县衙过来。 玄元子抬头看了看小窗,心下暗骂这还不到辰时,赶着投胎也没这么快。但嫂嫂有交代,他只得招手让人赶紧把刑具卸下,简单敷上药止血,换回她先前那身衣服。 裴晏进了牢房先假意问过另外两个娘子,最后才到关着云英的这处。她双手牵着铁链,蜷缩成一团,垂头靠在墙边。 典吏讪笑:“这位娘子闹得厉害,便关到了别处。” 裴晏点点头,令其余人都退下,让卢湛守在不远处,凝眸定了定神才躬身进去。 “这便是你要的清静日子?”先前的腹稿一进来便忘光了,一张嘴满口酸味,“倒是安静了。” 眼前人一动不动,他上前一步:“没有旁人了。你别跟我装死。” 她总算稍稍挪了挪,头垂着,微弱地哑声笑道:“大人站这么高,怕是听不清。” 裴晏一怔,这话甚是耳熟,心下莫名有些慌。 她已经许久没这么与他说话了。 裴晏抿唇思忖一番,眼下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他走到她面前蹲下。 “你先跟我说,你与关循究竟是什么关系?你可知道他是倭人?” 云英默了会儿,倏地笑开,总算缓缓抬起头,火光在他身后,映出熟悉的轮廓,她虽看不清,却能在心里默出这张脸。 “你杀了我吧。” “我与你说正经的!”裴晏见她脸色苍白,心中更烦了。她分明过得不好,却还是这样拒他于千里。 他就那么不值得吗? “大人贤身贵体,被我这种人又骗又伤,如何是好啊?” 她笑着,气若游丝,却句句带刺,比他们初见时更剜心了。 “这样吧,我教你。先把手臂齐肩砍下,膀子上的肉剔干净,先折膝骨,再剁腿骨。我现在年纪大了,腿肉臀肉可能不嫩了……但乳肉比小时候多了,正好你也喜欢,不好煎炸的,剜下来蒸熟,佐酱就行……” 裴晏总算听出不对劲,他伸手握住她双臂:“云娘,你……” “我只有这副身子,还请裴詹事消消气……” 她说完眼一闭,整个人往前栽,倒在他身上,滚烫灼人。 他下意识抱紧唤了两声,鼻尖嗅到浓重的腥气,低头才见她青绿的衣衫正迅速染开红晕。 “卢湛!!” 卢湛正在牢门口发呆,被猛地一叫,赶忙进去,看见裴晏满手是血地瞪着他。 “关进来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卢湛也吓得磕巴起来。 裴晏没工夫跟他废话,命他赶紧斩断拴在墙上的铁链,将人横抱起。 她轻了许多,身子烫如烙铁,锁骨上两个血窟窿泊泊往外渗着血。 他下意识将人抱紧,忽地就想明白她刚才的话了。 她以为他恨她。 第八十九章 从心所欲 涬溟鸿蒙,漭漭无垠。 云英睁开眼,周身都是热汤。 褐红酱汤浮白沫,水泡翻涌,是她梦过无数次的归处。 十指伸出水面,血肉便顺水剥落,露出森森白骨。 指骨轻抚上脸颊。 脸还在,是嫌肉太少了? 青丝在水底蜿蜒,熟悉又狰狞的声音回荡在寰宇之间。 “我早就告诉过你,男人都是得陇望蜀的,你越喜欢他,越不能让他知道,得不到的才是天上的月亮。” 那张熟悉的脸猛地出水,与她只隔咫尺,在触到的一瞬,如絮丝散开。 “你也有今天!” 狞笑响彻九霄。 但那些泥泞黏糊的长发还在,攀上她,紧缠她,嵌入皮肉,分筋错骨,咔地一声。 又一声。 “惦记这么久,看来是很漂亮。” “他好得很,还有了个女儿。只认种不认娘,上不得台面。” “我让你抬起头来。” “你这种贱人,不配让官爷纡尊降贵来审。” 狂风自天边卷来,将她托出水面,掷于半空,又陡然散去。 金针一刺进皮肉,床头就传来一声闷哼。 裴晏以为人醒了,心一惊手一抖,便缝歪了。 他把人抱回驿馆,脱去衣裳才见着一身的伤,都是新伤,唯腹间这处要早些,又很深,剜去脓疮,必须得缝上才长得好。 裴晏稍定心神,针尖在烛火上重新烤过,屏一口气,快速补上后头几针。 桃儿端来汤药,伸手探了探云英前额,眼泪顿时就淌下来了,说那些她挨个烧纸祭奠的小娘子们都是这么死的,先是病了,浑身发烫,热个一两天人就没了。 “不会的。”裴晏捏着眉心,眼尾落在她颈侧两处血窟窿上,“祸害遗千年,哪那么容易死。” 桃儿看他这心口不一的模样,哭到一半,忽地想笑,两口气在咙间撞上,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 裴晏睨她一眼,欲言又止。 “把药放下,去打桶井水来。” “哦。” 五脏安好,心脉有力,所幸只是些皮肉伤,就是这高热不退,的确不太妙。 井水浸湿棉帕,避开伤口,从脖颈擦向后枕,横过前胸,越过山丘,又至腰腹。 井水虽凉,但耐不住她身上热得发烫,锦帕濯洗了七八次,又在寸脉和颈窝处多搭了会儿,身上摸着总算似是降了些热。 她绑过顾廉的妹妹,杀过他侄儿,骟了他外甥。他们到底为什么要躲在扬州? 陆三是冲着谢温去的,她和谢光那桩旧案有什么关系? 谢家那小娘子他在元琅那儿见过一两回,但已着实想不起模样了。 裴晏捏着她下巴,左右端详。 的确是清减了许多。 他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得猜,他要与她算的账可多得很。 人无大碍,总归是会醒的,醒了再慢慢算。 裴晏转身端起温得差不多的药汤,小勺喂服,却是咽两勺漏一勺。 汁水顺着唇缝淌向两旁,眉头紧锁,嘴里黏黏糊糊地哼着什么,却又难以辨清。 他低头尝了一口的功夫,床上的人已经开始手脚乱动。 “云娘?” 裴晏试着叫了声,仔细凝看,不像是装睡,倒像魇着了。 上回在沌阳,她昏迷后也是这般,身无大碍,但总不醒。 他将药碗放在床边,俯身摁住她手脚,在她耳畔说着不要动。 肩上的伤敷了药,身上的鞭痕也刚止住血,刚缝好的那道口子更是动不得,拉扯多了更易长出肉丘来。 她上回就嫌他给陆三缝得难看,肉丘横生,这要长到自己身上,少不了要生气。 挣扎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裴晏长叹一声,头疼欲裂,也没了耐性,端起药碗含上一口,捏上她下颌便对嘴渡进去。 撬开牙关,探进舌尖,涩苦的药汁缓缓灌入。 如此两三回,药汤总算只剩沉底的渣水。 裴晏直起身,抿出舌尖残留的药渣,转头看向床榻,默了会儿,伸手擦去她唇缝边残留的水痕。 指腹没舍得移开,抹过唇瓣,轻轻往里揉了揉。 嘴边泛着苦味,久久不散。 像是药味,又像是被这久违的触感勾起的苦水。 春水满塘 第113节 他咽了咽,倏地回身吻上去,五指没入发间,唇舌轻扫过里头每一处,吮走她那儿残留的涩苦。 房门推开,桃儿送来餐食,她将食盘放到桌案上才回头看裴晏,见他有些僵硬地坐在床边,眼神躲闪。 “阿爷,怎么了?” “没什么……”裴晏看了眼送来的米粥髓饼,岔开话题,“卢湛回来了吗?” “没。” 裴晏嗯了声,嘱咐了两句别的,就让桃儿回房歇息。 桃儿从卢湛那儿听说,裴晏坐不惯船,自钱唐出海就没睡好过,这几日去定海,她看裴晏似也没睡几个时辰,眼睛都熬红了,想了想,便主动说夜里她来照顾。 “不必了。”裴晏张口犹豫了下,才道,“热症若不退,得半个时辰擦一次身子。” “我可以的。”桃儿挽袖跃跃欲试,海船虽颠簸晃荡,但她从小江边长大,适应了一两天便再无不适。裴晏又不让她干活了,整日无所事事,吃了睡睡了吃,一行人数她最精神。 “过去我生病都是娘子请郎中照顾我的,我也想帮些忙……” 裴晏想了想:“那你帮忙再去打两桶井水来。” “嗯!” “然后回去歇着。” 桃儿噘着嘴,不情不愿地看着裴晏。 “还不去?” “哦……” 门重新阖上,裴晏垂眸想起方才情形,双肩耸动,自嘲地笑了会儿。 他在做什么?好似色欲熏心的登徒小人。 “裴晏……” 声线虚弱,却如电光扫过,他猛地直起背,回身看着她,她还闭着眼,嘴里喃喃呓语。 “云娘?” 裴晏试探唤了声,身上又重新烫起来了,还是没醒。他附耳贴上去,听她含含糊糊哼了几声,总算吐出下半句。 “你个死混账……” 他一愣,不禁失笑。 人还没醒,就已经骂上了。 重新搭了下脉,反手握住她,掌心磨手背,五指穿过指间,凝望良久,才弯起眉眼。 “你在想我。” 陆三回岛找了一圈也不见人,气势汹汹地冲去找宋平,程七跟在后头拦都拦不住。 “人呢!”他猛地一脚踹飞门板,“是不是只要老子一不在你就不管她了!” 宋平抿唇起身:“我们去别处说。” 陆三知道他怕吓着里头安胎的谢妙音,一把揪起他衣襟,咬牙正想说你是非得逼我把云娘受过的委屈都一一还在谢妙音身上才肯长记性,宋朗从里屋探了个头出来,犹豫地看着他。 陆三强咽下那股火,松开手:“人到底去哪儿了?” “被官府抓了。” 陆三一口气提到嗓子眼,抬手就是一拳,关循闻讯而来,和程七一道,连哄带拉地把人给拽出去,告知那夜情形。 “此事怪我,是我答应带她去的。”关循主动认下,替宋平解围。 但陆三听不进去。 眼看又要打起来,程七眼珠子一转,赶紧劝说:“宋大哥既然回来养伤,肯定已有良策,就等着我们回来呢,是吧?” 陆三狐疑看向宋平,宋平叹气擦了擦脸上的新伤。 “云娘应该暂且安全,那沈娘子是冲关兄弟来的,她认得小东岛上所有人,他们不能进城。” 陆三细一想:“那就更不安全了,若是我,定将人质挂在墙头,日夜抽打,逼我们现身相救。” “沈娘子带的是羽林军,不是扬州府兵。” 宋平不紧不慢地理好衣襟,陆三看他这模样就来气,啐道:“什么意思?” “领兵的是个你我都认识的人。” “你他娘的说话不绕弯子要死啊!” 陆三说罢,扬拳就要冲上去,关循赶紧拉住他,忙解释道:“就是上回在寻阳与你一起偷袭我那小子。” 陆三一怔,张嘴呆了片刻,闭眼深吸一口气。 “操!阴魂不散……” 他转身就走,人影消失在林间,海风卷来一声怒吼。 “程七!!” 程七苦笑着与宋平对视一眼,一路小跑,扬声追上去:“来了~” 人走远,关循忍不住笑:“这碰上了,不会打起来吧?” “他打不过那卢公子。”宋平也跟着笑了笑,话锋一转,目光陡然锐利,“关兄弟到现在还不肯与我们说实话吗?” 关循神色微滞,笑道:“宋兄这是何意?” “你知道我什么意思。” 关循默了会儿,浅笑道:“宋兄,我们虽然认识不久,但在大东岛围杀狗奴那帮人,也算出生入死。我这人,有恩报恩,有仇报仇,宋兄大可放心。人都有秘密,我也从未问过你们的过去。” 宋平笑了笑,仰头捏着脖子轻咳几声,胸腹鼓气,张嘴已是娇柔女声:“待云娘回来,她自然也会问你和那沈娘子的恩怨。但愿你的秘密与这无关吧,不然,她可不好骗。” 关循愣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 “你何时知道的?” “上岛那日,你带我们遥遥见过一面。” 关循蹙眉回想:“那么远你也认得出来?” 宋平笑道:“易容,变声,分筋缩骨,我既然会,自然认得出。” 他想了想,弯腰捡起一根树枝,在沙地上写下几个字符,关循面露喜色:“你也是倭人?” “我不是。”宋平用树枝指了指那几个字,“这是什么意思?” “苎麻。” 宋平默了会儿,蓦然笑了。 “结缕织帛,为他人做嫁,也没有多好啊……” 一连出了三天太阳,扬州的四月远比京城热。 卢湛满头大汗地赶回驿馆,正撞上桃儿端着食盘在裴晏房门口犹豫踌躇。 “怎么不进去?” 桃儿赶忙诉苦说云娘子三天了还没醒,身上也一直烫着,裴晏饭不肯吃,觉不睡,也不让她换班守。 卢湛蹙眉道:“这么久还不退热?那恐怕没救了。” 桃儿用力踩了他一脚:“呸呸呸!娘子不会有事的……”她叹了声,问道:“你这几日去哪儿了?” 卢湛笑道:“大人交代了些事。” 他接过桃儿手中的食盘,舔了舔嘴:“我替你拿进去吧。” 桃儿点点头,见他一副饿死鬼模样,悄声说:“我还炖了肉的,阿爷不爱吃,我就没拿来,你别抢他的。” 卢湛心虚道:“我是那种人吗?” 桃儿眉眼弯成细线,笑而不答,只催他快些进去。 卢湛刚要敲门门就开了,裴晏欲言又止地扫了眼这两个在外头嘀嘀咕咕的家伙,回身坐到床边,拿起枚细针轻扎进云英前额。 热已经退了,脉象也平稳,但人却一直不醒,他只能依书试试扎穴。 “问出来了?” 卢湛放下食盘,点头道:“问出来了,和大人猜得一样。” 裴晏取下所有金针收好,刚起身,低头看了眼这身沾满血渍已然发黑的衣服,实在有些难耐,便叫卢湛去烧水他要沐浴。自己则叫桃儿进来,仔细嘱咐若是再起热,便用棉帕浸水擦颈脉和前胸的几处位置。 “记住了?” 桃儿认真点头:“阿爷吃些东西再去睡吧。” 裴晏没多与桃儿解释,在衣橱里拿了身干净衣裳便出去了。 桃儿坐在床边认真给云英理了理鬓边散发,想起云英一直昏迷,应也该吃些东西,便回身端来米粥,舀着小勺喂食。 吃半勺漏半勺,她一边喂一边拿棉帕擦干净,折腾好半天才吃进去半碗。 桃儿回身放碗,床榻上忽地一阵猛咳,她赶紧迎上去,小心避开云英身上的伤口,轻拍了拍。 “桃……儿?”声线沙哑微弱,她抬起头,见云英缓缓睁眼。 “娘子!你终于醒了!!”桃儿激动地大叫,云英一抬手,扯着锁骨上的伤口,一阵生疼,方觉自己原来没死。 她木讷地摊开十指在眼前细看。 真的没死。 她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被煮成了汤,熬了几天几夜,皮肉都熬化了,只剩一把骨头。 桃儿眼泪直淌,兴奋地说要去叫阿爷。 云英拉住她,咬牙支撑着坐起来。 “你不是跟着……”她咬了唇,恨屋及乌,岂会还留她给的人在身边,“四哥四嫂还好吗?你们怎么也来扬州了?” 桃儿忙摆手道:“不是那个阿爷,我是说大人,裴大人。” 云英一怔:“你叫他……” “大人认我做女儿,还给我起了名字,叫玉桃。” 春水满塘 第114节 “原来你就是那裴娘子。”云英闭眼缓了会,脑中混沌的感觉才好了些,默了会儿,问道,“他人呢?” “去沐浴了。娘子昏迷了三天,阿爷连衣裳都顾不上换,一直守在这儿。” 桃儿凑近,低声笑道:“都臭了。” 云英抿唇勉强笑了笑,桃儿又喂她喝了几口水,便蹦蹦跳跳地说去告诉裴晏。 人一走,她嘴角的笑便改作一声叹。 大梦初醒,她一时间还有些恍惚。衣裳已经换过,周身血污也都没了,连指缝里的泥渍都理干净了。 她呆坐了会儿,掀开被褥想起身,刚挪下半条腿,门蓦地打开,她赶紧缩回来,下意识用手梳理了下头发。 “别折腾了,是我。” 云英猛地抬头,见陆三双手抱胸,一肚子怨气地盯着她。 “你怎么也在这儿?” 陆三冷哼一声:“你当然不希望我在这儿。” 他俯身就要抱她,她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我还疼着呢。” 陆三伸手挑开她衣襟看了眼伤势,忍不住啐道:“我早说碰上那丧门星定没好事了。” 他背过身蹲下。 “巡逻的人很快回来了,赶紧的。”他回头看了她一眼,“还是说你打算就待这儿不要我们了?” “瞎说什么。” 云英咽了咽,咬牙趴上去,头贴在他后颈。 “怎么会不要你们。” 陆三笑了笑。 他们前两日便进了城,程七打探到了消息,难得那卢湛没在,却无奈裴晏一直守着不出来。一来担心打草惊蛇,二来她也没醒,担心加重伤势。 他守在屋顶上,好像回到了过去。 他知道,只要这样说,她一定走。 可他也看得分明,她还不想走。 “但那狗官已经不要你了。”他说道。 云英不作声,她不问,他却要说。 “他带着卢湛去看那沈娘子了,要不,我也进不来。” “他们从建康出来就是一道,在钱唐上了船,一直都……” “你给我闭嘴。”云英皱眉道,“我才刚醒,你让我清静会儿。” 桃儿在后院没找着人,问了一圈才得知裴晏沐浴完换了衣服和卢湛去找张令姿了,刚想回去,便见陆三背着人快步往侧门走。 “陆哥哥!” 陆三腾出一只手,搓了搓桃儿的头:“桃丫头长胖了啊。” 桃儿笑了笑,忽地反应过来:“你们要走啊?那……” 陆三打断她:“你告诉裴晏,别他娘跟狗一样咬着不放,再打我媳妇的主意,我下回定要拧断他脖子。” 桃儿一愣神的功夫,院中便再无旁人。 驿馆后的小巷本就鲜有人来,如今里头里住满了羽林军,更是走出去老远都见不着一个人。陆三怕走快了颠簸,碰着伤口,确认没人追来便放慢了步子。 云英一直都没说话,直到在巷口转了个弯才忽地喃喃。 “对不住。” 陆三脚步顿了顿,难得沉声:“你说哪件事?” “都是……” 她靠在他背上,双眼望着两旁不断向后的砖墙。 陆三紧抿唇,转言道:“关循瞒了事。” “我知道。”云英闭眼叹了声,“回去再说吧。” “嗯。” 第九十章 心虚 茶汤沸腾,张令姿挽袖将铁壶取下,澹然看了眼裴晏。 “看来那位娘子总算是无虞了。”她斟上茶,“琰儿虽修行多年,却总急躁,他年纪小,还请裴詹事莫放在心上。” 裴晏依旧不作声,卢湛忍不住扬眉道:“你以为让他出城布道就跑得了?” 张令姿不紧不慢地把他那杯茶也放到桌沿边,晏然自若地回看裴晏:“琰儿在裴詹事手里,我很放心。” 裴晏冷笑一声,张令姿果然是吃准了他不能声张。 倭人虽不如柔然强盛,但扬州徐州以及再往上的青州,鱼米之乡,一旦生变,牵连甚广。 朝廷本就忌讳南朝降将,通倭更是板上钉钉的死罪。扬州眼下,不止他一个人在打这张好牌的主意。 他不能冒险。 可他向来讨厌被人要挟。 “你从别处打听来的消息,可有告诉你,我并非是你亡夫那般君子?”裴晏垂眸盯着茶汤,语调如静水,“扬州如此不太平,水路可遇水匪,陆路可遇山匪。你身边那几个侍从虽是行伍出身,但若遇高手,也是徒劳。” 他抬眼,“我不是一定要走明路的。” 张令姿知道来者不善,屏气一口饮尽自己那杯茶。 “关循不死,我无颜下黄泉见徽之,还请裴詹事行个方便,请那位娘子告知小东岛所在。若能一举剿灭,裴詹事亦可得头功,我们仍可两全其美。” 她顿了顿,坐直了身子:“至于那位娘子受的委屈……裴詹事若是不痛快,待你我事成,我可代琰儿偿还,剥皮抽筋,悉随尊便。” 裴晏默了会儿,他三天没合眼,早已是强虏之末。 可云娘那两个舍不得甩不掉的死男人还不知道在哪儿,若是和倭人在一起,那她定不会老实待在这儿。 她昏迷前已将他视作仇人,他不指望从她嘴里能拿到什么消息。 “关循就是五年前在盐官县凿盐船,杀官兵的那帮倭人之一?” “是。定海附近的这群倭人其实分两个山头,一群在大东岛,生性残忍,见人就杀,时不时就会趁着起浪刮风的日子登岸洗劫农户。另一群在小东岛,关循是他们的少主,人少一些,与大东岛的人不同,有不少青壮都是被劫上岛的南朝女人生下的。” 张令姿一提起往事便忍不住双唇微颤。 五年来,她时时刻刻都在后悔,那日就不该为了求子去拜青娘娘。早一些,晚一些,都不会认识那个叫瑾娘的女人,徽之也不会因此结识关循。 “他骗了徽之。他说他想带岛上那些女人回扬州,有家的回家,无家可归的便找寻常人家嫁了,求徽之替她们办些良籍。” 沈居心软,他去岛上见过那些被囚禁欺辱的娘子后,便信了关循的鬼话,甚至向她瞒下关循的身份,让她帮忙去叔父那儿通融办籍,还替他们支开巡夜的府兵。 可那一艘本该载着妇孺的船,下来的却是持刀恶鬼。 裴晏眉间舒展,这番说辞,倒是正中某些人的软肋。 沈居的案子,疑点颇多,他对张令姿的话,并不全信。 且他与关循有过数面之缘,观其言行,不像有连她都能骗得过的城府……这么说来,兴许她不是倭人。 如此甚好。 见裴晏神色有转,张令姿趁势道:“只要我不说,没人知道那夜劫船的究竟是流寇还是倭人。” 裴晏收回思绪:“沈夫人既要翻案,又要报仇,酬劳是不是少了些?” 张令姿顿时了然,笑道:“原来裴詹事今日另有所图。” 裴晏头疼欲裂,双眼都有些恍惚。退了热,人应该很快会醒,他还得留些精神回去应付冷嘲热讽,便不再绕弯子。 “我要顾廉手上那封信。” “这不可能。”她想都没想便拒了。 裴晏想了想:“那我让一步,我要知道信的内容。” 张令姿转眸起身,踱步思忖一番,才应下来,说她近日回建康去试探一二。 “但还请裴詹事先放了琰儿,我好带着他去向那位娘子赔个不是。” “赔礼就不必了。” 裴晏话音刚落,一直闷不吭声的卢湛忽地长吁一口气,其余两人都转过头看他,他赶忙悻悻闭好嘴。 云英回岛昏天黑地地睡了好几日才勉强能下地出门。 关循说那沈娘子是冲他来的。 在甘守望之前,一直是盐官县令沈居代顾廉与他们联系。沈居出身不高,也不知是如何娶到了张康的侄女,夫凭妻贵,成了张康的左右手。可他是个有良心的清白人,知他们处境,也不嫌他们是倭人,甚至还会用盐官县的死囚和无人认领的尸身来帮忙凑数。 沈居曾试图偷偷通过行商将扬州情形透出去,然吹出去的风一如石沉大海。 五年前他们合谋凿盐船,妄图惊动朝廷派人来查,好揭穿顾廉这贼喊捉贼的把戏。 “他答应事成之后给我们干净身份,去别处安家……可朝廷派来的酒囊饭袋,收了顾廉的好处,该查的一律视而不见,最后还卖吴王人情,让其立这首功。沈大人白当了祭品。” 云英冷笑一声。 “他们这些自诩清官孤臣的蠢货都是这般诓人的,大道理一套一套,全是放屁!那些狗屁道理若行得通,这世道早该清明了,我们这些下贱人的日子哪还有这么难熬。” 关循一愣,一时没想明白这个“们”是谁。 “既然都是一家人,那便都杀了。”云英摁着前额定了定神,“那沈娘子这般本事,无凭无据竟也能顺着查到渔村来。五年了,还这么锲而不舍,留着是祸患。” 程七忍不住撇嘴掩饰笑意,一抬眼正迎上宋平问询的目光。 “不行,沈大人有恩于我,我不能……” 关循垂下头。 春水满塘 第115节 云英明白他的意思,她倒也不是有什么私心,那道人问出小东岛的时候,她便已经动了杀机。 至于别的,冤有头债有主。 要算账也该找那骗子算。 “那就把人抓来,关在岛上。”她拽着陆三站起身,“等将来我们走了,怎么处置随便你。” 关循叫住她:“玄元子不难抓,但沈夫人那么多羽林军跟着,就算陆兄弟在,我们也未必能全身而退。” 羽林军三个字一出来,宋平便心道不妙,还没来得及开口补救,云英就如点了火的炮仗。 “他们那什么鬼娘娘逢初一十五便要派米派盐,几个县来回跑。羽林军是她的吗?还能日夜跟着不成!” 关循一脸无辜地看向另外几人求助。 叹气的叹气,憋笑的憋笑,还有一个翻白眼。 云英抿唇,阴沉着脸:“那日是他们刚来,随船才会有那么多羽林军。米盐重,肯定来回都走水路,若只是几个时辰的距离,他通常只会带一个人跟着。” 她脚尖戳了下陆三:“旱鸭子下水,你别跟我说你应付不了?” 陆三心事重,近几日都沉默寡言,但他想赢那姓卢的小子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立刻摩拳擦掌。 “就这么定了。” 卢湛刚从裴晏房中退出来,就被桃儿拽到了后院。 “阿爷没事吧?” 卢湛笑了笑:“能有什么事?又不是第一回 了。” 桃儿忧心忡忡:“可他整天整天地呆在屋子里投箸子,我担心他想不开。” “哦。这也不是第一回 了。大人只要心里烦,就要找些事做。” 再说裴晏看着是没出门,可没少使唤他。又是让他去县衙调海图,又是给了一叠字条让他记熟了,甩掉吴峻按插在驿馆的眼线,素衣乔装,沿着海岸去找船夫渔民问询。 这些事他过去做不好,总能让人一耳朵听出贵气。这回秦攸不在,裴晏也不跟着,他问着问着,竟还真有了些心得,已甚少被当作差役了。 风向,水流,雨水,各种大小的船况,近来海寇劫船出没的具体时间。 哪有半点想不开的样子?分明是更劲头更足了。 但裴晏让他莫声张,他只有安慰说:“你放心吧,大人投箸子都非得投进了才肯睡,不会轻易放弃的。” “就是这样才担心啊……”桃儿垂头丧气地坐在井沿边上,忽地抬头睁大眼看着他,“卢公子,我与你说个秘密,你不要告诉别人。” 这话他可听得太多了。 在老家,叔父那几房小妾便爱与他说秘密,过了几日,见他没往外递话,就又去找别人说。在东宫,王骧喝多了也爱这么说,可不出三天,他便能见到王骧又拉着别人,说同样的话。 但桃儿不是这种人,所以他兴致勃勃地也在井沿边上坐下。 桃儿探头四顾,低声将那日陆三说的话如实相告:“陆哥哥一直喜欢娘子,娘子愿意嫁给他,我当然也高兴……可是……那阿爷怎么办啊……” 卢湛撇了撇嘴,有些失望:“她又不是个良家子,大人自蹚上这趟浑水,没少当王八。嫁不嫁的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阿爷他……”桃儿咬着唇,犹豫了好一会儿,声音细如蚊虫,“我……还有一个秘密,你千万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好,你说。” 听了头一个秘密,卢湛本没报什么希望,可桃儿神秘兮兮地贴在他耳朵边上,将去岁裴玄找上门与裴晏吵了一架的事一五一十地复述了遍。 温热的鼻息落在耳畔,他一开始脸还有些烫,但很快既来不及想那些有的没的,更没心思想这么久的事了,她是怎么一字不落记这么清楚的。 “你、你你说的那个裴中书……是不是……瘦瘦高高,左眼眼角有道疤?” “对对对!”桃儿猛点头,“他好凶的。” 卢湛咽了咽,身子一晃险些栽进井里。这可是他活到现在听过最大的秘密了,连叔父都不知道裴晏到底和裴玄有什么矛盾…… 难怪那天在县衙,裴秀那般尖酸刻薄。 井里寒气上涌,他冷不丁打了个哆嗦,想起王骧说,他们在江州时,太子去祭拜过山上的衣冠冢。 那太子……应是知道的? 卢湛一回头,桃儿紧张兮兮地盯着他,顿时一惊:“你不会还有秘密吧?” 桃儿忙摆手:“没了没了,你别告诉别人啊。” 卢湛喃喃说着我哪儿敢告诉别人?两人肩并肩坐在井沿边上,唉声叹气。 “你说,阿爷要知道娘子和陆哥哥……” 话音未落,二楼忽地开了窗,两人如一对受惊的野鸳鸯,蹭地站起来,领军见卢湛在陪小娘子,笑了笑便关了窗。 他刚松一口气,裴晏冷不丁地站在后院口。 “你怎么还在这儿?” 卢湛感觉心脉都漏了一拍,这才想起裴晏方才让他去隔壁县找秦攸调兵。 “我这就去!” 卢湛落荒而逃,桃儿也垂着头说去找点吃的,院子里倏地又空了。 裴晏脸上总算有了些喜色,他什么都没听见,却看得分明。 孤男寡女老挨得这么近也不是个事,待此间事了,他得寻个机会去范阳与卢郡守好生谈一谈了。 他的女儿,可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地给人传闲话。 转眼便近端阳,云英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关循说张令姿早先回了建康还未归。 但形势不容他们这么枯等下去。 海上飘了快三个月,秦攸带的那些羽林军总算是适应了,再加上近来无人从中作梗,朝廷打了好几场胜仗。 金乌西坠,程七拎着几壶酒去找陆三。 自鄮县归来,陆三便像换了个人似的,整日闷不吭声。东家也不大出来,只每天去山洞里的天照娘娘像前坐一会儿。 这两人都藏了心事,宋平让他别管,但他在一旁看着着实着急。 在海边高崖上喝了半个多时辰,话也没说上几句,陆三忽地找他要骰盅。 程七一愣:“三爷不是戒了么?” “少废话,拿来。” 程七取下他那副新骰盅递上。 陆三顺手将酒壶扔下高崖,清脆一声响,他移开骰盅,看着那五个一,咽了咽,又重新罩上,一阵天花乱坠地摇。 一次两次三次,陆三气喘得越来越重。 当初在赌坊里,他若能连着这么多回五个一,哪还会麻烦她回回去赎他。 他忽地有那么一瞬觉得那时候真好。 海风吹得久了,眼皮有些干涩,陆三不甘心地又一次扣上骰盅,程七蓦地摁住他的手。 “三爷,若是我,我不会放弃的。” 陆三凝视良久,移开视线,心虚道:“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松开。” “三爷。”程七摁得更紧了,他犹豫了会儿,拐弯抹角地说,“三爷你看……你连着这么多次豹子,这说明什么?” 陆三蹙眉不作声,他硬着头皮继续说。 “说明大小通吃啊!你看……男子汉大丈夫,三妻四妾就很寻常,对吧?” “你他娘的到底想说什么?” “我……”程七说话很少这么磕巴,但这话他真说不出口,“有些事吧,他是可以变通的,大小通吃……你、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陆三默了会儿,一抬手,程七立马护住头:“有话好好说别动手啊,你就当我喝多了放屁好吧?” 手悬在半空,迟迟没落下来,陆三拿起骰盅,慢悠悠地又摇了一次。 还是五个一。 他不禁失笑,他刚才为什么不赌双呢?反正也没人知道,他是不是可以偷偷换个注。 “三爷……” “你以为我没想过吗?”陆三垂着头,“我以前以为她喜欢宋九……” “她要是喜欢宋九多好啊。” 他们是在菩萨面前起过誓的一家人,若是宋九,只要她愿意,做小就做小,他一直不都在做小争大么。 只是从争年岁的大,变成争名分的大。 可她喜欢的那个人,是要带她离开他们的,所以她才会这么犹豫。 陆三仰头躺下,北辰挂在头顶。 他当初要是一刀砍了那家伙就好了,在一切都还没开始之前。 云英又一次从梦里醒来,惊出一身汗。 脱下湿透的薄衫,她打开衣橱,看着角落那身宽袍。 他在鄮县给她换了衣服,他的衣服。虽说都是一个颜色,但她认得,这是她过去穿过的。 她想了想,披上衣袍,简单系上束腰,青丝垂在后面,拉开妆奁木屉,却一愣,簪子不在里头。 是搬来时弄丢了? 云英只觉心口一紧,左右翻箱倒柜,几近把整间屋子都翻过来,总算在墙角一堆蛛网中间摸着了。 抬头瞥见铜镜,笑容渐渐淡下来,梦里白姨诅咒她的那些话又回荡在耳畔。 她看着铜镜。 “他不是那样的人……我不会像你一样……” 身后忽地一阵风,陆三推开门,看见屋中情形蓦地一愣。 云英顺手挽起发髻,靠近了一嗅,“你喝了多少啊?” 银辉落在他背上,云英有些看不清他的脸,刚要再开口,陆三忽地抱住她,被海风吹凉的身子贴上来,酒气顺着唇舌钻进她口中,她有些透不过气,呜咽哼了几声,他却缠得更紧了。 略过唇边,顺着脖颈用力啃咬,他像不知饕足的小兽,双手因克制力道而微颤。 春水满塘 第116节 程七说得对,他不该放弃。 他曾以为他还有一辈子那么长,他等得起。 他是不是必须得像那个人一样才能留住她? 手往下探,抬起腿,往床榻上抱。后枕的木簪子碍事,他顺手拔出来往地上一扔,青丝如瀑散开。 清脆一声响。 云英忽地从欲念中醒来,眼尾扫见躺在银光里的木簪。 身子一僵,下意识推开他。 “你吃春药了?”她低头有些局促。 “是。” 陆三哑声应了句,蓦地将她拉回怀里,却在双唇贴上她的咫尺停下。 他看见了她的僵硬,看见了她的迟疑,他在她眼前,但她眼里没有他。 陆三将头埋进她颈窝。 “让我抱一会儿。” 万籁俱静,连远处的海浪似都消失了,也不知站了多久,丝毫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云英当他是喝多了,又念及这些日子她总困在梦魇里,是没顾上他,便笑着轻拍着他后背,眼眸一转,看见关循似笑非笑地站在门边。 她啧了声,转身系好衣服。 “看很久了是吧?” “也没很久。”一张嘴就止不住笑,关循低头捂住脸, 他确实没看很久,也就是从脱衣服开始,本想着也不差这一会半会,谁知这小子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不往下走了。 陆三情绪不高,缓了会神,哑声问:“有事说事,没事滚回去睡觉。” 关循这才收了嬉笑,食指勾出腰间短刀,转着圈。 “沈夫人回来了,今晚动手。”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6-14 小狗的春天结束了~ 第九十一章 奸夫·上 月黑风高,云英难得安静地在码头看他们磨刀备船。 若非伤刚好,她肯定也要同去。陆三肯定不会答应,吵一架,然后再不情不愿地带上她。 他们这近二十年都是这么过的。 但她今晚不想吵架。 鄮县来的消息说,张令姿这趟回建康轻车简行,往返都是走的陆路,未时进的城,去过一趟驿馆后,昏时便备船出海了。 已近端阳,她逢年节向来都要回盐官县祭拜沈居,他们晚了几个时辰,但若风向合适,还是能赶在她靠岸前将人劫下。 而那百余羽林军则一直守在驿馆,近来全县的郎中都去过一遭,坊间传是水土不服,气虚脉滞。吴县令生怕贵人死在他县里,还快马加鞭,去山阴请来名医。 鄮县的人参鹿茸也被买了个空,周围句章、鄞县的药商都嗅着味去了。 算是天赐的良机。 关循将船停过来,陆三站上甲板,低头见她在岸边挥手,海风拨散青丝,锲而不舍地挡在她眼前。 真要死了就好了。 她日日去那洞里的石像前坐着,他就偷偷躲在外面。 关循说那是他们祖上拜的女菩萨,识人心,照万物。 若真是那石头像听见了他的心愿,显灵咒死了那家伙,他从今往后一定日日早晚供奉。 船缓缓离岸,云英转身往回走。 “云娘。” 她蓦地回头,见陆三站在桅杆旁朝她一招手。 “上来,带你去。” 程七边放绳梯边揶揄:“关哥说他刚才坏了你的好事,你们这算是……” 陆三睨他一眼:“不是你说让我多学学人家的?” 可他还是做不到。 那档子事他不想勉强她,但这件事他做得到。他一直按自己的想法对她好,小时候是,现在也是,她不喜欢。她喜欢裴晏那样会顺着她的。 他好像突然明白自己输在哪儿了。 陆三探出身子,朝云英伸手,揽住湿漉漉的腰,将她抱过围栏。 云英扭起长发拧干水,长袍宽袖,水在甲板上滴出一小滩,脚一迈,险些滑倒。 “你早说让我来,我就换身衣服了。” “下面有,穿我的。” 陆三说完,单手把她抱去底舱,翻箱倒柜,找出身稍干净些的。 “你老实跟我说,今天吃错什么药了?”云英将换下来的衣服拧干搭在手臂上,有些吃力地理梳长发。 陆三接过木簪,帮她盘梳发髻:“有我在,死不了。见不得有些人跟条狗似的巴望。” “长能耐了,还会拐着弯骂我了。” 云英咬唇,仰头揪住他两只耳朵用力拽,陆三弯着腰,双手还缠着她头发,也用劲扯着不示弱。 嬉闹半天,折损一地碎发。 船身颠簸,案上鱼羹左右晃荡。 张令姿重新点了盏油灯进来,桌案上碗筷丝毫未动,帷幔后,裴晏负手伫立屏风前,借着月色,还在看那幅海图,神色严峻。 张令姿曾说小东岛附近有数十个大小相似的岛,周围遍布暗流暗礁,一年中只有极少的日子白天不起雾。 的确是个藏木于林的好地方,可再大的林,只要人手充足,步步为营,没有搜不出来的兔子。 他让卢湛要来海图,又打听了许多,本已推算出了大致的范围,就等着从秦攸那儿调来人手,合围搜海。 可张令姿一看便说不对,这才带他来船上看这幅沈居留下的海图——细绢屏风,以山石为掩,需将另一幅海图挂于其后,透光观之。 青松为岸,墨石为海,点翠为岛,朱砂为礁。 屏风所绘与鄮县那副出入极大,且另一处点状散布的岛屿,是官图上没有的。若沈居这份为真,这处官图上没有的地方,兴许才更有可能是小东岛所在之处。 张令姿将油灯拿进来,不等裴晏问,便已答道:“徽之自小在海边长大,幼时也时常乘船出海。县衙的海图,徽之一看便知有误。他花了三年的时间,只要风向合适,便寻经验丰富的渔民带他出海,才画下这幅海图。” 她指腹轻抚着屏风上的笔墨:“世间仅有这一份。” “那为何不修正县衙的海图,而要在家中以这种方式……私绘舆图。” 张令姿神色凝滞,回身挑起帷幔,坐于案前,拿起汤勺喝了口鱼羹。 “朝廷派人来查,将徽之打入大牢时,我才知道关循是倭人。他曾向我提过小东岛,他说岛上景色怡人,真希望有一日能让我也看看。他凭记忆给我画了几幅画,我凭着那些画,和他与我说过的细节,雇人出海找。” “山阴郡治里留存的海图,与裴詹事手中这幅鄮县的相差不大,我花了些心思,誊过一份。也是那时,才偶然发现这屏风的秘密。” 沈居生前独爱这扇屏风,抄家充公,她花了许多钱,伺候了不少人才将它找回来。 她舀了一大碗鱼羹,囫囵吞下。 “他们说徽之收受钱银,钱银……扬州沿岸,上到郡守,下至典吏,谁人不收盐贩的孝敬?这些商贾背后都是贼寇,谁都不干净,同朝为官,各怀鬼胎。裴詹事易地而处,你可会将自己的心血拱手便宜那些蠹虫?” 裴晏抿唇不语。 若沈居这份海图才是真的,那可疑之处就不止他原先认为的那一点了。 沿岸上了年纪的老渔夫都说,这帮倭人在定海鄮县一带出没已有几十年之久,还是顾廉任扬州刺史这十几年,日子才好过了。海上肆虐的都是落草为寇的自家人,北朝盐禁又不严,私盐泛滥,贼寇有了更好的生计,也不再滋扰渔民庶户了。 小东岛,兴许不是找不到。 而是根本就不需要找。 船身猛地一摇,似是撞上暗礁,刚拿进来的油灯又倒了,灯油洒在木板上,青黄焰火如一道线划开。 裴晏踩熄火苗,将海图收好,转而问起顾廉那封信。 张令姿从妆奁中取出一张纸,他匆匆扫过,除了用语晦涩,并没什么特别。只道是谢光身为谏官,素来身正不惧流言,当年谢韬还未定罪,岂会如此不堪一击,自缢而亡。人死得不明不白,尸身亦匆匆下葬,族荫因此凋零,望孝贤子孙为之奔走。 裴晏细思无解,仅凭这点无端揣测,如何证明元琅从中有私? 但李规应不会骗他,他们夫妻离心,顾玄静为了说服李规不要与他这个东宫的人走太近才会说漏嘴。 他转眸觑看张令姿,她正泰然自若地吃着小食,抬眼四目相交,她会意道:“我自沦入风尘,这些朝堂秘辛也听了不少,左耳进,右耳出,不往心里去的。这些人机关算尽,最后大多都是徒劳的。” “裴詹事放心,这封信也好,那位娘子的身份也好,都不会从我口中漏出去。” 裴晏眼底掠过一丝寒意:“你认得她?” “本来不认得。”张令姿抬手为裴晏盛了半碗鱼羹,“那些不太干净的事,通常都是李二公子出面。这信,我也是借他的势,才见着顾廉,使了些法子,留了一夜。” 一时缄默,她很快缓过来。 “李二公子房中有许多那位娘子的画像,他似乎……很恨她。” 或恶鬼淫辱,或地狱受刑,还有许多扎烂了脸的废画,整个书房如阿鼻临世,龌龊下作,还不如那些村口妇人巫蛊下咒踩草人的手段。 裴晏失笑:“勉之有此子,当真晦气。” 脚底忽有些响动,如猛兽冲撞。 春水满塘 第117节 “裴詹事稍候,我去看看。” 张令姿关好门,走到甲板上,刚要下底舱,几道人影窜出来,挡住前路。 “你们是什么人?” 她的船甲板上都不挂灯,还未看清模样,两个精瘦汉子扑上来将她制住,摁跪在地上,死死压着头。 “你们是哪一路的?没看见船头无灯,是青衣道的船吗?”她奋力挣扎无果,鼻尖贴地,厉声斥道。 一人上前,脚尖稍抬,顶了顶她前额。 “让她抬起头来。” 程七稍松开手,张令姿抬头一愣:“是你……” “原来海上这么多当家,都认得你啊?”云英在她面前蹲下,盈盈笑道,“你倚仗的是顾廉还是元晖?” “与你何干?你们要做什么?” “你不是缠着关大哥吗?轰不走的蝇虫,当然是得一掌拍死了~” 云英故意吓唬道,这女人上回那般居高临下,殿下都不曾这么对她,她得讨回来,顺带收个利息。 “关大哥怜香惜玉心肠软,我可硬得很。”她起身拍拍手,“带走。” 甲板上已放好绳梯,几支小舟停在两侧,云英看了眼张令姿:“你老实些,自己爬下去,省得我绑你扔下海再拽起来,白过一道水,你受罪我也累着了。” “你不是要杀我吗?” 云英盈盈一笑,顺口诌道:“你没听说过倭人都是吃人的恶鬼吗?船上多不方便,带回去好好片了,小火慢炖才好吃。” 张令姿下意识瞥了眼主舱,云英微微蹙眉,待人爬下绳梯,她拦下程七。 “你进去看看是不是还藏了人的?有就干掉。” 程七跑回去,在门边听了会儿动静,拔出腰刀,一脚踢开门。 裴晏在帷幔后凝看屏风,没听见外头动静,回身四目相交,两人都愣住,异口同声:“你怎么在这儿?” 程七张口结舌,一时没想好怎么办。 云英见他站在门口不动,边催边抽出袖口钢索走过来。 “你见鬼了?” 她转头也愣了一瞬,但很快警醒,目光在掠过屋子里一桌一椅,流苏幔帐鎏金炉,燃的香料是风月里常点的避子香。 上回便是一间屋子里出来的,这回人家要祭奠亡夫,匆匆一面,难解相思。 倒是对谁都一样。 裴晏仔细打量,先说道:“你的伤好了?” 云英没作声,进屋垂眸看着案前两碗鱼羹,拿起牙箸沾了沾含入口中,微微抬眉轻笑。 “口味变了呀……” 好酸。 裴晏默默看着,心底如久旱逢甘露,阵阵酥意。 他有很多话想说,但现在只想再听几句。 云英挨个戳了戳案前那几盘精巧小食,又看向那盘鱼脍,鱼肉薄可透光,晶莹剔透,边上带了一溜皮,蜿蜒铺作江岸,“水”中点缀几朵莱菔精雕的小莲花。 “不愧是扬州,做生意就是讲究,我怎么想不到呢。”云英夹起那朵雪白的“莲”,入口清爽,隐有回甘,脸色和语调都淡了下来,“看着漂亮,竟也是好吃的……” 抬头见裴晏正垂眸笑着,脸一拉,弯腰吐掉口里嚼化了的莱菔。 “带走!” 程七迎上来,歉声笑道:“裴大人,得罪了。” 云英顺梯回船上,关循收好帆,从桅杆上跳下来。 她左右环视:“陆三呢?” “有尾巴,断后去了。”关循话音刚落,便见裴晏也顺着攀上甲板,忍不住哎呦了声,“这玩意带回来干嘛?” “奸夫嘛,可不得一起抓了。”云英冁然笑道,走到裴晏面前,“要给你们关一起吗?” 近在咫尺。 他垂眸看着她眼底映出自己的脸,唇角止不住上扬。 这一笑,她脸上就凝住了,抬手就是一巴掌,扔下句关一起锁好就走了。 海风嗖嗖地刮着,关循冷不丁打了个寒颤,愁容满面地摆摆手:“带下去关好。” 左右两个精壮汉子上前将裴晏双手反剪,犹豫问道:“关……一起?” “关你娘的一起!” 一盏油灯随波摇晃,裴晏环顾四周。 这船比张令姿的船小,底舱也更小,只摆得下一张窄木板为床,边角堆放着密封的圆木桶,有些装了淡水,有些是空桶。 密不透风,总有股挥之不去的海腥气。 方才挨那一巴掌,脸还有些疼。 他的夫人,总算会拈酸吃醋了。 舱门打开,裴晏略带希冀地抬头,关循臭着一张脸进来,环视一圈,挪了个木桶过来坐下。 “再过会儿会靠个有人的岛,你自个儿下去,你这一身富贵,随便找户人家,等甘守望来接你就是。” 裴晏一怔:“你们要放我走?” “放你走还不乐意了?” “你叫云娘来。” 关循啧了声,还真让程七说中了,他有些烦。 “成王败寇,输了就得认,你说你死缠烂打有什么用?抢人妻房,畜生都不如,看在上回你我也算同生共死,趁早滚,别不识好歹。” 裴晏默了会儿,脸上顿无血色。 “你说她嫁人了?” 第九十二章 奸夫·下 天公不作美,风向转着圈地换,忙坏了桅杆下的掌舵人。 程七刚把帆放下来,屁股还没坐热,风向又变了,他只得放下吃食爬上去重新束好。 居高远眺,烟波浩淼,长夜漫漫。 云英从底舱出来透气,抢过程七手里的酒囊灌了几口:“陆三呢?” 程七笑着朝灯火通明的主舱那头努努嘴。 “赌着呢,三爷今晚大小通吃。”他笑了笑,眯起眼,“等裴大人走了就好了,娘子不用担心。” 云英蹙眉:“他闹着要走啊?” 不就是打了一巴掌么?还真记上仇了? 程七偷瞄一眼,忍笑正色道:“裴大人没闹,但关哥怕闹,带回去横竖是个祸患,说待会随便靠上个定海的岛,就把人扔下去。” “谁要他多管闲事了!” 云英走出两步,想了想,又倒回来,一把夺走了程七手里那碗饼。 程七靠上桅杆,喝光最后几口酒。 “来一局吧。” 海风又转了向,他摸出胸口挂着的遗玉坠子。 “我押裴大人。”眉眼难得温柔,目光透过晶莹细纹,飘向他到不了的远方,“输了今晚要来找我哦~” 一门相隔,里外漆黑。 云英摸出火褶子进屋,微光映出短塌上垂头坐着的身影才暗自松了气。 她拾起油灯,凑合碗底的灯油点上,腹诽埋怨。 “风向不好,恐怕得天亮才能下船。” 云英递上那小半碗饼,手悬在半空好一会儿,眼前人一动不动,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来。 “拿走。” “我可没有那金雕玉琢的好东西,你是怕有毒还是看不上了?” 船身一晃,往事随波卷回心间。 她咬唇道,“敬酒不吃,我要生气的。” 裴晏这才僵硬地抬头,油灯微弱,映不出他眼底红丝。 “那我现在该叫你什么?” 他轻笑道:“陆夫人?不,他还不配……陆家妇。” 裴晏接过那个碗,凝看须臾,轻飘飘地甩开。 瓷片碎了一地,一如她方才在房中攒了一个多时辰才凑出来的好脾气。 “你第一天知道啊?过去是谁天天说要成全我的?假正经……” 双手落了空,她低头理了理衣摆。船头挂了几个时辰,也还是润着一股湿气,早知道就不换了。 “一夜夫妻百日恩,露水姻缘就算打对折也还差些日子呢,倒是挑拣起来了。” “你念过我的恩吗?” 他起身,步步紧逼。 “你心心念念舍不得的,不都带在身边吗?只有我……我算什么?你睡腻了不要的嫖客?不对,你现在嫁人了,我只能算奸夫。” 春水满塘 第118节 如裴玄一样的奸夫。 “你是来讨公道的?”她冷冷看着他,“这事没有公道,我就是这样的,随你怎么想。” 裴晏低着头,鼻稍与她只隔咫尺,胸口绞拧着透不过气,脑子里一个又一个怨毒的念头如江河决堤般往外涌—— “当初去江州的无论是谁,都能与你做上这露水夫妻是吗?你现在来找我,也不过是因为在你心里,我是你喂过的狗,就算你不要了,也见不得我与旁人走得近是吗?” 云英扬手一掌,又打在方才那半边脸。 梦里的冤魂在耳畔狞笑,等着看她的笑话。 “裴詹事可真聪明,又让你猜着了。” 她全身绷紧,唯指尖微微颤动,调子高了三分,声线异常平稳。 “你想要公道是吧?好啊,今晚你连卢公子都没带上,算我占你便宜。船靠岸你就走,往后你是官我是匪,不必留情。” 她白了他一眼:“反正你也没有。” 裴晏将人拽回来,血气上涌,五指难以自控,指节咔哒作响。 “你要什么我没给你?倒成我的不是了?” 云英挣了两下,寸腕却被越捏越紧。 下一瞬,他手一扬将她整个身子提起来,抵撞在墙角那堆木桶上,脊骨疼得似裂开了,她下意识推开他,另只手也被缚住。 他曾说制住她绰绰有余,竟是真的。 她身子被抵着,手被制着,唯有一张嘴可以骂,但很快嘴也被堵死了。 他那满腔的怒火,被那句不必留情一点就着,业火熔断了理智,当真毫不留情地啃咬吸吮。 她不甘示弱地回敬,唇瓣渗出血,甜腥顺着口涎溢出,分不清是谁的。 气息绞尽,她奋力挣开:“你疯了是不是?” “我与你说过的话,你果真是一句都不记得。可你说的,我都记得。” 他抽出一只手抬起她半坐在木桶上,门口灯油将尽,昏黄的火苗忽明忽暗。 “你这身衣服是我给你穿上的,你以为我认不出来吗?你不就是想要勉强吗?我满足你。” 他重新撬开红肿渗血的双唇,掰开一条腿,三两下拨开下裳,身子一弓,如利刃长驱直入。 胸腔下意识低声呜咽,可唇舌却被缠得紧。 他们睡过那么多回,她都如一池春水,裹着他,黏着他。但如今,这副身子却拼了命地拒绝他。那本该雨膏烟腻之处,如暴晒干裂的沙地,一沟一壑都干涩刺痛。 她是当真不要他了。 连他的身子都不要了。 程七在外头叫了几声,里边针锋相对,胜负未分,没人应他。 “娘子可还好?要不我去叫三爷来?” 话音一落,又见舱门微动,云英狠咬了裴晏一口,总算空出嘴来,干哑奋力地应了声。 “滚。” “那我去上边歇了。” “滚啊!” 程七扣紧门,拽出胸口遗玉,轻贴在唇边:“我赢了,要来哦~” 微弱焰火映着两具紧贴的身子,一时间只余炙热粗重的喘息。 “你让他叫啊。”他垂头,鼻尖在她脸上扫过,温湿的唇峰将贴未贴。 那炙热的肉刃捅得突兀,又不管不顾地进出,皮肉撕扯,火烧火燎地疼,哪怕这会稍稍收了势,依旧难以自控地微微收拢。 亦绞得他又疼又燥。 “舍不得吗?”偏生憋了小半年的怨气,嘴一张就收不住,“你舍不得我死,还是舍不得夫君看见了心疼?” 她心口挠得难受,又不想求他,抿唇横瞪着,小腹隐隐收力。 “这就受不了,那他凭什么……”他伸手插入发间,扣紧后枕,唇舌贴上去,整个人都深埋进去,呢喃哼道,“你先答应我的。” “床上的话你也信?我就反悔了,你受不了就滚,现在就滚!” 她作势又要推他,本就难耐的心思再顾不上那沙砾摩挲的疼,如疾风般挺送搅弄。 沙地渐渐搅作泥泞,忽地一翻地动山摇,她满弓紧弦,下意识抱紧他。 他会意地在她耳畔哑笑,却不收势,反倒在高处多顶上几下,直至地泉喷涌。 她双脚离地许久,仅小半臀瓣靠在木桶上,身子不受控地微颤。潮涌过后,输了阵又不服气,狠狠咬上他肩头。 裴晏蹭着她颈窝,唇瓣轻吮而上,吻到耳边,哑声道:“你想我了。” 最后一丝灯油燃尽,眼前忽地一片漆黑。 他掰过她的脸,奋力吻上去。 黑夜中,霎时只余交缠轻吟。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6-17 (^o^)/~竟然憋出加更了! 第九十三章 结亲 裴晏在颠簸中睁开眼,伸手不见五指,短塌上亦无旁人。 他蓦地坐起身,努力回想失去意识前的种种,他是何时睡着的,她又是何时离开的,统统想不起来了。他身心皆如满弓,绷得太久太紧了,倏地松懈下来,神识便再也撑不住。 从在建康看见那个骰盅开始,又或是从他在郢州城醒来那夜开始,他就没有睡踏实过。 若不是肩上被咬的,身上被抓挠的地方还在疼,他几乎又要以为是梦了。 舱门微动,顿了片刻,方才拉开一条缝。外头也漆黑一片,想来天还未亮。 来人先开口:“裴詹事,是我。” “沈夫人?” 张令姿拿火褶映出自己的脸,复又收好,低声道:“那些倭人醉了,你快随我来。” 事急从权,张令姿也顾不上礼节,拉起裴晏便蹑身去了主舱后头。 铜柱上栓着根碗口粗的麻绳,绳那头远远系着只方才载过他们的小舟。 “此处离定海很近了,风向若不再变,半个时辰兴许就能抵岸。”张令姿用力拽绳,但力气有限,见裴晏犹疑未动,忍不住催,“还请裴詹事帮忙将船拉近些。” 四更天的风一吹,方才似梦非梦的混沌陡然散去。 “海上变数大,沈夫人切莫冒险。若要灭口,无需将你我关起来,他们兴许有别的目的,不妨探过再做打算。”裴晏想了想,解释道,“我不识水性。” 此言非虚,但他那些旁的心思也昭然若揭。 “看来裴詹事很信任那位娘子。” 张令姿笑了笑,继续拽着绳:“可我不信那些倭人。此番是我大意,带的人不够多,才让他们侥幸得手。” 裴晏见她双手磨破,沉了口气未再多劝,帮忙将小舟拉近,只请她转告卢湛,大局为重,他不在,要听从秦攸安排。 将人送走,裴晏先去主舱外探了会儿动静,确认里边横七竖八醉了一大片,这才折回底舱。 门刚一阖上,一道声音幽幽响起。 “怎么回来了?” 短榻前亮起一道光,云英起身点燃油灯,放到角落。 裴晏很快想通:“你们是故意放沈夫人逃走?” 话音刚落,左脸又挨了一巴掌。 “这做风月买卖啊,一年到头总得遇上几对要私奔的野鸳鸯,日防夜防,不如引蛇出洞。女郎抓回来关上十天半个月吃点苦头就长记性了。” “奸夫嘛……”她故意拉长音,“都是剁了喂狗的。你得亏是旱鸭子,下不了水,才捡了条命。” 那两个字果真起了作用,裴晏也不解释,沉了脸背过身,一言不发。 还真在气这个? 云英眉梢微挑,却又想不明白。 难不成是有过心上人跟野男人跑了? 门外张令姿被人押回来,推搡着路过。 默了会儿,裴晏坐回塌上,冷声冷气地问:“你们抓沈夫人究竟要做什么?” 云英不作声,靠近了扬手又要扇过来,裴晏抬手抓住她手腕,气道:“你还来?” “这边顺手。” 说完便扬左手。 几番拉扯,她双手被缚,跨坐在他身上,身子不老实地贴上来,含笑蹭着他颈窝,学舌道:“你还来?还疼着呢,你慢些……” 裴晏松开手,头别去另一边,旧事重提:“你还没回答我,我现在该如何唤你?” 云英撇了撇嘴,只觉他这脾气来得莫名其妙,但想来江州临别时她确实骗了他,遂又忍下。 “旧账偶尔翻翻做个乐子就好了,哪有你这样咬着不放的?你方才快活的时候可不是这么冷淡的……” 她往前挪了些身子,双腿环在腰侧,鼻尖从脖颈蹭到唇边,没羞没臊地继续说荤话,裴晏一直不应,她说着说着便也觉无趣收了声。 “真生气了?”她倏地冷了脸,“那你走,去找配得上你的良家子,省得怪我给你委屈受。” 裴晏不作声,但微微侧过头睨她。 春水满塘 第119节 缄默须臾,三两滴玉珠落在他胸口。 “哭大声些。”他冷哼一声,语气虽凉,心却软下来了,“就这么几滴,毫无诚意,骗得了谁?” 云英瞬间变脸,推开他就要走,身子却被死死地摁住。 这没完没了的,她心里也烦得很,挣扎了几下,拗不过,索性凑上去一口咬在肩头。 旧伤叠新伤,齿间瞬间满是甜腥。 裴晏不叫也不动,良久,伸手抱紧了她。掌心从后背轻抚至后颈,五指插入发间。 是他想要的太多了吗? 亲人,知己……他都没留住。 那颗递到手上又被夺回去的糖,他从乱葬岗里扒出来了。 怀里这颗糖,他失而复得,又怎么甘心放手。 云英唇角扬起,唇瓣敷在破溃处,舌尖舔走血渍,双手顺着衣襟钻进去,环上他的腰。 “你是不是只有这种时候才是我的?” 她笑着蹭到他耳畔。 “那你可以……捣久一点~” 月朗风清,太尉府花厅里鼓号齐鸣。 一曲终了,穆坚眼眯一条缝,招手让孙女上前:“还不给太子请安。” 元琅举杯浅抿一口,笑着打量穆明月:“数年未见,竟已这般大了。” 穆坚摆摆手,鼓乐应声都退了出去,穆明月向元琅敬完酒,也欠身而出,元琅朝随行太子卫率颔首示意,花厅内霎时只余他与穆坚二人。 元琅也猜到他是有话要说,会意道:“不知穆太尉今夜邀我来,是为了前些日子灵台之事,还是刘旭在江原大捷,武王却于凉州铩羽一事?” 穆坚答非所问:“殿下觉得,方才明月这西凉乐舞,比之去岁上元,吴王献的那清商乐,哪一曲更妙?” “各有千秋。”元琅垂眸笑道,“但舞乐嘛,若为凯旋战歌则美,若为酒色淫欲,则无趣。” 他抬手为穆坚也斟上一杯。 “南朝,不就是亡在这些骄奢淫逸的享乐上么?” 穆坚朗笑,不客气地接过元琅敬的这杯酒,心下甚是满意。 都说太子孱弱似羔羊,可太子不声不响,竟已得幽州青州定州撑腰,去岁纳豫州刺史的女儿为良娣,立马剑指江州,眼下又派人去扬州招安,谁家羔羊如此野心勃勃? 武王愚鲁,只顾他元氏宗族,梁王又偏信那些南蛮士族,真若让他们得了势,他们这些几十年前追随德宗南下的军马,该往何处去? 他若再年轻十余年,或许也不急着站队。 可他转眼便是古稀之人,也是时候该择一条路了。 他想了想,还是开门见山地说:“老臣今日是想为子侄说门亲事,还望殿下成全。” 元琅略一思忖,笑道:“我记得明月是腊月出生,岁末方才及笄,待上元忙完,我让王骧安排下去。” “此事不急,明月还小,在等一两年也无妨。年岁太小,生孩子也遭罪。” 元琅垂眸,顿了顿问道:“那太尉是为了……” 穆坚笑道:“臣听闻裴詹事近来认了个女儿。” “是有这么个事。可那娘子生母不详,安之虽不计较,但恐怕……” “无妨。” 穆坚笑道:“弘儿也有好几房妾室,不差这一个,他与我说了许多回,臣想着,裴詹事既然是殿下的左右手,如此也算亲上加亲。殿下以为呢?” 元琅想了想,颔首应下:“待安之回来,我与他说说。” 穆坚举杯道:“臣替弘儿谢殿下指婚。” 元琅被架着,神色微凝,但很快恢复如常,举杯同饮。 回东宫已近四更。 元琅应付穆坚那老狐狸两个多时辰,酒劲上涌,头疼心悸,难受得紧。书房临了遍经,方才静下心,命人去唤许常侍进来。 “去跟太医令那边知会一声,天象已改,司命星复位,陛下的身子应也好些了,让他们多请几次脉,好生调理。” “是。”许桓之应了声,从袖中拿出酉时刚送来的书信,放于案前便退了下去。 元琅见是秦攸来信,搁笔先看一眼。 扬州招安不利,似是有人从中做了些手脚,但来信前,随行羽林军已逐渐适应,入秋前,应能按计划行事。 秦攸在信中还说,裴晏已与张康那个侄女同进同出,想来不出一个月,应也能将青衣道的底摸清楚。 简而言之,一切顺利。 黄纸烧作白灰,随风纷纷扬扬。 元琅心情舒朗,提笔又重写了遍那总临不好的两个字,这回倒是一鼓作气,有八九分像。墨色未干,也折好一并烧干净,他这才起身回房。 过去也不见流连风月,如今倒是爱上救风尘了。 也罢,只要不是一门心思盯着刘舜的墙角便行。 寅时改了风向,天公作美,卯正便到了小东岛。 云英将裴晏带去一处竹院,俯身费力地解开陆三给绑的那如杀猪扣一样紧的麻绳,手腕处已勒出一道紫痕。 身后窸窣作响,云英回过头,见红樱在门口探头探脑。 她笑着招招手:“我去备些东西,你帮我看着这家伙,若是敢跑,就一刀捅死他。” 裴晏怒目而视,却被瞪了回来。 云英一走,小丫头便眼巴巴地望着他:“你是谁?” 裴晏不知该如何回答,转眸一想,便说:“我是她夫君。” “你胡说。”红樱蹙眉,“云娘子没有夫君。” 裴晏眉梢微扬:“那现在有了。” 红樱盯着他发了会呆,看得裴晏有些局促:“我脸上有什么吗?” “没……”红樱摇摇头,从怀里掰了片褐色的脆块,“你饿了吗?分你吃点。” 裴晏接过来抿了一口,尝不出味:“这是什么?” “豆丹。” 红樱说着,从怀里将剩下半截拿出来抿在嘴里,裴晏看清这玩意的形状,胸口顿时一阵翻涌,但见红樱吃得认真,不好发作,努力咽了咽,强压下去。 云英很快折返,见裴晏双目赤红,眼神问着怎么了? 他垂眸扫了眼手里的半块虫干,她笑着拉过红樱:“我让你看着俘虏,你怎么给他吃上好东西了?” “他说他是你夫君。”红樱盯着她,“不是吗?” 云英岔开话头:“二夫人找你呢,你快回去。” “哦。” 红樱回头又看了眼裴晏才跑开,云英直起身,还未来得及开口,裴晏便在身后又问道:“不是吗?” “你还没完了是吧?”她睨他一眼,“方才在船上,陆三跟你说了些什么?” 下船前,陆三单独去找了裴晏,两人在屋子里呆了足有一炷香的功夫,出来时,某些人已被五花大绑,如同角黍。 裴晏垂眸看着她胸口肩头留下的红痕,抿笑道:“我不记得了。” 第九十四章 还愿 耳畔清溪叩石,泠泠作响。 裴晏伫立青石旁,默然看着云英在石壁前三叩九拜。天光被洞口藤蔓层层筛过,如金屑洒在她发梢,熠熠生辉。 磕完头,点过香,摆上贡果,斟满酒。 裴晏忍不住开口:“大御神不是这么拜的,你这是上坟。” “心意到了就行了,哪那么多规矩。”云英嘟囔了句,转眸一想,又问道,“那该如何?” 裴晏挽袖在清溪中洗净手,走到她身旁弯腰欲做示范,眼尾扫过那似笑非笑的神色,顿然警醒。 “我不信鬼神。”他直起身,垂眸看她,“求神不如求己。” “尽人事,也得看天命的,不能白占便宜。”云英见没诓住他,没趣地撇嘴,回身又磕了个头。 裴晏细想了会儿话外之音:“你求过什么?” 云英仰头含笑凝看石像。 “你管我。” 阖眼默祷片刻,她拽着他的手,借力起身。 “关大哥都记不清这拜神的规矩了,你怎么知道?扬州这帮赶海的信什么的都有,你莫非都知道?” 裴晏不置可否,但昨夜做了奸夫的疙瘩还没消化干净,酸劲一戳就冒泡。 “你替关循试探,收他多少钱?还是不收钱的?” “当然是不收钱的。” 云英故意顿住,见他脸色凝滞,才笑着说:“借人家的地方容身,自然要付些报酬。”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他们是倭人。” “我也不是什么良民,还有不止一个追兵呢。” 四目相交,一时无言,唯身后清泉叩石。 她先垂眸浅笑,他也跟着笑了。 他们从见第一面起便是如此,各行其道,彼此试探,难述衷肠。 春水满塘 第120节 “来说正事吧。”云英抬起头,“你来扬州做什么?” “和籴检户。” 云英笑不作声,从腰间抽出一张纸在他眼前晃了晃。裴晏下意识摸向袖口,张令姿誊给他的那封信果然已不在原处。 “和卢公子待久了,人也跟着迟钝了,东西丢了一整晚都没发现的。” 裴晏笑看她这仰首伸眉的模样,心服口不服:“也不是谁都能与我同睡一张床的。” 云英一怔,敛容低声嗔了句:“嘴倒是贫了。” 难得能占些口头便宜,裴晏趁势拿过那张纸,摊开来又看了一眼。就算她不问,他也要找机会问她的,如此正好。 “廷尉留存的案卷上,谢光刚及笄的女儿也在同一天坠井身亡,可仵作初验的纪录里,那是个生过孩子的女郎。谢氏高门,岂会有未出阁便产子的?” 他趋身靠近:“你是谢妙音?” 云英转眸犹豫,答得模棱两可:“问这么明白做什么?你如今自己都成俘虏了,还想着灭口不成?” 谢妙音果然还活着。 裴晏倏而笑道:“妙音与我六礼行至纳吉,若是你,那你将八字给我,我们择日完礼。若不是你……” “你带我去见她。”他顿了顿,正色道,“这封信语焉不详,有许多没写的东西,正是我想知道的。恰好我也有一些东西,许是她想知道的。” 云英稍顿片刻。 他们分开的时间比相处久,过去又隔着太多算计提防,她一时有些两难。 “此事我说了不算,我得去问问,你等两天。” “还有人能做你的主?” 裴晏有些意外,细一想,脑海里顿显一张脸,“是上回假扮刘旭那个?还在你那画舫外头扮过老翁。” 惹她伤了心,让他占了些便宜。 “你倒是很听他的。” 在郢州城里也是。 但这酸话没有回应,她只顾笑,领着他往回走:“我去找个空坛子把你酿起来。” 他跟上前,不甘心道:“那我是猜对了?” “随你怎么想。” 笑声吟吟,朝阳破云,春色正好。 赤霞如锦,云水一色。 卢湛不愿乘小舟,在沙岸边等了足两个多时辰,秦攸才操练完回来,见他是一个人,神色略有迟疑。 “裴大人呢?” “在鄮县装病呢。”卢湛笑道,“秦大哥月余不见,晒黑了。” 秦攸卸下刀剑,寒暄几句,带卢湛进城寻了间食肆,叫上吃食备上酒,屏退旁人,边吃边闲话家常。 卢湛酒量不行,也怕喝多了耽误正事,便推说自秦攸与裴晏说穆弘惦记桃儿起,裴晏便不让桃儿干活了,他的大鱼大肉也跟着没了,好不容易来这儿开个荤,得留些肚子解馋。 秦攸也不勉强,只管给自己倒,四五坛酒下肚,卢湛才将他们进扬州后的种种一一道来。 秦攸起先还笑着回应几句,听着苗头不对,赶忙叫停。 “你莫与我说这些闲话,卫队中裴大人只信任你,你这么漏他的底,可不地道。” 裴晏对他本就客气疏离,自溃堤一事后,更生嫌隙。他奉命行事,倒也问心无愧,只有些遗憾。世道不公,不是什么人都有资格与人以诚相待的。 而他,也不想再知道这些天潢贵胄的秘密了。 元日至今,他没有一夜睡踏实过,一闭眼皆是那些令他作呕的画面。 卢湛笑道:“就是大人让我跟你说的。大人想让你调些人给他,好围住那个岛,把那女人逮住。他说这是他的私事,请秦大哥成全,莫对旁人声张。” 秦攸眸色晦暗,垂头沉声道:“那云娘子背后定还有别的靠山,裴大人何苦趟这浑水?” 卢湛亦抿唇闪躲,他知道是谁,但裴晏有交代,除了这个,别的都能说。 “这谁知道,大概是色欲熏心,失了智吧。”他笑道,“他还说要回京了请太子赐婚呢。” 说完方才想起要事,从腰间摸出兵符,放到秦攸面前。 “大人让我交给你保管。” 秦攸瞟了一眼,盯着那兵符不作声,良久,才叹道:“待此间事了,你别与裴大人走得太近了。” 卢湛心下一紧,急忙回想自己是否说漏了嘴。 “为何啊?” 秦攸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娶妻求贤,裴大人自被那娘子缠上,遭了多少罪?往后指不定惹些什么麻烦上门。” “那倒是。” 卢湛松了口气,没注意秦攸凝眸望向酒碗的双眼赤红一片。 随后两人都不再多说,只闲话家常,一人饮酒一人吃肉。 足一个多时辰后,卢湛扶着酩酊大醉的秦攸回营。 背上床,敞开衣襟,拿湿帕子擦干净呕吐的秽物,衣衫一抖,掉出两个油纸包。 卢湛俯身捡起,摊开一个闻了闻,不由得眉间紧拧。 那日他听完李景戎那出好戏,又得裴晏亲口承认太子确有这般打算,不免心凉了好几天。太子是秦攸这等寒门唯一可指望的贤主,联想秦攸自年后便像是变了个人,如今竟也开始服散。 酒劲后知后觉地涌上头,他心神一晃,索性席地而坐。 窗外月沉如水,叔父过去常说他心思太少,藏不住秘密。可他现在心里藏了许多秘密,裴晏的,太子的……他自己的。 统统堵在心口,搅作一团。 卢湛抬手在秦攸腰间摸了个空,才想起他们是喝光了最后几口酒回来的。 视线落在手里剩的那个油纸包上,鬼使神差地打开来舌尖蘸了蘸。 忽地清风一卷,粉粒钻进鼻腔,他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再低头已经只余沉渣。 “还是睡觉吧。” 翌日一早,秦攸酒醒见卢湛四仰八叉地躺在床边地上,哭笑不得。 他先去营中清点好人手,让他们备船先行出发,又安排左右副将留下,按计划操练整饬招安的新兵。 一番忙活,午时才来叫醒卢湛,两人一人一马赶往鄮县。 风和日丽,吴府正堂檐上停着三五只雀鸟,吵吵嚷嚷,扰得吴峻焦头烂额。 张康心里也烦,他本是听闻裴晏水土不服病了,特来探望,一来便遇上这等麻烦。裴晏死了就算了,这人油盐不进,他本就想借元晖之手除掉,是顾廉一直拖着不肯。 令姿水性好,就算触礁沉船,兴许也能活下来。 他抿了口茶汤。 可千万要活下来,要不,这青衣道的账都不知落在谁手上了。 “你就不能安心坐着吗?看得我头疼。”张康没好气地数落。 上官发脾气,吴峻敢怒不敢言,只得哂笑敷衍,腹诽暗骂。 沿岸有渔户说半夜见青衣道的船沉了,派出去的人捞现在也没个回信。张令姿死了他不在乎,但驿馆的羽林军说裴晏也在那船上,他能不慌吗? 上回张令姿要他放那贼道进去审裴晏带回来的人,他就已经急得好几天吃不下饭,幸得裴晏没与他计较。 这才消停多久啊,当真是流年不利。 他瞥一眼张康,不禁冷笑,分好处时给他们这些小门小户捡渣喝汤,为的不就是大难临头时,一脚踢到前头去消灾吗? 让他安心?安心去当下一个沈居吗? 又坐了会儿,张康的侍从匆匆而归,伏在他耳边低语说到处都找不到玄元子,道观的人都说张令姿出海第二天夜里还见过他,可进了屋便再没出来过。 海上出意外便算了,岸上的人也一并失踪,定有蹊跷。 近来海上乱作一团,先前说好要混入秦攸招安队伍的那些人死的死,反悔的反悔,一个个扎着堆地要翻天!甘守望也说,大东岛的人许久没有回音了,关循也诸多借口推辞拖延。 吴峻察言观色,凑上来问道:“府君,可是有什么消息?” 张康定了定神,心下有了个念头。 “没什么,裴詹事吉人天相,兴许有龙王保佑,大难不死。此事,暂时先别外传。” 吴峻一怔:“这怎么使得?” 张康横眉一瞪:“我让你按下来,便照我说的做!刺史那边,我自会交代。” 吴峻只得暗暗腹诽。 不多时,典吏跌跌撞撞地进来,说卢湛与秦攸刚去过县衙,衙役按吴峻交代的称病不见,但那卢湛简直一副罗刹作派,恐怕很快便要找上门来寻晦气了。 吴峻忙拉着张康急道:“秦校尉也来了,这哪还瞒得住?” 张康急忙起身:“你赶紧敷些白面躺着去,若他们执意闯门,就说在捞了在找了,让他们静候佳音,千万别说我在鄮县!” 那卢湛他在建康打过几回照面,说是范阳卢骞的侄子,但却是个狗屁不通的莽夫,头疼得很,他可不想找不痛快。 马车停在侧门,张康偷摸着坐上去。 “备船,去定海。” 车辇绕了一圈自吴府正门驶过,正巧与那杀气腾腾的罗刹鬼擦身而过。张康挑起竹帘,只瞥了一眼便迅速盖好。 莽夫……莽夫啊! 第九十五章 似水如鱼·上 入夜渐凉,岛上湿气重,满屋竹木大多受潮,甚是难耐。 裴晏翻过身,心绪也如这发霉的床沿一般。 元琅虽已再三解释,但他始终存有疑惑,本以为见到“死而复生”的谢妙音,或许有解,可她知道的甚至不如他多。 春水满塘 第121节 谈了一个多时辰,心里那团迷雾反倒更重了。 早年刘昭仪与谢夫人交好,图的也是拉拢谢氏将来支持元琅为储。 要替刘舜遮掩,想大事化小转移视线,方法多得是,为何要拆自己的桥? 下毒案,最终也是寻了个替罪羊,说那比丘尼在庵堂里藏了个杀人越货的野男人,见相好的受辱,这才投毒报复,至于旁的,都是巧合。 皇子亲办,天子满意,借机颁下明令,严查此等欺压百姓的荒唐事,名士朝臣亦称颂今上仁德。除了那一捧黄土埋了的比丘尼和连姓名都未现于世的几个无名丫头。 倒像是皆大欢喜。 谢妙音说她与阿爷遭难那日,尚不知兄长被抓,且那些入室的贼人是直奔后宅,并未惊动前院。 是一开始目标就是谢光? 还是绑人灭口与下毒一案原本就是两件事,只是恰巧凑到了一起。 那谢妙音被关在洛水南岸足有半年之久,元琅是真不知还是假不知? 念及此,裴晏不免又叹了声。 元琅连自己要弑君复仇的底都交给他了,究竟还有什么非得瞒着他? 又到底是从何时起,他们之间竟已远如参商。 屋外林叶如涛,潺潺且簌簌。 裴晏挪了挪身子,手腕上系着的铁链亦跟着清脆作响,他不禁苦笑。 烦心事又何止那一桩? 有些人说要去问问,便把他锁在这儿两三日都不见踪影。就连今日早晨去见谢妙音,也是程七来押送他这个阶下囚的。 关他的这间屋子除开床榻上新铺了薄棉,其余各处皆盖着厚灰。 起码有半年无人居住,也没打算要让谁住下来。 闭目良久,床榻轻微一响,一只手钻入薄衾,掀开一条缝,后背旋即也挨着团软绵。 鼻息贴上脖颈,温湿如蛇信。 见他没有反应,那只不老实的手便往腰腹下探去。 裴晏沉了口气,反手将之攥紧摁死。 “又生气了?” 云英低头在他后颈处蹭了蹭:“那这始终是人家的地方,总要做做样子。” 她撩起铁链:“我特意给你找了根长的,栓外头石磨上,你还能出去走走,上茅房也不必求人,比下狱强多了。你也关过我好几回,轮到自己才晓得委屈啊?” 现在是开始盘旧账了。 裴晏倏地坐起身,刚想开口,目光落在她青紫肿胀的右手上,撩开衣袖,手臂上也多出一道口子,不禁皱眉。 “干什么去了?” “打家劫舍,杀人越货。” 云英胡诌着翻身下床,捡起个油布包好的行囊扔过来,裴晏下意识问是什么。 “拷打犯人的家伙,你自己拎好了,待会儿都得用上。” 他面上平静如常,但还是轻捏了一下那包东西。 云英回身觑见,笑道:“放心,我下手很轻的。” 说罢便朝他勾勾手,连拉带推地领他出门。 两人穿过那刻着大御神的石洞,顺溪而上,淌过浅滩,再往前便没了路。 半山腰上,竟有一个湖。 裴晏正想着,云英跳上停在岸边的竹筏,捡起棹竿,敲了敲竹筏另一头让他坐上去。 月色溶溶,竹筏穿过一簇半人高的水草,远处湖面水雾缭绕,隐隐有些许昆仑黄的气味。 “谢娘子说你是因她有了身孕才答应帮关循,抓沈夫人也是不希望有人盯着小东岛,图个清静。”裴晏忽地开口,“我上船前让卢湛去找秦攸调兵,算来是这几日该到了。要么见尸,要么得有个能交差的说法,否则他和秦攸都不会回京。” 他抬头望着她:“你是要杀我,还是要赶我走了?” 云英蹙眉嗔道:“妙音怎么这也跟你说……” 裴晏轻笑一声,忍不住酸起来:“你那好兄弟可与你不同,他们夫妻情深,坦诚相待,他什么都与谢娘子讲得清清楚楚。不像我,连你从哪儿来,去过哪儿,都得从别人嘴里知道。” 云英不作声,只埋头撑着竹筏。 “你真要赶我走?” “你自己也说了,找不着你,卢公子他们是不会走的。动静越大,越不安全。” “那以后呢?待谢娘子生完孩子,你就又要跟他们走了?” 天涯海角,此去茫茫。 哪怕她心里有他,他也始终是被扔下的那个。 云英撑竿立着,默了会儿,她朝竹筏那头挪了一步,重心倾斜,湖水便没过他鞋跟。 碧波划碎了水中月,热气氤氲,她盯着水面出了神,双腿不受控地又往前走了半步,那一头,半截小腿也浸入水里。 裴晏觉出不对,轻唤了她一声,她这才顿住。 “你曾说我们是一样的,不对,我们不一样,狐假虎威都有代价,我这样的蝼蚁是没有资格上船与你们并肩而立的。庶民为水,我最多只是浪尖上的浮沫,风浪大了,溅到你们身上,身子湿了,总会有些抓心挠肺。” 她多想他们是一样的,早在江州时就想了。 云英阖眼定了定神,上前几步,伸手将他怀里抱着的行囊扔向前方岸边,俯身吻上他。 两个人的重量压在一处,温热的水面瞬间没过胸口。 “抱紧我。” 不等他回答,她身子一歪,拉着他倒向水中,蹬开竹筏,朝着水雾深处游去。 越往里,水越温热,她将他托到一方青石上坐好,身子立着,水面刚好没过胸口。 “就这里,再往前就太深了,你没地方坐。”她笑道,转身游到一旁将行囊拿过来,趴在岸边解开,里头是那身他给她穿过的衣裳和装了澡豆的藤盒。 “关大哥求情,得留那死道士的命,也就只能逮他的时候出出气了。” 云英摁了摁手上的伤,没话找话地解释起这两日的行踪。 “可惜了那么俊俏的一张脸,起码得肿十天半个月。” 裴晏垂眸看着她没作声,她耐不住催促。 “自己脱呀,还要我伺候你?岛上可没柴火给你烧水沐浴,这热泉只有深处水才够热,你个旱鸭子,只能待在这儿,水稍凉了些,但这时节也够了。” 裴晏拉住她。 “你还没回答我。” “问那么清楚,听了你又要生气。” 云英难得神色泫然,她抱紧他,胸口紧贴着他,心若擂鼓,穿过骨肉,一下下敲在他心间。 “我连做梦都见不到你……”她把头埋在他颈窝,热气在眼窝上凝成珠,顺着往下淌,悄无声息地在他身上溶开。 “你就不能让我好过些。” 默了好一会儿,他心下轻叹,终于伸手抱住她,不再作声,也不再问。 耳鬓厮磨,唇瓣自脖颈缓缓向上游,眼底衬着粼粼水光,刚吻了一会儿,衣裳还没解干净,石壁另一边就传来稚嫩声线。 “是云娘子吗?” 红樱怯怯唤了声,没得回应便朝这边游来。 水声渐近,两人同时屏息,云英只得赶紧回了一声。 “是我,你等着,我这就过来。” 她探身拿起那盒澡豆塞到裴晏手里,顿了顿,回头来又亲了他一下,轻声扔下句洗干净等我便钻入水里没了影。 云英绕到另一边,果然见红樱泡在热汤里。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兴头上给断了,她有些烦躁,又不好发作。 岛上的规矩,男人只许白天来。夜里山路难行,也容易被不老实的家伙蹲了,娘子们大多都会趁着黄昏那半个多时辰来。 如今已近子时,她就是想着再耽搁也该没人了,才带那每天都要洗大半个时辰的家伙来。 “那个沈夫人不肯吃饭,一直嚷嚷着骂少主,也骂瑾娘。少主怕她寻短见,就让我们轮流守着,我刚去送了些吃的,她一激动,汤水洒在头上了……” 云英叹了声,这事她听程七说了,但关循和瑾娘都不愿动粗,反正闹的不是她,她也懒得过问。 她看着红樱后脑勺还黏着的汤汁:“转过去,我给你洗。” 红樱乖乖转过身,默了会儿,忽地问:“娘子,你带回来那个人真是你夫君吗?” 云英下意识朝石壁那头瞥了眼,虽看不见,但应是能听见。 答不好,怕是又要生气。 正犹豫着,红樱自顾自地说:“他长得真好看,比少主,比宋郎君还好看。” 云英一怔,难怪这丫头救了命都不肯给的宝贝,一见面就分了一块给他。红樱低头搓着澡豆:“陆郎君也好看的,就是凶巴巴的。” 云英笑着将她转过来:“那是宋朗好看,还是平时老跟着你那个仲满好看?” 红樱嘟着嘴犹豫半天:“宋朗吧……但他一点都不像宋郎君。” 云英眸色一暗,很快恢复过来,三两下给她清干净澡豆。 红樱上岸穿好衣服,见她没有要起来的意思,问道:“娘子不走吗?” “我刚回来,累死了,多泡一会儿。你下山小心些。” 红樱点点头,跑出去几步,忽又顿住。 “云娘子,少主说,以后会带我们上岸,过南朝人的日子。南朝的郎君是不是都这么好看的?” “那当然还是丑的多。”云英笑道,“但你想要好看,我帮你多找几个。” 红樱先是点头,忽又摇头:“不行……少主说女人只能有一个夫君,想要新的,除非前一个死了。” 春水满塘 第122节 “前一个没死他不也惦记上了?有贼心没贼胆,骗骗自己就得了。” 云英脱口而出,又想着这丫头和瑾娘情同母女,说来不妥,转眸又道:“你听我的,男人遍地都是,靠得住的是不多,但你若只挑模样,那还是多得很。” 水雾氤氲,裴晏坐在温水里,听着那头不着调的胡话,又气又笑。 他望着粼粼水波,心绪忽上忽下。 若他当真是遇了海难被她这个水鬼抓走的就好了,人间种种,皆成过往,他也不必苦于陈冤未诉,故友离心了。 不知何时,另一边没了声响。 裴晏直起身,想过去却下不了水,想喊又怕吓着那小丫头,犹豫间,水面划过一道痕,将水中月一分为二。 他失笑坐回去,在水鬼触到他腿根的瞬间将人捞起来。 她有些惊讶:“你看见啦?” 他抿唇:“嗯,看见你了。” 缄默对望,她从热泉那头潜过来,脸颊还有些红,身上也滚热,她笑着贴上来,将他已有些凉了的身子裹紧。 “轮到你了~”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6-25 最近三次元有点忙,这几章会比之前短一点,稍微谈谈恋爱…… 第九十六章 似水如鱼·下 目光自石岸旁的藤盒上扫过,指头勾上那脱了一半纹丝未动的衣裳。 “你还真等着我伺候你啊?” 裴晏笑着点头:“不是轮到我了?” 云英撇嘴道:“回头我得告诉那丫头,好看的男人难伺候,爱生气,还不好哄,多了可遭不住。” 说罢,一只手捏起他下巴吻上去,另只手摸到藤盒里,三指捻开一粒澡豆,顺着他颈边往下细揉。 唇舌交缠,勾上他后颈,探身向前,香丘微出水面,顶上茱萸隔着纱衣在他胸口磨蹭,水下面那只手也如小蛇,蜿蜒往腰下钻。 他倏地把她往怀里一揽,手护上后颈,起身调过边,将人抵在自己方才坐的位置上。 云英枕上他的手,又往下挪了挪,黠笑用腿勾他:“原来也不是干等着,还知道给自己寻个能站稳了使劲的地方。” 身子很诚实,但脸上挂不住,他俯身堵住这张嘴。 青丝散开,水波激荡,溢出湖岸,一旁放着的干净衣裳都濡湿了小半。 热泉自下而上地涌开,周身每一寸都如释重负地绽开,她仰躺着望向夜空,他眉眼便与明月相叠,枝梢嫩芽如星,交相辉映。 她如这池春水,偷来天上月。 映在眼里,落在心里,也浸没在身体里。 天会亮……那就亮了再说。 情满意足,也不知出了几身热汗,虽有温水泡着不至于黏腻,但她还是转身趴在石岸上安享伺候。 澡豆在后背捻开,指腹轻柔,倒是比她伺候得更像模像样。 “你过去是骗我的对不对?”她笑得黏糊,“装得一副假正经,不还是要做这戏水的野鸳鸯。” 腰身被狠掐了下,她转身抱上来:“我就说爱生气吧,敢做却又说不得。” 可要不做,那才是真的生了气就不好哄了。 裴晏没好说出口,闷声给她擦洗干净,上岸换好衣服。 春夜风寒,幸得热泉水雾弥漫,不算太凉。 裴晏给她拧干长发,以指为梳轻捋扭结处,心下盘算了会儿,才开口道:“我在京中见过怀王了。” 云英蓦地回身:“你没有按我说的做是不是?他为难你了?” 裴晏笑不作声。 “你回答我!” “他以为我知道你在哪儿。” 云英凝神想了想,又问:”他跟你说什么了?” “他说你是他娇纵的雀鸟,天高海阔,总要归家的,让我少打主意。” “没了?” “你以为会有什么?”裴晏想起那日刘舜看他的眼神,失笑道,“我看他倒是和我一样,求而不得。” 云英不应他的酸话。 “无诏回京是大忌讳,往年都是藏着掖着的,你如何见到他的?” 裴晏细思不得解,他是想让她放下顾虑旧事重提才讲这事,却不想她对刘舜倒颇有些在意,心里不太高兴。 半晌没个回声,云英脾气也上来,用力拧那方才被她咬破的痛处。 裴晏咬牙忍着,缓了会儿才交代说:“念在柔然战事初定,天子开恩,诏他回京随元琅筹办刘昭仪的生辰祭。” 云英一怔:“元月初三?那不是殿下的生辰么?” 白姨总会放他们休息,统统赶出门去。只不过她盛装以待的那个人,临近子时才来,翌日天不亮就走。 春宵苦短得很。 裴晏点头:“你不知道?怀王与刘昭仪是孪生子,同一日出生。” 云英忽地凝滞不动,似是陷入沉思。 心口酸得有些凉了,裴晏主动吻上去,好一会儿才将魂勾回来。 她气息纷乱,倚在他怀里也不忘接着问:“你见过刘昭仪吗?” “见过。” 当初天子尚为争储的皇子,阿爷不顾族亲反对,早早择定新君,刘昭仪自然也与他阿娘交好过。 “她是怎样的人?长什么模样?” 裴晏抿唇犹豫,但见她一脸希冀,眼底水光闪烁,还是坦诚道:“刘昭仪心气高,事事争先要强,常言女子缘何不如男?但我阿娘是在高门深院里长大的,性情柔弱,习惯了忍让,她们总说不到一处去。” 元琅幼时多病,无法像寻常北族男子那般操练骑射,每每跟着刘昭仪来,便与他对弈。少时,他亦年少气盛,断不相让。 还是后来回京重逢他才知道,元琅每次在他这儿输了棋,回府后都少不了挨一顿骂。 但那时她已殁了。 裴晏不免想起东山别院里元琅告诉他的秘密。 那么意气风发的巾帼娘子,却被枕边人猜忌,甚至不愿颁下明令,只敢在她临盆产子最脆弱的时候动手。 实在可笑。 “时隔多年,我那时还小,模样记不清了,但印象中是个不拘小节,率意随心之人。”他想了想,浅笑道,“如此英姿,容貌并不重要。” 更何况,她还有那个敢毒杀新君,拥兵胁上的亲弟弟。 云英垂下头,默了会儿,自顾自地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 她喃喃着,双眼望向彼岸,望向那凄凄怨鬼。 你恨我又有何用? 裴晏若有所思地凝睇,见她愁容转晴,愈发喜乐。 忽地,云英仰头搭上他双肩,冁然笑道:“他是不是还与你骂我了,偷吃也该挑挑嘴,羸弱书生,优柔寡断,妇人之仁,难当大任,如此窝囊,实在让他失望。” 裴晏微微扬眉:“他没有骂你,但你在骂我。” “那我说错了?” 他苦笑。 好像也没有。 云英眉眼弯弯,笑着贴上他双唇。 “但我喜欢。” 黑云压了几日,海浪一日比一日高。 秦攸带来的羽林军刚刚适应海船,禁不起这般颠簸,便撤回来让吴峻召集赶海的熟手四处登岛搜寻。 “秦校尉,这起了风胎,不日恐有飓风,怕是……不宜再出海了。” 卢湛听了就来气:“不就是风大些?让你找人就是应对起风的,那北地戈壁,遇上风沙,都是靠熟手引路。” 吴峻忙摆手:“此风非彼风,四方而来,聚于一处,有撼天动地,移山填海之能,非神佛仙人方可安然。” 秦攸蹙眉:“这么说,若此风来之前寻不到人,那就……” 吴峻干笑作叹:“那定然是……凶多吉少。” 卢湛还欲争辩,秦攸抬手制止:“那风来之前,还是派人找着。尽人事,听天命,如此大家都有个交代,吴县令以为呢?” 吴峻缓了口气:“那是自然。” 又等了两三日,果真风浪骤起,临岸田宅淹没大半。 众人按吴峻所指,避往县城西南方的山坳后,青山做掩,耳畔的呼啸风声总算轻了些。 秦攸派人快马传信后,穆弘便带着驻守建康的其余人赶往鄮县支援。车马走的慢些,穆弘带着三五个亲信星夜赶路,总算在飓风来之前抵达。 他此行职责便是护裴晏周全,裴晏若真的出事,他人却在百里外的建康,那是怎么都说不过去的,回京后太子定要追责。 春水满塘 第123节 桃儿自得知裴晏生机渺茫,哭了几天几夜,双眼都哭肿了。 秦攸忙于帮吴峻疏散民众,无暇分身,就打发卢湛去劝,可他嘴笨说不好,越说桃儿越难过。 “上回玄元子给我算命,他说我流年刑克,克父克母……是不是我害了大人?他那么好的人,他不该认我这个丧门星……” 卢湛本想痛骂那死道士,话到嘴边又想起那祝老四确实去年死在他和秦攸手上,还有…… 他抿唇道:“你不是说,这些贼道人张口就来,好的就听听,坏的都是危言耸听要骗钱的吗?” “可他那天没找我要钱啊……” “那……”卢湛急得直挠头,“那他也可能是对你有什么企图……放长线,钓大鱼呢!” 桃儿愣了一下:“他不是……修道之人么?” 见这话有用,卢湛赶忙落井下石:“他连香案上的贡果都踩,他修个屁的道!他就是骗子!还骗了我不少钱呢,我这就去把他……” 卢湛忽地顿住,脑内如电光闪过:“你这些日子见过玄元子么?” 桃儿摇头:“没,阿……大人出事后,我本想去找他算算,道观的方士说,他头一天晚上还在,第二天一早就不见了。怎么了?” 卢湛想了想,头疼道:“我也说不上来,总觉得有些问题……我去问问秦大哥,你先吃些东西,别胡思乱想了。大人行善积德,肯定会没事的。” 窗外烈风如鬼哭狼嚎,她知道他在安慰她。 没事早该回来了,如今怕是已进了阎王殿,想来眼泪又要往下掉,她赶忙咬着唇。 “嗯,你去吧。” 卢湛回县城找到秦攸,说玄元子与裴晏一前一后失踪。 “那道士是沈夫人的小叔,根据大人掌握的消息来看,扬州所有青衣道的账都由他二人经手。米、盐、钱银往来的证据,那些信众的名册,恐怕都只有他们手里才有。一起失踪,我总觉得这里头有些巧合。” 秦攸细一想,亦赞同道:“我也问过招安来的一些流寇,他们说青衣道背后有人,本就没必要招惹,加上那些米盐确实派给了庶户流民,不少人过去也领过好处。盗亦有道,不挂灯的船他们都不会碰。” 出事那晚风浪不算大,且裴晏也带了几人随行,照理说不该一个都找不见。 就算是沉了船,也该有些器皿物件飘到周围。 可眼下,就算有线索,也什么都做不了。说话间,城中狂风卷雨,屋舍倾倒,砖瓦如流星飞在半空。 衙役来催他们赶紧回山里躲避,两人一合计,无论是什么情况,都只能等风过去,遂护着最后一批老弱妇孺出城。 黑云压顶,申时便已似入夜,山路难行,到山中村落已是戌时。 浑身湿透,肚子也饿了,秦攸本想换身衣服,但卢湛催说这么大雨换不换的有什么关系,催着他先去找桃儿。 “我怎么劝她都说没胃口,她比较听你的,还是你去吧。” 秦攸笑着摇头:“那你要跟她说,她不吃,你也不吃,陪她饿着,饿死了黄泉路上你跟她作伴。” “那不成。”卢湛挠头,“就这么三五天的,她死了我死不了啊。” 秦攸恨铁不成钢地叹气:“我让你这么说,没让你真的去死。” “那不就是骗她?” 秦攸欲语还休,苦笑道:“算了,先去叫她吧。” 山间风雨虽小些,但也滂沱呼啸,卢湛从未见过此等风雨,走在外面,雨水抽得脸疼不说,脚步也有些忐忑。 他这身形,每走一步都飘然若仙,感觉稍一纵身就能随风而起,扶摇直上。 这扬州,都说鱼米之乡,人间仙境,放屁,分明就不是人待的地方。 走入院门,风雨间夹着一声惊呼。 “你想干什么?!” 两人相视一眼,赶忙快步向前,靠近了方才听见里屋桌椅倾覆的动静。 一声惨叫,秦攸一脚踢开房门,正撞上穆弘捂着腿根跑出来,他咬牙看了秦攸一眼,愤愤地往东逃走。鲜血顺着他的脚步滴在地上,很快被雨水冲走。 屋内,桃儿握着一柄刀,瑟瑟缩在墙角。 “操!这畜生……” 卢湛脱口而出,拔刀就要追,被秦攸一把拎回来。 “我去追,你看好桃儿。” 说完便一脚踢在他屁股上转身而去。 卢湛踉跄两步进了屋,桃儿受了惊,还懵着,见他靠近,下意识扬刀刺来,卢湛抬手收了力,却不想桃儿力大,刀尖扎进胸膛,卡在锁骨下头。 “是我,你看清楚。” 他顾不上疼,伸手握住桃儿双肩,她这才缓缓回神。 “卢……卢公子?” 她看见手里的刀插在卢湛身上,一慌神赶忙拔了出来,卢湛嘶了声。 “我……我……” “我没事,一点小伤。”他轻轻拿过那把刀,反手一扔,刀尖没入墙中。 桃儿这才抽了抽鼻子,哭着抱住他。 一用劲,刚扎窟窿就往外挤涌些血来。 但竟是不疼的,至少,他现在毫无知觉,脑子一嗡一嗡地。 他犹豫着伸手,轻抚上她的后枕。 “没事了……” 窗外风雨呼啸,他的心也如被飓风卷过,纷乱如麻。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6-27 纯爱组终于快有史诗级进步了…… 第九十七章 锦衣 山坳间飞沙走石,狂风大作。 穆弘跑出去没多远,就已被泼溅上满身泥水,狼狈不堪。回了房中,咬牙拔出那断在腿根里的竹片,心中冲天怒气愈发难掩。 裴晏到底是从哪儿捡的贱坯子?看着纤弱胆小,多说几句话都臊得慌,力气竟这般大! 他酒劲上头,给她挣脱了不说,那贱货随手抄起根竹竿子就朝他下体刺来。万幸未中要害,他拔刀斩断竹竿,刚想上前好好教训一番,却不想断竹更是锋利,那丫头手一支,竟如挽花长枪般逼得他近不得身。 眼下细思一番,总算后知后觉。 裴晏是不上酒肆寻欢的,家中也不蓄妓,突然冒出个失散的女儿来,还是会使枪的……就算真有那么个旧相好,十几年不见,傻子才信是自己的种! 分明就是去江州时暗中与南朝兵勾搭上了。 料想东宫许是不止下了一份注,待回京……不,待这该死的风停了,就得修书告知叔父才是。 秦攸铁青着脸一脚踹开房门。 穆弘抬眼:“滚。” 秦攸上前扫了眼伤势,一语道破他那点心思。 “太子殿下是不会让人欺负裴詹事的遗孤的,我看你是活腻了。” 穆弘仰靠在床边,吊儿郎当地嗤笑:“一个来历不明的丫头,我早就跟叔父讨过了。殿下惦记虎贲军,巴不得有这种机会呢。裴晏死不死,那贱人都是我的。” 他绑紧腿上的伤,龇牙嘶了声:“这笔账,回京了我再慢慢跟她算。” 秦攸一脚踢开床边矮几:“我劝你死了这条心。” 穆弘本就对秦攸颇为不满,这一脚,更是仿佛踢在了他脸上。他今日已经被一个贱种拂了脸面,断断咽不下这接二连三的羞辱。 穆弘蹭地一下站起来,咬牙道:“不过是当了个长水校尉,你真以为可以骑在我头上了?我告诉你,我生平最讨厌的就是你们这些南蛮贱种……哦,不对。” 他忽地一顿,嘚瑟笑开:“你连贱种都算不上,你跟那裴玉桃一样,也不知是哪条阴沟里爬出来的虱虫,以为搭上贵人,就能瞒天过海,翻身做人了?” 秦攸眼底掠过一丝寒意。 “你什么意思?” 穆弘满足地细品他这极度克制的模样,森森笑了好一会儿才道:“腊月里送出去的那封信到现在都没个回声,你不奇怪么?” 见秦攸脸色大变,他伸手轻拍了拍秦攸的脸:“放心,你藏在荆州老宅的那老婆子还活着,她可不能死,起码得活到我回京。” 那日他在茶坊瞥见秦攸鬼鬼祟祟地找行商送信,便将人截下来。一番拷打,明察暗访,总算扒见了这眼中钉的秘密。 无奈上元后太子忽地钦点他护裴晏来扬州,才没来得及做完这出好戏。 “你说太子和陈将军若知道你只是个冒名顶替贱民,你这长水校尉,还能当几天呢?” 秦攸咽了咽,极力克制:“你以为随便找个老妪信口胡言,就算得上证据?” 那秦小公子尸骨无存,侍从仆役无一生还,断不可能有证据。 穆弘一怔,随即狂笑难止。 “对你这种人,用得着什么证据?人送去廷尉,严刑拷打,不死也剐半条命下来,你猜她是认你,还是不认你?” 穆弘转身倒了杯水。 “蝼蚁尚且偷生,应该会认的吧。”一口水玩味地在口里转了一圈才咽下,“但血浓于水,也不尽然,昔日攻城略地时,偶尔也能碾着几根硬骨头的。” “你想要什么?”秦攸沉声道。 “你觉得自己配跟我谈条件?你以为你有什么可以跟我换?” 穆弘转身斜睨他:“哦,也有。” 他淫笑着逼近:“那裴玉桃张口闭口叫你秦大哥,你去把她捆好了送过来,等我舒坦了,兴许,会放你一马。” “好。”秦攸干脆应道。 春水满塘 第124节 穆弘一怔,旋即大笑,他又拍了拍秦攸已恢复如常的脸。 “这才对,认清楚自己是什么东西,蝼蚁就该老老实实待在地上,少做些青云美梦。” 他背过身,松了松裤腰。 “快去吧,我等着。” 身后之人却不见动静,穆弘啐骂着回头,正迎上那青面獠牙从泥地里钻出来的恶鬼。 风雨嘶鸣如鬼哭神嚎,那些早就化作黄土的怒火喷涌而出。 他手当利刃拳作锤,将这本与他一样的血肉之躯碾平剁碎,塞进那些早已无处填补的仇与怨中。 他是蝼蚁,是只能眼睁睁看着小妹被这些士绅贵胄掳走的无能之辈。 活着去,烂着回。 兄长痴蠢,信那自诩青天的官老爷会为民请命,昂首入公门,草席裹尸归。 他从乱棍下苟活,在一滩肉泥上扒下这身锦衣,便是诸天神佛给他的机会。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那些戈壁上与狼争食的畜生提起刀骑上马,都能掀了这南朝数百年的宫阙,他凭什么不能翻身为人? 他要往上爬,相士说他来日必贵不可言。 他如今锦衣玉带,已达天听,岂能……连个丫头都护不住。 鲜血溅在脸上,红珠渐渐凝作一道水痕,顺着脸颊往下滴落。他直起身,幽幽凝看身下不再挣扎的畜生,倏地耸肩轻笑。 “你现在……和我们又有什么不同?” 卢湛边喊着秦大哥边靠近穆弘住的这处,刚到门口,秦攸便从房中出来。 “不是让你看着桃儿?”秦攸蹙眉道。 “她没事。穆弘那家伙骗她喝了几口酒就以为能十拿九稳了,结果连个手都没碰着,还被夺去了刀,丢人得很。” 十字街那群逃兵流寇,人人都有门手艺,她那龙骧虎视的阿娘,夜夜防着爬墙的男人,耳濡目染,什么都会些。 秦攸失笑:“也是,桃儿力气不小,连成年的公猪都能一刀煽了,准头比我都好。” 卢湛脸色微僵:“穆弘呢?” 秦攸顿然:“教训过了。” 一时无言,两人各怀心事,默契地别开视线。 身后房门忽地响动,穆弘满身是血地爬出来,正对上卢湛的目光,赶忙从残躯中挤出半句话:“抓……抓住他……” 卢湛扫了眼身旁垂眸不动的秦攸,瞪回穆弘。 “你犯这龌龊事,受些教训也不为过。是你们虎贲军军纪不严,才纵得你这般胆大。若换去北镇军中,怀王殿下可不会管你是谁的侄亲,照斩不误的。” 穆弘知道卢湛与秦攸交好,又颇有些死脑筋,换平时他也懒得搭理,但眼下,秦攸既然敢动手,怕是已起了杀意,若非卢湛方才在外头叫,恐怕已经下死手了。 他只有这么一条生路,保命要紧。 “我知道……你也喜欢那丫头,我可以让给你……” “你少放屁!”卢湛打断他,“她又不是个物件,更不是你的,你凭什么让?” 穆弘嘴一张,打落的牙缝里不断渗着血,三五个字便要咽一口。 “她当然是我的。叔父已替我们向太子请求赐婚,待回京,便会正式遣媒下聘,我不过是稍稍急了些……当然了,裴詹事若回不来,这门亲结了也无济于事,我可以让你。” 卢湛哑然,太子一直想拉拢穆太尉,穆弘此话兴许不假。 他偷偷觑看秦攸,自裴晏失踪,他寝食难安,仿佛又回到了少时,阿爷随阿娘回乡,至此再无音讯。 豫州兵变,尸骨难寻。 他花了一整年才逐渐接受,再怎么哭闹,也见不到他们了。 他如今虽不会哭了,但心如满弓,绷得头疼,偏又一事接着一事,争先恐后地往他那不太灵光的脑子里钻。 穆弘见卢湛不动声色,软的不行,便撩狠话:“叔父视我为己出,我若有个三长两短,他断不会就此罢休。你现在绑了这厮,看在卢骞的面上,将来问责之时,兴许还能算你是戴罪立功!” 一直如青松伫着的秦攸忽地转身,却被卢湛抬手挡下。 “秦大哥。”卢湛垂眸咽了咽,难得正色,“你过去说,我长得像你兄长,是真的吗?” 秦攸一愣,点头:“是。” “他也和我一样蠢吗?” “阿兄刚正率直……”眼前又见那卷染血的草席,他哑声笑道,“算是吧。” 卢湛冁然笑着,抬手挽袖。 “那他现在当与我想得一样。” 话音一落,他跨步上前,双手握住那惊恐又难以置信的脸,猛地朝后一拧。 咔哒一声,卡在喉头的半句话再无声响。 风雨如磐,他却如释重负,心若止水。 再起身,卢湛又恢复既往那般少年神色,如商量吃喝般轻松问道:“找个地方埋了?” 秦攸凝眸沉思。 “你都听见了是吗?” “这么大风,听得见什么?” 他看着秦攸,收起嬉笑:“穆太尉一母所出的胞弟半辈子没儿子,求神拜佛几十年,快五十了才生出这么个畜生,一激动,躺下去就没再起来。他说得对,穆太尉的确视他如己出,就像叔父待我一般。” 卢湛起身上前,过往在家中听来的朝堂秘辛,他都记得。 他不是没脑子,他只是不想动脑子。 “风雨大,谁顾得上他。若真被吴县令挖出尸身,也该烂得差不多了,便说他欺负桃儿,我教训了他,他挂不住脸面,自己跑了,不知去向。裴大人都没了,他怎么就死不得了?“ 卢湛抹干净手上的血,抬眼见秦攸革带上也沾着几滴,顺手抹去。 “放心,我死不了。” 换你就不一定了。 秦攸一时凝噎,垂眸不言。 山坳间忽地一声巨响,两人寻声望去,远处如遇天兵劈山,数丈高的青石轰然断开,狂风卷起下坠的草木泥石。 移山倒海之能,竟不是虚言! 卢湛瞠目结舌,蓦地唇角轻扬,推搡道:“你看!天公都指路了!” 秦攸垂着头笑了笑,哑声回应。 “嗯。” 少顷,两人满身泥泞地回来,风势似也小了些。 卢湛拦住秦攸,想了想,道:“裴大人殁了,裴中书肯定不会认桃儿。她说,你先前与她说过要认她做妹妹的,要不……” “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桃儿喜欢你。”秦攸笑着打断他。 卢湛蓦地抬头,双目清澈,他还真不知道。 这模样做不得假,秦攸皱眉点醒:“她管我叫什么?” “秦大哥。” “李环曹敦他们呢?” 卢湛张口收了声。 “你呢?” 秦攸见他总算开了窍,推了他一把,笑道:“行了,赶紧去。” 卢湛没挪身,神色凝重。 “不……” “怎么,裴大人没了,你也嫌她配不上你了?” “不是!”他陡地扬声,却又含糊起来,“是我配不上她……” 卢湛素来心宽,憋不住事,甚少这般扭捏。秦攸本想接着问,风雨间,却似夹着几声呼喊。 秦攸往外走了几步,便见桃儿披着蓑衣跑来。他赶忙踢了卢湛一脚,借口要去找吴峻商议后事,留他二人独处。 默了会儿,桃儿先开口:“卢公子,你伤口出血了!” 她伸出手,又在半空收回来,拧搓着蓑草尖。 卢湛低头一瞥:“没事,不打紧。” “我房里有药,你要不要……” “不用了!”卢湛赶忙接道,顿了顿,“风太大了,外面危险,我送你回去。” 她垂下头。 “好……” 狂风暴雨四面来,裴晏背靠着大御神像,抬头望着不断淌水的石缝。 海上飓风他只在书画见过,亲眼得见,方觉诗画贫乏,眇眇之身,于天地微不足道。 原本穿洞而过的清浅小溪涨了水,占去不少能坐人的地方。但这二十多个娘子,带着七八个孩子,大的五六岁,小的还抱在怀里,都挤在一块,和他隔出一段距离,交头接耳,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他们是倭人,是异族。 但在这里,他才是异族。 这感觉熟悉得很,在朝在野,他一直都是那个异类。 风来时,他们分头疏散,岛上应是还有别的山洞可避风。 云英在人群中分了些吃食,提篮先去找了守在洞口的陆三。耳畔唯有风雨声,他什么都听不见,但看得分明。那二人嬉笑打闹,她一根指头戳上去,陆三便低头用前额蹭了蹭,却忽地抬眼看向他。 眉梢微扬,满目嗤意。 那日在船上,陆三对他说的那些不屑一顾。 春水满塘 第125节 “她要走,自会来跟我说。只要她没说,你就没戏,我权当多养条狗。” 若不是这风雨耽误,他这条千里追来的狗,已经被她送走了。 云英顺着陆三的视线看过去,叹了声,揪起这家伙的耳朵,将干饼塞进他嘴里。 又转了一圈把吃食匀得差不多了,才走到石像这儿。 “瑾娘说这风过两日才会停,你得在这儿委屈了。” 裴晏伸手,连饼带人一并拽近了些,云英撇嘴笑道:“你也要挨一巴掌才老实是不是?” “嗯。”他点点头,视线往洞口那头扫过,“你听得懂她们说话?” “你忘了我会相人的?那么多人嘴上天花乱坠,也不见得有几句真话,听了恶心,还不如听不懂呢。”她笑了笑,“但她们怕你这身贵气,你就在这儿别乱走。” 裴晏拉着她,本还想再说几句,关循扶着个颤颤巍巍的鹤发老者进洞,洞口守着的另外几个男人都起身恭敬行礼,周遭娘子也都噤了声。 “那是谁?”他问道。 云英亦回身看去,若有所思。 “你老实待着。” 她说着,提篮迎上。 第九十八章 桃源·上 关循性情直率,但也足够谨慎,加之其余人大多说不好官话,上岛这么些日子,唯有程七和这岛上的男男女女都处得不错。 话虽不通,但人心往来未必要靠嘴,只需有一人精于察言观色即可。 云英掂了掂提篮里的吃食。 他们说来只算得上各取所需的同伙,萍水相逢,莫问前路,该糊涂时得糊涂。 但她向来都只肯装糊涂,不能真糊涂。 关循扶老头子坐下后交代说要去另一侧石洞看守沈夫人,瑾娘留下跪坐着伺候行动不便的夫君卸甲更衣。 “关将军可要吃些东西?”云英忽地上前问道。 瑾娘吓了一跳,连忙接过来:“给我就行了。” 东西给了,人却没走。 云英直起身子,凝眸细看。 一路过来风吹雨淋,周身难免狼狈,双唇微颤,脸上却岿然不动,他本闭目养神,许是感觉到视线凝聚,缓缓睁开眼,四目相交,她微微扬眉。 “衣裳湿了得快些换下来,我来帮你……” 话是对瑾娘说的,但目光直直未移。可刚伸出手,就脚底一空,下一瞬便如麻袋般搭在了关循肩头。 关循将人扛至洞口,陆三本就一直偷瞄着,瞧这情形,跟上来问道:“怎么了?” 关循索性将肩上之人塞到他怀里:“真惦记着当我小妈呢,你他娘的管管。” 陆三听程七讲过关循那点不上台面的心思,遂笑道:“惦记你还有可能,糟老头子有什么好惦记的。” 关循横瞪一眼,想说你小子王八当出癔症来了,但又念在岛上能安生避风的地方就这么两处石洞,硬生生咽下。 “我心眼小,若做了你小妈,你别的小妈,都得下堂去。”云英笑着戳关循的胸口,“你不就可以心想事成了?” 背后不可说人。 瑾娘忽地抬头朝看向这边,关循迅速转眸,又迎上远处那道如利刃般剜过来的视线,顿时心烦如洞外狂风。 “先把你自己这摊烂账收拾好吧。” 关循推开她,钻入风雨中溜之大吉。 陆三见云英望着外边出神,半截胳膊湿透了都没动弹,将人往里挪了挪,认真问:“关循有问题?” “他不老实。”云英笑了笑,收回神思,“风停了再说。” “风停了先送那家伙上路。”陆三拉住她嘟囔,“你自己说的。” “我记得。”她捏了捏陆三的脸。 一抬头,石洞另一端亦有人倏地低下头。 夜里风势不见小,裴晏心事重重地靠在石像上难以成眠。 呼啸声伴着均匀的呼吸,这些女人孩子竟都能安然入睡。 倒显得他矫情了。 但他确实头一回见这么大的风,也头一回和这么多人宿在荒郊野岭。 洞外遮天蔽月,幽暗中,惶惶之心更盛。 扬州与他想的不一样,小东岛的情形也与他所掌握的不同。 他头几日被关着,见过的唯有那日出海劫船的十余人。今日起风,所有人倾巢而出,除开妇孺,只得三四十人。 不够…… 脚边衣摆忽地一扯,似被踩了一脚。裴晏稍挪了挪,下一瞬便有个温热的身子骑压上来,摁住他双手,闷不吭声地亲啄。 伸手不见五指,虽知道是谁,但难免还是心慌。 “你做什么?”他轻声道。 “嘘——” 双手勾上他脖颈又吻上来,腰肢往上挪了挪,热息掩在风声里鼓噪着心脉偾张,将心中惶惶一点点往外挤。 熟睡的稚童突然啼哭,他猛地摁住她,心慌如个窃玉偷香的贼人。 哭声惊醒了周遭的娘子,柔声轻拍哄睡,不多时,渐归平静。 裴晏顿松了口气,但怀里躺着那人闷声笑个不停,又气又不好发作。 “你有点正形。” “又看不见。”她笑着趴在他身上,指腹轻搁心口,得意地暗数着拍子。 “动静大了听得见。” “亲一下能有多大动静……”说着又轻吮了下唇边滚热的脖子,“你以为要做什么?” 裴晏屏气不语,后知后觉又入了套。 “你分明想了。”她窃笑着又补一刀。 但再逗要生气了。 云英见好就收,支起身道:“我看你半天睡不着,还以为你没见过这么大风,心里怕呢。不领情那我走了。” 裴晏将她拽回怀里:“老实待着。” 他是很怕,怕风雨一停,巨浪便至。 “这儿经常起风?” “没有这么大的,我也头回见,有点怕。” 他轻笑:“你也有怕的时候。” “有啊。”她抱紧他,“也是有的……” 天地间多得是不可御不可抗的神威,如风,如浪,如这万世难休的内争外斗。 南与北,亲与疏,君与臣,官与民。 怎么会不怕呢。 风雨如晦,他们在黑暗中相拥而眠,等着风停,又盼着风不要停。 山坳里躲了两日,吴峻才发觉穆弘失了踪,当即头晕目眩,撅了过去。 飓风过境,免不了又要徒生流民,今年的粮银税钱铁定交不上了。但这都不算什么,庶民死一千伤一万也不如死那两个贵人麻烦。 东宫亲信在他这儿沉了海,当朝太尉的亲侄也在他眼皮子底下失了踪……这哪是流年不利,这分明是捅了阎王爷的屁股腚子! 吴峻一醒来,便立即差人去漫山遍野地搜挖。 生机虽渺茫,但最起码尸身得找着,若一连死两个贵人都尸骨无存,他怕是一家老小都得尸骨无存了。 风停后城中屋舍倾覆,一片狼藉。 吴峻的心思不在这儿,秦攸便接过手,安排羽林军去安顿灾民,修缮搭棚,忙到戌时才踏夜而归。刚进屋坐下,桃儿便来问他们是否不再出海找裴晏了。 她早起来给秦攸送吃食,听见他与吴峻商议奏疏行文,她似懂非懂,就去问卢湛,卢湛骗她说不是,但那颓然神色一看便知是假话。 秦攸叹了声,微微点头算是默认。 桃儿哽咽说:“那算来,明日便该是头七了,我想给大人做个法事烧些纸……省得他在下面也不够钱花……” “明日不成。” 秦攸面有难色。 他应了吴峻之请,将裴晏遇难推给天灾,日子上得做些文章。