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君强拆了我的攻略系统》 第1章 《仙君强拆了我的攻略系统 / 暮霭沉沉》作者:语成【完结】 简介: 暮云闲被无良系统绑架,系统要他攻略孟章剑派弟子楚青霭。 初见,设定中名门正派的剑修便要取他狗命,任务好难。 楚青霭,性别男。 任务难上加男。 暮云闲淡淡地疯了。 死了算了,总好过做完牛马再做鸭。 但他要带着这个垃圾系统,还有它塞来的攻略对象,整整齐齐地一起死。 暮云闲表面认真做起了任务:对楚青霭讲情话,帮他救重伤的师父,还为他寻找丢失的神器。 背地里却将神器据为己有,只待时机成熟,便献祭楚青霭的性命激活它,与全世界同归于尽。 祭品本人对此一无所知。 还感谢他救了师父,巴巴地跟着他、保护他。 千年漂泊,暮云闲自认已练就铁石心肠。 他想:我就是这么坏的人,就是要骗他玩弄他利用他,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至于送那人举世无双的剑灵,在他重伤时止不住地掉眼泪,都不过是为骗系统罢了。 嗯,都是假的。 但当楚青霭为救他,眼也不眨割掉曾经恩人的头颅,暮云闲才发现,自己感动,又不敢动。 丸辣,攻略对象怎么比他还疯?! 千防万防,炙热的唇还是覆在了他唇上。 no!拒绝这种虐恋情深的狗血play! 计划改日再说。 收拾行李,连夜跑路要紧。 夜黑风高,小径难行,好不容易逃出生天,那人似笑非笑的嗓音却鬼一般在身后响起: “不是要利用我吗,怎的又半途而废?阿云真是叫人……好生失望呢。” 【小剧场】 暮云闲真的很想报警。 无良系统没干翻,自己却先被攻略对象干翻了。 逃无可逃,拒无可拒。 眼看小命要交代在床上,暮云闲干脆摆烂,在几近窒息的沉浮中彻底摊牌,“我接近你只是被系统逼迫,并非本心,所以……” “所以……”楚青霭抓起他无力垂下的手,十指相扣,动作不停,“我便助阿云拆了那系统。然后再来看,由阿云自己全然掌控的身体,是不是仍会如今天这般,乖乖躺在我身下……” 【精神状态美丽·口是心非伪钓系受x无敌打手·强取豪夺真忠犬攻】 阅读指南: 1.双洁,1v1,he。 2.本文全文存稿,每晚11点更新,不更会挂请假条~ 内容标签: 强强 灵异神怪 仙侠修真 相爱相杀 系统 正剧 主角视角:暮云闲 楚青霭 其它:系统;仙侠;救赎 一句话简介:霸道仙君爱上我 立意:爱意穿越时空,终会抵达。 第1章 暮云闲从昏迷中苏醒,发现眼前是一片鬼气冲天的竹林。 乌云蔽月,磷火明灭,一只只鬼手破土而出,于嶙峋怪石间汇聚成幽暗的冥河。 而他,正坐在这片诡谲之地的正中心。 身上的衣服已换做宽袍大袖的月白衣衫,身后的头发柔软又绵长,发尾散落一地,与黑气交织缠绕,显得他也似是从地底爬出来一般。 暮云闲紧皱起眉头。 一部分原因自然是群鬼带来的腥臭气息,更重要的则是,他又双叒叕被送入了下一个全新的副本世界。 身为时空管理局员工,原本,他只需进入任务副本,按照系统要求完成任务即可下班离开。 可不知什么原因,他莫名其妙被自己的工作系统绑架,即便完成任务,也只会被马不停蹄送入下一个副本,永远无法回到现实。 到现在,已经三千多个副本了。 长久漂泊,他连自己原本所处的现实世界究竟是什么样子,都已完全想不起来了。 而目前的情况更加糟糕。 ——系统还没有向他介绍副本设定和任务要求,就将他扔进来了。 因此,面对眼前这百鬼夜行的混乱场面,他却完全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需要做什么,甚至连自己是人是鬼,都无法确定。 混乱的思绪很快被一颗咕噜噜滚在脚边的眼珠打断。 似是腐烂了太久,宛若被薄膜包裹起来的半流质肉泥。暮云闲抬脚欲踹,却被一只指甲尖利、皮肤干枯的鬼手抢先捡了去。 是只形容枯槁的小鬼,小心翼翼将眼珠按入自己那张皮肉腐烂、死气沉沉的脸上,眼球在干枯的眼眶内生涩转动,发出阵阵倒人胃口的咕叽水声。 “哇!”磨合好后,那小鬼的视线终于落在暮云闲脸上,浑浊的眼珠霎时亮了,惊喜道,“好漂亮的皮囊!你是从哪里剥来的呀!” 暮云闲只扫一眼,便知它那只剩下一半的脑子,多半也腐化为烂肉了。 倒是个搜集信息的好突破口。 “喜欢啊?”暮云闲转了转眼珠,抬手摸着自己的脸,嘻嘻笑道,“告诉我这是哪儿,咱们要去干什么,我就送给你。” 小鬼视线扫过他神像般精致的五官和白嫩的脖颈,最后留在那双水一般清澈的桃花眸上,心驰神往道,“这儿是青篁山,孟章剑派的地盘。主人今晚破了他们的结界,让咱们偷偷溜上山顶,找到他们的炼丹炉搬走。” 原来是有人看上了这孟章剑派的东西。 就是不知,系统将他放在这特殊时间、特殊地点,要他帮助的,究竟是进攻的一方,还是防守的一方? “呐,我说完了”,小鬼万分期待,忍不住也要伸手摸他的脸,“这幅美人皮,该送给我了!” 暮云闲在那污黑指甲触碰到自己的最后一秒飞速撤身,折下身旁竹枝,沾了点露水在虚空画蹑影符,画完最后一笔,发现自己还停在原地,登时怔住。 系统居然没给他最重要的金手指——灵力! 这是此前从未有过的! 见他要跑,小鬼指甲骤然暴涨,狰狞道,“就知道你鬼话连篇,这么漂亮的皮囊,肯定不舍得给我!” 生死关头,布阵定然是来不及了,暮云闲额角登时冒出了好几滴豆大的冷汗。 电光火石之间,一道青色的剑气破开浓雾,从半空中呼啸着斜劈而下! 小鬼感受到了凛冽的杀意,可还没来得及躲,便已被暮云闲眼疾手快抓过挡在身前,悲催地变成了道鬼形挡箭牌。挨到剑气的片刻,甚至来不及哀嚎,便宛如滴落于炙热火炉的水珠,瞬间烟消云散。 不,不止是它,竹林中所有喧嚣的鬼影,都在这道剑气下,统统消失了! 倒露出天空中一轮清冷的月亮来。 有替死鬼,暮云闲虽不至于当场暴毙,却也被过于霸道的剑气高高掀飞,面朝下狠狠砸落在地。 周身散架般疼痛,最惨的是鼻子,不小心磕在一处突出的石头上,激得他鼻腔骤酸,眼角更是不受控制地多出几许亮晶晶的泪花。 那道剑气的主人出手十分狠毒,一击得中立刻跟上,在他爬起前,对着他后心便是一记重踹,将他又踹回了余臭未消的地面。 对方衣襟沾染的腥膻血气与淡淡药香氤氲开来,嗓音低沉,语气阴鸷,“擅闯结界,盗窃秘宝,找死吗?” 看来,是孟章剑派弟子。 但自己是哪方阵营尚且不知,暮云闲于是谨慎道,“阁下是不是认错人了?我不曾闯过结界,更未曾偷盗秘宝。” “不曾闯过?”对方当然不信,追问道,“那你为何会在我青篁山中,又为何与伥鬼并肩同行?” “我……”暮云闲想了想,严谨道,“我不知道。醒来时,我就便莫名其妙在此处了。” 冰凉的剑锋抵上他后颈,压得他的脸陷入满是枯叶的泥土里。对方诘问,“你是谁?” 缺乏对这个世界的基本了解,他自然什么都捏造不出来,只得道,“我、我也不知。” 一问三不知,对方以为他刻意挑衅,愈发恼怒,下最后通牒道,“门派失窃,我无暇与你做口舌之争。给你三次机会,三次之后,若还不从实招来,我便割了你的舌头,让你后半辈子都不用再说话了。” 颈后的剑又凉又硬,硌得他好不难受,暮云闲好声好气道,“这应当是个误会。阁下可否先撤了剑,再容我慢慢解释?” 对方不仅不撤,反而加重力道,生怕他一不留神跑了,简洁道,“第一次。” ……多说无益。 暮云闲果断专心搜索逃跑技能。 谢天谢地,虽然太久没用,但不依靠灵力也能起效的七星遁地阵,他还勉强记得布阵之法! 暮云闲悄然捡手边的竹叶,嘴上却佯作老实,诚恳道,“这位仙君,在下什么都不曾做过,因为,我根本没有任何灵力。不信,您尽可试过。” “没有灵力?”那人果然十分意外,落下一指搭在他侧颈,灵气沿他周身经络游走一圈,惊讶道,“怎会?竟当真毫无灵力……” 第2章 “是的是的,的确没有”,暮云闲争分夺秒布阵,随口附和,“所以,这当真只是误会一场……” 那人却更加怀疑、更加戒备道,“身无灵力竟能破师祖所留结界,你到底是何来头!” 法阵初成,但实在太久没用,暮云闲唯恐出错,一边检查,一边话里有话道,“我也不知其中原因,许是被什么缺德的人扔来的吧。” 【滋滋……!】“缺德”系统应景地发出一阵电流。 那人则重重吐出一口气,一字一顿道,“阁下,这是第三次提问了。” 语气平平,暮云闲心中却莫名闪过一丝慌乱,似动物遇到极端危险时的本能感知。 压在背后的桎梏移开,那人蹲下身子,抬手捏住他下巴,面无表情与他对望。 纵使穿梭过三千副本、识便众生万象,与他视线接触的瞬间,暮云闲的心却还是不受控制地紧了一紧。 ——好冷峻的一张脸,好凉薄的一双眼! 轮廓十分锋利,五官深邃立体,最惹人注意的是那一双黑得发亮的眸,似长空猎鹰看向猎物,尽显犀利与漠然。 除眼睛外,周身都是暗的,长发如墨,只用一根黑色发带随意高束,鬓角额头留了许多不羁的碎发,未佩戴任何发冠装饰,一如他身着的那件漆黑如墨、毫无刺绣的玄衣。 唯一有色彩的,便是左手中握的一柄重剑,足有半肩之宽,通体青如玺玉,质朴敦厚又不失清亮,应该是柄上乘的好剑。 多年副本穿梭的经验立刻让他知道,此人危险! 果然,那人言出必行,问过三次后便不再与他废话,而是加重手上力度,捏得他下巴一阵剧痛,不由自主张开了嘴巴。 一丝灵力宛如冰凉丝线,精准缠住他的舌根,随那人右手食虚画而逐渐收紧,显是要将他整条舌头生生绞下。 变态! 此时不走,更待何时? 暮云闲抬手,将掌心最后一片竹叶向阵眼拍去! 落叶四起,天旋地转,世界变成了一片别无他物的白。 暮云闲对这里再熟悉不过。 是系统空间。 【滴——】系统音响起,一成不变道,【欢迎进入第3976号任务副本。因任务失败,即将启动回溯功能。】 “你……!”暮云闲深吸一口气,强行将后两个不雅的字咽下,皮笑肉不笑道,“先说清楚是什么任务,好吗?” 系统道,【本次任务为取得攻略对象的心。】 “要心?”暮云闲熟练地确认细节要求,避免再被这狗系统坑,“是必须活着剜,还是死后剖也行?” 系统却道,【都不是。宿主要取得的,是真心。】 ? 暮云闲抬眼,意外道,“你说什么?” 系统不理他,只道,【第一阶段任务:对攻略对象说情话。】 往常的任务,不是救人便是杀人,“说情话”,这是什么莫名其妙的要求? 暮云闲一阵懵。 任务发布完毕,系统立刻倒计时,【宿主将于十秒后被传送回副本世界,回溯点:七星遁地阵起效前一秒。提示:若再次遁地导致任务二次失败,将会触发惩罚机制。十……九……】 不让跑? 暮云闲再深呼吸,逼迫自己平复情绪,尽量耐心道,“你可能不清楚外面的情况——那儿有个恶人要割我舌头,不跑的话,舌头会没,舌头没了,我会没法说情话。所以,先让我用遁地阵离开那人,ok?” 系统冷漠道,【不ok。】 “凭什么!”暮云闲终于忍不住发飙,手指虚空,大声质问。 系统道,【因为,那人即为宿主的攻略对象——孟章剑派嫡传弟子,未来掌门继承人,楚青霭。】 ? 暮云闲两眼一黑。 脚下蓦地出现一道裂缝,身体迅速下坠,眼看又要掉回任务空间,暮云闲眼疾手快扒住两侧,咆哮道,“金手指呢?!外面群魔乱舞,没灵气的话,我根本活不过半秒!” ——仙侠背景的任务副本中,系统是一定会给他最基础的灵力,至少让他能够正常生存的。 【呃……】却不料,系统千年都未曾变过的语调,罕见出现一丝尴尬,【鉴于差旅时间过长,金手指库已消耗殆尽,本次没有灵气提供。】 …… 暮云闲两眼又一黑。 【不过,还有两件s级装备】,系统大喘气。 装备也行!厉害的装备,可比他本人那点灵气有用多了! 暮云闲眼前暂时不黑了。 一颗光球落入他身穿的长袍之上,氤氲开去,仿若温润月光;一只通体雪白的蜘蛛迈着八条腿爬进了他衣袖,安然大睡。 系统煞有其事介绍,【织云衣,可抵挡此副本世界一切灵力攻击,但请宿主注意,此物只可抵挡伤害,挡不住疼;还有千丝蛛,可修复此副本一切有灵之器,同样的,若非灵器,则无法修复。】 …… “s级装备”这四个字的意思,不应该至少是无敌战甲或认主神兵那一类的东西吗?! 这一件耐打的衣服和一把蜘蛛型电焊算什么! 算他是个笑话吗?! “你大爷!”暮云闲悲痛欲绝,终于忍不住破口大骂。 只可惜,还没来得及长篇输出,便被无情扔出了系统空间…… 第2章 再回竹林,面前站着的,还是那个神色阴郁的危险分子。 不,应该是他的攻略对象——楚青霭。 对这个人,说情话? 暮云闲咽了咽口水,在楚青霭食指转动前,怀抱最后一丝微小的希望,伸出手去摸他的脖子。 有喉结。 再摸摸胸膛。 嗯,平的,硬的。 再摸摸…… 楚青霭顾不上绞他的舌头了,抓住他还要继续向下的两只手腕,又震惊又恼怒道,“找死吗?!” 确定无疑,是个如假包换的男人。 “嗯”,暮云闲抬头,把整段脖子全部露出来,闭上眼睛,视死如归道,“不想活了,动手吧。” 楚青霭谨慎又狐疑地观察他。 【滴】,系统音响起,无情道,【检测到宿主放弃任务,现开启惩罚措施。】 即便做好了心理准备,暮云闲还是不受控制地抖了抖。 ——拒绝任务,强烈的电流便会从脑中迸发,让他大脑宛如针扎般疼痛,四肢却会电到麻痹,连抬手揉太阳穴都不能够,直到他肯正常推进任务线,这种非人的折磨才会停止。 但这次,他宁愿痛死也不要! 做几千年牛马已经够惨了!他不要再被迫做鸭! 熟悉的疼痛却并未降临,只有系统无情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本次惩罚方式更新:宿主即将被攻略对象认定为偷盗本门秘宝的窃贼,割舌并乱剑捅残,由山下男鬼带回坟墓,吸干阳气而亡。】 男鬼……吸干阳气…… 暮云闲很佩服自己在上千年折磨中锻炼出的顽强心态,因为,如此噩耗下,他甚至还有心情追问细节,“什么样的男鬼?怎么个吸干阳气法?” 系统耐心道,【男鬼就是刚才你见过的那个男鬼。吸干阳气,就是你想的那个吸干——先奸*淫掳掠,再玩*弄凌辱,然后精*尽人亡。】 …… 暮云闲睁眼,重新认真端详楚青霭的脸。 五官端正,宽肩窄腰,一表人才。 对,最重要的是,人。 一个人类,又是个修道之人,想来,以上那些事,是绝对干不出来的。 没有时间斟酌了,因为,楚青霭已按照系统讲述的惩罚方法,再度操纵着那根灵线绞他的舌根了! 做做做!不就是说几句情话!这任务他做还不行嘛! 暮云闲深吸一口气,在还能说话前紧急道,“仙君,我当真没有偷什么秘宝,我只是想来偷一颗心!” ……好糟糕的台词。 暮云闲嫌弃地撇了撇嘴角。 楚青霭却浑身一僵,果然停下动作。 与此同时,系统亦道,【监测到宿主已开始行动,任务继续,当前进度:1/10。】 为免那毫无下限的恶俗惩罚成真,暮云闲也顾不得其他了,忙再接再厉道,“我爱慕仙君良久,今夜是因压抑不住思念,这才前来寻找仙君的。” 呕。 暮云闲一边强忍不适,一边搜肠刮肚道,“我发誓,这山中其他任何东西,我都不想要,唯一想要的,只有仙君的心。” 竹叶沙沙摇晃,给楚青霭脸上投下一片明灭不定的阴影,许久,他方才有了反应,却与暮云闲预料的十分不同——既没勃然大怒,亦不落荒而逃,反而淡淡笑了笑,提着他的后领,让他从地上站了起来。 而后,手扣住他的后颈,强压着他几乎撞进自己怀里,微微低头,唇凑近他耳边,炙热的呼吸落在他颈侧,是一个十分亲密、甚至耳鬓厮磨的姿势。 第3章 ? 只是说几句情话而已,进度不用这么快吧! 暮云闲瞬间裂成两半。 指背抚摸过他的侧脸,宛若毒蛇阴嗖嗖爬过,危险,极具压迫,暮云闲绝望闭眼。 下一秒,那人过于低沉的嗓音在耳边响起,意味不明道,“哦?唯一想要的,只有我的心?” 鸡皮疙瘩从暮云闲头顶一直蔓延到脚心,正犹豫是放弃任务还是放弃清白,楚青霭却又放开了他,凛若冰霜道,“不好意思,我只想要你的命。” “呃?”暮云闲睁眼,只看到他脸上毫不掩饰的厌恶。 “是不是以为修道之人都清心寡欲、不谙世事,会因你这几句浑话便乱了方寸?”楚青霭冷笑,“劝你别耍没用的心思拖延时间了。交出东西,我可以留你全尸。” 好消息,不是男同! 既然不是男同,那他的任务,可就好办多了。 暮云闲心中大喜,立刻化身没有感情的任务机器,滔滔不绝道,“我发誓,我并非胡言乱语,而是当真爱慕仙君,已到了日思夜想的地步!” “住嘴!”楚青霭一脸吃苍蝇的表情。 哈,果然,若不是男同,那对听这种话的人来说,也是一种折磨。 单独被迫吃苍蝇的确十分恶心,但若自己吃一口,对方也得被迫跟着吃一口的话,那就不仅舒心多了,甚至,还添了几分好玩。 暮云闲幸灾乐祸,挖空心思遣词造句,更恶劣道,“莫害羞,这里又没有旁人,就让我好好诉说一下对仙君的爱恋嘛……” 楚青霭盯着他,眸色一片阴暗。 暮云闲熟视无睹,渐入佳境,“仙君,我发誓,我当真对你一片痴心,已到了日思夜想,欲罢不能的地步……” 楚青霭倏然笑了,再次伸手抓住他的领口,将他几乎拽进自己怀里,居高临下望着他,眉眼弯弯道,“日思夜想是吗?欲罢不能是吗?好啊,那就跟我回去吧,我让你好好感受感受,什么叫真正的欲罢不能……” “回去?”暮云闲顿时有一种十分不详的预感,讪笑道,“仙、仙君,这么快就领回家,恐怕不太好吧?” “没什么不好的”,楚青霭望向山顶,森然一笑,“我派的水牢空置多年,正好给你用。” “还是不用这么客气了……”暮云闲正欲拒绝,却见楚青霭深情骤变,将重剑扔至半空,提起他的后领翻身而上,御风起剑,火速向山顶赶去。 顺他的目光看去,暮云闲这才发现,原来方才在竹林中消失的小鬼们并未消散,而是化为黑雾,在二人拉扯之间悄无声息地攀升而上,此时,几乎已将整个山峰吞没! 看来,方才那一剑的作用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大! 楚青霭双手飞速结印,引着灵气注入剑身,直将速度催发到极致。 如此一来,暮云闲便十分难受了——寒风凛冽,脚下是万丈深渊,自己的身体却在高空中不受控制地剧烈晃动,他的心脏一抽一抽又一抽,顾不得其他,伸开双手,八爪鱼一般箍住了楚青霭的腰。 “……!”剑身一晃,楚青霭浑身骤然紧绷,怒声喝道,“放肆!松手!” 暮云闲不仅不松,反而抱得更紧,闭着眼睛道,“不要!我、我恐高!” “你……!”楚青霭被他气得不轻,可御剑载人本就已十分耗神,又需得灌注灵气催发速度,一时没多余的精力吵架,只能暂时任由他去。 攀至山顶,剑速渐缓,暮云闲终于敢探出头去查看情况。 山峰之上是一处被竹林环绕的练剑坪,练剑坪后,有一间竹木搭成的小屋。如此风光,原本应当十分清雅自然。只可惜,此时布满了幽黑鬼影,不是缺胳膊少腿便是腐肉淋漓,阴魂不散缠着那些身着青衣的孟章弟子,显得此地只余阴森与恐怖。 混乱之中,有人抬头,疲累又惊喜道,“大师兄!你终于回来了!” “抱够了吗?”楚青霭面色铁青,将他从怀里拔出来,指着脚下鬼影道,“给我收起来。” 啊?我吗? 暮云闲指着自己,诚恳道,“仙君,请您动动脑子好好想想,我身无灵力,弱不禁风,哪里能够驱使如此多的恶鬼?” 同门不知是死是活,楚青霭没心情听他狡辩,抬起一脚,毫无怜悯将他从剑上踹了下去。自己亦紧随其后跳下,坠落的瞬间,于半空中抬臂抓过剑柄,高声喊道,“退守坤位!” 众弟子忙撤身退避。 “轰!” 汹涌灵力激发下,剑身发出幽幽青光,破空之声宛若喑哑龙吟,伴着凄厉的惨叫,喧嚣鬼影瞬间化回无形的黑雾,剑气余波扫过竹林,更是将数十棵青竹齐身斩断! 暂时稳住局势,楚青霭立刻道,“师父呢?” “在玄草堂中”,一人手指那间小竹屋。 楚青霭一手抓着暮云闲的胳膊将他拽起,另一手持剑戒备,乱中有序道,“青竹青叶,各领十人去结界破损处看守;青泉青岩,结八卦阵,为我与师父护法;青羽青霜,将受伤的师弟师妹们妥善安置,以冰魄清露洗涤伤口,辅之以辟易丹服下。” “是!大师兄!”弟子们终于找到了主心骨,秩序井然地照吩咐四散而去。 楚青霭则拎着暮云闲,快步向那间竹屋跑去。 屋内一片狼藉,晒干的草药散落满地,正中躺了位身着道袍、发髻尽散的中年男子。呼吸急促,面色蜡黄,显是刚经历了一场恶战,且已身负重伤。 “师父!”楚青霭惊呼,“您怎么了!” 原是楚青霭的师父、孟章剑派的掌门。 “我无大碍”,掌门艰难开口,紧张道,“屋内还有人,你莫过来,小心行事!” 似是为了验证他所言非虚,随他语落,屋内所有灯烛骤然熄灭,视线陷入一片黑暗。 “你又想搞什么鬼?!”揪着领口的手瞬间更加用力,拽得暮云闲几乎踉跄跌进楚青霭怀里。 借着朦胧月光,暮云闲这才发现,这人竟足比他高了一头还多,即便被扯得脚尖踮起,又仰起头,头顶却还是只能勉强到他的下巴。 暮云闲摊手,混不吝道,“仙君不是一直亲自盯着我的吗?我干了什么,又没干什么,仙君难道不知?” “你……!”楚青霭气急,正欲出剑,屋内却突兀出现一阵铜器碎裂的声音。 “青、青霭”,掌门的嘶哑的嗓音响起,痛心疾首道,“苍木鼎,被毁了!” 楚青霭只得暂时先放过他,环视四周,戒备道,“谁?!” 无人回答,只有阴风四起,吹得屋内药草四处飘扬,淡淡的苦气与草木香争先恐后涌入鼻腔。 掌门提醒,“青霭,小心上方!” 楚青霭反应极快,闻言立刻后撤,躲过自头顶而来的致命一击,剑尖点地,借力又后退两大步,提起重剑对着正前方横劈一道,沉声道,“莫要装神弄鬼,滚出来!” 一道更凛冽的风声向他席卷而去。 “铮!” 只一招,楚青霭手中重剑竟直接被斩断作了两截! 不等他站稳,又一阵阴风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楚青霭避无可避,只能就地翻滚一圈,试图躲避。 可对方速度实在太快,逼得他不得起身,一团黑雾重重砸在他后心,叫他“哇”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屋内陷入短暂的寂静。 片刻后,一道十分奇特的嗓音响起,问道,“苍木鼎到底在哪?” 似男似女,似老似少,让人听不出主人真正的身份。 “咳咳”,掌门伤得十分严重,说话好像破烂的风箱,却还是十分愤怒道,“竖子!苍木鼎分明刚刚被你亲手毁掉!何故明知故问!” 那边打的热火朝天,暮云闲却置身事外,只喃喃道,“苍木鼎……怎么有点耳熟?” 另一边,不速之客冷冷道,“孟掌门,如此境况还不肯说实话,嘴真硬呐。就是不知道……你的命,有没有你的嘴硬?” 语毕,阴森黑雾化为巨大鬼爪,直冲掌门所在的方向袭去! 完了! 暮云闲暗道不好。 ——若只是东西丢失或损毁,这黑锅楚青霭扣在他头上也就罢了,只要耐心解释,误会总是能解开。可若出了人命,那便不是误会,而是血海深仇了! 一旦掌门被杀,自己这个尚未洗清嫌疑的人会立刻变成头号追责对象,届时就不是解释起来如何困难的问题,而是还有没有机会解释的问题了! 这掌门,绝不能死! 别无他法,暮云闲只能连滚带爬去挡那道要命的鬼爪。 系统给的衣物果然只挡得了攻击,挡不得疼。鬼爪又尖又长的指甲比剑刃还要锋利百倍,割得暮云闲胸前凌迟般疼痛,人更是被其带来的强劲力道高高掀飞,摔落在地,疼得几近晕厥。 可不等他闭眼昏过去,一声撕心裂肺的“师父”已将他生生拽了回来。 第4章 暮云闲心惊胆战地伸长了脖子查看事态。 ——即便拼尽全力,却还是慢了些,有一只鬼爪逃过他的阻拦,将掌门前胸划出了道长长的伤口,黑色的血正汩汩从中流出。 但万幸,掌门虽双目紧闭、不省人事,胸膛却还是有微弱起伏的。 然而,糟糕的是,这一挡,来犯之人的目标,顿时便从师徒二人转移至他身上了。 黑雾凝聚,化为人形,一步步不疾不徐地向他走来。 片刻后,一双通体漆黑的靴子停在他脸前,暮云闲缓缓抬头,却发现他周身都被黑色的衣物裹住,头戴斗笠,面覆黑布,其后真容,不能窥见半分。 那人冷笑一声,化手为爪,黑影的长甲直向他胸前插下! 却除了让他咳得撕心裂肺外,不能真正伤到他分毫。 寒凉的目光隔着斗笠落在他身上,激得暮云闲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还没想出逃脱的方法,对方却莫名其妙轻笑了一声,而后,不再出手,甚至都不再与他们纠缠,幻为道黑烟,干脆利落地随风离去了。 什么情况? 怎么不杀他了? 又为什么就这么走了? 暮云闲一阵发懵。 楚青霭挣扎着爬起身子,看了眼掌门胸口的伤,而后,不顾自己嘴角还在吐血,拖着半截残剑,步履蹒跚地向他走来。 好似索命的恶鬼。 ……完了。 暮云闲嘴角一阵抽搐。 看这样子,十有八九,是真将他当做同伙了! 第3章 猜得果然没错。 楚青霭伤势实在太重,无力再将他从地上揪起,只能以半截断剑抵住他喉咙,目眦欲裂,“你究竟是谁!到底有何仇何怨,要伤我派掌门、毁我派至宝?!” 暮云闲还没来得及回答,方才依令守在门外的青泉青岩已领着数十人闯入,嘴角的血迹都来不及擦,又惊又惧道,“师父!大师兄!弟子有罪,集十六人之力所列八卦阵……竟、竟被贼人一击即破!”话音未落,又看到浑身血迹的掌门,顿时更加恐惧,一窝蜂地全涌上去,七嘴八舌道,“师、师父!师父怎么了!” “是鬼气,还是千年鬼气!莫非……方才来袭的,是怨鬼?!” “若是怨鬼,岂不是只有苍木丹才能治好?可苍木丹……苍木丹失窃了啊!” 鲜红的血从楚青霭鼻腔和唇角争先恐后涌出,带走了他本就剩余不多的生气。可饶是双目失神、意志涣散,他依旧紧咬牙关,死死盯着暮云闲,道,“你到底是谁,究竟想要干什么?” 暮云闲无奈道,“我真的只是个路人,也什么都不想干。” “放屁”,楚青霭阴沉道,“路人?路人会神不知鬼不觉地越过我派结界?路人会在怨鬼全力一击下毫发无伤?你如此搪塞,当我是傻子不成?” “……”暮云闲喉咙被那半柄残剑压得又痛又痒,忍不住恼道,“若是一伙的,我又何必替你师父挡下那致命一击!若不是我,你师父现在已经……” “闭嘴!”楚青霭眸子立刻一暗,后怕地阻止他说出那个“死”字,阴郁道,“正因为你救了师父,所以,我暂且不杀你,可若你再不肯交出苍木丹,误了师父的疗伤契机,我送你去给他老人家陪葬。” 努力半天,还是白搭,再加上浑身剧痛,暮云闲心中十分憋闷,干脆白他一眼,没好气道,“说了没拿就是没拿,陪葬就陪葬,只要你有本事杀得了我,那就动手吧。” ——这次有织云衣在身,他才不怕! 【警告!警告!】系统音警报声不正常地尖利,【检测到宿主正在摆烂,系统将于十秒后开启惩罚措施!】 ……这该死的、阴魂不散的狗系统! “啪嗒”,“啪嗒”,楚青霭唇角的血一滴滴掉落在他脸上,杀机毕露。 暮云闲不想被那身子已腐烂的男鬼ooxx,却也不想如此憋闷地受系统控制,愤懑之下灵光一闪,佯作配合道,“我说!我说!” 楚青霭停下了动作。 系统停止了警告。 暮云闲望着楚青霭身后十几名弟子,悦然勾唇,千回百转道,“我到底想要什么,仙君当真不知吗?” 楚青霭眸中闪过一抹不祥的预感,还不等他阻止,暮云闲便已抢先道,“那夜,婆娑树影下,分明是仙君先招惹于我,温存过后却又弃我于不顾。我历尽千辛万苦寻至此处,不过是想让仙君再如那夜一般,抱一抱我罢了……” 似真似假,如泣如诉,叫刚刚才经历了一场恶战的弟子们,瞬间又受到了更大的惊吓。一个个噤若寒蝉,连呼吸声都不敢发出。 暮云闲确认自己看到了楚青霭头顶气出来的一缕烟。 “好啊,好啊”,楚青霭气极反笑,咬牙切齿道,“真以为我寻不到苍木丹的下落,便不敢杀你是不是?” 暮云闲抬手,虚虚抓住冰凉的残刃,幽怨道,“仙君若对我尚有旧情,不忍杀我,我自然欣慰。可若仙君薄情寡义,铁了心要做那始乱终弃的负心人,那我今夜死在仙君剑下,也算无憾了……” 楚青霭恨恨道,“既然这么想死,我这就送你上路!” 因被彻底激怒,楚青霭浑身灵气暴涨,全部聚集在那半截断剑之上,直向他喉间刺下! 剑气虽还是顺利被织云衣吸收化解,可其后残余的力道却不能消解,暮云闲只觉喉管一阵剧痛,而后,胸腔似有浓烟烈火焚烧,呛得他甚至喊都喊不出声,只能无助地蜷缩起身子,陷入撕心裂肺的咳嗽中。 【哗!!!】破败的电流声差点击穿他的大脑,从无波动的系统音第一次无比紊乱,模糊又急迫道,【禁止……激怒……】 好似个被勒住脖子、呼吸不畅、一个字都说不出的倒霉人类。 等等? 这症状,怎么和他一模一样? 莫非在这个世界中,只要他受伤,系统也会随之受伤? 难怪!暮云闲福至心灵——难怪系统会给他一件能够抵挡所有灵气的衣服,原来根本就不是为了保护他,而是保护自己! 那岂不是意味着,只要他死了,这囚禁了他几千个副本的傻杯系统,也得跟着毁灭?! 至于毁了系统后,他自己是终于能够被时空管理局那群废物程序猿发现系统出了bug从而得到营救,还是能够直接回到现实世界,还是就此与系统同归于尽,他都不在乎了,因为,无论是哪种后果,都好过现在这样死死不了、活又活不好的局面! 直接脱了衣服或干脆找把刀抹脖子肯定不行,有系统实时监测,定然会惩罚他后再及时将任务回溯,偷鸡不成蚀把米。 那个怨鬼和楚青霭都全力揍过他了,虽然疼,但不致死,也不行。 看来,还得想办法骗过系统的眼睛,在这个世界寻找更加强大的力量! “你、你……!”楚青霭愕然的质问将他思绪拉回,“你究竟是何方神圣?!” 暮云闲余怒未消,并不打算回答他,只勾唇挑衅道,“来,继续啊。” 【关键人物重伤,好感度过低,任务失败】,系统音无情道,【惩罚措施已启动。男鬼加载中……】 逆天系统,逆天任务! “且慢!”暮云闲一秒破功,绝望道,“我觉得我还能抢救一下!” 系统不说话,只发出程序运行的声音。 暮云闲脑子飞速转动,争分夺秒道,“只是重伤而已,又不是死了!这好感度我一定能再挣回来的!你你你你你先别着急!” 谢天谢地,系统运行声暂时停下了。 暮云闲深吸一口气,再抬头望楚青霭时,已换上了一副亲切的笑容,有商有量道,“仙君,要不要与我做个交易?我替你修好苍木鼎,让你能及时救治师父,你呢,则彻底打消对我的怀疑,如何?” 第4章 楚青霭瞥他一眼,狐疑道,“苍木鼎?你有多大的能耐,竟敢放如此厥词?” ……什么人啊! 暮云闲强忍着揍他一顿的冲动,假笑道,“我有多大的能耐,仙君试试不就知道?” 楚青霭却冷冷道,“不必了。孟章神君所赐神物,除非你是神仙下凡,否则,绝无可能修好。” 暮云闲耐着性子继续劝他,“仙君怎就不想,或许我也有那九天之上的神物,恰恰能修好你那孟章神君所赠的……” 话说一半,戛然而止。 孟章神君? 孟章神君! 这个名讳,他听起来更是十分耳熟! 暮云闲在浩如烟海的模糊记忆中竭力搜索,许久,终于找到了线索——许久、许久以前,久到似乎是第一个任务副本,那个仙侠设定的世界里,就有一个号为孟章的神君,而那位神君的法宝,恰好就是一座能炼出起死回生丹药的鼎! 不对,这次真的十分不对了,怎么会有撞设定这么巧的事?! 暮云闲强令自己镇定,小心翼翼确认另一个关键信息,“孟章神君?你是说,那位贡品十分喜水的神君吗” 第5章 楚青霭这次是真的十分意外了,死死盯着他,戒备道,“我派供奉神君的秘闻,你怎会知道?!” 是了,是了,那个副本世界里的孟章神君,就是水属! 难道,他进入曾到过的副本世界了?! 但这怎么可能?! 一旦离开副本,就再也不能重复进入,这是时空管理局雷打不动的规矩,三千多个副本,从未在这方面出过错。 可这个副本,却偏偏又有诸多异常与巧合,令他不得不生出许多怀疑与猜想。 暮云闲的心剧烈跳动起来——若副本当真重叠,那他根本不用再费心思琢磨该怎么寻找足以杀了自己的力量了,因为,这位神君、这个与他关系甚笃的老相识,就是此副本世界中最强的力量! 计划的难度顿时小了许多。 “鼎呢?!”寻死有戏,暮云闲难掩激动,几乎是吼道,“别废话了,赶紧拿出来给我试试!难道你不想多一个救你师父的可能吗?!” 只要鼎长得一样,他就可以确定答案了! 搬出掌门性命,楚青霭果然被说动,立刻双手捏诀,召来了一堆七零八散的碎片。 暮云闲从袖子中掏出千丝蛛,焦急道,“修好它!” 千丝蛛睡眼惺忪,揉了揉眼,又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这才慢吞吞吐出碧绿色的蛛丝。 蛛丝一附着于鼎身碎片即飞速生长,抽出生机盎然的嫩绿叶片,眨眼间即变作小拇指般粗细的藤蔓,绿光莹莹,瞧着十分生机盎然。 千丝却愣了一愣,爬回他手心,摇头示意无法修复。 “修不了?”暮云闲急道,“怎么会修不了?!” 楚青霭眼中最后一点光亮散去,失望道,“果然,不过一只蜘蛛而已,怎可能……” 暮云闲完全不愿相信系统给的金手指会这般无用,余光扫过地上那半截断剑,灵光一闪,道,“剑,你的断剑,放于一处!” 楚青霭虽不明所以,却到底也不愿就此放弃,忙照他所说放剑。 暮云闲将千丝置于裂痕之上,紧张道,“再试试这个。” 蛛丝抽芽,生长为绿油油的藤蔓。但这一次,藤蔓并没有持续太久,片刻后即转为枯黄的齑粉,随风散去,露出一柄完好无损的剑来。 楚青霭骤然瞪大了眼睛,拿起剑反复确认,惊愕道,“这、这不会是……传说中的千丝蛛吧?!” “嗯?你认识它?”暮云闲意外道,“既然懂行,那就好办了。它的蛛丝修不好那口破鼎,你应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楚青霭望向他,万念俱灰道,“这个鼎,是假的?” “大概率是”,暮云闲伸手接过千丝蛛,“千丝没问题,那就只能是鼎有问题了。” 楚青霭身型高大,此前身负那样一柄重剑尚且健步如飞,可眼下不过几句话,却令他如同被泰山压顶般打了个趔趄,靠着手中的剑咬牙支撑,才不至于跪倒在地。 暮云闲却简直控制不住想要欢呼雀跃了。 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楚青霭的柳暗,却是他的花明。 虽然鼎是假的,对他而言,却是更好的消息! 因为,如此,他就可用“寻神君求药”这个诱饵,骗楚青霭为救师父与自己同行! 这样一来,系统便只会以为他在为了攻略任务而努力,从而掩盖他其实是要与系统同归于尽的疯狂计划! 顾不得从长计议了,暮云闲忙抓住楚青霭冰凉手腕,笃定道,“我有方法救你师父,但需得你与我同行,去个地方走上一遭,不知仙君意下如何?” 楚青霭低头看他的手,眸光明灭不定,良久,方才幽幽道,“我派遭遇重创,守护结界被毁、掌门重伤,如此关键节点,你却要我放弃镇守,随你离开。阁下确认,这当真不是调虎离山之计吗?” 嗯……情况有些棘手。 不过,倒也确实不能怪楚青霭——一夜之间接连遭遇如此多打击,草木皆兵、事事防备,也是应该的。 看来,得先为自己争一点信任值才行。 暮云闲思忖片刻,直奔主题道,“最令你无法对我放下怀疑的,就是那怨鬼没有杀我,对吗?” 楚青霭点头承认。 “我并非与他狼狈为奸”,暮云闲道,“它不是在与我演戏,或是有别的隐情,而是真的杀不了我。原因嘛,就在我这件衣服。” “衣服?”楚青霭不解。 “是的,衣服”,暮云闲伸出袖子示意,“你延出灵气,试试就知道。“ 一丝灵气从指尖逸出,挨到布料的瞬间便宛如泥牛入海,彻底消散。 暮云闲适时解释,“我这件衣服能挡下世间一切灵气,不过,却也只限于灵气。若是刀剑,哪怕是寻常人家再普通不过的菜刀,也照样能将我划伤。所以,这就是为何我毫无灵力,却挨得住你的剑气、更承得下那怨鬼攻击,却又处处被你压制,不得反抗的原因。” 这世间,竟还有如此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神物? 楚青霭将信将疑。 暮云闲褪下上衣,更进一步自证,“你瞧,今夜种种攻击,无有伤痕,只有淤青。” 楚青霭目光一紧。 ——此人堪堪露出的上半段身体,肤色白皙,身材瘦弱,数次遇袭,前胸后背却当真没有任何伤口,只有一块块青紫的斑驳,甚至,后背还有一个隐隐约约的脚掌印。 是他初见时所踩。 见他神色松动,暮云闲趁热打铁,“正式认识一下吧,我叫暮云闲。今夜出现在贵派,实在是有不得已的理由,但我发誓,绝无恶意,你信或不信,都无所谓。” “只是,你的师父如今躺着也是等死,我行踪虽可疑,却总归是既为他老人家挡下了致命一击、又为你修好了佩剑的人。看在这两件事的份上,仙君不妨大胆一搏,与我同行,去为自己的师父争一线生机?” 这番话的确足够有说服力,楚青霭没有纠结太久,目光便从他满是淤青的身体上移开,谨慎道,“好,既如此,我便信你一次。阁下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暮云闲认真回忆一番,不确定道,“东极沧海,海上明庭,有君于此,至仁至灵。仙君是否知道这东极沧海位于何处?” ——沧海,是那位神君亲自为自己在凡间挑选的栖身之所。 只可惜,那时他尚未来得及前去参观,便已因完成任务,匆匆忙忙被系统传送走了,完全并不知其具体位置。 而这个孟章剑派显然与其颇有渊源,因此,只能让楚青霭带路了。 却不料,楚青霭竟迷惑道,“沧海?从未听过。那是什么地方?” 第5章 暮云闲始料未及,意外道,“你们门派供奉孟章神君,却不知其神居位于东极沧海吗?” “神居?”楚青霭奇怪道,“神明皆居于九天之上,怎会停滞于凡间?” 怎会“皆”居于九天之上? 他离开前,凡间分明留有四方神明驻守啊。 “算了,这不重要”,暮云闲不愿在细节上浪费时间,“重要的是,你们门派的弟子,难道不知神君身处何方吗?” 楚青霭道,“神君踪迹,自然绝非我们这些弟子所能窥探。” “嘶……”暮云闲头疼道,“我换个问题。贵派与神君之间的渊源,是始于何地的?” “就在此处”,楚青霭道,“是我派祖师,于阴差阳错下有幸在此山中遇到神君的。” 祖师? 暮云闲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忙追问道,“那是多久前的事情了?” 楚青霭道,“三百年。” ……还好还好,问题不大,三百年而已,想来神君不会贵人多忘事,应当还记得他这张厚脸皮。 暮云闲道,“仙君是否还了解其他细节?” “其他细节?”楚青霭回忆道,“彼时神君应是负伤了,故才坠落于此……” “负伤?!”暮云闲吃了一惊,“神君怎会负伤?!难道是……平息天劫后留下的顽疾吗?” “当然不是”,这回楚青霭笃定道,“那场天劫是三千多年前发生的事情了,便是当真留有顽疾,也不会在数千年后才现出症状。况且,师祖彼时不过束发之年,尚无神君日后所赐道法与丹术傍身,却还是能助仙君恢复,想来,应只是紧急却又不致命的伤势而已。” 暮云闲一阵恍惚。 三千年?那场天劫,怎会已是三千年前的事情?! 那岂不意味着,据他上次来时,已过了三千年之久?! 暮云闲心如乱麻,只能强行让飘散的思绪凝聚,沉思许久,方才道,“看来只能先向东前行,待到海边,再做打算了。” 听到此,楚青霭终于反应过来他究竟想干什么,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你、你要去找神君?” 暮云闲点头。 楚青霭倒吸一口凉气,“你疯了吗?!” 第6章 对不起,本章节内容暂缺! 第7章 “实在对不住”,楚青霭嘴上对不住,行动上可没丁点歉意,甚至已拖着他飞奔起来,“师弟传信,青音今日要回山上,我得在此之前拦住她,不叫她知道师父遇袭。此举实属无奈,还请暮公子海涵——毕竟,你起得实在太晚了。” 什么青音?这又是谁? 楚青霭身高腿长,跑得飞快,暮云闲被他拽得踉跄,三言两语间根本听不懂他到底说的什么,却听懂了核心要义,气喘吁吁道,“你、刚讲那么长一大堆,总结一下,其实就是‘睡懒觉,我活该'六个字对吧?” 暮云闲确定自己看到了那人唇边一闪而逝的笑意。 好在,山路虽蜿蜒,却并不难走,不到半个时辰,二人便出了山门,进入一处镇集之中。 与山上清幽完全不同,镇子里人头攒动,贩夫走卒吆喝叫卖,煞是热闹。 暮云闲奇道,“还以为你们门派地处偏僻,原来出门就是闹市。” 楚青霭道,“青篁山的确偏远僻静,只因我派常年在此行医问诊,治病求医的人日渐增多,经年累月,便渐渐在山下形成了这么一处小镇。” “哇”,暮云闲咋舌,“这么多人,竟都是来寻你们治病的吗?可你们不是剑派吗?又怎会……?” 一入人群,楚青霭便换上了副清风霁月的道门做派,时不时向上前感谢的患者揖手回礼,低声道,“神君当年所赠,一为剑术,一为丹术,师祖以此开山立派,要求后人执剑斩万恶,药石医良善,此乃我派立身之本。” 原是如此。 镇中百姓实在热情,楚青霭带着他拐入僻静小路,边走边道“暮公子所言之沧海,是否可确认其大概位置?” 暮云闲回忆一番,不甚确定道,“应该就在东海之中。唔……好像,靠近一处叫碣石的地方。” “碣石郡?”楚青霭神情严肃许多,“距此地尚有千里,非御剑载人所能到达。镇中并无马市,只能先去我派别院中牵两匹寻常的,待到三百里外的岩州,再换好马。如此,也得三日才能勉强赶到。” “可以,尚有时间”,楚青霭急,暮云闲更急,却又不能展现出来,只得装得成竹在胸,内心疯狂搜索记忆,确认是否还有其他线索可供引路。 不多时,楚青霭引着他到了处人头攒动的医馆,尚未进去,一身着青衣的孟章弟子已疾步跑来,惊喜道,“大师兄,您怎么来了?真是巧,青音师妹正打算医完今日最后一位患者便回去,正到处抓人送她上山呢!我去告诉她……” “别去!”楚青霭眼疾手快将人抓回来,“此番下山我正是要来传师父命令——师父将于明日闭关,为期十日,由我护法。这十日内,让孟青音便在山下待着,莫要上山捣乱了。” “是,大师兄”,弟子不疑有他,立刻答应。 楚青霭环视一周,奇怪道,“怎的不见马匹?” 弟子道,“回大师兄,许是春冬交替,近日体寒阴虚者不在少数,之前备下的吴茱萸竟不够用,因此,青烟师姐带人前去附近镇中收药,今日早间刚刚离去。” “这……”楚青霭焦急难掩,“可还余有马匹?” “没有了”,小弟子摇头,“大师兄可是有急事?或许我问问院中患者……” “不必”,楚青霭忙阻止,“回去吧。莫要让青音知道我来过,马匹我再去其他另寻。” “是”,弟子退下。 “喂”,暮云闲忙道,“还能去哪寻?不是没有马市吗?要么还是让你师弟去问问这里的人吧,就说是他自己要用不行吗?时间紧急,我们耽搁不起的。” “不行,此地不宜久留”,楚青霭拽着他便要走,“若被团子发现,谁也走不了。” “团子?”暮云闲莫名其妙,“那又是谁?算了,管他是谁,反正我们没有马匹不行的!” “楚、楚道长”,一声小心翼翼的问候打断对话,二人扭头去看,却见是位身着金绣紫衣、头戴墨玉发冠的公子哥,手持一柄玉骨扇,正弯腰向他们见礼。 “公子不必客气”,楚青霭忙回礼。 “多有唐突”,那人举手投足都是文绉绉的气质,温吞道,“在下并非刻意偷听,只是恰好路过,听见二位急用马匹,故才驻足片刻。” “无妨”,楚青霭道,“本就是大庭广众。” 那人道,“二位若是需要马匹,我可以提供。” 暮云闲立刻欢天喜地,殷切而热烈道,“那可真是太好了!这位公子怎么称呼啊?” 那人道,“在下谭安,每年陪同父亲来青篁山求医,与道长有过数面之缘。” 诊治的患者多如牛毛,楚青霭自然不记得他,于是只客气道,“谭公子好。” “谭兄好”,暮云闲急不可耐,开门见山道,“不知马匹身体好不好?脚程快不快?会不会认生?价值几何?太贵的话,孟章剑派看起来蛮清贫的,我怕楚道长买不起。” “……”楚青霭一阵无语。 谭安亦十分讶异。 ——往日里,孟章剑派诸位弟子于山下悬壶济世,无论年长年少,身为清修之人,总归是自持端庄的,像他这般跳脱者,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好在谭安此人颇有修养,即便如此,也还是淡定捋清楚了他的问题,一个个道,“请公子放心,在下的马训练有素,不会认生。至于脚力,虽不比汗血宝马,但日行百里绝无问题。至于价格,我父亲的命都是孟姑……孟章剑派救的,绝不能向二位索要银两。” 哦?孟姑娘?是那个孟青音吧? 暮云闲八卦之魂熊熊燃起,却苦于没有时间细究,于是只笑了一笑,别有深意道,“公子仗义出手,感激不尽,我便斗胆替孟姑娘谢过公子。” 谭安果然立刻抓耳挠腮,结结巴巴道,“马、马就在外面,二位、二位请。” 哈,果然! 暮云闲起了玩心,边走边欠嗖嗖道,“不知公子年方几何?哪里人士?可曾婚娶啊?” “公、公子说笑了”,谭安赧到擦汗,“在下绝未曾婚配!今、今年二十,是碣石人士……” 暮云闲眼睛一亮,激动道,“碣石?!” “是,碣石”,谭安紧张道,“我知道碣石距青篁山是远了些,但,但在下可……” 暮云闲却已没心情和他开玩笑了,敛起笑意,严肃道,“谭公子,在下有个问题想要请教,还请你务必仔细回答。” 仅观他神色便知事态紧急,谭安忙道,“公子请讲,谭安定知无不言。” 暮云闲一道,“关于碣石毗邻之海,可有什么神异传闻?” “传闻?”谭安思索片刻,道,“还真有一个——相传,沿着东海继续向东航行,就会到达一片不属于凡间的海域。那片海域中到底是什么,无人知晓,许久以前,有人说那里是仙草遍地的祖洲仙岛,只要找到它,便可长命百岁。亦有人说,那儿是专属于水鬼的绝命死域,只有永无晴日的阴雨和终年不散的雷电,一旦踏入,就会被噬魂夺魄,永无归期。” 那位孟章神君,的确长布云雨、善唤雷电! 暮云闲一刻也不能等了,几乎是从谭安手中抢过缰绳,匆匆道,“多谢谭兄,事态紧急,我们先告辞!今日援手,日后再来回报!” 而后,飞身上马,抬臂狠狠扬鞭,抽得那马离弦的箭一般蹿了出去! 第7章 谭安所赠,的确是两匹好马。一路奔逸,飒沓绝尘,不过两日,风中便已是淡淡的咸湿了。 碣石郡依山而建,城内道路虽不险峻,却是大块大块黝黑的石板铺就,青苔遍布不说,还被湿润的水汽浸得发亮,十分湿滑。 二人勒马缓行,马蹄哒哒,清脆如铃。 一炷香的功夫,行至山顶,无边湛蓝蓦地跌入眼中。 是大海。 阳光明媚,碧波万顷,海水轻拍礁石,激起层层海浪,沙沙声不绝于耳,平静又壮阔。 暮云闲扬鞭,迫不及待向海边奔去。 楚青霭寸步不离地跟上。 海边零零散散有许多船夫,暮云闲翻身下马,顾不得发酸的腰和生疼的大腿,高声喊道,“我要出海,谁家现在就可以出发?” 立刻有七八个船夫围了上来。 暮云闲补充道,“要大船,我们需去远海!” 却不料,此句一出,船夫们立刻作鸟兽散,摆手道,“不去不去!” 楚青霭忙道,“银两不是问题!” 有船家冷冷道,“多少银两都不去,有命赚没命花。” 暮云闲奇怪道,“怎会没命花?” 众船家却讳莫如深,绝不肯回答了。 暮云闲略一思索,大概猜到了原因,不确定道,“是因那传说吗?” 船家们不答,但也无人反对,看来,是猜对了。 暮云闲想了想,又道,“诸位要么再考虑考虑?毕竟传说只是传说而已,不一定是真的,但我能给的银两,可一定是真的……” 第8章 “呵”,不仅无人答应,周遭反而响起了一片此起彼伏的嗤笑声,似在讥讽他不知天高地厚。 目的地就在眼前,却寻不到船载他们前去,暮云闲急得直跺脚,楚青霭亦无可奈何,咬了咬牙,竟道,“你在此等候,我先御剑去探探究竟!” “御剑?”暮云闲认真考量,理智道,“没用的,远海风浪太大,你根本不可能凭一人一剑到达。万一出事,得不偿失。” ——万一出事,他这已做了好多的任务可就宣告失败了。届时挨罚也就罢了,重头再来一遍可就太烦人了。 “不试试怎么知道?”楚青霭去意不减,“我谨慎行事。若实在不行,会立刻回返……” 暮云闲还欲阻拦,却见楚青霭蓦地停下了动作,向两人方才来的山路望去。 暮云闲回头,映入眼帘的,是十几匹马组成的浩大马队! 楚青霭面色十分震惊,难以置信道,“领头之人是谭安?旁边那人……怎么像是青音?!” “啊?”暮云闲瞠目结舌,“不可能吧……唔!” 话未说完,已被楚青霭按住后脖颈,骤然弯下了腰去。 “干什么!”暮云闲发怒。 却见一道影子宛如弹珠般从他身后发射过来,直挺挺砸进楚青霭怀里。 若不是他恰好低头,此时撞的,可就是他的后脑勺了。 暮云闲后怕地拍了拍胸脯,定睛细看,见那影子原是只胖胖的小鸟,通体嫩绿,两颊却各有一团腮红,毛茸茸,圆滚滚,煞是可爱。 不过,小鸟似乎有满肚子的气要撒,跳上楚青霭的肩膀,抻着脖子便要去啄他的头发。 楚青霭几番阻止不得,干脆冷脸,阴沉道,“再啄一下,我就拔你一根羽毛。看看是你的毛多,还是我的头发多。” 那鸟立刻害怕地停嘴,转头看了眼暮云闲,居然又蹦到他肩上,欺软怕硬地准备换他开刀。 “想体验被蛛网绑住的感觉吗?”暮云闲一点不慌,掏出千丝和颜悦色道,“只要你动一下,我这只蜘蛛就会用蛛丝将你紧紧缠住,捆成蚕蛹……” “吱吱吱!”那鸟落荒而逃,不服气地冲马队的方向边飞边叫。 须臾,马队停至他们身边,最前方那人果然是谭安旁边,身边竟也当真跟了个身着青衣、背负银剑的姑娘。 “楚、楚道长”,谭安跳下马,惊喜道,“我果然没猜错!” 那姑娘也跳下马,风尘仆仆道,“大师兄!你又要背着我干什么去!” 暮云闲认真看她,见是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少女,齐眉刘海,两侧垂髻,翡翠制成的竹叶发饰随她跑动叮铃作响,活泼悦耳。 楚青霭太阳□□眼可见地突突跳动,从牙缝挤出一句质问,“谭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谭安满头的汗都来不及擦,气喘吁吁解释道,“楚仙君,你和这位公子走后,我便去求药。哪料刚进医馆,就听孟姑娘说您定然是在骗她,要寻您问个究竟。为安抚姑娘,也为给各位道长解围,我便告诉她您刚借了两匹马,匆匆离开,定然是有要事需办……” “……”楚青霭抬手揉眉心,后悔道,“竟忘了叮嘱你。” “幸好忘了叮嘱他!”孟青音质问,“来的路上,谭安已经告诉我了,所以大师兄,你们究竟为何要冒这么大的风险,去那片危险的海域?” 楚青霭动了动嘴,无言以对。 孟青音不受控制地红了眼眶,哽咽道,“爹爹受伤了,你要去为他求药,对吗?” ! 暮云闲这才反应过来,原来,此人竟是掌门之女! 怪不得楚青霭会想方设法瞒着她,不让她知道掌门的伤势! 事已至此,显然是已瞒不住了,楚青霭叹了口气,无奈承认,“是……不过你别担心,我一定会寻到仙药,让师父平安无事的。” 孟青音握了握拳,道,“我要和你一起去。” “不行!”楚青霭不假思索。 “为何不行?”孟青音不服,“你都能去,为何我不能去!” “那不一样”,楚青霭眉头紧锁,认真道,“你是师父唯一的女儿,你若出事,师父即便得救,亦难独活。我烂命一条,即便豁出去了,也无所谓。” “大师兄!”孟青音气得直跺脚,“怎会无所谓!你也是我和爹爹的亲人,你若为救爹爹而死,我们也会伤心欲绝!” 楚青霭凛然的眉眼中多了丝温情,却倏忽即逝,终究还是不肯答应,只淡淡道,“并非我不带你去,只是,我自己尚且不知道该如何去寻那处海域……” “我知道”,孟青音却立刻打断了他,指着谭安道,“他家有船,也愿意载我们出海,所以,我才让他带着我一路奔袭,来碣石追上你们……” 第8章 二人还在争执,谁都没注意到,暮云闲的眼睛,已微微眯了起来。 ——掌门女儿,这个身份可真是太棒了!届时,纵使验证副本世界没有重合,无法借神君之口命楚青霭杀了自己,也可告诉孟青音,还有杀了他以引那怨鬼现身的可能!父女情深,不愁她不逼迫着楚青霭动手! “二位”,暮云闲于是开口,佯作公正,“能否听在下讲句公道话?” 四只眼珠都充满希冀地望向他。 暮云闲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道,“且不说孟姑娘是贵派掌门之女,为父求药天经地义。便是一个姑娘家千里奔袭至此,便不该剥夺其实现孝心的权利。” “说得好!”孟青音立刻赞同。 楚青霭的面色则阴郁得恶若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死死盯着他,似是恨不得将他的嘴缝上。 暮云闲硬着头皮,一脸无辜地看他。 对峙之间,谭安的助力浩浩荡荡赶到。 约有三十余人,个头不高,肤色皆是终年日晒下的黝黑,即便穿着宽松的衣衫,粗壮的臂膀仍透过布料若隐若现地展示出来,一看就知水性十分了得。 