个中实情,他容后再另书上禀,想来太子也会顾及裴晏身后体面,他亦收份人情,两全其美。 但桃儿这话也提醒他了,事办得越大,越显诚意。 身后事,都是做给活人看的,得早些敲定。 只是这些不便于桃儿讲,秦攸想了想,说:“城中这么多人都没安顿好,此时若耽误了,容易生疫,不知情的会怨大人死了都损阴德。过几日吧,此事交给我。” 桃儿一听要折损阴德,立马应下:“那我先立个牌位,烧点纸。” 秦攸将桃儿送回房,掉头就去一脚把卢湛从床榻上踹了起来。 “就两天功夫,人瘦一大圈,你小子跟她说什么了?” 卢湛一脸茫然,这两日桃儿一直躲着他,还是早上才主动拿着偷听来的只言片语问他。 秦攸叹了声,又问:“桃儿上哪儿去弄的那身旧衣裳?” “不知道,问里正要的吧。” 春水满塘 第126节 “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他这么一骂,卢湛总算想起些琐碎。 “她说大人给的那些衣裳贵重,弄坏了补不好,就都收起来了。” 秦攸估摸着卢湛那日许是说错了什么,但眼下不是说这个的时候,他在门边左右张望,确认无人后关上门回来。 “裴大人可有跟你说那倭人聚居的小东岛具体在何处?” 卢湛摇头:“但大人在海图上画了个大致范围。” “图呢?” “他带上船了。”卢湛想了想,“但桃儿天天去他那儿,她兴许记得。” 秦攸眼前一亮,便将自己那份海图给卢湛,让他去找桃儿请教。 卢湛扭扭捏捏地去,过了一盏茶才回来,于案前将图展开,指划了一个圈,最后戳着一处复述。 “大人认为这里最有可能。” 秦攸心下盘算着距离,卢湛又问道:“大人都不在了,还找那岛做什么?” “那自然是一并剿了。” 秦攸睨他一眼,解释道:“扬州附近这群倭人约有数百人,分布在定海周围各处岛屿,南朝时算是扬州官员养来要挟朝廷让步的筹码。” 卢湛瞠目:“为何?” 秦攸笑道:“当时正逢先帝南征,北境战乱不休,田毁人散,仗一打就是十余年,扬州徐州相对安全,便成了肉骨头,征完钱征粮,挪完粮还要人,建康那些南朝皇亲也没个收敛,锦衣玉食,歌舞升平。再富庶也禁不起这般耗。此乃下策,但却有用。毕竟北朝的兵还远得很,倭人若登岸,离建康可只有百余里。” 可南朝亡了,再有外患便又是另一番局面。故而扬州近年始终只奏有匪,绝口不提倭人一事,唯有五年前惊动吴王那次。 卢湛回想说:“可那关循我见过,和普通流寇没什么区别,也不一定就是。” “眼下裴大人和穆弘都……未来局势难说,最好是速战速决。事急从权,是不是,都得是。” 这句话听来耳熟,卢湛想起刚到江州时裴晏也说过差不多的话。 谁动的手不重要,得看我们需要是谁。 但彼时裴晏神色愀然,不似秦攸这般轻松宽慰。 他心里有些说不出的闷,有什么东西若有似无地卡着气口,嘴边咂了好一会儿,终是低下头什么都没说。 秦攸以为卢湛为裴晏伤怀,拍了拍肩又安慰了好一会儿才送走卢湛。 回房门一关,他躺上床,心下既宽慰又惭愧。 出京前,太子交代得很清楚,崔潜为表忠心,将几年前扣下的那几封沈居的信上呈。当中详细交代了朝廷自禁私盐后,顾廉是如何利用海寇贩盐敛财,还巧立伪神,吸纳信众,意图不明。 故而以通倭之名离间吴王与扬州这些南朝官,是他与裴晏一开始便说定了的。 可他们分头行事才一个多月,事情就起了变数。 裴晏让卢湛来找他,说那云娘子与倭人同船,还把自己那份兵符给了他。这女人当真是个祸患,裴晏这说好听些是求他高抬贵手,扒开来讲,是让他做那欺上瞒下的同谋。 他着实两难。 死了也好,他也不用再顾忌这么多了。 风平浪静后,岛上亦是一片狼藉。 折断的树干在山道上横七竖八,所有人都没歇着,足花了一天多才勉强全部移到路旁。 屋舍虽背倚山石,但也多有损毁,连五六岁稚童都在忙前忙后,裴晏也不好闲着,挽袖帮忙收捡。 起先还不忘擦洗下溅在裤腿袖口的泥渍,没半日便懒得折腾了,索性扯了几根树藤,将裤腿宽袖都撩起来绑好。 风雨后空气格外清爽,但只阴了两日,第三天便是艳阳高照。 裴晏靠在树荫下歇息,一丰腴娘子上前来递给他一截竹筒,支吾比划着。裴晏接过来扭开,里头盛着清水,入口甘凉,应是刚从井里打的。 “多谢。” 话一出口,他方才想起,对方既不会说官话,那自然听不懂,刚想着该如何比划,娘子抿唇笑了笑,脸颊被晒得通红,嘟囔了句便走了。 他垂眸看着手中清泉,忽地浅笑。 的确不用听得懂。巧舌如簧,多是心中有鬼。 这两三日,人人都忙,没人守着他,他闲时也四处走了走,想起沈居曾说小东岛景色怡人,犹如海上瀛洲,世外桃源。 倒是不假。 他也说不好是这山水怡情,还是远处心爱之人还尚在,这几日焦虑紧绷的心弦竟松弛了些。 裴晏默默啜饮手中清泉,竹香顺着咽喉缓缓落入心里。 人影落在手边,裴晏抬起头,见那张他又爱又恨的脸笑颜盈盈,与旭日相叠,周身勾着一道金边。 “脏成这样,揉脱色了都未必洗得干净。” 云英捻起他那已不知在泥水里泡了几回的紫袍衣摆,似还沾过花草汁液,有些粘手。 裴晏笑了笑:“随它。” 云英俯身擦去他脸上不知何时沾上的泥,说那些娘子想让他过去一起吃饭。 裴晏一愣,之前她说岛上的娘子都遭过罪,怕他这身官气,早午都是她给他拿过来两人寻个地方单独吃饭。 “拔毛凤凰落水狗,泥水淌过也算半个同路人。再说了,累了大半天,寻个俏郎君陪吃陪喝多好,不花钱的小倌谁不喜欢?” 裴晏假装没听见她这些混账话,仰头喝水。 “不去。” 云英拿过他手里的竹筒,一口喝完剩下的那点底,笑着拉他起身:“我不生气的。” 裴晏一口气提到嘴边正要发作,却见程七疾步赶来,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站着欲言又止。 云英回过头,程七这才凑上来说张令姿晕倒了,瑾娘说她脉象复杂,不似寻常风寒,得赶紧去请个好郎中。 “沈夫人有旧疾。”裴晏开口道。 云英微微扬眉:“那你会治吗?岛上药材也不多,只能挑挑拣拣凑合用。” “她这病治不好,只能金针压穴,暂缓一时。” 云英看向程七:“有吗?” 程七立马应道:“有。” 关循找了几人守在门口,刚想去吃点东西,转身就见云英双手抱胸,扬眉粲笑,盯着自己。 不对劲,非常不对劲。 “谈谈吧。”她笑意更浓,不等他回答便转头看向程七,瞬间垮脸,“把平哥也给我叫来。” 程七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得嘞。”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7-03 下地干活使人快乐~ヾ(°°)ノ 第九十九章 桃源·下 屋内,关循和宋平双手互揽对方的腰,面贴面地被绑在一起。 陆三勒紧绳,喜滋滋地朝宋平嘚瑟。 “过去怎么没发现你俩这么般配,贴紧了跟那木梁上的榫卯似的,竟是严丝合缝。” “你又发什么疯?” 宋平脸色难看。他被程七引来,不疑有他,一进门就见关循已被制住,回头又挨陆三一手刀,醒来便是如此。 “我不就是指谁咬谁?我还想问你呢,怎么惹她了,这么大气。” 陆三笑着蹲下,给这快要亲上的两个人调整了下头的位置,变为交颈相拥。难得云英对宋九都不留情面,简直就是天下掉馅饼,管他什么缘由,先踩上两脚再说。 关循又气又无奈:“陆三,看在咱们也算……” “半个兄弟的份上。”陆三打断他,“我已经手下留情了。” 话音刚落,云英袅袅婷婷地进来,扫一眼,颇是不满:“不是让你扒光了绑吗?” “一高兴给忘了。” 陆三转身朝关循扬眉,展示他的手下留情。 “眼下要忙的事这么多,你这又是闹哪出?”关循稍挪了挪身,“真要给我找男人,不如把你那个让给我。宋兄弟拖家带口的,不合适。” 云英睨他一眼,不争口舌。 “我好像忘记告诉你我的规矩了。我呢,最讨厌被人算计,若是外人,剁了喂狗。自己人嘛……罪加一等。” 她搬来高椅坐在关循面前,开门见山:“你和白凤是什么关系?” 关循茫然:“谁?” 云英细细凝看,不似有假,心宽两分,又问:“你们这易容的手艺从何处学的?二八娘子扮老翁,你是当我瞎还是当我傻?” 她顿了顿,那些思来想去被否了的怀疑还是索性都说了。 “你不会是替殿下……” 宋平打断她:“云娘,你想多了。” “你的账回头再算。”云英戳他脊骨,抬眼看回关循,“你只有一次机会,坦白从宽,嘴硬嘛……我最喜欢收拾嘴硬的人了。” 关循有些犹豫,宋平微微侧头:“我早说瞒不过了。” 热息在耳廓刮过,关循冷不丁一哆嗦,低声骂:“转回去,别他娘的在我耳根子吹风。” 春水满塘 第127节 门边两个蹲着看热闹的家伙捂嘴窃笑,没收住动静,被冷眼一横,都垂下了头。 关循咽了咽,不情不愿地交代:“父亲与大东岛那些人一样,想在南朝立下些战功好回去。可我们离开几十年了,哪里还回得去?我这一辈,除了我,大多都是南朝女人生的,南朝当我们是异族,回去了也一样。” 他冷笑一声。 “外头那些不会说官话的女人,就是他特意偷摸回去买来给我生孩子的。我是倭人生的,但却是那些他当牲畜看的南朝女人一人一口奶喂大的。你们南朝有句话,生恩不如养恩大,我的家就在这儿。” 云英想了想:“你杀了他?” 关循不置可否:“不然你以为沈大人凭什么信我?” 云英微微瞠目,岛上的娘子们一提起关循,都感念菩萨保佑,歹竹出好笋。 一颗倒反天罡,大逆不道的好笋。 “我也不是要瞒你们,先前大东岛的人在,死讯不能外传,此事只有我和二娘知道。现在不用了,但总要寻个契机。外头这些兄弟,有的向着我,有的只是守祖祖辈辈的忠诚。他可以战死病死,不能是被亲儿子给弄死的。” 云英垂眸笑了笑:“是我老毛病犯了。开个玩笑,关大哥莫往心里去。” 她欠身替他们松绑,脸上已没了方才的戒备。 她的身子自由了,但心好似还被白凤被刘舜栓着绳,只需只言片语,轻风一撩,疑心便如水草疯长。 海风清冽,云英在高崖上抱膝而坐。 “怎么不接着审了?”宋平上前来挨着她坐下,“陆三看你要收拾我,摩拳擦掌,高兴得很。你这一走,他失望极了。” “不想知道了。” “关循有他的难处,萍水相逢,莫问前路。此事说到底与我们无关。” “那白姨也与我们无关吗?” “不是不想知道么?”宋平笑道。 云英一口气堵在喉咙口,别过头去。 宋平叹了声:“她只说她从东海来,让我带她师兄的遗物回来,寻个朝东能看海地方葬了,便算我们恩怨两清。其他的,我也是最近才知道,她会的远比关循那侍女多,他们不认识,你不要有太多思虑。” “你们好过是不是?” 宋平有些哭笑不得:“你就只想问这个?” “白姨脾气坏,但她给我们吃喝,教我们识字念书,她教我们拿起刀,莫做那砧板上的鱼。她还让我别信男人,用得上就用,用不上趁早杀了,她是盼着我好的。我以为她多少喜欢我,爱屋及乌,才收留你们。” “原来她是相中了你,我倒成了她赔本的买卖。” 宋平笑着搭上她肩头:“多大了,还争这个。” “你管我。” 远眺看不到岸,青天白日,她也望不见彼岸的故人。 在殿下没有挑中她之前,她以为菩萨连娘亲都备了更好的给她。 宋平知道她是被身怀六甲的亲娘诓骗着卖进肉铺的,叹声解释:“她与她师兄私奔,却遇上了刘舜,她以为刘舜是嫉妒,便杀了她想回乡的师兄。” 云英蹙眉:“那不是嫉妒,他们既是师兄妹,殿下怕易容的秘密被旁人窥去,必须除掉一个。” “你很了解刘舜。”宋平笑道。 云英低下头,她又下意识回到过去了。 “白凤以为我们是青梅竹马,她引诱我,想我背弃你,她想证明她没有做错,她只是先下手为强。” “她就是错了,你不会抛下我。” 云英转身抱住宋平,声音暗哑唧哝。 “我也不会抛下你们。我不会像她那样。” 金针施过三轮,脉象才渐有起色。 玄元子守在床边,总算松了口气:“嫂嫂无碍吧?她这几日都说提不上气,是受惊了还是受凉了?” 裴晏拂去额前汗珠:“她平日身子如何你不知道?” 玄元子垂头嘟囔:“她是我嫂嫂,我们见得少,她也不与我说这些。” 裴晏心下了然,便含糊道:“劳心重忧,总是伤身的,暂且无大碍。” “这鬼地方,连根人参都寻不着!” 玄元子一声嗤,扯着脸上青紫肿胀的地方,疼得挤眉弄眼。 裴晏失笑,云娘这仇记得够深,这么久了,竟还未痊愈,便又拿出金针,说要把脓血放出来才好得快。 “我看他们没有恶意,待沈夫人醒了,你也劝劝她,或许放下那些执念,身子会好得快些。” 若没有那些恩怨,没有那早晚要打下来的巨浪,这儿倒是极适合她养病的世外桃源。 可他们都不能久留。 黄腻腥臭的血水挤出来,玄元子疼得直龇牙:“嫂嫂说你安排了羽林军围岛,可是真的?” 裴晏擦干净手,低声道:“鄮县的海图不准,若我未归,他们恐怕还需要些时日才找得到此处。我四下看过了,这岛有三处可停船……” 木门一动,裴晏立刻抿紧嘴。 瑾娘提着一大篮草药进来,朝裴晏颔首欠身:“裴大人,岛上只有这些药材,我一样挑了些,你看看能不能凑个方子出来给沈夫人煎药。” 裴晏挑拣辨认:“补气养血,倒是很齐全,岛上还有旁人患心疾?” 瑾娘欣慰道:“算是沾了妙音娘子的光。” 她接过药方,合着竹篮一并递给玄元子:“大家都忙着,还是琰哥儿去吧,你也放心些。” 裴晏微微侧目,见玄元子如一只收着耳的狸,接过东西,嘴里却忍不住嘟囔了句佛口蛇心。 人一走,两人相视而笑,瑾娘解释说:“我初次见他,他还是个上蹿下跳的猴娃子。道观关不住,乡野里滚大,沈大人夫妇都是体面人,不会应对,头疼得很,我把他逮着扒了裤子打过好多回。” 她坐到床边,替张令姿轻柔擦汗。 “沈夫人这病真的治不好?” 裴晏摇摇头。 “那还能活多久?” “说不好,也许明天,也许三五年。”裴晏想了想,“她对你有些芥蒂,但你倒是很关心她。” 瑾娘垂眸:“她到底是被我们给连累的……若不是想帮我们,沈大人说不定都已升迁了。” “倒也未必。” 裴晏叹了声,沈居是枚弃子,通倭不过是柄杀鸡儆猴的利刃。从他决意背弃亲族好友向朝廷告发检举之时,铡刀便已悬在脖颈边上了。 “云娘说你本是钱唐人,也算身不由己,沈夫人早晚会想明白的。” 瑾娘含笑看他,目光耐人寻味。 默了会儿,才道:“我阿娘原是大户人家蓄的家妓,卖来赠去,最终成了酒肆里的婆子。我生来便是贱籍,无名无姓的野种,酒肆里长大,会说些讨巧话。将军恰好缺个能陪官老爷的体己人,便纳了我,他总说他在故土那些显赫家世,说待他回去,我便也是人上人了。” “妓可以成夫人。”她替张令姿掩了掩被褥,“夫人也会沦为妓。说到底都是苦命人,何须分那么清楚?云娘子说大人慈悲,与旁人不同,会明白我们这些孤魂野鬼的。” “她是这么说的?” 裴晏双唇微动,惭颜苦笑,“我还当她只会骂我是狗官。” 瑾娘掩面而笑:“女儿家都是这样的,口是心非,大人得要会拨云见日才是。” 从屋舍里出来,天色已晦。 裴晏言语不通,也不知该上何处寻人,在这两日修缮好的几间屋子转了一圈,竟谁也没找着,便去山中坐了会儿,待心绪平静,才折回石洞。 风平浪静,这里也重归清静。 他在溪边松开缚身的树藤,将皱成一团,染上泥浆的衣摆浸入清泉中搓洗,腿上沾的泥更多,索性双腿没入水里,就着腿边揉搓。 淤泥污中带紫,一并顺水而下。 的确是洗不干净的。 但他一时有些分不清,究竟该洗去的是泥还是这绫锦间织染的紫草汁。 石洞顶上的缝被山石掩住,原本落在大御神像前的那束光再也漏不进来了。 他想了想,从水中起身,洗净双手,跪坐石像前,依他知晓的方法,郑重其事地叩拜。 “不是说不信么?又骗人。” 他回头,云英不紧不慢地走过来:“陆三说你是躲起来要跑,提着刀到处找你呢。” 裴晏嘴角一撇:“他是盼着我走。” “岸上来了消息,鄮县过几日要做场大法事,全县缟素,万民同悲。” 他一愣:“谁死了?” “新到任的太子詹事兼度支曹郎中裴安之。”她抿唇笑着,俯身倚坐在他面前,“吴王死了,头七都不见得有这排场。” 他当是寻常嘲弄,垂眸苦笑,伸手欲揽住她,却被闪开。 “裴詹事身祭龙王,魂归九霄。”她似笑非笑地端起了戏腔,“你这孤魂野鬼,往后要何处去?” 他怔住,凝眸看她一点点靠近。 冷冰冰的手轻覆上来,从指间滑向寸脉,掌心贴着手背,方有些温热。 她望着他,双眸如星如月,喉头滚动,轻声又问了一次。 “你想往何处去?”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7-06 这几章都删删改改地顺了几遍,总觉得好像和感情线关系不大,有点啰嗦,但思来想去又舍不得。云娘过去是没有魂的羊,她的性格习惯思维方式都是从这些对她重要的人身上拆下来拼凑的,离开精神上的父母是她成长的第一步。相应的,裴大人也要面临阶级对立的考验了。(感谢大家不嫌弃这个苦哈哈的故事) 春水满塘 第128节 第一百章 生离死别 去年春时,风暖日清。 她倚在画舫榻上,听程七说那不速之客谁都看不上。 “酒水不沾,下药怕是不成。” “那便换香吧。” 迷晕了拖入后厨,给后巷几条野狗开开荤,一晚上时间,也够她易容了。 反正是个六亲不认的孤臣,省事得很,只要在众目睽睽下出了城,便该是刺史大人头疼的事了。 她一时兴起,想先窥一眼这冤鬼模样,恰逢他举目四顾。 视线隔着竹帘交汇,她回身躲到廊柱后。 丝竹绕耳,娇吟浅笑勾着旖旎心思。 迷香端到眼前,她指尖拨了拨。 “当真柳下惠?” “当真,目不斜视,端方正气。” “胡扯,男人哪有不咬饵的,膏粱贵胄,口味刁罢了。” 她摆摆手,忽又顿住,回看那竹帘后的背影,唇角勾起。 “等着,我换身衣裳。” 转眼冬去又一春,耳畔水波依旧,清泉潺潺泠泠,在石洞间回荡。 话扔出去如沉塘之石。 她知道他听得明白,他也知道她在等什么。 没有回应便是回应。 云英眼底渐渐暗去,目光垂下,看着他淌水的衣摆。 “我忘了,大人不识水性,还是该待在船上。” 一声大人叫得裴晏心口收紧,他赶紧拉住她,却又几番欲言又止。 她笑道:“急什么,过两日忙完了送你,肯定赶得上你的头七。” 裴晏无心谈笑:“此处不是久留之地,你们早晚要走,你又要去何处?我该如何寻你。” “你也早晚要回京。” 云英顿了顿,默默抽身退开。 “权势确实是个好东西,不怪那么多人扔了良心,踩着尸骸往上爬……我也是有些舍不得的。” 她伸出手,仰面向天。 “殿下以为我会像他教的那样,什么都要最好的,在他肩膀上站久了,再受不得山野里的苦。他以为我是早晚会回去求他的雏鸟。他错了……” 她在水边俯下身,朝那青苔上缠绵旋转的蜉蝣猛地一抓,握着拳头转向他。 “这才是我。” 手展开,死里逃生的小虫在从掌心飞走。 “我不会回去的。” “云娘……” 她难得温柔靠近,握住他的手,朝自己衣襟里钻进去,顺着心口往下滑,落在腹间那肉芽横生的一道疤。 “你在这里,我也带着的,地角天涯,下黄泉都带着。” 县衙换上了白灯笼,内堂中,吴峻亦换上素衣,满脸喜色地给秦攸添茶,上好的蒙顶石,嗅来清香怡人。 “听闻裴娘子前几日病了,不知可有大碍?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可千万不能耽误吉时。” 秦攸笑了笑:“吴县令多虑了。” 吴峻讪笑:“届时张郡守亦会亲临,我这也是希望莫出乱子。” 秦攸抿了口茶汤,漫不经心地问:“不知穆右率的尸身,仵作可验完了?究竟是意外还是有人趁乱作案?” 一提这事吴峻便头疼,十几个人挖了整整三天三夜,总算在山道乱石缝里找着尸身。 要说疑点,当然是有的。那日邪风蛊雨,跑那么偏的地方去干什么? 可若是命案,凶手抓不着,他也没几日安生日子过了。 但要抓人…… 吴峻偷觑了眼秦攸,鄮县那群好吃懒做的差役有几板斧他心里清楚得很,穆弘高大魁梧,又从军多年,纵是喝醉了酒,也不会神不知鬼不觉就给干掉了。 再说了,图什么? 若真有这么个凶手,也该是藏在这群羽林军当中的。这些京城来的活菩萨,该怎么应付,还是让上头人自个儿斟酌去吧。 吴峻粲然一笑:“当然是意外了,风雨难测,天妒英才,此事我前几日便已百里加急报呈刺史大人。” 他顿了顿,身子前倾,低声又道:“那穆太尉那边……” 秦攸澹然:“穆右率分属东宫,此行是直接听从裴詹事之令,不受我调配,行事亦无须向我汇报。他既在扬州出的事,自然是待顾刺史有了定论,自行上奏。” 吴峻心里骂着,笑颜应和:“那是,那是……” 金光开道,秦攸踏着暮色回驿馆,卢湛坐立不安地守在大堂,他一进门,便迎上来紧张兮兮地问:“如何?他们可看出异样?” 秦攸目光环视一周,自那日后,卢湛一直焦躁不安,四下无人,他便如以往那般推搡取笑:“逞能的时候怎么没想到有今日?” 卢湛撇了撇嘴:“我这不是怕瞒不过顾廉那老狐狸吗!” “你莫自乱阵脚,一切有我。”秦攸安慰道。 “不行!”卢湛警惕地拦住他,虚张声势地说,“若是穿帮,我自会去认罪,你休想一个人担!” 秦攸笑道:“人家是无利不起早,你上赶着送死。” “我死不了。”卢湛斩钉截铁地说,“你也别问,反正你知道是这么回事就行了。” 秦攸垂眸,上扬的唇角微滞,复又笑道:“行。我不问。” 媱娘不能生育,他即便再升高位,也只会是茕茕孑立之臣,自不比这些生来便枝繁叶茂之族。 他无声无息地轻叹,转而问起桃儿,这一问,卢湛重重地叹气。 “后院忙活着刻牌位呢,她非要自己刻,刻完又嫌自己字难看,也嫌我的难看,但大人抄经不爱落款,我翻了好半天才给她凑完整,让她比着大人的字刻。” 密密麻麻的经文在他脑子里搅得晕乎,秦攸说要去看看,他便领着秦攸去后院。 废木牌堆在一旁,桃儿抽啜着刻字,一笔一划都会想起过去裴晏教她读书习字的音容笑貌。 她怎么可以这么笨?笨就算了,还总偷懒不肯练。 裴晏临走前考她的那回,对着她那狗爬一样的字叹了好久,几番欲言又止,最终也没舍得骂她。 她好后悔。 她怎么可以让大人和她说的最后一句话便是:“你去吧,让我安静待会儿。” 心里一疼,刻刀顺着木疙瘩一歪,刀刃沾着木屑扎入手指。 她抬起头,迎上丹霞,眼底氤氲也跟着泛起金光,只看得见一前一后两个模糊人影远远朝她走来。 后头的是卢公子,前面的…… 她扔下刀揉搓眼睛,水花拧走了,双目却因太过用力而恍惚。 “大人……” 桃儿惊诧起身,跑近两步才看清是秦攸。 “怎么了?”秦攸看出桃儿神色不对,低头见她手指还淌着血,“这么不小心。” 秦攸回房拿来伤药,给桃儿包好。 “我眼一花,还以为是大人回来了……但又想着太阳还没下山,大人现在回来会魂飞魄散的……” 桃儿说着说着又要哭,卢湛赶紧安慰:“秦大哥和大人是有几分相似的,看错了不奇怪。” 秦攸陡然回头看了他一眼:“有么?” “有啊。你们都是河……”卢湛忽才想起秦攸这身份有假,穆弘说他是荆州人,咽了咽,赶紧含糊岔开,“都是差不多个头,就是说话不像,大人嘴要毒些。” “你胡说!”桃儿抗议,“大人说话和和气气的,从来不骂人。” “那是对你……”卢湛嘟囔着,转头看向秦攸,他垂着头给桃儿包扎,白纱裹了一层又一层,像个纺锥似的。 “天快黑了,明天再刻吧,还有两日。” 秦攸松开手,见桃儿点了头,便默不作声地回了房。 暮色去得快,直至银月跃上,他才动了动僵硬的身子,起身倒了杯水。水光映出铁青的脸,他仰头饮尽,猛地甩手将杯盏砸远。 瓷片碎了一地,在月色中颇是刺眼。 冷月落长廊,元琅带着三分醉意出宫。 益州捷报连连,柔然也已退回三十年前与先帝共议的疆界内,北地来报,阿那齐可汗更是求娶公主以示诚意。 只不过天子久病不愈,皇位更替在即,朝中分作两派,一派主张在宗室中选个辈分小些的适龄女郎,一派主张既是打回去的,那便该按过去的规矩,让阿那齐送个儿子来当质子。 吵吵嚷嚷,暂时没个结果。 倒也无妨,总归一切顺利就好。 清风拂面,他抬头望月。 不知安之在扬州一切可顺利? 回了寝殿,元琅刚沐身更衣,内官匆匆进来,道是秦校尉送来加急文书。 “拿来。” 他笑着招手,依前几封信看,今日兴许是三喜临门。 可信一展开,笑意便凝在脸上,双膝一颤,脚步踉跄地后退。 春水满塘 第129节 “殿下当心!” 内官忙上前搀扶,却被猛地推开。 “滚!!” 鸟兽四散,元琅跌坐在木台上,左手支着身子,双唇微颤,半晌不得动弹。过了许久,才定下神捡起揉碎了的信,颤着拼好,逐字逐句将那两页纸仔细看过。 他的计划只差几步就成了……最快今年,最晚明年,下一次崔氏忌日之时,他定能将当初许诺的事办到。 怎么可以…… 他怎么可以让安之带着遗恨去见崔氏! 殿中脚步轻缓靠近,跪守在寝殿外的一众内官纷纷噤声伏地。 太子向来都和容悦色,甚少如方才那般凛凛逼人,夜里王功曹又不在,没个人能说说情,心中难免戚戚。 “此信速速送去怀朔,务必亲自交到怀王手上。” 内官挪膝上前双手接过信:“眼下城门已关,是否……” “即刻启程。” 听声音似是已归平静,内官怯怯抬眼,却迎上阴冷的眸子,身子倏地一抖,忙叩首:“是……臣这就去办。” 夜幕下的酒宴不止一处。 飓风过境,岛上原本宴客的屋子还未修缮好,关循便按云英的意思在花房宴请甘守望。 上回甘守望替人传话,让关循他们混入招安的水师,但此事没了下文,那之后,他们在定海一带兴风作浪,甘守望也再没找过他们。 本以为已算是撕破了脸,谁知风一停,他便按过去的规矩留信,说有要事相商。 关循本想拒绝,可云英却说该把人带来。 一来探一探这些狗官又在打什么主意,二来也可多叙叙旧,让那死活不信自己的夫君、叔父都是和倭人“沆瀣一气”的沈夫人开开窍。 酒过三巡,戏唱得差不多,云英便从耳后捻碎药丸,抿进酒里,骗那被哄得飘飘欲仙的家伙喝下去。 不多时,甘守望眼一翻,仰躺着不省人事。 云英嫌弃地甩开他,指腹沾了些茶水,从脸颊边上捻着易容皮。 平哥这手法妙归妙,可用真肉混着黏胶做的,卸下来得洗好几次才没那股味。 她起身去了隔壁,挥挥手示意陆三松开张令姿,她在她面前坐下,取出塞在嘴里已被濡湿的锦帕。 “你既想翻案,又想报仇,偏生命还不长了。”她伸手想替张令姿擦去唇边沾着的口涎,可人家不领情,身子一侧,眼泪直淌,却丝毫不示弱。 云英笑了笑:“我就喜欢有骨气的人。” 手背擦了擦脸,还是有股味。 “你们这些高门中人,就是这点死脑筋。翻不翻案又如何呢?成王败寇,纵是十恶不赦,不也就是左一笔右一笔的事么?攻城略地是受命于天,谋财害命,也可以是替天行道。” 张令姿双唇微动,喉咙里挤出嘶哑咒骂。 “你懂什么!” “我懂的可比你多多了。”她也不恼,只笑道,“翻案嘛,你已经求过人了,我不跟他抢,但你想报仇,我倒是有法子,你要不要听听?” 张令姿一怔,蓦地抬头。 云英笑道:“裴晏说你知道我是谁,那我也不跟你说虚话,扬州上下一应官员,没有你见不着的,哪怕是吴王,你想想法子,都能够得上。害死你夫君的究竟是谁不重要,动手的该死,旁观的也该死。反正你都活不久了,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统统干掉不就得了?” 她拔刀挑开张令姿身上的麻绳,语调轻松。 “看在岛上这些孩子,识字说话都是你夫君教的份上,我可以帮帮你。事成,你心愿既了,事败,九族之上,至少你那个骗了你这么多年的叔父,肯定是跑不掉的。” “大家都是做生意的,大小通吃的买卖,不做是傻子。你说是吧?” 云英从里屋出来,关循正守在甘守望边上。 “这家伙怎么办?干掉还是送回去?” 云英上前踢了两下,确认人还活着:“当然是送回去,教你那么多遍你是一句不往心里去啊?他就是来替张康确认沈娘子和裴晏是否在你手上的,若他回不去,那不就默认了?” 关循下意识想还嘴,又想到陆三就在隔壁,只好忍下:“他们都要办法事发丧了,还来问这个做什么?” “官就是这样的,看上去好像是一伙的,可趋利避害,没有拆不了的伙。越是经年累月地伏小做低,心里越憋着恨呢。” 关循皱眉道:“你是说……张康想趁这机会取代顾廉?” “谁知道呢,这些上等人的心思,得让他们自己去猜。” 云英看了眼隔壁,她说完那番话,张令姿一动不动,陆三和瑾娘便还守在里头。她想了想,将关循拉到一边,认真道:“关大哥,我们离开这里吧。” 关循一愣:“你不是想让宋兄弟他媳妇生完孩子才走吗?” “那是之前。” 她想见的人已经见到了,而眼下…… 云英在院中来回踱步,清风拂面,头脑也清醒些。 “我也说不上缘由,就是总觉得有些不安。” 她回过身:“你不是说想带大家去南朝过日子吗?我们去夷州或者交州,只要有钱,有足够多的人,占山为王,山高皇帝远的地方,官都是可以谈的。你们过去不行,因为扬州这些官,背后都是同一个主子,都知道你们是谁,自然是不行的。可换个地方,让你手里那些人把官话学好,都是两只眼睛一张嘴,谁知道你们是谁?上门来送钱的阎王,谁会拒绝呢?” 关循想了想,听明白她的意思:“你愿意跟我们一起?” “不然呢?”她笑道,“就凭你,能谈出个什么?” “可……”关循有些犹豫,“你不是说,不做亏本的买卖吗?你帮我们,要换什么?” 云英双手抱胸,上下打量着不说话,关循下意识后退。 她倏地一笑:“瞧你吓的。不过你倒是说对了,这买卖算来是我受累,往后你得跟陆三他们一样听我的。” 见关循有些犹豫,她又说道:“给你几天时间考虑,我的耐心有限,肚子里的孩子不等人,夜长梦也多,等久了,这生意就作罢。” 云英刚走到院门口,关循便叫住她。 “人我有,钱你从哪儿来?” 她回身笑了半晌:“这么多人跟着你没饿死也算是不容易。” 关循啧了声:“你他娘的够了啊!前两天的账还没跟你算呢。” “陆三抓的你,你跟他算去。”她想了想,还是不为难傻子,保不齐又要胡思乱想,“咱们现在手里可是有三个值钱的家伙呢,卖二赠一,下辈子都够用了。” 她抬头望了望月色,这一来二去耽误得太久了,良辰无多,离天亮只剩几个时辰。 片刻都好,她还想再看一眼。 第一百零一章 悲歌·上 清风送凉,满室寂寂。 一整日都没人来过的屋子静得什么都听得见,风声,浪声,心跳声,声声灌入耳中,搅得五心弦越绷越紧。 木门推开一条缝,裴晏希冀地抬头,却只见一娇小身影。 “你怎么像个木头一样坐着?” 红樱蹑身进来,她大清早路过趴在窗缝里偷看,他便已是这么坐着了,连压在腿下边的袖口都没变,像是没挪过。 裴晏一张嘴方觉有些哑,清了清嗓子才问道:“云娘让你来的?” 红樱摇头:“云娘子去应付坏人了。” 裴晏一愣:“坏人是谁?” “定海来的官。” 裴晏想了想:“甘守望?” “不知道叫什么,反正那些官都是坏东西。”红樱嘟囔说。 裴晏局促地理平衣袖,苦笑庆幸她不认得自己这身紫袍。 红樱左右张望,不知在找什么,跑出门去折了片芭蕉叶进来放到床上,小心翼翼地从怀里掏出几个锦帕包着的糕点小食。 她挑拣出个米糕递给他:“这个最好吃,桂花是秋天摘下来晒干的,就只有一罐子。坏人来才会做……我在后厨偷的,只剩这一个了。” 裴晏本想拒绝,他有苦难言,一整天滴水未进也不觉得饿。但见稚子心诚,还是接了过来,抿咬一口,甜中带香。 刚抵去些苦,却听这丫头认真问道:“云娘子是不是不要你了?” “不是!” 他一急,桂花呛进了气口,咳了半天才缓过来。 “你听谁说的?” 红樱不作声,低头拿了个糖糕吃起来。 这小丫头常来送饭送水,裴晏也试图套问些别的,问到关键处总会这样戛然而止,再问就开始假装听不懂官话,问东答西。 看来这也是不能说的。 昨夜他在石洞里没有答应她,她嘴上没说什么,但将他送回来就走了。 本以为夜里会来,等到天亮也不见人,他就一直坐到现在。 她远比他果决。 红樱偷偷抬眼,她白天听陆郎君催问何时送瘟神,云娘子说尽快,陆郎君就欢天喜地地去找少主了。 她问宋朗瘟神是什么,宋朗一脸嫌弃地说三哥的瘟神就是云姨抓回来那男狐狸精。 “没事的,以后肯定还会有别的娘子肯娶你的。”她认真安慰道。 裴晏哭笑不得,纠正说:“男娶女嫁,男子才可休妻。” 他顿了顿,又说:“我也不会娶别人。” 一大一小,各有心思。 一个词不达意想安慰,一个言不由衷想告警,但最终都欲语还休,低头默默吃着糕点。 红樱嘴里多塞了几口没咽下去,卡在嗓子眼,咳得满脸通红。 春水满塘 第130节 裴晏起身给她倒了杯水,拍抚着后背温声关切。 “没事了?” 裴晏看她吃力地咽下去,伸手擦去她眼角挤出的泪花,总算笑了笑。 “慢慢吃,我不饿,都是你的。” 余光掠过一道白影,裴晏蓦地抬头,破了口的窗纸随风舞着。 云英坐在断崖上,海浪在脚底翻着白沫,载着甘守望的船徐徐远去。 飓风过后,这围岛的水雾已比她初次来时淡了些,白天偶尔已能远眺落日。 关循说,他小时候,水雾浓得要到正午才看得清日头,逢飓风便会淡一些,近年来已快遮不住岛了。 这也是他急于想改名换姓进入南朝的原因之一。 云英仰起头。 浓云蔽月,清早定能起雾,是连天公都不留人。 风吹久了心凉,她拢紧衣衫从地上爬起来,一回头,裴晏正站在树荫下看她。 四目相交,他走上前:“都走到门口了,怎么还回头的?” “你管我。”她笑睨他一眼,“看你们吃得高兴,不想扫兴。” 远处一艘船渐行渐远,裴晏直问道:“明日你送我?” “陆三说要亲自送你上路。” “我不要他送。” 他想了想,又道:“你们不放沈夫人,我一个人回去得有说法,不然诓不了张康。让宋承平和程七送我,他们心思活络,扮流民绰绰有余。陆三……怕是经不了几句问就要穿帮。” 他伸手理顺她鬓边散开的碎发。 “沈夫人手里有扬州官场上不少秘密,她可以死,但不能落在别人手里。我也需要些方便,唱一场双簧,领些赏钱就回来,你连这都不答应我?” 云英还在犹豫,他低头欲吻,她避开,应道:“我去跟平哥说说。” “谢娘子身怀六甲,你不睡,人家还要睡的。再者……天也还没亮……” 他咽了咽,将她揽进怀里。 这回倒是没推开他,但也立着没动,过了许久,才缓缓抬手搭在他后腰上。 海天之际,船帆如白星,在烟水云雾间若隐若现。 裴晏细想着登岛那日,卯正破晓,天光已现,但岛上水雾氤氲,光只能漏入分毫。一连两三日,正午前都能得见飞虹,甚至不止一道。 白天都看不远,夜里更是如入鸿蒙。他甚少来崖边,一时摸不准是不是临海风高,向来就看得远些。 裴晏默然思忖着,手顺着向上摸到后枕,轻轻将她的头往自己颈窝处摁了摁,发髻间触到个硬物,云英忽地推开他。 “没多少时间,平哥也得准备一下的。” 她垂眸从他身旁走过。 “替我安慰安慰桃儿,你死了这么些日子,她怕是要哭瞎了。” 吴峻说,赶海靠的是天,求什么都有护不住的时候。扬州沿岸十里八乡,规矩不尽相同,不少人是过门便拜,不止供一处香火。究竟祭哪一头,门道太多,得依逝者生前的供奉来算。 可卢湛记得裴晏不信鬼神,几人一合计,反正是大操大办,那不然就都拜了。 幸得裴晏带了个女儿来,虽是女眷有些瑕疵,但好歹也算血脉相连,眼下也计较不了太多,便由秦攸做主,让桃儿扶灵。 这便焦坏了桃儿,她的出身眼下虽只有他们三个人知道,可天知地也知。 万一真的灵呢? 她已经克死了大人,她这假凤虚凰若惹恼了菩萨,害大人在下头也过不好怎么办? 卢湛吃饱喝足,在隔壁鼾声如雷,睡得可香,桃儿辗转反侧,又气又恼,恨不得冲过去把他给拽起来。 若是以前,她早就去了。 离京前,李嬷嬷知晓了卢湛身份,曾叫她去喝了杯茶。 明着向她道歉,临了却说:“莫说你不是真的裴娘子,就算是真的,母族无凭依,也远配不上范阳卢氏的嫡长孙。但未经人事的少年郎,总有那么几年新鲜劲的,若人家不嫌弃,倒也算你为郎君做了些事。” 她过了好几日才想明白,这意思与过去李环撺掇她那套东西并无二致。 那日风雨呼啸,秦攸已把她那点女儿心思与卢湛讲得清清楚楚,他却说自己配不上她。 卢公子是好人,是顾她脸面才那么说的。 云泥有别,她也该有些分寸了。 翻了个身,她钻进锦衾里捂住耳朵。 不去听那震天响的喊声,也不去想自己将来该何去何从,也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在天亮前睡着了。 良辰吉时,浓雾遮天蔽日。 桃儿按方士指引站上船头,人是死在海里的,得先祭龙王,请回魂魄。 牲祭扔进海,十余艘船鼓号齐鸣,黄纸飘洒如絮,顺风打着圈往天上卷。吴峻手一挥,一旁安排好的人齐刷刷地嚎啕大哭,倒把船头真哭的声音给没了去。 哭声如海浪般一波推着一波,从船上哭到船下,从码头哭到城门口。万民同悲,名副其实。 从另一侧水路上岸的三人掩在树丛里远远看了会儿,程七不禁笑出了声。 “大人这丧事办得可真够排场的,乍一听,还以为是要攻城了。” 他望着远处,忍不住咂摸道:“雾马上要散了,大人若能于霓光中乘风破浪而归,再编一出龙宫仙境的好戏,寻些机灵的街头巷尾散一散,不出半年,定能当个吃香火的活菩萨。” 裴晏轻摁着前额,并未搭腔。 想来谁人看见自己的丧事脸色都不会太好看,宋平睨了程七一眼,但也没忍住笑意。 “裴大人不识水性,还是不要冒险的好。” 程七赶忙给自己圆一嘴:“开个玩笑,大人莫怪。” 裴晏左手下意识摸向腰间,扑了个空才想起他平日带着那柄银刃还在驿馆里。 他收回手,也按下心事,笑道:“如此更方便我们进城了,按说好的回驿馆等。你们虽改了面容,但还是一切从简的好,免生事端。” 宋平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 头船上,桃儿按方士的意思烧符喝水。卢湛皱着眉看了半天,凑到秦攸身边:“这都是些什么玩意啊?” 秦攸苦笑道:“入乡随俗。” “这鬼玩意喝了准闹肚子。” “回去你就先请郎中去驿馆候着。” 稀奇古怪的符咒烧了好几盆,乱七八糟的符水也喝了好几碗,诸天神佛求了个遍,折腾到巳时才结束。 秦攸去赴张康的宴,丧事办完,接下来便要与这几只老狐狸周旋了。他让卢湛送桃儿回驿馆,桃儿捧着牌位,银珠子洒了一路。 长街空荡,几束光插在水雾间,远眺隐隐现虹。 卢湛怕她看见,一路都挡在她前头,临近门一转身的功夫,她抬头瞥见了,立马哽咽起来:“完了,龙王肯定是不买账,不放大人回来了。” “不会的!” 卢湛急得直挠头,又想不出什么骗人的说辞,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大人都不是扬州人,这些乱七八糟的玩意搞不好没用呢?不然还是按你之前的法子,写上名字,烧纸吧。” “那大人也不是江州人啊。” 卢湛急中生智:“但你是啊,你看你一外乡人,平时都没供过香火,临时抱佛脚,换我也不理你。” 桃儿想了想,觉得有理,心下顿时又有了依傍,也顾不上她那些分寸了,拉起他就奔去后院烧纸。 刚一踏进院门,就见一熟悉的身影背立在树下。 裴晏听见声响,回过身来,桃儿木愣愣地走到他跟前,嘴长得老大,狠揉了揉眼睛,又小心翼翼地伸手指戳了戳。 裴晏笑着握住她的手:“不是鬼,我没事。” 卢湛也愣着没动,桃儿抱紧裴晏,哇地一声就哭个没完,胸口一抽一抽地,腹中猛地一阵翻江倒海,刚喝的几大碗水直往外涌。 她赶紧捂住嘴,死命往回咽。 裴晏不明所以:“这是怎么了?” 卢湛这才回过神来,将刚才桃儿在船上被方士折腾的过程快速讲了一遍。裴晏皱眉道:“胡闹,赶紧去吐了。” 桃儿忙摇头,硬生生咽顺了气。 “有用的有用的……不能吐。” 程七忍不住开口:“听话,赶紧吐了,别大人回来了,你倒喝出个好歹来。” 桃儿这才看向裴晏身后的两人,声音是熟的,眉眼却十分陌生。 程七想起来的船上,宋平未雨绸缪,给他们两个稍作修容,忙晃着腰间的骰盅:“你七叔的声音都不认得了。” 桃儿恍然,她在江州曾见过一回云英易容换脸,她看向另一人,试探问道:“三哥?” 宋平笑着摇头,转而看着裴晏:“裴大人,我们还是赶紧先办正事。” 裴晏点点头,回来的船上,他与这二人串好了供,说他遇上风浪,船沉了,漂上荒岛,被渔夫捡着,生了场病,又遇飓风。二人进城见办丧事,一打听才相信自己捡到的真是贵人,这便送了回来。 张康也在鄮县,得挑戏好性子又稳的来,所以不能是陆三。 合情合理,天衣无缝之计。 卢湛叫来卫率送桃儿去看郎中,亦将裴晏安然归来的消息送去吴府,这才领着几人折返复命。 “秦大哥应该很快就回来了。” 裴晏应了声,他喝完手边这盏茶,垂眸默了一会儿。 “卢湛。” “是。” “扣住他们。” 程七一愣,与宋平对视一眼,一个纵身便往院外窜去。可卢湛动作更快, 三两步追上,一手捏住程七脚踝,猛地往回一拽,将人从檐上硬生生拖下来。 另外三名太子卫率则拔刀守住出口,徐徐围向宋平。 春水满塘 第131节 宋平审时度势,并未反抗,只警惕地盯着裴晏。 裴晏避开他的目光,看了眼被卢湛跪压在身下的程七,脸上蹭出道不浅的口子,鲜血混着黄土,泥泞一片。 “给他上些药。关到一起,派人守好,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进屋。” “串供是假,裴大人一早便是存的这份心吧?”宋平冷声问道。 裴晏不置可否:“还请二位暂时留在我这里。” 在场还有旁人,他不便多说,摆摆手让人把这二人押走。 巳时的太阳总算驱散晨雾,但他心里的雾才刚刚漫开。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7-15 年中绩效终于过去了!大家久等了! 第一百零二章 悲歌·下 卯时三刻,换班的三名卫率准时替下守夜的卢湛。 穆弘一死,随行卫率皆如惊弓之鸟,虽说前几日裴晏安然归来,所有人的脑袋算是保住了。可穆弘死得是有些蹊跷的,没人说,但没人心里不在盘算。 待卢湛走远,这三人方才凑到一起嘀咕。 喁喁私语钻进门缝,程七闭眼皱眉,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也只听清没头没尾的一两句。 外面很快噤声,他无奈回到内室。 “好像是裴大人不在的时候,这边也出了些事,都相互提防着呢。” 宋平点点头,继续用烛火烧着随身带的金针。 裴晏将他们关在屋子里,四周窗户从外边钉死,唯有正门可入,上了一道锁不说,外边还有看守。 三班轮换,白天每三个时辰一班,两人守门,一人守顶。戌时换卢湛,他一人要守满六个时辰。 “听声音,还是昨天那三人。白天的两班人应该都是固定的。” 程七琢磨了会儿,低声道:“来的时候我看这里边起码有二十多人,裴大人应该是精心挑过的。” “防陆三呢。” 宋平笑了笑,用衣角包住烧热的金针,小心翼翼地掰成能顺利插入锁眼的形状。 “臭小子一直念叨着要赢过那姓卢的,念念不忘,那肯定是差得远,所以他守夜。” 程七撇撇嘴,脸上的口子还有些疼:“裴大人想靠这法子要挟娘子,怕是不成。” “当然不成。”宋平收好金针,“这么自寻死路的事,连陆三都不会干,那位大人应当不会这么蠢……” 门外有些动静,程七忙出去贴到门边听。 “吃喝都是送到门口就行,进去做什么?” 送饭娘子应道:“这日头易生热疮,裴大人吩咐要给里头那位郎君换药。” 程七闻声一怔,猛地抬头看向宋平,宋平亦会意地颔首。 看守犹豫片刻,想起裴晏确实交代过,里头的人虽要看着,但也不可怠慢,若他们有什么要求,即刻上禀。 东宫里办事的没有傻子,守门的二人一合计,便开了锁,放人进去。 “动作快些。” “多谢大人。” 送饭娘子低着头进来,把吃食一一放在桌案上,余光扫过身后大敞着的门,回落在程七身上。 “郎君把领口解开些,好上药。” 程七立刻跨步坐下,高声斥道:“机灵点,莫给爷弄疼了。” 铜镊子在烛火上过了两边,云英弯腰凑近他下颌伤处,轻声笑道:“眼挺尖嘛。” 宋平不紧不慢地拿东西吃,正好挡住他二人,程七立刻转过头来,轻声解释说:“赌大小就靠这双耳朵,记得东家声音。” 守卫警惕,在门边又催了几句。云英嘴上应着,手里也没闲着,铜镊挤出脓水,又拿出药草扔在药臼里捣,借着木杵声响的遮掩,先挑重要的问:“他为何扣下你们?” 他是谁,不言而喻。 程七讪笑:“没说,但不难猜。” “先脱身,账回头再算。” 云英满脸愠色,手上也忍不住使劲,程七嘶一声:“三爷来了?” “没。我跟你们同船的。” 她还是有些惦记,藏在底舱里跟来,本打算在城里随便寻个落脚的地方,等十日后,与宋平他们一道回。 这一等却等来了变数。 裴晏在岛上的时候陆三就识趣地躲着他们,就算发现她偷偷跟着走了,八成也只会随接人的船一道来。 宋平从腰间掏出两粒白珠子,不动声色地放进药臼里,云英明白他的意思,但又有些犹豫:“城里到处是驻军,闹大了怕是难脱身。” “是迷药。”宋平笑着解释,“知道你舍不得。” 云英咬了咬舌头,转身收拾提篮的功夫,暗踩了宋平一脚。 擦肩而过之际,他低声提醒:“人太多,量可能不够。” “知道了。” 踏着守卫的催促,云英低着头离开,收好药臼里的药丸,进后厨打了个转,绕进左侧院中最大那间屋子。 桃儿正在换被褥,听见声响,回头看了眼,继续干活。 “不用帮忙,大人不喜欢别人碰他东西。” 身后没见动静,她转过身,仔细一看,才发现这娘子虽与裴晏在建康城中买给她的那侍女有七分神似,但分明不是同一人。 “你是什么人?”桃儿知道驿馆里都是卫队的人,壮着胆子问道,可这人不仅不走,甚至还把门关上了。 “你要做什么?我可叫人了啊!” 云英笑道:“祝家嫂若知道你现在有这气派,肯定乐得合不拢嘴了。” 桃儿一怔:“你是……云娘子?” 她笑着扑上前,上下打量:“七叔过去说你会变脸,我还不信。竟然是真的,好像啊……” 她顿了顿,问道:“那杏儿……” “打晕了,在柴房。” “你是来找大人的?” “是……”唇角的笑意渐渐淡下来,她握住桃儿的手,“我有件事需要你帮忙。” 秦攸整兵归营,得知裴晏在主帐等他,心里有些不祥的预感。 留在城中盯梢的探子说,裴晏前一日应付完张康便直奔县衙殓房,在里头待了一个多时辰,昨日一早带人去了山中。驿馆里来的线报则说昨夜除了卢湛,所有人都被叫去问了话。 但裴晏今日是一个人来的。 秦攸在营帐外想了会儿,拿定了主意才进去。 寒暄完,他见裴晏似还在斟酌,主动将上回卢湛送来的兵符奉上。 裴晏垂眸看着,并没有接。 “兵书,我读过不少,但未曾上阵杀敌,也从未领军。此物对我来说,只能用来取代你,在你手上,比在我手上有用。我不是为这个来的。” 秦攸想了想:“裴詹事有话不妨直说。” 裴晏笑着给秦攸添了些茶,点头道:“好,那我直说。你此行可还有别的事要办?这话我在建康问过你,现在我再问你一次,你想好了再回答我。” 裴晏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推到秦攸面前。 这份仵作的验尸纪录,吴峻先前也送来给他看过,并没有什么破绽。 裴晏大概也猜到他的想法,喝了口茶,悠悠道:“筋骨寸断,但身上的伤都是死后才有的。头上的才是死前造成的,大小嘛……” 他右手握拳,在眼前晃了晃。 “尸身我打算就这两日整理一下封入棺中,先送回京师。但山高路远,又逢雨季湿热,若水银备得不够,极易发胀生虫,等送到,早就是死无对证,神仙难辨了。” 秦攸虽一言不发,但身躯微微后仰,已不似进来时那般紧绷。 裴晏看在眼里,心下也稍有了些底,停顿片刻,话锋一转:“但对那些站得足够高的人来说,悲痛得有个去处,只要有个合情合理的疑点,哪需要什么证据呢,你说是吧?” 秦攸一语双关地问:“裴詹事一个人来,算是给我机会亡羊补牢?” 裴晏颔首答:“看你想补哪一头了。” 秦攸默了会儿,垂头低声笑起来。 他没得选,他也知道他没得选。 这算是羞辱吗? 换旁人……或许是吧。 他抬眼看着这满脸倦色,分明是强撑着一股劲的清贵公子。自他成了秦攸,有了身份,总算能站直了与人说话。只是很快他便明白,天外有天,人上有人。 过去于他来说高不可攀的贵人,也不过是更矜贵的世家踩在脚底的蝼蚁。 卢湛少不更事,偶尔也会下意识说些不中听的话,但裴晏不同。 他在烂泥巷子里滚大,见过的鬼比人多,他知道裴晏那些客气关切都是真心的。 “殿下要找谢家娘子。” 裴晏微微扬眉,故意问:“谢家娘子那么多,他要找哪一个?” 春水满塘 第132节 秦攸笑道:“裴詹事明知故问。” 裴晏低头喝了口茶,秦攸是几年前才进东宫,以他过去在羽林军中职位,必不可能见过谢妙音。 “你认得她?” “殿下给了幅画像。” 秦攸没等裴晏问,便起身揖礼出门去,不多时,拿着画像回来,放在兵符旁。 裴晏伸手轻推画轴,观笔锋形貌,确是出自元琅之手。 木轴推到一半,看清那画中人已与如今的谢妙音仅有一两分相似,紧绷的心弦总算松了一半。 也不知该庆幸女大十八变,还是庆幸这么多年过去了,元琅也记不太清这儿时玩伴的模样。 “你的诚意我收下了。”裴晏拿起画,又将兵符往秦攸面前推了推,“我们谈正事吧。” 裴晏将他在小东岛探得的情况大致告知,起身在帐中挂着的海图上勾出大致的范围,思忖良久,才开口说他今日来的真正目的。 秦攸听到一半便打断道:“恕我直言,裴詹事若去穆太尉那告发我,我大不了自戕谢罪,内子尚可回娘家再觅良人。可若是包庇倭人,那就不是我一条命的事了。” “那关循既然一直与顾刺史、张郡守有私,定海的甘县令也不止一次上岛寻欢,岛上那些女人他们定然认得,岂是我们说不是倭人就不是的?我们既要定他们的通倭之罪,岂能给自己留这么大的把柄?” 裴晏抿唇道:“那些娘子有不少都是鄮县一带买去的舞姬乐伎,应是有过户籍的。” 秦攸失笑:“莫说户籍上没有画像,即便有,裴詹事方才自己也说了,只要有合情合理的疑点,证据又有多少用处?除开沈夫人与沈琰,我只能答应你,云娘子和她从江州带去的人无虞。” 裴晏垂首踱步。 他就知道秦攸不好糊弄,只能退一步说:“若要吴王相信,最好是关循配合,我们手上得有能拿捏他的筹码。他为了那些女人孩子才与沈居合作,又狠心杀了同族那么多人,她们若有闪失,我怕他会鱼死网破。随便拿几十具尸体可成不了事。” 秦攸犹豫间,他趁热打铁:“你只需留活口,人交给我,你便不要管了。究竟谁是异族谁是同族……我来定。” 倦容下,眼眸如星熠熠。 “一切后果,我来担。” 裴晏后退一步,展臂朝秦攸深揖拜礼。 秦攸这回倒没有拦着,只默了会儿,幽幽道:“殿下若知道裴詹事为了云娘子甘冒此险,恐怕会失望的。” “也不全是……”裴晏垂眸,“此间事了,我自会回去与他请罪。” “好,我答应你。” 回驿馆已近昏时,裴晏回房稍坐了会儿。 他的确保不住所有的人,能把那会说官话的丫头和瑾娘的命留下就不错了。但谢娘子一家若有闪失,他就算成了她刀下亡魂,也别指望她能原谅他。 静下心打了会儿腹稿,裴晏这才去见宋平。 卢湛还有小半个时辰才轮班,本在后堂大快朵颐,今日桃儿难得炖了一锅肉,他已经许久没吃过桃儿做的东西了,裴晏命人去唤他,他只能狼吞虎咽又刨了几口才骂骂咧咧地过去。 “你就在门口守着。”裴晏见他嘴边的油渍都没来得及擦,歉声道,“这几日你辛苦了,明天起我让桃儿负责你一日三餐,算是补偿。” 卢湛忙点头:“好啊好啊。” 裴晏想催他快些提亲,娶回家随他怎么吃,正事要紧,只笑叹了声便推门进去。 屋内二人在案前正襟危坐,裴晏略有疑虑,但很快按下,开门见山地说希望宋平与他配合,以看病为由将谢妙音母子和云英骗来鄮县。 “若云娘问起,你便说桃儿受惊过度,神智恍惚,程七留下照看。” 程七忍不住揶揄:“裴大人心思缜密,可谓算无遗策。” 裴晏并未搭理,只看向一直没吭声的宋平,他知道只有说通了宋平,这想来颇有些疑点的行径才能骗得过她。 但宋平不作声,他亦有些急,毕竟一来一回所耗需时。 他没有太多时间。 宋平似笑非笑地说:“裴大人是要对小东岛动兵了,对吗?” 裴晏咽了咽,不置可否:“你总得为谢娘子打算,生产后还得坐月,孩子太小也经不得风浪,你们一开始就不该去那儿。” “是云娘想留下。”宋平抬眼与他对视,“她为什么想留下,大人难道不明白吗?” 裴晏微怔,还未作声,宋平又道:“可你一旦动手,即便我们都安好,你们过往的一切,都不再作数了。” “我知道。” 他哑声苦笑:“可我只能做到这样。” 程七在一旁长叹,宋平亦叹声道:“那我言尽于此。” 裴晏正要开口,颈窝一阵凉意,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从你上岛起,便在算计今日了,是吗?” 她冷声逼近,听不出一丝情绪。 “裴詹事。” 第一百零三章 我心向明月 “你如何进来的?” 裴晏想转身,颈上的刀刃立刻压出一道痕,他只得先说:“你相信我,我保证谢娘子不会有事,也不会被人认出来。” 云英没有应他,只将刚才那句话又问了一遍。 他不置可否。 “我与你说过,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们不该和他们搅在一起。” “那我们走。”她语气放软,“我已经和关大哥说好,本想等妙音生了再……你多给几天时间,我们现在就离开扬州。” 裴晏垂眸,涩声道:“你们可以走,他们走不了。” 缄默片刻,门外传来一声闷响。 程七探出去看了一眼,回身朝云英点头示意。 “你们先走。”她回道。 宋平张口欲劝,见程七拼命向他摇头,只得叹说:“城中羽林军甚多,不要耽误太久。” 她转过身。 “不会很久。” 门关好,云英收了刀。裴晏这才转过身来,先看了眼门外。 “放心,卢公子死不了,地上躺一会儿罢了,最晚三个多时辰就醒,你上回也吃过的。” 她走到一旁坐下,抿一口水:“你来扬州,是对付元晖,还是顾廉?” 裴晏避而不答:“你已经没有依傍了,不该再蹚这些浑水。” 他站到她面前,又想起她不喜欢他站得高,便又半跪着蹲下,仰头握着她的手。 “就算没有你带我上岛,就算你那日杀了我,结果也是一样的。你们在定海这一带捣乱,是耽误了些功夫,但树倒猢狲散,总有零散落单的愿意招安。都是赶海为生的人,就算找不着路,大致方位也不难推算。多花些时间罢了。” “我不管旁人如何,我只问你。” 她垂眸看着他,心里早有了答案,却还是忍不住要问。 “你去过小东岛,你与他们同吃同住,你知道他们只是一群无家可归的可怜人。你还是要用他们的命当筹码,来换你们想在扬州谋的东西是吗?” 裴晏抿唇不语,算是默认。 “裴晏,我给过你机会了。” 云英抽出手,眼底如一口深井,再看不见半点波澜。 他急忙拽住她:“你离开江州,逃到怀王够不着的地方来,不就是想过清静日子吗?你和他们萍水相逢,为何一定要搭上自己?” 她嗤笑:“哪有那么多为什么,一群丧家犬遇上了另一群罢了。只不过我运气好些,总有权贵看得上,卖一卖皮肉,就能换几条命。” “云娘!” 裴晏打断她,咽了咽,艰难地说:“凡事总有代价,你一早若肯告诉我你在扬州,我兴许还能劝元琅用别的法子。可如今罗网已成,箭在弦上,回不了头了。” “对你们来说,他们是异族,是棋子,是夺权的利刃,是你们宏图大业里的一点点代价……” 她再一次抽回手,唇角缓缓勾起。 “我也不是什么清白人,死在我手上的人多不胜数。小时候为了半块饼都能抠人眼珠子。我嫁过多少回,就杀过多少个夫君,老的少的,九泉底下的油锅旁,起码有两桌冤魂在等着拿我下酒。” 手悬在半空,好像真的滴着血。 “但你们不一样,生来占着富贵,享着供奉,你们只需动动嘴皮子,手一挥,就能冠冕堂皇,干干净净地杀人。” 裴晏看着她,如有一道道藤蔓紧勒着心口。 他见过这样的眼神,她当初站在林中遥望城门上挂着的残尸时,也是这般模样,嘴里的一字一句都像深井里的回音,湿冷空旷。 他想抱住她,她却起身走到门边。 她给过他机会了。 “初十。”裴晏垂下头,“你们今夜出发,还来得及带谢娘子走。但四面海域都有巡防,说得出官话的才能放行。” 云英冷笑一声。 “你那几日主动帮忙,与他们每个人都说过话……原来是为了这个。我过去说你窝囊,说你妇人之仁,是我错了。” 他想解释,但已多说无益。 “你不是想知道,当初来江州的若不是你,是否也能睡到我床上吗?我告诉你,不能。本来刀都磨好了,后院里好几条狗等着开荤,是我看错了人,活该做这亏本的买卖。” 她打开门,残阳薄暮,轻霞渐逝。 驿馆上下都同卢湛一般昏睡着,周遭静如深山。 “你若不想误了大事,最好现在就杀了我。放虎归山,只会后患无穷。” “我不会杀你。” “但我会。” 她伸手没入发间拨了拨,自青丝厚髻里抽出那支桃木簪,在掌中紧握了片刻,朝身后一扬,头也不回地迈出门去。 春水满塘 第133节 木簪撞上桌沿,清脆地落在他脚边。 卢湛被一股不可言说的臭味熏醒,手肘生疼,屁股也疼,双腿打颤,起身还险些栽倒在裴晏身上。 上一瞬他还望着晚霞惦记那锅没吃完的肉,好似就一眨眼的功夫,竟已月挂中天。 裴晏将手里的药瓶递给他,哑着嗓子让他去把其他人也都弄起来。 卢湛盯着瓶子一愣。 这不就是上回那女人给他的那个吗!难怪这臭味如此熟悉。 他忙探身看了眼身后空荡荡的屋子,那两人果然已经不在了,心头顿时一紧。 “是。” 卢湛满腹心事地拿着药瓶将其余人都熏起来。 除了守大门的被拖了进来倒在门边,其他大多晕在桌案上,有些甚至半个脑袋浸在汤碗里。 他要守夜,没有沾酒,迷药只可能是下在肉汤里的。 难怪今日破天荒地有好东西吃,甚至还叫上了所有人…… 他咬着下唇绕到后院,但桃儿的房门紧闭,漆黑一片,门口杵了好一会儿也没想好怎么说,只得回头逮着侍女问了几句回去复命。 裴晏端坐案前垂着头,手里也不知攥着个什么,卢湛一进门便藏到了身后。 卢湛将药瓶递还:“要不要通知吴县令封城搜人?” “不必了,你去歇着吧,这两日也累了。” “哦。” 卢湛站着没动,眼珠子转了好几圈才磕磕巴巴地说他刚问过了,杏儿一大早就被人给打晕了藏在柴房里,酒窖就在旁边,迷药肯定是那时候就放了。 “都怪我……他们都说要喝酒,我也没好拦。” 裴晏惨白着脸,低声笑了会儿。 “越是假话,越要目不斜视,心平气和地说。话不能说快了,也不能说多了。别人没问,就别一股脑地往外倒,欲盖弥彰,不知道也知道了。” 卢湛脸涨得通红,还没想好说什么,裴晏又说:“你倒是提醒我了,去把桃儿叫来。” 他一惊,舌头顿时捋顺了,慌忙解释道:“大人,云娘子对桃儿有恩,那程七也是她阿爷的结拜兄弟,他们肯定是骗了她,她才一时糊涂。” “我不是要骂她。” 云娘不再信他了,万一……万一他们真的要做困兽斗,他得找个她还相信的人。 裴晏耐着性子又解释了几句,卢湛看他有气无力,这才将信将疑地去叫桃儿。 桃儿心知肚明,一进来便跪在门口。 她将裴晏给她的那些首饰拿锦帕包好放在盒子里,还有带来的衣裳也叠整齐一并抱来。 前两日他问她穆弘之事,她便已经换了衣服改了口,但那时没空细问。 “我不怪你,你起来。” 桃儿伏地未动,身子微微颤着,裴晏只得起身去扶她,一站起来,眼前白晃晃的光闪过,踉跄几步险些摔倒。 桃儿赶忙抹抹脸爬起来将他坐到床上坐好,呜咽着说:“大人,你脸色好差……” 裴晏勉强笑了笑:“连你也不认我这个阿爷了是不是?” “不是!”她低下头,“玄元子说桃儿命硬,会克着亲人……” “他那点道行,还不如我呢。” 裴晏给她擦去泪痕,凝眸看着她,又好像看的不是她。 “你没有别的亲人了,我也没有,你就当是可怜我,东西拿回去,以后不许再说这种话,也不许把我送的东西退回来,记住了?” “嗯……”桃儿呜咽着点头。 “我还有件事要求你。” 桃儿一愣:“什么?” “过几日……” 话才说到一半,满弓撑到了尽头,他眼前一阵晕眩,整个人向后仰去,倒在锦衾中,耳畔皆是呼啸风声。 到定海已是第二天夜里,白浪卷着细沙,云英走在前头默不作声,程七和宋平相视而叹。 进了村,宋平识趣地在赵二家门外站着。 他上回在赵婆子这儿动过手,虽由关循从中讲和,但赵家几个媳妇多少都有些怕他。正好云英也不想说话,便让程七进去叫赵二起来开船。 可程七很快出来:“赵二哥说衙门不让出海,每艘船都做过记号,每个出过海的人也登记在册,两日清点一回。” 他们在鄮县就没有雇到船,所以才耽搁了一天,偷一艘渔船回来。她本以为是裴晏还妄想找她回去。 云英蹙眉:“谁下的令?” 程七神色凝重,“说是秦校尉,而且不仅是定海,盐官、海盐、鄮县这一带沿岸所有村子,都是如此。” 宋平额角微微抽动:“这与裴大人说的不一样。” 云英冷嗤一声。 “自以为是的蠢货。” 宋平想了想:“但他对你应该没有太多防备,回鄮县,绑他换人?” “不……通倭是灭族之罪,秦攸既然会阳奉阴违,恐怕就算绑了他也未必有用。” 云英踱步思忖:“但他说围岛……围岛需要大量的人手,开船的必须是熟手。那些羽林军连上船都适应了一阵,要么雇船工,要么他就要用招安来的那些人。” 她站定回身,目若悬珠。 “乌合之众,就算有点异样,谁又发现得了呢?” 程七嘴角勾起:“这好说,我去打听下,兴许有一块儿赌过钱的熟脸。” 宋平点点头,他看着云英:“那你就在定海等?” 云英撇撇嘴,宋平那变声的本事她怎么都学不来,但男人堆里不可能不说话。 “先回鄮县,药铺里找找能不能配出你那哑药来,你们与我一起,装一两日伤风,应该没问题。” 宋平暗暗看了程七一眼,两人交换眼神被云英给盯着。 心底一直压着的火一点就着。 她双手抱胸,冷冷凝视:“你也要算计我是吗?” 宋平抿了抿嘴,讪笑道:“怎么会……” “最好是不会。” 她抬起头,九霄之外,月明如旧。 第一百零四章 人心难测 明月高悬,列星垂天,眼底白浪拍岸,身后松涛簌簌。 陆三往后一仰,空酒瓶便顺着石坡往下滚。转了几圈没听见脆声,他侧身一瞥,见那青衣小道捡起酒瓶,仰头等着最后几滴。 四目相交,玄元子上前来,扫了眼尚未开封的几坛,舔舔嘴唇:“我给你算一卦,换一坛如何?” “滚。” 陆三翻个白眼,故意拿起手边那壶酒抿一口,倒一半。 玄元子不甘心:“半坛,我可是师承道祖,百灵百验的。” 陆三冷嗤:“道祖都他娘的死了几百年了,你当老子是傻的?” 玄元子讪笑道:“肉身虽亡,神魂永存嘛,道祖夜夜于我梦中显灵,度我迷津。建康求我卜姻缘的小娘子可得从观门排到青溪桥去,若是不灵,早就给人掀摊子了。” 甘守望走后,张令姿缓了一夜,态度总算软下来。 瑾娘也将过去与沈居往来的书信交给她,两个女人关起门来哭了一天一夜,也不知说了些什么,出来便说不用抽人手盯着这叔嫂俩了。 正好岛上大把的活等着人干,没那么多余粮养闲人。 张令姿态度转圜,这小道立刻就换了副好脸,姊姊前哥哥后的,热乎得很,但陆三最讨厌这种小白脸,更讨厌这些神神鬼鬼。 “我看你是脸上的伤刚好就皮痒了,我下手可不是肿几天就好得了的。” 玄元子眼珠子一转,信口诌来:“上回裴詹事找我算,可是剜出了二两金,我都还糊弄他的。我看你顺眼,才给你便宜的。” 这话有些用。 陆三侧身瞟了他两眼,他立马摸出铜钱递上。 但陆三犹豫了会儿,还是没有接,他便嘴上念叨说百无禁忌,求问同一件事谁掷都一样,自个儿扔了几下,手指头在泥地上写写画画。 不一会儿,忽地没声了。 陆三余光瞟过去,见他眉峰紧拧,忍不住说:“有屁赶紧放。” 玄元子干笑地看着这分明是缘尽于此的艮为山,抿了抿唇,委婉地说:“当行则行,当止应止,不宜妄动,静待时机,尚有可为。” 陆三没作声,转过头继续喝酒。 玄元子眼珠子盯着酒,赶忙补充说:“但这艮卦的止,是虽不进,也不退呀,行与止都只是一时的,攀山越岭,向来不都是到了跟前就有路了吗?大不了绕一圈,来日方长。” “陆兄弟别信他这歪门邪道。” 陆三一回头,关循也不知在树荫下看了多久,走过来拎起一壶酒就往嘴里灌。 玄元子不服气:“谁邪门歪道了,我起卦就没有不准的!比方说你……” 关循过去没少见这家伙被瑾娘扒了裤子打屁股,嗤笑着扬扬头:“我怎么了?” 玄元子假模假式地伸手掐指,摆足了架势,另只手空捋着不存在的长须:“你觊觎继母,大逆不道。” 关循急脖子一红:“卦都没起,放你娘的屁。” 玄元子见他这反应,便知是猜中了,愈发得意起来。 春水满塘 第134节 “相面就是这样的,看你这嘴脸就知道,哪还需要起卦。你若是求求我,我兴许可以给你算算,如何能成。” “你不如先给自己算算,何时能爬上嫂子的床。” 陆三冷不丁地开口,一旁吵嚷二人顿时噤声。 关循乐起来:“你怎么知道?” “程七说的。” “那没跑。” 玄元子憋红了脸:“你、你放屁!” 关循垂眸,笑着塞了壶酒给他:“放不放屁你都没戏。” 说罢自己也仰头灌了一大口,望着海上明月,叹道:“我也没戏。” 崖下白浪层层叠叠,闷头喝酒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看向剩下那个,心知肚明,但谁也没说。 三条失意狗一壶接一壶地喝,几坛子酒很快就见了底。陆三耐不住起身,踢了脚关循:“给我几个人。” “上哪去?” “总觉得不踏实,我去鄮县看看。” 关循笑骂:“早干什么去了。” 陆三撇着嘴拧了拧脖子,他知道云娘肯定会回来,但今夜总有一股说不出的焦躁。可他不管跟谁说,谁都当他是吃醋,他也懒得解释。 “少废话,给两个会说官话的来。” 关循想了想,给了名字让陆三去问红樱要人。待人走远,他才推了推醉倒躺在脚边的家伙。 “回去收拾收拾,趁云娘子没回来,等天亮我送你们回去。” 玄元子左眼睁开一条缝:“不要赎金了?” 关循眉梢微挑:“你怎么知道?” 他笑了笑,抬手挡在额前,拖长了音,懒洋洋地说:“那自然是算出来的。” 关循想起这小子近几日都扎在女人堆里,几年不见,昔日那上房揭瓦,看谁都横着眼的浑小子长大了,甚至还学了一身和程七差不多的本事。 他本来也不打他们主意,想要钱,他宁愿和陆三搭伙去钱唐去山阴挑几头肥羊劫一劫。 再不济,走哪儿抢哪儿就是。 只是云英那娘儿们脾气臭,说东不让人望西,不好当面拂她意。 “你难道还不想走了?”关循问道。 玄元子半晌没开腔,许久才幽幽道:“过去,杀了你就算报完仇,嫂嫂也可以放下过去这些事,好好过下半辈子。但现在……扬州这么多狗官,都是逼死兄长的仇人,哪里杀得干净?这仇要怎么报?” 他望向夜空。 “恶人自有天收,人死了什么都没了,报了仇也还是个死人。活着的……干嘛为了这没用的东西过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还不如就在这儿待着。 兄长曾说小东岛美若桃源,他如今深以为然。 兄嫂伉俪情深,兄长至死都不愿告诉她自己在做什么,甚至早早留下和离书,希望她另觅良人。 昭昭天道,刀山火海,兄长明明只打算一个人走,她却执意要跟着。 他便也只能跟着。 这世上,只有她还认他是亲人,是沈琰,是她心爱之人留下的……不成器的弟弟。 关循叹了声:“行了,去热泉泡一泡,洗干净睡一觉,天亮就走。” “不是夜里不让去吗?” “我立的规矩,我说了算。” 关循拉他起身,他醉得厉害,脚底一滑,倒把关循也给拽下来。两人红着脸躺在断崖上不约而同地痴痴笑起来。 “你印堂发黑,不日必有大灾。” 关循啧一声:“有完没完,我连自家的神都不记得怎么拜了,还信你这鬼玩意?” 玄元子蹭地坐起来:“我师承昔日南朝太史令,你不信我,要吃大亏的。” 关循笑着摸摸他的头:“出息了啊。在我们那儿,会观星的都是至高无上的神使,就是她说我祖父是恶鬼之子,得斩首祭天。” 他望向熠熠星河:“哪有过得像我们这般窝囊的恶鬼?” “这又是另一回事了。” 玄元子晕头转向直不起身,他搭着关循的肩,另只手指向天。 “你看那儿,帝星晦,将星明,依书直断,那就是有人要造反,天下快易主了。可谁是这个将星,这里头都是门道,利用好了,能铲除异己,利用不好,那就得生灵涂炭。” 他顿了顿,酒意上头,嘴上也没了把关。 “你们他娘的就是得罪人了!” “哈哈哈……”关循笑个不停,“走了,去泡热泉。” 他们都是蝼蚁,是被人围起来互殴的困兽,拔刀向弱者,永远没个尽头。可举头四望,恩怨又该从何处算起?该死的是那几个具体的人,还是每一个坐到那位置上的人? 活着,就不能想太多,也不能计较太多,才能活得痛快。 笑声飘远,昔日恩仇亦如水雾,风一卷,荡然散去。 陆三在船上躺了会儿,愈发焦躁,索性回到甲板上,看有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 关循给他的这两个人会说的官话不多,带着累赘,他打算先到定海就打发他们回去。小东岛离定海不远,就算风向不合适,一晚上也能到了。 站了会儿,一道道目光总热忱地盯着自己,陆三盯回去,厉声道:“有话就说。” 仲满想了想,磕磕巴巴地凑上来:“你教宋朗的那些,能不能也教教我?” 陆三一愣,稍有警惕:“你要做什么?” 一旁守着船帆的长庆笑道:“还能做什么?想在红樱面前挣回点面子呗。” 仲满恼羞地转头骂了几句他听不懂的。 陆三顿时了然,这毛小子比宋朗要大两三岁,个头也大些,却打不过,唇角勾了勾,说:“你想讨人家的好,学这些怕是没什么用。” “为什么?” “劲得朝着人家喜欢的方向使才有用。” 陆三倚坐在船沿边,望着鄮县的方向。 “红樱那丫头一天天地往谁那儿跑?人家喜欢小白脸,你回去了找那臭道士学学算姻缘,兴许机会更大。” 仲满低下头:“没关系,学好了也能保护少主。” “行,回去教你。” 仲满兴高采烈地跳起来,眼神一顿,却飘向陆三身后:“有船来了……” 陆三回头一瞥,水雾间隐隐透着点点微光。 仲满慌张地喊着长庆:“是官船!快收帆!” 话音刚落,一支火箭腾空而下,陆三一刀斩落,一抬头,漫天箭雨如流星般袭来。 陆三转身将两个小子拽回来,紧靠在船舱边。 箭矢撕裂白帆,火光四起。 仲满紧咬下唇:“得赶紧回去给少主报信,弃船。” 陆三探身出去看了一眼,茫茫夜色作掩看不清晰,但一眼望去,官船似乎不止一艘。 难怪今夜一直坐立不安,他的直觉向来很准。 果然是出事了。 他得尽快去鄮县。 “但我们出来有一会儿了,小东岛外还有那么多暗礁,游回去恐怕有点……” 仲满看出他的意思:“你想去找云娘子?” 陆三顿了顿:“是。这是羽林军的船,他们肯定生变数了。” “那分头走,我回去报信。” 长庆忙道:“此处离大东岛不远,顺流可以游过去,岛上有备用的船。” 陆三还有些犹豫,仲满笑道:“放心,打架我不行,论水性,少主都比我差些。” 陆三一咬牙,拍着他的肩:“等我回来,一定让你赢过宋朗。” 少年顿时咧嘴:“一言为定!” 话音一落,他快跑几步一纵身,如蛟龙入海,没入水中。 陆三与长庆对视一眼,转身跳入另一边。 秦攸在营帐中用早饭,领军送来前线消息。 他们追着那艘渔船飘的方向登了个岛。岛上有不少废弃的房子,还有一片墓,石碑都刻着看不懂的字样。 “另一侧的码头上停着好几艘船,看上去也是有一阵子没有人打理了,不确定是否有人趁夜溜走。” “应该就在那附近了,继续向内收,登过的岛都画下来,做上记号。” “是。” 领军刚退出去不久,卢湛便冲了进来。 秦攸笑着将剩下半碗髓饼往前推了推:“你倒是来的是时候。” 卢湛一动不动,沉声道:“你是不是已经派人出去了?” 秦攸垂眸,笑意稍凝:“趁热吃。” “大人不是说了初十吗?!” 卢湛没忍住扬声质问,声音不免有些颤抖。 春水满塘 第135节 “你听谁说的。” “我自己看见的。我在怀朔呆了那么多年,将士们出征,我从来都是守营,但要提防城中细作,军营里得做出还有人的样子。 他惨笑道:“你这把戏骗得了大人,骗不了我。” 秦攸仍是东宫太子左率,穆弘死了,驿馆里那些卫率虽说是听裴晏的,可人人自危之下,他只是让他们闭上嘴,不该说的别说,倒也不是难事。 “是,裴大人回来当天,我便让人禁海了。” 卢湛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心头隐隐有些不安:“秦大哥,你是不是……另有任务在身?” 就像在江州一样。 他不想这么想,可他跟着鬼祟凑在一块的卫率出了城,站在这空荡的营帐前,混沌的脑子里顿时如般电光劈过。 秦攸没作声,他倒了碗茶,细细抿了会儿。 “你小子聪明了。” “是什么?” 秦攸抬眼看他:“你可知怀王处理完与柔然的和谈,便要回京常住了。” 卢湛一愣,垂下眼帘,努力让自己语速放缓。 “那又如何?” “我知道你看重裴大人,但他在那个女人身上陷得太深了,趁此机会断了念想不是更好?不然日后回京,他如何面对怀王?” “你怎么知……是太子殿下告诉你的?” 卢湛望向秦攸,从江州回京,太子曾召他去详问过与云娘子有关的事。 四目相交,秦攸垂眸看着手中茶碗。 “怀王是殿下的舅父,手握重兵,即便卸甲归京,北境六镇,仍在他掌控之中。你也在怀朔待过,你该知道,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怀王在北境的军威,不是随便换个人便能替代的。” 他手指轻戳进茶碗,水波划碎了这张桃儿和卢湛都说与裴晏相似的脸。 “裴大人亦是殿下的左膀右臂,他二人不能为了个女人互生龃龉。” 秦攸顿了顿,一口饮尽茶汤。 “她必须死。” 第一百零五章 螳螂捕蝉 入城门,过石桥,穿过东市早集,越往里越冷清。原本半个时辰的归程,卢湛走了快两个时辰才到驿馆门口。 秦攸把什么都告诉他,还放他回来,是让他掂量,让他自己选。 可他宁愿被扣住,被军令困住,也不想自己选。 他该怎么选? 太子于他有恩,亦是叔父举全族之力效忠的储君,秦攸待他如亲兄弟,是他活了这十几年,唯一的挚友。而裴晏…… 去江州前,他对这位东宫常客印象差得很。进进出出,谁笑脸相迎都会贴上冷屁股,也不知是端的哪门子傲气。听说是连自己的太子命他跟着裴晏去江州,临行前几日,王功曹拉着他嚼了两个多时辰的舌根,没一句好话。 但他现在明白了,裴晏不是待人不好,只是待宫里那些人不好。 那云娘子也不是多坏的人。 桃儿说打小都是男人们吃完了剩下的才轮到她们,只有云娘子来了,她们这些女娃子才有肉吃,所以阿娘宁愿让她跟着云娘子去卖皮肉,都不让她留在十字街。 他想起那些死无全尸的女人,在江夏县衙里,他一一上刑审问过。 弱柳扶风,却没有一个人背叛东主。 还有怀王殿下。 北族南下后多沉溺酒色享乐,先帝一去,更是无法无天,唯有怀王严守军纪。当年刘旭在阵前急功近利,损兵而返。那场仗最终是赢了,可凯旋后,怀王当着所有将士的面,让刘旭赤身领了三十军棍,以祭亡灵。 他那时刚到怀朔,表兄驮着他在人堆里看热闹。 表兄说,不贪功,不徇私,不耽酒色,这才是能气盖三军,威摄寰宇的忠臣良将。 谁都是好的,究竟为何会走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想不明白,也不想明白,知道越多,活得越累。 卢湛在后院口顿住。 人一旦知道了真相,平日里过眼不入心的种种细节,都扎眼得很。 先前为了办丧事,驿馆周围民居被吴峻征来安置羽林军,现下已大多空置,这么明显的破绽…… 他想起裴晏近几日都闷在屋子养病,谁也不见,难道是知道了? “你怎么在这儿站着?”桃儿从后院出来,一声唤醒了他,“饭都做好了,我正想叫人去找你呢。” 不等他应声,桃儿上前来左右张望下,问道:“秦大哥呢?” 卢湛这才想起自己早上原本是去叫秦攸过来吃饭的。 “他没空……” 桃儿失望地嘟嘴闷哼,很快展颜道:“那我待会留一些让人送过去。” 她朝他招招手:“阿爷今天精神好些了,说与我们一块吃,已经在屋里等着了。” 卢湛下意识啊出了声,但又想到若吃饭他都不积极,裴晏铁定会生疑,只有硬着头皮跟上去。 一顿饭吃完,卢湛上赶着把碗盘收拾好,刚端起来,裴晏便对桃儿说:“你把东西拿下去,歇一会。” 随后又倒了两杯茶,举着杯盏朝他扬扬头,放到自己正对面。 卢湛只得老老实实坐回去。 他为了不露馅,方才埋头猛吃,嘴一刻没停,除了回应桃儿咸不咸淡不淡的废话,多的话一句没说。 可裴晏小口抿着茶汤,一言不发,一声声吞咽都如长鞭抽在他心间,焦躁不安。 他试探地起身:“大人没什么事的话我就……” “坐好。” 裴晏放下茶盏,见卢湛实在难熬,才轻叹了声,笑道:“三五个菜,问了你七八次咸淡,连桃儿都骗不过,日后成了家,你怕是夫纲难振。” “啊?”他一愣。 “记住了,心中越是有私,就越得说些别的,不然,你以为话藏在肚子里,其实都在脸上。” 卢湛低头嘟囔:“我不会成家……” “这个容后再议。”裴晏正色道,“说吧,什么事。” 卢湛脑子里一团乱麻,支吾了好一会儿,还是方才刚入耳的那句话给提了醒。 得说些别的。 “我刚回来时,见吴县令派人把棺椁送出城了。” “是我的意思,沿途雨季将至,再耽误也不好。”裴晏抬眼睨他,“就为这?” 卢湛心一慌,牙一咬:“穆弘是我杀的。” 周遭静得听得清呼吸声,裴晏默了会儿才慢悠悠地说:“平日与穆弘交好那几人我都问过了,他在东宫时就对秦攸颇有微词。此番来扬州,更是诸多怨言,喝多了,还言之凿凿,待回京要好好收拾秦攸。桃儿也说,当时你留下照看她,是秦攸追上去的。” “真的是我!” 卢湛苦恼秦攸的身世也不方便说,撒一个谎,便要用更多的谎来圆。 “秦大哥也教训了他几下,但他欺负桃儿,还大言不惭地说穆太尉答应了要让桃儿给他作妾,大人不管回不回得来,桃儿早晚都是他的人。他在我们这儿挨的打,日后要加倍还给桃儿。” 他胸口起伏,真话说起来就是顺畅,心中坦荡,舌头也捋直了,便如竹筒倾翻,满肚子豆往外蹦。 “朝中谁都知道大人平素不近女色,王功曹甚至还说你是半个出家人。大人若回不来,裴中书定不会认桃儿这个凭空冒出来的侄女……就算回来了,穆太尉年事已高,太子又一直惦记他手里的虎贲军,他只要提,太子肯定会允。” 卢湛抬起头,目光澄而坚:“与其到时候两难,不如就趁着妖风干掉他,永绝后患。秦大哥就是出身低微才遭他嫌,哪有这胆子动手。我不一样,我死不了,大不了回怀朔戍边。” 裴晏被他那句出家人噎得不上不下,失笑道:“你这心思,是替我用的,还是替她用的?” “都是。” 他垂眸,喃喃道:“我希望大家都好好的……” 卢湛从裴晏房里出来,午时刚过。 小时候阿爷教导他,一个谎要用十个谎来圆,谎话越多,错漏越多,巧诈不如拙诚。 但从小到大,身边谁都在说假话,只有他像个傻子,学不会也说不好,教他莫说假话的阿爷也死在了豫州。 可原来说假话是这么简单,只要用真话来圆就行了。 就算是他这个傻子也能骗过明察秋毫的裴大人。 烈阳高照,只稍站了一会儿,甲胄便晒得发烫,但里头的身子却是冷冰冰的。 夜色茫茫,浓云遮月。 十余艘船在海上飘了七八日,大大小小的岛也搜了十多个,海图上的范围逐渐收拢,水雾也浓了许多。眼看小东岛定是已在附近了,今夜无月也无风,领军便让大家歇一晚,明早日出再向前行。 但歇也是羽林军歇,美酒佳肴,负责扬帆掌舵的招安兵可轮不上。 主舱里喝酒赌钱,好不热闹,孙胖子绑好帆,与身旁小七对了个眼色,啐道:“娘的,这些北朝狗,说一套做一套,爷早晚要出了这口恶气。” 小七附和:“就是,什么一视同仁论功行赏,莫说是没仗打,就算有,还不是拿咱当活靶子。死,我们去送,赏,他们来领。还不如过去呢,也就是要给些孝敬的事,至少不用整日看人眼色。” 孙胖子笑了笑,这小七脑子利索,嘴也贴心,他甚是喜欢。 “你小子过去是跟谁混的?我怎么没见过?” 小七眼珠子一转,笑道:“我这身板儿,哪个当家看得上?全靠青娘娘保佑,骰盅里讨口饭吃。” 孙胖子眯起眼:“独狼没点别的本事,可没命在这一带出千。” 小七忙摆手:“不出千,从小练的一双耳朵,十拿九稳。” “真的假的?” “孙爷不信,试试便知。”小七说着,从怀里摸出五粒骰子,朝他扬扬眉。 春水满塘 第136节 孙胖子登时来了兴致:“你等我去放个水。” 他摇摇晃晃地往甲板边上走,松了裤腰掏出枪,尿哨刚起个调,胯下银光一闪,钢索连着尖刺扎入咽喉,猛地往下一拽,他便栽入海里。 一道黑影翻身上船,钢索在空中荡了个圈,洒出几滴残血,飞向另一人。 “三爷是我!” 陆三一愣,赶忙收势,蹙眉打量一番,试探着问:“程七?” 程七笑着点点头,探身看了眼人声鼎沸的主舱,还好里头动静大,没人发觉。他上前抹干净洒漏在甲板上血渍,抢先说:“娘子也在船上。” 陆三双眼一亮:“哪儿呢?” 程七回身又确认了下主舱里的动静,比了个手势,二人蹑着身子悄摸溜进底舱。 舱内,陆三只一眼便认出了云英,他用力将她揽进怀里抱紧。 云英赶忙推开,揉了揉脸:“皮面都给你挤坏了!” 陆三不依不饶地又贴上去,不敢用劲,只小心翼翼地把头埋进她颈窝里。 他去了定海,得知云英曾找过赵二要船回小东岛,赵二人和船都登记在册没法子帮忙,又说不知他们去哪儿了。 他思前想后,猜她应是要回来报信,便掉头回来。 今夜夜色为掩,他让长庆停在远处,他自己游过来挑了一艘船上来先探探。 他就知道,他们注定是要生死相依的,那么多船,他就能挑中她在的。 宋平清了清嗓子:“别耽误时间,快过来我给你凑合着弄一弄。” 陆三没好气地抬头:“干嘛?” 云英踢他一脚:“还能干嘛?谁让你挑个那么胖的,平哥就备了那么点皮面,全得耗你身上。” “长庆的船就在不远,我们可以趁夜先回。” “来不及了。”云英紧咬下唇,“这里离小东岛太近,还有一个多时辰天就亮了,我们进得去,他们却出不来。” “那要怎么办?”他偷觑一眼宋平,暗戳戳地说,“谢妙音和宋朗都在岛上,你也不会走。” 云英将他拽到宋平跟前坐好,两个人一起上手给他换脸,又将在鄮县的事悉数告知。 “倭人和南朝人都长一个样,不管东宫是要对付元晖还是顾廉,肯定得要活口。若随便做场戏,带几十具尸体回来就能定个死罪,扬州这块肥肉,早就被人吃了。” 她十指捏着面膏:“他们见岛就上,一搜便是几个时辰,大半的船已经凿过口子,用油布堵好了。你来了正好,到时候,俘虏上哪一艘,我们就留那一艘,别的,统统去见海龙王。” “这是唯一有机会全身而退的法子。就看关大哥在岛上能撑成什么样了,若妙音有失……” 她抬头看着宋平。 “我一定拿裴晏和秦攸的人头来祭。” 初十一早,信鸽传回的消息说船队已遇上了暗流,绕了几回,两艘触礁沉了。船上的老海匪说,要等一个大晴天,正午水雾散去,看得清流向才好再试。 秦攸收好信,挑帘远眺,朝霞绯红,湿闷难耐,心道怕是有雨,得多等上几日。 可雨还没来,裴晏便来了,开门见山说要亲自随行。 秦攸看一眼他身后的卢湛:“此行怕是要在海上待好些日子,裴詹事还是就在鄮县等着的好。” 裴晏负手而立,并不让步:“关循和云娘都是吃软不吃硬的人,若久攻不下,死伤多了,便难以说动吴王了。” 秦攸这才确信卢湛的确只字未提,他心下犹豫,若一再推辞,恐怕反倒会引裴晏生疑。 虽是奉命行事,可太子没见过裴晏与那女人相处的模样,根本就不是轻飘飘一条命的事。 上回为了凿堤一事,折腾了那么久才重修旧好。若那女人死了,他这条贱命,定是太子求和的首礼。 赝品,始终是赝品。 那女人要死也只能悄无声息地死在没人知道的地方。 “昨夜风向合适,我已命他们起航先行,我们现在出发,恐怕……” “无妨,那地方我出来时留意过,的确暗流暗礁众多,水雾又大,今明两日必有一场雨,届时风起浪涌,怕是再等几日都未必找得准路,来得及。” 秦攸抿唇想着对策,卢湛忽地插嘴说:“秦大哥,你可别磨叽了,桃儿都收拾好东西在外头晾好一会儿了。” 秦攸一怔,抬眼与卢湛四目相交,过往的默契让他心领神会。 “还请裴詹事稍候。” 他恭敬起身,余光再次扫了眼卢湛,欠身而出。 裴晏望着秦攸离去的方向缄默片刻,忽地回身盯着卢湛。 卢湛心一慌:“怎么了?” 裴晏凝眸须臾,垂下眼帘。 “没什么。” 第一百零六章 黄雀在后·上 申时下了小雨,雨后放晴,三艘官船徐徐靠岸。 只可惜已近黄昏,太阳很快便向西去,围岛的其余十余艘船都给暗流困在了外围不敢冒险靠近。 秦攸看着漫天赤霞,想来明日必是晴天。 几番试探,他们已经掌握了过暗流不触礁的法子,但得日头好,不起雾。只可惜啊,侥幸靠岸的三艘船,有一艘是裴晏坐的商船,底舱里都装的食水,没几个人。 虽说小东岛上也就四五十个青壮男丁,可一来地形不熟,二来又尽可能地要活口。 秦攸思索一番,命人在沙岸上扎营,先对峙攻心,拖到明天等剩下的船都到了再合围而上。 裴晏也正有此意。 换作他在对岸,定会趁他们现下人手不足,趁夜擒王。届时便可李代桃僵,用官船混出去。 她若没有走,自然也会如此。 只要能扣下陆三,他便能要挟她现身。 两人殊途同归,一拍即合,谁也没有起疑。 卢湛也打着自己的小算盘,跟在下船的队伍里。谁知一只脚刚踏上木板,就被裴晏硬留了下来。 他绞尽脑汁地挣扎了几句,都被一一驳回。 “我和桃儿都待船上,你也给我老实待着。” 卢湛哪里辩得过裴晏,只好骂骂咧咧地钻进底舱。 裴晏顺着轻风望向山间熟悉的地方,他在那儿搭过屋修过椅,但他现在要带人闯进这桃源了。 林叶如涛,绿波中隐有白影穿梭,风一停,雀鸟四散。 目光一时间不知该落在何处。 他看不清对岸,对岸却看得见他。 关循在高崖上大致推算了下人手,旋即让瑾娘带着妇孺躲到山顶那个隐蔽的岩洞里去。 他握紧了刀,上回夜袭大东岛,以少胜多全靠宋平那一屋子无色无味的毒烟毒酒。 这些羽林军,他之前也在海上交过手,但眼下陆三和宋平都不在,夜袭并非十拿九稳。 他得做好最坏的打算。 暮色渐浓,余晖透过藤蔓枝叶照进来。 红樱拿竹竿将洞口的藤蔓铺匀,岩洞中霎时暗了下来。 几个胆小的孩子哇地一声哭出来,吓坏了尚在襁褓中吃奶的婴孩。 一时间,哭声此起彼伏。 岛上孩子不少,大家不分彼此地照顾,就连大着肚子的妙音也抱了一个哄着。张令姿也没闲着,红樱塞给她一个半岁大的孩子,让她帮忙喂鱼汤。 她从未带过孩子,起先还有些生疏,孩子一动汤汁便漏得到处都是,但很快就适应了。 她过去日夜诵经,求菩萨能给她一个孩子,始终未能如愿。 她照顾的第一个孩子,竟然是她曾心心念念要斩尽杀绝的仇人。 瑾娘担心张令姿害怕,上前递来竹筒:“沈夫人,喝口水吧。” 张令姿抱着孩子腾不出手,便摇了摇头。 “关循是不是打算夜里偷袭?” 瑾娘点点头:“夫人别怕,此洞隐蔽,只有岛上的人知道。他们就算事败,也会自行了断的。只要男人都死干净,又找不着别的活口,官爷兴许就回去交差了。” 她垂下头,十指紧捏竹筒:“都怪我,云娘子一走就该催关循早些把你们送回去的。刀兵无眼,现下也不是时候,实在要是找来了,你再与他们报上身份,应该也没事的。” “那你们呢?” 瑾娘笑了笑,转过话头:“夫人旧疾缠身,多思无益。你放心,琰儿和宋朗都是外人,帮忙设好陷阱,关循会让他们回来的。” 怀里的孩子抽抽了两下似要苏醒,张令姿赶紧晃了晃,温声哄睡,未再多问。 头顶一亮,玄元子扒开藤蔓跳进来,眼一抬就扫见好几个坦胸喂奶的娘子,赶忙别过头缩在角落,不敢往张令姿那儿看。 红樱迎上去:“宋朗呢?” “去前山帮忙了。” 瑾娘闻言急忙冲上前来:“关循没让他回来?” 玄元子下意识往后退,小时候被这女人扒了裤子打屁股的情形在眼前挥之不去。 “那小子走到半道说什么男子汉不能贪生怕死,正好竹林那边缺人手,他又偷摸回去了。” “简直胡闹!” 瑾娘看了眼妙音,但又想到妙音和她这儿子不亲,宋朗也更听他那几个叔叔的话,只好让红樱出去把宋朗叫回来。 “你小心些,别被人发现了。” 红樱点点头,手在身上抹了抹,抓起树藤麻利地爬了出去。 春水满塘 第137节 洞口枝叶留了个缝,一缕光落在张令姿胸前,熟睡的婴孩在金光中咂了咂嘴。 夜色来得很快,盈月时隐时现。 关循还没来得及动手,五个羽林军却鬼鬼祟祟地潜出,如一条黑蟒,蜿蜒钻入山道。 仲满头戴草环,藏在树丛中远远窥视。 他们是朝竹林那头去的,但竹林平坦,不好藏身,只留了一两人操纵机关。他想了想,吹响鸟哨向上示警便绕小路赶过去帮忙。 一转身,没注意那最后边,还有个尾巴。 林深雾重,走得越远越看不清前路,回头亦没了来路。领军担心雾气有毒,打了个手势,一行人将面巾系上,背靠着背,戒备前行。 脚下咔嗒一响,四周接连传来清脆的断弦之声。 随即自林间钻出一支暗箭,领军扬刀劈断,刚一回身,削尖了的竹箭便从四面八方射来。 “趴下!” 领军高呼一声,可说得晚了,一人被刺中咽喉,殷红的血泊泊淌出,濡湿了众人身下的泥。 静候片刻,暗箭似乎已经射光,另几人眼神请示,领军食指轻贴在唇边,耳廓微动。 林间无风,却有竹叶簌簌声越来越近。 不对劲。 他凝神辩之,更像是竹竿挑着什么重物,弯折劈裂。 “赶紧起来!!” 头顶传来熟悉的声音,众人一抬头,浓雾深处嗖地几声,又一波竹箭紧贴地面朝他们射过来。 一人躲闪不及,竹箭穿臂而过,另一人折了只眼睛,勉强起身。 卢湛一手紧抓青竹,腰身一摆,朝那几人趴着的地方荡过去,稳稳落地,斩断侧面射来的竹箭。 四人死里逃生,确认再无暗箭后,领军朝卢湛颔首致谢:“卢卫率怎么来了?” 卢湛抿唇:“秦大哥怕你们认错了人,让我来帮忙。” 几人暗自交换眼神,领军试探道:“校尉之前说,卢卫率是只负责裴大人安危的。” “裴大人在船上安全得很。” 卢湛顿了顿,见他们仍有疑虑,便佯装不耐烦地说:“放心,不缺你们这点功劳。我一坐船就晕,就是下来松松筋骨。” 先前裴晏从钱唐坐船到鄮县,一路上这卢卫率就跟那怀了孩子的婆娘似的,从早吐到晚。 此话倒也不假。 领军想了想,便不再起疑,跟在卢湛身后继续往里去。 又过了几道关,视线逐渐开阔,远远可见一条三岔山路。 “方才我们几次中了埋伏也没人冲出来,看来此处应是没有多少人。”领军站在路口琢磨了下,“要不,我们分头找?” “不行。” 卢湛一口回绝,他一路上都在努力回想,除了这个领军,其余四人似乎也是当天在张令姿的船上见过云英的。 他的秦大哥的确很会随机应变。 “那女人身边是有高手的,你们几个加起来都未必是人家对手,还想分头找?” 领军想来也是,顺口拍起了马屁:“有卢卫率在,什么高手都得跪下认怂。” 卢湛心里受用,嘴上却说:“他与我不相伯仲,所以你们几个也得跟着帮我。” 他这么一说,几人立刻紧张起来,刚一分神,一支袖箭冷不丁地射来,卢湛扬刀挡下,山坡上骤然轰隆隆滚下巨石,正朝着他们这边来。 众人立刻退回竹林,巨石压断了十数根青竹,总算在低凹处停下。 领军松了口气,刚要开口,头顶一声脆响,七八个手持五齿飞鱼叉的汉子攀着竹稍,如方才卢湛那般从天而降。 竹身弯折,势如满弓之箭,他们手中鱼叉更是比寻常的更长一些,一叉子穿胸而过,刺入另一人腹中。 他们这才明白,方才的巨石不过是为了掩护这些天兵攀竹靠近的声响。 卢湛纵身一跃,爬上一根较粗的青竹,可他随身带的环首刀远不如这些倭人手中的鱼叉长。 这种时候,什么功夫都不如兵器比人长。 他认出了领头的关循,可竹身摇摆迅猛,鱼叉左右夹击,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他只能不断闪避,避不开便脚一蹬换一根竹。 “你们先撤!” 卢湛高喊着,脚下四人殁了俩,领军也不跟他客气,带着另一人边防边退,很快没入雾中。 没了闲杂人,他便可直接喊问,可刚要开口,关循也喊了句他听不懂的话,几人掉头就撤。 “你给我站住!!” 卢湛连忙提气追上去,一行人在竹林间快速穿行,眼开就要出去了,关循忽地回身一叉子刺过来,卢湛慌忙闪避,鱼叉穿竹而过,抽回时尖齿却卡在了竹节上。 关循一愣,卢湛抓住机会,攀着鱼叉飞扑向他。 他二人都不算纤细,压在一根竹上,竹身弯到极点,从中间折断,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关循又喊了一句,他听不懂,但从其余几人的行动来看,应是让他们不要回头。 卢湛摁住了关循,忙问道:“云娘子在这岛上吗?” 关循冷笑一声,啐了口血沫子在他脸上,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他可急死了:“你少装蒜,我们在寻阳见过的!我知道你会说官话!” 关循挑眉嗤笑:“那又如何,老子不爱跟畜生说话!” 远处有人高呼了声,一枚袖箭飞来,卢湛迅速拔出腰间匕首挡下,刀刃勾上箭尖勾刺,手腕一转又一抖,箭矢顿朝来路飞回。 一声闷响,头戴草环的少年咽喉中箭,自山道高处坠下。 卢湛抬头的功夫,关循从鞋底抽出短刃,猛地扎进他小腿,顺势抬膝猛击他两腿间的软肋。 两处剧痛袭来,卢湛身子一弓,手上松了劲,关循一脚踢开他,翻身逃走。 卢湛牙关紧咬,拔出刀,爬到地上的尸身旁取下腰带将腿上的伤绑紧,扶着青竹站起来。 勉强还能走。 他咬牙走到路口,望着这条三岔路。 他今夜瞒着秦攸,也瞒着裴晏,这还是他这辈子头一回自己拿主意,便吃了这么些苦头,但身上这些痛比不上头疼。 先前那几人是往左路撤的,关循却走的中路,脚下这少年也藏在靠近中路的青石上。 那他又该走哪条路? 月出云间,银辉落在脚底尸身上,卢湛垂眸看了会儿,俯身抹上那瞪着自己的双眼。 不远处隐隐似有惊呼,继而草木微动。 卢湛循声望去,月亮出来了,他也看得清了,树丛间露着一截衣摆。 他拔出刀,缓步朝那边走去,离得越近,越能听见紧张急促的气息。刀尖划过地上的碎石,发出尖锐声响。 那树丛里忽地扔出一柄匕首,软绵绵的没什么力道,卢湛扬刀挡开,树丛里一个七八岁的丫头颤着身子跌坐出来。 “你别怕,我不是坏人。” 话一出口,他见那丫头正含泪看着他身后,顿时咂舌。 他是怎么说出这种蠢话的? “我说话你听得懂吗?” 还是没回应。 他不禁皱起了眉,不知怎的,忽然有些明白过去裴晏看他那种对牛弹琴的眼神到底是什么意思。 小丫头似是绷到了极点,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嘴里含糊说着他听不懂的话,手在地上抓着碎石不断朝他脸上扔。 话听不懂,但意思他懂了。 卢湛收起刀,双手摊开举在胸前:“好好好,我不过来。” 话音刚落,右侧忽地射来弩箭,卢湛赶忙朝左闪避,腰间一疼,竟然是两发几乎同时射出,右侧佯攻,腰间这处算是后手。 远处一道稚嫩又有些硬朗的声音喊道:“快跑!” 他身前的丫头赶忙起身朝右侧跑去,刚迈出两步,那声音又急忙喊道:“不是这边!” 丫头一懵,呆愣了下才转而朝中路山上跑去。 卢湛亦是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刚才这少年喊的是官话。 “你等会……” 话还没说完,少年回身又连射几发,却是朝着不同方向,将他的退路算得严实,他一提气,咬牙向后一倒,肩背几近贴地才全部避开。 他不下死手,这些人倒个个都朝他下死手。 卢湛拔出腰间的弩箭,扎得不深,没有大碍。他将束腰勒紧,刚想朝中路追去,忽又顿住。 他看着面前这三条路,脑海里一直回想着方才那句话。 不是这边。 语气中分明欲言又止。 他们是从右路来的,那丫头下意识也是往右路跑…… 清风徐来,他重新拔出刀,思忖一番,转身选定了他要走的路。 岩洞里,孩子们渐渐睡去,张令姿看着怀里的婴孩出了神。 瑾娘说,过去将军在时,她们过得猪狗不如,近几年换了关循当家,才有些人样。 徽之一直在为这些素不相识的女人筹谋生路,她却一无所知。 他在信中请关循别在她面前暴露身份,他要检举她的叔父,她的亲族,他不知如何面对她。他还指望若事败,她不知情才能安心回去得娘家庇护。 “内子高门下嫁,已是受苦,自小身边都是体面人,也恐难体谅下情。” 她以为他们夫妻同心,可原来她与徽之已经离得这么远了。 春水满塘 第138节 她曾与他说过,阿爷是如何被别院里养的家妓勾了魂,最终服多了散,死在女人身上。 她曾说,她厌恶这些下贱人。 他都记得。 但当她自己也跌进泥潭才看清,那些缠着阿爷争相献媚,甚至不惜相互栽赃的低贱娘子,不过是在这条人间路上苦苦挣扎的可怜人。 她没了家世,不也和她们一样? 红樱去了许久都没回来,瑾娘焦急地在洞口踱步,嘴里一直喃喃念着:“怕是出事了。” 玄元子看得头疼,又不好说什么,咂舌双手抱胸翻了个身。 远处忽地传来铃声,他如鲤鱼打挺般兴奋地弹起来。 “有收成了!” 说着便要爬出去看,瑾娘赶紧拦下他:“都追到门口你还出去?!” 玄元子眉梢一挑:“道爷我这陷阱,建康城郊那头野猪王栽进去都动弹不得,放心吧!” 夜风寒凉,玄元子蹑身走到陷阱边上,坑洞里灌了粪水,他捂着鼻子,小心翼翼地探头窥视他的“战利品”。 刚靠近一点,坑里忽地一阵水声,竹刺似被什么东西撇断。 他有些不妙的预感,赶忙后退,脚下足有近六尺深的坑洞里忽地飞出一个硕大身影,在洞口脚一蹬,借力扑向他。 玄元子跌在地上,吃痛地一张嘴,粪水似乎进了嘴,没忍住吐出几口黄水。 身上压着的“野猪”似也憋得难受,朝他身上打着干呕。 “哎哎哎你别吐我身上!” 玄元子一推,与来人对上眼。 “卢卫率?” “哕……” 第一百零七章 黄雀在后·下 夜里风平浪静,船上也好,沙岸上的营帐也好,都没有什么动静。 直到天光大亮,徘徊在暗流外的船一一靠岸。秦攸遣了个人来请示裴晏是否依昨日说好的整兵搜山。 说是请示,然半刻前桃儿来送吃食,说已看着秦攸带人往山上去了。 盘坐了一夜,裴晏没什么精神,便只嘱咐了两句误伤妇孺,要捉活口。 外面人走得差不多,周遭顷刻便静得只听得见海浪拍岸。 天光透过窗缝,在脚边画出几道金线,裴晏垂眸看着掌心的木簪,指腹轻轻磨着雕花,分不清此刻是该庆幸还是难过。 她在江州等了八年才和义兄团聚,谢妙音又身怀六甲,一走了之也是情理之中的。 这样也好。 螳臂当车,若有闪失,他们之间就不止是情义两清,她大概会恨他一辈子。 有人给她权柄,有人护她周全,而他却只能做到这样。 他大概是她睡过最没用的男人,又凭什么奢望她能抛下旁人跟着他。 一夜未眠,但他还不能安心阖眼去梦里见他想见却再也见不到的人。 他看向窗外。 即便将门窗紧闭,也会有些风漏进来。海风钻入鼻子里,总带着咸腥,似在提醒着山间那场即将到来的搏杀。 桃儿在甲板上等了会儿才大着胆子进屋,桌案上的米粥果然纹丝未动,她倒了杯茶送到床榻边。 “阿爷至少喝口水。” 裴晏接过来抿了一口便递回去。桃儿回身去桌案前收拾碗盘,但收着收着就没了动静。 裴晏抬眼,见她正望着米粥发呆,便问道:“怎么了?” “小时候阿娘总说,穿着盔甲拿着刀的都是坏人,是索命鬼。” 桃儿咬着唇。 她现在是裴娘子了,那些过去不敢抬眼看的官爷见了她,全得恭恭敬敬地揖礼。久而久之,她也没那么怕了,甚至是有些得意的。 可她方才在甲板上,远远看见秦攸走在最前面,忽然就意识到,那么好的秦大哥,也是别人的索命鬼,心里顿时有些堵得慌。 裴晏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桃儿又问道:“娘子夜里没来,他们是真的走了?” “应该是。” “那就好……” 桃儿这一问,裴晏也生出些担忧,便让她去叫卢湛也跟去,定要保证张令姿和那招摇撞骗的假道人无虞。 桃儿却说:“卢公子昨天夜里便下船了,一直没回来。” 裴晏一愣,他特意嘱咐卢湛找个隐蔽的地方藏好,夜里若来了人,待他确认身份后再现身。没人来,他便也没留意卢湛的动静。 桃儿看裴晏脸色骤变,也紧张起来:“卢公子怎么了?” 他额角紧绷,哑声道:“没什么,你出去吧。” “哦……” 桃儿走后,裴晏缓缓扶着床沿起身。 他推开窗,波涛无垠,东升旭日照着粼粼水波,灼眼焚心。 元琅身在高位,身不由己,云娘与他云泥殊途,终有一别。 卢湛心思单纯,满脑子吃喝,也没什么志向……先前几次异样他都在心里按下了,他不曾怀疑,也不想怀疑。 但原来连这样的赤子都背弃他了吗? 几缕金光从枝叶间漏下来,卢湛躺在光点下,腿上一阵剧痛,下意识低吟两声。 “好像醒了!” 周遭迅速围满了人。 “扶他起来喂点水。” 瑾娘拍了拍玄元子,他一脸不情愿:“怎么又是我?” “琰儿。” 张令姿也在身后催促,他只好挽着袖子咬牙将卢湛拽起来喂水。 卢湛从坑里跳出来后,吐了他一身便晕了过去。他吃奶的劲都使出来了,才把这大块头拖回洞里,是腰也疼手也酸。 羽林军进山搜索,洞口前来过好几队人马,人心惶惶,没人顾得上照看卢湛,只当他是被粪水臭晕过去。直到过了正午,瑾娘才发现他浑身滚烫。 几个人合力将卢湛上衣和腿上绑的腰带脱下来,腿上刀口压得太久,翻开的皮肉又浸过粪水,红肿恶臭有些坏死。 但更要紧的是,腰上的箭伤,伤口发黑。 他们来得急,洞里只有食水和防身的兵刃,没有药草也没有酒。 几人一合计,便点火烧热刀子,将那些坏死的皮肉剜去,重新换了干净的布条包好,又将他的衣服在洞中冷泉浸湿,不断擦着身子降温。 卢湛只觉头重脚轻,好似泡在酒坛里,缓了好一会儿才勉强睁开眼。 玄元子正凑在自己跟前,脸上长着六个鼻孔,他忙揉了揉眼睛。 “这是哪儿?” “阎王殿。”玄元子笑道。 卢湛闭眼不去看他那六个鼻孔,听声音也有些嗡,只有鼻子还算灵,方才便是一股烤豚肉的脂香把他彻底从乱七八糟的梦里捞出来。 但这会儿仔细一嗅,反倒觉得有些臭。 “云娘子在哪儿?” “十几天前就去鄮县了。” 玄元子掰了半块饼递过来,他伸出手,才发现自己光着身子,心脉仿佛停了一瞬,猛地抓向裤腰。 还好,裤子还在。 玄元子被他这黄花闺女作派逗笑了:“你发热症了,我给你脱了衣服擦半天才退下来。” “我衣服呢?” 玄元子淡定地吃着饼,指了指他身旁。 卢湛转身拿衣服,下意识抬眼环视。 不看还好,一看,不远处十余个娘子正望着他捂嘴窃笑,也有没看他的,托着雪白的乳团奶孩子。 但他看什么都是三重影,霎时间,满脑子全是摇晃的乳儿。 他连忙低下头,脸红到了脖子根。 瑾娘见他清醒些了,上前问道:“这位郎君,你是不是遇上一个八九岁,额角这儿有条疤的孩子了?” 卢湛点点头:“还有个丫头。” “那他们……” “往山上跑了。” 瑾娘松了口气,转身向妙音报喜:“朗儿他们还活着。” 妙音淡淡地应了声,紧攥的双手总算松了下来。宋朗敬她爱她,她也很想待他好些,可心里总有一道坎过不去。 “但那也是夜里的事了。”卢湛吃了两口饼,稍微有点精神,他看着头顶的光,“天亮羽林军就要搜山了,现在什么时辰?” “未时。”玄元子答道。 卢湛一怔:“我睡了这么久?” 玄元子指了指他腰上的伤:“宋朗的弩箭是淬过毒的,你能醒过来已经算是命硬了。” 春水满塘 第139节 说话间,洞外又有声响,五六个羽林军执长刀边搜边朝这边来。 “校尉说岛上肯定还藏了人,都搜仔细些。” 洞内众人顿时噤声,大气不敢出,瑾娘也忙示意卢湛别出声。 刀刃在洞外石壁上刮了几下,便没了声响。 一个孩子被拽得紧了,抽抽了几下,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声在岩洞内回荡,抱着他的女人慌忙捂嘴,却已来不及,一个又一个的孩子此起彼伏地哭。 头顶的藤蔓猛地被斩断,一张溅着血的人脸探到洞口,与卢湛四目相交。 “找到了!她们藏在这儿!” 山的另一侧,红樱和宋朗顺着清溪下山,小心翼翼地打算穿过大御神的石洞,潜回岩洞。 夜里他们甩开那大块头,怕被跟着,不敢回岩洞,便躲到了热泉去。 热泉两头都是水路,宋朗把红樱藏好,撑着竹筏去把另一条路的竹筏也带了过来。 天一亮,辰时出了大太阳,山里的雾气很快便散个干净。没了掩护,岛上这些机关计俩根本拦不住在沙场上打过仗的羽林军。 只消半日,他们的人便一一被缚。 但那些官兵不仅没走,反倒列队接着搜山。宋朗几次回去窥视,摸清了这些人的间隔,这才带红樱下来。 食水都在岩洞里,他们必须得想法子回去。 石阶满是青苔,红樱脚一滑险些摔倒,宋朗另只手赶紧抓紧身边的树藤,这才没被她给带下去。 “别怕,慢慢走。”他安慰道。 