应是来的路上已交代清楚了,一到岸边,那些人便训练有素地四散开来各自忙碌,抛锚的抛锚,扬帆的扬帆,井然有序。 不多时,一切便已准备就绪。 根本不再给楚青霭反对的机会,孟青音拔腿就跑,一溜烟上船。 楚青霭无奈,拱手谢别。 谭安却道,“楚道长,在下有个不情之请。” 楚青霭立刻道,“谭公子此番帮了我们大忙,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 谭安道,“在下,也想和你们一起去。” “啊?”暮云闲意外道,“你去干什么?” 楚青霭亦不解道,“谭公子,此行危险,你家中还有父亲需要照顾……” 说到此,暮云闲立刻反应过来他家中亦有病人,于是忙道,“抱歉谭公子,我忘了你父亲的病。船和人都是你的,我们不过是借用而已,你若想去,当然可以同行,身为客人,哪有将主人赶走的道理?” 不料,谭安却摇头道,“公子误会了,若是此目的,我早已先行尝试,不必等到今日的。” 说的也对。暮云闲奇道,“那是为何?” 谭安低声道,“这些人虽水性了得,但只对我忠心耿耿,我不在船上的话,万一遭遇危险,他们没有主心骨,恐怕会茫然失措、四散而逃。” 嗯?! 一语点醒梦中人。 暮云闲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万一此片海域中当真被神君设下了什么诡谲陷阱,凭自己如今的凡人之躯,想要顺利度过,必须找个大腿抱紧先! 很显然,楚青霭只会在乎他那个师妹,所以自己的大腿,就只剩下这位谭公子了! 想到此,暮云闲忙将大半截胳膊搭在他肩膀上,热络道,“谭兄,正式认识一下,我叫暮云闲!叫我暮兄就好!” “哈哈”,谭安没见过这么自来熟的人,讪笑道,“暮、暮兄好。” 楚青霭原本因找到船而隐隐高兴的神情骤然消逝,目光落在他搂着谭安肩膀的那只手上,明灭不定。 暮云闲一心牵挂自己的助力,对他的表情熟视无睹,只对着谭安极尽谄媚之能事,“谭兄知恩图报、侠义心肠,真是叫我好生感动。接下来的航程,若真出了什么事,还请谭兄千万别忘了拉在下这条小命一把啊!” 谭安眼神飘过停在岸边的大船,欲言又止。 “我懂,我懂”,暮云闲忙十分有眼力见道,“但有楚道长在,我敢保证,便是这一船人都死绝了,孟姑娘的安全也一定能保证。所以,还请谭兄分给在下一点精力……” 谭安瞬间红了耳根,手足无措道,“公子哪里的话!在、在下自然不会为了孟姑娘而对其他人视若无睹,请、请放心,我都会一视同仁的!” 暮云闲才不信,挑眉揶揄地笑。 谭安慌得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搁,结结巴巴道,“二、二位,登登登登船吧?” 暮云闲哈哈大笑。 第9章 板收帆展,船桨摆动,白色浪花翻腾而起,巨大的船只终于缓缓离岸。 谭家阔绰,船足有三层,通体用黄花梨木和紫檀木铺就,底层供船夫划桨,中层供下人们活动,上层视野最好最好,为主人休憩赏景之用。 顶层空间与下面的逼仄截然不同,东西两面设有客房数间,船头船尾各有两扇大开的雕花木门,门后是开阔的赏景台。 赏景台上设矮桌一张,船头那侧的桌上,此时热茶点心已准备齐全,四张软榻环绕,正好供四人席地而坐,品茗赏景。 当真是十分精巧的心思。 船只平稳航行,不多时,便看不到岸边陆地了。 近海之上,风景虽好,但几人皆数日奔波,再加上船身随浪摇晃,不多时,精神便都有些萎靡不振。 孟青音更是一个接一个地打起了哈欠。 “孟姑娘,去休息片刻吧”,谭安立刻道,“哪间屋子都可以,还请自便。” 孟青音疲累不堪,闻言随意挑了间最近的房间,关上房门沉沉睡去。 “谭公子也去休息吧”,楚青霭拱手致谢,“一路奔袭,多有劳累,楚某不胜感激。” “好”,谭安眼圈下也泛着乌黑,不多推辞,起身道,“此处所有房间都可随意使用,所有人也都可随意使唤,楚师兄,暮兄,请自便。” 楚青霭颔首,扭头向暮云闲道,“你也去吧。” 暮云闲从善如流,奈何屁股刚抬起,一道已快被他遗忘的系统音“滴”地响起,十分煞风景道,【检测到攻略对象好感度变化异常,请宿主尽快核实,并采取相应措施。】 “异常?”暮云闲奇怪道,“我没干什么啊?是异常低还是异常高?” 系统却道,【无可奉告,请宿主自行核对。提示,若以当前变化速度持续下降,则半小时后好感度将会降至冰点。】 暮云闲期待道,“那万一是上升呢?多久能满好感度?!” 系统似乎是冷笑了一声,残忍道,【三年。】 ??? 不是,这合理吗?! 合着他现在的好感度只有0.00001呗?! 暮云闲叹气,不情不愿将刚抬起的屁股又放了回去,无奈道,“仙君可是心情不好?若不嫌弃,就让我陪仙君片刻……?” 第9章 楚青霭正襟危坐,面无表情,“无事。” 呵呵,不用猜了,肯定是好感度骤降。 这该死的系统!这该死的攻略对象! 暮云闲心中怒骂,面上却好脾气道,“仙君,我若是哪里做得不对,您尽管提,千万别憋着。” 楚青霭看也不看他,淡淡道,“叫我楚青霭。” …… 看来,好感度不仅降了,还降得十分厉害。 他自然不在乎什么好感度,爱低便低,爱高便高,反正,不过是个与他毫无关系、甚至不处于同一个世界的npc罢了。 但为了稳住系统,不叫它将自己发配给什么男艳鬼,此时此刻,也不得不在乎一下了。 暮云闲于是只能认真思索其中原因,良久,试探道,“你在气我让你带上孟青音?” 楚青霭不说话。 不反对就是承认了。 暮云闲遣词造句,尽力给自己找补,“可、可是,我是有原因的。仙……哦不,楚师兄,还请听我进一步解释。” ——还请容我进一步狡辩。 楚青霭似乎真被他勾起了些兴趣,眼珠瞥向他,“哦?说来听听?” “因为……因为……这个……”暮云闲绞尽脑汁 ,半晌才有了思路,诚挚道,“因为,这是为你好!对,为你好!” “为我好?”楚青霭皮笑肉不笑,“怎么个好法?说来听听。” 暮云闲一本正经道,“我知道,因着你师父的缘故,你不愿让他的女儿置身险境。但你有没有想过,若我们没能救回你师父,日后,你该如何与她相处?” 楚青霭看向他的眼神中多了些认真。 暮云闲搜肠刮肚、苦口婆心,“此番带着她,让她为自己的父亲千里奔波过,试遍所有可能的方法,那么,日后想起父亲,她虽难免伤心,却不会有意难平的遗憾了。可若你执意阻挠她,让她连为父亲尽最后一份孝心都不能,她就一定会对你生出无尽的埋怨,甚至憎恨。” “退一万步说”,想了想,暮云闲又补充道,“即便她当真出了意外,葬身这茫茫大海。于她而言,能救父亲,也算死而无憾。” “你……”楚青霭低声道,“对生死的见解,还真是与众不同。” “废话,自然不同”,暮云闲心道,“若不是为了哄你,这些鬼话我一时半会都编不出来!” 嘴上却道,“怎么,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对,却也不对”,楚青霭淡淡道,“师父于我有救命之恩,只要能护住他老人家和青音这个他仅剩的亲人,莫说憎恨,就是要了这条命去,我也绝不眨眼。” ……暮云闲抽了抽嘴角,忍不住吐槽,“你这是愚孝。” 楚青霭视线终于全部落在他身上,唇角也微微勾起了一些,语气更是缓和了许多,轻声道,“总之,我的确不曾因此事生气,你不必如此放在心上。不过,还是多谢为我考量至此。” “为你?”暮云闲汗颜道,“哈哈,是,确实没少为你费心思来着……” 而后,又不放心道,“真没生气?” 楚青霭却不点头,只定定看着他,没头没尾道,“谭安家丁虽然多,但到底只是寻常船夫,远海之中,无论是仙是妖,他们都无法与之抗衡。” “啊?”话题跳的太快,暮云闲不知他想说什么,奇怪道,“所以呢?” “所以”,楚青霭道,“你将求生的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和直接等死没任何区别。” ??? 这是阴阳怪气吧? 怎么这么难搞?说了半天还生气?暮云闲挠头。 【滴】,系统及时更新,【好感度变化幅度已恢复正常。】 这正常吗? 暮云闲不敢轻信系统,认真端详攻略对象本人的脸色。 楚青霭却扭过了头去,赶人道,“进屋休息吧”。 阳光撒在碧蓝海面,如浮光跃金般绚丽璀璨,对眼睛如此友好的自然美景,暮云闲已十几个副本都未见过了,一时不舍回房,干脆在食盒里翻了不少花生和干点出来,吹着海风,惬意欣赏那粼粼波光。 楚青霭便也不赶他了,默默烹茶。 四周都是茫茫大海,暮云闲那月白广袖被吹得猎猎作响,长长的发随风飞舞,好似随时都会羽化飞走的谪仙。楚青霭却因一身玄色窄衣而端坐如山,任狂涛拍岸自岿然不动,唯独脑后那根黑色的发带肆意飘扬,如战场上昂扬的旌旗,配上他微微眯起的眼睛,更显肃杀。 须臾,热茶煮好,楚青霭递上茶杯,原本无甚表情的脸上骤现无奈。 ——暮云闲已一滩烂泥般躺倒在地,睡得不省人事了。 ……这也能睡着。 楚青霭弯腰推他,“喂,进屋睡去吧。” 暮云闲不耐烦打飞他的手,换了个方向,睡得更香了。 …… 楚青霭本不想再管他,奈何越向深海,风浪越大,那人冷得缩作一团,单薄又寂寥,莫名让人觉得可怜。 楚青霭无奈叹气,进屋寻了两床被子,一床垫在他身下,一床盖在他身上,自己则趴在桌边,凑合着略作休息。 船夫们都在下层活动,上层并无闲杂人等,四下安静,只余海浪拍打着船舷的声音,闭眼听时,倒和青泉山中微风吹过竹叶的声音有些相似,哗啦啦地十分悦耳。 这几日实在太累,即便姿势如此不适,一闭上眼,楚青霭还是立刻陷入了深眠。 ** 不知过了多久,船身突然剧烈摇晃,将楚青霭原本枕着的胳膊晃得滑下了桌,当然也将他立刻晃清醒了过来。 抬头望去,天空已不复方才晴朗,海水亦不似方才湛蓝,乌云密布,暗流涌动,阵阵沉闷的轰鸣自远方隐隐约约传来,宛如山岳崩塌,震得人心悸。 莫非……已到沧海?! 楚青霭想走到甲板上去查看情况,刚站起身,一道与船身齐高的巨浪立刻拍来! 太过强劲的力量砸得船只一阵倾斜,若不是他本能之下以剑支撑,已因失去平衡而被甩下船去了。更要命的是,待巨浪散去,前方不远处的水域,还有一处巨大的漩涡,正将四周海水全部吞噬! 漩涡上空的乌云十分浓厚,已压至海面,云中电闪雷鸣,海上和空中都危险非常,想要渡过那片漩涡,绝非易事。 而整片海面,正是以漩涡为界,将己方所在的海域与其后方危机四伏的海域,划出了一道清晰的分割线。 如此恶劣的情况,暮云闲仍旧睡得像只死猪,那床被子居然还被他一半垫一半盖地充分利用,将自己裹得严实又舒服。 第10章 楚青霭无语至极,想喊他起来,不巧却又被力道更为强劲的浪拍得一个趔趄,尚未站稳,便见浪已冲二人所坐的舱内而来! 海浪中,依稀有一团十分可疑的绿影。 对危险几乎变态的感知力让楚青霭立刻进入戒备状态,忙定睛细看,而后便看到那道浪中,竟有只布满了绿色鳞片的怪手! 那手像是水里长出来的,尖利的指甲足有一尺长,向下滴着腥臭又黏腻的绿色液体,虽没有眼睛,却目标明确地直冲他的脖子而来! 海上不比陆地,楚青霭重心不稳,无法灵活闪避,只能顺势倒地翻滚一圈,却到底没能彻底避开。冰凉的指甲贴着他的头皮挂过,清晰的摩擦声从头盖骨直传入耳腔,惹得他浑身汗毛顿时全竖了起来。 但凡再晚上一秒……! 那怪手一击不成,不再同他纠缠,顺着海浪拍上来的力道,干脆转换了目标。 天杀的暮云闲! 动静都大成这样了,这厮愣是没被吵醒,睡得几百年没闭上过眼睛般香甜。楚青霭嘴上骂他,行动上却不能不管他,情势危急下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右手连人带被一齐卷起扛在肩上,左手大力挥剑,勉强将那手砸歪。而后右腿高抬,重重蹬下两脚,将原本敞开的两扇门砰地关上,连同诡异的怪手和呼啸的海浪,一并全挡在了门外。 趁着片刻空档,楚青霭将人粗暴扔在尚未浸湿的地板,利剑出鞘,横亘于胸前,全神贯注地望着不堪一击的木门,全神戒备。 “哎哟!疼死我了!”谢天谢地,猪队友终于醒了,虽然还在愠怒地质问他是不是想摔死自己,非要他给出个解释来,但无论如何,总算是有人替他传话了。 楚青霭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门外,头也不回道,“到沧海了,外面有脏东西,我得对付它。你去叫醒谭安,让他叮嘱船夫们小心前方漩涡,想办法绕过,千万不要被卷进去。” 暮云闲只看了一眼便知情况不对,没一句废话,应了声好,掉头便走。 短暂寂静后,下一波海浪又蓄满了力,再次涌上甲板,似乎是疑惑两个大活人为何变做了门板,惊涛变作了潺潺细流,窸窸窣窣地流到门外。 而后,指甲划过门板,发出叫人头皮发麻的刮擦声,见屋内仍没有反应,竟扣起指节,缓缓敲起了那扇木门…… 第10章 “咚……咚……咚……”敲门的节奏不缓不慢,听起来甚至很有礼貌,可若知道门外不是位谦谦君子,而是一截长满了鱼鳞的手臂,这场景可就诡异至极又恶心至极了。 楚青霭浑身汗毛倒竖,冷汗直冒,咬牙将剑柄握得更紧了些。 隔着窗户,怪手的影子从门边一点点摸索至中心,绿色的指甲从门缝里探入半截,随时都有可能将门撞开。 楚青霭举剑,只等门开便全力下斩。 “蹬蹬蹬……”应是吩咐完了,暮云闲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又返了回来,气喘吁吁道,“怎么回事?什么东西?” 楚青霭无暇回答,暮云闲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一眼,所有话全凝滞在了喉间,十分夸张地呕出了声,边呕边嫌弃道,“这什么恶心玩意儿!呕……快,快把门堵死!” 不知是不是错觉,楚青霭只从他语气中听到了嫌弃,却似乎……没有一丝惧怕? 说话之间,怪手又随浪退出了船,水声渐去,暮云闲忙催促他道,“愣着干什么,快搬桌子堵门啊!” “你又愣着干什么!”直觉危险并未褪去,楚青霭仍一动不动地拦在门前,恼火道,“有手有脚的,不会自己堵吗!” “嘭!”话音刚落,一道浪果然再度袭来! 气势比上一次磅礴了数倍,力道之大,直接将两扇厚重的门板掀翻,浑浊水波随之涌入,卷起腥臭的风,直面逼来! 楚青霭避无可避,只能屏住气息,一脚将重剑踢起,双腕顺着起势抬高,蓄力直冲水中隐藏的怪手斩下。 却并没能斩掉任何东西。 ——那怪手上覆着的鳞片无比坚硬,与剑刃相撞,只听铮铮嗡鸣,却不见任何伤痕,并且,似是被砍得恼了,手指曲起,鹰爪般向楚青霭的脸抓去。 巨浪里还裹挟着水中其他杂物,本就恶心的手指上,此番还缠了几片泡到发烂的墨绿色带状物,像是水草,却又比水草臭了许多,飘摇晃荡,简直令人作呕。 楚青霭双手被震得一阵发麻,眼看那手指几乎要塞进自己嘴里,忙坠腰后倒、足尖点地,后撤半寸拉出距离,顾不得细看,也不指望能伤到这怪手,只抡圆了胳膊挥剑去撞它的手腕,生生用蛮力打得它偏离了些许方向。 饶是用尽全力,侧脸仍被那怪手上附着东西蹭过,染上了几缕腥臭的粘液。 楚青霭胃中翻江倒海,却不得不强忍着,甚至连脸也顾不得擦,一掌将还站在原地发愣的暮云闲拍得连退几步,强忍着骂脏话的冲动吼道,“傻了吗?!快跑啊!站着干嘛呢?” 唯恐它故技重施转换目标去攻击暮云闲,楚青霭忙抬剑追上那怪手,剑尖一通乱刺,带着它离暮云闲所在的地方远了一些。 这东西着实难缠——不仅坚硬,还十分灵活,不仅伤身体,还十分伤害心灵。 楚青霭又得躲避它本体的攻击,又得提防那些时不时甩起的恶心东西,一时竟拿它毫无办法。 意料之外,一向胆小的暮云闲并不走,只目不转睛盯着那只怪手,眼神几乎发直。 “暮云闲!”楚青霭又急又气,只得强忍恶心再度开口,“你找死吗?!跑啊!” 暮云闲终于收回目光,却仍不逃跑,只高声道,“攻它眼睛!食指和无名指第二个关节,最中间那片鳞片下,各藏着一只眼睛!” 打与这怪手交战,楚青霭除了余光扫出大概位置,一个正眼都不愿细瞧,目光偶尔聚焦都不免一阵恶寒,因此,缠斗数轮,别说第几片鳞片了,便是连它具体有几根手指都完全不知。 这暮云闲可真是个变态,此等恶心的东西,竟然能眼睛一眨不眨地观察到如此仔细的程度! 事到如今,是看也得看,不看也得强迫着自己看了。 楚青霭刻意放缓了速度,将剑横着向怪手掌心递去,那怪手下意识抓住剑身,果然露出了关节下极为隐秘的眼睛。 是一双同样泛着暗绿色的浑浊眼珠,只对视一眼,楚青霭便感觉满头的头发全竖了起来,硬着头皮强行逼自己记住具体位置,猝不及防地撒开了握剑的手。 那怪手被剑坠得一沉,趁此时机,楚青霭几个起落翻身到桌前,随手拿起只茶杯摔碎,选了片最尖利的碎片,对准鳞片下的眼睛狠狠扎下。 眼球炸开,绿色的粘液喷溅而出,怪手的五根手指痛苦弯曲,青筋纵横,楚青霭侧身避开粘液,抽回重剑,反手一剑,干脆利落地将无名指上嵌着的那只眼珠也一并刺破。 双目尽毁,那怪手不再攻击,随着身后灰绿的潮水飞速后退,看来,是想要逃回海里了。 暮云闲立刻道,“操控的东西在水里!砍水!” 声起剑落,楚青霭飞身追上,重剑横扫为一片凌厉的剑气,对着巨浪不假思索砍下,登时将水浪砍成了两段。 黑绿的水褪去,只留下那只死僵的怪手,再没了任何动静。 楚青霭立刻退避三舍,接过暮云闲递来的帕子,边擦脸边道,“多谢。” 暮云闲撇撇嘴,神情一片嫌弃,欠揍道,“我说你行不行啊?一截断手竟然要打这么久,再往前走可怎么办?” 楚青霭搓得脸皮泛起了红,喘着粗气道,“实在是太倒人胃口……” “嘁,”暮云闲打断了他,不以为然道,“借口。” 擦脸的动作一顿,楚青霭这次一点也不反对了,转过身十分认真地看着他,发自肺腑道,“你说是就是吧。但是,客观来讲,这么恶心的东西,除了你,再没第二个人能将它观察到如此详细的地步了。” “……?”暮云闲不太确定道,“你是不是变着法地骂我呢?” 楚青霭道,“聪明。” 说话之间,孟青音也被方才太过激烈的动静了,一从屋里出来便看到地上那滩绿色粘液中的怪手,立刻捂起鼻子,比楚青霭更直接、更明了地怒骂道,“谁这么变态?!有病啊,捞个死人手上来干什么?!” “……”二人面面相觑。 暮云闲先下手为强,指着楚青霭沾满绿色粘液的佩剑坦然道,“你大师兄干的。” 孟青音刚才被那怪手吸引了全部视线,这会随暮云闲手指的方向仔细一看,才知他们刚经历了一场恶战,忙上前道,“没事吧?有受伤吗?” “我没事”,楚青霭后退阻止,“别过来。我没受伤,就是可惜苍林剑了.……” 好好的一柄剑,这会儿全然没了晶莹剔透的质感,绿色的粘液沾在上面,搞得它黯淡又肮脏,孟青音心疼得够呛,拿出手帕强忍恶心擦它,凌乱道,“这究竟怎么回事?” 第11章 楚青霭简短向她大致描述经过。 暮云闲也不闲着,从桌上拿了根筷子,慢悠悠踱到那截怪手前,蹲下身子,用筷尖挑着它泡发的关节,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细细看过。 面对只恶臭熏天的怪手,暮云闲却仿佛没长鼻子,丝毫不为那股恶臭所扰,甚至咧着大嘴高声邀请,“一起过来看看啊。” “你自己看吧!”孟青音立刻皱眉,“过去什么过去,还嫌不够恶心吗?!” 楚青霭亦实在不想再看了——刚他瞧得真切,那怪手上所覆鳞片,并不是简单贴合上去的,所有根部都是当真从肉里长出来的,多看一眼都让人浑身发痒,仿佛自己的皮肤也要长出鳞片来,简直叫人百爪挠心地不适。 他们俩不肯靠近,暮云闲也不勉强,拨动鳞片去看缝隙里透出的青色皮肤,见鳞片的确与皮肉都长在了一起,又颇为费解地又去戳它的指甲。 质感虽坚硬,却似乎并不是一整根,暮云闲凑得更近了些去看,这才发现,原来那么长的并不是指甲本身,而是许多片灰色的鳞片顺着指甲盖生长,链接在一起形成的长甲片。 筷尖翻动至被楚青霭劈断的手腕处,断口里的血肉骨头已经全空了,只留下五根线状的东西,直通往五根手指指尖,似乎与手指外缠着的那些东西是同样的质感。 暮云闲眼神一暗,小心翼翼地用筷子将那些线状的东西从手指上扒下来,挑着它放到鼻尖下闻。 孟青音瞬间干呕。 暮云闲却晃着它道,“这的确是截人手,不过,也就只剩下张皮了。操控它的是里面的这个东西,如果我没看错的话,应该是人的筋脉,只不过泡得太久,有些烂了。” 孟青音后退一大步,惊悚尖叫,“那你别晃了啊!!!” 想到这玩意扫过自己的脸,楚青霭胃一个劲地向上反,忙拿起桌上的茶壶从自己脸上浇下,崩溃道,“那眼睛又是怎么回事?人手上怎么会长眼睛?” “鳞片是长的,眼睛却不是”,暮云闲恶趣味地戳了戳还在流绿脓的眼珠,站起身将筷子从窗户丢进海里,拍拍手解释道,“这么说也不对,应该说,鳞片是染了操纵之人的气息后催生出来的,眼珠则纯粹是摘下来镶嵌进去的,应该是为了向操控之人提供视野什么的吧。” “催生出这种东西……”楚青霭心中一沉,“恐怕不是人,更不可能是神君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得看到才知……”暮云闲站起身,打开门想看看外面的景象,只一眼,话全凝在了嗓子里,僵硬回头,苦笑着望向楚青霭道,“这种东西,你还能打多少个?” 楚青霭还没回答,谭安已惊慌失措地从楼下跑上来,面色煞白道,“楚师兄,不好了!外面、外面全是奇怪的东西……” 话说一半,目光扫过面色沉重的三人,惊讶指着暮云闲刚扒拉完的怪手道,“对!就是这个东西!就、就地上那个!” 第11章 楚青霭面色铁青,大步走到门外,只见整个天空已全被乌云笼罩,天昏地暗,泛黑的海水上,正漂浮着数以百计的残肢断臂。 “不知道具体是多少”,楚青霭脸色更加难看,咬牙道,“但这么多的话,肯定没戏……” 暮云闲上前观看一番,面上终于显出了害怕的神情,再诚挚不过地仰天长叹,“还不如刚被那只手抓死。被断腿踢死这种死法太屈辱了,我实在是不能接受。” “……”楚青霭不受控制地脑补他描述的场景,顿感恶心又滑稽。唯恐他再胡言乱语扰乱自己的思绪,只得压低了嗓子威胁,“闭嘴,再说话我就把你丢下去。” 海浪起伏,将那些四散漂浮的残肢一点点向船身所在的方向汇聚,饶是伏尸千里、血流成河的场面,都不足以让人内心如此惊惧。 楚青霭只觉得满头头发似被一根根扯起,头皮宛如百足虫爬过般发麻,后背的冷汗一滴滴顺着皮肤滚下,被海风一吹,整个人都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冷颤。 巨浪再次袭来,楚青霭长剑横立,将三人皆拦在自己身后,挥剑再砍,又将十几条滑溜的筋脉被连根斩断。藏在其中的胳膊腿砰砰坠落,气味堆叠,好似夏日暴晒了三天的烂菜叶般臭气熏天。 潮水退去,再一次隐隐蓄力,趁此间隙,楚青霭忙道,“谭安,带他们俩去屋里躲着!” 船身又一阵剧烈晃动,甩得孟青音和谭安齐刷刷跌落在地,只有暮云闲眼疾手快拽住了他一片衣角,勉强站住。 情急之下,楚青霭将剑重重插入木质的地板内,大臂发力,借着船倾斜的角度,探出身子去看船只的位置。 这一看,心情又沉重了三分。 ——方才的攻击,不过是吸引他们注意力的幌子,密密麻麻断枝残臂的掩盖下,其实,暗流早已裹挟着船只向那处危险的漩涡而去。此时,已不足百米了! 楚青霭额头和脖颈的青筋暴起,高声喝道,“谭安!快去指挥船夫,让他们调转方向!” “好、好嘞!”谭安吓得脸色煞白,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起来,一边答应一边想去扶孟青音。孟青音面色同样不佳,却还没有完全乱了方寸,挣脱掉他的手,凝神召唤出团子,颤声道,“先别管我,快去控船。” 海浪冲击下,船身晃动得更加剧烈,甚至偶尔能听到木板破碎断裂的声音。谭安不敢浪费时间,跌跌撞撞向楼下跑去。 每多说一句话,都要被迫多呼吸一口这过于糟糕的空气,楚青霭实在一个字都不愿多说。奈何暮云闲反应实在太慢,眼看着就要被一条断腿踢到脸上却躲不过去,只得出手将其砍断,着急吼道,“你还愣着干什么?!快回房里躲着啊!” “我不用去!”暮云闲一个箭步冲到他左侧,挥袖将顺着船舷爬上来意欲偷袭的一只怪手打落,嫌弃地甩着袖子道,“都是灵气控制的,伤不得我。” 那衣服果然神异,连苍林剑都无法摧毁的怪手,竟连一点划痕都没能在它上面留下,只给它沾染上了些恶心的粘液。 情势危急,多一个帮手总比没有强,楚青霭不多和他废话,剑尖横扫,又将十余只断手断腿后连着的筋脉斩断。 船虽颠簸,团子飞在空中却并不受什么影响。孟青音被他们二人护在身后,知道自己剑术不精,便不去逞能,只指挥着雀灵在怪手间时不时出喙攻击,力求尽量帮他们多转移走一些注意力。 “好团子!”见它灵活,暮云闲忙高声道,“那些手!食指和无名指第二个指节下,啄它们的眼睛!” 有他指点,团子的精确性瞬间高了许多,一连啄废了七八只断臂,但好景不长,只片刻后,一只断腿便随海浪高高跃起,蓦地来了一记扫堂腿,差点将团子从空中踢落。 孟青音绝望道,“大师兄,这断腿断脚的又要怎么办啊!眼睛又在哪儿?!” 怎么办?他哪儿知道怎么办?! 这么荒诞离奇的场景,要不是虎口被震得发麻,有发疼的触感作证,楚青霭简直要怀疑自己得了失心疯,才幻想出了这么些个重口味的东西来! 生理性的恶心实在无法压抑,为避免影响出手速度,楚青霭只得目光涣散、仅凭着余光砍柴一般胡乱挥舞重剑,只求不让那些东西冲入船舱。 断肢越来越多,团子面对断腿一筹莫展,楚青霭勉强分出一缕心神,冲暮云闲道,“喂!腿上的眼睛在哪儿啊?” 暮云闲比他还要更加忙乱,断手尚且举能起袖子挡上一挡,断腿断脚则避之不及,生怕那脚底板挨上了自己的衣服,东躲西藏道,“我怎么知道!你当我真是变态吗?!对着这种东西,谁能一直盯着看啊?!” “……”楚青霭想质问他刚才不是看得十分之起劲吗, 可这种场景下实在不适合斗嘴。更何况,随着时间推移,一向运转灵活的剑已越来越沉重,显是灵气和体力都已不足的征兆,于是只能死咬牙关,砍掉又一批被海浪拍上来的残肢,喘着粗气怒道,“要么看!要么死!你自己选!” 暮云闲当然知道这样同上百只断肢纠缠,楚青霭迟早会被耗光灵气。却也更知道,那些残肢终究只是傀儡——同它们周旋,除了被耗死外不会有第二个结局。若不早点寻到解决始作俑者的法子,这一船人,无非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罢了。 船身太大,再加上漩涡的引力实在强劲,一时半会根本难以抽离。暮云闲咬了咬牙,上前一步与楚青霭并排站着,举起左手,让宽大的袖口将自己的脸挡得严严实实,哭丧着脸道,“楚青霭,你的剑可千万别慢,被这种臭脚踹上哪怕一下,我都立刻死给你看。” 一堆残肢断臂中,楚青霭准确无误地将两只断腿横扫了出去,神情严肃而专注,让人莫名心安,低沉道,“放心。” 暮云闲右手死死抓住栏杆满是粘液和海水的栏杆,探出半个身子观察海面。 更多怪手前仆后继地涌了过来,撞击在衣服上,发出噼里啪啦炸耳的声响。暮云闲躲在袖子后,只堪堪露出两只眼睛,顺着那些断手后面隐藏的筋脉,迎着肮脏的海水,一直看向最深的水底。 第12章 浑浊的海水、滔天的巨浪、铺面的风雨,再加上四面八方扭曲的残肢断臂,一切的一切,似乎都在逼迫着他们离开这片区域。可定下神细看,那些用来操纵断臂的筋络,虽千丝万缕,看似来自四面八方,实则,隐藏在涌动暗流下的终点,只汇聚成一处唯一的答案。 ——正是那处他们极力想要驶离的漩涡中心。 怪他刚睡得迷糊,慌乱之下竟完全想错了! 无论这些东西表现出的行为多么疯癫,本质上,都是背后操纵之人有目的性的动作。而风浪、乌云、闪电、雷鸣、触手,所有目之可及的东西,如此通力协作,无非就是驱赶他们绕开漩涡,偏离既定的航道而已。 所以,最为重要的地方,其实是那处看起来绝对致命的漩涡! “孟青音!”暮云闲立刻扯着嗓子大喊,“去找谭安!让他把船开进那处漩涡里!” 孟青音虽震惊地瞪大了眼睛,却并不多问,利索爬起身来,一边踉跄下楼,一边道,“团子!你留在这里,保护好他们!” 楚青霭搞不懂他要干什么,艰难挥剑道,“你确定吗?这一船可装了不少人命……” “确定”,眼看楚青霭出剑的速度越来越慢、破绽也越来越多,暮云闲忙上前替他挡下大半攻击,力求简短道,“进入沧海的真正入口,就在那漩涡里,等会儿过了漩涡,就立刻让团子出去探路寻找陆地。万一,我是说万一,船毁了的话,你得御剑将大家都送上岸。所以,现在这里先交给我来应对,你保存体力。” 楚青霭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我知道对团子来说有点危险”,暮云闲以为他担心雀灵,一边甩袖子一边解释,“但实在没办法了,你放心,漩涡后不会是这幅场景,团子一定能安全回来。” “团子不会有事,它机灵得很”,楚青霭知他挡在身前的用意,不再大开大合地挥剑,退至他身后积攒灵气,望着他狼狈的背影,轻声道,“你也一样不会有事……” 暮云闲却在一门心思躲那些断肢的攻击,耳边除了风浪声,便只有自己的呼吸声,根本没听到他这句颇为郑重的承诺。 片刻后,应是孟青音的话已带到,船不再后退,反向那如深渊巨口的漩涡开去。 果然,随着船只向中心靠近,周遭所有东西都瞬间更加疯狂起来——雷鸣电闪震得人心神恍惚,惊涛卷得船身一个劲倾斜,就连那些原本只攻击人的残肢断臂,亦开始无差别攻击,显是要将船上的一切全部摧毁。 二人死盯着海面,待船身一半艰难越过漩涡,楚青霭立刻道,“好团子,向漩涡后飞,去看看有没有能够落脚的陆地!” 小巧的雀灵瑟瑟发抖,楚青霭摸了摸它的脑袋,坚定道,“为了我们所有人,不得不让你冒这个险。” 团子看看他又看看暮云闲,见二人皆神色慎重,于是低头蹭了蹭他的手心,勇敢振翅飞入阴霾,片刻便被乌云吞没,彻底消失在暗无天日的长空之中…… 第12章 那些断肢的目标发散开去后,反倒将二人解脱出来,暮云闲垂下手臂,嫌弃将甩着袖子道,“走吧,快点去找孟青音,一旦团子回来,你便第一时间御剑带她走。” 楚青霭瞥他一眼,沉默下楼。 船只下层比上层的情况更加糟糕,底板在一次次的撞击下已出现了裂缝,水流漫入,恐怕已支撑不了多久。 船夫们都是再有经验不过的,见此自然知道形势危急,不用谭安催,活命的本能下,一个个自己便将船桨摇得快出了残影。 楚青霭一言不发,孟青音难免紧张,谭安满面冷汗,只有暮云闲云淡风轻,没话找话道,“谭兄,会水吗?” 谭安边擦汗边道,“略会,略会。” “那就行”,暮云闲拍他的肩膀,“待会儿呢,楚青霭会先御剑送孟青音上岛,这个船如果撑得住,咱们就自己划着它去岸边。但若撑不住的话呢,咱们这些人,大概率要在这糟糕的海水中,小小地泡那么一会儿了。” 谭安的脸色一时十分精彩,颤颤巍巍道,“我这个船……质量应该还不错。” 刚说完,一只手便捅穿了二人脚下的木板。 暮云闲瞬间跳了起来,打地鼠般甩着袖子将它砸了出去,满脸不信道,“呵呵,但愿如此。” 谭安欲哭无泪。 不多久,团子飞回了船舱,羽毛淋得湿湿嗒嗒,一头扎进孟青音怀里蹭她,好不委屈。 “走了,”楚青霭不敢耽搁时间,将团子从她怀里掏出来塞进暮云闲掌心,拍了拍它的头道,“替我保护他一会儿,乖。” 鸟也意外,人也意外。楚青霭不再废话,任雀灵与暮云闲大眼瞪小眼盯着彼此,带上孟青音御剑而行,倏忽间便没了影子。 船板的裂缝越来越大,渐渐地,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窟窿,浑浊的水涌入,压得船身又下沉了许多。 暮云闲将团子放在自己肩头,正色道,“诸位,能往前划一分,就请多划一分。但请务必记住,万一落水,必须第一时间游到我身侧!” 说话的功夫,水已从脚背漫到了小腿肚,水压和怪手的双重作用下,船底再承受不住,终于四分五裂,碎成了一堆断裂的木板。没有任何反应时间,所有人瞬间齐刷刷掉入冰凉刺骨的海水中! 团子盘旋在空中,徒劳地试图去揪暮云闲的头发,见自己力小毫无作用,振翅便要往楚青霭离开的方向飞去求救。 兵荒马乱之中,暮云闲眼疾手快地抓了块木板趴在上面,打着哆嗦制止它道,“团子,别告诉楚青霭,我还能坚持!”而后,声嘶力竭朝着谭安吼道,“快让你的人过来!别离开我!” “都聚集过来!”谭安被浪呛得嘴里全是腥臭海水,生无可恋地一连吐了好几口,举起手高声喊道,“这儿!” 所幸,众人离离暮云闲本就不远,再加上水性上佳,掉下水也不失理智,闻声,立刻向他们身边靠近。 怪手当然不会轻易放过掉进水里的猎物,不用浪潮助力,一个个灵活得宛如水鬼,悄无声息地潜至船夫身后,骤然出击,化掌为爪,阴狠地直朝他们天灵盖而去! 月白的长袖来得恰逢其时,看似柔软无害,却坚硬似城墙,只需轻轻一挥,便阻挡得那些怪手完全不能靠近。死里逃生的船夫们终于知道为什么谭安要他们围绕过去了,拼了命地贴近暮云闲,好将自己纳入他衣袖所能甩出的保护范围内。 那堆断肢亦跟着船夫们靠近过来,暮云闲需得两手都竭力甩着袖子才能叫身边所有人不受攻击。如此一来,便没法再靠木板浮着,忙向左右求助道,“大家托着我!我不会水!” 诡谲海域中,暮云闲是活下去的唯一生机,众人立刻围绕上去,将他稳稳托出了海面。 团子也没闲着——毕竟是楚青霭交代的差事,若办砸了,铁定没有好果子吃,于是只能奋力俯冲,极速去啄那些残肢的眼睛,尽量为他分担压力。 根据体温的流逝程度判断,时间应该并未过去多久。但危急时刻,每分每秒都格外煎熬,暮云闲度日如年,只觉分明十分轻薄的衣袖越来越重,终于,在几乎已经要挥不动手的时刻,一道青光总算从灰色的雾霾中破空而来! 楚青霭将剑催到了极致,风驰电掣地赶到众人上方,准确无误地将暮云闲一把拉到剑上,扭头便要送他离开。 “等会儿!”暮云闲刚一离开水面,残肢断臂便又向众人涌了过去,急得他忙厉声道,“先救他们!” 楚青霭低头扫了眼水里的情形,并不打算按他说的办,只沉声道,“管好你自己”,暮云闲却已不知哪里来了股大力,挣脱他的手,噗通一声重新跳回了水中。 “暮云闲!”楚青霭又急又气,立刻要去捞他,却被他断然打掉了手。暮云闲奋力挥舞衣袖赶走那些残肢,咬牙道,“只有我不怕这些东西,你快些救人,别再耽误时间!” “……好”,楚青霭眼神暗了暗,对谭安道,“让你的人拖着暮云闲一起跟着我的方向游,别在原地等死!岛屿不远,我很快就回来。” 谭安这才反应过来,忙指挥着众人奋力前游,楚青霭又神色复杂地看他一眼,咬了咬牙,提起一人,御剑急速离开。 一趟又一趟,围绕着的船夫被接二连三带走,直至谭安也离开,暮云闲这才松了口气,抓过木板漫无目的地漂着,懒懒等待楚青霭回返。 不知是不是错觉,这一次,楚青霭似乎比之前任何一趟都快了许多,破空之声好似龙吟,剑后长长的青色拖尾仿若青鸾,一把将他从水中捞起,似乎生怕他再跳下去似的,双手紧紧扣住他的肩膀,低声道,“对不起……还好吗?” “对不起什么?”暮云闲莫名其妙,“我当然还好啊,你又不是没看到,那些东西伤不了我的。” “我……”楚青霭欲言又止。 第13章 暮云闲浑身湿透,再被这疾风一吹,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哆嗦,随口道,“你怎么了?怎么奇奇怪怪的?” “……没什么”,楚青霭摇了摇头,脱下外衣盖在他背上,柔声道,“穿上吧。” “啊?”暮云闲很不习惯他这般温柔的态度,但那衣服替他挡去了大部分寒风,还带着十分暖和的体温,于是立刻不客气地将自己紧紧裹住,嘻嘻笑道,“多谢楚师兄。” 楚青霭面色凝重,一言不发御剑向漩涡后飞去。 待穿过漩涡,电闪雷鸣、狂风暴雨果然全没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晴云万里的天空和一座郁郁葱葱的岛屿。 这次,楚青霭终于不似初见那夜般将他直接扔下剑去了,而是扶着他缓缓落地,待确认他站定,才终于双腿一软,直接跪倒在了地上。 原来已耗尽了所有灵气。 暮云闲吃了一惊,忙蹲下身子检查他的情况。孟青音忙飞奔过来,向他嘴里塞了颗丹药,担心又责怪道,“大师兄,你怎么样?!为什么非要这么超负荷地使用灵气!我就说你肯定撑不住的!” 谭安亦赶来,焦急道,“楚道长,您还好吗?” “无妨……”楚青霭咽下丹药,自己尚倒在地上,却嘱咐道,“青音,谭安,带暮公子去烤火,他在水中待得太久,又遭风吹,千万别叫他受寒。” 暮云闲纳闷地看他,见他眸中满是歉意,终于知道他方才种种行为究竟因何,好笑道,“我当真半点事情都没有,你不用担心,更不用自责。走吧,一起去篝火旁休息会儿,待你恢复灵力,咱们再出发。” 楚青霭仰面躺着,一动不动,许久,方才沉重道,“你说得对,我这点修为,在神君面前的确什么也不是。就刚才那样的情景,灵力恢复不恢复的,也没有什么区别。你们便在这里歇着吧,我去求丹药,如果我一个时辰还没回来,你们就……” “就什么?”暮云闲不急着反对,只等他自己“就”了半天也就不出一个对策,这才不慌不忙道,“就在这儿等死?” “大师兄!”孟青音不悦道,“你怎么又来?!” 谭安亦附和道,“是啊楚公子,你一人去到底势单力薄,还是让我们一起跟着吧。” 楚青霭沉默摇头。 “行了,你就别瞎安排了”,暮云闲站起身子,朝他伸出手,笃定从容,“既来之则安之。听我的,先去休息,休息好了,咱们一起去探个究竟。” 少年笑意吟吟,身后,是漫天倾斜的灿烂阳光,叫人只看着便莫名觉得心安。 楚青霭于是伸出手去,借着他的力起身,点头道,“好……” 篝火烧得正旺,那些船夫亲眼看着暮云闲如何为保护自己而心甘情愿从剑上跳回危险的海域中,对他皆十分感激,见他来了,立刻腾出一片最暖和的地方,簇拥着他七嘴八舌道,“暮公子快坐,这儿最暖和,快好好烤烤衣裳!” “谢谢大家,谢谢大家啊!”暮云闲几乎是被按着坐下,挥手道,“承蒙各位关照,不胜感激。大家快好好休息吧,养精蓄锐,接下来恐怕还有得麻烦呢。” “暮公子”,一人小声道,“船已经没了,咱们……” 短暂沉默后,众人情绪全部低落下去,唉声叹气道,“是啊,船都没了,这茫茫大海,岂不是只能坐着等死?” “等死?!不不不,我不能死,我不能死啊!”一个年轻的小伙顿时崩溃,扑通跪下,抓着暮云闲的衣角求救,“公子,公子,您救救我们,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他们、他们尚还在等我回去,我绝不能就这样死在这座荒岛上啊!” 第13章 面对忐忑不安的一大群人,暮云闲仍是不慌不忙的模样,指着靠在树下的楚青霭,一本正经道,“别担心嘛。大家刚不都看到了吗?这位仙长呀,可是会御剑凌空的呢。待他灵力恢复,便可飞回岸边,再找一艘船来带咱们回去。咱们现在要做的就是闭目养神,恢复体力。” “……”楚青霭明知他在胡说八道,那么远的距离根本不可能御剑到达,可如此情况下又不能否认,只能故作高深、远眺大海去了。 众船夫却对他的话深信不疑,顿时心安不少,再加上经此一遭实在困乏,于是三五成群地散开,各自找地方休息去了。 暮云闲却并不闲坐休息,而是将楚青霭那件外衣和自己的外衣都脱掉,自宽大的袖子中摸索片刻,掏出张白白净净的帕子和一只小巧的瓷瓶,小心翼翼从里面倒了些液体出来,就着海水,一刻都不能忍地开始清洁。 楚青霭看着他万分嫌弃地将帕子一把糊到脸上,用力地一连抹了数次,再拿下来时,那张脸已重新变得白白净净,所有的粘液和污秽全没了踪影,如此将周身全擦个遍后,整个人才舒展开来,又认认真真洗自己那件救命的宝贝衣服和他的外衣去了。 终于将周身都处理妥当,暮云闲长舒一口气,目光这才移到了一直打量自己的人身上。 ——经历了一场恶战,又御剑辗转数趟,楚青霭此时衣服凌乱,发带松散,看起来比刚才泡在水里的自己还要更加狼狈。因力竭的原因,连篝火也没力气去烤,只倚了树坐着,一向甚为宝贝的那柄剑被插进地里半截充当拐杖借力,没半分神兵的模样了。 能将宝剑如此潦草对待,足见主人已累到何种程度。 说起来……如此不顾一切地疾速往返,只是因为担心自己吧…… 暮云闲极为不舍地纠结半晌,才终于不情不愿将帕子递给他,瘪嘴道,“擦擦你自己,再顺便擦擦你的剑。” “多谢”,楚青霭不同他客气,立刻接过,好奇道,“看你给的如此小气,想来,这又是什么了不起的神物吧? 神物?暮云闲心中一阵好笑。 不过是时空行囊里装配备的清洁液罢了。之所以小气,是因为仅此一瓶,用完可就不知何时才能有下一份了。 “算不得什么神物”,暮云闲随口瞎诌,“这天池水一不能提升修为,二不能防身自卫,对修仙之人毫无助益,只有洁净的功效而已。我随手带着图个好玩罢了,没想到还真派上用场了。” 楚青霭擦干净自己,又将苍林剑的剑身剑柄全部细致擦过,待剑身终于重返光泽,晶莹剔透的剑身幽芒流转,才满意归剑入鞘,笑道,“多谢。” “不客气”,暮云闲看他被汗浸湿的头发,摇头道,“去火堆旁坐着烤烤火吧。” “不用”,楚青霭不喜人群,下意识拒绝。 暮云闲却再次朝他伸出手去,坚持道,“这儿的所有人可都指望着你,别神君没找到,你倒先风寒病倒了。” 其实这点水汽根本不可能让他病倒。可看着少年伸出的那只纤长精致的手,鬼使神差下,楚青霭几乎本能伸出手去将它握住,起身应道,“好,那就好好休息片刻……” 一歇便是两个时辰。 待日头西斜,楚青霭感受一番体内重新盈满的灵力,拍了拍睡眼惺忪的暮云闲道,“我已恢复好,随时可以出发了。” 暮云闲一刻都不等,立刻起身招呼,“走了青音。” 谭安亦步亦趋跟上。 楚青霭脚步一滞,严肃道,“谭公子,要么还是……止步吧。方才种种凶险,你已亲身感知过,并非我不愿带着你,实在是你家中尚有病重的父亲需要照看,我不愿你再遭此劫难。” 谭安却道,“楚师兄,我已行至此处,岂能在此刻放弃?” 楚青霭态度坚决,严肃道,“你已成功送我们上岛,后面的路程我定能保护好青音和暮公子,你不必担心;若是有求于神君,我也一定会会代你转达,绝不私自昧下。但无论如何,你是你父亲唯一的希望,绝对不能再和我们一起冒险。” 谭安拗不过他,干脆不再争执。只是,他刚后退半步,那些船夫便一窝蜂全涌了上来,将他们层层围住,你一句我一句道,“三位留步!你们走了,我们怎么办?” “对啊对啊!船毁了,外面那些脏东西还都在,把我们丢在这儿,我们、我们着实有些害怕!” “是啊是啊!暮公子也不在,万一那些东西追来,我们可怎么办啊!” “刚暮公子不是说,您要御剑回去给我们找船吗?怎得还要往岛内去啊?” 楚青霭望向谭安,头疼道,“谭公子,烦请代我解释一二。” 谭安摊开两只手作无奈状,颇有些无赖道,“楚师兄,还请您理解。我带来的这些人,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此番好不容易死里逃生,再被这样不清不楚地丢在荒岛上,任谁都很难完全放心不是?不如这样,要么您留下孟姑娘做人质,要么……就让我们派个人跟着您,这样,大家都放心。” 暮云闲噗嗤笑了出来,上前给了他肩膀一拳,感慨道,“好啊谭兄,没看出来,你小子也挺黑。” “不敢当,不敢当”,谭安抱拳,正色道,“楚师兄,在下虽无有修为,可刚那样的险境中,却也有一丝微弱的作用。正如暮公子所言,既来之则安之,谭安既已陪着诸位到了此处,何不带着我行完最后一程?无论如何,若方才那般险境再现,有我挡着,至少也能为各位多争得一线生机。还请……给我这个机会。” 第14章 说话之间,眼神却全落在了孟青音身上。 安已说到了这个份上,楚青霭还能再多说什么? 更何况,即便他想不同意,那边,暮云闲已勾肩搭背地拉着那人横冲直撞,几乎快走入岛屿后方的密林之中了。 真是极不靠谱! ——两人加起来还没团子的灵气高,如此冒失,也不怕遇到什么难以应对的危险! 楚青霭忙大步跟上,提剑在手,环顾着四周谨慎道,“你俩小心点,别乱跑。” 孟青音与团子亦忙快步跟上。 这是一座罕有人至的荒岛,除岸边尚有些裸露的土地外,其他地方全部被密林覆盖。目之所及,到处都是参天的巨树,枝繁叶茂,挡住了本十分明媚的阳光。树叶间的缝隙里,偶尔会逸下几个斑驳的光点,随众人前行的步伐不断跳跃,让本就不甚清楚的视线更受影响。 脚下的草亦十分丰茂,一簇一簇堆积成片,没过脚踝,将下面的土地掩盖得彻底,迈一步出去,连脚下会踩中什么都不可知。 楚青霭一言不发,精神高度集中,生怕错过了任何一个风吹草动。余光一扫,却见暮云闲根本就没按照自己蹚出来的道走,这棵树摸摸那棵树拽拽,被树枝拦住了去处也不知避让,甚至随手将横亘的枝条折下,百无聊赖地捏在手里甩起了花。 楚青霭一阵头疼,生怕他惹到什么不该惹的,忙低声喝斥道,“你老实点!” “别这么紧张嘛,”暮云闲抬起树枝点了点他的剑,嬉皮笑脸道,“你一直举着剑,不累吗?放下歇会儿吧。你们全派上下祭拜神君几百年了,老人家不至于话都不讲、原因都不问,就不清不楚要了你的命。” “长点脑子吧你,”楚青霭将剑柄握得更紧一些,低声道,“外面那么多人命丧汪洋,怎可能是神君所为!这儿住的,八成不是神君,而是什么害人性命、作威作福的妖魔鬼怪。” “啧,别乱讲话啊”,暮云闲佯作恐慌,缩着脖子道,“无论这儿住的是谁,咱们都是闯入者,千万要小心谨慎。万一激怒了人家,也被砍了四肢拿去海里喂鱼,只剩下一个光秃秃的身体,打也打不成,跑也跑不了,只能像只虫一样在地上爬来爬去,那真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了......” “啊!”密林中本就阴森,被暮云闲这么绘声绘色一吓,连四人沙沙的脚步声都听着像虫子爬过草面的声音。孟青音只觉得原本好好的胳膊和腿这会儿都不是自己的了,忙制止道,“你能不能别胡言乱语了,没事也被你吓出事了!” “是啊暮公子”,谭安脸色更难看,额角的冷汗露珠般一颗颗往下掉,“要不……您还是少说两句吧。” 暮云闲充耳不闻,将那根树枝当做了拐杖,专心致志拨弄脚下的草。良久,抬起头道,“怎么是胡说八道呢?你们自己看。” 三人顺着树枝所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被他扒开的草丛下满是绿色的泥泞,应是下层的草叶经年累月被重物压烂,绿色枝叶沁出,与泥土混在一起所致。 压出的小径碗口粗细,弯弯曲曲,不见尽头。 如此轨迹,如此痕迹,倒真像是没了四肢的人蠕动形成的! 楚青霭只觉全身血液都“嗡”一声冲到了头顶,撞得他大脑短暂空白了一秒,整个四肢更像是瞬间被抽干了所有血液般无法控制,不由自主泛起一阵又一阵恶寒。 “哎?愣着干什么?”暮云闲顺着草下隐藏的小路已走了十来步,听耳边没了其他人的脚步声,茫然回头道,“这路有那么好看吗?” 孟青音面色煞白,双唇颤抖,“我、我宁愿直接死了,也、也不愿意……” “害怕了?”暮云闲回返几步,微微弯腰与她视线齐平,看起来是副关心的模样,笑眯眯道,“怕了就快跟谭兄回岸边烤火吧。” “暮公子!”谭安唇色发青,严肃道,“不如,您和楚公子也同我们一起回去吧,咱们再做计较,这、这实在太危险了!” 暮云闲不见紧张,只偏过头问楚青霭,“怎么,要打道回府吗?” “你就别激我了”,楚青霭不为所动,只道,“青音,你听我说,这味药,我是一定要为师父去求的。我知道你的心意,但你一个姑娘家,走了这么远的路,真的已经足够了,后面不要再以身涉险了,跟谭安回去等着我们吧。” “我不要”,孟青音却还是坚持道,“明知道这么危险,我还让你一个人去,以后我会更加良心不安的!” 气势汹汹地说完,看到地上的痕迹却又瞬间破功,哭丧着脸道,“如果真、真遇到那种事,你们就先杀了我好了!” 谭安忙道,“孟姑娘,你、你不必担心!谭安一定会拼命护你周全!” “……”一个奇谈怪论,一个死劝不听,还有一个痴人痴语,楚青霭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孟青音哆哆嗦嗦,显是强打精神,暮云闲身为始作俑者却幸灾乐祸,满面揶揄。楚青霭没好气道,“行了啊你,别吓人了,还嫌我们神经不够紧张吗?到底想说什么,赶紧直说。” 暮云闲没想到他居然听出了自己的言外之意,意外看他一眼,这才收起了没心没肺的笑容,幽幽道,“没什么,就想证明我没瞎说啊。你们看这个路,这个宽度,这个痕迹,像不像……龙爬过的?” 第14章 楚青霭本以为他有什么了不得的大发现,听见这句转身就走,冷声道,“不好意思,在下孤陋寡闻,没听说过龙是用爬的。” “那可不一定,或许失了神力,于是便只能爬了呢?”暮云闲眼珠子滴溜溜转,显然是又在拿他开涮。 “不知道”,楚青霭手重新放在了剑柄上,从牙缝里挤出句警告来,“但你要是再信口开河,我保证你马上就只能顺着这条路爬……” 暮云闲却一点不怕,死盯着地上的痕迹发呆。 楚青霭终于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惊愕道,“你的意思是,神君的真身……是龙?!且如今可能……神力全失?!” 暮云闲不置可否。 楚青霭一把夺过他手中的树枝,渡上灵力,手腕左右摇晃着将覆盖在上面的草叶全部震开,扭头向暮云闲确认道,“顺着这条路走,就能找到神君,对吗?” “神力有没有失,我不确定,这条路后到底是不是你们的神君,我也不确定”,有人替自己干活,暮云闲乐得轻松,拍着手上的灰道,“但我确定,顺着这条路走,能最快找到这座岛上的活物。” “或许……”孟青音双手比划着小路的粗细,不甚确定道,“也有可能,只是这岛上的蟒蛇一类?” “孟姑娘说得有道理!”谭安立刻附和。 “希望吧”,暮云闲不甚赞同,心不在焉道,“反正我提前提醒过了。待会儿你们要真看到什么奇怪的东西,可别被吓得哭爹喊娘。” 楚青霭嘴巴严肃抿起,顺着草下路径指引,带着众人一路行至密林中心。 “沙沙!”长久的寂静后,一旁的草丛中,蓦地出现了阵异响。 众人立刻屏住了呼吸。 沙沙声愈发清晰,楚青霭放眼望去,只见四周的草丛正由远及近一圈圈伏下,宛如巨大的圆环收缩。就像是……有什么东西隐藏其下,暗暗向他们靠近,正在合力意图将他们包围起来! “背靠背!”楚青霭反应极快,厉声道,“别被偷袭!” 谭安和暮云闲立刻背靠彼此形成合围,三人不约而同地将孟青音围在最里面,楚青霭的剑,则有意无意向暮云闲那边偏了半寸。 余光扫过,暮云闲面色已不复方才轻松,楚青霭飞快思索一番,低声向他确认,“无论是不是神君,只要是没有灵力的攻击,你的衣服就什么也挡不住,对吗?” 暮云闲默不作声,却也没有反对。 楚青霭面色又凝重了一些。 只看二人表情,孟青音便知事关重大,忙道,“团子,去看看是什么东西!” 雀灵闻令而起,奈何草丛实在太密,从空中什么也看不到,只得压低了些高度,试图观察得更仔细些。 “嘶!”伴着喑哑又诡异的摩擦声,一道黑影蓦地从草里跃起,差点将团子从空中扑落! 众人皆吓了一跳,幸好雀灵足够灵活,扭着胖小的身子勉强躲避过去,忙费力扇动翅膀重回半空。 要命的是,那些东西的移动速度竟比团子这个天上飞的还快了许多,不等它飞回孟青音肩头,压低的草地便到了仅据他们仅一步之遥的地方。 片刻,一个又一个人头从草丛中探出了头来,宛如雨后冒芽的春笋,脸上带着泥土和青草混合的汁液,灰头土脸地瞧着他们,眼中既有好奇,又有迷惑,然而更多的,还是肉眼可见的、兴奋的杀戮。 距离拉近,暮云闲也终于能够看清这些东西的庐山真面。 ——全是没了四肢的人,应当是许多年了,早已习惯了现在这幅身子,仅凭光秃秃的身子诡异蠕动,竟比一般蛇虫还要更加灵活快速! 第15章 孟青音拔出剑紧握在手中,欲哭无泪道,“暮云闲,你这个乌鸦嘴……” 暮云闲瞠目结舌,哀嚎道,“我发誓刚才真是瞎说逗你们玩的啊!莫非我真是个乌鸦嘴?!” 放眼望去,来者至少有二十余人,一个个伸长了脖子,脑袋左摇右晃,严密包围着他们,旁若无人地交流起来: “大哥!主人说得没错!真有人登岛了!”最先开口的,是个瞧着不过十来岁的男童,头发枯槁好似冬季稻草,用红绳在脑后扎了两根辫子,但许是很久没有梳理,已经松松垮垮垂了下来,看着随时都会散开,上半身穿着的衣服也也已经磨成了破布,只有里面的红色肚兜勉强还能看得出形状,望着他们几人大叫,嗓音稚嫩,面色惊喜。 被叫“大哥”的那人,虽然没了四肢,但依旧能从粗壮的脖子和发达的胸背肌肉看出之前定然是个体格壮硕的。看着三十来岁,唇色暗红,面色阴狠,低声道,”回来,小陶,别乱跑。“ “是啊是啊!”另一个沙哑许多的嗓音附和,循声望去,是个头发已经掉光了的中年男子,皮肤黝黑,仅存的上半身赤裸,周身皮肤同一旁的树皮一般又黑又粗糙,惊喜道,“真的是人诶!还是三个!” “哟,你们看那个小公子!”一阵听着还算婉转的女声响起,伴着摩擦草地的沙沙声,一个穿了身粉红纱衣的女人扭动到暮云闲正前方,胸前袒露了大片,抬头仰望着他咯咯笑道,“真是够水灵的!” 她目光望向的,正是暮云闲。 楚青霭立刻伸出右臂将他挡在身后,重剑插入那“女人”脸前的草里,震得一大片草地都颤了一颤。 “长得水灵有屁用啊!一点灵力没有,主人一点也不喜欢”,那秃头的中年男子撇嘴嫌弃道,“倒是这个黑衣服的,灵力似乎很强的样子。” 虽匍匐在地,比他们四人矮了许多,可这些个形态诡异、甚至称不上人的“人”,居然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旁若无人地讨论起他们如何处理的问题来,显是已完全将他们当成了可任意宰割的鱼肉。 那个“大哥”终于开口,颔首道,“确实,那个穿黑衣服的灵力最足,主上一定喜欢。” 这些东西似人非人,楚青霭摸不清底细,便丝毫不敢轻举妄动,谭安和孟青音更是恨不得呼吸声都不要有。暮云闲那该死的嘴却冷不丁搭话道,“那照这么说,你们就属于既没灵力、又不好吃的那一类,所以才被剩下来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 不光围着他们的那些人愣了,便是楚青霭、孟青音和谭安三人,也都齐刷刷愣也愣在了原地。 “暮云闲!!!”楚青霭恨不得把剑柄塞进他嘴里,黑着脸道,“少说两句能憋死你吗?!!!” “他们都能说话,怎么还不让我说话了?”暮云闲指着脚下的人,满脸无辜道,“我就是好奇他们主人的口味。万一以后也得跟他们一样到处抓人,我不得提前打听好人主人的喜好?” “要去你自己去”,楚青霭手中剑芒闪动,冷着脸道,“我对这种差事没有兴趣。” 那穿着红衣的女子蹭着地面,弯弯曲曲爬向他们,兴致盎然道,“你不用感兴趣,你的灵力这么强,一定会被主人马上吃掉。至于其他两位嘛……” 说着,那女子突然皱起鼻子仔细闻了闻,抬高了脖子仔细看过,激动道,“不对!里面还有一个!还是个小姑娘!” “小姑娘?!”众人皆是一喜,七嘴八舌道,“在哪儿?小姑娘在哪儿?” “这儿!里面!原来小姑娘躲在最里面!” 片刻之间,满地诡异的人全快乐地笑了起来,欢呼雀跃道,“这个肉最嫩,主人一定最喜欢!这回立大功喽!主人一定大大有赏啦!” 楚青霭听着他们的欢呼,怒气冲天,提剑欲斩。 暮云闲却握住他的手腕,幅度极小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而后蹲下身子同那女子对视,笑眯眯道,“听姐姐这意思,我们四人里,至少有两个都是上好的贡品喽?” “暮云闲!!!”孟青音绝望咆哮,“你很骄傲吗?!” 被叫了姐姐,那女子心情大好,咯咯笑道,“没错小公子,听姐姐一句劝,乖乖和我们走吧。否则,弄伤了你们的话,会影响品相的呢。” 那女人不住地向暮云闲抛着媚眼。只是,没了四肢,再加上乱糟糟的头发和斑驳的妆,不仅一点不妩媚,反而叫人瞧着便一阵反胃。只是,她自己却浑然不觉,语调千回百转,软着嗓子道,“你以后便跟着姐姐吧……” “可以啊!”暮云闲也笑,干脆利落地一口答应。 孟青音忍无可忍地踹了他一脚。 暮云闲被踹得一个趔趄也不生气,举起了一根手指道,“不过,姐姐得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好说,好说”,那女子虽是笑着的,语气却已十分严肃,冷冽道,“你答应得这么干脆,不会抱了什么坏心思吧?” “哦,那是自然”,暮云闲竟毫不犹豫地承认,指着身后的楚青霭与孟青音,大言不惭道,“反正即使被你们带回去,也必然是他们俩先被吃掉。所以我觉得,我应该还有逃跑的机会。如果能得到姐姐青睐,说不定就能逃过一劫呢。” 那女子笑得花枝乱颤,围着他蠕动一圈,咧嘴道,“你这个人倒是有意思的很,我喜欢。有什么问题,尽管问吧。” 暮云闲任她动作,面不改色道,“你们主人,长得也和你们一样吗?” “当然不是!”那女子立刻摇头,钦慕道,“我们家主人啊,可长得比你还要更加俊俏呢。” “嗯?”暮云闲眯了眯眼睛,意外道,“你们主人,是男子?” “废话”,那女子翻着白眼道,“有用俊俏夸女子的吗?” “好嘛好嘛,是我犯蠢了,姐姐别嫌弃”,暮云闲好脾气道,“我瞧姐姐刚走来那几步,真是摇曳生姿,敢问……也是那位主人教的吗?” 听着两人的对话,孟青音只觉得越来越恐怖,按捺不住地想要招呼楚青霭和团子动手,楚青霭却不急了,微微摇了摇头,示意她专心听两人对话。 “自然是主人教的”,那女子道,“你见到他的真身就知道了,他走起来,可比我们更快、也更好看多了!” “真身?“暮云闲眸中一亮,好奇道,“姐姐,他的真身是什么?” 那女子笑道,“我们主人的真身啊——”笑着说着,却骤然暴起,狰狞道,“你跟我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第15章 虽是毫无征兆的攻击,暮云闲却丝毫不慌,甚至眼睛都没多眨一下,只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女子的动作。 ——腹部肌肉发力,右侧后腰和左侧脖子扭动,整个身子呈弯曲缠绕的姿势,俨然是蟒蛇绞杀猎物常用的身段。 苍林剑比她速度更快,伺机而动,剑尖垂直砸下,锋利的剑刃直向她脖颈而去! 那女子灵活转身退后,楚青霭居高临下望着她,伴着纷飞的尘土,冷冷开口,“他去不去,还由不得你定。” “哟,还是个有脾气的!”那女子不见害怕,反而更加兴奋,回过头高声招呼道,“大哥,一起上吧!这个人可是这段日子以来,灵气最充沛的一个了!咱们一定要逮到他孝敬主人!” 四周所有人都应声抬起了脑袋欢呼,像是某种古老而怪诞的祭祀仪式。暮云闲亦站起了身子,望着脚下的怪物们,表情凝重道,“蛇属,擅绞杀,别被他们缠上。” 话音刚落,三四个蛇人已扭动到他们脚下,纵使楚青霭重剑第一时间挥出,却抵不住他们又软又灵活的身段,打蛇随棍上,竟顺着剑身蜿蜒攀爬而上。 虽有剑在手,却半点伤不到他们。 更棘手的是,四人脚下,也各有一个人头贴了上来,显是要顺着他们的双腿往上爬,而后缠住他们整个身体了! 眼看着胳膊和双腿都要被绕住,楚青霭忙提起重剑,反手横插进一旁的树干中,从还在发怔的孟青音手中抽出她的配剑,直接将那绕在自己剑上的蛇人钉在了树上。 解决掉这个麻烦,楚青霭不敢耽误半秒。左手提起暮云闲,右手提起孟青音,以重剑借力,纵身跃起将他们放至最高处的树枝上,用孟青音的剑斩断仍缠在他们脚踝的蛇人。又立刻跳下树去,见缝插针地将薄刃别入谭安双腿与蛇人之间的缝隙中,手腕疾抖,以灵气将它震开一些,剑刃旋转,挑着那蛇人离开了谭安的双腿。而后故技重施,抓着他飞身而上,将他也好生送到了惊魂未定的两人身边。 直至脚挨到树枝,谭安方才敢喘上一口大气,想拍自己的鞋又下不去手,绝望道,“这是个什么鬼地方啊……” “这到底都是什么鬼东西!!!”孟青音的精神也已趋于崩溃,抱着树枝咆哮道,“暮云闲!快想办法啊!” “额?”猛地又被点了名,暮云闲摊手道,“我能有什么办法?为什么只找我不找你大师兄?” 第16章 “没办法你跟她聊得那么好?!没办法你装得那么胸有成竹?!”孟青音气道,“信不信我把你踢下去当诱饵!” “踢下去也没用啊”,暮云闲耍无赖,“人家都说了,要先抓你和楚青霭!” “你......!”孟青音气得说不出话来,指着他鼻尖的手直哆嗦,还没等组织好词汇,一旁站着的团子却突然大声尖叫起来! 楚青霭低头看去,原是下面那些怪物已经顺着树干,蛇一般蜿蜒盘绕着向上爬了! “妈的”,楚青霭忍不住飙起了脏话,“四肢都没了,怎么还他妈的能爬树?!” “别慌啊,别慌”,似乎是在宽慰楚青霭,又似乎是在宽慰自己,暮云闲一边念念有词,一边使劲掐自己的虎口保持镇定,“一定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 几人之中,为方便行动,楚青霭和孟青音的外衣都是窄袖,谭安长途奔袭,穿的也是轻便些的中袖,唯有暮云闲那件外衣是宽袍大袖的款式。这衣服在此之前的确好处良多,可当下这个情境,最先倒霉的便是那翩然垂下的衣袖,还没等暮云闲想出办法,一个蛇人已绕树干盘旋而上,一口咬住他垂落的袖口,脖子大力甩动,差点将他拽下树枝。 楚青霭忙一手拽住他,一手用孟青音的剑去砍那颗脑袋。 可这些人的身体已经和蛇一模一样了,脖子诡异地随着剑来的方向扭动,顺势又缠上了孟青音的剑身。 楚青霭狠狠甩了几次,那蛇人愣是粘在剑上一般甩脱不得。 “啊——!我的剑!”孟青音崩溃,“这到底是蛇还是人啊!怎么这么大的林子里一只老鹰也没有!快把它们抓走吧!” “蛇?老鹰?”暮云闲灵机一动,忙冲天空中振翅的雀灵道,“团子,会捕猎吗?!” 团子歪头仔细思索片刻,开心地扑闪着翅膀点头。 暮云闲一边费劲地拽着自己的袖子向胳膊上卷,一边撕心裂肺道,“别点头了!快动口啊笨鸟!先啄这个缠着楚青霭剑的啊!!!” 团子振翅疾冲而下,那蛇人忙舍了剑想要躲开,奈何鸟雀对蛇这种生物带着血脉里的压制,纵使它动作再快,团子俯冲的速度却更快,准确无误地一口便啄瞎了它的左眼珠! 腥臭的绿色粘液顺着它的眼眶爆出,不待它反应过来,团子已再度升空,拉开彼此之间的距离,敛翅俯冲,将它另一只眼珠也生生啄了下来。 “好团子!”暮云闲兴奋拍手,“还有树下!快!再来一次!” 万幸,即便是方才那般千钧一发的险境,楚青霭的判断亦称得上冷静而绝佳——四人站在这棵树上,便占据了制高点,那些奇怪的蛇人纵使数量再多,也只能一个一个向上爬,不至于像地上那般蜂拥而至地将他们淹没。 楚青霭空有一身剑术,面对这些诡异的东西却没一点办法,想仿照团子去戳他们的眼睛,出剑的角度和速度却总是差了那么一些。生气之下,干脆脚尖勾住树枝,倒挂金钟抽回了尚插在树干中的苍林剑,腹部一个用力将自己荡回三人身边,黑着脸去给那些已被团子啄瞎的蛇人补刀。 “大师兄,团子坚持不了多久的!”虽暂时稳住了阵脚,孟青音却还是十分担心,羞愧又后悔道,“都怪我,我、我灵力太弱了,不然团子还能更厉害一些……” “不怪你的孟姑娘!”谭安忙开口安慰,“团子已经屡建奇功了!” “.......”楚青霭控制不住翻了个白眼。 暮云闲则根本没听到他俩的对话,一心一意检查那被蛇人咬烂的袖子,捧着藕断丝连的布片心疼道,“怎么自打遇见你们,我就一直在坏东西啊?!真是的,又得让千丝修了.......” 楚青霭眼睛蓦地一亮,掰过他的肩膀急切道,“你那个蜘蛛!能吐多少丝?丝线韧不韧?!” “呃……”暮云闲完全给不出答案。 眼看团子那边已现疲态,暮云闲来不及多想,忙将千丝蛛掏出来戳醒,指着树下扭曲的怪物简洁道,“抱歉千丝,我知道你很累,但你自己看,再不采取点措施,恐怕我们今天都得死在这儿了!我们死了倒不要紧,就是你的老婆,她可就没着落了!” 楚青霭:“……” 千丝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一副还没睡醒的样子,疑惑地举了举前爪,似是在确认什么。 暮云闲大惊失色,拼命摇头纠正,“不不不!还嫌我们死得不够快吗?!不用修!” 千丝歪头疑惑。 “那叫你干什么?”暮云闲哭丧着脸道,“当然是叫你帮忙啊大哥!救救命,这些鬼东西,你即使杀不了,应该也有办法绑住他们吧?” 一听这话,不知为何,楚青霭总觉得那小蜘蛛好像松了一口气,甚至还隐隐有些激动。 果然,下一秒,千丝已精神抖擞地支棱了起来,不仅不像从前那般懒散,甚至称得上激动,八只脚跑得飞快,转眼便到了树梢尽头。 暮云闲瞠目结舌道,“啊?还能跑这么快的吗?” 千丝完全换了副模样,吐出道纯白的丝线挂在树上,吊着自己的身子下落至离己方最近的那个蛇人上方,几十道蛛丝同时喷出,粘性极强,不管它如何扭动着想要钻出蛛网,却只落得个越挣扎、绑得越近的下场,不出片刻,蛛丝已牢牢将它全身裹了起来,宛如一颗蠕动的巨大蚕蛹。 “楚青霭!”见那被绑起来的东西还想顺着树向上爬,暮云闲忙牵起树上一截蛛丝递给他,高声道,“快把它吊起来!” 不用他说,楚青霭早从他手中夺走了蛛丝,双臂发力,将下面挂着的怪物悬在空中,将尾端丝线快速绕着树杈缠了好几圈,又打上了个死结,马不停蹄地接过下一根蛛丝,照葫芦画瓢,将千丝裹好的蛇人一个接一个全绑在了树上。 不多时,高矮错落的枝桠上,已挂了四五个晃晃悠悠的蚕蛹,加上他们四人的重量,暮云闲只觉得这棵树似乎有些岌岌可危,忙扯着嗓子向下喊道,“喂!别再挂这棵了!” 楚青霭全神贯注,手上还提了一个,闻言才反应过来这棵树已到极限,于是拎着它飞至另一棵树上,居高临下地观察下方情况。 片刻功夫,千丝已又裹住了五六个蛇人,眼看被缚住的蛇人仍在蠕动着四散奔逃,楚青霭立刻飞身下树,将地上的蚕蛹狠狠踢成一堆,行云流水将它们打包货物般五花大绑了起来。 不一会儿,地上已堆起了座白色的小山。 确认没有一个蛇人遗漏,楚青霭方才将树上三人接回了地上。 原本还阴森可怖的密林,这会儿却已完全变了模样——树上挂着的蚕蛹白白胖胖,被一根看似纤细的蛛丝吊着,随着里面那些东西的动作荡着秋千;地上则挤了一堆,远远看去,好像一团棉花山,没了威胁后,倒只剩可笑了。 暮云闲脚刚一挨地,便急匆匆将千丝蛛捧回了手心,本想像往常一样安慰它几句,却发现人家并没有呈现出之前那般累死累活的疲态,反而生龙活虎,瞧着十分精神。 “诶?这次怎么一点事没有?”暮云闲将它拿近了仔细瞧,奇怪道,“莫非……之前不是装的,是真累的啊?” 千丝蛛愤怒地朝他抬了抬前爪。 “应该不是装的”,楚青霭半猜半蒙地替它给出了答案,“之前的蛛丝和这次的蛛丝很不一样。或许,之前那种更消耗它的精力,而现在这个蛛丝,是它一种……额……我猜,比较常态的蛛丝?” 抬起的前爪向下轻点,一副十分赞同的姿态。 “额,合着我误会你了”,暮云闲尴尬地挠了挠头,讪笑着冲千丝蛛道,“对不住啊。” 显然,相比起修补灵物,将人缠成这种倒霉样子才是千丝蛛的兴趣所在,这一战打得颇为满意,也不急着回暮云闲口袋中歇息了,吐了根蛛丝缠在他手腕上,十分飘逸地将自己荡回了地面,四处打探漏网之鱼去了…… 第16章 巡逻一番,再不见可缠缚的对象,千丝颇为遗憾地回返。团子亦累着了,落回孟青音肩头,蔫蔫巴巴地耷拉着脑袋休息。 密林重归寂静,地上那巨大的一团东西,虽各个都在拼命蠕动,却始终挣脱不开蛛丝,楚青霭面色阴沉,鼻翼微抖,浑身戾气倾泻而出,显是动了杀心。 “哎,等一下……!”暮云闲忙高声阻止。 可被纠缠了这么久,楚青霭心中怒气已然到了顶峰,因此,出手的招式极快,态度亦极其坚决,暮云闲虽然着急却阻止不得,只能干瞪眼。 但这盛满杀意的一剑,终究没能顺利砍下。 “铮!”剑刃在最后关头被一股大力弹开,楚青霭一连后退三步方才勉强定住身形,顺着那道力打来的方向望去,枝繁叶茂的树干虽挡住了大部分视线,但仍能勉强看到,一道人影正从远处飞速掠来。 虽不知道到底是谁,但极大概率,就是这座岛的主人了。 第17章 “小心”,楚青霭将三人拦于身后,小声叮嘱道,“情况有异的话,逃命要紧。” 仅这一句话的功夫,那道人影已从百米开外到了他们面前。身着白衣,不怒自威,打量了一番尚在哀嚎蠕动的“蚕蛹”后转向他们,不冷不热道,“年少有为,智勇双全,不愧是孟章剑派弟子。” “孟章剑派?”孟青音奇怪道,“你怎么知道?” 那人指了指楚青霭,淡然道,“他的剑,颇得孟章剑谱真传。” “孟章剑谱?”孟青音与楚青霭对视一眼,更加奇怪道,“这不是我们门中内宗弟子才能修炼的吗?你怎会认识?” “何止认识”,那人蓦地笑了,“便是你们这个孟姓,也与我有诸多渊源。” 楚青霭眼中一亮,激动地扭过头去看暮云闲,却见他低着头,又不知想什么去了。 情急之下,楚青霭顾不得其他,忙上前一步,冲那人拱手行礼,试探道,“在下孟章剑派弟子楚青霭,敢问尊上,是否便是……孟章神君?” 那人眼中笑意更甚,颇为赞赏地望着他道,“果然聪慧。” 暮云闲终于抬起头与楚青霭对视,眉尖微挑,似笑非笑,而后,如释重负地拍着胸膛,乐呵呵道,“可算找到神君了,楚大师兄,恭喜恭喜,心诚则灵啊!” 楚青霭直觉他神情似乎并不太对,可如此时机,他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再去细究——一路艰辛,一路忐忑,九死一生之下,终于得见神君,为师父寻到了生机,他已实在激动难耐,扑通一声跪下,嗓音颤抖道,“神君,多有叨扰,我们此番前来,乃是为了我师父,也就是孟章剑派现任掌门,孟真。” 孟青音终于知道,为何楚青霭一直极力反对自己一同前来,又为何含糊其辞不肯告诉她真正的原因,原来此番,众人要寻的,竟是本门的守护神君! 以凡人之躯,擅闯神君禁地,这本就十分危险,再加上苍木鼎遗失、苍木丹被盗这两件事,更是罪加一等。神君若悲悯不予追究,已算幸运,可他们竟还需要得寸进尺求神君出手赐药,一旦惹得天神震怒,向孟章剑派追责,即便他们四人加起来,也绝无毫无还手之力! 孟青音只觉得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膝盖不受控制地一软,人虽跪了下去,脖子却僵直得低不下头,敛声屏气望着神君,唯恐他动一动手指,便在顷刻间将众人碎为齑粉。 所幸,楚青霭激动之下并未全盘托出,神君似乎也未察觉孟章剑派的异变,只不解道,“哦?掌门?他要你们来干什么?” “回禀神君“,楚青霭黯然道,”我师父他……” “神君!”暮云闲骤然一声大嗓门,将本就紧张的兄妹俩吓了一大跳,极其粗鲁又生硬打断了楚青霭的思绪。 楚青霭皱眉瞪他,却见当事人已殷勤拖着尚还云里雾里的谭安一同跪下,脆生生磕了个响头,面不改色心不跳道,“我们掌门夜观星象,算到神君星象有异,特命我等前来探查。” …… 楚青霭知道暮云闲擅长满嘴胡言,却不知道他竟连神君都敢骗,太阳穴一时止不住突突跳动,但覆水难收,话已出口,他总不能拆穿这厮为己方引来更大的麻烦,只得破罐破摔,任他随意发挥去了。 “神君,我叫暮云闲,是楚青霭楚大师兄的随从;这位姑娘叫孟青音,是孟掌门的独女;我旁边这人叫谭安,是孟姑娘的随从”,倒真不叫人失望,暮云闲鬼话连篇,有鼻子有脸,熟络而流畅道,“神君,我们此番前来,绝非刻意打扰您老人家清闲,还请您大人有大量,别和我们计较,小的们上有老小有小,还、还没活够,您若不喜欢,我们这就速速离去!” 神君哑然失笑。 暮云闲立刻蹬鼻子上脸道,“但……倘若您不嫌弃,还请允许小的们尽心参拜。苍天作证,我派供奉您的香火百年未断,如今、如今有这等好福气,我们、我们......” 看似真诚,瞧着激动,实则没一句真话! 这样毫无逻辑、乱七八糟的胡言乱语,楚青霭几乎已经不忍再继续听下去了。却不料,神君竟似乎当真是被他这番话打动了,摇了摇头无奈道,“仙凡各异、尊卑有别,你们擅闯禁地,本是死罪,但难得一片真心,本座便不予追究了。都起来吧,这儿不是说话的地方,随我回去,再一一详述。” 楚青霭与孟青音喜出望外,再度叩首,激动道,“多谢神君!” “无妨”,神君翩然飞起,踏叶而去,飘渺道,“林中孽障既已落败,便莫要赶尽杀绝徒增杀业,以至于无端毁自己气运了。此间直行,即为吾之居所,自行前往吧。” 惊喜交加之下,几人面面相觑,良久,一直没有说话的谭安终于回过些神,掐着自己的肉难以置信道,“不会吧?不会吧?!我真、真见到神仙了?!” “那还能有错?”暮云闲撞了撞还在发呆的楚青霭,笑道,“喂,准备怎么谢我?” 紧绷的神经在这一撞下松弛了些,楚青霭大脑终于重新转动起来,苦大仇深望着他叹气道,“暮云闲......你到底是胆大,还是胆小?这种话你也敢瞎诌?” “不然呢?”暮云闲丝毫不觉得自己有错,理直气壮反问道,“告诉神君你弄毁了他赐的神鼎、弄丢了他的仙丹,然后,几百年你们都没想过找过人家送点贡品,如今有求于人,唐突闯来,纯属是为了再找他要点仙药?” “……”楚青霭无言以对。 “好了,我都不怕,你怕什么?”暮云闲神态轻松,扯着他的胳膊道,“先去摸摸这位神君的脾气,再做计较。反正也没更好的办法了,走一步看一步呗。” 事已至此,的确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楚青霭只得任暮云闲扯着袖子,拽着自己向神君离开的方向继续前行。 大约半柱香的功夫,终于走到了密林边缘,眼前豁然开朗,其间景象,竟意外地熟悉——也是一处极为质朴的院落,只用竹子简单地围成一座院墙,蜿蜒小径的尽头,是一处同样用竹子搭成的房屋,除了小路两侧的空地并未栽种草药外,打眼瞧去,与孟章剑派陈列布置,简直可称得上一模一样。 看来,孟章剑派各式建制,都是从神君处一脉相承了。 楚青霭与孟青音亦多有惊喜,熟门熟路地推开篱笆墙,沿着小径行至门前,本欲抬手敲门,却被暮云闲拦住,摇了摇头低声道,“楚师兄,莫要僭越,请等神君召唤吧。” 看样子,这人显是已经进入状态,这一句楚师兄叫得好不习惯,言语之间更是好不尊敬,仿佛已经当真在他手下做了好些年的随从。楚青霭强忍嘴角抽搐,尽力装腔作势地点着头道,“所言甚是。” 另一边,孟青音和谭安可就没那么自然了,两人对视半天,最终还是选择闭嘴,权当自己是个哑巴,安安静静尽量将存在感降至最低。 “不必如此拘谨”,屋门自行打开,神君的嗓音比方才更清晰了一些,温和道,“既然留下你们,便不会苛待你们。想来,我也许多年未有人说话了,你们几个年轻人,进来陪我聊聊天吧。” “走啊,愣着干什么?”楚青霭尚在考虑如何进去更为妥当,暮云闲已弯下腰去,笑容灿烂又真诚道,“楚师兄,需要我抬您吗?” ……阴阳怪气! 若不是在神君眼皮子底下,楚青霭真恨不得缝上他这张嘴泄愤,奈何如此场面实在不得放肆,于是只得挤出个笑脸,摇头道,“怎么会?别乱说了,免得让神君见笑。” “无妨”,神君道,“无需拘谨,进来吧。” 屋内陈设也同样简单,有木桌一张、床榻一席,看着颇为老旧。 神君端坐于桌前,手臂拂过,桌面上便多了三盏热气腾腾的茶,见楚青霭仍站着不敢随意乱动,自己端起了一杯,吹着热气道,“坐吧。” 木桌旁,只有两张空的椅子,桌上,也只剩两杯茶水,楚青霭一时有些发懵,幸而暮云闲脑子灵活,忙推着楚青霭落座,眼睛睨着同样发懵的孟青音道,“楚师兄请坐,孟师姐请坐。” 原来,在神君眼中,身为“随从”的暮云闲与谭安二人,是根本没有落座资格的吗? 直至被暮云闲半拖半拽地按进了椅子里,二人仍久久回不过神来。 ——孟章剑派素来淡然世外,不囿于无用的陈规,所教所传,无非是尊老爱幼、乐善好施一类,从未有过这般严苛的尊卑礼数。因此,第一次见神君如此理所应当的行为,二人一时之间都十分难以接受。 “你这随从倒是机灵”,孟章神君未察觉他俩的异常,只饶有兴致盯着暮云闲道,“年岁几何啊?” “额……他……他……”楚青霭率先回过神来,想回答神君的问题,却又想起来自己根本不知道暮云闲到底多大,磕磕巴巴半天,眼看便要露馅,暮云闲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口气,在他身后探头探脑道,“回神君,我小时候染过一场热病,几乎毙命,后来虽幸运被楚师兄所救,可从前所有的事,都不太记得了。因此别说楚师兄,便是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今年多大了。” 第18章 “啊,是是是”,楚青霭忙附和,“他清醒之后,不记得自己父母是谁,也不记得自己生于何处,我别无他法,便收留他跟着我做随从。” “哦,原是如此”,神君呷了口茶,淡淡道,“那如此跳脱,倒也勉强能理解了。一别经年,孟章剑派还坚持着治病救人吗?” “那是自然”,楚青霭正色道,“神君教导,弟子们铭记于心,从不敢忘。” 神君不抬头,专注看着茶杯,低声道,“好啊,做得很好,真是很好……” 一抹极其异样的感觉无端从心间闪过,还没来得及细究,便消失不见。唯恐怠慢了神君,楚青霭来不及再行追溯,将注意力转回对话上,毕恭毕敬道,“有幸得神君点化,身立于世间,惩恶扬善的要求,弟子们时刻谨记。这么多年来,剑术与丹术,孟章剑派上下皆勤学苦修,未有懈怠。” “很好,很好……”神君被蒸腾而起的茶气掩盖,难以窥见神色,只有听不出什么感情的嗓音萦绕于耳边,幽幽然道,“医无辜者于病难,毙恶贯者于利刃,你们做得,当真是很好。” 似是夸赞,却又带着些奇怪的情绪,楚青霭摸不清他究竟何意,一时不敢回话。 所幸,神君也无意为难他,语罢,放下茶杯道,“说吧,此番前来找我,所为何事?” 楚青霭斟酌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绝非暮云闲那般信口便能编出个故事的人,可短暂接触,寥寥几句,便能看出神君绝非是个没有脾气的老好人,反而对尊卑地位十分看重,若将门中情况和盘托出,后果恐怕不堪设想。 神君尚且等着,箭在弦上不得不发,楚青霭咬了咬牙,硬着头皮道,“小云,你来向神君细细解释。” “……”孟青音嘴角抽搐,忙端起茶杯喝茶挡脸。 “……”谭安以袖掩面,咳嗽不止。 楚青霭与他对视,讨好一笑,无声看着他求助。 “是,楚师兄……”暮云闲面上低眉顺眼,干脆利落答应,神君看不见的地方,却极为狠毒地揪起楚青霭后背一团肉,使劲一拧,疼得他笑容瞬间消失,极力控制才不至于龇牙咧嘴失了礼数。 胡说八道到极致,便可称之为天赋了。正巧,暮云闲便是于此道极有天赋之人,无中生有、凭空捏造、煞有其事道,“禀神君,我派百年来日日参拜神君,从未有过贻误。但近日,孟掌门夜观天象,发现东方之星宿中,心宿几乎湮灭,氐宿则黯淡无光,此为百年间所未见之天象。掌门惊惧交加,唯恐神君居所有异,不敢坐视不管,于是派我四人速度前来,一探究竟……” 第17章 这一番说辞实在编得有鼻子有眼,别说神君,就是明知有假的楚青霭,几乎都快要信了。 如此鬼扯,暮云闲却一点不心虚,长篇大论后,演戏尚且还演了个全套,恭恭敬敬弯下腰去,行礼作关心状,“神君,恕小的大胆多言,凡间总有传闻,道天上星宿与各位神君息息相关,如今,东方星宿既运势不明,您的仙体……是否还无恙?” 神君不言。 屋内温馨,茶香萦绕,窗外竹叶沙沙而鸣,一派祥和的景象,几人或坐或立于桌前,神态看似平淡,但若仔细看去,便见孟青音眼珠在止不住颤抖,谭安双目无神,显是魂都被吓飞了的状态。 楚青霭虽瞧不出什么异常,但桌下,拳头已紧紧握起,指甲几乎都掐进了肉里。 ——这回可真是闹大了。 可暮云闲的鬼话已越扯越真,不仅有了骨架,还添上了血肉,事态已朝着无法控制的方向一路狂奔,再拉不回正轨了。 暮云闲不知死活地又道,“神君,既然数百年前,我派先祖能得幸帮助神君一次,如今,我们几人或许也有此殊荣,能再次为您排忧解难……” 神君面无表情,一时看不出对这番话是信了还是没信,楚青霭满心绝望,悔不当初。 自己怎么就指望了暮云闲那张嘴了呢?! “你这随从......”神君终于开口,楚青霭心神一颤,视死如归地抬起头等待审判。 却见他淡然一笑,赞许道,“瞧着说话办事颠三倒四的,脑子倒当真机灵,竟猜得八九不离十。” 不仅没怪罪,还赞赏?! 这实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暮云闲兴致更甚,兴高采烈道,“神君谬赞!我只是打小便十分仰慕神君,平日里惯喜欢搜罗关于您的传说,刚才也是关心之下灵机一动,托您的福,竟当真猜对了!” 表达完激动,这厮立刻又换了脸色,苦恼而担忧道,“可是神君,您……究竟怎么了?我们能为您做什么?只要能帮您,小的们一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什么?!”楚青霭和孟青音却没他那么开心了,不约而同站起身来,异口同声惊讶道,“神君身体当真有恙?!” “无妨,莫要担心”,见两人顿时吓得面色煞白,神君摆手道,“我只说八九不离十,没说他全对。实则,星宿变化与我的确颇有关联,却并非我本人之故。此间缘由万分复杂,只言片语,恐怕难以一一言明。” 暮云闲真像个小厮一般,极有眼力见地提壶为众人斟茶,殷切道,“神君若信得过我们,还请您尽管吩咐,毕竟,您的神体是最重要的……” “没什么”,神君轻声道,“那星象只是有异,却并无害……” 说起星宿,师父倒也的确曾试图教过他们兄妹二人,奈何孟青音只对治病救人感兴趣,楚青霭更不用说,无论剑术还是性格都是大开大合的路子,更不是块能静下心钻研星宿的料。因此,师父只教了几节课便被气得吹胡子瞪眼,索性任由这两块朽木自己去了。 如今倒好,书到用时方恨少,暮云闲瞎猫碰上死耗子,随口瞎说的星象竟对了,他们二人想要追问,却完全忘了各个星象所指为何,心中着急,却没有丝毫头绪可供参考。 暮云闲颇为探究地看着神君,苦等许久不见他开口,索性严肃道,“神君,心宿,命也;氐宿,足也。如今,您心宿已然湮灭,氐宿又如此暗淡,恐怕,并不是全然无害的吧?” 神君眼神落在茶杯晃动的水里,目光却并未聚焦,似乎在想许多年前的旧事。 “啊?!”楚青霭大惊失色,见神君仍不愿说,干脆起身跪地,郑重恳求道,“弟子本意绝非窥探神君隐私,只是,若您当真仙体有恙,还请告知弟子方法。弟子饶是刀山火海,也一定要为您去闯上一闯!” 孟青音亦随着兄长一同跪下,焦急道,“是啊神君,还请您告诉我们方法,无论多难,我们一定尽心尽力!” 神君垂目望着他们,久久不愿开口。 无人发现,默默退至他们身后的暮云闲,眼中倏忽闪过一抹不悦,但如水上蜻蜓般稍纵即逝。很快,又换上那副一贯没心没肺的笑脸,拽着他俩的胳膊,满脸害怕道,“哎呀,大师兄,青音师姐,快起来吧!别用这办法逼神君,更别叫神君为难,神君他老人家想说的话,自然会告诉我们的嘛!” 眼见被这缺心眼的人扣上了“逼迫神君”的帽子,楚青霭哪里还敢继续跪着?忙站起身来解释,“神君,弟子绝非此意,只是、只是……” “不用害怕”,神君挥了挥手,道,“关心则乱,本君理解。都别跪着了,坐吧。” “神君……!”楚青霭心中焦急,却不敢再问,一时进退两难,坐立难安。 暮云闲轻轻拍了拍他紧绷的后背,示意他无需担忧,感受到他仍浑身僵硬,干脆按着他重新坐回椅子里,极轻声道,“交给我。” 楚青霭别无他法,只得点头答应。 安抚好楚青霭,暮云闲收起了嬉皮笑脸的模样,情真意切道,“神君,请容小的僭越,再多说一句。” 神君并未阻止。 暮云闲深吸一口气,道,“百年前,孟章剑派的先辈,阴差阳错间有幸与您结缘;百年之后,我们四人几番周折,又有幸寻来此处。神君,这一次,孟章弟子也定能再次助您顺利度过劫难。” 神君当真被他这番话触动,指尖敲着茶杯,神色略有松动。 见他纠结,暮云闲趁热打铁,又道,“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此劫,唯有孟章剑派弟子,方能化解。” 似乎当真有效! 神君手上动作一顿,抬头定定看他,良久,终于道,“也罢,或许,我当真尚还未到命绝于此的地步……” 楚青霭长舒一口气。 神君道,“你们不必如此神态,我不愿说明隐情,并非不信任你们,而是因为这是一盘死局,我多年尝试,都寻不到任何解法。” 暮云闲笑道,“我们凡间有句话,叫做三个臭皮匠,胜过诸葛亮。我们四人集思广益,或许,能寻到其他方法也未可知。” “也好”,神君终于道,“成与不成,本座不强求,你们便当个故事听吧……” 第19章 三人侧耳。 神君道,“你刚分析的星象未错,我的确心宿晦暗,但原因却并非自己油尽灯枯,而是因为,我与一个人的命格捆绑相连,如今消亡的,实则是那人的生机,我只因命格相连之故,也一日日随其生机消减罢了。” “命格相连?”真是闻所未闻,孟青音奇道,“还有这种事?难道,一人断了生机,另一人也要跟着去死?这未免太不讲道理了吧!” 的确是太不讲道理了些,竟连神君也逃不过,楚青霭思忖片刻,试探着询问道,“既能捆绑为一体,是否有办法能再度分开?” “有倒是有”,神君道,“只是,得找到那人方才可以施展。” 楚青霭不解道,“既如此,您为何不……?” “我为何不去寻人,而在这里等死,是吗?”神君无奈苦笑,“别忘了,方才你的随从也说了,吾之氐宿,晦暗不明,氐者,足也。” 暮云闲贴心解释道,“楚师兄,别问了,神君行动不便,恐怕,只能于这间竹屋范围内活动。否则外面那些怪物,也不至横行霸道到如此地步了。” 楚青霭意外道,“那方才……?” 暮云闲不确定道,“许是仙术所幻的化身?” 孟章神君看他一眼,赞赏道,“你的确聪慧,怪不得行事虽多有鲁莽,却能为我派掌门大弟子之随从。” “神君谬赞”,暮云闲拱手,急迫道,“那人现在何处?我们这就将他寻来见您!” “不可!”出乎意料,神君竟想也不想地断然拒绝,坚定道,“那人曾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被我封印于此岛屿,万不能轻易解开!” “可是……”孟青音着急道,“不解开封印把那人带来,您会没命的!那人即便有罪,却也不能用您的命去偿啊!” 几人说话的功夫,暮云闲已将屋内陈列环视过去,凝眉思索,不甚确定道,“神君,您枕旁有竹簪一根,看款式,似为女子所戴。您刚说的那人,是否为……一位女子?” 显然是又猜对了,神君神色中既有意外,又有肯定,还有几分故人不在的凄凉,反手将那竹簪唤来,握在手心细细摩挲,轻声道,“是。实不相瞒,我曾与她有过一段温情的时光,彼时情浓,许下了生同衾死同穴的誓言。神谕一出,命缘即融。可后来,她一时糊涂犯下大错,在这沧海造出诸多杀孽,我无奈之下,亲手将她封印。但往日情谊尚在,心绪到底繁杂,被她将死前的最后一搏所伤,数年间困至于此,不得自由。” “啊!”万万没想到会是这样一个故事,孟青音轻叫了一声,心有不解,却不敢冒昧多问,下意识去看楚青霭,又见他也满脸不知所措,只得向暮云闲投去了求助的眼光。 “看我干吗?”暮云闲摊手耸肩,“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不是人之常情吗,有什么可震惊的?” “……”三人神色复杂,一个字都不敢回他。 暮云闲视而不见,一本正经道,“神君,如今您命悬一线,万不可用他人之错惩罚自己。依小的愚见,不如我们去替您寻到那人,待解开您与她相连的命格后,再助您将她重新封印。这样,既可保您周全,又不至于替那人脱罪,可否?” “神君,这倒的确是个极好的办法!”楚青霭请命道,“就让我们四人为您试上一试吧!弟子不能眼睁睁看着您……” “唉……”神君闭眼长叹,面上哀思无限,挥了挥手,让那根竹簪慢悠悠地飘至楚青霭身前,无奈道,“这根簪子,你们带着吧。这座岛都是封印之阵,她究竟处于何处,连我也不得知晓。若你们当真寻到了她,便以此簪刺破封印,我自会第一时间赶到。” “是!”事有转圜,楚青霭不敢耽搁,伸出双手让竹簪落至掌心,目光坚定道,“请神君放心,弟子定寻到那人,不让您有半点闪失!” “去吧”,神君揉了揉眉心,挥袖之间,四人便已立于门外。 第18章 小径蜿蜒,竹篱环绕,一切看起来与孟章剑派那般相似,楚青霭有瞬间的恍惚,小心翼翼将那簪子放在贴身的衣兜,叹道,“上天保佑,愿我们能顺利找到那女子,救神君一命。” 暮云闲瞥他一眼,蹲下身子抓了把地里的焦土,一边捻着,一边漫不经心道,“别求了,你求天,天去求谁?求人不如求己,还是想想怎么寻人吧。” 楚青霭莫名觉得他语气中带了点不悦。 “嘿,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气人?”孟青音不乐意了,打屋里便积攒的怒气终于能够发泄,食指一下下点着他的肩膀控诉,“这就是一个美好的祈愿而已,你在这上纲上线什么!大师兄背负如此大的压力,总得有个念想聊以寄托吧!” 暮云闲将那抔土扔在路上,抬脚踩过,回头望着身后的竹屋,嬉皮笑脸道,“孟师姐误会了,我的意思是,神君遭此变故已自顾不暇,我等身为孟章弟子,当殚思竭虑为神君分忧,而不是再为他增加麻烦。” “你……!”孟青音嘴巴实在不如他,被他三言两语挑得生气却又无话可说,只能恶狠狠地瞪他泄愤。 暮云闲此人,性格可以说是十二分的随和——无论初遇被踩在地上,还是后来被误解,任多么过分的举动,即便生气,从来都是笑眯眯的模样,此时此刻,也一如既往地眉眼弯弯。 可不知为何,那人分明在同众人打趣,楚青霭却毫无缘由地觉得,这人的心情此时定然差到了极点,有一些他看不懂、也想不明白的鄙夷,甚至,还有些寒气凛凛的……愤怒。 “青音,别说了”,虽不确定自己的判断,楚青霭仍出言阻止道,“暮公子说得没错,还是得靠咱们自己。先想想怎么找到那女子吧。“ 孟青音不情不愿地闭了嘴。 几人敛气屏声,小心行至院外,楚青霭方才转向暮云闲,拱手见礼,认真道,“多谢暮公子。” “谢我什么?”暮云闲明知故问。 楚青霭道,“谢暮公子替在下挣得一个助神君解决麻烦的机会。” 暮云闲道,“不用谢我,你们神君福泽深厚,大难不死,跟我没半点关系。” 语调中,似乎当真透出几分讥讽。 楚青霭并未就此作罢,再度见礼,又道,“有此一遭,我便有底气开口向神君求取仙药,好能让师父早日康复。因此,还是该多谢暮公子的。” “哦?”少年终于弯起了唇角,眸中笑意盈盈,望着他夸张咋舌,“好你个楚青霭,我还以为你是发自内心关切那神君才急得又是起誓又是下跪的。原来这一番看似忠心的表态,只不过是为了换取救你师父的筹码!” 楚青霭面色如常,理直气壮道,“对,也不对。即便没有求取仙药之事,神君有难,我身为孟章弟子,也定然会在所不辞。但有此请求,我在应有的担心之余,也多了那么一丝庆幸,这也乃人之常情,没什么可隐瞒的。” “说得好!”暮云闲鼓掌,笑眯眯道,“那请问楚师兄,我们接下来去哪里找人?” “……”四周群山环绕,除了密林还是密林,且不论那些恶心人的东西是否还会再出现一群,便是没有它们干扰,这偌大的陌生岛屿,楚青霭当然不知道该上哪儿去找一个素未谋面的女子。 “暮公子,还请您明示”,相处时间久了,谭安早摸清了暮云闲的套路,立刻捧着他道,“您博闻强识,思维敏捷,一定早有思路。” “可以啊谭兄”,暮云闲亲昵揽过他的肩膀,赞不绝口道,“这兄妹俩加起来要是有你一半聪明,都该谢天谢地了。” 楚青霭抬起眼皮看他一眼,道,“那是,暮公子连神君都敢骗,我等的确自愧不如。” 暮云闲摇头,一本正经道,“小云能如此聪慧,都仰仗于楚师兄教养得好。” “小云”二字被他咬得极重,楚青霭面色一晒,尴尬道,“抱歉,事出从权……” 见他这么不禁逗,立刻要郑重赔罪,暮云闲忙挥手道,“好了好了,我没那么小心眼啊,你别搞得像欠我钱不还似的。那什么,先干正事吧!我想想怎么找人……” 三人眨巴着眼睛等他指挥。 “……”暮云闲看着六只空洞的眼睛,无奈认命道,“先找河流吧,顺着河流,应当可以寻到那女子的踪迹。” 既是暮云闲说的,便定然不会有错,楚青霭将蹲在孟青音肩头昏昏欲睡的雀灵戳醒,指挥它道,“团子,去找找看有没有河流。” 不多时,团子回返,停在楚青霭手心,抬起右边的短翅膀指路,仍是方才那处密林,不过似乎,是更为偏远的角落。 有了方向,几人立刻出发,楚青霭实在好奇,忍不住道,“为什么要找河流?有什么原因吗?” 暮云闲不知又从哪儿拽了跟树枝,拄着它深一脚浅一脚走得艰难,闻言,大言不惭道,“没什么原因,我猜的。” 第20章 “.......” 见他果然立刻黑了脸,暮云闲得逞地哈哈乐道,“你这个人,性格怎地如此急躁?先别这幅表情嘛,我话还没说完。” 楚青霭翻了个天大的白眼。 暮云闲慢悠悠道,“造化之机不可无生,无生而发育无由,你们若钻研星宿,便会知孟章星宿是为木属,弱木遇水,方得长生,故而……啊——!!” 话未说完,人已因没看清路而差点摔了一跤。 “行了,别掉你那书袋了”,楚青霭眼疾手快扶住了他,没好气道,“也不看是什么地方,还念你那晦涩难懂的破诗。” “诶,楚兄这就狭隘了”,暮云闲挣脱他的手,狡辩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此君子之所为也……” 说话间,还脸皮甚厚地向楚青霭行了个揖礼。 乍一看去,此人广袖垂顺,手腕纤细,的确颇有文人风骨。可若再仔细打量,便可发现这厮脑袋并未照礼低下,而是微扬着脖子,狡黠偷笑,不正不经,满是少年人独有的活泼。 楚青霭瞧着他,心情莫名也欢快了许多,随手扯过他的袖子,将人又拽回了自己身边,嘴上却道,“先走好你脚底下这几寸路吧。别君子没当成,人倒先摔残了。” 暮云闲任他领着,摇头晃脑道,“有楚师兄在,怎会,怎会。” 林中路不知路深浅,见楚青霭牵过了暮云闲,谭安亦殷勤道,“孟姑娘,多加小心。” 孟青音并未看到他小心翼翼伸出的手,只盯着暮云闲摇晃的背影,恶狠狠道,“没事,我跟着他走,要倒霉也是他先倒霉!” “……”谭安无奈收手。 有河流为引,众人逆流而上,不多时,便寻到了水源尽头。 是方幽静的水潭,潭后有一方山洞,不见天日,黝黑黯然,再加上水汽弥漫,半点看不清楚其内景象,只听得到汩汩水声。即便隔岸相对,也能感受到那山洞中逸出的刺骨冷意。 除水声外,四周再无活物迹象,阴冷非常,死寂非常。 楚青霭望着清澈见底的潭水,谨慎道,“这山洞……恐怕很不容易进去。” 暮云闲将手中那根树枝丢进谭里,见它安然随波漂浮,道,“这潭水应该没有问题。那山洞,才是关键。” 树枝随水流缓缓流向山洞,一道青色气流出现,阻碍得它不得进入,只能在洞口外原地打转。 楚青霭寻找一番,捡起颗石头扔过去,果然也被几道涟漪般的气流挡住,只能落在洞口外的水潭之中。 暮云闲道,“能布下这连死物都挡住的灵气屏障,布阵之人即便不是神君,恐怕也是半仙了。” “半仙?”楚青霭凝重道,“既然是半仙所布,那凭我的修为,想要强破,恐怕有些困难。” “强破?”暮云闲看啥子般看他,“面还没见到就炸人家的门,你能不能有点基本的礼貌呀?” “……”楚青霭理亏,只得虚心请教,“那……我去敲门不成?” 暮云闲挥手,“好了,不要再动你那个没用的脑子了。你们门派炼的丹药,拿一颗丢过去试试。” “丹药?”孟青音虽不解,但一路走来,亲眼看着暮云闲屡破困境,对他的信任只多不少,于是听话地从荷包中掏出粒药丸扔了过去。 那药丸果然畅通无阻地通过了屏障! “这、这什么情况?!”三人喜出望外。 “我也不知道,瞎猜的”,暮云闲漫不经心道,“就是感觉这个屏障和你们剑派的灵力很相似,便猜着孟章剑派弟子可以随意出入。” “那你和谭安怎么办?”楚青霭皱眉,“要么你们在此等候,我先进去一探,正好也试试里面那位的脾气。” “那倒不用”,暮云闲拍了拍苍林剑,从容道,“既然留了门,想来,还是会礼貌待客的。走吧,带我前去一试。” 楚青霭听话御剑,载着两人越过水潭,停留在距洞口半寸的距离。 暮云闲伸手触摸,果然也被青色的屏障挡住,并且,力气越大,那屏障便愈发明显,原本的青色变得几近墨绿,宛如坚固的琉璃,坚决不允许他通过。 暮云闲微微侧了侧身子,腾出点空间,回头向楚青霭道,“你来试试。” 楚青霭伸手,青色气流触感丝滑,又带着淡淡凉意,水一般柔软地氤氲开去,完全不用发力,他的手便伸进了里面。 暮云闲撇了撇嘴,小声抱怨,“啧,还真是疼你们啊。” “什么?”楚青霭没听清楚。 暮云闲却道,“没什么。” 楚青霭头疼他和谭安怎么进入,便也没继续纠结那句话,只道,“你有什么办法?快些尝试吧。” 暮云闲道,“你御剑进去吧。” 楚青霭狐疑道,“就这么进?你确定?” “哎呀当然确定啦”,暮云闲催促他道,“走啦。” “行吧”,楚青霭不甚放心地叮嘱,“我慢一些,实在过不去的话,你就喊……” 未说出的话戛然而止。 只因,剑进入洞口的瞬间,原本站在他身前的暮云闲转过身子,两只胳膊环住他的腰线,树袋熊一般将他整个人紧紧搂住了。 当真是再自然不过,又再熟练不过。 脚下原本十分平稳的剑突然晃了一晃。 山洞内寂静无声,空气清冷寒凉,最该让人心静如水的环境中,楚青霭心跳却在瞬间加速了许多。 暮云闲忙将他衣襟抓得更紧一些,惊慌道,“干什么啊!当心点!” 第19章 被暮云闲喊了一嗓子,楚青霭这才回过神来,稳住剑身让二人缓缓落地,尴尬道,“这、这就进来了?这么容易?” “毕竟只是个屏障嘛,骗骗它就行”,暮云闲得意一笑,跳下剑去四处张望,随口道,“你去接他们俩吧,我先观察观察。” 楚青霭语气乍地冷下去一些,带着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不悦,皱眉道,“我不去。” “啊?那扔着他俩在外面也不太好吧?”暮云闲一愣,看着他僵硬的身子,随之反应过来,恶趣味地哈哈大笑道,“哦,谭安啊!你要是不想让他抱你,抱孟青音也是一样的。” 楚青霭的脸肉眼可见地更黑了一些,御剑再起,斩钉截铁道,“那他更休想!” 见他满脸不爽,暮云闲方才拉长了嗓子慢悠悠道,“其实,抱着孟青音的剑的话,应该也能骗过屏障的。” 重剑滞空片刻,楚青霭回过头看他,可除了戏谑与好玩外再看不到其他情绪,一时心中复杂,愤愤然扭头离开。 不多时,孟青音和谭安也被一前一后带了进来,山洞内晦暗又寂静,四人一时不敢轻举妄动,只有团子扑闪着翅膀试图向里面飞。 “别去笨鸟!”暮云闲一把将它抓了回来扔进孟青音怀里,简短道,“看好它。” 借着洞外微弱的光线,勉强看清此处是个岩石洞穴,中间有一道极浅的水流经过,岩缝中水汽充沛,不时有水珠低落的声音,岩壁被水打磨得光滑。刚在洞外感受到的潺潺凉意,应当就是这些触手冰凉的水所造成的了。 “都站这儿别动”,暮云闲翻兜找照明工具,不多时,掏出颗发亮的珠子来,严肃道,“我先去前面探路。” 珠子的光并不十分明亮,只勉强能照亮一尺之内的距离,像云层里的月光,柔和又朦胧。 这样一束微光,将暮云闲的脸映照得格外细腻,眉目柔和,长长的睫毛落下一片阴影,随他动作微微颤动,眼底微光闪烁,清澈透亮,完全一副锦衣玉食养大的小公子模样。 真不该出现在这样危险的地方。 捧着珠子的手腕被握住,暮云闲回望,只看到一张隐藏在微光里、看不清表情的脸。楚青霭沉声道,“我跟你一起去。” “也行”,暮云闲只纠结了一瞬,立刻转念答应,“万一有什么东西,总得有个能打的吸引注意力,我才好跑路嘛。” 楚青霭难得没怼他,只叮嘱道,“谭公子,青音,你们在此处稍等片刻,莫要乱跑。”而后快走两步追上他,与他并肩而行,问道,“你怎么会有这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啧,时空管理局配备的可是颗货真价实的夜明珠,暮云闲立刻将珠子凑到他眼前,不服气道,“什么稀奇古怪!识货吗你?这是夜明珠!夜明珠!价值千金!” “啊好好好”,楚青霭将他的手推向正前方照路,连声道,“在下就是个穷乡僻壤来的,这么贵重的东西还真没见过。可拿好了吧你,别一会儿摔得粉身碎骨。” “你别乌鸦嘴了”,暮云闲皱了皱鼻子,小心翼翼将它握紧了些,不悦道,“你这人,怎么还仇富……” 玩闹之间,一道青光突然毫无征兆地迎面飞来,暮云闲眼疾手快挥袖挡下,高声道,“别动!” 更多道青光紧随其后,蜂拥而至。 暮云闲将珠子收回袖中,伸出双臂,硬生生承下了一波密如雨点的攻击。 第21章 那些青光虽伤他不得,巨大的力道却将他打退了好几步,若不是楚青霭在身后接着,只怕已径直摔飞出去了! 暮云闲的身体颤抖,腰间虽有一只强有力的手撑着,奈何腿控制不住地发软,整个人仍不受控制地向地上倒去。 楚青霭搂住他不让他跌倒,焦急道,“你怎么样?哪儿受伤了?!” 暮云闲嘴唇颤抖,久久说不出话来,直至楚青霭要扛起他原路返回,方才咬牙艰难道,“没事……让我歇会儿。” 洞内伸手不见五指,楚青霭看不见他的神情,却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十足的痛楚,立刻道,“咱们回去找青音,她有药!” “不用!”暮云闲断然拒绝,又过良久,终于有了动静,抬手擦掉脑门上疼出的冷汗,小声骂道,“哎哟,这女人,怎么还是如此之狠!真是疼死我了。” 楚青霭担心他的身体,完全没听清他这句几乎细若游丝的控诉,紧张道,“还走得了吗?太疼的话,就先回去吧!” “不用不用”,暮云闲再度掏出夜明珠,摇头道,“没受伤,衣服全挡住了。就是这力道太大,差点砸死我……先扶我起来吧。” 楚青霭沉默片刻,将人从地上扶起来,目光望向他身后——也即那些青光方才袭来的方向,轻声道,“别瞎说这么晦气的话。” 暮云闲笑了笑,拍着衣服上的灰尘道,“走吧,躲我后面,这些都是神力所化的箭矢,你承受不住的。” 楚青霭扣住他的肩膀,令他不得不停下步子,沉声道,“我来吧。” “你怎么来?”暮云闲奇怪道,“神力化成的箭矢,十个你都挡不住。再说了,你刚不也看到了吗,我的衣服完全可以应对啊,又何必另换他法呢?” 楚青霭抽出剑,上前一步将他挡在背后,声音虽轻,却无比坚定,“挡得住灵气,却挡不住疼痛。就你这幅身板,还能再挡多少次?” “能挡很多次啊”,暮云闲更奇怪道,“疼又要不了命。” “那也不行”,楚青霭立于他身前,脚步不动,言简意赅道,“这是我自己的事,没有要你来承担疼痛的道理……” 虽是背对着的,暮云闲却几乎瞬间就勾勒出了楚青霭此时的表情——定然是眉头紧皱、嘴角绷起的自责模样。 “噗嗤”,暮云闲乐出了声,踱着步子走到他身边,轻松道,“好了,别搞得像你害死了我现在来给我念悼词忏悔似的……” “别乱说!”楚青霭果然不悦打断了他的话。 “好好好,我不说了”,暮云闲忙道,“但我真的半点事没有,你也太小看我这件衣服了。剑收起来吧,此间神力,你的苍林剑只需一招就会碎为齑粉,千丝蛛修起来都费劲。” 这次楚青霭却不听他的了,坚持道,“既然外面那道灵气屏障对孟章剑派弟子法外开恩,那里面这些攻击,也断然没有直接要我派弟子性命的道理。” 暮云闲无语道,“性命攸关的事情,哪能如此轻率便下结论?万一……” “没有万一”,楚青霭嘴角自负地勾起,即便在一片黑暗里,眼睛也亮得宛如星光,看着他笑道,“我说过,哪怕舍了命,也一定会让你活着回去的。所以,哪有躲在你身后的道理?” 眼见他要踏入那些灵气箭矢的攻击范围内,暮云闲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忙死命拦着他道,“楚青霭,你冷静点。你要面对的不是寻常的灵气,而是神力!你等会儿,给我点时间让我想想,咱们不急于这一时的!你你你你别为了逞这个能,一个不慎在这阴沟里丢了小命,不划算也就罢了,你那个师妹一旦知道,她她她肯定让我给你陪葬!” ……… 虽然心中担忧、动作紧张,但偏偏说出来的话如此气人! 楚青霭刚刚燃起的热血被灭得只剩灰烬,停下脚步,咬牙切齿道,“暮云闲,你好好说话会死是不是?” “下次注意,下次一定注意”,见他停下脚步,暮云闲总算松了一口气,敷衍道,“别在意这些细节嘛。” 