红樱抱着他的胳膊,抽泣问道:“少主是不是已经被那些坏人抓了?” “关叔是真汉子,只要你们好好的,他这条命就不算白丢。”宋朗握紧她的手,“你得替他照顾好二夫人,所以不要怕。” 红樱忍住眼泪,调稳了步子慢慢走。 路过石像,她忽地顿住,跪在石像前双手合十磕了几个头,嘴里叨叨念着宋朗听不懂的话。 “三哥说,这些神仙菩萨只会保佑那些上等人。求她要是有用,你们又岂会过得像阴沟里的耗子一般。”宋朗冷眼盯着石像催道,“赶紧走,再耽搁第二队人要过来了。” 他说得在理,红樱也没话可说,刚要起身便听洞外有人说话。 “裴詹事,里面恐有埋伏,还是属下先进去探探吧。” 裴晏站在洞口,望着漆黑的石洞。 就在不久前,他还和这些人一起在这里避风的。 他们的船只能在大晴天进出,此行为了活捉,带的人多粮少,不宜久留,但羽林军在山里找了快两个时辰也找不到人。 秦攸无论怎么用刑,关循都装听不懂官话。他便与裴晏商量,若申时还找不到,就将船上的食水都集中到一起,留十余人和一艘船在岛上接着搜,其他人先回定海,等放晴时再送补给。 “你就在这儿等我。” 卫率有些犯难:“可秦左率说……” 裴晏打断他:“我不曾记得东宫也有什么将在外军令有所不从的规矩。你当的是詹事府的职,还是羽林军的职?” “裴詹事误会了……”他忙拱手让路,“属下就在此处,裴詹事若有需要,唤一声便是。” 裴晏点了点头,拂袖入内。 洞中一切如旧,但物是人已非。 “那日她问我要往何处去,便是你给的机会吗?”他望着石像喃喃低语,“可阿娘的心愿未成……我还不能……” 他跪在石像前,再一次做着他不相信的礼数。 行行重行行,各在天一涯。 如果你真的有灵,就保佑她一世平安吧。 一弯腰,余光瞥见一旁石缝中的锦袋,他起身捡起来,石缝中传来一声低呼。 他往里走了两步,一道银光掠过,一柄小刀擦破他的脸,扑通掉入溪水中。 洞口守着的人听见声响,扬声问询。 “没事,我滑了一跤。” 他说道,伸手拨开石缝间的树藤,目光在见到宋朗的瞬间凝住,周身的血顿时涌上头。 “你怎么在这儿?”裴晏回头确认卫率没有进来,又近一步低声问,“云娘没有走?” “不要过来!”宋朗手握最后一支弩箭,护在红樱身前,“云姨跟你走了就没回来,你还有脸问我!” 裴晏顿感呼吸不畅,洞外又有些声响,他赶忙回身挡住石缝。 “我让你守在外面的。” 卫率朝他揖礼:“找到沈夫人和其他人了,卢卫率也在,秦左率派人来请裴詹事回去,说趁着太阳还没下山,即刻返程。” 裴晏面色无改,淡淡地点点头:“你先出去,我拜过神像就走。” 卫率转头看了眼他身后破旧的石像,并未多问便退了出去。 人一走,他才回身朝里面这两人低声道:“岛上应还有些吃的,你们先躲好,我之后再想法子来接你们。” 红樱一直含泪咬着唇,忽地抓起地上的碎石扔向他。 “你也是坏人,你滚!” 裴晏哽了哽,却只能嘱咐道:“记得等我们走了再出来。” 秦攸在沙岸上恭敬迎回张令姿,点数了一下妇孺的数量,总算和裴晏之前告诉他的大差不差。 “还请沈夫人和道长先去船上等,待裴詹事回来,我们便回鄮县。” 张令姿点点头,寒暄两句便带着玄元子上船。 没走两步,玄元子便猛地惊叫出声,手指着前面,双唇打颤:“那……那都是什么?” 张令姿顺着他指的方向看过去,沙岸边三四十只血手堆叠在一起,血水顺着石缝淌出一条血路,通向茫茫大海。 随行的参军解释说:“都是那些倭人的,砍了手,回去的路上才不会作妖。”旋即又恭敬笑道:“夫人,道长,这边请。” 张令姿看着这张笑脸,唇角微不可见一撇。 “有劳了。” 卢湛上了船便头晕目眩地又昏睡过去,再醒来时天已经黑了,船身摇摇晃晃,晃得他老想吐。 一盏油灯放在床边,裴晏正拿着金针在焰火上烧着。 “别动。” 裴晏冷冷说着,在他头上又扎了几针,他顿觉胸中一阵翻滚,桃儿忙递上水盆,接住他吐出来的黑血。 “好了。” 裴晏舒了口气,卢湛揉揉眼睛,笑道:“总算不重影了。” 裴晏冷睨他一眼,吩咐桃儿去弄些热水来给他喝。 门一关上,他顿时感觉到气氛有些不对,裴晏慢悠悠地收起金针,思忖一番才开口:“你觉得我待你如何?” 卢湛舔了舔干裂的唇,这气氛太不对了。 “不太好是吗?” “不是!”他急忙辩解,“大人待我很好……” 裴晏看着他:“我让你留在船上,你为何不听?” 卢湛咽了咽:“我……坐船头晕。” 裴晏心下叹了声,依旧平静地问:“云娘没有回小东岛,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他别开眼,含糊应道:“这个……我也听沈夫人说了。” “卢湛。” 卢湛抬起头,裴晏仍那么看着他:“我问你最后一句。你此行,可有别的任务?” 迎着这期盼又失落的目光,话在嘴边转了好几圈,最后还是咽了回去。 “没有。太子让我护大人周全。” 这是真话,但他说得心口发酸。 “好,我明白了。” 裴晏扶着床沿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外走。 “你歇着吧,中毒不深,等靠了岸再给你抓几幅药。” 裴晏一走,桃儿便提着一壶热水回来,倒在茶碗里,吹凉了些才扶他坐起来。 “你跟阿爷说什么了?他眼睛都红了。” 热水咽进喉咙里,一路滚烧到心里。 “没什么……”他垂眸喃喃道,“我让大人累着了。” 桃儿不知内情,又给他添了点热水。 “那肯定的,你一上船就又吐又晕的,沈夫人说你中毒了,阿爷从昨晚上到现在都没闭过眼,也没吃什么东西,给你扎针放血折腾了一个多时辰……” “别说了!” 卢湛忽地高声打断她,桃儿闭上嘴,他大口喘了两声,软声道歉:“对不起,我……” “没事,你睡吧,我去看看阿爷。” “别走。” 他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很快又放开。 “你……陪我待一会儿,可以吗?” 桃儿稍愣片刻,垂下头浅浅笑道:“好。” 主舱只有两间房,张令姿和裴晏各住一间,其余人都只能安排在底舱。 通道上的灯笼不知何时被人拿走了,月光只照得到梯口,裴晏从卢湛那儿出来,步子走得很慢。 春水满塘 第140节 好几人从他身边走过,朝他揖礼,他都没精神回应。 直到一人匆匆跑过撞上了他,他才下意识抬头扫了一眼,迈出几步才回过神来。 那双眼……他是看错了吗? 裴晏忙追上去,甲板上却空无一人,他走到围栏边,越看越觉得后面那艘船似乎愈发远了。 他抬头看一眼桅杆,又回头遥望另外几艘船,顿感不妙。 风向正好,所有的船都挂着帆,只有后面那一艘是收帆的,海风吹鼓下,离他越来越远。 他刚想回去叫人,船身忽地一歪,海浪激荡下,巨大的力将他整个人甩向甲板另一侧。 他用力抓紧麻绳才没有掉下海,好不容易直起身,却见另外几艘船也都七倒八歪,有一艘更是隐有火光。 海风中,卷着或近或远的呼喊。 “船底漏水了!” 第一百零八章 迷途知返 云英游到船附近便已气力不支,瑾娘赶忙砍下一截围栏柱子,用麻绳套紧了扔过去。 七八个娘子一起用力,才把云英拽上船来。 她缓过来忙问:“平哥他们呢?” “在下面堵凿口。” 云英松了口气。她手脚酸软,只能瘫坐在甲板上,扯着脸上泡发了的面皮。 陆三听见上头的声响,从底舱跑出来,一把抱起她,上上下下摸了个遍。 她笑道:“没受伤,就是没力气,你让我坐会儿。” 陆三不肯松手,撇嘴嘀咕:“非要去那商船,我还当你不回来了。” 云英推了他一把,别过脸去,含混道:“洞给它砸大一点才沉得快。” 不知俘虏会如何安置,他们为防坑到了自己头上,凿口都开得不大,只是藏在隐蔽处,需在海上航行一段时间才会漫上来。堵漏排水及时,风浪不大的话,倒也未必会沉。 但商船底下装的是食水,人手不多,若没人去最底层巡查,断无活路。 她转身看向远处,白帆在夜色中七倒八歪,早已分不清谁是谁。 且听天命吧。 她这么想着,目之所及,黑夜中忽地划过一道火光。 顷刻间,飞火便如流星纷沓而下,不等她细想,身后亦射来一支火箭。 陆三侧身护住她,箭扎进了手臂。 “快躲到下面去!” 瑾娘一招呼,其余娘子纷纷钻入底舱。 陆三护着云英,在主舱室的掩护下躲闪箭雨,他寻了机会回身窥视。 海风拨起了浪也卷散了云,露出半截盈月。 夜幕深处,火光如繁星,一一被月色点亮。海面上鼓号齐鸣,杀声四起。 陆三拔出手臂上的箭,撕下一截布条扎紧:“这些人是……” “扬州兵。” 云英垂眸,蓦地勾唇一笑,她仰头看向云间月。 “你我蚍蜉之力,护一人、十人、百人又如何?唯有这九霄敞亮了,方能求个河清海晏。” 春秋迭代,山川兴废,大道理说破了天,不过是成王败寇,狗咬狗罢了。 蚍蜉的天从来就没有亮过。 浓云很快又聚起来,天光渐渐黯去。万物皆刍狗,老天爷既不愿管也不想看。 “弃船。” 她转头看着陆三,眸色凛凛。 “这儿离定海外围的无人岛不远了,活多少,让阎罗王自己挑!” 火光从头顶不断飞过,有的坠入海里,有的落在脚边,陆三一手摸了摸她的脸,另只手覆在她手背上,四指插入指间,嘴角勾起。 他从来都不怕死,只怕没和她死在一起。 “嗯,听你的。” 白浪在身下来回,寰宇间却静得什么都听不见。 我死了吗…… 卢湛试图动了动身子,但四肢百骸都仿佛都失了踪,唯有胸口如灌满铁水,堵得生疼,偏还有千钧重物不断摁压着。 意识逐渐收拢,他感觉自己像是飘在空中,胸口一下又一下地越来越疼。 他想起小时候嬷嬷讲的鬼故事,坏孩子不听话,要遭恶鬼捶胸,判官拔舌。 很快,嘴上好像也贴上来什么柔软又冷冰冰的东西,他的嘴被撬开,一股股热气灌进来…… 是判官来拔舌了! 他猛地一提气,身子一弓,三魂七魄从混沌中猛地被捞回来。 “有用有用!醒了!” 桃儿兴奋地朝身后喊了句,回头泪汪汪地盯着卢湛,呜咽颤声:“卢公子你刚才都没气了……” “我……” “别动。” 卢湛吃力地转动头,才看见裴晏颓然坐在桃儿身后。 裴晏虽没受伤,但锦袍湿重,又在海上抱着木板飘了许久,实在没什么力气,撑手试了试没站起来,只好手脚并用地爬过来,给他探了探脉。 “暂无大碍,你先把他腿上的箭折断,千万不要拔出来。” 桃儿忙点头,一手捏着箭尖,另只手握住箭羽,咽了咽:“卢公子,你忍着点哦。” 卢湛从嗓子里挤出一声闷哼,但桃儿控不住巧劲,箭身折断,剧痛自腿根猛地涌向心房,即便牙关紧咬,额前瞬间也渗出了汗。 九霄之外响着闷雷,电光在黑夜中闪烁,眼看骤雨将至,正是麻绳专挑细处断,屋漏偏逢连夜雨。 裴晏拿过卢湛昏死都没松手的环首刀,努力支着站起来,踉跄两步站稳。 他左右看了看,指着那些跟他们一样被海浪冲到岸上的杂物说,卢湛旧毒未清,又中了箭,不能淋雨。 “你去那边找找,看有没有绳子什么的,给他身下垫块木板,我们一起把他拖到个能避雨的地方。” “不用,我背他。” “你背得动?” “那当然,我力气可大了,半扇猪都能背着跑。”桃儿挽起袖子,在卢湛身旁蹲下,“阿爷你帮忙把卢公子扶起来。” 卢湛醒了这一会儿,也稍微恢复了些精神。他本想拒绝,但腿根处那一箭几乎穿过了整条腿,实在站不起来,只得任由他们摆弄,老实趴到桃儿背上。 桃儿深呼吸几下,提气站起来,晃了晃才站稳。 她比卢湛矮整整一个头,他腿上又有伤不能碰,她只好几乎弯平了腰,半拖半背地蹒跚往前走。 头顶雷声滚滚如催命。 桃儿满脑子只记得裴晏说卢湛不能淋雨,双膝嘎吱作响,每走一步,都要大喘一口气,但步子却越来越快,竟比杵着刀走的裴晏还利索些。 进了林子没多远,便见着两块斜着交叠的青石,应是某次山崩时掉下来的。 石缝下勉强能避避雨,毕竟也没太多时间容他们挑拣。 两人将卢湛贴着石壁放下躺好,裴晏伸手推了推,实在乏力,犹豫再三,只好让桃儿把卢湛衣服脱下来。 “这怎么使得!!” 卢湛本来昏昏沉沉地想睡过去,听见这句话赶忙叫起来。 裴晏苦笑:“是使不得,但你自己动不了,我也没那力气挪动你。现在是箭尖在里头卡着才没有大出血,一直给湿衣裳浸着也不行,眼下找不着伤药,但至少得把箭取出来包压一下,不然你以后怕是得瘸一条腿。” 卢湛嘴硬:“瘸就瘸!” “胡闹。” 裴晏扬扬头,让桃儿赶紧给他脱了。 卢湛使出吃奶的劲拽紧裤腰不松手,他身子犹如半死,但嘴还没死,不停嚷嚷抗议。 一个拉一个拽,僵持中,筋肉收紧,箭尖便在皮肉里挤压摇晃,渗出殷红的血。 桃儿看一眼都觉得疼,温声劝说:“你替我挡的箭,我给你治伤不是应该的?你快松开,雨下下来就捡不着干枝子生火了。” “不行!” 又拉扯几下,桃儿焦急地抬头望天,抿了抿唇,磕磕巴巴地说:“我……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别磨蹭了,快松手。” 见过那更不行了! 卢湛一口气直冲天灵盖,脸憋得通红,舌头也打起了结。 “卢公子……” “不行你们别管了……” “阿爷都说了,伤口不处理会瘸会死的。” “那就让我死吧!” 头顶一道惊雷劈下来,桃儿心里一急,猛地叱喝道:“你给我松开!” 她胆子小,说话向来温吞娇软,但这一声怒喝中气十足,如虎啸山林,连裴晏都下意识后仰,挺直了脊背。 卢湛一愣神的功夫,胯下一凉,下半身已赤条条露在外面。他脑子里嗡地一下,三魂六魄都从身子里飘了出去。 春水满塘 第141节 桃儿小心翼翼地擦干净伤口周围的泥渣,看着那血窟窿,又恢复了先前的柔弱胆怯。 “阿爷……我不敢拔。” “我来吧。” 裴晏起身走过来,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见伤口一侧的私处,稍稍一愣,过往种种疑虑顿时有了答案,但眼下由不得分心。 他取下腰上革带,先从卢湛腿下面穿过去备好。 “拔的时候不能乱动,你先把他腿摁住,等箭拔出来,立刻把革带束紧,压住伤口。” 说完他捏住断箭,凝气定神,猛地往外一抽,本已半死的卢湛疼得叫出了声,全身抖颤。 桃儿迅速把革带拉起来束紧,见伤口的血止住了,这才松了口气,稍顿了顿,她起身说去捡些树枝来生火,便低着头匆匆跑开。 裴晏脱下外袍给卢湛盖住身子,思前想后,还是安慰道:“子隐隐睾症虽没法治,但我看你一侧尚在,最多也就是难有子嗣,算不得什么。你这般家世,想过继个儿子,多的是人愿意。” 卢湛咬唇不语。 裴晏只好叹笑:“你不也知道我与裴玄的秘密么?” 卢湛这才转过头:“原来大人听见了……你不要怪桃儿……” “我不怪她。”裴晏正色道,“那这也算我们打平了,你替我守好秘密,我也当今日什么都没看见,如何?” 卢湛想说这也不完全一样,但犹豫再三,还是点点头。 “好。” 不多时,桃儿抱着一捧枯枝干草回来,生了火,又将湿衣服都支在火堆旁烤。 三个人分开三处,一个望天,一个望地,一个望雨。 桃儿在外面本已平复好,但回来一看见卢湛,又紧张起来。沉默着实令人难耐,她坐了一会儿便起身说要去弄些吃的。 裴晏叫住她:“荒郊野岭还下着雨,等我歇一会,天亮了我去找。” “阿爷会抓鱼吗?”桃儿眨巴眼看着他,“往东有个立泉,浅溪里有鱼。” 裴晏抿舔下唇,有些尴尬地摇摇头。 桃儿冁然而笑,捡起卢湛拿把环首刀,迈着轻快的步子跑进雨里。 细雨绵绵,在石壁上汇成几股水流,顺着往下滴,捡来的枝干野草也有些湿,在火里烧得噼啪作响。 默了好一会儿,卢湛才闷声问道:“大人,偷袭我们的是扬州府兵吗?” 那些伏兵虽换了衣裳,船上也没打旗号,但一举一动,分明都是正规军。他们登了船,伏住张令姿,却拔刀逼向他们。 “我们每艘船上都有几个招安来的熟手帮忙观风向看水势。大人不是说,扬州这些贼寇都是有人撑腰的,肯定是他们里应外合,先凿船,再偷袭。” “凿船的另有其人。” 卢湛一愣:“那是谁?” 裴晏没应声,凝眸看着火光,默了会儿,幽幽转了话头:“秦攸帐中有几人,我在张康那儿见过。” 卢湛心下一急,想转身又转不动,只能转过头。 “秦大哥肯定是被那吴县令给骗了!大人若是随他一道出了意外,他如何向太子殿下交代?” 裴晏唇角浅浅勾着,他想起沙岸上那堆断手。 秦攸说,这些倭人都是海里滚大的蛇蛟,若在半道上发难,羽林军对风向水势不如他们熟稔,容易生变,执意要砍去双手。 他们要的是活口,只要人不死,缺胳膊少腿都无所谓。 还是他几番坚持,最终才只砍了一只手。 那些人跪在沙岸上,也不求饶,只冰冷怨毒地看着他,看着他们。 “你别想这么多,好好歇着,伤好了,我们再想以后的事。” 卢湛见他满目寒光,咂舌还想解释,裴晏打断他。 “我知道你两难,所以你也别问了,我不想与你说假话。” 卢湛心口淤塞,他宁愿能听些假话,至少心里头宽慰。 “大人教我说假话,自己却不说……” 裴晏笑道:“教你是因为你不会。我既然会,那便该遵循本心,巧诈不如拙诚,如此才能让自己轻松点,好分出些精神来想想,该如何解扬州这盘残局。” 卢湛蓦地抬眼,火光在他二人之中跳动。 裴晏抓了一把枯叶扔进去,又挑出根长点的树枝戳着火堆,良久,才发觉卢湛噤声一直看着自己。 “怎么了?” 卢湛收回视线:“我阿爷也这么说。他不喜欢像叔父那样算计,早早就放弃仕途,阿娘常念叨他才气平庸,也做不了什么名士,要连个官都不当,她又得被姨娘生的妹妹给比下去,说冒火了就不许他进房睡。” 裴晏被他逗笑:“我看他们感情倒是挺好的。” 卢湛却没心思笑:“大人,我没有别的任务。” 裴晏一怔,很快听明白他在说什么,旋即敛了笑意。 “但秦大哥有。太子不希望云娘子活着,他真的有苦衷。” 卢湛咽了咽,话起了头,便再也收不住,索性将他竹筒里那点豆子统统倒了出来。 “回京后,太子曾向我细问过大人与云娘子的关系,秦大哥说,怀王殿下到底是太子的舅父……” 裴晏默不作声,手上的树枝烧断了,落下来火星四散。 一而再,再而三。 他好像有些看不清他与元琅之间,究竟是知己真心更多一些,还是君臣权术更多一些。 桃儿喜笑颜开地回来,环首刀上插着一条剖好了洗干净的鱼。 见这两人都不吭声,她只有一边烤着鱼一边自说自话地缓解气氛。 “我看半山腰好像有个石洞,以前兴许有人住过,有石案石墩子,还铺了干草当床呢。等雨停了,我们就去那儿吧。” “卢公子这刀看着长,但只能握前面的柄,不如鱼叉好使,本来有一条更大的,给它跑了,我明天再去抓抓看。” …… 但一直到鱼烤好都没人搭腔。 桃儿低着头将鱼身一分为二,又掰下头和尾巴,裴晏猜到她的意图,摇头道:“你抓的鱼,你多吃些。” 桃儿想了想,大着胆子高声道:“我抓的鱼,我说了算!” 她将鱼身放在洗净的树叶上,塞到裴晏手中,拿着另一半去喂那起不来身的。喂了几口,见身后没有动静,她又猛地回头:“还不吃!” 裴晏一怔,这感觉似曾相似。 卢湛垫了些肚子便撑不住沉沉昏睡过去。 桃儿这才回头来吃她自己的,见裴晏手里的鱼还没怎么动,她便伸手拿回来,低头挑起了鱼刺。 “小时候掉进大江也是夜里,那时我还不太识水性,飘了一夜都没死。阿爷不是还说我有福气吗?现在我们都是龙王不收的人,阿爷的福气也一定在后头。” 她抬起头,笑着把挑过刺的鱼肉递回去。 “吃饱了,身子养好,才能回去跟那些坏人算账!” “你也是坏人,你滚!” 裴晏怔怔看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才伸手接来吃。桃儿看着他吃完,这才放心地去嚼她的鱼尾巴。 吃完鱼,卢湛和桃儿围在火堆旁睡着。裴晏呆坐了许久,才从怀里摸出红樱的锦袋。 她曾如桃儿一般,笑盈盈地将自己的宝贝掰给他。 她朝他扔匕首,划破了这张她喜欢的脸。 这身锦衣,他穿得太久,已让他看不清自己想要的东西了。 长夜将尽,金光自云水之际乍现,穿过晨雾,穿过枝叶,落在他掌心。 他忽地痴笑一声,打开锦袋,拿出里头最后半片已经泡软发白的豆丹,缓缓放进嘴里。 一如过去他从坟茔里扒出的那半袋糖。 第一百零九章 天意 离岛距定海不远,岛中央被一陡峭高崖横着截断,唯靠近定海一侧有两三户人家,都是老婆子,仅靠着个三十来岁的周寡妇月余去一次县城拿渔获换些药草布匹。 念在都是没过孩子的人,周寡妇便将岛上废弃多年的几间屋子匀给这些海浪冲上来的娘子。 “我们这儿差人虽来得少,但也经不起折腾。” 周寡妇眼尾落在那抱着死去的孩子不撒手的娘子身上,嘴角微微一撇:“不管你们是什么人,伤养好了就赶紧走吧。” 怕她们听不明白,走了两步又回身提点。 “几位婆婆年岁大,男人和儿子南朝时就死在倭人手上了,年轻时也没少被收粮的差人欺负,你这几个男的都躲远些。” 云英和瑾娘对视一眼,了然致谢。 瑾娘将大家安顿好,待妙音睡下了才将云英叫去外边,忽地跪下,满脸凄凄。 “我知道你们本就是被牵连的,死里逃生,更该惜命。可我也没别的法子了,那个卢公子说,官府是要活口的,求你……求你去探探关循的下落好吗?” 云英连忙搀她起来,但瑾娘拗着不肯起身。 “我十岁被爷娘卖到乐坊,十二岁破了瓜,没两年将军便相中了我。那时,关循也就像宋朗这般大……但他从小就和其他人不一样,有次遇上飓风天,将军不在岛上,旁人都只顾自己,反正我们这些娘子就跟那被风刮走的物件一样,没了再掳就是,只有他带着我们躲。” “明明也就是个十一二岁毛小子,赤条条推着比他腰身还粗树桩子,给我们挡洞口……他从哪儿来,是什么人又有什么要紧?” 她攀着她的手,热泪顺着上扬的嘴角往下淌。 “菩萨连我们这些人都保佑,定也会保佑他的。” 云英抿唇不语。 拔营时,她扮作船夫靠近关循报了个平安。关循被秦攸拷问,满身是伤,眼睛肿得只剩一条缝,命也只得半条。 他说,别管我,带她走。 春水满塘 第142节 她只觉胸口如被那山巅的暮鼓晨钟撞着敲着,拂晓的金光划出一道线,云是云,水是水。 “菩萨在天上,金身在山上,都太远了,看不见我们。”她望着海面尽头,喃喃道,“你先起来,我想想办法。” 送走瑾娘,陆三立刻从暗处蹿出来:“不行,说好了把宋朗接回来就走的。” 云英紧抿唇。 扬州兵夜袭羽林军,赔上个三品官,对上必须得编个说辞。关循若活着,定会重兵把守,救人……难于登天。 他们是阎罗王挑剩下的,得惜命。 更何况,她要杀的人倒是一个不剩地送走了,可她想救的人,从来都没落得什么好下场。 夜叉好做,菩萨难当。 “我知道,我也就是安抚她。” 两头为难,没个结果。歇了一日,陆三跟着周寡妇的船去了定海。 卢湛中过宋朗的毒箭,他和红樱都未被缚,想来还躲在小东岛的某处。眼下只有去找赵二看能不能趁夜回去接他们。 幸存的几个娘子还沉浸在丧子之痛里,瑾娘身子也不算好,云英向隔壁的婆婆讨了几尾鱼,拎回来扔给程七让他煮鱼汤,自己则倚在一旁盯着他手头的刀,不知想些什么。 剖开鱼腹,掏出五脏,连带刮下来的鳞片,一并扔进木桶里。 前两日下过雨,拾来的都是湿柴,在灶台下烧得劈啪作响。 一股黑烟冒出来,程七重新点火的功夫,回身便见云英蹲在木桶边,一手捞起鱼脏就直往嘴里塞。 他忙上前阻止,她眉间一紧,又全吐了出来,半个头垂进桶里,眼底哕得赤红一片。 “娘子这是做什么……” 程七没见过这架势,从他第一眼见到东家,她便已是所有人的定海针,话不多说,情不外漏,一颦一笑都有目的。 他也不知该说些什么,还好抬头见宋平站在门口,朝他点点头,他赶紧借口重新找块火石溜了出去。 宋平从她手里夺走木桶,她坐在地上喃喃地说:“平哥,我已经吃不下这些东西了,我回不去了……” 他叹道:“这些就不是给人吃的。” “可是做人好累啊。” 从岸边醒来时,云英便望着海面呆愣了好一会儿。 他知道她在想什么,但陆三一直紧跟着,他没找着机会说。 宋平蹲下身:“就算没有我们,那个人也会死的。” 她垂着眼,遮掩那些许莹润。 “可那不一样……” 那时候,她从他身边过,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他便追上来了。 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他总是认得出来。 他如今,是在地府的油锅旁等着她,还是已转世投胎忘了她? 程七揣着火石在门口候了好一会儿,听里头像是劝好了才进来,笑咧着嘴插科打诨,缓和气氛。 云英稍定了定神,便又提起关循。 宋平也有顾虑,她只得试探说:“刚出事,怕是海禁未解,定海还不知道是什么光景……也不是一定要救,横竖都得打听官府的动向不是?” 她顿了顿:“我答应过关大哥,他若没了,他这点念想我替他接着。没个准信,我怕瑾娘不愿走。” 宋平看着她,不由得想起初见那夜……她穿上衣服第一件事便是回头去砸开那关人的围栏。 她对那些羊崽说,坏人死了,我们可以逃了! 她喊了好几次,那些和她一样的丫头才动起来,哭闹着,在街头横冲直撞,惊动了巡逻的兵士。 他拉着她钻进酱缸里躲藏,眼睁睁看着血光四溅。 那之后,过了两三年,她看着才有些人样。 她一直都想救那些和她一样的人,可却谁也救不了。 宋平叹了声:“好。” 云英眉梢一弯,总算有了些笑意,但很快又凝起来:“但陆三……” “我去跟他说。” 等了个晴天,云英和程七在山里寻了个风水好些的地方,从午时挖到近申时,立了十余个坟头。 她望着坟头出神,程七安慰说:“娘子放心,昨天宋大哥跟三爷吵了一晚上,三爷总算答应说等把宋朗接回来,他就去定海县城探一探,只不过他不让我们跟着,嫌我们碍事。” 云英点点头:“你先回去做饭,我在山里走走。” 程七只能由她。 深山穷林,连条像样的路都难寻。 夏未至,晴一时雨一时,阳光难透密林,雨水却都顺着枝叶一滴不少地淌下来。越往里走越湿滑,也越安静,远到听不见海浪的地方,云英才停下来。 茫茫东海,都算是他的坟头。 海浪一叠又一叠,听着就像是他在地底下怨她。 吵死了…… 林间坐了好一会儿心才静下来。 陆三说,那些扬州兵伏击得手,并未回鄮县,而是就近停在了定海。眼下也过去三五天了,丝毫没有要走的意思,反倒是从临海郡又调了些人来。 会稽郡守张康就在鄮县,扬州府兵却要舍近求远从临海郡绕路……是要避开驻守在余姚附近的羽林军,还是要避开龟缩在钱唐观虎斗的吴王? 她曾问过裴晏东宫要对付的是元晖还是顾廉,他不肯说。 眼下倒是有答案了。 北朝哪会不护着他们北族人? 云英猛地摇摇头,将思绪收回来。 裴晏都死了,她还盘算这些做什么?定海县城小,四面环海连个像样的城门都没有,城里那点儿储粮更是喂不饱这么多兵,要么征庶民的粮,要么从外面运。 到处都是漏洞。 能救便救,救不出来,那就毒死多少算多少,黄泉路上,都是关大哥的伴儿。 天光转阴,眼看已近黄昏。 拿定了主意,云英便起身准备回去。这几日,她一说想静一静,平哥便怕她想不开,总要找人跟着不说,还都一副欲语还休的模样。 可话都写在脸上,看一眼也觉得吵。 没走几步,树丛背后一阵响动,云英警惕地拔出短刀,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小步后退。 一双手扒开树丛,露出个沾满黄泥的脑袋。 “娘子!” 泥人欣喜地叫唤,迅速扯开缠在身上的树藤爬起身朝她跑过来。 云英一愣,人跑近了才认出是桃儿。桃儿顾不上浑身的泥,一把抱住她,喘了两口气,便泣不成声。 “娘子,阿爷快死了,你救救他……” 卢湛旧毒未清,伤势也好得很慢,她和裴晏本是轮流出来找吃的,但前天裴晏出来被蛇咬了一口,说是没毒,但伤口生了疮,昨天夜里也开始起热。 她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担起重任,三个人的活路都得靠她。她不敢哭,天不亮就出来找治伤的草药,眼下眼泪一掉就再也收不住。 云英给她擦干净脸,默不作声地哄拍了好一会儿,她才渐渐平复下来。 “我之前每次都走到那个断崖的地方就回去了,刚才看见有树藤,就绑在身上跳下来,想看看山这边有没有人家……还好我跳下来了。娘子,你跟我来……” 她拉起云英的手,可云英却杵在原地没动。 “娘子?” 云英凝眸看着她,神色复杂。 “你们的船就是我凿的,你带我过去,是想看我救人,还是给他们补一刀?” 桃儿双唇微颤:“娘子不会的……” 云英唇角勾起:“为什么不会?只许他们带着官兵来杀我们,像斩瓜切菜一样地剁手砍脚吗?我以前教过你,刀在谁手上,规矩就由谁定。” 她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幽幽道:“你已经是裴娘子了,我看在祝家嫂的份上,只当没见过你,你也没见过我,他们是死是活,自有天定。你回去吧,别再过来了。” 云英转过身,只觉心若擂鼓,她要快些离开。 桃儿追上来抱住她,瘦小的身子,力气却大得她挣不开。 “娘子,阿爷不是坏人……他也不想伤那些人的,是秦大哥……” 桃儿呜咽着,卢湛在船上迷迷糊糊之际,念叨着说他对不起秦攸,也对不起裴晏,她才知道裴晏和秦攸几次争执都是为了那些被砍了手的人。 她想不明白,明明大家都是很好的人,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娘子你相信我,阿爷一定是有苦衷的,他说就算你走了,你想救的那些人,他也会尽量救的!我求求你,你给他个机会好不好……” 桃儿边说边往下跪,云英回身托起她。 “我跟你说过很多次,不要这么求人。” “娘子,你以前连我们这些谁都看不起的人都救的,你也帮帮阿爷,帮帮卢公子好不好?他们不是坏人……” 云英伸手擦去她脸上的泪痕。 “人不是按好坏分的,只看彼此,是不是在同一条船上罢了,我救你们,只因为我们是一样的。” 桃儿听不太明白,但她看明白了云英的确如裴晏从岛上回来时说的那样,再也不会原谅他了。 “娘子!” 她垂着头,拽住云英的衣角,咬唇哽咽:“阿爷……他知道是你要他死。” 云英手在半空顿住。 “阿爷真的很想你……他在船上等了你一晚上,你没有来,他以为你和陆哥哥他们已经离开扬州了,他嘴上说着什么也好,但整个人都像丢了魂一样……早上我出来的时候他已经都烧糊涂了,他拉着我叫你的名字,他说了好多,他说他死了求你原谅他……让他下辈子可以像陆哥哥那样,和你共患难……同生死……” 半晌没个回音,头顶几只雀鸟扑腾互啄,抖落枝头凝露落在她额头上,几滴凉几滴温热。 春水满塘 第143节 桃儿下意识抬眼,云英别过头去,但步子没动。 “娘子……” 她转头看着她,默了会儿,双唇微动:“你先回去。” 裴晏浑身是汗地醒过来,桃儿忙凑上来,抹了抹眼角,端来个破了口的瓦罐喂他喝鱼汤。 他喝了几口,神识稍清晰些,吸了吸鼻子,让她先放着。 “你这瓦罐哪儿来的?” 裴晏坐起身,大汗退热,眼下周身已经不痛了,手一抬,被蛇咬过的地方也包上了干净的布条。 他前几日没怎么吃东西也没休息好,又坠海飘了几个时辰,连这么小的伤口都能引热症了。 桃儿正将剩的鱼汤喂给卢湛,低头嘟囔说:“找药草的时候捡的。” 裴晏转眸回想了下方才在罐子里闻到的那几味药。 “你还认得药草?” 桃儿挪了挪身子,背对着裴晏,手一抖,鱼汤险些灌进卢湛鼻孔里。 “认得一些,小时候阿娘带我在山间采过……” 裴晏又气又笑地看着面前这一蹲一躺的两个人,笨得旗鼓相当,倒是般配。 “既然有瓦罐,岛上可能还有人家,是在断崖另一头捡的?” 桃儿不由得握紧了拳头,心里嘀咕着也没出去几回,怎么地势倒探得这么熟了? “应该是吧,但我走了好远,什么人都没见着,只有间破屋子,屋顶都塌了,也不知多少年没人住了。” 裴晏靠着石壁坐了会儿,金光道道,彩霞漫天,他竟然睡了一整天。 思忖一番,还是有些按不住心头的疯狂蒸腾的疑心。 一个两个三个……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他不想总当那个被蒙在鼓里的傻子。 “桃儿,你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桃儿咬唇瞥看裴晏:“没有啊……” 裴晏垂眸苦笑,先莫说瓦罐里那几味发汗解表的药,断不是山野间就随手采得着的。再者,哪有荒郊野外的药草是按方子长一块的。 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 卢湛尚算忠心与情义两难,桃儿又为什么? 他扶着石壁起身:“你也累了,歇一会儿吧,趁着天还没黑,我去那边看看,兴许你眼拙看漏了。” 桃儿心一急,忙高声叫:“你给我坐下!” 裴晏一愣神的功夫,桃儿便已跳到他面前,一把将他按回去,力道之大,他猛地坐在石板上,后腰脊骨一阵生疼。 桃儿见裴晏吃痛,赶紧松开手,但想了想,还是叉腰站着:“阿爷这也不会,那也不会,出去转半天什么找不着,还倒被咬一口……你,你还是就在这儿照看卢公子吧!” 说完,便拿着卢湛的刀说再去叉条鱼。 人一走,卢湛怯生生地说:“大人,桃儿也是累着了,口不择言,你别往心里去。” 裴晏睨他一眼:“什么时候醒的?” “她一吼……我就醒了……” 卢湛干笑两声,挪着身子想坐起来:“大人,我感觉好些了,再等两日,便不用麻烦你们了,到时候我去岛上转一圈看看怎么找法子回鄮县。” 裴晏给他搭了下脉,点头道:“嗯,毒解了。” 卢湛讪笑着安慰:“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大人不必忧心。” 裴晏转头望着桃儿离开的方向,将匕首塞到卢湛手里。 “你坐一会儿,我去看看她。” 裴晏站在岔路上,往左是立泉,往右是断崖。 他想了想,转身向右,踏着霞光走了会儿,果然传来窸窣声响。 “他醒了,还问我东西是哪儿来的。” “我有点怕……我看他好像知道我在骗他……” 那头没了声响,裴晏稍稍往前挪了挪,便听见了个熟悉的声音。 他心间一紧,忙拨开挡在眼前的藤枝,斜晖映照,在她周身勾着金边。 “你把这个分四份兑在水里喂给他,让他睡过去。” “哦。” 第一百一十章 交易 送走桃儿,云英沐在丹霞中站了会儿。 远眺看得见海,但听不见浪声,风一停,耳畔便只余心跳。 本是约在断崖下老地方见的,爬上来做什么? 她给的机会他不要,重来多少次都一样,他们不是一路人,至于那些早就不该有的妄念…… 也就到这儿吧。 云英一咬唇,转身走向崖边,拾起树藤,却听见两处簌簌声响。 她指尖一勾,从袖口捻出暗器,目光在林间几处树丛间来回,试探道:“桃儿?” 等了会儿也没动静,云英想了想,转身慢悠悠地绑藤蔓,悉心听着身后。脚尖在崖边踮了两下,左膝忽地一弯,啊地一声佯作滑倒,左后方的树丛里果真有了动静。 她身子后仰,手一抖,暗器飞入树丛间,本该插入枝干,却没有声响。 “出来。” 云英站稳了看着那头,冷声道:“我不想说第二次。” 裴晏无奈从树丛间走出来,右袖破了道口子,鲜血顺流往下,从食指尖滴淌到泥地里。 霞光灼眼,他只能垂眸望着她脚尖 。 “谢娘子可还安好?” “活着,很失望是吗?” 她顿了顿,冷哼一声:“裴詹事若是想跟踪我,趁夜偷袭的话,也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我知道你不想见我。” 裴晏抬起头,朝崖边走了几步,“但我想看看你……没有别的意思。” “你说对了,我不想看见脏东西。” 她瞥了眼那一直淌着血的手指:“老天爷指望着你回去和扬州那群畜生狗咬狗,你就该好好待在这儿把牙磨尖些。别再跟来,这里高,你这般废物下去了上不来,枉费桃儿为你哭死哭活。” 话音落下,她拽紧了腰间的藤条,后退两步,脚一踮,便跳了下去。 山崖虽峭,但峭壁只有一截,绑着树藤往下不远便有一横台。台边有缓坡,大抵是过去某一次山崩,落石碾出来的一条路,也是桃儿豁出命来寻着的生路。 云英顺着缓坡滑到底,浑身已滚满了黄泥。 昨天桃儿抱过她,身上沾了泥,回去平哥打量了她许久,许是念在她和程七本就是进山挖坑埋尸的才没多问。 刚换好来时便放在树根下的干净衣裳,身后便是一阵响动,很快就听见脚底打滑,也不知是什么位置重重地闷磕在石头上。 云英下意识看过去,双唇微动但没出声,犹豫片刻,三两下将脏衣服包好,转身就走。 “云娘!” 裴晏狼狈地追上来,他伸出手,看见手上血水被泥浆搅散,红丝如蛛网漫开,霎时又顿住。 身后忽地没了动静,云英顿足,眼尾暗暗朝身后扫,冷淡地说:“你要是不想活了,我现在就可以成全你。” 裴晏忙道:“宋朗和红樱还在小东岛上,卢湛说他走的时候岩洞里的吃食还在,应该能撑些日子。” 等了会儿,她头也没回地问:“说完了?” 他垂眸。 “我再说最后一次。别再跟来。” 远处的身影徐徐没入林霭,裴晏痴站在原地。 阿娘扔下他先走了,元琅也与他渐行渐远,他在这世上总是被人抛下的。 他望向天。 暮色将尽,余晖已被密林遮住,只在风动时露出几束光,于他满是血污的掌心上忽明忽暗。 心口如灌满了岩浆,灼热刺痛顺着心脉涌向四体百骸。 心跳得越来越快,呼吸亦跟着渐渐灼热,清风自她去的方向吹来,他只觉脑子里倏地一震,疾步追上那快要消失的白影。 身影渐渐近了,也再顾不得许多,他从背后紧紧抱住她,头低垂着埋进她耳后。 他不甘心,他舍不得。 她明明也和他一样…… “裴晏。” 她转过身,仰头看着他,他们离得很近,近到只需她踮踮脚,便能再吻上他。他们过去也曾这样望着对方,那时他眼底澄净,映衬着她的眉眼和那点好胜心。 他现在眼里心里都有她。 她赢了……足够了。 “我若是你,到江州第一件事就该去凿堤,等淹了田,起了疠疫,只封村不施药,寻些三教九流放流言,不出一个月,必生民变。取代了李规,再翻元昊的旧账,快则三个月,慢则半年,江州轻轻松松就到手了。” “南朝昏聩,民不聊生,先帝南征,用杀戮换来十几年的太平安定,是对是错?” 她扬起头:“凡事总有牺牲,身在高位,就要高瞻远瞩,不能只向下看,只要结果是好的便够了,过程如何,并不重要。” 裴晏抿唇,元琅也是如此说。 春水满塘 第144节 道理他明白,但他没办法不向下看。 “这都是殿下教我的。” 云英见他听明白了,轻声嗤笑:“如今天下已定,你们想清吏治,想河清海晏,要屏除南北之别,要提拔寒门,还要彻底绝了如你,如卢湛这些高门世家的后路。这桩桩件件,哪一条不是要踏着血路才行得通?但你既要又要,所以你窝囊。” 他苦笑无言,他头一回觉得,她若是笨一点该多好。 “没有不流血的政令,也没有不吃人的权贵。我若想往上爬,做个吸骨敲髓的人上人,你如今兴许得向我行礼,叫我一声王妃。但我是砧板上逃出来的,我和那些灶底下的肉骨头说过话,吃过她们让给我的下水,才等到平哥给我穿上衣服,我做不到。” 她掰开他的手,指腹轻擦过他掌心磨破的创口。 “你想做辅弼臣,就好好待在高处,别往下看,也别为了一两只蝼蚁,耽误了大业。我有亲人有朋友,天高海阔,我自有去处。” 她踮起脚,轻贴上他冰凉微颤的唇瓣。 “别再跟来了,那些没了孩子的娘子可不懂什么帝王权术,她们眼里只有好人和坏人。” 裴晏倏地揽住她,俯身吻回去,紧扣着后枕不松手。 唇舌交叠纠缠,直至绞尽了气息,她才推开他,他抢先道:“我对不起她们,你给我个机会补救。” 云英稍定心神:“死都死了,如何能补救。” “你不是有仇必报吗?你甘心就这么走了?” 她凝眸看着他,嘴角一撇,失笑说:“那这生死簿上可少不了你的名字。” “可以。等该死的人都死了,你把我放到最后。”裴晏将她刚才扔来的暗器,放回她手里,“这是我的定金。” 他拉着她的手,贴上自己心口。 “我们做个交易。” 卢湛往火堆里扔了把半干的枯叶,手抓得太满,盖住了火势,青烟顿时氲满石洞。 “对不起……” 他忙挑开那些叶子,还好火没熄。 桃儿咳了几声,没心思怪他,只看着外面,忧心忡忡:“阿爷怎么还不回来?会不会出什么事了?” 卢湛想了想:“大人轴得很,你刚骂他这也不会那也不会,我看他必定是要抓到鱼了才肯回来。” “这也算骂?”她低下头嘟囔,“这不是实话吗?” “我知道是实话,但大人不是脸皮薄嘛。” “也是……” 火势渐渐旺起来,挡在两人中间,卢湛偷偷抬眼觑看桃儿拿小树枝戳草木灰。 族中兄弟都早早成家,但他一出生便是残缺的,琴棋书画样样不通,模样也不够清润,门当户对的不好寻。可他阿爷是嫡长子,哪怕就是死了,往下寻个竹门肯定会惹旁人闲话,他无意中听见叔母向叔父诉苦亲家不好找,一气之下便说要和表兄去从军。 成什么鬼亲,他才不稀罕。 表兄笑他不懂,他那时是不懂,但现在…… 他低下头,也折了根树枝戳灰。 还是当个傻子好。 洞外有声响,桃儿惊喜地迎出去,见裴晏满身脏兮兮地回来,手上都是已经干了的血块。 “阿爷你怎么……” 裴晏从断崖爬上来,累得有气无力,他靠着火堆坐下:“摔了一跤。” 见两人盯着他手上的伤,便又淡淡地补充说:“树上摔下来的。你说得对,我这也不会那也不会,什么忙帮不上,还倒添乱。” 桃儿愣住了,阿爷好像在生气,但她又不确定,只好眼神询问卢湛,卢湛挤眉弄眼地朝她点点头,她顿时有点慌。 “怎么会呢……我嘴巴笨,我瞎说的……”她干笑着递上早就备好的水,“阿爷喝口水吧。” 裴晏看着这下了药的水,想了想,接过来一口喝了。 睡一觉也好,至少心没有那么疼。 至少她还在他梦里。 水牢的门打开,一高一矮两个差役提着食盒进来。 “吃饭了。” 关循大半身子泡在水里,身子稍稍一动,便扯着锁骨上穿着的铁链,他冷哼了声,眼皮都没抬。 “这拴着也过不来啊,要不我给他拿过去?”高个子说道。 “拿什么拿?上头说了,死不了就行,管那么多?这水里不知道有多少泡发了的死耗子,你也不嫌脏。” “也是。”高个子将食盒放在水边的石阶上,“我今儿弄了些好酒,喝一壶?” 矮个子笑道:“你这新来的,倒是挺上道。” “那当然。” 高个子说着,回身看了眼关循,正对上他微微抬起的头,四目相交,彼此都勾了勾嘴角。 “你去了下头,可要多多保佑我。” “什么?” 矮个子一愣,刚要回头,一双手捏上他的头,用劲朝右一拧,颈骨咔嗒一声,整个人便栽进了脏水里。 “瑾娘她们还好吗?”关循赶紧问道。 “好着呢。” 陆三蹚进来用力扯了扯钉在墙上的链子:“但孩子就剩一个了,红樱和宋朗还在小东岛。” “脚下也有,我左脚废了走不了,你快带她们离开扬州,不用管我。” 陆三一听他脚瘸了,眉头一紧,又看了看他肩上的伤,的确是走不了。 “你以为我不想走?云娘想救你。” 关循一愣,咧嘴笑道:“我就知道她靠得住。你跟她说,照顾好瑾娘,人情我下辈子再还。” “命就一条,有个鬼的下辈子,要还,就这辈子还。” 外面有些动静,陆三回头看了眼,从怀里掏出个药瓶抖了两颗,塞进关循嘴里:“我晚点再来。” 刚走到门口,通道里果然传来些声响。 陆三靠在门后,暗暗摸出刀。 “门怎么是开着的?” 一个熟悉的声音边说边探了个头进来,陆三猛地出手,对方却大叫:“哎哎哎是我!!” 刀尖在咽喉处划了一小道红痕,玄元子吓得念叨了半天阿弥陀佛。 陆三眉梢微挑:“你他娘的不是道士吗?” 玄元子白了他一眼:“兼收并蓄,不行吗?” 陆三冷哼一声,重新扬起刀:“那你叫一声,看看是菩萨先来救你,还是道祖先来。” 他手一扬,张令姿赶紧从后面跟上来:“陆郎君,刀下留人。” 陆三拧眉道:“你们何时跟踪我的?” 他竟没发现…… 张令姿回身看了看:“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还请陆郎君随我来。” “我凭什么信你?” “我与陆郎君是来做同一件事的。”张令姿从怀里摸出两把铜匙递上,看了眼泡在水里的关循,“你先试试真假,但莫打开了,眼下还不是时候。” 陆三将信将疑地接过,跑回水里试了试锁匙,锁扣一响,东西是真的。 关循朝他微微点头,张开嘴,他将锁匙放入关循舌下。 “巡逻的过来了!” 玄元子催道,陆三看了眼泡在水里的尸身:“他怎么办?” 张令姿想了想:“我来处理,琰儿,你先带他回我房里。” 房里满是熏香,陆三戒备地贴在门边,忍不住搓揉鼻尖,这避子香他过去天天闻,他本以为云娘也和婉儿他们一样,只是喝凉药熏个香,晚香都生得出孩子,云娘自然也有机会。 当然生不出也无所谓。 可那白凤竟是下了狠手,彻底毁了她的身子。 玄元子悠闲煮着茶汤,倒上一杯,吹凉些抿了口:“我若要出卖你,早就告诉张康,让他们去离岛抓你们了。” 陆三眯起眼,掩藏杀意:“你怎么知道我们在离岛?” 玄元子一笑:“扬州十里八乡,到处都是青衣道的信众,岂有道爷我问不着的消息?当初你们的行踪,那也是我打探给那裴詹事的。” 陆三挽起袖子上前就是一拳,玄元子左眼顿时青肿,全是金光,他捂着眼忍痛道:“打我干嘛?你他娘有病吧?” 陆三冷笑道:“你不是会算命吗?不知道为什么打你就算算呗?” 玄元子愣了下,恍然笑道:“怨我有什么用?又不是我让你当王八的!” 他咂摸了会儿:“但你要说命数,人家可是咸卦,虽有些波折,好歹未来可期,你一艮卦……还是认命吧。” 陆三唇角一勾:“老子从来不向死人认命。” 玄元子想起嫂嫂说裴詹事不识水性,凶多吉少,叹了声:“也是,倒是可惜了。” 约莫过了一炷香的功夫,张令姿才款款归来。 玄元子凑上去:“他可起疑了?” “没,我这么多年的夙愿都是要替徽之报仇,难得抓到了关循,叔父又怎会起疑呢?” 陆三没工夫听他们废话,忙问她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想与云娘子做个交易,还请陆郎君替我带话。” “我凭什么信你?” “顾刺史就在城中。云娘子说得对,光脚的不怕穿鞋的,我要他们都替徽之陪葬。至于报酬……” 春水满塘 第145节 她看着他,眸光熠熠:“过去徽之答应关循却没做到的,我来做。双赢的买卖,她不会拒绝的。” 第一百一十一章 合谋·上 陆三在回来的路上着实犹豫了一番。 关循与他算是谈得拢,若不冒大险,他也愿意救。但眼下局势分明不在他们能掌控的范围内,难得他们几个命都这么硬,那狗皮膏药也总算是甩掉了,早些离开扬州是最好的。 可那些扬州兵不知道究竟在打什么主意,城中三步一岗五步一哨,闲杂人一律不许外出就算了,周边诸岛也不许出船。每个村子都有人值守,查得比秦攸禁海时更严了。 宋九这便宜儿子不接回来,云娘是肯定不会走。他只能老老实实地将张令姿的提议转达。 瑾娘听闻关循还活着,顿时喜极而泣,宋平却睨着陆三问:“你看女人的眼光向来不太准,你确定她没有骗你?当俘虏时的那些话可不能当真。” 陆三刚塞了一大口鱼腹肉,嘴不空,便将竹箸一扔,挽起袖子就要干架,程七忙摁住他,两头说和。 云英心头揣着事,没精力安抚他们,直问道:“照你这意思,眼下扬州刺史和会稽郡守都在定海县城里?” “应该是,城中有好几处重兵把守的院落,我费了好些功夫才找准路子。” 云英半晌没接话,瑾娘怕她不愿冒险,暗自着急又难以启齿。云英眼尾扫见,在桌案下轻拍了拍她的手。 “这买卖她只能找我,可我不一定要找她。双赢归双赢,但我们的风险大,怎么想都有些亏。让她的好叔父先把海禁解了,当是见面费,朗儿能安全回来,我们再往下谈。” 陆三点头:“明白了。” 程七难得插嘴问道:“以她的身份,想见顾廉并不难,既然存了玉石俱焚的心,何以说只能找我们?” “一块玉,砸不了两块石头。” 云英低头戳着鱼骨,嘴角微扬:“她想杀的是扬州最有权势的两个人,出多少钱,卖多少回身子都找不着人肯做的。” 程七也不傻,想了想便明白了另一人是谁。 宋平突然没头没尾地接了句:“我想沈夫人这买卖之前应该是与裴大人说好的。” 程七有些诧异地看过去,头几天宋平还特意叮嘱他别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下倒是自己先说了。 陆三嗤了声:“吃饭呢,提那晦气玩意干嘛?” 宋平含笑看着云英,她一直垂眸望着戳散架的鱼骨。 “只是突然想到了。”他说。 云英扔下竹箸,抓起桌上剩的几块饼塞到陆三怀里:“路上吃,别耽误时间,我们能等,关大哥的伤势不能等。” 陆三嘴上叼一块,怀里踹一块,临出门,忽又想起还有事忘了说。 “那个秦攸似乎是被张康软禁起来了。” 他想了想,又说:“而且那姓甘的县令将城东一村子腾干净了安置那些没死的羽林军,美酒佳肴管够,还送了几批娘子进去。村外半里却层层布防,甚至比城里面都看得紧些。气氛颇有些异常。” 云英稍作思忖:“知道了,你也小心些。” 他嘴角扬起:“放心。” 鄮县的风才停没多久,扬州与江州交界的永嘉、晋安一带又起了风。江州去岁受了灾又变了天,上上下下都忙着适应新主,没功夫救灾。 刚栽下的春苗没了,眼看疫病四起,流民全往永嘉郡涌。但扬州正被人翻着旧账,节骨眼上不能出岔子,顾廉不许永嘉郡动兵,郡守孔元礼便雇人在几处关卡要地设防。 民与民斗,一边虽是惯匪,但收钱办事,一边手无寸铁,却是以命相搏。十余日下来,各有减损,死伤者众。幸得裴晏心思不在这上头,消息才一直被压着。 可日头升温,那些死尸漫山遍野地堆放,很快便染臭了几条河道,城中也不乏漏网之鱼,疫病根本控不住。 顾廉心思都在剜除京城来的眼中刺上,便让永嘉郡自行处理。孔元礼气得在衙署里痛骂。 张令姿得了陆三的回信,便以永嘉治疫需筹备药材为由,让张康解了海禁。夏日将至,疫病一旦蔓延开,断不是永嘉一郡的事,张康不想当第二个孔元礼,便允了。 陆三又等了两日,见解禁为真,并无后手,这才趁夜去找赵二。 云英在石滩上吹了大半个时辰的风,今夜天公作美,风总往该吹的地方吹,若顺利,天亮前应该就能回来。 她将头埋在双膝间,双眼漫无目的地凝望远处。 月明,浪平,她的心却不平。 裴晏也说要与她交易。 他说顾廉在扬州所行之事,罄竹难书,桩桩件件拎出来都能掉脑袋。但只清算一人不够,不然继任者不管是谁,都只会被排挤架空。 通倭乃朝廷大忌,无论是哪一方都无从转圜。五年前沈居通倭一案是吴王亲办,到底是铁面无私,还是包庇下臣自己也从中分了一杯羹都不重要。 他们要捉活口只是为了让吴王心有忌惮,莫再多方下注,试探东宫底线。 可如今,扬州兵偷袭他们,人证物证都没了,他此行既已失败了一半,剩下一半,反倒是没了掣肘,可以随他便宜行事了。 既然明路他想走走不了,那她想杀谁报仇,他都可以帮她,包括他自己。 他说,他只想她以后想起他时,不要嫌恶记恨。 “狗官那么多,没功夫想你。” 她是这么说的。 但如果能与张令姿合谋,张令姿想要的,他想要的……也不是不能两全。 她回身看向竹屋,周寡妇匀出来的地方不多,但妙音眼下正是胎象不稳的时候,便单独给他们夫妻俩誊出一间来。 又坐了会儿,拂晓将至。 想来宋平应是会早起候着,云英便起身去敲门,可敲了两下没人应,又喊了两声才用力推开。 妙音似是看着什么出了神,云英走近她才警醒,双手忙伸到身后,顿了顿问:“你怎么来了?” 云英瞥了眼鼓着的被衾:“平哥呢?” “去煎药了。” 云英坐到她身边,轻抚着微隆的小腹,含笑逗了会儿肚子里的孩子,另只手灵活地钻到妙音身后,将那支手弩出来。 比寻常弩箭小许多,轻巧好拿,但威力不减,是宋朗花了两个多月的功夫做的,给妙音的生辰礼。生辰未到,弩箭也尚有些地方没打磨好。 妙音见没藏住,只好叹了声,从云英手里拿过弩箭,轻抚木纹。 “他走的时候把这个给我,教我怎么使,他说,阿爷不会丢下我们的,他让我不要怕。”妙音苦笑道,“连红樱都问过我,她说宋朗这么孝顺,我为什么不喜欢他?我想他大概也知道。” “嗯,他知道,他说你教他的那些圣贤道理他听不进去,你让他习字抄经他也不爱练,他以为是他贪玩厌学,让你失望了。” 妙音泫然道:“他还小的时候总缠着我,想我抱他,我受不了,总把他赶出去……是我不好。我一看见他,就会想起他的阿爷是……” 云英握了握她的手。 “但从鬼门关走一遭,我醒来第一件事便是在想,他还活着吗?他是不是到死都在盼着我能抱抱他……” “那就更不能抱了。” 云英笑着打断她:“朗儿跟陆三小时候一个样,给三分颜色便要上房揭瓦的,等待会人回来了,你先随便夸夸他给你做的这玩意就行,让他有个盼头。” 她伸手擦去她眼角将落未落的热泪。 “你也不用太为难自己,慢慢来。” 宋平端着汤药进来,屋子里两个女人正抱在一起,眼睛都红红的。妙音近几日担心儿子,一直心情郁结,哭一哭不稀奇,可另一人就稀罕了。 看来他猜得八九不离十。 宋平喂妙音服完药才说:“朗儿他们回来了,在程七那歇,你也再睡会儿,等天亮了再让他过来。” “你让他来吧。”妙音垂下头,“我这会儿反正也睡不着了。” 宋平微微抬眉,瞥了眼云英:“那好。” 一出门,宋平便拎住她:“你与妙音说了什么?” 云英抿唇笑道:“女儿家的体己话你也要打听?” 他问:“你都知道了?” 云英装傻:“知道什么呀?亲儿子死里逃生,哪有当娘的睡得着?” 宋平捏起她的脸,笑嗔说:“多管闲事。” 嬉闹间,烂船架子后面忽地冒出个脑袋,两人目光顺过去,又很快缩回去了。 云英凝眸看了看,扬声喊:“出来吧,都看见你了。” 默了会儿,宋朗低头咬着唇从船架后走出来,朝宋平恭恭敬敬地喊了阿爷,便问妙音是不是睡了。云英在一旁笑着咬耳朵:“你看,哪用你做坏人?” 宋平睨她一眼,答说:“醒了,在等你呢。” 宋朗有些意外:“真的?” 宋平侧身让了条道,宋朗赶紧跑到门边,鼓起勇气叫了声阿娘。里边安静了好一会儿,轻轻地应了声。 云英蹑身凑到窗边,戳开一指缝,看着宋朗走到床边,刚说了两句,妙音便抱住了他。 她不禁叹笑,阖上窗,一回头便见宋平还盯着自己。 “无事不登门,你不会只来劝他们母子和睦的吧?” 云英啧了声,顿时有些局促,但看这眼神,听这话头,眼眸一转便问说:“你是不是已经知道了?” 宋平抿唇反问:“知道什么?” 风水掉头太快,但云英可没那好脾气,她双手抱胸,拧眉说:“少跟我装傻!” 宋平笑道:“真是裴大人?” 云英点点头。 “裴晏说他们的船原本堵住了漏,但扬州兵登船后,带走了张令姿和玄元子,转身便要杀他们灭口。卢湛本就受了伤,又中了朗儿的毒,那些扬州兵突然发难,船上他站不稳,这才坠了海。” 宋平一直含笑看着她:“所以呢?” “顾廉一直没有直接插手这些事,他们在会稽郡辖内偷袭朝廷三品官,恐怕张康早就成了弃子。沈夫人是张康的侄女,若张康失势,我担心我们就算能救人,也无法全身而退。秦攸带上船的只是少数,其余兵马在余姚附近驻扎。” 她一说起这些便神采奕奕,眼底衬着水光,让他有些恍惚,仿佛看见了故人。 云英没发觉宋平出了神,好一顿分析,最终总结道:“杀人,一两个人就够了,可龙潭虎穴救人……我们得有个备选。” 宋平收回神思:“那你打算如何?” 云英抿抿嘴:“我给你指地方,等天亮了,你和程七去把他们接下来。” 春水满塘 第146节 “他们?” “桃儿和卢湛也在一起,卢湛伤势有些重,这两日应该能站了,但行动不便,断崖上弄下来还需要费些力气。” 宋平笑问:“你不去吗?” 她转过身:“你跟他说,他想将功补过,就要听我的,再敢在背后偷偷算计,我亲手送他上路。” 陆三将宋朗送到,顺赵二的船回了定海。 他们先前说好,若一切顺利,便去将张令姿请来商量后面的事。他前两日进城,又给关循服了几颗伤药,可水牢里那般泡着,吃什么药都是治标不治本,能不能活下来,全看命够不够硬。 玄元子臭着脸回船舱,横眉竖眼地痛骂陆三。 “啥事都要回去问,半点主意拿不了,要解海禁也不说为什么,还老神出鬼没地大半夜扰人清梦!我就算了,女郎的闺房也随随便便进出,简直不要脸!” 他将小食重重搁在桌案上,顺手抓起个米糕:“嫂嫂还说给他吃好东西,人家可怕我们下毒呢。” 他一想起方才给陆三送吃食,那厮白眼都快翻到头顶的模样,气得一口一个,三两下把那盘米糕吃干净了。 张令姿靠在软榻上闭目养神,只偶尔应一声。 “嫂嫂,你是当真要救关循还是……” 他警惕地看了看门口,凑近了低声说:“还是想利用他们?这几人我看都不好相与,那娘子能在江州傍上军镇黑吃黑这么多年,肯定还有别的相好,万一没有一网打尽,怕是……” “你放心,我没骗他们。” 玄元子一愣:“为何?即便他们说的是真的,但说到底,兄长还是因为沾上他们这些倭人才送命的。他们是可怜,可这儿本就不该是他们待的地方,要怪就怪命不好,没生作南朝人。” 张令姿睁开眼。 “我在岛上跟他们说我想通了,是骗人的。在岩洞里,那些羽林军每次搜到洞口,我都在想,只要我喊一声,这些年忍辱负重的念想,总算是有个收场了。可回了定海,第一晚醒来,我只有一个念头……” 她徐徐抬起双手,目光穿过指缝,看着窗棂间透进来的光。 “她们还好吗?那个我抱过的孩子……她还活着吗?” 玄元子垂下头,陆三说过,那些娘子只有十余人活下来,除了个十岁稍大些的丫头,其余的孩子都没了,有些连尸身都没飘过来。按赶海的说法,算是做了龙王的新娘。 那几个丫头没少围着他算命起卦,命数都不好,他把话往好听的说,也不知她们听懂了多少。 或许听不懂才好。 若逆不了天,改不了命,除了能提前备好棺材,他这一身神神道道的本事,与狗屁有什么区别? 船靠岸,张令姿让船工先将赈济粮卸到岸边,原地候着,她与玄元子跟着陆三进村。 陆三远远望见程七,刚喊了声,程七一动便露出身后的桃儿。陆三脚步一顿,眉间骤紧,不祥的预感铺天盖地笼罩着全身。 很快,他就看见那紫衣瘟神从谢妙音房里出来。 “操!”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8-09 qaq重庆这两天上40°,公司的空调歇菜,脑子都快蒸熟了,摸鱼都摸不进去…… 第一百一十二章 合谋·下 桃儿把云英从床榻上拽起来,急冲冲地让她快去救人。 云英狐疑地迈出门,没走几步就看见陆三满脸怨气地怼在裴晏跟前,边挽袖边咬牙道:“你他娘是属蟑螂的?这都死不干净。” 裴晏没心情斗嘴,但也不怯不躲。 程七两头陪笑劝不好,正头疼,见桃儿搬来了救兵,如释重负地大喊:“娘子!三爷把沈夫人带来了!” 互不相让得快要亲上的两个人立马各自后退一步,臭着脸看向别处。 张令姿含笑施礼道:“裴詹事吉人天相,真是太好了。不知卢卫率……” 裴晏抿唇回礼:“受了些伤,无碍。” 云英上前来捏了下陆三的脸,眼神询问是否确认没有尾巴跟着,得了肯定才招呼张令姿:“沈夫人进屋说话吧,早些谈妥了,你也早些回去,免得惹人起疑。” 张令姿点点头,心想裴晏知道她的病情,若要合谋交底难免会说漏嘴,便让玄元子留在外面。 玄元子嘴上应得爽快,待其余人都进去了,眼珠子环视一圈便钻到了屋子背后。 他蹑手蹑脚地伏贴到窗边,刚听完几句客套话,另只耳朵便被陆三用力地拎起来。 “大人说话,小兔崽子少凑热闹。” 他不敢出声,只能龇牙咧嘴地任由陆三拽走。 程七推窗左右张望,回身说:“三爷逮走了。” 云英懒懒地应了声,这间屋子平日吃饭用,高高低低的坐处多,她进来便挑了角落那把斜躺着最舒服的高椅,半截小腿搭在扶手上摇晃。 “我做事就图个自己高兴,关大哥能救则救,救不了,我给他多攒些陪葬,让无常逮回去凑一锅炸,正好看看,南朝人与他们倭人有几分不同?是油水多些,还是骨头酥脆些。” “沈夫人既然认得我,那我也不跟你说废话,就算是过去在我的地方,一州刺史加上世袭藩王,你想要的这两条命都太贵了……” 云英瞪了眼一直盯着她的家伙,嘴角一扯,调子也略高三分。 “但裴詹事说他出得起,我就做个顺水人情,朗儿安全回来,这人命牙子的报酬我算收到了。别的,你们就自己谈吧。” 裴晏不免苦笑。 宋平来找他时说云娘答应了,但具体的等见面再谈,可一整天过去,他也没见着人。这下算是明白了,她原是买张令姿的账,他是她交易出去的货。 裴晏收回目光,也收起遐思。 “吴王虽好面子,但更重利益。只要能除去顾廉和他的裙带帮衬,位子空多了,就得有新人坐。太子只要答应既往不咎,又让些好处出来,沈夫人先前想翻的案,便不难。但夫人如今想要吴王的命,这非同小可……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 张令姿想了想:“无妨。裴詹事只需除掉一人即可,另一人,我想我有法子一命换一命。” 裴晏知晓她的病情最长也就剩个三五年,便不再劝,转而请张令姿给秦攸稍个口信。 云英没忍住开腔:“趁夜偷袭,那么多羽林军,死伤还没岛上被关大哥埋伏掉的多,如今个个都在定海好吃好喝地供着,唯有你们两个旱鸭子被逼下了海,秦校尉怕是早就与扬州官场搭上了,你还信他?” “你胡说!!” 卢湛蹭地站起来,气鼓鼓地以金鸡独立之态往她这头蹦,没跳两下,踩着块碎石,重心一歪,一屁股跌坐下来,憨实地一声闷响,一旁坐着看戏的程七都眉头紧皱,替他叫了声哎呦。 “我哪儿胡说了?” 云英直起身,挑眉翻起旧账:“有些人白天收了李大人图纸,信誓旦旦地承诺会替他修水渠、筑大堰。可入了夜,自家府里十几个人轮着班地溜出去凿堤。若不是秦攸阳奉阴违,那就是你的裴大人口蜜腹剑,笑中藏刀了?” 她顿了顿,目光故意扫过裴晏,满脸担忧地看着张令姿:“我做生意最公道了,两头都是客,沈夫人可千万要当心别走了李大人的旧路。” 卢湛脖子涨得通红,结巴道:“这是两回事!” 云英得势从不饶傻子:“那就说说这回的,你家大人与我说初十才围岛,让我回去把妙音接走。可秦校尉老早就禁了海,十里八乡,连艘小渔船都要登记了定时清点。是秦校尉骗了你们,还是裴詹事骗了我呢?” 她故意拉长音,幽幽笑道:“你可要想清楚了再开口哦~” 卢湛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嘴刚张开,裴晏赶紧上前打断,扶他站起来,搬了个矮凳去墙角坐着。 “秦攸的事我心里有数,不会让你为难,你也别给我添乱。”裴晏低声说。 可屋子里就没有多大,他一回身,连张令姿都垂着眼帘,唇角轻扬。 “多谢云娘子提醒。”张令姿递了个台阶,“但秦校尉被软禁在甘县令城西的别院里,而他麾下的羽林军则安置在城外东郊村落中,相距甚远不说……两处都层层设防,裴詹事恐怕得先回余姚接管那些驻守的羽林军,再与之里应外合的好。” 裴晏稍有迟疑:“余姚军中,未必就没有暗桩。兴许我一露面,便被灭口了。” 云英一直暗暗觑他,见他这模样,顿时生出怀疑,冷声提醒说:“你别打陆三的主意,严加看守的人那么好救,我也用不上你们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 裴晏抬眼看过去,她便移开了目光,他叹了声说:“上回程郎君说的法子,我觉得可行。只不过……需要你们几位的帮忙。” 程七突然被点,一脸茫然。 宋平先想起来:“裴大人是想当那吃香火的活菩萨?” 裴晏颔首道:“扬州连遭飓风,永嘉又起了瘟疫,正是易生民变急需安抚的时候。民变需有人牵头,要么绿林揭竿,要么以鬼神惑众。” 他看向张令姿。 “扬州的青衣道是近五年才有如此盛况,名义上,逢初一十五派米,可实际上,只有在你和玄元子出面的地方才有米,其余各地都只发糠,不过日积月累,也是笔不小的开支。这么大手笔,扬州只有一个人出得起,我猜得对不对,沈夫人?” 张令姿抿笑道:“裴詹事是聪明人。” 眼看其他几个人都露出那种原来如此的表情,卢湛犹豫再三,偷偷瞟了眼那凶婆娘,把话暂且咽回去,打算晚上再问裴晏。 但很快张令姿就接着说,当初沈居案发,她宁愿被贬为贱籍,也不愿用那早就写好的休书躲回娘家。顾廉找到她,让她来做这青娘娘的圣使。 “他说我们也算远亲,账交给自家人他才放心。”张令姿嘲弄地笑了笑,“一部分是各郡县上缴的孝敬,还有一部分是他让我学云娘子在江州那般,做个买卖牙人。” “别的都差不多,只不过你做的人命买卖,我做不了,但我这儿也有云娘子没有的私盐生意,算起来,我应是赚得比你多。” 云英乐道:“民变说到底要横竖都是死才敢闹,初一十五撒撒米糠,吃不饱,但也饿不死了,再说你们这儿有实打实的好处,自然能逼得别家菩萨断香火。回头他若是失势,兴许还能借你这鬼神之道自个儿造势搏一搏。” 她越说越起劲,索性搬着椅子坐到张令姿旁边问她收几成利,张令姿如实相告,不同身份,不同州郡,是不一样的价钱。 云英空手拨了拨珠算,大致有了个数。 “他就牵个头,剩的通过你这道闸,摊给所有盐贩子。一箭三雕,我过去可真是小看他了!” 裴晏见她兴起,收了声含笑等着,直到灼灼目光盯得让她不得不抬眼睨回去。 “你们继续。” 她搬回墙角,躲开那双眼,侧身坐下。 裴晏接着说:“我在建康翻看文书时看见,扬州十年前因飓风受灾严重,在仲夏额外办过一次龙王祭。” 张令姿蹙眉说:“裴詹事是想……” 程七笑着接过话头,将他上回随口开的玩笑绘声绘色地又唱了一遍:“眼看吉时将至,海面上仍是水雾弥漫,但也没办法。令官手一挥,鼓乐齐鸣,谁知那祭品刚一入海, 风浪骤起!霎时便已白昼似夜,狂风大作,密云间电光穿梭,隐隐似有龙吟。突然!金光破晓之处,一叶扁舟随着……” 他戛然而止:“可裴大人你不识水性啊。” 卢湛听得津津有味,倏地断了,还有些抓心挠肺。 春水满塘 第147节 裴晏走到宋平面前比了比,他比陆三稍矮些,但和宋平倒是差不多高。 “我在建康只见过顾廉一面,这段日子在鄮县虽与张康应酬了几回,但也没说什么,各中细节我回头告诉你。龙王祭不像宫里祭天,百姓可都是能看着的,众目睽睽下那一会儿好应付,寻着机会我们便换回来。” 这分明就是学的他们在郢州城的法子。 云英冷哼一声:“你倒是会有样学样。” 裴晏笑道:“但此计关键之处不在你们,而是……” 他回看张令姿,她想了想抿唇应道:“我去与他说。” 破屋中,陆三和玄元子对坐而视良久。 风一吹,头顶又掉了些泥碎下来,正巧落进玄元子后颈立。他像个猴子似地伸手挠了半天没抓出来,刚一起身又被陆三摁回去。 “不是,我就抖抖渣,不溜。” “你倒是溜一个看看。” 他只好坐回来,气鼓鼓地从怀里摸出三枚铜钱起卦。 陆三嗤笑说:“你可以算算,今日会不会挨我一拳。”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我说会,你便打我,我说不会,你还是打我,还要笑我算的不准。”玄元子唇角一勾,蛇打七寸,“我这卦问的是,裴大人何时才能和云娘子重修旧好。” 陆三脸一垮:“我看你是皮痒了。” 玄元子忙往后一缩,拳头却迟迟未落,他探出半个眼睛,陆三正盯着他。 “我记得你上回说,你师父是那什么……” “太史令。”玄元子黠笑着凑上前,“想改命数?我可是很贵的~” 陆三眉梢一挑,他立马调转话头:“当然了,我看你顺眼,可以算便宜些。” “老子的命好得很。” 他说完舔了舔嘴唇,难得含糊扭捏地问:“我听那些说书的讲,你们这些方士都会压胜之法,画符下蛊斩木人什么的,可是真的?” 玄元子向后一仰:“我学的是正经道术,你说的这些是歪门邪道。” 陆三撇撇嘴,嘀咕道:“要你何用。” “但道爷我也略通一二。” 陆三立马直起身:“真的?我是想……” “我知道!” 玄元子打断他,左右环顾一圈,从革靴里掏出短刀,砍了截桌腿下来,在手里削了削边,又找陆三要了他的袖箭,在木砣背后刻了些符号,又翻过面开始刻名字。 “生辰八字。” 陆三一愣,玄元子重复道:“裴大人生辰八字。” “我哪知道。” 玄元子恨铁不成钢地说:“那就去打听,八字都没有,我很难帮你啊。” 话音刚落,云英边喊着“陆三你小子把人弄哪儿去了”,边推门进来。 后面还跟着好几个人,玄元子一惊,手里的木砣掉到地上,滚了几圈,落在云英脚边。 她俯身捡起来,先看见背后的鬼画符,眉间紧皱,再翻了个面,复又舒展。 玄元子咽了咽,悄悄往陆三身后躲,手放他后腰戳了好几下。 云英抿唇睨了他二人一眼,将木砣收进怀里,上前揪起陆三的耳朵就往外走。 “你们慢慢谈。” 暮色将尽,元琅安抚好穆坚,亲自送出东宫。 先前扬州快马传讯说裴晏和穆弘都死于飓风,穆坚便已病过一遭。可半个多月后,裴晏却活了,好消息更是随着穆弘的尸身一道抵京。 穆坚在大殿上气血攻心晕了过去,昏迷三四天,醒来第一件事便是来东宫寻晦气。 任他如何劝说廷尉已寻了最好的仵作验尸,扬州呈上的案卷口供也并无可疑。可穆坚已将满腔悲愤都记在裴晏头上,一会儿说要让裴晏那便宜女儿给弘儿陪葬,一会儿又说待裴晏回京,定要讨还这血债。 元琅劝得心力交瘁,安之还活着,他本该高兴,可给刘舜的信已经送出去了,箭在弦上,他还有硬仗要打。 元琅刚回寝殿躺下,内官便匆匆来报,说怀王殿下领着十数近卫,叫开城门,直朝东宫而来。 “让地牢那边准备好。” 内官应声退下,元琅则走到镜前。安之死讯传来,他昼夜难眠,眼下面色刚好。 但来得可真快啊,算时辰,应是收到信就星夜不休地赶回来的。 如此,算是赌赢了一半,剩下一半…… 他阖上眼,眉间紧蹙,胸口抽抽了两下,再睁开眼,双目已然通红。 刘舜步履飞快,三名内官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 “殿下……还请殿下在此等候太子召见。” “滚!” 刘舜猛地一喝,声如洪钟,环眼赤红,如狼顾鸱张,令人胆寒。 最小的内官吓得双齿打颤:“殿下至少……卸甲再进。” 刘舜脚步一顿,抽刀往那内官额前一挥,顶冠倏地开裂,长发披散。 他低声重复:“滚。” “舅父!” 一声哀泣,众人回身看去,太子竟是披着寝衣亲自出迎。 内官匆忙行礼退下,元琅扑上前,双手微颤,泫然泪下。 “请舅父定要为她讨个公道!” 刘舜望着这张与阿姊有七分神似的脸,牙槽紧咬。 “先带我去见他。” 第一百一十三章 春梦 微风自气口钻进来,撩得昏黄的火光在三人脸上跳动。 面前骨瘦如柴的囚犯颤颤巍巍地说完,双膝朝着刘舜跟前挪了几步,额头用力磕在青砖上。 “李熙有负殿下,有负昭仪……” 刘舜负手而立,宛如一座石雕,唯有方才听到“皇子啼哭后,臣亲耳听见昭仪问……是男是女?气息虽弱,但嗓音也远比寻常妇人清亮”时,才稍挪了挪身,双拳紧握,指骨一声又一声地响。 元琅适时上前,泣声道:“请舅父为阿娘做主……” 刘舜避开这张脸,看向脚边跪着的李熙,他右手已被齐腕剁去,创口黝黑腥臭,只能以一截白骨杵在青砖上。 “李熙,我记得,你我是同年同月生。” 李熙身子一震,几不能言。 “当初元琮被围,她怀胎三月也要随我去驰援,太医院没有人敢应她,只有你。你说三月胎已稳,只要日日施针,控制好胎儿大小,便无虞。那时,你还只是太医令手边负责捣药抓方的童子。” 李熙听他直呼天子名讳,心中惶惶:“是……李熙德蒙昭仪提携……” 刘舜倏地掐住李熙的颌骨,将他的头掰起来,面朝自己。 那时他也不想阿姊去,可她要做的事,从来都不容人置喙,他拦不住。李熙人微言轻,他那法子遭到所有医官的驳斥,说如此极易胎死腹中。但她不管,她只问了一句—— “你有几成把握可保我孩儿安好?” “六成……” “足够了。六成都活不下来,那就不配当我的儿子!” 她什么都要最好的,她的男人,她的儿子,都得是天底下最硬朗的汉子。 手腕一转,她手中的刀便直直没入那太医令的咽喉。热血星星点点溅在脸上,更衬她的桃李玉面,月眉星目。 “谁敢把消息传给太后,就和他一样。” 她如他现在这般,挑起李熙颤颤巍巍的下颌:“若你失败了,也和他一样。你这针可要扎准了,只要我儿安然出生,雍王得胜归来后,你便是新的太医令。” 年月匆匆,一转眼,他已近天命之年。 阿姊殁了,她用命换回来那个稚子也没熬过年关。元琮震怒,将太医令李熙贬官流放。 当初,他也是怀疑过的。可当他回神来寻人时,李熙已经死在流放的路上了。 看李熙如今这模样,这些年,想必是东躲西藏地苟活。 但还不够。 远远不够。 “李熙。”刘舜沉声道,“她曾与你承诺,有她一日,便有你一日。” “是……” “那她走了这么多年,你怎么还有脸活着?” 话音一落,他捏紧李熙的下颌,抬臂猛地朝地牢石壁上砸去。黄腻的浆、猩红的血,裹着骨渣,溅得元琅单薄的寝衣上斑驳一片。 刘舜扫了眼跌坐在软椅上的外甥,撩起衣摆擦去手上污渍。 “穆坚刚才来过?” 元琅垂着的眼帘下眸光微动:“是……穆弘在扬州出了意外,他一时还没看开。” 刘舜冷哼一声:“没用的废物,死了就死了。也就是他老糊涂了,才把这扒灰扒出来的老来子当个宝。” 元琅怔住:“舅父你说穆弘是……” “这不重要。”刘舜打断他,“但穆坚记仇,你打算如何安抚他?虎贲军几个主将都是他穆氏族亲,一下子都换,不妥,也没有人选。将与兵,起码要磨个一两年,才立得住威。” 元琅抿唇应道:“我先前提过要纳明月,但他不答应,说明月还小,倒是相中了安之那个养女,让我指给穆弘做妾。可天不作美,过些日子我再……” 春水满塘 第148节 “穆坚那个孙女,年纪不大,可精得很,放在后宫,是个祸患。”刘舜打断他。 “那舅父认为该当如何?” 刘舜默了会儿说:“穆坚这老狐狸,从不做无用功。他相中的分明是裴氏崔氏,他想跟这些南朝人结亲,你就成全他。裴晏年纪是大了点,但男未娶女未嫁,也算登对。正好他死了儿子那笔账,让他们祖婿自己去算。” “这不妥!”元琅失声道。 刘舜微微侧目,他方觉失态,遂又缓声解释说:“安之因过去和裴玄那桩旧事,一直没有成家的打算,此事我想还是……” 话未说完,刘舜忽地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睨着他,正好挡在油灯前,硕大的身影将他困罩住。 “太子殿下可要想清楚了再开口。” 他语调微扬,脸上却看不出半分情绪。 元琅下意识后退半步,脚后跟碾上几颗骨渣子,双唇紧抿地咽了咽,身子僵硬地揖下:“一切听舅父的。” “嗯。那些宫人的名册送去我那儿你便不用管了。至于剩下的……” 刘舜稍作停顿,他忽然念起了那个叫白凤的女人,她若还在……事便好办多了。 “你且先等着,我自有打算。” “是。”元琅低头看着脚尖,勾唇重复道,“一切都听舅父的。” 曹敦送怀王出了内城便转为暗中跟随,眼看他走进自家府邸才回东宫复命。 地牢里的尸身已经清走,只留下一地腥黄汁液。 元琅端坐软椅,面前跪着三个内官,其中一人长发自肩头断开披散着。 “说吧,你们谁是舅父的人?” 元琅轻抿一口滚热的茶汤,刘舜自西门进,不可能遇上穆坚的车辇。从宫门进来,不过半盏茶不到的功夫,消息可真灵。 他远在怀朔,对京城的动向怕是比他这个太子都知道得多,穆弘是穆坚的私生子……他是从何得知的? 他养在京城的女人死了快十年了,又在江州养了一个,安之偏还…… 元琅仰头一口饮尽茶汤,滚热的水浸过唇舌,顺着喉咙往下灼烧,如在心间划出一道口子。 天底下没有这么巧的事。 “既然没人肯认,那便都是了。”他温声道。 三人连忙伏地磕头,泪眼涟涟地叫冤。 杯盏轻置案前。 “弄干净些。” 曹敦躬身应道:“是。” 元琅起身理整好衣袖,昂首缓步走出地牢,沐进冷月银辉中,身后的惨叫很快便消失在夜风里。 汤池转凉,热气散去,静水如镜,映着一张颓然的脸。 怀朔风大,草场练兵又常常一晒一整日,他早已面似靴皮。许是仗打得太久,人杀得太多,本就与她不大像的眉眼,又更显狠厉。 他已经老了,阿姊却永远留在了朱颜玉貌时。 他们在娘胎里血脉相连,却在人世间渐行渐远。 他有些记不起当初为何会信了那些说辞。 他们说她虽非头胎,但胎儿个头大,不好生,她又年近三十……是了,元琅先天有匮,性子又软,是她多年来的心结。盼了近十年才来的孩子,上一胎亏欠的,她自然是要加倍补回来。 刘舜双拳紧握,用力锤向池壁青砖。 愚蠢! 他早该想到的,权柄只有握在自己手中才会安稳。在他逼着元琮废祖制为来日铺路时,刀就已经悬在阿姊头顶了。 元琮自小就不得先帝青睐,征战有功,先帝嫌其杀戮太重,结交南朝士族,学着念念圣贤书,先帝便忌他结党营私。 但阿姊喜欢,她看不上先帝指的婚,她要自己选,她还要她的男人是天下第一。 先帝不选元琮,他来选!他助她做到了年少时的豪言,却也为她敲响了丧钟。 幔帐微动,侍女端着铜炉瓷罐进来,跪在汤池边。 “殿下舟车劳顿,王妃命奴为殿下引导按蹻。” 刘舜应了声,立直了背。他右肩受过重伤,断筋再续总有些黏连,需定期热灸施针活络。 一双玉手顺着脊骨分向两侧,柔中带韧地捏按穴位。疼痛如电光顺着经脉散开,通体舒畅,指腹慢慢越过肩头,滑过胸口凸起的陈疤上。 结了痂,长了疤,那块地方便永远和其余的肉贴不牢。 每每碰到,都会想起留下它的那个人。 他的云雀,他悉心调教却始终养不熟的小贱人。 他教她谋算,教她杀人,他还为她铺好了路——待元琅即位,他便认她做女儿,阿姊想要却没实现的,他都给她。 可白凤却毁了他的念想,他远在怀朔,不知京中变数,待他得到消息,她已经杀了白凤一把火烧干净跑了。 就像当初,阿姊从婚宴上逃走,单人匹马奔了七天七夜,穿着嫁衣钻进元琮的帐中。 她的男人她要自己选。 池中魁梧的身子向后仰靠,贵人闭上了眼,喉间轻吟,水面下的某处勃然而立。侍女心领神会地走入汤池中。 王妃从数百人里选中了她,悉心教了近半年,就等着今日。 她俯下身,屏一口气沉入水中。 一股温热自下身涌上来,快意直冲天灵,他在幻梦间又回到了那雷雨夜。 元昊在江州捉住了人,他收到消息领着一队人偷偷回来,在城外的破庙里,又见到了他的云雀,和她养的狗。 她用藏在发簪里的暗器扎进他胸口,几近窒息也还是不肯服软求饶。 他将她拎起来,她便垂着眼睨视他,不惧不怒,如那殿中的神像。 她就是这眼神最像她。 晃神间,她颤着手伸向他,指尖猛戳进他心口的窟窿,在不深的创口里搅了搅又拔出来,将那蘸着血的指头抹在他唇边。 他一愣,那手指便顺着唇瓣软肉滑了进去,一股甜腥在齿颊间搅弄,庙宇外惊雷滚滚,似是劈中了他心底最隐秘的渴求。 手上的劲松开,她攀着他爬起来,额头靠在他胸前,舌尖舔了舔她剜出来的伤口,用力吮吸。吮白了皮肉,又顺着往下,隔着衣衫一口咬在乳尖,齿缝轻轻地磨刮。 “白姨喜欢你,你冷落她,她便拿我撒气,这是你欠我的。” 她直起身,跨坐上他腰间,扶起他不可说的欲念朝着自己,又抽出束腰拧成一股绳,慢慢地套在他脖子上。 纤细的小手,没多少力气,他就那么看着她面无表情又慢悠悠地套着,血液膨胀地某处随着她的动作在边缘磨蹭。 她垂眸看着他,与她身后的神像交叠。 “你说过你会给我最好的,我想要什么都行。” 九霄外的惊雷炸空了耳心,一时间,脑子里只得嗡嗡鸣响,什么都听不见,只能看。 他看着她双唇渐渐恢复血色,一张一合地说,我要你。 她猛地一拉绳,腰身往下沉,将他的一切都浸入炽热的熔浆中。 窒息感笼罩了全身,他随着她上下颠簸。 伴着一声低吟和颤栗,她松开手,但仍坐在他身上,低垂着眼,看着他急促地喘息,看着他血逐渐回流到全身。 屋外大雨倾盆,他亦从云端回落。 她依旧睨着他,双唇微动,又将方才的话说了一遍。 “我要你。”她说,“白姨有的,我都要,她没有的,我也要。” 身下一股暗流涌出,刘舜猛地睁开眼立起身,侍女从水里出来,咽下唇边白浊,温顺退到一边。 他这才看见侍女眼角那颗小痣,他伸手挑起她下巴,看清了这张与白凤有七成相似的脸。 “退下吧。” 侍女端着东西出去,湿脚印在月色中泛着光。 刘舜换好衣服,招手让守在浴房外的萧绍上前。 “你去趟扬州,找人画一幅像,让元晖留意一下。”他想了想,又补充说,“尤其是裴晏周围,你亲自盯,若真在那儿,把人给我抓回来。” 萧绍拱手问:“那丫头性子烈,若捉不住活的……” “你就不用回来了。” “是。” 海风入夜转凉,破屋顶上的泥块里裹着一根枯草,将掉未掉,风一吹便在梁上敲打,与一旁的鼾声此起彼伏。 裴晏耐不住坐起身,又念在伤重者得多睡觉才好得快,他只好蹑身出去散心。 村里能匀出来住人的屋子就不多,多了几个人便更挤了,云英将原本她与陆三程七睡的那间让给了桃儿和红樱,自己则把岸边搁浅的破船船舱稍稍收捡了下凑合睡。 裴晏便站在林间遥望岸边的船。 身后有些响动,他一回身,一个人影从树丛间冲出来将他扑倒。 “龙神为什么不收了你?” 红樱手里攥着短刀,双眼盈润,“大家对你这么好,分你吃的,留你住下,你却带着那些坏人来砍掉大家的手!仲满死了,长庆也死了,你凭什么还好好地活着!” 裴晏无言以对,他支起身:“你想替他们报仇?” 红樱紧咬下唇,努力想不让眼泪掉下来,她想,她太想了!她回来看见他的第一眼就想用刀挖出他的黑心肠!但瑾娘说,只有他能救少主,他不能死。 可……凭什么呀!害人的是他,他们偏还要求着他。 她等了好几天才寻着这个机会,就算不能杀了他,她也该替所有人捅他一刀! 裴晏心口发酸,他伸手想替她擦擦泪痕,她却警惕地扬刀挥了挥。 他收回手,安静地等着。 远处忽有人唤了声,红樱抬眼一瞥,咬牙朝他腰腹猛地刺了一刀便匆匆跑开。 裴晏捂着伤口站起来,回身看着云英走到他面前,弯腰拍开他的手看了看伤,目光与他交融片刻,嘴角微撇转身朝沙岸去。 春水满塘 第149节 他会意地跟着她上船。 船舱不大,虽简单收拾过,但涨潮时海水偶尔会没进来,整个船身都充斥着湿气,只有一个木箱和两尺高的木台,台上铺着层薄衾和一个软枕 云英扫了眼木台,他便上前坐下,看着她解开他的束腰,扒开衣襟,铜镊挑出皮肉里沾上的泥,将针线扔给他。 “自己缝。” 这还是她这几日与他说的第一句话。 云英将油灯拿到他跟前,退到了一旁看着。 针尖扎进皮肉里刺有些深,裴晏微微蹙眉,垂着的眼帘下,眼珠子就没落在伤口上过。 “你方才一直看着?” “路过。” “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你管我去哪儿。” “云娘……” “再说一句就滚回去。” 他默默叹了声,只得闭嘴。 红樱那一刀捅得歪,一条口子划破皮肉,一半在侧面一半在后边,偏又在左边,他扭着身子手才勉强够着,稍一用力,针口绷着线,硬拽起皮肉,比心口还疼。 云英看得烦躁,上前夺过他手里的针线。 “坐好!” 裴晏抿唇浅笑,坐直了看她缝,目光一直落在她脸上,令她心底更生烦闷。 一针猛地往深了扎,又用力抽紧线,裴晏没忍住嘶了声,喉头滚动,忍着在心中宽慰自己:她那绣工的确见不得人,也未必就是故意的。 直到第二针,第三针,一针比一针用力,他才不得不承认,她就是故意的。 缝好刀口,敷上伤药,云英从木箱里拿出件干净的里衣,撕下几条,在裴晏腰身上缠了几圈。 “好了。” 她抬起头,正迎上他的目光。 她这几日都视他为无物,他主动找她,她也都装聋作哑,偶尔虽会偷偷看他,但他一看过去,她便走了。 她在努力忘掉他。 昨日陆三去定海埋火雷前,在岸边拉着她说了好一会儿话,搂着她的腰,还故意朝他这边看了一眼,垂头贴近她的脸,就像他们现在这样。 他只能看着。 他夜夜都能梦见她,他们拥抱,亲吻,交缠亲热,但最后都会分开。有时在熙熙攘攘的长街上,她从他眼前走过,再也看不见他,他追上去,却被迎面而来人海阻挡冲散。 有时又在水岸边,水雾氤氲,她缓缓潜入水中,他困在岸边,看水波一层层漾开,看她在水面下离他远去。 他便在心痛中醒过来。 但现在,他看着她的眼神从局促到坦然,心口一点一点被拧着,却没有梦让他醒。 破船上没有窗,海风从这头灌向那头,灯火被风捂一会儿亮一会儿,他映在她眼底的影子也跟着忽明忽暗。 船身是斜着的,地上的油灯也斜放着,海风猛地起势,油灯骨碌一翻,滚向云英脚边。 她垂眸捻熄火。 “你该回去了。” 裴晏没有回应,她等了会儿,一抬头,他倏地吻上来。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8-14 裴大人be like:我觉得我还可以再抢救一下 第一百一十四章 情难断 唇瓣相触的瞬间,云英身子下意识绷直,抬手搭在裴晏胸前,轻推了一下。 他停下来,唇舌微微分开,胸口急促地起伏,似是犹豫等待着什么。但她刚要开口,他又追吻上来,一只手顺着后颈往上,另只手揽着她的腰,将她朝自己身上压。 鼻息渐渐供不上气,她不得不打开一条缝,让他温热的舌尖钻进来,吮刮着里头每一处软肉。 长痛不如短痛,她知道自己不该再有回应。 但欲念却像水草一点点缠上,将她往下拽。 每当她收拢神识闪躲推搡,他就追上来,细细绵绵地贴吻。双手虽搂着她,但动作很轻,只要她真正用力,就能立刻抽身。 亲吻从唇瓣到耳畔,一寸寸向下,指尖挑开衣襟,顺着缝往里钻。 她退一点,他就拽一下,惴惴惶惶,小心试探。 她喜欢在上面,他就将她托到自己身上,一手扶着后颈,另只手分开双腿又托起臀瓣,身子微微后仰,如他们初次交合那般。 只不过此一时彼一时。 她当初如灵山里的精怪,勾着缠着,哄着骗着,要将他吞进肚子里。那狡黠得逞的模样,穿过记忆映在她现在冷冰冰的脸上,令他心口发胀。 云英撑着他胸口,维持最后的距离。 “松开。” 他不作声,贴在她后背的手有些无措地来回摩挲。 就这么僵持了会儿,余光瞥见她双唇微动,裴晏立马仰头堵住,卷含着她的舌头吸吮吞咽,不让她再接着说下去。 绝情的话他不想听。 云英呜咽着推他,他反倒勾着唇角吻得更深些,双手揽着她紧贴在自己身上。 滚烫的欲念隔着衣衫抵在腿心,润出一片水痕,磨得难受。 情急之下,她伸手去拧那刚缝好的伤口,他身子猛地一震,但也只停了一瞬便接着吻她。 她越用力,他就越用力。 直到指尖沾满黏腻的汁液,扶在她背后的手也止不住地颤,她才心软先松开。 “你不要命了?” “要。”他哑着嗓子答,“也要你。” 他抱着她躺下,翻身压上来,握着她的手解开彼此的衣裳。 没了阻挡,冷汗与热汗凝到一块,黏黏糊糊地再也分不开。他牵着她的手往下握住那胀得发烫的东西,迎着潮水的方向往里送。 起起落落,酸胀从他那儿渡给了她,渐渐没上心口。 远处的海,近处的浪,在耳畔越来越近。 直到遮云避月的惊涛将他们淹没,她下意识托起他的脸,如溺水般张开嘴,将自己的热息渡还给他。 稍静了会儿,云英从混沌中回神,别过头去在心里骂了句软骨头。 裴晏还念着最后那个吻,含笑看着她,低头轻轻啄去她眼角因情潮而噙出的泪痕。 云英一咬唇,用力推开他:“我够了,你走吧。” 他一怔,看着那猩红的两瓣唇一张一合,扔出来的每个字都扎在他心上。 “沈夫人帮我救回两条命,我给她牵个线,里外不亏。但你要平哥陪你冒险,是另外的价钱。” 她的衣衫垫在身下湿得不能看了,她便扯出挤到角落的薄衾盖着,侧身背对。 “钱债肉偿,我收下了,你可以走了。” 冷月银辉落在她肩上,深深浅浅的红痕,几缕青丝凝了汗贴在旁边。他伸手替她拢好散发,低头系好里衣,捡起地上外袍,默不作声地走了。 松动的船板吱吱呀呀地响,听着他像是走远,云英才长叹一声,裹紧衾被,将头埋进软枕里。 昨日陆三郑重其事地与她约法三章:不许跟宋九去钱唐,不许跟他去定海,如果他回不来,不许报仇,立刻离开扬州。 兵分两路,哪一路都有风险,他不要她冒险。 “我不信那些狗屁菩萨,我死了就死了,不用拉人垫背,也不要你陪我。但我死了,你以后就要老实点,宋九始终更在乎谢妙音,他没我好使唤。” 她拐着弯糊弄,陆三不买账,非要她一字一句地跟着他重复。 那一瞬间,她忽然生了许多愧疚。 她好像一直还困在殿下的掌控中,像他教她的那样,利用每一个可以利用的人,驱使他们替自己做事,拿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从小到大,她想要什么做什么,陆三都拼了命地帮她。 但他想要的,明明都系在她一念之间,她却自私吝啬。 他甚至只要她好好活着,她都想糊弄。 她亏欠陆三太多了,不能再让他冒险,尤其是为了他讨厌的家伙。 辗转反侧,怎么都睡不着,云英起身去船舱边上透气。 举目远眺,却看见浪中央站着个人影,海水没过了胸口,一个浪打过来,又没过他头顶,浪退开却不见了人。 过了好一会儿,才从水面下钻出来,似是呛了几口水,弓着背咳了几下,颓然往回走,在沙岸上留下一排湿印子。 云英拧起眉,苦肉计怎么不叫她出来看着?悄无声息,还真是说两句难听的就要寻死觅活? 她一咬唇。 算了,管他那么多,便宜也给他占了,几句话都听不得,爱死不死。 话虽这么说,但躺上木板,到处都是方才欢好过的气息,勾得心里痒痒地,翻来覆去一直到天亮才勉强睡着。 一觉睡到了未时,云英起来垫了垫肚子,宋朗拉着她说要读书习字。 春水满塘 第150节 他好不容易与妙音亲近些,兴致勃勃地想讨娘亲喜欢,云英也不好扫兴。岛上没有纸笔,她便用树枝在沙地上划出棋盘,教他下棋,让他学会了去找妙音对弈。 可这小子实在笨得要死,讲了三个多时辰才勉强记住,乐滋滋地跑去找妙音。 程七蹲在一旁看了好一会儿热闹,见她总算得空,笑着把吃的递上前:“娘子辛苦了。” 云英边吃边叹气:“你信不信,我刚嘴皮子都要磨破了,他明早一起来准忘。” 她想了想说:“明天你去磨一磨周寡妇,求她进城稍些纸笔回来,还是让朗儿抄经去。若天天教他,我命都要短几年。” 程七说:“上回沈夫人留下不少吃食,怕是下个月都不用进城。” 云英笑睨他:“那你就想想办法呗。” 程七苦笑地撇嘴,心头暗忖着不该凑这热闹。 吃完稍坐了会儿,云英头晕脑胀,便早早回船歇。刚一进船舱,却见裴晏在里头坐着等她。 “你怎么在这儿?” 裴晏抿唇道:“我来付钱。” 她一怔,他又说:“宋郎君这手易容的本事举世无双,连声音都能仿到八成,岂是寻常价钱请得起的……” 他走到她面前,垂眸看着她:“我也没那么值钱。” 云英双唇微张,愣了好一会儿才说:“不用了,算我便宜你了。” “那不好,你不是说亏一回,断了气运,以后得亏一辈子。” “你……”教傻子气出来的头疼还没消,她咬牙推了他一下,“你又算计我!” “我没有。”他顺势接住她的手,低头含笑说,“是你说的我都记着。” “那我说让你走,让你别再来找我了,你怎么不记得?” 裴晏看着她没作声,权当听不见,牵着她的手,往自己腰上搭。她用力一推,他后腰便撞在门框上,顿时弓起身子嘶了声。 云英咽了咽,狠心道:“我不想看见你,你滚吧。” 她转身背对着他,身后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低叹了声。 “好。” 裴晏支起身,拖挪着步子往外走。 她站在原地,听着木板嘎吱嘎吱地响,一重一轻地远去。这破船废弃了好些年,船身又常泡水,许多地方稍一用力便会塌。 他那伤口本不算太深,但她缝得粗糙,昨晚还狠狠拧了几下,夜里他自个儿又去海里泡了一遭,听这步子,怕是生疮了。 渐渐静下来,云英刚叹了声打算倒头睡,外头忽地重重一声响,像是给摔了。 等了半晌没个动静,犹豫再三,她一吸气,转身迈出门,却直直地撞进他怀里,眼尾余光瞥那绑绳梯的柱子被一脚踹断了搁在船板上,瞬间明白这是真遭了算计。 “你舍不得我。” 他笑着贴上来,将那些骂人的气话统统堵住,双手制住她推搡扭扯的手,将她抱起来,边吻边往屋里去。 程七在几个婆子那儿跟前跟后地哄了好几天,总算靠着她们帮腔,说动周寡妇带他去一趟鄮县。 解了海禁后,鄮县已经恢复如常,唯有裴晏曾住过的驿馆附近仍然有官兵把守。飓风后城中多了不少流民,许多铺子都不开门了,市集人也不多。 买完纸笔药材,又溜去城外道观里讨了些宋平制毒用的金石,一切办妥,回到离岛时已近黄昏。 程七把东西都安顿好,转了一圈打算去后厨弄些吃的,却发现桃儿竟然还在忙活着蒸米糕。 “我……正煎药呢,怕晚上肚子饿,顺便做点吃的备着。”她抿着嘴解释,“七叔回来正好,多做点一起吃。” 程七心下了然,从怀里摸出份胭脂水粉递给她,她撇撇嘴:“怎么不是吃的?” 过去程七在赌坊挣了钱,总给她稍些吃食,后来他跟了云英,便给她带楼里的糕点。 “你现在都会自己做了,怎么还惦记着吃?” 桃儿笑道:“也是。” 程七挽起袖子帮忙和面,随口闲聊说:“上次你替娘子下药,裴大人可为难你了?” “没有,阿爷人很好的,从来不发脾气。他就是很不高兴,娘子走了以后,他一直都不高兴。” 桃儿将小灶上煎的药罐子拿到一边凉着,想了想,突然问:“七叔,你还记得那个被狗咬了裤裆的柱娃子吗?我听说石老后头好像给他买了个媳妇。” “是有这么个事。”程七转过头,“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桃儿蹲在灶台下添柴,火光映在脸上,烤得脸红红地:“我就是突然想到了……你说,那玩意都被咬掉了一个,还能娶妻生子么?” “那不还有一个么。”程七擀着面块,“凑合用呗。” 桃儿咬着唇:“那如果……不是被咬的,是本来就只有一个呢?” “那就不好说了,有的能有的不能。不过就算不能,也有别的法子。” 桃儿抬起头:“什么法子?” “你一没嫁人的小丫头,打听这些做什么?” 桃儿嘟着嘴:“我就是问问……” 灶火烧得噼啪响,程七怕问多了她害臊,便闭了嘴,心头自己盘算着那缺了一半玩意的倒霉鬼,到底是裴晏还是卢湛又或是那远在定海的秦校尉。 入了夜,卢湛在屋里支着刀来回练习走路。 伤得久了,身子早习惯避开伤处的走路姿势,现在伤好得差不多想恢复过来,却又怎么都找不到过去的感觉,反倒有些不会走路了。 桃儿端着汤药和米糕进来,看了眼屋内:“阿爷今晚又不在?” 卢湛接过药拧着眉一口饮尽:“他就没怎么在过。” 桃儿坐在木桶上拿了一块米糕,边吃边说:“我看娘子昨天和前天吃饭时都跟阿爷说话了,还接了他递的水,他们算是和好了吗?” 夜夜操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 卢湛在心下腹诽,嘴上却说:“我看不像。” 他三两口吃了块米糕,想起秦攸与他说的那些,忍不住叹道:“大人就是太固执了,早晚要分开,何必呢?” 桃儿忽地将食盘从他手里拿走:“为什么?” 他犹豫了一下说:“大人这般家世,将来肯定是要娶个门当户对的夫人,你觉得按云娘子的脾气,这凑一块能有安生日子过?” 桃儿想起当初云英送她去裴晏那儿之前,特意又教了一遍规矩,但说着说着就不高兴了,默了好一会儿才又说—— “将来裴大人娶了妻,那人什么模样性情,大人待她如何,他们说什么做什么,把你知道的都写下来烧给我。” “那得会多少字啊……” “还早着呢,他总不能转年回去就成亲吧……两年也不行!” 桃儿低垂着眼:“可阿爷明明很喜欢娘子,即使这样……也还是要娶别人吗?” 卢湛不好说实情,只得顺着自己的话继续:“当然。” “卢公子也觉得我们这种身份低贱的人,就算心里喜欢,也还是配不上你们吗?” 卢湛微微一怔,下意识觉得有些不对,但细一想,桃儿不是那种说话绕来绕去的人。 “你是裴大人的女儿,怎么会低贱呢?” “可你知道我不是。” 这下他更犹豫了,脑子里天人交战,刚攒了口气想问她,裴晏突然推门进来,三个人面面相觑。 裴晏看这二人一个耳朵红,一个眼眶红,心笑他来得有些不是时候。 “桃儿,你先出去。”他说。 桃儿点点头,拿走碗盘,也拿走了最后一个米糕。 卢湛咽了咽:“大人找我有事?” 裴晏看了眼他的腿:“宋承平明日回来,我想让他给你换张脸,你去一趟定海。” “大人想让我去找秦大哥?” 裴晏笑道:“你越来越聪明了。” 卢湛垂眸,小时候他很喜欢这句夸赞却从没有人这么夸他,但如今他并不高兴。 “大人是想让我去骗秦大哥。” “算是吧。”裴晏默了会儿,“抱歉,我不能让云娘冒险……” “我明白。” 卢湛抬起头,嘴角咧开,扬起一道弧:“但大人得教会我,我怕我瞒不过,坏了事。” 裴晏看着他,一年光景,卢湛是聪慧了许多,但愁绪也添了许多,一时间说不清是好是坏。 “我相信你。” 第一百一十五章 卿卿 皎月挂枝,树荫下两道倩影贴在一起,一个面红耳赤,一个眉飞色舞。 裴晏伫在门边没动。 他的女儿,他的卿卿……他遥不可及的美梦,生怕一靠近便如云雾散了,只遥遥看着。但就是看着,嘴角也止不住地上扬。 也不知在说什么,桃儿眉间时紧时松,羞赧慌张,下意识抬眼,正好与他四目相交,脸瞬间红到了脖子根,倏地起身跑开。 云英直起身睨他,喜色骤散,转身就走。 裴晏心有犹豫,不徐不疾地跟上,与她始终隔着一段距离。 这些日子他想尽了办法,厚着脸皮留在她那儿,亲吻相拥,云雨交缠。许多次她伏在他怀里,身子软了,心大概也软了些,还会捧着他的脸啄吻。 但他话一到嘴边,她就像只戒备的花狸,瞬间变脸翻身,让他哪儿来的回哪儿去。 她定是知道他想求什么。 但她不想回答,便不让他开口,算是刚刚退潮的情意留下的一抹痕。 他们之间像被两根筋栓着,因缘际会缠在一起,解来开便要南辕北辙,越是拼命不松手,身上的筋便缠得越疼。 春水满塘 第151节 但只要放开手,便是天各一方,再难相逢。 他不甘心。 海浪渐渐近了,裴晏走到船边,原本垂到沙岸上的绳梯不见踪影。 卢湛明日便去定海与陆三会合,一切顺利的话,七日后他就要启程去钱唐,是连眼下这般不清不楚的日子也很快要走到头了。 一道浪冲来,白沫浸过他脚踝又迅速退去。 民为水。 她让他好好待在船上,不要往下看。人人都想往上爬,她却只想回到水里去。 他也曾这么想过。 他学会了杀人,学会走街串巷。赌坊茶寮,市集铺子,什么都盯着学。 他们是罪臣家眷,是头顶上悬着刀的灾星。他想若真有那么一日,他可以带着阿娘逃,像那些淡泊名士,遁隐山林,做一对寻常母子。 而后平反回京,金尊玉贵的裴夫人,却似入了夏的红药,一天天枯萎。锦衣绣袄遮不住她身上的紫痕,银屏金屋也挡不住那夜夜鞭挞淫虐的惨叫。 风雨刮落了叶,不出半日就有人去清扫的地方,却人人装聋作哑。 阿爷落难,他们避之不及,一朝平反,又忌惮他与天子的君臣之谊,不敢置喙。 他们说,大爷狱中受刑,性情大变,情有可原,再者闺房之乐,不足为外人道,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妓馆里的娘子遭了罪都还有鸨母嫌折损了挣钱的玩意去讨讨公道,一纸婚书倒成了她无处申冤的枷锁。 他想时候或许到了。 可阿娘不愿意,她让他好好念书,再等两年,家中便会为他荐个官职。她说人要往高处走,世事无常,稍有变数,先死的都是蚁民,唯有站得高才会安全。 于是她死在了高墙里。 裴晏在岸边站了会儿,海浪不断拍打,溅了半身白沫,抬头望着那被收放在船板上的绳梯。 他想时候是真的到了。 今夜风浪有些大,船身老被撞得左摇右晃,难以入眠。 云英翻身抱住被衾,想起方才逗弄桃儿那些荤招子,也不知学得会几分。她先前还想着那傻小子油水厚,桃儿若能做个通房多榨几桶家底,过几年寻个老实人嫁了,她也算与祝家嫂有个交代。 但真是人算不如天算,桃儿的命远比她筹算得好。如今做了裴娘子,两情相悦,那傻子又有这种毛病,只要裴晏肯配合演演戏,兴许能当上明媒正娶的夫人。 枕巾上沾过了汗,翻来转去都是些勾人的气味。 裴晏这几日天天来,先是说卢湛睡觉不安静,山间蚊虫多,借宿一宿图个清静。 躺上来老实睡下,睡着睡着便翻身搂她,温热的身子贴上来,鼻息刮挠着耳垂。她悄悄转身轻碰了碰他的唇,后脑倏地就被扣住,一双桃花眼含笑睁开,勾着嘴角吻上来压上来,上上下下都蛮横地往里钻。 第二天又来,这回说没人换药伤口疼,换完药就不走了。 每天都有新说道,还讲得一本正经。连打过三天的鱼,又晒两天的网,拿那滚烫的玩意抵着她,却装模作样地让她老实睡觉。 他还真睡得着。 抓心挠肺地素了两天,第三天又一进门便吻着她往床板上抱,也不知都是从哪儿学来的。 再之后她也懒得硬撑了,想着日子还早,只要他不问,便当是做了场梦。 但梦早晚是要醒,卢湛明日就要走了。 云英翻了个身,暗暗咬唇,从今日起,断不可再当软骨头。 嘴越馋,越不能吃,越吃越饿。夜食吃惯了,一朝断开,得挖心挠肺地难受许久。 船身又一晃,身后传来些窸窣,她一回身,便见裴晏正在门外拍理着袖摆。 “梯子都收了还来?” “也不是很高。” 她睨一眼,先说道:“你反正夜里折腾那么久也不嫌累,待卢公子走了,你有的是清静,别来烦我,以后都别来了。” 裴晏走近些:“但我想见你。” “我不想见你。” 他抿笑:“你昨天不是这么说的。” 云英折起腿踢他,脚踝被拽住,指腹隔着罗袜在她脚心画着圈拧摁,又痛又麻,她下意识轻哼了声,一晃神感觉骨头又要软了,这才用力抽出来。 “哪儿学的这些不正经?” “你教我的,梦里教的。” 裴晏挨着她坐下,不紧不慢地将拽脱的罗袜重新给她套上,垂眸笑着说:“还有许多,我做给你瞧瞧?” 他说着俯下身,云英赶紧挣手抵着他胸口,让他亲下去,今晚又得做软骨头。 “我去洛水南岸找过你。” 裴晏敛了笑意,指尖挑开衣襟探进去,贴着她小腹上那几道斑驳纹路轻揉。 “你扔下我,什么线索都不给留,我只有自己瞎找。我查过卷宗户籍,最后去了洛水南岸。那儿现在也是间酒肆,布局同过去差不多,房子是后来重建的,但地底下的暗房还留着过去的模样。” “我在那儿找到你了。” 钉在墙上的铁索,发黑发臭的木架子,还有角落里精铁打的刑具,形状奇特,不是常见的模子,但拿起来比划了两下,就和记忆里那些浅斑暗纹对上了。 “我阿娘孀居在伊河旁的别院,她还在的时候我每日出城去看她。后来我搬过去了,休沐才回,往来都会打那门口过。” 那一排的酒肆,清晨都关着门,昏时则迎来送往,娇声淫糜。他总是低着头,或是看向另一边,匆匆路过。 “你那时候应该就像桃儿这般大,兴许还再小些。” “我们或许很久以前就见过。” 云英没作声,下意识在过往的幻梦里搜寻。 裴晏握住挡在胸口的手挪开,俯身捧起她的脸:“云娘,我知道错了,你不愿意跟我走,那我跟你走,你不要赶我。” 云英微微一怔:“我上回给过你机会,头七法事都有人给你办过了,是你自己舍不得高官厚禄。这才多久,倒是变得快。” “我没有舍不得。” 裴晏握紧她的手。 “只是我还有些旧事未了。我也答应过元琅要帮他……”他咽了咽,“你给我些时间,待事情了了,我来找你。” “你要做什么事?” 他抿唇不语,与太子有关的事他从来都不肯说。 “算了,与我无关。” 裴晏赶紧将人拽回来:“你相信我,大概三年,或者五年……” 云英打断他:“妓馆里哄人的话都不敢骗那么远的,三五年过去,你怕是已经认不出我了。” 他笑:“你变成男人我都认得。” “那不一样。” 云英垂着眼,她没有几年好日子。再过三五年,太子登基,他便是肱股之臣,而她只是个面黄皮皱、芳华已逝的村妇。 “我不在乎。” 裴晏左手捂在她小腹上,轻揉了两下:“我们已经有女儿了,天癸早竭也无妨的。你若是介意,那我天天正午去外头晒一两个时辰,不出半年,就能看着比你老个十来岁,倒是你别嫌我难看了。” 云英气笑了声,接着便抿紧嘴没说话。 没说话就是没拒绝。 他阴凄凄地问:“这都不肯?你就这么想甩开我?” “你让我想想……” 云英背过身,彼此都静了会儿,裴晏伸手抚过她的后颈,向前钳住下巴,倏地用力,将她的脸掰向自己,身子往前倾压吻上。 双手在胸口挣推了两下,他亦双手覆上,十指相扣在身子两侧摊开。 亲吻顺着唇瓣移到锁骨,在乳尖含磨了会儿,她闷哼着挺起腰,腿心下意识收缩,双膝熟稔地折起夹住他的腰。 他却接着还往下,双手托起她的脚,向两旁别开,垂头轻吻腿窝,顺着内侧的软肉往中间去。 待她察觉过来,双唇已吮上蜜蕊,舌尖试探地往里搅弄,挤出黏腻的蜜浆。 她如被惊涛推上岸的鲢鱼,大口呼吸,却透不过气。 那头一用劲,她便止不住地颤着。 “你慢些……”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时断时续,酸胀如电光,伴着那潺潺水声,向四肢百骸漾开,脑海里只剩下馋念。 差一点,就还差一点,她在浪尖上起起伏伏,眼角急出了泪光。 