楚青霭无可奈何,只能等他另想办法。 暮云闲望着通道尽头的一片黑暗,摩挲着下巴道,“你到底想做什么呢?为什么在此设下屏障,又为什么只允许孟章剑派的弟子进入……?” “孟章剑派……孟章剑派……等等!剑!”暮云闲嗓音陡然升高,激动道,“楚青霭,我再去承接这些箭矢一次!你睁大眼睛仔细瞧好了,看看你们的剑法,能不能破解这个箭阵!” 说完,不给他阻止的机会,便已大踏步向箭阵走去。 楚青霭唯一能做的便是不让他再白白挨一次疼,于是忙睁大眼睛,全神贯注望着那些密集射出的箭矢。 神力充沛,来势迅猛,在少年踏入的瞬间铺天盖地全向他砸去。毫无意外,只堪堪三步,巨大的力道便将他狠狠拍飞了出去! 楚青霭立刻飞身而出,于半空中稳稳接住了他。 暮云闲浑身瘫软,后背无力倚着他的胸膛,几乎是被他抱在怀里了,短促呼吸好久方才轻声道,“楚青霭,最好别告诉我你什么都没看出来。可真是太疼了,我不想再有第三次了。” “放心吧”,楚青霭任他靠着,郑重道,“没有第三次了。” 暮云闲如释重负,又歇了会儿,方才睁开眼睛,回头笑道,“那可真是太好了,谢天谢地,你不是个笨蛋。” 少年不睁眼还好,一睁眼,目光交错之下,楚青霭心跳倏忽乱了半拍,一时竟有些手足无措——既莫名心虚地想要推开他,又下意识不愿改变这个姿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脑中一片空白,不知所云道,“除了你,本就没人说过我笨…… 暮云闲不甚相信道,“是吗?那是你周围的人有问题吧?” “……”楚青霭一片兵荒马乱之中,还是被气得抽出一丝理智瞪他。 暮云闲又确认道,“刚看的仔细吗?是否有十分的把握?你是千万、千万不能被箭矢打到的,只消一根,你必然会当场殒命。若还不甚确定,我可以再去试一次的……” “不必”,楚青霭自信道,“看得很清楚了。” ——经暮云闲提醒,再加上方才的观察,楚青霭已然发现,这箭阵攻击看似凌厉无序,实则招式与孟章剑法同出一宗,无有差别。虽因附着神力,苍林剑不能以正面与其抗衡,但若只是避其锋芒,寻得一条安全通过的路径,对本门弟子来说,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了。 “好吧”,知他不会托大,暮云闲方才道,“那多加小心。” 楚青霭扶着他靠墙站好,将剑放在他身边,点头道,“好。” 暮云闲意外,“这剑你不带着吗?” “用不着”,楚青霭无视了他顺手将剑当作扶手的恶劣行为,“带着它,反而碍事……” 第20章 身处狭长洞穴,前方是杀气腾腾的夺命剑阵,两旁是壁无可避的山体,一朝踏错,身死魂消。楚青霭却无任何犹豫,头也不回地迈入箭矢攻击范围内。 苍林剑是不折不扣的重剑,既用此剑,暮云闲便想当然以为大开大合、刚猛沉重才是楚青霭擅长的。然而,直至他跃身而起,暮云闲方才发现,原来他的身法竟十分灵活。 楚青霭并未选择长身直入,而是以洞穴侧面石壁借力,斜身飞入,越过第一批直面而来的青光。不待身体坠落,便以脚尖轻点第二批紧随而至的的箭矢借力,轻飘飘再跃高一寸,再次顺利躲过了攻击。 远远望去,宛如暴风雨中身姿灵活的雨燕,敏锐又矫捷。 短暂停留后,第三波箭矢铺天盖袭来,楚青霭亦落回地面,脚尖沾地的瞬间,腰部便立刻发力,带着上半段身子以一个几乎不可能的角度后仰下去,躲过其锋芒后,立刻以手掌撑地弹起,一个漂亮的侧身,正好轻飘飘避过最后一支贴着鼻尖飞过的羽箭。 不过眨眼之间,竟当真顺利过了凶险万分的阵法! 闯过箭阵,楚青霭并未就此停驻,而是凭着直觉,向所有箭矢发出的方位重重拍下一掌。 却没有打到什么实实在在的东西,只有一股冰凉的、水汽一般的东西被打散。 楚青霭谨慎后退几步,见不再有箭矢发出,这才松了口气,仔细观望四周环境。 可被重重机关守护的尽头,似乎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除了方才他艰险通过的那条狭长通道外,其他三面都是石壁,与山洞中的其他地方并无不同。 见箭阵停下,暮云闲忙扯着嗓子向他喊道,“喂,过来接我啊,你这个剑太沉了,我根本拿不动!” 呃,忘了这茬了。 楚青霭快走几步回去接他。 不料,刚离开这片区域,那些原本毫无缝隙的石壁便立刻扑簌扑簌地剧烈震动起来,数秒之后,幻象一般悉数湮灭,完全不见踪影了! 取而代之的,是倾泻而下的明媚阳光,至暗骤然转为至明,楚青霭眼睛一阵刺痛,不得不抬臂遮挡。 第22章 待刺痛感减弱一些,强行再睁开眼,却发现须臾之间,身处的黑暗洞穴已完全换了个天地。 ——阴冷潮湿的山洞仿佛从未存在过,脚之所踩,下不是潮湿的石头,而是铺满了竹叶的土地;目之所及,不是长满了青苔的石壁,而是一片幽静的竹林;耳之所闻,亦不是水滴落下的空洞嘀嗒,而是竹叶摇晃的沙沙之音。 光线斑驳,微风拂动,甚是雅致。 竹林之中,不止有他与暮云闲,连方才在入口处等待的孟青音和谭安,也一并都出现在了此处。 “大师兄!”孟青音搞不清楚情况,见他突然出现在眼前,忙三两步跑至他身边,又惊又喜道,“这是什么情况?” 楚青霭茫然地看暮云闲。 暮云闲左右张望道,目光一滞,伸手道,“那儿……” 顺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竹林正中,有一张雕刻着棋盘的石桌,黑白棋子散落其上,黄绿竹叶点缀其间。一位青衣女子坐于桌前,头发以竹簪高束,食指与中指间捏着一枚黑色棋子,摩挲着它却迟迟不落,只聚精会神盯着棋盘,完全未被他们这一行不速之客打扰。 楚青霭与孟青音对视一眼,激动之情溢于言表,谭安亦喜出望外,忙道,“恭喜楚师兄!恭喜孟姑娘!” 无人看到,安静看着她的暮云闲,眸中骤然暗淡。 一阵风过,桌上被吹下去几片竹叶,又多落下了几片竹叶,女子额边碎发亦随风而动,目光仍落在棋盘上,率先开口道,“剑练得不错。” 对方并未动手,楚青霭于是也收起剑,俯身见礼道,“神女谬赞,多谢神女手下留情。” 那女子无甚反应,眼睛亦不看他们,只直截了当道,“说吧,此番前来寻我,所为何事?” 楚青霭想了想,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毫不隐瞒道,“ “神女,在下受孟章神君所托前来寻您。” “啪!”棋子落桌,发出清脆悦耳的撞击声。楚青霭万分紧张,下意识便要拔剑,却被暮云闲一把按住了手,轻声道,“别。” 女子果然并无杀意,落下一子,指尖又凭空幻出一枚白色的棋,举着它一边思索一边道,“无需多礼,起来说话吧。我庇护你们,本就是分内之事,但……飘风不终期,骤雨不终日,我纵然生于天地间,被你们尊称一句神君,却亦终将归于天地之间,不能长久地护佑着你们了。你所求之事,我有心无力。” “什么……?”楚青霭有些发懵。 这几句话,应该是在与他交谈的,可他听着,却总觉得有些词不达意的生硬,莫名其妙之下,偏过头问暮云闲道,“什么护佑我们?她说什么呢?” 却不料,暮云闲似乎聋了,好像完全没听到他的话,注意力全在那盘凌乱的棋上,看了半晌,望着那女子,没头没尾道,“既然已是死局,就莫要再纠结了吧。” 语气竟有些过尽千帆的苍凉。 女子依旧不看他们,只旁若无人地站起身来,拂袖一挥,满盘棋子连带着石桌石凳霎时消弭于风中。随后,起手捏诀,原本放着石桌的地方青光闪动,不多时,便长出了一株无风摇曳的嫩草。 “这最后一株仙草,且拿了去吧,服下后与苍木丹效力无差”,那女子道,“汝之所求,我虽不能实现,但无论发生何事,记住,只要留得性命,就尚还有一丝希望。” 随后,竟不管他们去不去拿那棵仙草,转身向竹林中走去,飘渺道,“天地广阔,尚大有可为。望汝等无论遭遇何故,务必锲而不舍、百折不挠,即便不再有吾之庇护,亦万勿轻言放弃。” 自上岛以来,种种异常都没有时间细细琢磨,可这会儿,听眼前这位女子讲了这么些看似前言不搭后语的话后,楚青霭心中,忽然有了个十分大胆的猜想。 只是,事关重大,楚青霭到底不敢轻易下决断,干脆开门见山道,“敢问尊上是否当真是孟章神君的仙侣?” 女子充耳不闻,行至竹林深处便不再动作,双目无神望向远方。 “不用问了,她不会理你的”,暮云闲轻声道,“她已经……死了。这只是她临终前留下的一抹残影罢了,没有神识的。” “残影?死了?”楚青霭惊道,“怎么会?!她若已经死了,那神君怎会活着?” 暮云闲着看他不说话。 “不……不可能”,楚青霭下意识反驳,“这是她逃脱制裁的权宜之计罢了。” “别自欺欺人了”,暮云闲却道,“楚青霭,你已经怀疑她的身份了,不是吗?” “我……”楚青霭只觉太阳穴跳得生疼,心烦意乱道,“我也不知道,毕竟我从没见过神君……到底是里面这个在说谎,还是外面那个在说谎?” 暮云闲摘下仙草递给他,反问道,“你觉得呢?” 仙草幽幽,光泽流转,孟青音细细嗅闻,犹犹豫豫道,“大师兄……这个闻着,的确和苍木丹的味道十分相近。” “怎么会.......?!”变故太大,楚青霭一时之间难以接受,瞪大了眼睛道,“如果她是神君,那刚才那个人又是谁?编了一通谎话让我们寻来这里,为的又是什么?” 那女子却无半分回应,俨然,的确如暮云闲所说,只是一道毫无神识的残影了。 暮云闲难得黑了脸,冷冷道,“外面那个,装腔作势,捏腔拿调,不见怜悯,毫无慈爱,只在乎什么狗屁尊卑。而这位即便身故,却仍念着座下庇佑多年的弟子,设好这样一处只有你们才能安然进入的地方,留下足以起死回生的仙草,孰真孰假,还需分辨吗?” 当然是无需分辨的了。 怪不得,自遇见那个“神君”开始,暮云闲的态度便那般奇怪,不多畏惧也就罢了,甚至敢胆大包天地编谎话戏耍于他,原来,是因为早已从许多细节中猜到,那不过是个赝品。 基于此,为何他们三人恭敬参拜“神君”时,少年会露出那般不悦的神情,甚至,还会明里暗里加以阻止,其中原因,也不言而喻了。 “我当然更信任这一位。只是……”楚青霭黯然道,“我想不通,神君既为神明,怎会死去……” “那刚才那个人呢?”孟青音毛骨悚然,“他这么骗我们,又想干什么?!” “想不通就别想了”,暮云闲走入竹林之中,伸出手去触摸那道身影,见手果然穿越了过去,低沉道,“不管是什么目的,肯定都不是好事。保护好仙草,无论如何,这个东西绝不能丢。” 话音刚落,狂风骤起,吹得竹叶漫天飞舞,竹子自远方一圈圈伏下,方才自称神君的那男子飞掠而至,喜形于色,激动不已道,“不愧是孟章剑派弟子,当真能找到她!天助我也,天助我也啊!” “……”楚青霭拔剑,无奈道,“暮公子,你这张嘴,到底是在哪里开的光?” 暮云闲嘴角疯狂抽搐,满脸黑线道,“贵派若有什么能解除乌鸦嘴的法术,请务必统统拿来帮我开解……” 第21章 谁真谁假,已无需多言。 孟青音立刻将仙草塞回怀里,退至楚青霭身后。 楚青霭目光如炬,拔剑指向欣喜若狂的假神君,凛然道,“胆敢冒充神君,你看你是活腻了。” 假神君根本没将他放在眼里,狗一般动着鼻子四处嗅闻,片刻后,目标明确地冲孟青音伸出手,阴暗笑道,“乖,把仙草给我。你们凡人用这个只能治病而已,实在太过浪费。我吃了它能立刻成仙,届时,无论你们有什么愿望,哪怕是长命百岁、永生不死,我都可以满足。” “多谢,不需要”,暮云闲亦挡在孟青音前,冷声道,“永生不死没什么好的。” “那就换一个”,那男子又前行一步,伸手道,“给我仙草,有了它,什么愿望都行。” 楚青霭抬剑打掉他的手,横眉道,“你究竟是谁?!神君又是怎么死的!” “我就是我啊”,那男子道,“哦,你是说名字吗?她叫我潜渊。至于她是怎么死的……” “她说我恶念难消,留在世间终是祸害,因此,要替天行道杀了我。哈哈哈哈哈哈,只可惜,这么多年,我之所以肯乖乖留在她身边,并不是因为惧怕她,而是因为想要化龙飞升的办法。既然百年虚与委蛇都得不到想要的东西,那便不如就……”潜渊瞳孔骤然发绿,阴森道,“杀了她!” 楚青霭怒不可遏,周身灵气喷薄而出,全部向苍林剑涌去,是已经忍不住要和他大打一架的架势。 “吹牛”,暮云闲却道,“孟章神君尊为神祇,怎可能被你所杀?我看啊,反倒是你自己被人家囚禁在这孤岛上,永生永世不得离开吧。” “你放屁!”潜渊立刻怒道,“我才没有那么无能!那一战,我们根本不分胜负!她的确是将我囚禁在了这座岛上,可她自己也被我重伤,看今日这情形,甚至连命都没保住。哈哈哈哈哈哈哈,神仙不过如此,这一仗,还是我胜了!” 第23章 “你……!”楚青霭双眸已一片猩红,愤恨道,“你竟敢如此对待神君!” 潜渊却惊喜地拍了拍脑门,仿佛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指着他道,“我差点忘了,苍巽死了,你们门派就少了个能祭拜的神君来着!” 苍巽? 原来神君……名为苍巽吗? 楚青霭手背青筋暴起,直要将剑柄捏碎。 潜渊却大手一挥,自以为是道,“我知道了,你们还想要个神君!这样吧,反正你们刚才也拜过我了,以后就由我来做你们的新神君,换我来庇护你们罢!别担心,孟章剑派,永远都有守护神君可供祭拜!” “呸!谁要你庇护!”孟青音心直口快道,“你哪里有半分神君的样子!” 暮云闲亦没了惯会审时度势的眼力见,见他兴奋地搓着手,忍不住冷笑道,“你庇护孟章剑派?靠什么庇护?” “当然是靠仙……”潜渊理所当然想要说那株仙草,却被暮云闲强势打断,少年眼神鄙夷,咄咄逼人道,“靠你这可怜的灵力?靠你行动受限的真身?还是靠这些不人不妖、比你还要更加没用的废物?!” 废物?! 楚青霭本全神贯注盯着潜渊,闻言方才回过神来,四下打量一番,便见竹林之下,那些熟悉的蛇人身影竟无声无息地再度逼近! 头皮轰一声炸开,楚青霭片刻不敢耽误,忙一手拽起暮云闲的手腕,一手拉过孟青音,疾步后退道,“别跟他吵了,快走!” “走?哪里走!”潜渊一个闪身拦住他们,近乎癫狂道,“我的仙草,谁也别想带走!” 随他嘶吼,方才好不容易才缠绕起来的那些蛇人又一个个冒出了脑袋,阴狠地望着他们,磨牙霍霍。 可这一次,四周都是竹林,又哪里有参天古树供他们再如法炮制地再试一次? 更何况,这次还多了个更难对付的潜渊…… 情急之下,楚青霭顾不得潜渊远高于自己的灵力,挥剑直向他迎头劈去。 不知为何,这匆忙中胡乱挥出的一剑,潜渊却居然没能躲开,虽因有灵气护体不至于受伤,到底还是被阻滞了片刻动作。 楚青霭久经战阵,反应极快,本不抱希望,见一击得逞,剑锋立刻刁钻地打了个转,乘胜追击,紧密向他要害连出数招,重剑无论是劈是砍,总能够准确无误地正中目标,无一落空! 楚青霭意外非常,却无暇思索其中原因,只一股脑又连刺了数十招出去。由此也蓦然发现了其中奥妙——潜渊的身法,与方才石洞中的青矢完全一致!也就意味着,孟章剑法,是天然能够克制潜渊的! 潜渊被他挑衅似地追着打,不一会儿便气得几近吐血,指着竹林中神君的背影跳脚痛骂,“好你个苍巽,还以为你终于良心发现肯教我身法,原来不过是为你座下这些凡人弟子撑腰!既然你如此偏心,今天我就杀了你这些孝顺的弟子,送他们去给你陪葬!” “等下等下!”暮云闲忙道,“神君早死了不知道多少年了,现在才送我们去陪葬,恐怕她老人家那边黄花菜都凉了!” “……”楚青霭剑势一顿,不可置信地瞪他。 孟青音则咆哮道,“暮!云!闲!我早晚把你这张臭嘴缝起来!!!” 潜渊亦怒道,“无耻小厮,这没你说话的份儿!” “怎么没有?”暮云闲伸手要过仙草,将它当作一截寻常的草一般在手中把玩,笑嘻嘻道,“现在还觉得我是个小厮?怪不得你这些废物下属如此蠢笨,原是随了你这个主人。” “你找死!”潜渊被他气得想咬人,灵气离体化为一道阴森黑气,直向他面门而去! “闪开!”楚青霭立刻舍了潜渊,想也不想地催动身法,拼尽全力要去挡下这致命一击。直到看见暮云闲冷静抬手,衣袖一阵翻飞后,人仍安然无恙地原地站着,方才长舒了口气。 差点忘了他那件神异的衣服了。 不知是被打得疼了,还是心情实在不佳,须臾之间,暮云闲已完全变了脸,冷若冰霜道,“我好好同你说话你不听,怎的,非得逼我换个法子才满意吗?” 眼见这拼尽全力的一击竟没能伤他分毫,潜渊懵在了原地,惊悚道,“你是什么来头?” “能随时杀了你的来头”,暮云闲面不改色,看着倒真有几分深沉,简洁明了道,“我问,你答。若不配合,我便如同苍巽毁了她屋前那一大片仙草一样,将这最后一棵仙草也毁掉。我保证,连半片叶子都不会留下。” “你……!”潜渊怒不可遏,却到底被他唬住了,一时无可奈何,只得不情不愿道,“你要问什么?” 暮云闲还未说话,那个坦胸露乳的蛇人女子已尖声提示道,“主人别信他!这个小白脸满嘴鬼话,半个字都不要当真!” 暮云闲面色一沉,不悦道,“你倒是忠心。” “那是自然”,潜渊得意道,“嫣儿是我一手调教出来的,肯定忠心!” “你调教?”暮云闲撇嘴,“可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嫣儿蜿蜒爬行到他脚下,支起上半截身子蹭他的小腿,软绵绵道,“主人……” 顶着那样一副尊容,配上这样的话,真是幅再恶心人不过的场景。 “好嫣儿”,潜渊摸着她的头满意道,“这几个人里,除了那个用重剑的,其他人,一会儿随你挑选。” 暮云闲冷冷扫过这一对诡异的主仆,视线最终落在竹那女子依旧无知无觉的身影上,听不出什么情绪道,“苍巽是怎么死的?” 潜渊大笑,“当然是我杀的!” “哦?”暮云闲挑了挑眉,显是不信,口中却道,“你为何要杀她?” “因为她根本就不是你们口中的神君!”潜渊怒道,“她口口声声说博爱众人、护佑天下,却只因为我是蛟龙便看不起我!总还是那副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臭脾气,连最基本的修行法门都不肯教我,还侮辱我根本不配成仙!我呸!什么神仙,就是个心口不一、道貌岸然的小人!” 原是条蛟龙。 “你放屁!”楚青霭怒然提剑,咬牙切齿道,“再乱说,我撕烂了你的嘴!” “让他说”,暮云闲轻握住他的手腕,摇头阻止道,“我倒真想听听了——听听旁人口中一向悲天悯人的孟章神君,究竟是如何心口不一、道貌岸然的。” 潜渊得了鼓励,酣畅道,“什么悲天悯人护佑苍生,根本就是骗人的!他们这些天生得道的神仙,只把脚下苍生当做蝼蚁,从来就不曾正眼看过!什么万物有灵,什么苦修得道,全是谎话!” “她、她打心底里便瞧不起我!她只享受我匍匐朝拜在她脚下,却将真正修炼的方法藏着掖着,从来不舍得倾囊相授!她就是防着我!她怕我也和她一样变成了龙,成功爬上天去,与她平起平坐!” 暮云闲仔细听着,煞有其事道,“哦,听你这意思,倒是苍巽的不对了?怎么,你想要她教你修炼成仙的法子,她却不肯?” “岂止是不肯?!”潜渊面色狰狞,恨恨道,“我照着她的要求,不再在海中兴风作浪,不再召唤雷云劈人玩,更不再随便抓人来吃,和她一天天待在这座破岛上,只想求她教我真正的修炼之道。她呢?就知道让我打那没用的坐,晒那没用的草药,简直是百般推脱万般刁难!转身还要侮辱我本性不够纯善,根本不配成仙!哈哈哈哈哈哈哈,我是不够纯善,却言出必行,这不比伪善要好上许多?!” “呸!你怎么好意思说?!”孟青音听明白了前因后果,忍不住道,“神君说的有错吗?你草菅人命、漠视他人,本来就不配成仙!你这样的东西若当真飞升,凡间的人还不得被你统统玩死!” “孟姑娘”,谭安忙扯她袖子道,“别说了,莫要冲动……” 孟青音甩开他的手,更愤怒道,“就你这样的东西,还敢顶着神君的名头,声称她是你的爱人!如此僭越,你该死!” 潜渊疯疯癫癫道,“我没顶神君的名头!只要吃了仙草,本座就是新的神君!快将仙草给我,给了我,本座就能护佑你们孟章剑派千年万年,保你们从此百战不殆,纵横世间!” 楚青霭嗤笑道,“孟章剑派又非那山贼恶匪,要什么纵横世间?就你这唯恐天下不乱的性格,神君不肯教你修炼的法门,真是再明智不过了。” “你别乱给我扣屎盆子!”潜渊恨之入骨道,“分明是她看不起我,你还要给她找借口,你也真是只忠心的狗!” “够了,闭嘴”,暮云闲再也不能忍了,阴郁道,“当真是粪土之墙不可杇也!苍巽将你带在身边,耐心教导你修身养性、克服本能,你自己不争气,半分体会不到她的用意也就罢了,怎么有脸还去怪罪她?!” 潜渊暴怒,指着楚青霭,嫉妒得几乎发狂,“她教我什么了?教我招招都能被她那些弟子克服的身法?给我那只能给凡人治病续命的岐黄之术?还是赠我永生永世都不得翻身的封印之阵?!” 第24章 “蠢货”,暮云闲冷哼道,“这祖洲仙岛作为她选定的栖身之处,最适合龙属修炼。她素来性喜安静,却肯将你带回岛上,即便身陨前都未曾将你赶走,更设下这个封印方便你清心修炼。如此煞费苦心,你倒好,不仅不悔过,还变本加厉害了这么多人,当真是辜负她一片好心!” “你们都受了她的好处,当然替她说话!”潜渊双目气得赤红,脖子带动着整个身体诡异抽搐,黑色的鳞片一点点浮现,歇斯底里吼道,“她好心?她好意?那你就睁大你的狗眼仔细看看,你所谓的'不痛下杀手’和'饶我不死’,究竟是怎样!” 龙吟乍现,狂风卷起,一条浑身黑鳞、双目猩红的巨大蛟龙现于眼前,遮天蔽日,煞是骇人。 只是,原本该长着爪子的地方,如今却只剩下了可怖的伤口,叫他看起来完全不像一条蛟龙,倒像一条落魄的蛇…… 第22章 如此惨状,如此神态,恨意与杀气冲天而起,显然,潜渊已怒到了极点。 楚青霭暗道不好,忙拽过暮云闲示警,“先别说了!我的剑伤不了他,先离开这儿要紧!” “这会儿想着跑了?”蛟龙的嗓音比人形时低沉了许多,一开口,震得地上的树叶都微微颤抖,暗红的眼珠宛若血月,阴仄仄道,“你们和仙草,一个都休想离开!” 大难临头,暮云闲却不见惧色,不仅不跑,反而迎着凛冽的风,梗着脖子高声道,“你恨苍巽如此对你,所以,便也要以同样的手段对待无辜之人。可这么多年,你只顾着制作蛇人,可曾有一日静下心来,按着她教你的法子炼丹救人?” “炼丹?救人?哈哈哈哈哈哈!”蛟龙蜿蜒爬行到他面前,立起半截身子与他对视,狂笑道,“就算将那些药炼得再好,救的人再多,又能有个屁用?!老子要化龙、要成仙、要呼风唤雨,要翻天覆地!” “有个屁用?”暮云闲方才潜渊交给他们的那支竹簪,正视着它骇人的双眼,淡淡道,“她留下这只簪子时,是如何告知于你的?” 蛟龙恨恨道,“她说我杀业太重,需在这里悔过百年。但凡有凡人循着传说前来仙岛求药,我便得尽力施救,若假以时日,当真遇到了连她的丹术亦无法拯救之人,这支竹簪作为她的贴身之物,沾染了少许神气,我束手无策之际,便可炼了它用做一试。” “哦……”暮云闲似乎早知道答案,转着那只簪子,轻笑道,“让我猜猜——她虽那般嘱托你,可你恨她只想着凡人,不想着你。因此,不但不帮助前来寻药的人,反而变本加厉,害得那些凡人亦同你一般落得个四肢全无的下场,放才能稍解一点心头之恨,是吗?” “是!”潜渊大方道,“反正我不管如何做,她都瞧不起我,那我还是依着本性最为快活!我就是要伤人害人,奴役这些她视若珍宝的愚蠢人类,方才痛快!” 暮云闲冷笑一声,骤然发力,将那簪子掰作了两半。 “哗啦啦”,珍珠大小的种子一颗颗撒落而出,七零八落地掉了一地! 飓风骤止。 暮云闲垂眸扫过地上那些东西,嗤笑道,“你若当真照着她的话做,就会发现,你梦寐以求的、可炼制仙丹的仙草种子,恰恰就藏在这支竹簪里!” “什么?!”蛟龙一愣,想捡起那些种子仔细看一看,却苦于没有手足而抓取不得。焦急之下,轰然摔倒在地,将脸凑上去闻了又闻、看了又看,难以置信道,“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求了多年的东西,怎么可能会早就在自己身边?! 暮云闲蹲下身子,将那些青色的种子耐心一颗颗捡起,举起它火上浇油道,“只可惜,你不仅没发现这个秘密,甚至为了坑骗我们,如此轻易就将她留给你的东西拱手送人了。” 蛟龙血红的眼珠剧烈颤抖,挣扎着想去抢夺种子,却因太过激动,甚至无法控制身体,只激起了漫天喧嚣的尘土。 暮云闲视若无睹,将种子一颗颗捏进自己手里,面无表情道,“潜渊,潜渊……你知道潜渊是什么意思吗?——潜龙在渊,腾必九天。她从未看不起你,相反,她对你不仅没有偏见,反而有无限期许。纵使你烂成这样,都从未想过放弃你,生时耐心教导,甚至陨落后,还煞费苦心地为你留下了仙草,当真已是殚精竭虑了。” “你胡说……”潜渊瘫倒在地上,一遍又一遍地喃喃道,“她不是这样的……她没这么好,你在骗我,你在骗我!” 暮云闲居高临下看着他,淡淡道,“我是不是骗你,这些仙草种子,自会回答。” 潜渊眸中只剩下迷茫。 暮云闲将种子一颗颗捡起,肃然道,“既然这是她留给你的东西,我虽不理解,却也不会鸠占鹊巢。只是,她本意绝非将仙丹交予这样的你,因此,你便留在这岛上,继续参悟她留给你的那些修道之术吧。待医好了这些人,想通了其中因果,真正配得到这些仙草种子时,再来找我拿取。届时,我定然双手奉还。” 蛟龙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双目失神,宛如一尊石像。 暮云闲眼睛一眨不眨死盯着它,试探地后退半步,见它仍未有反应,立刻将三人全拦在自己身后,悄声道,“快走!” 见证过蛟龙累累恶行,几人皆不敢大意,小心翼翼随他轻步后退,一步......两步......三步......直至几乎退至竹林边缘,暮云闲方才放松一些,转过身与楚青霭对视,拍着胸脯道,“真是要吓……” “小心!”话音未落,楚青霭的瞳孔骤然放大,来不及拔剑,仓皇失措地拽过他的胳膊,拉着他旋转半圈,将两人站着的方位打了个对调。 暮云闲只来得及看到孟青音瞬间被恐惧填满的双眼。 “师兄——!”孟青音的尖叫声响起,耳边更为清晰的,却是一声极其隐忍的闷哼。 拽着他手臂的那只手骤然失力,暮云闲想要拉住它,却还是没能阻止它滑落。 目之所及,那人身后一片风声鹤唳,原本整齐束起的头发全部散开,黑色发丝在风中飘扬,面色一片煞白,唇角却流下一道无比鲜艳的血。 高大的身子摇晃数次,终究还是稳稳立住了。 “楚青霭!”暮云闲手足无措去扶他,紧张道,“你怎么了!” “我没事”,楚青霭艰难抬头,瞪着他道,“暮云闲,你是不是蠢?临敌之际,哪有把后背直接暴露给敌人的?” 暮云闲突然感受到,扶着他后背的那只手上一片温热的粘稠。 是血。 楚青霭身后,得逞的蛇人满口鲜血,激动万分道,“成功了!偷袭成功了!主人,他的血,味道可真香啊!” 是之前被称作“大哥”的那个蛇人。 那蛇人嘴边的鲜血因没有手擦,顺着嘴角一路流过脏兮兮的脖子,眼见一击得手,更加振奋,半立起身子,浑浊的眼睛笑成了两道弯,激动万分喊道,“小五!嫣儿!还愣着干什么!上啊!这次咱们要立大功啦!” 念着楚青霭的伤势,暮云闲全部注意力都在那道发黑的伤口上,从口袋中掏出千丝蛛,随手将它丢了出去,简短道,“千丝,团子,替我们守着!” 千丝蛛八条腿跑出了残影,就着他们四周的竹子,飞快织起一道阻隔那些蛇人的网,团子则上下飞舞着随时补缺。暮云闲面色晦暗,伸手向呆了的孟青音道,“药!解蛇毒的!” “哦、哦,药……”孟青音勉强回了些魂,手忙脚乱掏出只琉璃瓷瓶递给他。 暮云闲接过,语气不善道,“有些疼,你忍着。” 满瓶液体被他毫不吝啬地全部倒出,浸骨的寒从伤口处袭来,冷得楚青霭不住打了个寒战,凉意过后,便是伤口附近的血液全部被抽离出身体的诡异感,十分难耐。 好在暮云闲动作迅速,只片刻便已处理完毕,又转向孟青音道,“这药只能去毒,没法治愈伤情,更没法止痛。孟青音,别发愣,来疗伤!” 楚青霭却摇了摇头,拔剑道,“没事,小伤,我得先解决了这些东西……” “解什么解?你站这别动!”不知为何,暮云闲语气更生硬了些,皱眉道,“我看你也够蠢!哪有以自己受伤为代价去救别人的?” 楚青霭全神戒备,认真道,“不用担心,这点伤不算什么。我说过,只要我活着,就一定会保护好你的,刚才在海中,我已经食言过一次了,同一个错,绝不会再犯第二次。” ……什么?什么食言?什么错? 暮云闲一时有些发怔,直到看着楚青霭眸中熟悉的歉意,方才终于反应过来——原来,直至此刻,他仍在自责——自责方才海中遇险时,不曾遵照临行前许下的承诺,护他周全。 “……”暮云闲呼吸蓦然乱了节奏。 “二位大哥!”颇有些奇异的气氛被一句鬼哭狼嚎打断,孟青音一边指挥团子,一边崩溃道,“这种没用的自我检讨,能不能等危险解除后再做?!这个蛛网一旦被撞开,我们四个就不是食言,而是食物了!!!” 第25章 “……”楚青霭无语。 “……”暮云闲无语。 只有谭安捧场地笑出了声,诚挚道,“孟姑娘还真是幽默呢。” “谭兄”,暮云闲拍了拍他的肩膀,情真意切道,“你还是闭嘴吧你!” 谭安尴尬挠头。 千丝的蛛网被那群蛇人不断顶撞撕扯,暮云闲站在网后,看着它们如此卖力,揉着眉心道,“所谓的主人,亲手砍了你们的手脚,害你们沦落为这样毫无尊严的东西;我呢,命他医好你们不说,还命他还你们自由,你们告诉我,为何不仅不感谢我,还要偷袭于我?” “因为你坏了主人的好事!”领头那蛇人嗓音嘶哑,恨恨道,“要不是你!主人这次得了仙草飞天成仙,一定会重重赏我们的!” “呵”,暮云闲哑然失笑,“动动你那仅剩的脑子吧!若是得了仙草就能成仙,那现在举头望去,应当漫天都是不值钱的神仙了!” 那蛇人却油烟不进,贪婪道,“我管它有没有用!主人要,我就替他拿!只要拿到……只要拿到……小五就有盼头了!” “小五?盼头?”暮云闲敏锐抓到了重点,蹲下身子耐心道,“小五是你什么人?盼头又是什么?” 第23章 听暮云闲发问,蛇人原本阴狠的表情骤然消失,愉悦地晃着脑袋,面露憧憬,“小五?当然是我弟弟啊!你没听到他叫我大哥吗?腿……胳膊……嘿嘿嘿……你和你旁边那人,少说可以各抵一条腿。剩下那两个人,勉强可以抵一只胳膊,这样的话,小五就可以去追树林里的兔子啦!” 虽是疯言疯语,却偏偏配上了这样一副真挚而温馨的语气,显得更加诡谲。孟青音打了个哆嗦,又恶心又震惊道,“他就是靠这个驱使你们的吧?可你们的四肢......都在外面的海水里腐烂了啊!哪里还能再装回去?这你们也信?!” “什么?腐烂了?”再简单不过的一句话,却激得那蛇人立刻狂躁,尖利的牙不管不顾撕扯着蛛丝,在上面留下一道又一道鲜红的血迹,怪声叫道,“不可能!你是骗我的!你们都在骗我!快把仙草交出来,把仙草交出来!只要抓到你们,你们的胳膊和腿,就可以换给我弟弟了!” “主人!”嫣儿水蛇般紧贴着蛟龙,边蹭他的蛟尾边娇滴滴道,“别再想那个女人啦,她总是骗你!这小白脸也是个骗子!您快出手拦下他们,只要拿回仙草,您就再也不用苦苦守着这座仙岛了!” 不愧是潜渊的心腹,三言两语还真劝动了它,蛟龙如梦初醒,血红的眼中凶光毕露,巨大的身体向下砸去,十分轻易便将千丝蛛辛苦织成的网阵尽数摧毁, 而后,一个巨龙摆尾直冲暮云闲而去,愤然咆哮,“她已经骗了我一次,你们休想再骗我第二次!你以为你是谁,你他妈的算哪根葱,凭什么也来指教我?!我杀得了她,自然也杀得了你!你又有什么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哎?!”暮云闲没想到它会如此冥顽不灵,见巨尾袭来,手忙脚乱抬手作无谓的防守。却听“铮”的一声巨响,重剑横亘于他与龙尾之间,生生拦住了这来势汹汹的一击。 只是,蛟龙如此蛮横的力道远非凡人所能承受,再加上楚青霭本就有伤在身,仓促应战之下,整个人被蛟尾巨大的力道抽飞了出去,重重跌落在竹林另一侧的石桌上,砸得上面的棋子叮叮当当全落在了地上。 “楚青霭!” “大师兄!” “楚公子!” 顾不得蜂拥而上的蛇人,三人同时向他奔去。 暮云闲却甩袖拦下孟青音和谭安,厉声道,“站着别动,别添乱!给我止血药!” 二人被他如此严厉的嘶吼吓住,顿时一动不动,只有孟青音颤着手又递上了一只药瓶。“ 暮云闲接过就走,又嘱咐道,“团子,千丝,保护好他们俩!”自己则不顾脚下蜂拥的蛇人,直奔楚青霭而去。 见他孤身一人,那些蛇人登时苍蝇般全部围了上去,暮云闲烦不胜烦,广袖一挥,怒声道,“滚开!” 或许是他此时太过愤怒,一袖挥出,竟抽得脚边两个蛇人头晕目眩地倒了下去,再一袖挥出,更是将已缠上大腿的蛇人直接抽飞了出去! 楚青霭嘴边已涌出许多暗红的鲜血,暮云闲蹲下身子,毫不犹豫地将孟青音给的那颗丹药塞进他口中,眸色如幽谭般漆黑。 楚青霭勉强咽下,捂着胸口苦笑,“对不起。这个架,恐怕是打不赢了……” 暮云闲却只肃杀地眯起了眼睛,冷静道,“别废话,给你半柱香的时间恢复精力,现在就指着你打架了。”而后,不再管他神色如何,只站起身子,重新翻出仙草种子,高声喊道,“潜渊,来拿仙草吧,我给你。条件是,放我们活着离开!” “主人别信!”嫣儿忙出言提醒。潜渊立刻谨慎观望,却不料,暮云闲说完,便毅然决然松了手,任那些好不容易得来的仙草种子从掌心滑落。 蛟尾神伸来,将它们统统席卷回去,连带下面的青草土皮一并铲起,潜渊抬起尾巴,迫不及待要将它们全部塞进嘴里。 “我劝你还是再仔细回忆下神君留下的炼丹术”,暮云闲冷眼看着,嗤笑道,“好好想想,仙草如此服下,到底是会立刻要了你的命,还是能令你美梦成真,羽化登仙!” 潜渊动作一顿,思考了片刻,还是谨慎地先将它们放下,龙头凑到他身前,喷着腥臭的气息道,“那棵仙草,也交出来。” “好啊”,意料之外,暮云闲一点不犹豫,痛快点头道,“只是,我有几句话憋在心里憋得难受,一定要说出来才能痛快。” “那你就憋着吧……!”蛟龙狞笑着张开深渊巨口,,暮云闲却仿佛当真已抑制不住了,一边绕着竹子抱头鼠窜,一边噼里啪啦道,“你知道苍巽为何临死前非要废去你的四肢吗?因为你杀孽深重,早已为天道所不容,本是要受雷电横劈、死无全尸的天谴的!她若不替天行道,断你四肢夺你自由,你便永无修炼的资格!因此,哪怕吃一千棵仙草,哪怕修炼上万年,也永无飞升之日。” 潜渊阴暗爬行,愤怒道,“你放屁!” “我没放!”暮云闲毫不退让,“她让你炼丹,让你救人,不仅是积攒功德,更是修行!若你真如她所教导,兢兢业业广救世人,或早或晚,总有一天会遇到无力回天的病人,届时炼了那留给你的簪子,自会发现仙草,得偿所愿!” 一字一句无异于直接向潜渊心口捅刀子,蛟龙扭动着身躯,恼羞成怒道,“有种你别跑!!!” 暮云闲竟真的停下不跑了,丝毫不惧地与硕大的蛟龙对视,任他已恼羞成怒地张开了血盆大口,仍迎着气流,挺直脊梁坚定道,“你口口声声说她骗你,可其实她从未骗你!她不仅救你性命,更想救你魂魄!是你将她送到你手里的修行之道弃之如敝履,是你自己烂泥扶不上墙!” “闭嘴!我叫你闭嘴!”蛟龙被彻底激怒,龙尾高甩,将他重重抽飞了出去,勃然大怒道,“既然如此,她为什么不告诉我!故作什么高深?!她告诉我,我不就一个个救这些人去了吗?” 暮云闲落在楚青霭身边,摔得龇牙咧嘴,仍梗着脖子道,“所以说你是蠢货,修道是为修本心,而非刻意逐利,以你这般觉悟,此生绝无可能飞升! “暮云闲!”楚青霭艰难将他从地上扶了起来,劝他道,“这就是个嗜杀成性的畜生,你跟它废这些话干什么啊!” “你以为我喜欢对牛弹琴吗?”暮云闲不住翻白眼,悄声道,“还不是为了给你争取时间!” “嗜杀成性?畜生?哈哈哈哈哈哈哈”,蛟龙仰天狂笑,连连道,“好!好!好!本座这就让你们知道,什么叫做嗜杀成性!众人听令,随我杀了他们,拿回仙草!事成之后,表现优良者不仅可以获得四肢,还有仙草相赐!” “哇!!!主人万岁!主人万岁!!”那些蛇人喜出望外,立刻欢呼雀跃着冲上前来。 人多势众,楚青霭即便有心迎战,却到底势单力薄,更何况,苍林剑与蛟龙数次对战,已被它身上坚硬的鳞甲撞的几乎卷刃了。 “收起你这破剑吧!”蛟龙腥臭的涎液裹挟起千万落叶,宛如漫天尖锐的利剑直向他冲来,楚青霭即便剑舞生花,依旧避无可避地被击中,前胸洇出一片斑驳的血迹。 比蛟龙更为难缠的,是咫尺之间密密麻麻的蛇人,眼见又有蛇人顺着自己的小腿往身上爬,楚青霭浑身恶寒,脖子上的青筋全蹦了出来,大声吼道,“暮云闲!你到底有没有法子!” “有有有!现在有了!”暮云闲连滚带爬地跑到神君残影旁,招呼着他道,“快过来!”继而向远处的两人道,“谭兄!抱好孟青音的剑!” 没人问为什么,暮云闲话音刚落,孟青音便毫不犹豫地将剑丢给了谭安,楚青霭任一个蛇人挂在自己小腿,脚尖奋力点地,拖着它飞身而起,顺手扔出剑去,将正在咬暮云闲衣袖的另一个蛇人钉死在地。 第26章 “剑借我一……”暮云闲打眼一看,“算了……” 而后,干脆左手搂住楚青霭半边腰,右手拔下神君残影上那支竹簪,快准狠地直朝她三阳魁首戳下! 楚青霭一时不知是该震惊于那簪子竟是实体,还是该震惊于暮云闲竟敢毁了神君最后一抹残影,不过,也都不重要了。 残影消失的瞬间,一道青光以他们所处的地方为圆心向四周炸开,巨大的气浪将地上所有东西全掀飞出去,饶是蛟龙庞大如山的身体,亦瞬间飞出去三丈,数秒后方才轰然落地,将土地砸出一个巨大的深坑。 蛟龙已然如此,便更不用提那些蛇人,七七八八摔落在地上,弱一些的已然没了呼吸,便是强一些的,也七窍流血、全身筋脉尽断,再不能有任何行动了。 眨眼之间,哀鸿遍野。还好端端站着的,便只剩下他们四人了。 也直至此时,楚青霭才发现,慌乱之间,暮云闲紧紧搂住了他一只胳膊,因贴得太近,他竟连那人疯狂跳动的心脏都能感受到,因紧张而过低的体温也顺着那只胳膊传导至四肢百骸,给这份九死一生的险境增加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别样意味。 短暂纠结片刻,楚青霭还是抬起另一只空着的胳膊,安慰似的拍了拍他的后背,嘴上却揶揄道,“怎么,吓傻了?” “滚!”暮云闲立刻嫌弃甩开他的胳膊,望着地上歪歪扭扭的蛇人,良久,长叹一口气道,“真是好言难劝该死的鬼。” 楚青霭刚将剑从那蛇人身上拔出来,本满面杀气地想要动手,闻言,哑然失笑,“怎么,你还遗憾没劝得动它们吗?快得了吧,这些玩意儿早都不是人了,哪还有什么仁义道德?早死才能早超生。” 那个屡屡进犯的被叫做“大哥”的蛇人离他们最近,听着他们此番对话,虽翻仰在地不得动弹,仍挣扎着冲暮云闲啐了一口,恨恨道,“别假仁假义了!你要真的想帮我!就该让我杀了你!” “……”果然没救了,暮云闲默默翻了个白眼。 那蛇人却彻底崩溃了,虽然每动一下,就有大量血液从七窍流出,仍疯了般扭曲着身子,边嚎啕大哭边凄厉叫道,“让我动一下,让我动一下啊!只要杀了你们,哪怕只抓到你们中的任何一个,我就能给弟弟换上两条新腿了!马上他就可以有腿了啊!明明差一点……只差一点,就差这一点!该死!你们都该死!全部给我去死……!” 第24章 蛇人状若癫狂,鬼哭狼号,暮云闲听得心烦,忍不住道,“别嚎了!你真的相信他会把四肢还给你弟弟吗?睁开眼看看你这所谓主人残存的本体吧!他这样对你们,根本就是为了泄愤以满足他那变态的心理罢了,所以,根本就不可能愿意看到你们四肢重新健全的样子!” “会的!”那蛇人执着道,“主人答应过我的!” 暮云闲气得直翻白眼,“你刚没听到吗?他根本就不懂如何救人!真是可笑,他明明是害你至如此惨状的罪魁祸首,是你不共戴天的仇人,你却自甘做他的走狗,不仅对他感恩戴德,竟还痴心妄想他救你于他设下的苦海!” “为什么不相信?!我有什么理由不相信?!”红色的眼泪从那蛇人眼角一颗颗留下,细数件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似是在说服他们,又似是在说服自己,“主人说话算话的——他说教我们走路,就真的教我们走路;他说替他找到好吃的人有赏,我和小五每多带回来一个人,主人就也会赏我们一口血喝;主人还说,他是神仙,跟着他能长命百岁,你瞧,我们就真的已经活了许多年啦……” 那蛇人似乎将自己说服了,亮着眼睛道,“所以,主人答应小五的双腿,也一定会实现的……怪你们,都怪你们,不是我们的错,不是主人的错,而是你们的错!” “你……”暮云闲不解道,“被他折磨得像蝼蚁一般,即便能活百年,又有什么意义?” “有啊!当然有啊!”那蛇人一下又充满了干劲,亢奋道,“活得更久,就能为主人抓更多人来!就能得到更多赏赐!到时候……到时候……” 到时候能如何,却是说不出来了。 “这小白脸又在胡说八道了!”嫣儿高声道,“大哥说的对,一切都是他们的错!抓住他们,拿到仙草,主人就能带着我们一起去天上做神仙了!” “神仙?!神仙!” “变成神仙,那我们就可以抓更多人了!” “一起上!一起上!” 暮云闲望着一地杀意腾腾的蛇人,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兴奋的呼和,百思不得其解道,“难道你们真的就不能睁开眼睛仔细看看,看看自己如今到底成了什么样子吗?” “我们什么样子?”嫣儿痴痴望向潜渊,幸福笑道,“我们当然是逍遥自在的样子!有主人耐心的教导,有美味的赏赐,还有自由的树林,当然是让你们嫉妒羡慕的样子!” 暮云闲恨铁不成钢道,“狗屁主人,他是残害你、利用你、压榨你的恶魔!” “不!才不是!主人他不是!”嫣儿激动不已,恨恨盯着他,尖声叫道,“我在这里好得很,再也不用像以前那样被唾弃鄙夷,你到底为什么要来打扰我们!” 即便真相大白,即便已被神力击败,这些蛇人仍不愿清醒,张口闭口还是抓人,暮云闲无比心累,不愿与它们再无谓废话,摇头道,“走吧,先离开这儿……” 却不料,楚青霭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将嫣儿尖叫的头颅砍下。 血红的嘴巴仍在一张一合,却再发不出任何声音了。 楚青霭并未止步于此,趁潜渊遭遇重创不得行动,步履如风,剑气如虹,须臾间,已割麦子般将那些蛇人的头颅统统全砍了下来! 暮云闲望着满地狼藉,眉头紧拧,“你怎么……?” 楚青霭随手抹掉渐在侧脸的血,随意道,“别告诉我你在可怜它们。” 暮云闲摇头表示否认。 “那怎么了?”楚青霭奇怪。 暮云闲顿了顿,道,“只是好奇……你杀了这么多人,不怕造杀孽吗?” ——修道之人,绝不轻易杀生,更何况,孟章剑派悬壶济世,医者仁心,这样横尸百里的做派,实在叫人不能相信会是其弟子所为。 楚青霭不见忐忑,从地上随手捡起片树叶,一边擦剑一边道,“这算什么杀孽?它们屡下杀手,纯属自己找死,我不过替天行道,为自己报仇而已。” ……? 好像确实有些道理? 楚青霭又道,“这些狗东西,三番五次欲下杀手,既然我们侥幸逃脱,那当然要立刻报仇,这是绝没有错的。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这么做、也应该这么做。否则,坏事做尽却没恶报,那谁还去做好事?” 怎会有修道之人参悟出如此心道?!暮云闲愕然。 可却又好像真的……很有道理,竟叫他完全无法反驳。 “行了,别钻牛角尖了”,楚青霭扔了那片沾满了血脏兮兮的叶子,由衷感慨,“这一趟可真是不容易,走吧,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因多年习惯,收剑前下意识环视了一圈四周。 只一眼,楚青霭立刻变了脸色,紧声道,“糟了!潜渊不见了!” 一棵被连根拔起的竹子随之横扫而来! 楚青霭仓促将它斩为两端,不等喘口气,竹子之后、蛟龙怒气满盈的尾巴再次杀气腾腾向暮云闲而去! 楚青霭不假思索将他推出了攻击范围。 自己却瞬间被龙尾抽飞,只是这一次,不等落在地上,龙尾便在半空中灵活将他勾回,而后,卷着他的身体,重重向地面砸去! 一下,两下,三下……! 暮云闲被这飞来横祸惊得失了声,怔怔看着,连叫都叫不出声。 不知砸了多少次,蛟龙的怒气终于勉强散去一点,龙身从楚青霭脚下一圈圈盘至胸膛,腥臭的龙嘴大张,狰狞道,“楚青霭是吗?你知道我炼出嫣儿他们,费了多大的力气吗?既然你杀了我的那些属下,那你就和你这些同伴留在这岛上,继续做我的新仆从吧!” 蛟龙之属,绞杀才是最致命的,楚青霭全身骨头本就已被它敲得尽碎,被这么一挤压,五脏六腑登时针扎一般的疼痛,随着蛟龙收力,鲜血不受控制地从口中狂喷而出,肺部宛如着火一般灼热,很快便面色发紫、意识不清了。 便是从来轻松便能握住的重剑,也颓然掉在了地上。 “大师兄……!”孟青音双腿一软,瘫坐在地,手上却挣扎着拿起剑,绝望道,“我……我来助你……” 却被谭安死命拉着不能动作。 暮云闲终于回过神来,迎着凛冽杀意抬头,高声道,“放开他!立刻!否则哪怕是苍巽,也保你不住!” 蛟龙充耳不闻,只将楚青霭的身体绞得更紧,丧心病狂道,“别废话了!这一次我谁也不会放过!你们既然这么有情有义,就一起永远留在这岛上吧!” 第27章 “咔嗒”“咔嗒”,肋骨被压碎的声音无比刺耳,暮云闲眼中升腾起罕见的怒意,脚步沉稳地走到龙身下方,面色阴狠,一字一顿道,“我、叫、你、放、下、他!” 陷入狂怒的蛟龙充耳不闻。 大片大片鲜血坠落,很快在地上形成一片刺眼的血洼。 暮云闲看着那人不再明亮的眼珠,比蛟龙更汹涌、更强劲的杀意倾泻,掌心翻转,露出神君残象留下的竹簪,划破手腕,以沾血的簪子向龙尾狠狠刺下! “啊!!!”神兵利器都伤不得的坚硬龙鳞,却被这根看似脆弱的簪子轻松刺穿,巨大的龙身疼得乱颤,顿时卸了全部力气,不得不放开了紧紧缠绕的目标。 暮云闲顾不得看他伤势,见龙身已匍匐倒地,立刻以竹簪在它颈后划过,极其轻易将它的鳞甲破开了道足七寸的长伤口,而后,伸出白净修长的手指,索命厉鬼般将一根黑色的龙筋生生抽了出来! “大师兄!”孟青音双眼猩红,连滚带爬道楚青霭身边,强作镇定道,“谭安!给我一片布!” 谭安吓得嘴唇发青,闻言,立刻手忙脚乱地掏出张帕子递过去,孟青音虽然双手止不住颤抖,却还是强定心神,替他清理干净口鼻淤血,自药瓶中翻出几粒丹药,撑开他的口腔,欲向他喉中强行灌下。 “别!”暮云闲双手满是暗绿的血,见状,忙高声阻止道,“别喂药!会卡死的!” 龙筋一去,潜渊彻底瘫倒在地,暮云闲跌跌撞撞跑至他们身边,将手探至他鼻下试探,面色更加难看。 “仙草……仙草!”孟青音手忙脚乱,抓过暮云闲的领子道,“仙草行吗!” “行”,暮云闲面无表情道,“可这些种子,最少要十年才能长成仙草。” “孟姑娘!”谭安惊道,“孟掌门……!” “爹爹……大师兄……!”孟青音彻底崩溃。 暮云闲却诡异地冷静,沉声道,“有能够唤醒他意识的药吗?我有办法救他,但需要他神智清明。” “有!”孟青音忙换了只药瓶,咬牙犹豫道,“你有把握一定能救活他吗?大师兄如今这样,强行唤醒会消耗他最后一口气,我怕……” “别害怕”,暮云闲第一次对她态度如此温和,点头郑重道,“放心吧青音,一定行的。” “好……”孟青音虽纠结,却还是果敢地下了决定,立刻向楚青霭太阳穴和鼻下各抹上许多气味刺鼻的药膏,轻声道,“我信你。” 不愧是神君传下的医术,药膏一下,楚青霭立刻悠悠转醒,见三人围着自己,艰难道,“都、都还好吧?” 暮云闲摇手示意他无需担心,正色道,“楚青霭,你有伤在身,我长话短说。你的伤势十分严重,性命垂危,救治办法有二,其一,服下仙草续命,但你师父需要等仙草长出;其二……” “二”,楚青霭不听完便道,“我选二。 第25章 听楚青霭选二,暮云闲一点不浪费时间,斩钉截铁道,“好,既不愿用仙草,那便用我的办法。” 暮云闲指向潜渊,阴仄仄道,“楚青霭,你的剑若有这条蛟龙做剑灵,定会成为所向披靡的神兵利器,但此龙本性残虐,收它为剑灵难度极大不说,还会比你自己炼出的剑灵要难驾驭许多,一旦失控,就会反噬于你。因此,要或不要,全凭你自己选择。” 【滴滴滴】,系统音立刻提示,【任务进度:5/10。任务过半,请继续加油!】 暮云闲完全没心情去管它又抽风地将哪句话认定成什么狗屁情话了。 孟青音则吃惊地张大了嘴巴。 炼制剑灵,分明是一项早已失传、且传闻比炼制灵兽更为困难的秘法!而炼化灵兽,就已是十分困难的事情了 ——修道之人,需于三魂中任意一魂取一丝灵气,再辅以七魄之血气,经周身血脉游走,才能炼出一只与自己心意相通的灵兽来。因此,灵兽的强弱,便完全取决于主人灵气的醇厚成度,若对炼出的灵兽不满,亦可将其融回血脉,重新炼化。 只是,三魂毕竟乃人之根本,一经取出便沾染凡尘浊气,无法像血魄灵气那般重归体内,再加上每魂取一丝灵气已是极限,故而,一个人究其一生,也就只有三次炼化灵兽的机会而已。 所以,即使团子笨笨的,对这样一只好不容易炼出的灵兽,她也不敢随意重新再炼。 而剑灵则需三魂所有灵气,因此,究其一生,唯有唯一的一次机会,不成功,便成仁。 却不料,楚青霭不假思索道,“要!” “好”,暮云闲立刻道,“我现在起阵,阵法成后,你需于三魂七魄中各分出一缕灵气,同炼兽灵没什么不同。但记住,一定保持清醒,必须用尽全力以所有意志完全压制住它的神识,若被它反客为主,你就会反成为它的奴仆。千万千万要保护好自己的意识!” 【滴……进度……6/10】。 真是个凶险异常的办法。 ”大师兄!不要!“孟青音紧张道,”你命悬一线,精力本就是被药强行吊着的状态,万一……” “放心,没问题的”,楚青霭面色镇定,闭眼道,“开始吧。” 潜渊被抽去了龙筋,听着暮云闲如此恶毒的计划,想逃却没办法有任何动作。双目满是刻骨的恨意,死命瞪着他道,“你简直蛇蝎心肠!穷凶极恶!” “彼此彼此”,暮云闲一边将自己的血向它身上滴,一边冷冷道,“你和苍巽之间的往事,我身为外人本无心评论——她恨你或不恨你,杀你或不杀你,我都不在乎,更没资格改变她的决定。但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将楚青霭伤至如此地步。是你自己寻死,可别怪我不客气!” 【任务进度7/10,请员工……】 “闭嘴!”暮云闲忍无可忍,干脆利落地拍向自己头顶,怒道,“都什么时候了,我没空管你那个破任务!给我安静待着,别再扰乱我的思绪!” 【滋滋……】系统终于安静。 暮云闲咬了咬下唇,手起簪落。无视蛟龙眼中终于泛起的强烈惧意,竹簪依次在它身体角亢氐房心尾箕七穴各刺下一道窟窿,手指蘸着龙身流出的暗黑血液,逐一在苍林剑身按下七处血迹。 七点一成,便似有了感应般向彼此流动,簪子再次落下,又破蛟龙眉心,蘸了眉心血后围着龙首绕了三圈,便见半透明的龙魂,竟被那簪子活生生从眉心伤口处抽离了出来! 巨大的龙身再没了任何动静。 剑身之上,流动相连的血迹化作蛟龙的形状,暮云闲以竹簪为引,控制着拼命挣扎的蛟龙魂魄飘至剑身上方,双手高举竹簪,狠力下压,竟生生将那龙魂压入剑中,再也无法逃离! 苍林剑瞬间发出黑绿色的微光! 楚青霭三魂七魄中的灵气亦已分离出体外,在他头顶形成一团微弱的青色光球,暮云闲小心翼翼用簪子引着它停留在自己掌心,耐心将七魄一缕缕分别点落在剑身血迹上。 青光与暗绿的微光激烈缠斗,暮云闲看准时机,将手心剩余的三魂灵气环绕于簪首,对准苍林剑正中狠狠刺下! 青光骤然强盛了,将暗绿的光芒层层包裹,须臾,成功将它彻底吞没。 “哗!”青光亮了数倍,范围之广,几乎笼罩了整片竹林。不过只持续了短短一瞬,很快便全敛于苍林剑中,变成围绕着剑身、幽幽不散的青色光芒了。 不仅如此,已然卷刃的剑身亦随之修复,甚至比此前更加寒光凛凛,沾染在上面的血迹和杂物悉数消失,原本铁质的剑身竟变成了翡翠般半透明的材质。 焕然一新,幽光流转,可以称得上是一柄真正的神剑了。 蛟龙破败的身体了无踪迹,宛如从未在这世间存在过一般,什么都没有留下。 成了! 暮云闲长舒了一口气,快步走回楚青霭身边,蹲下身子轻声道,“楚青霭,现在能感受到潜渊的神识吗?” 楚青霭不睁眼,眉头紧锁,勉强开口道,“……能。” 显然还在与蛟龙抗争。 “没事,放它出来”,暮云闲道,“让它看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潜渊应声现形,楚青霭亦睁开了眼睛,看着漂浮在身边却小了数圈的蛟龙,面露疑惑。 “剑灵体型大小,受你调控”,暮云闲死盯着潜渊,分出点注意力简短解释。 潜渊虽已成剑灵,却并不服气,满面怒气地直冲苍林剑而去。 可只动了一下,便十分痛苦地掉落在地,浑身巨颤,暮云闲适时解释,”从今往后,楚青霭便是你的主人,你们的魂魄息息相关,他受伤,你也会疼;他若死了,你便也死了。“ 潜渊简直要恨死了这个新身份,闻言,即便疼得龇牙咧嘴,也仍挣扎着要去毁了那把禁锢住他的苍林剑。可不料,只是轻轻碰了一下那把剑,他的身体便又忍不住一阵抽搐。 第28章 “不用白费力气了”,暮云闲冷眼旁观,“既成剑灵,你的本体便是这把剑,毁剑,便是在毁你自己。哪天这把剑没了,你就也彻底魂飞魄散了。” 潜渊疼得已无法再与他顶一句嘴了,更枉论去与楚青霭抗争。 可连蛟龙都难忍的疼痛,楚青霭却只一动不动地坐着,始终不曾哼出半句。 暮云闲眉间闪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不忍,放轻了声音向他道,“楚青霭,在你体内寻找属于潜渊的灵气,控制它,利用它,那些断了的骨头,都可以修好的。” 楚青霭立刻照做。 蛟龙灵气在体内流动,一处一处将所有碎裂的骨头尽数修复归位,剧痛过后,竟当真安然痊愈! 自收伏剑灵开始,孟青音便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直到看着楚青霭的面色不再惨白,甚至能再度站起身来,方才欣喜若狂地一把抱住他,眼泪也争先恐后啪嗒啪嗒地掉下来,边哭边道,“大师兄!你吓我了!” “好了啊青音”,楚青霭轻拍着她的后背,“我没事了。” 楚青霭重伤愈合,潜渊便也不再疼痛,一把从地上弹起来,直冲暮云闲而去,愤怒咆哮道,“暮云闲!你不得好死!” 暮云闲一个闪身,灵活躲去了楚青霭身后,挑着眉道,“我提醒你注意言行,身为剑灵,你所有行动都受主人掌控。也就是说,从现在起,只要楚青霭愿意,你别说攻击我了,便是骂我的话,都说不得半句的。” “你……!”潜渊无能狂怒,一副恨不得将他们咬死的表情,楚青霭不动声色地回护住他,只眨了眨眼,潜渊便果然僵直在空中,再动弹不得了。 “你们两个王八蛋……”潜渊火冒三丈,趁着还能说话,怒骂道,“狼狈为奸……唔……!” 这下好了,的确连话也说不出来了。 孟青音率先笑出了声,拍手鼓掌道,“恭喜大师兄!” 经历刚才一场恶战,团子体力耗尽,本窝在孟青音肩头小憩,见楚青霭竟也多了只和自己差不多的东西,好奇地绕着它飞了一圈,落在它头顶,歪着脑袋好奇打量。 潜渊心情跌至谷底,龇牙咧嘴地凶巴巴吓它。 楚青霭伸手示意团子过来,沉吟片刻,道,“潜渊,既然你已成了我的剑灵,那此前种种仇恨,便都一笔勾销。此后,无论你愿不愿意,咱们两人都得休戚与共。” 潜渊不能说话,但看眼神,俨然是一副要与他同归于尽的架势。 楚青霭不以为意,继续道,“你若配合,我不会苛待于你,你可以和团子一般自由。但是……”男人的眼神陡然阴沉,冷声道,“你若不配合,那就休怪我无情无义,剥夺你自己的全部意志,只把你当做一个趁手的工具了。就像现在这样。” 尘埃落定,即便楚青霭不说,潜渊也知道无路可逃,再加上那人的气场实在太过冷冽,渐渐地,蛟龙眸中红光暗淡了许多。 楚青霭淡淡道,“听明白了吗?愿意合作,还是不愿?” 潜渊不情不愿地点了点头。 楚青霭却并未就此作罢,斜睨它一眼,又道,“听明白了的话,就自己到我身边来。” 举重若轻,自信从容,不怒自威,是让人情不自禁便要折服的气场。 潜渊心神一震,与他僵持良久,最终,还是乖乖照办,垂头丧气地扭去了他身旁。 “此行还算顺利”,暮云闲终于一直紧绷的身子终于勉强放松一些,缓缓道,“潜渊,其实你也不必如此丧气,看看自己的身体——作为剑灵,你的身体完好无缺,再加上楚青霭的御剑之术,稍加磨合,你盼望多年的、像真正的龙一般腾云驾雾的愿望,无需成仙,也可实现了。” 他不说,潜渊自己都没反应过来,闻言,低头看着自己脱胎换骨的身子,久久不能言语。 暮云闲最后回头望了一眼荒芜的竹林,咬了咬下唇,将所有几乎快要喷涌的情绪全部压下,只向楚青霭道,“试试你的新坐骑吧……” 第26章 坐骑? 这可真是意外之喜了! 楚青霭凝神静气,与跃跃欲试的潜渊共同尝试,片刻后,蛟龙爪下当真现出了细小的风,逐渐壮大为强劲的气流,缓缓托着它成功升空! 楚青霭难抑激动,右手一撑,灵活跳上龙身,望着下面仰望的三人振臂,“上来吧!回去了!” 孟青音和谭安接连跳上龙身,暮云闲却指着地上的苍林剑道,“楚青霭,高兴昏头了?这么重要的东西不要了吗?” 楚青霭忙调动灵气欲隔空抓物,暮云闲却摇头道,“不要用灵气拿回它,用意念召唤它。” 意念控剑,纵是孟章神君传下的剑术,也须得修炼到极境方才能够拥有,难道……? 楚青霭一愣,心念微动,苍林剑随即摇摇晃晃着向他手中飞来! 手中的仙草生机勃勃,脚下的蛟龙冯虚御风,手中的剑,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与他更加心意相通。而一切的一切,都是拜这个正仰头望着他的少年所赐。 楚青霭跳下龙身,认认真真地拱手行礼,还未开口,那人却已挥了挥手,打断他道,“扶我一把,我爬不上去。” 显是心事重重,并不愿听他如此郑重的道谢。 既不愿听,楚青霭当然不会强迫,扶着他的腰将人小心托上龙身,自己随后跃上。 巨龙腾空而起,冲破千层云霄,孟青音与谭安新奇地发出声声惊呼,潜渊亦忍不住发出畅快的龙吟。猎猎疾风之中,楚青霭却无端想起初遇那夜,暮云闲被自己带上山顶时,在风中凌乱而惊慌的样子。 蛟龙无声无息地放缓了速度。 暮云闲有所察觉,眼底跃过一丝意外,开口却说了其他,“御龙虽比御剑风光,却也比御剑更加耗费心力。那些船夫你就别管了,谭兄,还得麻烦你去将他们接回岸边,放心,潜渊已经离开,那片海域不会再有危险。不过……替我向他们道个歉。” “暮公子客气了”,谭安忙道,“他们感恩您还来不及,绝不会怪罪的。” 龙行千里,不过转瞬,待又回碣石岸边,楚青霭不做无谓的客套,将谭安放下,抱拳告别道,“剩下的就有劳谭公子了。那些兄弟助我良多,本该亲自道谢,奈何师父重伤未愈,在下实在心切,还望海涵。” 谭安连连摆手,“楚师兄哪里话!能帮上忙,我开心还来不及!” “这一趟实在多谢”,孟青音大大方方道,“下次再替你父亲拿药时,记得来找我们,我和大师兄一定好好招待你!” 谭安眼睛一亮,喜出望外道,“真的吗孟姑娘!下次,我可以入得贵派,再与你相见吗!” “额……”孟青音没想到他会如此直接,面色一腆,却还是大大方方道,“来者即是客,更何况,你帮了我们,我孟章剑派,理应是该以贵客之礼相待的。” 见她局促,谭安忙道,“抱歉,是我冒犯了。” 楚青霭驭龙再起,“如此,我们便先行一步了。” “那谭安便不送了,下次青篁山见”,谭安远远地挥手道别,眼珠转也不转地粘在孟青音身上,高声喊道,“在下定会如约而至……” 巨龙平稳缓行,楚青霭向暮云闲道,“你去哪儿?我顺便送你一程?” “我?”长风吹动他的发丝,暮云闲望着茫茫云海,眸中失落终于难掩,只能慌张地低下头去。 ——苍巽,孟章神君,还是记忆中的模样。只可惜,再也不会像记忆中那样,被他气得半死也不屑与他动手,只勾勾手指便引来漫天雷霆追着他劈,直到他龇牙咧嘴地嗷嗷求饶,才心满意足地撤去压顶的乌云。 他猜的没有错,纵使尚不能确认副本是否重合,至少这位孟章神君,就是他认识的那位神君,是那位一定肯出手相助、亦一定有能力毁掉这个系统的神君。 可他没想到,在这个世界中,身为至高神祇的她,竟也会死。且死得如此突然,死得不知原因,死得再不能见。 难道是在他离开后,身为更高维度的时空管理局,又曾派人来杀了她? 不然,这个世界中,又有谁能诛杀神明? 可若真是时空管理局所为,又到底意欲何为?莫非是……察觉到了他的计划……?! 暮云闲后背一凉,立刻勒令自己停止这个危险的想法。 ——不不不,绝不会是,绝不能是! 是他想多了,一定是他想多了,只能是他想多了!是他在这里待的太久,草木皆兵罢了! 对,是的,一定是他自己瞎想,毕竟他不过是个小小员工,每日兢兢业业工作,从未得罪过任何人,绝不可能被时空管理局这样折磨数千年还要赶尽杀绝的! “喂!喂!暮云闲!”思绪被楚青霭担心的叫喊声打断,那人使劲晃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我……”暮云闲艰难开口,“没什么……我在想要去哪里。” 第29章 蛟龙翱翔于云端之上,放眼望去,万千山峦绵延起伏,好似一幅流畅而朦胧的水墨画,长风之中,暮云闲披散的长发和宽大的衣袍全恣意洒脱地飘扬着,偏偏眼睛又那般怅然,宛如云层中轻盈飘逸、却又看遍世间悲苦的谪仙,竟比脚下的风景还要更加好看许多。 楚青霭突然有些不舍得与他就此分别。 他是这么想的,便立刻就这么做了,于是抢在他回答前弯下腰去,认真看着他的眼睛,诚挚道,“若不嫌弃,鲜笋包这次管够。” 暮云闲心跳突然短暂停了一拍。 至少此时,至少此刻,这人提出的建议,对漂泊如秋日枯叶的他而言,是一个勉强还算体面的选择。 否则,茫茫世界,沧海桑田,好不容易寻到的希望明了又灭,他真的已经完全不知要去哪里、做些什么,才能哄骗着自己继续坚持下去了。 “好吧……”暮云闲轻声道,“那就先……跟你回去吧。” 【滴……】极轻极轻的提示音响起,系统却并未说话,只有不远处的云上,出现了一行很淡的字,【任务进度:8/10】 暮云闲看着它,唯有苦笑。 来时几经波折的路,回程不过半晌,越靠近青篁山,孟青音的神态便愈发紧张,甫一落地,连招呼也顾不得向蜂拥而至的同门打,直奔掌门屋子而去。 暮云闲仍心不在焉,楚青霭不动声色拽过他的袖子,拉着他一同进入安静的屋里,将一众喧嚣全挡在了门外。 “这个仙草,你刚在岛上说不能直接服用?”如此时刻,孟青音仍记着他的话。 “嗯?”暮云闲强迫自己打起精神,回忆一番,心虚讪笑,“能直接吃,碾碎服下就行,我骗潜渊的。” …… 苍林剑愤怒地在楚青霭背后嗡鸣。 孟青音立刻找出来副药杵,三两下将它捣碎,小心翼翼一勺勺喂进孟掌门口中。 药到病除。 不过眨眼,孟掌门的手指便微微动了起来,面色肉眼可见地逐渐红润,眼皮一阵颤抖后,终于彻底睁开。 二人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 “音儿,怎得如此风尘仆仆?”孟掌门不知此间种种,见她面色不佳,疑惑道,“发生什么了?” 孟青音不回答,只有眼泪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怎么哭了?”孟掌门挣扎着坐起身子替她擦眼,“我这是……昏睡了多久?” “您没睡多久,师父”,楚青霭哽咽道,“您醒来就好……” “青霭,你怎也如此憔悴?”孟掌门意外又迷茫,回忆片刻,心疼道,“那夜我似乎伤得很重,你们俩……一定受了许多苦吧。” 楚青霭摇头,“没有,师父,我们没受什么苦……” “别听他瞎说,爹!”孟青音却终于忍不住了,直扑进孟掌门怀里,搂着他的腰嚎啕大哭,“爹,你吓死我了!大师兄在骗你,别听他的!他为了救你九死一生,甚至差点连命都丢了!呜呜呜幸好你醒了,我差一点没有爹爹,也没有大师兄了!呜呜呜呜呜……” “好了好了,音儿乖”,孟掌门艰难抬手,一下下轻拍她的背安慰,“爹没事,你大师兄也没事啊,别哭了……” “对啊,别哭了吧”,暮云闲心中听得酸涩,嘴上却习惯性道,“你这么哭,不是存心要吓死外面那些人嘛。” 孟青音:“……” “嗯?”孟掌门这才惊觉屋内还有第三个人,意外道,“这位公子是……?” “师父,这位是暮云闲暮公子”,楚青霭道,“是他 排除万难带领弟子远赴仙岛,寻神君求得仙草,这才留住了您的性命” 孟掌门立刻要起身下地,“原是如此,我需得好好谢一谢暮公子的救命之恩……” “别别别!您快好生坐着!”暮云闲忙将他往床上按,见他不仅不回去,竟然还要下跪,手忙脚乱道,“掌门,你的弟子已经谢过我许多次了,您再谢,我可真受不起了!您就饶晚辈一命吧!” “师父”,楚青霭默默阻止住了孟掌门的动作,微微摇头道,“既然如此,就照暮公子说的办吧。” “爹,快躺着吧”,孟青音扶住他另一只胳膊,“您大病初愈,不宜走动。” 是生离死别后,好不容易其乐融融的团圆场面,暮云闲徒劳在脑海中搜索父母的脸,却已忘到连基本轮廓都回忆不出来了,自嘲一笑,苦笑道,“长途跋涉,我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你们三位慢聊。” 自那夜开始,门派最近发生的诸多变故,以及孟章神君已然神陨的消息,孟掌门尚还都还不知道,孟青音有一万句话要向他说,早坐在床边絮絮叨叨地和爹爹说悄悄话去了。 楚青霭想要送他,却被他阻止,只道,“陪陪你师父吧,这些天吵的我脑袋疼,只想自己一个人休息会儿。” 楚青霭不再强行跟随,却将潜渊召唤出来,柔声道,“那你和它玩会儿吧。” 潜渊龇牙咧嘴,却又无可奈何。 用宠物哄? 暮云闲哑然失笑,“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笑罢,却摸了摸潜渊的头,轻声道,“多谢……” 第27章 潜渊被暮云闲半拽半拖带走,孟掌门看看蛟龙又看看苍林剑,难以置信道,“青霭,你……你炼出了剑灵?!” “不是炼出来的”,孟青音故作神秘,摇摇头又点点头道,“也不对,也算是炼的。爹您猜猜!” “这爹何以猜得出来?”孟掌门既欣赏,又欣慰,乐呵呵道,“爹爹也只在书上见过此等灵物,你就别卖关子了,青霭,你来跟师父仔细说说。” “是,师父”,楚青霭嘴上答应,目光却并未回到屋里,直勾勾望着被暮云闲轻掩的房门,心不在焉。 “青霭?”孟掌门不明所以。 “师父……”楚青霭几番纠结,最终还是抱拳道,“抱歉,徒儿想先离开片刻。” 孟真摸了把胡子,心中立刻有了计较,颔首道,“怠慢贵客,实在不妥,去吧。” 楚青霭不再踌躇,大踏步出门。 却被一众师弟师妹围堵得水泄不通。 “大师兄,师父是不是没事了?这些天我们真的都要吓死了!“ “大师兄,你和青音去了哪里?怎的离开了这么多天?” “大师兄大师兄!那夜私闯我派的人怎么又回来了?为何带着的灵兽之上却满是大师兄您的气息?“ 一提起暮云闲,本就沸沸扬扬的人群更像是炸开了锅,尤其是两个小师妹,和青音对他的态度如出一辙,七窍生烟道,“他刚才指挥灵兽拿走了厨房十个包子!足足十个!我们的晚饭要少许多了!” “他身旁那个灵兽也好生奇怪,凶得要死!见他要将酒坛挂在自己脖子上,差点将整个厨房都砸了!” …… 莫非是看走了眼,白担心了? 楚青霭尴尬道,“好了好了,师父没事,不用担心,大家都散了吧,别吵到他老人家休息。至于那个人……我这就去为你们讨个公道,来来来,都让一让啊,让师兄出去。” 众弟子侧身,十分一致地指着屋后竹林,异口同声道,“他往那边去了!” 因与潜渊通感,楚青霭无需无头苍蝇般乱找,循着感应在竹林中七拐八拐后,便见暮云闲十分不讲究地坐在地上,拿去的包子一个未吃,酒坛却已空了大半。 楚青霭刻意加重了脚步,见他果然背部一僵,慌忙抬袖胡乱擦脸,便放缓了步伐,待他回头来看方才上前,不问原因,只道,“这酒是入菜用的,可并不怎么好喝。” “我倒觉得挺好”,暮云闲晃着酒坛,强颜欢笑,“够辛辣。” 楚青霭顺势抢过酒坛扔在一边,向他伸出手去,笑道,“起来吧,带你去喝点真正的陈年佳酿。” 暮云闲转了转眼珠,安然递上自己的手腕。 蛟龙再起,迎着天边橙红交织的暮色,飞下青竹遍布的山峰,越过人潮熙攘的青篁镇,最终,停在处一望无际的苍茫白色间。 是一片巨大的梨花林。 蛟龙将二人稳稳放在林中极其隐蔽的一间小屋前。 梨花胜雪,片片花瓣随风飘起,乱琼残玉缀满苍苔石径,淡淡幽香萦绕,天地间唯余簌簌碎玉声。 即便经历过数千个副本,像这般安静而祥和的美景,却也是极为珍贵了,暮云闲瞧得喜欢,楚青霭眼中便也终于多了一抹笑意,剑气震过,小屋右方树下便露出了几小坛酒来。 楚青霭以剑挑起一坛递给他,自己再开一坛,仰头一饮而尽,得意道,“竹叶梨花酿,我自己琢磨出的配方,配如此阳春白雪,最是对味。” 暮云闲拔掉酒塞闻了闻,浅尝一小口,眼睛虽惊喜地一亮,却还是拖长了嗓子道,“虽然味道没有外面卖的好,但胜在创意独特。” “去你的吧”,楚青霭没好气道,“别人想喝都喝不到,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第30章 暮云闲不再说话,只埋头静静喝酒。 “坐吧”,楚青霭席地而坐,拍了拍身边碧绿的草地,“傻站着不累吗?” 累,不仅身体累,心更累。 暮云闲叹了口气,有气无力坐下,又连喝了好几口闷酒。 “怎么,心情很差吗?”楚青霭道,“从见到神君残魂开始,你就没笑过了。” “没有”,暮云闲道,“我生性就不爱笑。” 楚青霭罕见地没被他怼生气,反而更温然道,“此番多谢。楚青霭无以为报,此前剖心之诺言,暮公子可随时兑现。” 剖心? 暮云闲一愣,回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他所指为何。 只可惜,现在的他,不仅对这个攻略对象的心毫无兴趣,甚至对杀了系统,乃至另寻他法救自己回到现实世界,都已经失去了兴趣。 神明之死,实在异常,若说不是冲他来的,那未免也太过巧合了些。 任务成功或失败,都不重要,以目前遭遇来看,他的结局想来早已注定——就是被迫在这些危机四伏的副本担惊受怕,最终,痛苦万分地湮灭于时空长河之中。 暮云闲苦中作乐,勾唇笑道,“楚仙君,我想要的,可不是这个心。” 【滴】,系统十分小声道,【任务进度,9/10。胜利在望,请加油!】 暮云闲充耳不闻。 楚青霭盯着他不说话。 “罢了”,暮云闲道,“不管是什么心,现在也都没有用了。那夜我不过和你说说玩笑话,莫往心里去。” 楚青霭本来就十分黑的眼珠似乎更黑了一些,良久,方才道,“若是遇到什么难事,不妨说说?或许,我也可略尽绵薄之力。” 暮云闲摇头,“你帮不了我……” 楚青霭递上那只装满了仙草种子的淡青色锦囊,坦然道,“那些,你可以尽数拿去。” 苍林剑巨颤。 楚青霭握住剑柄,暗暗发力,将它的不满全部镇压。 暮云闲终于抬起眼皮看他,见他满脸认真绝无玩笑,难以置信道,“这可是神君留给潜渊的,你莫非要忤逆神君不成?” 楚青霭食指轻点剑身,十分轻易压制住蛟龙的躁动,从容道,“总得分出个轻重缓急,你若有棘手的事情,先助你一臂之力,想来神君仁厚明德,自不会怪罪于我。” 暮云闲却摇头道,“那你就不知道了,她可是很护犊子……”察觉到自己说多了话,又连忙转移话题,“楚青霭,你当真肯心甘情愿将仙草种子给我这样一个不知来历、不知目的的人?” 楚青霭思索半晌,方才道,“你的身份实在可疑,行为也实在奇怪。初识被我误解又粗鲁对待,却竟愿意出手相助救我师父;的确非修道之人,却又不仅懂得许多失传秘法,还身拥顶级至宝。可……” 楚青霭顿了顿,道,“也恰是这些疑点,便足以表明你不是坏人,至少,对我没有恶意。因为,以你隐藏起来的实力,若当真对我怀有歹念,根本无需耗费精力虚与委蛇。无论你想做什么,都可畅通无阻,这里没有人是你的对手。” 暮云闲撇嘴道,“你怎知我没有歹念……” 楚青霭道,“有或没有都无所谓,我只知道,你救了我师父,两次。孟章神君所传一为剑术,一为丹药,二者共存,正是要求门下众人执剑斩万恶,药石医良善。身为孟章弟子,我自当明辨是非、恩怨分明。” 暮云闲听着,忍不住道,“可毕竟你不知我的底细,不问清楚就把东西给我,未免太草率了些吧?” 楚青霭道,“每个人都有秘密,我无需逼问。” “你……”这是暮云闲万没想到的答案,心中一时好奇,忍不住又问道,“可你们门派结界被破、秘宝被夺的那夜,我的的确确凭空出现。直到现在,那夜主谋究竟是谁、所为到底何事,你们还尚且不知。难道你当真就一点也不再怀疑我了吗?” “别想那么多了”,楚青霭却不再回答他的问题,只强行将锦囊塞进他怀里,“安心拿着吧。依我看来,若真按照神君遗志论这些东西的归属,那它们或许更该归属于你,而非潜渊。” “这又是哪门子的道理?”暮云闲更加茫然。 楚青霭略一沉吟,郑重道,“是你找到了神君,是你勘破了她的用意,并且,也是你亲手折断了那根竹簪。因此,唯一有资格得到仙草种子的,就是你。” 什么? 世界天旋地转,双目一阵眩晕,暮云闲浑身血液全部向头顶涌去,一把抓住楚青霭的手腕,重复道,“唯一有资格的……是我?” “对”,楚青霭笃定道,“因为破局之人,是你。” 急风乍起,梨花如雪花凌乱飞舞,暮云闲死死捏着楚青霭的手腕,双手不受控制地剧烈抖动起来。 楚青霭说的没错,岛上的一切谜团,的确都是他破解的。可他还是忽视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 ——此行之所以能如此顺利,不是因为他多么聪明,而是因为,苍巽早为他留足了线索! 莫非,以她的神明之力,早预知到了自己陨落后,会有一位姗姗来迟、别有所求的故人?! 第28章 暮云闲跳了起来,激起一阵小小的梨花雨,精灵般绕着他衣角蹁跹。 楚青霭仰头看他激动难抑的笑脸,眸中笑意亦起。 “潜、潜渊”,暮云闲弯腰,攥住他的领子摇晃,“放它出来,我有一件事要问。” 蛟龙立现,看着他手中的锦囊愤怒磨牙。 暮云闲视而不见,只急迫道,“我问你答,不要说谎,楚青霭,帮我监督它。” 楚青霭擒笑颔首,潜渊更加恼怒,忍不住冲他吼道,“你为什么要听这个王八蛋的?!” 暮云闲道,“注意言辞。否则,我便让你做一条哑巴龙,只能点头和摇头。” “……”潜渊气得七窍生烟,可在楚青霭的压迫下,只能不情不愿道,“有话快说有屁……唔!” “啧,不是告诉过你要乖一点嘛,又挨罚了吧?”暮云闲皮笑肉不笑道,“我问你,苍巽究竟是怎么死的?” “……”潜渊犹豫片刻,还是道,“被我杀死的。” 暮云闲满脸不信。 “是真的”,楚青霭却道,“至少在潜渊看来,它说的不是假话。” “我换个问法吧”,暮云闲道,“苍巽死前,都做了什么?你仔细回忆,事无巨细,讲给我听。” 潜渊立刻道,“那段时间,她并不经常在岛中停留,几乎每日都出去,回来时,手中总带着些破破烂烂的碎片,也不知道干什么用的。” “如此大约持续了一整月后,她又哪里都不去了,就一直待在竹林中下棋。直到最后一日清晨,又非要带着我腾云驾雾,遨游沧海。” 碎片?下棋?暮云闲眼皮微不可查地跳了一下。 潜渊失望道,“那时我以为,她终于肯传授我飞升之术。却不料,她却说我天性残暴,她本想着,哪怕花千年万年,她也要它我度化。只可惜,看来是没这个机会了。” 蛟龙嗓音沉重了些,似乎即便知道神君种种考量,回忆起往事,仍旧横生怒火,“她不教我如何成龙也就罢了,还要特意用这种办法来侮辱我,这未免也太过分!我一怒之下,就与她争执起来,她却、却……” 一阵瑟缩后,潜渊方才有勇气继续道,“她却砍掉了我的爪子,说、说从今往后,全凭我自己的造化。” “好疼。她的剑气好锋利,又真的好冰、好冷。从蛇到蟒,从蟒到蚺,再从蚺到蛟,我都不记得自己究竟花了多久的时间,才终于从泥潭里一条小蛇,终于变成了有爪子的蛟龙,只要一步,只要再多一步,我就能变成腾云驾雾的龙了,可她只用一剑,就让我所有的努力全部变成了笑话……” “我怎么可能不生气,我怎么可能不疯掉”,潜渊痛苦道,“所以,我终于再忍不住了,和她大打出手,用尾巴,用牙齿,用身体,用血,用我所有能用的一切!她或许没想到,哪怕卑微如蝼蚁,被她逼到如此地步,也是要奋起反抗的。更没想到,盛怒状态下不要命的我,居然真能和她打得有来有回!最终,居然要靠她以命布阵,方才将我彻底困在了这座孤岛之上!” 暮云闲听它说着着,眉头越皱越紧,出神地琢磨许久,才道,“你作恶累累,因有她庇护,方才免于天谴之罚。但那时,她预感到自己时日无多,终不能再庇佑你了,为免你在天谴之罚中粉身碎骨,不得不先替天行道,至少保下你一条命来。” “她……”潜渊一愣,语无伦次道,“我、那时的我,不知道……” 暮云闲十分阴冷地看它一眼,警告道,“什么她与你曾有过誓言这种话,以后永不许再乱说。即便她已故去,也不许你这般诋毁。” “我、我……”潜渊羞愧低下头去,艰难道,“是嫣儿教我的,我没想过……” 第31章 暮云闲揉着眉心打断它道,“行了,我不关心那些,你只要记得以后绝不许再说即可。还有一个问题,你与她大打出手之时,她说了什么?” “说了什么?”潜渊道,“她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成功封印我后,才说,既然这么恨,就一定记住今日……” 一抹惊喜从暮云闲眸中闪过,他不再追问,只举起酒坛与楚青霭碰杯,欢喜道,“都问完了,多谢楚师兄。” “不客气”,楚青霭晃着酒坛道,“能帮到暮公子是在下的荣幸。” 暮云闲咧嘴,给出一个大大的笑,真挚道,“这次可真的是帮了我大忙了!” 楚青霭情绪亦被他感染,起身跃上树梢,朝他伸手道,“好酒还需配好景,上来尝尝吧。” 暮云闲并不伸手,摇头道,“上树就算了,我恐高,就在这喝吧。” 既然不愿,楚青霭当然不勉强,自己随意躺倒在树枝里,一腿微曲,一腿垂下,抬起左臂枕于脑后,举起酒壶,与树下的少年遥遥举杯。 又一阵风过,梨花瓣瓣飘落,密如鹅毛大雪,轻若漫天飞絮,暮云闲就笑吟吟站在梨花雨中,衣袂翩翩,乌发如瀑,任花瓣落在自己发丝肩头,向他晃了晃快空的酒坛,笑眯眯道,“谢谢你的好酒,用来送行,正正好。” “你……?”楚青霭心头莫名一悸,怔楞道,“怎的这么快又要走?” “怎么?还要留我吃消夜吗?”暮云闲勾唇道。 楚青霭动了动嘴,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二人相识,再有这一段并肩而行的经历,不过是个意外。如今,是非已了,人家急着离开,当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暮云闲挥手欲告别,大脑却突然一阵抽痛。 【滴滴滴,滴滴滴】,系统尖锐播报,【警告!警告!检测到员工工作态度不端!】 果然与他预料一致,这个系统,不会轻易放他离开。 暮云闲垂眸,从容道,“多谢,我也很想与仙君共度良宵,只是,在下还有一件很着急的事情需要处理,得暂时离开一趟,很快便回来。” 剧痛果然暂停。 为免夜长梦多,暮云闲不再拖任务进度,干脆眨了眨眼睛,嘻嘻笑道,“楚仙君,你的包子很好吃,我喜欢;这里的风景很好,我也喜欢。至于人嘛……虽然性格急躁了些,却勉强也算招人喜欢。所以……消夜便为我留着吧,待我回来,再与仙君互诉衷肠。” 笑容中五分敷衍、五分假意。 【第一阶段任务圆满完成】,系统一向半死不活的语调终于泛起一点点涟漪,赞赏道,【请员工继续保持积极向上的工作态度。第二阶段任务正在为您加载中。】 “慢慢加载,不着急,一点都不着急”,暮云闲心中与系统寒暄,脚上火速撤离。 “喂!”楚青霭没想到他跑得这么快,忙高声道,“去哪儿?我送你一程!” 暮云闲却头也不回道,“秘密。” “暮公子!”看着他的背影,楚青霭心中突然一阵慌乱,再次道,“种种恩情,青霭无以为报。只希望暮公子日后若有什么用得到在下的地方,一定随时开口。在下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暮云闲脚步一顿,终于回头,认真道,“好了好了,赴汤不用,蹈火也用不着,不过……” “不过什么?”见他欲言又止,楚青霭立刻道,“暮公子尽管吩咐,不必有顾虑。” 暮云闲眼睛弯弯,拖长了音调道,“不过……你能不能别这么文绉绉地端着了?实话实说,我还是觉得初见那个晚上的你,更好玩一些。” “……”楚青霭一阵无语。 不过很快,那人原本抿着的唇角便勾起好看的弧度,双手抱于胸前,一如初见那般挑眉望向他,冷声道,“怎么?好端端送你不要,非得被打出山门才舒服?” 是熟悉的、野蛮的、焕发着勃勃生机的,独特匪气。 暮云闲拍手道,“舒服了,还是这样更顺眼一些。” 而后,头也不回地向梨花林外走去,朗声道,“我走啦,不用送了。这酒当真不错,仙君若近日闲来无事,不妨再多酿他五六七八壶。” 梨花被风裹挟着吹向远方,楚青霭站在高处,便能十分清晰地看到漫天梨花下,那个略显孤寂的背影,心中突然起了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希望他脚步再慢一点,希望他再回一次头,希望他能够停下来,再仔仔细细地,同自己道一个更加漫长的、也更加缓慢的别。 莫名其妙地,楚青霭突然向那人离开的方向伸出手去,却只抓住了一片柔软的花瓣,短暂在他手心中停留片刻,还不等他收藏起来继续观赏,便已又随风匆匆飘走,欢欣雀跃地奔去了远方。 那样自由,那样无影无踪,只徒留他一人,尚还在久久回味手心那抹难耐的痒意。 “真是的……”楚青霭自嘲一笑,摇了摇酒坛自言自语道,“即使再多说两句,又有什么用呢……” 酒坛不大,喝了没几口就已然见底,楚青霭想要下树去拿,眼睛最后一次扫过去那人的背影,却见他左手拎着只还未开封的酒坛,右手正举着那只仅剩一小半的向嘴里送,摇摇晃晃喝得尽兴。 …… 楚青霭仔细一看,树下,果然少了一坛酒。 嘴上说不好喝,手上可不忘给自己顺下点存货。 “这混蛋”,楚青霭气笑了,自己也抱起一坛,轻声道,“真是欠揍。” 可又突然不想独自再喝了。 带着雨露潮气的土壤重新被一点一点填回树根,楚青霭斜倚着树,闻了闻空坛中残存的袅袅酒香,目光沉沉,“留着吧,等你回来,再一起喝……” 第29章 暮云闲对酒本没什么特殊癖好,可这梨花酿着实清甜,入口不见一丝辛辣,当真十分符合他的口味。 千丝蛛也闻到了香味,顺着他的袖口爬出,一路爬上手背,努力向他扬了扬爪子。 “哟,你也喜欢这个吗?”暮云闲饶有兴致地点了一滴给它,千丝蛛倒还真不客气,前爪沾起品尝,须臾,满意地示意他再来一些。 “没有多余的了”,暮云闲将酒坛往自己怀里拢了拢,小气道,“我就顺了这么一坛,去祖洲的路还遥远,咱俩可得省着点喝。” 千丝蛛激动地举了举前爪。 暮云闲好笑道,“没有啦,别这么激动。也真是奇怪,你这只蜘蛛,怎么也不按照系统设定行事……” 说曹操曹操到。 【滋滋……】,系统音鬼一样突然响起,打断了他难得的宁静,【第二阶段任务开启,请帮助楚青霭查明毁坏藏木鼎的幕后黑手。】 ……? 暮云闲笑容凝固,磨牙凿凿,“大哥,事情已经过去快半月了,现在才发布这个任务,效率也太高了些吧?” 【抱歉】,系统道,【因bug,刚刚才加载出来。】 “哈哈哈”,暮云闲成功被气笑了。 【任务正式开始】,系统道,【请员工尽快回到任务地点。】 ……他才刚离开啊喂! 暮云闲被气得呼吸急促、眼前发黑,不得不使劲掐了掐自己的人中方才缓过劲来,左思右想许久,终于抬手敲脑袋,一本正经道,“我现在就是要去追查黑手的。” 【错误,错误】,系统道,【任务地点应与攻略对象所在地点一致……】 “哎呀没错啦”,暮云闲强势打断,言之凿凿,“那个神君还留下了其他信息,但上次我忽略掉了,现在就是在回去再查的路上,那个岛上,一定有苍木鼎的线索。” 【错误,错误】,系统道,【但检测到攻略对象不在员工身边。】 暮云闲理直气壮道,“因为对他说情话的任务完成了啊!” 【滋滋……】 【哗啦啦……】 【啪——!】 呃……系统好像被他绕死机了? 暮云闲大喜,忙提桶跑路。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等找到苍巽留给他的东西,这个时不时就出毛病的系统,就再也无法控制他了! 只是这次,没了谭安家的良驹,一路磕磕绊绊整整八天,方才终于再回了碣石岸边。 应是谭家那些船夫已将海上那段奇事散播开了,这一次,听闻他要去远海方向,一些大胆的船夫已有了跃跃欲试的迹象。 暮云闲转了转眼珠,掏出那颗闪着光芒的夜明珠,神神秘秘道,“不知哪位有缘人能有幸随在下寻访仙岛……” 立刻便被最身强力壮的一个船家推上了自家船只。 虽也是艘出海的帆船,却到底不如谭安家那艘气派,航速亦慢了不少,暮云闲悠闲地倚着栏杆看风景,只见海上风平浪静,万里晴空,那些残肢断臂没了潜渊操纵,也早已湮灭在浩瀚无垠的汪洋中,再难寻存在过的痕迹了。 小船晃晃悠悠一日过半,方才到达。 第32章 那日离开得匆忙,岛上那些身首异处的蛇人尚没来得及收拾,暮云闲不愿让船家看见此等惨状,待船靠岸边,递上夜明珠道,“岛上情况不明,我还得去探探路。您若愿意,可同我一起,若不愿意,就烦请在此稍等片刻,两个时辰左右,我会准时回来。” 岛上密林遮天蔽日,一眼望去,尽是明灭不定的阴影,甚至,还有隐隐约约的腐腥气。若暮云闲推三阻四地不叫他一起,船家尚还会怀疑他要独吞宝物,可由他随意行动的话一出,船家登时便觉得这儿危机四伏,谨慎地连船都不肯下,只接过夜明珠道,“公子自便,小的就在这里等候。” 不过几日功夫,疯长的草已将地上那些骇人的痕迹全部掩盖掉了,更没了蛇人们窸窸窣窣的声音,除了他自己的脚步声,再无其他声响,甚至安静得有些诡异。 暮云闲却浑然不怕,闭眼略一回忆,快步流星穿过大半个树林,不多时,便又到了苍巽留下的洞口。 到了目的地,暮云闲却不急着进了,背对着身后一望无际的密林,高声道,“跟了我一路,有何贵干啊?” 短暂安静后,回答他的,是一阵灵气破空的风声。 饱含灵力的箭矢飞来,打在他后背之上,却没能对他造成半点伤害,暮云闲转过身去,直勾勾锁定了一棵冠服高大的树,笑道,“我孑然一身,想来没什么敌人,阁下为何如此来势汹汹?” 无人回答。 须臾,树叶飘落了两三片,寒光闪过,一个人影飞身而下,直向他面门而来。 暮云闲蓦地惊出了一身冷汗——那人手里拿的剑,竟是一柄再普通不过的、无法承载任何灵气的普通铁剑! 来人怎会知道他如此致命的弱点?! “千丝!”危急之下,暮云闲什么也顾不得了,一把将千丝蛛抛出去,大声吼道,“拦住他!” 千丝知情况不妙,早已蓄势许久,借着被扔出去的力道缠住最近的树枝,立刻将身体向那人来的方向荡去。只是,那人出招之势到底过于迅猛,时间紧急之下,即便拼尽全力、也只堪堪来得及将剑尖缠绕了起来。 是发用尽全力的必杀剑招,虽因蛛丝包裹而不得致命,巨大的力道却仍将暮云闲撞飞出去,疼得他一声闷哼,捂着胸口无力狼狈爬起。 那人见一击不成,干脆延出灵气幻化为火焰去烧蛛丝,虽缓慢,却有效。 暮云闲眼睁睁看着那些蛛丝一点点被烧尽,心中一阵绝望,正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思索对策,一道极其刺耳的警报音突然出现在脑海中,一遍遍道,【警告!警告!员工离开攻略对象已近十日,请在半日内容回到攻略对象身边,否则任务失败!】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暮云闲头脑中宛如被一根细针扎入并绕着圈搅拌,极端刺痛下,忍不住抱着头道,“不要!不要!再给我一点时间!就一点……!” 对方终于将所有蛛丝烧尽,一步步极具压迫感地走到他面前,冷冷道,“下辈子吧。” 没给暮云闲原因追问的机会,那人再次高举铁剑,狠辣地直朝他头顶刺下,活要将他以剑从头到脚贯穿! 暮云闲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铮!”本以为的剧痛并未袭来,只有铁器刺耳的撞击声震得他一阵耳鸣。 即便闭着眼睛,暮云闲也能感受到一片阴影投射在自己身前,伴着强劲的气流,撞击声再起,随即,便是铁剑断裂的清脆响动。 暮云闲意外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便是一把熟悉的重剑剑鞘。 挡在面前那人,虽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可那足足高了自己一头还多的身高、足能将自己整个身体完全遮挡的宽阔肩膀,以及因肌肉紧绷而微微拱起的后背,已完全足够让他认出来人的身份了。 是楚青霭。 【滴滴滴】,系统提示音重新变得轻快,【已回到攻略对象身边,警报解除。】 暮云闲突然什么喧嚣都听不到了,耳中只有自己的呼吸,从急促到平缓,从粗重到轻盈。 楚青霭并未回头,只牢牢将他护在身后,不等对方反应便再度出击,长剑震出,大力将那刺客手里仅剩的半截剑砸飞了出去。 铁剑本就不是刺客的武器,因此,剑虽没了,他也丝毫不慌,后退半步,从后腰摸出一把长鞭,催动灵气注入,那长鞭登时宛如有了生命,无需刻意甩动,便十分准确地缠住了楚青霭刚召回到一半的重剑。 楚青霭立刻飞身夺剑,可来人修为远高于他,长鞭刚一与重剑相接触,精纯的灵力便震得他胳膊一麻,纵是想反击,却连剑抽不出去! 楚青霭只得飞身随着长鞭旋转的方向一同转了几圈,这才勉强将苍林剑解救出来。可双脚刚一落地,还没来得及站稳,那鞭子立刻如影随形,狠狠甩在了他因持剑而反应略慢一些的手腕上。 力道之大,声音只响,让暮云闲都忍不住眉心一跳,楚青霭却仿佛无知无觉,趁着长鞭蓄势的功夫匆忙回头,怒道,“还愣着干吗?跑啊!” “不跑”,暮云闲却道,“我腿摔了,疼得厉害,站不起来啦。” “……能疼死你吗!”楚青霭抓狂,还想痛骂他,那长鞭却已再次呼啸而至。于是只能暂时闭嘴,调动灵气胡乱挥出一道剑气,勉强延缓了鞭子的来势,欲踏地而起离开它的攻击范围,却果然又被那长鞭缠住脚踝拽回了地面。 暮云闲目不转睛看着,见他下盘被缚,忙高声道,“召唤潜渊出来,它可助你一臂之力!” 楚青霭初得剑灵,根本没来得及同潜渊有过任何磨合,更没想过还能与它并肩作战,听得暮云闲提醒,这才想起将它召唤出来帮忙。 潜渊兽性未退,又被压制着好几日不曾杀戮,一见如此剑拔弩张的紧张态势,眼中满是兴奋的红光,不等楚青霭指示,便已长啸一声,激动地直冲那刺客而去。 且不说潜渊本体是一条嗜杀的蛟龙,便只它那两只血红的眼睛,都足以叫人心神不宁。那刺客不敢托大,忙收回鞭子转换了目标,即便如此,还是被蛟龙锋利的爪子一把将长鞭扯得粉碎。 许是楚青霭竟召唤出了潜渊这等逆天的剑灵,许是盈满灵力的长鞭竟被蛟龙一爪便撕得粉碎,那刺客顿时无心恋战,身型一退,立刻烟一般消失在了阴暗的树林中。 楚青霭剑都来不及收,更没心思查看自己的伤势,立刻回身去看暮云闲的情况。见他仍跌坐在地上,也顾不得凶他了,满面担心道,“伤哪儿了?严重吗?给我看看。” “我没事”,暮云闲仍赖坐在地上,目光炯炯望着他,“你怎么来了……?” 第30章 确认所有危险都已解除, 楚青霭方才退回至他身边,仔细检查他浑身上下,皱着眉头道, “别说废话,到底哪儿受伤了?” 暮云闲不答,只佯作惊恐,“楚仙君,监视我?” “怎会?”楚青霭终于抬头,咬牙切齿道,“是在下夜观星象,看暮公子要命绝于此,所以特地赶来给你收尸。” 暮云闲讪笑,终于乖乖道,“感谢楚师兄救命之恩。” 被他怀疑是跟踪时没生气, 他一谢救命之恩, 楚青霭却蓦然黑了脸,冷哼道, “暮公子还知道是救命之恩呢?” “呃?”暮云闲愣住。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 楚青霭已找到了他腿上磕碰的伤处, 不仅轻手轻脚上好了药, 还十分贴心地替他揉了起来。手劲不大不小正正好,揉得他浑身舒展, 不动脑子地信口乱回道,“那是自然, 那是自然。君子当有三知,知命、知礼、知言,你救了我一命, 现在我们扯平了……” “闭嘴吧,谁跟你说这个了?”见他说的完全不是想听的,楚青霭心情更差,生硬打断他道,“暮云闲,你这么个人,既没有灵气在身,又不会功夫,到底天天在乱跑个什么劲啊?!” “这话说的”,暮云闲眨着眼无辜道,“难到我们普通人就不配游历四方了吗?” “当然不是,我不是那个意思”,楚青霭强压下心中莫名的怒火,烦躁地舔了舔唇,一股脑质问道,“今天是我赶到了,救下你一条小命,下次呢?你能保证每次都这么幸运被救下吗?如果我晚到了一些呢?如果我没想到你会来这儿,虽想找你,却根本找不到你呢?甚至于,如果我就随你去,压根就没想着再找你呢?今天这种情形,你又要如何自救?” 原是……在为这个生气吗……? 暮云闲一时有些懵,瞧着他半晌,也没瞧出半点头绪,良久,方才不确定道,“你是特意来找我的?” “不然呢?”楚青霭狠狠瞪了他一眼,一连串道,“路过吗?散步吗?故地重游吗?!” “你……”暮云闲仍旧想不通,喃喃道,“怎么找到我的?不应该啊,我说漏嘴了吗……” 楚青霭手上动作仍旧轻柔,语气却十分凶悍,没好气道,“聪明绝顶的暮公子,我也有脑子,会自己想自己推算。我脖子上长的这个东西,它不是个凑身高的装饰品!” 第33章 “啊……”暮云闲仍想不通,怔怔道,“这怎么推算?我什么都没说啊?” 少年风尘仆仆,发丝尽乱,一双漂亮的桃花眼中已没了往日惯有的灵动,尽显茫然,叫人不管是怪罪他还是与他生气都于心不忍。 楚青霭认命地叹了口气,熄火道,“一开始,我的确是没头苍蝇乱撞,后来想想,你问了潜渊那么多事,无非都是关于神君的问题。左右我再没有其他线索,当然还是要来这儿碰一碰运气。” 暮云闲却仿佛没听到这详细的解释,仍旧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直盯得楚青霭发毛地去摸自己脸上是不是有什么异物,这才更加费解道,“可是,你,为何会想着找我?” 真是个又蠢又聪明的问题。 楚青霭无奈道,“暮云闲,你是不是真的没心没肺?你手无缚鸡之力,还偏偏揣了这么多宝贝,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无论哪一件被有心之人发现,都不会有好果子吃。不是我说,这几天没人护送,还能走出这么远,真已经算你小子命大了。” 两人不过萍水相逢,纵是阴差阳错下短暂相处几日,却也已喝过了酒、道过了别,自此以后,江湖陌路,才应当是常态。 暮云闲从没有想过,这样一面之缘的关系,楚青霭竟会在他走后,尚还担心他的安危,细致又耐心地推测他的行迹,甚至连他与潜渊模糊不清的对话都没遗落,认认真真地盘查一切细节,如此精确、如此准时地赶到了他的身边。 可这到底是……为何? 见他神色复杂,又半天不肯说话,楚青霭也懒得去猜他的心思,站起身子朝他伸出手,居高临下望着他道,“没残疾吧?没残的话就赶紧起来,别在这跟我装可怜。” 暮云闲鬼使神差搭上了那手,任楚青霭将自己生拽起来半扛在身上,自言自语道,“要是有摄魂果就好了,给你们一人一龙各来一颗……” “那又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楚青霭皱眉,“你可别把我的剑灵吃成个傻子。” 原本悠然悬在一旁的蛟龙怒然咆哮。 暮云闲终于被这一声龙吟喊回了魂,这才后知后觉自己竟不小心说出了心里话,忙捂着耳朵大声道,“别吼了!那果子没什么作用,就是叫你吃下后半个时辰内发生的事都不会记得而已!快住嘴!吵死了!我耳朵要聋了!” 潜渊又哪里肯听他的话?登时吼得更大声了。 “楚青霭!收了你这个破龙!”暮云闲吵不过潜渊,只得去向楚青霭施压。 楚青霭生他的气,自然更不理他,只任一人一龙吵,直至暮云闲眼珠子滴溜溜转着开始在袖口中翻动,这才忙将潜渊收起,板着脸道,“既然暮公子又是后悔留下了行踪,又是嫌弃我的剑灵,看来,此番在下来得着实多余。若没其他事的话,楚某就先告辞了。” 且不论楚青霭刚刚实打实地救下了自己,单是这样真心实意的远道而来,又岂可能会被称作多余? 更何况……更何况,那该死的系统根本就不允许他离开楚青霭太远。 “诶!楚师兄留步!”暮云闲将一闪而过的疑惑全部甩开,忙不迭挽留道,“我这不是自责耽误了您的功夫……” 倒真是能屈能伸,瞎话也真是张口就来。楚青霭心知肚明他在说鬼话,却还是顺势下了台阶,假正经道,“倒也不必自责至此,毕竟,我最近正好比较闲。” 暮云闲心中欢喜,却口是心非道,“此前已耽误了许多时间,你不需要闭关修炼追赶进度什么的吗?” 楚青霭瞥他一眼,自信笑道,“在下不才,剑术虽未得化境,于此悠悠凡尘,却也勉强够用。更何况,超然物外并非修道之本,人世百态,万丈红尘,亦是道法,一味避世苦修,反倒落了下乘。” 暮云闲再装不出那般假正经的模样来,眼尾终于还是忍不住逸出了浓浓的笑意,干脆将整个身子的重量全压在他身上,大言不惭道,“正巧,我此番出门,也是为了游历玩乐,楚师兄若不嫌弃的话,不如与我一起……结伴同行?” 当然无需回答。 楚青霭感受到了胳膊骤然增加的重量,见暮云闲一幅没骨头的懒散样,一边扛着他向竹林内走,一边淡淡道,“刚给你检查过了,最多是跌倒摔了一跤,别装了。” “只跌倒是只跌倒,疼也是真的疼啊”,暮云闲大言不惭,借着他的力道一瘸一拐,贼乎乎道,“你有什么能止疼的灵丹妙药吗?别小气啊,给我多来几颗。” 楚青霭冷声道,“能止疼的没有,能强制提神的倒是有一大堆,就是有个增加六感的缺点。暮公子若是实在提不起劲,在下这便给你来上一瓶。” 本来只是微疼,服下岂不得巨疼?! 暮云闲忙道,“不了,谢谢,我突然好了很多,我们还是赶路要紧。” 楚青霭唇角勾起,一手扛着暮云闲,一手执剑,带着他穿过竹林,停在那盘未竟的棋盘旁。 莫说那些蛇人的尸体,便是那日打斗的血迹,都不曾剩下半点。 山谷中唯有清风绿树,石桌上的棋盘依旧是那日的模样。仿佛对弈之人只是刚刚离去,从未有过任何纷争。 楚青霭环视四周,谨慎道,“那些蛇人的尸体……怎么没了?” 暮云闲摸了颗棋子在手里把玩,随口道,“或许是什么好心人看不下去,都给收拾了吧……”却在望向那棋盘的瞬间,心跳停止—— 那是一副星象图。 星列西墟,斗转天枢。 等等…… 似乎……还是一个残局? 暮云闲慌忙落座。 楚青霭知道他又在胡说八道了,半点没信,追问道,“刚那个刺客,灵气十分奇怪,虽精纯深厚,却又十分斑驳庞杂,定然大有来头。你怎会得罪上这号人物?” 暮云闲心中更沉了许多。 他进入这个副本尚不到一月,孑然一身、无爱无恨,与任何势力都无交集,绝没有可能招致如此杀身之祸。 而若要是上一次进入这个副本,以当时那个身份所得罪的人,不仅早死了,还死得魂飞魄散,便连骨头都已化作一抔黃土,难寻半点踪迹了。 暮云闲想不到答案,也根本没法冷静地追寻答案了,只强迫自己专心致志盯着棋盘,问楚青霭道,“这棋局,有什么思路吗?” “没有”,棋局一道并非楚青霭所长,自知帮不上什么忙,他便也不瞎出意见,只道,“这个我当真一窍不通,只能靠你了。” “好吧”,暮云闲不再犹豫,黑色的棋子清脆落下,须臾,白色棋子便自己走了一格。 竟当真是个机关! 暮云闲不再说话,神色认真,黑色的棋子再度落下,步步紧逼那白棋而去。 纵使楚青霭不懂棋局,可只看暮云闲紧绷的嘴角和一眨不眨的眼睛,便也能感受到其中紧张的厮杀。只可惜,还没看够他认真对弈的样子,那人就已经拍着桌子大叫起来,“呀!下错了!” 而后,心安理得地将刚刚落定的棋子重新拿起,不假思索道,“这步我得重新走。” “……你疯了吗?”楚青霭瞠目结舌,忙抓起他的手腕阻止,“我虽然不懂棋,却至少知道落子无悔,哪有你这么玩的?!” “又不是跟你玩,你着什么急?”暮云闲一点不慌。 “我不是着急”,楚青霭皱眉解释,“我是担心这机关别有设置,万一你悔棋触怒神君,会被诸如暗器一类的东西所伤!” 暮云闲手腕不安分地挣扎,无所谓道,“放心吧,神君没那么容易就被触怒,心胸要真那这么狭窄的话,她活不了这么久的,早千年前都被气死了。” …… 楚青霭放开了他,凝神戒备,没好气道,“行,你试吧,回头要真把自己作死了,我替你料理后事,这一趟也不算白来。” “怎么说话的?”暮云闲一边与他拌嘴,一边心不在焉地落下一子,笃定道,“我这一步,肯定没问题。” “啪!” 棋子落定,石桌剧烈震颤起来。 暮云闲仍淡然坐在石凳上,楚青霭眼疾手快地抓过他挡在身后,目不转睛地望着已开始碎裂的棋盘。 “喂,干吗呢你?”暮云闲拍了拍他青筋暴起的手,慢悠悠道,“放心吧,没有别的东西。这是盘必输的残局,一意孤行才是绝路,及时反悔,退路中反倒暗藏生机。” 仿佛是为了印证暮云闲的话,短暂震动后,石桌、石凳、棋盘,甚至黑白错落的棋子,全部跌落在地,道道灵气从中升起,其本体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斑驳褪色、崩塌散落,最终,化为一堆淡青色的齑粉。 “这是什么情况?”不知为何,楚青霭莫名感觉熟悉,蹲下身子观察半晌,却又实在想不到线索,下意识去问暮云闲。 回过头,才发现那人的神情已不复方才轻松明快,瞳孔失焦,眼皮略垂,俨然是想什么东西想得入神,压根没听到自己问了些什么。 第34章 许久,暮云闲终于有了动作,将那些粉末全部装起,只留下小小的一堆,而后蹲下身子,伸出右手,左手轻点手腕,让千丝蛛顺着胳膊爬到掌心,严肃道,“千丝,帮我修一块碎片出来即可。” 千丝蛛察觉到他心情实在不佳,听话地在他手指上绕了根蛛丝荡下,织出张不过掌心大小却十分细密的网将那堆粉末覆盖,不多时,藤蔓一般的蛛网枯萎,露出下面一块青色雕花的铜板。 虽只是一角,暮云闲却立刻认出了它。 正是真正的苍木鼎。 暮云闲激动得几乎尖叫狂奔起来! 因为,除了这是刻意留给他的外,已不可能有第二种可能了! ——唯有以这种方式留下苍木鼎,才能成功将它交到自己——这个日后会因种种机缘而拥有千丝蛛的人手中! 由此,是否也就意味着,她也同样预知到了自己如今的处境,并为他对抗系统的计划,留下了有用的助力?! 可这助力,又究竟是什么呢? 对了!棋盘! 那个棋盘中明确指向西方荒漠,是否意味着,他要前去星象所指之位,方才能寻到答案? “喂!发什么呆呢!”沉思之间,楚青霭伸手在他眼前晃,“你怎么了?有什么问题吗?” “我……”暮云闲对上他除了担忧别无所有的眼睛,心中一阵愧疚。 ——这堆粉末就是苍木鼎的真相,只能瞒着楚青霭了。 暮云闲移开眼睛不敢与他对视,顾左右而言他,“没什么问题。我来这呢,只是想起来这盘棋当时没有下,手痒得慌,如今下完了,就走吧。” 楚青霭瞥了他一眼,显是不信,却也不再追问,只顺着他的话道,“好啊,那既然这盘棋下完了,暮公子下一步又要去往何方?” “……”暮云闲咬了咬唇,纠结良久,道,“没什么地方去,所以,你也不必再跟着我了。” 与其良心这样受谴责,倒不如单独行动来得更自在。 “是吗?”楚青霭既不意外,亦不生气,反而多了抹显而易见的坏笑,“那在下就先告辞了,不过,临行之前还是好心提醒一句——我虽不是必须跟着暮公子的,暮公子却恐怕是必须要跟着我了……” 难道他知道系统要求了?! 暮云闲紧张道,“什么?” 楚青霭却道,“我刚赶过来时,刚好看到有个船家因为听到打斗声害怕,正匆匆忙忙驾船离开来着。” 什么???船家跑了?! “岂有此理!”暮云闲彻底傻眼,愤怒道,“不是说好等我的吗?这人怎能如此言而无信!” “与其怪人家,不如怪你自己笨吧”,楚青霭翻身踏上龙背,幸灾乐祸道,“我要是你,就不会那么快给他夜明珠,只有他将我安全送回岸边,才能得到这么价值连城的东西。不过,现在说这些也都没用了,暮公子,您这是打算如何离岛啊?” 还能怎么离? 暮云闲能屈能伸,深吸了一口气,再抬起头望他时,已换了张可怜巴巴的脸,好脾气道,“不知楚师兄要往何处去啊?