夜食就是越吃越馋的。 她伸手去拽他,他却笑着扣住她的手,直到她双腿下意识夹紧,才倏地退开,虚撑着悬在她面前,抬手用食指轻擦了擦唇边水渍。 “想好了吗?” 云英咬唇喘着气,恨不得一脚踹死他。 “你快点……” “刚才还让我慢些的。”他笑说。 她一只手拽着他衣襟,另只手往下解着衣裳,指尖刚触到那滚烫的东西,他伸手摁住她,柔声又问了一遍:“想好了?” 她忽地不动了,咬了咬唇,眼角噙着的泪珠子顺着鬓边滑下来。裴晏下意识伸手抚上她的脸,一晃神,她便想翻身压着他。 拉拉扯扯地吻上,他还没要着准话,便一直与她角力。可下头的身子在热泉口边上磨蹭,借着水势,稍一动便挤进去些,咬牙收回来,过会儿又进去了。 几进几出,神仙也耐不住了,他不甘心地钳着她的下颌,挺腰往里顶送。 沙岸上又一道浪打上岸,船身被冲得左摇右晃。 海潮退去,万籁俱寂。 入夜,门口巡卫换了班,巡过一轮,下一回当是半个时辰后。 秦攸蹑身走出房门,刚出院子,便被府中看守的领军撞上了。 春水满塘 第152节 “秦校尉要去哪儿?” 秦攸环视四周,领军带着的这一队足有七人,都是先前没见过的。 “我有些饿了,让人送些吃的来。” “属下这就去,还请秦校尉回房稍等。” 秦攸点点头回房。自他前几日与顾廉不欢而散后,巡视的府兵明显更多了。房中没有点灯,他在黑暗中端坐等着。 前些日子有人在食盒里给他送信,说是卢湛和裴晏都还活着,让他静待救援。他拿不准送信的人是谁,便也未做声张。 他有些为难。 如果裴晏真的活着,会如何看他?他与张康合谋,不过是想借张康之手除掉那个女人。太子要杀她,但他若真的杀了她,莫说就此得罪了裴晏,恐怕回京后,亦难过怀王那一关。 像他这种随时可弃的棋子,一步都错不得。 可他却被张康摆了一道,顾廉不知从哪儿知道了裴晏失踪那几日是在小东岛上。 “他能活着回来,说明早就与那些倭人沆瀣一气了。赏他个壮烈牺牲的身后名,我已经很公道了。” “秦校尉年轻有为,又得太子殿下器重,往后想来也会常居扬州,若秦校尉想得明白,裴詹事这桩意外,顾某便当是聘礼,正好我堂妹有一女儿待字闺中,可与秦校尉结个亲家,大家往后彼此照应,如何?” 秦攸不禁冷笑,顾廉这算盘注定是打错了,太子绝不可能让裴晏死得不明不白。 房门嘎吱一声开了,一身形魁梧的府兵蹑身进来。 秦攸警惕地伸手去探革靴中的匕首。 “秦大哥,是我。” 声音有些熟,秦攸想了想,蹙眉试探道:“卢湛?” 卢湛点点头,秦攸上前仔细端详,他也见过一次云英易容的模样,心下大抵有了数,便问道:“前几日是你让人送的信?” “是大人让沈夫人送的。” 秦攸忙又问:“桃儿可好?” “好着,她水性好,我和大人都是靠她救活的。” 他这才长舒一口气,很快又有些局促,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但卢湛探身在门口看了看:“时间不多,我长话短说。云娘子没了,她那两个兄弟要这些扬州兵给她陪葬,他们在城中埋了火雷,大人让我跟着他们,顺势救出被困在东郊那些羽林军。” 秦攸一怔,想了想问:“大人是让你来拿兵符的?” 卢湛点点头。 秦攸默了会儿,从怀里掏出个锦袋递过去,卢湛将兵符收好。 远处隐约传来声响,似是送吃食的侍女来了,正由院门外的守卫搜身查验。 卢湛打开后窗,刚翻过身,秦攸便叫住他。 “你怎么不问我,我是不是与……” 卢湛咽了咽:“大人说你不像我们,身后没有依傍,脚下也只有一条路,云娘子不跟听差办事的人计较,他也不会。” “那你呢?” 卢湛笑道:“我当然相信你了。” 房门打开的瞬间,窗棂阖上。 一窗之隔,卢湛紧抿双唇。 他如今,是越来越会骗人了。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8-22 裴大人虽然既要又要,但很努力~ 第一百一十六章 求不得·上 月黑风高,两个守卫勾肩搭背,拎着酒,醉得左摇右晃。 “我去放个水。”一人说道。 “动作快些,晚了小娘子又轮不上咱们了。”另一人停在路口催促。 刚松开裤腰,头顶几只鸟雀惊起,嗷嗷叫唤扑腾。 守卫吓得一哆嗦,骂了两句低头正要尿,树丛间隐隐透着一道寒光。 “什么人!” 话音刚落,一道黑影自树梢跃下,手臂环过脖子,咔哒一声,手上的酒壶掉下来,顺着土坡往下滚。 守在路口的另一人转头就跑,跌跌撞撞地正要喊,寒光自林间窜出,袖箭穿喉而过。 “发什么愣?想死自己死去,别连累老子。” 陆三踢开尸身,朝着树丛间催骂。 卢湛从树丛里钻出来:“你怎么回来了?” “还不是看你小子魂不守舍……我要不回来看看,这会儿已经打草惊蛇了。” 卢湛悻悻嘟囔:“抱歉……” 陆三看他骂不还口,气消了一半,倒是想起临行前云英嘱咐他那些话。 人手有限,他原本救关循一个人都够呛,但裴晏为防秦攸摇摆不定,让卢湛先去骗兵符,再假以秦攸之名带着东郊这百余人夜袭城中几处守军驻地。 如此,一来陆三更安全些,二来兴许能顺手再捞回几个命硬还活着的弟兄。 一箭三雕,想得挺好,可此计关键都系在卢湛这傻小子身上,云英让他做好不成的准备。 “这卢公子,人是好人,傻也是真傻,秦攸精挑细选出来的亲兵,个个都是人精,他未必骗得过人家。” 陆三鼓了鼓腮帮子,这家伙若不是裴晏那狗东西的人,他倒也没那么讨厌。 “刘舜就是连唯一的儿子也舍得刮下半层皮,才有那么多人肯死心塌地地跟他。你不是也跟过他?军镇里,兵不从将令,当如何处置?” 卢湛一怔,抬头看着陆三:“斩……” “那不就是了。” 陆三用手背上的袖箭敲了敲他的环首刀,眉梢一挑:“少说话,多动手,这世道没几个真的硬骨头,刀架在脖子上,晚死一天都是赚。军威是靠身份靠砍头的本事来立的,你两样都有,怕个鸟!” 卢湛迟滞片刻,缓缓垂下头。 是的,他两样都有,他有族亲为后盾,有能孤身闯敌营取枭首的本事,还有与秦攸人尽皆知的情谊……远比裴晏那一张嘴管用。 “你说的对……”他低声笑了笑,抬眼心神已定,“谢谢。” “光说多没诚意……”陆三咂舌道。 卢湛下意识问:“那你要怎样?” 陆三眼珠子转了转,问说:“那家伙生辰八字是什么?” “谁?” “裴晏。” 卢湛茫然:“我哪知道。” 陆三撇嘴:“要你何用?” 他弯腰捡起尸身的刀,转身摆摆手:“火雷为信,别让我等太久。” 轰隆一声惊雷炸开,秦攸从床榻上一跃而起。那日来去匆匆,卢湛只说要营救,却没说是何时,他夜里都睡得浅。 很快,火雷一声声炸响,忽近忽远。 待外头安静了,院中守军又围拢过来,时不时发出些兵甲擦碰的声响。 秦攸退到屏风后,背靠墙根,左有半人高的樟木柜以防暗箭,斜前方以纱幔为掩,又将藏于革靴中的短刃捏在手中,戒备地在门窗之间来回窥视。 冷汗顺着鬓角往下滴,等了近半个时辰,外头竟是没了声响。 秦攸思忖片刻,小心翼翼地探到门边,脚尖顶开一道缝。院中守军虽严阵以待,但都仰头看着墙外,并没有冲进来的意思。 他想了想,蹑身出去,刚一出门,就瞥见远处有好几处火光冲天。 今日月黑风高,正是放火的好日头。 “出什么事了?”秦攸故作淡定地问道。 “城中似有流寇作乱,但此处守备森严,定能护校尉周全。”领军上前道,“还请秦校尉先回房。” 话音刚落,夜风裹来一声暗哨。 秦攸抿唇,客气回礼,又一声暗哨,他在心中默数几下,忽地出手夺去领军佩刀。院外守军慌忙围上来。 “秦校尉这是何苦?你就一个人,是断断出不去的。”领军抬手示意属下后退,嘴上淡定地游说。 秦攸笑道:“谁说我是一个人?” 说完,他卷舌如鹊鸣般鸣哨,四周立刻此起彼伏地响起鸟鸣,领军这才意识到不对,忙大喊:“小心——” 可却晚了,七八个人影自墙边飞身而入。 前一日顾廉与张康启程去钱唐时已将精锐带走,剩下的也要优先看管东郊和县衙两处,再剩下的,也就是凑个人多。不消片刻,院中横七竖八地躺了十余人,死的死,伤的伤。 秦攸让人把领军看管好。 “城中现在是什么情况?” “回校尉,几处叛军皆已伏诛。” 秦攸一怔,感觉有些不妙。 “外边那些火雷是你们引的?” “是。徐副将说,这些扬州府兵偷袭在先,软禁在后,视同谋逆,是奉秦校尉之令剿杀叛军。” 春水满塘 第153节 秦攸背脊一阵凉,忙问:“卢湛呢?” “卢卫率受了伤,还在县衙。” 县衙内的尸身已都清走,唯有石缝间残余的血迹昭示着不久前有过的拼杀。 甘守望口中塞着布条,如同待宰的牛羊,五花大绑地躺在县衙大堂里,见秦攸进来,忙哼哼唧唧地奋力挣扎。 卢湛后肩中箭,正光着膀子,由徐副将帮忙上药包扎。 “你们先出去。”秦攸冷声吩咐,他扫了眼甘守望,“把甘大人也带下去,看好了。” 徐副将与身旁几人对了个眼色,识趣地退下。 卢湛不敢看秦攸,只得低头自己上药,但伤口在背后,他用力向后扭也够不着,活像个猴子。 秦攸上前拿过布条,用力摁紧伤口,疼痛钻心,但卢湛咬牙没好吭声。 “再往下两寸就是心脉,这么些虾兵蟹将,竟还能伤了你?” 卢湛下唇咬得发白,颤声笑说:“先前腿伤好是好了,但断筋再续总有些不舒坦,还没习惯。” 而后缄默。 包好伤口,卢湛默默穿上衣服,忍不住说:“秦大哥有话就说吧,你这样我不习惯。” “我也不习惯。” 秦攸哑声说:“假传军令,杀官屠城,这都是谋逆重罪,你就这么相信裴大人一定能将你摘出去?” “没有屠城,城中几处守军所在,周围庶民早就被甘大人赶走了。扬州兵偷袭羽林军在先,谋逆的是他们。” “但如果我不配合裴大人,他便可以此为筹码,去换张康的配合。” 卢湛没作声,算是默认。 秦攸默了会儿,问:“云娘子没有死,而且你告诉了他我的任务,对不对?” 卢湛低下头:“秦大哥,大人明白你的难处,他请你也谅解他的难处。他让我转告你,云娘子掉进海里,音讯全无,她不会回京城,求你高抬贵手。” 他不明白,要她性命的,是他这份情意。 秦攸在心里叹了声。 “那裴大人要我如何配合?” “回余姚整兵,即刻赶往钱唐。” 秦攸一怔:“他在钱唐?” “大人说,你去了就知道了。”卢湛垂眸避开,“我也会跟你一起。” 月出云间,原本落在二人之间的微光顷刻变得明晰了。 秦攸盯着那如天河般明晃晃的银辉,苦笑着阖眼,良久才道:“好。” 寅时破晓,天光开路。 渔船晃晃悠悠地靠岸,程七在船舱里大喊了一声,宋朗一个箭步窜上去帮忙,半扶半抬地弄出来四五个断了手的家伙,瑾娘拽紧衣襟翘首盼着。 直到最后,陆三才背着个满身血污、到处都肿胀得辨不清模样的人出来。 陆三身上有伤,几乎对折着弯腰,背得有些吃力。裴晏上前搀扶,被他横了一眼,只好悻悻退回来。 救回来的人里,关循伤得最重,尤其是左腿,脚踝以下已经坏死,身上亦有多处脓疮,肿得青紫,神志不清。 裴晏从天亮忙到了天黑,水都没顾上喝几口,总算把所有人的伤都暂时处理好。幸亏张令姿留下的药材足够,另外几人性命无虞,但关循则还在鬼门关上。 裴晏走出门,瑾娘忙迎上来。 “关循伤处太多,能不能活,得看天意。”他摁着前额交代,“这几日估计都会起热症,得一直有人守着,清水擦拭,但不可碰到伤处。” 瑾娘红着眼道谢,让红樱跟着裴晏去抓药。 红樱一路都低着头,她上回捅过他一刀,虽说这坏人没有告状,但她心里还是恨的。方才她虽站得远,但也看见了关循的腿拖在地上,如一瘫软泥。 裴晏将药草抓好递给她,又从怀里摸出她的锦袋。 “你别以为救了少主,我就会原谅你!” 裴晏温声说:“你不用原谅我,是我不好。” 红樱一把夺回锦袋,犹豫片刻又恶狠狠地踢了他一脚才跑走。 瘦小的身影和记忆中那散糖娘子的模样交叠,在心间如涟漪荡开。他站了好一会儿,直到程七来叫他去吃饭才回过神。 一灯如豆,陆三挺直了背,努力扭着身子换药。 门嘎吱一声推开,云英端着盘米糕进来,瞥了眼他这滑稽样,笑着将他掰直了,小心揭开布条。 “干嘛躲在屋子里,饭也不吃。” “不饿。” 陆三撇着嘴,眼珠子盯着米糕咽了咽。 他本是闻着味去的,可一进屋便看见脏东西已经坐在里头了,顿时没了胃口,翻了个白眼就回来了,这会儿早就饿得前胸贴后背。 云英笑着手一紧,他猛地嘶了声。 换过药,云英把米糕摆到他面前:“不吃我喂狗了啊。” “哪儿有别的狗。” 陆三笑着抢回来,一口塞进一整块。 云英凑近了问:“好吃吗?我跟着桃儿学的。” 他本想说好吃,但迎着这盈盈笑颜,背脊陡然一凉,手臂上的细毛也跟着立起来。 她有话要说。 他想起清晨靠岸时,那家伙一直跟着她,拉拉扯扯,眉来眼去,脸上的笑渐渐敛去,嘴里塞满的米糕越嚼越慢。 云英皱眉掰了一小块:“不好吃吗?我尝过了啊……” “好吃。跟阿娘做的肉饼一样好吃。” 陆三用力咽下嘴里的,又拿起一块:“吃饱了睡一觉,醒过来,我就在山里了。” 他笑了笑,将手里的米糕塞进嘴里,吸吸鼻子又塞了半块,但却咽不下,卡在喉咙口直打干呕。 云英忙起身给他拍后背,陆三捂着嘴不肯吐,硬生生都咽下去。 他转身抱住她,将头埋在她肚子上。 “你真的喜欢他?” “嗯。” “那我跟宋九一起去钱唐。那家伙就知道说,干啥啥不行,连秦攸这种人都能几次三番给他使绊子,还不如刘舜,他护不住你。” 陆三默了会儿,松开手。 “你放心,等你们安全回京了,我自己会走。” “你要去哪儿?” 陆三不作声,他哪儿也不想去。 “你哪儿也不许去,就给我在这儿待着。”云英忍不住笑着捏起他的脸,“等关大哥伤好了,我们往南走,找个地方落脚。” 陆三一怔,抬头望着她:“你不是……” 云英打断他:“你以前总说我偏袒平哥,我想了想,好像是这样。小时候是他救我逃出来,我就总怕他像阿爷阿娘那样嫌我是没用的丫头,不要我了。一直以来,都是我对不住你,你想要的,我没有办法给你……但我不会扔下你的。” 她俯下身,蹲在他面前。 “裴晏说他愿意跟我们走,但不是现在。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所以我也没有答应他。寻常人家是从父母之命,我没有了,我只有你们,你怨我偏心平哥,那我就只问你,你要不愿意……” 她顿了顿:“就让他等下辈子吧。” 陆三垂着头,他很想说不愿意,可他们认识近二十年,他知道这是她最卑微地在求他了,他也知道她做得到。但他不想再看一次,她当初等不到宋九回来时的样子。 “哪有什么下辈子,有也是我的。” 他说完俯身抱她,将头贴埋在她颈窝里,只要不扔下他,他什么都愿意。 “但我有条件。” “什么?” 陆三直起身,捏了捏她的脸,淡淡笑说:“老子先来的,他得叫我一声三哥才准进门。” 第一百一十七章 求不得·下 细雨霏霏,烟霭如纱,几道光穿过水雾,斑驳落在观景竹台上。 左右两个娘子身着纱衣,轻摇羽扇,右侧那个面带羞赧地咬着唇,腿心里那只手越搅越起劲,她耐不住轻哼了声。 “殿下轻些……” 元晖手一勾,将人拉到自己身上,三两下剥去那本就薄可透肤的白纱。一对豆蔻细嫩圆润,在嘴边上下颠簸,舌尖一勾,便是一声娇喘。 扬州真是什么都好,水泽丰润,连女人都比北边俏嫩,一捏就是一滩水。 玉龙归潭,渐入佳境,内官却匆匆来报:“殿下,京城来人了,在山脚候着。” 元晖摁住身上的人,他都是前两日刚收到细作报来的消息,裴晏的死讯肯定还没传回京城。旧的没走,新的又来,东宫还真是没完没了。 “这回又是谁来了?”元晖不耐烦地问。 “怀王府库真萧绍。” 清风徐来,兴头上的吴王猛地一哆嗦,胯下瞬间偃旗息鼓。 “快去请上来!”他一把推开美娇娘,忙不迭起身,“更衣备茶!” 内侍领着萧绍上山,元晖衣冠齐整,亲自到廊台外相迎。 “萧兄英姿不减当年。” 萧绍循礼作揖:“吴王客气了。” 春水满塘 第154节 内侍识趣退下,二人回观景台就坐,方才执扇的两个娘子亦换过罗裙,从旁燃香添茶。元晖抿茶暗觑,见萧绍侧身戒备,神色冷峭,视那纤纤玉手如罗刹白骨。 刘舜捡的这头野狼,驯了这么多年,学得人模人样,骨子里还是那股畜生劲儿。 元晖腹诽着,手一扬,佳人便退至他身后。 “听闻堂舅已奉诏回京。” 萧绍抬眼道:“吴王消息很灵。” 元晖笑着看向山外:“天阴了这么久,什么时候下雨都不稀奇,苍穹之下,又何止我一人仰头盯着?” 萧绍思忖片刻,转过话头:“裴晏什么时候回来?” “萧兄消息也很灵。”元晖缓缓喝茶,不疾不徐地说,“那厮有太子惯着,向来是独来独往的,我哪知道。但月底龙王祭,扬州一应官员都会到,应该会回来吧。” 元晖放下茶盏,眼皮朝身侧一挑:“萧兄可有要事?” 萧绍未作声,元晖会意地让那两个娘子退下,重新为萧绍倒了杯茶。 “这下可以了。” 萧绍脸上总算有了些变化,他张开手掌从上扣下地接过茶盏,稍作停顿,猛地砸在桌案上,四根手指一扫,捻起两块碎瓷片,朝着元晖甩过去。 疾风如闪电般擦过元晖的耳廓,霎时滚烫刺痛,藏在竹屋后的亲卫一死一伤,尸身顺着石阶往下滚。 元晖背脊一凉,眼角微颤地朗笑道:“瞧我,把他们给忘了。” 他双指压舌吹了哨,山林间倏地一番动静,枝头鸟雀四散。不多时,重归平静。 “城中府邸建在堤塘下,不见山也不见水,实在无趣。山里景色好,望海无垠,就是偶有猛兽,总得备些人,眼不见就忘,萧兄莫怪。” 萧绍闭上眼,耳廓微动,少顷,这才从袖中抽出一卷白绢。 “见过吗?” 元晖拧眉摇头。 “仔细想想。” “绝色佳人,我若见过,定不会忘。”元晖将绢布折好递回,试探问,“可誊几份,我让人派下去找找。” “打草惊蛇。” 萧绍想了想,又问:“听说裴晏在扬州跟个乐妓走得很近?” “是有这么个事,但那寡妇是张康的侄女,半老徐娘,与萧兄这……”他指指画像,“天差地别。” “越是差得远,越有可能是。”萧绍不自觉地扬了扬嘴角,收好画卷,“人在哪儿?” “也在鄮县,但她要主持龙王祭,月底定会回来。”元晖笑道,“萧兄若不嫌弃,我城中府邸尚有……” 萧绍起身打断:“祭典我再来。” 人一走,内侍折回来。见主子脸色难看,顺着骂了几句。 “怀王连亲儿子都不偏私,遑论一个连军衔都没有的亲卫,殿下莫被这不要命的狗东西气坏了身子。” “他可是能只身闯敌营,咬断大将的脖子,全须全尾地回来。你知道当初在黑山戈壁,刘舜为了缚住他,折了多少人进去么?”元晖睨了这马屁精一眼,“我看你才是不要命的狗东西。” 内侍慌忙跪地,左一下右一下地抽自己耳刮子,身缺二两肉,手脚都软绵绵的。 “行了行了,少跟我演。” 元晖烦闷地摆手,松了松腰间革带,斜躺在竹椅上。 内侍立刻换上谄笑:“臣这就让娘子们回来,给殿下消消火。” “嗯。” 日上三竿,山中云雾如晒化了的糖霜,凝附在枝头,风一吹,簌簌往下掉。远处海面浮光跃金,元晖闭上眼,又想起方才那画中女子,唇角忍不住嗤笑。 “我就说嘛,这世上哪有不好色的男人,老铁树开花……”元晖猛地坐起来,幸灾乐祸地笑,“刘旭那臭小子,该不会要有弟弟了吧?” 这热闹得看,得好好看。 日暮时霞光万丈,染匀了海与天,也映得院子里一大一小两个人满脸丹彤。 裴晏握着宋朗的手,领着他一笔一划地示范:“写字施的是巧劲,我看你扔暗器就很准,这二者有共通之处的。你记住这个使劲的位置。” 宋朗点点头,嘟囔道:“云姨说,多看多练自然就会了,我写得不好就是练少了。” 裴晏嘴角勾了勾:“她是没耐心。” 宋朗忍不住跟着抱怨:“我也觉得,云姨总是多问两遍就发火,也就三哥受得了她……” 宋朗紧咬唇,后知后觉说错了话。 他本对裴晏颇为嫌恶,但这些日子云英总把他扔给裴晏教,处得久了,也生出些好感来。至少这家伙从不嫌他笨,这几日还花了十几个时辰,给他画了一大摞棋谱,说不管阿娘走哪一步,他都可以照着应对。 “你的字和云姨好像啊。”宋朗转过话头。 裴晏瞥了眼桌案上云英先前留下的摹本,抿笑说:“是,我学她的。” 妙音挑帘出来,宋朗连忙甩开裴晏上前搀扶。 妙音不禁颦眉:“怎的对裴大人这般无礼?” 裴晏笑道:“儿子护着娘亲是应该的。” 妙音浅笑着让宋朗去给裴晏倒杯水,她在桌案前坐下,随手翻看 “桃儿说你坐不得船,明日一早就要走,今天该早点歇息,是朗儿耽误你了。” “不妨事。” 裴晏垂眸,他本也睡不着。 陆三回来后,云英便一直躲着他,夜里也不在船上,不是睡在桃儿那儿,就是不知去向。 没有回应,便是回应。 他只能接受。 裴晏过了会儿才发现谢妙音双手微颤,拿着他方才写了一遍又让宋朗临了一遍的那页,挪不开眼。 裴晏解围道:“朗儿如今正是好动的时候,我这般大时也坐不住,他现在才开始学,是晚了点,慢慢来就行。” 他叹了声:“反正,寻常人家学得再好也就只能是修身养性,别的用处也指望不上。” 倒不如陆三教的那些杀人本事,至少还能保护家人。 但谢妙音没应声,忽地扔开那张纸,急促地在桌案上胡乱翻看,直到翻出最底下那叠棋谱。 “这是……” 裴晏心生疑窦,但还是解释说:“朗儿说想陪你下棋,又记不住规矩,老问云娘她又嫌烦,我便给他画了棋谱。只可惜时间不够,只有几个路子的,我誊了一份交给宋郎君了,你若得空,也可以看看。朗儿一番心意,你就陪他演一演。” “安之,你……” 谢妙音胸口起伏不止,一抬头,裴晏才看见她唇色惨白,忙给她搭了脉象。 “谢娘子,你先回房躺着,莫动了胎气。” 宋朗端着水回来,裴晏赶紧让他去找宋平回来,扶着谢妙音进了房。 施过针,妙音脉象重归平稳,但人还昏睡着。宋平上前关切地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裴晏也是茫然,他看了眼谢妙音一直紧紧拽在手里的麻纸。 “谢中丞祖上有过不少诗书大家,少时我与谢夫人也见过几回,着实严苛。” 裴晏想了想,又说了几句好话:“朗儿不擅此道,但又一番心意,云娘也是教得头疼才扔给我。日后多注意些,至少孩子出生前,别让谢娘子再操这些心就好。” 宋平这才放下心:“多谢裴大人。” 裴晏未再多言,退了出去。 金轮渐渐入海,商船停在岸边,随波在礁石上轻碰,船板上似有人声。 裴晏走近一些,听清是玄元子和陆三,二人面朝大海,勾肩搭背,脚下摆着好几壶酒,含含糊糊地不知说着什么酒话。 这两人,何时处得这么好了? 他想了想,转身去到破船上。 舱内空无一人,他在熟悉位置坐下,静静地坐着。直到月挂中天,海风不住地灌进来,他才起身往回走。 卢湛已随秦攸去余姚整兵,他明日也要离开了。 白沙映着他的影子,在他脚下铺成一条细长的路。 他曾许多次走在这样的路上,第一次在老宅里看见常来接济他们的叔父压在阿娘身上时,他鼓起勇气说要带阿娘离开京城时……他得知裴玄要逼阿娘饮鸠自戕时。 不过就是回到了从前…… 他这么安慰着,推开门进屋。 屋顶有些破处,正好漏了一束光,映照在床榻上叠放整齐的官服上。他先前的那身坠海挂破了许多,这是张令姿暗中让人重新做的。 裴晏走到床边,弯腰刚拿起来,腰身轻轻地环上两条手臂,如细蟒缠身,猛地收紧,后背亦贴上一团软绵。 “去哪儿了,这么晚才回来。” 他只觉心脏猛地一紧,转过身,迎上那心心念念的眉眼。 “说话呀。” “我在船上等你。我以为……”他哑了声,双手搂着她腰身,十指下意识收紧,好确认这不是幻象,“我以为你再也不见我了。” “是有这打算。” 云英仰头将下巴贴在他胸口上,“但看你魂不守舍,怕是没命从钱唐回来,可怜兮兮的。” “那你答应我了?”裴晏忍不住确认道,他被骗怕了。 “我有条件的。”她直起身,敛容正色,“陆三说人有先来后到,你往后要叫他三哥,出门他走前面,吃饭他先坐,逢年过节你要给他敬茶,百年后下了葬,他的坟堆也要砌我们中间。” 裴晏微怔。 云英推他:“我都答应他了。你不愿意,那就当我没说。” “愿意。” 他将人箍在怀里:“我在等你说完。” “你怎么知道还有?”她眼眸微转,笑说,“他还说一三五归他,二四六归你,日后若还有来得更晚的,得从你这里分日子。还有……” 春水满塘 第155节 裴晏倏地吻住她,将这些混账话都堵回去。 她笑着回应,拽他倒向床榻。 月如纱帐,轻笼着爱欲翻涌,待云歇雨停,她贴在他胸前,手指轻刮着他下颌上的青茬,裴晏轻抚着她鬓边,不忍打破此情此景。 “云娘……” 他犹豫再三,侧过身,认真看着她:“待顾廉之事有了了断,我会先回京,到时候我只能让卢湛一个人回来接桃儿,我不会跟着回来。” “为什么?” “秦攸还会在扬州继续待着,我怕他跟着我找到你。” 云英默了会儿,倏地推开他立起身,垂眸凝思片刻,慢悠悠地说:“你官比他大,与太子的关系也比他近,手上还有不止一个拿捏他的把柄。你这样都怕……是太子要杀我?” 裴晏叹了声,他就知道,他只要漏一点风,事情便瞒不住。 “是……刘昭仪难产而亡,幼子交由皇后抚养。年关时,元琅去皇后宫中探望,内侍将元琅的汤药与那孩子的驱寒汤送错了。元琅是先天不足,常年服药,方子下得重,稚子承受不起。本就染了风寒,如此上吐下泻,不出三日便殁了。” “许是有些蹊跷却又迟迟没有定案,审了半年,最终斩了皇后宫中和太医署的几个内侍,将当时的太医令判了流刑。各中细节,外人不得而知,但那之后,怀王便与元琅有了些嫌隙。” 云英微怔,她只知道殿下对东宫素有提防,并不知缘由。 裴晏将她拉回自己怀里:“柔然战事已定,天子也渐入膏肓。他从卢湛那儿知道了你我之事,他许是不希望在这个节骨眼上和怀王再生嫌隙。你别多想。” 云英轻笑说:“我没有多想,这种事他又不是没干过。秦攸在江州凿堤,也是他的意思吧?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他若跟你一样窝囊,你这一去怕是就回不来了。” 裴晏无奈苦笑:“你是真的嫌我。” “是有一点。” 她笑着轻咬他喉结,顺着脖子渐渐向下,手也不老实起来。 裴晏倏地将她摁住,她咬唇睨着他:“还没歇够呢?” “你陪我说会话。” “你想听什么?” “什么都可以。你从哪儿来,去过哪儿,过去是什么样的……” “妙音不是都跟你说过了?” “我想听你说。” “那就说他们不知道的吧。”云英想了想,仰躺在他怀里,“我有两个阿姊,大的换了足足两斗米,小的过半个月才卖,就只值半斗了。我年纪小,个头也小,一开始是卖不掉的。后来,阿娘肚子里的弟弟七个月了,实在没吃的了,阿爷便求了那屠夫好久,才拿我换了半斗糠。其实他们可以直接吃我的,远比半斗糠管得久。” “他们多少还是有些不忍心的吧,所以才宁愿亏本拿我换糠。只可惜,我逃出城没多久,北朝兵就破城了,也不知道那一胎到底是不是弟弟。” 她转身抱紧他,长睫在颈边轻扫。 “后来你都知道了。平哥救了我,等有了陆三,我也可以去钓那些爱糟蹋小丫头的畜生了。” 她兴致勃勃地翻身爬到他身上,用鼻尖蹭着他下巴。 “你知道我第一回 卖了多少吗?三吊钱,能换只鸡。后来我长大些了,平哥也更会还价了。进京前干的最后一票,那死老头子花了三两金,二十匹布,能管我们大鱼大肉地吃一整年了!我这涨势,可比地头里的青苗喜人多了吧?” 裴晏垂眸凝视,她笑得轻松,他却听得不轻松。 “如果我们早些认识……” “如果你在荆州城,以你的身份,我被端上桌的时候,你能吃上最嫩的乳肉或是臀肉。” 他一愣,她便轻咬上他的下唇,稍一用力,挤出一点甜腥。 “没有如果,人就活一回,现在就是最好的。现在……是我吃你。” 裴晏笑着抱紧她:“嗯。” 三丈之外,妙音亦伏在宋平怀里啜泣难止。 宋平听完她说的那些,半晌没作声,云娘昨日才跟他说了裴晏的事,他许久没见过云娘这般高兴了。 “你是不是记错了?事隔多年,兴许……” “不会的……我自幼临帖,谁人的字,学的哪个大家,一看便知。但安之的字不是,他谁也不像,他就是写自己的。” 妙音展开手里攒骤的那几张纸:“这棋谱……我也见过。当初他还不是太子,阿娘常与刘昭仪走动,我也就常去他那儿,他过去对我很好,私底下让我叫他哥哥。他书房里还有个暗房,里头贴满了这样的棋谱。白子一个圆,黑子为三角。” 她说着,声线逐渐哽咽,眼前又浮现那夜的情形。 裴中书欲和阿爷结亲,六礼都走到了纳吉,她好奇未来的夫君,便去找元琅打听。她熟门熟路,不想被旁人知道她的来意,便偷摸甩开内侍,自己跑去书房。 隔着门明明听见有些低吟,她叫了声,却没人应。推开门进去,也不见人,她便鬼使神差地进了那暗房。 “琅哥哥——是你吗?” 她一声唤,暗处的人影猛地一动,一柄白玉清脆地掉到地上,顺着滚到她脚边。她低头看过去,却被一喝:“妙音!” 她抬起头,笑着说:“琅哥哥,你在做什么,怎的一身汗?” 他这才从暗处走过来,束好衣衫,温声说:“刚练过角抵。你怎么来了?也没人招呼你?” 她红着脸:“是我不让他们跟着,琅哥哥,阿爷将我许给了裴中书的侄儿,你与他交好,他人怎么样?” 他一愣:“你是说安之?” “嗯。” 缄默须臾,头顶才传来一声笑。 “他很好。” 他推着她出去,一脚将那柄白玉踢进桌案下。 海浪潺潺,已为人妻的谢妙音抱紧自己的夫君。 “承平,那是个玉势。” 第一百一十八章 隰桑 昏时,车舆碾着残霞徐徐往观塘门去,骏马雕鞍,镂金铺翠,与周遭被污泥浊水泡烂的屋舍格格不入。 车在柳巷口停下,内侍探身撩起珠帘:“殿下,到了。” 一张脸抹得素白的吴王捂着鼻子下车,刚迈出一步便踩中了水坑,革靴上溅出一排泥点子,内侍慌忙伏下身用袖口擦拭。 元晖扫了眼巷内那半尺深的积水,一脚将人踢开:“这鬼地方,一进一出哪有不湿脚的。你确定萧绍在这里头?” 内侍谄笑道:“是。” 这几日城中酒肆赌坊都被萧绍砸了场子,甭管男女,统统扒光了验看。也不知是哪里来的脸嫌他派人帮着找打草惊蛇。 但聪明人可不能与这半人半畜的恶鬼计较,他只下令让县衙的人莫管闲事。 “高床软枕不睡,偏要窝在这臭水沟里,真是狗改不了吃屎。” 元晖在心头骂着,拎起衣摆,踮着脚往里走。 顾廉今日一进城便到他这儿唱了一出大戏,痛心疾首地报裴晏的丧,说什么剿匪归途被倭人偷袭。船沉了,人也没了,秦攸拼死将贼寇一网打尽,但却受了重伤,还在定海养着,生死未卜。 “待祭典结束,老臣再赶回去收拾残局,但愿龙王庇佑,届时秦校尉能转危为安。” 老狐狸。 元晖懒得戳穿,萧绍似乎是冲着裴晏来的,他得抓住机会做个顺水人情。 若刘舜与元琅生了嫌隙,那他也不必发愁当初阿爷竭力反对立元琅为太子那笔旧账了。 当下便草草将顾廉打发走,更衣下山。 转了几个弯,进了间小院,隔着门都能听见里头嘤嘤泣声。 内侍敲开门,屋内十余个全身赤裸的娘子有站有跪,萧绍正钳着个枯瘦娘子的下颌。 “萧兄。”元晖笑着站在门边。 萧绍眼尾扫过,指骨上套的钢刺顺着手上娘子的脸颊划开一道口,见了血,他便将人猛地扔开,跨步而出。 “吴王找我?” 元晖转笑为愁,故作惋惜地将顾廉那出戏又唱了一遍,临了不忘嘱咐:“萧兄若需要帮忙,尽管开口。” 萧绍想了会儿说:“带我去见那女人。” 元晖愣了一瞬,看向身旁,内侍会意地说:“沈娘子应已在灵隐山脚那间道观筹备祭典了。” 萧绍转身就走,元晖急忙拦下。 “青衣道在扬州一带信众数以万计,萧兄这般行事,许是要闹出大麻烦,我带你去。” 他笑了笑:“那女人怎么说昔日也是朱门绣户,人前给些体面。待进了屋,关上门,任凭萧兄处置,如何?” 飞来峰上有庙,山脚这间道观是去岁才重新修葺扩建的,初一十五派粮时,长龙能排到明圣湖畔。 玄元子许久没来钱唐,信众早两日便已在观外候着了,闭门谢客又怕惹人起疑,他只好硬着头皮照旧。 从辰时一直起卦解卦,直到酉时,信众才渐渐散去。 裴晏在他身后隔着一道帘,听了好几个时辰,将这做神棍的门道摸得差不多了。 吉卦照本宣科,凶卦真假参半,遇上那些清官难断的家务事,则按自己想说的道理,硬往卦辞上凑。 求神拜佛,图的是心安,话往好了说大家都高兴,是个不错的生计。 待他回过神,嘴角已扬了许久。 他有归处了,哪怕眼下还遥遥无期,哪怕还得给那虎视眈眈的便宜舅子敬茶。 “你去寻一柄煞气重的柴刀,子时一刻,朝着东南方向磨刀,起码磨半个时辰,再烧一张符,将符水与磨刀水熬煮一个时辰后服下。” “这样真能让那死鬼不去找外头的狐媚子了?他和那寡妇好上有半年了!” “半年啊……那入煞极深,我给你多画几张,只要他回家睡,你就服一张。” “多谢道长。但……” “放心,多的算我送你的。” 裴晏没忍住笑出了声,他那一张鬼画符开口就管卢湛要一两金,这会儿倒是送得大方。 后院忽地一阵声响,张令姿急冲冲地跑进来:“裴詹事快随我来!” 春水满塘 第156节 裴晏不解地跟上:“出什么事了?” “我也不知道,宋郎君本是帮着清点祭品,似是看见了谁,连忙说要藏起来,还让我来叫你。” 张令姿将裴晏带入后殿。 后殿依山势而建,殿中神女像更是直接在山体上雕成的。然此刻,神像侧后方的莲座下竟有个一人宽的洞口。 洞中潮气不重,应是还有别的出口。 裴晏想了想,弓着身子钻了进去。 石洞机关刚阖上,前殿已闹得鸡飞狗跳。 张令姿理好仪容出迎,挑开门帘,方才还排着队的信众早已作鸟兽散,一青衣男子掐着琰儿的脖子,单手拎起。 她看了眼琰儿脸上的血痕,上前揖礼:“吴王殿下这是何意?” 元晖掸了掸袖口沾上的香灰。 “萧兄,这便是你要找的人。” 萧绍将玄元子扔下,跨步走到张令姿面前,刚伸出手,玄元子挣扎着扑回来:“你别碰她!” 元晖摆摆手,随行亲卫立刻上前将玄元子架到一旁。 他既不信什么青娘娘,也不信龙王,他们北族人信的是手里的刀。可入乡随俗,他想在扬州这好地方安安稳稳地待下去,人前总得做做样子,省得激出民变,送人把柄。 但眼下既无旁人,他也不用与这些贱种客气。 “把他嘴堵上,吵死了。”元晖歪着头掏了掏耳心,眼尾一直暗觑着萧绍那头。 张令姿面不改色,昂头相迎,萧绍伸出的手停在了半空。 这临危不惧的心气是有三分像的。 他想了想,俯身凑近,鼻尖贴着张令姿的脸颊,像猛兽试探猎物那般细细嗅闻。 这个也不是。 良久,他直起身,双手抱胸陷入沉思。 他不可能看错,方才在观门口的那人肯定是昔日与那白凤睡到了一块去的小子……那丫头定在这附近。 元晖见萧绍默不作声,试探地唤了声:“萧兄?” 话音刚落,观外山林间一声哨响,旋即雀鸟四散,萧绍霎时如离弦之箭冲了出去。 元晖追出两步,却只看见一道青影跃墙而出。 养这么些不听人话的玩意,也不怕反口被咬了。 他暗暗骂了句,揣着手转身。 “殿下留步。” 张令姿追出来,盈盈欠了欠身:“上回叔公寿宴,殿下亲临,对府中那几坛黄酒赞不绝口。我自山阴捎带了些,不知殿下可有意过府一叙?” 元晖唇角一勾,饶有兴致地单指挑起她下巴。 “若放十年前,你这品貌在秦淮河畔,勉强也就算个中上。那些娘胎里就没长脊梁骨的玩意愿意为你一掷千金,不过是想尝尝张家娘子的滋味,好出出平日在你族亲兄弟身上受的窝囊气。” “我没兴致在丧家之犬身上找脸面,窈窕美色,自然是娇嫩的好。” 他说着,轻拍了拍她的脸,眉眼弯做一条缝,缝里透出的却是凛凛精光。 “你还是好好筹备祭典吧。” 一众人跟着元晖离开,玄元子爬起来扶住张令姿。 “嫂嫂别听那厮胡言!” 张令姿胸口有些紧,喘了好一会儿才顺过气。 “我没事。”她说,“元晖带来那个男人颇有些奇怪,此处怕是不安全了,你快去暗道里带裴詹事他们离开。” 玄元子不放心地将她扶到内堂坐下歇息,这才钻进神像座下的地道。 穿过狭窄的石缝,石室里漆黑一片,叫了几声没人应。他拿出火褶子点燃石壁上的油灯,焰光映出裴晏铁青的脸,与他只隔咫尺。 玄元子猛地一退,脚后跟绊在石阶上,一屁股跌坐下去。 “叫你怎么不答应?吓我一跳……”他边骂边揉着屁股站起来,“宋大哥呢?” 裴晏呆站着没动,他又推搡说:“鬼上身了?听不见吗?” 不等裴晏还魂,宋平已自石道另一端回来,说在观外那个出口引开了萧绍。 玄元子讶异道:“宋大哥厉害呀,这底下跟打穴似的,我来了好多回才摸清路子。” 宋平笑着摸出火褶:“应该还有通往城内的出口吧?” 玄元子点头说:“嗯,我带你们去城北庵堂,那里头的比丘尼是我奶娘,信得过。” 宋平看了眼裴晏,缓声说:“裴大人,正事要紧。” 裴晏这才稍挪了两步,半哑着应道:“好……” 三人自暗道进城,掀开石板,已在庵堂后院的茅厕旁。 玄元子利索地爬出来,再将二人拉上来,自顾自地解释说:“嫂嫂祖上三代都任会稽郡守,当初北朝南下,怕像益州江州那样,围城上百日,便提前挖了这些地道。城外出口都在山里,草木作掩,城内嘛……只能在这些人嫌狗憎的地方。不止钱唐,会稽郡辖内各县都有。” “不过待人家打到家门口时,顾廉见寻阳郡开城投降,北朝的皇帝守诺未伤百姓,亦留任了大部分高门中人,便也跟着降了。” 他嗤笑一声:“扬州水道纵横,泥软容易塌,挖这玩意死了不少人。兴师动众折腾那么久,城门一开,白干了,那些死在地底下的人,也都白死了。” 裴晏已理正心绪,他看了一眼宋平,淡淡应道:“大势所趋,困守只会死得更多。世事无两全。” “那倒是。”玄元子掸了掸衣袖,脸上少有地露出几分深沉,“上等人吃肉,下等人喝汤,算是沾了贵人的光。” 比丘尼送来两套僧袍,说偶尔会有送菜运潲水的人进来,以防万一,让他们先作游僧打扮。 一番交代后,屋内只留下宋平与裴晏二人。 方才在暗道里,宋平先是与他讲了萧绍此人,说其是刘舜最信任的亲卫,身手出众,刘舜年关都要暗中回京,随行从来都只带萧绍一人。 “但这人有些怪,最早见时,甚至还不太会说话。云娘的身手便是他教的,不过她学得不好,倒是陆三那小子,劈柴烧水路过偷着学,就已是现在这般了。” 许是黑暗中更容易让人卸下心防,宋平犹豫再三,还是将妙音的猜测告诉了裴晏。 说完他便去引开萧绍,独留裴晏一个人静静。 眼下再无旁人,裴晏这才又问:“事隔多年,谢娘子是否记错了?云娘说她过去曾犯过癔症,或许……” “裴大人。” 宋平打断他:“是与不是,都与我们无关。我告诉你,是希望你心里有数,他日好将这些事情都处理妥当了再来找云娘。” “若你没有把握全身而退……” 他顿了顿,退半步躬身揖礼。 “就请不要再来找她了。” 月色透过窗棂落在两人中间,裴晏艰难地咽了咽:“好。” 门一关,他退几步跌坐在床榻上。 元琅是有那样一间暗房,他前两年也曾进去过,见满墙都贴着幼时他画给元琅的棋谱,亦有些讶然。 当时元琅说—— “阿娘生性好强,什么都要最好的,我身子弱,骑马行不出百里,已让她失望了,若这些筹算动脑子的事也老输给别人,我怕她气出病来。你们回河东这些年,我日夜观摩推演,本想是等着他日重逢,在她面前好好赢你几回……可她却看不见了。” 元琅说看得久了,便当是遥念彼岸的娘亲。 元琅还说,这世上唯有安之懂我。 他又何尝不是?他怨恨父亲,怨恨族人……他想做的事,这世上,也没有别的人能理解。 可他从未往那一处想过。 回忆一旦牵出一条引线,千丝万缕便都顺着点燃。 裴晏呆坐在床上,想起当初他从元琅这儿得知裴玄暗中给他定亲,怒不可遏地冲到廨宇与之大吵一架。 他前脚刚离开,有心人便已将话吹到了谢光耳朵里。谢中丞爱重名声,哪经得起这般折辱,当即就退了婚。 婚事作罢,他也算在高门中落下恶名,元琅还来笑话他:“如此一闹,哪还有好人家愿意把女儿嫁你?” 他不屑一顾:“他们本来要的也只是裴氏郎,与我何干?裴家那么多子侄,不必来惦记我。” “安之这是打定主意要当个老鳏夫。” “未尝不可,至少耳根清静。” “你那儿连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还不够清静?鳏寡孤独,死无以葬,等将来我有了孩子,让他们认你做叔父好了。” “那可使不得。” “祖宗立下的规矩,陛下说废便废了,我若能登大宝,这自然由我说了算。若不能,过些年求一处偏远些的封地,山高皇帝远,关上门来自家人做个礼数,如何使不得了?” 夜风寒凉,如冰锥碾刺着身上的每一寸。 卢湛说,回京后,元琅曾细问过他与云娘之事。 他们做了这么多年的挚友,元琅看似软弱,性子实与他一样固执。 裴晏垂下头,嘴角艰涩地扯动。 “你的棋艺,早就在我之上了啊……” 寝房外,三五个侍女端着热水默默候着,依医官推算的日子,太子今夜该宿在她们的主子这儿。 但太子从不在别处过夜,待人出来,她们便可进去擦洗伺候。 房里很安静,仅时不时有些娇弱低吟伴着衣衾厮磨,但就连这点声响也很快没了。 元琅坐在床边系着衣裳,孔良娣想起身伺候,他倏地一凛:“躺好!” 佳人受了惊,瑟瑟缩回锦衾中。 元琅颜色稍霁,温声说:“医官不是说了,下腹垫好软枕,多躺一会儿,更易成孕。” “是……” “你阿爷可盼着你能早些诞下麟儿,我也是。”他穿好衣服,伸手轻抚着她小腹,含情望着她的眼睛,“愿我们的孩子能继承你这双眼睛。” 春水满塘 第157节 但温存转瞬即逝,他坐起身。 “我下个月再来,歇着吧。” 热汤里沐浴完毕,回寝殿,内侍已端着汤药候着。 元琅拧着眉抿了一口:“这方子也服了有半年了,又是排期又是算时辰,也没见什么动静。到底是我这儿的风水不好,还是薛彦之医术不精,没学会李熙的本事?” 内侍忙宽慰道:“太医令说,殿下身子已有好转,子嗣之事,还是有机会的。但得放宽心,尤其是娘娘们,万不可劳心。” “一个劳心,那七八个都劳心?”元琅将药碗搁在案前,“他不如直接让我死了心,趁早从外头挑个替身送进来试试。” 内侍一惊,慌忙四下张望,压低声道:“殿下,切勿妄言。” 可惜安之素来守礼,不然换他来多好。 元琅发泄过怨气,胸中顺畅,便不再多说,一口饮尽汤药,问起刘舜那头的情况。 “怀王已找上那几个遁走的宫人,都料理干净了。但却不知从何处找着了当年太医院里的名册,未时已经去薛太医那问过一回了,薛太医按殿下教的说了,但臣担心……” “他还是在怀疑我。” 元琅冷笑,当初朝中便有流言,说他喝了十几年的药,岂会被人换过都尝不出来。 他抬眼望向殿外,太微垣上,司命星早已晦暗难辨,若非安之遇上意外,他本该再部署一两年才收网的,但事已至此,只能继续。 “你告诉薛彦之,让他把方子调调,换几味猛药……是时候顺应天命了。” “是。” 人都退出去,元琅在案前坐了会儿,虽已沐过身,却总能闻见淡淡的脂粉气,令他头疼难耐。 铺好纸,刚写了两个字便停下来。 许久没练,他又生疏了。 元琅这才想起,近来忙于应对刘舜,倒把扬州那头忘了,秦攸已足有近半个月没有来信。最后一封说是已有良策,可趁剿倭之时将那女人一并除去。 之后再无音讯,他隐隐有些不安。 按插在怀王府中的细作来报,刘舜身边一直跟着那个萧绍前些日子忽地不见了。 他唤人进来,点了几个机灵些的明日启程去扬州策应秦攸。 锦盒里整齐叠放着信笺,抽出几张又看了一遍。 此女颇有些意思,虽牙尖嘴利,行事乖张,手段阴毒,但却是看人下菜,只折腾富贵人家。卢湛在她那儿吃了不少哑亏。 …… 她也是可怜人,是这世道不澄不明,逼善心者执刀。 …… 我有一事想请你帮忙,但还得问问她的意思,待此间事了,我回京再与你细说。 回过神来,五指已拳成一团,信笺也揉破了几道口。 元琅将纸团展开,仔细拼好,覆上几册书,将镇纸压在上头。 这世上,只有那一人能明白他。哪怕心隔山海,所诉并不相通,他也不在乎。 只要那女人死了,天长日久,总有尽时。 他们还是挚友。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9-01 《隰桑》:心乎爱矣,遐不谓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 第一百一十九章 龙王祭·上 祭台循例设在堤塘边,眼下已近秋潮,元晖怕撞上大浪,本就有些犹豫。 卯时出府,本该破晓之时,头顶上却阴云密布。车舆还没出城门,便已听见远处惊涛拍岸,元晖心下疑窦顿生。 就这鬼天气,还良辰吉日?怕不是冲着他来的。 他瞥一眼身旁的萧绍,有这索命鬼在,倒是不怕什么埋伏,但兵再强马再壮,也抵不过天地之力,他才不冒这险! 当即便在随行内官中挑了个体貌相近的代他前去,自己则去观塘门城楼上远远看着就行。 城楼上海风猎猎,远处水雾氤氲,什么都看不清,唯见两个青焰灯笼,幽光粼粼地引着“吴王”走向祭台。 元晖满意地放下千里镜,招手命人上酒。 这么重的雾,高台之上那披着紫金长袍的究竟是不是他,也就只有那主持祭礼的道人看得清了。 说起那玄元子,去岁祖母心悸难眠,说是梦见故人讨债,药石无灵,顾廉便给他推荐此人。 年纪不大,本事不小,三两句话便唬得祖母支开旁人与他单独相谈,从正午聊到天黑,临了还命陪嫁的嬷嬷亲自将人送到府门外。 一道火光冲天,鼓号齐鸣,堤塘两侧的庶民纷纷叩拜,喧嚷祷念如海涛般一层一叠地涌来。 元晖眉峰拧蹙,前几年孙简就警醒过他,说这些青衣道又是派粮又是赈灾,颇得人心,不可不防。他没当回事,只要兵权尚在,这些乌合之众就不足为惧。 然这次来钱唐整军剿匪才发现,他麾下所属一万精兵早已疏于操练,个个花天酒地,养得脑满肠肥,连军备都锈迹斑斑。 扬州府兵,名义上他也可调用,但御外尚可同心,若是安内,军心究竟向着谁就不好说了。 越是天灾,这些妖言惑众之徒声势越大,眼下倒还真是个祸患。 不多时,顾廉踏着细雨而来,入内礼毕,元晖指了指右侧:“坐吧。” 顾廉淡扫了眼对面左上座的青衣男子,躬身就坐。 “扬州连番受灾,民心正是需要安抚的时候。殿下缺席祭礼,若是被人认出来,易生流言。” 元晖倒了两杯酒,抬手让侍女端一杯给萧绍。 “认出来又如何?” 黄酒入口醇香,元晖闭眼细品片刻,意味深长地笑说:“流言嘛,无风不起浪。若真有不怕死的,我倒也想听听,丧家之犬,能吠出些什么来?” 顾廉扯了扯嘴角,默不作声地低头倒酒。 元晖眯着眼又说:“裴晏临行前曾与我说,沿海几个县,户籍丁籍混乱,盐粮税都有许多问题。这海寇年年剿,年年卷土重来,许是钱粮没花对地方。他丢了性命去抓的那些贼寇,顾刺史不会是已经处决了吧?” 顾廉不疾不徐地说:“人是羽林军抓的,自然是在羽林军手里。殿下不放心,待祭礼结束,可随我一道前往定海,亲自审讯,亦可探望秦校尉伤情。” 元晖骤然冷声:“他算个什么东西?” 席间霎时静了下来,一旁陪侍的婢女亦伏身退后。 几杯酒下肚,身子开始发汗,元晖拧眉看向堤塘,另起话头:“怎么还没结束?” 话音刚落,密云中掠过一道金光,风势陡然变强,海潮几次涌上堤塘,引得人群惊诧躲避。 顾廉也生出些不安,祭礼原本定在两天前,一切就绪,临了玄元子却说太微有变,要改到今日,还言之凿凿说:“万一牲祭入海,反倒电闪雷鸣地起了浪,岂不更加人心惶惶?使君若不怕, 不改期也行。” 今日风浪分明比前几日大多了! 席间缄默片刻,堤塘上又起一片惊呼,远处海面隐隐可见一道数丈高的巨浪连天而来。 过往祭礼都在二月,虽也有过风浪,却不曾见这么大的。 元晖拿起千里镜,见那玄元子一手执剑,另只手硬拽着扮作他的内官不让走。 眼看海浪逼近,祭台两侧却无一人后退,玄元子捏着内官的手,点燃符纸扔进铜炉中,青焰乍起,火光四溅。 第一道火光宰杀牲祭入海,这第二道则是放生渔获。堤塘两侧的渔夫见光迅速降下渔网,鱼虾入海,众人跪地伏拜,又再齐声祷念。 还好没去。 元晖暗忖着,目光扫过堤塘两侧,顿时如芒在背。 山崩地裂会跑,刀架在脖子上会怕,这才是人。但堤塘上这些庶民竟如此相信那妖言惑众的家伙,今日他让他们站在滔天巨浪前,来日他若振臂一呼,这些人是否也会扬刀踏平他的吴王府? 依孙简所说,扬州境内,尤其是沿海郡县,这青衣道的信众,登记在册的至少都有数万人。一旦生变,泥沙俱下,可就要出大乱子了。 当年天子坐稳了江山,便开始清算旧账,阿爷看不上元琅,临终前都还念念不忘劝天子改立武王为储。他过去只盯着京中,竟让眼皮底下长出了这么大的硕鼠。 元晖暗暗觑看顾廉。 待打发走东宫的人,他是得将心思放回来了。 堤塘上,玄元子牢牢紧扣内官的手,提拽着他面向海潮。 “站好了!这么多人看着,他们可都以为你是吴王殿下,一道浪就吓软了腿,街头巷尾的话本里可又有新鲜玩意讲了。” 玄元子仰头迎向连天巨浪,风向已然变了,水云交汇处隐隐透着金光。 等这道浪过去,旭日就将破云而出,正应了那上坎下乾的水天需,涉水渡河,逢凶化吉。他就知道,他会的这些狗屁玩意虽无甚鸟用,偏就百试百灵。 巨浪被风一推,凌空向西,撞上高台一侧,水花飞溅,重重地浇在所有人头上,内官脚一软,跌滑下去,顶冠被水浪卷走。 鱼群入海,阴云随之散去,水天之际明光乍现。多好的彩头!堤岸上的信众早已难掩激动之心。 这一刻,甭管过去信不信,当下亲眼见到了神迹的每个人都在高涨的情绪中深信不疑——风雨已过,龙王息了怒,往后定是风调雨顺的好日头。 玄元子抹去脸上的水,松了口气,心下笑叹:傻子就是好骗。 他挥旗示意,锣鼓声再起,信众纷纷朝着海面跪拜,齐声高呼。 呼喊声顺风飘上城楼,元晖紧捏着千里镜,背后一阵冷汗。 这喊声他听过许多回,过去都是左耳进右耳出,但眼下,却越听越像是踏着号角冲锋陷阵的兵。 顾廉似乎看出了什么,微笑问询:“殿下脸色苍白,可是身子抱恙?” 元晖睨他一眼,刚要开口,远处的声响骤然停了,似乎有人高喊了句什么,人群纷纷朝着岸边聚拢。 他重新拿起千里镜望过去,只见旭日东升,水雾渐渐消融,金光如箭,海面上赫然有一条船顺水飘向岸边。 堤塘上很快又嚷嚷起来,这次不再齐声了,七嘴八舌,听不太清。 元晖被朝阳刺得眼带金光,闭目缓了会儿,才继续看过去,却是倏地一惊。 春水满塘 第158节 他猛地起身,走到城边上,船顺水驶向堤岸,避开了金光,船板上那身穿紫袍的人便也看得很清楚了。 岸边信众逐渐齐声齐调,高喊着:龙王显灵—— 元晖稍愣片刻,放声笑开:“有意思。” 顾廉闻声跟出来:“殿下,发生什么事了?” 元晖笑而不语,只将千里镜递给顾廉,等了会儿,幸灾乐祸地凑近:“该不会真是什么龙王显灵吧?这厮,还死不掉了。” 顾廉向来沉稳的脸色骤地僵住,登时已大汗淋漓。 “备席,去将裴詹事请上来。” 元晖笑盈盈地坐回席间,今天还真是个良辰吉日,连戏都是一出接着一出。 船渐渐靠岸,传令的内侍候在一旁,身后三四个近卫拦着周遭围观渔民,裴晏裹了件灰袍,又身披蓑衣,低着头混在其中。 他们原本是要在回城车舆中换回来,宋平只需在祭台上简单应对刚受过惊的吴王即可。但元晖不仅不在祭台上,还遣了人来接,他只能与张令姿商量,临时改变计划。 “下官奉吴王之命,请裴詹事入城一叙。” 宋平稍拧了拧湿透的衣摆,随机应变说:“仪容不佳,恐有怠慢,还是待我先入城更衣,再去觐见吴王。” 内侍立直身:“殿下就在观塘门城楼上,裴詹事还是先拜见殿下,再行更衣的好。” 宋平转眸思忖,只好应下。 他刚踏上石阶,人群中忽有一人高呼:“摸过龙宫来的船,将来出海是不是就有龙王庇佑了?” 此话如一滴水落进热油锅,霎时炸开一片,护在裴晏身侧的几人会意地高声应和,推搡着人群往岸边挤。 群情激昂,上百人争先恐后地往前挤,几个近卫根本拦不住,站在石阶边的内侍更是被直接推下了水。 裴晏低着头,在左右几人的配合下挤到宋平面前,迅速低声交代:“情况有变,你从水路走。” 宋平会意地点点头。 堤岸上,原本守在马车旁的十余个吴王亲卫赶来,拔刀驱赶人群。裴晏看着水面,抿了抿唇,咬牙拽紧宋平的衣襟,猛地扎进水中。 刀剑见了血,人群才惊慌退开,内侍挣扎着从水里爬上岸,左右环视,高喊道:“裴詹事落水了!快下去几个人,把裴詹事捞上来!” 话音刚落,一只手从水中伸出来,拽着泥岸边的水草,探出半截身子。 “我没事。” 裴晏轻咳了几声,缓缓走上岸。 水不深,下潜没多少就能踮着礁石。可他怕,他也就比卢湛好一点,卢湛是水一过膝就心慌,他在离岛上试过很多次,但只要漫过心口,还是会控制不住地紧张。 张令姿匆匆赶来,人群为她让出一条道。 “裴詹事逢凶化吉,当真是龙王庇佑。”她笑着迎上,目光落在裴晏左肩。 裴晏笑了笑,转身看向岸边满身狼狈的内侍:“走吧,莫让吴王等久了。” 一回身,顺手拂去肩头粘着的几根蓑草。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9-04 qaq不太擅长写大场面,这章卡了有点久,对不起大家 第一百二十章 龙王祭·下 旭日东升,瞳瞳渐明。 晨曦划出一条道,马车碾在上头,徐徐驶向城门。车后面,乌泱泱的人群都隐在水雾里。 顾廉负手远眺,恍惚间似又看见昔日兵临城下,单枪匹马来赴约的元将军。 “我们北族男儿,最荣耀的就是死在战场上的。杀了我,你这建康城里连只耗子都别想活!相反,你若肯开城降了,我保证,只拧皇宫里的人头,一只鸡都不会多要你的。” 自先祖位极人臣,近三百年,他们伺候过数不清的皇帝。南朝气数已尽,他甘冒天险替扬州选了个新主子。 只可惜,虎父犬子。 元晖既没有老吴王的气魄,亦无战功在身,连个祭祀都不敢亲临,实乃庸主。 他几次三番向这东宫近臣示好,甚至扣下了谢温那封信,想与太子做个人情。他自认虽不如李规那般认死理,但也算治下有方,裴晏却选了元晖。 不识抬举。 马车驶入城门,顾廉回身睨看一前一后下车的两人。 裴晏浑身湿透,却丝毫不见狼狈,背脊挺直,只仰头望了他一眼,便在内侍指引下从侧面上来。张令姿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 他过去是小看了这后生。 去江州不出半年就策反了元昊的女人,如今故技重施,又盯上了令姿……倒也不仅仅靠一副好皮相,毕竟连李勉之也上了这厮的当。 裴晏上前拜礼,袖摆湿重,甩出一道水痕。 “裴詹事剿倭有功,又死里逃生,想必有许多话要与吴王殿下详谈。”顾廉目光紧锁在张令姿身上,“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了。” 裴晏侧身挡住,淡淡笑说:“沈夫人要同我一道面见吴王。” 顾廉眸色微凛,内侍见势不对,上前解围道:“两位大人不妨先入内,莫让殿下等久了。” 顾廉犹豫片刻,侧身让路。 “裴詹事请。” 城楼阁上,右席又添了一座。 裴晏入内拜礼,起身时眼尾扫过萧绍,被其敏锐地回瞪。 元晖眯着眼,懒懒挥手让人上酒,又笑说:“裴詹事自龙宫归来,怎不捎带些贽礼回来?” “殿下怎知我没有带?” 裴晏笑了笑,转身坐到右上座,张令姿犹豫片刻,跟着跪坐在裴晏身侧,将次席留给顾廉。 元晖饶有兴趣地伸出手:“在哪儿呢?快给我看看。” 张令姿从袖中拿出一卷油布,裴晏将之交给内侍呈上。 元晖默默翻看,神色不改,但身子已下意识坐正。 海上贼寇屡禁不止,还总在有风声说朝廷又要借调军粮时闹事,他大抵也猜得到几分。 至于那些倭人,还有五年前的旧案,他都不在意。但这一叠文书里最后捎带了几页关于青衣道的账册名册,他只扫了一眼便冷汗淋漓。 他们在扬州的信众早已远超他方才所估算的人数,这些年涌入扬州的流民,大多都在其中。信众之间也已有了高低之分,除普通信众之外,高位者多是军户之后或绿林出身,低位者则多为下九流的女眷。 裴晏更是在那几页纸上批注了句:各司其职,物尽其用。 元晖冷哼一声,仰靠在凭几上,手指扬了扬。 “拿去给顾廉看看。” 裴晏坐了上座,顾廉便一直负手站在门边。内侍躬身捧上油布,顾廉只扫了一眼,并未接过。 “都是些无稽之谈,殿下千万莫遭小人蒙蔽。” 裴晏低头饮酒,心下正算着卢湛与秦攸进城的时辰,闻言抬眼,却见正对面坐着的萧绍始终紧盯着自己。 他仰起头,大方回望:“方才的祭礼,殿下看得还不够明白吗?这么多人,想要斩尽杀绝,怕是要比当年的豫州之乱更难收场,光靠殿下手里的兵力肯定不够,少不了要请朝廷增兵相助。但仗打完了,就该坐下来算账了,扬州富庶,怕是请神容易送神难。” 裴晏转眸看向元晖:“可若装聋作哑,一切照旧,殿下当真吃得下,睡得着么?” 元晖似笑非笑地睨看他:“那你认为我当如何?” “自然是收为己用,有了民心,殿下才是谁也替代不了的吴王。” “这法子好。” 元晖立马坐正,方才这出戏,裴晏是想告诉他,能唤动这十数万信众的妖道与他是一伙的。可这些故弄玄虚的神迹说到底只能哄得了一时,到了发“军饷”的时候,不还得有人出钱出粮么? 这买卖,如何也轮不到东宫来谈。 元晖眯眼笑看顾廉:“你看,裴詹事替你把价钱都出好了,还不谢谢人家?” 顾廉含笑作揖:“殿下英明。” “是么?” 裴晏不客气地打断:“顾廉欺瞒朝廷,豢养贼寇,以私盐替换官盐,从中谋利。伙同倭人,夜袭羽林军,意图杀人灭口在前,软禁秦攸,逼其与他同流合污在后,桩桩件件,都是重罪。殿下若想包庇他,还是先想想,该如何堵住外头那数千张嘴。又或者……” 他笑了笑,垂眸饮尽案前那杯黄酒。 “死于飓风,那是天灾,葬在东海,且算人祸。那么多双眼睛看着我自龙宫归来,上了吴王府的马车,殿下可得给我编个像样的罪名,好向朝廷交代。” 元晖脸色沉下来,裴晏此番是代天巡狩,若死得不明不白,元琅定会以此为借口插手扬州。 他瞥了眼顾廉,难怪这厮要将秦攸困在定海。 正犹豫间,内官匆匆来报,说羽林军已在灵隐山下扎营,秦攸正在西门外求见。 顾廉脸色大变,揪着内官衣襟:“羽林军?来了多少人?!” 内官战战兢兢地答说:“起码也有千余人……” 千余人,那就是余姚的兵。 顾廉瞪了眼裴晏,一把将内官甩开,拱手道:“殿下,秦攸擅自率军离开余姚而不报,围城更是意图不轨,还请殿下即刻将其捉拿问罪。” “余姚钱唐,均属会稽郡治下,秦攸与张郡守星夜兼程,赶回钱唐保护吴王殿下不被奸人所害,何罪之有?” 裴晏看着元晖,淡淡笑道,“殿下无需担忧,钱唐守军不足一千,近半是水军,定将顾廉这厮生擒,押送回京。” 顾廉心下一惊:“你们挟持了玄伯!” 他忙上前道:“殿下,他这是威胁……” 元晖冷声打断:“闭嘴。” 裴晏垂眸不语,也并未否认顾廉那句话。 春水满塘 第159节 元晖偷偷看了眼萧绍,自裴晏进来,萧绍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一时间有些拿不稳,若当真动了刀兵,这家伙到底会帮谁。 “裴詹事胆量不小。” 裴晏颔首:“吴王谬赞了。” 元晖想了想,吩咐说:“去把秦校尉请来,听说他受了重伤,我也想听听,东海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内官擦身而过,顾廉忙上前道:“殿下,钱唐城墙坚实,若无投石攻城之物,想破城也没那么容易,我们可由水路撤离!” “殿下,太子与殿下既是堂亲,也算表亲,实在不应当为了个南朝人闹得兄弟阋墙。扬州的账殿下也看见了,朝廷缺粮缺钱不假,可殿下也没吃饱啊?太子不过是想将这本账,重新分一分,至少,天下如今已在我北朝手中,账本也该由我们执笔才对。” 元晖抿唇不语,眼珠子在两人之间不断辗转。 “殿下!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太子野心勃勃,先是豫州,再是江州,他的人一旦在扬州站稳了脚跟,手自然还会再向徐州、青州伸去!殿下莫忘了,当年揭发裴昭谋逆的淮南王是个什么下场!有其父必有其子!” 裴晏重重地放下酒杯,默了会儿,似笑非笑地说:“去岁我见陛下时,他病榻上都还念着先考临终前说‘未能得见陛下心中的盛世,臣有憾’,若我死在扬州,那便要借使君吉言……” 他忽地敛容,一字一句道:“愿有其父必有其子。” 顾廉骤然屏气,方觉说错了话,他转眸觑看元晖,对方亦是微微挑眉,似已有了决断。 他心下一急,只好指着张令姿说:“殿下,沈居当初通倭被斩,是张玄伯百般求情,殿下才网开一面放过这女人。可她却怀恨在心,安排沈居同父异母的弟弟沈琰化名玄元子,借以青娘娘之名,在扬州妖言惑众。臣当初只想安抚民心,一时大意,未能警觉,这才让这二人有了可乘之机。” 元晖一愣:“玄元子是沈居的弟弟?你不是说他是你们南朝太史令的嫡传弟子么?” “这更说明,沈居早在十年前便已生反心!幸得殿下明察秋毫,亲办此案。” 元晖转眸打量张令姿,她面色无改,一直恭顺跪坐在裴晏身侧,似乎早有预料。 “这说法有意思。”元晖含笑琢磨了会儿,心下已有决断,但也不介意再看一会儿困兽斗,“继续。” 顾廉顿了顿,说:“裴詹事死后,这女人利用她与张玄伯叔侄之情,借口天灾,提议在钱唐加办祭礼。就连祭礼的日子,也是他们临时改过的,就为了演这出龙王显灵的好戏,将这倭人假扮的裴詹事,送回钱唐,妄图鱼目混珠!” 元晖看了眼裴晏,心下笑骂这老狐狸是真急眼了。 “你当我是三岁小儿,裴詹事我可是见过的,如何假扮得了?” “殿下有所不知,那小东岛的倭人有门手艺,可易容成他人模样,连枕边人都未必认得出。几十年前,他们便是以这法子骗过了臣的先祖。臣不日便将这叔嫂二人与倭人勾结之事公之于众,这些青衣道信众无人煽动,自不会生事。此人根本就不是裴詹事,外面那些庶民,胆敢传谣,一律以通倭论处!殿下大可放心。” 话音刚落,一直坐着的萧绍忽地起身,跨步上前,弯腰凑到裴晏面前,鼻尖嗅了嗅,又伸手以指骨上的钢尖顺着他下颌扫过。 裴晏轻嘶了声,左脸下颌处赫然一道血口子。 他佯装不解地蹙眉看着元晖:“殿下,此人是?” 元晖也不太明白萧绍的举动,正支吾着思量要不要说他是怀王的人,萧绍已回身一把揪住顾廉的衣襟。 “你见过?” 顾廉一惊:“你做什么!” “你见过那会易容的人?” “你究竟是何人,胆敢在殿下面前放肆……” 顾廉话才说到一半,萧绍已然掐住他的脖子。 元晖嘴角扯了扯,干笑说:“我劝你快些回答萧兄,免吃苦头。” 顾廉被掐得喘不过气,只好梗着脖子说:“当然见过!不仅我见过,盐官县当年参与过抓捕倭人与沈居的典吏、衙役还有城门守将都见过!若非那女子扮作我的模样,叫开城门,也不会让那群倭人逃了一半。” 元晖瞠目道:“我怎么不知还有这等事?” “那是因为……” 话音未落,萧绍左手紧捏住顾廉的肩,将人提拎在半空,右手松开,抬臂向后悬停了一瞬,猛地对准顾廉的咽喉刺去。 五指没入,指骨收拢,钢尖似是卡入颈骨缝隙里,也不知是谁的骨节咔嗒一响。萧绍猛地抽回手,向后甩出两节椎骨,上头还挂着几缕碎皮肉。 鲜血如注,悉数溅在萧绍身上。 他将手里的人如一块肉一般地扔开,转身走向裴晏身旁的张令姿,沉声问:“你也见过?” 席间众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懵了,张令姿看着萧绍这滴着血的脸,嗓子里似灌了铅,半晌发不出声。 裴晏很快回过神,起身挡在张令姿身前。 “她没有见过!” “你怎么知道?” 裴晏抿唇不语,萧绍一把揪起裴晏的衣襟,如方才提着顾廉那般提起他,另只手在身上擦了擦,从怀里抽出那卷绢画展开。 “她在哪儿?” 裴晏转眸看着云英的画像:“我也在找她,你怎会有她的画像?” 萧绍阴冷地盯着裴晏,目光似要穿透皮肉。 阁外一阵脚步声,内侍领着秦攸和卢湛登上城楼。 “殿下,秦……” 内侍欠身低头,正对上顾廉那对死不瞑目的眼珠子,咽口的血窟窿还泊泊往外淌着,眼一翻,晕了过去。 卢湛忙上前搀扶,抬眼见着顾廉的尸身,转眸又看见一个满脸是血的大高个正拎着裴晏的衣襟,立刻拔剑挑去。 “放开大人!!” 萧绍眉间一蹙,扔开裴晏,抄起他脚边桌案挡下,亦从腰间拔出短刀迎战。他左手执刀挡开卢湛,右手向内一翻,弹出臂上三根尖刺,俯身攻向卢湛下盘。 卢湛迅速后跳,自秦攸腰间拔出弯刀,左右同时与之交锋。 “秦大哥,护好大人!” 他以弯刀卡入对方右手暗器中,猛地砸向阁台廊柱,尖刺插入柱身的瞬间,环首刀回身劈下。 萧绍一时没抽出手,只好挑开暗器绑绳,贴着廊柱向后闪躲,但右臂还是被削下一小块皮。 他退开几步,兴奋地抹了抹脸,卢湛却是一愣,失声道:“萧库真?” 萧绍似没听见,执刀冲上前,卢湛边退步闪避边说:“萧库真,是我……我是卢湛啊!” 萧绍展臂扬刀,却在劈下的瞬间反手旋过刀柄,向上一挑,刀锋划过卢湛右臂,卢湛手一抖,环首刀掉在地上。 “教你的都还给我了。” 萧绍说着,扔了手中短刀,后脚一蹬,飞身扑过去。卢湛后退了几步,跌出窗外。 秦攸追到窗边,见两人顺着瓦檐滑到了城墙上。 身后,裴晏吩咐说:“你去策应卢湛。” 他转过身,见裴晏已理整好衣袖,站在元晖面前,心下了然。 “好。” 第一百二十一章 信任 内官们弓着身子退下,鞋底踏过黏腻的血泊,战战兢兢地印出一排脚印。 “即便是罪不容诛,按律也该先过堂定罪,再上报朝廷,方可问斩,何必着急呢?” 裴晏捡起一块颈骨,挽袖将其放回原位:“殿下这护卫身手奇诡,死状如此不堪,寻常仵作可遮掩不了,殿下可想好如何善后了?” 阁间再无旁人,元晖也懒得再装腔作势,直言道:“少跟我装傻,方才你那近卫都叫出声了,萧绍是谁的人,你还能不知道?” “殿下未曾引荐,臣只知他是殿下的上宾。” 裴晏拎着袖摆擦干净手指沾上的血渍,端出一副浑身都溢着胜券在握的澹然,但心下却仍有余悸。 萧绍是冲着云娘来的,且若此人真如宋平所说那般,秦攸在明,他在暗,他们必须要尽快离开,万不可等到谢娘子生产再走。 “东宫想放谁来我扬州?” 元晖仰头看向裴晏,挑眉道:“不会是你吧?” 裴晏笑道:“扬州各郡士族世代通婚,说来都是沾亲带故,同气连枝,我也好,殿下属意的孙长史也好,都坐不好这刺史之位。明着反自是不敢,却能阳奉阴违,假公济私,到时候政令不通,盐粮丁,怕是样样都要遭人使绊子。” 元晖冷哼一声,他当然知道,否则也不会忍这老狐狸这么久了。 若论治下之术,顾廉的确比他手里那群酒囊饭袋强多了,他是想过安乐日子,不是想给自己找麻烦事。 “张郡守祖上三代皆任会稽郡守,张氏在扬州也算家声显赫,殿下若举荐他接任刺史之位,应无人敢说三道四。” 元晖蹙眉思忖一番,冷笑说:“张康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他朝张令姿扬扬头:“这女人不就是他的好侄女么?你让我用他,那和过去有和分别?” “当然有区别。” 裴晏笑着说:“领兵夜袭羽林军的正是张郡守,人证物证如今仍在定海,他有把柄在殿下手中。再者……” 裴晏转身走向张令姿,她双拳紧握,额前渗着细汗,一直痴痴地瞪着顾廉的尸身。 “沈夫人。”他低声唤道。 张令姿这才回过神,从袖中拿出另一卷账册。 裴晏将账册递到元晖面前,一页页翻开,手指依次在关键位置上轻敲。 顾廉治下虽有方,但却抓得太死。扬州的水路商税、私盐孝敬,九成归他所有,由他分配。孝敬元晖的,豢养青衣道的,他虽是出了不少,可旁人看不见细账,只看得见自己碗里那盖不住汤的油花。 元晖微眯着眼,目光在裴晏与张令姿身上来回,讥讽道:“鸨儿爱钞,娘儿爱俏,你倒是有些本事。” 裴晏夷然自若,不恼不臊:“谢殿下夸赞。” 元晖冷哼一声,合上账册。 “那东宫想要什么?” “太子希望殿下能效仿雍州,行均田之法,开垦荒田,租以农户兵户。公田由州府统一登记,不许买卖,兵户农时耕种、闲时操练。如此,殿下既不必为养兵开支受制于人,也可防止南朝望族兼并私吞。” 元晖想了想,问:“仅此而已?” “扬州府兵,将会一分为二,水兵归入秦攸麾下,其余则归殿下。除此之外,一切照旧。该留在扬州的钱,太子分毫不取。殿下乐享富贵,太子求个心安,两全其美。” 元晖这才了然地仰靠在凭几上,说到底还是为了兵权。 条件倒是丰厚,可顾廉说得也没错,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更何况是个领着万余兵的。那秦攸也的确有些治军手段,他拨过去的烂泥,不到半年,竟已看着有些人样了。 但若他不答应,恐怕会令东宫更生忌惮。 春水满塘 第160节 裴晏见元晖犹疑不定,趁势道:“殿下过去在梁王身上下错的注,亦可一笔勾销。” 元晖抬眼冷笑:“你说勾销就勾销?我如何相信你?” 裴晏直起身:“殿下稍候。” 说完,张令姿起身拜礼而出,少顷,抱着一张楠木琴和一个锦盒回来,素手在琴身下稍稍拨弄,机簧弹开,从里取出一张折好的黄纸。 裴晏将案前的食盘酒具放到一旁,取出锦盒中的笔墨,提笔悬空,稍定了定心神,方才落笔。 搁笔吹干墨迹,裴晏起身上前,双手呈给元晖。 元晖拧眉瞥过去,那上头大抵就是方才他们所讲的东西,但目光扫到左下那鲜红的印鉴,他倏地直起了身,伸手轻蹭了蹭印痕,想了想又狐疑地蹭了蹭墨痕。 字确是刚写上的,也与元琅的字迹相差无几,但印却是旧的。元琅竟给了他一张盖过印的空诏书。 “殿下现在相信我了?” 元晖敛容道:“未经中书颁出的谕令,就算大印是真的,也做不得实。反倒是你,伪造圣令,可是杀头的重罪。” “待我回京,自会有一张一模一样的真令送到殿下手上。” 裴晏面带微笑,心下怅然。当初他接过这张黄纸,元琅说,事急从权,你写的,便是我写的。 此一时,彼一时。 过往那些秉烛夜谈,推心置腹的信任,回首都成了一声叹息。 他或许,从未有过挚友。 “太子是希望殿下相信,我方才所说,都是他的意思。” 元晖眯着眼,嘴角扯了扯,默默将这张投名状卷起。 “还有一件事,望殿下应允。” “说。” “请殿下为沈居平冤。” 裴晏直起身,眼尾扫向朝地上已凉透的尸身,淡淡地说:“顾廉伙同倭人,谋取私利,栽赃良臣。沈夫人忍辱偷生,收集罪证,与龙王祭礼后,向殿下告发此贼滔滔恶行。其恼羞成怒,试图挟持殿下,太子卫率卢湛为保殿下安危,出手制止……” 说着,他上前抱起尸身,一步一顿地走向窗边。 “纠缠间,贼人不慎跌落城楼,身首分离,当场伏诛。” 城门外,艳阳高照。 砰地一声。 黏腻暗红的小河顺着头颅滚滑的方向淌去。 轻风扬起黄沙,一粒粒覆满金腰紫衣。 秦攸追出城门后,很快意识到卢湛是故意在将萧绍往远处引。 他犹豫片刻,吩咐随行的四名亲信回观塘门下守着裴晏。“若裴大人和那沈娘子分道而行,你们便分头跟。莫在明处,明白了?” 四人相视一眼,领命回城。 秦攸抬眼望着远处扭打追赶的人影,沉了口气提刀追上去。 方才在城楼上那几招,卢湛是尽了全力的,竟然只占到些利刃便宜。再加上顾大人死状惨烈,他不免有些担心。 祭礼刚结束没多久,堤塘上还有不少人。两人追逐扭打都没带刀,周围人不以为意,竟也大着胆子围看,拳拳到肉,甚至还有人从旁吆喝叫好。 秦攸好不容易挤进去,便见卢湛已退到最外面的石柱上,身后便是海。那青衣人弓着身子,双手各有一指轻杵地面。 “上上上!快上啊!” 一旁有人起哄,众人皆笑作一团。 秦攸知道卢湛怕下水,正要驱赶人群,一回身的功夫,周遭爆发出一声惊呼,旋即接连扑通两声。 “下去了!” 围观者哄笑一片,秦攸一惊,赶忙追到塘边。好在此处已近回弯尽头,水位较高,入海仅三丈,离沙岸也不算远。 秦攸看了下方位,取下佩刀纵身跳入海里,几番下潜,总算拽住了卢湛,将其托出水面。 卢湛呛了几口,回过神来。 “抓紧我。” 秦攸说着,拖着他往沙岸边游,刚划了几下,卢湛的左臂却被那青衣人抓住。 秦攸不假思索地摸出短刀,正要扎下去,却被卢湛挡住。 “别!萧库真是我朋友……也是我老师。” 秦攸蹙眉道:“两个人我拖不动。” 话音刚落,一道浪打来,将三人吞没。秦攸一只手死死拽着卢湛,努力探出口鼻。 “抓住绳!!” 远处有人大喝一声,话音刚落,一截绑了麻绳的木桩抛到了他前方。秦攸来不及细想,奋力往前游了几下,抓紧绳在手臂上缠了两圈。 “好像抓住了!” “一起拉!” 海浪冲叠,从眼耳口鼻灌进去,上上下下的声音都听不清了。 沙岸上,十余个汉子高声叫着船号,将坠海的三个人拉上岸。 秦攸咳了两下坐起身,一赤身汉子凑上来:“郎君,没事吧?” “没事……”他回头看了看沙岸上这十余人,想了想笑说,“兄弟俩闹别扭,非得打出个胜负来,让大家看热闹了。” 众人不疑有他,笑了笑也就散了。 秦攸喘匀了气,撩起袖口看了看,麻绳在掌心磨出一条鲜红的印子,手臂有衣物隔着,但也勒得青紫肿胀。 另两人一前一后地醒来,卢湛吐干净嘴里的水,撇着嘴看向萧绍。 “搞半天你也是旱鸭子!” 萧绍难得朗声笑了笑:“刀法退步了,身法倒是有进步。” “刀法也没退步!”卢湛啐了两口唾沫,“吴王在呢,谁知道是不是他的人,一刀砍了不是给裴大人添麻烦吗!” “原来是长脑子了。” 萧绍撑手起身,从怀里抽出那卷湿透了的绢画:“见过吗?” 卢湛心下一紧,皱眉假装看不清地凑近。 “见过。” “在哪儿?” “我哪知道。” “裴晏不是来扬州找她的?” “裴大人倒是想找。”卢湛咧嘴笑道,“这娘子在江州可把裴大人骗得够呛,灌了迷药,睡完就跑,大人还病了一场。但那也得有线索啊。” 萧绍默了会儿,收起画像,甩头抖了抖身上的水,转身往岸上走。 卢湛暗自庆幸萧绍只认得从前那个一说谎就脸红心悸的他。 眼看萧绍走远,他忍不住扬声叫住:“萧库真,狼崽子还在吗?” “死了。” 卢湛叹了口气,萧绍边走边说:“生了一窝,剩一只,殿下带回京了。” 他立刻展颜,却迎上秦攸若有所思的眼神。 两人对视良久,最终卢湛低下头。自定海那一夜后,他向秦攸交代裴晏的安排,秦攸都不再多问。 “走吧,回去接应裴大人。” “嗯……” 夜幕降下,殿中回荡着痛苦的呻吟。 薛彦之取下最后一根金针,手臂忽地被攥紧,他倏地跪下,颤声唤了句:“陛下……” 天子面色已呈青灰,半截身子难以动弹,便是抓住薛彦之的手,都已让他满头大汗。 “你说,孤是不是时日无多了?” “陛下洪福齐天,寿数还长着。” “你骗人。孤早就死了,只是死而不僵,还在这榻上苦熬着。” 天子颓然笑着松开手,仰头躺回软枕上,嘴中喃喃道:“李熙,你说……阿罗走的时候,是否也像孤现在这样,生不如死?” 薛彦之垂着眼,知道天子是又糊涂将他错认了。 “夜深了,臣为陛下添些安神香。” “去吧……” 薛彦之踏着月色出宫,还未走到约好的地方,身后便窜出个人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捂紧他的口鼻,一股异香钻入鼻腔,眼一晃便晕了过去。 醒来时,寒风凛凛,他手脚被缚,身旁还有两个戎装男子在土堆旁挖着什么。 一人见他醒了,便将其口里塞的布条扯出。 “你们是什么人?抓我来这儿想干什么?!” 两人并不应声,只朝着他身后抱拳揖礼。 “薛彦之,你可知那坑里埋的是什么人?” 一道低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薛彦之努力扭着身子翻过去,登时吓得一惊:“怀、怀王殿下……” 刘舜朝那挖坑的两名近卫使了个眼色:“带太医令过去看看他的好师傅,好阿爷。” 近卫应声上前,提起薛彦之将其带到坑边,月色映出黄土里的腐败尸身,蛆虫在腥臭的血肉间蠕动。 “你以为,改名换姓,我就查不出你是李熙的儿子?” 薛彦之强抑着胸中翻滚,颤声道:“臣、臣不敢……” 春水满塘 第161节 “元琅给你找了个好出身,为此还杀掉了真正的薛彦之。但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刘舜顿了顿,“李熙是不是一直都在元琅手里?” “臣……不明白殿下的意思。” 刘舜走上前,一把提起薛彦之的衣襟,将其扔进坑里,头撞着头,蛆虫顺着皮肉爬上薛彦之的脸。 “殿下……殿下饶命!!太子有令,臣上回也是身不由己才欺瞒殿下……” “好,那我再给你一次机会。我问什么,你说什么。”刘舜冷睨他一眼,“但我的耐心很有限,若你再有欺瞒,我保证你会死得比李熙更惨。听明白了?” 薛彦之拼命点头,闭嘴甩开即将爬进嘴里的蛆虫。 “太医院除你之外,还有谁是元琅的人?” “再无他人。” “陛下的病情近年来时好时坏,可与你有关?” 薛彦之咬唇不语,刘舜轻哼了声:“把他嘴掰开,将李熙剩的那点皮肉都塞进去。” 近卫跳进坑里,只塞了两下薛彦之便耐不住吐了出来。 “吐的也塞回去。” “我说……我说!!”薛彦之双眼赤红,咽了两口唾沫,“都是太子的意思……我的命是太子救的,阿爷和妻儿都在太子手中……” “太医院那么多人盯着,你们如何不被发现?” “太子每日都要服药,若需加重,会提前半个月左右差人来换方子。臣便换一副金针。” 半晌没个回音,薛彦之偷偷抬眼觑看,须发间,唇角竟在上扬。 刘舜倏地敛容,垂眸回瞪他,薛彦之慌忙收回目光。 “那当初在王皇后宫中,那碗送错了的药,也是这么传讯的?” 第一百二十二章 骗子 一连数日,天清气朗。 扬州各郡的街头巷尾都传着差不多的话:代天巡狩的京官带来了真龙之气,不仅在钱唐龙王祭上破浪而归,更已求得龙王息怒,今秋应是不会再起风浪了。 裴晏从县衙出来没看见卢湛,左右走了一圈,才在街角的酱缸旁找着人。 钱唐封了城,河道海岸的船都不让走,茶棚内外挤满了艄公脚夫,听得是津津有味,时不时喝上两声。 但卢湛却一直木愣愣地坐着。 “在想什么?”裴晏上前道。 卢湛猛地一哆嗦,磕磕巴巴地答非所问:“大人不是说要一两个时辰么?” 裴晏苦笑说:“你看看现在几时了?” 卢湛挠头干笑了两声,低声问:“弄好了?” 裴晏点点头。 萧绍手法奇诡,他这几日都在县衙“验看”顾廉尸身,掩去那如被猛兽咬喉的死状,避免有心人拿着做文章。 “这位大人实乃罗汉降世,不仅赶走了占山为王的江夏军镇,就连去岁南陵时疫,亦是他,请君入瓮,将那些想发难财的奸商一股脑地都抓了起来……” 茶棚里讲到兴头上,卢湛顺口问:“江州那些旧事,是大人告诉玄元子的?” 裴晏摇头:“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张康由秦攸软禁在羽林军中,直到真正的诏令颁下来。钱唐周围本就有吴王亲兵驻守,如今又来了羽林军。人多口杂,久了,也说不好会传出些什么来。 裴晏拍了拍卢湛:“所以我得尽快回京,将扬州的局势定下来,省得夜长梦多。” 临行在即,还有几桩未竟之事。 顾廉死状甚怖,他在廷尉见惯了尸体,稍有惊诧,很快便调整好心绪。但那沈夫人则不然,能坚持到回了道观才晕倒已实属不易。 这几日据说一直昏昏沉沉,他得去看看,顺道也还有几句话想问问宋平。 厢房内,玄元子端着放温了的药汤。 “我已将那厮的骨头碾成了齑粉,细得能和面,待会儿我去催催裴大人,让他早日开城。嫂嫂放心,肯定赶得上兄长的忌日。” 张令姿点头,很勉强地抿吞着汤药,心里想着宋平临走时送给她的药。 “一升水兑三钱,将纸浸满两个时辰后阴干压平,泡过纸的水不可倒进井里,最好是去海中央倒。此物虽说得接触一段时日,且需饮酒服散,极情纵欲,方才起效。但你心脉弱,最好是不要碰。” 宋平话不多,但鉴貌辨色,许多事都是看破不说破。 元晖好女色,却看不上她,她想玉石俱焚也得搏一搏运气。但见不得人的账,元晖自然会亲自看。 她知道他是一番好意。 药刚喝完,道童领着裴晏进来。 诊过脉,张令姿见裴晏眉间紧蹙,脸色有异,便抢先说:“琰儿,这药苦得难受,你去找些酸枣来,我提提味,也好吃些东西。” 玄元子冷扫了眼裴晏,梗着脖子不情不愿地出去了。 门阖上,她放下药碗,苦笑说:“谢裴詹事成全。” “他早晚会知道。” 俗世中人,执念越深,来观庙里求神问卜时,越会掐头去尾,只捡对自己有利的部分讲。玄元子年纪不大,倒很会见招拆招,真话假话,真傻装傻,只有他自己知道。 裴晏收好金针,亦收回思绪。 “我过两日便启程回京。如果一切顺利,明年此时,扬州治下所有荒田应已登记完成。” 裴晏看着张令姿,犹豫半晌才接着说:“沈公舍身忘死,既为公义正道,也为扬州百姓能过得好些。还请沈夫人多给吴王一些时间,待新政施行稳定,再取他性命。” “裴詹事其实是想说,徽之既已昭雪,我该放下仇怨,安度余生。” 裴晏垂眸默了会儿。 “我也怨恨过。一开始,会想杀掉所有人,那些袖手旁观的看客,还有我自己,都该死。诵经念佛,醉生梦死,都不能将这个念头剜除。也听不得劝,旁人越劝,这念头就越深。” “所有人都放下了,如果连我也放下,那她就真成了一根柴,肉身燃尽替他人煮食。她的冤屈,她的苦,只是灶台下的青烟,是饕客口中的烟火气。酒足饭饱,还为她题诗一首,刀凿斧刻地杵在她尸骨旁。” 裴晏抬眼看向床上泪眼婆娑的妇人。 “仇怨是我们怀里唯一的浮木,那些早就上了岸的人,凭什么慷他人之慨。” 张令姿抹去眼里的水雾,淡淡地说:“裴詹事这么说,就是已经放下了。” “也不算。我只是想明白了她真正想要的。” 他笑了笑,彻底从回忆中抽身。 “再说,我若过河拆桥,那收了你牙钱的家伙,得记恨我。” 话已说尽,裴晏也不再多劝,转而问起宋平。张令姿说宋平两日前便已离开了。 “宋郎君听我说完城楼上的情形,脸色一下就变了,他说那人肯定会去定海和小东岛斩草除根,离岛离定海太近了,他们现在就得走。” 秦攸昨日来报,说在山间找着了负责追踪萧绍的三个人,尸身残缺不全,死状残烈,草草掩在土坑里。 但埋尸处,不是杀人处,对方有意隐藏行踪,他今日也是为此来的。 裴晏抿唇轻叹:“他可有说要去哪儿?” 张令姿摇头:“宋郎君有句话托我转达裴詹事。” “什么?” “他说……天下不如意,恒十居七八,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请裴大人三思而后行。” 裴晏默了会儿,起身告辞。 出门皦日当空,院中日华正盛,树荫下的石案上放着一盘酸枣。 玄元子团坐在太阳底下,以自身为眼,周遭布满碎石。他闭着眼,口中像含着什么,专心致志地默声叨念。 阵势不小。 裴晏没作声,只站在门边看着。 忽地,玄元子紧抿双唇,口舌一鼓,朝着前方吐了颗枣核,旋即睁开眼,抬袖拿起脚边的龟壳开始起卦。 最后一爻,两枚铜钱竖着掉出来顺着微倾的地面一路滚向门边。 裴晏往外走了两步,抢先踩上一枚。 玄元子腮帮子一鼓,朝着裴晏又吐了枚枣核,没好气地说:挪开。” 裴晏在心下算了算,弯腰从脚底拿出铜钱,拳在掌心,袖摆垂地,刚好挡住视线。手指在掌心稍稍拨弄,方才摊开。 玄元子登时大喜,但很快又狐疑地睨着裴晏:“你是不是偷偷翻过面?” “没有。” 玄元子拧眉犹豫:“我凭什么信你?” 裴晏笑了笑,将铜钱还回去:“一事不二卦,你只能信我。” 走到院门口,玄元子叫住他:“这么爱管闲事,你知道我问的什么?” 裴晏回身看着那张臭脸,又看了看石案上的酸枣,淡淡笑说:“谁知道呢。” 玄元子捏着手中铜钱,眼看着裴晏走远,方才翻了个白眼。 “死骗子。” 卢湛坐在门外石阶上发呆,观里养的黄狸吃饱喝足,蜷成一团在他腿上睡觉。 天光落下,目之所及都是金灿灿的,又热又刺眼。他一低头,便看见一个吸饱了血的黑蚤从黄狸肚子上跳到他身上。 卢湛下意识起身拍了拍,黄狸惊醒,朝他嘶了两声,三两步窜上树去接着睡。 裴晏正好从里头出来。 “宋平已经回去了,他们应该会立刻离开扬州。你回去备些干粮,今晚趁夜走,注意别被人跟着,尽量赶在他之前到。谢娘子有孕,他们肯定不会走水路。你且送他们到安全的地方落脚,确认无虞,再带桃儿回京。” 卢湛点点头,裴晏想了想,又说:“宋平说,陆三的身手是从萧绍那偷学来的,你也说他过去教过你,若在途中遇上,你二人能否……” “不能。” 春水满塘 第162节 卢湛打断他。 “那日我一开始没有认出他,但萧库真认人不看脸,他闻气味。他一开始就认得我,才没有下狠手。而且……” 卢湛垂下头,低声说:“若真遇上,他便知道我骗了他……下手只会更狠。” “抱歉。” “与大人无关。”卢湛默了会儿,闷声说,“小时候阿娘嫌阿爷不如叔父圆通,阿爷说,做人做官两难全,问心无愧即可。” 他仰起头,咧嘴笑说:“我知道我没有做错就行了。” 云碧万顷,天光斜照,从窗缝中挤进屋内,如一根三尺长的金针,指着床榻边的贵人。 “彦之不必起身,你受了惊,该好好休息。” 元琅端起床榻边的药碗,瓷勺搅了搅,送向薛彦之嘴边。薛彦之不敢张嘴,颤颤巍巍地接过:“臣自己来……” 元琅笑了笑,理整好长袖。 “舅父眼线众多,眼下还不能将李公的尸骸接回厚葬,你不会怪我吧?” “臣不敢!” 薛彦之慌忙放下碗,又想起身,元琅摁住他:“我刚才说过了,不要起身。” 薛彦之眼珠子转了转,轻声说:“殿下放心,臣不曾透露殿下的秘密……” “我当然相信你。”元琅笑道,目光落在那碗药上,“药得趁热喝。” “是……” 薛彦之端起碗送到嘴边,一垂,便看见水面上映着太子的脸,森然正盯着自己。鼻尖一嗅,惊觉方子有变。 “有什么不对么?”元琅幽幽地问。 “没……” 薛彦之心跳加剧,顿觉一阵晕眩,颤着手吃力地吞咽。 元琅似笑非笑:“怎么彦之尝不出这方子换了么?” 薛彦之一惊,支支吾吾地还未说出个所以,元琅又说:“这是郑照开的方子,他师承南朝,惯用些草药,少有金石,药效虽起得慢,却也温和些。” 薛彦之背脊一阵凉,点头称是。 元琅站起身:“我已交由郑照代行太医令一职,你且好生养病,来日方长。” 房门打开,金光灌进来,薛彦之猛地一哆嗦,跌跌撞撞地爬下床,跪伏在地,颤声道:“臣……臣不得已泄露了金针的秘密……请殿下降罪。” 元琅站在光里,周身勾着金边,反倒衬得面色幽青。 “怀、怀王还问起,当年王皇后宫中那碗药……” “哦?” 薛彦之咽了咽:“臣说……” “太子自幼服药,五感早已失灵,味觉嗅觉尽丧,尝不出药被换了,怕被有心人利用,才没有自辩。” 元琅慢悠悠地说完,俯下身,双指挑起薛彦之的下颌,含笑欣赏了会儿这瞠目抖颤的表情。 “你好生休养。”他说,“好留着命,将功补过。” 海波洋洋,后窗下,云英和程七蜷着身子,脸贴脸地挤在窗缝边窥视。 屋内,瑾娘扶着关循一步一顿地学走路。 “云娘说等你可以不要人扶了,我们就离开扬州,先去晋安落脚,待妙音生了,再渡海去夷洲。你看如何?” “我都行,听你们的。” 关循往前迈了一大步,左脚吃不住劲,身子一歪,将瑾娘也给拽倒了,半个身子压在他身上。 程七激动地说:“好机会!” 云英把他挤过去些,看着那两人面颊泛红,气氛正好,喜笑颜开:“这下该有了。” 话音刚落,瑾娘便爬起来:“我去叫程七来扶你。” 云英见关循低着头没动,拧眉抱怨:“关大哥行不行啊……” 程七无奈叹笑,刚要开口,关循忽地开腔:“你别走……我有话跟你说。” 墙根下的两个人激动地对视一眼,双双把耳朵贴紧。 “昏迷的时候,我想起了很多事……你刚来那会儿,我没少打过你,还有和你住一间屋子的丽娘……是父亲大人看我对你们和气,便逼着我立威。” “都过去了。” “过不去。我一直记得……我记得那次父亲去了盐官,飓风把山尖都削下来了……风停了,落石却挡住了洞口。我起了热症,那些被我打过的女人想趁这机会杀了我,黑漆漆地刀没刺准。是你发现我还活着……你那时候刚生了孩子,外面的人挖了两天,我就和那个孩子一起,吃了两天的奶……” 关循一口气咽了半晌没续上,急坏了窗外听墙根的。 “那个孩子饿没了,是我欠你的。” 瑾娘低下头,脸颊绯红,关循握住她的手:“若不是你,我兴许真的会如父亲想要的那样,成为南朝人口中的恶鬼。” 他心跳剧烈,咽了咽说:“多谢你让我做回人……二娘。” 话音一落,窗外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叹出声。 “真是活该他打一辈子光棍。”云英恨铁不成钢地阖上窗。 程七边摇头边笑:“我还以为能喝上喜酒了。” 云英眼眸一转,落在他胸口系着那根绳上:“我看我也指望不上你那份了对吧?” 程七低头笑说:“静儿心眼小,不如娘子大度,若知道我找了别人,在下头要哭的。” “这倒是,我大度得很,男人嘛,难免会三心二意。” 云英叹了声,边起身边说:“骟了喂狗就是,哭个什么劲?” 没走几步,便见隔壁宋平正和宋朗在院子里说话。 宋朗扬声道:“云姨,阿爷回来了!” 云英啧了声,上前揪起这死小鬼的耳朵:“我又没瞎,那么大声做什么?” 宋平打断她:“我见到萧绍了。” 云英一怔:“那裴晏……” “他没事,眼下应该已经在回京路上了。” 云英长舒一口气,轻声嘀咕:“还以为他忘了我呢……” 程七凑上来:“出什么事了?” 云英转身吩咐说:“你陪陆三去一趟定海,找赵二哥借艘大一点的船,我们尽快离开这儿。” 程七见这二人神色凝重,便也不再多问。 昏时,桃儿坐在礁石上望着海天发呆,云英站到她身后也没发现。 “不用担心,我想卢公子过几日便会来了。” 她轻捏着桃儿的脸:“还记得我上回教你的吗?一路孤男寡女的,有的是机会,挑个好日子把他办了。回京了让裴晏给你做主去。” 桃儿脸一红,低下头嘟囔说:“娘子又逗我……” 云英笑着蹲在她跟前:“我跟你说正经的,回了京,可就没机会了。像卢公子这种傻金蟾,得戳一下才蹦一下,你等他开窍,黄花菜都凉了。” “可是……” “可是什么!”云英捧着她的脸,“这么好的丫头,又漂亮又能干,我还怕他剩的那半边黄不好使,委屈你了呢。” 桃儿一想起云英教她的那些荤招子,脸就臊得滚烫,转眸看见一艘船摇摇晃晃地靠近,赶紧转移话题:“陆哥哥回来了!” 她起身跑向岸边,云英笑着跟上去。 待船靠岸,甲板上先蹦出来的却是那只金蟾。 卢湛撑手扶着礁石,先在岸边吐了完黄水,陆三从他身后路过,猛地一推,他一个踉跄险些踩上秽物。 云英忍笑白了陆三一眼:“你少折腾他。” 陆三扬眉哼了声,拉着程七去背关循。 卢湛顺好气,问道:“你们今晚就走?” 云英点点头:“你若吃不消,就休息两天。” 她意味深长地瞥看桃儿:“只要我们走了,你俩想在这儿住多久都行。” “不行!”卢湛打断说,“大人让我护送你们,寻着落脚,确认安全了再走。” “他是怕我骗他是不是?” 卢湛一头雾水:“你骗他什么了?” 云英垂眸抿笑:“没什么。” 身后,宋平脸色微滞,但她一回头,又荡然散去。 素月分辉,列星垂天。 宋平在甲板上守着桅杆,心下盘算着该如何不露声色地甩掉卢湛。可左思右想,也没什么头绪,倒是想起陆三喝完酒骂裴晏是甩不掉的跟屁虫。 底舱口探出一个头,卢湛鬼鬼祟祟地跑到桅杆前,左右张望,欲言又止。 宋平说:“放心,没有别人。” 卢湛这才松了口气,低声道:“大人让我问你,你先前与他说的那些,云娘子可知道?” “不知。” “那你千万别让她知道了。”卢湛顿了顿,“大人还说,你说的话他听明白了,请你们照顾好云娘子。” 宋平一怔,唇角扯了扯,哑声道:“多谢裴大人成全。” “哦。” 话都传完了,卢湛这才挠挠头,问说:“所以你跟大人说了什么啊?” 宋平垂眸不语。 春水满塘 第163节 海风骤起,灰白的船帆唰地一声绷开,推着晃着,徐徐向南去。夜幕下,十余人骑着马,披星戴月地越过一个山头。 领军站在高处辨清方位,回身问:“裴詹事,天快亮了,要不要歇一会儿?” 裴晏仰头望向北辰。 “不了,事不宜迟,尽快回京。” 领军一声吆喝,一行人徐徐没入夜色。 第一百二十三章 斩草除根 洛都已见秋色,裴晏午时自东阳门入,无暇回去更衣,径直入了东宫,却得知元琅近来忙于筹备秋射演武,日中前都在南郊军营里,午后返回内城后,还要去怀王府侍疾问安。 “这几日都酉时天黑才回来。”内侍欠身道。 裴晏想了想问:“怀王得了什么病,太子要亲自侍疾?” “只听说是旧疾发了。” 东宫上下都知道裴晏住在城外,内侍看他风尘仆仆,讨好说:“裴詹事舟车劳顿,不妨先回去沐浴更衣,明日再来。” “不必,若赶不上出城,宿詹事府便是。” “那请裴詹事先去詹事府稍候,殿下回宫,下官即刻通传。” 裴晏蹙眉道:“我就在宫门这儿等就行。” 内侍知道他这神色是有些恼了,只得陪笑,实话实说:“眼下日头正毒,殿下若知道裴詹事站这儿晒几个时辰,定要拿咱们这些宦臣问责,还请裴詹事体谅一二。” 裴晏微微扬眉。 过去元琅还不是太子时,府上没这么多规矩,散值晚了出不了城,他便来借宿。来得多了,有时元琅不在府上,内侍也会直接领他进去,随意得很。 他也是那时偶然发现元琅的书斋中还有暗房。 而后元琅入东宫,他调任廷尉。 过去在太常寺任闲职,他脸臭嘴毒,只要他不找事,事不会找他。可廷尉不同,桩桩件件都是千丝万缕的烂账,未防有人捕风捉影,是他主动捡起了规矩,无事不登门。 年节休沐,元琅便去东山小院找他,还说:“此处既无旁人,你我总角之交,礼数多了生分。” 往事如潮涌,翻起沉渣,如鲠在喉。 “裴詹事?”内侍见他一动不动,大着胆子又唤了声。 裴晏收回神思,细细打量眼前人:“我记得你叫钟祺,陛下任雍王时便已照顾太子起居了。” “裴詹事好记性。”钟祺颔首道。 裴晏抬头看了看天,试探说:“是有些晒。但詹事府太远了,我直接去书房等吧。” 钟祺侧身引路:“裴詹事请。” 裴晏颔首跟上。 此举僭越,但钟祺却没有半点犹豫。青天白日,烈阳笼在身上,越晒越寒。 入内,钟祺欠身说:“裴詹事稍候,下官这就命人添茶。” “不必了,你出去吧。” 钟祺半弓着腰,眼珠子迅速转了转,笑着应声:“是。” 门一阖,屋内稍暗了些,眼下正当午时,两侧窗棂透些天光,也足够了。 金光道道,铺在地上,似刑房里的钉板。 裴晏在门边站了会儿,踩着光走到书案前。这里他来过许多回,却未曾仔细看过。 案前堆放着几册书,指腹在石砚上用力磨了几下才蹭上些焦黑,一旁笔豪干硬,都是许久未润了。 裴晏绕到屏风后,果然还有一内室。 竹帘纱幔为挡,半遮半掩,却将他生生拦下。 回京路上,他想起了许多事,方才开口试探。一路跟着进来时,他心下已经有答案了。 他以为他已经想好了,可当真站在这儿,方觉脚缠千斤,寸步难移。 当初阿娘殁了,他冒死拦圣驾检举,陛下当面夸他与阿爷一样刚直不阿,大义灭亲,转身却赐下旌表,将阿娘钉死在裴夫人的牢笼中。 而后辞了官,回东山独居。 暑往寒来雪满庭,忽一日起身,看着院中白茫茫一片,他便觉得他似乎没什么可留恋的了。 他给自己起了一卦,择了个好时辰,将院子里外打扫干净,斋戒沐浴……元琅便是那时来的。 元琅说,旁人母慈子孝,阖家团圆,自然贺一声瑞雪兆丰年。想来只有安之会与我同生霜露之悲。 他入内看见了案前写到一半的绝命辞,将炭炉上温好的酒泼进院中。 “此事远未到绝路,安之甘心就此放弃?” “不放弃又如何?崔司徒早就轻飘飘地将她视作裴家妇,裴玄身居高位,王氏又是王丞相的侄女,连陛下也只顾阿爷的名声,指鹿为马。我只恨我当初没有狠心带她离开京城。” “贺少卿升任正卿,廷尉少卿出缺,我正想向陛下举荐你。陛下既念裴公刚直不阿,此事他又刚委屈了你,想来不会拒绝。” “你助我一臂之力,他日大业得成,我替令慈讨回这个公道。” 呆立良久,裴晏屏气挑开幔帘,缓缓走入。 内室比外面小些,右侧临窗,一方矮几置于正中偏后,几案上方,横着一副三尺丹青。 涛涛三江水,汇于大堰,江畔停靠三两渔船,船边一抹海棠红,缀着一大一小两个人影。 这是他替李规求情时画的,一笔一画,皆是未竟的幻梦——勉之想要的江州大堰,他想要河清海晏……还有那些如桃儿一样,被大水冲散,回不去的渔民农户。 裴晏俯身拿起几案上那张写到一半的黄纸。 众生所以不得真道者,为有妄心。 最后两个字反复写了好几遍,越来越潦草,最终留下个墨团。 墙边棋案上摆着临行前他赢过的那一局。几案上这卷清静经,是他多年前玩笑说,他日辞官归隐,自给自足,嘴馋了就去卖字换酒,元琅便以一坛鹤觞与他换的。 还有石砚、竹笔……这屋里每一件东西,都与他连着千丝万缕。 无声喟叹,他放回纸,目光落在手边一方锦盒上,下意识想起宋平说谢妙音看见的东西。 手悬在半空,迟疑而微颤。 他已然明了,不需要再打开,可偏又忍不住,心底似还有一丝期盼未死。 指尖刚触上锦盒,身后响起一道熟悉的声音。 “安之。” 裴晏回过身,元琅正挑起竹帘,站在屏风前,一身戎装,应是刚从南郊归来。 “大半个月没有消息,怎的忽然就回来了?” 元琅冁然笑着迎上来,裴晏却倏地后退半步,恭恭敬敬,拜手稽首。 元琅伸出的手悬在半空,笑意骤凝:“安之何须如此大礼?” 裴晏跪伏不起,沉声说:“臣有负太子所托,此行扬州,稍出了些乱子,还需太子劳心善后。” 元琅默了会儿,笑着说:“你莫不是想一直这么跪着说?你不嫌累,我可站不住了,方才在南郊,烈阳当头骑了半个多时辰的马,这会儿已是头晕眼花。” 裴晏犹豫地起身,元琅指着棋案旁的坐榻,大方笑道:“你临走前赢的那一局,我已有对策,边下边讲。” 裴晏躬身应是。 元琅换下戎装,披了件寝衣。 摆好子,裴晏先将扬州之事相告,元琅都从秦攸的信中知晓了,真假细节,心下自有分辨,面上未有异样,直至裴晏说萧绍突然出手,将顾廉杀死,坏了他的计划。 “卢湛说此人他过去在怀朔见过,是怀王的近卫。” 元琅捻着白子,眉峰紧拧,他以为萧绍失踪是在查李熙与薛彦之的事,没想到竟是去了扬州。 “是,此人据说是跟着戈壁上的狼群长大的,柔然军驻扎,杀了那群狼,夜里便遭他袭击,一营的人,死伤近半。恰好舅父带着一队人埋伏夜袭。” 元琅落下一子,接着说:“仅五十人,屠尽了柔然一个半营,全靠跟着这半人半畜的家伙。他不通人性,却识得敌我,只咬柔然军的脖子。舅父看他骁勇,想收为己用。但这人当真可怕,杀了一夜,不知道咬断了多少人的脖子,牙都崩掉了几颗,满身的伤,那一队人竟也制服不了。后来援军赶到,死伤近百,最终还是舅父亲自将他拿下的。” 裴晏瞠目半晌,卢湛并不知萧绍来历,只说萧绍言行举止与常人有异,不太会说话。他在怀朔时年纪不大,也不太会说话,两人相处,全靠手脚比划。 “舅父费了不少心思,才将此人驯得有些人样了,但他只听舅父的话,平常舅父都带在身边的。他为何会在元晖身边?” “他是去找人的。” “谁?” 裴晏默了会儿,一语双关道:“找秦攸想找的那个人。” 元琅手一顿,抿唇不语,专心棋局,裴晏亦不作声,一时间,屋内只有落子声响。 元琅眉间渐蹙,十余个回合后,他捻着白子犹豫良久,终于扔回棋奁中:“是我输了。” 他笑着抬眼:“安之此行是在扬州拜了名师?棋路变化之大,我这数月的钻营,可算是枉费了。” “也不尽然。” 裴晏垂眸收捡棋子,摆回方才某一手的局势,两指捻起一颗白子,在棋盘上轻磕了磕:“殿下方才若落此处,无论我怎么变,都回天乏术。” 元琅一愣,笑说:“有理,我怎么没想到,错失了良机。” “殿下想到了。” 裴晏缓缓抬眼,愀然正色:“殿下只是想让臣赢。” 元琅笑意渐凝,对视间,他知道他要说什么了。 “元琅……” “我累了。”元琅倏地打断他,低头裹紧寝衣,“安之星夜兼程,想来也累了。诏令之事我明日就入宫请旨,你在扬州受了惊,这些日子便在家中歇息吧。” 裴晏抿了抿唇,正要开口,元琅已起身唤来钟祺。 “遣几个人,送安之回府。” 元琅说完便朝寝殿去,裴晏追出两步,钟祺立马挡在门口,盈盈欠身:“太子近来头疾发作,每日都需扎针,熬到近三更才睡得下,还请裴詹事切勿再惹太子忧心。” 春水满塘 第164节 申时转阴,裴晏刚一进门,府中侍女便哭着领他去李嬷嬷那儿。 “清明时嬷嬷非要去山里祭拜夫人,下山摔了一跤,一直昏迷不醒,我们请了薛太医来,他说这一跤摔得厉害,就算醒了,怕是以后也下不了地了。” 两个侍女抽抽涕涕,话也越说越呜咽难辨。 李嬷嬷昏迷了十多日才醒,身子每况愈下,大半月前,薛彦之便已说药石无灵,让她们准备后事。但许是心愿未了,始终吊着一口气,行将就木地拖着。 侍女带裴晏进屋,哭着喊说:“嬷嬷,公子回来了,你看看……” 裴晏在榻前坐下,寸脉已弱不可探,但看见他,李嬷嬷竟是抬起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沙哑地叫他乳名。 “是我,我回来晚了。” 李嬷嬷挣扎着要坐起来,裴晏只好拿软枕垫在她身后,让她可以半躺着。而后屏退侍女,温言安慰她好生养病。 “我这身子,我心里头有数。”李嬷嬷气息弱,声音也轻得几不可闻,“我就是放心不下,公子孤身一人……也没个伴……我无颜去下头见夫人。” “嬷嬷,我有,我有的。” 只是再也见不到了。 李嬷嬷忽地有了些精神:“是哪家娘子?” “普通人家。” 李嬷嬷叹了声,但也还是说:“只要性子温顺,贤良淑德,出身差些也无妨的,重要是公子喜欢。” “嗯,喜欢。” 李嬷嬷双目已然浑浊,看不见他眼底凄然。 “那就好,那老身就放心了……” 气息渐渐弱了,裴晏回过神来,李嬷嬷已然又昏睡过去。他将软枕撤去,抹了抹眼底,收拾好心情才出门叫侍女来照看。 小院里他不让侍女进来,离开数月,处处都盖着一层厚灰。 稍作整饬,便已入夜,沐浴更衣后,刚刚躺下,侍女便红着眼跑来说嬷嬷走了。 他坐起身,院外冷月清风,秋意已浓。 敛葬完,裴晏备足了金银细软,将那两个侍女遣走。 小院离侧门更近,他索性将正门栓死,只从侧门进出。收拾了几日,再回詹事府,王骧却与他说,元琅知他家中办丧,让他歇到中秋再回来。 王骧如常奉承了几句,又低声提醒说:“穆太尉因穆弘的事闹了几回,听说上个月朝会还将这怨气往裴詹事身上泼。太子尚在想办法,裴詹事还是听太子的意思,先避一避。” 避。 也不知是让他避开穆坚,还是元琅想避开他。 裴晏心下喟叹,想了想,恭维几句,问说:“听闻怀王近来病了,王功曹可知内情?” 裴晏甚少有这么客气恭顺的时候,王骧颇是受用,便凑近说:“对外说是病了,可我听说怀王府的车舆天天进出西郭门。” “去哪儿?” 王骧眉眼一弯:“怀王府的车,谁好日子过腻了敢跟?” 裴晏陪笑应和,王骧笑说:“入秋了,风邪厉害,连薛太医都病得下不了榻,裴詹事可得注意添衣啊。” 裴晏一愣:“他也病了?何时的事?” “与怀王差不多时候吧。”王骧想了想,恍然道,“怀王前些日子常去太医院,兴许还真是时疫,得去抓几副驱寒汤先备着。” 拜别王骧,裴晏先去了薛府。 门房也换了个他不认识的,报上姓名,对方进去转了一圈,还是说家主病重,不便见客。 他只得打道回府。 一路心绪纷乱,时不时遥望东南。 他与卢湛交代过,入了豫州地界再传讯。眼下既无音讯,想来还在路上。 云娘说元琅隐忍多年,厚积薄发,既果决也心狠,知道要斩草除根,这才是能成大业的模样,他一直不肯承认。 这些日子回望过去,方觉自己是当局者迷。 微风卷来一缕熟悉的清香,裴晏驻足回望,原来已走到洛水南岸。 落日熔金,残霞映江。 她过去就在这里,兴许与他隔街相望过。 门口迎客的小厮见他伫着,迎上前说:“大人可是来吃酒?” 裴晏想了想,点点头。 “那大人可有相熟的娘子?” “没有。”他理理衣袖,“都叫出来我看看吧。” “好嘞~”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9-16 终于进入最后一部分了,想尽量写好每一条人物线,最近更新都晚了一点,感谢一直追更的朋友们不嫌弃qaq。 第一百二十四章 贵贱·上 自宁海县一路过来,走到哪儿,雨就下到哪儿。 永宁县还在闹疫症,周围封山禁行,南下只得由松阳绕行。夏尽秋至,温度骤降,妙音和关循一个孕一个伤,身子弱染了风寒。走走停停,启程时备的那些药草见了底,干粮也不太够了,云英便说进松阳县去采买些。 可进了城才知道,永嘉郡辖下所有县的药铺,甭管什么方子,治不治时疫,统统都翻了五倍不止,吃食也跟着涨。就连城门看守也要收孝敬钱才放行,不给便嚷嚷说他们这一行缺胳膊少腿的,八成是犯过事的山匪,要带去县衙关起来。 程七赔笑塞钱,那厮却蹬鼻子上脸道:“方才不识时务,现下得涨三成。” 说话间,一双鼠眼贼溜溜地盯上了红樱。 卢湛跨步挡在前头,双手抱胸,垂头怒视,杀气腾腾,瞪得守将一个踉跄险些摔倒。 价钱便又涨了三成。 出城走了近半个时辰,卢湛便骂了半个时辰。 “什么狗东西,还想让我给他跪下求饶!我看他是活腻了!” 程七忍不住笑说:“卢公子若肯委屈一下,咱们起码能省下十吊钱。” 云英抢先接道:“那你可看走眼了,卢公子这粗衣麻布里头藏金纳银,油水厚着呢,十吊钱就想买人家一跪呀?” 