方便的话,不如捎在下一程?” 虽知道是在开玩笑,可这样一个可怜的人,这样一张无辜的脸,又是这样委屈的语气,倒还真让人心中泛起一丝不忍。 楚青霭默令潜渊降低了些高度,朝他伸出手去,恨其不争,“上来吧。就你这点本事,既没灵力,也不懂人心,闯荡什么江湖。” 暮云闲艰难爬上龙背,任那人在潜渊攀升前自然而然立于身后,双手亦牢牢扣住自己的肩膀,突然任本能驱使,极小声道,“运气好的话,也不失为一种本事嘛……” 虽是很轻的小碎言,却还是成功传入楚青霭耳中。再加上梨花林中,手心稍纵即逝的三两花瓣,如今已变成一幅温热的肩膀,便更能叫他唇角勾起一个得意的弧度。 越过云层,脚下的岛屿越来越小,环绕着的风云雷电一旦散去,在无际大海中,便显得那般普通而渺小,从今往后,与其他普通的岛屿便再也不会有任何不同。 传说中神秘诡谲的沧海,从此,便当真只是一个传闻了。 “暮公子?暮大少爷!”见暮云闲望着脚下发呆,楚青霭抬高了些嗓音喊他,“别顾着看了,接下来要去哪啊?” 暮云闲拽着潜渊后颈上的毛,迷茫道,“我也不知具体要去哪里,先向西方飞吧。” 楚青霭此行本就是寻他而来,自然全随他意愿而行,闻言,命令潜渊调转方向,向西方疾飞而去…… 第31章 楚青霭的确有几分本事, 得潜渊不过短短几日,驾驭它已颇为娴熟,龙身于厚厚云层中穿梭, 相较上次,少了许多颠簸。 脚下的风景,从波光粼粼的海面变为绵延不绝的高山,又变为一望无际的平原,暮云闲却只是闭目养神,既不去看,亦不叫停。 直至身边的云层愈发稀疏,空气里的水雾愈发稀少,脚下,已变作了一眼望不到头的荒芜沙土。 楚青霭不曾见过如此茫茫大漠,见暮云闲安然盘坐, 后背靠着自己的腿, 似已陷入安眠,想了又想, 终究还是沉不住气地将人晃醒, 担忧道, “下面荒无人烟的, 什么都没有,不会走错地方了吧?” 暮云闲丝毫不慌, 淡定道,“走错也无妨。反正这万丈黄沙也挺好看, 就当特意来此欣赏这等别致风光了。” 看到此地,他已知道苍巽遗留的信息所指为何了。 ——是让他来找这西荒之中,另一个老朋友。一位, 主掌杀伐之力的神灵。 如此大漠,往日里虽有耳闻,到底不如身临其境来得震撼,再加上暮云闲神态动作皆十分放松,楚青霭便知他心中定然有数,不再忐忑,当真专心致志赏起了风景。 风沙漫天,日光毒辣,潜渊不喜这样过于干燥的环境,半分不愿停留,虽已显疲态,仍不肯减速,载着两人风驰电掣地前行,试图尽快离开这处令它不适的环境。 不多时,远处乍现一抹极其显眼的绿。 楚青霭以为自己眼花了,揉了揉眼,却只见那处绿越来越清晰、越来越靠近,惊讶道,“这荒野之中,怎会有如此绿野?” 暮云闲扶着他的腿站起身子,手指向绿洲后更远的远方,眯眼道,“你仔细看云层后面,是不是隐隐约约有一座雪山?” 竟还当真有! “你来过这儿?”楚青霭意外道。 暮云闲手指一滞,摇头否认,“没有,我也只是在古籍上看过而已。” ——不,是来过的。 只不过,已是上一个副本时来过了。 潜渊亦感受到了那处绿洲所蕴含的丰盈水汽,速度骤然加快,可奇怪的是,那处绿洲看着近在咫尺,却始终差了距离,怎么也无法真正到达。 见潜渊起了反骨,蓄势待发,暮云闲忙制止道,“好了好了,收了潜渊,咱们步行过去吧。” “啊?”楚青霭确定道,“这么远的路,你要靠走的?” 暮云闲煞有其事道,“那处绿洲里有许多人居住,咱们乘着这么一条蛟龙过去,太过惹眼。万一被人家错认为从天而降的神仙参拜可就糟了,被人跪多了,是要折寿的!”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楚青霭神授潜渊落地,好奇道,“这种地方,你确定会有人迹?”却没料到,流沙并不似寻常土地那般坚硬,脚刚挨地,便极不适应地踉跄一下,还没彻底站稳,暮云闲已大步朝那处绿洲走去。 从没来过……却如此熟悉吗? 没见他跟上,暮云闲回头奇怪道,“想什么呢?” “没什么”,楚青霭收回目光,快步赶上,追问道,“那绿野四周全是辽远沙漠,里面的人是怎么进去的?是被困在那里的吗?又该如何生存?” 却狼狈地吃了满嘴沙子。 暮云闲衣袍宽大,随风飞扬,漫天的灰黄里,显得格外亮眼好看,见楚青霭如此窘态,忙扯起袖子挡住自己的嘴,这才道,“里面的人如何去的,我就不知道了,书里并未提及。不过,书中讲,他们的生存不是问题,那处雪山替他们挡住了大部分风沙,又常年有积雪融化流下,水源充沛,长此以往,便长出了草木,引来了走兽飞鸟,是沙漠中一片绝好的世外桃源。” 楚青霭吃一堑长一智,苦于没有那般宽大的衣袖作挡,只能点了点头,再不敢轻易张嘴说话。 暮云闲咧着嘴幸灾乐祸。 雪上加霜,两人降下的地方距那处绿洲并不算近,再加上行走困难,几乎半个时辰后,才勉强到了绿洲边缘。 交界之处,草木并不多么旺盛,大片枯草丛中,只偶见几棵青黄不接的小草,纵使根部苦苦扎入地下试图寻找水源,却到底无法阻止因干涸而飞速流逝的生机。 风中全是尘土,暮云闲用衣袖掩着口鼻,谨慎落脚,避免踩到那些凸起的枯茎,见楚青霭的脚步越来越慢,直至彻底消失在余光中,这才不得不停下脚步,回头催促道,“干什么呢?环境这么恶劣,快点走啊,我要进城喝点清凉的东西。” 第35章 身后,楚青霭已拔出了重剑,面色凝重道,“这儿不对劲。” “啊?”暮云闲也跟着他的方向看,目光所及只有一片黄沙,疑惑道,“哪儿不对劲了?” 楚青霭吸了吸鼻子再度确认,道,“这黄沙之下,恐怕掩埋了不少死人。我闻到了腐尸的味道……似乎,还有新鲜的血……” 袖子掩盖了少年大半张脸,听他这话,仅露出来的两只眼睛立刻瞪圆了许多,与他短暂对视后,不情不愿放下袖子,学着他嗅闻片刻,皱眉道,“不可能吧……我怎么什么也没闻到?” “一定有”,楚青霭快走几步,让暮云闲处于自己的保护范围以内,眯起眼睛笃定道,“我对人血和死亡的味道,再熟悉不过。” 不知为何,暮云闲突然觉得那人的语气中多了抹肃杀。 楚青霭已然进入戒备状态,循着异味来源四处搜索,最终停在一从根部十分突起的枯草旁,调动灵气,长剑横扫而过,将半寸厚的黄沙全扬飞了出去。 黄沙下,果然掩埋着一具尸体! 似是刚离世不久,尚还没有腐烂,但皮肤已因脱水而干黢,脏污覆面,让本就毫无生机的脸更显死气。颈间,横亘着一道长长的伤口,沾满了凝固的黑血和黄沙,瞧着极为可怖。 三步开外,则是一根两寸长的腿骨,似乎是绊倒了这具尸体的罪魁祸首,骨头隐隐泛着诡异的黑,俨然是中了什么致命的剧毒。 重剑再度横劈,扫开更大一片黄沙,见方之间,露出或新或旧的残骸,竟少说也有二十来副! “怎么会变成这样?!”暮云闲意外非常,惊讶道,“葡萄美酒夜光杯,这、这里应该是处安居乐业的城池啊?!” “或许是你记错了吧”,楚青霭的鼻腔里几乎都要被黄沙塞满,大致了解情况,便不愿在此处多做停留,见暮云闲又定在原地不知想什么去了,只能将人拽到自己身边,轻声叮嘱道,“这里恐怕没你以为的那样安全,站在我身边,别乱跑。” “不可能啊……”暮云闲还在纠结,被他拽着碎碎念念道,“凭我的记忆力,绝不可能出错啊。界之西极,流沙万顷,流沙之滨,有神山也,圣水降而万物生,谓之西荒也。西荒者,广员三百里,二十六部环山簇之,草木繁,鸟兽旺……” “行了闭嘴吧,你不嫌口渴吗?”楚青霭本就被晒得头昏脑涨,听他又背起了那些长篇大论的句子,没好气打断他道,“兴许是你记错了地方,将东荒记作了西荒也有可能。赶紧想想怎么办,没什么要紧事的话,我召潜渊出来了,先离开这个鬼地方再说。” “别别别”,见他手已抬了起来,暮云闲忙按住他,倔强道,“我过目不忘,绝不可能记错!别召潜渊,咱们再往前去看看。” “……”暮云闲嗓子干得几乎要冒烟,讲话便也更毒了一些,犀利道,“你确定自己没记错的话,那暮公子,容在下多嘴一句啊——你能确定你读的,是正经古籍吗?莫非是什么闲得无聊的穷酸书生,凭着道听途说瞎杜撰来供人消遣开心的?” 暮云闲一口否认,“绝不可能!你看,这里有枯草,便证明曾有过草木,有新鲜的死尸,便证明附近一定有人。书籍虽久远,但记载的一定没错,肯定是这里发生了什么变故。” 变不变故的,楚青霭当真一点也不关心。但暮云闲吃了秤砣铁了心,一个劲地要继续向绿洲内部去,楚青霭别无他法,只得跟着他蹒跚前行。 逾半柱香的功夫,眼前出现了一处极陡的沙坡,长途跋涉本就劳累,见此阻挡,暮云闲的步子更慢,几乎完全是被楚青霭拖着才能勉强前行,一边抬手给自己扇风,一边绝望道,“怎么还是一个人都看不到啊……!” 楚青霭瞥他一眼,乐道,“还不是因为暮公子生怕自己被人认作神仙,恨不得八百里开外便要徒步?如今看来,即便乘着潜渊盘旋个数次,都难有半个信众前来参拜啊。” “你就说风凉话吧”,暮云闲一点不臊,言之凿凿道,“翻过这沙丘,前面一定有城池,我只是估算错了位置而已。再嘲笑我,等会儿到了地方,上好的葡萄杏干冰酿,你可别喝。哎哟……累死我……” 楚青霭姿态虽还勉强算得上挺拔,但毕竟是第一次到这样的环境里,更别提还得拽着这么个懒懒散散的人一起前行,累得额角满是细密的汗,狼狈难掩,没好气道,“别嚎了,再嚎更渴。还冰酿,先在这破地方找着个人再说吧。” 无需他提醒,再走三步,暮云闲便累得不再说话了。 又过半柱香的功夫,两人终于艰难爬至了沙坡最高处。 从高处远眺下去,只一眼,楚青霭便震惊地瞪大了眼睛——沙坡背后,居然有一片碧波万顷的湖! 湖泊四周野草丰茂,水汽充盈,飞禽走兽不在少数,甚至他们脚下那面的山坡上,都已有了一从一丛的草堆,偶有几只兔子受惊逃窜,激起地上一阵极小的尘土扬起,瞧着,倒真是副生机勃勃的模样。 一丘两面,竟是如此截然不同的风景! 楚青霭愕然,“这么大的一处湖泊,刚在空中为何一点也没看到?还能咱俩同时瞎了不成?” “你才瞎了”,暮云闲嫌弃道,“传闻西荒有雪山神灵庇护,非外人能轻易踏入,必须沿着特定道路虔诚步行,方有可能找到入口。空中略过,当然只看得见轮廓,却看不清全貌了。楚大师兄,没事还是多看点书吧,别整天就知道打打杀杀,读万卷书,还是很有用的……诶……?!!” 下坡路仍有沙子,免不得滑,暮云闲一个没站稳,差点顺着流沙栽下山坡,楚青霭一手将剑插入沙土里固定,另一手扯过他的手腕,翻着白眼道,“别显摆了,我警告你,现在开始把嘴给我闭上。再嘚瑟肚子里那几滴墨水我,就把你踹下去。” “你敢”,暮云闲有恃无恐,“我……啊!!!” 楚青霭将他拽了上去。 不仅拽了上去,还大力将他直接扔至身后,扯得他差点栽倒在地,啃去满嘴的沙土。 “干什……”暮云闲正欲怪罪,却见楚青霭眉眼间已骤然凌厉,重剑挥过,将一根呼啸而来的箭矢斩作了两截! 第32章 顺着箭矢飞来的方向望去, 一匹通体赤红的马飞奔而来,空中,展翅近乎成年男子臂长的飞鹰盘旋相伴。 马上那人裹了件宽大的粗布罩袍, 只露出上半张脸来,眼窝深邃,鼻根高挺,手握一张弯弓,弓弦尚有余颤。见他们二人凝神举剑,放下了原本还欲搭箭的手,高声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这般装扮,嗓音却清脆。 竟是位女子。 “路过之人”,即便是女子,楚青霭握剑的手仍未放松, 冷声反问道, “你是什么人?为何要偷袭我们?” 那马匹极为健硕,几句话之间, 已载着主人跑至他们面前, 马上女子指着远处道, “不是偷袭你们, 是在打猎。” 见他们仍旧将信将疑,那女子吹了声响亮的呼哨, 空中盘旋的鹰一个俯冲,再升空时, 爪子里已多了只拼命挣扎的肥硕田鼠。 “我只顾着箭法,没注意到你们俩”,那人摘下了罩袍, 露出剩下的半张脸,将弓箭大大咧咧地斜跨在身上,双手交叉于胸前,微微弯腰,似是行了个礼,问道,“你们也想逃出西荒吗?” “是的”,不知来人底细,暮云闲只能顺着话道,“我们逃了很远,才终于到了这里。” 那女子翻身下马,“西荒外面,全都是一望无尽的沙漠,既没有水,也没有食物,别再往外去了,会死的。你们想活命的话,可以跟我走。” 是个二十来岁的女子,却与寻常女子大为不同——许是常年风吹日晒,皮肤相比楚青霭还要更为粗糙黝黑,五官立体,轮廓英朗,行事说话,无半点娇柔之态,颇为豪迈。 “谢谢”,暮云闲像模像样地学着她还了个礼,拒绝道,“不过……我们存活应当不成问题,就不打扰了。” 那女子看了眼地上被斩作两届的箭矢,并不轻易作罢,继续劝道,“再往前走一个时辰,就是沙漠,那里有很多已死旅人的尸骨,他们也和你们一样,因为战乱想要逃出这片地方。但都因为没有水,拖着伤残的身体,被活活渴死饿死了。” 暮云闲不为所动,客客气气道,“多谢你。不过,我们无论如何都必须逃出这里,哪怕死,也不害怕。” 还真是个胡说八道的好手。 楚青霭默默挑眉。 虽一直是暮云闲在说话,那女子的目光却只绕着楚青霭逡巡,闻言,不依不挠道,“你们或许不认识我,但一定知道疏勒公主。我叫希幽,是公主殿下的侍女。怎么样,这下可以跟我走了吧?” 女子态度分明十分诚恳,可不知为何,楚青霭总隐隐觉得不适,尤其是在她看向自己时,那种感觉就更为强烈。于是将暮云闲向自己身边拉了拉,一口回绝道,“谢谢好意,心领了。不过,有我在,我们俩生存不成问题,就不去叨扰公主了。” 第36章 “不成问题吗?”希幽从腰间解下一只羊皮水囊,摇晃着向楚青霭道,“可至少现在,你们看起来不像没有问题的样子。” 楚青霭不受控制地舔了舔唇。 希幽紧盯着他,见他如此反应,眼睛一亮,立刻道,“跟我走吧,公主那里有上好的美酒和佳肴,当然,也有最漂亮的姑娘。我看得出来,你是个很厉害的人,一定能成为最受欢迎的勇士。” 楚青霭兴致缺缺,不解风情道,“我对那些都没兴趣。你手里是水还是酒?到底是给还是不给?” “是神山上甘甜的泉水,给是当然要给的,只是……”希幽笑了笑,道,“你得答应跟我回去,才能给。” “啧”,暮云闲站在他背后,冷不丁感叹道,“怎么无论走到哪儿,无论遇见谁,都是先看中你啊?我就这么废物吗?” “……大哥”,楚青霭无语到了极点,回头瞪他一眼,咬牙道,“你看这像好事吗?” 希幽没听清他们在说什么,还以为二人是在商量,于是忙向楚青霭道,“你旁边那人虽然很弱,但凭你这么强壮的身体和这么厉害的剑术,立下的战功足够养活十个他,所以不必担心他。今天能遇到我,必然是山神在拯救你们的旨意,不要不识好歹,再去自寻死路了!” 居高临下不说,竟还敢威胁,楚青霭立刻黑脸,冷声道,“听不懂人话吗?我们俩不愿意跟你走。” 气势仍旧凌厉。 可一路赶来,驾驭潜渊本就消耗不少灵力,再加上长途跋涉,沙漠中又缺乏水汽,嗓音中到底还是多了几分疲惫的沙哑。 暮云闲的手搭上了他的胳膊,轻拍几下,示意他保存体力莫要冲动,自己则好声好气道,“希幽姑娘,首先,我们并不认识你和那个疏勒公主,不知你们所图为何;其次,我们有要事背负,实在脱不开身前去拜访。萍水相逢,咱们互不相欠,还请你让开。” “不知道疏勒公主?”希幽却面色骤然大变,戒备道,“你们是哪里来的人?怎么会连疏勒公主都不知道?!” 暮云闲莫名其妙,“不知道疏勒公主不正常吗?她很有名?” “不正常!”希幽弯弓搭箭,紧张道,“你们究竟是谁!” 暮云闲手指向雪山所在的地方,坦然道,“我们是从那里面逃出来的,的确从来没听说过什么疏勒公主。” “神山?”希幽将信将疑,弓拉至满弦,不善道,“那你们就更不能走了,必须跟我去见公主!” “呵”,不等暮云闲回答,楚青霭已拔剑,凛然道,“腿长在我自己身上,去或不去,还轮不到你来做主!” 箭矢破空,直冲面门。楚青霭虽轻松将其斩断,面色却更加阴沉。 ——这一箭又准又狠,几乎算是偷袭,若他并非修道之人,而只是个毫无灵力的普通武者,此时,定然已身负重伤了。 见他躲避得如此轻松,希幽却不仅不神色凝重,反而现出几分兴奋,双眼中更是渴望盛起,右手后伸,从箭囊中掏出三发箭来,弯弓连发三矢。 前两支箭倒是各向楚青霭面中和小腿而去,逼得他压剑下斩时,第三支箭,却以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射向了他身后的暮云闲。 楚青霭眸中怒火顿起。 那般沉重的重剑,希幽甚至都没来得及看清它的主人是如何发力的,便已在空中极其灵活地转了个弯,力道之大,直接将向暮云闲去的那支箭震成了木屑! “站在这别动”,叮嘱罢暮云闲,楚青霭不再给希幽搭箭的机会,剑尖扫过脚下黄沙扬向她面部,趁她闭目躲避的时机加大力道,重剑再次横扫,将黄沙扬成一道铺天盖地的幕影,自己则以其为掩,提剑向她紧逼而去。 “诶……你可别杀……”暮云闲刚开口阻拦,楚青霭已快如鬼魅地闪至希幽身旁,手起剑落,将她身后的箭囊瞬间劈成了两半。 箭矢哗啦啦散了一地。 下一秒,重剑直向希幽颈部砍去,希幽没了武器,却未现出惧色,反应极快地以弓弦勾住剑身,身体翻腾一圈,企图避过利刃锋芒。 楚青霭加重力道,将她甩飞出去,冷眼看她跪落在地。 即便如此,希幽却根本不展现出半点疼痛,人又亢奋了许多,左手撑起上半身,右手高举过头顶,手中弯弓飞速旋转,激动道,“公主,我为您寻到了全天下最好的勇士!” 楚青霭懒得搭理她,在她再度飞奔上前攻击时,任弓弦绕过自己的后颈,后腰发力,整个人猛地向后疾坠而下! 希幽自以为计划好了他向各个方向躲避的反制之法,却万万没想到,他会任由命脉就这样被自己套住,毫无防备之下,被他这扯得彻底亦失去平衡,向地上栽去 如此姿势,大概率会摔倒进楚青霭怀里,身为女子,希幽却不见一点娇羞,眸中嗜血的杀意闪烁,曲指成爪,将计就计直冲楚青霭喉咙而去。 却不巧,即便是这样向后倒下的姿势,楚青霭不仅没有失去对身体的控制,还能灵活挥动重剑,精准将尚挂在颈间的弓弦砍为两段,而后,侧腰发力,人硬生生在空中转了半圈,正好脱离出她要倒下的范围。 重剑适时插入沙里作为支撑,楚青霭借力跃起,闪身至希幽身后,冷眼看着她结结实实地面朝下摔倒,立即提脚补招,恶狠狠将她重新踹回了地上。 暮云闲领教过这一脚,只看着,便觉得自己后背又火辣辣地疼了起来。 却不料,希幽已越打越兴奋,即便额角疼得全是汗,手却极快地在腰间摸出一柄短刃,狠狠向楚青霭小腿扎去。 “妈的”,楚青霭低骂一声,抬脚将她整个人踢飞出去,回头向暮云闲道,“这人有些不对劲。” 话音刚落,希幽便已随手抹掉了嘴角的鲜血,持短刃又向他疾冲而来。 方才打斗,楚青霭一直未曾使出全力,更不曾调动灵气。可这希幽如此不知好歹,次次都是杀招,终于扰得楚青霭烦不胜烦,于是不再留情,人虽未动,灵气却已调起,直指她持短刃的那只手而去,显是要废了她那条手臂。 “住手!”伴着一声咆哮,一支箭矢从远方破空而来,上面却并未装有金属箭头,只将希幽手上的匕首打落,逼得她不得不收起了攻势。 楚青霭亦收起剑,回头去看那声音的主人。 第33章 来人亦身裹披风, 其材质却比希幽的差上许多,老旧不已,甚至遍布大小不一的破洞, 看上去甚是贫苦。 披风下是一双盛满怒意的眼睛,见希幽挺身欲战,再度弯弓搭箭,高声道,“够了,放人家二位离开!” 希幽似乎只听声音便知道来者何人,根本不去看他,只重新捡起匕首,死死盯着楚青霭道,“你凭什么来管我?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别来坏我好事!” 看这架势, 那希幽一时半会应是没精力再来烦他们了, 楚青霭快步走回暮云闲身边,急道, “那箭你就一点也不知道躲吗?你是木头桩子吗?万一我没挡住怎么办?!” 暮云闲忽然起了个没头没尾的念头。 ——或许, 楚青霭方才出手骤然凶狠, 甚至要斩断希幽的右臂, 不是因为它差点刺中楚青霭的小腿,而是因为, 它曾要来偷袭自己。 “没有那种万一”,暮云闲于是笑道, “以你的实力,对付一个希幽,绝不至于让我受伤。” 如此信任, 如此理所当然,楚青霭心中异样地颤了一下,竟突然有些不敢与他对视。 一旁,来人与希幽的争执愈发激烈,“你这算哪门子的好事?人家不愿意跟你走,你就要杀了人家?!简直比强盗还要过分!” “我杀不了他的”,希幽望着楚青霭,眼神狂热,“他比疏勒公主拥有的所有士兵加起来,都还要更加厉害许多!他会成为公主麾下最厉害的勇士!所向披靡,横扫西荒!” “人家不愿意!你没看到没听到吗?!”那男子咬牙切齿,想动手却又似乎不忍,几度抬手,最终也只是将箭扔在了地上,无奈道,“真是不可理喻!” “只是现在不愿意而已,他又不是第一个不愿意的人”,希幽不仅不反思,反而趁他不备,一把抢过他手中的弓,捡起方才散落在地上的箭头,冷不丁再度向楚青霭袭来,挑衅道,“我们再过二十招,二十招内,你要是杀不了我,就跟我回去见公主。” 楚青霭抬起眼皮瞥她一眼,轻轻一挥剑,那支箭矢便被拍得反转方向,十分精准地扎进了她的右腕。 任她血流如注,楚青霭也没有任何怜香惜玉的心思。扔了剑上前,左手反绞住她受伤的胳膊,压得她微微弓腰,右肘蓄力,狠戾在她后背连击三次。 电光火石之间,那男子甚至没来得及出声求情,希幽便口吐鲜血,彻底瘫倒在了沙尘里,可她眼中的杀意却已烧成了燎原的烈火,铺天盖地,喧嚣疯狂! “别去!”眼见那男子想要扶她,暮云闲忙高声制止,“她在气头上,会连你一起杀了的!” 第37章 果然,即便受此重伤,希幽握着匕首的手也依旧未见半分松弛,毒蛇般阴冷出招。 只要是暮云闲的示警,楚青霭已养成了先照做再思考的习惯。故而,话音刚起,他便已抓着那男子后退一大步,及时躲过一记致命攻势。 匕首只来得及在那男子胸前浅浅划开一道伤口,没造成什么致命的伤害。 那男子却根本不顾自己的伤,眼里只有倒在血泊里的希幽,急得一个劲想要挣脱。 此人方才曾真心实意想要救他们的命,楚青霭于是大力按着他,耐下性子解释道,“她没事,我没使全力。” “别杀她”,那男子的双眼瞬间便红了,连连求饶道,“这位勇士,求你了,不要杀她!她本性不坏的,她只是想为公主招揽人马,不是存心为难挑衅你们的!” “没事啊,你别着急”,暮云闲盲上前,指着楚青霭扔在地上的剑道,“我们没想杀她的,否则,她早就没命了。我这个侍卫脾气一向不是很好,如此酷暑,无端被她纠缠了这么久,只是想揍她一顿泄愤而已。” 侍卫?楚青霭动作一顿。 得,又是一主一仆的恶俗戏码。不过看来这次要角色对掉,由自己做仆人、而由人家翻身做主人了。 楚青霭无语地配合,“是,有少爷吩咐,我没下杀手,阁下放心。” 几句话间,希幽已摇摇晃晃站了起来,虽浑身布满血迹,却还是再次举起匕首,不依不饶道,“比拼还没有结束,我要是没有死,你就要实现诺言。” “啧”,楚青霭烦不胜烦,竟出其不意地朝她扔出一把白色的粉末,揉着耳朵道,“吵死了。” 希幽登时宛如被定住了一般,既动弹不得,也再说不出一句话来。 楚青霭行至她对面,伸出食指指着她,严肃道,“我不管你到底想干什么,但我警告你,别再打我们的主意。念在你能力有限,伤不得我们,因此,虽有过错,却罪不至死。你身上这些伤,现便算我以牙还牙,但你若还不识好歹,妄图取我二人性命,那就别怪我痛下杀手。我取你小命,不比踩死一只蚂蚁难,好自为之吧。” 言罢,又想起了什么,上前几步,拿过她腰间的水囊扔给暮云闲,笑道,“这是你欠我们的,我先拿走了。” 希幽死死盯着坏了她事的那男子,神色恨恨。 “二位请留步”,那男子视若无睹,拦住两人,为难道,“还请为她解毒。我……替她道歉。” 暮云闲虽拿了水囊,却并不喝,只将它打开递回给楚青霭,显是要他先喝的意思了。 沙漠里的水当真珍贵,多推脱一秒,二人便要多渴上一秒,楚青霭便不做无谓谦让,自己仰头喝了两口,又将水壶扔回给暮云闲,冲那男子抱拳道,“这位兄台,感谢刚才的相救之恩。我撒的是曼陀罗花粉,除了麻醉外没有其他作用,最多半个时辰,药效散去,她就能行动自如了。” “可……她还在流血”,那男子不忍道,“这样被扔在这里,会死。你们,有解药吗……?” “有”,楚青霭拉下了脸,冷冷道,“但绝不会给她。她数次对我们痛下杀手,这是她该得的。” 那男子面色骤然黯淡,踌躇不决。 暮云闲抱着水囊慢条斯理啜饮,见他为难又伤心,终究不忍,提醒道,“扶她上马吧,老马识途,自然会送她回去。” 那男子如梦初醒,小心翼翼将希幽放上马背,抬手在马臀上抽下一鞭,长久凝望着马蹄下滚滚而起的尘土,无声叹气。 楚青霭递给那男子一瓶药粉,道,“你胸前的伤,用这个外敷,每日三次,五日便能彻底痊愈。” “多谢”,那男子接过药瓶,看了眼楚青霭依旧干燥的嘴唇,苦笑道,“你们也是逃难到这里的可怜人吧?希幽虽然行动上多有得罪,但她没有骗你们,再向前走,只有死路一条。” “呀”,暮云闲故作担忧,明知故问道,“这位大哥,我和我的侍卫长途跋涉,好不容易才到此地界,如今既不得前行,又得罪了公主的侍女,这可怎么办呀?” “少爷不必担心”,楚青霭心照不宣地陪着他演戏,沉声道,“属下哪怕搭上这条命,也一定会送您安全离开。” “不要!”暮云闲半真半假,欲泣不泣,倒真像个不谙世事的少爷,手足无措道,“没有你保护,我也一定会死的!你不要死……” 楚青霭嘴角不受控制地抽搐。 少年演得出神入化,自然而然地一把抓住那男子的手腕,可怜兮兮道,“这位大哥!谢谢您刚才救了我们,您一定是个很好的人!我、我们接下来该怎么办,要怎么才能活着离开这里?还望您再施援手,指点一二。” 楚青霭死命掐着手心不叫自己当场笑出声来。 暮云闲此人生得实在好看,干净的少年气加上人畜无害的纤薄体型,再配上那双水灵的眼睛,扮起可怜来,饶是铁石心肠都难抵挡。 便是明知他在做戏的楚青霭,瞧着瞧着,竟也生出一缕不忍。 果然,那男子略一沉吟,半推半就道,“你们当真不愿去疏勒公主麾下效力吗?若确定不愿去的话,我替你们想想办法。” “当然不愿!”暮云闲立刻道,我们又不认识那个公主,为什么要去为她效力?” 此言一出,那男子态度却莫名突然冷淡,抽出手去,疏离道,“原是如此,你们并不是西荒人吧?怪不得要拒绝希幽的邀请,看来是因为不了解这里的情况,我还以为是难得没有被……” “没有被什么?”见他说了一半不再继续,楚青霭好奇追问。 “没什么”,那人摇了摇头,却是不肯说了。 暮云闲想了想,又道,“这位大哥,虽然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但我们真的不愿去为什么公主效力,我不喜欢那些打打杀杀的东西,也不喜欢有人在我面前死掉。” 那男子再度打量他一番,似乎也并不尽信,但见两人都是一幅风尘仆仆的样子,还是道,“既然暂时不愿意去为公主效力,那就先跟我走吧,以后何去何从,你们自己再行定夺……” 第34章 见那男子终于同意, 暮云闲喜笑颜开,立刻示意楚青霭跟上。 不知是因为担心希幽,还是本就不善言谈, 那男子说过后便埋头赶路,并不与二人攀谈。 暮云闲深一脚浅一脚,柔弱蹒跚,将吃不得苦头的少爷做派扮到了极致,再加上刻意放缓步速,不多时,便与那男子拉开了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 “怎么突然又要跟他走?”楚青霭总算得以跟他讲话,奇怪道,“不自己行动了吗?” “这里十分不对劲”,暮云闲不似刚才自信,狐疑道, “依书上记载, 西荒有山神护佑,绿洲广阔, 物资富饶, 二十六部互通有无, 互不干扰, 十分和谐。但现在,这里满目疮痍, 绿洲所剩无几,似乎还战争频发, 这中间,一定有什么异动。” “还有,刚才我表明不知道疏勒公主后, 希幽的反应虽有意外,更多的是敌意。我猜是因为那公主的确颇有影响,西荒二十六部都有耳闻,咱们不知道,便暴露了自己并非西荒人氏的事实,从而起了她的戒备之心。由此可见,虽然战乱,但只是内部争端,对外来之人,他们还是十分排斥的。” 说起异常,楚青霭也察觉到许多奇怪的细节,顺着他的思路道,“那个希幽,我总觉得她有点问题。她体内没有灵气,并非修行之人,可血肉之躯,受那样重的伤,竟能越打越凶狠,似乎……越是见血,越是兴奋,这绝非常人所能。这种症状,我只在那种被毒素麻痹了大脑的病人身上见过,可她身上流出来的血,颜色却又十分正常,不见任何中毒的痕迹……” “是”,暮云闲颔首赞同,“极为勇猛,极为好战,极为弑杀。不似寻常人类。” “所以……”,楚青霭恍然大悟,指着那男子的背影道,“你是想通过这个人,探听下这里的基本情况?” “恭喜你想通了,看来还不算太笨”,暮云闲双眼弯弯,狡黠灵动,“咱们俩对这里的情况半点不了解,又得罪了什么公主的贴身侍女,若还坚持独行,定然少不了麻烦。但这个人就不一样了,看他衣着打扮,大概率是是无权无势、独来独往的,不如先与他套套近乎,打探清楚情况,再行动不迟。” “哦,原是如此……”楚青霭盯着他若有所思,开口却提了另一件毫不相关的事,“那……初见之夜,暮公子在我派山下的竹林里鬼鬼祟祟,又和我扯些有的没的,莫非,打的也是这副算盘?” “咳……咳咳咳!!!”暮云闲刚喝下一口水,闻言,差点将自己呛个半死,欲盖弥彰道,“怎么可能?!楚师兄慧眼如炬明察秋毫,我怎敢造次?!那晚真是路过……而且,你不是立刻就给我拿下了来着,也没给我机会套近乎啊!” “拉倒吧”,楚青霭瞥他一眼,对他那夜的动机并不深究,加大步伐道,“喝够了吗?喝够了就赶紧快走两步,别一会儿让人家发现你在这瞎打他的主意。” 第38章 暮云闲忙快步跟上。 三人于烈日沙丘中艰难行进,约莫半个时辰方才翻过山坡,脚下总算变成了坚实的土地,灌木茂盛,溪流缓缓,虽不若青篁山翠绿一片,却到底不似外围那般荒芜了。 放眼望去,地面上不见房屋,只有稀疏的帐篷坐落,彼此时间相距甚远,颜色与大小都十分不一,应是以动物毛皮缝制而成,各有各的特点,显是随着心意无序搭建的结果。 天气太热,阳光又毒辣,除他们三个外,视线内再无他人,那男子在一处空地前停下了了脚步,回头道,“这片地界暂时无人管辖,你们便在此安顿下吧,请自便。后续若是改了主意,也可随时自行离去”,而后,便要抬脚离去。 两人对视一眼,不知他为何如此笃定自己会走,眼见他又要离开,暮云闲忙挽留道,“这位大哥还请留步!我们俩人在这里没吃没喝的,也不知道该如何安顿啊!能在您家暂住几日吗?我们可以给您银子作为谢礼的!” “我家里小,容不下二位”,那人不为所动,话里有话道,“你们不会在这里待太久的。你旁边那人,有很好的功夫,以他的能力,很快就能立下赫赫战功,在西荒过上很好的日子。刚才只不过是希幽用的方法不对,但只要你们弄清楚了情况,很快,就会自己去找公主的。” “肯定不会”,见此人所有怀疑点都是因自己而起,楚青霭立刻表态,“这是我家少爷,我是他的侍卫,一直贴身保护他的安危。此行,我的任务是只是将他送出西荒,保证他安然无恙地活下去。我们好不容易才从战乱中逃生,绝没有什么再去打仗的想法。” 那人将信将疑。 可仔细回想,自见面以来,这位侍卫的确十分尽责,即便被希幽屡次刻意激怒,也不曾真正痛下杀手,似乎只有在旁边那少年受到伤害时,才会微现怒气,略施惩戒;而那位公子呢,也的确十分有恃无恐,即便再危难的情况,都不曾展露过半点惊慌,更未曾有过半点自卫的迹象,想来,是一直被那侍卫保护得极好。 一番权衡,那男子语气稍微缓和了一些,耐心道,“也没什么难的,你们去猎一些动物,扒了皮毛,在这扎个帐篷,便可以度日了。” “啊?扎帐篷?打猎?”暮云闲当真扮起了公子哥,面露难色道,“可我们都不会啊!实在不好意思,我知道这很唐突,但……我们能在您那里借住几天吗?就让我的侍卫想跟着您学学这些技能,只要学会,我们马上就搬走。” 楚青霭:……? 暮云闲不知死活地给了他一脚,一边使眼色示意他表态,一边向那猎户卖可怜,“这位大哥,您放心,我们不白吃白喝,您尽管提要求。我的侍卫很厉害的,人也聪明,我保证,最多三天,他就一定能够学会。到时我们立刻就走,绝不多打扰!” 可即便他放低了姿态,那男子仍不为所动。 眼见暮云闲又要踹自己,楚青霭忙向后撤了一步,咬着后槽牙,不情不愿道,“这位大哥,实在打扰,但我们二人一路逃来,当真艰难至极。我家公子自小身体便差,能撑到现在,已经是拼尽全力了。我虽习武,却只会打杀,的确不曾接触过这些事务,如今我二人沦落至此,只求能够苟活命,还望您体谅其中苦楚,传授我二人傍身之技,楚某感激不尽。” 暮云闲这厮已然如戏,几句话间便已红了鼻头,眸中泪光闪烁,却又不当真滴下,欲泣不泣,三分委屈,七分可怜,便是明知他在撒谎的楚青霭,只瞧一眼,竟也生出几分心疼。 “好吧……”那人纠结片刻,终于还是道,“不过,我家十分狭小,你家这位公子可别嫌弃。” “不会不会”,暮云闲连忙卖乖,“我感恩还来不及,怎会嫌弃!” “……”楚青霭抽了抽嘴角,一本正经道,“对,我家公子虽的确极难伺候,但还不至于到那般不知好歹的地步。” 暮云闲炸毛又生生忍住。 公子没有寻常公子的臭脾气,侍卫也没有寻常侍卫的死板,两人几乎是你一嘴我一嘴地互不相让,相比于主仆,倒更像是关系融洽的朋友,那男子被其间氛围感染,竟没忍住勾了勾嘴角,总算答应道,“那就走吧。不过,我家可不像公主那里一样丰盛,不仅没有瓜果美酒,就连吃的,都只有昨天猎回来的半只兔子。” “没关系”,暮云闲指楚青霭,贼兮兮道,“他剑法很厉害,只是不知道捕猎的要领。您只要跟他讲一讲怎么找猎物,他一定能猎回来许多兔子的。” 楚青霭忍无可忍,甩袖怒道,“少说两句吧你!” 那男子莞尔,领着二人向一只许多由许多兔毛与田鼠毛皮缝制成的帐篷走去。 进了帐篷,二人才知他所言非虚,条件当真是简陋至极——巴掌大的一块地方,家徒四壁四字便足以形容其全部陈列。除了用枯草堆起的、勉强可以称之为一张“床”的东西,再没其他任何大件的器物了。 那人似是一个人住得久了,一时并不习惯家中有客,只干巴巴道,“你们自便”,自己则将剩下的半只兔子挂在帐篷外,埋头整理起了一旁堆着的树枝干草。 暮云闲跟着他出门,环视一圈,在灌木丛中摘了片完整的树叶,手指灵活折了几折,将它叠成一个杯子的形状,将水囊里最后一些水倒入递给他,十分有眼力见道,“这位大哥,喝口水歇一歇吧,我叫暮云闲,他叫楚青霭,请问您怎么称呼啊?” 男子接过叶子,一仰而尽,犹疑片刻,还是道,“希峦”。 希峦?希幽?楚青霭眼珠一动。 “希君同携手,长往南山幽”,果然,暮云闲立刻便道,“希幽……是您的妹妹?” 一抹痛色从希峦眉间闪过,沉默片刻,承认道,“是……她是我亲妹妹。” 不斗嘴时,暮云闲便称得上是个极会聊天的,闻言,完全不追问兄妹俩为何会闹成这样,只示意楚青霭一起帮忙整理干草,由衷夸赞道,“您的妹妹,真是好生厉害。英姿飒爽,豪气十足,出手凌厉果敢,不愧是公主的侍卫。” 希峦点燃枯草,将兔子架在火上,失落道,“小幽以前不是这样的。还是个小孩子的时候,她看见我猎兔子都会哭。只是后来,周围人整天打打杀杀,弱肉强食,慢慢地,她也就变了性格……” 或许不是因为这个而变的呢?楚青霭下意识便将自己方才察觉到的异常与希幽的改变联系了起来,想要进一步追问,却被暮云闲不动声色地阻拦住了。 “祸端四起,改或不改的,只要能活下命来,就算万幸了”,暮云闲不说其他,只宽慰他道,“我从前也总是清风霁月,后来走的地方多了,也慢慢不再那么傻了。” 楚青霭听得好笑,没忍住调侃他道,“是,也学会坑蒙拐骗卖惨求饶了呗。” 暮云闲气得直翻他白眼。 希峦不再说话,只专心致志盯着火光,许久,方才抬起头来,将烤熟的兔子递给暮云闲,苦笑道,“你说的是,还能留下一条命,已经算我们兄妹俩幸运了。家中简陋,你们先吃点东西果腹,一会儿我去弄些草来铺个床,你们先凑合几日,待猎够了皮毛,我就帮你们扎个帐篷。” “谢谢希峦大哥!”暮云闲接过,眼珠转了几圈,和声道,“我还想再多嘴一句——希幽虽然不是楚青霭的对手,对付您,却绰绰有余。可刚才,即使她那般生气,在彻底失去理智前,也只是与您言语争辩,一直不曾动手,直到见了血后,方才逐渐失控。” “我想,或许连她自己也难以控制那些太过凛冽的杀意,因此,才向您下了杀招,与其说是她想杀了您,倒不如说,是那寄生在她体内的杀意,将她当做了草菅人命的傀儡。” 希峦听罢却不见欣慰,只摇了摇头,悲然道,“不是寄生在她体内的杀意控制了她,而是她内心过于贪婪的欲望控制了她。她想要美食,想要美酒,想要掌握他人生死的权力,因此,才会不惜自己重伤,也要将你这样的人带回去——有你在,她的军队才能所向披靡,才能让她去征服更多的部落,获得更多的敬仰。这样的天降好事被我无端阻拦,她当然想要杀了我泄愤。” 至亲兄妹,却如此兵戎相见,只是说起,希峦神色便已十分寂寥,暮云闲忙道,“希峦大哥,不是的,她……” “不过这样也好”,希峦打断了他,强颜欢笑道,“如今西荒这么乱,她却吃喝不愁,身手也越来越厉害,完全不用担心会被别人欺负,我是该感恩的……” 第35章 屋外炎热, 见兔子烤熟,希峦便灭掉火堆,招呼两人进了帐篷, 示意他们席地而坐,语出惊人道,“你们不是西荒人,对吗?” “呃……”鉴于希幽曾展现出强烈的敌意,暮云闲并不敢承认,尚在思索还如何糊弄过去,希峦已摆了摆手道,“别紧张,不是也无妨。我对外面的人,没有小幽那样的敌意。” 第39章 “我知道你们一直在说谎”,见他仍在踌躇, 希峦不再绕弯子, 干脆道,“西荒战乱已持续近百年, 百姓们流离失所, 食不果腹, 扎帐篷和打猎, 几乎是生存下去必备的技能。你们不会的话,是绝不可能长到这么大年纪的。” 暮云闲心虚地吐了吐舌头。 希峦又道, “而至于不知道疏勒公主,就更加反常了。这些年, 西荒只剩下一个月亮泊,公主它旁边安营扎寨,广收兵马, 在别处连一口水都难找时,她那里却酒肉瓜果应有尽有,因此,不管有没有武艺傍身的人,都会想方设法地去请求她的帮助。说她在西荒家喻户晓,都不为过。你们不愿去投奔本就奇怪,再加上对她一无所知,便绝不可能是西荒人了。 暮云闲没法否认,只尴尬地缩了缩脖子。 楚青霭虽还是坐着的,胳膊上的肌肉却已经绷了起来,眼睛一动不动盯着希峦,唯恐他因此向己方出手。 “你们……当真是西荒外来的吗!”打见面起便一直郁郁寡欢的希峦,一双眸子骤然亮了起来,满怀希冀道,“如果是的话,外面是什么样子?是不是走出了沙漠,就是更为广袤的大地?别担心,也别骗我,若不是希幽,我……早就想离开这片地方了。” 没有质问,也没有敌意,楚青霭重新放松下来。 “离开?”暮云闲颇为意外,好奇道,“西荒崇敬山神,以圣泉为生,依圣山而居,世世代代从未有人离开绿洲,你怎么会……?” “山神?”希峦嗤笑。 “这些年来,外面的风沙越来越大,土地越来越干涸,神山却一点水都没有流下来过,迟早,这仅有的绿洲也会被侵吞。现在打得你死我活,最终,还是逃不过黄沙掩埋的下场,这样一处连生存都快成问题的地方,不走,还留着干什么?” “打得……你死我活?”暮云闲惊讶道,“怎会如此?有山神镇守,普天之下,这里应该是最祥睦、最和悦之地啊?” 希峦讥讽之意更甚,垂眸道,“呵,山神镇守?可怜西荒二十六部,代代供奉那雪山神明不知多少年,如今战乱四起、彼此相残,可所谓山神,却从没显过一次灵,也没出手相助过一次。或许,凡人的生死于他们而言,根本就是无足轻重的吧……” 楚青霭本能想要反驳,想要告诉他,孟章剑派是如何受神君护佑,又如何在神君的教导下济世医人,甚至,神君在身陨前,又曾如何殚精竭虑留下仙草,护佑他们源远流长。 可黄沙之下,那些已流干了血的身体,和已然看不出原貌的枯骨,却也是铁一般的事实。他又如何能因着自己得到神明的庇护,就去否认眼前这些人正在遭受的磨难呢? 最终也只能沉默。 “你们真是外面来的吗?”希峦燃起了熊熊希望,却又很快熄灭,颓然道,“不对,如果外面真是那样好的地方,你们又何必要来这里……难道真的都是无尽的沙漠吗?难道这辈子,我们就只能被困在这样的地方吗……?” 暮云闲目光扫过,只见希峦家中一贫如洗的空旷,半只兔子已是屋内唯一能够果腹的食物。而此时此刻,这仅剩下的半只兔子,也被毫无保留地递到了自己手里,希峦连一块骨头,都没有留下。 虽是萍水相逢,可眼前这人,不仅救了他们,还收留了他们,实在,是一个不该被辜负的好人。 手中的兔肉尚还温热,暮云闲垂眸,认真将那兔子分作三份,分别递给两人,还未说话,楚青霭已摆手道,“你吃吧,我不饿。” 帐篷不比寻常的房屋,没有窗户供亮光透入,虽是白天,屋内也十分晦暗,再加上楚青霭半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面上的表情,可就这么模模糊糊的一眼,暮云闲的睫毛却突然不受控制地颤了一颤。 速度虽快,却不容忽略。 像蝴蝶飞过眼睛。 少年于是将兔肉强硬塞进他手里,撇嘴道,“得了吧,你是活人,又不是鬼,这么久不吃东西,怎么可能不饿?” 见他仍不接,暮云闲遂笑了笑,欠揍道,“不用因为害怕猎不到东西就紧张得不敢吃东西,别对自己那么没信心嘛。我相信你可以的,再说了,吃饱了才有力气去打猎啊。” “……暮云闲”,楚青霭一把夺过兔肉,咬着后槽牙道,“少说两句话能憋死你吗?” 暮云闲笑得更大声,“没事啦,即使你什么都猎不回来,我也绝不会嘲笑你的。” 希峦摇了摇头,无奈道,“暮公子,凭他的剑法,别说猎兔子,便是狼群也不在话下。” 氛围不似刚才那般沉重,暮云闲这才转回了正题,向希峦道,“希峦大哥,我们的确并非西荒人氏,而是从十分遥远的地方而来。你猜测的没错,走出沙漠,外面是无垠的广阔大地,远比这里好上许多。西荒,不是这世上唯一能够生存的土地。” 希峦短暂地愣了愣,似乎是因从未见过,便不太能够想象出暮云闲所谓的“广阔”到底是怎样的风景,而后,眼珠急剧地抖动起来,希望与忐忑交融,死死握住暮云闲的手臂,颤声道,“那……你们为什么会来这种地方?是因为外面出了变故,你们走投无路来逃难?还是因为、因为什么别的原因?” “外面什么事都没有”,暮云闲拍了拍他青筋暴起的手臂,忍着痛温声道,“我来这里,是想找一个人。只是,我此前也从未踏足过西荒,对这里知之甚少,仅有的了解,都来自家里一本年代久远的古籍。可如今,战乱四起,这里已和书中记载的判若两样,我们二人无奈之下,这才想扮作西荒人氏,探查清楚这里的情况,再做打算。” 希峦根本就没有听见他后面的话,对外面的渴望溢满眼眶,宛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拼命握着暮云闲的手腕,几乎堪称乞求,“暮公子,你能告诉我离开这里的方法吗?我、我要带小幽,离开这个终日只有杀戮的地方……” 楚青霭拍了拍希峦的肩膀,不动声色地将少年过于纤细的手腕从他手中解救出来,沉声道,“沙漠纵横数千里,仅凭你和希幽,是没有办法活着走出去的,不要胡乱尝试。” 希峦眸中一暗。 暮云闲终究不忍,略一沉吟,安慰他道,“这样吧希峦大哥,你且先耐心等待几日。我向你保证,待我们去完神山,办好了自己要办的事情,就带着你和希幽离开。” “神山?”希峦震惊道,“你们要找的人,在神山里?是那座终年积雪、有山神栖身的神山吗?” “是啊”,暮云闲奇怪道,“整个西荒,还有第二座神山吗?” 希峦着急道,“你们不能去那里!绝对不可以!” “啊?为什么?”暮云闲迷茫道,“不是凡有所求,皆可去往神山祈祷吗?” 希峦苦笑道,“神山早已经不是原来那座神山了,你说的,已经是很多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现在去的话,你会尸骨无存的!” 见暮云闲双眉紧蹙,眸中狐疑盛起,希峦忙解释道,“我没有骗你,也绝不是为自己能够早点离开而捏造事实。神山里面十分危险,除公主外,没有人能够活着出来!而且,现在山脚下还有她派去的重兵把守,不允许任何人靠近。你们想要进山,真的是十分危险的决定!” “怎么会?”暮云闲道,“神山不由山神统管,反倒变成了私人的领地?” 希峦点头应是。 “希峦大哥”,暮云闲神情严肃起来,认真道,“我进入神山,只想向山神求见一个人,绝不会浪费太长时间。最多三日,便回来接你和希幽离开,绝不食言。还望你告知我们实情。” “这就是实情”,希峦坐直了身子,迎着他审视的目光,举起三根手指道,“我发誓,我说的每一句都是真话。我已经等了许多年,别说多等三天,就是再多等三个月,也能等。若非说私心,那也是是怕你这样横冲直撞地闯山,一个不甚丢了性命,我和小幽,便再没有离开这里的可能。” “……”暮云闲短暂沉默了片刻,道,“对不起,是我口不择言了。 “没事”,希峦道,“这不怪你。我说的绝没有假话,你们要是想去神山的话,还是趁早死了这条心吧,这些年,在神山脚下殒命的人,已经不计其数了。” 暮云闲紧紧皱起眉头,低头凝思,屋内陷入窒息的沉默。 为何西荒,会与他记忆中的样子相差如此之多? 良久,暮云闲再度抬起头来,认真道,“希峦大哥,西荒这些年,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公主,又究竟是什么来头?其中细节,还麻烦你一一告诉我们,我想试图拼凑一些事情的真相,再做决策……” 第36章 屋内安静, 正好给了希峦认真梳理思路的环境,两人静静听他讲了许久,方才弄清楚这其中过往—— 原来, 西荒最早不过一片茫茫大漠,后来,因有山神显灵,圣泉终日不断流向山下,才有了草、有了树、有了飞鸟走兽,共同形成了这处绵延数百里的绿洲。有了绿洲,氏族便在此繁衍,逐渐人丁兴旺,成了西荒曾经盛极一时的二十六部。 第40章 可大约五六十年前,神山流下的圣泉越来越少,草木干涸, 动物亦死了许多。为了自己的亲族活下去, 各部便开始抢夺圣泉、抢夺食物,逐渐不再像以前那般友好, 冲突频起。再后来, 圣水愈发稀少, 各部的冲突便越来越激烈, 终有一日,彻底翻脸。二十六部, 无一幸免,全部卷入了这场残酷的战争中。 战争四起, 物资匮乏,没有武艺傍身的人,根本无法争夺到水源附近的领地, 只会被活活渴死饿死;善于战斗的人,或许会短暂占有一处水源,过几天有吃有喝的日子,可很快,却也会被更加勇猛的人杀死,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如此乱世,落败的人只能被迫外迁,远离圣水周围方才能得几日平安,可没有了圣水,生存显然更成问题。于是,那些孱弱的人便生出了逃离西荒的想法,但西荒实在太大,他们甚至还没能正式迈入外面那广袤的沙漠,就已经支撑不住,倒在了绿洲与沙漠相交的地界,很快,被漫天黄沙彻底掩埋。 当真是人间炼狱。 暮云闲听得眉心紧蹙,面色阴郁,久久说不出话来。 楚青霭下意识摩挲着剑柄,好奇道,“如此说来,西荒众人,都是终日在生死线上苦苦挣扎的亡命之徒了?” 希峦沉默点头。 “那就奇怪了”,楚青霭咋舌,“照理说,连生存都成问题之时,人们根本不会再崇拜权力,更不会因什么身份血脉便轻易臣服权威,一切行动,都只凭想要活下去的动物本能——撕咬、杀戮、嗜血、争夺,才是常态。而至于合作、结盟、听命、屈从,压根就不可能。这公主得有多厉害?竟然能将这样的一群人收于麾下,还能让他们心服口服地任自己差遣?” 希峦冷笑道,“那些人听她差遣,可不是因为她的权力和身份,而是因为,她那里有取之不尽的美食美酒。” 美食美酒?怪不得希幽自见面起便一直以此相诱。 暮云闲好奇道,“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代价是什么?” “她自己标榜的,是免费赠予”,希峦厌恶道,“只不过,那些替她杀伐征战的,却总是能得到更多的好处。于是,自然而然地,那些人去为她烧杀抢掠的动力也就愈发强劲。” 原是如此,就像咬人后被喂了骨头的野狗,得到的骨头越多,就会越发自觉地再去更凶狠地咬人。 楚青霭仍然不解,疑惑道,“西荒如今这样,她一个女子,是从哪里搞来那么多美食美酒的?再说了,那些人既然如此骁勇善战,又为何要向她摇尾乞怜?直接夺下她手里的东西,岂不更为高效?” 也正是暮云闲想不通的问题。 希峦解释道,“这个心思早有人动过,且不止一次,可全都以失败告终。据说,是公主以魂魄为契,以鲜血为阵,将整个神山变成了只有她自己可以出入的禁地,其他人但凡强行踏入,便会立刻血溅当场。。” “嘶……”情况太过棘手,暮云闲摸了摸下巴,打量着楚青霭,不怀好意道,“看来……还是得从公主下手啊。” 楚青霭只看他的表情便知他要假意投奔那公主,想也不想一口回绝,“不去!我刚刚跟希幽打成那样,眨眼间又灰溜溜回去,岂不是扇自己的脸?!” “不不不,那倒也不必这么着急”,暮云闲一本正经道,“要回去,理由只能是难以生存,因此,最好等个两天,这戏才演得比较真实。眨眼间就回去,太假了。” “……”楚青霭被噎住了,愤愤道,“我说的重点是眨眼间这个词吗?!” “要么还是换个办法吧”,见两人没一点紧张的样子,希峦忙提醒道,“公主手下少说也有千人,且都是无尽厮杀里活下来的亡命之徒,他一个人去,处境实在太过危险。” “不是他一个人”,暮云闲却摇了摇头,笑眯眯道,“那样复杂的地方,自然是要我们两个人一起去的。” 希峦震惊不已道,“公主那里全是骁勇善战的武士,就连女子也都是小幽那样好战的性格,你这副身板,去那样的地方干什么?” 暮云闲只笑,理所当然道,“我们是一起来的,当然要一起去。退一万步说,是我要来找东西的,他最多不过是陪我,没有让他只身冒险的道理。” 楚青霭冷哼一声,直击要害道,“得了吧你,不让我只身冒险,却要让我上赶着去丢人,要不是第一天认识你,我差点就被这番话感动了。” “哈哈”,暮云闲放肆大笑,“没关系,别有那么重的负担嘛!希幽看起来真的很欣赏你,你回去了,她高兴还来不及,肯定不会嘲笑你的。” 自看到离开的希望,希峦一直是又紧张又担忧的状态,见暮云闲仍旧一副没上心的样子,只得转向楚青霭道,“你确定要带暮公子一起去吗?” “确定”,楚青霭道,“若西荒当真如此危险,我还是将他带在身边才更加安心。” 柴火一声爆裂,暮云闲耳垂突然莫名烧得发烫。 所幸,屋内昏暗,无人察觉他神色瞬间的异常。 眼见二人心意已决,希峦只好起身,一边收拾弓箭一边道,“看来打猎和扎帐篷,我都不用再教了。你们先好好休息吧,我去打些水,再找些食物回来。” “我和你一起去吧”,楚青霭提剑起身,“应该还是能帮上点小忙的。” “不用”,希峦摆手拒绝,“你虽武艺高强,但公主那里人多势众,还有诡异的邪术,要面临的困难还多着呢,还是养精蓄锐最重要。我能为你们做的不多,就让我尽一点心意吧,谢谢你们在被小幽那样对待后,还愿意送我们一起离开。” “您客气了”,楚青霭不再坚持,柔声道,“您救了我们,真心换真心,这是我们应做的。” “多谢……”希峦双臂交叠于胸前,郑重其事地向他们躬身行下一礼,道,“家中简陋,那席稻草便是床铺,请自便”,而后,转身离开。 楚青霭重新坐下,转了转脖子,见暮云闲不为所动,奇怪道,“干什么?躺着睡会儿啊?怎么的,良心发现要让给我?” 暮云闲摇头,理所应当道,“那当然不可能,地上我睡不习惯,硌得骨头疼。” “……”楚青霭没好气道,“那还不赶紧滚去睡觉?” “喂……”暮云闲终于肯动了,却是往他这边挪了挪,贱兮兮地凑到他脸旁边,好奇道,“你都不问我来找谁吗?” 又来。 楚青霭随口道,“我问了你能回答吗?” 暮云闲大言不惭,“不能。” “赶紧滚一边去”,楚青霭揉了揉太阳穴,烦不胜烦道,“你要是实在精力旺盛无处发泄,就出去抓两只兔子做点贡献。” 暮云闲得逞大笑。 楚青霭实在是想不明白,为何面对别人时总彬彬有礼、善解人意的人,面对自己时却总是如此欠揍,三言两语便惹得他着急上火又无可奈何,真不知是犯了什么冲。 暮云闲还在欠嗖嗖地笑,楚青霭眼不见心不烦,干脆闭目养神。 那厮安静了片刻,窸窸窣窣的声音响起,楚青霭只当他终于睡了,刚准备小憩片刻,就听他的声音响起,不复方才轻佻,沉重道,“看来,古籍的记载没有出错,出了错的,是西荒。据我猜测,西荒人人皆像希幽那般好战,恐怕,诱因就在那神山里。” “既然神山受那公主控制,反倒好办了”,见他心思沉重,楚青霭安慰道,“就按你说的,三日后,我们佯作逃不出沙漠,颓然回返,求入那公主麾下,到时,便可见机行事了。” “好……”暮云闲嘴上答应,却还是不甚放心,又叮嘱道,“那疏勒公主应该很不好对付,你即便有修为在身,还是要多加小心。待接近她后,你仍需扮作我的侍卫,我便还扮那离了你难以自理的落魄少爷,这样,才能顺理成章地继续待在一起。总之,你得答应我,无论如何,你我二人绝不能够分开行事。” 楚青霭睁开眼睛看他,并不说话。 “喂,听到没有啊?不会睡着了吧?”没听到回答,暮云闲偏过头看他,正对上一双正盯着自己、饶有兴致的眼睛。 不知为何,分明是出于一片好心,暮云闲却突然有些莫名其妙的尴尬和心虚。 连心跳都似乎快了许多。 楚青霭将他下意识的躲闪尽收眼底,却并不戳破,只勾了勾唇,煞有其事道,“别担心,虽然你不擅武艺,想要留在公主身边只能靠我,但万幸,在下很讲义气,绝不会因为得了赏识就抛弃旧友、独享受美酒佳肴。只是,到时候,暮公子可要记得多说几句好听的,才能哄我开心。” 第37章 楚青霭完全低估了暮云闲脸皮的厚度。 听他如此要求, 此人于是完全没什么尊严地点了点头,张口就来,“楚师兄文韬武略天下无双义薄云天乐善好施高风亮节冰清玉洁德高望重……” 冰清玉洁?德高望重? 第41章 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闭嘴吧你!”听他越说越离谱, 楚青霭忙制止,“这儿的水宝贵得很,少说两句,赶紧睡觉去!” 暮云闲这才得意作罢。 人迹罕至的地方本就安静,再加上此程着实劳累,暮云闲呼吸一沉重,楚青霭的疲乏感也立刻袭来,不多时亦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身体逐渐起了寒气,楚青霭从混沌梦境中挣扎出来,突觉土地似乎在隐隐震颤。 须臾, 震颤愈发强烈, 楚青霭确定那并非错觉,立刻提剑起身, 刚想出帐篷, 便听一句极轻的嗓音道, “别出去!” 暮云闲回身看, 原来希峦已经返回,暮云闲仍睡得四仰八叉, 于是也压低了嗓子问道,“这什么动静?” “马蹄声”, 希峦起身,将厚实的牛皮门帘拉开一道缝隙,表情沉重, “他们在庆祝胜利。” 刺骨的冷意顺着缝隙溜进来更多,楚青霭这才发现,原来天已彻底黑了,白天还热得要命的地方,没了太阳后居然会如此寒冷,还真是奇怪。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犹如气势磅礴的鼓点,极具压迫性地击打着大地。如此动静,只靠听便知其定然是支非常浩大的队伍。 “胜利?”楚青霭道,“这么多人,是场大仗啊。” 希峦睡意全无,将牛皮门帘左右两侧的绳子牢牢绑住,叫门帘不能被从外面撩起。黑着脸道,“不仅是场大仗,还是场屠杀。晚上寒冷,你暂时忍耐片刻,等他们走了,我再燃火。” 外面愈发嘈杂,马蹄声、呼哨声、叫骂声、笑声都越来越清晰,连暮云闲都被吵醒了,有气无力地坐起身子,揉着眼睛气冲冲道,“大晚上的不睡觉搞什么?叫魂吗?” 或许是睡眼太过惺忪,或许是嗓音太过慵懒,这声略带起床气的抱怨,一时之间,竟显得他有些……可爱。 楚青霭知道,不该用这样一个词形容男子,可看着他,脑海中却唯有这一个词跳出。 心中似有羽毛拂过。 纵使心知肚明,这个看着一副少年模样的人其实在腐烂的残肢断臂前都不会皱一下眉头,可此时此刻,楚青霭还是不愿让他听到半点与屠戮有关的字眼,于是只摆摆手道,“没事,那公主的部下凯旋,例行巡游庆祝。不用理会,继续睡你的觉吧。” 睡了一半被吵醒,暮云闲大脑尚还不够灵活,听楚青霭这样说,便也没多想,直挺挺又躺回去,抱着胳膊嘟囔道,“怎么这么冷?早知道该让千丝帮我织个茧……” “蜘蛛结什么茧”,楚青霭忍俊不禁,脱下外衣扔给他道,“我看你是还没被它咬够。” 暮云闲如获至宝,抓起衣服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不服气道,“那不能够,它还指望我给它寻个老婆呢……” 楚青霭无奈发笑。 意料之外,杂乱的马蹄声并未就此远去,而是一路逼近,直至到了屋前,方才戛然而止。 楚青霭笑意凝住,手握紧了剑柄。 无人破门,只有一道女声传来,隔着门帘喊道,“希峦,我们又一次打了场胜仗,你还是和以前一样,连出来看一眼都不愿意吗?” 是希幽。 看来,原本就是冲着希峦来的。 希峦并不回答,只摇了摇头示意他们别发出声响。楚青霭叹了口气,默默将剑放回脚边。 “果然,你还是要像个懦夫一样地躲在里面”,希幽明显多了怒气,大声道,“但今天,我杀了回游全族,这个世界上,终于再没有他们这样罪恶的血脉留存了!即使这样,你也不愿意出来,和我一起告慰爹娘的在天之灵吗?!” “小幽……”希峦痛苦地抱住了头,终于肯开口说话,“杀害父母的凶手,早就死了,死在你我的剑下,死得痛苦而挣扎。剩下的这些人,他们什么都没有做过……” “他们没有错?”希幽情绪更加激动,诘问道,“那我们的父母呢?他们又犯了什么错?为什么明明什么都没有做过,却要无端惨死,被黄沙埋在这荒芜又苍茫的大漠中,永世见不得天日?!” 希峦似乎是不愿意回答,又似乎是因为回答了许多遍,早已不想回答,满面疲倦,许久,方才问道,“好吧小幽,既然你终于杀光了回游全族,是不是可以兑现你的诺言,和我离开这个满是杀戮的地方,平平安安地过爹娘希望我们过的日子?” “离开?”希幽却道,“为什么要离开?又能离开到哪里去?” 希峦的情绪也激动起来,隔空向外吼道,“你答应我的!只要为父母报仇,你就跟着我离开!” “离开?哈哈哈哈哈哈,我跟着你离开?”希幽放声大笑,“希峦,你睁开眼睛看看西荒吧,它早不是爹娘口中所说的西荒了!他们就是因为一意孤行地不愿拿起剑厮杀,天真地以为离开这里就能过上他们想要的生活,这才在半途中丢掉了性命!你不吸取教训,反而还要步他们的后尘吗?我和你离开西荒?你别逗我笑了,你懦夫一样地躲在这个屋子里,甚至都不敢出来见我,还谈什么带我离开?!” 希峦神色痛苦,掩面道,“小幽,我陪着你杀了伤害爹娘的凶手,你却说,还要杀了他们的父母才行。我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你杀了他们的孩子、亲人、朋友,乃至族人。小幽,你告诉我,你后面杀的那些人,到底是为爹娘报仇,还是不过想要为那个公主效力?!小幽,你是活生生的人,为什么要甘愿去做她的走狗?!” “希峦!”希幽嗓音陡然冷下去,警告他道,“不许说公主坏话,不要以为我真的不敢杀你!” “小幽,别再杀人了”,希峦无限愧疚,无尽自责,不依不饶劝她道,“是我的错,你向他们的孩子动手时,我就该阻止你的,否则,也不会叫你的恨意只能通过杀人消解……跟我走吧,我有办法,我保证,一定安安全全地带你离开。” “我不走”,希峦斩钉截铁道,“你要走的话,就自己走吧。反正,你现在即使留在这里,也不过是整天守着你这顶破帐篷,不肯陪着我。我有没有你这个哥哥,都是一样的。” “小幽……” 希幽似是已没有任何耐心了,蛮横打断了希峦的话,“我只问你,你到底要不要出来,亲眼看我砍下回游最后一批族人的脑袋,好告慰爹娘的在天之灵?!” “你……!”希峦咬牙道,“不去。” 门外鄙夷的笑声和戏谑声一直不断,听希峦拒绝,顿时更甚。希幽似是气急了,从马上纵身跳下,拔刀道,“希峦!我真是替你觉得丢人!” 而后,在屋内三人都未来得及反应的瞬间,将门帘生生劈作了碎片! 暮云闲受了惊,鱼一般弹坐起来,四人大眼瞪小眼。 希幽愣了一愣,待看清楚青霭的脸后,瞬间暴跳如雷,指着希峦怒道,“你坏了我的好事也就罢了,竟然还要将他藏在你这里?!要不是我今晚误打误撞赶上,是不是永远也等不来他了?!” 希峦摇头解释,“我并不是刻意藏他们……” 希幽却不听他解释了。并且,极致的愤怒逐渐被极致的兴奋取代,转过身去,冲着望着身后乌泱泱的士兵高声道,“将士们,今夜好事成双!快去向公主汇报,白天我遇到的那个人,自己又送上门来了!排兵布阵,我们这次一定要将他拿下!” “还没完了”,楚青霭可没希峦那样愿意惯着她的好脾气,站起身子,一脚将放在身旁的剑踢起,面无表情道,“就凭你手下这点人?梦里拿去吧。” 希幽欣赏极了他的剑法,见他提剑,不怕反喜,挥手道,“各位将士,不限人数,一起上!无论用什么手段都可以,只要留他一条命在,战功就属于你们!” 数百将士跃跃欲试,楚青霭却只面无表情地拔剑迎战。 直到目光落在门外,动作方才一僵。 即便他生平目睹过不少惨状,却都不及眼前场景来得惨烈。 数百人的队伍,人人浴血,红黑色液体将他们的头发粘作一绺一绺脏兮兮的发辫。黝黑的皮肤上,暗色的血迹和黑褐的泥沙混合在一起,叫人完全无法看清那脏污之下,到底是完好的身体,还是骇人的伤痕。 那些人手中所持武器千人千样,刀枪剑戟、斧钺钩叉都可见,大小材质亦尽不相同,唯一相似的,是上面滴滴答答流着未干的血迹,清辉照映下,愈发寒光森然。 叫人头皮不住发麻的,是他们手中提着的、尚鲜血滴答的新鲜头颅,但最为骇人的,则马后绑着、还有呼吸的、更加惨不忍睹的俘虏。 ——两条腿的人,哪里跑得过四条腿的马?再加上双手被缚,更无法全力奔跑,被拖行至此,体力尚好一些的,双腿已然血肉模糊,体力不好的,半具身子都已被磨出了森然白骨。极度疼痛下,却又偏偏还因极端的疼而保留着神智,发出阵阵惨叫和哭嚎。 白骨露野,赤地千里,不过如此。 第42章 楚青霭终于再直观不过地感受到,希峦方才所说的屠戮,到底是怎样原始、兽性、血腥而又残忍的画面。 楚青霭本就没想过手下留情,见此场面,杀意更甚。可剑甚至还没来得及举起,身后便传来暮云闲一声紧急叫停,“等一下!” “……”楚青霭转过身去,皱眉道,“搞什么你?” “才几个人,就要认输?”希幽颇为失望,“就这点本事吗?” 暮云闲甚至仍赖在那堆稻草床上,没个正形地半坐着,只将他的衣服裹得更紧了些,摇头认真道,“不是,你理解错了。我想说的是——要打出去打。能有个睡觉的地方不容易,回头这帐篷要被你们掀翻了,我们还得风餐露宿,这里晚上挺冷,我不太愿意。” “……”楚青霭无语凝噎,却又觉得他说的实在很有道理,于是竟当真回过头向希幽道,“那你们退后点,就在外面打吧。” 实在有些太不将他们放在眼里! 希幽恨恨道,“给我上!” 苍林剑厚重的剑鞘被高高抛起,未落至地面,便被楚青霭飞起一脚踹出,强劲的力道立即将冲在最前的三人砸飞了出去,随后,半途中生生止住去势,诡异地飞旋回去,准确落回主人手中。 楚青霭左手抓过剑鞘,顺势将它当做棍子般抡了一圈,将四人拍了出去,随后,右脚连踢,将妄图接近他的二人踢飞,这才不慌不忙地走出帐篷,淡淡道,“大晚上的擅闯民宅,让你们滚出去还不听,怎么就这么不懂礼貌呢?” 希幽既恼怒,又激动,摩拳擦掌道,“大家看到了吗?只要能把这个人收入麾下,我们的队伍,一定会战无不胜!” “拿下他!拿下他!”欢呼声立刻响起,重复道,“战无不胜!战无不胜!” 楚青霭烦不胜烦地咬了咬后槽牙,带着腮帮子隐隐跳动,面色更显阴沉。 又一批人激动涌上,重剑横扫,剑气凛冽,根本无需触碰,半尺内所有武器便全部被拦腰震断。 可那些人仍不见害怕。即便赤手空拳也要继续战斗,被苍林剑重伤亦不知疼痛,甚至被楚青霭踹飞后,也会契而不舍地挣扎着再爬回来,直至浑身血液流干,生机尽失,方才能够真正停下。 希幽身法本在那些人之上,楚青霭又因着暮云闲的承诺,对她格外开恩。因此,虽偶有受伤,却都不甚严重,不多时,便成了这群人中与楚青霭交手最频繁的那一个了。 希峦看着外面的情况,面色越来越差,良久,走向暮云闲,狠心道,“暮公子,我想求你一件事。” 打斗激烈,刀剑铮鸣声不绝于耳,暮云闲却连床都没有离开,直至希峦开口,方才肯站起身来,摇头道,“希峦大哥,不是我不愿意帮你,而是令妹状态有异,即便现在强行将她绑走,也治不了她嗜杀的内心,更会害得你们二人之间的罅隙愈发严重,不是长久之道。” “可我真的不能再让她继续这样杀人了……”希峦绝望地捂住脸,声音哽咽,“这样的小幽,若是被爹娘知道了,我该怎么去见他们啊。我没有脸去见他们啊……” “唉……”暮云闲终究不忍,垂眸思索片刻,道,“这样吧,希峦大哥,反正我们本来就得混入那公主麾下,不如今晚就趁这个机会顺水推舟,随希幽一起离开。这样,既能够时时看护好她,又能够查清楚让她变成这幅模样的原因,待她恢复正常,我们就立刻带你们离开这个鬼地方。” 希峦大喜过望,本能便要跪地,“谢谢你们!谢谢……!” “不用谢”,暮云闲忙扶他起身,扭头看向屋外荒诞诡谲的场景,目光沉郁,低沉道,“好好的西荒竟变成如今这样,我的确是得好好查一查的……” 第38章 幽深暗夜中, 尸山血海里,苍林剑幽光闪动,所向披靡。 纵使对方人多势众, 在浩荡剑气下亦不过乌合之众,根本无法伤得楚青霭分毫。 楚青霭亦毫无修道之人常见的仁慈,出手即是致命的杀招,凛冽凶悍,杀意直比那些浸淫在战场中的战士还要更加骇人。 却在暮云闲踏出帐篷的一瞬间全部敛起。 少年右脚刚踏出帐篷,楚青霭立刻脚尖点地,腾空而起,易如反掌地越出重重包围,提剑挡于他身前,低沉道,“你出来干什么?快点进去!” 暮云闲一言不发, 目光扫视比鬼还恐怖的人群, 最终定在地面长长的血迹上,沉默良久, 轻声道, “有什么能叫他们不那么疼的药吗?” “……有”, 楚青霭眼睛一暗, 掏出只乌黑的瓶子,调动灵力将它震碎, 墨色的药粉立刻随风四散开去。 须臾,痛苦的惨叫便由近及远停了下来, 甚至,连呼吸都再听不到了。 暮云闲有一刹那的迷茫,继而飞快反应过来, 震惊地望向他。 楚青霭不予否认,点头道,“伤势太过严重,不可能得救了。与其被这样折磨,不如痛快上路。” “可你……”暮云闲几乎喊出声,“这么多人的命,为什么要搞得算在你头上!这样的杀业,不该你来背负的!” “无妨”,楚青霭毫不在意,从容道,“此举是在救他们,不是在杀他们,我问心无愧。即便是神灵审判,我也信他们定然能明辨是非,不会因此而降罪于我——该被审判的,是那些挑起争端、还要虐杀他们的人。” 暮云闲眸色暗了暗,摇头道,“神灵可不管这些。我只是……生怕你自己心里过意不去,既然没有的话,那就最好不过了……” “没事,不必纠结”,楚青霭坦然道,“我救过许多人,知道怎样的伤势要竭力抢救,也知道怎样的伤势让病人尽快脱离折磨才是上策,你无需为我担心。” 四周的人本还在疑惑那些俘虏为何瞬间全没了呼吸,听两人对话方才明白其中原委,面色登时全黑了下去,齐刷刷举剑向他们而来。 希幽气得几乎吐血,怒道,“你们究竟明不明白,在西荒中,能得到我的赏识、能为公主效力是天大的福气?!再这样乱做事,我就撕烂你们的嘴,砍掉你们的手,让你们和那些俘虏一个下场!” “就凭你?”楚青霭瞥她一眼,冷笑道,“凭你这几柄破剑,还是那蹩脚的拳脚功夫?别说砍掉我的手了,便是我的一根头发,你和你手下这些废物,都不配碰到。” 这番话说得实在不客气,几乎算是指着鼻子骂了,如此挑衅,那些战士的怒火被引燃至极致,不管不顾地蜂拥而上,一副要将他们撕碎的凶狠架势。 形形色色的武器中,楚青霭眼疾手快搂过暮云闲的腰,带着他旁撤几步,轻松躲过数支飞来的暗器,最后一点耐心亦被消磨殆尽。 于是干脆连剑也不用了,掏出只晶莹剔透的药丸塞入暮云闲口中,故技重施掏出十几只药瓶,以灵力全部震碎,将一大堆白色的药粉随手扬起,离他们十步以内的人便立刻和希幽那日一样,再动弹不得、也说不了半个字了。 世界终于重新安静。 楚青霭收剑入鞘,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人,冷冷道,“你们能听到我在说什么,并非因为多么耳清目明,而是因为我根本没将你们放在眼里,所以根本不避开你们。那些人的确是我毒死的,可那又如何?你们即便听到了,又能将我如何呢?” 希幽早有防备,并未中招,怨毒地死盯着他,杀心又起。 楚青霭视若无睹,淡淡道,“滚吧,别再别给自己找不痛快。” 希幽自然不会滚,又指挥远处的士兵上前,再度将他们二人围了起来。 楚青霭握剑,烦不胜烦道,“他们再这样不知好歹,我要召唤潜渊出来了。” 暮云闲却道,“不必使出全力,这是个绝佳的机会。稍后我去做诱饵,佯装不慎被他们擒获,你假装受制于人,为救我答应随他们回去。” “不行,想都别想”,楚青霭随手将围上来的几人横扫而飞,斩钉截铁道,“这群东西比鬼还像鬼,没有半点人性,你不许靠近他们。” “我可以……”暮云闲争辩。 刚开口,一颗血淋淋的脑袋便被当作暗器投掷过来。 “……”暮云闲嘴角一抽。 楚青霭一脚将它踹走,不容置疑道,“换个办法。” 这哀鸿遍野的场面,暮云闲又哪里能再想出第二个好办法? 正苦恼间,那些癫狂的士兵却突然停下,齐刷刷向后转去,扑通跪倒了一大片。 没了打斗声,周围安静下来,二人这才听到有一阵叮叮铃铃的声音从远处而来,飘渺又空灵。 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远处,一匹通体雪白的马疾驰而来,鬃毛飞扬,随着距离拉近,清脆的银铃声也愈发清晰。 马上的女子长发及腰,编作了十分精致的辫子,身后,淡紫色的纱质斗篷随风摇曳,与朦胧月色共舞,梦幻如画。 不多时,那女子到了帐前,并不下马,只漠不关心地扫了二人一眼,立刻转向希峦,细细打量一番,蹙眉道,“怎么回事,希幽?” 第43章 纵使没有介绍,二人也知道,这一定就是疏勒公主了。 “公主!”希幽双手交叠于胸前,草草行了个礼,指着楚青霭激动道,“我找到了一个战无不胜的人!从今往后,整个西荒,您将所向披靡!再不会有让您忧心的人,也不会有让您烦恼的事了!” 楚青霭不动声色将暮云闲整个人全挡在自己身后。 不料,那公主却并不像他们以为的那般激动,甚至可以说是完全不为所动,语气淡淡道,“可是我瞧着,这位战无不胜的勇士,似乎并不是很愿意呢。” “那是因为他们被他带坏了!”希幽爬起来,指着希峦气道,“他将他们藏起来了!” “是吗?”疏勒公主扫了一眼楚青霭,见他凝神戒备,满面拒绝,竟道,“既然他们现在在你兄长家做客,不愿跟你走,你就不要强人所难,更不要再打扰希峦,早些带大家回去吧。” 楚青霭和暮云闲对视一眼,不知是那有关公主的传闻出了问题,还是她手段太过高明,在向他们演一个欲擒故纵的把戏。 “公主,我记得您的命令,绝对没有为难希峦”,希幽立刻澄清,“我打了胜仗,只想叫他来陪我一起用仇人的头颅祭拜父母,可他竟然都不愿意出来看这些该死的人一眼!我一气之下砍坏了门帘,这才发现,那个人竟然被他半路截获,藏在了家里,这才在这儿打了起来!” “她的命令?”希峦敏锐抓到了重点,不解道,“小幽,她给你下过这种命令?” “不然呢?”希幽不悦道,“不然你以为,以你的功夫,凭什么能在这片离河流很近的地方生存,却从来没有人来争抢?又凭什么,你救下的人也能在这里随意安营扎寨,不会有任何人前来打扰?” 希峦怔然,喃喃道,“是公主她……不允许?可……为什么啊?” “不为什么,你无需多想”,公主瞥了眼他空荡荡的屋子,淡淡道,“我说过,凡是西荒子民,无论身手如何,只要沦落至此,我都会予以救助。你天性使然,不愿与我的将士们同住,我便让你在这里安静生活,绝不被别人打扰。” “哼”,希峦似是反应过来了,讥讽道,“只可惜,我终究是瞎忙活——被我救下的人,不出半月,也总会被公主那里富饶的美食佳肴所吸引,最终,都会走上一条同样的道路。” “那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并非我的要求”,公主道,“我做的已足够多,你不了解的话,就闭上嘴巴,不要随意指责。” 虽是简单的一句话,气场却十分强大,既淡漠,又犀利,和身后终年积雪覆盖的山一般寒气逼人。 “公主……!”眼见公主毫无留恋地便要离开,希幽焦急道,“这个人……” 公主顿了一顿,目光扫过希峦空荡荡的屋内,又道,“拿一张毛皮过来,既然是你砍坏的,就要赔给人家,不要欠别人的东西。” 希幽敢怒不敢言,乖乖拿了毛皮送上。 “疏勒公主,请留步”,眼见她当真要走,暮云闲总算开口,颇为好奇道,“听您话里的意思,这些惨烈的战争,和您没有半点关系,都是那些人自己的选择而已?” “和我没有关系,是绝不可能的”,那公主却坦然道,“但,也只是有关罢了。若要论主责,错还在他们自己。” “哦?”暮云闲第一次听到这样的逻辑,追问道,“若不是你把控了神山,掐住了这些人生存的命脉,他们是不用如此依赖你的,不依赖你,也就无需造下这么多杀孽去讨好你。如此这般,身为始作俑者的你,为何没有过错?” “我从未要求过他们这样做”,疏勒居高临下望着他们,坦然道,“老弱病残,男女老少,凡饱受战争之苦者,皆可入我营中,长得安乐。你身边那位身手了得的战士可以,没有任何功夫傍身的你,也同样可以。自始至终,从没有需要替我杀人,才能讨好我的说法。” “可事实……”暮云闲道。 “那只是你看到的事实”,疏勒打断了他,眸中骤然闪过一丝恨意,轻声道,“更何况,我想要杀的人,你们谁都杀不了……” 第39章 楚青霭耳聪目明, 敏锐追问,“你想要杀谁?” “没什么”,疏勒摇头噤声, 转移话题道,“希峦这里已经够捉襟见肘了,你们若当真为他好,便不该留在这里,惹得希幽日日来犯。” “希幽觊觎我们,反倒成了我们的错?”暮云闲不客气道,“与其提醒我们,不如管好你自己的人。” 公主本已要走,闻言,转过头来打量他一番,蓦然笑道, “你们若自诩持重, 不会为美食美酒所迷惑,更不会因欲望被我驱使, 又为何不敢随希幽离开, 去我营中试上一试?” 楚青霭已嗤笑一声, 道, “不好意思,尊贵的公主殿下, 楚某从未自诩持重,既有阴暗, 亦有欲望。不愿随你走,纯粹是因为,你手下这些人都太过废物, 我看着心烦而已。” 那公主意外看他一眼,还欲再开口,暮云闲却抢先道,“我可以跟你走!” “干什么?搞什么鬼?”楚青霭低声道。 “逢场作戏”,暮云闲悄声回答。而后,做出了一副十足十的纨绔公子模样,满眼向往道,“你自己说的,即使是我这样的人,也可以吃喝不愁?” “当然”,疏勒点头道。 暮云闲转了转眼睛,又道,“我还有要求。” 疏勒道,“尽管提。” 暮云闲指着楚青霭,认真道,“我将丑话说在前头。第一,我对你那些所谓的争端和仇恨毫无兴趣,你但凡逼迫我们为你而战,我们便会立即离开。第二,这个人是我的侍卫,即便去了你那里,也绝不能听你调遣,必须寸步不离地保护我的安危,你身边疯狗太多,我不想无端被咬。” “没问题”,疏勒想也不想便答应下来,转向希幽道,“去牵两匹马来,带他们离开,不要再来打扰希峦。” 既是暮云闲的主意,楚青霭当然照他心意办事,刚从希幽手中接过缰绳,还没来得及上马,却又被拉住了衣襟。 回过头去,只碰上少年一双灵动的眼睛,当真如同个娇生惯养的少爷,矜贵道,“扶我一把,我对她们的马不熟,不能自己单乘一骑。” “不会骑马?” “哈哈哈哈哈,在这西荒,还有连马都不会骑的废物?!” “我看这不是公子,活脱脱就是菟丝花吧!” 四周顿时传来了一阵此起彼伏的嘲笑声。 楚青霭搞不清楚他又要干什么,却还是从善如流揽过他的腰,带着他翻身上马,眼刀飞过,顿时让那几个人噤住了声。 暮云闲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轻举妄动,和颜悦色向那公主道,“我没吃饱饭,跑不了太快,颠簸太厉害的话,胃会难受。” 疏勒公主扬鞭纵马,无所谓道,“是快是慢随你们便,我这里来去自由,绝不强迫。” 随后一骑绝尘,扬长而去。 公主离开,其他人亦跟着她浩浩荡荡离去,暮云闲越过楚青霭宽阔的肩膀,回头冲希峦招手道别,高声道,“希峦大哥,多谢你的款待,我都记在心里,别想念我们,我们会按照约定回来看你的。” “按照约定”四字被咬得极重,希峦知他所指,万般思绪无以言表,只默默点了点头,一直注视着他们离开的方向,许久,方才喃喃道,“小幽,这次,希望我能够顺利带你离开。” 楚青霭并未纵马疾驰,控制速度慢悠悠跟在队伍最后侧,既不掉队,却也绝不亲近。 许是远阔,大漠的天都与外面不同,夜幕是幽深的靛蓝,圆月高悬天边,繁星从未有过的清晰,宛如漫天发着光的细碎宝石,组成一条璀璨的星河,壮丽又浩瀚。 耳边除了马蹄的哒哒声外,还有隐约的虫鸣,交织起伏,煞是好听。 这样美妙的夜色,楚青霭眼中,却只看得见暮云闲披在身后乌黑的头发,耳边,也只余他轻轻浅浅的呼吸。 那人无需控马,仗着坐在他身前的好视野,探头探脑地欣赏沿途风景,许因都是男子,并未觉得两人此时过度贴近的姿势有什么异常,甚至干脆将他的胸膛当做了靠背,没骨头一般舒舒服服倚着,给自己省去了许多不必要的颠簸。 实在是……太近了。 体温不受控制地高了许多,呼吸灼得鼻腔一阵干热,楚青霭直觉自己应当说些什么,可大脑罕见地一团乱麻,根本不知道说些什么才算合适,嘴巴张了又闭,闭了又张,纠结数次,终究还是沉默。 “喂!”倒是暮云闲的声音率先响起,与之而来的,还有腹部猛地一阵疼痛,见他终于回过神来,方才撤回袭击他的手肘,不满道,“愣什么神呢?叫你好几声了!” “嗯”,楚青霭心不在焉应道。 暮云闲回过头看他,见他躲开了自己的目光,奇怪道,“生气了?” 第44章 “没”,楚青霭下意识否认。 目光躲闪,口是心非,暮云闲当然不信,压低了嗓子道,“你凑过来点,我有话要讲。” ……可真是要了命了。 “干什么啊?”见他迟迟没有动作,暮云闲提肘又是一击,生气道,“为了有个跟你说话的机会,我连不会骑马的脸都丢了,你能不能好好听我解释啊?!我真不是任性瞎改计划的,是因为这公主实在比我预想的还要更加古怪,再加上希峦大哥苦苦请求,这才临时决定顺着她的要求一起回去,争取速战速决,尽早带走希幽的。” “机会……?”楚青霭一愣,强迫乱成一锅粥的大脑重新开始思考,这才终于理解到,暮云闲有此动作,纯粹不过是要再在目睽睽之下,创造机会与他沟通下一步计划。 第一反应便是失落,可这份失落又的确来得莫名其妙,楚青霭思绪纷乱,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不见他搭话,暮云闲咋舌道,“喂,不至于吧?希幽这不是没有嘲笑你嘛!” “……”这都哪儿跟哪儿。 生怕误会越来越大,楚青霭忙强行回过神来,顺着他的话道,“我真没生气,只是在想稍后该怎么办。” “好吧”,暮云闲放下心来,整理思路道,“那公主实在奇怪,我本以为希幽如此殷勤地为她搜罗勇士,定是因为她十分需要那些人去满足她的野心。可今晚一见,她对你却没展露出多么浓烈的兴趣,但若说全无兴趣,偏偏又明里暗里地故意刺激你,显是希望你能够跟她离开。” “的确”,楚青霭赞同道,“而且,她对希峦似乎十分特别,既不拉拢,亦不逼迫,甚至……好像还很不满意希幽去找他的茬。” 暮云闲眸中闪过一道八卦的光,惊奇道,“他俩看起来也不像有什么特殊关系的样子啊……” “不可能吧?”楚青霭皱眉,“至少希峦看起来没什么异常。” 暮云闲想不明白,晃了晃脑袋,道,“算了,瞎猜也猜不到真相,等去了她那再探查吧。我想说的也不是这个来着,我是想叮嘱你,到了后也请务必维持你这个臭脾气,好叫咱们两人顺利被那些士兵孤立。” 公主给的,的确是匹好马,也正因是匹好马,对这样慢吞吞的骑行颇为不满,已生出了些许烦躁,楚青霭分出些神去勒紧缰绳,漫不经心道,“这个你不用叮嘱。那些人,愚蠢、粗鲁、贪婪,我本来就很烦他们。” “也对”,暮云闲深以为然,补充道,“还有,无论如何,不要和那个公主起冲突,如果神山真是靠她一己之力就被封印,那绝不是你我能够对抗的。在弄清楚她全部实力之前,务必小心行事。” 楚青霭并不痛快答应,只道,“我保证不主动招惹她,但她要是非得惹我,我可……” “不行”,暮云闲难得严肃,“除非我点头,否则你决不能和她动手。” “我也没那么不堪一击吧?”楚青霭起了胜负欲,争辩道,“以我的修为,再加上潜渊,难道还能败给她不成?再说了,实在打不过,还有溜之大吉呗。” “也不行……”暮云闲却摇头,坚定道,“抱歉啊楚青霭,神山里有一个人,我必须去见。所以,无论如何,都一定不能惹到那公主,请你务必忍耐一下……实在不好意思。” 因两人离得太近,因此,即便楚青霭只是极轻地哼了一声,暮云闲亦敏锐察觉到了他的不满,于是,又继续道,“好吧,那不如这样,把我送到公主那儿后,你就先行离开吧,不必与那些人同流合污……” 不知为何,楚青霭似乎更加不悦了。 眼见楚青霭许久都不接他的话,暮云闲只得转过身去,果然看到一双正没好气翻身白眼的眼睛,讪笑道,“那什么,你若实在不愿意的话,我自己去公主那儿,也行……” 楚青霭黑着脸打断了他,生硬道,“说完了吗?” “啊?”暮云闲摸不清楚他心中所想,实话实说道,“嗯……说完了。” “说完了就闭嘴吧”,楚青霭双臂环过他,两手都抓起了缰绳,与一个亲昵的拥抱别无二致,因为生气,嗓音比往日低沉许多,“我既然陪你走这一趟,那就一定会奉陪到底,无论发生什么,都绝没有半途离去的可能。你想干什么、想让我怎么做,只管告诉我,我照办就是……” 第40章 贴得太近, 暮云闲甚至能感受到楚青霭说话时胸腔的震颤,以及他丝丝缕缕喷薄在颈后的灼热气息。 马蹄哒哒,心跳却不知为何骤然乱了节奏。 暮云闲从惊讶到迷惑, 从迷惑到无措,再从无措转为完全不敢对视的慌乱。 ——他从不知,楚青霭的双眸,竟会有这般如水的时刻。 笑意、温柔、纵容,还有一些他看不懂的、忽明忽灭的情绪缱绻交织,既坦然,又隐晦。 他不知那是什么,却莫名觉得它们十分危险。 ——纵使那些情绪的主人,方才对他说了那般友善的承诺。 “你……”暮云闲只觉得自己嗓子发紧,艰难道,“你能陪我到这里, 已不算失诺。若当真心中不快, 自可随时离去……” 楚青霭并不接话,却反问道, “暮云闲, 我们如今, 能勉强算作朋友吗?” “嗯?”暮云闲后背一僵。 这是什么问题? 算吗……? 想来, 不会有人对朋友利用至此。 可……一点不算吗? 也是勉强算得的吧? 毕竟……出生入死、把酒言欢,便是至交好友, 亦难比其中羁绊。 暮云闲盯着左右交替前进的马蹄,沉默良久, 最终,还是点了点头,极轻声道, “若是有‘勉强'这个前提,那还是勉强能够算得。” “暮公子真是好生严谨”,楚青霭莞尔,“不过,‘勉强'算得,也是算得。既如此,我即便不快,为了你,却也完全可以忍得。” …… 暮云闲隐隐约约觉得哪里不太对,却又说不出到底哪里不对,再仔细想去,便又越想越觉得他说得有道理了。 毕竟,江湖中人,为朋友两肋插刀者都不在少数,这又算得了什么! 寻到理由,暮云闲终于又重新放松,不再僵硬地挺着后背,而是任它若有若无地贴向楚青霭胸膛。 楚青霭低头看他,喉结跳动。 马儿慢行,如此姿态,倒真像……少年亲昵又信任地倚靠他怀里。 极不自然的干咳声响起,将他沉沉的目光从暮云闲身上移开,抬眼扫去,方才发现希幽已带了五六人将他们合围,只不过,再不是方才那副敌视的眼光,一个个虽竭力装作目不斜视的样子,但眼珠子仍不受控制地向他们这边瞟,嘴角抽搐,表情极其诡异。 希幽神色更是一言难尽,毫不掩饰地将他们从头到脚扫过好几轮,方才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撇嘴道,“怪不得你……!怪不得他……!怪不得你们……!原来……!” “什么?”暮云闲奇道,“你怎么一到关键地方就卡?” ——和那个破系统一样,让人摸不清头脑。 希幽不回答他,只像见了鬼一般,在马屁股落下狠狠一巴掌,逃也似的火速离开。 ……? 暮云闲认真检查了一番自己的衣服,摸摸头发又摸摸脸,没感受到任何异状,又回过头去看楚青霭,却只见他正目视前方、专心致志地控马,脸上身上全无异常,唯唇角擒了抹淡淡的笑意。 打赢了仗,心情大好,笑一笑当然是人之常情。 暮云闲干脆对这些奇怪的目光不再理会,专心致志赏起了大漠月色。 楚青霭不动声色将他圈得更紧,终于肯放这匹马肆意奔跑。 鞭落风起,飒沓疾驰,很快,便将希幽一行远远甩在了身后。 约莫半个时辰,终于到公主营地。 营地满是密密麻麻的帐篷,与希峦的帐篷截然不同,不仅大了许多,也更为精致,色彩明艳,用料讲究,就连捆绑的绳子上都挂着各色的小旗帜装饰,整齐坐落着,十分井然。 最惹眼的,是最中间那顶被一众小帐篷众星拱月围着的帐篷——足有其他帐篷的数十倍还要更大,通体棕褐,厚实宽阔,不像帐篷,倒像是一座磅礴的宫殿,张扬彰显着主人的无上尊贵。 暮云闲被楚青霭扶下马,不等公主开口,便大言不惭道,“我们住哪儿?吃的喝的都在哪拿?对了,有葡萄杏干冰酿吗?我有点反胃,得来碗冰爽的东西压一压。” 顺利带回了楚青霭,希幽心情大好,闻言,与疏勒公主眼神交流一番,见她颔首同意,领着他们向那顶最大的帐篷而去,得意道,“当然都有,进来吧。” 那顶帐篷,仅仅门帘便有三人之高,应是用好几层牛皮缝制而成,极为厚重,风吹纹丝不动,得左右各两名壮汉齐心搬动,方才将它拉开。 与希峦家的昏暗完全不同,帐篷内烛火通明,隔五步有烛灯悬于头顶,十步有烛灯置于地上,将屋内映照得宛如白昼,金碧辉煌。 第45章 目之所及,有数二十张长桌布列,美食琳琅满目,好不诱人。 五颜六色的瓜果、大块炙烤的肉类、醇香扑鼻的美酒,应有尽有。 公主并不进帐篷,低声与希幽密言几句便匆匆离开,随她一举一动,铃铛声也一步一响。 仔细看去,原是她腰间所挂的一串禁步,通体纯白,像玉,却又没有玉石那般通透,造型也十分别致,由一颗颗指甲盖大小的尖利弯钩串起组成,像是某种野兽的獠牙,野性又精巧。 众人鱼贯而入,说说笑笑地各自结伴坐下,一手抓肉,一手举酒,推杯换盏,热闹非凡。 “你们自己找地方坐吧”,希幽送走了公主,眼神便只胶着在楚青霭身上,唯恐天下不乱道,“劝你们小心行事,公主殿下的帐篷虽然温暖,却不是谁都能进来的。没有通过勇士们考验的人,随时有可能被赶出去。” 有她如此教唆,身边那些人果然又跃跃欲试起来。 暮云闲注意力完全不在他们身上,充耳不闻,眼光逡巡一圈,目标明确地去端那碗念了许久的冰酿。 一人眼疾手快地将碗从他手下抢走,挑衅笑道,“你这样的人,可不配喝。” 楚青霭立刻拔剑,却被暮云闲按住了手腕,少年并不生气,只顺势将手伸进他胸前的衣襟,摸了个药瓶随手一扬,耸肩道,“这里空气不流通,最适合毒杀。” 楚青霭接过空瓶看了一眼,饶有兴致地帮腔,“哦,是瓶清泻散,润肠。” 离他们最近的那圈士兵首当其冲,话音刚落,便已捂着肚子齐刷刷冲了出去。 四周立刻虎视眈眈围上了更多的人。 暮云闲视若无睹,抬高了嗓门向楚青霭道,“喂,有禁欲的药吗?让人永远四大皆空、不能人道的那种?” 楚青霭扬了扬眉,坏笑道,“回少爷,当然有。” 这可比上一味药要命得多,不等两人再有动作,四周人已如避洪水猛兽般哗啦啦散去。 暮云闲得意地哈哈大笑,开开心心地捞了一大勺冰酿吞下,享受地晃了晃脑袋,将碗递给他,殷切道,“快尝尝,只消一口,就不虚此行了。” 如此自然。就像…… 楚青霭压下心中乱七八糟的想法,强作镇定接过了碗。 水晶碗内是深紫色的葡萄冰碴,点缀着黄澄澄的杏干,还有几颗剥了皮晶莹剔透的葡萄果珠,触手冰凉,的确叫人看着便食指大动。 一口下去,酸酸甜甜,直沁肺腑,体内干燥顿时缓解了大半,惬意非常,真不愧是少年叫嚷了一路的佳品。 两人所在的长桌虽大,却再没有人敢靠近,暮云闲饿死鬼一般横扫了半张桌的食物,楚青霭看着他如此吃相,竟也起了些食欲,干脆同他一起大快朵颐。 既是旗开得胜后的宴会,自然免不得吹嘘互捧,暮云闲本想听听是否会有关于神山的只言片语,无奈这些人一晚上说的话没半点营养,不是杀人便是喝酒,直听得他索然无味、白眼狂翻。 直至后半夜,暮云闲困得上下眼皮不住打架,一片喧嚣的帐篷中,主题又便做了手舞足蹈的划酒拳。 “算了,这群蠢货太没用了”,暮云闲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无奈起身,“算了,与其等他们说点有用的,不如早点睡觉养足精神。看来,还是得从那公主下手。” “好”,楚青霭早等得不耐烦了,闻言立刻起身,“实在不行,我去替她打几架,换你进山的资格。至于希幽变成这样的原因……即使一时半会查不明白,也可先绑走了再说。” 暮云闲抬头去看,只见他神色一片认真,显是当真愿意去做这个交易,原本紧蹙的眉头悄然舒展,一本正经地反对道,“那可不行。” “有什么不行?”楚青霭力争,“我不会暴露你的目的,只会自请去为她守护神山。不,或许根本不用我请求,神山这么重要的地方,她肯定会派最强的力量前去守卫。只要我能混入守卫军中,带你进入神山,就不会太难。至于希幽,只要离开这里,情况总不会变得更糟。” 暮云闲认真道,“那也不行。” 楚青霭急道,“为何?” 少年倏地笑了,眉眼弯弯道,“我怕你表现得太好,致使那公主将你视作珍宝,不仅不会让你远离她去守一座破山,反而会不择手段将你留在身边做个亲卫。届时,我山进不得、自保不得也就罢了,万一再被那公主使些阴招,变成胁迫你听话的筹码,那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楚青霭不说话,一动不动地定定看他。 “嗯?”暮云闲疑惑道,“我说的不对吗?” “对”,楚青霭亦笑了,却是轻挑右眉、不怀好意的调笑,而后,微微弯腰,唇逼近他耳边,低沉道,“楚某就是想多嘴问一句,谁是夫人,谁是兵啊……?” 第41章 ……啊? 啊!!! “我、我……”暮云闲终于反应过来, 一改方才从容的样子,手忙脚乱道,“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是……是办法总会有的, 你你你,你不用去和她做交易,不必……不必……呃,委屈求全,对,委曲求全!” 楚青霭饶有兴致地看他笨拙解释,直至几乎语塞,这才敛起笑意,正色道,“我没什么委曲求全的,与其没头苍蝇般瞎碰, 倒不如主动出击效率更高一些。左右, 你现在也没其他办法了不是?” 暮云闲不为所动,依旧坚持, “办法总会有的。” 楚青霭拗不过他, 只得答应。 夜已过半, 帐篷中的人终于酒足饭饱, 有序离开。 二人随他们一同起身。 本以为终于可就寝,却不料, 那些士兵并未各自散去,而是十分有序地将方才那些俘虏的尸体搬起, 三五成群地向公主帐篷后方聚集而去。 两人对视一眼,默契跟上。 帐篷后是一片巨大的圆形石地,四周矗立着一圈已然风化的石柱, 中心有一块高出许多的赤红圆形石台。 俘虏们的尸体被围着圆台一圈圈摆放整齐,皆是头向内、脚向外的方向,只将中间那块石台空了出来。 摆好尸体,士兵们退下圆台,却也并未离开,而是又在外侧围成了一个更大的圈,抬头肃立,目不转睛地望着天空,一言不发。 原是个祭台! 方才还把酒言欢的人,一转眼却都如此安静,再伴着摆放整齐尸体的祭台,场面一时十分诡异了。 暮云闲仔细看了片刻,轻声道,“糟了,是结契咒术……” “咒术?”楚青霭意外道,“那不是传说中才有的法术吗?” “不是”,暮云闲道,“只是此法凶险,唯堕入魔道之物方才能被下咒,且结契后,召唤之物会与施咒之人地位平等、互为宿主。因此,一个不慎,咒主就会反被宿主吞噬,故而使用之人极少罢了。” 楚青霭奇道,“这公主究竟要做什么,竟会用上如此凶险之法?!” 一阵铃声传来,暮云闲忙竖起食指,轻声道,“嘘,且看她要做什么……” 楚青霭噤声观望。 月色之下,众人齐刷刷跪倒在地,双臂交叠于胸前,满面虔诚地仰望天空。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去,气流从外侧升起,逐渐向最中心卷去,在赤红色的石台上方,形成一股肉眼可见的强劲漩涡。 在没感受到任何灵气的前提下,疏勒公主的身影竟蓦然出现在空中,由虚化实,从高空缓缓降落。 原本宽大的外袍脱去,面纱也褪掉,总算露出完整的样子来。 倒真是名容貌姣好的公主,五官深邃,皮肤白皙,及腰的卷发披于身后,银色的流苏发饰垂坠其间,额心缀有一颗淡紫色的水滴状宝石,熠熠生辉。 荒凉大漠,公主的衣着却十分精致,上着紫色抹胸,下着绣满了繁复花纹的的紫色长裙,手腕、手肘和大臂上各带了只银镯,未着鞋履,只有脚踝缠了串造型别致的银链。 最吸引人目光的,是环绕周身的三条披帛,十分长,其上纹路复杂,纯白、淡紫、深紫三色交织,从大臂的镯子间穿过,随风飘扬,极致神秘,极致美丽。 公主眼睛半睁,俯视着脚下跪倒的士兵和摆放整齐的尸体,眼神中,似有掌权者睥睨众生的冷漠,却似乎也有……护佑者于心不忍的悲悯。 暮云闲奇怪于那双眼中本该完全对立的复杂情绪,还没仔细再看,公主已落在了赤红的祭台上。 很快,双足、裙摆和飘带都染上了触目惊心的血色。 原来,那石台并非天然赤色,而是被大量的鲜血浸染红的! 公主却视若无睹,双臂交叉在胸前,向神山所在的方向微微弯了弯腰。 楚青霭低声道,“她那个宿主,不会就在那神山里吧?” 暮云闲目不转睛,道,“不然呢?” 说话之间,疏勒公主已俯身沾了满手血迹,从容地在自己脸上和身上画出一道道弯曲而奇异的符号,楚青霭瞠目结舌道,“这、这是咒符吗?” 第46章 “好像是”,暮云闲道,“看周围那些人。” 楚青霭这才发现,那些士兵仍维持着跪着的姿势,不,不仅是姿势没变,甚至,连眼睛都不再眨动一下了,简直宛如一尊尊栩栩如生的雕塑,呆滞、木讷、无神。 公主将全身上下皆画上奇怪的符咒后便没了其他动作,安安静静站在原地,不知在等待些什么。 楚青霭心中闪过一抹十分异样的感觉,仔细去感受,却又搞不清楚它起于何处,忙闭眼凝神分析。 暮云闲本是目不转睛盯着那祭台,见他如此神态,不知为何,语气骤然紧张,忙握住他的手腕,焦急道,“楚青霭!你怎么了!” 只瞬间,少年指尖已冰凉。 “啊?我没事……”楚青霭被他吓了一跳,摇头道,“我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又说不上来,我仔细想想啊。” 暮云闲盯着他的眼睛,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有一瞬间莫名其妙的冲动?” 楚青霭心中一凛,道,“是,没错。我不会也……?” “不会”,暮云闲立刻否认,匆匆忙忙去拔他的剑。 剑刃出鞘,苍林剑一贯的幽绿已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极为诡异的红光。 “潜渊?!”楚青霭立即反应过来,惊声道,“对,不是我,是潜渊!他想靠近那公主,因为这念想太过强烈,甚至、甚至有一瞬间……差一点反向影响了我!” “没事,没事,不要慌”,暮云闲忙道,“潜渊是蛟龙,天生嗜杀,这里如此尸体太多,又有杀人无数的将士,再加上那公主的咒术,这才引得它失控。你既然能立刻将它控制住了,就说明你的意志力远在它之上,别自乱阵脚。” “好……”那一瞬间的失控,楚青霭总觉得公主也隐隐有些古怪,忙向暮云闲道,”刚被潜渊控制的片刻,我感觉到这个公主身边盈满了杀气,但她自己却没有沾染分毫,你、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吗?“ 杀气,看不见摸不着,也就是潜渊这种生物,天生能够靠本能感觉。更何况,既然盈满周身,却又如何能不染尘埃?楚青霭本做好了他不能理解的准备,可暮云闲却道,“能。” 见他意外,暮云闲指向公主,“你看她腰间。” 是那串禁步。 原本光滑洁白的禁步,此时竟也如同苍林剑一般发出了淡淡红光! 暮云闲顾不得再看,急促道,“闭目,凝神!那公主的确无有杀意,那些将士身上的所以杀意,都被那串禁步吸走了!” 楚青霭方寸不乱,抬手快速点过百会风池两穴,眼珠骤然清明,安慰他道,“放心,不必如此紧张,我还不至于被一只剑灵扰乱了心神。” “叮铃铃……”禁步声再起,原是那公主已然离去。 随她离开石台,四周的士兵也宛如魂魄归位般恢复了神识,彼此搀扶着站起来,又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起了废话。 “跟上她!”暮云闲立刻拽着楚青霭想要跟上。 却不料,疏勒公主蓦地转过了身,似乎知道有人偷窥一般,直直向他们所在的方向看了一眼。 楚青霭眼疾手快地将他拉回帐篷后。 疏勒未见异状,方才转回身子,骑着马疾驰而去。 时间紧急,楚青霭顾不得其他,随手牵过离自己最近的一匹马,几乎是将暮云闲抱起扔了上去,双臂紧扣他腰侧,在马屁股上狠狠抽下一鞭,低声道,“坐稳了!” 马匹吃痛,嘶鸣一声急蹿出去,不知是因四周嘈杂,还是刚经历了一场神秘咒术的洗礼,那些士兵竟对此毫无反应,任由他们二人策马从面前狂奔而过。 公主长长的飘带和禁步叮叮当当的响声,都是再好不过的指引,但她那匹马太过矫健,远非寻常马匹所能追赶,随着铃声越来越微弱,暮云闲亦越来越焦灼。 察觉到他异常的情绪,楚青霭掏出颗乌黑的药丸塞进马嘴,将他环得更紧了些,低声道,“坐稳了”,而后,提剑扎入马臀! 那马顿时犹如疯了一般扬蹄狂奔。 一路紧张跟随,待铃声慢下时,二人才发现竟已到了雪山脚下的山谷。 进了山谷才发现,原来雪山顶虽有皑皑白雪覆盖,山脚下却并不多么寒冷,草木从生,流水潺潺。 楚青霭疾停勒绳,悄声道,“还好吗?她应该是要步行入山,我们稍作休息,再行跟随吧?” 暮云闲脸色实在算不上好看,却连一刻都不愿耽误,挣扎着爬下马,一门心思地要跟着铃声传来的方向埋头前进。 从发现那咒术开始,他似乎便……非常焦躁不安。 虽不知道他此行到底是何目的,可只瞧他这幅样子,便知道一定极为重要,楚青霭不敢耽误,亦步亦趋地紧紧跟在他身后,谨慎地观察着四周情况。 应是条少有人知晓的小径,杂草丛生,毫无人气,二人跟着铃声弯弯绕绕摸索前行,不多时,铃声骤断,公主的背影也终于再度出现在视线中。 似是感受到了什么不好的东西,那匹马踌躇着不愿向前,公主翻身下马,拍了拍它道,“回去吧,后面我可以自己走。” 那马轻车熟路地回返。 公主盯着马离开的背影,暮云闲则紧张地盯着她的背影。 送走了坐骑,疏勒从腰间摘下那串红光闪烁的禁步,将它高高抛向空中,那禁步竟也不掉落,就晃晃悠悠地飘着,为她指明方向。七拐八拐后,仿佛被前方什么东西吸引,直直向山谷内飞去! 正前方,原本平静的空气一阵颤动,公主跟着它快走两步,一刹那,便从两人视线中瞬间消失不见了! 第42章 “快走!” 见公主消失, 暮云闲拉着楚青霭一个箭步冲上前去,紧跟着越过了那道透明的屏障。 前方,却并没有公主的身影。 “有咒术”, 暮云闲眉头紧锁,后知后觉道,“我们被耍了!” 见他太过焦虑,楚青霭宽慰道,“公主进山,靠的是那串禁步而非她本人。要不我们就在此处等候吧。等她出来,抢了她那个禁步试试。“ “来不及了”,暮云闲咬牙道,“我们已经被困住了。不找到破解的办法,到死也不可能见到她的。” 不知为何,楚青霭却并不多么慌张, 想也不想便将心里话说了出来, “别着急,慢慢想想, 你总是能想到办法的。” 那般笃定, 那般信任。 暮云闲打方才便一直烦躁不已的心, 莫名重新安定下来 ——是了, 不过是个咒术,定然能想到解法的。 楚青霭唯恐打断他的思路, 不敢多言,默默拿出一直隐隐颤动的苍林剑仔细端详。 剑身上, 果然也泛起了极淡的红光。 暮云闲目光扫过,灵光一闪,激动道, “虽然拿不到禁步,不过,我们或许有它的替代品!” ——潜渊! 方才那诡异的仪式,目的无非是以战士们身上汹涌的杀气滋养禁步,而后再有被杀意充盈的禁步指明方向罢了。 既然只是需要一个承载杀意的器物,那串禁步,可远没有承载着潜渊杀意的苍林剑多! “我试试”,楚青霭立刻领悟,果断举剑,学着公主的动作,也将它向空中高高抛起。 沉重的剑宛如一片羽毛般轻盈飘在了空中! 楚青霭大喜过望,下一秒,苍林剑便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绳子牵引,晃晃荡荡地直深山内飘去。 二人立刻跟上。 越向山内行,剑身上的红光便越发强烈,待引着他们到了一处被红色血雾覆盖的地方,剑身突然剧烈抖动,直冲那雾里飞去! 楚青霭眼疾手快将它抓回,视线扫过那团血雾,愕然道,“这、这里和刚才帐篷后那处祭台,是不是一模一样?!那个公主……莫不是又在施咒?!” 暮云闲定睛细看,只见这里是块群山环绕的山谷洼地,地势陈列果真与帐篷旁那处小型的祭祀台别无二致,只是,远比那处要更加宽阔庞大。 暴涨的红光来自于祭台中心正在施咒的公主,红色的气流紧紧围绕着她,与军营后那道漩涡转向不同,并非由外向内聚集,而是由内向外发散。 应是……禁步中聚敛的那些杀意正在分散,供什么东西吸吮蚕食! 苍林剑再度剧烈地颤动起来。 “糟了!”看清楚情况,暮云闲面色大变,撒腿便往那束红光里跑,焦急道,“她在召唤宿主,快阻止她!不然咱们就麻烦了!” 公主隐藏在血雾中,怒道,“你们俩倒是聪明,迷幻阵都阻拦不住!可惜,聪明反被聪明误!” “你在这站着别动!”楚青霭不敢耽误,一把将暮云闲薅回来,言简意赅道,“保护好自己,其他交给我!” 楚青霭的剑法,一向是大开大合、不留余地的风格,因而,纵使红光刺眼到完全看不清里面的情况,对他而言也不算难事。 视线受阻,楚青霭将灵气全部集于剑身,自己不做半点防守,待其凝为一道数十丈长的磅礴剑气,果断向漩涡中心砍去! 第47章 “叮!”金属撞击声铮鸣而起,一只银色圆环穿破血雾,重重与苍林剑撞击在一起! 楚青霭立刻想要反击,不料,那银环却极其诡异地调转方向,飞快撤出了他的攻击范围。 原来,银环后还缚了一根浅紫色的披帛,可供使用之人根据需要随时收回。 银环不止一只,上一个还未完全收回,下一个已紧随其后,刺破血雾,凌厉地直冲楚青霭面门而去! 如此刁钻的攻势,楚青霭饶是久经战场,也不免后背发凉,幸好苍林剑剑身足够宽厚,匆忙应对下,勉强躲过了这波突然袭击。 可还没站稳身形,两只圆环又一左一右地急攻而来,逼得他不得不调整身形,一时辗转腾挪、摸爬滚打,好不狼狈。 若是寻常武器,无非便是横斩一剑的事儿。可这银环小巧又坚硬,再加上其后系着的柔韧披帛,让人根本无从着力。哪怕花再大的力气砍下,也像是拳头打在了棉花上,攻势瞬时便会被卸掉十之八九。 楚青霭从未见过这样的武器——银环坚实刚猛,飘带柔软灵活,两者结合,虚虚实实,一个便叫人难以捉摸,偏偏那公主还能够同时操纵六只,更叫人焦头烂额、疲于应对了。 “不用白费功夫了”,不止于此,那公主竟还能分出心神同他说话,轻松道,“仪式已经结束了,现在只是在等山神感应后现身而已,你即使杀了我,也来不及阻止了。想活命的话,就快点滚吧。” 山神? 莫非希峦没有说谎? 莫非造成此间杀业的,当真是那位曾经守护西荒的山神? 楚青霭只短暂分了一下神,立刻便被那银环击中了手腕,极度疼痛之下,差点将苍林剑扔在地上,当下不敢再想,打起精神来专心应对。 “这个就不用你替我们操心了!”知道他无力分神,暮云闲忙高声道,“他揍你只是因为你害得我们多绕了许多路,泄愤而已!谁管你这个仪式办得怎样!” 疏勒冷哼一声,又一击正中楚青霭脚踝,略微施力,操纵着披帛顺势紧紧缠住了他的脚腕,而后立刻使出全力,意图将他拖至自己身边。 下盘被索,楚青霭立刻抬剑要去斩断那披帛,它却又灵活退下,取而代之的,是另一只无声无息、刚好缠上他挥起右臂的披帛。 