说罢眼尾若有似无地扫向卢湛,他登时捂了捂后腰,一肚子的火也泄去大半:“你怎么知道……” 陆三坐在车头,踢了脚驴屁股,懒懒地说:“原来藏屁股后头的。” 众人哄笑,卢湛恍然上当,气得缝紧了嘴,心下赌咒发誓,再也不说半个字。 又走了会儿,山脚下寻着间荒废已久的小庙,殿前供了十六尊木雕罗汉像,大多覆着一层厚厚的绿苔。 庙虽旧,好在屋顶只有两三处破漏,庙外还围了一圈石墙,刚好能落脚。 密云压顶,午时刚过便已有些昏暗,最快今夜,最晚明天,定有大雨。往前便是龙渊山,得露宿两三日才出得去,他们兴许要在这儿歇到放晴。 云英打发陆三拿油布去屋顶凑合着补一补,自己则与瑾娘坐下来盘账。 “妙音看样子大抵十月生,坐完小月又逢数九,不便渡海。我看干脆就坐满百日,大家都把身子养好,待开春了再走。” 云英将钱银从油布袋里倒出来,先分出一份。 “到了夷洲,便不好再干那些见不得光的买卖了,钱得多留些。” 短刀在地上拨划,又分出一堆。 “但江州本就比扬州穷困些,去岁闹那么一遭,崔潜那厮可不会像李大人那般剜自家的钱粮来贴补。就怕到了晋安什么都买不着不说,价钱也未必就比松阳便宜。眼下该花的还是得花……” 云英愁苦地盯着剩下的三瓜两枣,她真是许多年没这么缺过钱了。 程七搓着手提议道:“要不咱们先买,我今晚留城里。方才我留意过了,城南和城东都有好几户门庭显贵的。” 云英摇头道:“咱们脚程慢,容易被追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她想了想,目光若有似无地往卢湛身上飘,等了会儿,见卢湛不来事,索性凑上去手一摊,三指轻勾。 卢湛白眼一翻,别过头不作声。 云英哼笑:“你自觉些,别逼我动手。” 卢湛挺直了背:“这话该我说才对,不服你把陆三叫下来,你们一起上,兴许有几分机会。” “用不着叫他。” 云英眉眼一弯,边挽袖边说:“桃儿,摁住他。” 桃儿哦一声,卢湛退了半步,忙说:“你别听她的!” 云英笑嗔:“桃儿几岁大就跟着我吃饭了,不听我的,难道听你的?别磨蹭,再耽搁会儿,城门都要落锁了。” 卢湛犹豫问:“你要多少?” 云英比了个数,见卢湛脸一拉,笑说:“算我问你借的,九出十三归,你找裴晏还。” 卢湛心下算了算,拧眉道:“你还真敢说。” “他人都是我的,有什么不敢了?你怕他不认账啊?” 卢湛冷笑暗忖,账是会认,但那也得拿得出啊。上回他收了裴晏的画,转头就被太子要走了,横竖还是亏了。 他越想越气,忍不住撇嘴嘟囔:“你怎么不问问桃儿,大人有多少钱?” “不用问。” 云英踮起脚,用只得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说道:“他要是还不上,你就跟他说,一换二,抵你遣媒下聘的礼钱。这买卖,你稳赚呀。” 卢湛稍顿了会儿才反应过来,脸上一烫,退两步掏出锦袋,云英抢过来,手一掂,惊叹道:“你还真是只金蟾蜍。” 春水满塘 第165节 “哪有拿人银钱还骂人的!” “我明明夸你呢。” 云英凑够数,想了想,又多拿了几两放进她的油布袋里,让程七去把陆三叫下来。 荷包鼓了,云英也久违地大方起来。 “挑两头壮实些骡子驮回来,正好把外头那两只半死不活的驴换掉,咱们今晚吃驴肉。” 陆三将钱袋收好,心下还惦着方才在屋顶上听见的那几句,唇角勉强勾起:“老子要最嫩的肩肉,给我留着。” 云英笑着应和他两句便又继续逗弄卢湛。 自上回他答应了让裴晏跟来,她再也没有半夜三更一个人坐在海岸边发呆了。 一旁的说说笑笑,灌进耳心,苦一半甜一半。 程七识趣地凑上来:“三爷,走啊,咱早去早回。” 陆三啐掉齿间磨烂了的两根松针,紧了紧束腰:“嗯。” 申时起了风,天光骤暗,眼看暴雨今晚就到。 桃儿左右手各拎了一大捆枯枝往回走,心下盘算着至少今夜肯定是够了。 刚到庙门口,就看见卢湛闷闷不乐地盘坐在石雕前,连她走近了都没反应。 娘子总说人也好东西也好,喜欢就要想法子弄到手,要不哪天突然死了,下黄泉都憋着气,让她主动些。 可她只是个江边的野丫头,能站着与这些贵人说话就很好了。 阿娘从小教她,莫像那些男人们一样,去赌坊赢了钱不走,老想博个大的,最终只会把什么都输干净。 若她起了贪念,老天爷会把现在这些都一并拿回去的。 桃儿用力咳了声,在卢湛身旁蹲下,安慰说:“卢公子你别担心了,阿爷不会赖账的。” 卢湛啊了一声,回过神来:“我没担心……不还也没事,没多少钱。” 他挠挠头:“我就是看她理直气壮那样子……有点不服气。” 桃儿笑道:“娘子就是这样的,你越还嘴,她越要说。你哭一哭,她就不说了。” “那不如杀了我!” 桃儿想了想:“那你可以假装要哭,就像刚才那样,垂着头……把肩收起来……” 她边说边上手,一垂一仰,刚好四目相交,心间陡然跳得飞快。 桃儿连忙坐正,细声细气地说:“前阵子娘子发脾气的时候,我看阿爷就这样,没一会儿就好了……” 卢湛面带嫌弃:“他那是在骗人。” “我知道啊。”桃儿笑说,“娘子也知道啊,可要像陆哥哥那样硬着来,起码得吵三天,最后还是得服软。但那三天里,大家的日子都不好过。” 卢湛默了会儿,点点头,但噘着嘴嘟囔说:“我不喜欢骗人。” 这一路,他已经骗了许多人,他以为他已经学会了习惯了,可当他知道萧绍离开了钱唐,心里骤然塞满淤泥。 他刚到怀朔时,萧绍还住铁笼子,夜里手脚都要栓链。怀王年关不在营中,兵士们便松懈些,有人不知从何处掏了几窝狼崽,将幼狼吊在树上做靶。母狼夜里寻来,就在树下头被扒了皮熬了汤。 他闻着味起来找吃的,却看见树上那一排狼崽,有一只中了一箭还在挣扎,下头便铺着母狼被扒下来的皮。 他顿时就没了食欲,将狼崽抱回去救,可表兄说狼是养不熟的,让他放回去。待他回去,树上树下的狼都不见了,倒是那几个兵士的尸身四分五裂地堆在一起。 他那时不到十岁,头一回见这般情形,吓得脚都挪不动。 不知愣了多久,萧绍拖着脚链,满身血污地回来,一双眼绿幽幽地盯着他。他下意识抱紧了怀里的狼崽。 “给我。” 那是他第一次听萧绍说话,也是萧绍第一次说话。 日子过得真快啊,如今他已经可以面不改色地骗人了,但萧绍却还一如既往地信着他…… 卢湛叹了声,桃儿转头看他:“怎么了?” “没……” 卢湛忽地一震,身子立直,食指放在唇边轻嘘了声。 林间风声簌簌,远处雀鸟四散,卢湛眉峰紧拧,闭上眼耳廓微动,直到又一声鸟鸣,他睁开眼,屏息抿唇。 “桃儿,你先进去,让云娘子躲好,千万不要出来。” 桃儿被他这神色吓着了,连忙扔下枯枝往庙里跑。 卢湛两指压入口中,舌尖一卷,发出一声鸟鸣。 林中安静了会儿,也响了一声。 他退回石墙内,从驴车底下抽出他的环首刀,朝着那声音的来处小心靠近。 一路追,对方也一路应着他。 声音越来越近,山道转角看见了身影,他飞身踏在竹枝上借力,一个跟头翻到了前面。 “真的是你……” 卢湛看着秦攸,轻声问:“你跟踪我?” “那位宋郎君比你好跟。” 秦攸看了眼卢湛手里的刀,笑着说:“我们有多久没有练过招了?” 卢湛拧起眉:“秦大哥,你不要逼我。” 秦攸拔出腰间弯刀:“是你不要逼我,你知道我有军令在身。” “他们都已经是些废人了,什么都做不了,你就当他们死在海里不好吗?” “那些人可以走,但云娘子得留下。” “她只要不回京,死了还是躲在某个地方苟活不都一样吗?” “不一样。” “为什么?” 秦攸眼中闪过一丝寒光,幽幽道:“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卢湛烦躁地咂舌,他是不喜欢那个女人,但他分得清好赖。 这一路听着他们开开心心地盘算如何买田置地,春天种什么,冬天吃什么,男娃长大了,上哪儿娶媳妇……连他都跟着向往起来。 这样的日子,好像也不错,就像他从小到大所认为的那样,人生在世,吃喝二字。 只不过,他生来不愁吃喝,而他们要拼尽全力,付出这么多代价才有机会靠自己一双手过上这清贫的日子。 就像刚刚,那些钱对他来说不值一提,却能管下这么多人往后许多年的生计。 秦攸往前几步,卢湛横刀拦下:“我答应了裴大人,一定护云娘子周全。” “你别忘了,你是东宫卫率,太子的命令你也不听了?” “大人说他会向太子交代的。” 秦攸冷笑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就这么相信他?” “我相信我自己。” 卢湛咽了咽,抬头直视秦攸:“我知道我没有做错就行了。” 秦攸盯着他,良久,垂头轻笑了声:“我就知道……我真羡慕你……” 卢湛见秦攸态度软了,赶紧劝道:“秦大哥,扬州大局为重,又是裴大人设计骗了你,你只要装装傻,太子不会过多苛责的。” “我这样的人,是没有资格装傻的。” 话音刚落,秦攸忽地抬头,一直藏在身后的左手朝卢湛撒出一把粉末。卢湛呛了几口,脑内电光火石,瞬间通明了。 钱唐局势未定,秦攸不可能抽调很多人来追杀他们,他既然早就跟到了离岛,却一直没有动手…… 他是在等机会。 等陆三离开的机会。 “你是故意现身引开我的?!” 卢湛捂住鼻子,然而鼻腔里已灌进许多,周身的血直往头顶窜,前关当阳都胀得发昏。 他努力维持神识,咬牙道:“桃儿也在里头!!” “你放心,我交代过了,女郎都留活口。这些兄弟都是久经沙场,也跟了我好些年,信得过。” 秦攸垂眸看着他,温声说:“但人心难测,你若执意反抗,话早晚会传到太子那儿。我是为你好。” 卢湛胸口起伏,眼前渐渐模糊,他松开刀柄,弓起身子,缓缓跪下。 “你在这儿睡会儿。” 秦攸叹了声,从卢湛身旁走过。身后忽地一声低吼,他回身,见卢湛拔出了革靴中的短刀,插进自己左臂。 扔去刀,双指插进皮肉里用力抠挖,殷红的血顿时顺着左手滴淌下来。 卢湛赤红着眼,支着刀站起身。 “我答应了裴大人……” 他抬臂,刀尖指向秦攸的咽喉,嘶声道:“让开。” 第一百二十五章 贵贱·下 卢湛赶回时,庙门已破。石墙内血肉狼藉,躺着几具尸身,煮到一半的驴下水被撞翻,腥臊的肉汤积在坑洼里,与血水搅在一起,褐红相间,微微冒着热气。 他双目已现重影,每迈一步脑子里都会晃一下,正殿里传来女人的尖叫哭喊,他赶紧又往手臂的伤处猛抓了一把,剧痛捞回些神智,提刀往里冲去。 “卢公子!” 桃儿最先看见他,欣喜地叫出声。 参将猛地回头,刀光一闪,身旁两人便已应声倒地,捂着小腿龇牙咧嘴地嚎着。 春水满塘 第166节 宋朗抓住机会飞扑上去,如猴子爬树,左手攀肩,右手捏着削尖的竹箭,对准参将的脖子猛地扎进去,旋即双脚一蹬,又扑向另一人。 身旁兵士扬刀朝他后背劈过去,妙音被护在罗汉像后,隔着缝隙看见了,吓得叫出了声。 千钧之际,一柄连着细钢索的短刃飞来,在刀身上缠了几圈。 云英用力拽着钢索,叫道:“快回来!” 宋朗后颈划了道口,他抹了抹,翻身跳下来,却又抽出根竹箭刺进那人小腿才退回去。 眨眼间便折了三个半,还有一个是领头的参将,剩余几人面面相觑,一时拿不稳进退。 卢湛便趁机走到云英身前,低声说:“秦大哥一直跟着我们,就等陆三走,他们人手不足,但肯定不止这几个……” 说着,他脑子一嗡,赶紧又伸手抠了下伤口的皮肉。 “我中了药,撑不了多久,得尽量拖到陆三回来。” 云英点点头,宋平递来一粒药丸让他含在舌下。 唇舌间一阵清凉,神识稍稍清醒些,但眼前的重影、耳畔的回声都未减退,想来也撑不了多久。 他直起身,尽量让自己看起来精神些,双手扶刀,用力往地上一杵。 “你们还有多少人,不如一并叫出来,我一块解决了。” “卢卫率执意护着这些倭人,可有想过如何回去向太子复命?” 卢湛哑声笑了笑。 “你既然认识我,那你觉得,太子是信我,还是信你们这些死人?剁了手,扒了衣服,一把火烧了,你们不就是被我剿了的倭人吗?” 几人交换眼神,卢湛出身高门,又是东宫进臣,的确就连秦攸也未必能弹劾得动他。几人正打算退出去求援,秦攸及时赶到。 “莫上了他的当,他中了药,撑不了多久。” 他走入正殿,看了眼卢湛手臂上的伤,沉声道:“你是越来越聪明了,但靠这种法子硬撑,你这条胳膊是不想要了。” “那就不要了!” 卢湛说完便冲了上去,秦攸拔刀相迎。彼此都留了生路,一时间虽难分胜负,却也没伤及要害。围在一旁的兵士寻机偷袭,卢湛后腰中了一刀,秦攸趁机将其逼到殿门外,大喝道:“还不动手!” 兵士们回过神,顿时围上云英,她往后一仰,贴地遁走,三两步跳上罗汉像。 方才卢湛让桃儿回来警醒,他们便将那十六尊六尺高的木像挪位,贴墙围了一个半圆,将妇孺都围在里面,以防暗箭。 云英嘴里叼着哨箭,攀着木像来回穿梭躲避,时不时偷袭,但耐不住人多箭少。 眼看两个人一左一右爬上去,将云英逼到了正中,宋朗捡起尸身手上的鱼叉,跨步飞掷,鱼叉擦着云英的肩头而过,正中身后那人心口。 “臭小子准头比陆三强了!” 云英笑着夸赞,宋平忙叫:“小心脚下!” 她一低头,右脚被猛地一拽,自木像上摔了下来,后腰着地,脊骨咔地一声响,她咬牙翻身,勉强躲开刀光,退到了木像脚下。 寒光闪过,桃儿从缝隙里钻出来,一把推开扬刀的兵士,她想去拉云英起来,木像上的另一人又跳了下来。 眼看刀要砍到身上了,秦攸高声叫停。 卢湛药劲上头已晕在殿外,秦攸先吩咐剩下几人去守住宋平父子和那几个断了手的倭人,缓步走到木像前。 “桃儿你让开。” 桃儿哽咽地摇头,反而展臂挡住云英。 云英吃力地支起身,靠在罗汉像上,左手顺势藏到身后:“秦校尉可愿与我做个交易?” 秦攸夷然不屑,笑说:“你们已经走投无路,你现在有什么资格与我谈交易?” “你的目标是我,我跟你走,你放了其他人。” 云英扭动腰身,努力舒展筋骨,边说边缓步靠近。 “秦校尉早先瞻前顾后,无非是不想因我这条贱命得罪裴晏。但眼下卢公子已然知情,你要么就在这儿把我们都杀了,不然,秦校尉在东宫的前途怕是也走到头了。你放了他们,我随你回钱唐,你把我交给萧库真。借刀杀人,一举两得不好么?” 她说着,左手倏地扬起,寒光一闪,秦攸下意识捏住了她手腕,用力一拧,一枚袖箭掉到地上。 他冷笑:“我就知道。你这张嘴里,没有一句实在话。” “可你动心了,不是吗?” 云英轻哼,转眸信口拈来:“你可要想清楚了,东宫正值用人之际,你若顺水推舟,按裴晏说的来,太子最多责你办事不力,兴许有人说说好话,还有机会重新提拔回来。但你杀了我,得罪的可不止裴晏,殿下心肠狠,没有裴晏那么好说话,你小心一条命不够赔,祸及家人。” 秦攸被掐中七寸,掌心下意识捏紧:“你方才还说萧绍要杀你的,我替他的主子把事办了,纵是无功也有劳。” “我这不是想唬你,你没上当么?” “我怎么知道你这一句不是假话?” 云英眼尾含笑:“你也去过江州,当初元昊费尽心思告我的状,他都没舍得杀我。真真假假,你爱信不信,反正赌命的不是我。” 秦攸稍作思忖,用力将她推开:“缓兵之计,我哪句都不信。” 他拔出刀:“你放心,我会给你个痛快的。” 桃儿扑上来挡在云英身前,将自己的胸口抵着刀尖,泪眼婆娑地乞求:“秦大哥,你就行行好放过娘子吧,你们都是好人,为什么一定要这样……” 秦攸拧眉,温声说:“你让开。” 桃儿奋力摇头,缓缓跪下,双手握住刀身,一点点往前挪,逼得他一点点收回刀。她挪到他脚边,便哭着朝他磕头。 额头一下下磕在泥地上,如重锤锤在他心间,耳畔的哭声亦与往昔的噩梦拧到了一块……小妹就是这样跪着求贵人放过兄长的。 那人将小妹一次次踢开,再狞笑着看她像狗一样地爬回来。 他当初被人踩在脚底,奋力挣扎才能抬眼看着,如今他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 也没多少分别。 权势之上,有更滔天的权势,他还是那只身不由己的蝼蚁。 “你起来。” 秦攸咽了咽,双手垂下,转眸看向别处。 桃儿趁机抱紧他腰身:“娘子,快!” 话音刚落,云英迅速捡起袖箭,指上了秦攸的咽喉,兵士投鼠忌器,戒备地后退。她顺势夺下刀,将秦攸双手反剪,盈盈含笑。 “秦校尉对桃儿果然有几分真心。” 秦攸略一思忖,高声斥道:“我和她非亲非故,你凭什么笃定我不会杀了她?她当你是恩人,你却拿她的命来赌!” “可我还是赢了呀,我从来不会看错人。” 秦攸冷哼:“马后炮。” 云英笑了笑:“不过也是有条件,桃儿要我留你的命。从今往后,她是你的恩人了。” 秦攸转眸看向桃儿,她早已退到一边,垂着头不敢看他。 另一头,靠近门边的兵士悟了秦攸的意思,趁机偷偷往外退。一只脚刚跨出门槛,两枚袖箭自殿外射进来,正中后颈。 尸身倒地,一道青影飞入,右手一刀穿胸,左手双指抠进眼窝,用力一拽,两颗肉珠子生生甩开三尺。 “三哥回来了!”宋朗欣喜叫道。 面前两个看守的羽林军顿时一慌,宋平趁机夺去刀,与宋朗一道将二人斩下。 局势瞬间掉转,陆三迅速解决完剩下几个,最后才走到秦攸面前。 “早看你小子不顺眼了。” 他啐了口唾沫,刚一抬手,桃儿失声尖叫。 “干嘛?吓我一跳。”陆三拧眉道。 桃儿低下头,嘟囔说:“娘子答应了我,不杀秦大哥……” 陆三瞪大眼看向云英,见她点头,咂舌骂了两句,左右捏了捏拳,回身一挥,将秦攸打晕。 桃儿忙上前查看,见秦攸尚有气息,这才默默将其拖到角落守着。 按岛上的规矩,人死当海葬。但他们不可能带着尸身上路,关循便将这些人的头发一一割下收好。 云英默默看着,这些人是她救的,也是因她死的。恩也好债也好,早就算不清了,她始终是一尊泥菩萨。 她回望殿内那一圈木像。 可你们不也只是看着吗? 陆三给卢湛包好伤,不忘踢上一脚,嗤笑说:“就这么几个人,也能弄成这样。” 云英叹说:“卢公子身手不错,就是心眼少了点,双亲定是通情达理,宅心仁厚。” 陆三嗤之以鼻:“不还是一家子敲骨吸髓的蠹虫?老子赢了钱的时候,遇条狗也宅心仁厚地多给两块骨头呢。” 云英踢了他一脚,笑说:“世道如此,达官显贵吃人吃惯了,能有点良心已经不错了。少发牢骚,他们还有人埋伏在附近,得断干净再走。” “怎么断?” 云英转头看着罗汉像,双手合十,上前磕了三个头,起身默了会儿,唇角微挑。 “埋火雷,让菩萨陪他们上路。” 洛都艳阳高照,秋射后益州再传大捷,益州府兵在虎贲军驰援下夺回江原,刘旭与益州刺史一同上呈,请示是否乘胜追击,剿其精锐,或可安数十年之久。 武王坐镇凉州,主战,往南秦州,往东沃野镇,世居北边的都想打。去岁吃败仗时,人人不吭声,如今打了胜仗,士气高涨,都闻着味叼着盘子想来分一杯羹。 但北地既要养兵御外,水土也不如南边好,钱粮时常纳不上,朝廷给的俸禄薄,惦记昔日以战分俸的旧制也属情有可原。谁不想过好日子呢? 其余人则是另一本账。仗打赢了,好处也落不到自己头上,可若是深入敌腹吃了亏,多出来的粮饷又要向富余的伸手了。 再者宫内皆传天子垂危,人人都揣了些私心,自初一吵到十五,两次朝会都没定下来。 散朝后,裴晏刚走到内城门,便被两人拦下。 一人道:“太尉请裴詹事在此稍候。” 裴晏稍一愣,心道总算是来了。 那日王骧说穆坚有心寻他晦气,可他等了许久也不见动静,元琅亦躲着不见他,近来夜夜醉酒,头脑混沌,险些给忘了。 烈阳下等了好一会儿,穆坚才慢悠悠地走来,裴晏揖礼道:“不知穆太尉找我何事?” “听闻你府中办丧,怎么不戴孝?” 春水满塘 第167节 “李嬷嬷是先慈陪嫁的侍女,自小照拂,我以至亲之礼相送,算是一番心意,太尉误会了。” 穆坚双目虚阖,轻哼道:“区区家奴,死就死了。大操大办,岂不是自甘下贱,惹人笑话?” 裴晏澹然道:“不劳太尉费心。” 穆坚冷笑道:“弘儿已西去,我当然要替他费心,万一有其父必有其女,那丫头和你一样自甘下贱,干出些有辱门楣的勾当,我可丢不起这人。” 裴晏脸色骤变,回想起卢湛曾与他提过此事,正要开口,裴玄信步而至,温声朝穆弘揖礼。 “安之心直口快,不知何处得罪了太尉,我代他与太尉赔礼。” “裴中书不如先请他叫你一声叔父来听听,再行越俎代庖。” 穆坚眼帘微掀,见裴晏脸色铁青,心下顿觉畅快几分。 “太子说你府上有丧事,不宜红白相冲,我这才没有遣人下聘。既然只是个家奴,便不用这般忌讳了,我改日再登门。” 语毕拂袖,裴晏默了会儿,迈步追上去,跟在穆坚身后的两个虎贲军立刻拔刀戒备。 裴玄赶紧上前将他拉住:“安之,切勿冲动!” 裴晏用力甩开,抽出锦帕擦干净被裴玄碰过的地方,嫌恶道:“我的事还轮不到你管。” “我听闻太子早先就已答应将你那个女儿许给穆弘,他没告诉你?” “荒唐!穆弘已经死了!” “活人嫁殇,于礼不合,当然是荒唐。但……” 裴玄四下张望,低声道:“今日朝会你也看见了,天子垂危,到处都蠢蠢欲动。怀王虽卸甲回京,但他素来与太子时近时远,我听闻武王近来与刘旭走动频繁。此时此刻,太子断不能与穆太尉交恶。” 见裴晏垂眸不言,似已冷静下来,裴玄便接着说:“穆太尉素来疼爱他这侄儿,丧事也算倾尽全力,请了隐居多年的方士择出风水宝地下葬,这几个月,征了平阴县上百民夫,昼夜不停地挖呢。” 他叹了声:“那丫头本也不是你女儿,贱籍之身,如此也算厚葬了……” 话音未落,裴晏倏地一拳砸到他脸上。 裴玄头一嗡,踉跄退了几步,方才缓过神来。 “你疯了!!” “死后的荣光,要来何用?葬天葬海,都好过葬在你们这些畜生的墓里。”裴晏声若寒霜,冷冷睨视,“我不像你们,我不会让我女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说罢,他整衣正冠,拂袖朝东宫去。 第一百二十六章 真情假意·上 夕阳西下,暮霭渐生。 随行数十人甲胄齐整,个个站如松柏,一动不动。一时间万籁寂静,更添三分肃杀之意。 野鹿从草木间露出半个脑袋,咻地一声,箭矢破空而出,正中脖子。旋即又是一箭满弓射出,没羽而入。 野鹿在地上挣扎了几下,不再动弹。 近卫抬走鹿尸,元琅迎上前恭维:“舅父箭无虚发,骑术比之当年,亦更为精进了。” 刘舜轻哼了声,并未客套,下马将弓箭扔给元琅。 “当年你连马都勒不住,如今又如何呢?” 不等元琅回答,他右手一扬,身后一名近卫拎着两只兔子走来,往草丛里一扔。撒了手的兔子稍作停顿,待元琅一箭落空,两只分别窜向东西两侧。他翻身上马,择一追去,很快便空手而归,下马更是险些没站稳。 元琅面露歉色:“让舅父失望了。” 刘舜淡笑说:“兔子小,换个大些的,兴许你便射得中了。” 说罢又扬手,近卫押着两个人跪到元琅面前。 “太子可认得这二人?” 元琅额前一紧,这暗桩他埋了许多年,从未用过。唯那夜薛彦之被掳,他担心被问出端倪,才叫钟祺联系了一回,刘舜在那之后便告病。他这些日子去怀王府探视,都是王妃在应付他,压根没见着人。 这么快就揪出来了,看来东宫也还是有没清干净的脏东西。 元琅佯作端详,面不改色:“不认识。” “他们跟了我十多年,年年回京祭奠,我都带着的。怎会不认识?再想想。” 刘舜踱至元琅跟前,垂眸看着他,似笑非笑道:“想清楚了再说。” 气氛骤凝,身后十余太子卫率与王府近卫皆屏息戒备。 曹敦耐不住稍稍挪动脚尖,几步之遥的三名近卫立刻剑锋出鞘,远处更是隐有满弓拉弦之声。 “曹敦,休得无礼。”元琅回身斥道,稍作思忖,淡淡地说,“你们都退下。” “太子……” “退下。”他又重复一次,抬头迎上那双鹰眼,“我与舅父有要事相商。” 曹敦无奈应下,刘舜亦挥挥手,两拨人都悉数退远。少顷,除却面前五花大绑跪着的两个将死之人,视野内再无其他。 元琅稍作酝酿,颤声将他当初在窗缝里看见的惨状如实相告。 “我自小便不如阿娘所愿,即便拼尽全力,也还是常教她失望。她一心想再生个健全的儿子,能我所不能。我只是想去看看,阿娘的夙愿是否有望了,可却……我知道舅父与阿娘姊弟情深,但当时柔然战事焦灼,我怕舅父得知真相,一时情急,若于阵前失利,我……我便再无依傍。” 此言非虚,说来自然动情,他双手攀着刘舜的臂膀,泫然如泣。 “本想待战事稍定再告知舅父,但那碗送错的汤药,不仅夺走了睿儿的性命,亦断送了我与舅父的至亲之情。多年来,舅父一直疑我疏远我,我实在……实在是害怕……” “怕什么?” 元琅抬起头,双目涟涟:“怕终有一日,我会同两位皇叔那般,死得不明不白。” 刘舜不置可否地缄默,垂眸冷睨。 元琅幼时与她尚有六七分相似,但年岁日长,愈发不像了……尤其是这怯懦无能的模样,哪还有半点她的影子? “你太让我失望了。”他说道。 “舅父!”元琅攀倚着他,双膝下坠,跪在黄泥上,“我向来视舅父如生身父亲,从无二心……望舅父宽宥……” 刘舜心神稍移,怒火也消被那句生身父亲消去三分。 “你阿娘若见你如今这般卑躬屈膝怯懦如鼠的模样,起码也要抽上三十鞭才会消气。” 元琅跪伏着,鼻尖紧贴黄土,唇角微微勾起,泣声道:“请舅父代为责罚。” 西风萧萧,压着半枯的草尖在他耳廓来回轻扫。 等了会儿,近卫上前将面前绑着的两个人押出约十丈远,割断麻绳。那二人稍一愣,对望一眼,连滚带爬地朝林间奔去。 刘舜张弓瞄准,一箭命中一人后颈,另一人腿脚一软,在泥地上打了个滚,慌忙逃命。 “还愣着干什么?兔子射不中,人也瞄不准?”他将弓箭扔在元琅身侧,“莫再让我失望了。” 元琅迟疑片刻,捡起弓箭,翻身上马追去。 秋风卷下两三片半黄半青的叶,刘舜望着那徐徐远去的白影赤驹,晃晃悠悠,如一根竹竿上空套着衣服。 若那稚子还活着,长到现在,定已能弯弓射雕了,只可惜…… 元琮初显病灶时元琅尚未出生,且阿姊死之前,也在信中说元琮的右腿日渐萎缩,恐再过一两年,无人搀扶就上不了马了。 北族起于穷崖绝谷,骨子里有抹不去的野性,元氏这头狼的位子亦是先帝从别人手里抢来的。 所以她才那般着急要再生一个孩子,她怕元琮撑不到她的孩儿长大。 元琅暗中让薛彦之下毒,想来也是不希望元琮神志太过清醒,让其他几个兄弟有可乘之机。 思忖间,林间雀鸟四散。不多时,白衣染血而归。 刘舜看着那颗拍打在马鞍上的头颅,颜色稍霁,心下喜忧参半。 阿姊,元琅长大了,知道要防着我,总算有几分能当天子的模样……如此,你可会安心些? 西郊村口,曹敦等得焦头烂额。 方才他细细观摩过,怀王身边那几人,个个都是好手。太子今日散朝后只点了三五人随行,左右卫率里,唯卢湛身手最好,若他在,兴许尚有几分胜算。 钟祺看出曹敦紧张,正安慰着,身后有些响动。 二人齐齐转身,见元琅冠发散乱,半身血污,木讷地走来,刘舜骑着马紧随其后。 刘舜勒马停下,居高临下地吩咐:“太子累了,你们送他回去。” “谢舅父宽宏。” 元琅颤声揖礼,东宫随行见状皆跪行大礼。刘舜既不客套,也不应承,只轻哼了声,便领着他的人,策马向南去。 马蹄声渐远,元琅这才直起身,音色容姿亦再无半分怯懦,稍整衣冠,淡笑说:“回去吧。” 钟祺与曹敦交换眼神,齐齐躬身:“是。” 车舆行至西阳门,曹敦便见王骧愁眉苦脸地在城门口来回踱步。 “王功曹。” 曹敦轻唤道,王骧回身顿时松了口气,赶忙迎上来,左右张望后,朝着车舆轻声道:“殿下,裴詹事在宫门口等了许久,臣好说歹说都不肯走……” 车帘挑开,钟祺弓着身子退出来,笑请王骧入内。 王骧看见那被扔在脚边的血衣,不由得一顿,眼珠子转得飞快。元琅看在眼里,面不改色地问:“他是喝过酒来的?” 自上回他将裴晏赶回去,裴晏便宿在了酒肆乐坊里,还是今日要朝会,昨夜才回家换了身朝服。 “散朝后没多久就来了。”王骧顿了顿,凑上前说,“臣听闻散朝后,裴詹事向裴中书动了手,脸都打肿了。” 元琅愣了好一会儿才问:“安之动的手?” “是,据说当时穆太尉也在。臣看裴詹事这火,比早年他与裴中书在廨宇吵的那次还要大,这才……”王骧笑了笑,点到即止。 待王骧走了,钟祺重新入内,他守在车门外,大抵也听了八九分。 车舆缓缓前行,元琅却一直默不作声,眼看离东宫不远了,他只得主动请示:“殿下,可要遣人送裴詹事回去?” “不必。” 元琅轻叹了声,指着脚边刚换下来的血衣:“换回来。” 作者的话 春水满塘 第168节 末雨 作者 2024-09-25 影帝要开始他的第二场表演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真情假意·下 裴晏板着一张生人勿进的脸,在正门口站了近两个时辰,身子僵了,怒火也凉下来几分。 北族不似南朝,父死未必子继。当初哀帝宣帝接连亡故,天子即位时,也乱过一阵子,各州郡剑拔弩张,大有重归四分五裂之相。 元琅如今虽已笼络些上州刺史,但洛都所在的司州附近,羽林军与穆坚所掌虎贲军各占一半。 道理他明白,可情理他过不去。 更何况,他临走前答应了云娘,若将来卢骞瞧不上他这个来历不明的女儿,便不攀高门,就往下挑个像秦攸那样担得住事的寒门人家。 他断不能连桃儿的性命都保不住。 内城大街往来人少,东宫附近更是静若深谷,木轮毂磕在青砖上便格外扎耳。 裴晏抬眼望去,待车舆碾着残阳而徐徐靠近,掸衣上前,稽首拜礼。 “臣有要事请见。” 钟祺低声劝道:“太子狩猎疲惫,刚过西郭门就睡着了,裴詹事不如明日再来。” 裴晏伏地不起,只高声又说了一便请见。安静了会儿,元琅挑帘下车,自他面前走过。 “你随我进来。” “是。” 裴晏起身,才看见元琅半身血渍,狼狈不堪。话至唇边,几番犹豫,最终还是默然跟上。 待入了书房,元琅先换过寝衣。他身上好几处淤青,手臂上也有几道指甲抓出来的血痕,最深处,一小块指盖大的红肉连着皮吊甩着。 虽说伤得不轻,但那濡透了半身的血,定是对方的。 钟祺领着医官进来,元琅摆手道:“东西放下,都出去。” 门一关,屋内再无旁人,裴晏这才开口说:“殿下最好还是先让医官治伤。” 话音刚落,元琅便如断柳般瘫倒,他连忙上前搀扶,见其双手微颤,唇色发青,便又搭了下脉。 元琅抽回手,勉强笑道:“只是短刀子割头太过费力,累着了,无妨的。” 裴晏不免蹙眉:“究竟出了何事?” 元琅支起身,将上回没来得及细说的变故一一道来。 “是我低估了舅父。他久居怀朔,在京中养的那个女人也死了许多年,可还是很快就查到了薛彦之身上。” 裴晏垂眸未言。 他年初心生退意时,元琅才与他说刘昭仪真正的死因。他也是那时候才知道,自己一直讨教医理的隐世郎中就是前太医令李熙。 这些年元琅暗中筹谋的事,他只看得见浮在水面上的那一半,静水之下的暗涌,他一无所知。 他曾觉得他很了解元琅,实在愚蠢。 “你先前不是说要再过两三年,待你提拔那些人能领兵了,才将怀王召回来,怎么这么快就……” “扬州报说你出海遇上飓风,尸骨无存。” 元琅起身将热水和伤药端过来,席地盘坐。 “我答应过要替你阿娘讨个公道,人间一日,地府三旬……我不想你在九泉之下等得太久。” 锦帕浸入水盆,他挽起袖口,边说边擦去手臂上的血污。 “阿娘常与我讲先帝,讲他十四岁围杀南朝军,二十岁一统北境。他说他要带着族人南下,不是只抢些米粮熬一个冬天,而是要让我北族子民永远地在南边的膏腴之地里过上好日子。阿娘说,先帝是黑戈壁上最骁勇的首领,陛下尚未发病时,亦有先帝当年之勇。她希望我也是,可我让她失望了。” 水波渐渐平了,温水如镜,映着两个人的脸。 元琅凝看片刻,屏息铰断那块半吊着的皮肉扔进水里,一边包扎一边接着说。 “论骁勇,我的确是弱者。但弱者也有弱者的法门。凡人皆有价,或贪名,或逐利……亦或重情,只要我出对了价,便可借其力。” 裴晏心神一晃,只觉似在何处听过类似的话。 元琅暗中觑视,又道:“但我能出的,别人或也能出。人心难测,阿娘让我不要相信任何人。她是对的,舅父一疏远我,她过去为我筹谋的一切都白费了。” 元琅放下衣袖,摊出左手,手掌上两道紫红的勒痕,叠在细白的旧疤上。 “只有你还会救我。” 裴晏总算有了些动静,他抿了抿唇,眼帘依旧垂着,沉声说:“换作任何人,我都会救的。” “我知道。” 元琅收回手,嘴角含笑,脸色却渐渐阴沉。 “我花了八年时间,才策反舅父身边这两个近卫,仅传了一回话,就被他察觉了,东宫……不知有多少双他的眼睛。若非我已是阿娘唯一的孩子,恐怕过不了多久,我也会如哀帝宣帝那般,突发恶疾。但舅父生性多疑,方才临走时他还在问我,那碗药究竟是不是我换的。” 裴晏看着水里漾开的红丝:“那那碗药究竟是不是殿下换的?” 元琅仰靠在桌案上,朗声笑了会儿。 “当然是。” 裴晏阖眼长叹:“他与你相差十多岁。” “天下归一,治世之君要的是权术。施仁政,清吏治,重民生……这桩桩件件我都能做,也都在做。但只要他活着,我始终是下品。舅父不仅不会助我,还会除掉我,替他这个阿娘用命换来的稚子铺路。你让我如何甘心?” 元琅仰望横梁,稍稍出神。 “舅父以为他藏得很好,但我从小便知,他对我阿娘不止有骨血之情。我只有成为阿娘唯一的孩子,才能借他之力,才有机会如阿娘所愿,做个盛世仁君。” 七情六欲,越是不能宣之于口,越会在暗处滋生。 就同他一样。 元琅敛好心思,直起身,神色也一改方才的颓然。 “眼下舅父不知内情,暂不会与我为敌,但也不得不防,虎贲军我不能让与旁人。穆弘名义上是穆坚的侄子,实则是不好摆上明面讲的亲儿子。你们刚去扬州没多久,他便来找我说想与你结亲,我也觉是两全其美,却不想出了这般意外。” 裴晏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元琅知道他既不认同,也还憋着火。但裴晏嘴硬心软,只要对方肯示弱,将心里头那些疮痍血肉都剖出来,便不会把话说尽事做绝。 可笃定中也有些许不安。 裴晏自江州归来,行事就与以往有些不同了,许是不满他暗度陈仓,所行不够磊落,也可能是因为那个女人。 早知如此,他就不该让裴晏去江州。 “此事说来也与你无关,我猜是有人趁机吹了些风。你放心,先帝早已明令禁了过去那些有悖人伦的旧俗,且穆坚也想借你与裴氏崔氏走得近些……” 裴晏打断他:“桃儿的婚事我已有打算,还请殿下收回成命。” 元琅蹙眉,顿了顿才继续温声劝说:“我知道你念那丫头孤苦无依才认她作义女。如此虽要孀居,但生有养死有葬,百年后亦享殊荣。也就是没有自己的孩子,可女儿家,不生孩子未必就是件坏事了。” 裴晏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起身站定,恭敬地伏地叩首。 “请殿下收回成命。” 元琅抿唇,脸色亦跟着沉下来,想了想,话锋又转。 “安之,舅父本想让你去做穆坚的孙女婿,我知道你另有打算,我不想你为难。” “殿下误会了。” 裴晏直起身,端得一副从容自在,笑说:“我与她只是露水姻缘,各取所需。殿下知道我对这些庶民向来心软,怀王年岁可做她父亲了,她想逃,我不过顺手拉她一把。她既不愿意,那便算了。” 裴晏抬眼直视,眸色凛凛,如断崖上的鹰隼。 “我答应过要助殿下一臂之力,可江州与扬州之行皆不尽如人意。正巧我也答应了李嬷嬷,早些成家,让她在九泉与我阿娘有个交代。既然殿下用得上,我改日就去太尉府提亲。” “但桃儿,我不会让她像我阿娘那样……自愿殉夫。过去年少无能,护不住母亲,如今若连女儿也护不住,我也再无颜面苟活。” 裴晏俯身又再叩首。 “望殿下成全。” 元琅屏息缄默,良久,才哑声说:“你为了一个流民,要以死相逼?” “她不是流民,她是我女儿。” 元琅哽了哽,应说:“好,我知道了。” 裴晏叩首谢恩。 窗外最后一缕残阳散去,屋内骤然昏暗无光。 他直起身:“殿下放心,无论将来如何,成王败寇,臣永远是殿下的朋友。” 钟祺一直在远处候着,见裴晏走了,这才将汤药端进去。 “殿下,药已温好。” 元琅垂眸看着棕黄的药汤,默了会儿,倏地伸手,将药碗砸向门槛。 钟祺慌忙跪下请罪,元琅闭眼顺了几口气,恢复如常。 “我记得秦攸娶了陈焘的侄女,成婚也有六七年了,未有所出。” “是。陈氏比秦校尉年纪大些,早先嫁过两回,均无所出。”钟祺抬袖擦去元琅面前泼溅出的药汤,笑说,“要不然以秦校尉的出身,陈将军断不会允这门亲事。” 元琅点点头:“你明日让郑照去一趟,给那陈氏把把脉,看是不是真的不能生。” 说罢起身,钟祺问说:“殿下,这汤药可要再熬一副?” “今日不喝了。”元琅摆摆手,“寅时再来叫我。” 钟祺拾捡门边的碎瓷片,直到那颓然身姿摇摇晃晃地步入屏风后,他才轻叹了声,关上门退了出去。 滂沱大雨敲在瓦檐上如擂战鼓,寒风卷进禅房里,桃儿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她搅了搅火堆上煮着的米粥,怅然看着外头。 春水满塘 第169节 云英一行人走后,大雨连下了两天两夜,好不容易清晨时停了,卢湛说去松阳买马,人刚出去,雨又开始下了。 也不知什么时候才回来…… 桃儿拿着短剑将枯枝翻了翻,青烟骤起,呛得身旁一直昏睡着的秦攸咳了起来。她扔下剑,扶秦攸坐起来。 等了会儿,秦攸清醒过来,发现自己被绑得像条地龙。 “我睡了多久?” 桃儿低下头:“卢公子说不能告诉你,你会根据时辰推算七叔他们的行程。” 秦攸苦笑道:“他倒是聪明了,他人呢?” 桃儿默不作声地捣着米粥,舀出一小碗,轻轻吹凉,小勺舀到他嘴边。 “先吃点东西吧。” 秦攸想了想,张嘴吃了一小碗,腹中垫过底,总算有些气力。 桃儿扯着袖口给他擦干净唇边沾上的米糊。四目相交,她心生愧疚,垂下了头,想着想着便抽噎起来。 “哭什么,我没有怪你。” 秦攸双臂绑在一起,自肘窝到掌心,只有手指头能动,一抬手,便戳到了桃儿的额头。他苦笑说:“你若觉得愧疚,那就答应我,从今往后,无论遇到什么,都不要再那样跪着求人。” 桃儿泪眼婆娑地抬头:“为什么?” “只有下等人才一厢情愿地认为哀求是有用的。” 秦攸往后挪了挪,调整好距离,指背在她滚烫的脸上刮去泪痕。 “你有裴大人护着,裴大人有更尊贵的人护着,你好不容易才有如今的身份,要向上走,不要往回看,明白吗?” 桃儿摇摇头,秦攸垂眸看了眼脚边的短剑,笑说:“我离家多年,已许久没见过家中小妹了。她和你年岁差不多,你可以扮作是她,叫我一声么?” 桃儿吸吸鼻子:“好啊。” “我在家中用的是乳名,只有家里人知道,你凑近些,我悄悄告诉你。” 桃儿乖顺地凑上来,秦攸弓着身,双手伸直:“我叫……” 指尖刚触着剑柄,一粒飞石自门外射来,砰地一声将短剑撞开半尺。 桃儿蓦地回头,粲笑道:“卢公子你回来啦!” 卢湛取下淌水的斗笠,沉声道:“桃儿,你去隔壁禅房把东西收拾下,我们待雨小了就走。” “哦。”桃儿不疑有他,起身嘱咐说,“米粥秦大哥只吃了一小碗,你记得给他留一些。” 卢湛凝看着秦攸,他亦默契地回望着自己。 “好。” 待桃儿离开,卢湛解下蓑衣,走到秦攸面前,用脚尖拨开短剑。 “我们会先送你回钱唐,再回洛都,沿途不会进任何一个县城。”他紧抿唇,“若太子降罪,你只管推给我。” “你倒是会逞英雄。” 秦攸仰靠在身后的铜钟上:“裴大人去哪儿都带着你,那云娘子也信任你,太子为什么不让你动手?” 卢湛低下头,秦攸自个儿答说:“因为你是贵人,我是棋子。” “不是的!” 卢湛急得抓耳挠腮,偏又想不出半句别的话来,最终只得舀起米粥囫囵往嘴里灌,滚烫的粥往下咽,将心口与脾胃都灼得生疼。 秦攸笑了笑。 “你凑近些,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卢湛略有迟疑,秦攸扬了扬被绑死的手:“你不是总问我为什么吗?你过来,我告诉你为什么。” 卢湛想了想,放下碗探身过去,附耳贴首。 雨势渐收,桃儿收好东西回来,老远就听见秦攸在笑。 那日秦攸和卢湛拼得你死我活,方才卢湛又拉长了脸支开她,她本还担心这二人又起龃龉。 “秦大哥说什么呢?笑得这么开心。” 秦攸抿唇:“没什么。雨停了,我们是不是该走了?” 桃儿点点头,回身却见卢湛正瞠目结舌地瘫坐着,她轻唤了声,卢湛仍是一动不动,似被鬼俯了身。 “卢公子!” 桃儿边说边身手推他,指尖刚触到卢湛,他便蹭地弹开,桃儿吓了一跳。 “卢公子,你怎么了?” 卢湛额前青筋凸起,看着秦攸那似笑非笑的脸:“没什么……” 他转身看了眼屋外,沉声道:“雨停了,走吧。”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09-27 裴大人在被老婆骟了喂狗的边缘疯狂试探~ 第一百二十八章 入赘 溪岸边,卢湛光着上身,心若擂鼓,脸如关公,脑子里空荡如被飓风卷过。桃儿腰间缠着他的衣裳从矮木丛里走出来,脸颊也还通红。 “卢公子,你坐过来些吧,烤着火不容易受凉。” 卢湛下意识挺直了背:“没事!我不怕冷。” 桃儿不会骑马,秦攸又要五花大绑,马车花了十多天才到钱唐。卢湛想快些返京,改道时便让桃儿与他共乘一马。 谁知才走了两天,桃儿来了月事,直到血濡透了衣衫才由他先看见。 “抱歉,我不知道那个……就是那个……”卢湛想不好怎么说,急得直挠头,“你躺着睡会吧,天亮了我们再走。” “不能躺。”桃儿低下头,“容易把你这衣服也弄脏了……” “本来也不干净,洗洗就好了。” 火堆旁架着桃儿的湿衣裙,卢湛不好回头,想了想又改口说:“你睡会吧,要是明日还没好,我们就再歇一天。” 桃儿抿唇道:“明日肯定没好……” 卢湛一愣:“那得多久?” “三……三五日吧。” 卢湛想起方才那浸透了的裙摆,心道这流个三五日还得了,但嘴上没好意思说。 “那就歇三五日。” 桃儿轻应了声,两人便再没说话。枯枝烧得噼啪作响,沉默熬着各自的心事。约莫过了半个时辰,桃儿才忍不住先开口。 “卢公子是在担心秦大哥吗?” 卢湛心下一惊,担心那日桃儿听见了什么,含糊应了声:“怎么突然这么问?” “娘子说以秦大哥的出身,能爬到今天不容易,事办不好,手里人还死了这么多,保不齐回去就要挨罚了。该死的是那些嘴皮子一翻,便不拿人当人的家伙。” 卢湛松口气,安慰道:“秦大哥应该会在扬州待上几年,功过相抵,没事的。” “嗯。” 桃儿双手抱膝,望着青焰后的背影。 昼夜赶路,腹间又胀得很,身子一乏,眼皮就开始打架。她靠在木桩上,喃喃说:“太子来找阿爷下棋的时候,明明看着挺好的,他为什么要做这样的事?” 这话问到了卢湛的七寸,许久都没作声,好在很快身后便传来均匀的呼吸。 他偷偷回头,看桃儿已靠着木桩子睡着,起身过去将烤干了的衣裙搭在她身上,又往火堆里添了些柴。 青烟徐徐升向夜空。 秦攸说,太子对裴大人有意,裴大人对那女人越真心,她就越得死。 秦攸还说,往年除夕,太子忙完宫里的事,便会去东山小院找裴大人。 “去岁裴大人与你和桃儿在家中守岁,太子便在山中等了一夜。” “太子喝了许多酒,醉着说安之有伴了,他该如何是好……” “他让我进去,让我别说话。他说只要不开口,我便与裴大人有七分像。” …… 火势越烧越旺,桃儿热出一身汗,醒来见一旁堆着的枯枝全烧起来了,卢湛却还呆坐着,像被山间精怪勾去了魂。 “卢公子!” 卢湛猛地一哆嗦才回神,赶紧将火扑熄,重新生了一堆。 桃儿去树丛间换上自己的衣服,垫在腿心的布团早已浸透,她让卢湛不许回头,蹲在浅溪边将布团和卢湛的衣服濯洗干净。 长夜漫漫,离天亮还有好一会儿。闹了一出,卢湛也顾不上羞赧,两人就隔着火堆对坐。 秦攸最后与他说,裴晏若执意不肯放弃,早晚会惹恼太子,届时桃儿处境堪忧。 “出嫁从夫,桃儿救过你,你便当是报恩,也拉她一把。她的出身裴大人心知肚明,你纳她作妾,裴大人不会拒绝的。” 卢湛偷偷看了眼桃儿,含糊问:“你上回说大人答应了云娘子,待事情办完便辞官去找她,他为何不干脆让你就跟着云娘子他们一道走?” “我也不知道。”桃儿忽地想起什么,笑说,“但娘子让七叔教我做了鱼脏羹,说阿爷回去了若敢勾搭其他女人,就做给他吃,让他长长记性。” “那玩意是鱼脏做的?!” “不止鱼脏,还有羊蛋子,猪蛋……” 话到一半,桃儿后知后觉地想起卢湛身上的秘密,抿起唇,生硬地岔开话题:“卢公子吃过吗?” 春水满塘 第170节 刚暖起来的气氛又凝若寒冰,卢湛点点头,没再吭声。 歇过三日才重新启程。卢湛不敢再让桃儿累着,每天日出而行,日落便歇,抵京时已是霜降。 裴晏府上大门紧锁,门前石阶满是落叶,似有数月无人打理了。敲了半天没人应,便绕去侧门,卢湛趴上墙头往里看,院中落木萧萧,一片狼藉。 “好像没人。” 卢湛说着,跳下来一刀劈断了锁头。 里头也不大,他陪着桃儿走了一圈,莫说裴晏,连住主院的李嬷嬷和那两个侍女都不见了。 正厅中还有些未收拾干净的挂幡白布,一看便是办过丧事的。 桃儿吓得不轻,顾不上礼不礼的,拽着卢湛的胳膊便哭。卢湛想起秦攸说的那些事,心里也没个准,脑子更是嗡嗡作响。 “你先别急,大人上回不是把东西都搬东山去了么?还没弄回来就去扬州了,兴许是住山上了。” 桃儿这才稍稍止住眼泪,也不肯在家等,当即就说要上山,卢湛算了算时辰,去一趟应也还来得及回宫便应了。 可竹苑里也不见人,无名碑旁甚至都长出了杂草,桃儿哭得上气不接下气:“阿爷是不是出事了?家里那些白灯笼都是……都是……” “不会的!”卢湛急中生智说,“大人之前就老住廨宇里,没准你不在,没人管他吃喝,他便搬去詹事府住了。我先送你回去,我回去看看。” 桃儿哭得直抽抽,却也不松手,卢湛没办法,只得带上她。 詹事府不比廷尉,没有谕令,卢湛没法带她进去,便让她在侧门外候着。 卢湛前脚刚走,巡逻的卫率便过来了,看见这脏兮兮的丫头缩在墙根下,便上前盘问。 桃儿本就疲惫,心头又害怕,这两人甲胄齐整,高声一喝更是吓得半天说不出一句整话,更添几分可疑。 “大胆刁民,竟敢闯到这儿来?” 一人说着,伸手靠近,桃儿下意识一推,那人踉跄两步,怒上眉梢。 “我看你是活腻了!” 正要动手,身后有人叫停。 卫率揖礼道:“王功曹来得正好,抓住个刺客。” “这可稀罕了,让我看看。” 王骧笑着踱过来,心道昨日朝会才颁下谕令,这么快就有人忍不住动手了。 可扫了两眼,又不免皱眉:“这都能混进来,建春门那帮家伙莫不是大白天就喝多了?” 卫率笑着应和,王骧摆摆手刚走出两步,忽又转回身来,眯起眼仔细打量,试探问:“这位娘子可是随卢湛一道进来的?” 桃儿一愣,拼命点头。 另二人见状,对视一眼,一人陪笑问:“王功曹,你认识?” “不认识。”王骧笑着踹起手,“但这位应该是裴詹事家的娘子,你们两个,快给裴娘子赔礼。” 二人慌忙躬身致歉,桃儿看了眼王骧,咽了咽,挺直背,细声细气地说:“无妨。” 卢湛在詹事府虽没找着人,但总算得知裴晏还活着。他心下松了口气,赶紧折回来给桃儿报喜,一出门便见几个人围着她。 “干什么!”他呵了声。 王骧转身笑道:“没什么,一点误会。” 说着,左手背在后头朝那两个倒霉鬼打了个手势。 桃儿赶紧问:“阿爷在里头吗?” “不在。”卢湛话音刚落,见桃儿鼻子一抽,忙说,“但他没事,一个时辰前才散值。” 桃儿松了口气,却又不解:“那他去哪儿了?” 卢湛也没头绪,余光瞥见王骧垂眸淡笑,赶紧凑上去:“王功曹可知裴詹事近来都住哪儿的?” 王骧眯眼笑道:“这说来话可就长了。” 卢湛想了想,品出半截意思,回说:“没关系,我刚问过了,太子今夜御前侍疾,不回来。” 王骧不动声色地瞥了眼桃儿,示意卢湛借一步说话。 两人走到一旁,王骧先说裴晏在阊阖门前打了裴玄一拳,卢湛下意识啊了一声。王骧笑他啊早了,接着讲原本盛传裴娘子要嫁殇,可媒人还未上门,裴晏倒先上太尉府提亲,求娶穆坚的孙女。 转而又说起二十多年前一桩旧事:先帝殡天,同年,哀帝病故。朝中一时就何人即位有过一番明争暗斗,穆坚明面上谁也不站,背地里却想将小女儿嫁给裴玄。 “你也知道,裴詹事先考素来与天子交好,在这当头与他弟弟结亲,意思还不明白?可裴太公不想卷入储君之争,又嫌北人女子诗文不通,才情不达,回绝了。如今是风水轮流转,穆太尉也回绝了裴詹事。” 卢湛刚松口气,王骧又道:“非要裴娘子嫁殇。” “这怎么行!” “你急什么,还没说完呢。”王骧顿了顿,捻须又道,“裴詹事执意不肯,最后,据说是怀王从中斡旋,穆太尉这才松口,说让裴詹事入赘,过去的恩怨便都作罢。” 卢湛瞠目结舌,好一会儿才问:“那裴詹事是已经……” “哪有这么快,太尉府也还在给穆弘治丧呢。兴许要等到明年了吧。” 卢湛长吁道:“那他人呢?” 王骧眉眼一弯:“洛水南岸,软玉温香地醉着呢。” 拜别王骧,卢湛隐去了嫁殇的部分,其余转述给桃儿。 桃儿呆呆愣了会儿:“你的意思是,阿爷近来没回家,都是去外头嫖娘子了,转年还要去那个穆弘家当上门女婿?” 卢湛点点头。 桃儿眉头拧作一团,心说娘子若知道,阿爷可就死得透透的了。 “我不信,阿爷不是这样的人。” 卢湛想想说:“那我先送你回去,我去王功曹说的那地方找找看。” “我也去。” “不行!哪有好人家的娘子去那种地方的。” “我又不是没待过。”桃儿蹙眉,嘟囔道,“娘子、静儿姐姐她们也都是好人……” “我不是那个意思。” 卢湛挠挠头,想半天才说:“你现在是裴大人的女儿,若被人认出来,人家会背后传裴大人闲话的。他现在麻烦已经够多了,咱们还是别添乱的好。” 这话总算有些用。 桃儿抿唇道:“那你要把阿爷带回来,他不能睡在别的娘子那儿。” 卢湛心说这都睡了快一个月了,但嘴上应道:“你放心,我一定把他带回家,绑也绑回去!” 桃儿这才笑说:“那我等你。” 卢湛将桃儿送回去,再折返至四通市时夜色已浓。一整条街排着四五间酒肆,晚风中都溢着酒香和脂粉气。 卢湛找到王骧所说那一间,三层高的清漆小楼,身后一道自洛水分出来的小河静静淌着,河面上飘着几艘画舫船。 一晃神,似又回到了明月湖畔。 门口迎客的小厮见他驻足不前,迎上来问询。他清了清嗓子,板着脸问:“裴詹事可在里头?” 小厮上下打量,笑说:“在的,大人里面请。” 说罢,将这烫手山芋引至东家面前。 那赵娘子只看了一眼便扭着腰贴上来,卢湛连忙闪身,用刀柄戳开她。 赵娘子笑了笑:“卢卫率今日可是来吃酒的?” 卢湛一怔:“你认得我?” “卢卫率上回随裴詹事来,把我这儿翻了个底朝天,这么快就将奴家忘了?” 卢湛这才想起去岁裴晏被罢了官,借他的名头来搜过一回。 “少说废话,裴詹事在哪儿?” “裴詹事正忙着呢,奴家怎好打扰。” 卢湛心一沉,看来王骧说的是真的。 “你带我去。”他看这东家蹙眉又要敷衍,便板着脸说,“若耽误了正事,你可担得起?!” 赵娘子立刻不再废话,领他去了二楼尽头那间房,对着门缝轻唤了声怜儿,里头琴声骤停。 少顷,房门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素净的小脸。赵娘子轻声问:“裴大人还醒着么?” 怜儿点点头,卢湛一把推开门,不管不顾地冲进去。 屋内熏香与酒气浓得令人头疼,他挑帘走到最里头,不由得怔住。 这才月余不见,裴晏足足瘦了一圈不说,满脸倦容,席地而坐,两根指头拎着酒壶晃来晃去。除了衣衫齐整,与楼下那些醉酒鬼并无二致。 “大人。” 卢湛轻唤了声,裴晏这才转过头。怜儿和赵娘子追进来,裴晏摆摆手:“你们先出去。” 待门关上,裴晏撑手想站起来,刚起了一半又跌坐回去,卢湛赶忙上前将他扶到床上靠着,忍不住说:“大人这是喝了多少?” 裴晏醉笑不答,只低声问:“一切还顺利吗?” 卢湛点点头,想了想还是将在松阳的变故一一道来。 “云娘子让我看着秦大哥,确保没有其他的追兵,再送他回钱唐。我们便分开了。” 裴晏闭上眼,良久,长叹了声。 “那她有说……他们要去哪儿吗?” “原丰县。说是待谢娘子生了,再去别的地方,但他们没跟我说是哪儿。” “原丰……江州……也好,江州她熟悉……”裴晏垂眸望着一地的酒壶,“我让你带的话,你可告诉宋平了?” “我说了,宋郎君说,多谢裴大人成全。” “那就好……” 裴晏靠在床边,即便喝再多酒,也盖不过心口的疼。但好在,他们总算安全了,便如他最初答应她的那样。 默了会儿,他支起身来,借着醉意说:“我还有一事,要请你相助……” 春水满塘 第171节 “什么事?” “你先答应我。” 卢湛看他醉得双眼都浑了,只好点头说:“只要我办得到。” “你办得到。”裴晏笑着搭着他的肩,“我想把桃儿托付给你。” 卢湛垂下头:“大人……可你知道我……” “我知道。但这是云娘托我的,她说桃儿喜欢你,但若你叔父看不上桃儿是私生女,便让我给她另寻个靠得住的人家。寒门也行,挑个人品好的……可这京中,趋炎附势者众,靠得住的,寥寥无几。他日我若失势,桃儿难保不会步我阿娘的后尘。” 卢湛没作声,裴晏转眸觑看,叹声说:“妾也行,我相信你不会苛待她。” “我不是那个意思。” 卢湛解释说:“云娘子倒是猜对了,我叔父他的确……他总说,儿女婚事如排兵布阵,需得慎重。大人也知道,我家中堂表兄弟弱冠时孩子都两三个了,若非我先天有匮,叔父大抵早就安排好了。” “你只需告诉我,你愿不愿意。至于你叔父,我有办法让他答应。” 卢湛倏地抬头:“真的?” 裴晏笑着抬眼,拍了拍他的肩。 出了门,风一吹,酒意便醒了三分,可身子还是不受控,裴晏左摇右晃地如踩在云端。往来旁人只当他是行散的浪荡公子,隔老远就避开了。 卢湛答应了桃儿要将裴晏带回去,一直在后头跟着,心里七上八下。 既怕裴晏酒醒了就不记得方才说的话了,也怕他就算记得,却没法子令叔父接受桃儿。毕竟就他所见,裴晏想做的那些事,就没哪件是遂了愿的。 阿娘只生了他这一个残缺的儿子,祖母总盼着阿爷阿娘能早些再生个健健康康的,可郎中却说阿娘难再成孕。叔母私底下劝阿娘给阿爷纳妾,阿娘虽答应了,但却整夜整夜地哭。 他也不要什么妾。 家里要那么多女人做什么?叔父那几房姨娘明面上和和气气,背地里全是一肚子坏水。桃儿肯定会被欺负的。 想着想着,步子迈得快了,一回头,却见裴晏远远落在后面。 卢湛折回去,问道:“大人,你看什么呢?” 裴晏默不作声,过了会儿,抬手指向河畔,呓语道:“你看……那像不像明月湖?” 卢湛转头望去,粼粼波光一道道撞向岸边的画舫。没等他开口,裴晏身子一晃便往前栽,幸得卢湛眼疾手快,将他扶稳。 “大人,我背你吧。” 裴晏回得含混不清,卢湛便当他是答应了,转身将他背起来。 夜风拂过,画舫船上的灯笼随风晃着。 “明月湖可大着呢,夜里都望不到头。”卢湛轻声说道。 裴晏垂着头没作声,卢湛叹了声,快步往那有人等着他们的地方去。 直到再也听不见水流声,身后趴着的人才几不可闻地回道:“是望不到头了……”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10-01 大家节日快乐!国庆正常更新(尽量不卡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月儿弯弯照九州·上 戌正,卢湛才将裴晏送回来。 桃儿俯身嗅了嗅,又轻唤两声,问裴晏是否要沐浴更衣。 “他醉成这样,还洗个什么?明日醒了再说吧。”卢湛用力捏了捏肩膀,席地一坐,半靠在床沿上打起哈欠。 桃儿想想也是,但灶上的水她一直小火煨着,不用也浪费了,便去打来一盆热水,说用锦帕给裴晏擦擦身子。 束腰刚解开,裴晏猛地惊醒,右手紧捏住桃儿的手腕,桃儿疼得一嘶,忙说:“阿爷,是我……” 裴晏眼帘挑出一道缝,喃喃说着抱歉,这才松开手。他酒还未醒,没什么气力说话,只轻摆摆手,哑声道:“不用管我。” 话音一落,手也缓缓耷拉下来。 卢湛凑上去探了探鼻息:“算了,让他睡吧。” 桃儿蹙眉又问:“阿爷吐过了吗?” 卢湛想了想:“应该没有。” “那夜里搞不好会吐,不能躺着睡,你等我一会儿。” 没等他应声,桃儿便一溜烟地跑出去。 过了会儿,抱着几个方枕回来,吩咐说:“你将阿爷翻过来侧着,我把这个垫后头,省得夜里吐了又灌回嘴里,一不小心就咽气了。” 卢湛心说不至于这么倒霉,但还是老实照做。 待一切弄好,桃儿用锦帕给裴晏擦了擦脸,但手一往脖子后头伸,他便开始乱动,好不容易固定好的方枕又给弄歪了。 卢湛看得着急,挽起袖子说:“要不你让开,我直接把他衣服撕了。” 桃儿犹豫片刻:“算了,我在这儿守着吧。反正其他屋子也还没顾得上收拾,到处都挂着白灯笼,怪吓人的……” 默了会儿,桃儿见卢湛一直呆站在身后看着自己,问说:“卢公子不回去吗?” 卢湛这才回过神,低下头说:“我平时出来都住秦大哥那儿,他不在的话……不太方便。我就在外面凑合一下吧,明日与大人一道回城。” “可外面不知怎么弄的,坏了两扇门关不严实……” 桃儿想了想:“你再等我一下。” 卢湛点点头。很快,桃儿又抱了一床被褥回来塞给他。 “前阵子估计下过雨,被褥受了潮也没人晒,这些还是我拿炭火盆烤干的,凑合先用着。” 难怪手裹在里头还有些热乎。 卢湛想了想,将被褥放回床边:“夜里凉,你搭着吧,我不怕冷的。” 裴晏哼了两下似是要吐,桃儿双手端起锦帕接着,等了好一会儿却又没声了。 她再回头,卢湛已经出去了。 裴晏醒来已近子时,油尽灯熄,溶溶月色映照床前。 外头鼾声如雷,桃儿却趴在他床边睡得香甜。 卢湛说他们辰时抵京,上山下山,来来回回地找了他一整天。 这是真累了。 裴晏将被褥搭在桃儿身上,又从衣橱里翻出狐裘,走到外面却见卢湛裹着被褥蜷在短塌上。 他不免皱眉,这小子到底还是养尊处优惯了,只知道顾自己。 风吹开了虚掩的房门,卢湛打了个喷嚏。裴晏还是将狐裘给他搭上,回身去架上找出江州舆图,在案前摊开。 指腹顺着山峦摩挲,最终落在原丰二字上。 他方才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她有了别的情郎,春耕秋收,琴瑟和鸣,他在窗外看着。 昼夜轮转,她身子好了,有了一儿一女。待孩子能跑,男人就出门赶海。别家娘子来发牢骚,说衙门虽减了田赋,可差吏的孝敬银又涨了。 她晃了晃神,垂眸跟着骂说:“狗官呐,都该死。” 夜里起了风浪,她哄完孩子,坐到门边。他站在她身后,听她默默求念平安。 待风和日丽,外头传来好消息,孩子们嬉闹着跑去迎接。她展颜追了两步,临出门又蓦然回首,与他四目相交。 凝望片刻,她朝他走来,眉眼含笑地向他伸出手,他便也伸出手。 指尖透过掌心,她穿过他胸口,将窗棂阖上。 她走向她的家人,他从梦里醒来。 秋风瑟瑟,身侧鼾声又起,正好掩住案前欷歔。 显阳殿外,内侍宫女分站两侧,躬身垂首,听着殿内沉重苦吟,各有各的主子,各怀各的心思。 怀王卸甲返京后,宫里头待了超过十年的,或明或暗,都被带至暗处问过话。一问当年刘昭仪难产,二问那个夭了的孩子。 天子近来时常梦魇,呓语中也总唤着已故昭仪的闺名。 静水之下,暗流涌动。 “调令一下,难免有些怨言。舅父便问,厉兵秣马不出征,把人都驻在中原腹地,是在等什么?这话无人敢应,事也就这么定下来了。” 锦帕凉了,元琅重新浸过热水,捂在天子那已然萎缩发硬的那条腿上,指腹顺着肌理经络,略显吃力地揉摁。 说完正事,天子沉吟半晌,似已昏睡过去。烛火映在他颓然老去的面庞上,忽明忽暗。 元琅垂眸看了会儿,默默擦干净手,正要起身退下,天子忽又叫住他。 “郑照这揉穴按蹻的法子,我看比扎针好,摁的时候虽要痛些,但这两日感觉似也能走几步了。” 眼帘掀开一道缝,语调辨不出喜怒。 “你陪我去西园透透气。” “陛下身子刚有起色,不宜受累,还是命人抬轿吧。” 天子摆手道:“拿根藜杖来就行,你我父子二人,换个地方说话,让他们都退远些。” 元琅思忖片刻,挽袖道:“那儿臣背陛下去西园。” 天子虚眼凝看,朗声笑着:“好啊,你且试试。” 元琅背身蹲下,将天子双手搭在自己肩上,身子往前一倾,提气起身,脚步晃了晃,倒也站稳了。 入西园,过灵池,月色皎然映着前路。 若无身后远远跟着的那些人,倒也像是一对寻常父子。 春水满塘 第172节 一路行至陵云台,登台就坐,元琅稍稍有些气喘,天子望着这张与梦中人有几分神似的脸,一时出了神,抬手擦去他额前细汗。 元琅受宠若惊,忙躬身:“不敢劳陛下。” 天子默了会儿,轻声道:“你许久没有叫过我阿爷了。” 元琅稍一怔,垂眸叫了声:“阿爷。” “嗯。” 天子轻声应着,转头凭栏远眺。远处,东宫近卫与禁军分列两侧,一众内侍亦在台下候着。 元琅垂眸静候,天子默了许久才缓缓说:“昔日草场比试,刘舜输给我,他不服,庆功完便约我单独再比过。那天晚上也是这么明晃晃的月亮,我喝得半醉,竟没看出那是你阿娘着男装假冒的。” 他望向星河,看着那已弱不可见司命星。 “她骑术了得,准头也比刘舜更好,我险些就输给她了。可她耍赖,她眼看要输了,就用马鞭缠上我的脖子,想把我拽下马。” 元琅垂眸笑道:“像是阿娘会做的事。” “是啊……但她到底是女子,反被我给拽下了马。刘舜一直在远处看着,他一喊,我才发现,地上躺着不动弹的是你阿娘。我下马去看她,她却突然朝我胯下踢了一脚,翻身就上马冲到了靶前,还朝我说……” “兵不厌诈,你输了。” 天子眉眼含笑,似又回到了过去。 “后来,先帝挥军南下,我和刘舜都随军出征,你阿娘也跟着,有时也会借刘舜之名,领一队人趁夜滋扰偷袭。你别看她和刘舜长得不像,身形也差许多,但她垫着藤甲戴上首铠,是真能骗着人。” 元琅唇角一撇,淡然道:“这她倒是没说过。” “因为后来被先帝知道,重重罚了,还让你外祖给她指了婚事……再后来,她逃婚来前线找我,弄得我也被罚了。先帝大怒,限我二十日攻下雍州,以功抵过。” “她是最懂先帝的。我与刘舜争了两天两夜,最终是她让我保证,破城不劫掠、不奸淫,在裴昭面前以圣山之名起誓,裴昭这才答应刘舜那里应外合之计。” 天子垂下头,长叹一声。 那时候多好啊……他心爱的女人,他的朋友都还活着。人心也都是齐的,每个人都铆足了劲。他们势如破竹,一场场胜仗是最甜的蜜,最美的酒,掩去了所有的算计。 若他还是雍王,刘舜便不会为了子贵母死的祖制公然要挟他,他与阿罗也不会落得如此。 他虽活着,可这躯壳已死去许多年了,这或许便是他无情无义应得的报应。 元琅暗中觑看,幽幽道:“难怪裴公后来哪怕锒铛入狱,也从未背叛陛下。” 一声陛下将垂垂老矣的天子从往昔中捞回来,他沉了口气:“裴昭是重信守诺,但归根结底,他们这些南朝士族向来是良禽择木而栖。南朝昏聩,他才换个枝头。我们北族,向来只信奉强者。” 天子望着远处那一排排人影。 “你看这下头,个个都低着头,心里兴许都盼着我死,好教他们背后的主子有机会能在乱中牟利。” “先帝越是革旧俗,这些人就越惦记。你膝下无子,待我去了,会有人在这上头做文章。趁早挑几个宗室子侄备着,正好也可筹些助益。” 元琅默了会儿,轻声说:“倘若睿儿还活着,阿爷便不必有此担心了。” “成王败寇,哪有什么倘若。” 元琅神色微凝,袖口下,双拳紧握,然天子仰靠在横栏上,两眼微阖,澹然自若。 “你记住,先帝创下的不世之业,不可在你我手里改了姓,明白吗? 星夜交辉,缄默良久。 “儿臣明白。” 第一百三十章 月儿弯弯照九州·下 月挂枝头,眼看已近子时,侍女们搀着最后一位宾客离席。 花厅里总算安静下来,刘舜这才不紧不慢地割下一片鹿肉塞进嘴里。 他卸甲回京,兵权却迟迟未交。朝会上调令一出,才过一日,府中便挤满了想试探他意图的说客。 这些人背后的主子,大多靠着战功,手里或多或少有些兵权。昔日攻城略地,按旧俗,战利三成归朝廷,七成归己。若算上俘来的奴仆,九成九都进了自己腰包。 然南朝一倒,再没有这些好处。 元琮倚重士族,修律法,革旧俗,他们空享爵位,吃着朝廷那点薄俸,日子过得远不如南朝那些降臣,实在积怨已久。 如今看元琮命不久矣,自然是上蹿下跳,想引有心人许利收买。 可戈壁上的规矩在中原是行不通的,就算是他坐上那位置,也不会如他们所愿。治世当如扬州那般,羊不可养得太肥,狼也不能饿得太狠。 远处,风声掩着窸窣的脚步靠近,刘舜一抬眼,青檐下,树影斑驳,两列罗裙排开,簇着他的王妃徐徐入内。 她在他身旁坐下,躬身斟酒。 “元琅成婚多年也没个一儿半女,要说你没那心,旁人可是不信的。你一回京,后宫几位娘娘都赏得勤了。” 刘舜冷哼一声,低头继续吃着肉。自他回京,后宅里没少折腾,他忙着探查旧事,尚未挪出闲情来收拾。 王妃端着酒杯等了会儿,垂眸自己饮下。 “你在筹谋什么,不与我说便算了,但至少要让旭儿有个数。我怕那些人老在他耳边吹风,让他生出些别的心思。他到底是你的骨血,哪有人疼外甥不疼儿子的?” 短刀猛地插进桌案,王妃面不改色,伸手去握刀柄,手腕却被扣住,刘舜也终于回头看向她。 “你想说什么,不必绕弯子。” 她看着这个与她做了快三十年夫妻的男人,含笑道:“前阵子那几个丫头我看你都不太满意,已经送走了,昨天又挑上个更好的……” 刘舜打断她:“我告诉过你不用费这些心思。我只有旭儿一个孩子,你还有什么不满?” 话音刚落,守在外头的高嬷嬷叫嚷起来。 二人循声望去,见萧绍快步入内,高嬷嬷拦不住他,跌跌撞撞地追在后头。 刘舜展颜道:“我还当你真不回来了。” 说罢,他扫了眼身侧,王妃欠了欠身:“不打扰你们议事。” 待人走后,刘舜将方才王妃坐过的位子让出来,朝萧绍招手。 “元晖的信半个月前就到了,你此番行事有些鲁莽。” 萧绍此行未果,心中有愧,一直站着没动,刘舜便又敲敲桌案,催道:“坐。” 萧绍这才上前坐下,他话说长了就不够利索,好一会儿才将原委道清。 “你之前说,易容,不能被人知道。裴晏到过的,那人提过的,县衙上下,家眷,都处理了。但那些官,女人很多,找了一阵子,耽误了。” “原来她是倭人……” 刘舜边听边削着鹿肉,短暂地想起了白凤。 那女人是有些异于常人的地方,但他当时只觉那横眉冷眼的桀骜模样颇有些神似阿姊,并未多想。 毕竟没过多久,她便日渐恭顺,与旁人无异,他也就记不清了。 萧绍迟疑片刻,又道:“但我见着一个人,很像那丫头身边大一点的那个小子。” “宋平?” “是。” 默了会儿,刘舜将装满肉的盘子放到萧绍面前。 “此事你不用管了,吃饱了去歇着吧。” 沐过身回房,床榻边跪着个身着薄纱的娘子。 “滚。” 刘舜瞥了一眼,径直坐上床。 那娘子跪着没动,俯首说:“夫人说,爷若不喜欢我,我便没有活路了。爷喜欢什么样的,我可以学。” 刘舜眉梢微挑:“你不知道我是谁?” 她抬起头,不卑不亢地回说:“爷是买我的人。” 刘舜看着这张娇小的脸,生出些兴致,从枕下摸出把短刀扔在她面前:“杀了我,你就有活路。” 那娘子睫羽微颤,缓缓伸手握住刀柄,却始终犹豫,半晌拿不起来。 直到他狠厉地掐住她的脖子,她这才握紧了刀,抵在他胸口上。可四目相交,她眸子的那股劲渐渐被水雾化去,滚烫的泪珠顺着脸颊淌到他手上。 刘舜心下失望,将手里的娘子摔开,唤来近卫把人拖走。 “明日起,东院里大小事务由营房接管,王府中人,一律不许进来。” 他望向屋外,皎皎明月将一切都染得灰白。 云英那丫头在郢州城扮作旭儿,容貌声线,都有九成像。若能抓回来,他就可以早一些让元琮在阿姊陵前,像她一样,看着自己的肚子被剖开,一点点铰碎……绝望地去死。 胸口的旧疤被刀尖剐蹭过,隐隐发痒。 这么多年,始终只有那丫头的骨头最硬、胆子最大……也最像她。 “差两个人去扬州,把裴晏要入赘的消息散出去。” “是。” 转眼立冬,正午时妙音破了水,刚安定下来的日子顿时炸开了锅。 原丰县毕竟属江州,他们不敢进城,只寻了处被飓风损毁的无人村落,赶在入冬前补好了几间屋子暂住。 远离人烟,自然也寻不到稳婆,好在除了云英,那几个幸存的娘子都生过不止一个孩子,多少有些经验。 可瑾娘说他们这些男人杀气重,满身的脏东西,怕煞着孩子不让宋平进去。云英想着她这双手也不干净,加上她唯一接过生的便是晚香,还是活了小没了大的,怕真有晦气,就躲得远远地,连烧水的柴都不敢碰。 一连熬了近五个时辰,明月高悬。 屋子那头传来的动静越来越弱,云英也有些坐不住,时不时探着头张望。 陆三劈了几片新柴塞进灶台下:“又不是没生过,没事的。我那后娘生弟弟的时候,生了将近十个时辰呢。” 四下没有旁人,云英叹了声说:“朗儿方才兴冲冲地跟我说,希望弟弟能在子时前生出来,这样和他同一天生辰。” “这不是挺好的?” 陆三笑了笑,起身站到她面前,两根指头戳着她的嘴角往上顶,但手一松,那嘴角又撇下来。 “平哥是有些偏心的,若有了自己的儿子,我怕他对朗儿……最好是个女儿吧。” 春水满塘 第173节 云英垂下头,抵在他胸前。 陆三伸出的手犹豫了片刻,只拍了拍她后背。 “宋九从来都是瞎了狗眼的,这么好的儿子他若不要,我要。” 云英笑着踢他:“想要儿子自己生去。” “我不生。” 陆三伸手撑住她摇摇欲坠的唇角,凑近了认真说:“待那狗东西回来,给你好生养养。舅父也是父,你多生几个,我不就有儿子了?” 他咧着嘴角:“就怕他是个短命鬼,回不来。” 云英睨他一眼,刚要还嘴,远处一道啼哭划破夜空。 瑾娘挑帘出来,外头守着的几个人瞬间都围了上来,她拧眉驱开凑热闹的程七和关循,将孩子递给宋平:“宋郎君,是个囡囡。” 宋平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一时喜极难言。 云英凑上去逗了逗,里头的娘子唤了声,瑾娘说奶开了,要带孩子进去喂,云英和宋平便都跟着进去收拾帮衬。 剩下三个男人留在外头,程七挑眉朝关循摊开手:“愿赌服输,这总出不了千吧。” “隔着肚皮也能中,你他娘的莫不是踩狗屎了?” 关循骂骂咧咧地摸出两铢钱扔过去,铜板掉到地上,顺着土坡滚远,程七连忙追出去捡。 关循则支起藜杖戳了戳陆三:“孩子也生了,你们什么时候动身?” 陆三蹲下来:“我与云娘商量过了,这回要谨慎些。过几日我和程七带着瑾娘先过去,等站稳脚,明年再陆续接你们来。你也趁这段日子赶紧教他们把官话说利索些,夷洲也曾有过你们的族人登岸滋扰,不能让人认出来了。” 关循点点头,但咂摸了会儿又问:“你俩去就行了,带瑾娘作甚?” “关大哥这会儿知道舍不得了?早干什么去了。” 云英端着盆血水出来,笑着揶揄。 关循撇撇嘴:“说正经的。” 云英让陆三去把血水倒掉,耐着性子解释说:“纵是江夏建康,左邻右舍也都会提防突然冒出来的陌生男人。我们去人家的地方,故事编得再好,也必须得有女人跟着才像是安心来过日子的。” “靠海为生的地方,寡妇都不少,女人堆里,也要有会来事的打点。我让程七和瑾娘扮夫妇,你可放心,程七是铁了心要寡一辈子,不会挖你墙角的。” “说正事,别瞎扯。”关循杵着藜杖强调,“你自己怎么不去?” 程七笑道:“娘子生得太好了,洗衣做饭也样样不成,她去的话,事倍功半。” 关循总算逮着机会还嘴,笑道:“这倒是,你这一看就不是良家子。那回听赵二诉苦,说你往村子里一转悠,家家户户都闹得鸡飞狗跳。” “那是他们贱。” 云英半点不恼,反倒一根指头挑起他的下巴:“你不就死活不肯上钩么?” 关循咂舌道:“滚远些……” “嗯?” “我滚远些。” 程七笑得直不起身,云英转眸见宋朗在屋子后头探头探脑,便摆摆手让程七送关循回去睡觉。 她走到宋朗身后:“看什么呢?” 宋朗低下头,方才红樱说,妙音本就不喜欢他,他若和弟弟同一天生辰,往后谁还记得他。他和红樱吵了一架,跑到海边坐了一个时辰,刚回来,就听说阿娘生了个妹妹。 “我想进去看看阿娘。” “你阿娘累了一天,喂过奶得好好歇息。” 宋朗垂下头,咬着下唇一脸失望。 云英想起今日也是他的生辰,子时将近,平哥显然是已经顾不上了。她想了想,从袖口抽出一柄短刀。 “这可是南朝贡品,削铁如泥,云姨花很多钱买的,拿着。” 宋朗好奇地拔出刀,轻松削下了窗棂一角,他眼前一亮,又拿出自己的袖箭试了试。 “你三哥过几日就要去夷洲,咱们这儿剩下些缺胳膊少腿的。你又大一岁了,收了云姨的礼物,就得像个男人一样保护大家,知道吗?” “嗯!” 她笑着捏了捏宋朗的脸。 “走,趁你七叔还没走,让他给你煮碗长寿面,你分我一点,我们一起吃,让云姨也沾沾你的光,好不好?” 宋朗总算露出笑脸,咧着嘴大方地说:“分你一半!” 热汤面一煮,忙活了一整天的娘子们都闻着味来了,程七索性又和了些面,煮进两条鱼干,人人有份。 盈月当空,宋朗坐在人堆里,听那些刚学官话的娘子与他道贺,双颊微红,连汤底都喝了个精干。 云英坐在灶台边,抿了一口鱼汤,含笑望向云端。 ……也不知远在京中那人睡了没有。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10-07 几家欢乐几家愁 第一百三十一章 弦外之音 难得放晴,桃儿晒过裴晏房中的被褥书册,又替自己晒了些秸草。 洛都的冬天比江州冷,多铺一层暖和点,能省不少炭钱。 卢湛说裴晏有苦衷,可过去阿娘把阿爷从暗娼馆逮出来时,他也说自己有苦衷。 七叔领着她躲在暗处看热闹,窃笑着拆台:“哪来什么狗屁苦衷,不就是方才跟着我下注,挣了些横财。” 后来她去了云英那儿,见七叔的月钱是一到手就全交给静儿了,云娘子还夸七叔老实。 她便盘算着多存些钱,将来好替裴晏把前阵子喝酒嫖妓的事给瞒过去。 日头大好,桃儿刚将秸草翻了个面,侧门外传来几声犬吠。 她去后厨拿来剩饭,一开门却没见着狗,往外头走了几步,转出巷口,才看见那条常来讨食的狗在灰墙下一动不动地躺着,身上好几道血痕,肚子上一个血窟窿。 她一惊,碗摔在地上,引得巷口的人停下脚步倒转回头。 “原来有人在啊。” 桃儿抬头,见一戎服娘子走来,双手抱胸,垂眸打量了她一会儿,娇声斥道:“你家主子呢?正门口跟被抄过家似的,也不知道收捡。” 桃儿扫见她手上的马鞭,起身质问:“你为什么杀了阿白?” 那娘子冷哼一声,不屑作答,扬手一鞭抽过来。 桃儿下意识拽住鞭绳,她力气大,稍一用劲那娘子便踉跄了两步摔在地上。 桃儿赶紧松开:“你没事吧?” “你个贱婢子!”那娘子勃然大怒,爬起身,自后腰抽出弯刀。 桃儿见了白刃,心下一惊,赶紧道歉。但对方气极,嘴里叱骂着她听不懂的话,步步将她逼入墙根。 刀光灼眼,桃儿下意识缩起头。但手起半晌刀未落,一道身影遮了阴。 她小心翼翼地抬眼,见卢湛从身后捏住了那娘子的手腕。 “卢公子!”她欣喜地叫出声,眼底顿时起了雾。 骨节咔嗒一响,弯刀掉到地上。 卢湛上前扶起桃儿,回身怒道:“光天化日的,你要做什么?!” 那娘子咬牙捂着手腕,打量一番,斥道:“光天化日的,一个浣衣婢都敢招野男人上门了,我还不能清理门户?好狗不挡路,你给我滚远些!” 卢湛一股恶气涌上来,正要还嘴,抬眼见元琅缓步走近,又只得咽下。 “明月,不可胡言。” 穆明月见是元琅,也撇着嘴强咽下火,欠身施礼道:“是这婢子对我无礼在先,我不过吓吓她,殿下误会了。” “谁是婢子了?这是裴娘子!” 卢湛不服,将桃儿牵到元琅身后。 穆明月一怔,转眸又打量一番,嘟囔说:“小叔心心念念……我还当是什么人间绝色呢。” 元琅捡起刀递还给她,温声问:“你来找裴晏?怎么穿成这样。” 穆明月咬起下唇,她一直以为自己能在阿翁的筹谋下当上太子妃。 但阿翁说,太子登基后,早晚要安抚那些对革旧俗不满的人,万一将子贵母死的祖制也一并恢复,届时怕他已百年归去,护不住她。 裴晏在她那些堂兄嘴里名声不好,她本来不满意的。是阿翁说,裴晏模样生得好,不爱厮混,府里也干净,再者又肯入赘,也算是个良配,她才勉强答应了。 可今日,她随堂兄去南郊狩猎,听人讲说她这“良配”夜夜宿在酒肆里,那相好的还不见别的客。 穆明月接过刀,嘟着嘴答:“跟兄长狩猎回来,路过而已。” 元琅看着她这身旧制的衣裳,只眸色略沉,唇角笑意无改:“那你随我一道进去等?” “阿翁还在家里等我。” 穆明月捡起马鞭,在砖墙上抽了几下掸去泥渍,躬身向元琅告辞。 但与桃儿擦肩而过,心里那口怨气实在咽不下,她又回身道:“你既然是裴晏的女儿,往后也该叫我一声阿娘,今日算是误会,待他进了门,我再好好补偿你。” 卢湛刚压下去的火又冒了上来:“你什么意思?” 穆明月白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昂着头就走了。 卢湛气得在心里怼天骂地,没注意太子脸上略过的那一瞬阴鸷。 元琅走到桃儿身前,垂眸看着她掌心上的鞭痕,温声道:“家里可有伤药?” 春水满塘 第174节 桃儿低下头:“有的。” “那赶紧上药,别落下印子。若安之见着了,免不了要替你讨公道。因这一点误会伤了夫妻情分可就不好了,你说是吧?” 桃儿立刻攥紧了手心,鸡啄米般拼命点头:“我这就包起来,肯定不让阿爷看见!” 她往回跑了几步才想起太子和卢湛肯定也是来找裴晏的,不能让贵人留在外头,回身怯怯道:“阿爷还没回来,殿下可要进去等?” 元琅笑着点点头:“好。” 桃儿拿布条把右手包了一圈,煮好一壶茶送进书房。 “殿下请用茶。” 她等了会儿,悄悄抬头,看太子正站在裴晏从扬州带回来那幅王八图前发呆,便弓着身子退了出来。 卢湛处理好狗尸回来,拉着桃儿问裴晏去向。 桃儿答说近来只要休沐,裴晏都是一大早便出门钓鱼。 卢湛皱着眉说:“这时节河道都快冻上了,钓哪门子的鱼,不会又去妓馆里喝酒了吧?” “不会的,阿爷答应过我不去了。” 桃儿抿唇笑道:“我让阿爷把俸钱都交出来了,酒肆里的娘子总不能让他白嫖吧。” “怎么不能了?大人过去在廷尉办风月案,京中每间妓馆都搜过,谁都认得他,赊点账算什么。” 桃儿顿时噎住。 她怎么就忘了,赌坊里最凶神恶煞的火将也不敢向衙门里的官爷讨钱的。阿爷不仅是官,还是很大的官。 卢湛见她眉头渐拧,赶紧打住,转口安慰。不想却越描越黑,反倒戳破了裴晏领着三品的俸钱,但欺负桃儿不懂,还按过去四品的数上交。 桃儿眉头越拧越紧。 “难怪阿爷前几次拿回来的鱼,嘴上都没破口的!他骗我!” 卢湛挠挠头,搜肠刮肚也没想好怎么圆,正急着,裴晏拎着竹篓回来了。 二人齐齐回头,裴晏见桃儿眼眶发红,蹙眉睨着卢湛:“你不当值就去睡觉,少跑我这儿来欺负人。” “明明是大人骗人在先。” 卢湛嫌弃地扯着嘴角,将方才不慎戳破他撒谎藏钱的事道来。 裴晏叹了声,看桃儿一脸委屈地垂着头,只好解释说最先那回出门前说好了晚上吃鱼,但坐了一天,连竿都没动过,就去大市上买了一条。 后头几回则是不死心,还在原来那地方钓,一无所获,面上挂不住,就还是去市集买了鱼当是钓的。 他将竹篓递给桃儿:“这回去了农户说的地方,总算有收成,就是小了点,多了一张嘴,怕是不够吃。” 桃儿将信将疑地将鱼捞起来,摸着鱼唇边确有一个洞,这才展颜道:“阿爷进去等着吧。” 裴晏一回身,见元琅正立在房门前,含笑看着他们。 “臣不知殿下在此,望殿下恕罪。” 他上前躬身,元琅伸手抬住他:“我是来做客的,安之若这般大礼,便是在赶我了。” 裴晏顿了顿,没再坚持,直起身请元琅入内。 然对坐无言,元琅默了会儿,说刘舜今日奏请,想让刘旭回京。 裴晏手一抖,茶汤漏到桌案上:“卸甲回京还是领着兵马,凯旋回京?” “那自然是凯旋而归。” 裴晏想了想,捞着袖摆擦去水痕,沉声说:“四通市近来有许多扮作商户农夫的练家子,酒肆赌坊娼馆,生意都好得很。酒肆里的娘子也说多了许多不说官话的客人。” “我近来借由垂钓也到处探了探,南郊东郊,好几个村子满是青壮,一个老弱妇孺都见不着。怀王上回带殿下去的是西郊,我猜西郊的情形也大抵相同。” 他抿了口茶汤:“这么多人偷梁换柱,平阴洛阳二县却未报,河南尹也不吱声。要么打点周全,要么是牵连太多,索性都不报,谁都不得罪。我听说怀王府近来门庭若市,他要替昭仪娘娘报仇,刀都拿在手上了,只需再往前迈一步……” 裴晏说着,指尖在桌案上轻叩两下,点到即止。 元琅苦笑道:“所以才委屈了你……明月自小受宠,性子可能傲了些,但到底是小女儿心性,兴许有了孩子做了娘就好了。待过些年事情定下来,你若不喜欢,和离便是,只是你们的孩子恐怕……” “殿下多虑了。”裴晏打断他,“我从不想那么远的事。” “那便随你。” 坐了会儿,桃儿端着烧好的鱼和几碟小菜进来。 裴晏钓的这条鱼不大,鱼腹分开两半,都在这儿了。他叫住桃儿,将自己那盘端起来:“你分一半去。” 桃儿忙摆手说:“我还做了别的,够吃的。” 说完便欠欠身跑了。 元琅想起方才裴晏与她在院子里说的话,笑道:“朝廷薪俸本就不高,你藏的那点差额,够在酒肆妓馆里买消息吗?” 裴晏垂眸拿竹箸戳着鱼刺作掩:“收买人心自然不够,但若只是寻欢作乐时顺带着闲聊两三句,听出多少门道全靠自己,倒也不用额外加钱。” “但嫖妓也不便宜。”他夹起一小块鱼肉咽下,抬头看向元琅,故作澹然道,“所以这不就只好去钓鱼了。” 元琅凝看片刻,笑了笑也低头夹了一块鱼肉。 闻着焦香,入口辛辣,舌尖像被银针扎过。他拧眉喝了口茶汤,可热茶一冲,愈发刺痛难耐。 裴晏见他咳得难受,起身去院子里舀了些井水进来。 “含一会儿再咽下去。” 元琅点头照做,嘴里含过好几口寒凉的井水才感觉好些。 “我让桃儿给你换些别的来吧。” “不必。”元琅指了指另外那几碟菜,“吃这些够了。” 裴晏也不勉强,坐下来澹然自若地接着吃。 元琅似笑非笑地说:“我记得你过去不爱吃鱼,如今口味变了……连作画都换了笔法。” 裴晏抬起头,顺着元琅的目光看着那幅灵龟献瑞。 “也可能是殿下误会了。我在雍州长大,祖宅附近只有一条涑水河,渔获不丰,便不常吃,倒也不是不爱吃。” 元琅心领神会,不再多言。 后厨里,卢湛正叼着鱼尾巴那点碎肉嚼得满嘴骨渣子,一脸刚塞了个牙缝的模样。 桃儿给他添了一碗鱼汤熬的米粥:“你下回要来早些说,我好多备些吃的。” “太子今日议完事便说头疼,太医令来诊过也没见好,他让我随他出城走走。我也不知道是要来找大人。” 卢湛几口喝完粥,问说:“你手没事吧?” “没事的!”桃儿想了想,嘱咐道,“你也别说漏嘴了啊,省得给阿爷添麻烦……实在不行,等她嫁过来,我再去求求她,让她出了这口气便是。” 卢湛想着上回裴晏说有法子说服叔父,他便一直等着,却跟肉包子打了狗似的,一点动静都没有。 他舔了舔嘴边的糊,顺口纠正说:“大人入赘,是大人嫁过去。” “哦。” 桃儿垂下头,想着想着悲从中来,眼角又噙起了水珠子。 “那娘子怎么办呀……” 卢湛赶紧放下碗劝她,可桃儿一哭起来就很难收,劝了好一会儿也不带停的。 外头有些声响,他一回头,见裴晏一脸愠色地站在外头。 卢湛心急想解释,刚要开口,却见太子亦站在不远处,两头都不能说,思忖一番,只好认下来。 “我就只是说秦校尉做的鱼更好吃些……我没有别的意思……” 裴晏看桃儿眼神闪躲,大抵猜到几分,没多说什么,倒是元琅骂了卢湛几句。 “白吃白喝还点评起来了,帮人家把院子里这些秸草收拾了,当是道歉。” 卢湛躬身领命,捡好秸草,跟着桃儿去了正院那边。 元琅含笑看着一高一矮两个身影踩着金光远去,走到裴晏身旁。 “你上回说已有打算,可是相中了卢湛?” 裴晏警觉地转过头,元琅连忙解释说:“你放心,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卢骞平素颇有些计较,要不我帮你去说?” “不劳殿下费心。” 元琅心下喟叹,望向徐徐下坠的晚阳。 “你上回说,我们永远是朋友,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说的做的我都明白,从小到大,我只有你一个朋友,你不愿意的我不会勉强你。” 他转过身,几近乞求道:“你也不要与我这般生分好吗?” 裴晏默了会儿,抿唇轻轻应了一声。 元琅这才展颜,笑说:“那我去信让卢骞岁末来一趟洛都,你既已有打算,那你便自己与他说吧。” 裴晏看着卢湛和桃儿有说有笑地往这边来,垂眸道:“好。” 第一百三十二章 命数 原丰县物产不丰,许多东西有钱也买不着。宋平说去候官县,可一趟将年节里要用的都买回来。 云英正闲得慌,便也要跟去。但晋安郡守见过她,遂又捎上了宋朗,贴皮面换了脸,扮作一家三口。 雨后放晴,到侯官正巧赶年前最后一场大集。 目之所及皆是摩肩接踵,河道边更是临时支起了四五个茶棚,哪哪儿都是人。 云英坐在角落里,三大碗热茶下肚,对郡守李绪的那股火如浇了油。 “市集旺成这样,像是年年有飓风,竹板压实了也刮不出几厘油的样子么?看在他是李规的族亲,我才信了几分,每年都让他少给两成。” 李规究竟是前任刺史,宋平怕被人听去了名字,忙塞了张饼堵住她的嘴,警惕张望。 “我有数的,听不着。” 云英嚼了嚼,一口茶送下肚:“这些狗官呐,嘴里没一句真话,都该死。” 春水满塘 第175节 宋平说不过她,只好岔开话头说趁着天没黑赶紧返程。他起身四顾,方才他们一坐下来宋朗就说要去方便,却是一去不回。 “急什么,买簪子不得挑挑?你头回给妙音买东西时,可是挑了大半个月。” 云英不紧不慢地继续吃饼,见宋平一脸茫然,忍不住数落起来。 “程七走之前把这些日子打赌赢的那半吊钱都留给朗儿了,他方才偷摸盯着那些女儿家的物什看了许久,你真是一点不上心呐?厚此薄彼可不好。” 宋平略一回想,大抵明白了:“他才多大,就惦记起这些了。” “你像他这般大时,我还比红樱小些,你心里没鬼,干嘛不肯跟我一块睡了?” 宋平低头喝茶:“你那时候总不好好穿衣服,老是光着身子,不把你支远些,我夜里总做些不干不净的梦。” 云英哼笑道:“你倒是睡踏实了,我就天天做噩梦,寅时不到准醒,生怕你扔下我趁夜跑了。” 她垂眸看着茶碗,茶汤剩个底,衬得眼眸水波粼粼。 她很少回想过去,可看着宋朗爹不疼娘不爱的,她就总想起那些担惊受怕的夜里,蜷着身子睁着眼,听身后的动静。 风声,雨声,心跳声……震耳欲聋,搅得她大气不敢出。 “我还记得,我们宿在山洞里,你哄我先睡,没多久就来给我盖衣服,试探我睡着没,还把剩的那点饼都放进我怀里。可不就是要跑了吗?” 云英故意打住,抬眼觑看。 他们都易了容,衣襟之上唯有耳朵是自个儿的皮。 “我去找朗儿。”宋平果然打断她,红着耳根快步遁走。 云英笑着端起茶碗喝干最后两口。 那时候他们刚逃出荆州,怕遇上北朝兵,沿途都走的山路。 宋平为了把干粮留给她,自己吃野果扒地龙,闹了肚子也不敢说,一说她就要伸胳膊让他啃两口肉垫垫。 好不容易熬到她睡了,怕把干粮熏臭才先塞到她怀里。 他寻了个草丛刚解开裤腰带,她便从背后抱紧他,死死不撒手,一肚子翻江倒海的玩意顺着空落落的裤腿往下淌。 “都这么久了……” 云英喃喃望着宋平钻进了人堆里,结了银钱去驴车旁等。 日头暖洋洋地照在身上,眼下的一切都好似一场梦,但又肯定不是梦,她从来就没做过什么美梦。 不多时,宋平拎着儿子回来。 云英敛了愁绪,明知故问:“去这么久,闹肚子啦?” 一句话臊了父子俩,宋平无奈说了她两句,转口问道:“朗儿说想去东村的道观给妙音求个平安符,稍微要绕点路,但也不算太远。” 妙音这一胎孕中多舛,生得不算难,生完了才接连染恙,忧心之下,奶水就不太够,此番也是要买些补品给她养身子才走这么远。 云英点点头:“那就去呗,有用求个平安,没用求个心安。” 驴车满载,爬山不易。走了约半个时辰,才到半山腰,但山道上的人反倒一点不见少。 宋平说:“听说是观中来了前几日一直在大云寺给贵人讲经祈福的高僧,只要三铢钱就能请一道符。” “难怪这么热闹。” 云英哼笑撇嘴:“但大云寺供的是佛陀,道观里头坐的是天尊,八竿子打不着,也不知是哪儿来的死骗子。” 宋朗连忙解释说:“卖钗子的大娘说,那是官老爷花了好大功夫从扬州请来的,不仅能呼风唤雨,召请龙王,还通天晓地。掐指一算,连她改过几回嫁都知道。” “呼风唤雨,召请龙王……还是扬州来的?” 云英皱眉看向宋平,他似也回过神来。方才宋朗只说是大云寺里讲经的,他便默认是出了家的和尚,没往别处想。 云英笑了笑,按下未表,凑到宋朗耳边小声说:“原来最后还是选了钗,拿出来云姨看看。” 宋朗脖根霎地红了,咬着唇跳下驴车:“我去看看还有多远!” 冬日里夜色来得早,酉时三刻,薄暮已入青峰。 正院里两个道童席地盘坐,一个理着入教名册,一个数着铜板,身后那身着紫金长袍的“活神仙”奄奄一息地瘫在竹椅上。 “早知这么多人,我就该收十铢的……累死累活,这点钱怕不够道爷我养嗓子的。”玄元子一开嗓,感觉自己是那地底下爬出来的恶鬼。 刮到晋安的风不算大,却卷起了连环套。 江州去岁刚送走阎王,官绅府里银库都还没装满,没钱赈济百姓。流民都往永嘉去,孔元礼自身难保,当然不想接江州的累赘,便在交界处设伏。 到最后,也说不好是病死的多,还是死在半道上的多。 天灾不痛不痒,人祸尸横遍野。十里八乡,找不出一户团圆。 许是人死得多了,怨气冲天,晋安郡守李绪的小儿子也染了疫。病好后人痴傻了,求医问药无果,总算想起积功德。 钱唐那场鬼把戏人传人,传到晋安早就变了样,他这半真半假的道人反倒成了活神仙。 裴晏一走,吴王便处处提防刁难,既要留他们青衣道安抚民心,又舍不得出钱,不到半年,张令姿暗中攒的钱已贴了大半。 他也不想来,可李绪实在是给得太多了。 道童掂了掂竹篓,笑说:“方才关门时,我看山下还有好多人呢,后头几日把他们的钱都赚上,肯定够了。” 玄元子蹭地一下坐起来:“够个屁!再待下去我就得交代在这儿了。” 他摆摆手:“行了行了,收拾一下,我们今晚就去那李郡守家好好吃一顿,再刮些油水,待我睡饱了,咱明日就回去。” 道童一听有好吃的,顿时来了精神,但想起张令姿的交代,又问:“还有那么多人想入教呢,不要啦?” 玄元子冷哼一声,指着那名册:“按江州这帮狗官的吃相,这些人能不能活到明年去都说不好,收来有何用?” 刚想再骂两句,观中道友出来送行,他立马端回仪态,耐着性子又说了好一会儿修行之道,直到金光落尽,才领着道童下山去。 山道漆黑,两个道童一人背着一包钱走得慢,玄元子寻了个木桩子坐着等,可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人。 山风里裹来暗香,他心下一惊,摸出三枚钱迅速起了一卦。 乾上巽下,卦曰,女壮,勿用取女。 玄元子一愣,犹豫片刻,还是撩起长袍抽出短刀,隐在树丛里蹑身往回走。 荒郊野岭,哪儿来的女郎? 他正盘算真要是女匪劫色,大不了就牺牲一下,怎么着也得把那两个福寿绵长能活到八十的小子给保住,一转弯,便见他们四仰八叉地躺在路中间。 玄元子心下一惊,赶忙冲了出去,左右探过鼻息,才松了口气。 可下一瞬,一柄刀就冷冰冰地贴上了他的脖颈。 “道长果真菩萨心肠,没有扔下他们自个儿逃了。” 云英故作狞笑,另外两人被她逼着配合演戏,也板着脸做出一副磨刀霍霍的模样。 玄元子转头看了她一眼,认出是方才最后几个求符的妇人之一。 “刚才就觉得你不对了,分明一身煞气,还好意思扮良民。” “都这时候了,还满嘴鬼话。真要通天晓地,当时不就认出我了?” 玄元子冷哼道:“少废话,你想怎么样?” 云英弯腰凑近,温热的气口刮着耳垂,故意轻声道:“你不是会算吗?算算呀。” 玄元子咽了咽,梗着脖子垂死挣扎:“我……我是修道之人,你取财便是,莫要损了自己功德。” 云英品出话外之意,笑骂道:“满脑子苟且,我看你干脆改参欢喜禅吧。” 宋平看不下去,开口救了他。 “云娘,别逗他了。” 玄元子闻言一震,蹭地站起来,借着月色来回细看,想了半天,中气十足地骂了声:“操!” 云英倚着驴车笑了足有一刻钟才缓过来,宋平把那两个道童抬到树荫下:“只是一点迷香,很快就醒了。” 玄元子气鼓鼓地哼了声,云英忍不住又逗他:“他乡遇故人,我们也算有缘,你那些钱就当是买你这童子身,归我了。” “凭什么!” 云英眼珠子一转,笑说:“我拿别的跟你换,保准你能赚上百倍千倍不止。” 玄元子将信将疑:“真要有这么好的事,你干嘛不自己赚?” “你啊,就是良心太多了,舍不得在蚊子腿上剜精肉,累死累活才挣这么些,怕还不及你去李绪府上随口胡邹拿的消灾钱多。” “是又如何,老子乐意!” 云英满意地撑起脸:“江州上下没有我不认识的官绅士族,你们扬州的,我也知道一些。人人府上都有不少见不得光的腌臜事,我告诉你,你用你这通天晓地的本事,多碾些油花出来,借花献佛。” “庶民一穷二白,好处得看得见摸得着,才会一直信你这些鬼话。不像那些贵人,缺德事做得多,最怕鬼敲门。刀嘛,得往有肉的地方砍。” 云英拎起一包铜板掂了掂:“怎么样,你不亏吧?” 玄元子双眼放光,但又抹不开面,虚张声势地说:“我得先看看你这些消息有没有搞头。” 临近拂晓,云英口干舌燥地讲完,喝光水囊里最后几口,忍不住问:“你记得住吗?我们天亮就得回去了。” 玄元子神采奕奕,冷哼一声:“我字都认不全的时候,那些鬼画符一样符箓看一眼便能默出来,就这点儿东西,已入我周天,断不会忘。” 云英看了眼天色,随口抽问了几句,玄元子对答如流,她满意叹道:“朗儿要有你这般好使的脑子,我命都得长几年。” 玄元子白她一眼,闭目回想方才在观里给她判的手相。 “我看你的命够长了,就是不太顺遂,不日将有一劫。你把八字给我,我免费送你……” 云英打断他:“命数啊,我还是更信自己,你那些神神道道,我可不想听。” 玄元子难得见她闪躲,追问道:“既然不信,那便当耳旁风,听听又何妨?” 云英当没听见,起身掸了掸身上的泥便去叫宋平准备启程。 寒风一吹,玄元子打了个哆嗦,忽又想起件事。 他追上去叫住宋朗:“你们在观里用的是假身份,起的卦不准,你那两张平安符得重新开光。” 宋朗本也说不上信,只是看在小东岛时,妙音也像别的娘子一样去问过卦,也不知道这厮说了什么,接连好几日,妙音都心情大好。 再加上陆三后来也与这厮称兄道弟,他纵是不信也恭敬。玄元子这般说,他立马掏出符递过去。 玄元子却看了眼云英,转眸道:“你既然不信便走远些,女人本就阴气重,煞着祖师爷,符就不灵了。” 云英冷笑说:“女人要是阴气重,你们这从女人裤裆里爬出来的家伙又打哪儿来的阳气?” 春水满塘 第176节 “我哪知道!反正祖师爷传下来的规矩就是这样的!”玄元子拧眉道,“你赶紧的,等太阳出来,过了时辰,又不一样了。” 云英凝看须臾,懒得争辩,哼了声便去了驴车那头。 人一走远,玄元子立刻低声问陆三怎么没跟着来,宋朗犹豫不知该不该说,好在宋平解了围。 “他另有任务,你找他有事?” “我有京城来的好消息,他既没来,你转告他也成。” 宋平心下骤然一紧,顿悟他是故意支开云英:“什么消息?” 玄元子咧嘴笑了笑,低声将裴晏要入赘太尉府的事讲来,说让陆三放心,那脏东西既攀上高枝,往后定不会再回来膈应他了,降头也不必下了。 宋平赶紧回身,见云英正坐在车头闭目养神,这才低声问道:“你这消息从何而来?确定无误?” “吴王亲口说的,建康城中,那些被裴晏查检过的官,现在应该也人尽皆知了。” 玄元子说完便去叫醒道童,取来朱砂重新画符。 宋平趁机嘱咐宋朗:“刚才听到的东西,万不可告诉你云姨,半个字都不许漏,知道吗?” 宋朗抿唇,偷偷觑看驴车那头:“嗯。” 他一转回去,那倚在车身上的人缓缓睁开了眼。 远处金光万丈,头顶那一弯残月若隐若现,渐渐淡去。 第一百三十三章 偏心 一丝风从窗缝里钻进来,枕边婴孩抽抽了两下。 妙音倏地回神,赶紧将手心里的黄符揣好,俯身拢紧褓布。 脚边炭盆烧得热乎,她心里也热乎。 原丰县比洛都和定海都暖和,但为了她坐月,承平给几面墙都糊了层干草,云英也匀出钱去侯官买了足以过冬的好炭。 还有朗儿……除却鞍前马后地帮忙,还替她和妹妹都求了一卦。 这傻小子从玄元子给她批过的命格里,隐去前一半,专捡后头好听的讲,还安慰她说,待她补好身子有了奶水,妹妹肯定也会和他一样身强体壮,内疾不生,外患不入。 妙音垂下眼帘,心绪又起波澜。 彼时她接受不了他这个奸生子,一口奶水都没喂过,还是承平去渔村里找到了赵婆子,对方见孩子哭得惨,才收了银钱牵线搭桥,找了几户正奶孩子的娘子蹭着吃。 不到一岁,人家孩子大了,他也就彻底断了奶。 他的好身板,都是自己挣来的,与她这个亲娘无关。 木门嘎吱一声响,云英笑吟吟地端着竹篓进来。 妙音偷偷抹了抹眼底:“朗儿说你们赶着回来,夜里都不带歇的,这么晚了,怎么不早些睡?” 云英笑而不答,两根指头从竹篓里拎出方锦帕。 “你先帮我看看,还能救吗?” 妙音看着那一言难尽针脚,忍俊说:“怎么突然想起做这个了?” 云英在她身旁坐下:“你知道我过去嫁了许多回,都是草草了事,最好的一回,那死老头子服了散半天不起效,便给我点了对红烛说不急……” 她浅笑着拨弄竹篓里的线团,难得面露羞赧。 “虽也算是无媒无聘,但再不济,总得有件衣裳拜堂吧。人家说,知会过天父地母,才算得了一家人,将来若谁走在前头,兴许还能在忘川那头等着见一面。你教教我,反正裴晏一时半会也回不来,一年不成,三五年总行了。” 妙音默默垂下头,闷声说:“你素来聪慧,从前只是不用心罢了。” “用了心也就那样,那家伙之前就嫌过,说我还不如他缝尸身练出来的绣工强。男人嘛,兴头上当然跟你说什么都不在乎,往后日子久了,总会觉着还是性子温婉的贤妻良母好的。” 云英拿回锦帕,抿唇又道:… 第一百三十四章 鸿门宴 临近年节,四通市外依旧热闹。 卢湛跟着侍女步入二楼最里头那间雅室,推门正迎山水屏风,透光可见其后香炉,袅袅白烟正对丹青中那一缕林间炊烟,里头更是隐有钟磐脆响。 “裴大人,客到了。” 侍女朝着屏风后的人影欠身,卢湛绕过屏风入内,裴晏正拿着个铜勺轻敲茶案旁的碗磐。 “叔父说要回驿站更衣备礼,稍后就到。” 裴晏点点头,卢湛忍不住问:“大人今日宴请,是不是为了……” “你倒是提醒我了。” 裴晏笑了笑:“上回我喝多了,与你说那事时思虑不够周全……” 炭炉上茶汤滚沸,裴晏打断话头去舀浮沫,又不紧不慢地在磐沿边轻刮铜勺,急得卢湛几番欲言又止,心似那茶壶中上上下下的叶梗。 裴晏清完浮沫,添过橘皮这才转身朝卢湛勾勾手,示意他站近些。 “桃儿勤勉聪慧,若嫁给寻常人家,相夫教子自是不难,但……你我门第相当,我也在那高墙里待过。” 裴晏稍作停顿,唇角轻抿:“她身世知道的人虽不多,但若有心打听,也不是查不着。你如今年少,情投意合之时或许不在乎,待将来身居高位,那时我兴许也不在了,难保不会有闲言碎语……你若尚有顾虑,现在告诉我,此事就当我没提过,我另做他想。” “我没有!”卢湛失声道。 “大人放心,我生来就不好,又自小愚笨,闲言碎语多了去了,左耳进右耳出的事。” 裴晏盯着他看了会儿,朗笑说:“那就好,正好我也没别的打算。” 卢湛回过神来,耳根微红,蹙眉抗议。 裴晏笑说:“我总要试试你的诚意。” 他起身,敛容正色,语气也沉了下来:“记住,待会无论我说什么,你都得应下来,否则,你叔父是不会答应的。” 卢湛认真点头,却也有些心虚:“大人不然先跟我说一遍,我好有个准备。” 裴晏笑道:“你这点道行,骗不过你叔父,还是不要有准备的好。” 卢湛不太放心,但裴晏不肯再说,只晃着那根细铜勺朝他摆手,让他回驿馆接人,顺带下楼去把账结了。 卢湛一愣,裴晏抬眼睨视,解释说:“你叔父是个讲究人,不能怠慢,此处可不便宜。我那点俸银都在你未来夫人手里攥着呢,这顿当然是你付钱。” 自离开江州,裴晏许久没有踹过他这棵摇钱树了。卢湛感觉自己好似入了套的蠢鸡,绳圈都已经搭在脖子上了,偏还往里头再挪挪。 但他转念一想,又嘟囔着过个嘴瘾:“大人不是虚报数目存了些体己么?” 裴晏一勺子敲在他脑门上:“我自有用处,轮不着你惦记。” 卢湛悻悻哼笑,只得揖礼照做。 门一关,裴晏坐回茶案旁,垂眸看着铜磐里漂着的浮沫。 勺一敲,水纹细细密密地漾开。 不多时,卢骞携礼而至,两人寒暄一番,依次就座。 卢湛次席作陪,打起了十二分精神,若换平时,他早就左耳进右耳出,只埋头认真吃饭。 但他知道叔父面上这些谦和都是在作戏,实则小肚鸡肠,回回赴宴归来都要与叔母关起门来絮叨。若把给叔母讲烦了,踢出门去,满腹牢骚又不便说与那些姨娘时,就叫后厨弄些耐嚼的吃食,勾着他去祠堂边吃边讲。 美其名曰,血浓于水,与他讲便也算是与兄长隔岸相商了。 饭吃完,又饮茶,诗书礼易讲了个遍,又随口谈些无关痛痒的朝堂轶事。 卢骞一直紧紧抓着话头,不给裴晏起头的机会。 裴晏也不争,他说什么就跟着说什么。直到话至扬州之行,卢骞说太子提及他们沉船遇难,流落荒岛。 “兄嫂英年早逝,只留下这一根独苗,幸得裴詹事舍命相救,不然我真不知该如何向亡兄交代。” 裴晏一口滚茶咽下,忍着灼痛摆手道:“太子记错了,我与卢湛都不识水性,我们这两条命是小女救下的。” 卢骞心下一紧,暗骂说错话了,佯咳了几下,试图含糊过去。 “那也是裴詹事教女有方。” 裴晏转眸含笑道:“说来惭愧,小女自幼便不在我身边,不敢居功,是她母亲教得好。她久居江边,知道溺水之人需尽快摁压丹田,将腹中积水挤出,再以口渡些阳气,方有机会从阴差手中抢人。” 卢骞忽地噤声,眼皮微跳,他暗暗觑看裴晏,心道不妙。 一旁昏昏欲睡的卢湛更是猛地抬头,他想起在沙岸上醒来前做的那个梦,下意识捂住了嘴。裴晏瞪了他一眼,他又垂下头去。 卢骞一直不接话,裴晏放下茶碗,说得又明白些。 “先慈有几个表妹嫁去了范阳,说来我与卢郡守也算远亲。又听闻卢郡守与裴玄私交甚笃,我想我与他那桩旧事,卢郡守多少也知晓一二。我这人,虽有些六亲不认的名声,但也不是那么不通情理。” 他含笑看着卢骞:“先行其事,后正其礼,亦可。” 卢骞拧眉闭眼,再睁开时整个人都没了方才那般闲适,一双眸子冷冷自裴晏扫向卢湛。 “湛儿,你先出去,叔父与裴詹事有事相商。” 卢湛本有些犹豫,但见裴晏也朝他点头,只好听话出门待着。 待门关好,卢骞起身朝裴晏施礼。 “我代亡兄遥谢裴娘子救命之恩。” “卢郡守年长我许多,如此大礼,我可担不起。” 裴晏嘴上这么说,人却岿然不动,甚至取下茶壶,拨了拨炭火,加了几片橘皮,给自己又倒了碗茶。 “听闻裴娘子生母已故,裴詹事府中也无女眷。若蒙不弃,我代夫人认裴娘子为义女。夫人出身渤海高氏,将来裴娘子出嫁,也算有个显赫娘家,不必遭人苛待。” 裴晏笑道:“卢郡守还真与我想到一处去了,只不过……” “裴詹事!”卢骞厉声打断,“恕我直言,裴詹事无妻无妾,此女就算真是裴詹事的骨血,那也是贱籍所出。更不要说裴詹事此前从未去过江州,又失散十余年……裴詹事自己不拘小节便罢了,我范阳卢氏断受不得这般羞辱。” 不等裴晏开口,他赶紧又说:“儿女亲事当由父母做主,纵是天家也不好无端干涉。亡兄乃家中长子,他走得早,我从来都视卢湛如己出,此事莫说闹去东宫,纵是说到天子面前,也是如此。还望裴詹事见谅。” 屋内霎时没了声响,裴晏唇角微挑,垂眸小口吹饮茶汤,不紧不慢地喝完。 “小女心性纯良,纵是街巷里的野狗,遇上了也会顺手给一口吃的,救人亦是顺手,受不起卢郡守这么贵重的礼。” 他起身从袖口抽出一封信,推至卢骞面前。 “卢郡守既不愿与我做亲家,那此事便当我没提过。今日暂且别过,告辞。” 裴晏前脚刚走,不一会儿,卢湛就钻进来了。 方才贴在门边听得不够真切,只听出两人闹得不欢而散,裴晏出门时又没搭理他,他只好硬着头皮进来问这头。可拐过屏风,便见卢骞面色铁青,两眼赤红,右手似攥着什么东西。 长这么大,他还没见过叔父气成这样。连前些年养在别院的乐伎偷汉子被叔父捉奸在床,脸色都没这么差。 他转眸细忖,裴大人也没说什么啊,最难听的也就是骂他是狗,至于么? 卢湛想了想,怯怯上前:“叔父,裴大人与你说什么了?” 卢骞猛地回神,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骂完歇了口气,这才问:“你给我老实交代,都闯什么祸了?” 卢湛一愣,卢骞将手里那团纸扔到他脸上。 “你自己看!” 他嘟囔着捡起来,展开碾平,那是一份写给廷尉贺正卿的状纸。 裴晏义愤填膺地写他自江州起便对桃儿暗藏情愫,回京后便时常趁裴晏不在家中与之私会,有府中侍女与城郊几户农夫为证。 桃儿被人诬告,他大闹平阴县衙,打伤差役数人,还被县令郑裕之罚了板子。 最要命的是去了扬州,说他因与穆弘争风吃醋,时有龃龉,有随行太子卫率为证。 鄮县起风,穆弘醉酒闹事,闯入桃儿房中,欲行不轨,尔后不知为何,鄮县典吏亲眼见卢湛送桃儿回房,穆弘却死在了山里。 后头还跟着几页仵作验尸的记录,与裴晏当初复验时发现的疑点……林林总总,他在这几页纸俨然已是个杀人通奸的狂徒。 事倒是真的,但又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卢骞见这傻小子目瞪口呆,心头燃起一丝希望,试探问:“你看仔细了,他可有胡说?” “没有!” 卢湛捏紧状纸,咽了咽,梗着脖子说:“都是真的。” 春水满塘 第177节 卢骞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脚下一软,跌坐在矮几上。 卢湛赶紧上前搀扶,但裴晏事先交代过,故而任由卢骞怎么问,他也都不松口,甚至还学着裴晏的春秋笔法,将那些真细节掺进去讲得绘声绘色。 卢骞听得额前青筋暴起。 穆太尉眼下认了他这侄儿死于天灾都没少找裴晏的麻烦,连太子也保不住。若真让其看到了这东西,根本无需等到堂审,莫说卢湛这臭小子得刮一层皮。他此番重注东宫,起码有一半都打了水漂。族中那些在虎贲军中任职的后生,恐也会受牵连。 卢骞眼下顾不上骂,捏着眉心絮叨,思忖对策。 “你从小性子淳厚,不贪杯不好色,家里那些个心思活络的丫头都钻上床了,还嫌人家吵你睡觉给拎出来关门外头。定是那贱民学了些风月里的本事,故作娇憨,引你上钩……” 卢湛一怔,打断道:“她不是那样的!” “你年纪小,见过的人太少了,庶民为了攀高枝,什么做不出来?” 卢湛脱口而出:“那叔父平日里不也一样算东算西吗?有什么区别?” 卢骞横了他一眼,厉声道:“长了一岁,学会和叔父顶嘴了。” 卢湛气焰骤消,嘟囔说:“我没有……” 卢骞气笑,回身拎起半冷的茶壶对嘴豪饮几口。 “是,没什么区别。谁让一座山只有一个顶,一棵树只有一个尖呢?你看那裴道成,官是大,又如何?族内后生青黄不接,只得眼睁睁看着子侄入赘给蛮夷。” “你以为太子真在乎叔父这区区一个郡守?我与你说过多少次,持家当如种树,重要的不仅仅是面上看得见的枝繁叶茂,地底下那些看不见的根同样重要。只要这片林子里的每一棵树,都缠着我们的根……” 卢骞眯着眼,双眸露着精光:“谁想往上走,都撇不开我们。这才是真正的千秋万代。” 卢湛无言以对,秦攸也曾与他说过类似的话,只是一个向下看,一个向上看。 卢骞见机会难得,便又循循教导一番,末了忍不住嘲弄道:“不过是江州城里一无父无母的流民,那裴安之遭一女人骗得团团转,连人家养的妓都照单全收,还入了籍!道成兄这侄儿当真是荒唐,难为了他一片苦心……” 卢湛心虚问:“叔父是如何知道的?” “你六堂叔家的妙真如今是江州刺史夫人,这桩良缘便是我牵的线,江州的情形,我知道的不比你少。” 卢湛低下头,胸中刚咽下的那股气又冒了头。 “叔父都没有见过桃儿,就说她是心怀叵测蓄意勾引。我却见过那崔大人,贼眉鼠眼,不是个好东西!他为了能与堂叔攀上亲,害死了自己身怀六甲的发妻!” 卢骞觑一眼卢湛,心下咂摸起来,面上却淡然。 “这是两回事。” 入京这一路上,沿途各州府兵都蠢蠢欲动。最快明年,定要出些乱子,眼下也不是计较这些的时候了。 卢湛没看见,只接着说:“桃儿没有骗我。真话假话,我分得清。” “行了,我也累了,回驿馆。这件事到此为止,你不用管了,我来处理。” 卢骞不以为意,裴晏到底是个孤臣,行事又太过刚直,出手便透了底。他捡起掉在地上的那几页纸,心下已初有对策。 年关将至,时间还算充裕。 他刚一转身,卢湛却似没有听见他方才的话,继续接着自己的讲。 “叔父在家里说的每一句都是假话,唯有在祠堂里对着阿爷牌位讲的才是真话!” “你个臭小子怎么油盐不进……” 卢骞扬起手,却又迟迟没有落下来。 卢湛早已比他高了,就像兄长那样,许是被气得头晕,连双眼都有些恍惚。 “裴大人也没有骗你。我是喜欢她,她是很好的姑娘,她值得有个好夫君,一个健全的夫君。是我一时冲动杀了穆弘,连累了大人也连累了她,裴大人肯让我将功补过,是我的福气。” 他顿了顿,缓缓跪在卢骞面前。 “请叔父成全。” 卢骞默了会儿,右手徐徐垂下来。 “她最多只能算是裴安之的私生女,将来你们的孩子,也会遭人嫌弃,我是为你好。” “叔父连妾室都精挑细选,家里除了下人,没有一个不是高门之后,叔父理当过得最好,缘何只敢对着阿爷的牌位痛哭流涕?我不想这样。” 卢湛抬起头,双目明如松间清泉,映出彼岸的故人,朝他挥着手,朗声喊着—— “逸之,阿爷答应我了!令娴要成你嫂嫂了!” “傻子……跟他一样。” 卢骞转过身。 “叔父!” 他回身叹道:“回去给你找媒人!”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10-21 一吵架就超字数……纯爱组本来有一个(可能有点奇怪的)车,但和最后这段剧情的氛围不太匹配,也不适合放正文后。回头等我憋出来停wb吧……最近状态不是很好有点卡文,更得有点慢实在抱歉qaq 第一百三十五章 讨债 岁暮,桃儿天没亮便钻进了后厨,午时都过了才想起拿两个饼送来。 “小厨房就一个灶,蒸煮都慢,阿爷先垫垫。” 裴晏正理着架上书册,应得迟了,再回身人又没影了。 偌大的府宅就只剩他们两个,他把堆经文的小房间清出来让桃儿住,如此平日里便不用来回正院那头,活也少许多。 反正她也住不了多久了。 收拾完,裴晏终于回想起先前卢湛向玄元子请卦时报的八字,旋即铺纸推演,时不时翻书查阅,好半天才凑出个匹配的时辰来。 这下总算是万事俱备,只待媒人登门。 裴晏难得松弛下来,仰靠在椅背上,坐了会儿拿起案前凉透了的饼,就着温水吃。 院外薄雪灼眼,看得久了,眼前尽是漂浮的金光,但转过头,目光又习惯性地落在那幅灵龟图上。 斑驳金影霎时化作那熟悉的模样,朝他洋洋得意。 待眼前清明了,他端着没吃完的饼走出院门。巷角墙根下,前两日放在这儿喂狗的鱼尾早冻成了冰块。 裴晏蹙眉回想,也有阵子没见过那条白狗。 自他从裴府搬来,见过的野狗太多了。 有时候头一夜刚在他手头讨了顿饱饭,翌日清晨便已挂在路边的铁钩子上了。执刀人见他伫足凝看,还朝他谄笑问好,说要分他些最劲道的腿肉。 唇缝里漏出一团白雾,裴晏还是将饼倒在了墙根下。 无权无势的人,有时还不如野狗。 好在她身边既有那会咬人的疯狗,也有寻机善变的帮手,去哪儿都吃不了亏,跟谁都好过跟他。 空有一个官位,权柄只在旁人手里,容不下她的人。 昏时雪停了,桃儿在院中石案旁支了个高几,才将做好的吃食都摆上。 菜虽不少,却没几样他吃得惯的,裴晏看破不说破,笑道:“难怪一整天不见人,做这么多,就我们两个人,怕是吃到上元都吃不完。” 桃儿低头咬着小羊排:“守岁饭吃得好,来年才不会饿肚子。” 裴晏喝了口羊汤:“放心,饿不着你。” 话音刚落,门环便响了。 “是不是卢公子来了?” 桃儿喜上眉梢,扔下竹箸便跑去开门,门外却是曹敦和一个她不认识的人。 桃儿稍有些失落,一边喊着曹大哥,一边探头向他身后望,只看见那披着狐氅的太子,赶忙欠身施礼。 元琅走到门边,含笑看向院中,裴晏起身相迎,余光扫见曹敦与钟祺并没有要跟进来的意思,便让桃儿将门关上。 元琅走到石案前,俯身闻了闻:“难怪卢湛三天两头到你这儿蹭吃蹭喝,让我给赶上了。” 裴晏没应声,他又问:“安之这是不欢迎我?” 脚边两个炭盆虽烧得火热,坐在院中只能说刚刚好,但元琅身子弱些。裴晏笑了笑,答说:“外面风大,我们还是进屋吧。” 桃儿又将饭菜移进屋,唯有柴火堆上架着的那一大罐炖肉不好放,她便问:“要不我分些给曹大哥?” 裴晏又指了几盘他与元琅都吃不惯的:“这些都拿去,你们多吃些。” 桃儿点点头,来回跑了好几趟,最后一回还抱走了一个炭盆。 侧门巷窄,曹敦点了三人留在门口值守,其余人则在长街上围坐。 元琅随行之人虽多,但桃儿只认得曹敦,便拉着他单独坐得远些。两人边吃边叙旧,话绕了一大圈,最后才问起卢湛。 “卢湛年节都要回范阳的。”曹敦闷头喝着羊汤,“去岁是在平阴县衙把屁股给打开花了才没走成。” “那他什么时候回来呀?” 曹敦没吱声,吃饱喝足,身子暖了,念着到底吃人嘴软,还是开口道:“往年初五大抵就回了,今年嘛……难说。” 曹敦抿了抿嘴,四下环顾,凑近些压低了声:“我听说他叔父给他定了门亲事,兴许开春才会回来。” 桃儿一怔,缓缓低下头:“哦……” 曹敦本想数落两句,早按李环教的荤招子使,再找裴晏给她做主多好。话到嘴边又怕她哭起来惊动了里头。 秦攸走了,穆弘死了,他可是好不容易才爬到太子手边的。 犹豫再三,曹敦挑了句四平八稳的实话劝道:“你放心,多的是人想做裴大人的女婿,我看他待你挺好,应该会尽快让你嫁出去的。” 这话一说,桃儿眉头锁得更紧了,曹敦赶紧噤声,埋头吃饼。 临近子时太子才离开,桃儿收拾好屋子里的碗碟,抱来纸笔,照去岁那般,请裴晏帮她在黄纸上写名字。 她心里揣着事,黄纸也叠得慢。 春水满塘 第178节 裴晏一开始以为她是做了卢湛爱吃的,人却没来,有些失落,便耐心等着,看着看着方才觉出不对。桃儿的右手似乎总使不上劲,摁一下便要缩一下。 “你手怎么了?”待纸都叠好,裴晏冷不丁开口。 桃儿下意识往回缩:“没什么……” 裴晏捉住她的手,在自己面前摊开。 手掌缠着布条,正中隐约可见血渍,解开来,掌心上赫然是一条生了疮的鞭痕。 桃儿忙解释说:“劈柴的时候伤着了,又不小心沾了井水……过几天就好了。” 裴晏默不作声地看着那渗着腥黄脓水的疮口。 那日与卢骞吃过饭,他在半道上被酒肆里的怜儿叫住,说他没去的这些日子,终于有人找上她了。 “先是裴都尉。指名道姓让我陪,还亮了刀,赵娘子没法子,只好应了。但也没折腾多久,就是嘴上不饶人,说了裴詹事好些不中听的话。” “后来来了个女公子,是跟着太尉府的公子来的,赵娘子得罪不起,便叫我去。那女公子年纪不大,却很是厉害……她让我脱去衣裳跪着,又抽鞭子又骂,但她说的不是官话,我听不太懂。” 怜儿撩起袖口,露出几道溃烂的鞭痕,正与眼下桃儿手上的一样。 他本只想让刘舜和元琅放下戒心,却引来了新的麻烦,甚至还烧到家门口,伤到了桃儿。 难怪近来桃儿总是从早忙到晚,今日这些吃食她弄了一整天才好。 “什么时候的事?” “就前几日……”桃儿咬唇道,“阿爷放心,我身子皮实,一点小伤很快就好了。” 裴晏冷睨了她一眼:“京中纨绔教训不听话的下人,就爱用这种淬过毒的鞭子,不死人,但见血得疼上月余。若伤得深,还会落下残疾,你的确是皮实。” 桃儿低着头,不敢看他,也不作声。 裴晏叹道:“连你也要骗我是不是?” 桃儿赶紧说不是,犹豫片刻,还是实话实说。 裴晏默了会儿:“是我连累你了。” 桃儿摇头道:“怪我没个轻重,弄得她摔了,阿爷别往心里去。贵人多忘事,说不定她早就不记得了。” 裴晏没再多说,给她剜去烂肉重新包好,又写了个方子让她明日去抓药。 桃儿收好药方,抱起黄纸说去后厨烧。 “你等会儿。” 裴晏拉着她坐下,正巧元琅方才讲过正事,也带来个好消息。 他从怀里拿出那张算好的生辰八字:“我给你说了门亲,到时候会按这个生辰八字做庚帖,你把时辰记熟,往后嫁过去莫说漏了嘴。” 桃儿咬着唇,眼底霎时起了雾。 裴晏哭笑不得:“让你嫁人又不是赶你走,哭什么?” “云娘子让我照顾阿爷,我不要嫁人……” “那过几日卢湛回来了,我跟他说,你不愿意嫁,让他找别人去。” 桃儿蓦地抬头,睫羽上还挂着泪珠子。 裴晏笑着给她抹去,交代说:“但他未行冠礼,只能将你迎回范阳去,路上要吃些苦了。” 桃儿回过神来,还是摇头。 “我走了,阿爷怎么办?” “我还能饿死不成?卢湛答应我了,成婚后不会把你一个人留在范阳。到时候他在秦攸家附近置个宅子,让你平日有个伴。你若不嫌麻烦,就偶尔回来住两天。” “不麻烦!” 裴晏笑着戳她额头:“那现在是肯嫁了?” 桃儿两颊绯红,抱起那堆黄纸一溜烟地便跑了。 子时已至,远处爆竹声声,院中白茫茫一片。 死人烧黄纸,活人烧信。 他去岁烧了洋洋洒洒数千字,缠绵时她却说没有梦见他,只有一塘子蟾蜍,此起彼伏地吵了她一整晚。 裴晏呆坐片刻,最终还是提笔蘸墨,从水岸勾起。 彼时她倚在船上,与他隔岸相望。 他们就该止步于此的。 指腹蹭了蹭画中人,起身扔进炭盆里。 月色溶溶,山道边停着一辆驴车。 车夫灌了两口酒,算时辰迷药也该起效了,便松了松裤腰爬上车身,里头那娇娘子果然仰躺在几大篓山货中间睡着了。 他咽了咽,大着胆子伸手捏了一把那挺翘丰盈的胸乳,却换来娇吟一声。 “郎君这是做什么?” 她虽还醒着,却连说话都气若游丝。 车夫定了定神,狞笑道:“好妹妹,今夜可是除夕,天寒地冻,一个人多难受啊。我让你快活快活,说不定你便不想去洛都找你男人了。” 他说着解开裤腰,不顾那娘子的泣声哀求,压到她身上,埋在脖颈边猛嗅了几下。 “瞧你这满身的骚味,我可忍了好几日了。你别乱动,要不我可不保证不会弄伤了你。” 话音一落,身下的美娇娘还真就不动了,只一双眸子黑漆漆地盯着他。 “我还说大过年的,做做善事积些德呢。” 车夫一愣,下一瞬眼前便有些恍惚,顷刻间,便直不起身栽倒在竹篓旁。 “你……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你自己要凑上来闻我这骚味的。” 她盈盈一笑,坐起身来,嫌恶地抹去脖子上的口涎:“好闻吗?” 车夫浑身使不上劲,方觉遭了这贼婆娘的道:“你……你到底是什么人?” “收你这条狗命的人。” 话音刚落,方才柔若无骨的一双手忽如两只利爪,一只手掐住他下颚两角,另一只不知从哪儿变出块铁片,在他咽喉处一划,滚热的血便如飞瀑迸溅。 云英擦干净脸,歪着脖子舒展了下筋骨,眼尾扫见那拇指大的玩意,忍不住拧眉,难怪忍了这么几日,原来是东西不好使。 “看在你这几日装得不错,赏你个全尸吧。” 云英跳下车,将尸身拖出来扔在路边。 满身黏腻,她只有一身换洗衣裳,还是从上一个色鬼的货里劫来的。犹豫片刻,还是抱着行囊去方才路过的那条河里沐身。 翻过这座山,就是豫州地界了,越往北越冷,好在河水没结冰。 但两只脚下了水,云英还是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江州认得她的人太多了,独身上路多有不便,沿途亦不知为何设了许多关卡。 她声线不够粗,若扮作男人,一两句还行,多盘问几句定要露馅,只得稍作易容,佯装去京城投亲的妇人,花钱跟着顺路的行商走。 一开始还有拖家带口的,随行妇人听过她那出两情相悦却遭负心人始乱终弃的胡话,无不动容,着实过了几天舒坦日子。 过了临川郡就不行了,临近岁末,只有这些老鳏夫才会赶路。 钱不仅给不出去,反倒越攒越多,人命债也越背越厚。 这一个倒还算是忍得久的,模样看着老实,前几日也客客气气,她还以为总算遇着个吃素的。 刚穿好衣服,远处便有些响动,细一听,像是劫道的。 云英心道不妙,她方才虽顺手收走了那厮的钱袋子,但他那几箱子山货还都在车上放着,杀人不截货,任谁看了都要在周围搜一搜。 眼看动静越来越近,云英连忙四下环顾。虽也有些可藏身的坑洞,但冬日草木凋零,万一被发现就不好跑了。 目光最终落向水中那弯残月。 此处水流不急,河道也不算宽,若是春夏,轻轻松松就过去了。 “那边好像有人!” 山道上一声喝,十余人齐刷刷拔刀,虽无甲胄,但整齐划一,像兵不像匪。 兵就不妙了,乔装上路的兵更糟。 云英赶紧抓起行囊,从发簪里抽出根细管含在唇缝里,一咬牙,仰头潜入水中。 水波静悄悄荡开,冲在最前头的那个循着脚印走到河边,失望地啐了声。 货在车上,裤头脱了一半,一看就是劫色不成反送命。 “娘的,还以为有女人呢。 身后一阵哄笑,领头的骂说:“行了,耽误了行程,谁也担待不起。到了下个村子,让你们快活。” 众人骂骂咧咧地折返,河对面,一道暗影没入夜色。 夜半,云英总算在山中寻了个隐蔽的石洞,在洞口生了火。 脱下来的湿衣服架在前头挡住光亮,坐了好一会儿,僵冷的身子才有些知觉。 风一吹,她也有些恍惚。 活了二十多年,这还是她头回一个人走。 宋平与她讲明原委,过去那些想不明白的地方总算都有了答案。 难怪她和李规都看走了眼,也难怪秦攸总阴魂不散地针对她。 东宫不止求贤,还想要她的男人。 宋平说他怀疑妙音父兄那桩案子,多少就与她和裴晏定过亲,又见到了不该见到的东西有关。 而后秦攸追到松阳,更证明他猜得没错。 “我只让裴大人掂量清楚,能全身而退再来,省得连累你,是他自己决意爽约的。” 云英愤愤戳了下火堆,扬起一片火星子,她穿上中衣,眼里心里都是火。 春水满塘 第179节 什么三年五年的破事,统统不许做了。 待她把那死骗子逮回来,再好好与他算这笔账! 第一百三十六章 妄念 初三,甲午,木火相生。 前一日还扯絮分棉,辰时旭阳就如山火燎原。初看还是一道金边,晃眼已赤红一片,就仿佛专门为谁挑好了日子。 晒了不到半日,府院里的积雪就融得差不多了,高嬷嬷命人取来华盖,遮了好一会儿,王妃才有些反应。 “撤了吧,省得回来看见,又要嫌我心不诚。” 高嬷嬷朝身后摆摆手,上前安慰:“建春门来消息说太子不到未时便回宫了,殿下应该也快了。” “那可不一定。”王妃凝滞的脸上显了些嘲弄,“双生子,并蒂莲,要说的话自然比寻常姊弟多些的。” 高嬷嬷警惕地让身侧候着的侍女再站远些,低声劝说:“夫人,切莫妄言。” 王妃唇角微动,闭目养神。 话是这么说,可红轮渐西,人影渐长,该回来的人却一直没有消息。 祭案上供品的引来三两只寒鸦,聒噪地在半空盘桓,枯槁凄长,叫得院中所有人都提心吊胆,生怕贵人一怒之下,谁都讨不着好果子。 侧门,青衣仆役匆匆进来,高嬷嬷顿时松了口气,让众人都打起精神。 可那仆役却朝院子正中盘坐诵经的王妃施了礼,恭敬道:“宗子军王宿卫候在西明门,殿下已奉诏进宫,只命我等先回来。” 王妃倏地睁开眼:“殿下一个人跟着宗子军进宫?” “殿下只点了萧库真随行。” 王妃松了口气,旋即重新闭目,高嬷嬷会意地让所有人都退下,独自守在她身侧。 最后一缕金光散去,暮色掩住了华服下的倦容。 寒鸦趁机落在祭案上啄食,高嬷嬷扯着袖口驱赶,被啄了好几下。 “随它吧,放着也是放着。” 王妃缓缓起身,冷眸凝看,嘲弄嗤道:“难不成还真等着谁从阴曹地府爬回来吃么?” 高嬷嬷叹声劝道:“夫人,先回房吧,你也一天没吃东西了。” 王妃应了声,目光扫过案前的牌位,眸色略深了几分。 显阳殿内,一左一右两名宫女伺候天子浸药汤。 锦帕拭过萎缩的那条腿,头顶忽地响起一道呻吟,吓得宫女连忙伏身请罪。 天子摆手道:“这条腿竟然还能有知觉,该赏你才是。” 太医令郑照连忙恭维:“陛下承天之佑,自有百灵相助,想必不日便可康健。” 天子难得笑了笑,在宫女搀扶下躺到短塌上半倚着,双眼微阖看着外头。 “去个人催催,若刘舜还没回城,便让王昶去陵前传话。” 不多时,内官领着人到了殿外,守在殿门两侧的禁卫拦下萧绍,厉声道:“陛下只召见怀王,闲杂人不可入内。” 刘舜当即伫足,也不说什么,内官只好赔笑道:“殿下,莫让陛下等久了。” 可贵人负手而立,俨然没有要退让的意思,僵持好一会儿,郑照从殿内款步而出,朝刘舜揖礼。 “陛下请两位进去。” 殿内每三步一盏油灯,刘舜走到座前才弯腰行了个旧礼。 “你也是老了,都怕我这里头有刀斧手了,还非得带条尾巴。”元琮哼笑一声,朝刘舜招招手,“站过来些,借把力。” 刘舜示意萧绍退到门边,自己则靠近些,默然睨看元琮吃力地倚着他站起身。 刚走了几步,脚下便一软。 刘舜下意识弯腰去扶,却听他怒喝一声:“不用!” 元琮双手撑地,缓缓借力挺身,站稳了才转头看向刘舜,苦笑说:“我也就只能这样了。” 他指着角落里的木轮车。 “推我去西园透透气吧。” 刘舜转过身,眼尾扫了眼萧绍,见其微微颔首,这才走到角落推来木轮车。 残月当空,一对旧友沉默地碾着银辉向前,十五尺开外的狼尾巴将那些内侍禁卫都挡在更远的后面。 “皇后近来身子也不算好,兴许还走在我前头,待丧期过了,你再让元琅挑个合适的日子,给阿罗追封。” “你若有心,何必等将来。” 元琮叹息道:“你就是这样胡来。先帝让你退,你非要攻,偏还给你攻下来了,若非先帝海涵大度,你早就死了二十几年了!” “我若不胡来,你现在只是被个黄毛小儿提防刁难的雍王。” “提防我这样一个枯槁废人吗?” “她既选了你,你就算是个废人,也得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废人!” 元琮连着咳了好几声才缓过气。 他望着氅下露出的靴尖,冷笑道:“我知道你恨我,但你若是我,也会这么做的。” 刘舜停下步子,身后跟着的尾巴也负手躬身,警惕地觑视着远处每一人。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便是那次围猎输给了你。先帝膝下那么多儿子,她偏选了你这外强中干的短命鬼。” “哈哈——” 元琮朗笑着仰头,坦然沐在这腾腾杀气中。 “那片草场我练了三个月,若是输了,就再练三个月。我早晚会赢你,她也早晚会看见我。” 他遥望九霄,迢迢天河,伊人在彼。 “她是族里最耀眼的明珠,只要她在,草场哪个汉子不拼了命地争抢?只是他们没本事,阿罗从不多看那些输给你的人一眼。你可知为什么?” 刘舜额角抽动,牙缝里挤出一句:“够了。” 可元琮却笑得更加恣肆,朝那熊熊怒火猛吹上一道风。 “她六岁扬鞭策马时,你还只能牵着小驹吃她踏出的泥,十岁跟着阿爷围猎,她回回都比你强。可再往后,她就追不上你了,你比她高,比她壮,你有她求而不得的一切。她再怎么努力,也只能从阿妹变成阿姊,还是你打下了第一场胜仗,当着各部首领的面,向先帝讨来的赏,令你阿爷不得不改了你们的长幼。” 他拽着刘舜的衣襟,吃力地站起身,仰头贴近,用只得他二人听得见的声音嗤笑。 “是你在娘胎里抢了她的男儿身,她这辈子最恨的人就是你。她若还活着,待元琅坐稳江山,她会亲自送你上路。” 浓云遮去半弯月,二十尺之外,王昶噤若寒蝉,目光在天子与萧绍之间游移。萧绍的战功他听过许多,但从未当真,怀王回京后,他还与同僚取乐说要去见识见识。 但真当他见到萧绍,还被饿虎饥鹰般盯着时,心下顿时没了底。 怀王若没有提防,方才在显阳殿外便不会僵着不肯进。若有备而来,还只带一个人,不是愚蠢鲁莽,就是有十足把握。 可愚蠢鲁莽之人,能在怀朔征战十年未尝败绩吗? 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淌下,月出云间,远处忽地有了动静,这一头,众人也纷纷摁紧刀柄,白刃静悄悄地往外抽。 刘舜一把捏住元琮的手腕,用力扯开,元琮踉跄跌坐在木轮车上,向后移开几步。 “夜深了,陛下还是早些歇息,以免有伤圣体。” 刘舜行过旧礼转身就走,萧绍护在他身侧,禁卫内侍纷纷让出一条道,直至人影消失在夜幕中,王昶这才回身走到御前请示。 “陛下,可要命人拦下?” 天子面无表情,只仰头看向星河,良久,才叹了声。 “把人都撤了吧。” “是。” 怀王府的马车驶出宫城,一道人影叩开东宫的门。 书房内,山水画屏上映着两个人影,一前一后,一高一低。 内室窗棂紧锁,香膏随着玉龙一点点挤涌出来,与细汗相融,顺着股缝往下淌,溢得满室旖旎。 钟祺识趣地候在远处,直到里头没了动静,这才唤了声:“公子,那边回话了。” 安静须臾,元琅哑声道:“进来吧。” 钟祺弓着身子绕到屏风后,见太子还跪趴在棋案前,赶忙低下头,停在门边。 元琅将撞散的棋子复位,起身穿好寝衣,先是走到那青衣小倌面前,两指挑起下颌,凝看片刻:“下回换身衣裳。” 钟祺垂首应道:“是。” 元琅摆摆手,钟祺拿出布套,罩在小倌头上将人送出去。 再回来时,元琅正端坐棋案前,左右手各捻一子,独自下着残局。 “怀王一刻钟前已经出宫了。” 元琅眉间微蹙:“他们说了什么?” 钟祺摇摇头:“萧库真一直守着不让人靠近,但怀王似乎很生气,据说走的时候满脸阴沉可怖。” “还以为要动手了。” 元琅笑了笑,右手落下黑子,钟祺正要退下,他又问道:“刚才那人……” “殿下放心,臣已吩咐过了,如来时那样在内城里多绕几圈再送回去。” “你倒是会挑人。” 钟祺心下一惊,慌忙跪下:“臣自幼照顾殿下,早已视殿下如至亲。当初在雍州,昭仪为殿下挑了那么多聪慧机灵的,殿下却独独信赖臣,给臣机会。臣对殿下,绝无二心。” “我不过是随口夸夸你,莫要多想。” 元琅左手捻着白子,指腹细细摩挲了许久:“你可知,我当初为何会选中你?” “臣不知。” 春水满塘 第180节 “因为你是天阉之人。”他转过头看着钟祺,唇角勾起,“和我一样,是个废人。” 钟祺蓦地抬头:“殿下不是废人!” 元琅笑了笑,转眸落下白子。 “你下去吧,我对完这局就歇了。” 夜凉如水,心绪渐平,寒意陡生。 元琅凝看这自己方才落下的那一子,喃喃道:“不对,你现在已经不爱这么走了。” 他将棋子捡起来,手悬在半空,却迟迟找不出该放在哪儿。 良久,他将白子扔回棋奁,垂眸叹出一声痴笑。 他过去总会想,若他和阿娘一样是女儿身,是不是就不会背负那么多他力所不能及的期待。 他那些妄念,是不是也有机会了? 月光钻进窗缝,他望着棋案那一头,心间顿如爬满蚁虫。 欲壑难填。 小倌也好,秦攸也好,都不及那人万分之一。 可即便他是女儿身,他们相交十余载的情谊,怕是也抵不过他和那女人短短数月的情缘。 他还是只能看着。 元琅阖上眼,唇角苦涩地勾起。 不是也好,若是女儿身,他便如阿娘一样,永远站不到那最高处。 那便不好了。 上元后,卢湛登门提亲,他和裴晏都担心夜长梦多,六礼也定得快。 婚期定在三月三,远嫁需提前十余日出行,春分一过,裴晏便去牙行挑了几个机灵点的丫头,死沉沉的府邸也难得有了些勃勃生机。 接亲一大早,桃儿上了妆,穿好嫁衣,望着院子里理好的嫁妆,眉头拧成一团,忧心忡忡。 裴晏过去没钱花了就是拿这些东西去死当,可如今只留下些书画经文,其余都给她。她不在了,没人做饭烧水,裴晏花钱又总是有多少用多少,哪里够? 她思来想去是坐立不安,便趁行礼敬茶时说她只带箱子走,把东西留下。 裴晏拒道:“高门有高门的规矩,你在我这儿没有名正言顺的母亲,本就容易遭人闲话,若是嫁妆也敷衍,那些人更不知道要说成什么样了。” 他想了想,又安慰说:“你若担心我,那待你们回京,你拿那小子的钱接济我就好。” 桃儿这才展眉笑了,认认真真地点头:“一定!” 裴晏哭笑不得:“这话你可不能与旁人说,最多只能告诉卢湛。” “我知道的……” 阿爷好面子,不能让旁人知道了。 桃儿咬咬唇,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裴晏也没多问,趁着接亲的人还没来,又叮嘱了些礼数。 讲了好一会儿,才想起百密一疏,阿娘那些嫁妆里的春盒春册早被他扔了,眼下也来不及备新的。他买来几个丫头都还小,也教不了这个。 桃儿看裴晏左右为难,几番欲语还休,便问道:“阿爷,怎么了?” 裴晏摁了摁前额,面露尴尬:“你随我来。” 他将桃儿带去书房,关上门,铺好纸,提笔犹豫了会儿,边说边画。 “夫妻敦伦之道,本该是娘亲或嬷嬷教的,怪我忘了准备。我画给你,你路上偷偷看,看完了记住了就撕掉,莫让旁人看见了。” 桃儿不懂何为敦伦,只管点头,直到看明白那画中男女在做什么,才红着脸说:“这个……云娘子教过我了。” 他蓦地顿住,桃儿磕磕巴巴地解释说:“云娘子说卢公子先天有匮,有可能家伙不好使,她还教了我好多……别的法子。” 裴晏默了会儿,既想问,又不好问,只能说:“也好……” 话音刚落,侍女匆匆叩门,说接亲的队伍已经到了正门口。 裴晏放下笔,桃儿依依不舍地拽着他袖口,认真嘱咐:“我不在这一个多月,阿爷不许去酒肆。” 裴晏无奈笑道:“知道了。” 接亲的队伍一走,偌大的宅子空得格外幽深,就连多年来住惯了的小院子也像一口枯井,不断涌着寒气。 若没有热闹过,或许也不觉得清冷。 裴晏在石案边呆坐了几个时辰。 夕阳西下,最后一缕金光划过门环,昏黄转瞬成了灰。 他蓦地起身,朝着洛水南岸走去。 第一百三十七章 云雀 丑时三刻,酒客散去大半,赵娘子也总算得空来后院调教新丫头。 若换平常,她是断不会要这些嫁过人生过孩子的。 可自去岁入夏,也不知打哪儿来的一帮子武夫,个个都是饿坏了的畜生,要得急,下手也重。生意是好了,姑娘也折得快。 近来更是难熬,牙郎说,出京的几条道都盘查严苛,运什么都得多剐几层油,京郊四周好几个村子也不让生人靠近。 莫说是想挑皮相好的,有就不错了。 地牢里的哭声消停了,小厮揣着手出来。 “真是刚出月的,下头都还没长好。” 赵娘子登时大怒,叉着腰骂了那牙郎好半天才扶额道:“算了,也不缺这几口饭,明早去叫个郎中来。” 小厮应着,陪笑安慰。 “难得有个模样能看的,还识些字,说不定日后也同怜儿一样,能得贵人青眼。” 马屁拍在了马腿上,赵娘子哎呦一声,愁容顿起。 “我看裴詹事的药用得越来越重了,这么醉下去,哪天要是闭上眼再挣不开,咱们的日子可都到头了。” 小厮悻悻闭嘴,怜儿正巧来后厨拿醒神汤,赵娘子赶紧将人拦下,扔了个眼色支走小厮。 “裴詹事这账也挂了有些日子了,前两天让你催他的,你是不是忘了?京中现在连最差的酒都翻了两倍,我手头可紧着呢。” 怜儿垂下头:“大人这几日很不好,我没好说。不如,我先垫一点吧……” 赵娘子恨铁不成钢地戳她脑门。 “哪有自个儿花钱请男人白嫖的,我看你干脆趁他清醒了,哄一哄,让他多放点血把你买回去得了,我给他算便宜些。” 怜儿咬唇岔开话:“大人卯时要赴朝会的,我先去送醒神汤。” 说完便欠了欠身,赵娘子只能叉着手摇头。 推开房门,空酒坛子七倒八歪,窗户也被风吹开,床幔张牙舞爪地扬起。 怜儿放下汤药,关好窗,回身坐到床边。 裴大人夜里难眠,早先还能趁醉睡下,近来听说婚事定了日子,需得熬些山茄火麻一同服下才能勉强入睡。抓药时郎中说,此方只需三钱,割疮炙火也不觉痛不会醒,可大人给的方子让抓五钱,夜里也还是时不时会惊醒。 怜儿拿锦帕擦去他额前的细汗,想起方才在院子里听见的闲话。 她本是良籍,模样好,嫁得也好。 虽说是给年过半百的老翁做继,可夫家祖上做过官,有上百亩地。夫君待她也好,还教她识字作画,后来有了个儿子,着实过了几年琴瑟和鸣的好日子。 但夫君一死,丧期未过,老来子也不慎坠井没了。 她顿无依靠,只能回娘家来。去岁在观音庙里烧香时给赵娘子看中,托牙郎来说,阿爷便求她体谅三哥一把年纪还没讨上媳妇。 赵娘子大方,给的钱比她当年出嫁时的聘金还高,三哥和小弟都讨上了媳妇。一家人喜气洋洋地过了个好年。 可好景不长。 先是三哥冲撞丞相府的管事给打死了,申冤无门。没几日,小弟采山货摔断了腿。再后来,阿爷也病了,看了许多郎中都不见好,就这么半死不活地拖着。 乡邻背地里嚼舌根,一个女儿卖两回,可不得造孽么? 那日她刚遭完罪,浑身是伤,那莽汉骑在她身上,用革带勒着她的脖子,她几乎以为再见不着明天的太阳了。 也不想见了。 可裴晏却相中了她,给她治伤,还亲自随她去家里给阿爷也诊了脉。新开的方子,只月余,阿爷就能下床了。 她做这营生不到一年,没见过那传闻中封铺查案六亲不认的裴少卿。她只知道,她又遇上贵人了。 前阵子人虽不来了,但钱也照常给着,只说若他不在时,有任何人找上她,都要记下那人身份来历,还让赵娘子不给她安排别的客人。 旁人都说她命好,刚蹚进这浑水,便遇着良人了。 她心里也没底,毕竟哪有光睡觉不睡人的良人。 上回那女公子找来后,与她相好的姊妹打听到了那娘子的身份,便劝她待裴晏来时多推辞几回,就说身子不爽利,伺候不好,让他也去找找别的娘子。 “这悍妻妒妇啊,最恨的就是,自家男人越放在心上,她们越容不下。还没过门就这样了,待他们成婚,你这条命怕都保不住” 床榻上的人眉峰紧拧,气息渐急,一看便是又魇着了。 怜儿赶忙唤了几声,见裴晏没有反应,便俯身贴近。 梁上忽有些响动,她刚要回头,带着异香的帕子从背后伸过来,捂住她口鼻,顷刻便失了知觉,瘫倒下来。 云英眉梢微挑,看着床上的“狗男女”,牙根狠狠咬了两下才顺过气。 越靠近洛都,岗哨越严,也不知道在查什么。又逢年节,她走走停停,前两日才凭记忆寻着当年出逃的那条山路绕过最后一道哨卡。 进城乔装易容一打听,心头那股火便又添了几大勺油。 云英将怜儿抱到短塌上躺好,闻了闻案前那碗汤药,这才捏着拳头,跨坐在裴晏身上,揪起衣襟用力晃了晃。 裴晏竟还睡着,只是眉头紧皱,面色痛苦,后颈不住淌着冷汗,嘴里含混不清。 云英俯身贴近,好半天才听他气若游丝地唤了声云娘。 春水满塘 第181节 “你还有脸叫我。”她轻声嗔骂。 数月不见,看他清减了许多,面色也憔悴,心一软气便消了些。她记得他素来睡得浅,夜里只要不是做到了精疲力尽,她一起身他就会醒的。 云英捏着他手腕,脉象紊乱,不像睡着,倒像是中了迷药。 她想了想,起身去拿那碗醒神汤,仰头含了一口在嘴里,捏着他下颌俯身贴上去。 裴晏自服药起,神识日渐恍惚,脑子里似裹着一团雾,太阳照在身上不觉得暖,雪雨落在脸上也不觉得凉。 李熙当初教他这方子时便已提醒过他,久服伤身,不可倚仗,心病还须心药医。 他的心病只有在梦里可以稍作慰藉。 可就连梦也快没了,他有好几日都见不到她,而是总在一片无垠的水面上。 脚下那方青石只容得下他一个人站着,水天并做昏黄一色,除此之外,什么都看不见。 他的声音如脚底涟漪,不管荡得再厉害,最终都会渐渐平静。 他等了许久,似过百年,终有人唤他。一转身,水不见了,他锦衣华服站在长街上,被熙熙攘攘的人簇拥着走入高墙。 人群中,他看见了裴玄和阿娘,他想走近,脖子上忽地生出了铁链,猛地将他拽回去。 再转身已在青庐中。 面目模糊的人影躬身铺叠毡褥,新娘手执团扇,款款向他走来,周遭喧嚣都似瓮在罐中。团扇缓缓移下,竟是那张他朝思暮想的容颜。 “云娘……” 他颤声唤道,佳人却忽地面目狰狞,寒玉凝肤迅速起皱苍老,腐烂消融,只余森森白骨,朝他凄厉质问—— 你为什么不来? 你骗我。 你一直都在骗我! 他不住地摇头,张口却发不出声音,怀里的白骨骤然化作齑粉。目之所及,重重人影次第坍塌,化作血水,汇聚成齐天巨浪,朝他澎湃而来。 待血水褪去,裴晏呛得难受,嘶声咳了好一会儿,血丝涨红了眼,一双冰凉的手捧起他的脸。 面前人影模糊,他定睛看去,心口顿如被生生撕开,猛地将她揽进怀里,泣声道:“我好想你……” 云英微微怔住,她从未见过裴晏这般失态,便由他埋首在她颈窝里,双手轻轻拍抚他后背。 裴晏逐渐缓过神,他蓦地抽身,瞠目盯看片刻,又闭眼摁了摁头,见这“幻象”还在眼前,心脉顿若擂鼓,颤手抚向她的脸。 指尖触到的瞬间,云英扬手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巴掌。 “现在清醒了?” 裴晏抬头扫视屋内,见怜儿躺在短塌上,云英不问自答:“放心,你这相好的没有死。冤有头债有主,我从来不跟无辜的人置气。” 裴晏沉了口气,肃声道:“你怎么在这儿?” 云英见他故意冷了脸还往后退了一截,气不打一处来:“我为什么在这儿,你心里没点数吗?你可别告诉我,你那未了的心愿,就是要回来做太尉府的赘婿。” 她后仰坐正,双手抱胸,冷哼一声:“守身如玉二十多年,可真不容易啊。” 裴晏一口气提到嗓子眼,又生生咽回去。 “这是我的事。”他顿了顿,低头理好衣衫,“陆三呢?京中近来恐有乱象,让他赶紧护你回去。” “他在夷洲。” 裴晏蓦地抬头,迎上她冷冷的眸子,听她又道:“妙音立冬刚生,平哥也得照顾她。就我一个人来的,司州境内也不知道在防什么,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害我一路躲躲藏藏,一个整觉没睡上。” 裴晏看她是也清减了,心里疼,却不能说,只冷声道:“你可知怀王现下也在京中,不仅如此,西郊一大片村落全是他的人。是谁说再也不会回来的?” 指背堵住口鼻,也遮去半张脸。 卢湛回乡成婚还没回来,他手里没有信得过的人。 默了会儿,他又道:“今日朝会,怀王卯时也要入宫。趁天还没亮,你赶紧走吧。” 云英垂着头,幽幽道:“你要我一个人回去?” 裴晏起身去衣橱里拿出他的官服,重复道:“今日朝会……” “我问你,你要我一个人回去?”云英打断他。 “你在骗我是不是?你根本就不会来找我,以前我骗过你,你就要讨回来,好教我也伤伤心,你才舒坦了。欢好时说的那些,都是假的,你也是拿那些话哄别的娘子的。” 裴晏垂眸看着地上的酒壶,抿唇道:“你既然知道了,那就走吧,别再回来了。” “好。” 云英低低应了声,起身从他身旁走过。 裴晏双目赤红,看东西尚有些残影,心口也已没了知觉,周身仅存的理智都用来控制说话的语调和想拉住她抱住她的手。 可云英只是走到短塌边将昏睡的怜儿抱回床上,自己搬着高椅对床坐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 云英面无表情地朝他扬扬头,目光落在怜儿身上,檀口轻启,一字一顿。 “做给我看。” 裴晏一口气哽在胸口,心知这种话她是越说越来劲的,只得抿紧了唇,憋得耳根通红。 但不吭声也没用,云英起身拉起他就往床边拽。 “喝多了硬不起来了是不是?没关系,也可以用手的,你不是还有嘴吗?都一样!” 她作势去解怜儿的衣裳,裴晏赶紧摁住她,拉拉扯扯,越贴越紧,她顺势攀上他的脖颈,仰头含住他双唇。 温热的小舌钻进来,口中每一寸软肉都酥酥麻麻,直绞得心里一阵阵地抽疼。 理智想推开她,身体却又抱紧她。 唇瓣微微分开,鼻尖热息交融,她伸手抚上他后颈,拇指细细挲摩着耳垂,双眸泛着水光。 “我也想你……每天都很想。我不要等三年五年了,我一天都不想等。” 裴晏垂眸望着她,他希望这是一个梦,一个不会醒的梦。 怜儿许久不归,灶上的水都添过几回了,浴堂伺候的侍女叩门来催。两人这才松开,裴晏清了清嗓子,应说马上就来。 他转过身还没想好该如何说,云英便又踮着脚吻上他。 “你先去朝会,我改日再来。” 云英轻捏住他下颌,含笑却又认真道:“你给我记住了,我的男人不许有别的相好,更不许想着做那带把的太子妃。” 裴晏面色骤凝,如遭雷劈一般,不等他开口,云英已掀窗钻了出去。 出了酒肆后院,转入巷口,云英顿觉汗毛直立。她虽不如陆三那般警觉,可周遭实在是太安静了。 她放缓脚步,左右手都摸出兵刃,目光在地上那些深深浅浅的水滩上来回。 月出云间,水面上映出一道寒光,她扬手朝那处射出暗箭。兵刃弹开,巷中岔路两侧各窜出两个人影,都拿着长刀。 云英心下一紧,知道是遭了埋伏。 她立刻朝前院伸出了墙头的歪脖子树扔出钢索,手臂绕了几圈,咬牙借力跃起。 钢索缠紧,很快勒出几圈血痕,她踏着墙沿飞快地越过埋伏,跑到尽头才跳下来。 院墙太高,云英左膝磕在了地上,骨头发出一声脆响,幸好还能动,她咬牙站起身,巷口被一道高大的人影挡住了去路。 只一眼,周身的血霎时都凝住了。 “……萧库真,好久不见啊。” 她极力让语调平静,心下已有了最坏的打算。 但萧绍没有回答,只冷冷看着她,顿了顿,侧身让开。 月色顺着小巷铺成一条银白的路,路的尽头,刘舜双手杵着一把环首刀,似已在此等了许久了。 “舍得回来了?”他似笑非笑地看着她,语调骤沉,周身都散发着森然可怖的杀意,“还得我亲自来逮你。” 这是试探。 她心想。 就这一瞬,她心里飞快地又略了一遍他过去教她的那些谋算心计。殿下若要杀她,他根本不用守在这儿…… 她还有机会。 云英咽了咽,昂首站直了身。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11-03 云娘子一直没有真正走出金主爸爸的影响,她对这个人始终是尊称的。学成的徒弟要挑战师父了。 第一百三十八章 试探 “翅膀硬了,不往高处飞,倒往那阴沟里钻。” 刘舜声沉气定,辨不出喜怒。 云英没作声,半拖着左腿往前挪了几步。 四通市这一带是她最熟的,三教九流,好藏身。她这两日一直在附近,没察觉有什么异样,偏生今日就被埋伏了…… 要说有什么不同,她今日去过裴晏家中。 “你是在伊河盯上我的?” 刘舜不置可否,颜色稍霁:“教你的东西总算没有全忘。” 云英冷着脸一瘸一拐地往巷口走,与萧绍擦身而过时,他耳廓微动,神色专注地回身盯着她脚下。 待她挪到刘舜面前,左膝忽地一软,整个身子向右前方栽去,双手撑地,翻身一滚,迅速地朝二十尺之外的河道蹿去。 萧绍飞身追上,顺手抄起马鞭缠住她的脖子往回一甩,自己则朝水里飞去。脚尖刚浸入水面,另只手扯住岸边垂柳,一个跟头又翻了回来。 春水满塘 第182节 “声音不对,装瘸。” 萧绍收好鞭绳,退回刘舜身侧。 刘舜应了声,目光一直盯着脚下,似笑非笑地说:“是要找根链子把你栓起来才老实。” “死人最老实。”云英回嘴道。 尾骨撞得生疼,一时间使不上劲,揉捏了会儿才缓缓从地上爬起来。 腰身立直的瞬间,骨节咔嗒一响。 她下意识皱眉,往刘舜身前栽去,掌心在环首刀上划出条口子。 勉强站稳了,云英朝他摊开手,道:“都怪你。” 鲜血在手心窝积攒起一小捧,顺着掌纹溢出,滑过白玉般的手臂。 刘舜凝眸看着。 血水泛出一缕微弱寒光,她手一握,指尖从血泊里捻出一截薄而窄的铁片,猛地朝他咽喉刺来。 刘舜单手将其制住,唇角微勾:“我就知道。” 他提气将她整个人拎起来,贴在自己胸口,双脚刚一离地,环首刀便砸在了她方才站的地方。 云英被搂腰抱起,眉眼略微比他的高些。 “疼。” “不疼不吃教训。” 刘舜这才松开那捏得青紫的手腕,她顺势两条胳膊搭在他颈后,身子往前贴,眼尾含笑,嘴角却往下撇。 “脚也疼,走不动了,就在这儿动手吧。反正天没亮,剁细点扔进河里,打桶水一冲,省事又干净。” 刘舜双眼微阖,敛容道:“还想活命就闭好嘴,莫再试探。” 后腰被用力一摁,正顶着痛处,云英咬唇闷哼一声,埋首贴着他颈侧,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裴晏被那句带把的太子妃噎得不上不下,僵站着直到外头侍女叩门催促才缓过劲。 热汤里泡过,浑身的酒气一扫而空,方才贴身沾上的那点馨香也跟着没了,唯有唇瓣上被咬破的口子还在。 不是梦。 裴晏垂望着水纹,冷静理出些头绪。 许是秦攸穷追不舍令她起了疑。宋平比那陆三沉稳些,但也拗不过她。 他是没打算能瞒一辈子,只要撑过这几年,待他给阿娘讨回身后名就好。 待他无牵无挂地去了,人死灯灭,元琅才不会再执着他这枚棋子。 她气也好,恨也好,大不了砸烂他的石碑,掘开他的棺椁,恩与怨都留到下辈子再清算。 可她却回来找他了。 沐浴完,换好官服,待要走时怜儿正好醒来。裴晏试探问询,确认她什么都没见着,这才放心入宫朝会。 天将拂晓,明月仍挂在头顶时隐时现。 他心里揣着事,步履匆匆,浑然不觉脚底碾过了一滩早已干透的血迹。 可一连等了好几日,云英再没出现过。 裴晏心下愈发焦急,但既没什么头绪,也不好大张旗鼓地找人。 那日朝会,刘舜与他前后脚入宫,还在阊阖门前打了个照面,好似没什么异样。 思来想去,许是四通市太过热闹,酒肆中也不止他一个人留宿,这日散值,他便径直回了家。 屋子里还留着送嫁后的狼狈模样,唯案前那画到一半的春宫上被人添了好几笔,不仅勾全了眉眼,还补上了景。 画舫船窗半遮半露,窗外水波微荡,划开湖心一弯月。 她来过。 裴晏收好画,去正院仔细找了一圈,垂头丧气地回来。刚在院子里坐下,就听见桃儿在门外说话。 “门是从里头闩上的,阿爷肯定在家,兴许是喝多了没听见。你爬墙进去看看。” 卢湛蹙眉道:“这不好吧,哪有回门是爬墙进的?” “那我爬。”桃儿说着,提起裙摆,“你蹲下,给我垫一脚。” 卢湛赶紧拦着她:“我爬我爬,你就在这儿等着。” 他取下腰刀递给桃儿,提气一跃,半个身子刚露出墙边,门便开了。 桃儿喜笑颜开地迎上来:“阿爷,我回来了。” 裴晏抿唇勉强应了声,卢湛也从墙上下来,解释说他们今日刚到,进城将东西放下,桃儿便说要回这儿来看看。 “我都说了阿爷你不一定在家,酉时过了就回不去了,但……” “回不去就住这儿呗,正院那么多空屋子,随便挑一间就睡了。”桃儿打断他。 进门就没闲着,几句话的功夫,已经拿着扫帚扫起来了,她叉腰指着角落的水井。 “别闲站着,去打两桶水拿到后厨。” 卢湛一愣:“打水干嘛?” “做饭啊,刚才是谁说饿了?” 裴晏忙道:“不必了,家里也没东西可做。你们还是赶紧回去,脚程快些还赶得上进城。” “有的有的。”桃儿笑道,“阿爷先前钓的那些鱼我腌了几条,地窖里也还封着两坛子酱菜,凑合一晚上还是可以的。” 裴晏本也想找卢湛,便没再多说,让他快去快回。 打水劈柴生火,又帮着洗干净落了厚灰的碗,卢湛回到书房,裴晏已给他倒好了茶水。 他坐下一口饮尽,又自己添了半碗,不等裴晏开口,先把自己憋了几天的事问了。 “回来的时候,下了场雨,山体塌陷,官道走不了,我们绕了一段山路。那段路平时很少有人走,却留着不少马蹄印,看上去好像还运过辎重,不像是寻常商队。而且……” 裴晏顿住,抬眉问:“而且什么?” “下山路过的几个村子,都没有人,屋舍不旧,不像是荒废已久。” 裴晏思忖片刻,道:“明日你先将这些如实报与太子,他若没有吩咐,你便不要细问了,也不要告诉旁人。” 卢湛点点头,裴晏又道:“我有一事想拜托你。” “阿爷尽管吩咐。” 卢湛抿唇笑了笑,脸上有些羞赧,他父母死得早,已许久没有唤过这个称呼了。 “云娘来京城了。” 卢湛一惊:“在哪儿?” 裴晏摇摇头,叹了声才将那夜情形相告,只隐去了最后一句。 “我记得你在怀王军中待过,也与他那近卫相熟。再过几日,刘旭应当要抵京了,届时必有许多人去道贺,你叔父应当也不会落下这个人情,我想你帮我去怀王府探探。” 裴晏顿了顿,又道:“但此事……你切莫告诉旁人。桃儿,太子……都不能说。” “我明白。” 卢湛赶忙答应下来,他脑子里全是秦攸与他说过的那些密辛,垂眸盯着手里的茶碗,不敢与裴晏对视,生怕被看出异样。 裴晏记得他上回就因骗了萧绍郁结了一阵子,也没怀疑,便顺口问起了桃儿。 “你们在范阳一切可好?我看这丫头是越来越会使唤你了。” 卢湛耳根一红,磕磕巴巴地说:“好的,一切都好。” 裴晏眉间微蹙,心下有些猜测,但也没好问。 腌鱼酱菜弄着简单,没一会儿,桃儿便端着热菜进来。 “今晚先凑合一下,等明日我去市集买些新鲜的,阿爷记得要回来。” 卢湛忍不住问:“你不回去啦?” 桃儿一愣:“我忘了……” 她想了想,又道:“那阿爷散值了来我们那儿吃过了再走。” 卢湛接道:“那怕是来不及。” “那我提前做好送过来吧。”桃儿皱起眉,想了想说,“要不我们搬来正院住吧?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卢湛欲言又止,眼巴巴地望着裴晏求援。 裴晏垂眸戳着鱼刺,好一会儿才说:“他又不是上门女婿,哪有住到岳家的道理。闲话传开,可就不好听了。出嫁从夫,你不要为难他。” 桃儿这才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粥,不再吭声。 一转眼又到朝会。 卯时天刚微亮,萧绍拎着包袱走到门边,屋内正噼里啪啦砸得欢。 守在门边的两个近卫忙解释道:“刚送了餐进去。” 萧绍点点头:“退下吧。” 近卫松了口气,忙不迭退下。 萧绍推开门,一大一小两个碟子倏地飞来,他手裹着包袱一一挡去,回身时,指甲盖大小的碎瓷擦着他脸颊划过,割出一道红痕。 “就差一点。”云英啐了声,回身倚上短塌。 她两只脚搭在床沿,高高翘起:“殿下呢?” 萧绍抹了抹脸上的擦伤,将包袱丢在她面前:“穿上。” “我问你殿下呢!” 萧绍面不改色,指了指地上,重复道:“穿上。” 云英撇嘴起身,解开束腰,松垮的外袍一剥开,赤条条站在他面前,不紧不慢地弯腰捡起包袱,拿出衣裳,慢悠悠地穿。 那日刘舜在半道上将她扔给萧绍,进了这处别院,一关就是十余日,不说杀,也不露面,吃喝不愁,但她心里不踏实。 春水满塘 第183节 过去元昊对她诸多刁难,刘舜向来是睁只眼闭只眼,也从不在意她身边跟着陆三,她便一直只当自己是枚好用的棋子。 就像她替下了白姨那样,没了她,自然也会有别的人坐她这个位子。 反倒是她与元昊撕破脸,才逐渐窥见些端倪。 许多年前,他曾一时兴起,说将来认她为义女。可他们还没来得及做父女,她就越过了那道线。 刘舜守株待兔守的是裴晏,偏偏还抓到了她这兔子。 搞不好是奸夫淫妇要都抓住了才一块杀。 “动作快些。”萧绍难得催了一句。 “等不及就来帮我呀。” 萧绍冷笑道:“省省力气,我不吃你这套。” 云英白了他一眼,刘舜身边她最讨厌的就是萧绍,油盐不进,不像个男人,更不像个人。 穿好衣服,萧绍领着她出门,两人共乘一马踏着晨光往东行。过了约一刻钟,朝岚中隐约可见舍利塔尖,像是西郭城的白马寺,而后又经西阳门进内城。 城门口停着一辆马车,她下马走到跟前,车帘挑开一道缝,刘舜穿着朝服坐在里头。 “上来。” 云英坐到他身侧,车舆一路前行。她等了会儿,耐不住问:“你带我去哪儿?” 刘舜依旧闭着眼:“不要问蠢话。” 云英抿起唇,低声嗔道:“我还没吃东西,不想做饿死鬼。” 刘舜低沉地笑了声:“这么想死?” “那我杀了你的狗,你不给他讨公道?” “成王败寇,是他轻敌了。”他双眼露出一道缝,“也算我没有白教你。” 车忽地停下,外头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再往前便是阊阖门,怀王殿下这是要乘车入内?” 刘舜气定神闲地挑起车帘,刚好只露出半张脸。 “东宫属官也管到我头上,裴詹事不觉得自己手伸得太长了吗?” 两人对视须臾,裴晏欠身道:“殿下既与东宫休戚与共,我不过是顺口提醒。殿下不爱听,那便算了。” 裴晏说罢拂袖而去,刘舜瞥了眼身旁:“怎么不说了?” 云英垂眸笑着不作声,好一会儿,她转身贴上去,指背来回刮着颌角青茬,眉眼弯做一道弧。 “白姨死了你都找那么多人追杀我,这都一年了,我连个人影都没见着,还当你是骗我呢。” “我骗你什么了?” “你答应过我,白姨有的我也有,她没有的,我也要。”她伸手从衣襟钻进去,在他胸口把手掌捂热,轻轻揉摁。 “她不在这儿,我要在。”她笑着说,“我喜欢方才那些酸话,再多说两句呀。” 刘舜盯着她,倏地将那只手拽出来,指腹扣在寸腕上,静数了片刻,这才松开。 “先办好正事,我再考虑如何与你算这笔账。” 云英抽回手,想了想,没再问蠢话。 车舆再次停下,刘舜将她带到一处殿内,里头有一男一女候着。 刘舜吩咐道:“先按他们教的学一遍,待会进去了,不要说话,不要让他看见你的脸。见到的听到的摸到的,所有细节都要记在脑子里。” 他想了想,伸手捋过她耳边的碎发。 “她有的,你都有,她会的,你最好也都会。别让我失望,知道吗?” 云英一咬唇,心道不妙,却又只能应下来。 “我当然会!” 第一百三十九章 隔岸 显阳殿内,元琮浸完药汤,赤条条地躺在软榻上,任由两个宫女跪在身侧轻柔按蹻。 药油顺着指腹揉捏一点点浸入皮肉,温热微麻,令他想起过去在营帐外烤过的羊。 由正中剖开,掏去五脏,在铁架上铺平……若是脂肉不够厚,便抹上一层油,肉便不会那么柴。 只可惜他如今已是一桩枯木,抹再多的油也无济于事。 自从郑照代替薛彦之任太医令,他腿脚稍好了些,过往起身都困难,如今偶尔也能扔下藜杖走一会儿了。 内侍惯会恭维,像哄稚儿一般,多走上几步,便说什么策马驰骋指日可待。 痴人说梦。 他身子动不得,人却不糊涂。先帝临终前和他现在一样,族中也曾零星有人发过这病,他心里有数。 只不过先帝年过五十才发作,他却如坐枯禅,苟延残喘近十年。 说来可笑,先帝的基业不想交给他,可这血脉相连的病却选中了他。 病榻躺得越久,思绪越清明。 他如今黄土掩到了胸口,是哪个儿子都无所谓了。只要江山不易主,让他能留几分脸面去见先祖就行。 右侧的宫女力道有些大,摁上右腿那几处金针扎过数百遍的穴位,剧痛顺着经络抽动全身,引得他眉间微蹙。 内侍会意,连忙斥骂,宫女松开手,跪伏在地闷声告罪。 “继续。” 元琮淡然摆手,只微挑起眼帘,静静看着。 揉过药油,穿好寝衣,内侍领着宫女正欲退下,元琮抬手指着其中一个:“你留下,给我摁摁头。” 宫女将手上药油洗净,跪在榻边,解开他的束发,手指插入发间,由后颈凤池,顺着经络往前摁。 内侍识趣地领着其余人都退出殿外。 摁了会儿,元琮蓦地睁开眼,目光与那垂着的眼眸相交。她微微一怔,手上的劲也随之停了。 “继续。”他说道。 “是。” 元琮仰头看了会儿,问:“没见过你,你主子是谁?” “婢原在浣衣局许侍中手下,近来倒春寒,内廷许多人都病了,人手不够。” 元琮笑了笑,又问:“孤是说,送你进宫的人。” 她伏首答:“婢是罚没入宫的。” 元琮伸手挑起她下颌,细细端详,最终凝视着那双眼。 形不似却神似。 宫里见过阿罗的旧人不少,但十多年了,能记得这么清楚,又抓得住神韵……倒也没有几个。 “外头候着的,每个人都有主子。” “婢不明白陛下的意思。” 元琮笑了笑,收回手:“孤累了,下去吧。” 云英起身退到门边,榻上阖眼躺着的天子忽又开口。 “内廷病了的人,让他们明日也病着吧。” 云英眼眸微转,抿唇应了声。 殿门外,方才教她礼仪的内侍与女官正急得冒汗,见她出来才缓了口气,一人匆匆离开,另一人将她领到一处没人的房间里。 等了约半个时辰,刘舜才进来,身上仍穿着朝服,额前有些细汗,看上去像是从哪儿赶过来的。 “我是按那嬷嬷教的做的,头都没敢抬。” 云英猜内侍已经都说过了,便也不瞒着。 刘舜道:“那你记住了吗?” “那得看殿下是想瞒过谁了。” 四下并无旁人,云英贴近了搂住他,一只手顺着下颌往上蹭:“若要脱光了给人这么摁肯定不成,你就是换白姨来也不成。再者男女有别,那玩意只能做个假的挂着,能看不能用,近身伺候的肯定瞒不过。若穿着衣服不说话倒还……” 刘舜拧眉打断:“不能说话?你在郢州城假扮旭儿,可是连他贴身跟了几年的人都没看出异样。” “世子只长我几岁,陛下则不然。他久病气虚,声音有些怪,一句话总有那么一两个字会飘。我嗓子也不够哑,得要些日子。” “要多久?” 云英转眸思忖道:“起码……得有月余吧。” 刘舜忽地掐住她脖子,气血上涌,直至脸色微紫,才松了劲。 “少跟我耍花样。” “我没有。”云英轻咳了几声,嗔道,“他半边身子都萎缩了,步态想必也很怪,若是要走出去见人,还得更久。用人不疑,疑人不用,殿下若不信我,不如趁早掐死我,省得后患无穷。” 她说着,双手覆着他手背,将他的手放回自己脖子上,又踮起脚,大半身子贴着他,下巴抵在他胸口磨蹭,轻咬唇瓣,嫣然而笑。 便如一惯,既讨嫌又讨好。 刘舜沉默须臾,拇指在她颈脉处用力摁了摁:“心里越有鬼,越要心平气静。又忘了?” 云英悻悻抿唇,退了半步垂下眼帘。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盘算什么。”刘舜沉声在她下巴上捏了捏,“是该让你吃点教训了。” 散值后,裴晏先去了趟东宫。 今日朝会,怀王突然上奏说邙山西侧有裂口,若放任不顾,日后巨石断裂,顺坡而下,恐会惊扰已故昭仪安寝,需召集民夫将山石凿开。 一时间满殿哗然。 春水满塘 第184节 邙山山脉绵长,世居洛都的士族,十有九都葬在邙山。山水堪舆,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要防患于未然,也该先上奏朝廷,命太史令观星象,测吉凶,以策万全,岂能说动就动。 以崔司徒为首的文臣皆不同意,北族中也有几户迁葬于邙山西侧的反对,可怀王却道刘昭仪是他唯一至亲,此事所耗钱银与人力皆由怀王府承担,无需度支部操心,故而前两日已开始动工。 “仗打得太久,习惯了军机不可延误。若是不合规矩,你们便差人去叫停吧。不过山体滑坡,只怕是上山不易。” 十数年的边境都守得住,岂有守不住一座山的道理。 怀王如此一说,众人又都噤了声。 最终是素来人在魂不在,诸事都不开腔的太尉穆坚附议赞同,此事便就此了了。 但朝会上元琅神色讶异,清明刚过没多久,若山体有异,他理应知情。 裴晏原本散朝后就想来问问,可怀王比他快一步,他在门口稍等了会儿,见里头似是在商议要事,便回詹事府忙到散值才来。 元琅甚是高兴。 自除夕后,明面上裴晏虽不再刻意保持距离,却也不似从前。至少,没有公事是不会来的。 屏退旁人,元琅坦承道:“此事我的确不知情,也不想知情,安之最好不要过问,我们静待即可。” 裴晏微怔,思忖一番,便将一直以来藏在心里的话问了出来。 “你想借刀杀人,是不仅要借怀王的刀,也要借陛下这柄刀。好待将来时机成熟,剜去隐患,是吗?” 元琅默了会儿,不置可否地笑道:“防患于未然罢了。舅父若肯安心辅佐,我自然愿意侍奉他百年。念他对阿娘痴心一片,我还可将他棺椁送进阿娘的地宫里,让他们生从一处来,死葬一处去。” 他垂眸望着手中茶盏。 清透水光,映着另一张脸。 “各州皆已有所动。想来到时会乱一阵子,正好也腾出些地方,赏给舅父手下那些在边地守了许多年的军户。一来他们苦了太久了,不给些甜头,北边早晚要生更大的乱子。二来……只有日子好过了,人才会惜命。” 裴晏抿唇缄默,良久,才涩声道:“殿下既已有安排,臣便放心了。” 昏时,红轮西斜,裴晏心中郁结难消,刚出东宫的门不远,便被萧绍拦下。 “殿下请裴詹事移步。” 裴晏扫了眼一旁停着的马车,正是早晨他拦下的那辆,猜想是来寻晦气的,正巧他也苦于没有正当理由去试探,便没多推辞。 马车却一路往南,径直驶向平昌门。 裴晏挑帘问:“怀王府不是往这边。” 萧绍只顾赶车,装聋作哑,裴晏又问了一遍,最终只能没趣地坐回去。 马车赶在最后一刻出了城,过浮桥,进了四通市,周遭便喧闹起来,不一会儿,在河岸边停下。 裴晏下了车,两名侍女欠身相迎,他回身看了眼萧绍,见其没有要跟上来的意思,便随侍女上了岸边靠着的舫船。 一股熟悉的熏香溢出来,侍女一左一右,在舱门前站定,示意他进去。 裴晏在门口站了会儿,深吸一口气,摁住心下惴惴,推门入内,幸而里头只得一人,除却主座,也只得一席。 刘舜指了指左席:“素闻你是六亲不认,谁的宴都不赴,我还以为请不来你。” 裴晏上前揖礼,却没有要坐的意思:“萧库真的本事,我在扬州见识过了,我还以为这车是要出西阳门的。” “我若想杀你,你年前第一回 去西郊钓鱼时,便已葬在洛水里喂鱼了。” 裴晏沉声问:“原本那些农户,殿下如何处置了?” 刘舜笑道:“西郊从来就没有农户。” 裴晏神色微凝,默了会儿,整袖入席,案前只放着一壶酒,却没有杯子。 刘舜双眼微阖,不紧不慢地接着说:“看在你父亲的份上,过去的事,我不与你计较。” “不知殿下指的哪件事?” 刘舜朗笑道:“你这不要命的脾性,倒确实是裴昭的种。” 裴晏知他大抵是知晓内情,故意要往自己痛处戳,且与那人的习惯如出一辙,脸色不免有些难看。 “殿下若没有别的事,下官便告辞了。” “不急。” 刘舜捡起脚边的铁链拽了拽。 身后房门打开,云英端着两个杯子一只空碟,铁链栓着她脖子上的圆环,双脚亦锁着,步子迈不大,一点点挪到他面前,拿起案前酒壶,斟满一杯酒。 裴晏咽了咽,目光很快从她身上移开。 “殿下这是何意?” 刘舜却没理他,只看着云英:“云娘,裴詹事不领情,你当如何?” 云英从腰间抽出短刀,毫不犹豫地对着左臂划下一刀,鲜血滴满了另一只酒杯,刀身一转,薄薄剜下那一小片皮肉,置于盘中。 “过去多有得罪,还请裴大人见谅。” 裴晏垂眸看着白瓷中那鲜红的一团,胸口逐渐起伏。 云英拿起那杯血,面不改色道:“大人怕有毒,就喝这杯。” 裴晏忍不住抬起眼帘,见她迅速朝自己扔了个眼色。他心下会意,但接过杯子,默了会儿,用力往地上一扔,起身朝主座微微躬身,什么都没说,便拂袖而去。 不一会儿,侍女端着伤药进来。 云英给自己止了血,包扎好,转身看着刘舜:“殿下现在满意了?”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大不了一死。” 刘舜拽着铁链将她带到身边,解开铁环,扔到一旁,又解开她的束腰,斯条慢理地一件件脱着衣裳。 “廷尉有许多刑讯逼供的法子,可教人生不如死。沙场上图快,就算是萧绍也不精于此道,裴晏倒是在廷尉待了几年,届时,我请他来指教一二,不用动手,看着就行。” 指尖顺着脖颈一路往下,在乳尖上轻刮了两下,她下意识颤了颤。 “萧绍说,他在钱唐见过你那条狗,我猜另一条也在扬州,你若死了,他们也算是没了主人。这不好。倒时我让萧绍把你的五脏掏出来,身子风干,拿盐腌好,送去扬州各县,每个城头挂两三日,让他们看清楚。” 他边说边在她身上一一比划,她脸色微沉,身子绷得紧,却还是没作声。 刘舜满意地笑了,她还和以前一样,无论怎么逼,都不肯抛下那两条狗,骨头又硬,害怕也不肯求饶。 既像又不像,所以他才喜欢。 刘舜伸手抚上她的脸,指腹顺着眼窝轻揉。 若阿姊也有这样一根软肋就好了。 少顷,他收回神思,敛容道:“做人只有无情无义,才没有软肋。你又忘了。” “我没忘。” 云英垂下眼帘,低声道:“我知道错了。” “这才对。” 刘舜轻拍了拍她的脸,正要起身,忽又想起方才裴晏看她的眼神,心下改了主意。 他向后仰,将她带到自己身上。 云英会意地分开腿跨坐在他腰间,捡起铁链,当作鞭绳,套在他脖子上。 她正要躬身去吹灯,他却反将油灯放到身侧,眸光看着窗棂上的人影。 “就这样。”他说。 亥时,浓云遮月。 几番折腾,云英浑身是汗,她捡起长袍简单裹好,青丝半散地走出船舱打水沐身。 桶身没入河中,她手臂上有伤,一下子没提起来,便倒去半桶,单手往上提,一抬头,却忽地松开来。 河岸上,裴晏正在树荫下,朝这头望着,已不知站了多久。 春寒料峭,清风尚有几分凛冽,似将她卷回了明月湖畔。 此一时,彼一时。 却是依旧隔岸相望。 她站直了身,四目相交,他才稍微动了动,双唇微颤,似是说了句什么,转过身,徐徐没入夜色。 从四通市回家,步子快些,两刻钟便可到,裴晏足走了近一个时辰。 月出云间,满院都泛着银光。 他如行尸般进了屋,坐在案前,呆了会儿,才阖眼长叹了声。 “没事就好。” 他哑声喃喃道。 “裴大人。” 头顶忽地有人叫他,一道人影如鬼魅般自梁上跃下。 裴晏微怔,蓦地起身。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11-11 刘舜被元琮激怒的点在于,他知道姐姐确实是这样的人,姐姐不仅是选了别的男人,还选了一个和她一样的男人。寡情的树,结寡情的果,太子输的不仅仅是性别。 第一百四十章 软肋·上 里外屋门窗都关严实,宋平贴在窗缝旁静静等了会儿,确认隔墙无耳,这才放心回身。 “裴大人怕是不知道自己被人盯梢了。” 裴晏讶然:“盯梢?” 宋平点点头:“十人,其中八个会在你这院子四周不动,另外两人则跟着你出入。我观察了几天,他们每六个时辰一换,无一重复。今日是碰上桃儿找脚工来清茅厕,我才找机会藏在空粪桶里混进来的。” 春水满塘 第185节 她是因那日找过他才会露了行踪。 裴晏呆愣片刻,恍然跌坐。 顷刻间,五感六识皆被剜心之痛盖去,眼前氤满血雾,正中是那块白瓷盘里指甲盖大小的肉。 “你先前说得对,我只会连累你们,是我不该强求……” 宋平蹙眉问:“是不是云娘出事了?” 裴晏颔首道:“她在怀王手里。” 裴晏将情形道来,宋平良久才哑声说:“我当时就该追上她的。” 那夜他与云英不欢而散,翌日一早人就走了,只留下两封信。 一封是给他的,起头椎心泣血地一番诘问,末了让他将功抵过,若是陆三比她回得早,就想法子稳住,若是她回不来,就把另一封给陆三。 他拆开看了,满满六七页,尽是他们小时候走街串巷,听来那些唬人的话。 这辈子低贱,是因为上辈子造了孽,若还不诚心赎罪,不仅要在黄泉遭阴差恶鬼折磨,来世再投胎也会是个煞星,刑克六亲,灾祸不断,一生孤苦。 那时候她整日呆愣愣地,他和陆三都没当回事,谁知一转身她就回头去找那贼道,求他保佑他们来世安好,最好下辈子能与她做上真兄妹。 好不容易抢来的钱银都给了出去不说,还差点让骗子占了便宜。 她在信里把那些话都咒给了自己,她要陆三好好活着,替她这辈子杀过的人做过的孽赎罪,别让她下辈子还做那铁钩上的两脚羊。 “妙音出了月,身子好些,我才抽出身,将她们托给关循照看。我本想着虽比她晚走了半个月,但脚程快些也能追上,谁知沿途到处设卡,十日前才……” 又是一声嗟叹,裴晏没再多说。 屋内静下来,两人各自想着对策,可越急就越想不出什么。 他若还在廷尉,可调配的人多,或可挑几桩牵连广的旧案无事生非,把水搅浑了,兴许能趁机救人。但如今他是东宫属官,官职虽升,放在眼下,着实无用。 宋平来时便有过最坏的打算,比裴晏稍镇定些。 他仔细又问了一遍船上的情形,想了想,推测说:“刘舜更像是在拿大人要挟云娘,我猜她暂时应该安全。” 裴晏缓缓抬起头,心神稍定后,总算拿了个主意。 “我本是不确定她在哪儿,拜托了卢湛过几日赴宴时打探。你可乔装与他一道混进怀王府。不管怎样,先找到云娘,再里应外合。” 宋平摇头道:“就是当年教我们的那个人活过来,也瞒不过萧绍的眼睛,我与卢兄弟同行,恐会连累他。我还是自己想办法吧。” 裴晏有些错愕,他见过宋平的手艺,形神都挑不出毛病,宛如照镜。此人又善观摩,微末表情、习惯动作,连遣词断句都学得很像。 宋平挑开窗缝,警惕地环视一圈院墙外面:“以防万一,我今日还是就在梁上躲着。明日请大人让桃儿再找人运些东西进出,我好找机会混着出去。” “等等。” 裴晏忽地起身。 “卢湛与我说过,萧绍认人不看脸,是闻气味的。” 子时三刻,马车自千秋门出,在静悄悄的内城大街飞驰。 云英两指挑开车帘,小心窥视外头。 那日画舫一别,刘舜送她回了宫里,交代让她好生观摩,便再没露面。白天关在掖庭一处空屋,每晚去显阳殿伺候敷药,待天子睡下了,又送回掖庭。 今日正好第七天,从显阳殿出来,内侍让她换上僧袍,领到宫门口交给了萧绍。 可她问什么萧绍都不开腔,她便只好骂了几句,默默数着路口。 内城住的都是达官显贵,她过去只来过几次,实在有些想不起了。 但车很快停在一处巷口。 守卫迎上来牵好马,萧绍挑起门帘,里头飞出一枚薄金花钿。他侧身两指接住,反手扔了回去。 鬓边一道凉风,刮落几缕青丝。 萧绍拧眉,仔细打量:“从哪儿藏的?” “那当然是伺候得好,活死人赏的。”云英哼笑一声,拎起僧袍跳下车,左右张望,“殿下呢?” 萧绍不爱说话,烦她话多,更嫌她心眼多,上手仔细搜过身才指着门里头:“进去。” 云英扫了眼那扇夹在灰白高墙中的破门,撇嘴道:“我不走小门。” 牵马的守卫对视一眼,默默离开。 萧绍懒得废话,一把扛起云英便推门入内。 她嘴上骂个不停,眼睛一刻没闲地记着路。动静大,沿途有不少侍女打扮的娘子提灯出来张望,但一见萧绍就悻悻避让。 直至过了一条长廊,便成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各个肤色黝黑,甲胄齐备。 萧绍将她扔进一间小屋子,才开口交代:“殿下这几日没空,要什么东西写下来,我让人送来。” “不成,皮面色泽材质各有不同,胶也有许多种,我得亲自选。” 云英转眸见萧绍眼角微微抽动,话锋立转。 “或者我列个单子,大市上买得到的种类,你让人都送一份来,不用多了,一小份就行,我先挨个试试。” 萧绍死盯着她:“少耍点心眼,少吃些苦头。” 云英不耐烦地翻起白眼,双手抱胸:“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又不是山精鬼怪,还能掐指作法,转个圈就变成别人的模样不成?真要有这本事,我第一个就收了你的狗命!” 萧绍冷冷睨视,自案前抓来纸笔:“单子。” 云英洋洋洒洒写满三页纸,又问:“这是哪儿?” 萧绍将单子夺过来收好,扔下句老实待着便走了。 门一关,云英才收起轻浮,仔细打量了一圈。 房内东西虽不多,但案椅皆是紫檀,她方才所用也是上好的松烟墨。 萧绍步子大,从侧门到此也走了好一会儿。虽不如江州扬州那些水乡院落讲究,但内城中能建得起这样规制的地方也不多。 这里大概就是白姨当初心心念念想来的地方。 云英脱下僧袍叠好,躺在床上望着横梁。手臂上的伤已结了痂,她伸手探入里衣,指尖在腰腹的肉条上轻挠了挠。 龙楼凤阙,不如她的破船泥屋。 看得见星月,听得见海浪。 她心口闷堵,揉着揉着便睡下了。 萧绍很快将东西都买了回来,整日整夜地盯着她弄,连沐浴如厕都跟着。 云英恼得很。 忍了三天,她便借口贴不着背后,让萧绍进来帮忙,待他手一碰就开始娇颤哼吟,还坐在榻上张开腿,让萧绍把那暗藏水囊的假宗筋男性器官,常见别称容易被审核。给她贴上。 萧绍握着那团假肉,眼皮微微抽动。 云英盯着他腰腹,抿嘴窃笑,扬眉道:“全身贴上了还得慢慢细调,你最好手脚机灵些,免得耽误殿下的正事。” 萧绍双拳紧握,肉泥破皮而出,水囊亦被捏爆,将东西一扔,转身就走。 云英捡起那团烂肉,扔回铜碗里添了点树胶,一边拿木棍子捣着,一边笑。 十多年前,她刚学会如何勾男人,白凤让她自己去挑一个练练手,她便挑上了萧绍。 那时萧绍还不太会说话,刘舜让他不许动,他就真的不动,胯下更是上了手都不见动静,令她刚出师便铩羽。 “这么多年过去,总算有点人样了。”她笑道。 待假肉重新做好,已是两个多时辰后。 萧绍一脚踢开门,推了个粉衣娘子进来:“她帮你弄。别耍花招。” 云英一抬头,来的竟是婉儿。 婉儿朝她欠身:“娘子,别来无恙。” 萧绍从不自己拿主意,想来方才是去请示过了。婉儿在白凤身边待过,对易容之事本就知晓一二,又是刘旭的眼线…… 云英转眸一忖,当即拿了主意,冷脸道:“江州那笔账我可是记得的,别以为小将军能保你一辈子。” 婉儿稍愣片刻,含笑坐到她身边,回敬道:“娘子瞒着殿下与裴大人欢好,还是担心担心自己吧。” “你算什么东西?敢教训起我来了?” 云英转头看向萧绍,厉声道:“让她滚,我不想看见这贱人。” 萧绍满意地搬来椅子坐下:“少废话,赶紧弄。” 婉儿粲然一笑,拿起桌案上那团假肉,掰开云英的腿,用力贴上去。 云英下意识并拢腿,瞠目骂了句。 婉儿扬眉道:“别乱动,贴不牢就得拿根棍子插进去了。” 说话间,手指飞快地在她腿根上写划出三个字。 云英眼眸转向右下,婉儿会意地转过头,再不作声。 刘旭凯旋归来,连天子都特意亲临朝会嘉奖,没两日,又颁下诏书,封了爵位。朝内局势明朗,待刘旭祭过姑母,果然在王府中办了酒宴。 赴宴者非富即贵,往来车马将内城大街都堵了个水泄不通。 卢湛身兼两头任务,想到又要瞒过萧库真,心中难免惴惴不安。 裴晏有来问过他的意思,他记得秦攸曾几次三番提醒他离裴晏远一些,耳畔就只得幼时阿爷常挂在嘴边那句话——有得须有失,无福才无祸。 他已得娇妻,自是心甘情愿走上这条贼船。 这几日宋平藏身在他那儿,每日泡足三个时辰的药水,夜里入睡,床榻边也熏着五六个香炉。如若真如他们所猜测那般,此计应当万无一失。 “公子,我们进去吧。”宋平朝他欠身提醒。 音色娇柔,肤如凝脂,隔着两尺都能闻见馨香,若非亲眼看见那清秀郎君如何一点点变成女郎的,他断不会相信眼前这娘子是个男人。 卢湛咽了咽,点头道:“一切小心。” 宋平半垂着脸,羞赧应声,卢湛冷不丁打了个寒颤。 入府呈上拜帖,侍女领着他们入内,远远看见萧绍守在刘舜身旁。 “我代叔父恭贺将军凯旋。”卢湛上前揖礼,“一点薄礼,将军勿怪。” 春水满塘 第186节 刘旭因在郢州城遭裴晏算计,对卢湛也有些芥蒂,脸色不大好看,只淡淡应了声。 “旭儿,不可无礼。” 刘舜朝卢湛颔首示意,侍女便上前要领着卢湛身旁的婢子去后堂,转头却见萧绍眉间紧拧,心下起疑,轻唤了声:“萧绍?” 卢湛一颗心直提到了嗓子眼,却又不敢闪躲,也睁大眼,摆出一脸呆相看着萧绍。 萧绍抬手搓了搓鼻头,嗡声道:“没事。” 裴晏说那几味药味臊,闻久了鼻道易堵塞,以浓香盖之,寻常人只闻得见香气,狗鼻子再灵,也会被那股臊味冲到。昨日一早,桃儿从市集上买回来几条猎犬一一试过,倒也正如裴晏所言。 卢湛回身与宋平对视一眼,眼看着他跟在侍女身后离开,这才放心入座。 正厅热闹喧哗,风中似乎都飘着酒香,婉儿躺在院中竹椅上吃着青梅。 今日府中来客,萧绍不得空,便也不让她去东院帮娘子贴皮面。王妃跟前那高嬷嬷也给她脸色看,让她这贱坯子在屋子里待好了,莫出去招人嫌。 青梅酸涩,多吃了几颗便有些倒牙,婉儿将那没吃完的半颗扔回碗里。 怀王殿下要么不回,回来也从不踏入西院,夜夜都宿在娘子那儿的。她看不上她们这些下贱人,可她的好夫君好儿子却稀罕得很。 身后有些响动,婉儿回身见一侍女走进小院,指了指石案上没吃完的半碗青梅。 “把这些收拾了吧。” 来人站着没动,婉儿坐起身,却听这娇柔娘子身躯里发出一道男声。 “刘旭当真待你不错。” 她微微瞠目,仔细打量后,试探道:“九郎?” 宋平点点头,还未开口,婉儿便迎上来,踮脚看了看周围,紧张问道:“三哥也进来了?萧库真在正厅的!” 她这几日虽与云英趁着易容时偷偷用手指交流,可萧绍盯得紧,只能她问,云英应或不应作答,所知甚少。 “陆三不在京中。” 婉儿松了口气,喃喃道:“那便好。” “但你知道他早晚会来。” 婉儿敛容睨了他一眼,冷笑道:“九郎不必试我,我是见过娘子,但莫说三哥不在,就算他在,你们也带不走她。” 宋平思忖道:“你先带我去见她。” 婉儿眉梢微挑:“九郎现在不怀疑我了?我可是个软骨头,你小心转头就被我卖了。” 宋平后退半步,毫不迟疑地双膝跪地,伏地恭敬道:“当初是我不好……你若心里不痛快,待云娘安全了,要杀要剐,任凭处置,但眼下,还请念在你们过去的情分上,带我去见见她。” 婉儿垂眸看着脚边,脸上笑意渐渐散去,默了会儿,她捡起碗中那半颗青梅放进口中。 “娘子的命可真好啊……”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11-14 云娘子有心事但不内耗,活一天要赚一天,死更要死够本,不像裴大人,表面情绪稳定,心事一重就吃不下睡不着,死意浓烈…… 第一百四十一章 软肋·下 昏时,漫天彤云如一把抹在砧板上的鱼鳞,层层叠叠。 院墙里一曲哼唱完,又学起了鸟叫,与玉兰枝头那三两只雀鸟对得有来有回。 嚷嚷了一天,嗓子难免干哑,一口气没顺好,云英弓着身子咳了好一会儿,再抬头,几只鸟都已展翅离去。 她望着空落落的枝头,垂头笑了笑。 人就是犯贱,嗓子好的时候不爱唱曲,一想着往后都唱不了了,多少又有些舍不得。 等到余霞尽散,云英起身回房,刚进屋,就听见外头有人争执。 她回身贴到门边,见是婉儿带着侍女提了三四个食盒,被拦在院门口。 “今日贵客多,萧库真忘了安排,来晚了。” 婉儿主动打开食盒,两个守卫仔细检查过,又搜了身才放行。 云英心下大喜,忙坐回案前等着。 先前萧绍盯得紧,没法说上整话,她正愁呢。但婉儿身后还跟着个侍女,云英有些拿不准,只好先端出一副横眉冷眼的姿态,对那生面孔说:“东西放下,你去外头等。” 婉儿却回身将房门关上,侍女迎着云英诧异的目光上前。 “云娘,是我。” 云英脸色骤变,她上前细看,朝着对方膝上某处用力一戳,假膝骨立刻凹进去一小块。 “你怎么来了?给你留的信没看见吗?” 宋平点点头:“你放心,陆三那边也有些意外耽搁了,让我们等到端阳。我与朗儿说好了,若端阳我们回不去,会把你那封信给他的。” 他边说边撩起她袖口查看伤势,上下捏了捏腰身后背,见没大碍才放下心来。 “殿下现在有求于我,暂时不会拿我怎样。” “那日在侯官,玄元子给我起了一道泽水困,真教他说中了。”宋平苦笑道。 云英眼眶微红,赶紧抱住他,将头埋入他颈窝,闷声说:“我说的那些都是气话,骗你的……你们都安好,我才没有后顾之忧,你在这儿是给我添乱。” “真话假话,我心里有数。” 怀里细细呜咽,他轻拍着她后背。 “我带你出荆州时答应过不会扔下你,过去是我没做到,我不配做你兄长。你喜欢裴大人,我们便把他绑回去,好不好?” 云英轻轻吸着鼻子看他:“你找过裴晏了?” 宋平点点头。 婉儿一直识趣地站在门边望风,断断续续地听着,忍不住出声提醒:“娘子,长话短说。” 云英收起情绪,赶紧交代正事。 “我也说不好殿下要做什么,但肯定是见不得光的。至少此事结束前,他不会杀我。” 她压着嗓子学了两句,问宋平如何才能既像又听着有气力。 宋平摇头道:“女扮男不易,你声线软调子高,除非先将嗓子烧哑。” 云英咬唇垂下眼,这本也是她的下下策。 “殿下说,白姨扮男人不仅声音像,甚至还能行房……我还以为有什么关窍是我不知道的。” 宋平眸色微凝,抿唇道:“假的真不了。我与你说过,白凤是与她师兄私奔的,他们不仅是爱人,也是搭档,只是刘舜不知道罢了。” 他转眸看了看案前那些备好的易容材料。 他今日扮相与云英身形体貌相当,只需稍改一改五官即可,想了想,用只得彼此听得见的声音说:“我与你换。” 云英当即了然。 “不行。殿下夜里要来的,你这假娘子也真不了。就这么一晚上,我内城都出不了,反倒会连累你和婉儿陪葬。” 宋平双拳紧握,眼神冷得能凝出水来。 他又想起九年前的雨夜,他趴在树丛里,远远望着她被带进破庙殿中。 云英踱步思忖,没看见宋平神色有异。 “想跑得有十足的把握。殿下这个人,谁都不放在心上的。只要不坏了他的大事,只要我对他还有用……” 她忽地顿住,回身道:“你让裴晏去找那人打听一下刘昭仪,任何细节都好,问清楚问明白。” 宋平不解地看着她,不等他开口,院外又起了喧闹。 云英示意他莫出声,连忙去门边窥视。 院门口,一个嬷嬷领着好些人被守卫拦下,正僵持着。 婉儿解释说:“高嬷嬷是随王妃陪嫁过来的,王府里谁都要听她使唤。但殿下不许府里的人过来,东院这边她管不着。我猜她是趁殿下和萧库真都不空,冲着娘子来的。王妃看不上我们这些下贱人,娘子要当心。” 云英蹙眉问:“她找过你麻烦?” 婉儿垂眸苦笑,算是默认。 高嬷嬷有备而来,眼看双方都亮了白刃,云英担心闹大了宋平和婉儿不好脱身,便赶紧交代宋平让裴晏动动脑子,莫教人占了便宜,主动开门出去。 外头正好胜负已分,看门的守卫寡不敌众,连鸣镝都给人抢了去。 “嬷嬷该不会是想趁殿下宴客,上这儿来先斩后奏吧?” 云英淡淡扫了一眼,双手环胸:“小心连累你家夫人给我陪葬。” “放肆!” 高嬷嬷啐道。 “你个贱坯子,敢对怀王妃出言不逊,我看你是活腻了!” 云英故作媚态,越骂便愈发轻浮:“你不信,那就试试看呗。” 身后侍女低声提醒,高嬷嬷这才收了怒容,冷冷哼了声:“夫人要见你,跟我来吧。” 云英回望一眼偏房门口,仰着头袅袅婷婷地跟着去了。 入了西院,高嬷嬷命人将云英双手反剪绑起来,再由两个侍女推搡着送入王妃屋中。 王妃端坐案前,左右各点了两盏油灯,火光在她颓然的面容上跳跃。 高嬷嬷屏退旁人,待屋中仅剩下她们三个,王妃才幽幽开口:“护得跟宝贝似的,我还当是何等仙姿玉貌。” 云英被摁着跪在地上,闻言不禁气笑。 “夫人莫不是以为萧绍天天守着东院,是防夫人拈酸吃醋的?你可太看得起自己了。” 高嬷嬷扬手一巴掌扇过来,云英一下子没跪稳,重重摔在地上。 春水满塘 第187节 她左肩支地,歪着身子睨着高嬷嬷,咧嘴继续说:“夫人不仅进不去东院的门,也进不去殿下的心。他在做什么,要做什么,你一无所知……” “你求求我,我或许可以教教你,如何讨他喜欢。好省得你在这儿守活寡。” 高嬷嬷赶紧一脚踩在云英后背上,厉声叱骂让她闭嘴。她脚上越使劲,云英便说得越起劲,上下唇一碰,如同在市集码头说书讨客,淫词艳语,绘声绘色,时不时还就着肩上的力道哼演一番。 王妃面色无改,如一尊泥像居高临下地睥睨。 起先是西郊别院来的消息,说是殿下费尽心思,亲自去把江州那个丫头抓回来了,脾气不小,萧绍亲自守着。 不到一个月,又住进了王府,还宿在了她管不着的东院。 门房还说,来的那天闹着不愿走侧门。 嬷嬷劝她早做提防,江州这女人就是白凤养的那批细作中的一个,切莫再步前尘。 前尘…… 当年白凤在府里投毒,几个侧妃接连病故。若非萧绍将那易了容的贱人当场抓住,她现在也已经埋在黄土下了。那时他说会处理好,却只是将人养在了洛水南岸,再无后续。 她不甘心,让娘家兄长去拿人,灌了药绝了后,他却把人救了回去,还上她这儿闹了一遭。 “反正你也不喜欢那几个侧妃,死了正好,往后府上不再进人。我的耐心有限,不要再插手我的事,不然,你就下去陪陪阿姊,她只要我娶你,我做到了。生前死后,你都会是唯一的怀王妃。” 那之后,他们形同陌路,成了一对有名无实的夫妻。 她曾以为的良缘,不过是一场骗局。 她直了直腰身,望着这在地上趴着却没有半点惧怕的丫头,心口灌满了久违的怨气。十多年过去,她还以为自己早已是一口枯井,扔什么都听不见响了。 原来还是不甘心啊…… 讲了好半天,对方一句不回,云英嗓子干哑,心下也觉无趣,咳了几下便暂且收住声。 王妃淡淡地说:“难怪我挑的人他不喜欢,原来是还不够下贱。” 云英脸贴在地上懒得动弹,哼笑一声:“男人嘛,狗一样。圣女娘娘是用来供的,你放着好好的香火不吃,不怕闲事管得太多,殿下换尊菩萨供么?” “他不会的。”王妃冷笑道,“论品貌,你还不如白凤。她丢了半条命都办不到的事,你凭什么?” 云英前额贴着地,神色骤凛:“白姨的身子是你伤的?” 王妃淡淡笑着,不置可否。 “一个来历不明的贱人,以为府里没了别的女人,她就能登堂入室,名正言顺了……蠢得可笑。” 高嬷嬷会意地从一旁的木箱里拿出刑具,云英转眸扫了一眼,都是白姨给她用过的。 长针从小腹后腰扎进去,钩棍从下头捅进去,细钩刮些肉泥出来,流上几天的血,算是提前把后半辈子要来的癸水都流尽了。 高嬷嬷拖着钩棍靠近,弯腰去扒那小贱人的罗裙。可被捆住的那双手不知从哪儿捻出枚花钿,割断了麻绳,豁然翻身,夺过她手中钩棍,反手一挥,细钩在她脸上猛地擦过,刮下几道皮肉,鲜血直往外淌。 “这么怕被别人挤下去,那就一刀骟了他呀,让你用不上的玩意,谁都用不上。” 云英边说边走向端坐在地台上的王妃,高嬷嬷顾不及脸上的伤,连滚带爬地冲出门去叫人。 钩棍在地上拖出一条长长的血痕,云英抬手指向她腰腹,挂在钩尖上的血肉掉下来,染红了银丝锦裳。 “我问你话,白姨的身子,是你伤的?” 王妃抬眼冷笑:“是又如何?留她一条贱命,她该感恩戴德。” “她已经死了。” “我知道,你不就是杀了她才爬上她的位置么?你以为故技重施,就能替代我了?” 云英冷冷看着她,松开钩棍,扬手一巴掌扇过去。 “你有什么值得替代的?” 她掐住她下颌,骑坐在她身上:“一个留守京城的人质,不着家的夫君,不成器的儿子,他们没有一天惦记过你。可他们若在外头起了异心,你就是第一个被绑上墙头的箭靶子。你放心,这些东西,我早就用过了。我不稀罕你的男人,也不稀罕你这身衣裳。” 王妃仰起头,目光对上云英下垂的眼眸,心下倏地通明了。 良久,她笑出声,眼角噙着水光。 云英不明所以,只抄起案前的酒壶往她嘴里灌,倒干净了才砸向一旁,留下一截碎瓷片,抵在她脸颊上。 “这是替白姨还你的。” 云英擦干净手上的血,悄悄从侧面翻窗出去。 来时她观察过了,王妃所住这间屋子左右各有一个偏院,与东院格局一模一样,右侧的院门前有太湖石挡着,夜色作掩正好溜。 可刚拐进去没走两步,就见刘舜站在月色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还想跑?” 云英没好气地睨道:“你怎么知道我走这边?” “你这些算计都是我教的。” 她看了眼被萧绍押着的高嬷嬷,心道难怪跑出去半晌都没动静,嘴上却埋怨说:“来了却不进去,要在这儿守株待兔,也不怕里头出事。” 刘舜垂眸笑了笑:“出不了。她没那本事,你没这胆子。” 云英挑眉道:“那殿下可猜错了,趁早进去收尸,兴许能摸着热乎的。” 刘舜眉头一皱,朝萧绍使了个眼色,萧绍扔下被五花大绑堵住嘴的高嬷嬷,飞身跑去隔壁。片刻,回来禀告说:“没死,破了相。” 刘舜颔首,命人处理善后,让萧绍将云英带回东院。 屋子里点着两炉熏香,门窗紧闭,熏得云英也忍不住捂鼻子,返回院子里躺在玉兰树下等着。 过了约半个时辰,刘舜才姗姗来了,他让萧绍守在院外,走到她身边。 “胆子越来越大了。” 云英翻身坐起来:“那一钩棍捅下去,起码养两三个月,我要不还手,殿下的大局可就不保了。你要怪我,那你把我送回去,让那高嬷嬷好好捅几下,给她出气。” 刘舜沉了口气,一时未作声。 云英见状,低声说:“白姨的心病原也是因她来的,我不过是划了她一下,算便宜她了。” 刘舜沉声道:“白凤是死在你手上的,你好意思说为了她。” “那是两回事。”云英垂下头,声音也闷闷地,“她收留我,教我识字,让我自己选名字,她说在她家乡,都是女人继承正统,南朝愚昧,才把男人当个宝……不犯病的时候,她还是很好的,不像我阿娘,只会嫌我是没根的赔钱货。” 她仰头看向夜空,孤星映月,好似故人临别前瞪着她的那双眼。 “若不是殿下一时兴起,说来年要送我什么及笄礼,让白姨起了妒心,我们也不会……” 刘舜哼笑道:“这么说,你是该杀我报仇。” 云英抬眼看去,他微微向前倾,月色顺着发冠勾出一道银边。 也不是的…… 云英唇瓣微动,终究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 默了会儿,刘舜转身道:“跟上。” 第一百四十二章 南柯一梦 云英以为要去刑房,垂着头不紧不慢跟着。 路过正院再往前,穿过两排紫竹,便见一棵足有两人环抱粗的菩提树。枝叶参天,树荫下,有一间单独的瓦房。 萧绍停在最后一阶青石前,云英思忖片刻,快步跟着刘舜进屋。 内里陈设比偏房更简单,左右各点了一盏灯,正前方墙上挂着几把弓。 刘舜在案前坐下,指了指屏风后面:“架子最上面那个盒子拿下来。” 云英绕过屏风,才看见屋内原是有一扇小窗,月色落在窗边香案上。 案前没有灵牌,只有一幅画。 画中女子头束锦带,身披皮甲,策马张弓,英姿勃勃,眼尾上挑,正巧向下睨着香炉旁一字排开的几个挖去了顶盖的头骨。 骨色较新,想来没死多久。 云英移开目光,踮着脚拿下那盖了厚厚一层灰的锦盒回到外边。 刘舜没有接,示意她打开。 锁孔堵满了绣,云英从耳后发髻里摸出一枚金针,又刮又捅掏着绣粉。 刘舜淡然道:“藏了不少东西。” 云英抿唇浅笑,金针在油灯上烧到烫手,两指摁住折弯头,重新插进锁眼里搅弄,很快便闻一声脆响。 她打开锦盒,看着里头那柄镶满玉石的短刀,笑意凝下来。 “殿下去哄了半个时辰,还要赔这么贵重的礼?” 云英拿出短刀,轻抚过正中那颗青蓝宝石,拔出刀把玩两下。 “要我说,还不如钩棍好使。这么短,还得近身,我可是一定会还手的,你最好把我绑牢些,免得刀剑无眼赔了夫人。” 话音刚落,白刃便朝他脖根处猛地刺过去。 刀尖差毫厘挨着皮肉,手腕已被叩住。 云英见他气息平和,猜他也不念什么夫妻情分,顺势倚坐在他身上,另只手搭上肩,如细蟒缠身。 她眉眼含笑地仰头朝他下巴轻咬了一口,嗔道:“你教的打要还手,骂要还口,既要杀人,也要诛心。她来找我晦气,我还没还够呢。” 刘舜恼西院趁虚而入,险些坏了他的大事,方才训诫过本要处置那高嬷嬷以儆效尤,但王妃先是与他翻旧账,而后又以娘家为挟。 直到他说:“我只有旭儿一个儿子,有没有你,你父兄都会倾力相助。” 王妃这才卸了劲,戚戚怨怨地说起她与昭仪娘娘的闺中旧情。 “阿罗若还在,她可会赞同你为了个不要脸的低贱女人,这般伤我们夫妻的情分?” 阿姊若还在……他或许不会任由那些不可言说的欲望像现在这般放肆。 人总是得陇望蜀,欲壑难填。 有了假的,便贪望真的。 刘舜将那柔似无骨的小手包在掌心,收刀入鞘。 春水满塘 第188节 “不要就算了。” 云英一愣,垂眸看着刀柄上那颗湛蓝宝石,身侧灯火轻跳,思绪忽如墨丝一点点缠上来。 她见过这把刀。 彼时元月初三,宋平白天溜去西市,买回珠玉宝簪给了心上人才想起忘了她,便顺手掏出一把臭烘烘的旧刀,还诓着说是看她臂力不足,专程给她挑了短刀。 “你不是买了簪子?” “及笄才用这玩意,你还小,转年我再给你买个一样的。” “我不要跟别人一样。”她握着刀,想着那支簪,“刀我也要镶了玉的,像殿下那把一样能削铁的。” 身后倏地有人朗笑:“出息了,敢盯上我的东西了。” 她回过头,白姨在那人身后面色冷若寒冰。 …… 转年一切都变了,她既没收到簪子,也没有刀。 云英抿唇试探:“这是给我的?” 刘舜不作答,手一伸,她就往后退了一步,将匕首护在心口,警惕地盯着他。 “架子上的灰三个月就能积满,锁绣……也有法子做。你费这么大功夫骗我,看来我手头这事,起码都是杀头夷族的大事了。” 刘舜素来不屑解释,只哼笑一声:“什么事能胡闹,什么不能,你该有数。” 刀柄上的玉石在胸口渐渐捂热了,却又勾了一丝凉意钻进皮肉,戳着心尖。 云英声音软下来:“你找方士弄些烧嗓子的药,药量不可太猛,得要声嘶但不哑。” “知道了。” 刘舜摆手让她回去,起身步入内室,点了三炷香,望着画像站了会儿。 待香燃尽,身后也没有动静,他才回过头:“还不走?” “你都备好了,干嘛不给我?都不新了。” 两盏灯被风勾着交替闪烁,屏风上影影绰绰。刘舜缓步走出来,垂眸挑起她的脸,拇指顺着下巴揉向唇瓣。 若不是她提,他都快忘记这件事了。 四目相对,却良久未语。 云英又催问一遍,他才松开手,出门让萧绍送她回偏房歇着。 “我想去白马寺。”她上前道,“现在就去。” “胡闹。” 刘舜皱起眉,左臂陷进一团软绵,云英一只手挽着他,另只手在他掌心轻挠。 片刻后,他改口道:“明日让萧绍带你去永宁寺。” “永宁寺只有王公贵族才进得去。” 刘舜笑了笑:“我让你进,你自然进得去。” “滥竽充数,骗不过菩萨。都说在哪儿许的愿,就要去哪儿还。你怕我跑了,那就跟我一起去。” 等了会儿,没答应也没说不答应。 云英也觉是一时上头自找没趣,便甩开手转身就走。刚踏上石阶,便听身后吩咐道:“备马。” 萧绍提醒说:“白马寺在外城。” 云英三两步跑回来,双手攀上他后颈,踮起脚半个身子挂上去,扬眉笑说:“我要从正门出去。” 刘舜未作声,只揽臂托起她。 车舆行至西明门,守门见了萧绍,并未多问,只朝身后一扬手,城门便静悄悄地开了。 云英放下车帘。 先前住在西郊,入城时亦是走的西明门。看这些守将轻车熟路,想来不是头一回夜半出城。 云英瞥一眼身旁,刘舜一直端坐着闭目养神。她虽住在东院,但其实也只见过几面,好几次都是夜里她睡下了才来,尽过兴也不留宿。 过去也是一样。 除了上回在船上故意要做一出活春宫,从不点灯。 他或许是不想看清她的模样,才好在心里念着他想念的人,但她有时还是想看的。 “有话就说。”刘舜微微挑起眼帘。 云英抿唇看着脚尖,想了想,说:“待殿下的事办好了,我要永宁寺的和尚给我念够四十九天的经。” 刘舜轻笑了声,她又道:“还有……” “还有什么?” “我要你给我烧纸,每年都烧。”她垂下头,喃喃如呓,“等你什么时候想不起我的模样了,就不烧了。” 刘舜静静看着她。 车舆停下,萧绍轻叩车门打断了欲语还休的沉默。 云英先一步起身跳下车,寺门已被叫开,两排僧人睡眼惺忪地候在外头。 已近子时,两条街以外的西市也都闭门歇了。目之所及再无旁人,纵横交错的长街在银辉下如同静淌着清溪的河道。 刘舜站到她身后,僧众纷纷双手合十,垂首揖礼。 云英忍不住嗤哼一声。 十多年前,她衣衫褴褛时,这些人可不是这么低头,也没有这般慈眉善目。她在这寺门口被推着绊了一跤,陆三便连着三天趁夜来对着门缝撒尿。 “站着干什么?”刘舜沉声催问。 云英这才往前走了几步,仰着头左顾右盼,远远寻见了树冠,提起裙摆便往寺门右侧那条路跑去。 萧绍旋即抽出链子刀,刘舜抬手制止,负手跟了上去。 顺着寺墙走了约一炷香的功夫,远远见云英站在一棵挂满红绸的古槐下,脚底也踩着红绸。 她今日穿着白縠纱裙,远看就好似站在一朵血莲上。 随行近卫远远退守路口,只有萧绍跟得稍近些。刘舜走上前,云英正低头挑拣着她从扒拉下来的红绸。 “这儿正巧对着里头的香塔,洛都春夏秋都吹东北风,寺墙挡得住人,挡不住风。大伙都说,这树是蹭了菩萨的香火,所以在青石地缝里也能长这么粗这么高。” “城里的寺门都高,寻常人家给不起几回香油钱,更点不起灯,但越是无权无势,想求的东西就越多越重,便往这儿扔木牌。” 她先挑出一条干净的,解下上面系着的木牌。 “有人的地方就有生意,西市上卖这个的可多了。檀木最贵,绸布也有讲究,色正缎子好的要一吊钱,遇上年节更贵。” 云英边说边蹲着挑拣,寻着一块紫檀木牌,拔刀刮去面上金粉朱砂的名字,系到自己那条红绸上,双手合十,闭上眼祷念数语,遥指着树梢,笑说:“我要挂那里。” 刘舜抬眼望去,树高六七丈,红绸大多挂在三丈内,想了想,唤来萧绍。 云英摇头道:“你给我弓箭,我自己来。” 近卫取来弓箭,她将红绸缠在箭尖,张弓瞄准。木牌既沉又坠着左摇右晃,连射了七八次都挂在了叶片上,萧绍板着脸上上下下地给她取箭。 她臂力不足,弓弦越拉越没劲,瞄了好半天,身后忽地伸来两只手揽住她。 “腰挺直。” 刘舜握着她的手往上抬,左手搭弓,右手拉弦。粗粝的手掌一点点覆住她每一根指头,手背紧紧贴着掌心。 嘭地一声。 耳畔忽如霹雳炸响,一道红光窜向夜空,扎扎实实地穿进六丈高的树干。 她仰头看着夜风扬起红绸。 彼时白马寺不让落脚,他们先在西市上干些小偷小摸的勾当,后来就打起这棵树的主意。 恰逢元月香客多,陆三趁夜爬树偷红绸,她和宋平打磨木牌,第二天便当新的卖,难得赚了些不沾血的干净钱。 卖到最后,她给自己留了一条。但临了来了个瘸腿汉子,手里牵着个唇色苍白的丫头,说他是远道来给女儿看病的,可京城的名医也说没得治,客店掌柜说这儿许愿灵,他便来求求看。 她把红绸让给了他们,只收了两铢钱。 陆三见她一直羡慕凝看,便说再去给扯一条下来。 她摇头,一左一右牵着他们俩。 “我有你们了,够了。” 夜风吹下来几片叶子落在云英头上,她收拢思绪,捂着腰间短刀,垂眸自嘲。 人啊,就是这么得陇望蜀,欲壑难填的。 远处更夫走到半路被近卫给拦下,云英回身看了看刘舜,她在车上的试探他没有否认。事成之后,她就是弃子了。 又或许,她这条命,也是他谋划中的一部分。 一夜夫妻百日恩,他是念着这点情分,今夜才一直这么由着她,还是…… 云英轻咬唇瓣,将心里的话咽回去。 思忖片刻,她回身跑到树边,手脚并用地爬上去,扶着树枝先将她够得着的红绸都扯下来扔到地上,再搓揉了两条绸带做成鞭绳。 一边用脚踩着晃,一边抽打那些够不着的地方。 不一会儿,树下便如一汪血池。 扔完了最后一条绸带,她站在两丈高的树干上,扬眉睨着下头,喊说:“我要下来了,你接着我。” “怎么上去的,怎么下来。” 刘舜仰头看着。月明如昼,她正好与明月相叠,树梢上的红绸随风而起,在她发髻边如飘扬的绛红锦带。 他过去就站在远处,看元琮把她从惊马上接下来。 枝头一颤,下一瞬,素白人影如流星坠下。 他额角抽动,身子却下意识往前走。 腰身一沉,云英笑盈盈地抱住他,她身形不算小,蜷着缩在他怀中却显得娇小。 春水满塘 第189节 “我们回去吧。” 车舆缓缓回城。 云英靠在车帘边上,望着远处树梢的红绸。 就算最后难逃一死,她这一生,有兄有弟,有爱人有朋友……也算有过阿爷。她想要的她都得到过了。 足够了。 “云娘。” 云英蓦地回头,整个人倏地被揽过去,一只手探进衣襟,另只手摁着她后颈亲吻上来。 她呆愣了许久,并无回应,他蹙眉稍作停顿,便要得更急了。 云英双唇微张,如溺水复生般急喘着气。她坐在他身上,双腿间滚烫的欲望抵在干涸的山泉口。 “殿下……我……我们……” 她颤声轻抚上他的脸,颦眉凝望,唇角一点一点地努力上扬,似哭似笑。 下一瞬,浴火冲破了隘口,伴着车身颠簸,如撞钟般一下下凿进她身体,将那刚刚豁开了一条缝的心门锤堵封死。 身下渐渐起了暖意,心口却已凛若霜雪。她仰起头,不再抑着胸口呢喃,声嘶如泣,眼角噙着水光,恍惚间眼前都是那条红绸。 她还没来得及入睡,梦就自己醒了。 她笑着吻上他,重新溺回水里。 第一百四十三章 李代桃僵 湖面如镜,映着半人高的芦苇,清风一拨,绿苇中,一人一竿,如石雕般纹丝不动。 待静水生波,裴晏倏地起竿,一尾青鲤跃出水面,郑裕之赶忙上前恭维。 “裴詹事真乃垂纶妙手。” “还是郑县令这套东西好使,我平时可都是白坐一天,最后去西市买一条回家交差的。” 裴晏收鱼入篓,含笑看着他,明知故问:“都说了我过几日来取,郑兄何必跑这一趟呢?今日休沐,该当好生休息。” “下官正是出来踏青,不曾想竟偶遇裴詹事。”郑裕之来的路上他已骂过这厮千百遍,眼下方才能和颜悦色。 裴晏笑而不语,郑裕之近身递上册子。 “裴詹事要的那些户籍,能找到的都在这儿了。” 裴晏接过来翻了翻,淡淡重复说:“能找到的。” “前任崔县令在任期间,廨宇曾走过一次水,有些年岁较远的卷宗难免有缺失。” 郑裕之点到即止地笑了笑。 裴晏未再多问,简单翻看片刻,合上书册。 郑裕之到底是洛都的县令,不仅一点就通,还会防患于未然。这册子上誊写的字歪歪扭扭,想必是在衙里抓了只替罪羊备着。 裴晏将那支湘妃竹竿和装地龙的木篓递还,笑道:“郑县令的心意我收下了,你放心,今日之事,天知地知……” 他亦是点到即止,看郑裕之也听明白了,就拎起鱼篓慢悠悠地走了。 待人影没入林间,郑裕之才直起身,后背冷汗淋淋。 今日休沐,天不亮门房就来报说裴大人求见,他正纳闷裴秀昨晚醉成那般,怎的一大早又来。 披了件寝衣出去,半宿的酒醒了大半。 裴晏说来借渔具,顺道公干,过几日再去县衙取卷宗。 上回牙郎诬告那裴娘子,弄得他里外不是人。裴晏升官后,他也着实提心吊胆了一阵子。如今送上门的人情,自然得上心。 可回廨宇一查,那名册上大多是当年随天子自雍州迁来的仆役家眷,有不少还是上回被怀王府来人要走了。 难怪要趁今日上门,临走前还问他平素爱在何处钓鱼,说去试试运气。 这分明是件烫手的事,给个台阶,钓他这条鱼,就赌他不敢在这个节骨眼上为难东宫的人。 郑裕之晃了晃木篓,满满一篓子的地龙,只剩下六七条在里头打圈,那厮竟只钓了一条鱼。 他朝着裴晏走的方向啐了一声。 “真是癞蛤蟆趴脚面,晦气玩意!” 裴蛤蟆赶在日落前去食肆换了两条小些的鱼,顺带讨了口水喝。店家给他盛了一大碗竹心茶,又不肯收钱,搓着手躬身陪在旁边。 裴晏垂眸抿了两口,主动问道:“阿翁是否遇上什么难处了?” 店家憨笑两声,磕磕绊绊地说:“大人可知白马寺缘何不让进了?” 裴晏蹙眉问:“什么时候的事?” “就三四天前。一夜之间就不让进了,连寺外那棵老槐树也不让挂红绸,日夜都有差人巡逻。”店家指着右前方巷口,“那些来烧香还愿的都挤在前面那条巷子里,那里离大殿最近,顺风的话,香火还能飘些进去。这眼看要热起来了,就怕走水啊。” 裴晏点点头,如实说他并不知情,又歇了会儿,拎着鱼篓告辞。 店家追了两步叫住他,从怀里摸出一块系着红绸的木牌,憋红脸说:“我那孙媳妇肚子又大了,想去那寺外挂个牌求一求,咱们这些人不成,大人肯定行。” 他见裴晏垂着眼帘,忙道:“我这孙啊,是五代单传,前头已经生了五个女娃了,再多也养不起啊,还请大人行行好。” 裴晏一时没做声。 那孙媳妇他见过。一家子清贫和睦,知道他是官,但也算实诚大方,愿与他唠些公门里听不见的家长里短。就算多少存了些借势倚仗的心思,他也常来,手头宽裕,就多给几铢钱,毕竟他能去的地方也不多。 “给我吧。” 店家感激,又塞了一包胡饼。 裴晏拎着饼和鱼绕去白马寺,寺门紧锁,未贴封条。 他站着看了会儿,又去了侧面。 刚一靠近那棵古槐,树荫后就冒出两个人,看着他手上的木牌,扬起官刀驱赶。 “这里不许挂这玩意。” 裴晏淡然指了指头顶:“那上头不是有一条吗?” 出声那人勃然拔刀,被另一人拦下,打量一番,躬身问:“敢问郎君在何处当值?” 人越是无奈越想笑。 裴晏抿唇答:“詹事府。” 那二人一愣,赶忙行礼,恭恭敬敬地交代说白马寺是昭玄曹大统亲自下令封的,他们则是郑裕之安排来看着这棵树的。 “郑大人只交代了不许那些庶户挂木牌,小的也不知为何。”他说着,又看了眼裴晏手里,“还请大人切莫为难。” 又过了几日,临近散值,裴晏专程煮了一壶茶,叫王骧来坐了会儿,闲聊了几句问起白马寺。 “是有这么个事。听说是寺僧出言不逊,冲撞了怀王,这才闹到昭玄曹去。对外说是闭门修缮,实则是将那些寺僧一一打了板子。” 裴晏讶异道:“荒唐。修行之人,向来是免礼不多计较的。” “可不是。”王骧笑了笑,想起去岁刘舜回京时,与裴晏在太子门前颇是不对付,忍不住暗讽道,“但人家一场仗下来,成百上千条命债都背了,可不怕这点忌讳。” 邙山修陵之初,王丞相因自家有几位先人葬在附近,最为反对。虽是旁系远亲,但到底同根同源,而这先人之中,正有王骧的曾祖。他这满腹的怨气实在憋了太久,口一开,就收不住。 裴晏默默听着,时不时微笑点头作应,手里不忘给王骧添茶。 眼看闲话说了一大通,对面却只进不出,王骧自觉没趣,心下骂了几句,赶紧找补道:“我也就是一说,裴詹事莫往心里去。” “自然。” 裴晏虽不跟着说闲话,却也不放王骧走,有一搭没一搭地与他聊些宫里的旧闻。 不一会儿,卢湛兴冲冲地跑来,进门看了眼王骧,毕恭毕敬地喊了声裴詹事,说娘子在家惦记阿爷,请他晚上去吃饭。 那日宴后,宋平便藏在卢湛家中,他让卢湛传话说自己见到云娘了,暂时平安,各中细节还需面谈。但卢湛要值夜,逢十日才休,他不回家,裴晏也不方便去。 既不知何处有人盯梢,那便当处处都有。 裴晏假模假式地应着,王骧笑着揶揄:“卢卫率这一成家,倒是稳重多了。” 卢湛刚要开口,王骧又看向裴晏:“裴詹事你看,这厮过去没少在我那儿蹭吃蹭喝,现在自己置了宅子就没影了,我连片瓦都没见着呢。” 裴晏大方回应:“择日不如撞日,王功曹今日便与我们同行好了。小女喜欢下厨,过去在江州,二十余人的吃食都是她一个人弄,多一人也不费事。” 王骧赶紧摆手,客套说:“改日,改日一定。” 又闲聊几句旁的,王骧便说不打扰他们翁婿先走了。 卢湛松了口气:“阿爷那么说,不怕他真去啊。” “别人不一定,但王骧,从来听不岔话。”裴晏倒干净茶渣,笑了笑,“要不你叔父也不会年年都送厚礼托他照拂你了。” 卢湛府上仆役不少,为防走漏风声,宋平便一直扮作侍女,贴身跟着桃儿。 卢湛本不太乐意,可他一说,桃儿便嘟囔:“不是你说在家里都听我的,我说一,你不说二,这样府里的人才不会趁你不在欺负我……” 话是他说的,可那是因为叔父虽应了这门亲,但始终嫌桃儿出身低,举止仪态不够体面,非要让叔母的陪嫁徐嬷嬷跟着来住一年。 “你若不答应,那她就留在范阳,过两年,让你叔母教好了再去京城。” 叔父待他如亲生,他只能应,又怕自己不常在家,桃儿要受委屈,绞尽脑汁想了这么个折中的法子,正如幼时阿爷给阿娘抬脸面时一样。 就这么小半年,他操尽了过去十多年都没操过的心,连曹敦都笑他整天没精打采,是初经人事不晓得倦,精气都给吸干了。 桃儿知道他们今日要来,早早守在门边,一见到人影就欣喜雀跃地迎上来。 裴晏扫了眼跟在她身后的几个侍女,正在犹豫,其中一人上前朝他欠身道:“夫人吩咐烧了热水,奴先带大人去沐身。” 裴晏了然,颔首跟着去了沐堂。 关上门,宋平低声道:“大人不肯让卢兄弟传话告知云娘要扮的是何人,我猜是不想他牵涉太多。” 裴晏点点头。 虽知道面前是个男人,但看起来不是那么回事,见池边放着一套干净的中衣,他便穿着中衣坐了进去。舀水出声作掩,先将他打听到的刘昭仪言行举止悉数相告,又才回答宋平的问题。 “云娘要扮的是陛下。”裴晏说道,“刘昭仪死于陛下的猜忌,刘舜要替她报仇。邙山修陵,就是为了此事。刘昭仪是难产死的,开膛破腹,死状凄惨。他要打开地宫,在故人的棺椁前报仇雪恨。” 宋平皱眉思忖:“开膛破腹……那这尸身就不能用了。他若不念旧情,云娘恐怕会死在宫里。” 春水满塘 第190节 裴晏垂眸未语,宋平见他神色有异,直言道:“裴大人若尚有顾虑,我自己想法子救人,成败都不连累大人。” “我不是那意思。” 裴晏叹了声,如实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刘舜报仇那日,也即是他的死期。此后,刘旭会承袭爵位,依旧是东宫的助力。假扮天子,不是光像就行了,内侍内官,太医院还有宗子军,都得有人。但刘舜一死,这些人都会隐没起来,云娘一个人撑不了多久……” 裴晏顿了顿,他想起前几日元琅与他说这计划时,兴奋笃定,胜券在握的模样。 元琅说,刘舜早晚会得知睿儿的死因,刘旭军威虽不如他高,但胆子也没那么大,远比刘舜好掌控。 “这么说,太子知道刘舜会找人假扮天子?” 裴晏点点头:“但他不知道是谁,即便知道……” 他没再说,宋平也没再问,两人心照不宣。 刘舜或许还有可能念着旧情留云娘一命,但太子断不会。 默了会儿,宋平先开口:“那就得在那之前将云娘换出来。” 裴晏蓦地抬头:“换?” 宋平点点头,神色依旧澹然:“大人能否带我进宫见一见那人?” “云娘不会答应的。” “那就不要让她知道。”宋平笑了笑,“难道还有别的法子?” 缄默片刻,裴晏垂下头:“容我想想……” 吃过饭,桃儿拉着裴晏说了好一阵悄悄话,待余霞散尽,再不走就过不了洛河,她才依依不舍地松手。 入夜,卢湛沐过身回房,浑身冒着热气,屏风上虚虚实实地晃着倩影,他不自觉心口一暖,他如今也是有家的人了。 桃儿正铺着床,腰上忽地环来一双手,后背旋即贴上了湿热的胸膛。 卢湛低头埋进她松垮挽着的长发里,来回一蹭,银簪便松脱出来。 她笑嗔着:“我还没铺好……” 他将她掉转过来,托住臀瓣抱起,仰头亲了两口,黏黏糊糊地说:“待会儿我来铺。” 桃儿伸手推他:“今日身子不好……” 卢湛一愣,额头凑上去贴了贴:“受凉了?” 桃儿脸颊微红,咬着被啜得水润的下唇欲言又止,卢湛瞥见床上多出来的那一块垫布,这才回过神,老实将她放下来。 “那还是我来铺。” 熄过灯躺上床,桃儿转身抱着他:“你下次回来能不能多待一天?” “为何?” “前几日我去秦大哥家,嫂嫂给我引荐了个宫里的郎中,他说我底子不好,不容易成孕,但……” 桃儿低头蹭着他的肩,隔着中衣都觉着脸颊滚烫。 “但若时辰得当,也有机会。” “宫里来的……郑太医?” “嫂嫂好像是这么叫的。” 卢湛哦了声,忽地灵光一闪:“好好的干嘛突然看郎中?” 桃儿抿起唇,只接着自己的话说:“我方才也问过阿爷了,他说……” 卢湛打断道:“是不是徐嬷嬷跟你说什么了?” 桃儿低下头含糊道:“没有……” “那我明早去问宋郎君。” “别!”桃儿赶紧摁住他,“徐嬷嬷说,你成婚晚,将来又要去领兵,若过了今年我肚子还不争气,就得早做打算,多纳几房妾室进门,免得耽误你了。” “她放屁!”卢湛蹭地一下坐起来,“你别听她瞎说,都是吓唬你的。” 过去也是叔母爱劝阿娘给阿爷纳妾,回回来都说得阿娘眼睛红通通的。阿娘脾性比桃儿硬,亦有娘家撑腰尚是如此…… 他越想越气,下半身的火全窜上了头顶。 桃儿见他一副要去杀人的模样,赶紧抱住他。 “我知道的。我信你……”她抬起头,眉眼弯弯地笑着,“娃娃多好啊,男娃女娃我都喜欢,你不想要吗?” 卢湛静下来,抿唇问:“阿爷也说可行?” 桃儿笑着点点头:“他说可以试试。” 卢湛将她揽进怀里,下巴蹭着她头顶,脑子里已经与素未蒙面的儿子玩起了角抵,一旁还坐着个吃果脯的丫头奶声奶气地叫着阿爷……都是他过去不敢做的美梦。 “那我想想法子。”他捂着桃儿有些冰凉的手,“睡吧。”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12-05 两只猫同时生病要我老命qaq,大家久等了。 第一百四十四章 狼·上 昏时日落,七八只雀鸟栖在玉兰枝头闹个没完,婉儿捧着一身新衣,被萧绍拦在门口。 “天气热了,娘子穿不惯厚衣裳,做了新的。” 云英闻声打开门,萧绍正拎着那白縠纱衣仔细验看。余霞透过纱线,隐隐泛着银光,嗅过没什么异样,他这才放行。 但云英拿了衣服又说腰疼,要婉儿伺候。 “不行。”萧绍皱眉道。 “那你来也行。” 云英笑着勾进他束腰,他这才冷着脸让开。 回房走到床边,她一边脱衣服,一边不忘朝着门外嚷嚷。 “门给你留着的,想看随时进来呀。” 婉儿抿嘴笑了笑,低声说:“九郎前两日给过来的,我让府里加急做了件一样的,娘子放心。” 云英抬起手臂,白纱上蜿蜒绣着银丝,每三十个针脚一结,是过去他们里应外合骗人时商量的密文,一开始只能表个时辰方位。后来识的字多了,就用自己抄的经书做母本。 但陆三记不住那么多字,这算是她与宋平的秘密。 “多谢。” 云英想了想,又拉着婉儿安慰:“平哥那人就是这样,不是不信你,他平素连我也一道骗的,你别跟他计较。” “谨慎点好,我的确也不是什么靠得住的人。再说……成不成的,都是天意,我只是顺水推舟。” 婉儿垂下眼帘,唇角浅浅扬起:“你活着,三哥才有活路。” 云英握着她的手:“他是死脑筋,有福不享,这辈子没救了。” 两人相视笑了笑。 婉儿听着云英已经半哑了的嗓子,一时百感交集,话几次涌到嘴边,却又没敢说,只叹笑道:“谁让我来得晚呢。下辈子,娘子让让我。” 做完戏,送走婉儿,云英如常叫了些吃食,躺在院子里边赏月边与萧绍搭话。 一直等到亥时,嗓子从半哑讲到了几近失声,萧绍烦得躲到了屋脊上,云英这才回屋关上门,脱下纱衣对着油灯细看。 阖眼静思片刻,她挑了十余根银丝抽出来烧掉,黑泥混在茶水里喝下,重新穿好衣服躺上床。 默了会儿,翻身对着墙根,刀柄上的玉石冷冰冰地贴在胸口,心里酸一阵疼一阵。 她以为她多少是有些特别的,原来只是恰好特别像。纵容迁就,悉心教诲,没有一丝一毫是属于她的。 可他机关算尽,还不是给别人做嫁? 还是白姨说得对,男人都是贱坯子,越得不到的才越惦记。 但眼下也不是争这些的时候。 刘昭仪死在夏末,正对得上殿下先前给她的期限。眼下端阳已过,留给她的日子已然不多了。宋平说裴大人已有良策,让她耐心等着,莫要冒险。 “情状繁杂,待见而详叙。” 云英撇着嘴苦笑。 他能有什么法子? 东宫此计若成,她便是一枚弃子。天子本就是强弩之末,受惊过度,病情加重,两腿一蹬走了也说得过去。若不成,殿下断了那点舅甥情,就算不争位,至少也会换个更听话的傀儡。 他这东宫属臣,也就是一尊泥菩萨,还不如她呢。 临近子时,刘舜回府路过偏院,萧绍从屋脊上跃下,交代说婉儿来过。 “东西检查了,没有异样。” 刘舜应了声没说什么,走了两步才掉头折回去。 屋内油灯已经燃尽,月色如薄霜,他走到床边,久未作声。多等了会儿,锦衾微微颤动,一只脚慢悠悠地钻出来,勾进他两腿之间。 脚踝被猛地一拽,云英顺势翻身跃起,另只脚在床沿边上轻轻一踮,双臂环颈,大半个身子倚上去。 “不是都走了?还以为今晚得饿一宿呢。” 刘舜垂眸看了眼:“脱下来。” “我就要穿着。” 云英推开他倒坐在床上,纱衣半遮半掩,双膝折起,脚尖又再顺着腿往上戳:“光溜溜的多没意思。” 刘舜默不作声,她只好压着心慌,板起脸慢悠悠地脱,腰身缓缓朝枕边挪。 臀瓣刚触到枕下短刀,衣裳褪到最后一件,细纱已遮不住身子,刘舜才开口道:“行了。” 春水满塘 第191节 看他转身要走,云英急忙跳到前面拦着。 “真走啊?” 刘舜低头看着她,那夜自白马寺回来,他着实溺了几日,今晨地宫打开,祭拜过才清醒了些。 这丫头虽也争强好胜,但只争那口气,并不真的喜欢权势富贵。他看得见那些算计心思,如同当初他也看得明白阿姊为何巧言诓他驻守怀朔。 “你以前说要教我射箭的……还作数么?”她轻声道。 刘舜轻哼一声,伸手挑起她下颌,漆黑一对眸子映满他的身影,算计中似又还有些别的。 “又要做什么?” “我要骑你那匹马,我要在那上头要你。” 她望着他,有那么一瞬,虚虚实实的情意盖过了算计。 “我要你每次坐上去,都想起我。” 天微亮,郑照请过脉,如常又说了些恭维话,元琮听得耳朵起茧,摆手让他赶紧滚。 耳根刚清静,内官入内禀告说裴晏在殿外求见,元琮摁着前额:“他来做什么?” “裴詹事说,他在家中找到先考旧物,是给陛下的。” 元琮想了想:“让他进来吧。” 内官站着没动,又道:“裴詹事说有幅画受潮蛀虫,易折,带了个侍女一道来。这不合规矩,给王宿卫拦了下来,正在外头吵着。 ” 元琮难得笑了声,这不孝子要是守规矩,就不会一直惦记着要揭自家的短了。 “放进来。” 裴晏入内行过礼,先呈上书册,躬身道:“先考临终前口不能言,臣听得不真切,近来收拾整理才发现地窖里这些东西。回想当初,大抵是听岔了。” 元琮默不作声地翻看,裴晏垂首候着,心里盘算着下一步。 书册都是真的,阿爷临终前半个月,汤药也不喝了,整日整夜把自己关在房里,将他那些治世之道统统写了下来。 南朝的旧弊,北朝的隐患……写到最后,已握不住笔了,手指蘸着呕出来的血,写着莫忘了你对着圣山起的誓。 阿爷就这么倒在桌案上。 阿娘看着这些东西又哭又笑,她说晏儿你看,你阿爷在狱中那些年,没有一刻闲着,这都是他的心血……没有一个字是给我们的。 他便把这些心血都锁进了地窖。 元琮看得很慢,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才放下最后一卷。 “不是还有画吗?拿出来看看。” 裴晏回身看了眼宋平,两人拿起画卷上前徐徐展开。 阿爷留下那些东西他都看过,结合近来寻雍州故人讲的那些细碎,一晚上画完,做旧反倒花了三日。 “画留下,其他的……你拿回去给元琅吧。” “是。” 裴晏接过书册递给宋平,稍顿片刻,回身掸袖跪在短塌前:“请陛下收回旌表,按律惩处裴玄,以慰先妣在天之灵。” “我就知道……你这冥顽不灵的性子是和裴昭一模一样。” 裴晏不予争辩,只又重复了一遍。 “我告诉过你,只要我还活着,此事你想都不要想。” 元琮一只手搭在他肩上,弓起身,在他耳边轻声道:“等我死了,也断无可能。你这性子和你阿爷一样,我的儿子,自然也和我一样。” 裴晏蓦地抬起头,正迎上天子那双颓然浑浊的眼。 “退下吧……孤累了。” 刚走到宫门口,刘舜便已候着了。 裴晏心下一惊,但见刘舜穿着常服,身后只有两名近卫牵着马,左右未见萧绍,这才稍微放松些。 他上前揖礼:“怀王如此打扮入宫,恐是不妥。” 刘舜没搭理他,只走到宋平面前,拿起一本书册翻看,见其笔迹口吻确实是裴昭的手笔,这才开口暗讽。 “怎么突然做起孝子贤孙了?” 裴晏笑了笑。 刘舜额前颈边满是细汗,靴底沾着泥草,身后那匹马鞍上也挂着弓箭,像是从城郊赶回来的。 他是从挨着东宫的侧门入宫的,除却宫门守卫,沿途并没有碰见多少人,且至眼下,才刚过一个时辰。 消息不仅漏得快,还很详尽。 如此更坐实了他先前的推测,若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人,只能在宫外。 裴晏澹然讥讽:“托殿下的福,我不日便要嫁去太尉府上,屋子空着也没什么用,想整理一番,卖了换些嫁妆,如此殿下也可省些人手。这么巧,偶然找见的。” 刘舜没做声,双眼微阖,嘴角带着些意味不明的戏谑。 裴晏担心萧绍就在不远处,无心与他纠缠,一把夺回书册,欠身说:“陛下命臣送去东宫,告辞。” 朝阳升起,和风徐徐。 刘舜虽走得急,但将自己那匹战马留下了。起先由萧绍牵着,云英坐熟了,手臂缠上两圈缰绳,双腿一夹,挣开他便朝着西面奔去。 顷刻跑出一里远,眼看要钻入山中,身后响起了尖细哨声。 身下骏马忽地扬蹄嘶鸣,几近直立,云英下意识拽紧缰绳,俯身紧贴着马背。见没能把她摔下来,马匹开始奋力摆身尥蹶子。 刘舜体高身壮,他这匹马也比寻常的马要大些,若被这么甩下来,不死也要断两根骨头。 云英全身绷紧,咬牙死死穿攥着缰绳,下身颠簸磕在马鞍上,又疼又累,很快便没了气力。眼看要支撑不住了,她才不甘心地喊道:“你倒是快制住它!” 又一声哨响,马匹忽地静下来,转身徐徐往回走。 云英泄了劲趴在马背上,耷拉着脸看这死马走到萧绍面前,蹭了蹭他颈脖。 萧绍对着马笑了笑,转头就冷下脸:“你以为这样就逃得掉?” “还是萧师傅厉害,连殿下的马都能听你的,西院那缸醋坛子该泼你身上才是。”云英累得不想动弹,趴着说,“没劲了,屁股也疼,你牵我回去。” 萧绍冷哼一声,牵起马往回走。 云英记着这被捉弄的仇,身子没劲,嘴不能闲着,专挑萧绍不爱听的荤话讲。 萧绍一如既往地不吭声。 过了会儿,她话到一半,忽地噤了声,歪着头死死盯着萧绍,只见他耳廓微动,眼珠子亦转向了她这边。 她笑着凑上去:“你还是在听的呀。” 话音刚落,身侧一道箭风擦过,萧绍翻身跃起,拔刀挡在她身前,劈下另外一支箭。 “你们这对狗男女,身手竟还不错!” 远处一道娇叱,云英直起身回望,长鞭如闪电般劈来。 她一手勒马,另只手臂主动绕上去,腰身蓄力,双腿一夹,胯下战马扬蹄直立,猛地一拉,那小娘子惨叫一声,摔下马跌了个狗啃屎。 萧绍回头睨她一眼:“果然是装的。” 云英轻哼一声,抬起左臂看了眼淤痕,朝地上那娘子努努嘴:“看看死了没。” 萧绍正要上前,那娘子已经咬牙爬起来,满脸怒气地骂了几句她听不懂的话。不等她问,萧绍竟开口回了两句。 云英微微侧目,那娘子冷哼一声,不屑作答,捡起鞭子便上马跑了。 萧绍追出去几步,又回头看了她一眼,似有些顾忌,想了想,翻身上马,坐在她身后,抓起缰绳策马朝着另一边去。 云英默了会儿,回想那娘子说的应是北族话,看打扮观言行,不会是普通人。但年纪太小,看着只有十四五岁,白姨死后,京中的贵人她便不认得了。 想了想,她仰头靠在萧绍身上。 “你相好啊?” 萧绍不说话,双腿一夹,策马疾驰。 云英直了直身,后脑勺贴紧他心脉,竟比寻常快了许多。 她觉出些不对,转眸试探说:“你是我师傅,也是陆三的贵人,若是你相好,我可以给她道个歉,西院的王妃可都没这福气。” 萧绍还是不作声。 云英侧过身子,瞥见他杀气腾腾的脸,周身的血顿朝头顶涌,她还是头一回见萧绍有情绪。 她有些懵地看向前方,忽地警觉道:“这好像不是回营的路。” 第一百四十五章 狼·下 前两日下过雨,林间湿滑。 两个人乘一匹马,萧绍心又急,好几次险些栽倒,云英也闭好嘴没再招惹他。 不多时,萧绍在一棵巨榕前勒马停下。 云英下马跟过去,树干粗壮,看着少说也有几十年,树根下有个窝洞,里头铺着干草,不远处还有几只没吃干净的鼠尸……看着像是个刚下过崽的狼窝。 萧绍弓身伏地,像条狗一样从窝里嗅到窝外,越爬越远。 云英牵起马不紧不慢地跟着,没走多远,便见草丛里躺着一条黑狗,腰腹中了三箭,有一箭自后腿穿过了脊骨,身下还躺着一只小的。 虽也已经断了气,但尸身完好,只头颅下淌着一滩血,应是被摔死的。 云英凑上前看了看,拧眉嗤道:“一条狗都要射三箭,可惜了这金雕翎。” 萧绍没作声,忽地将她摁到地上,如拔毛一样把她外裳扒了下来,铺在地上将狗尸包好。 “要衣服说一声就是,又不是不给你。” 云英嗔道,萧绍手脚重,连中衣也撕开好大一条口。 “你的狗啊?” “上马。”萧绍站起身。 春水满塘 第192节 “你等会儿。” 云英白了他一眼,没了束腰,骑上马乳肉松松垮垮地颠着疼,她脱下中衣绕着胸紧缠了几圈绑紧,这才坐到萧绍身后。 “进得了西郊,用得起金雕翎,那小娘子可不是寻常人。”云英唇角轻扬,双手环着他的腰,“你这狗啊,恐怕得白死了。” “它不是狗,是狼。” 云英笑道:“认了主,跟了人,是狼是狗又有多少区别。你既跟了殿下,穿上衣服做了人,便要守人的规矩。人哪有那么好做……连殿下自己,也要守这些规矩。你以为这里是怀朔,任你杀了谁,都由他说了算么?” 萧绍没应声,只策马疾驰,连风里满是凛烈杀气。 云英贴在他后背上,默默数着耳畔传来的心脉。 过去北境战事若不急,年关时,萧绍便会来江州带她去陪侍几日。 有时在洛都,有时在回怀朔的半道上,末了再送她回去。 来回不走官道,时常会遇上劫道的,或官或匪,萧绍杀完人都会将他们的衣甲扒干净,扛进山林里。 有一回,对方埋伏了二三十人,尸身零零散散地撒了一地,白花花地肉山刚摞好,一群野狼就已经围了上来。 她举起了袖箭,萧绍却抬手拦住,朝那近乎半人高的头狼嚎了几声。 狼群让出一条道,他们就这么走了。 上马后,山林里此起彼伏地荡着狼啸。 那还是她头一回在萧绍脸上见着笑。 “他不会。”萧绍忽地说道。 云英一愣,旋即眉眼弯起:“那我们打个赌吧,我若赢了,你欠我份情。” 萧绍果然不说话,她想了想,只好又说:“那要是你赢了,我往后就不逗你了,如何?” 反正她时日无多,横竖都是赚。 直至出了密林,萧绍才开口。 “好。” 云英笑着抱紧他,凡人皆有软肋,她总算窥见了萧绍的软肋。 草场上,刘旭射回两只鹿,见柴火堆已烤上了,不免对着尉玄策一顿奚落。 “怎么才几年不见,你就这般没出息,一个多时辰只弄了条狗,也好意思烤,塞牙缝都不够。” “嫌不够,后头还有几只小的。” 尉玄策笑道:“这是明月抓着的,待她回来你可别这么说,一不高兴又得闹,我可怕了她了。” 刘旭嗤道:“你知道她难伺候还带来扫兴。” 话音刚落,穆明月便气鼓鼓地回来了,马也不下,直冲着尉玄策告状。 刘旭听一半便拧眉打断:“你说一个女人骑着父王的马?长什么样?” “反正一脸狐媚相,一看就是个下贱东西。”穆明月哼道。 “明月!” 尉玄策见刘旭脸色凝滞,赶忙替这不省心的表妹找补:“既然骑着殿下的马,兴许是某位侧室媵妾,不可妄言。” 穆明月那一跤摔得厉害,脸颊擦破了皮不说,鼻梁也磕着碎石,现在都还疼着,满肚子的火在心头噼里啪啦地烧着,有台阶也不肯下。 “我跟了他们好一会儿,那狗男女搂搂抱抱,有说有笑,一看就有私。这要是侧夫人,世子往后怕是得有数不完的便宜阿爷。” 这话戳到了刘旭的痛处。 过去他看那女人嘴甜又上道,以为她是怕走白凤的老路,父王老了,提前讨好他这唯一的世子,谁知她胆大包天,竟在郢州城摆了他一道。 元昊虽有些跋扈,但忠心不二,纵是一条狗养了这么多年,也该有些情分,白白送了命,那贱人如今却还安安稳稳躺在东院的床上。 庆功宴那夜的事,他也是翌日酒醒才知晓,高嬷嬷领了罚,阿娘被禁足。 最可恨是,父王暗中在筹谋什么,他竟还要从婉儿嘴里窥见端倪。 若不是那贱人易容需要人帮忙,他恐怕到现在都被蒙在鼓里。 穆明月见刘旭一动不动,挑眉继续撺掇:“我们这会儿赶过去,兴许还能将那野鸳鸯捉个正着。” 刘旭收了思绪,那匹战马只有萧绍能碰,那女人也是由萧绍守着的……但萧绍不爱说话,见了他都只行礼不开口。 “你说那人凶了你,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头没尾的,就问我狼在哪儿。” 刘旭只觉全身的血都凝住了:“你抓了他的狼?在哪儿?” 穆明月指了指火堆:“那不是吗?” 青焰上,油脂正顺着焦香的皮肉往下淌,炸开火星点点。 刘旭这才发现穆明月马鞍上栓着的那条长尾,毛色灰白相间,与萧绍那只母狼一模一样。 神仙难救,怨不得他。 尉玄策警觉道:“世子,这狼是殿下的?” 刘旭面上丝毫不显,摆手笑说:“狐媚子花样多,又爱吹枕边风,我若是挨了骂,你可欠我一顿酒。” 尉玄策暗松了口气,笑着应承:“十顿亦可。” 刘旭稍坐了会儿便说不爱吃狼肉,要去将他那两只鹿抬过来。 人一走,尉玄策忙把穆明月拽到跟前厉声责备了几句。 “待会你自己去和怀王请罪,不然,往后休想让我再带你出来狩猎。” 穆明月一脸不情愿,尉玄策知她定然盘算着去向阿翁告状,只好将他前阵子去怀王府赴宴听来的细碎风声如实相告。 “昨日皇后设宴,怀王妃也称病未至,听说是被禁了足。你见着那女人,可不是一般的狐媚子。” 穆明月噘起嘴:“都说怀王洁身自好,原来也不过如此,男人真是没一个好东西。” 尉玄策不觉意外,男人年纪越大,越容易溺进温柔乡,只有看着如水一样娇嫩的美妾在身下凄凄承欢,方能找回些昔日的雄风。 但这话不好宣之于口,他只得笑骂道:“妒心这么大,待明年及笄完婚,收拾自己男人去,莫在这节骨眼上给你阿翁添乱。” 穆明月一想起这桩婚事便更来气,刚要还嘴,眉眼忽地一挑:“奸夫送上门了,来得正好。” 尉玄策转过头,远处一灰衣男子只身走来。 骤然风起,扬动绿浪翻涌,远处林间鸟雀四散。 他只觉眼前一黑,回想起方才刘旭问的那两句话…… 难怪那厮屁股没坐热就要走! 萧绍在穆明月的马身旁停下,盯着马鞍上的断尾默了会儿,转头问:“狼呢?” 尉玄策陪笑上前:“原是萧库真的狼,表妹年幼,头一回狩猎,不慎误伤,还请萧库真见谅。” 萧绍冷眼越过他,径直走向穆明月。 “狼呢?”他重复道。 穆明月虽也觉出些不对,但她自幼丧父,得阿翁宠爱,又有一众表哥堂哥护着,从来只用在皇亲贵胄面前讨讨巧,何需对这些下人假以辞色? 这些臭男人,骨头真是一个比一个软。 她心里这么念着,仰头迎上:“烤着呢,你跪下好好嗑几个头,我或许可以分你一条腿尝尝。” 萧绍默然看向火堆,面无表情,良久,双手伸进袖口,从腕下缓缓抽出钢爪,一节一节地扣好。 他是狼窝里长大的,在黑山附近,它们是最大最强的一群狼。直到战火烧来,人死了,村子没了,它们又退回深山。 可扎营的兵士也缺粮,他的同伴越来越少,狼王死了,皮被剥下来,披在了将军身上。 他穿上从尸身上扒下来的衣服潜入军营,咬断那个人的脖子,裹着王的皮钻出营帐。 四周霎时间起了火,一些不知埋伏在何处的人如春雨后的蚁虫一样冒出来。 他忽地警觉,身后似有双眼睛盯着他。 而后,这些人追着他上了山。 他被逼入绝境,赤手空拳厮杀了上百个,十根手指俱断。醒来时,他已在铁笼子里,每日有人送食水。 可他已经没有同伴了,孤狼活不了多久。 刘舜就是在这时候来的,他让人换上了生肉,又从竹箱里拎出一只狼崽。 “它比你的命还硬,身子都凉了也没死透。虽是母的,将来寻得一只配得上它的头狼,必能生出一大窝来。” 他蓦地抬头,刘舜立刻双眼放光。 “你听得懂我说话。” 他记得这个人的气味,在石壁尽头失去意识前,这个人压在他身上,满身是血地狂笑。 “你是我的了!” 他朝他的同伴伸出手,周遭近卫立刻拔刀戒备,刘舜将他们屏退,一步步走近他,打开铁笼,把狼崽放进他手里。 他还不是孤狼。 又过了数月,狼长大了,他身上的伤也好了。断骨重生,远不如过去那般灵活,刘舜就给他送来了这副玄铁钢爪。 “套上它,你就和它们一样了。” 他捡起钢爪,有了新的王。 尔后二十年,他穿上了衣服,有了名字,刀枪棍棒斧钺钩叉,都不如刘舜给的这对爪子好用。 可…… 萧绍低头望向火堆,烤得焦香的狗肉与黑狗摆在一起,旁边还有几只小的,一只剖了肚子,两只皮剐到一半,只有一只落得了全尸。 二十年了…… 他还是成了孤狼。 眼前一注注红泉喷涌,柴火堆淋上血雾,反倒烧得愈发烈了。 穆明月满身血污,瘫倒在地上使不上一点劲。 春水满塘 第193节 她眼睁睁看着面前这个恶鬼伸手插进了表哥的咽喉,看它像豺狼虎豹一般追赶逃走的人,却又比那些畜生更灵活。随行那么多狩猎的好手,没有一支箭射得中它。 她张开嘴,喉咙却堵塞难言。 杀尽了最后一人,恶鬼才重新站到她面前,爪尖不住地滴着血。 “到你了。”它说道。 刘旭马不停蹄地逃回城,他近来心情烦闷,才找了几个酒肉朋友狩猎,却不想惹出这么大麻烦。 十年前,也有一群不长眼的家伙掏了萧绍的狼窝,死得七零八落。按萧绍的习性,草场上所有人都必死无疑。 还好除却穆明月与尉玄策,随行者多是早就移居洛都,手无实权的旧部。 刘舜听完交代,额前一突一突地疼,眼下已过了大半个时辰,再赶过去也无济于事。 “先备礼,我待会儿亲自去太尉府。” 刘旭垂头应声,欲言又止:“那……萧库真是否要……” 刘舜顿住脚步,思忖片刻。 “你去营里挑一个和萧绍身形体貌差不多的,家中须有兄弟,给他安顿好后事。再让你那个侍妾把云娘要用的东西备好,都在东院候着。” 刘舜带着人赶到草场,远远就看见白花花一堆肉山。但走近,只见云英衣衫不整地抱着个赤身裸体的丫头。 她看见他,有些埋怨:“殿下可算来了。” 刘舜看了眼她怀里瑟瑟发抖的穆明月:“萧绍呢?” “埋尸去了。”她从衣摆下拎出一条奶狗,“好在还有一只活的,要不连我也该躺在那儿了。” 她朝身后那座肉山努努嘴。 方才萧绍将她和马栓在路口,自己跑去杀人。待她挣脱钢索赶到时,其余人都死透了,只剩下了穆明月。 萧绍拽着她的头发撕开皮甲,三两下扒干净扔在火堆旁,又去尸堆里捡出一支长枪。 云英看着地上那只从断尾贯穿到咽喉,已差不多烤好了的狼尸,当即明白了萧绍的心思,她下意识便挡了上去。 刘舜听完笑了笑,抬手让人先把穆明月带回去。可她受惊过度,神志癫狂,人一靠近就狂叫不止,牢牢勒抱着云英的腰身不放。 云英轻抚着她哄了几句,她才稍安静下来。 “还是我先送她回王府,沐过身,换过衣裳,再请太尉府来几个她熟悉的人接回去吧。” 刘舜眉梢微动:“你知道她是谁?” 云英撇撇嘴:“她一直嚷嚷说我阿翁是太尉……想不知道也很难啊。” “那你还救她?” “她就是个丫头,罪不至此。再说她死了,殿下不头疼么?” “她死不死,穆坚都不会善罢甘休。” 云英仰起头,眉目含笑,唇角缓缓勾起。 “殿下在吃醋啊。” 刘舜冷哼一声,吩咐近卫将云英和穆明月送回府,一转头,萧绍正从林间回来。 车身颠簸前行,云英挑起车帘,探头回望,遥见刘舜正拎着那只狗放进萧绍怀里,眉峰不由得拧作一团。 “竟是让他赢了。” 云英轻叹了声。 怀中,仅盖了件外袍的穆明月始终紧紧抱着她,嘴里含混呢喃,听不清在说什么。 她也仅裹了件中衣,皮挨着皮,渐生暖意。 那一瞬间,她犹豫过,她只需站在那儿什么都不做,便可借刀杀人,也算最后帮裴晏一回。 可那满地的肠肠肚肚,令她想起了往昔。 到底还是心软了。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12-19 年终绩效结束啦!稍微存了一章稿,争取之后正常隔日更到完结! 第一百四十六章 挚友 自郑照担任太医令,元琮逐渐能杵着藜杖去西游园散步了。 他见过裴晏以后,来显阳殿请见的人也多了不少,大抵都是为了邙山之事,说来说去无外乎山脉一动,恐绕先祖。 元琮知晓阿罗是刘舜碰不得的死穴,他允不允又如何?无外乎是把他死了以后才打的得起来仗提前到现在罢了。 元琅谋算有余,勇武不足,他还是希望刘舜能在他走后,再护着元琅几年。故而数日前,刘舜奏请让他亲临邙山祭天,他稍加思索便允了。 可日子刚定下来,西郊便出了事。 “据说舅父亲自将人押去了太尉府斩首,又罚了刘旭二十军棍,事情才勉强搁在那儿了,说是待明月治好了再算。” 元琮挑起眼帘:“他真杀了萧绍?” 元琅颔首道:“尸身当场就大卸八块喂了狗。” 元琮哼笑一声:“障眼法,他哪里舍得。” 元琅微微抿唇:“陛下的意思是,舅父找人作替?可那日许多人都看着的。” “昔日征战时,个个都是忠臣良将,不分你我,你看如今呢?但萧绍不是,这么多年了,他还是和当初在黑戈壁上一样。” 元琮默了会儿,抬手搭着元琅的肩勉力站起身。 “一柄只有自己使得了的利刃,换作是我,也断然舍不得。更何况刘舜……” 他望向殿外,莺飞草长,春色明艳,正是狩猎的好时候。 元琅半天没等到后文,轻轻唤了声:“阿爷?” 元琮收回飞远的神思,恍惚笑着接道:“是个长情的蠢货。” 待元琅回到书房,曹敦正好回来,禀说萧绍确实已离开洛都。 “属下不敢跟近了,看着像是朝雍州方向去的。” 元琅思忖片刻,猜想应该是借道雍州回怀朔了。 屏去旁人,钟祺上前恭维:“恭喜殿下,此乃天赐良机。” 元琅嘴角难掩笑意。他这只黄雀蛰伏筹谋多年,眼看着螳螂展臂,近半月都忧心百密一疏,没睡过一夜踏实觉,萧绍就是他最拿不准的变数。没死虽有些可惜,但只要祭天那日不跟着刘舜进地宫就行。 “郑照去穆坚那儿看过了?” “去过了,说是神魂失守,需得静心调养。”钟祺转眸一忖,又道,“明年的婚期恐怕得延后了。若是惊痫未愈,又有了身孕,想来太尉也不愿再送黑发人。臣看裴詹事近来气色欠佳,殿下可要先去告诉他这个好消息?” 元琅欣然起身,走到门边,又折返回来。 “我看王骧三天两头去安之那儿喝茶,他大概已经知道了。”他垂下眼帘,“还是待事情有了眉目再说吧。” 钟祺心下为主子叫屈。岁前太子去裴晏家时,他虽守在外头,但他知道,太子是去求和的。那之后,两人看似如常,但连他都看得出裴晏人在魂不在,连下棋,都时常忘了落子。 太子明里不提,但每每裴晏走后,会让他再唤那小倌来。 君为天,臣为地。 太子能做到这个地步,实属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那人不仅不感君恩深厚,竟还有恃无恐地拿乔,实在荒谬。 他想了想,又道:“臣听卢卫率说他夫人过几日要去城外宝严寺小住,裴詹事府上没人伺候,平素都是卢夫人给送吃食。卢夫人若去斋戒,裴詹事兴许又得去四通市住了。” 钟祺说完抬眸暗瞟,元琅果然敛了笑意,过了会儿,转身道:“更衣。” 钟祺抿起唇:“是。” 城郊艳阳高照,裴晏与桃儿和宋平前往宝严寺。 卢湛住在西阳门旁,紧邻内城。裴晏头一日宿在廨宇,卯时内城一开便去接桃儿。辰时去了西市采买,为掩人耳目,每家铺子都进,什么都买,零零总总置了两大车,将宋平制迷药所需的东西留在行囊里,其余添头则打发其他侍女送回家。 出城又走了近一个时辰才到谷水浮桥。 “垂钓时我试过几回,船底凿小口,沉得太慢,万一车马勉强过得去,云娘跟着仪仗进了宫,便再无机会。可若凿大了,去时就发现桥身有异,祭礼很可能会取消,刘舜的计划落空,云娘对他来说也就没用了……” 裴晏顿了顿,看向脚底湍流。 洛都附近虽驻有羽林虎贲军各数营,但内外城中仍以直属天子的宗子军为主。刘舜虽能把人带进宫,却也很难神不知鬼不觉地换人,故而才会在朝会上请天子出城祭天。 天子不良于行,出城必是乘车,有车舆作掩,真的去,假的回。 他才想出这个将计就计的法子,只要归程时浮桥毁了,天色已晚,备船需时,他只要奏请移驾宝严寺暂住……云娘答应即可。 这是他们唯一的机会。 “大人不必担心,我自小在水边长大,什么样的船,凿多大的口,多久会沉,我有数。” “我知道,我只是……” 裴晏望向对岸,桃儿正挽着罗裙,追蜂扑蝶。 “这桥是当年先帝为攻下洛都所建,虽是浮桥,然大军、辎重都畅行无忧。多年来谷水几次涨水,桥身都未受损,朝里都说,此桥有先帝龙气庇佑,固若金汤。自有了这浮桥,对岸的农户过河赶集就不必绕行数十里……玄元子说得对,上等人吃肉,下等人喝汤,不过沾了贵人的光。” 宋平扮作侍女跟在裴晏身侧,裴晏走得慢,他也只能跟着放慢脚步。 “裴大人既有心,待此事了了,大可主持修缮,做个人人称颂的良臣。”他顿了顿,“又或是悬崖勒马,回去做个忠臣。” 裴晏垂下眼。 “我已经做不了忠臣了。” 河对岸,桃儿踩上裙边,脸朝下,扎扎实实地摔了一跤。 裴晏正要快步迎上去,她又自己爬起来,掸去泥渍,左右张望见目之所及都没有旁人,便不知从哪儿抽出两根绳,将裙摆左右分开,如裤褶般绑在腿上。 为了好迈步子,裙边绑得高,脚踝上露出了一小截,看得裴晏眉峰拧成一团:“胡闹。” 春水满塘 第194节 宋平解释说:“那徐嬷嬷天天管着她,这不许那不许,总拿卢兄弟的前程脸面说事。又是让她抄女诫,又是挖苦责骂,桃丫头憋着不与卢兄弟说,也不让我说。眼下难得出来透口气,大人可别骂她。” 裴晏一怔,话在喉间哽了好一会儿,叹道:“或许我该让她跟你们走的。” 宋平笑道:“女儿家长大了,心里有了人,若是拦得住,我也就不会在这儿了。” 裴晏唇角微动,心下也说不好是什么滋味。他愧疚地看着宋平,转而问道:“谢娘子可还好?是麟儿还是……” “是个丫头。” “取名字了吗?” “妙音不让,说等我回去了再说。” 宋平含笑看着桃儿,他的丫头也不知将来会许个什么人家,但有云娘和陆三看着,倒也放心。唯有妙音…… “她知书识礼,取的名字一定比我好。不过我也列了几个,都交给关兄弟了,他会看着办的。” 裴晏过了好一会儿才哑着嗓子说了声抱歉,宋平也没再应声,两人就这么过了河。 过了浮桥没多远就到宝严寺。自外城白马寺被封禁,城外几间庙香火都比以往要旺。 桃儿捐了香油,按裴晏的计划,以求子之名,带着宋平在寺旁的庵堂静修。两处庙宇离得近,虽有高墙隔着,但水脉相通。 宝严寺十余年前曾有游僧失足落井,尸身冲进水道发了胀,庵堂收留的孤幼喝过井水死了数十人。那之后,宝严寺和庵堂都弃了这两口井。以防万一,还是得提前住进庵堂,确保水道畅通。 待一切安顿妥当,天色已晚,宋平叫住裴晏。 “大人可知道今日在城中一直跟着我们的,不是先前那批人。” 裴晏微怔:“有何不同?” 宋平想了想说:“朝廷与柔然时战时和,不打仗时,边民往来互市,彼此都潜伏不少细作,露了馅就得掉脑袋,久不居市井的人很难看出端倪。刘舜能带回京的亲信,没有不成器的,不然也瞒不过云娘。同是军户,久居洛都的则不然,大人回去时仔细留意便有分晓了。” 裴晏稍作思忖,拱手拜别。 落日熔金,彤云遮路,孤影尽头停着金根车。 裴晏稍收拾心情,步入小巷,元琅披着云纹鹤氅站在侧门旁。冬日虽过,但元琅吹不得风,连盛夏都要比旁人多穿两件衣裳。随行卫率不知藏在何处,身侧只有钟祺拎着两个竹篓。 “巷口风大,殿下该先进屋的。”裴晏揖礼道,“反正也没锁。” 他边说边推开门。 阿娘留下的物件都给了桃儿做嫁妆,屋子里除了几身官服几幅画,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万法唯心,身外无物,自然也不用再挂什么锁。 元琅跟着入内,笑说:“门虽无锁,防君子不防小人,我岂能做小人?” 钟祺将手里的竹篓放下便退了出去。裴晏拿来炭炉生火煮茶,顺手挑开盖,里头是几条腌好的鱼脯。 “殿下真是料事如神,桃儿要在庵堂住十余日,我正愁没人送饭。” 元琅淡淡笑说:“前些天,卢湛花重金请曹敦替他轮值,说是郑照给他娘子算了时辰,要回家生孩子去。兴许是没成,现在不信郑照了,说是要去庵堂斋戒。” 他摆好子,执白落在天元。 “这要是有用,回头我也去住几日。” 裴晏未再往下深究,顺着他的话问:“你可有属意的孩子了?” 东宫久无子嗣,朝中早有议论,但无子也有无子的好处,既然总是得从宗室过继一个,人人都想让自己的血脉做那一个。 元琅捻着棋子默了会儿:“有选,但此事不急。” 一子围杀七子,他一边捡着黑子扔进裴晏手边的棋奁,一边抬眼笑说:“只有悬而未定,入局者才会觉得有盼头。待一切都成定局,兴许我又能生了呢。” 裴晏手微顿,一局终了,他主动问起穆明月的情形。 “安之是担心她好不了,还是希望她好不了?” 裴晏微怔道:“我没有想过要悔婚。再者,刘舜一死,莫说刘旭未必对你死心塌地,他军威平平,又胆小怕事,愿意效忠刘舜的人未必愿意跟着他。此时,不宜为了这点事与穆坚交恶。” 元琅凝视片刻,含笑说:“那就到时候再说吧。” 茶汤滚进炭火里,扬起缕缕青烟。 裴晏收拾好桌案,将元琅带来的鱼脯分出几块,又取出桃儿凉在井中的青梅酒。 皎月当空,院中蝉鸣蛙鼓齐响,更衬得屋中清冷。 酒意上涌,元琅脱下鹤氅,倚在桌案上半醉半醒,一遍遍重复着他那些或远或近的计谋部署。 他埋伏了两路死士,一路在高处制造崩山假象,既挡着刘舜的人上山营救,又好毁尸灭迹。另一路则在地宫附近,确保里头有进无出。 他原本担心那些人制不住萧绍,可事到临头,刘舜竟然赶走了萧绍。 裴晏心中有愧,一直默默喝着酒。 祭天之后,他便既对不住云娘,也对不住元琅,眼前的鱼刺骨好似他胸口久哽不化的结,浮在酒水里一点点往上涌。 “安之你看,这是天也助我。” 元琅举杯对月,醉眼遥望彼岸,顿了会儿,转眸暗暗瞥向身侧。 “安之,你是不是有话要与我说?” 裴晏心下微动,转身又拿了一壶酒。 “那日面见陛下,他说,我这性子和我阿爷一样。” 元琅失笑道:“昭公刚直不阿,听不进劝,你与他,确有几分相似。” “陛下还说,我的儿子,自然也与我一样。”裴晏笑着添满酒,“我思来想去,好像是这个理。” 元琅神色微凝,转瞬佯醉低笑:“你这是怕我过河拆桥……你放心,我记得,你阿娘的夙愿,我记着……” “我的意思是……我永远是殿下的挚友。”裴晏笑着摆手,将酒推至元琅面前,“无论生死。” 第一百四十七章 道心·上 “城门破开,那些恶鬼如潮水般涌入,争相抢夺人牲。” 铜锣一响,戏郎纵身跨上灰驴,举竹为枪,舞得了满堂彩,手腕一转,竹枪反挑,指着身旁半大的丫头。 “男的骟去家伙,充作军粮,女郎扒走衣物,牵回营中……” 话音刚落,戏郎跳下驴,一把拽过身旁用铁链栓着的丫头,骑坐到她身上。戏演过上百出,那丫头早已没了人气,不躲不闪,双眼浑浊地配合着嘤嘤哭喊。 白花花的皮肉亮出来,周遭茶客立刻目露淫光,高声叫好,铜板如春雨般洒下来。 “你胡说!” 人群边缘,一道稚嫩的声音短暂地救下那丫头。 “破城了哪还有女郎,早该吃光了。” 众人拂了兴致,齐齐回望身后,陆三刚伸进人家背篓里的手便被抓个正着。 数九寒冬,满地银屑,三个人围着火堆分食一只鼠。 行窃未果,但陆三跟条疯狗一样护着,没让一只脏手碰到她。她心中有愧,将自己的鼠腿剩下一半喂给陆三。 陆三难得享上伺候,狗尾巴翘上天,鼻青脸肿地也学戏郎唱书。 “只见雍王跨马持枪,直对准仓皇逃窜的老皇帝奋力一掷!长枪贯穿车身,鲜血顺着枪尖淌下……” 她吓得缩到宋九身边,宋九揽臂抱着,温声轻哄:“别听他瞎说。” 陆三拧眉回呛:“哪儿瞎说了!” “南朝皇帝死在建康,那时候你还在阴曹地府排队投胎呢。” 陆三一噎,双眼对上她漆黑的眸子,又见那干瘦的胳膊紧紧抱着宋九,浑身酸气直冒,梗着脖子道:“那也不算瞎说,我见过雍王……不,是天子!” 他拾起一根柴,扬着火星挥舞,兴致勃勃地讲他被丢进山之前,那胡儿皇子回京即位路过新息,豫州刺史开城相迎。 “那人虎背熊腰,双眼像是山壁上的秃鹫,杀气腾腾地,一看就不知道杀过多少人!他一进城,平素趾高气昂的那些差人们个个跟拔了毛的瘟鸡似地,跪趴地上,颤颤巍巍地高喊——” “恭迎圣驾。” 天子佝偻着身躯走下祭台,目光扫过山道上跪候的朝臣,在某处停了许久,恍如隔世。 元琅上前提醒:“陛下,是时候回宫了。” 天子这才将目光挪回来,转头看着刘舜:“今日也是阿罗的忌辰,你想留就留下吧,不必跟着了。” 刘舜揖礼谢恩,天子越过他,缓步走向那金轮华盖的玉辂车。左脚踩上踏凳,右腿抬起来顿了顿,身子忽地一晃,左膝一软,猛地朝身侧栽去。 众人顿时大惊,却见天子手一抬,压着身旁太子的肩一杵,勉力又站稳了。 事出突然,元琅始料未及,整个人都被压弯了腰,锁子骨更是轻轻一声脆响,登时剧痛难耐。 “无碍。” 天子摆手屏退迎上前搀扶的内侍,又用力在元琅肩上拍了两下,借力走入车里坐下,仰头垂眸,与元琅四目相交。 “回宫吧。”她淡淡说道,皮面下的唇角悄无声息地扬起。 “是。” 内侍高呼一声,朝臣纷纷起身,元琅垂首走向金根车,脸色已然发青,那假货力道颇大,几近将他巨骨肩井处的骨节错开。 裴晏上前关切问询,众目睽睽,元琅也不便细说。 车中那双眼精光如炬,凛冽似刀,若不是他已很久没在陛下眼中看见这样的勃勃生机,方才那一瞬,他几乎要怀疑他中了刘舜的计。 “无妨,先回宫。” 车辇起行,裴晏总算能正大光明地望着前方的玉辂车。 日渐西斜,山道渐宽,远眺已看得见谷水。 离浮桥越近,他的心就越急。此计若不成,她就会躺在他够不着的宫墙里,挑在良辰吉日死去。停灵七日后,她的尸身再无用处,却又不能为人知晓,她得不了全尸。 她方才还故意捉弄了元琅,他知道她不怕死,但他怕。 他怕她从羊圈里逃出来,人世间走一遭,最终还是被碾碎了剁细了,冲入不见天日的水道中。 而他只能看着。 待头马踏上浮桥,车轮磕在桥身上的每一下,都如炼狱中的恶鬼凿心。 卢湛在见裴晏身僵步艰,凑上前问:“阿爷没事吧?可是方才晒久了中暍?” 春水满塘 第195节 裴晏惊觉后背已湿透,宋平心思细密,救人之心或许比他更真切,他既说没问题,他便该相信他,也只能相信他。 他抹去额前冷汗,看着急湍的河水,定了定神。 “是有些头晕,你去后头找医官取几根针来。” 卢湛下意识问:“郑太医不是就在殿下车中吗?” 裴晏倏地睨他一眼,卢湛立刻噤声,意识到就是今日。几步之遥,钟祺微微侧目,待卢湛走后,含笑上前:“裴詹事可是身子不适?” 裴晏转眸应下:“坠过两次海,这辈子都不想下水了。” 钟祺笑道:“那裴詹事平素垂纶可要当心了,夏日里涨水,多少人被那大鱼拽进水里起不来。” 话音刚落,山坳里忽地一声巨响,众人纷纷驻足回望,只见那云峰断开,巨石顺着峭壁往下坠,山体顿如地动,连这水上浮桥似也跟着起伏。 “崩山了——” 有人高呼。 元琅挑帘探身,远处一块块如铜鼎大小的碎石顺着山道往下滚,沿途半抱粗的树干也被拦腰压断。他不禁皱眉,按计划,该是待他们回宫后再炸开峭壁的,怎么提前了? “王宿卫,护陛下先行!” 元琅指挥道,又指派一队羽林军进山营救怀王。 可传令的人还没上岸,这一头,马蹄下的船身轰然开裂。头马受了惊,一脚踩空,绑着船的缆绳也不知何时断开了,桥面虽连着铁链固定,可木板承不住玉辂车的重量,直往下沉。后面跟着的金根车连忙掉头,骏马嘶鸣,人群乱如鸟兽,浮桥上顿时乱作一团。 裴晏被太子卫率推搡着往回走,却一直回头望着水中央。 车身倾倒,河水不住地往里灌,眼下谷水正涨,若就这么沉了,她或许可以…… 忽地,王昶飞身扑上车,将天子从水里捞起来,往肩上一扛,踏着渐沉的桥面从他面前越过,飞快折回岸上。 河岸边,一应朝臣皆狼狈不堪。 若是平时,谁不是香车骏马,脚不沾泥。可今日祭天,只有天子与太子能乘车,其余人只能步行跟着。冕服沾过水又湿又重,每走一步都多一分怨怼。 王骧看在眼里,心情大好。 刚祭完天就又是崩山又是落水,待回宫,怀王定要被群起攻之。他转头瞥见卢湛愁眉苦脸,笑着揶揄:“你小子运气好,一回岸桥就沉了,怎好意思哭丧个脸?” “我这不是落水落怕了嘛。”卢湛悻悻敷衍道。 裴晏本是瞒着他的,可他再蠢,方才听见裴晏奏请要去宝严寺借住时也顿然猜到了几分。 桃儿前阵子斋戒的庵堂正好在宝严寺旁,今日无风无雨,却山崩桥裂……哪有那么多巧合!他以为裴晏最多是要潜入怀王府救人,可眼下怀王被困山中,天子险些命丧谷水,这分明是奔着夷三族去的啊! 这还得了? 桃儿虽已嫁给他,可若是这么重的罪,叔父难保不会强令他舍去桃儿,就像当初崔司徒舍去了裴晏的生母那般。 届时他又该如何抉择? 他过去什么都不想知道,但如今什么都想知道。要么有力出力,要么做一回坏人,让裴晏悬崖勒马,总好过在这儿干着急。 心下拿定了主意,远处梵钟即响。 他抬眼望去,金光映照白塔,似是菩萨冥冥予他显灵指引。 先帝定都洛阳后,诚心礼佛,以彰安民之心。宝严寺虽不及城中永宁、白马二寺声名显赫,但也属百年古刹,更因建在城郊,战乱时收留了许多游僧,十余年来几经扩建,地方倒比城中的寺庙更大些。 虽是暂住,然规矩不变。天子按宫城方位居于正殿后的禅房,太子毗邻而居,其余人亦按官职分布,一切与预想中相差无几。 但裴晏刚脱下冕服,卢湛便鬼鬼祟祟地窜了进来。 他关好门,又在门边静待片刻,确认巡卫离开后,肃然站到裴晏面前:“阿爷到底在筹谋什么?” 裴晏抿唇沉声:“你最好是不要知道。” “那阿爷今夜就别出门了。”卢湛挺直背,单手架在佩刀上。 “你倒是出息了,会要挟我了。” “从宋郎君住到我那里起,你们的一举一动,就与我脱不开干系了。” 卢湛死死盯着裴晏,见他眉峰微拧,心道是赌对了,顿生底气,又道:“阿爷有想护着的人,我也有,你若不告诉我实情,我不会放你出去。” 裴晏默了会儿,问:“我若告诉你,你会帮我,还是阻止我?” 卢湛本就心虚,他这么一问,更生愧疚,低声道:“你先说……我自有决断。” “那你动手吧。”裴晏背过身,澹然自若地换起了僧袍。 “阿爷你不要逼我!” 裴晏不再多说,盘坐在床榻上阖眼入定,卢湛也不肯让步,双手抱胸像尊石像一样守在了房门口。 屋内便就僵持着,待门缝透来的金线渐转银辉,寺僧叩门送来斋菜,裴晏用过饭,又瞥一眼卢湛,他那肚子早就饿得直叫,却依旧一声不吭。 眼看差不多快到时辰了,裴晏只得叹了声:“好吧,我告诉你。” 卢湛挪上前,他又轻叩桌案,指着已经凉透的饭菜。 “先吃饭,吃饱了才有力气干活。”他抬起眼帘,“还是你已经想好了,无论我作何打算,你都要与我站到另一边?” “也不是……” 卢湛低下头,默了会儿端起碗狼吞无语地扫干净,抹了抹嘴:“吃完了。阿爷可以说了。” 裴晏抿笑着倒了杯茶递给他:“此事说来话长。” 卢湛一口饮尽:“那从头说。我跟曹大哥说我掉海里掉怕了,头晕耳鸣,不用值夜。” 裴晏失笑道:“花了多少?” 卢湛含混:“你别管。反正我有的是时间。” 裴晏笑叹一声,慢悠悠地从宋平在怀王府拿回的消息讲起,说两句,抿一口水,语调既沉也慢。卢湛望着油灯,双眼渐渐不支。 “那……那她到底扮作了谁?” 话音刚落,脑袋就重重地倒在桌案上。 裴晏叹了声,从舌下取出解药,房门嘎吱一声打开,方才送餐的寺僧早已候了多时。 “裴大人,情形有变。”宋平步入房内,“送去太子房中的斋菜没有动。” 第一百四十八章 道心·下 钟祺刚退出禅房,便听见院外齐齐见礼。 他回过身,目光扫过裴晏手中食盘,上前揖礼:“裴詹事。” 裴晏微微颔首:“陛下虽有惊无险,但怀王受困,我看殿下今夜也睡不下。” 钟祺略显犹疑,太子平素极为小心,食水汤药,均有专人盯守,且要亲眼看着试过才会入口。 但裴晏……他拦也不是,不拦也不是。 “今日出了这么多事,待回宫怕是少不了要应付那些弹劾,裴詹事该早些歇息,这个……下官代为送进去吧。” 他伸手去接,那头却没松手。 “不劳侍中费心。” 钟祺只好侧身让开,但裴晏走了两步又折回来。 “差点忘了规矩。”他笑道,“还请侍中先试药。” 钟祺看着食盘上那两副碗勺,强颜舀出来抿下:“裴詹事请。” 屋内灯火通明,元琅倚在床榻上头疼欲裂。 方才去问安,那人装腔作势地与他交代了好半天,言行举止,几可乱真。但他派去邙山的人尚未复命,王昶又守在外面,他不好发作。 实在是太像了。 他摁着前额,逐一盘算疏漏,疑心像水草一样疯涨,几乎缠到他透不过气,屋外的动静也听不真切,直到裴晏走近了,他才回过神来。 裴晏见元琅满头大汗,唇色发白,将药盅放到一边,先搭脉象。 “我没事。”元琅收回手,下意识问,“你怎么来了?” 话一出口就悔了,他怎么连安之都在怀疑。 “陛下和怀王都遇了险,一生一死,今晚这寺里睡不着的人可不止你我。” 裴晏盛好汤药,先喝了小半碗,又添了几勺才递上前。 “寺里备的都是寻常药草,可能有点苦。” “你忘了我尝不出味道了?” 元琅笑了笑,不疑有他,接过来喝下,热汤顺着喉咙灌进心口,身子刚见暖,却听裴晏轻声道:“是么?” 笑意敛了一瞬。 元琅没再继续往下说,转而说起邙山那头虽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但好在西郊尚无异动,刘旭也还在府中养伤。 “倒是虎贲军营内似有些动静,应是浮桥的事传回了内城。” 元琅将药盅里的也喝干净,又说他方才已调了羽林军在洛都周围百里设卡,确保其他人的消息传不出去,又加急传讯豫州备战,以策万全。 “但也是有些隐患,或许……” 裴晏打断道:“你思虑这么重,头只会越来越疼。” 元琅笑了笑,裴晏则拿出金针,示意他躺下。 灯火微动,映在两人脸上半明半暗。 他过去从未想过要让安之知道他心里的秘密,也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们可以这般不加遮掩地说话。 “还有王昶。”元琅说道,“他十六岁就跟着陛下,按理说,不应看不出端倪。我原本怀疑他是刘舜的人,可眼下刘舜生死未卜,我方才特意与他多交代了几句,又不太像。” “宗子军宿卫三代无亲,他若有私,无论是谁坐上那个位置都会过河拆桥换个新宿卫的。百害而无一利,他没有必要。” 元琅叹着点点头:“我知道,我只是有些不安……” 金针扎入眉心,头疼似乎好了些。 “那假扮陛下的……你方才看出什么端倪了么?”裴晏问道。 春水满塘 第196节 元琅默了会儿才说:“眼睛。膏肓之眼,没有那么清亮,再者……” 他又想起在祭台下那一眼。 阿爷还未发病时,也曾有过这般虎视鹰扬的时候。但那是为君者的眼神,是生杀予夺皆已在掌心的傲然。而这人不同,他眼神虽也凌厉,却只有睥睨厌恶,就好像…… “再者如何?”裴晏停了手问。 元琅收拢神思:“我也说不上来,只觉得眼熟,这人我或许见过。” 裴晏转身烧针:“既然能骗过王昶,这人或许可以多留些日子,待我们准备好再……” “不行!那个人让我厌恶……” 话到一半,元琅忽地一顿,记忆如潮涌翻上来。 “我知道我在哪儿见过了。” 裴晏神色微凝,好在元琅恍惚望着顶梁没有在意。 “陛下即位后,阿娘曾在搬空了的雍王府宴请刘舜。” 那夜,包括萧绍在内的所有人都候在府外,他与钟祺换了衣裳,又从钟祺告诉过他的狗洞里爬进去。 府内走了一圈,才在东院听见声响。 他藏在紫竹林里,遥见阿娘酩酊大醉,摇摇晃晃地举杯走到刘舜面前。 月华如水,院中那棵菩提枝繁叶茂,漏下来的光都落在她身上。 “元琮的腿已显病灶,他恐怕没有先帝的命长。我的孩子若不做太子,待元琮死了,我这辈子就只能是个昭仪夫人。史书上那么多刘氏,我与她们有什么区别?” “可按祖制,东宫一立,你就……” “那就废了它。” 阿娘扔开酒杯,踢翻桌案,跨坐在刘舜身上。 他看不见刘舜的脸,却看得见阿娘。 一直到结束,她都是那样的眼神。 “安之,你说阿娘今夜瞑目了吗?” 裴晏未作声,默默施针。 困意渐渐涌上来,元琅微阖双眼,又喃喃道:“还差一点……阿娘常说,仗已经打完了,想青史留名,那就要做盛世的明君。我会做到的,安之……你阿爷留下的那些还有我们当年在东山上说的那些……我都会实现的……安之,你相信我……” 他掌心向上,指尖轻拽着裴晏的衣袖。 裴晏抬手收好针,待元琅沉沉睡下,才垂眸轻声说:“你会是的。” 夜深,云英躺在榻上痴痴望着梁顶。 方才太子来请安试探,说已加派人手进山营救,暂时还没有消息,让她不用担心,怀王吉人天相,定能化险为夷。 这么说,那就是还没有确切的消息,不然他理应与她摊牌假意合作才是。 毕竟得位不正,后患无穷。 她这个假皇帝必须得在宫里那么多眼线的眼皮底下寿终正寝,太子才可名正言顺地即位。 云英翻过身。 都说外甥随舅,但这死断袖哪有半点像殿下?她第一眼看见就讨厌,多看几眼更讨厌。好不容易打发走,接连又来了四五拨人,送药的送饭的请脉的弹劾的,统统让她赶了出去。 死到临头了,她就想睡个清静觉,可偏又睡不着。 纱衣中说情状繁杂,待见而详叙。 平哥的性子她清楚得很,遮遮掩掩,必然因为他和裴晏想的法子是她不会答应的。 她想得很清楚了,今夜殿下若能逃过一劫,她便再赌一把。殿下若输给了那个看一眼就讨厌的太子,她也就不折腾了。 这辈子她想要的都有过,今天甚至当上了皇帝,足够了。 忽地,有人叩门。 眼下已近子时,云英没应声,佯作入睡。可叩门声依旧,她这才警觉外头那两个内侍已许久没有声响了。 很快,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陛下,今日浮桥骤然断开,恐非巧合,臣有些线索。” 她倏地坐起身,抿唇道:“有什么明日回宫再说。” 外头顿了顿,回道:“迟则生变。陛下若不想听,那臣便去禀明太子。” 他还要挟上她了? 云英压着火去开门,裴晏抱着件衣服含笑看着她,原本守在门外的两个内侍不知何时已倒在他身后院中。 “云娘。”裴晏轻唤了声,不等她开口,径直走进房中,“宗子军换班只有一刻钟,你先换上。” 云英戒备地退后:“你们到底作何打算?你不说清楚,我什么都不做。” 裴晏先关上门,转身突然探向她耳后,指尖伸进发间一下子就探到了机簧处,用力一挠,迅速将易容的皮面撕开一道口。 “寺里有口废井通往隔壁庵堂,你换上内侍的衣服,我带你过去。水道虽长,但你过得去的,宋兄在那边等你,具体的待他与你说。” 他边说边撕扯她脸上的皮面。 “那这里怎么办?” 裴晏不敢停手,信口诌道:“一把火烧了,太子不会希望有人发现尸身有假的。” 皮面贴得紧,本该温水浸泡后慢慢揭下,硬撕下来,脸上颈上到处都泛红滚烫。 裴晏轻捧着抹干净残留的黏稠油脂,将衣服塞进她怀里。 “把身上的都脱干净,我去把外头那两个拖进来。” 云英虽有疑虑,但一时说不上来,眼下不是耽误的时候,便就照做。 裴晏将她换下来的衣物放到床上,说他待会儿再回来布置,又仔细帮她把衣领扣好,遮住颈下方的皮面断口。 出了宗子军巡卫的正殿,裴晏刚松了口气,便遇上了曹敦。 “裴詹事怎的在此?”曹敦含笑揖礼,“卢湛说裴詹事恐水,特意与我告假说要去榻前伺候。” 裴晏笑道:“是来了,在我那儿吃饱喝足,鼾声如雷,扰人清梦。” 曹敦也与卢湛同过房,不疑有他,目光扫过裴晏身后那垂着头的内侍。 “那裴詹事这是要去哪儿?” 裴晏捎挪了挪身:“煎些安神汤,兴许还能睡上一小会儿。” “那便不耽误裴詹事。”曹敦侧身让开,但见裴晏换下了冕服,又提醒道,“不过太子有令,任何人不得离开宝严寺。裴詹事不要靠近寺门,以免羽林军不识人,误伤就不好了。” “多谢。” 拜别曹敦,裴晏不紧不慢地走了一段才加快步子。 到了井边,裴晏奋力推开井口掩着的青石,将藏好的麻绳牢牢绑在上头,另一端扔进井里。 “气憋长一些。”他交代说。 云英想了想:“我们一起走。” “宋兄拿的是我签的东宫令,我若走了,天一亮那东西就没用了,我们走不出司州。” 裴晏想了想,转眸又道:“你们先走,待我能脱身了,我会去找你的,只是可能要比先前说的更久一些了。” 云英刚要开口,身后忽地一声冷喝。 “你们哪儿都别想去。” 两人蓦地回头,王昶自廊檐下走出来。 “你竟是个女人。” 王昶右手握上刀柄,冷冷盯着云英仔细打量。他在谷水救驾时就起了疑,当时玉辂车已大半浸没,陛下不识水性却是浮在水面上的。可他又说不出别的有哪儿不一样。 “说,陛下现在何处?” 裴晏挡住她:“陛下大限已至,王宿卫何苦要与东宫为敌,断了自己的后路。” “那日在显阳殿,裴詹事可不是这般低声下气的。” 王昶冷哼一声,缓缓抽出刀,刀尖抵着裴晏的腰身往上,在他左脸轻拍了拍。 “你若与东宫一条心,又何必鬼鬼祟祟呢?” 裴晏笑了笑,负手而立:“王宿卫想要什么,不妨直言。” “待我将你们带去太子面前,你自然就知道我想要什么了。”王昶冷笑着看了眼地上的麻绳,“你们自觉点,免受些皮肉之苦。” 话音刚落,他忽地警觉,朝一直躲在裴晏身后的云英喝道:“你在做什么!” 云英施施然跨一步出来,颦眉软嗔,但开口声音太哑,自己听着也别扭,索性压低了仿效天子声线道:“王昶,你太令孤失望了。” 王昶虽是看着他们从天子房中出来的,但亲耳听见还是有片刻错愕。 犹疑间,眼前寒光一闪。 裴晏忽地从身后抽出一柄短刀朝他刺来。他随手展臂去挡,那短刀竟削进了刀身一寸有余,硬生生将刀卡住。 他提气一挥,将裴晏连人带刀甩开三尺,裴晏左肩撞上井沿,咔嗒一声脆响。 那女人转过身,他伸手掐住她的脖子,将人提起来。 “不自量力。”王昶冷笑道。 没了遮掩,他这才看清楚她的脸。 “我见过你,你是浣衣局送来那个……” “王宿卫!”裴晏勉强支起身,“仅一具尸身,你什么都换不到。” 王昶转头啐了一口唾沫,刚要开口,方才还在手里泫然欲泣的柔弱娘子忽地攀着他的手臂,腰身一荡,双腿跃上他肩头,夹住他的脖子猛地向下一摆。 王昶猝不及防,重重摔在地上。 云英手肘着地,来不及疼,咬牙翻身跳坐到王昶肩上,一只手插入后枕发间,抽出最后一支花钿,朝着他耳前颞颥穴奋力刺去。 “陛下赏我的,现在归你了。” 春水满塘 第197节 王昶胸间发出一声低吼,他猛地将云英甩开,咬牙跌跌撞撞地站起身。 云英暗道不妙,那花钿到底不够长,竟没能刺进他脑心。 身后,井口里突然窜出一道人影,王昶刚一回身,一柄刀没入咽口。 “平哥。”云英惊喜地叫出声。 宋平回身扶起裴晏,低声道:“我看时辰都要过了,想是出了变故。” 按他们的打算,宋平要在庵堂将云英迷晕了藏进密道里锁好再回来易容,所需费时,必须要在子时开始。 裴晏默了会儿,忽地摇摇晃晃地走过去,在王昶腰间翻找出符印,交给宋平。 “你们要快,天亮之前,一定要出洛都。” 宋平一怔,这与说好的不一样。 “那你怎么办?” 裴晏垂眸看着王昶,失笑道:“找个替身,一把火烧了,元琅不会希望有人发现尸身有异的……” 宋平一犹豫,云英看出了异样:“你们有事瞒着我。” 她静静看着裴晏,失笑道:“你是越来越会骗人了,你到底哪句真,哪句假?” 裴晏默了会儿,伸手将她带到自己面前:“没骗你。” 他说着,眼眸忽地转向宋平,云英惊觉不对,然宋平已经拿锦帕捂紧了她口鼻。 裴晏将云英递给他的刀捡起来交给宋平,又抚去她脸上的血渍。 “快走吧,待天亮,一切都要变了。”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12-28 渣男的自我修养:两头骗 第一百四十九章 错付·上 宋平在竭力前猛地钻出水面,急喘了两口气,连忙将云英也捞出水面,她却已没了气息。 这条水道不算长,若她醒着,他们都可轻松潜过来。 可若她醒着,又不会愿意扔下高墙里那个人。 等不及爬出去,他松开麻绳,将她抵在井壁上用力摁压。 “丫头,你醒醒……” 他心下焦急,一时间唤起了旧名。 又渡了好几口气,云英才稍有些反应,将呛进肚子里的水吐出来,倒在他肩上。微弱的心脉贴着皮肉传来,宋平悬着的心总算落了地。 “丫头,我们出来了。” 他抱紧她。 二十多年前也是这样。 兵临城下,弹尽粮绝。公子吃肉,他这个书童啃骨头。从鸡骨头啃到羊骨头,公子就病了,羊圈里的羊也不多了。 他知道,待羊吃完,他就会是那只羊。 他想活,他要逃。他最后一次路过羊圈,顺手牵走了一只打算路上吃。他在许多个饿得要死的夜里举着刀犹豫,他跟自己说,还没到最后,还可以忍忍。 终于有一天,它醒过来,呆呆看着他,忽地脱掉了衣服,伸出自己的胳膊。 “你咬一口,咬一口就不饿了。” 他扔下刀,给她把衣服穿好。 “瞎说什么……刚才有蛇。” 他背着她翻山越岭,瘦小的胳膊搭在他同样瘦小的胸口前。 “你别睡。” 他说。 “仗总会打完的,等日子太平了,总有我们能活的地方。” 蚍蜉夜飞,浓云遮月。 天黑得像永远都不会亮了,但又早晚会亮。 也不知过了多久,苍翠山间升起一道火光,青烟袅袅融入夜空。火光映在白塔上,照亮远方的夜路。 山间,十余个羽林军将最后一名残兵逼上断崖。 他们穿着一样的装束,拿着一样的兵刃,却又分得出彼此。残兵自知死路难逃,扬天高呼一句。 “不好,快拦住他!”领军急道。 可话音刚落,那残兵扬刀指着他们啐了一口血沫子,转身便跳下崖去。 “头,他刚说什么?”一人问。 领军走到崖边往下看了一眼,他虽是北族军户,但生在雍州,族里会说北族话的长辈都死得差不多了,他只能听个皮毛。 “谁知道呢。”他冷哼一声,“下去两个人把尸身捡回来。” 按令,他们本只需埋伏在地宫出口,待怀王府近卫封好洞口再行伏击。可山顶那帮人也不知在搞什么,炸得太早,怀王甚至都还未从地宫里出来。 “动作都快些,天快亮了。” 众人分头干活,领军则在一旁坐下,周身筋肉仍绷得紧实,神色冷峻地扫过眼前这些人。 崩山后,太子又了调些人来,命他们天亮之前必须打通地宫,将怀王的尸身抬出来。来传令的太子卫率特意带来曹敦捎给他的交代,挑几个嘴严的进地宫。 死人的嘴才最严。 他当即惊出一身冷汗,庆幸曹敦这条真金白银砸出来门路没算白走。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远处燃起了山火。 领军心下更加不安,眼下虽已入夏,但前阵子下过雨,日头也不算太毒,按理说不应起火才是。 “通了通了!”一人惊呼道。 领军欣喜地站起身,点了三人拿火褶爬进去,不多时,里头传来一阵惊呼。 “头……里……里面是……” “别他娘的废话,出来再说!”他赶紧大吼打断,地宮里有什么他可不想知道。 声音在幽深的地道里如空谷回音,过了好一会儿,却又没了动静,他忖思片刻,环视身边又点了两个人进去。 正当他屏气凝神望着洞口时,身旁一人惊呼。 “有狼!” 领军愤然踢了那厮一脚:“娘的,狼有什么好叫的!” “不……不止一只……” 他回过头,山道上不知何时围了一群狼,幽绿的眸子在树荫草丛间如繁星闪动。 忽地,一只灰狼仰天长啸,叫声在山谷中回荡,似又引来的另一群狼与它呼应。 “吵死了,先干掉。” 领军刚一下令,那为首的灰狼却俯下身,龇牙咧嘴地朝他们身后嚎了几下便掉头跑了。 眼下正事要紧,领军叫回追出去的人,继续守在洞口,又等了约一盏茶的功夫,地道里总算有了些动静。 “好像出来了!”一人说道。 倏地,一道灰影自头顶的石壁上跳下来。 地道里,幸存的羽林军拖着怀王的尸身往外爬,身上虽有伤,但他兴奋异常浑然不觉痛。 先前下来的三个人已死在这戎马半生的王爷刀下了,所幸崩山时怀王受了伤,他侥幸赚回一条命。 不仅如此,他还发现了地宫里的秘密,待出去后,若能好好利用,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洞口突然跳下来一个人。 “赶紧来搭把手。” 他欣喜地叫道,下一瞬,一只手便插进了他的咽喉,他还未来得及喊出声,便倒在了血泊里。 少顷,萧绍背着刘舜爬出洞口,狼群去而复返,正围着地上七零八落的尸身进食。 萧绍朝着狼群叫了一声,守在高处的灰狼低吼回应,所有狼齐齐抬头,毫不眷恋地围着他们走入深山。 · 怀王死于崩山,尸骨无存,于昭仪陵前办了招魂葬。怀王妃幽愤成疾,于空棺中服毒自尽,刘旭尊母亲遗言,将双亲改葬南郊。 翌日,一辆马车拖着具面目全非的尸身进了太尉府。 三日后,天子出殡,太子登基,刘旭继承爵位,留守京中。 入夏后热得很快,不知不觉已进三伏。 烈阳高照,书房门窗紧闭,密不透风。 裴晏端坐案前作画,额前的汗珠滴在纸上,洇开一大片墨迹。他顿了顿,略一思忖,改田为塘。 房门嘎吱一声打开,裴晏正俯身勾着水草:“我不饿,拿出去吧。” 门口半晌没有动静,他这才抬起头,是元琅站在门口。 “罪臣裴晏见过陛下。”他稽首道。 元琅默然走到案前,拿起他画到一半的画看了眼。 春水满塘 第198节 “元韬在冀州起事了。”元琅淡淡说道,“青州兖州徐州也跟着犯糊涂。元晖调兵守在了扬州与徐州兖州的边界,不进不退,尚在观望。” “梁王虽筹备已久,但徐州兖州近些年风调雨顺,百姓的日子好过,此番起事,必生民怨。” 元琅没让他起身,裴晏便依旧跪伏在地上。 那夜过后,他们便没再见过,是曹敦将他押回府中,交予羽林军看守。卢湛倒是来过一回,守军不敢放行,他们便隔着门墙互道平安。 卢湛说,元琅对外称他救驾时受了重伤,桃儿在家里哭得眼睛都肿了。至于别的,则没有消息。 没有消息才是最好的消息。 “假扮先帝的,就是那个女人,对吗?” “是。” 元琅几不可闻地笑了一声。 “我那晚睡得很沉,安之,我已经很久没有睡过那么沉的觉了。我梦见一只玄鸟,一群面目模糊的人围着它。” “他们拔下它的羽毛,折断它的翅膀。他们栓着它,剖开它的肚子,淌出金色的血……” 元琅望向窗外,烈阳如火,整个屋子都透好似透着火光。 梦里,那些人走了,他踏着血水靠近。 那玄鸟忽地睁开眼,朝他嘶吼哀鸣。 他低下头,手里不知何时握着一柄刀,刀尖上也沾着一抹血痕。 霎时间,金色的血燃起燎原业火,他在青焰中倒下,那玄鸟却缓缓站起身。 双足化为双脚,折翼长出双手,它张开嘴,腹中发出枯槁凄厉却又熟悉的声音。 “孩子……我的孩子……” 元琅低头看着自己的双手。 “是你把我救出来的……”他顿了顿,“你想要那个女人,你与我说,我可以给你,为什么要这样?你可知道,若那晚见你从正殿出来的不是曹敦,会有什么后果?” 裴晏澹然道:“那臣便可成为陛下的刀,待陛下需要剜除痈患时,捡起来清算三族。” 元琅默了会儿,倏地抄起案前墨砚砸在裴晏手边。 “你想死……为了一个娼妇你想死!你过去的抱负,裴公留下的韬略,都不要了是吗?” “陛下难道忘了,十年前我就已经备好了棺木,挖好了坟。是陛下给了我希望,让我苟活了这么些年,如今我只是想明白了。” 裴晏直起身,跪在地上仰头看着他曾经的挚友,耳畔响起当初那跪在县衙堂前横眉冷眼的嘲弄。 大人站这么高,怕是听不清。 他唇角浮起一丝苦笑。 “与她无关。” 元琅竭力抑着怒火:“你还是在怨我。我知道你与裴公一样,只想走正道。可这世道就是如此,只有大权在握的人,才走得通这条正道!我过去瞒着你,你不喜欢,我答应过以后不再瞒着你,我做到了。” “我在京中筹谋的这一切,未曾让你参与过。若我输了,你依旧是裴道成的侄子,崔伯恭的外孙!除了我,他们谁做这皇帝都不会去动这些盘根大树!你仕途虽断,但尚可归隐山林……” 他忽地顿住,余声哽咽:“安之,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我不想同阿爷那样,身边没有一个可信之人……” “那你告诉我,当初谢中丞羞愤自尽,缘何要连带着女儿也一起死?” 裴晏顿了顿,又接着说:“到底是谢中丞杀了女儿,还是有人不希望他女儿活着,杀人灭口时被谢中丞撞见了。” 元琅眸色一凝,脸上那些凄怨神色也荡然无存。 “妙音果然还活着,你是从她那儿知道的。” 裴晏不置可否地笑笑,又绕回方才的话。 “过去我以为只要有明君良策,世道自然便可清明了。可人都有私心,酷吏之所以是酷吏,非人性本恶,只因为他手中有权。北与南,贵与贱,君与臣,官与民……岂是编几本律法便可消亡的。” 裴晏抬起头,眸清如空山新雨。 “我知道你会是明君,我们过去在东山上展望的那些,阿爷留下的韬略,你都会做到的。但这些已经不再是我想要的了。” 他转眸看向窗外,思绪顺着回忆中的涑水河飘远。 他在回忆里换上粗布麻衣,穿过小巷,领了花魁娘子的糖,牵着阿娘离开祖宅。 这世上再无裴夫人,只有一对无名无姓的母子。他带着阿娘走遍大江南北,最终去定海认识他的娘子。 他不再是坐船的官了,兴许没有现在的皮相好看,也不知她还喜不喜欢。 裴晏默了会儿,转头看着他的天子, “我想去我早就该去的地方。”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2024-12-30 裴大人有一个至今仍未能完全实现的理想,太子从未了解他,但他很了解太子。有没有云娘,他们都会分道扬镳。 第一百五十章 错付·下 白霭濛濛,残阳穿不透密林,只有细如针尖的几道光落在洞口熄灭的火堆上。 石洞里,一团冕服扔在角落,血迹干透发黑,四月大的狼犬蜷在上头。 刘舜睁着眼,一动不动地靠在石壁上。 眼底那团血始终不散,目之所及,看什么都是猩红一片……就好似阿姊成婚那日。 那孬种多喝了几杯就大言不惭地说要让她三天都下不了床,一群酒囊饭袋排着队在青庐帐下偷听。他酒意上头,险些掐死一个。 赶走了杂碎,自己却挪不动步,帐中每一声喘息都让他心间缠了许多年的毒藤紧了几寸。直到双眼赤红,最终还是颤着手挑开一道缝,却见阿姊衣衫半解,喘着粗气捆着脚底那已经昏死的新郎。 他露了动静,被她发现,她便让他帮她逃出去。 “我要去雍州找元琮。” 他没作声,目光顺着她肩头的淤痕往下,缓缓伸出手。 他只输了那一次,却永远地把阿姊输掉了。 毒藤在心间饶了一圈又一圈,他咬着牙给她拢好衣裳。 “你这婚事是陛下赐的,元琮不敢要你。” “他会的。” 阿姊握着他的手,带着他,在他惊诧又渴望的目光里缓缓解开那刚穿好的衣裳。 “你也会帮我的。” 他就在那个时候彻底成了阿姊的影子,她要他出征,让他娶妻,要他驻守边关…… 他们从一处来,是这世上最亲近的人。 直到肠穿肚烂,元琮也没有叫过一声,却在崩山时忽地朝他笑了。 “元琅是我的儿子,你被她骗了。” “阿罗来找我那天就什么都告诉我了。她说你就是她的嫁妆,谁娶了她,谁就能更进一步,她问我敢不敢要……哈哈哈……她真的是个疯女人……我现在要去找她了,你也一样。” 山谷有风灌进来,狼犬醒了,摇着尾巴跑出洞口。 不一会儿,萧绍左手拎着两只兔子,右手拖着一条腿回来了。 “太子还在搜山,这里已经不安全了,吃完就得走。” 刘舜这才动了动,他点点头,又冷笑说:“他已经不是太子了。” 萧绍将人腿扔给狼犬,自己则生好火,一刀划开兔身,掏出五脏扔掉。 “我早说过那人不可信。”他将烤熟的兔子递给刘舜,“他身上的气味很复杂。” 刘舜默默吃完肉,扶着石壁站起来,试着走了两步。 他伤得很重,忘川水都浸过了脖子,硬是被萧绍给捞回来了。但萧绍是走到半道上察觉有异赶回来的,萧绍本就智识有欠,救人心切,杀人也就没了讲究。 满地碎尸,凶手是谁不难猜。 再者他死不见尸,元琅是不会安心的。他们随着狼群一道躲藏,换了几处地方,伤自然也好得慢。 待站稳,刘舜让萧绍去把马牵过来:“元韬手里那些酒囊饭袋撑不了多久,我们该回怀朔候着了。” 战马认出了主人,恣意地嘶鸣起来。好在那日把它给了萧绍,不然,这辈子恐怕是见不着了。 刘舜轻抚着马鬃,心道人还不如这些畜生靠得住。 指腹忽地停下来,他想起了一些事,霎时间神色淡下来。 萧绍忽地说:“下葬的是一具男尸,丫头或许还活着。” 刘舜转头扫了萧绍一眼,萧绍坦然又问:“要不要先与世子见一面?” 刘舜笑了笑:“他平素嫌我苛责他,就让他多当一阵子怀王,好掂清楚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他说完,用力拽着缰绳跨步上马。萧绍朝洞口吹了哨,啃着腿肉的狼犬立刻追了上来。 暮霭沉沉,山道上亮起一只只幽绿的眼睛,目送着没入浓雾的同伴。 · 战事虽在大江以北,然兵戈一起,各州都严阵以待。往来商路尽断,流民四起。 自洛都南下,本就关卡重重,云英醒了之后又不肯走,宋平随身带的迷药有限,只得将她绑起来,扮作人牙,花了快两个月才踏进扬州地界。 可秋收一过,扬州也开始戒严,陆路越走越险。宋平沿途逢观便进,总算在横阳县遇上了玄元子。 “哎哟哟,你也有今天……” 玄元子幸灾乐祸地在云英面前晃悠,话还没嘚瑟完,云英猛地抬膝,正中他裆下。 宋平赶紧将她制住,回身安慰:“抱歉啊沈兄弟。” 春水满塘 第199节 玄元子龇牙咧嘴地缓过劲来,横了一眼云英,这才说:“去岁顾廉死后,扬州府兵一分为二,那秦攸只要去了水军,元晖当时还以为自己赚了便宜。可在扬州行商,傻子才走陆路,他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梁王前阵子派来好几拨说客,我看元晖就快顶不住了,你若再晚来十天半个月,怕是连我们青衣道的船也不让出海了。” 宋平赶紧道谢,玄元子低声道:“元晖不信任我,安插了不少他自己的人入教。我只能安排你们上那条去原丰的船,不能交代太多,会让元晖的人生疑。到了船上,你就得自己想办法了。” 身后突然安静,宋平警觉地回身看了眼绑在廊柱上的云英。 “还请沈兄弟帮忙再给我备些迷药。” 玄元子抬眸扫过云英阴冷投来的目光,眉眼一弯,欣然拍胸。 “放心,管够!” 底舱大部分装了粮,所剩无几的房间里都挤满了人。待商船出永嘉入晋安,在温麻县施了半日的粮,这才稍空了些位置。 宋平给掌舵的塞了几吊钱,换来一间单独的暗房。明日一早才走,船工们大都上岸找乐子去了,难得没什么人,宋平便把云英嘴里的麻团取出来,让她好好吃些东西。 “夷州与我们想的不太一样,那边没有皇帝也没有官,只有神官,神官都是娘子,他们不成家不分家,一个娘子会有许多个男人,生了孩子也只有阿娘,没有阿爷。你会喜欢那个地方的。” 他吹凉了米粥喂到她嘴边。 “不过程七说,夷州人分山而居,互不往来,虽不太开化,但各个骁勇,男女老少都能提枪拼杀。那些与我们一样渡海逃难过去的南朝人,都只能在石崖附近风餐露宿。陆三便是被这事给拖住了,他在那边挑拣出二十多个青壮,说要逐个击破,将那些夷州人都收拾服帖,再迎你去做他们所有人的神官娘娘。” 云英别开头:“你要么这辈子都绑着我,要么现在就放我回去。” 宋平叹了声,伸手卡住她下颌,强行灌进去两勺。 “你回去又能怎样?裴大人自身难保,刘舜也已经死了,没有人能保护你,你谁也救不了。” 宋平见她眼里噙了水花,没忍心继续说,默了会儿才道:“这些话,原本该裴大人与你说,他算是我的恩人,你算是我自私吧。云娘,你不要辜负裴大人一番心意。” 舱门外有些声响,宋平将麻团重新塞进云英口中,一转身,先前同屋住的大娘移开了舱门。 大娘先是一愣,旋即干笑道:“郎君原来在呀?” 宋平警惕地打量:“大娘有什么事么?” “我还以为郎君随他们一道去岸上喝酒暖身子了,想着拿些吃的来……” 大娘瞥了眼那地上绑了手脚的娘子,泪眼涟涟,煞是可怜。 这两人是在横阳上的船,说自家娘子有疯病,会咬人,去钱唐山阴永宁都看了,治不好,只能带回老家。他们挤同一间房,这娘子时常与她对视,神智清明,模样也生得好。她活了几十年了,疯女人见过太多,这分明就是被拐子掳来的良家妇。 但她家那口子说这郎君看着斯文,出手狠辣,叫她莫管闲事。 男人真是越老越窝囊,他怕是就早忘了十多年前他们被拐子顺走的那个囡囡了。 她十月怀胎的一块肉啊……若还活着,应也有这么大了。 “不劳大娘费心。” 宋平冷冷地关上门,贴在门边,确认人走远了才继续给云英喂饭。 翌日起航,风平浪静地走了大半日,昏时突然变天,黑云压顶,商船在巨浪中左右颠簸,船工挨个下底舱敲开门,让所有男子都上甲板去拉帆垂锚。 宋平刚走,舱门又被拉开,一束光漏进暗房里,大娘赶紧凑上前,低声唤醒云英,取出她口中的麻团。 “丫头,那郎君是你男人吗?” 云英下颌顶得酸疼,闭着嘴摇头,眼底迅速盈出泪光来。 “我就知道……” 大娘叹了声,伸手给她擦干净唇角漏下来的口涎,云英泫然道:“大娘,你行行好,你帮我解开。我家中孩儿才刚断奶……” 大娘蹙着眉:“你这嗓子怎么……” 云英心下一忖,提气抽泣道:“他怕我叫唤,他说娼馆做生意只看品貌,嗓子留着也没什么用,横竖卖几回不哑也哑了。大娘,你救救我。” 她说着,扬起被捆住的双手。 “狗东西!”大娘啐了声,伸手却又犹豫,“船上那些伙夫脚工他也都打点过,我可不敢放你。再说了,这在海上,你能跑哪儿去?” 她想了想,从怀里摸出半片铰刀,小心护着刀口放进云英掌心。 “你藏好了,等你们在原丰下了船,寻个好时机,趁他不备……”大娘警惕地回头看了一眼,又细细叮嘱,“往喉咙口刺,不要戳肚子……” 船身颠簸,舱道里的灯笼也跟着摇晃,火光在她满是沟壑肉丘的半张脸上来回。 “船上这些老鳏夫没几个好东西,盯着你的人可多着呢,一定要等你们上了岸再动手,记住了吗?” 云英点点头:“记住了,谢谢大娘。” 大娘将那麻团重新给她塞好,温柔地给她理好鬓发,苍老却清凉的眼里升起了薄雾。 “愿青娘娘保佑你。”她说。 转眼便已入冬,洛都下了一场早雪,桃儿抱着狐裘被拦在熟悉的门外。 “陛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扰裴詹事养病。” “我不进去,你们帮我送进去也行。”桃儿将狐裘和手捂递上,想了想,又摸出两颗金珠子,给门口这两尊门神一人分了一颗,“麻烦两位了。” 新君即位,原本的太子卫率并入宗子军,又改了过去的规矩,让卢湛暂领宿卫一职。负责看守的这二人虽非出身东宫,但也认得这是卢夫人。 两人将金珠退回,东西也没接。 “卢夫人请回吧。” 桃儿垂下头,她来过许多次,次次都被挡在外头。前几日来,正遇上那跛脚的薛太医从里头出来,听说阿爷染了风寒,她这才连夜做了几身御寒的衣裳。 卢湛总不肯跟她说实话,只说阿爷和陛下有些争执,待他们谁想通了就好了,在家中总好过在牢里。 哭声随风越过高墙,裴晏指尖在棋案上轻叩几下,叹了口气,接着落子。 不多时,院门打开,卢湛抱着一袭狐裘进来,坐在棋案旁,安静地看裴晏左右手对弈。 “你让桃儿别来了,白跑一趟,回去还得被你府上那嬷嬷絮叨。” 卢湛嘟囔道:“说过了,她不听,我总不能栓着她。” “那你就肃正些,说她若再来,我就得住牢里去。” “那又得哭了。” 裴晏抬起眼帘,转过话头:“陛下有旨?” 卢湛点点头,他抿着唇,忖思半晌才道:“豫州大捷,梁王退回冀州,来使议和,细作报说青州大雪,粮草有些耽误。陛下没答应,但江州去岁水患严重,也需休养生息,便命人加固城墙,暂且守着。我军回朝后论功行赏,然太尉却以虎贲军过去的军规为由将犒赏名单换去大半。他们在朝会上僵持不下,朝臣也各有各的心思,崔司徒因为陛下早先驳了几次他举荐的人,又嫌陛下要赏的人里有几个甚至是庶民之身,竟与太尉站到了一边。” 裴晏冷哼道:“自己女儿都不管的人,倒管起别人犒赏庶民了。” “陛下也是这么说。” 卢湛笑道,但见裴晏脸色一凝,他又正了正身子继续说:“陛下力排众议,太尉便称病不朝,陛下月初下诏,将秦大哥调回洛都。” 裴晏拧起眉:“那扬州水军……” “交还给吴王。” 裴晏默了会儿,轻笑道:“吴王若从扬州发兵,徐州兖州腹背受敌,梁王在冀州撑不了多久。届时再以利诱之,只要徐州兖州肯归降,梁王就大势已去了。” 卢湛轻应了一声。 裴晏将黑子一一捡去,垂眸看着棋案上剩下的白子。 “说完了?” “陛下前两日已命裴中书请媒纳采,婚期大抵会定在明年开春。陛下说,他已有良策,但暂不可走漏风声,还请阿爷先委屈一下。他说他答应过你的事,断不会食言。” 裴晏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口饮尽,笑了笑说:“他是君,我是民,我有什么好委屈的?” 高墙外,时有抽泣,像个不认命的女鬼。 “快些带桃儿回去,再哭,嗓子该哑了,我也听着烦。” 裴晏想了想,给这傻小子支了个招:“你与她说,忧思过重,是怀不上孩子的,让她少操些闲心。” 卢湛脖根微红,含糊应了声匆匆离去。 院门关上,周遭重归阖静,裴晏拿起狐裘,望向院中,薄雪已化,枝头凝着青白的霜花。 心安是归处,他已在樊笼中待得太久了。 第一百五十一章 结发为夫妻 冀州休战,将士凯旋,洛都总算解了禁令,重开东西市,四通市也久违地热闹起来,甚至比以往更热闹。夜夜笙歌到天明,就连除夕守岁,也宿满了不归家的风流鬼。 一直忙到将近亥时,赵娘子才得空安排人把暗房里存了快两个月腌臜都清出去。 这些过了季的花在后院里一字排开,冬日里臭得没那么快,但她好像还是闻见了不堪的气味,几欲作呕。 赵娘子捂着口鼻别开眼,悄无声息地嗟叹。 她向来不爱做这些兵痞子的生意,个个都跟中元夜放出来的恶鬼,几百年没见过女人一样。命贱归命贱,好歹也都是她精挑细选教出来的丫头。 可再美的解语花也有谢的时候,命好遇上贵人,折回去兴许能有个善终,又或者如她一样,搭上一艘船,做个剪花人。 但这船能走多远,她也说不好,兴许日头一转,也就是草席一裹的事。 小厮叫来两个收泔水的,指挥着将尸身都抬上板车,趁夜拖去南墙外的乱葬岗。 律法虽严,但见不得光的地方自有见不得光的规矩。 也不是谁都那么不讲道理,非要为了几条贱命闹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的。 “怜儿不如也一道送出去?”小厮问道。 赵娘子有些犹豫,怜儿毕竟是得过贵人青眼的。 裴晏一直是东宫的左膀右臂,过去也不是没被贬过,如今马上就是太尉的孙婿了。 眼下朝局与那洛河水一样,薄冰之下暗流涌动。 新君即位不到半年,朝中已换了许多新面孔,官虽都不算大,但个个都是要职。 万一那活阎王哪天位极人臣来向她讨人,她上哪儿给他弄人去? “当真治不好了?”赵娘子问道。 小厮嘴角一撇,神色有些嫌弃:“治好也就剩半条命,倒还不如死了干净。” “也是。”赵娘子叹了声,“那就一起吧,动作快些,莫让人给盯上了。” 浓云遮月,密雪霏霏,夜路黑得望不到头。眼看就要到了,车轮却撞进石缝,裹尸的草席松开,尸身滚落下来。 春水满塘 第200节 冯麻子骂骂咧咧回身去捡。 “哟,这个还是热的。”他惊喜地叫着,忙招呼跛子把其余的推上坟岗。 扒开衣裙,一眼看见那掩在华服下的伤,冯麻子忍不住一哆嗦,骂道:“娘的,这些狗杂种可真够畜生的。” 数九寒冬,胯下的家伙早就缩成一团,怎么弄都硬不起来,他急得直冒汗,眼尾瞥见跛子没动,便又骂道:“别他娘的在那儿杵着!” “她已经死了。”跛子说。 “少管老子的闲事!”冯麻子恼羞道。 跛子是新来的,但什么脏活烂活都接,出手也大方,赌坊里赢的钱一半请兄弟们喝酒,另一半孝敬蛇头牙郎,很快就在四通市里混熟了。 可他不喜欢这家伙,嗓子跟吞过炭似的,说话也阴森森地,挣了钱不吃不喝不嫖妓就算了,老想抢他这送泔水的脏活,图什么? 跛子应了声,抬起板车走远。 冯麻子用力搓了搓手,搓热了又握着套弄了会儿,下头的兄弟总算昂起了头。他兴奋地凑上去,深吸了一口脂粉气,刚挺起身要进去,脖子上忽地伸来一只手。 不等他反应过来,咽口一凉,热血喷薄而出,悉数浇在那朵刚谢的花上。 冯麻子倒下去,抽抽两下再不动弹。 跛子抹干净刀,站直了身,脚也不跛了,望着红白相间的怜儿,眼底露出一抹凄色。 “抱歉啊,弄脏你了。” 云英将冯麻子的脸砸烂,扒掉衣服推下山崖。 回到洛都已有月余,她先靠着程七那手千术在赌坊挣了些钱,又在暗娼馆搭上了几个牙郎,花了些功夫,混上这送泔水的活。 寅卯之间,她会推着泔水车从裴晏家后巷路过,可看守的宗子军个个警惕,别说混进去,稍靠近些都要厉声驱赶。 好在明日起,她便就能顶冯麻子的班,进内城去运泔水。太尉府那么大,下人那么多,总能寻出个机会让她鱼目混珠。 云英捧了一把雪洗去怜儿脸上脏污,将她抱上板车。 洛都城郊有不少弃尸的地方,这一处离四通市最近,过去曾和她一道在白姨手里学艺的娘子,有许多都葬在这儿,她原本也以为自己早晚会躺在这里。 临近子时,云英挖好坑,埋了那些可怜的娘子,坐着歇了会儿才从背囊里拿出备好的黄纸。 “棺材呢就没有了,也不知道你们叫什么,多出来的这些都烧给你们,一起拿去孝敬阴差,下辈子都别再做人了。” 她顿了顿,想起也还是有个知道的,便从火堆里捡回一张来,咬指写下怜儿的名字。 她知道裴晏为什么选中怜儿,知道他留了不少钱给怜儿,也知道怜儿因他这份垂怜引来了许多麻烦。 他与她一样,空有一副好心肠,谁也救不了。 祭过孤魂野鬼,云英换了处干净的地方,依次给故人烧纸。烧到最后,还剩下两叠用金漆抄的经文,过去只用抄白姨这一份,如今…… “还指望你给我烧纸呢,你倒比我先死了。” 刘舜的墓在南郊,可她知道他死在邙山,她便朝着邙山的方向磕了三个头,将最后这两叠纸扔进火堆里。 金漆在火光中炸着花,云英下意识捂着胸口的短刀,跳船时她只拿走了王昶的令牌和这柄刀。 柄鞘上的玉石早就撬下来换了沿途的盘缠,鎏金雕饰也尽数磨去,只留下了利刃。 这是她第一次给他烧纸,大概也是最后一次了。 “下辈子做我阿爷吧。” 青焰扬起灰烬,穿过细雪,飘向远方。 夜雪如扯絮分棉地往下落,裴晏烧完了最后一张画,周身已盖上厚厚一层白霜,沾着许多麻纸烧出来的灰烬。 他终日无事,数月来攒下了许多画。 只可惜夷州并非南朝治下,风物记载不多,他只见过扬州的海,便就着定海与小东岛的地貌风物胡画一通。 青山环抱,绿水长流,男耕女织,悠然自得……都是他梦里的桃源,是他诉往远方的衷肠。 子时已过,裴晏正要回房,院门忽地推开,卢湛牵着桃儿站在门口。 桃儿已许久没见过他,眼眶霎时就红了,也顾不上那些礼数,扑上来就抱着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卢湛解释道:“夜里宫宴结束后,陛下感念今日除夕,特准我带桃儿来陪阿爷守岁。她早就睡了,被我叫起来急急忙忙备了几碟小菜,结果临出门又想起忘记带她做给阿爷的新袄子,来回折腾,这便晚了,菜也凉了。” 他抿了抿唇,转眸道:“阿爷就凑合一下吧。” 桃儿连忙松开裴晏回头睨他,还带着哭腔数落:“怎么能让阿爷吃凉的!” 卢湛悻悻挠头,裴晏看出他是有意支开桃儿,便也帮腔说自己饿了,让桃儿去后厨热一热。 他笑着抹了抹桃儿脸上的泪痕,低声道:“外头还守着人呢,你这么凶他,叫人家听见了,你说他往后这脸该往哪儿搁好?” 桃儿脸一红,拎起食盒便跑。 卢湛含笑目送娘子走远,赶紧解释说:“桃儿也是见了阿爷才这样的,她平素在家已端庄多了。” 裴晏想起那日去宝严寺的情形,神色淡下来。 端庄。 他见过许多端庄的夫人,他的阿娘也是其中一个。 “有话就赶紧说吧,生个火也要不了多久。” 裴晏领着卢湛进屋,卢湛赶紧说穆太尉松口不要他入赘了,改行寻常嫁娶之仪。 “我并不在意这些虚名,让陛下费心了。” 卢湛抿着唇:“陛下说,待穆娘子有了身孕,再给阿爷安排差事。” 裴晏拨着炭火:“她不会有身孕。” 他顿了顿,又道:“我还留在这里,只是怕云娘他们尚未离开江州,不想令陛下迁怒。穆娘子癔症难愈,已是不幸,不该再遭生育之苦。待我走了,她改嫁也好,过继个孩子继续做裴夫人也好,都随她。” 卢湛一时没听明白:“阿爷要去哪儿?” 裴晏抿唇未答,卢湛想了会儿,似乎有些明白了,忍不住劝道:“秦大哥一卸任,博陵郡就连失三城,虎贲军中有不少人都与北方军镇走得很近,刘舜虽死了,但那些簇拥他指望他的人还在,他们涌向了别处,不希望这仗结束得太快了。陛下正是缺人的时候,阿爷是陛下最信任的人……” 裴晏打断他:“这些话是谁教你的?” 卢湛心虚地别过头:“没有人教我。” 裴晏顿了顿,叹说:“我不怪你,也不让你难做,但你也不用说了,如实复命便是。” “真的不是陛下……”他嘟囔道。 裴晏没再应,炭火越拨越旺,卢湛双颊烤得温热。 自他任宿卫,夜里都不能离宫,只有白天能抽空回家去看看。陛下叫他带桃儿来这儿守岁,他本是高兴的,却在宫门见到秦攸。 他记得秦攸在破庙与他说过的秘密,他不敢看他,秦攸却叫住他。 “这世上没有权势得不到的东西,陛下只是暂且还未找到能让裴大人心甘情愿低头的把柄。裴大人如今是官也不想做了,陛下若寻不到那个女人,你觉得在这京中裴大人还在意谁?陛下又会盯上谁?” 他看着秦攸走入宫门,心口如压了一块巨石。 “阿爷既担心云娘子,何不往上走,往前看,阿爷站得越高,才越能给她们遮阳挡风不是吗?” 裴晏抬起头,他又忙解释道:“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只是……我只是希望大家都好。” 裴晏笑着拍了拍他左肩。 “我相信你。” 桃儿提着食盒欢喜雀跃进了院门,两人默契地噤了声,未再多说。 瑞雪兆丰年,开春后暖得很快。钟祺遣人将正院修缮一新,裴晏也出了回门,亲自去太尉府纳征请期。 穆坚本就年迈,捧在手心的儿子孙女接连遭难,气色大不如前。 报了仇又如何,弘儿回不来,明月也好不了。 最要紧的事,他发现这小皇帝的手早就伸进了虎贲军,或是更多的地方。对上合纵连横,专挑卢骞那般族荫广泽京中却已无高塔的笼络,对下论功行赏不计门户,冀州的仗一打,那些下等军户个个挤破了头想做第二个秦攸。 倒是颇有些像先祖当年草原上征服各族时使的那些把戏。 裴晏行完礼数,穆坚颇是满意,二十多年前被裴玄拒婚的那股怨气似也一并舒了。 行过四通市,明媚春光透过车帘落在他掌心。 远处忽地一声响,马车很快停下,路口抬着泔水桶的板车卡进了石缝,桶身倾倒,底部没倒干净的污水淌了一地。 随行的宗子军禁卫扬鞭呵斥,催促那推车的跛子赶紧让道。 “行了,莫要伤人,我们改道吧。” 裴晏挑起车帘制止道。 跛子连忙走到车前,颤声道谢。 “多谢官人……” 他抬起头,车里的贵人正巧放下车帘,视线似是交融了一瞬,又好似没有。 赶车的守卫一鞭子抽在他脚边,掉头改道。跛子叹了声,蹒跚站起身,在众人围观下,佝偻着身子去捡躺在地上的泔水桶。 身后,金丝银珞的车帘又再挑起,裴晏探出头拧着眉回看路口,直到马车转了弯,才坐回原位。 而后大半个月都风平浪静,迎亲当日,墨车一进内城,浓云便遮去了朝阳。 裴晏仰起头,这与他梦里的情形并无二致,只不过梦里他身着锦衣,手缠铁索,而眼下,手缠铁索的却是新娘子。 穆明月在左右两名侍女的搀扶下缓步走出来,面带惊恐地被送上墨车。 一路上,后车时有惊声尖叫,然所有人却好似都没听见。 昏时礼成,裴晏命那一直在侧搀扶的侍女将穆明月身上的铁索解开。 侍女犹豫道:“夫人惊悸未定,解开了恐不好行房。” 裴晏不想多做解释,仔细看了看穆明月,年岁比桃儿还小些,但同样力气大,挣得手腕上都勒出好几道红痕。 他叹了声:“先把手松开吧。” 侍女应声解下铜锁,裴晏轻声哄着给穆明月撘过脉,给了个安神的方子让侍女吩咐后厨煎药,又让她去取来金针。 扎过针,服过药,穆明月总算安然睡去。 裴晏打发走候在青庐内外的侍女,靠在凭几上,恍惚似仍在梦中。 喜烛渐渐熄了,帐中顿时漆黑一片,竟是半点月色也见不到。 春水满塘 第201节 裴晏胸口沉闷,他走出青庐,浓云压顶,最快今夜,最迟明早,定有一场大雨。 远处花厅里的宾客似也都醉了,喧闹声小了许多。 眼角掠过一抹茜色,侍女去而复返。 他捏着眉心,头也没回地说:“都说了不要守在这儿。” 他这儿没有下人,侍女侍从一半是钟祺安排的,另一半则是随穆明月嫁过来的。各有其主,都不是他。 “大人要我去哪儿?” 侍女答得气若游丝,这声音他好似在哪里听过。 裴晏转过头,四目相交,周身的血霎时间齐齐涌向心口。 第一百五十二章 嬿婉及良时 暗金涌动,电光在密云间穿梭缠绕,闷雷声声,从耳畔敲至心口。 裴晏如梦中那般一点点挪到那人跟前,望着这张陌生的面孔,千言万语涌到嘴边,不知哪一句该先出口。 “你……” “热汤已备好了,大人可是要叫水?” 她欠身打断,侧后十丈外,三名巡卫正朝着这处走来。 裴晏稍定心神,应道:“嗯,夫人睡下了,莫吵醒她,我自己去浴堂。” 浴堂离他常住的书斋不远,从正院过去反倒需过院穿廊,沿途层层守卫握着刀朝他抱拳施礼,寒光冷眸,无一不在提醒着他,这牢笼他们已出不去了。 浴堂也有两个侍女候着,今晨起行也是这二人伺候更衣。府里这些人都是钟祺从宫里带来的,聪慧机敏,对他的作息喜好亦了若指掌。 添好水,脱去喜服,身上仅剩下单薄中衣,裴晏叫停左右。 “留一个人伺候就行了,不要守在门口。” 新妇是用铁链绑着送进青庐的,郎君衣衫齐整地带着媵婢来浴堂,心思昭然。那两个侍女相视一眼便恭顺退了出去。 待脚步走远,云英上前握着他衣襟,指腹刚滑过胸口,手腕便被紧紧摁住。 他的手比她还凉些,上上下下仔细确认过一切安好,这才将她揽进怀里,垂着头,脸贴在她耳畔。 他身上也是凉的。 “为什么要回来?” 云英没应他,双手顺着那凸起的背脊一点点往上揉摁骨节,晏晏笑道:“我就说那死断袖靠不住吧。自己坐上了皇位,倒连口吃的都舍不得给你了,瘦这么多。” 裴晏松开她,小心翼翼地捧着她易过容的脸,生怕压坏了刮破了。 “你嗓子这般低沉,就算瞒得过府上这些宫里来的,也瞒不过同你一道从太尉府过来的。趁着正堂那些来贺宴的还没走,你换身衣裳混进他们带来那些侍从里……” 云英打断他:“刚还说要人伺候的,我走了,你想谁伺候你?” “云娘!”裴晏压低声,双眼通红,“过了今晚,就走不了了。” 她推开他:“我既然回来了,就没打算要走。” 云英走到浴桶旁,俯身蘸了些热水,双手顺着发际抹下一点皮面,四指扯住边缘一点点撕下来扔在地上。 “我最讨厌别人做我的主,要死要活,我自己说了算。与其经年累月的守活寡,还得想方设法地打听你死了没有,那我不如死了算了。” 水光映上微红的脸,好似个羞赧的新妇。 洗去残余的油膏,她才回身重新牵起他,两副冰冷的身子渐渐贴紧。 “你说要跟我成亲的,不作数了是不是?” “不是……” 她望着他笑,踮起脚去吻他,热泪顺流而下,滑入唇瓣,顺着口舌咽进彼此身体里。 待一口气绞尽,她又勾着唇角,伸手抚去他眼底残余的水光,取笑道:“人家话本里讲,新妇娇怯,头一回在男人面前脱个精光,一时又急又臊,蛾眉轻蹙,盈盈欲滴。这一哭啊,勾得那通红滚烫的玉龙又更……” 裴晏猛地拧了一下她腰身,将那些不堪入耳的荤话断去,云英抿嘴笑了笑,一口气沉下去,提起来时忍不住岔了声,眼底也泛起了水光。 她用力咬唇忍了会儿,颦着眉,拼命挤出个笑来,接着方才的话说:“你也不是头一回了,装什么清白?” 话音一落,眼角的水珠子也不争气地落下来。她迅速抹干净,挤着笑想继续说,却再也说不出什么来,眼泪如溃堤,一发不可收。 她将头埋进他怀里。 “你给我记着……只有我能扔下你,你不许推开我,也不许死在我前头。” 裴晏一时声嘶难言,只能抱着她。 她也抱着他,贴在他胸口,澹然含笑:“生生死死,非物非我。人也不是活得久就快活了,我这辈子什么都有了,我没什么遗憾的。” 她牵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上。 “但你不许死在我前头,就当是你骗我该遭的报应。你要是食言,我这辈子,下辈子……永远都会是那铁钩上的肉渣子,半斗糠都换不来的碎骨头。” 裴晏拧起眉:“哪有起誓咒自己的?” “谁叫你不信菩萨,你起了誓也没用。但我信,我就要这样,你不想我落进狗肚子里,你就答应我。” 裴晏垂眸望着她,摸了会儿,勉笑着点点头。 “我答应你。” 惊雷骇电齐坠,九霄暴雨倾盆,檐下鸂鶒相拥。 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 潺潺春水顺着沟壑没入深塘,风雨掩住了喘息,盖过了伤痛,在他们相交的每一处翻涌满溢。 待雨势渐收,屋外也渐渐静下来,暴雨来得虽急,却下了许久,寰宇间尽是水雾湿气,细嗅又裹着些淡淡的腥膻。 云英倚在裴晏怀里,一时间谁也没有开口。 但这片刻的宁静很快起了波澜,屋外有人踏着积水款款而来。 “裴詹事。” 裴晏听出是钟祺的声音,可未时迎客,钟祺并没有来。他捡起散落的衣物给云英披上,定了定神才问:“钟常侍是何时来的?我怎么没见到你。” “裴詹事忙着照拂佳人,自然见不到。”钟祺笑了笑,“陛下请裴詹事移步正堂。” 裴晏眉间一紧,云英握紧他的手。 天还没有亮,蜉蝣的命数却已到了尽头。 裴晏一时没应声,钟祺似笑非笑地又说道:“里头这位娘子还请留在这儿,等候陛下发落。” 少顷,裴晏走出浴堂,钟祺躬身施礼时,眼尾瞟过门后,身子僵了一瞬,很快恢复如常。 “裴詹事请。” 钟祺手一挥,一旁候着的几名宗子军立即站到了浴堂门外。 暴雨虽停,但浓云未散,天昏地暗,无星无月。 越靠近正堂,越能闻见黏腻湿气间那令人作呕的腥膻。直至穿过最后一道墙,一颗血肉模糊的头颅挡在了路中间。 裴晏瞠目驻足,钟祺一脚将那颗头踢开:“裴詹事,莫让陛下等久了。” 正堂更是一片狼藉,那些昏时还在举杯同贺的宾客,如今都七零八碎地不分彼此。 人间炼狱,不外如是。 堂前,元琅身着绯袍金带负手而立,卢湛候在一旁,手中环首刀还在滴血。 裴晏走上前, 元琅挥挥手,钟祺便领着卢湛退到外头。 “刘舜偷梁换柱救下了萧绍,可那畜生依旧怀恨在心,去而复返,趁夜潜入你府上,幸得你的好女婿拼死保护,你才留了一命。待天亮,贺彰会带着廷尉前来问询,你若是不想说,那就说什么都不记得了,我会让薛彦之来给你诊脉。” “你早就打算好了?借婚宴将他们一网打尽,好给你的人腾位子。” 裴晏哑声问道。 今日喜宴,虽未办在太尉府,但来贺的大多都是追随穆坚的虎贲军将领和北族军户。 “可如此你虽接管了虎贲军,却又如何与朝臣交代,与宗室交代?你不怕北面军镇借此举事吗?” “他们早就反了。” 元琅垂眸望着裴晏脚边,衣摆叠在一滩肉泥上,血渍顺着丝线不断浸染。 “这些人一心想复旧俗,他们不要安乐,他们要烧杀抢掠,想靠军功享尽富贵。但这军功也不是他们的,是那些寒门军户用命填出来的。只有这些蠹虫死干净,那些真正的栋梁之材才出得了头。” “那也不该……” “惟克果断,乃罔后艰。我给过他们很多机会了。再者,也好提点提点朝中那些不愿施行均田,或是阳奉阴违的世家。” 元琅打断他,俯身拎起他染血的衣摆,用脚尖拨开地上的脏污。 “安之,这也是你阿爷的心愿。他选择先帝,就是因为只有手腕强硬的君主,才治得了乱世。太祖以为南朝亡了,乱世就结束了。不是的,只有那些旧秩序都死干净,乱世才真正结束。至于宗室……” 元琅笑了笑,他仰起头,眉眼一改往日绵善。 “他们不就是嫌我孱弱怀柔吗?他们看走了眼,该高兴才是。” 裴晏忽地一顿:“穆娘子呢?” 元琅幽幽看着他,默不作声。 “她才刚及笄!” “你过去不是说想娶那个女人吗?我让明月给她腾个位子,不好吗?” “你疯了……” “安之,我知道你打算好了要一走了之,可我还有许多事需要你相助,你不能走。我说过了,你想要那个女人,我可以给你。” 元琅神色微凝,卢湛是难得的良才,忠心不二,又可牵制卢骞,他多少有些舍不得。那女人能回来,是天也助他,可他却高兴不起来。 裴晏绝望地闭上眼,他总算是彻底明白了,不是他心境变了,而是他们从来就不是同路人。 “陛下雷霆手段,势在必得,何愁大业不成?我只是个妇人之仁的无能之辈,你高看我了。” 春水满塘 第202节 元琅默了会儿,沉声叫来卢湛:“去把那女人带过来。” 卢湛正犹豫着,裴晏却道:“陛下不用费心了,云娘不喜欢我做官,我答应她不做了。她不是贪生怕死的人,待她走了,我自会随她去。” 晚风徐徐,浓云散开,淡月如银玉,在他们之间划出一条天河。 浴堂里,云英穿好了衣裳,她倒是不担心裴晏,那死兔爷要杀也该先杀她。 可到底是什么时候露了行踪? 约莫过了近半个时辰,屋外守着那几个宗子军忽地撤走了。她贴在门边静静听了会儿,忍不住挑开一丝缝。 真的走了? 她蹙眉忖思,试探地打开门,探出半截身子,确认过周遭,这才快步跑向正堂。 穿过一面面高墙,踩过一堆堆残肢,她总算在青庐前找到了裴晏。 素白的喜服早已染得乌黑,周遭浓郁的腥膻,熟悉的情形,也令她胸中作呕,浑身战栗。 她走上前,看见帐中的尸身,心中顿时升起一团火。 那是她拼了命才从萧绍手里抢下来的丫头,是金尊玉贵的娘子,到底也还是没救下来。 云英钻进帐中,替那新妇理好遗容,捡起掉在地上的团扇,仔细擦干净血迹,回到裴晏面前。 “人家都说只有拜过天地,死了才有归处,不然就是孤魂野鬼。我嫁过好多回,但没有拜过礼。” 她举着团扇,挡住自己的脸。 “是不是这样?” 裴晏握住她的手,扇面染了血,映得她的脸也血肉模糊,同他梦里见过的那样。 扇面缓缓移开,她抱住他,眼底的水光在银辉下灿若繁星。 “我不是孤魂野鬼了。” 第一百五十三章 蜉蝣 春夜里一场暴雨,洗去了沉疴烂痈。 紧接着洛都戒严十日,利刃将那些露出来的脓疮一并剜了个干净。许多人消失在夜里,更多的人匍匐在刀下。 太尉穆坚在最后一场春雨中病逝,新君亲自扶灵,十里相送。 待丧事办完,穆氏子侄搬离内城。爵位仍在,但兵权已尽数归入皇帝手中。 云开日出,万象始新。 朝野间刚唱了几日太平箫鼓,北境就传急报。柔然得知刘舜死讯,又闻冀州起事,想分一杯羹,一举撕毁先前约好的合议,举兵犯境。 不出半月,六镇已丢其三,过去十年死了多少人才守住的疆域如同一个笑话。 元琅颇是头疼。 南边山多,打仗因地制宜,许多四两拨千斤的战术都有机会施展,有时仅百余人的精兵也可打出奇袭。但北地广袤苦寒,没有捷径可走,需得万众齐心。 可他手中一时也挑拣不出谁有能耐代替刘舜。 初战若不能大捷,军心则更难聚拢。 三个月,殒了两名主将,战线一退再退,朝堂上难免也有了些风言风语。 先帝当年拖着病体都能亲自领兵将那些有反心的同胞兄弟斩尽杀绝,今上年轻,却只能假手于人。如今腹背受敌,又困于帐中无将,怎么看都像要步南朝皇帝的后尘。 无风不起浪,然眼下不是计较的时候。 眼看柔然已直逼朔州边境,权衡再三,元琅只得封刘旭为征北将军,领三万精兵前往朔州,整合六镇残军,势必在入冬前夺回失地。 起行时,他还亲自出城相送,做足了戏以振军心。 刘旭刚入朔州,柔然军便退了。 但捷报传来还不到三天,一份檄文便连带着他按插在刘旭身边的中郎将的人头送上了大殿。 刘舜死而复生,更在檄文中直指他弑君夺位。 元琅这才看明白,先前北地来的所有军报都只是诱他分兵的饵,刘舜分明早与柔然勾连上了。 可为时已晚。 初雪来时,夏州失守。 两军于统万城鏖战月余,打了个两败俱伤,刘舜来使请和休战。 当初太祖南下,也是以大江为界先行议和,待粮草齐备又练好了水军,才撕毁和约,围守荆襄。 北地越冬缺粮,此时休战,无异于放虎归山。 可朝臣大多赞同议和,扬州江州也说连年水患,粮草本就不足,又要防着梁王趁乱反扑,最起码要等春苗种下再征兵调粮。 朝会散去,元琅独自在殿内坐了许久。 钟祺蹑身入内,递上拟好的议和书。 元琅翻看完,望着殿外银雪,良久才道:“安之近来如何?” “前阵子染了风寒,薛太医去看过了,只是裴詹事忧思过重,好得慢。” 钟祺顿了顿。 叛军送来的议和书上除却粮银地,还要陛下交还那个女人。知晓裴府中不止关了一个人者寥寥,说明宫墙内外仍有许多双藏在暗处的眼睛。 “那娘子倒是精神,整日换着法折腾那些值守的宗子军,还是裴詹事病了,她才消停下来。依臣看,她对裴詹事还是有几分真心的。若以裴詹事相挟,她或许会答应,而且……” 钟祺欲言又止,元琅则一直阴沉着脸。 “继续说。” “臣觉得,她与昭仪娘娘颇有几分相似。” 元琅抿紧唇,他想起当初在陵云台上,先帝说,你看这下头,个个都低着头,心里却都盼着我死。 也想起阿娘说,这天底下,从来就只有刀俎和鱼肉,只要将所有的刀都握在手里,哪怕你手无缚鸡之力,哪怕你是个女人……他们也一样高呼万岁。 太祖驾崩,哀帝宣帝接连殒命,分明有蹊跷,但那些人照样跪在先帝脚下称臣。 先帝也死得蹊跷,但洛都的刀都在他手中,他们也就跪在了他脚边。 有朝一日兵临城下,他们也会去跪别人。 他坐在这里,方才明白先帝始终拒绝安之之请,既不是顾念裴玄仍居高位,也不在乎崔裴两家的脸面。先帝在乎的只有裴昭。因为只有裴昭是他的朋友,即便身陷囹圄,祸连妻儿,也不肯朝他人屈膝。 可安之却宁死也不愿再与他同路了。 那日他问,是不是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不会满意? 安之没有答,只祝他永享盛名。 “把人带来吧。” 元琅几不可闻地叹了声,想了想又说:“让薛彦之先开一副安神汤送过去。” 钟祺垂下眸:“臣明白。” 昏时,云英照常喂裴晏服过汤药,炭盆积灰烧不旺,她便端去庭中清灰。 再回来时裴晏已昏睡过去,不省人事。 脉象并无大碍,像是中了迷药。 云英略一思忖,走出小院,打开门,钟祺揣着狐皮手捂含笑看着她,俨然等候已久。 云英眉梢微挑:“常侍郎怎么空手而来?纵是地牢里的死囚,也该吃饱了才上路不是?” “陛下要见你。” 云英下意识回头看了眼,钟祺又道:“放心,裴詹事醒之前,我会送娘子回来。” 银辉映雪,明如白昼,显阳殿内却只点了一盏灯。灯火昏黄幽暗,映在元琅脸上,半明半晦。 他曾经很想见一见这个女人。他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狐媚,令安之丢了魂失了智,要抛下一切去做个布衣。 可当钟祺的身影遥远出现在殿外,当她走入殿中,站在他脚下,仰头似笑非笑地睨着他时,他突然就后悔了。 他不想见了,也不想知道了。如果可以选,他这辈子都不想看见这个女人。 云英再次踏进显阳殿,高台上的天子已不再是那枯槁等死的废人,却又好似有着差不多的神色,目光如蛇信般舔舐着她身上每一寸。 她只觉得恶心。 “要动手就赶紧,别指望我会求你。” “放肆!” 钟祺厉声呵斥,命她跪下。 “这世上岂有老子跪儿子的道理?” 云英笑了笑,眉眼弯弯,沉嗓却是先帝的声音:“是吧?孤的好儿子。” 钟祺大惊,赶紧出去命守在殿外的宗子军都再退远些,殿中仅留下了卢湛一人。 元琅面色无改,从身旁拿过一卷帛书扔到云英脚边。 “我想与你做个交易。” 云英犹豫片刻,捡起来草草看了一眼,神色骤变。 殿下还活着……不仅如此,这休战的帛书上,她竟是与城池银粮并列其中。 “我就说嘛,殿下文韬武略,岂会输给你个阴险小人。” 元琅不接她的挑衅。 “刘舜为了自己的私怨,勾结柔然,无端挑起战火。难得他顾念旧情,你若能好好把握,将他除去,于黎民、于苍生,都是一件功德。” 云英卷起帛书:“这么大的功德,你自己怎么不要?他既是挟私报复,你不是更该为了黎民苍生,自戕谢罪?” 元琅淡然道:“我若死了,世道只会更乱。” 云英转眸瞥了眼五步之外的卢湛,忽地朝他扬起帛书。 春水满塘 第203节 视线挡住的瞬间,她飞身扑上前,左手擒住元琅的衣襟,右手从发间抽出竹簪。 裴晏过去送她的那根木簪已随船沉入东海,拜过天地,他便在院中削竹又做了一支给她。 卢湛没想到她会突然发难,待他追上来,簪尖已抵上了元琅的咽喉。 “这世上离了谁,都是日照升月照落。” 云英骑坐在他身上,垂眸勾唇。 “反倒是你们这些骑在人身上吸血的狗东西都死干净了,黎民苍生或许才能真正活出个人样。” “我死了,当然是日照升月照落。安之说你明义晓理,是他的明灯,原来他就是被你这些天真的鬼话诓得失了智。” 元琅抬手示意卢湛退下,泰然笑道:“有人的地方就有三六九等,无论赢到最后的是谁,都会变成我,却又未必比我做得好。你若不信,大可以杀了我,看看这世上会不会多出千千万万个同你一样关在羊圈里等死的人牲。” 云英敛容道:“裴晏告诉你的?” “我不需要他告诉我。” 云英冷哼一声:“那你可高看我了,我只是个卖皮肉的,不是什么圣人。横竖都是一死,殿下待我不薄,我凭什么帮你?你连亲舅舅都骗,我又凭什么信你?” “你只能信我。” 元琅笑道:“刘舜从来只信他自己,他麾下并无可担大任之将,元昊或许算个将才,可惜也死在你手里了。只要刘舜死了,叛军必会内讧,这仗或许也能少打几年。我答应你,待战事平定,四海升平,我便放安之去他想去的地方。” 云英忽地松了劲。 “我死了,他不会独活的。” “那便你的事了。帮也好,不帮也好,我都会送你去夏州。我也不是指望你,这世道好不容易安定了十余年,没有人想再回到过去的日子,柔然也断不会是白白帮他的。民心所向,刘舜兵败是早晚的事,只不过……” 元琅顿了顿,微微低下头,掩住渐深的眼眸。 “我与安之相交多年,我想给他一条活路。你若贪生怕死不愿意,那就当是他看走了眼。” “再等几日。”云英默了会儿,“他现在病了,等他病好。” 元琅掸了掸胸前:“你只有十日。” 云英盯着他,手一抖,竹簪在他下颌划出一道血痕,卢湛在一旁惊出了一身冷汗。 “裴晏怎么会有你这么讨厌的朋友,真是瞎了狗眼了。” 暗夜里闪过几道白光,闷雷一响,裴晏自梦中惊醒。 身侧空落落地,他慌忙起身,顾不上穿衣,踏着夜色满院寻人,绕了一圈回到书斋,见云英正站在庭中。 “云娘?” 他轻唤了声,她回过头,拧眉埋怨:“你跑哪儿去了?” 裴晏将她抱住,头埋在她颈窝里好一会儿才喘匀了气。 “我以为……” 他咽了咽,又没再说下去。 他与元琅相交近二十年,有些事他虽知道的迟了些,但元琅的脾性他很了解,就如元琅了解他一样。 他们被关在这儿,晨昏有人送餐,夏有冰冬有炭。但他很清楚,元琅或许只是暂时还没想好如何处置他们,也可能是没空,毕竟那夜死了许多人,朝堂内外必有一番腥风血雨。 笼中雀,俎上肉,该来的早晚会来。 他夜夜都在想,若没有他,她早该过上逍遥日子了。 “你以为什么?那薛彦之说你就是想太多了才染个风寒都这么久不好。” 云英牵着他回房躺下,板起脸训道:“你少想些有的没的,早些痊愈,省得我天天伺候你。” 裴晏苦笑道:“我尽量。” “没有尽量,再过十天若还不好,我死给你看。” 她别过头,将炭火拨旺了些,烤干了眼底的潮气才转身钻进被褥里抱着他。 裴晏笑着推她:“去外头睡,别我好你又病了。” “我是贱命,百毒不侵的,要病早病了。” 她不松手,反倒抱得更紧了,他忽有些不安:“今日是怎么了?我睡的时候出什么事了?” “没事。”云英定了定神,贴着他颈窝,闷声哼道,“就是馋了。” 裴晏捧起她的脸轻吻了下额头,手刚探上腰身,便被她摁住了。 “你给我老实些。”她重新钻进他怀里,“我只是抱抱,你好好养病,别忘了你答应过我,要比我活得久。” 自他病了,她天天把这话挂在嘴边,裴晏也没多想,加之梦中惊醒头尚有些晕,很快便又睡下了。 直到耳畔传来的气息渐匀,云英才松开他,眼底染了一层霜。 他们在尸山血海里拜了天地,说好活一日便做一日夫妻,多一天都是赚的。 至今已赚足了两百日,足够了。 只可惜,她这辈子欠了太多人,怕是几生几世都偿不尽,也不知要等多少年才能在人世间重逢。 只求到那时,再没有什么三六九等。 她要好好与他做一世夫妻。 第一百五十四章 决裂·上 昏时,积雪消融,一道青影穿过阊阖门。 裴晏已许久没有走过这条路,朝服早就不知扔到何处去了,青衣灰袍与脚底颀长的孤影融为一体, 钟祺一边快步追赶,一边示意沿途宫人禁卫回避。 显阳殿中,元琅刚换下冕服,内官匆匆来报:“钟常侍说,裴詹事已经知晓了,卢夫人没拦住他,这会儿正冲着显阳殿来,可要命人拦下?” 卢湛微微侧目,云英说裴晏刀子嘴豆腐心,让桃儿去一哭二闹,先挺过头几日,过阵子再慢慢晓之以理。他初听就觉得不成,这法子,对他或许好使,哪可能困得住裴晏? 至于她说的那些理,他记是记住了,但有没有用也难说。 人要是存心想死,神仙也留不住。 元琅换上绯袍,吩咐内官放行。 “你们都退下。”他看了眼卢湛,“你也去殿外候着。” 少顷,裴晏跨步入内,面色苍白,身形消瘦。单薄的青灰长袍披在身上,肩头后背的骨节都清晰可见,如同一根枯萎的竹。 “你把云娘送去哪里了?” 元琅站在木台上,垂眸望着他,那日别后,他们就再没有见过。 不见礼也不绕弯子,好似回到了从前,却又完全不一样。 元琅咽了咽,说:“她没有告诉你?” 裴晏抿紧唇。 昨夜云英突然起了性子,说前阵子伺候他养病累着了,要他伺候沐身。 浴堂里折腾了小半个时辰,夜里还是哼哼唧唧地缠着不让他睡。大抵是到了寅时,他才熬不住睡过去。 这一觉仿佛睡了上百年,醒过来头疼欲裂,一睁眼就看见桃儿红着眼。他问不出下落发了火,桃儿才哭着说娘子已经走了。 他想起梦里她给他喂了蜜水琼浆,叫他不许忘了答应她的事。 原来不是梦。 生同衾死同穴。他护不住她,若是连尸身都要不回来,那他就该被削骨剔肉喂狗去。 “她是我发妻,我们要葬在一起的。” 裴晏抬起头,双目赤红,脸上没有一丝血色。 “悬首曝尸,会剩下骨头,挫骨扬灰,那也有个地方。你告诉我,我自己去找她。” “安之,我在你心里是如此不堪下作的人?” 裴晏没作声,元琅便叹了声说:“我若真要她死,何必等到今日?你也不会好好地站在这里了。” 他从架上抽出那卷帛书递给裴晏。 “刘舜在怀朔待得太久,早就是北面军镇的土皇帝了。他振臂一呼,这些人自然愿意跟着。他们鼠目寸光,以为换一个愿意让北人永远骑在南人头上的皇帝,日子就能好过了。” “可刘舜又确实是大将之材,追随他的那些将士都跟了他十多年,虎贲军这头却还欠些磨合历练。加之夏州当年就是他与先帝一同打下来的,地势、城池,他都熟得很。” “前年益州打仗,去岁冀州生乱,今年又打仗,粮草早就告急,和议势在必行。” 元琅稍顿了顿。 “天下归一,人心思定,谁都想过安稳的好日子。三年十年,我倒是等得起,黎民百姓等不起。难得她一介女流却明义晓理,若她此番能成功杀了刘舜,战事早些平定,也算是当得起你过去在信中那些夸赞。” “你让她去杀刘舜?” 裴晏听来只觉可笑,他算个什么东西,要她用性命来证明他的慧眼识人。 “你筹谋安排那么多人都没得手,你指望她?” 元琅负手转向一旁:“我知道你不在乎那些俗事,我也与你直说。她到底是刘舜养的雏妓,萧绍护得再紧,也不至于跟到枕席边去。再者,事成,则事半功倍,就算不成,待来年春耕秋收,整兵秣马,粮草齐备了,胜算也更大些。” 裴晏垂下手,四肢百骸都已没了知觉,只剩一口气,从丹田涌到嘴边,化作一声嗤笑。 “是……进退有度,左右有局,是你惯走的棋路。” “安之,无论你如何看我,我始终当你是我唯一的朋友。若不是情非得已,我也不是不能成全你们的。” 元琅垂下眼帘,眸色幽深。 在看见帛书的那一瞬,他委实松了口气。舍不得杀,又不甘心放,如此正好。 他坚信安之只是一时色令智昏,鬼迷了心窍。 这世上哪有甘作下流的道理? 裴晏没理会他的话,只幽幽道:“夏州仍属北境,刘舜下一步必是如当年一样,先往南占下雍州,以雍州为据点才有东取洛都的可能。攻雍州,就要过得去弾筝峡与陇山关,我去安定县等她。” 元琅蹙眉道:“泾州已是前线,来年必有一番苦战,你去了也是添乱。” 春水满塘 第204节 裴晏笑道:“云娘生在荆州,当年荆州只有三千残兵,却靠着城中数万百姓困守了两百多天。上到七十老翁,下到十岁稚童,男儿皆是兵,女子则是粮。我也是青壮男儿,被甲持兵而已,从何乱起?雏妓娼妇也能舍身取义,陛下是认为我连娼妇都不如?” “安之!” 元琅急道:“方才是我话说重了。你放心,无论成与不成,待叛军剿灭,我再为她追封诰命,以彰她贞烈之……” 元琅忽地噤了声,下意识别开目光。 裴晏默了会儿,朗朗笑道:“家门有幸,竟出了两位得天子追封诰命的裴夫人。” 他后退两步,缓缓稽首伏地。 “谢陛下隆恩厚爱。” 元琅伸出手,长袖坠在裴晏身侧。 他想再说些什么,却又没什么可说的了。或许早在他有了争位之心那日起,他们就回不去了。 他也不想回去。 他只恨那些该跪着宵小还在上蹿下跳地叫嚣,而他唯一想携手并立的却跪在这儿要与他恩断义绝。 可他是天子,他想要的,绝无可能就这么轻言放弃。 只待将来他真正成了圣君,安之早晚会想通的。 他不是……也不会是孤家寡人。 元琅负手而立,唤来一直候在殿外的卢湛。 “送你阿爷回去,好生照看,见令再回。” 卢湛一路随行,他方才虽在殿外,但看唇形大抵也听了个九成。裴晏没说话,他也就不知该说什么。 路过四通市,沿岸酒香四溢,丝竹管弦和着婉转娇吟,荡人心神。 “和谈是秦州还是定阳?”裴晏突然开口问。 卢湛一顿:“定阳。” 裴晏点点头,喃喃说:“那大抵二十日就到了。” 回了书斋,桃儿还候在院子里,一见他们,哭干了的眼泪又续上了。 裴晏已无力再说话,摆手让他们回去。 卢湛有些不安,他让桃儿在外头等,自己追进屋去,从怀里拿出云英临行前给的那封信。 她说,若裴晏实在要死,就等脖子套上绳了再给他。 阿爷脸上分明写着活不下去了,他怕他夜里一个不留神,脖子就不是套上绳而是直接挂上头了。 “云娘子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一天见不着尸身,她就是活着的。阿爷答应了她的事,不能食言……”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她用这招骗陆三,也用这招骗他,她以为她走了,他们过几年就能忘了她好好活着。 “你走吧,带桃儿回去,以后别再来了。” 裴晏凝看许久,将信收进怀里,缓缓走入内室。 “阿爷……” “出去!” “陛下命我照看阿爷,我就在外头。”卢湛咽了咽,背过身低声道,“阿爷早些歇息。” 腊月二十,大寒。 云英一路上虽被严加看守,但过得不算太差,随行还有两个侍女伺候,整日睡醒了吃,吃饱了睡,可谓养足了精神。 进了定阳城,刚住了一晚,云英便与粮车一道被送去城郊,来点收她的却是刘旭。 “半年不见,小将军雄威更胜从前啊。” 刘旭没搭理她,手指一抬,身后兵士便推着一辆精铁囚车过来。 云英脸色凝下来,冷眼睨道:“向来都是萧绍送我的,他人呢?” “他可没空。”刘旭眼帘微挑,莫名带了几分怒气,“带走。” 一人拎着铁索上前,将云英双手缠紧,推进铁笼。 囚车即刻启程,昼夜不歇。白天有暖阳照着尚好些,入了夜,寒风就好似刮骨刀,四面八方,将她剜得仅剩一把骨头。 直到她在笼中冻晕了过去,押送的兵士有些忌惮,停车将她拖出来,生了堆火。 身子渐暖,云英从混沌中醒来,柴火在眼前烧得噼啪作响。她坐起身,兵士见她醒了,便过来递上酒囊。 云英扬了扬被拴住的双手:“你们两个大男人,还怕我跑了不成?” 她又望了望四周,远处山势凌厉,直捣云霄,目之所及都是铁锈一般暗红。 “这破地方,想跑也没地儿藏啊。” 那二人相视一笑:“这倒是。” 年轻些的那个给她解开铁链子,云英展臂松了松筋骨,一口气喝了半囊酒,打量了下眼前这看着只有十六七的少年,又道:“你那肉干给我吃些。” 少年一怔:“什么肉干!没有!” 云英笑着指了指他裤腰后头:“别以为我睡着了就闻不见,你那囊袋里起码还藏了十多块。” 手指和唇角一并勾了勾,一双眼好似蛇信子,轻柔扫过他的后颈。 少年下意识打了个寒颤,脖根一红,捂紧囊袋,正色斥道:“少得寸进尺!!” 年长的参军知道得多些,眯着眼说:“你就给她一块吧,省得到了统万城,人家吹几口枕边风,你藏再多也吃不上了。” 少年不情不愿地摸出一块扔给云英,她边吃边嫌:“这么点儿,塞牙缝都不够。” 少年只得又摸了两块大的扔过去,不甘心地挑眉道:“你知道这是什么肉吗?” “鼠肉呗,还能是什么?” 少年没吓着人有些失落,骂骂咧咧地坐回去,参军忍不住打趣道:“你这女人,倒是一点都不怕。” 云英吃饱喝足,精神好了些,眯着眼笑说:“郎君喜欢哭哭啼啼求饶的,我倒也可以满足你。” 她顿了顿,轻声道:“不会告诉殿下的。他一生气,我也没好处不是?” 参军笑了笑:“娘子想多了。我们奉命行事,难得休战,还指望着送完娘子,过个安稳的年。” 云英默了会儿,眉眼和顺许多。 她仰起头,遥望远处绣红的山峦。 “谁不想过个安稳的年呢。”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01-17 裴大人看着情绪稳定,但里面已经死得差不多了,心理素质大概比老婆差了一百个小卢那么多。 第一百五十五章 决裂·下 月黑风高,云英蜷在地上一边搓手取暖一边默默骂人。 她一到统万城就被关在暗房里,莫说是殿下,连萧绍都没见着。 这破地方既没窗也没灯,只有屋顶漏的几片瓦能落点光,勉强分得清昼夜。床榻上只有一层薄薄的干草,沾过雪水早就黏成一团。 最气是茅房也不让去,就让她在墙角凑合,还好每天只给半个饼一口水,凑不出多少屎尿来。 闹了几回,看守的近卫跟哑巴似的什么都不说。 当然不说她也猜得到几分。 城中断壁残垣,街头巷尾处处堆积着来不及清理的腥臭淤泥,不知浸过多少人的血,看着与当年的荆州城也相差无几了。 巡卫岗哨虽尚算精神,但也能窥见民居内有许多伤兵。 这场仗,殿下赢得并不轻松。 刘旭在定阳那兵强马壮的模样,显然是虚张声势做给和谈使看的。乘胜不过陇山关,来年起码要花上两倍的代价才进得去关中。 朔州夏州都是穷地方,蚊子腿上刮精肉,眼下要操心的事可多着呢。 今日初三,殿下一定会见她。 她多少有些失望,他今天要见的并不是她。 云英挪到缺了瓦的缝隙下面,摊开手接一捧银辉,空握了一会儿,再慢慢翻转,沐尽了月色,屋外看守齐声唤了句萧库真。 云英眉梢微挑,两指在地上捡起一粒碎石,待门一打开,便朝萧绍扔过去。 “我还当你不来了!” 她站起身,晃了晃脚踝上的铁链,萧绍回身看了眼门口的守卫,那二人立刻低下头,其中一个摸出铜匙。 浴堂里的水早已备好,虽不够热,但她手脚早就冻僵了,温水凑合也能洗。 萧绍一如既往地杵在旁边做门神,看着她洗完才扔来一身干净袍子。 云英伸手捻了捻,里头添了层薄棉,虽谈不上暖和,但比她原来那身强。披上袍子,点了熏香,她坐在炭火旁梳拧长发,揉抹香脂。 就好似一盘菜,因为宴的是贵人,上桌前就得费心点缀一番。 “背后抹不着,过来帮忙。” 云英将瓷罐打开,背对着萧绍坐直,顿了顿又嘱咐了句:“手洗干净。” 等了好一会儿,身后才有了水声。滚烫粗糙的手掌贴到颈后,云英默不作声地黠笑。 后头抹好,她忽地转过身,面朝着萧绍挺胸抬头。 “那狼崽还活着吗?” 春水满塘 第205节 萧绍难得有些表情,抿唇点了点头:“嗯。” “那应该已经长大了,可以下崽了。”云英顿了顿,撇着嘴嘟囔,“旁人的忠诚,他从来都不放在心上。我还以为我是不一样的,原来你才是那个例外。” “你心不诚。” 萧绍很少主动搭她的话,云英笑着向后仰:“白姨、元昊……还有他那个明媒正娶的王妃,他们的心难道不诚吗?他只在乎那个死人罢了。男人就是贱,得不到的才惦记。” 云英躺在地上,眼眸垂见萧绍难得出了神,折腿将脚抬到他手边,绷直脚尖轻戳道:“继续呀。” 一只脚搭在他肩上,另只脚踩进他手里。 “放心,愿赌服输,我往后都不逗你了。” 夜半,刘舜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左右两个侍从小心翼翼地为他揉按四肢。 派去凉州的人一直没有回信,武王显然是想等他过了陇山关才决定自己到底该站在哪边。 眼下急需征丁操练,粮草也要接着筹。 可归降的夏州官员似都穿上了一条裤子,个个推三阻四。直至昨日酒宴,他让萧绍拎了一个出来当场杀鸡儆猴,这些人才淌着满裤裆的屎尿乖乖听话。 若是以往,他大概还有些耐心与他们周旋。 若是以往……他断不会停在这里。 刘舜睁开眼,沉声说:“用点劲。” “是。” 侍从咬牙又多使了些力,总算有了些知觉。 地宫里受的重伤养了数月,至今仍需时常药浴热灸。医官说经络复通,所需费时,但仍有机会恢复到过去那样。 可他心里清楚,他不再年轻了,他的身躯正在慢慢死去,就好像元琮那样。 侍从揉按完,候在一旁的医官上前为他热灸。 灼痛让他有了些活着的感觉,刘舜眉间舒展,望着横梁,双眼渐渐失焦。 阿姊活着的时候,哪怕嫁了人,生辰这日也都是留给他的。所以她离开以后,这便是他最痛苦的夜晚。 他从记事起便追着阿姊的脚步,她争强好胜,总昂着头,像一只骄傲的玄鸟,展翅在前方等他。 他喜欢仰望她熠熠生辉的模样。 哪怕他早就能走得比她远,站得比她高,哪怕元琅不是他们的孩子…… 可她骗了他,她根本早就爱上了元琮。 那他算什么? 云英端着药盅走入房中,目光顺着昏暗的灯火移上床,蓦然凝了一瞬。 数道肉丘蜿蜒爬在身上,手臂和肩膀都有些变形,像是断骨重生没长好。 原来伤得这么重。 她盛药送到床边,但刘舜却看向萧绍,见萧绍点了头,才接过来喝下。 方才沐过身,萧绍带着她去库房抓药。每一味都细细嗅过,连包药的油纸也要舔几下。煮药更是麻烦,水要亲自打,药盅也要亲自洗,目不转睛地盯着熬了一个多时辰。 云英微微蹙眉,劫后重生,殿下疑心已重到谁也不信了。 往后恐怕还真不好下手了,但她又不想在今日动手。 喝完药,云英将空碗递给萧绍,萧绍接过后顺手放到一旁,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云英一怔,下一瞬,她便被拽上了床。刘舜掐着她,将她翻过来,骑在身下。 “殿下……” 话还未说完,刚穿热没多久的衣裳便被撕开了。棉芯四散,洋洋洒洒如雪花落在她眼前。 身后一阵灼痛,他就那么进来了。 她用力挣扎,却被压得更死,腰身几近折断,脸紧紧贴在床榻上,晃动间,与萧绍幽深的眼眸对上。 本就该是这样的。 她或许从来都没有走出过那个羊圈,只不过披着死人的衣裳,看上去有些人样。 腿缝里渐渐淌出一条温热的水痕,周身的馨香也成了腥膻。 她不再动,只有唇角依旧扬起,嘲弄着心间那一丝对屠夫生的情意。 经年累月的爱叠起了滔天的恨,一浪盖过一浪,没去了他所有的理智,也卷走了她心底的歉疚 好几回晕过去,但很快又被弄醒。 他要她睁眼看着自己,可他眼里却没有她。 孤灯残夜,风平浪静后已是三更。 云英勉力支着身子坐起来,扬手就朝着刘舜脸上抽去,手腕旋即被扣住,用力一拽,右肩咔嗒一声错了位。 “我过去教过你,福祸相倚。你既学她,就应该想得到今日。” “我是可怜你!机关算尽,给他人做嫁。” 云英咬唇忍着疼,但心口远比身子疼。她越想越气,仰头啐了一口血沫子,冷笑说:“你以为那死断袖是你的儿子?可笑,她那么恨你,岂会给你生儿子?” 刘舜抹去脸上的血渍:“你从哪儿知道的?” “想知道?求我啊。” 刘舜双眼微阖,冷笑道:“嫁人了,脾气也见长了。” 云英用力拧正了肩,嗤笑道:“我一直都是这样的,只是你不知道罢了。” 刘舜默了会儿,伸手挑起她的脸,恢复了一惯的从容。 “待取下了雍州,我会让你和裴昭的儿子见上一面。” “你过不了陇山关!”云英怒道,“你啊……永远都会像现在这样,草木皆兵,生不如死,活多久,恨多久!你……” 话没说完,萧绍便将她打晕,扛上肩,顿了顿,突然说:“杀了干净。” 刘舜垂着眼穿寝衣,尚在犹豫,萧绍又说:“那放我那儿,省得闹。” 刘舜停下来觑看他一眼,似有过一瞬的怀疑,复又摁下,略显吃力地点了点头。 偏院,狼犬正蜷在门边酣睡,鼻尖忽地动了动,抬起头朝着院门口摇尾巴。 萧绍左肩扛着人,右手拖着三条狐尾。 他将云英放进草堆里,转身去扒狐皮。对准肚皮划开,小刀轻剐着完整撕下来,抹干净血水,回身蹲在干草堆旁,在她身上比划。 狼犬吃饱了肉,也凑上来嗅闻,湿漉漉的鼻尖从小腹往上,在她脸上轻轻舔了几下。 萧绍抿唇吹哨,狼犬便呜咽着钻进去,贴在她小腹前蜷了起来。 * 夏州休战,朝廷除去在泾州驻防,也匀出些兵力应对冀州。 自吴王出兵后,青州徐州相继弃暗投明。元琅也如招降书中所承诺的那般,一切都是梁王这个逆贼威逼利诱,待逆贼伏诛,此事就算过去了,只罚了些粮银,斩了几只替罪羊,没再深究。 南边也有喜讯,李规自前年任了荆州长史,一门心思主持修缮大堤,冬季枯水时更是直接住进了堤岸旁的农户家中。开春雨水充沛,大江几次涨水,都被江堤挡下来,又顺着沟渠泄走。 荆州保住了,江州难得挺过了夏汛,迎来久违的丰年。 “除却奏疏,李大人还有一幅画,让我交给阿爷。” 卢湛说着,将那丹青在裴晏面前展开。 “李大人说,他这两年亲自下河修堤,方觉过去给阿爷的图纸还有不少问题。他请阿爷一定好好养病,待他再改良一下,再给阿爷送来。” 裴晏依旧盘坐不动:“是他说,还是陛下说。” 卢湛咽了咽:“是陛下让我转达……但画确实是给阿爷的,你看这还有题字的。” 裴晏这才睁开眼,江水滔滔,堤岸旁水渠纵横,青苗茁壮,笔法气韵,都远胜他画给李规的那一副。 “你告诉他,陛下心系百姓,是圣主明君,他交给陛下就行了。” “哦。” 裴晏继续盘坐入定,卢湛悻悻收起画,百无聊赖地守在身后等着开饭。 清明一过,陛下就让秦攸接任宗子军宿卫,把他调去羽林军领了个闲职。 本来可以每天回家,他还挺高兴。 可自云英去了夏州,裴晏就一直是一坐一整天,经也不抄,画也不画。若是夏州探报来的迟了,更是食水不沾觉也不睡地等着,只有桃儿来哭哭啼啼地哄闹,才嫌吵吃两口。 折腾了几回,桃儿就说阿爷的身子要紧,直接搬回来住了,他只有跟着来。 府里人多口杂,消息传回范阳,叔父来信骂了他整整十页纸,说就算是尽孝,也可以把人接到自己家,哪有住到岳丈家当上门女婿的! 卢湛头疼得要死,他也不想住这儿,夜里打个鼾都要挨踢。可自从搬来住,桃儿心情好多了,再也不会愁眉苦脸。 哪怕就是刚去裴晏那儿哭完,转脸就笑着与他说:“阿爷今天吃了好多!” 他后知后觉地明白,她过去那些郁郁寡欢,不是担心裴晏,而是家里让她住得不开心。 远远飘来了炖肉的香气,卢湛起身走到门边,桃儿挽袖端着一大锅肉,正站在院中桂树下。 “这几簇桂花快谢了,你把它折下来。” 卢湛应了声,上前去折花枝。 桃儿在一旁笑着说:“一半做米糕我们自己吃,一半我酿些酒,你拿去给秦大哥,怎么样?” 韶光明媚,金桂幽香,他转过头说:“好。” 糕好,酒好,上门女婿也没什么不好。 戌时,浴堂中水汽氤氲,铜镜染上了一层薄雾,即便对镜坐着,也有些看不清。 秦攸伸手抹了抹,镜中就露出他的脸。 两名内侍一左一右给他抹着香脂,身旁也燃着龙涎香,这都是显阳殿的贵人才用得上的物什。可他讨厌这个气味,每每闻见都要竭尽全力才能止住胸口汹涌澎湃的恶心。 内侍伺候完退了出去,他在原地刚坐了会儿,钟祺敲门来催:“秦宿卫还请快些。” 秦攸沉了口气,对镜挤出个笑脸,起身走出浴堂。但今日颇是奇怪,钟祺没有领他去显阳殿,而是穿过永巷进了后宫。 春水满塘 第206节 他在林光殿前伫足:“钟常侍是不是带错了路?” 钟祺回身笑了笑:“莫让陛下等久了。” 秦攸犹豫片刻,还是跟着钟祺走了进去,元琅果然在殿中等他,气定神闲,既没有饮酒,也不像在行散。不管是第一次,还是回京的每一次,都是元琅神志不清的时候。 秦攸很明白,只有在这种时候,他才能把自己看作是他想要的那个人。 钟祺朝元琅施过礼便进了内室,不多时,躬身出来道:“孔良娣已睡下了。” 元琅应了声,钟祺就退出了殿外。 “愣着干什么,赶紧进去。”元琅幽幽道,“你别跟我说,你到现在还不知道我要你做什么,这个不像你。” 秦攸倏地跪下:“陛下,此事万万不可。” “有什么不可的?你杀了秦攸冒充他离开荆州时,有觉得不可吗?你在扬州杀人灭口时,有觉得不可吗?” “陛下……我……” 秦攸双拳紧握,颤着声欲言又止。 元琅拧着眉轻叹,赝品就是赝品,同样是跪着,安之就不会这么求他。 “连穆弘都能轻易查到的东西,你以为我不知道?” 秦攸咽了咽:“陛下既然知道,为何……” “一个名字而已,我叫惯了,懒得改。后宫里那几个皇子,不都是别人的儿子?既然都不是我的,我为什么不自己选一个呢?淑仪的眼睛长得好,你与她生的孩子应该会很像……” 殿外明月高照,他笑了笑。 “你是个聪明人,莫叫我失望。” 第一百五十六章 兴亡 隆冬大雪,羽林军突袭定阳。 半月后,叛军弃城,退至壶口,趁着河面结冰逃往临戎。定阳精锐损了三成,羽林军乘胜追击,捷报连连。叛军很快调集朔州兵马自永和关南下夹击,西北战火重燃。 冬去春来,寒食后,朝廷依次收复朔方、偏城、金明三郡,而后就地驻防,屯兵积粮。 “堂叔说,陛下年纪虽轻,但不贪功冒进,又豁达大度,听得进劝,实属难得……若换了另外两位,指不定是什么光景。” 秦攸难得回趟家,吃完饭,陈氏拿来几身新制的中衣,上身却大了不少。她没多想,赶紧取来针线比着拆改,想让秦攸明日回宫时带上。 手不停,嘴不闲,絮叨了好一会儿才发觉秦攸望着地上出了神,他近半年来回家时话都很少。 “怎么不说话?”陈氏抬起头。 秦攸这才回过神,含糊应付了几句,她拧眉问:“陛下不会是要派你去夏州吧?” “不是……”秦攸咽了咽,“我应该不会离开洛都了。” 陈氏松了口气:“那就好,你在扬州那会儿,扬州来的消息我都不敢看,生怕又是……” 她抿起唇,她第一任夫君便是战死的。虽已过去十多年,她连那人模样都快想不起了,但接丧那天的雪,她一辈子都记得。 活生生的人啊,回来的只有半截身子。 “好好的日子,这一打仗,又是多少人有去无回。” 陈氏有感而发,一时走神,针尖戳出个血珠子,秦攸拽过去含着吮干净。 “这些事交给下人做就行了。” “我就是太闲了。”陈氏笑着将缝了一半的寝衣对着秦攸身上比划一番,“桃儿搬回娘家以后,我真有些不习惯。你说以前那么多年也都是这么过来的,怎么就不觉得冷清呢?” 秦攸勉强笑了笑,默默听她接着絮叨。 卢湛只要不在家,桃儿就总来串门,一坐坐一天,讲小时候下大江抓鱼,还说待洛河鱼多了,要带她也一起去。 “我说我不识水性,她还不信,说秦大哥气可长了。” 陈氏想起桃儿那时的模样就笑,顿了顿,又叹气。 “卢府那个徐嬷嬷,我见了两回,厉害着呢,不愧是那些南朝人教出来的,我看桃儿躲的就是她。桃儿呀,身世坎坷,自小在外头长大,性子敦实,被下人爬到头上也不知道怎么办。你回头有机会跟卢都尉说说,他叔父那可是个人精,他怎么一点没学上?” 秦攸苦笑道:“他要是和他叔父一样,也不会娶桃儿了。” “那倒是。” 陈氏叹了声,话锋一转:“不过我看那丫头在娘家住得也挺自在的,前阵子在南郊遇上,还拉着我去给她阿爷捧场。” “捧场?” 陈氏点点头:“裴詹事在南郊的道观给人占筮。据说是薛太医讲郁证发之于心,光吃药也不行,得多出门走走,多与人说说话,桃儿才想了这么个法子。” 陈氏说着,忽地掩面而笑。 “但听说最开始卢都尉也跟着,你知道卢都尉那模样,他往那儿一站,谁还敢过去?裴詹事白坐了好几天,桃儿就不让他跟着了。我去的时候,他就在观门外的树下藏头露尾地躲着。” “说起来,以前总听人说裴中书这个侄儿性情古怪,脾气也不好,我看也不尽然。他给我卜了一卦,就是我过去跟你说过的,前太史令给我卜的那卦。他倒是会捡好听的说,若不是那几句卦文我都听出茧子了,我可真要信了的。” “不过他说完又有些挂不住脸,讲自己参的是野狐禅,让我听个乐子就好,还说什么……” 人强胜天,蝼蚁尚且贪生,为人岂能认命。 陈氏笑了笑:“倒是个善心人。” “媱娘。” 秦攸握住她的手:“我听说你叔祖母近来身子不好,你自小与她亲近,你要不回幽州去看看?” 陈氏默了会儿,抿唇问:“你是不是有什么事瞒着我?” 秦攸垂眸避开她的目光。 陈氏主动说:“你若是外头有人,就带回来,我也添个伴。” “我没有。媱娘,我没有。” 秦攸抱住她,用力摇头,好似这样就能将心口堵着的那些污秽抹干净。 “你若没有,那我给你挑挑。” 陈氏贴在他胸口,双手环上腰,柔声说:“家世门楣,都是一嫁一娶垒起来的。我知道你对我好,可这么下去总是耽误你了。难得你现在得陛下赏识,家里也不能一辈子都这么冷冷清清啊。连桃儿都有了一个多月的身子,待来年卢都尉都抱上儿子了,你还是个独男。” 秦攸还是摇头,认真说:“宗子军宿卫就是无后的。” “先前卢都尉任宿卫时,陛下不是已经将这规矩废了吗?” 秦攸默了会儿,说得艰涩:“他是他,我是我,我们不一样。” 陈氏想了想,安慰道:“堂叔近来也老抱怨,说他举荐的族人,陛下有心压着。反倒那些寒门一个个借着军功平步青云,甚至连充军的流民,侥幸斩下了敌将的头,都赐了良籍,封了个什长。陛下一视同仁,你别想这么多了。” 秦攸叹了声,牵强附会地又劝了几句。陈氏泫然道:“那陛下现在也没有要你休妻,你就赶我回幽州。小住几个月还好,日子长了,也是会有闲话的。还不如你现下就休了我,我住庵堂去,好歹落个清静。” 说着说着,她便有些提不上气,秦攸赶紧打住话头,唤侍女去请郎中。 入夜,陈氏服了安神汤很快睡下,秦攸却望着横梁久久难眠。 他曾以为他是幸运的。 阎王门口转一圈没死成,冒名顶替有了身份,靠着一股不要命的拼劲得将军赏识,又娶到了心仪的夫人,如今又…… 他是赝品,那人要的就是他这样永远威胁不到自己、随时可弃的赝品。 可前几日他才知道,守在裴府的宗子军虽撤回来了,但曹敦至今仍每日向钟祺汇报裴晏的行踪——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与什么人说过话…… 裴晏尚且如此,教他这个赝品,如何能安心? 但这些都只能藏在心里,他是没有回头路的。 什么人强胜天,不过是说得好听,若不是仗着出身高门,又得贵人别样垂青,早就死了八百回了。 * 羽林军拿下洛水沿岸三郡后虽没再攻城,但三伏之后,整个夏州一滴雨都没有。 恶人贼人,天必祸之。 流言如寒风一般,无论穿得再严实,还是会漏几丝凉气进来,顺着脊骨往背心挠。 粮饷能撑到几时?将士们心里没底,却人人都看得见天。数十年一遇的大旱,不就是获罪于天吗?日子久了,就连统万城中也生了不少闲言碎语。 “西安州与夏州之间没有天险可防,武王精锐又远在凉州,仅盐池附近驻了两千余人,一月……不,最多半个月就能拿下。” 刘旭说完,见父王仍在迟疑,不免有些恼,语气更急了几分。 “武王既然迟迟不给回应,我们何需顾忌那么多?解了粮饷的燃眉之急才是要紧!” “我再想想,你先出去。” “阿爷!” “出去。” 刘舜语调一沉,守在门边的萧绍就往前一步。 刘旭牙关紧咬,他过去不如元琅那病秧子,如今连这畜生也不如。早知如此,当初他便该一直待在洛都。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背脊顿时打了个颤。 走出正院,就见云英端着烧好的灸石款款而来。 两人擦肩而过,云英含笑道:“小将军脸色这么差,是筹粮不力,又惹殿下生气了?” 刘旭停下来阴冷地盯着她。 是了,还有这个贱人。父王本已厌弃,是萧绍把她养在狗房里。金明战败,父王病了一场,便让她趁虚而入,又再得意起来。 这二人分明有私,连这都看不出来,色令智昏这句话,他现在是真想原原本本地砸回去。 是非不分,忠奸不辨……父王到底是老了。 刘旭咽了咽,阴恻恻地说:“郢州城的旧账,我早晚会跟你算清楚的。” 云英轻蔑地勾起唇,刘旭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她回头扫了一眼,笑意骤散,冷着脸进屋。 药浴泡得久了,身子起皱泛白,但盖不住灸石反复炽烫留下的痕迹。抹完药油,云英等了会儿,刘舜气息平稳,似是睡过去了。 春水满塘 第207节 她微微侧身,眼尾扫过守在门边的萧绍,指腹又蘸了点药油顺着肝经往上揉摁,探进腿根,两指在足五里与阴廉稍稍用力。 刘舜气息一深,胸腔里溢出低沉短吟。 云英直起腰,萧绍已站在身后,她一直低着头,佯装自然地去摁腿外侧胆经。 “好了,你出去吧。”刘舜忽地开口,眼帘挑出一道缝。 他没有睡。 云英默然收捡好东西回了偏院。一进门,狼犬便摇着尾巴上前来讨食。 大旱之后,山野里的鸟兽也渐渐捕食殆尽,加之萧绍近来几乎日夜守着刘舜,没空上山,地窖里的肉块也渐渐有了人样。 尸身放久了有些腐臭,狼犬嗅了嗅,眼里满是嫌弃。 “不吃就饿着,你主子忙得很。” 云英白了它一眼,双手揣进狐皮手捂里。 她至今仍不太摸得清萧绍的心思。说他有心吧,方才多摁了一轮肝经,立刻就站在她身后了。她但凡动了别的心思,这死狗现在大抵已经吃上新鲜的了。 说没心吧……她摸了摸身上的皮袄子,撇着嘴低头埋进赤色软毛里。 大概就是多养了一条狗吧。 但刘舜对他来说不一样的,她只有一次机会。 狼犬吃到一半忽地抬头,警觉地盯着门外,不多时,房门敲响。 “送餐食。” 云英打开门,一股难以言说的骚臭味扑面而来,她忍不住捂着鼻子:“之前送餐那人呢?” “不知道。” 炊卒佝偻着身子,抬头与她平视,眉眼似曾相识,云英稍愣了下神,接过吃食:“给我吧。” 她伸手去接食盘,但炊卒却不松手,目光灼灼地盯着她,连胸口的气息都喘得急了。 云英有些恼,一把拽过食盘,横眉道:“活腻了是吧?” “是。”那人笑了笑,“你他娘的骗老子去夷州的时候,就该知道我活腻了。” 云英只觉心脉都停了一瞬,她双唇微张,难以置信地伸手顺着他颧弓探向耳后,在发间轻挠了两下,触到了皮面的暗边。 “你……你声音怎么……” 陆三站直身,唇角勾起。 “好意思说我?许你哑,不许老子哑?” 云英咽了咽,回身拎起那条啃了一半的腿扔到院子里,吹了声哨:“出去吃。” 狼犬呜咽着追了出去,云英赶紧将陆三拉进屋,关好门,双眼骤然红了。 陆三抚去她眼底涌出来的水光,强颜欢笑地骂道:“早跟你说了小白脸靠不住,宋九也好,那狗官也好,都他娘的是怂蛋。” “你好到哪里去?你们好好的,我什么都不怕,你在这里,我才天天提心吊胆。” 云英忍着眼泪:“你就是要我死也死不安生。” “我当然是找好退路才来找你。” 陆三抱住她。 夏州大旱,减收仅五成,但官府一再加征粮税,流民四起,短短三个月,已生了大大小小十多起民变,城防人手不足,他这才混进了统万城。 虽进了城,却难以靠近帅府,只能藏在牙行做见不得光的人肉生意,暗中寻觅机会。 直到半月前,婉儿出府来给刘旭配丹药,一眼将他认了出来。 “原来婉儿也在……”云英喃喃道。 陆三皱起眉:“你不知道?” “我去岁来的时候,刘旭还在定阳。”云英透过门缝看了眼外头:“你说的退路是哪里?” “城西北的引水渠通往无定河,眼下河道枯了大半,渠口只有十余丈水路,你我可轻松潜出去。” 云英摇头道:“可帅府在城东……你别看我这里没人看守,外头那条死狗难缠得很。除非是萧绍来接,平时我若离开这屋子,它会一直跟着我。只要走出正院,它就仰着脖子嚎……” “一条狗而已,干掉就是了。” 陆三说着就挽起袖口,云英赶紧拦着他。 “刘舜恐怕都不敢动萧绍的狗,你千万别碰它。”她顿了顿,又道,“我之前也试探过几回,它一叫,不出一刻钟,萧绍就会来。” “那我拖住他。” 陆三唇角勾了勾,又道:“你出了城往北过河,不到十里就有个荒村,村中庵堂的观音石像座下我藏了足够多的干粮和两身衣裳。现在打仗,钱是没处使的,你省着点吃,往西从薄骨律入凉州。” “你早就想好了!” 云英推开他,陆三却将她搂住,继续交代道:“记住到了凉州,就不能再做南人打扮,也不要久留。你往西南先去金城,再到南安……过了祁山……阴平,在阴平要多补些干粮,只要能出马盘山,就是益州了。” “我画了图,都在观音像脚底下,你看完了烧掉。” 他抚去她眼角淌下来的水痕。 “大路朝天,我既过得来,你就回得去。但你要答应我,不许再回洛都了,我在夷州给你留了十多个山头,都归瑾娘管着,你早点回去找她讨。” 云英抱着他,将脸埋在他臭烘烘的胸前蹭了好一会儿。 门外,狼犬吃完了肉,开始不耐烦地挠门。 云英抬起头。 “你去找些海货来,我有办法一起走。” 第一百五十七章 爱恨 “别想诓我,老子不会再上你的当。” 云英刚张开嘴,陆三又说:“我也不会再把你交给别人。那两个狗东西……就知道说,最后在这儿的还不是只有我。” 云英垂下眼嘟囔:“是我不许平哥跟着的,跟他没关系。” 陆三嗤笑一声。 战火一燃,各州要道都设了关卡,宋九闯了几回过不去,只能夹起尾巴回原丰找他。裴晏就更是窝囊,病得连吃饭都要桃丫头伺候,若不是怕一拳招呼下去这家伙双腿一蹬救不回来,他定要狠狠出口恶气的。 他把自己这辈子最宝贝的东西拱手让给他,可这家伙居然让她被当个牲口一样地送走。 云英想了想问:“你是不是去过洛都了?” 陆三撇着嘴应了声,阴阳怪气地不问自答:“好着呢,桃丫头整天大鱼大肉地伺候,差也不用当,还有明里暗里二十多个人保护。” 裴晏说朝廷不会真的休战,让他从益州绕道,还教了他几句北族话,说在凉州或许用得上。那些舆图也是裴晏画给他的,但他不想说。 门外,狼犬忽地停下来,仰起了头。 下一瞬,云英打开门,几乎是扑过去捂它的嘴,却还是慢了一步,让它嚎出来半声。 陆三赶紧往外走:“我明日再来。” 云英拉住他,脸色凝下来,轻咬着唇,像小时候那般呢喃:“你又不听话。” 陆三有些恍惚。 宋九说,丫头长大了,有自己路要走,哪能一辈子都像小时候那样追着他们。 可只有天知道,他有多么不甘心。 一次又一次,明知是饵,他总还是要咬上去。 “这鬼地方我上哪儿给你弄海货!” 云英抿唇偷笑,双手牵着他:“鱼当然没有,我要的是土肉海参。江州有许多行商往北边运这干货的,你忘了?” 陆三拧起眉:“要这玩意做什么?” “这世上每个人都有死穴,甲之蜜糖,乙之砒霜……” 云英唇角微垂,神情渐渐端肃。 “这就是刘舜的砒霜。” 萧绍闻声赶回时,门窗紧闭,院外还有一滩血迹。 他破门而入,却见云英正敞衣抱着母狼玩耍,一旁的炭盆烧得火热。 “把门关上,冷死了。” 云英合拢衣衫,拧眉抱怨。 萧绍走上前,鼻尖贴着她脖颈往下嗅,又伸手在她胸口捻了一下,细揉还有些滑腻,是没冲干净的澡豆。 云英额角紧绷,她刚才抱过陆三,身上多少沾了些臭味,怕被萧绍闻出来,打水洗了洗。 但冬日里井水实在冷得刺骨……不会是没洗干净吧? 萧绍默了会儿,问:“大白天洗什么?” “地窖里那几个人都死了多久了?你不嫌臭你就自己喂。” 云英淡定地招招手,狼犬凑上前来,让她接着扒开背毛抓虱子。 萧绍站着看了会儿:“那我给你活的,你自己杀,以后不要在外面吃。” 云英暗暗松了口气,债多不压身,她也不差这几笔了。 “知道了。” 下元日,刘旭领兵西进,穿过沙地,强攻惠安堡。 眼看又是一年严冬将至,将士们士气高涨,三日破城,不到一个月,义军便攻下了西安州。 此战大捷,刘旭一雪前耻,身边人马屁一拍便自作主张安排了驻防部署,又将西安州辖内所有郡县今岁刚收上来的新粮劫掠一空,悉数运回夏州。 回了统万城,光庆功便连醉三日。 刘旭一觉睡到正午,婉儿唤了几回都没见醒。直到萧绍破门,将他拖到井口一桶水从头浇到脚,拎去了正院。 春水满塘 第208节 “我告诉过你多少次,涸泽而渔,尽绝生机,是败兵之举。攻难守易,若知道破了城会被杀光抢光,那往后每一座城都会拼到只剩最后一个人。” 门窗紧闭,白日点灯,火光在眼前格外扎眼。 刘旭酒本也只醒了一半,听见这些就烦。 “凉州有一万多精锐,武王若一心要夺回西安州,我们死守也是浪费,现下这样既能应急,也能振振军心。只要开春下了雨,夺回朔方三郡,休养个三五年,陇山关必破。” 刘舜冷冷看着他这个儿子,又想起了元琮。 “我的琅儿忍辱负重,有勇有谋,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先帝未竟之业,他一定做得成!哪像你……刘舜,你又输给我了。” 默了会儿,刘舜问:“你劫回来的只有粮吗?” 刘旭一时噎住,回避道:“一切按旧俗。” 刘舜冷笑道:“才赢了一场,那些想复旧俗的耳边风就都吹过来了,到底谁给你出的这主意?” 这话说到了刘旭的痛处。 “在阿爷心里,我永远都是个听信小人,连个主意都拿不了的庸才。” 刘旭顿了顿,话一出口,多年的怨气顺着酒意往外冒。 “阿爷治军严,这不许那不许,将士们苦了这么多年本就不痛快,军中早有怨言,我不信阿爷听不见。现在好不容易大胜一场,让将士们尝些甜头有何不可?” “若不是想复旧俗,若不是对元氏一直以来重南轻北的举措不满,这些人凭什么放着安生日子不过要随阿爷起事?” “若要说军纪,阿爷为何不先去萧绍的院子里看看,他拿来喂他那只畜生的究竟是什么!” 刘舜额前青筋暴起,唇角抖颤。 他想站起来,却又无法站起来。 去岁强攻统万城,本就未愈的旧伤又遭重创。医官总说未来可期,但他心里很清楚,他现在就和元琮一样,心志仍坚,但这副皮囊已经回天无力。 刘旭仍在喋喋不休。 “阿爷心里比谁都清楚,你只是厚此薄彼!对我是,对阿娘也是!阿娘被你冷落了一辈子,到死都念着你,你没有一刻想起过她,却始终记得那个骑在她头上撒野的贱妇。她不就是有几分像……” “你放肆!!” 刘舜怒喝一声,刘旭剩下那一半的酒也才醒了。 他知道萧绍肯定就在门外,咬牙低下头,僵持了一会儿,拱手道:“不打扰阿爷歇息。” 刘旭离开后,萧绍从屏风后出来。 “我下次注意。” 刘舜没说什么,只是望着刘旭方才站过的地方,叹道:“这样是过不了陇山关的。” 萧绍想了想说:“我可以回洛都去杀了那个人。” “我知道你可以。” 刘舜默了会儿,幽幽地问:“我是不是做错了?” 萧绍没有一丝犹豫:“没有。” 刘舜靠在凭几上笑,他就是错了,他应该把真心藏起来。 他若不放她去雍州,不曾帮她女扮男装,不让她代替自己去校猎…… 他若从一开始就像所有男人那样,让她听话,老老实实地嫁给那个窝囊废,永远都站不高飞不远。 她会在夫君的封地里,像他的王妃、像所有女人那样本本分分地生儿育女…… “我不想看见你,你别跟着我!” “你喜欢那张弓,我给你就是。” “那本来就该是我的!但阿爷已经把它给你了,就算你还给我,外头的人也不会承认我是魁首,只会当是我捡了你不要的东西!” “阿爷知道你有本事,可若一个女人做了我们的魁首,说出去会遭人笑话的。” “女人女人女人……就只知道说这个!那么有本事,倒是赢过我啊!” “如果我们之间一定要有一个女人,为什么不是你?” “我告诉你,我早晚会找个比你强的男人回来,生十个八个比你强的儿子,替阿爷抢回那块最好的地!我会让阿爷知道,你什么都不如我!” 刘舜忽地嗤笑。 她若肯做个安分的女人,他们如今就是一对普通的兄妹。 他建功立业,做她身后的倚仗,再没有人会伤害她,她也不用再费心思骗他…… 她会像那马蹄飞驰溅起的淤泥,遍地都是,不值得他多看一眼。 刘舜收回心思,转过头看着萧绍:“我现在的气味,是不是也浑浊了?” 萧绍点点头。 “这么多年,就只有你还是和以前一样……” 刘舜笑了笑,靠在凭几上,仰头望着顶梁。 “等我死了,你就回去吧。狼该在山里,不该被拴在这儿,我或许早就该放你回去了。” 他闭上眼,耳畔又响起了羊哨。 “你怎么在这儿?让我好找。” “你能去打仗,我只能放羊,我不在这儿还能在哪儿?你滚远些,别跟我说话,我不想知道你得了什么赏。” “什么都没得,我就要了你。” “瞎说什么,我们是兄妹,是一个娘胎里出来的。” “现在不是了。” 他抱起她,穿过羊群,将她放在马背上,低下身。 “以后你做大,我做小,我永远在你身后,好不好……阿姊。” 她默不作声地看着他,跨身牵起缰绳。 骏马将她驼去远方,淹入金色的光。 在他即将被淹没时,她又回来了。 “我想要什么你都给我吗?” “阿姊想要什么?” “我要你。我要你一辈子都听我的。” 他握住她伸出的手,坐到她身后。 风霜雨露,战火连城,号角声声。 他追着他的玄鸟翻山越岭,穿过沙海,淌过洛水,踏着血河离开赤地。 他这一生好似一个很长的梦,梦里她始终在他前方,拖着金色的长尾,展翅哀嚎。 直到金轮西去,怀里的白骨重新长出血肉,却不再是她的模样。 “我要你每次坐上去,都想起我。” 刘舜又一次从梦魇中惊醒,云英刚好撑在他身上,双手顺着颈窝往肩后柔摁。 他推开她,坐起身:“我睡了多久?” 萧绍答:“一个多时辰。” 刘舜捏了捏眉心。 自上次与刘旭不欢而散,他夜里难以入眠。医官换了药方,点了安神香,都没什么用。倒是每回云英来伺候热灸按蹻时会睡一会儿,或长或短,全看梦有多长。 偶尔也会魇着,大多都是在梦里见到了那张不该出现的脸。 可若换别人来伺候,他又睡不着。 侍从送来餐食,云英照常先每一牒都吃了一口。 等上一刻钟,刘舜才穿好衣服上前。 吃到一半,他突然问:“我睡着的时候是不是说了什么?” “是有一些。”云英端起碗喝鱼羹,目光扫过角落那碟炙土肉,“但不记得了。” 刘舜放下牙箸,云英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又不是对我说的,左耳进右耳出,我才不想知道。” 暮色渐浓,夜空中忽地闪过一簇火光。 那是城外扎营的方向。 刘舜不禁拧起眉,很快,火光一簇接着一簇,锣鼓喧天,顺着夜风越过城墙,响彻九霄。 立春后,刘旭突袭金明,乘胜又拿下了偏城,将去岁羽林军攒了小半年的粮草洗劫一空,临走还炸毁了近半数的城墙,凯旋而归。 回城这几天,夜夜都是如此,但今天似乎又有些不同。 “去看看。”刘舜沉声道,“把旭儿带过来。” 萧绍有些犹豫,他看了眼云英,得了刘舜再次确认后才快步离开。 时间刚刚好。 “小将军现在正威风呢,何必扫兴?” 云英面不改色地吃了一口鱼肉,又夹了一片放到刘舜碗里。 “过去南朝昏聩,那些庶民才敢冒险迎你们进城。你那好外甥可不一样,看着弱不禁风,手腕硬着呢。过去别人不敢管不敢办的,识时务的罚,不识时务的……” 她夹起一片土肉含进嘴里,同样也夹过去一片厚的。 “就突发恶疾。” 云英笑了笑,汤汁顺着唇角溢出来。她抬手拭去,吃了两口腌菜,将腌菜垫在了那片厚土肉上。 “外头那些人,若真要算起来,个个祖上都是南征有功的。太祖曾说要让族人过好日子,可真到了南边,南朝的降臣都过得比他们好。换了是我,我也不乐意。” 刘舜哼了声:“话这么多,又打什么主意?” 云英转过头,两瓣唇飞快地翻,却又不出声。 春水满塘 第209节 刘舜蹙眉道:“好好说话。” “那我成天跟条狗过,就这么个能见着活人的时候。你要是不想听,就让萧绍毒哑了我,反正也都哑了一半了。” 云英忿忿道。 刘舜一直不动碗里的东西,她急得要死,再耽搁,等萧绍从城外回来就功亏一篑了。 刘舜忽地想起梦醒前那一幕,没说什么,低头拿起牙箸。 云英眼尾看着他吃进去,喉头一滚,她心里悬着的石头也跟着落了地。 “你刚才叫白姨了。” 云英突然说道。 “你说你对不住她,你想她,你下辈子一定会补偿她。” 刘舜毫不迟疑地说:“不可能。” 云英看着他:“你已经记不得她的模样,对不对?” 刘舜不置可否。他觉得胸口有些燥,下意识端起茶盏一口饮尽,茶水顺着喉咙滑入腹间,所到之处却愈发干涩。 他怀疑地看着云英,她正慢悠悠地继续吃着刚才那几道菜。 她每天来之前都是萧绍守着沐过身的,不可能有机会下毒,除非…… “白姨为你抛弃族人,背叛师门,你们在一起的每一件事,她都牢牢记着。她在乎你胜过她自己。” 云英抬眼看着他渐渐潮红的脸颊,发胀的嘴唇。 “是不是喘不上气?” 刘舜用力挠着咽喉,手指划过的地方起了一道道白团,勉强站起身,想呼唤守在院口的人,张嘴却已发不出声音,只得顺势倒向桌案。 碗碟跟着他沉重的身躯一起倒在地上,盖过了远处的喧闹。 院口守着的近卫闻声走到门边请示。 云英迅速脱下衣裳,背对着门,跨坐在他身上,捏着嗓子娇声哼了两下,又沉下声叫那二人滚远些。 门外的人对视一眼,抱拳离开。 刘舜整张脸已胀得通红,两颗眼珠子布满血丝,难以置信地看着她俯身贴到自己面前。 “看在你刚才梦到我了的份上,我让你死个明白吧。” 她抽出束腰,套在他脖子上。 “白姨有一本册子,那上头有你与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她在乎你,你吃过什么,用过什么,就连路过的狗,你多看了两眼,她都记着。” “刚才那土肉好吃吗?她给你吃过的,灌了两大缸水才把你从鬼门关救回来,怕你知道她是倭人,才骗你说是嫉妒你府里那几个侍妾,要给你些教训。” 她垂着眼,用力勒紧束腰,臀瓣向后靠了靠,可惜那里再也硬不起来了。 “下辈子,我们做对真父女吧。” “阿爷。”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01-30 这章废了n个版本,晚了几天,给大家拜个晚年。 第一百五十八章 永隔一江水·上 城外营房,刘旭前脚刚走没多久,外头就开始搜索细作。 婉儿穿好了衣服,急得在帐中来回踱步。 陆三只让她帮忙,并未与她说到底会如何救人,又是何时动手。 她也没问。 陆三虽不像宋九那般提防她,但只要是有可能牵连云娘子的,他向来谨慎。问了不说,徒增烦恼,若说了……那又是另一种烦恼。 她贪生怕死,没什么良心,只有什么都不知道,才能心无旁骛地帮他。 这世上谁恨她都可以,三哥不行。 “在那边!!” 外头一声呼喊,话音一落,弓弦声声如裂帛。 “中了!” “快!别让他跑了!” 又是一群人从帐外跑过去,婉儿只觉心提到了嗓子眼,犹豫再三,还是打算出去看看。刚往前走了两步,一粒碎石击中脚跟。 她回过头,帷帐角落不知何时割开了一道口子,陆三贴在地上爬了进来。 婉儿哽咽道:“我还以为你被……” “老子哪有那么容易被逮着?” 陆三笑着打断,不知从哪掏出件臭烘烘的麻布袍子披在她身上。 “这是?” “你帮我弄这么多东西,刘旭早晚会查到你头上。”陆三边说边给她穿衣服,“再说外头那些狗东西不把人当人,早晚要被朝廷打过来,就算躲过这一回,你跟着他也好不了几天。” 陆三边说边将她发间的珠玉步摇全都扯下来扔掉,笑着捏了捏她的脸:“你既叫我一声三哥,我当然得带着你一起走。” 婉儿抿唇问:“你们要去哪儿?” “夷州。”陆三答得干脆,“锦衣玉食没有,但不会有人再……再那么欺负你。” 婉儿知道他的意思,垂眸问:“是娘子让你来的?” 陆三摇头道:“待会见面再跟她说。” 他凑到帷帐边窥探了会儿,朝她伸出手,等了会儿没动静,回头催道:“别愣着,快点!” 婉儿抹了抹眼底,牵起陆三,头也不回地跟着钻出帐子。 火一烧起来,关在营房四处的战俘便如鸟兽散。 陆三在水桶和辘轳上都做了手脚,沙土袋里也掺了些石灰粉和硝石,捆袋的麻绳浸过油,往火堆里一放,时不时就炸开。 眼看就要走出营地,身后忽地射来几支箭,一支擦过婉儿的腿。 “在这——” 追兵还没来得及喊完,陆三拔箭掷回去,断箭穿咽而过。 他迅速扯下一截布条给她系紧了伤口:“忍着点,能走吗?” 婉儿点点头,咬牙走了两步。 远处,更多的追兵闻声而来。一时间,飞箭如蝗,矢如雨下。 婉儿步子慢,陆三便将她背着,迅速越过营房外最后一段木栅,很快就甩开了追兵。他绕了一段路,才朝着引水渠的方向赶过去。 “待会儿你在渠口等我,云娘没出过府,我得回城里去接她。” 身后许久没有回应,陆三皱眉掂了掂背:“婉儿?” 婉儿这才应了声,突然问:“十年前,你也是这么背着娘子逃出洛都的吗……” 陆三笑了笑:“她才不要我背,她要自己走。” 默了会儿,婉儿又说:“我是家妓生的,爷死了,主母就将我们都卖了。一开始是个方士,他怕我们疼起来动静太大,会喂我们吃药。院子里别的娘子吃多了药,接不了几回客人就疯了。我不想那样,我就跟他说,我不怕疼,能不能不吃药?” 原本搭在肩头的双手环过脖颈抱住了他。 “其实只要习惯了,就不觉得疼了。白姨也是看中这个,才会花大价钱买我,教我去讨好世子……做她的眼睛。” 陆三啐了声:“放屁,不疼你哭什么。” 婉儿侧着头贴在陆三肩上,热息拂过后颈,氤出些水雾。 她过去想攀高枝,背叛了白凤,现在又背叛了刘旭……天底下,哪有什么好地方容得下她这样的人。 “我故意的。我就是想知道,三哥是不是只对娘子好……我哪知道你真会追出去教训谢公子请来那些贵人……” 陆三半晌没作声。 那时他血气方刚,房间里夜夜笙歌,声声娇吟,勾人得很。他送完了泔水,忍不住趴在窗边偷看,却见婉儿被缚住手脚,口含玉势,吊在梁上,身上都是鞭痕,脸上还在笑。 她抬头看见了他,四目相交,豆大的泪淌出来,顺着红颊与口涎淌到了一处。 他那点龌龊的淫念霎时间荡然无存,只剩下了愤怒。 早晚有一天,云娘也会同她们一样,成为这些贵人胯下的玩物,活着受苦,死了也只能躺在泔水桶里送去南郊乱葬岗。 宋九让他别管闲事,可他咽不下这气,也忘不掉那么楚楚可怜的一双眼。 那是他这辈子唯一一次欠了宋九的人情。 “等到了夷州,别再提这件事,那个姓谢的是谢妙音的长兄。她现在是嫁给了宋九,但他们这种人,谁知到会不会哪天疯病发了又惦记起门楣来。” “我知道。” 无定河尚未化冰,蜿蜒泛着银光。 久旱不雨,河床露出了大半,陆三在渠口正下方将婉儿放下来,一转身才看见她背后插着一支箭,箭尖正中心脉下方。 “你怎么不吭声!”陆三急得直骂。 “都说了我不疼的……” 婉儿脸色苍白,勉强挪动身子,靠在他肩上,用力又深长地喘着气。 “你们带着我,天不亮就会被狼犬追上的。三哥,你回来找我……我好高兴……是我命不好……怨不得人……” “别说这些废话!” 陆三将婉儿的头摁进怀里,另只手小心折断箭杆,摁住伤口附近的几处穴位:“可能有点疼,你忍住别动,千万别动……” 春水满塘 第210节 “三哥……” “别说话!” 陆三凝神静气,飞快地拔出箭,摁紧了婉儿猛地一颤,咬着唇低声呜咽。 殷红的血穿过指缝,一点点带走怀里的温度。 陆三脱下衣服叠成一团压在伤口上,用束带缠了两圈:“你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婉儿拉住他,可那些她不想带进棺材里的话一到嘴边,又打了结。 “三哥,我和娘子说,请她下辈子让让我……你能不能……能不能……” 陆三犹豫片刻,俯下身抱了抱她:“等我回来。” 远处传来一声狼啸,墙根下的人影猛地站起身。 已过了约好的时辰,连城外营房的火光都渐渐没了,云英等得心急如焚。他们已经没有退路了,今夜要么走,要么就死在这儿。 她又揉了揉脖子上的淤痕,刘舜临死前顶着最后一口气掐住了她。她哭着叫了一声阿爷,热泪落到了他手上。 但他最后松开了。 眼看子时将近,云英正犹豫是否要去营房,远处的脚步声近了。她贴着墙,心里默数着距离,人影出现在眼前的瞬间,倏地拔刀刺过去。 “怎么这么久!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微弱的月色映出他满身血迹,云英紧张地问:“你受伤了?” 陆三摇头:“先出城。” 两人刚转过身,巷口就落下一道颀长的黑影。 陆三立刻将她护在身后,左右手各抽出一把刀,垂眸看着萧绍身后的血脚印。 陆三嗤了声:“你跟踪我?” 萧绍不置可否,只冷冷盯着云英:“我不该信你。” 云英避开他的眼神:“萧师傅,刘舜已经死了,你放了我们吧。” 萧绍没再说话,只一节一节地扣上钢爪。 “中间那条道,一路走到头。”陆三侧过头低声说,“婉儿在渠口下面,她伤得重,你能带就带上,不能……你就自己走。” 话音刚落,萧绍纵身朝这边扑过来,陆三猛地推开云英,迎上了上去。 “快走!” 刀兵相交,声声刺耳,一时难分伯仲。 “还不走!!” 陆三又吼了一声,云英才转身跑开。 他一分心,身形稍顿,萧绍趁虚而入,左手四爪穿进了小腿。 陆三咬牙抬膝,用腿骨将萧绍的手卡住,又如蛟龙翻身,左臂顺势挥来,刀尖擦过墙体,代替他发出尖锐的哀鸣。 陆三将萧绍压在身下,左手的短刀刺穿了他的右臂,牢牢钉在地上。 他笑着啐了一口血沫子:“你的主子死了,我的还活着。一命换一命,那也是我赚!” 萧绍面无表情,下一瞬,右臂猛地抬起,也如他一样。 陆三闪躲不及,拇指的钢尖擦过了左眼,热血如飞瀑喷出来,萧绍一脚踢开他,拔出手臂里的刀扔到一边。 双眼渐渐模糊。 到底还是输了…… 陆三心下叹了声。 不过姓卢那小子在钱唐也输给萧绍了,他不算亏。 身后忽有一声呜咽,萧绍转过头,云英竟抱着母狼气喘吁吁地回来了。 它四只脚都被麻绳捆了起来,嘴也用油布包着,她的短刀抵在它脖子上:“萧师傅,这是最后一只了,对吗?” 萧绍难得动了气:“是她记得你,她让我留下你的。” 云英垂眸看了眼躺在地上的陆三,唇瓣微动。直到陆三缓缓支起食指画了圈,她才深吸一口气,抬眼继续说:“我保证,等我们安全了,我一定不伤它。” “我不会再信你。” “那就可惜了。” 云英笑了笑,刀尖对准母狼肚子:“你上回说,它还有二十多天就生……若现在剖出来,应该都成形了。” “你猜是单数,还是双数?” 萧绍额角绷紧,左手一抖,两枚铁片擦过她的脸,削开一道血口子。 云英展臂作势,萧绍飞身扑来的瞬间,陆三在他身后一跃而起,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一刀猛地穿胸,将他死死压在地上。 热河在他们身下流淌。 萧绍十指钢爪紧扣地缝,驮着陆三,一点点朝他最后的同伴爬过去。直到他不再动弹,云英才扔下刀跑过去,边哭边给陆三包伤口。 陆三浑身早已失了力,嘴上不忘骂。 “谁让你回来的!”他看着她脸上那道深可见骨的口子,“这么深,肯定得留疤。” 云英吸了吸鼻子:“一只眼睛一条疤,还有你这腿……都算上,也还是我们欠萧师傅的。” 她回过头,那母狼还躺在地上,呜咽挣扎。 云英走过去,割开麻绳,取下油布,母狼立刻站起身跑到萧绍身边,一遍遍舔着他的脸。 九霄之外,浓云散开,圆月当空,银辉照亮了前路。 他们沿着水渠走出城,河床上的佳人已经逝去。 他们踏上冰面,每走一步,薄冰便如足下生莲,绽开道道细纹。踏上彼岸的那一刻,城里的狼啸引来了山间的狼啸。 如空谷回声,此起彼伏。 金轮西坠,裴晏刚解完最后一卦,山间便响起了狼啸。 问卦的老翁叹道:“去岁征丁,二月里没人去掏狼窝,今年的狼崽大多都活下来了,现下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近半个月已有好几个行商丢了性命,裴郎君待会儿下山时可要小心些。” “多谢。” 老翁留下了一尾鱼做报酬,裴晏顺手放进了观中的荷花池里,鱼刚入水,还没游满一圈,一旁守着的黑狸便扑了上去。 水花四溅,不出两个回合,便翘着尾巴满载而去。 裴晏叹了声,拧了下袖口沾到的水,回过身,秦攸不知何时站在后头。 “裴大人。” “我已无官身,该我称你一声秦大人。” 裴晏说着,朝秦攸恭敬揖过礼,转身正要走,秦攸又再叫住他:“卢湛出了宫就直奔范阳去找桃儿了,他有些话托我转达。” 裴晏想了想,侧身道:“坐下说吧。” 坐回案前,秦攸道:“夏州的叛军一分为二,陛下刚柔并施,既出兵,也招安,刘旭现下已退至朔州。卢湛说,据降将交代,刘舜消失那晚,一直守着他的萧绍也不见了。刘旭搜遍了全城,只在城外的水渠口找到一娘子的尸身。” 他顿了顿,抬眼细看裴晏:“是刘旭身边的徐娘子。” 裴晏笑而不语,秦攸又道:“裴大人若不信,待过几个月降将押解回京,大人可亲自问。” 裴晏默了会儿,起身拎起脚边的竹篓,里头两只鹅蛋、一大节白藕还有几颗蔓菁,若加上那一尾被黑狸抓走的鱼,他今日所得颇丰,足够吃两三天。 “云娘业障重,她让我好好活着替她积些德,好教来生有缘再做夫妻。我不会自寻短见,还请秦宿卫转达陛下,请他不用再枉费这些心思,也不用再派人守在我进山的这条路上。他是天子,当心系万民,如此……不值得。” 秦攸将裴晏送到观外,目送他走远,这才回身绕到观后,在金根车前将裴晏临走前那句话一五一十地复述。 车帘微动,良久后,里头轻唤了声,钟祺便支开了旁人,呈上来一袋包好了的药和一张方子。 秦攸不解地看着钟祺。 钟祺笑了笑:“听闻秦夫人近来身子不适,陛下特准了秦宿卫的假,又叫薛太医亲自配了个方子,还请秦宿卫务必让尊夫人每日煎服,待一切都妥当了,再回宫复命。” 秦攸身子一震,他伸手拿过那张药方看了一眼,倏地跪下,颤声道:“我……我与贱内成婚多年无子,早就该休了她的。我这就写休书,还请陛下开恩……” 元琅挑开车帘:“我以为你是聪明人,谁知我给了你这么多时间也没个动静。” “陛下……” “秦攸。”元琅打断他,“你该不是也要与我说……你心已有归处,我若是强求,你就要脱了这身衣服,自甘下流。” 他放下车帘,靠在软枕上。 “回宫吧。”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02-03 最后一块过去的碎片总算填上了…… 第一百五十九章 永隔一江水·下 翌日正午,秦攸醒了酒回家。 “前阵子听堂叔说卢都尉在夏州立了功,但受了些伤,也不知要不要紧。” 陈氏替他换下衣服,熏了一晚上的酒气扑面而来,她捂着胸口顺了顺才笑嗔道:“喝了多少?我叫人给你煮些醒酒汤。” 秦攸拉住她,握紧她的手摩挲。 “媱娘……” “光天化日的,酒还没醒是不是?”陈氏双颊泛红,羞赧推搡,“今日不行……” 她顿了顿:“之后好几个月可能都不行了。” 春水满塘 第211节 秦攸一愣,问道:“怎么了?” 陈氏低下头,握着他的手轻抚在小腹上:“我可能有了……” “有什么?” “你说呢?”陈氏笑睨他一眼:“本打算过些日子稳了再与你说的,免得又是空欢喜……” 许多年前也有过一次,月事迟了两个月,来的时候腹痛难耐,血流不止。郎中在秽物里找着一块手指大小的肉疙瘩,说那是她的孩子。 秦攸呆愣着半晌没动,许久才将她拥在怀里,下颌抵着她,嘶声如泣。 陈氏只当他是初为人父,一时错愕,取笑道:“去岁桃儿刚有了喜脉时,卢都尉也是又惊又喜,左脚绊右脚,连路都快不知道怎么走了。我看你也没比他好多少。” 秦攸双眼通红:“媱娘……我对不住你。” “没事的,你就算在家也帮不上什么忙。”陈氏安慰道,“我现在只盼着一切顺利,切莫再像之前那样……哎我怎么又提这事了。” 她笑着自打嘴巴,沉浸在喜悦中絮絮叨叨没个完。 “说起来,算日子桃儿应该已经出月了。若不是卢都尉领兵出征,把她送回了范阳,我还能去看看。” “你是没看见,她刚有身子那会儿吐得可厉害了,遭了不少罪,肯定是个男孩。” “我倒是没什么反应……”她叹了声,“永之,我肚子里的若真是个囡囡,待卢都尉回来了,你与他去定个娃娃亲可好?”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 陈氏笑道:“我知道你担心我们高攀不上,但卢都尉不是那种捧高踩低的人,他会答应的。” 秦攸点点头。 不多时,侍女叩门送汤药。陈氏赶紧推开秦攸,下意识理了理鬓发才唤人进来。 药汤熬得浓稠,热腾腾地发出令人难受的气味。 陈氏正要起身,秦攸拉着她不松手。 “烫,多凉一会儿再喝。” “吹一吹就好了。” 陈氏喝完了药,擦去唇边的水渍,笑说:“都说有了身子口味就会变,前阵子还不觉得,今日连这喝惯了的药都尝着有些甜……” “媱娘。”秦攸打断她,将她拉进怀里,“我有件事想与你说。” “什么事?” 秦攸深吸了几口气,却迟迟没开口,她笑了笑,双手环住他:“你今日是怎么了?” “我以前与你说过,我幼时与家人失散,是在荆州长大的……” 他从死人堆里爬回家,小妹没了,兄长也没了,昔日热热闹闹的一家人,只剩下了瞎了眼,什么都听不太清的祖母。 隔壁却人头攒动,好不热闹。 獾伢子摇身一变成了秦公子,连过去从不拿正眼看他们的里长都在卑躬屈膝地作揖。 说书人讲,王侯将相,宁有种乎……都是放屁。 王侯将相,谁不是世袭罔替的? 老天爷既然不收他的命,那这就是天意。天要他往上爬,爬到再也不用眼睁睁看着至亲被打死的地方。 秦攸顿了顿,接着说道:“其实是族中男丁凋零,战死的战死,病死的病死。阿翁这一脉都快绝了,他们才想起要来找我这个外室生的孩子。我过去并不叫秦攸。” “堂叔与我说过,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她轻声安慰,“怎么突然想起说这个?” “没什么,我只是想到,我好像还没告诉过你……我过去的名字。” “是什么?” 秦攸低头在她耳边轻说了两个字,她仰起头,眉眼含笑。 “六郎。” 他痴痴望着她。 思绪越过山海,似又回到了那个无名之辈身上。 * 孤星伴月。 山道上,马蹄疾驰而过,惊得鸟雀四散,追着即将破晓的晨光直奔伊河。 裴晏在院子里打完坐,天光破云而出,巷口也传来一阵扬蹄嘶鸣。他刚站起身,侧门便被一脚踹开,门闩断成了两截。 卢湛双目赤红,将怀里那用整整两张虎皮裹好的尸身捧到他面前,一开口,嗓子似被火烧过。 “请阿爷还桃儿一个公道。” 裴晏微怔,不等他问,卢湛便已将那虎皮小心展开,拨去那些还未化干净的碎冰,双手颤着解开最里头那层油布,露出桃儿的脸。 “叔母说,好不容易出来了一个,剩下那个……头卡在里面……怎样都出不来……只有……只有……” 卢湛边说边哭。 他想起在江州时见过的那个情形,空无一物的腹中又呕出几口黄水。 去岁十月,刘旭突袭西安州,凉州求援。 朝中熟悉北地的将领大多是北族人,与夏州叛军多少沾亲带故,陛下不放心。而他曾在怀朔待过几年,半身功夫是萧绍教的,也跟着刘舜上过柔然的战场,又是自己人。 军令不同以往那些闲职,不是他说不去就能不去的,他只能将桃儿送回范阳。 他在夏州拼尽了全力,想着早些结束战事,早些回去……他知道她更喜欢待在裴晏身边,也怕她受欺负。 可他怎么都没想到,在家里等着他的只有两个孩子和一具穿金戴银的尸身。 “我记得阿爷先前说过,只要尸身未腐……多少都能找着些证据……” 裴晏看着他:“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 卢湛牙关紧咬,整个人控制不住地抖颤。 “先帝驾崩后,阿爷被陛下禁足,叔父……就已经想让我休妻了。后来也说过几次……我没理他……桃儿刚有孕时阿爷把过脉的,她在这儿的时候明明一切都好,连薛太医也说胎象很稳,叫我不用担心……怎么会突然就……” “还有……还有叔父在家书中从未与我提过桃儿怀的是双生子……” 卢湛深吸一口气,越说越哽咽:“叔父说……桃儿的丧事他是一切从简的。除了自家人,没人知道我有两个孩子,待我以后重新娶了妻,有了嫡出的孩子,再将他们收做养子养女……他一定是故意的……我不信……” 他抬起头,跪着往前挪。 “他们说女人难产是很寻常的事,桃儿底子不好,这就是命。我不信……他们说的我一个字都不信……我只相信阿爷……” 裴晏默了会儿,叹声道:“你把她抱进来吧。” 卢湛痴痴坐在门口。 朝雾散去,烈阳明晃晃地照在他身上,丝毫没有半点暖意。 离开江州时,他曾在山道上替她那暴尸荒野的阿娘挖了个坑葬了。他那时说,大娘你放心,桃儿以后跟着大人,不会吃苦的。 是啊……桃儿跟着裴晏的时候什么都好,是跟了他才变成现在这样的。 他摊开手,十指血肉模糊,伤口上粘着大块的泥,红肿发黑。 三天前,他也是用这双手挖开了那孤零零的坟,将她从棺椁里抱出来,星夜兼程地赶回了洛都。 裴晏从房里出来,卢湛连忙起身,既期待又害怕地看着他。 “阿爷……她到底是不是……” “若是,你当如何?” 卢湛如被抽走了骨头一样瘫坐下来:“真的是……” “你先回答我,若是,你当如何?”裴晏垂眸看着他,“你要知道,对你叔父来说,许多事他不需要动手,也不需要说,自有人心领神会,将事情办得天衣无缝。证据……” 裴晏笑了笑:“我当初也有证据,你看裴玄现下如何?” “不会的,只要是阿爷验的,陛下一定会信!” “那然后呢?” 卢湛抬起头,他几天没合过眼,神识早已有些模糊了,裴晏一问,他也跟着喃喃道:“然后……” “我可以给你写一份验尸记录,但你要想清楚,你现下所有的一切,包括陛下对你的青睐,都因为你姓卢。你与我不同,你自幼丧父,你叔父对你也算尽心尽力。桃儿不会活过来,但你却会因此和他为敌,和你所有的族亲为敌……” 裴晏一直看着他。 ”如此,你还要我写吗?” 卢湛垂着头,像一具活尸一般缓缓站起身走进房中,桃儿正安静地躺在地上。 他将她从棺椁中抱出来时扯下了她身上所有的珠玉,半散的发髻现下已重新梳好,衣裳也换成了她住在这里时留下的旧衣服,裴晏还给她补上了面脂……她看上去就像是睡着了。 卢湛轻抚过她的脸,心下有了决断,霎时间神识澄澈。 他这辈子从未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清醒。 卢湛从案前翻出纸笔,回身跪到裴晏面前:“请阿爷替桃儿做主。” 裴晏转眸望着屋子里那一缕看不见的芳魂,接过来,又放回了案前。 卢湛抬起头,茫然唤了声:“阿爷?” “桃儿现在是养得好了些,但她毕竟是流民之后,幼时饱一顿饥一顿,所以才长不高……我看你叔父也是八尺有余,你比他还高些,你的孩子个头必不会小。” 裴晏将卢湛扶起来。 “双生子的确很容易难产。陛下的外祖母身长七尺有余,还不是头胎,也一样是这么过世的。” “阿爷的意思是……” “可能是,也可能不是。你若问我,我觉得不是。浮云易变,情爱难长,你叔父想拆散你们,多的是好办法。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如此行事,他苦心经营了半辈子的脸面便算是丢尽了,也只会让你永远都记得她。” “再者,娶妻或许还能强求。生子,你要是心有芥蒂不愿意,他也不能绑着你生。他那样的人,理应不会做这种自损八百的事。” 裴晏回过头,长长地叹了声:“说到底,还是我不好,我一开始就不该让你们……”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那日升月落,古来如此,本该如此。 若真有错,当是世道错了。 春水满塘 第212节 以道观之,物无贵贱,而一样的人,却平白生出了三六九等。 裴晏从南郊回来的时候,卢湛已经抱着桃儿走了。 她穿过的衣裳、用过珠玉首饰、没抄完的经、临了一小半就开始瞎糊弄的画……甚至连做饭用的炊具,统统都不见了。 就好像她从来都没有来过。 半个月后,永宁寺办了一场盛大的法事。 吊丧时,王骧曾好心提醒卢湛切莫逾制,以免落人口实。可他随口一句当不起好似戳了卢湛的肺管子,当场就翻了脸。 王骧自是不服,振振有词:“大家可都长着眼睛,裴郎君执意辞官归隐,拂了陛下的意,你看看朝中有几个人敢来吊丧?也就只有我,一片好心,倒成了枉做小人!行行行,我不管你,你就随你那不识抬举的丈人一样瞎胡闹吧!” 说罢拂袖而去。 翌日,钟祺带着天子亲题的挽幛登门。 “卢都尉此番讨贼有功,陛下本也可以给尊夫人追封诰命,但裴詹事对这等赏赐深恶痛绝……裴娘子生前孝顺,我想她也不会愿意让裴詹事为难。” 钟祺走后,人乌泱泱地就来了。 昭玄曹更是遣了人主动上门,说可于永宁寺为桃儿诵经七日,往生超度。 “她做裴娘子的时候比当卢夫人开心,也许她更愿意要阿爷给她立的碑。” 下葬那日,待人都走了,卢湛才去接裴晏来墓前祭扫。 “云娘子走的时候,陛下答应了她,只要她杀了刘舜,待战事结束,天下太平,陛下会放阿爷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刘舜虽死不见尸,但我想她应该是得手了,阿爷切莫灰心。” 裴晏没应声,天下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能算是太平? 元琅棋艺精湛,他永远都有一条退路。 裴晏俯下身,给桃儿烧了些黄纸。 卢湛轻抚着石碑上的名字:“我已向陛下请旨去朔州驻防,以后可能无法常回来看望阿爷了。” 裴晏轻应了声,待黄纸燃尽,两人起身折返。 临别前,卢湛又叫住他。 “我下个月及冠,要回一趟范阳,还请阿爷给孩子取两个名。”卢湛顿了顿,“还有我。” 裴晏失笑道:“自己的儿女自己取,正好你也该多读些书了。至于你……” 他想了想,在山道旁折下一根断枝,拨开地上的碎石。 “圣人含道暎物,贤者澄怀味象,以观己道。” 裴晏抬起头,枝头的嫩芽扫过地上的两个字。 “如何?” 卢湛默了会儿,眼底又再泛起水光,展臂稽首。 “澄观拜别阿爷。” 第一百六十章 乘舟去 吴王府。 案前的账册只翻了两页便扔在一旁,元晖左右拥抱忙得很,右手探进罗裙,引来娇声嗔怪:“殿下,真人还在呢。” 玄元子腹中骂得正欢,闻言立刻清了清嗓子。 “前些年打仗,这两年又频发水患,今春至今,海上已生了两回飓风,灾情虽不重,但今年的义田恐怕还是会减产三成左右。流民多了乱子也多,光上个月,宁海和鄮县粮仓就被劫了不止一处。” 元晖眼尾挑起,看似漫不经心:“天灾哪一年没有,过去怎么不见顾廉说收成不好?” 玄元子暗骂了句老狐狸,解释说:“过去殿下与顾大人各得三成,各地自留两成,还剩下两成储着应对灾年。再者顾大人家大业大,实在有差,自掏腰包补一些,怎么也不能少了殿下的。但如今殿下独占八成,余粮自然不足。” 他顿了顿,端出一副殷切谄媚的模样。 “这几年青衣道派出去的粮盐也多是糠皮,鲜有白米……殿下,越是灾年,越容易生民变,这一乱,可就得不偿失了。” 元晖并不买账。 “这话你最好去与张康说。毕竟就算真出了乱子,朝廷该拿走的粮银也不会少一钱,陛下仁济爱民,不让随意加税。但钱粮又岂能凭空变出来,总不能让我来填这窟窿吧?” 元晖哼笑着抱紧了怀中佳人,调笑一番,才又拎起账册扔回玄元子脚边。 “张康若不想一个人扛,他可以让各郡各县的士族都出一点嘛。反正族谱往前一翻,都是沾亲带故的,一起享了这么多年的福,也该分分忧了。” 元晖眯起眼盯着他:“心太齐了,多不好。” “殿下的意思我明白了。” 玄元子捡起账册收进袖口,不卑不亢地揖礼离开。 回道观已是未时。 玄元子先写了封信让道童送去刺史府,又叫厨房做了几个斋菜一碟糕点,备好香烛黄纸,赶在日落前上了山。 自张娘子病逝,他就时常一个人在山里过夜,观中其他人也都习以为常。 夏日山里蚊虫多,时不时还有蛇,一看他要上山,平素寸步不离的那两个吴王的眼线都默契地没跟着来。 日落月升,蝉鸣依旧。 才半个月没回来,墓碑旁的杂草又长出了半尺高。 玄元子将草拔干净,放上供品,点了三支香,默默望着石碑上的两个名字。 他没有按嫂嫂的遗愿把她葬在沈家祖坟对面的山上,而是从信众里找了两个盗墓的,把兄长请了出来,与嫂嫂合葬在此。 依山不傍水,但他们反正也没有后人。 裴晏虽逼着元晖给兄长平反了,可人心里的芥蒂并没有消去,不然也不会到现在也没人发现兄长墓被动过。 至于嫂嫂……从她沦为贱籍的那天起,她就只剩他这一个亲人了。 玄元子叹了声。 远处一道人影踏枝而来,一轻一重地落在他身后。 “三哥。” 玄元子抹了抹脸,转身笑起来。 陆三拿出他食盒里的斋菜,咂舌道:“没酒就算了,怎么连点荤都没有?” “嫂嫂生前吃素,我若带大鱼大肉来上坟,元晖按插在我身边那几个狗东西肯定会起疑。酒倒是有……” 玄元子从腰上取下水囊,“但就这点儿,给我留一口。” 陆三一口就喝得精干,敛了笑,问:“那狗东西什么时候到?” 玄元子知他问的是裴晏,有些为难。 “天子已令太常卿代天祭祀,过两日就到。” 他顿了顿,又道:“元晖既不愿出钱,也不想冒险,如今民怨四起,我跟他说请裴大人来主持祭典或可安民心,他当时一口就答应了,说会上书陈情,不像有假。” “那就是皇帝不愿放人。” 陆三冷笑一声,朝着林间扬声道:“我就说这些人上人,个个都是狗屁吧?亏你还信。” 密林深处飞来一粒碎石。 陆三稍一侧身,石头正中玄元子膝下。他倏地失力跪下来,剧痛直窜天灵。 “谁信了?不过就是试试,若真答应得这么干脆,我还怕是饵呢。” 云英慢悠悠地走出来,弯腰朝着玄元子笑。 “许久不见,这么大礼呀?” 玄元子有求于人,只得忍下怒气:“姓裴的不来,你们还帮我吗?” 张令姿心疾突发,走得很急。 先前宋平给的毒药他虽照做了,可元晖次次都只翻两页就不看了,他等了足足半年都没有寻着什么好机会。 直到前阵子陆三找上门,说要与他做个交易。 但现在裴晏不来,两个人都不说话了。云英站在石碑前,不知从哪儿拿出一叠黄纸烧得正旺。 玄元子正要追问,她先一步开口。 “等报完仇,你打算去哪儿?” “仇哪有报得完的?扬州上上下下那么多官,平时好处没少拿,兄长被问罪时,个个落井下石。还有嫂嫂……她这些年受的委屈,我统统都要讨回来!” 玄元子眼神黯了一瞬,复又亮起来。 “元晖的儿子还小,他一死,扬州至少十年内,都会是张康这拨南朝旧臣说了算。这些蠹虫死干净之前,我是不会离开扬州的。” 他扬起眉,自信满满地说:“我可是算过的,道爷我活得到九十,天命在我!” 云英失笑道:“你不是不信吗?” “你管我信不信?准就行了。”玄元子脸一晒,忍不住追问,“你还没回答我呢,到底帮不帮?” “我是不做亏本生意的。不过看在张娘子的份上,便宜你一回,事我先办,报酬嘛……” 云英挨着陆三坐下,在食盒里挑挑拣拣。 “待时机成熟,我自会来跟你算的。” 玄元子顿时松了口气,盘坐着和他们一起吃。 先前几回看得不仔细,他还有些不确定,这会儿凑近了,他才看清陆三左边那只眼珠子似乎是不能动。 盯得久了,陆三警惕地转过头:“看什么?” 玄元子讪讪笑道:“没什么,吴王府守卫森严,回头我画张图给你。” “谁说他要去吴王府了?” 云英从陆三手里抢过最后一个桂花糕。 “秦淮河上百花争艳,三五个月就是一茬新人。只要噱头做足,引那色鬼自己上钩就好了,闯王府多麻烦。” 春水满塘 第213节 玄元子不免皱眉。 这法子他当然也想过,只是一直没找着钓得上大鱼又信得过的人,可…… 云英笑着问:“怎么你觉得不成啊?” “这要前些年嘛,也还凑合吧。现在……” 他嚼了两口笋。 数年不见,云英与他记忆中不太一样了。声音哑了,人也晒黑了,脸上更是有一条从眼底连到耳边的肉疤。身形健硕了不少,眼神也更凌厉。 模样是没变,但已没有过去那妩媚勾人的气韵了。元晖连嫂嫂都看不上,又岂会上这狗当? “现在怎么了?” 玄元子转过头,陆三已不知何时往后挪了一截,右手搭在膝上,一脸看戏。 “继续说呀。” 玄元子下意识打了个冷颤,事已至此,索性一股脑都说了,说完闭上眼,死猪不怕滚水烫。 “别打脸啊……我明日还得去应付张康那狗东西。” 预料中的拳头却迟迟没有招呼上来。 他睁开眼,那二人早已没了踪影,唯月色溶溶,蝉鸣依旧。 * 夜半,显阳殿中回荡着时高时低的魇语,守在殿外的内侍都低垂着头,假装没听见。 云间闪过几道白光,殿中的呼喊也愈发急了,内侍按捺不住,分头叫人。 秦攸巡夜先到,站在殿外听了会儿才走进内室。 榻前的油灯还没熄,元琅也尚在梦中,满面泪光,嘴里含糊呓语,隐约唤着阿娘。 直到九霄之外一道暗雷炸响,床榻上的人猛地一颤,似是要醒了,他才赶紧上前关切道:“陛下?” 元琅睁开眼,惊魂未定地望着他,倏地,喃喃唤了声:“安之……” 话音一落,便坐起来抱住了他。 雷惊电绕,暴雨如注。 秦攸站着没动,也没出声,一时间,殿内只剩下渐渐冷却的喘息声。 很快,元琅松开手,神色也已恢复如常。 薛彦之把完脉,元琅问道:“近来夜里身子总有些僵,我是不是也如先帝那般开始发作了?” “陛下多虑了。” “我要你说实话。” 薛彦之正襟稽首:“臣说的是实话,先帝和太祖起症前后的脉象太医院都有记录,与陛下截然不同。陛下觉得僵,兴许是近来夜里起魇,四体紧绷所致。” 元琅抿起唇,神色晦暗难辨,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失望。 钟祺见状将人都撵了出去,独自守在殿内。 雷雨交加,离天亮也就只剩一个多时辰了,元琅索性起来继续看奏疏。 钟祺上前添了灯油,呈上热茶,元琅叫住他。 “安之近来如何?” 钟祺一愣,陛下已有许久没有问起过裴晏了。 他想了想,接着上一回的话说:“去岁裴中书病重时去了趟裴府,关着门坐了会儿,不知道说了些什么,走的时候倒是平和,应该没有吵起来。” “吊丧时也去过,但被裴都尉给赶出来了。” “那之后没多久,在南郊置了个小院,初一十五去道观,平素多是在家待着。日头好会去伊河垂纶,偶尔给村中农户诊病开方。” 钟祺顿了顿,补充道:“都查过了,确实是世居洛都的农户。” 元琅没作声,他便继续说:“除了卢将军每半年会捎一封书信报个平安,再无其他异样。” 元琅点点头,默了会儿,幽幽地说:“我梦到那个娼妇了。” 钟祺一怔,还未开口,他又道:“她穿着阿娘的衣服,骑在我身上,掐住我的脖子……” 梦里,那个女人说——你不过是个亲兄妹生下来的野种,你凭什么坐在这里? 元琅望向殿外,白光在暴雨间穿梭。 “她骂我食言,说要带我一起下黄泉。” “陛下是天子,是这天底下最尊贵的人,无须向任何人交代。不管是谁,能得陛下青眼,是几世修来的福分。” 元琅笑了笑。 是啊,他是天子,他想要的本来就该属于他。 他不过是有一点私心。 可这天底下谁没有私心,安之自己也有私心。 钟祺见状又道:“陛下一再迁就退让,裴晏却几次三番冲撞陛下,若非陛下顾念旧情,早该……” 元琅倏地一拍桌案,钟祺赶紧跪下,但这些话他又实在忍了许久,即便伏在地上,也颤声接着说:“陛下是明君圣主,是因为陛下,百姓才能有现下这样的太平日子!他还有什么不满?臣只是替陛下不值!” “好了。”元琅出声打断,“我知道你忠心。但这些话,我不想再听到第二次。” 钟祺咽了咽:“是。” 未时,雨势渐收。 元琅散朝后小歇了片刻,一觉醒来又再看着案前仅剩的那封奏疏坐了会儿,终还是叫来钟祺。 “你去给我找一身素袍。” 钟祺默默叹了声,垂首应下。 南郊龙虎滩,村尾一间破屋里传来清澈的啼哭。 门口守着的瘸汉立刻站起身,殷殷切切地盼着,却又不敢进去。好在很快,方婆子抱着孩子出来,喜笑颜开地说:“生了生了,母子平安。” 瘸汉杵着木杖上前,看了一眼把儿,着实松了口气。 裴晏挑帘出来,瘸汉的脸色顿时有些难看。 半夜里几道雷惊了胎气,暴雨说来就来,伊河一涨水,稳婆被拦在了河对岸,好在隔壁的方婆子想起了村外山脚下这个不要钱的郎中。 医术虽好,可到底是个男的啊。 方婆子暗暗踢了他一脚:“裴郎君可是大半夜冒雨赶过来的,折腾了快六个时辰,还不谢谢人家?” 瘸汉扭扭捏捏,裴晏也没作计较,交代了两句就告辞了。 走到村口,方婆子拎着一尾鱼追上来,赔笑着替那瘸汉说好话。 “男人嘛,气量不够心眼就小,裴郎君可别往心里去。” “人之常情,无妨。” 裴晏笑了笑,右手其实到这会儿都还在颤,想想又嘱咐说:“缝的那几针,过两日还得请稳婆再来看看,若不生脓,才算是真正熬过来了。方才她夫君在,我不好说。” “我记得的。” 方婆子叹了声,忍不住絮叨。 “刚那娃娃脚先出来,吓得我呀……” “我的囡囡就是这么走的,命不好,没遇上郎君这么好手艺的稳婆……” “女人呐,生遭罪,不生也遭罪,都是命。” …… 裴晏插不上话,默默听她讲,红霞落到了脚边才拎着鱼往回走。 金光映着前路,衣衫斑驳,没有一处是干净的。 阿娘走的那天,他也是这般狼藉,侍从的血,阿娘的血……他在浴池里泡了三天,那些血好像永远都洗不干净。 这些年,只要身上沾了一点脏东西,他就总闻得见那铺天盖地的腥气。 裴晏低下头,方才这双手沾满了血水胎水,乡野里没有澡豆,这时节只能就着几片皂荚叶简单洗一洗。 本该是洗不干净的,但他现在已经闻不见腥气了。 他仰起头,目光扫过路口,脸上的笑顿然凝住。 晚阳中,元琅素衣简冠,独一人负手而立,远远与他对视。 远眺再无他人,但肯定都在暗处。 裴晏上前恭敬稽首。 “钟祺说你初一十五都在道观,怎么今日不在。” “昨夜被叫去接生了,刚结束。” 裴晏站起身,元琅看了眼他身上斑驳的血渍,淡淡笑道:“李熙还教了你这个?” “殓房里见过一回。”裴晏顿了顿,“天色已晚,陛下若没有吩咐,我该回去了。” “钟祺说你在南郊给人占卦问卜,有口皆碑,本想来看看,没赶上。” 裴晏笑了笑:“话拣好的讲,又不收钱,自然都是夸的。” “那你也给我占一卦吧。”元琅拿出一个油纸包,“近来心烦,有些事拿不定主意。” 裴晏没有接,只道:“庶民愚钝,日子没多少盼头,只能信这些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聊以慰藉。陛下是贵人,一举一动都连着许多人的命数,岂能听一个乡土村夫骗吃骗喝的鬼话。” 裴晏走了几步,回头看元琅神情落寞,依旧站着没动。 他想了想,扬起手里的鱼:“你若不嫌弃,吃个便饭再走吧。” 暴雨过后,院子里一片狼藉,好在竹棚没有塌。 裴晏有些心疼地看了眼他被雨水泡烂的地,挽袖将石凳上的水擦干净,抬手示意元琅坐下。 元琅默默看着他剖开鱼腹,掏出五脏,剁去首尾,熟练地刮掉鳞片,将鱼身分开两半,濯洗干净,拎着拿回来。 春水满塘 第214节 “我以为你改吃素了。” “那是过去不会做,也有些怕。” 裴晏笑着点了炭炉,放上铁网,将鱼肉烤熟,撒了几粒粗盐。 “你再等我一会儿。” 裴晏说完,起身去泥浆地里挖出一颗莱菔,又从井边的竹篓里拿了一颗,洗干净切好摆在案前。 元琅问:“有什么区别?” 裴晏递上竹箸:“我种的不好吃。” 两人相视一笑,再没有别的可说。 吃到最后,元琅夹了一片裴晏面前的莱菔,尝了一口,拧眉道:“是有些苦。” 残霞散尽,素月将升。 吃过饭,裴晏忙着抢救他那些涩苦的莱菔。 前阵子村里的农户与他说,他这院子地势低,得挖个引水渠,不然春雨一来,指定得淹。 他还没来得及挖,雨就来了。 一切弄完,累得满身是汗,暮色也已深了,他回头看了一眼元琅。 “陛下该回去了。” 元琅这才回过神来,默了会儿,起身道:“卦你不给我算,陪我下局棋总可以了?” “我这里没有棋案。”裴晏放下铁锹,松开绑袖的草藤,“我也许久不下棋了。” 元琅走到院外,朝远处挥了挥手。 夜色下,一声声暗哨响起。 裴晏敛容背过身。 他知道那些藏在暗处的眼睛从未消失过,他不过是在樊笼中腾挪,镜花水月,窃享浮生。 不多时,钟祺端着一方竹制的棋案过来了。 藤编的棋奁,里头盛着黑白两色陶子,大小都有些不均,不是宫里用的,但也绝不会是随意挑的。 裴晏看着元琅身上的素衣,知他处处都在迎合自己的规矩,今日如此,过去也如此。 元琅的言行举止与他的棋路一样,步步为营,以弱制强。 “竹棚昏暗,我这里也没有灯油,要委屈陛下了。” “无妨,我看得见。” 裴晏沉了口气,打水煮了一壶竹叶心。 棋下得很慢,元琅每一步都要想很久,裴晏看着茶汤渐凉,重新生了炭炉温着。 棋局过半,白子渐入佳境。 元琅捻着一枚子犹豫了足有一盏茶的功夫,手悬在空中,看准了地方却迟迟未落。 裴晏看了眼天色,忍不住说:“没有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是。”元琅浅笑道,“但你就无路可走了。” 裴晏微微一怔,他又道:“我也只赢一子先手。” 他指向另一处。 “若落在这里,弃子思后,或许能赢得多一点……”他顿了顿,“但也可能满盘皆输。” 元琅收回手,缄默片刻。 “我近来总会梦见阿娘,我问她,我到底是谁的孩子。薛彦之说我和先帝的脉象截然不同,我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不高兴。” 裴晏看着那两步棋,细细琢磨,面色无改。 “先帝的同胞兄弟那么多,也没有几个起症。你已是天下的圣主,百姓都盼着你长命百岁,好教下一次战乱来得迟一些。” 元琅朗声笑了会儿,从怀里拿出那封奏疏递过去。 裴晏迟疑片刻,拿起来看了看,是李规想请他去扬州主持祭典,他合上奏疏。 “我已是布衣,陛下另请他人吧。” “前些年元晖也想请你,说辞差不多,我替你回绝了。但此一时彼一时,元晖马上风死在女人床上,张康报说当夜伺候的舞姬畏罪自尽。但我派人去查了,人没死,只是消失了。市井谣传,青娘娘会惩罚所有尸位裹餐的蠹虫。” 元琅笑了笑,给自己添满茶,一口饮尽。 “顾廉机关算尽,想有朝一日靠这些妖言惑众的东西对付元晖,倒是便宜了沈居这个弟弟。好在李规接任扬州以后,吏治清明,虽偶有乱象,但很快就消停了。” “但正如你说的,庶民愚钝,总是更相信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那些赶海的渔户就更是了。去岁为了抓那妖道,扬州没有办龙王祭,光七月,就遭了两回飓风,沿岸十户九伤。今年若再不办,又得落人口实,横生流言。” 元琅抬眼看着裴晏。 “我看你与李规也算投契,过阵子我会派太史令前去扬州,你可与他们同行,就当是访友吧。” 他将那枚捂热了的白子放在棋案上。 “到你了。” 裴晏久久未动。 元琅拿了一枚黑子替他走了,捡出一片空位,站起身。 “下一步我得想一想,待你回来,我们再继续。” 周遭渐渐静了,裴晏坐了许久才起身回屋。 屋子里只有一张床,床上叠着云娘留下的几件衣服,是他唯一从家里带来的东西。 那上头不知何时放了一个油纸包。 大抵是方才他挖渠引水时元琅进来过。 裴晏站了一会儿,解开细绳,里头只有两个覆满糖霜的柿饼。 初伏,南巡使抵达建康。 李规专程去了趟驿馆与故人叙旧。两人端坐寒暄,京中变故他有所耳闻,但见了面才觉判若两人。 “李兄可知道张娘子葬在何处?” “就在城外。”李规叹声道,“那妖道将沈徽之的棺椁盗出来,两个人合葬在山里。去岁我派人盯了足有两个月他才现身,可惜让他给逃了。贤弟若想祭拜,得我随你一道去,不然你是上不了山的。” 裴晏点点头:“那有劳了。” 又过了几日,李规办完公务,邀裴晏一道出城。 裴晏见他带着个粗衣麻布的丫头,看着只有六七岁,不禁面露疑色。 李规坦然道:“玄静在城外庵堂静修,我不方便进去,她大抵也不想见我。今日十五,庵堂派粥,我让她去看看。” 裴晏看那丫头年岁像是他亲手接生的那个,但想了想,终是没问。 庵堂外,领粥的队伍排得老长,他二人站在远处等了快两个时辰,那丫头才排到最前面。 裴晏远远看见那素衣的夫人亲自舀了两勺粥给她,好像还牵着她说了几句,又从怀里摸出了什么东西交给她。 过了会儿,小丫头兴高采烈地跑回来,对着李规扬起手里的锦袋。 “夫人给了我一包饴糖,还夸我长高了。”丫头顿了顿,噘着嘴说,“但夫人好像病了,脸色看着很差。” 李规默了会儿,叹声叫她就在此处等着,转身领裴晏上山祭拜。 “这青衣道并非是凭空胡诌出来的,那个沈琰也的确有些本事。” “扬州沿岸原本信什么的都有,他将那些市井传说都融到了一块,这么多年下来,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朝廷现在禁了青衣道,但他那些信众摇身一变,就可以藏去别人的庙里。” “也不能什么都不让拜,天有不测风云,靠海吃海的人,总要有个寄托。” 山高路长,总要有些话说,裴晏大多听着,甚少开口。 “说起来……吴王之死,我有些猜测。” 李规顿了顿,回头看了一眼。 这一路出来,裴晏身后都远远跟着几个人。他回想在驿馆时,裴晏门外守卫也比太史令身侧的多,装束亦有不同,不像是羽林军。但裴晏从不与这些人交谈,他也没多问。 “使君但说无妨,此处他们听不见。” “案子原是张玄伯办的,朝廷派人来查了小半年,我也跟着看过卷宗,听了堂审。吴王死于阳物血涌脉断,马上风不过是寻了个体面的说辞。虽容貌不同,但那犯妇的行事作风,颇有些像我们都认识的一个故人。” 裴晏微微皱眉,李规与晚香好过,大概也知道一些易容的事。 “李兄可有将这些猜测告知陛下?” 李规朗笑道:“当然没有。” 他默了会儿,望着山间云雾。 “那个舞姬在众目睽睽之下跳进了大江,那几日大江涨水,寻常人肯定是活不了的。但若是那个人……应该还活着。” 裴晏笑了笑,没再回话,心下隐隐有些担忧。 元琅看似放了他,但若按元琅的脾性,此行当是饵,跟着他的那些宗子军便是牵网的人。 他要将他们一网打尽,才再无后顾之忧。 他本不想来,但又怕他不来,她会像上次那般冒险进京。 那日之后,李规忙于筹备祭典,未再来过。 裴晏则安心待在驿馆,哪儿也没有去。 末伏一过,祭典的日子定下来,到了钱唐,住在城外道观,几个道人送来道袍和紫金冠,与他讲了祭典的仪式,留下 “郎君要记住,摇铃时不管多大的浪都不能往后推,要站在高台的最前面。郎君有龙王庇佑,再大的浪也能逢凶化吉。” 其中一人说道,他拿着铃铛演示,煞有介事地念咒抛符,一番折腾,末了撒出金粉,吐了口气,火光一闪。 紫烟袅袅散开,门外的宗子军咳得此起彼伏。 那人迅速回过身,握住裴晏的手,掌心似被塞了一支竹签。 “青娘娘会保佑你的。” 春水满塘 第215节 说完倏地直起身,挥袖掸去紫烟,继续讲着仪式,门口的宗子军往里看了一眼,并未起疑,捂着鼻子退远了几步。 裴晏紧紧捏着竹签,直到人都走了才松开拳头,心口顿时一紧。 这些年他都没有她的消息,也不敢打听。他只能相信陆三,相信只要不见尸,那就是活着。 指腹颤着拂过竹簪上的纹路,眼底氲起了水光,喜极而泣。 他的夫人不仅还活着,她还要来接他了。 七月初八,卯时刚一破晓,海面上就漫起了水雾,暗流涌动,隐有大浪。 裴晏身着紫袍,缓步走上高台,李规代吴王跟在他身后。 吉时一到,沿岸响起了长号,由远及近,海浪似也跟着号声起伏,一浪叠一浪地击打在高台上。 沿岸熙熙攘攘的人群纷纷跪下,齐声高呼。 领路的道人高举铜铃,撒了金箔纸领着两人缓缓走到祭台前,将法器呈给台前候着的耄耋老道。 李规说,玄元子师承名门,他寻遍了扬州才找着这个能替他的。 老道如那夜的道人一般念咒抛符,紫烟升起时,他转过身,将铜铃递给裴晏。 他们对视一眼,裴晏双目微瞠,下意识忘了接。 “吉时已到!”她喝了一声。 海上打来一道巨浪,水花在她身后炸开。 李规以为裴晏被巨浪惊着了,这才想起他说过自己不识水性,轻声提醒。 “安之,接铃。” 裴晏咽了咽,从她手里接过铃,站到了祭台前。 “浪来了——” 堤台边传来一阵惊呼,高台上的人纷纷抬起头,水雾之外,一道连天巨浪滚滚而来。 裴晏高举铜铃,越过祭台,缓缓朝着地堤边上走去。 “安之,莫站得太近。” 李规出声提醒,可下一瞬,那耄耋老道忽地转身撒了一把金粉,吐了口气,火光一闪,紫烟将他们隔开。 巨浪落下来,淹没了所有的声音,李规勉强站起身,高台上只剩下了那个铜铃。 远处号角声声,陆三焦急地在沙岸边踱步。 “来了!” 程七叫了一声,他赶紧回过身,用力拽着麻绳往上拉。 玄元子在一旁得意洋洋地翘着腿:“怎么样,道爷我算得准吧?” “少他娘的废话,赶紧过来帮忙拉!” 关循骂了一声,玄元子骂骂咧咧地上前。 先上岸的是云英。 祭台有六丈高,她练了上百次,本已无碍,但海浪一冲,落到海面时还是撞到了头。他们足足做了一年半才弄好这根长绳,只有一根,怕的就是浪太大,她带着裴晏那个旱鸭子游不到这头。 所幸她一只手牢牢拽着裴晏,另只手缠着绳,直到竭力晕过去都没有松手。 云英吐了几口水,很快就醒了过来。 裴晏则不然,宋平一边摁着他的肚子,一边给他渡气。 她浑身都脱了力,双手更是使不上一点劲,只能用手肘支着爬过去。 “平哥……” “心脉还在,你别急。” 宋平又渡了几口气,裴晏猛地咳了几声,总算有了些知觉。 过了会儿,他缓缓睁开眼,旭日东升,与她相叠,金光洒满她周身,发稍的水和着泪珠一起滴下来,落在他发白的唇上。 “云娘……”他伸出手,“我是不是在做梦?” “做你娘的梦!”陆三一把将他给拽起来,“赶紧把衣服换了,上船!” 众人一阵笑,却又没笑多久,远处放风的宋朗就吹了哨。 马蹄声近了,两个差役路过岸边,一艘渔船正要起航。 “站住!” 一人跳下马,亮了亮刀子:“你们几个,在这里做什么!” 程七跳下船,赔笑着上前:“官爷,我们是宁海来的,去岁没办祭,几回出海都没捞着什么好东西,今年特意过来沾沾喜气。” 另一人也跟了下来,上下打量一番,哼笑道:“沾喜?我看你们分明就是青衣道那帮子家伙来捣乱的!” 程七忙摸了出一枚珠子握在那人手中:“官爷,您这话说的……你看,就这么些不值钱的东西,哪够一家人用呐?” 那人低头看了看,那贝珠圆润饱满,绝对的上品,嘴角不禁扬起:“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 船舱里,陆三已拈好了铁片,悄悄对关循说:“左边我的,右边你的。” 云英摁住他:“先看看,程七不能应付再说。” 外面几个来回,程七上下掏了个精干才喂饱这两个人。 “行了,赶紧走吧。” 一人掂着钱袋上马,船里的人顿时都松了口气。 “等等。”另一人叫道,“船上还有些什么人?” 云英撇嘴骂了一声,夺过关循手里的刀,看着陆三说:“这家伙我的,后面那个你的。” 陆三低声笑了。 程七面不改色,只扬了扬声调:“都是自家兄弟。” 差役跳上船,一股浓重的鱼腥气扑面而来,他捂着鼻子,眉峰紧拧,目光扫过船舱里的几个人。 云英左手背在身后,紧紧握着裴晏的手。 方才来不及易容,只给他脸上抹了些黑泥,船舱里乍一看还好,但见不得光。 “你快点,耽误了传令,李大人怪罪下来大家都得遭殃!”外头的人催了一声。 “知道了知道了。” 差役又再看了裴晏一眼,揉了揉鼻子跳下船。 “这么大的浪,又是龙王带走的人,谁他娘的要去给他捞啊……” 程七快步上船,陆三立刻拔锚起航。 “先离开这儿,宋朗那小子知道回来的。”他看向船舱, “说好的啊,逢年过节要给老子敬茶!” 船舱里一阵哄笑。 五六个人挤着,转个身都不容易,那二人早就抱在了一起,眼里再看不见别的,也听不见别的。 她撕下皮面,露出真容,额头贴着他的。 “你怎么比我老得还快?” “鳏夫是这样的。” “那家伙刚才盯了你那么久,都没认出你这贵人。” 他捧起她的脸,指腹抚过眼底那道疤。 “我不是贵人,从来都不是。” 烟波万里,渔船入海。 船舱里的道人高声诵念,一道紫烟升起,清风骤来。 船身乘风破浪,荡开道道水波,摇摇晃晃地渡向远方。 作者的话 末雨 作者 昨天 正文就到这里了,第一次写古言,没估摸好字数,比原本预计的多出了一倍有余,后期也有些跟不上更新的频率,最后这段剧情更是几乎每章都磨了十多二十个小时,真的非常感谢一直追更的朋友们。会有一个夷州的番外,我休息几天写完了一起放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