楚青霭杀意骤起,欲下死手,暮云闲却大声道,“楚青霭,千里姻缘一线牵,不接着天赐良缘,你还躲什么?!” 轻佻又不敬! 被言语这般调戏,那公主顿时横眉怒目,力度又更甚了一些。 楚青霭的思路却立刻清晰,当下不再挣脱,而是将飘带往自己手臂上又缠了两圈,大臂发力,一把将那公主拽到了自己身侧。 没了距离优势,披帛难以发挥,银环便也再没有刚才那般凌厉的力道。 公主慌张想要挣脱,楚青霭可不会怜香惜玉,一口气在她后背双肩连击三掌,直拍得她双臂脱臼、再使不出任何招数还嫌不够,又拽过垂在地上的披帛,干脆利落地将她双手缚于背后,这才转过头去,狠狠瞪了一眼暮云闲,没好气道,“天赐个屁的姻缘,下次再乱说话,小心我请你喝哑药。” 刺眼的红光消散不少,暮云闲踱着步子上前,调笑道,“公主又不傻,我直接提醒你,人家岂不是要撤开,又哪里还能有这么好的机会留给你?”继而,又拱手向她道歉,认真道,“刚才情况紧急,多有得罪,实非风流玩笑,还请公主海涵。” 两臂不仅脱臼,还被拧成了一个别扭的姿势,放在寻常人身上,怕是早疼出眼泪了,可这公主却毫无痛色,只瞟了楚青霭一眼,突然没头没尾笑道,“第一次见面,我就知道你不是他的侍卫,更不会和那些人一样,在美酒佳肴的蛊惑下参与杀戮。” “哦?”楚青霭收剑道,敷衍道,“那公主真是好眼力。” 不知为乃,明明该与他们势不两立的公主,态度却远比他们想象中温和,甚至称得上淡漠——别说愤怒,便是一点不悦都未见,仿佛被如此绑缚的并非她本人,既抽离,又毫无所谓。 “我自然好眼力”,公主淡然道,“我还知道,你不会被诱惑,并非没有欲望,而是因为你想要的,根本不是我能给予的。你真正想要的……远比美酒佳肴难得到的多。” “爱恨贪嗔,人之常情”,楚青霭坦然道,“我当然有许多欲望。但即便有,我也不会因自己想要,便去随意虐杀他人性命。” 疏勒公主却又不理他了,转向暮云闲,疑惑道,“你虽然也不愿为我所用,但原因,似乎和他不一样……” “哦?”暮云闲起了些好奇心,笑问道,“那敢问公主,我的原因是什么?” “你是真的没有任何欲望——什么也不在乎,什么也不想要”,疏勒迷茫道,“可我不明白,既然如此,你又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接近我,又为什么非要进入这座神山……” “我打断一下”,楚青霭愕然,“你是不是搞错了?我有欲望,他反而没有?” 疏勒笃定道,“我不会搞错。” “干嘛这么怀疑?”暮云闲笑嘻嘻道,“我云淡风轻虚怀若谷,就这么让你难以接受?” “……”楚青霭没忍住翻了个白眼,风言风语道,“行,您的确闲情逸致,来此处也不过是为散步。” 暮云闲挑衅地耸了耸肩。 疏勒迎着楚青霭怀疑的目光,更加笃定道,“他的的确确是没有欲望的。不,或者说,他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是不在乎的,我不会看错。而至于你……”疏勒笑道,“你固然知道自己有欲望,却还没意识到,那究竟是怎样盛大的欲望。否则,你这么厉害的人,是不会心甘情愿跟着他,来到这样一个地方的。” 盛大的……欲望? 楚青霭心中一紧,见暮云闲尚浑然不知,忙转移话题道,“别在这关心我们俩了,关心关心你自己吧。” “好啊”,疏勒从善如流,转而向暮云闲道,“那你让他这样绑住我,是想要干什么呢?” 暮云闲并不回答,只一边东瞟西望,一边反问道,“你与什么东西立下了结契咒术?目的又究竟为何?” “你一直在问我问题,却不肯回答我一句”,疏勒冷漠道,“我又为什么要告诉你?” “因为你现在被我们抓到了”,暮云闲道,“唯一的选择,只有配合……” 话未说完,疏勒腰间的那串禁步却突然无风自动,叮叮铃铃地再次响了起来! 红光从高悬于空中的禁步中飞快抽离,暴涨着蔓延开去,瞬间便布满了整片天空! “怎么会?!”公主所有平淡的情绪骤然消失,惊恐万分道,“快放开我!咒术失控了!” 好不容易才打断她的动作,阻止了刚才那场诡异的仪式,楚青霭当然不肯放她自由,只沉声威胁道,“别跟我们耍小聪明。” “我没耍小聪明!”疏勒更加恐惧,甚至整个身子都不受控制地颤抖,煞白着唇道,“快放开我!再不阻止的话,他……他一发现你们,你们都会死的……!” 第43章 公主的恐慌似乎发自本心, 看不出假装的痕迹,楚青霭目光下意识转向暮云闲,前去征求他的意见。 可如此情况, 暮云闲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尚还在纠结,一支箭矢突然破空而来,直向他额心飞去。 又是希幽。 楚青霭剑都不想用了,徒手从空中抓过那支箭,将它怒然震碎,冷声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是吗?” 希幽十分忠心,见疏勒公主被绑,又听她言语之间十分焦急,一心护主, 虽已连连败于楚青霭剑下又身负重伤, 却还是义无反顾地拔剑直向他冲来,尖啸道, “快点放开公主!” 楚青霭一动不动, 只道, “若伤到了他, 哪怕你是希峦的妹妹,我也不会手下留情。这是最后一次警告。下次, 我会直接要你狗命。 希幽攻势不减,楚青霭杀心毕露。 公主急切道, “住手希幽,住手!” “公主!”希幽十分听她的话,让停便立刻停下, 转向楚青霭道,“放了公主!我留下做你的俘虏!” “不用你做!”疏勒公主急得双眼通红,声嘶力竭道,“快走!别在这待着了!马上离开!我命令你立刻走!这里很危险!永远别再来了!” “可公主……你……!”希幽心中担忧,却碍于命令不得行动,急得直跺脚,“既然危险,那就一起走!我杀了这两个人,就可以带你离开了!” 暮云闲盯着二人的反应,确认这是刻意演给他们看的概率微乎其微,这才终于下了决断,向疏勒道,“你别担心,我这就让楚青霭带希幽走,我们答应过希峦要救他妹妹的。” “多谢!”疏勒如释重负,眼神看向左前方一条隐蔽的小路,嘱咐道,“顺着那里,所有岔路全部向左,抓紧时间,快走!” 楚青霭的脸却顿时黑了,一把抓过暮云闲的手腕,没得商量道,“你要干什么?!你也必须走!” 第48章 暮云闲挣脱不得,急道,“我想找一件很重要的东西。放心吧,我绝不会有事,你带希幽走,在希峦那里等我。我保证,明天一早一定回去!” 楚青霭一点不听,不容置疑道,“不行!她那咒主如此丧心病狂,你留在这里,我绝不能放心。无论你要找的东西多么重要,都先跟我走,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大不了我们下次再来!” 见两人还在拉拉扯扯浪费时间,疏勒简直急得要疯掉,厉声道,“你到底要找什么?!告诉我!这山里我十分熟悉,我答应你,只要你带希幽安全离开,无论什么,我都找到带给你!” 即将出现的,是让整个西荒都陷于屠戮与残杀的东西,每多浪费一秒,楚青霭和希幽就更危险一些。因此,即便好不容易进山,暮云闲也不得不先行离开,不抱希望道,“伏瞑骨,你很难……” “不用说了,我知道!”疏勒却飞快打断了他,取下腰间那串禁步扔过去,吼道,“就是它!你们快走,以后永远都别再来这里了!” 伏瞑骨在她身上?怎么可能? 暮云闲完全不信,可接过那串禁步后,只看了一眼便神色大变,失声道,“这、这当是伏瞑骨!你怎么会有他的东西?!你究竟是谁?你的宿主,又是谁?!” 不等疏勒回答,遮天蔽日的红光已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极为庞大的、将几人全部笼罩的阴影。 抬头望去,一只白虎盘旋于天空,背生双翼,缓落于石台中心,炯炯双目扫过他们,威严道,“小疏是我的爱人,自然会有我的东西。” 声若洪钟,震人心魄。 暮云闲的神情几乎已经不能用震惊来形容了——意外、不解、怀疑、迷茫彼此交织,可奇怪的是,如此威压之下,偏偏寻不到半点害怕,更甚于,似乎还有抹一闪而过的怒意。 这实在不寻常。 疏勒垂眸,不敢直视白虎,颤声道,“召唤的咒术,我分明还没有准备完,你怎么……?” 白虎收起双翼,沉沉落地,“我感受到了一股很强烈的杀意,比以前你贡献的所有杀意加起来都还要再强烈百倍。小疏,你做得很好,过来我身边”。 语毕,束缚着疏勒的披帛便自行解开,又重新飘回她臂弯,而方才被楚青霭拧到脱臼的双臂,亦在瞬间恢复如初。 疏勒听话地走上前去,静静站在白虎身边,一片死寂。 那白虎比寻常虎类大了许多,饶是疏勒已算十分高挑的女子,站在它身旁,却还比不过它一条腿高。白虎抬爪摸了摸她头发,巨大的虎掌甚至比她头还要大两圈,分明是个无比温柔的抚摸,楚青霭和暮云闲却只看到她涣散的眼睛和隐隐发颤的双手。 是极为恐惧的表现。 \"山神……?”希幽瞪大了双眼,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连道,“山神显灵,山神显灵了!当真有山神!公主真是山神使者!” “希幽,站起来,无需跪拜”,疏勒深吸一口气,终于又恢复了那副不冷不淡的样子,仰头向白虎道,“这个人,不是献祭给你的,他是我费尽心力找来帮助我的。他很厉害,在我手下,可以为西荒制造源源不断的杀戮。请让他跟在我身边,我保证,作用一定会比现在大许多。” “不……小疏,你还是太天真了”,白虎眼中红光骤闪,引得苍林剑同时红光大涨,激动道,“不需要那么麻烦,只他一人,就足够我的神力恢复一成。你那样,太慢了……” 闻言,楚青霭立刻知道自己这次又是众矢之的,想要提剑备战,可潜渊蠢蠢欲动,扰得苍林剑难根本无法控制,不禁骂道,“妈的,怎么次次都是我,一点新花样也没有。” 如此紧张的时刻,暮云闲竟还有心思笑出了声,一边将那串禁步随手塞给他,一边摇头晃脑道,“因为你最厉害啊。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像我这种废物,就无人觊觎了。” 那串禁步果真是好东西,触手冰凉不说,似乎还有清心静魄之能,一拿到手,他躁动不安的心便瞬间平静,便连潜渊都安静了下来,虽还偶尔有冲动泛起,却到底好压制得多了。 如此神物,怪不得他费这么大劲、面临这么大的危险,也一定要坚持得到。 应是目的达成的缘故,暮云闲的紧张不安消失殆尽,嬉皮笑脸地与他打趣。 大难临头,楚青霭没好气道,“你也每次都一样——总因自己无能而沾沾自喜,也是天下独一份了!” 暮云闲心情明显好了许多,目光从楚青霭脸上移到杀意凛然的白虎上,淡定道,“且慢,这个人是孟章剑派弟子,你动他不得。” 白虎却只短暂地停了一下,眸中凶光不减,反问道,“那又如何?不过是一个弟子而已。” 暮云闲略有意外,想了想,又道,“他不是什么普通弟子。他的剑灵是孟章神君亲手所赐,神君对他十分满意,多有教导。” 白虎睥睨一眼,迈步继续向他们走来,龇着坚利的牙齿道,“别拿苍巽来吓唬我,我不怕她。还有,伏瞑骨并非你们这些凡人所能触碰,速速归还于我。” 如山巨虎,每走一步,地面便随之颤抖,因为太大,纵使仰头亦无法看清其全貌,只能看到那片遮天蔽日的阴影,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见来者不善,暮云闲一步跨至楚青霭前,抬手将他拦于身后,坚持道,“你不能如此对待她辛苦庇护的弟子吧!” 白虎眯起眼睛,只剩下一条闪着红光的缝隙,却显得更加骇人,阴沉道,“你觉得,就凭你,能拦得住我?” 暮云闲不知怎的,突然变得十分婆婆妈妈,详细解释道,“我不是向拦你,也不是觊觎伏瞑骨,而是没有它不行,因此,想请你将它送给我。” …… “喂!”楚青霭低声道,“你疯了!” 可话已出口,无法收回,白虎停在了他们面前,冷声道,“既然有求于我,那就滚开!” “抱歉”,暮云闲纹丝不动,“剑灵与主人共存亡,因此,他的剑灵,绝不能死。” “黄口小儿!”白虎抬爪,凶狠道,“既然自己一心找死,那就莫怪本君无情!” 楚青霭浑身的血液瞬间停止流动,来不及权衡自己与白虎之间过于悬殊的力量差距,只能将暮云闲拽至身后,期望能为他挡下这致命一击。 “监兵神君!”暮云闲却还是不惧,甚至从他背后窜去,迎着凛冽的罡风,抬高了嗓门道,“这个久违的神号,您还记得它吗?!” 虎爪生生止住了攻势。 白虎低下头,眸中既惶恐、又意外,仔细打量他许久,不确定道,“你……究竟是谁?!” 第44章 “我?” 暮云闲嘻嘻笑道, “我叫暮云闲。” “神君肯定不认识我,但我知道您——很早以前的一本古籍中有记载,我曾看过。书中道, 监兵神君,长居西方,掌战伐之神灵也。其形白虎,缟身如雪;啸动山林,翼振星震;执搏挫锐,噬食鬼魅,庇西荒二十六国福安祥瑞……” “大哥,这都什么时候了,能不扯你那本破书了吗?!”楚青霭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忍无可忍的吐槽,冒着冷汗道,“这个我真打不过!求你别掉书袋了, 赶紧想想怎么逃命吧!” 暮云闲不仅不逃命, 反而不要命般咄咄逼人道,“您如今这副尊容, 和我在古籍里看到的, 可真是没半点相似之处了。” 白虎听完, 杀意立现, 庞大的右爪举起,利甲尽出, 低啸道,“大胆凡人, 怎敢质疑本座?!本座为庇护西荒耗尽心血,岂是你等所能质问怀疑?!” 见势不妙,楚青霭也顾不得已在失控边缘的潜渊了, 掏出银针,飞速点破风池百会两穴,强逼自己心神恢复些许清明,抬剑去挡那只足够将暮云闲踩成肉泥的虎爪! 泰山压顶,不过如此。 饶是五脏六腑瞬间被拍得一震,楚青霭也不撤退,强行迎着如此沉重的力量,艰难向暮云闲道,“站远点,别伤到!” 白虎力道太过强悍,使得他颈间青筋全部暴起,膝盖甚至也弯了许多,岌岌可危。被虎爪大力按着的苍林剑则红光满盈,显是无人压制的潜渊已蠢蠢欲动了。 暮云闲没想到他会替自己当下如此凛然的攻势,忙道,“你才站远点!这不是你接得住的!快撒手!” 不过一句话之间,楚青霭已被白虎巨大的力道拍得半跪下去,犹自强撑,咬牙道,“躲开点,这里先交给我来应对。你去想办法……“ “你先让开!”暮云闲急道,“你不是他的对手!” 雪上加霜,疏勒公主突然也抽出了披帛,双环一前一后急向楚青霭袭去! “……卑鄙!”前后夹击,暮云闲顾不得再与楚青霭争辩,张开双臂,只期望能为他拦下这火上浇油的银环。 金属撞击的铮鸣声却还是轰然响起。 击中的,却不是他或楚青霭中的任意一人。 第49章 虎爪却吃痛地卸掉了许多力道。 攻击对象,竟是白虎?! 银环去势极猛,落点又十分精确,一前一后相伴而出,一只砸在虎爪趾间,一只砸在脚面。疏勒面色冷静得异常,趁它吃痛的瞬间,又顺势缠住整只虎腕,紧拉披帛,强将虎爪向上拉起半寸,为楚青霭争取了十分宝贵的一线生机。 别说在场众人未预料到她会去帮楚青霭,便是白虎自己也没料到,疑惑道,“小疏,你在干什么?” “放他们走”,疏勒面上仍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只是,因拼尽了全力,双臂剧烈颤抖,咬牙强撑道,“他们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该殒命于此。” “别闹了小疏”,白虎语气温柔,态度却十分坚决,“乖一点,放开。” 疏勒公主听话地撤回了披帛。 白虎满意道,“这才对嘛……” 话未说完,银环已趁其不备,更加迅猛地向它袭去。 正中左右两只眼睛! “小疏!”白虎的视线终于全部落在她身上,语气却依旧还是十分宠溺,“听话小疏,这会儿我没空陪你玩闹,别耍小脾气。” 披帛灵活绕住了它的脖子。 疏勒怕得嗓音都似乎变了个人般嘶哑,还是咬着牙坚持道,“山神大人,他们是两条活生生的人命,我没有在耍脾气,更不是在和您玩闹。” 楚青霭趁机拉着暮云闲撤出白虎攻击范围,不解道,“这什么情况?” 暮云闲盯着一人一虎,若有所思,“我有个猜测,但不敢确定。再观察观察吧……” “两条人命?”白虎怒道,“小疏,往日里,别说两条人命,便是两百条、两千条,你不也眼都不眨地献给我了吗?!” 疏勒咬了咬下唇,坚定道,“这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白虎强压怒气,耐心道,“你怎么了?是我做错了什么,你在生我的气吗?” “生气?”疏勒勾唇,似是个自嘲,“我怎么敢呢?” 白虎焦躁踱步,震得大地又一阵颤抖,不解道,“那你究竟是为什么……?” 疏勒抬头仰望它,轻声道,“因为他们两人什么都没有做错。难道两个无辜的人,为了你的一己私欲,便该理所当然地命绝于此吗,山神大人?!” “怎么会是我的一己私欲?”白虎声调抬高了些,显是耐心所剩无几,“难道你不曾受这份恩惠?难道西荒那么多活下去的人,都不曾受这份恩惠吗?!” 不知是哪个字眼刺痛了她,疏勒始终未曾有什么波动的情绪突然瓦解、崩塌、消弭,转为剧烈的、激动的大吼,质问道,“恩惠?!让我们终日陷在这种杀戮里,原来是神的恩惠吗?!” “小疏!”白虎眸中红光暴涨,“能活下去,能在这样的地方活下去,难道还不是恩惠吗?!” “当然不算!”疏勒突然疯了,扬起披帛,狠戾抽在白虎嘴上,声嘶力竭道,“还有,别再叫我小疏,你不配!” !!! 莫说希幽,便是楚青霭和暮云闲,都被震惊得说不出话了。 这一抽,果然抽走了白虎最后一丝理智,虎爪横扫,将疏勒狠狠拍飞了出去! 地上尽是棱角锋利的石头,疏勒从高空跌落至石头堆里,裸露的皮肤霎时被割得鲜血淋漓,胸腔一阵剧烈起伏后,“哇”地吐出了一大口鲜血! “公主!”希幽满心满眼只有疏勒,见她受伤,立刻跑回她身边,手足无措道,“公主!我、我这就带你回去疗伤!” “走……!”疏勒唇齿皆是鲜艳的红,原本柔顺的头发被血染成一团凌乱的杂草,却还是拼尽最后力气,死命将希幽推开,严厉道,“我命令你,快走……!” 白虎伏地低啸。 是陷入震怒、大开杀戒的先兆。 楚青霭顾不得其他,拽过暮云闲的手臂,低声道,“先跑!离开这个鬼地方,其他的后面再说!“ 暮云闲尚在怔神,心不在焉,任他拽着踉跄奔跑。 白虎双翼再展,越过悲伤恸哭的希幽,直朝他们追赶而来。 白虎身形虽大,双翼却飞得极快,眨眼间便追上了他们,利爪再出,直向楚青霭背后抓去。 楚青霭被迫转身,抬剑迎战,可这一次,白虎已然发现了他的弱点,周身杀气肆起,暗红的光立刻吸引得潜渊再度激动起来! 纵然楚青霭拼命压制,却敌不过这两股杀气的共同作用,不多时,原本清明的双眸,竟蓦地泛出了诡异的红光! 糟了!心智终究还是遭杀意反噬了! “接着!”自知情况不妙,趁神志还余最后一丝清明,楚青霭忙将那串禁步塞回暮云闲手里,大力推了一把他的后背,催促道,“拿着你的东西走!别再回来了!” 随禁步脱手,潜渊立刻挣脱桎梏,从苍林剑中一跃而出,眼泛红光,兴奋地在杀意浓烈的空气中盘旋数圈,不去攻击白虎,反倒直冲楚青霭而去! 希幽悲伤的哭泣、疏勒奄奄的呼吸、潜渊失控的龙吟、白虎震耳的虎啸,以及楚青霭极力想要挣脱杀意控制而发出的低吼,彼此交织,红光照映下,使得昔日神山宛如炼狱。 一直神游物外的暮云闲终于回神,将禁步紧紧攥入手心,回身防御,替楚青霭扛下了这致命一击。 只是,当然因力道不可阻,自己也远远地飞了出去,正好落在疏勒身旁。 楚青霭双眸通红,彻底失智,对他的砸落视而不见,更没有任何关心或担忧,只大踏步坚定地向白虎走去。 天空中,乌云遮住了弯月,四下一片漆黑,而比夜色更加幽暗的,是暮云闲一双被愤怒填满的眼睛。 “公主”,少年阴沉开口,“借我一把匕首用用。” 疏勒忙向希幽道,“给、给他。” 希幽这才肯拿出腰间匕首。 暮云闲挣扎着爬起身子接过,没半点迟疑,立刻狠狠向自己心口扎下。 鲜血涌出的瞬间,楚青霭一只眼中的红光随之消退,重新变回清澈的乌黑,向他愤怒吼道,“暮云闲你有病吗!你在干什么?!住手!” 暮云闲疼得身子一颤,面色骤然惨白,却还是将匕首又向内推了推,闭上眼,决绝地旋转一圈。 楚青霭艰难停下脚步,更大声向他吼道,“住手!” 暮云闲果然住手,只是,深吸一口气后,竟干脆利落地将那刀拔了出去! 心头血狂喷而出! 暮云闲不仅不施以任何止血手段,反而赶忙弯下了腰去,让鲜红的血更顺畅地如注流出。 “暮云闲!”楚青霭想向他奔去,却敌不过脚下宛如鬼手般缠绕的红光,只能声嘶力竭道,“你搞什么鬼?!不是都拿到你想要的东西了吗?!别瞎折腾了,赶紧拿着东西给我滚蛋!” 暮云闲充耳不闻,颤抖的双手捧起那串禁步,让鲜血将它每一处缝隙都浸染透彻。 另一边,潜渊已爬起身来,凶光毕露,张着血盆大口,再次向楚青霭冲去。 血染过禁步,幽静的青光逐渐取代了红光,直至整个禁步都被青光笼罩,暮云闲才忙将它向潜渊抛去。 伴着一阵叮铃铃的清脆响声,禁步于半途中四分五裂,化为七颗青色的光团,准确无误地落在潜渊七穴之上,短暂停留后,径直进入它的身体。 青光一入,潜渊身上的杀意顿时涤荡干净,神志亦立刻恢复清明,在千钧一发的最后时刻止住杀意,没有当真撕咬掉楚青霭的头颅。 楚青霭眸中的红光亦随之消失,与此同时,手中握着的苍林剑剑炳上,也突然多了串摇曳的青色剑穗。 楚青霭顾不得研究这串凭空出现的剑穗,感受到那股杀气不再迷惑心神,忙命令潜渊与自己同时出手。 却不料,重剑砍下,蛟龙甩尾,白虎却都不予闪躲、生生受下,不仅如此,连一点还手的想法都没有,只凝视着暮云闲,万分震惊道,“你、你……你是……?!” 第45章 暮云闲紧绷着唇, 眼底晦暗不明,遥遥与白虎对望。 纵是身形相差悬殊,少年气势上却不输半点, 甚至,远比还更具高高在上的威严——从容、沉静、不怒自威,未言一句,已叫它不敢动弹半步。 如此威压,楚青霭却似乎半点没看到,目光全落在他血流不止的胸口上,只觉自己的心口也被揪作了一团,忙一颗药丸塞进他口中,皱眉道,“坐下,我给你止血。” “不用”, 暮云闲生硬拒绝。 少年似乎仍在怒气之中, 并不似往常那般随和,浑身紧绷, 双拳紧握, 死死盯着白虎道, “白藏, 你执掌杀伐,所到之处, 本应止戈散马,如今, 却为何放任战争于西荒大地肆意蔓延?” 楚青霭担心他的伤势,却也不与他争辩,见他如此神态, 于是只衣服上撕下一块布料,仔细将药粉倒在上面递给他,温声道,“那先用敷上吧,好不好?你的伤很重,不止血会危及本源,听话……” 第50章 暮云闲一愣,转头,却只跌入一双毫不掩饰担心与关切的眸子中,温柔又诚挚。 少年于是乖乖接过那块布,眼神亦柔和了三分。 “白藏……”白虎将楚青霭的动作尽收眼底,有样学样,召唤出一团红雾包裹住疏勒,将她缓缓托起至自己身旁,垂眸看着她愈合的伤口,方才叹了口气,缓缓道,“已经很久很久……没有人叫过我这个名字了……” 疏勒的伤虽被它疗愈好了,却不与它有任何视线交交汇,安静坐在它脚下,目光涣散,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暮云闲措辞半晌,终于还是开口,石破天惊道,“你的神力,如今已衰退无几了吗?” 白藏沉默半晌,竟当真点头肯定。 暮云闲凛然,“多久了?” 白藏略有恍惚,道,“大约……百年吧。” 暮云闲阴沉道,“谁干的?” 白藏却道,“不知道,就是莫名其妙地,消失了。” “不知道?”暮云闲意外,“怎会?难道便一点线索也没有吗?” 白藏失落垂眸,摇头道,“一丝一毫,都没有。” 暮云闲顿了一顿,又道,“你叫疏勒公主小疏,她是你……?” “她是我的恋人”,白虎眸中终于多了抹柔情,低头亲昵地去蹭她的脸颊。 疏勒面如死灰,无有半点反馈。 白虎既然如此态度,显是不会再与己方动手了。楚青霭总算舒了一口气,刚准备收剑,暮云闲却突然摆出副一言难尽的表情,好死不死道,“连化形的神力都不够了吗?不是,你别怪我心直口快啊,就你这副尊荣,人家疏勒好好的一个小姑娘,这不是糟蹋人嘛!” ……怎么老毛病又犯了?! 楚青霭几乎要恨自己刚才为何不在那块布上顺手抹点哑药,好叫这厮不在这样危险的情况下,还不知死活地满嘴胡话! 万幸,白虎并未发飙,反而道,“那倒不至于。” 而后,晃了晃身子,倏忽变作一个身形魁梧的男子。 面部轮廓硬朗,双眸炯然,着一身银色盔甲,是十分威猛的武神模样。 人形白虎将疏勒揽入怀中,低头笑道,“只是小疏更喜欢我那个样子罢了。” 疏勒置若罔闻,僵硬得宛如石雕。 暮云闲挑眉,显是十分不认同这个观点,却也不过多纠结,开门见山道,“西荒这些杀戮和战争,与你有关?” 白藏一僵,似有踌躇,最终,却还是沉默颔首。 暮云闲又道,“此间屠戮,诱因的确是你神力流失、无力镇压,可发展至如此严重的情况,却是因你在背后推波助澜,对吗?” 更长的沉默后,白藏再次点头。 暮云闲道,“为何如此?” 白藏低下头去,完全不敢直视他,轻声道,“没了神力,我便什么都做不得了,那些杀意,我可以吸食它们,使它们为自己所用……” 暮云闲鼻翼微抖,面无表情道,“估计里的监兵神君,是最为正义、最为持重的存在,莫说神力流逝,便是陨落,也绝不会沦落至靠凡人彼此屠戮而生的杀意苟延残喘。如今看来,你和那位传说中的神君,还真是天壤之别啊。” “监兵神君……”白藏神色有瞬间恍惚,自嘲笑道,“连神力都没有了,还称得上什么神君?” 暮云闲顿了一顿,似是不知该如何回答。 楚青霭身为孟章弟子,受神君全心庇佑,从未见过这样的神灵,闻言,忍不住质问道,“所以你就与疏勒狼狈为奸,让她在西荒到处煽动战争,就只为了催发更多杀气,好使你自己能够维持力量?!” “闭嘴!”希幽立刻拔剑道,“不许你这么说公主!” 楚青霭鄙夷白她一眼,毒辣道,“蠢货,愚忠。” “你……!”希幽暴怒。 暮云闲的手轻搭上楚青霭的手腕,低声道,“或许……真相并不是那样。公主她,并未堕入深渊。” “她没有?”既是暮云闲说的,楚青霭自然信,却还是不解道,“可我们分明亲眼看着她……” 暮云闲摩挲下巴,思索片刻,严肃道,“白藏,这些年,你所经历过的一切,全部说予我知道。” 完全是一副命令的口吻。 可白藏不仅不见怒意,反而不假思索地屈了屈身,恭敬道,“是。” 楚青霭眉尾微动,若有所思地眯起了眼睛。 似是记忆遥远,白藏望向天空,回忆许久,方才沧桑开口,“太久了,久到……我的许多记忆,都已模糊不堪了。” “我只记得,彼时我神力丰盛,这偌大的西荒,似乎有许多部族。因有我镇守此地,杀伐之气悉数被镇压,因此,那些部族之间,从未起过半点冲突。他们不知道什么监兵神君,见我栖于山中,便叫我山神,一代又一代,在我这山脚下安居乐业地生存。” “那时候,进山来求我的人可真多啊,络绎不绝,摩肩接踵。不过嘛……每天都来的,却并不多。” 白藏视线落在疏勒身上,微笑道,“只有小疏,每日都来。虽每日都来,却又从不求我什么。” “她说,山中人来人往,庙宇人声鼎沸,却只有我的神像,高高地立在空荡荡的神台上,瞧着真是孤单。她感念我护佑西荒,感念我赐予西荒二十六部无上祥和,更感念我护她平安无虞长大,身为凡人,没什么能回报我的,唯一能做的,便是常来伴我。” 似是说得动情,白藏抬手亲昵刮过疏勒的鼻子,好笑道,“我的小疏,当真说到做到。每日不是将她采到的野花野果带来与我分享,便是将她看到的景色画下来给我一同领略,还总是会将她听到的笑话讲来逗我开心……真傻,我可是神,神怎么会孤独,怎么会累,怎么会不开心呢……” 虽是白藏口中的当事人,疏勒却淡漠得宛若不知,眉间厌恶一点不减,紧绷着立在他身侧,似是随时准备挣脱。 “额,不好意思,我打断一下”,暮云闲真不愧为煞风景第一人,也不管白藏正说到动情之处,生硬打断他道,“你确定你说的是疏勒?看她本人这样子,似乎不是很愿意啊……你是不是搞错了?” “怎么可能!”白藏激动道,“我们像所有寻常的夫妻一样拜过堂成过亲,她亲口说过,她愿意永远陪着我,永远不叫我再像以前那样,孤零零地一个人!” “嗯?成亲?”暮云闲一亮,如梦初醒道,“只要是凡人,便逃不过生老病死。所以,你挑起战争,吸取杀意,原因只有一个——你要强行留住疏勒,要让她一直陪在你身边?!” “是”,白藏道,“我可以失去神力,可以失去信徒,甚至,可以陨落。但……我唯独不能没有小疏!我失去了她一次,绝对不能再失去她第二次……” “失去过她一次?”暮云闲敏锐道,“她想要离开过你吗?” 白藏痛苦道,“不是!她从来不想离开我!可是,就像你说的,凡人总会有生老病死,她不得不离开我……” 暮云闲皱眉追问,“你的意思是,她死过一次?!” “是……”白藏放在疏勒腰间的那只手不自觉用力,将她紧紧向自己搂去,力道之大,似是直要将她按入身体,后怕道,“我本以为,我能永远守护着她,永远和她在一起。可我的法力,却偏偏就那么毫无预兆地消失了,我能看到她的魂魄,可我留不住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飘走……” 拥有过世间最亲密的陪伴后,却又骤然失去,其中之苦,自不必言说。 暮云闲眉头皱得更紧,手指无意识将一片衣角捻来捻去,疑虑重重道,“白藏,你口中的那个小疏,若当真与你成过亲,她的灵魂沾染了你的气息,一旦死亡,便会如神一般陨落,消弭无形,你不可能不知道。” “不!她和我们不一样!”白藏嘶吼道,“她就是我的小疏,我肯定!” 见他态度如此,暮云闲也有些犹疑了,追问道,“你如何能够肯定的?” 白藏道,“她的魂魄满是我的气息,我怎可能确定不了……” 暮云闲又道,“可你不是神力已失吗?又怎能找回她的魂魄?难道是……?” 难道是什么,却戛然而止了。 白藏却听懂了,摇头道,“不是,那条路没有可能的。别说是我,就是你——” 暮云闲眉头一皱。 白藏立刻道,“——你能想到的其他所有人,都没可能办到。” “那你是如何……?”暮云闲更加疑惑。 白藏抚摸过疏勒面无表情的脸,甜蜜笑道,“是她,是她舍不得我,自己回来的……” 第46章 自己回来? 暮云闲看看白藏又看看疏勒, 抽着嘴角道,“怎么个自己回来法?” 白藏道,“小疏离开后, 我试过了所有能想到的办法,可随着神力流逝,神山的水不再能像原来那般源源不断地流下,杀伐之气也逐渐镇压不住。我得想办法为他们提供水源、得尽力平息这里几十个部族的纷争、还得想尽办法让小疏回来,焦头烂额之下,竟是什么都做不好了。” 第51章 白藏苦笑道,“我没能恪守好职责,本已做好了就此陨落的准备,却不料,我们分别后的第十六年,在西荒滔天的混沌杀意中, 我感受到了一抹熟悉的气息。” 只是回忆, 白藏眼角已泛出些湿意,颤然道, “是小疏, 我的小疏没有消散, 她像其他凡人一样, 安然渡过忘川,又回到了人间。” 暮云闲叹了口气, 似是不信,却也并未与他争辩, 只道,“所以,这一次, 你无论如何也不会让她再离开你了,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你都要永远留住她,对吗?” “是”,白藏道,“除非我死,否则,无论付出什么代价,我都要永远留住她……” “你死?”暮云闲却道,“你怎么会死,你挺好的。倒是公主,快被你折磨得生不如死了。” “怎会?!”白藏立刻道,“我怎会折磨小疏!” 暮云闲目光落在疏勒麻木的脸上,诚挚道,“公主,这些年来,你多方转圜,费心斡旋,辛苦了。” 疏勒双眸勉强恢复一点神采,缓慢聚焦到他身上,勾唇冷冷道,“我不是什么好人,你不用拿这种怜悯的眼神看我。那些人,的的确确因我而死。” “但也有许多人因你而活”,暮云闲道,“你不认为自己是小疏,也不认为自己是他的爱人,更对他恨之入骨,一点不愿留在他身边,对吗?” 白藏激动地将她揽得更紧,对她眸中的厌恶视而不见,深情如许道,“小疏是我的爱人!她不会恨我,更不会想离开我!” “啧”,暮云闲撇嘴,似是听得不耐烦了,只向疏勒道,“公主,从你的眼睛里,我没有看到爱意,只看到无尽的恐惧和怨恨,与白藏说的颇有出入,因此,我想听一听你的故事……” 疏勒顿了一顿,生硬道,“我没有什么故事。” “那就讲讲你的过往吧”,暮云闲伸出手,温柔却强硬地将她带离白藏身边,笑眯眯道,“关于阻止我们进山这件事,是我误会公主殿下了,抱歉。现在想来,您阻止我们跟踪,只是不愿我们撞上这样危险的东西罢了,完全出于一片好心。那个咒术,也并非为召唤白藏,而只是送我们出去的指引。” “没有,你想多了”,疏勒道,“我只是不喜欢被人跟踪,对你们略施惩罚而已。” 暮云闲淡然道,“公主殿下,不用顾虑我知道真相后会被这位山神为难——我既然敢来,便自有安然脱身的办法。这么多年,你遭受种种,想来也是无人倾诉,不如就借此机会,说给我们听听吧?” 被带离白藏身边,疏勒身体放松不少,再加上少年温声细语,态度又实在和煦,强行压抑在心中多年的情绪泉水一般涌出,竟当真开口道,“我其实……不叫疏勒。很久以前,疏勒部族还在的时候,我是疏勒部族的公主。” “疏勒部族?”暮云闲后知后觉,“是了!西荒二十六部中,是曾有一个疏勒部的!怪我没有第一时间想起来。” “这不怪你”,疏勒惨然道,“毕竟……它已经消失了很久很久,久到……所有人,都已经将它彻底忘记了。” “我……”暮云闲颇为自责,不知如何安慰。 楚青霭却接替他道,“可公主你还记得。只要尚还有一人记得,那便不是真正的消亡。“ 疏勒一愣,良久,才道,“……多谢。” 暮云闲负罪感减轻不少,感激地望着他一笑,耐心道,“既然是疏勒部族的公主,那便向我们讲讲,属于疏勒部族的往事吧。” 疏勒垂下头去,将脸埋入一片阴影之中,缓缓道,“我降生之时,西荒已连年战乱,父王给我取名叫做疏忧,希望我一生快乐幸福,平安无忧。我有爱我的父母,有疼我的哥哥,也有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爱人。那些日子,不管外面如何战火连天,我却当真如父王所愿,总是无忧无虑的。” “直到十六岁那年、出嫁的那一天,我坐在帐篷里,满心欢喜地等着自己的心上人,踏进帐篷的,却是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陌生人。” “小疏!”白藏心碎道,“我怎么会是陌生人!” “让她自己说”,暮云闲瞥他一眼,淡淡道,“现在,我只想听她亲口说。” 白藏不情不愿地噤声。 疏勒感激看他一眼,道,“那个人一见我便叫我小疏,拉着我的手腕又哭又笑,又要抱我,又要亲我,还要我叫他夫君。一遍又一遍地说,我终于想起来了,终于又肯再一次嫁给他了。” 即便已是近百年前的回忆,公主身体仍不受控制地发起了抖,恐惧道,“那人力气好大,抱得我好疼,我想挣扎,可是我越挣扎,他就抱得越紧……” 希幽立刻上前握住她的双手,心疼道,“公主,无论您经历过什么,都永远是我们的公主!” 疏勒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似是不知该如何回应她,干脆不予回应,抽出双手,继续道,“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奇怪的人,更何况,我的爱人已经在迎娶我的路上,当然立刻回绝了他,告诉他,他认错了人,我不是什么小疏,也不是他的娘子,我是父王的忧儿,是夫君的小忧。” “可他却根本不听,口口声声说我是他的娘子,他绝不会认错,他要带我离开,我们一起回到神山上,永远在一起,再也不分开。” “我那时年纪小,处事太过懦弱,害怕之下,又哭又闹地大声叫喊,害得我的父母兄长全都赶来相救,可他们又哪里是他的对手?多么讽刺,那个自称是我夫君的人,却对我的亲人没有半点怜惜,不过挥了挥手,便让他们身负重伤,再没有任何还手之力了。” “小疏,他们不是你的亲人!”白藏着急道,“你不是疏忧,你是我的小疏!” “白藏”,暮云闲冷声道,“让她说。” “……是”,白藏虽不愿,却到底还是闭上了嘴巴。 即便拼命压抑,疏勒……不,疏忧公主嗓音还是剧烈颤抖起来,既伤心、又怨恨道,“是我不孝,让我的父母眼睁睁看着我在大婚之日被一个莫名其妙的人劫走却束手无措。西荒本就连年战乱,唯一的女儿又在他们眼皮下被抢走,就此下落不明,不到一年,我的母亲便郁郁而终,父亲身负重担,带领着疏勒一族艰难度日,又因担心我,终究在一场战乱里不甚丢了性命。再后来,我的哥哥匆忙继位,可父母和妹妹都不在身边,郁郁寡欢,当然也死在了战场上。” “而我的族人……”疏忧咬牙道,“因无人带领,不过半年便被其他部族屠戮残杀,和疏勒部族这四个字一起,永远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暮云闲安静听着,神色如寂。 疏忧暂停许久,才勉强平缓情绪,痛苦道,“被那人带走后,我并不知道他的身份,见他铁了心不肯放我走,又怕又气,便想趁其不备杀了他。可无论是刀枪还是毒药,我试遍了这世间一切方法,却发现,没有任何东西能够杀掉他。” 疏忧惨烈道,“也就是那时,我才终于知道,原来,做出这种事的人,竟然会是神。” “——是凡人哪怕拼尽全力,却也永远无法战胜的神。” 暮云闲长长地叹了口气。 疏忧笑了,嘴角弯弯,眼睛中,却只有一心求死的疯狂,“于是我不得不接受这个事实——那个人,无论我多么恨他,无论多么希望他去死,都永远无法实现。我杀不了他,却也不愿受这样的侮辱,于是,干脆杀了自己求一个痛快。” 暮云闲叹道,“杀了你自己,比杀了他还要更难……” 疏勒眼角的泪珠大颗大颗砸落,崩溃道,“是,无论我想要死掉的决心多么坚定、下手的方式多么决绝,总是会一次又一次地活过来,重新回到这个满是痛苦的人间。” “我终于不得不接受这样的命运,告诉自己,这是来自上天的惩罚。也终于知道,那人所说的,绝不会错过我,要永远和我在一起,到底隐含着多么残忍、又多么绝望的意义。” 疏勒又恢复了一贯冷淡的样子,似是在讲别人的故事,平淡而死寂道,“我这一生,就此任他操控,一百年、两百年、一千年……永远、永远都不能逃脱他的桎梏。” 原是这样一段坎坷的人生。 众人听着,只余沉默。 这个看着仅二十岁出头的姑娘,竟已在这样极致的痛苦中,独自挣扎,残喘苟活了百年——这期间,经历了至亲离世,族人灭亡,经历了无数个恐惧又无可奈何的日夜,无人知晓,无人关心,被迫接受这样一个可怕的、完全丧失理智的所谓神灵,不得逃脱、不得抽离,永世,不得翻身。 “小疏……”白藏抬手想要握住她的手腕,却在她如寒冬般刺骨的眼神中退缩,心痛不已道,“怎么会这样,这数百年,你为我四处奔波、恢复神力,我们明明这般相爱,你为什么、为什么要骗他们……?” 第47章 疏忧本绷直的背更加僵直, 完全避开与白藏视线相交,紧握着拳头道,“我在他身边一段时间后, 发现西荒的残杀正是他一手操控——是他收起了泉水,让一切物资的获取变得极为苛刻,又不断缩小绿洲范围,用广袤又荒芜的沙漠,将西荒吓至人人自危的境地。人们想要生存,就不得不去争抢水源、争抢食物、争抢住处。这里所有人身上的戾气和仇恨,都是被他刻意引诱出来的!” 第52章 “实话实说……”疏忧坦然道,“我并不喜欢西荒还活着的那些人,他们每一个,都是屠杀我无辜族人的仇人。可……这些年来,西荒变成这样, 他们变成这样, 我已经分不清楚到底是谁的错了……” 疏忧黯然喟叹,“我纠结了很久, 最终还是觉得, 那些人即便有错, 也不该沦为供他随意吸食杀意的工具。” 暮云闲了然道, “于是,你与他达成协议, 让他给你足够的食物、水,还有力量。你便靠着他给予的东西, 的的确确无条件给了西荒民众足以让他们生存下去的一切,让他们他们每一个人,即便不再去杀人, 不再去抢夺,也都能够好好地活着。” “是”,疏忧冷然道,“可即便做到这个份上,大部分人还是不肯停下杀戮,l还在源源不断地发起战争以满足自己内心阴暗的欲望。那些人……我救不了,也不想救。用他们当作祭品,即便不对,却也不错。” 原是如此。 自踏入西荒以来,一切疑惑、一切诡异、一切反常,其背后的原因,终于悉数揭开。 ——西荒的确曾经一片祥和,只是,随着白藏神力衰退,原本该镇守杀伐的神灵,却变成了催生杀伐的始作俑者,将好战的种子散遍西荒,自己则在源源不断的杀伐之气中,得到取之不尽的滋养和力量。 自相见以来,疏忧公主所说的每一句话也都从未有假,她的确从不强迫任何一个人参与战争,任何一个走投无路的人,只要去寻求她的庇佑,她便一定会施以援手。若能就此抑制欲望,将仇恨贪欲就此埋葬,便能免于献祭;可若自以为是、贪得无厌,戾气不减反增,便实属活该,只能沦为供白藏享用的牺牲品。 而对待幽峦奇怪的态度,一是因为他坚守本心,并未放任仇恨无限制蔓延,二则是,即便希幽被杀气控制,所作所为皆是大错,他却仍心心念念,一直试图挽救这个唯一的妹妹——困境中的孤独坚守,叫公主如何能不惺惺相惜?不离不弃的亲情,又叫公主如何能不想起那牵挂了自己一生的至爱亲人? 而至于阻止他们二人进山,原因便更为简单——虽相处短暂,可他们二人既然尚未有过杀戮,在她的行为准则中,便是不该被献祭的那部分人。 梳理清楚所有前因后果,暮云闲神已不能用阴沉形容了,几乎是宣读审判一般道,“白藏,哪怕你当真没有认错,却也不该对她如此残酷,更不该因一己私欲,如此对待西荒众人!” 楚青霭虽有意外,却已不多么惊恐,之定定看向白藏。 白藏果然没有动气,低眉敛目道,“我甘愿领罚,但我对小疏一片真心,绝对没有苛待于她!” 暮云闲懒得与他争辩,声调冷硬,“放疏忧走吧。她不过一介凡人,无端承受此等冤祸,这么多年实属不易,别再折磨她了。” 白藏闭上眼睛,不看暮云闲,却坚定道,“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唯独小疏,我绝不会让她再一次离开我……” “我不想再说第二次,也不是在征求你的意见”,暮云闲道,“我是在命令你,放她自由。” 白藏唇角紧绷,缓缓道,“对不起,恕难从命……” 暮云闲直视他,极具压迫感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白藏沉默片刻,竟扑通一声跪下身去,可说的话却依旧那般坚决,“小疏是我几万年无聊岁月中,唯一一抹鲜艳生动的色彩,我今生今世,再也不要和她分离。” “白藏!”暮云闲似是完全没想到他会如此,意外道,“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莫要一错再错了!” 白藏抬起头深深看他一眼,而后,不等他反应过来,刺眼的红光便突然亮起,铺天盖蔓延开去,再次现出巨大的虎身。 白虎两只前腿屈了屈,似是一个俯首下跪的动作,却又飞快站起,双翼展开,目标明确地直向楚青霭而去! 这一系列动作实在太过迅速、又太过出其不意,楚青霭匆忙提剑迎战,本已做好了要受重伤的准备,不料,虽无他神授,潜渊却擅自疾飞而出,蓄足了力道,直将巨大的虎身撞得后退了半步! 潜渊体型虽不及白虎巨大,却胜在灵活,一击得中,立刻后退,短暂蓄力后再次迅捷出击。 蛟龙与白虎斗做一团,沉闷的撞击声震得人心神发颤,巨大的力道激得漫天尽是尘土,一片喧嚣下,暮云闲一步跨至楚青霭身旁,压低了嗓子道,“潜渊是我指使的,一会儿再跟你解释!快去攻白虎脊背,那是它的弱点!” 有暮云闲控制,潜渊出击的角度总是十分诡异,时而攻头,时而缠脚,限制得白虎不堪其扰,一时之间,竟完全没有多余的精力再去对付楚青霭了。 楚青霭可不管它是不是什么神明,更对这样的神明生不出半分敬畏,听暮云闲安排,便立刻纵身而出,趁潜渊缠住白虎双翼的刹那,调御起全部灵气跃上虎背,眼睛眨也不眨地将重剑狠狠插入了它的脊骨正中! 白虎吃痛,一声震耳欲聋的虎啸后,苍林剑和潜渊皆被震飞了出去,硕大的虎眼狠狠瞪了眼楚青霭,趁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突然调转方向,吐出一团暗红如血的光,直冲几乎快被遗忘的希幽而去。 糟了! ——希幽身上戾气虽不如潜渊那般磅礴,但到底也是疏忧手下数一数二的猛将,若她身上积存数年的戾气被白虎吸食,虽于恢复他的神力而言杯水车薪,可若只是对付他们的话,却也足够颠覆战局了! 潜渊受暮云闲神授,火速前去阻止,可刚被白虎甩得太远,纵是拼尽全力,也难以在瞬间挡下这致命一击。 完了,功亏一篑! 暮云闲心顿时凉了。 却不料,一道人影急速蹿出,奋不顾身冲向她,毅然决然替她挡下了这必死的一击。 暮云闲惊愕地张大了嘴巴,却半天都说不出一个字来。 是……希峦。 希幽眼中只看得到一副宽阔的后背,和一双尽力伸展的臂膀。 那个她从小依偎的、再熟悉不过的背影,就这样毫无惧意地,替她挡下了神明盛怒之下的奋力一击。 那样刺眼的红光、那样阴冷的杀意,就这样被他以凡人之躯统统拦住,没能伤害得了她分毫。 危险解除。 可从来都山一般沉默守护着她的人,就此,轰然崩塌。 “希峦!希峦!”希幽双腿一软,直挺挺跪倒在地,手脚并用地爬到希峦旁边,像从前每次和他耍小姑娘脾气一般蛮不讲理地晃他的肩膀,语无伦次道,“你别睡!快起来!快起来!” 可生命力流沙一般从希峦身上逝去,这世间唯一的至亲,拼尽全力,却也只挤出了一句,“小幽……” 而后,只堪堪举起了一点的手无力垂落,任她的泪珠暴雨般落下,却只能无比遗憾地闭上了眼睛。 再不会睁开。 她的抱怨,她的愤恨,她的气恼,她的伤心,她的憋闷,一切一切,都永远不会回应了。 “希峦……我错了……我错了”,希幽几近崩溃,不管不顾地趴在他身上,眼泪夺眶而出,撕心裂肺道,“哥哥,我错了,你不要生气了,你不许不要我,你睁开眼睛看看我,求求你了,你再看看我,你看看小幽,好不好?” 鲜红的血从希峦胸前洇出,染红了他又脏又破的衣服,也染红了他身下干涸而贫瘠的土地。无论希幽多么用力地摇晃,他却只安静地躺在她腿上,再也不会动了。 希幽的双手已然通红,想去摸他的脸又不敢触碰,只能绝望地锤着沙地,激起满地喧嚣的尘埃,声嘶力竭道,“哥哥,我和你走,我马上就和你走。你起来,带我走……我们离开这里,永远,永远也不回来!”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疏忧望着希峦,一口牙几乎咬碎。 “神明之力”,暮云闲闭上眼睛,颤声道,“魂魄尽散,再无……来世。” “你……!”不久前还救下了他们、与他们围着篝火说话的人,就这样猝不及防死在了自己面前,连魂魄都不能留下,楚青霭怒不可遏,喝道,“潜渊!给我绑住它!” 蛟龙应声而动,试图绞住白藏,却终究因体型相差悬殊而不得成。见它艰难,楚青霭亦提剑便上,不管不顾地与白藏缠斗起来。 疏宁想去安慰已哭到摇摇欲坠的希幽,可世间最后一个亲人离世,无论什么言语都那般苍白。于是,只能沉默。 楚青霭和潜渊左右夹击,相互配合,却也伤不得白藏分毫。 ——凡人之躯,如何能够抗衡神明?哪怕这位神明,神力已几近枯竭。 真是让人绝望。 如此无望的形势下,疏忧望向凛若冰霜的暮云闲,心中,突然有什么东西破土而出。 “你有什么办法,能够杀了他吗?” 暮云闲收回视线,深深看她一眼,摸了摸鼻梁道,“当然没有。白藏虽神力衰微,却到底是神灵,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哪里有本事能够杀得了他?” 第53章 疏忧却笃定道,“不,你有。” 暮云闲摇头,“我当真没有。” 疏忧道,“我活了数百年,什么样的人都见过,你骗不了我的。我知道,你一定有办法的。说出来吧,无论那办法多难,我都要试一试……” 第48章 公主眼中的恨意那般强烈, 想要杀了白藏的心那般决绝,可纵是如此,暮云闲仍坚持道, “抱歉,公主殿下,我当真……没有办法。” 疏忧上前一步,死盯着他,一针见血道,“那方法,和我的性命有关吧?” “……”暮云闲一愣。 疏忧了然,双手交叉于胸前,伏腰认真向他施下一礼,正色道,“暮公子, 谢谢你。不过, 你应该知道的,我恨他, 恨得做梦都想手刃了他。无论付出什么代价, 都愿意。” “公主……”暮云闲不忍道, “只要活着, 一切都还有希望的……” 疏忧却道,“我啊, 已经活得太久,对这人世种种, 都十分厌倦了。” 她闭上眼睛,极轻、却又极坚定道,“我不想要什么希望, 不想要什么自由,更不想、也不可能再好好地继续活下去了。我这样的人,只想永远闭上眼睛,将这数百年全部忘掉,从此无知无觉,再也不要存在在这样的世间了……” 暮云闲嘴唇动了动,却还是欲言又止。 疏忧失望不已,须臾,眸中突然闪过一丝少女才有的灵动,指了指楚青霭,眨着眼睛认真道,“你当真忍心叫他再这样打下去吗?” “……”暮云闲确定,他看到了她嘴角倏然闪过一抹笑意。 ——是个极其微妙的笑容,愉快,却又带着……几乎可以称得上八卦的揶揄。 暮云闲实在想不通,这样的情况下,到底还能有什么事叫她流露出此种情绪来。可实话实说,他当真……不愿楚青霭处于这样极端的危险中。 更何况,那人身上已隐隐现出许多伤口,再打下去…… “暮公子,说吧”,疏忧道,“我已经活够啦,可那个楚青霭,他很好,他的生命,不该因为这么一件荒诞的故事而结束。” 孰轻孰重,暮云闲到底还是做出了取舍。 “你的灵魂,受白藏束缚而存活百年,是他倾注了无数神力滋养的结果。如今,可反以你的灵魂为锁,束缚住它的神魂。但代价是……”,暮云闲不忍道,“你需得与他同归于尽,永无来世了……” 疏勒终于发自内心地笑了,眉眼弯弯,黑色的瞳孔蓦地亮了许多,宛如夜空中最为引人注目的那颗星,轻快道,“多谢。” 暮云闲不忍地咬了咬下唇。 疏宁笑得更加灿烂,安慰他道,“你不需要用这么怜悯的眼神看我。暮公子,我本来就不在乎来世——死了就是死了,即使能转世,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疏忧了。更何况,这一世,我吃的苦已经足够多,真的不想再有来世了。你不必为我遗憾,我是发自内心喜悦的。” 洒脱,释然,如释重负,是极致苦难后,终于寻到解脱后才会有的心境。 “……好”,暮云闲目光全部移向楚青霭,终于道,“那就开始吧。还是你最熟悉的献祭仪式,只不过,这一次,祭品是你的灵魂——你清醒的灵魂。” 疏忧立刻头也不回地向祭台中央走去,既无不舍,亦无不忍。 白藏耳清目明,当然听到了二人的对话,想要去阻止疏忧,却被潜渊和楚青霭齐心协力拦住。眼见她举起双手毫不迟疑地开始仪式,痛彻心扉道,“小疏!你要杀我吗?!” 疏宁并不回答他,只专心致志地施咒,须臾,周身散发出一圈淡红的光,被白藏束缚百年、滋养百年的魂体逐渐清晰,身体也随之疲软,渐渐地,变成了一具空洞的躯壳。 半透明的魂体飘在空中,远远望着白藏,表情又恢复了一贯的淡漠,直白道,“是的,我要亲手杀了你。这件事,我想了几百年,每天都想,每夜都想。今天,我终于能够亲手为自己报仇了。” 仪式既成,接下来,便是由疏忧掌控的时间了。 暮云闲神授着潜渊,用它的尾巴尖推了推仍高度紧张的楚青霭,招手道,“过来吧,不用再拦了。” 左右干扰一去,白藏立刻向疏忧的方向袭出一团红光,只是,这一次,却不能伤害她的魂体分毫了。 白藏盯着半透明的魂体,似是伤心,似是不敢相信,悲痛欲绝道,“小疏,我守了你百年,难道还不能够换得你一颗心吗?你那时……不是也曾答应留下来陪我了吗?为什么你内心却会恨我恨到如此地步?!” 疏忧蓦地笑了,笑中皆是悲苦,“白藏,这是我第一次这么正式叫你的名字吧?要论恨,我的确很恨你,不过,做人做到我这份上,平白无故多活了百年,做了许多坏事,又做了点好事,也算是值了。这些年,我以死明志过许多次,却都被你救了回来,大抵,可以弥补那时没救回来你的小疏的遗憾了吧?” 白虎眸中闪出细碎的光,喃喃道,“小疏……你终于又肯叫我白藏了。这次,我真的可以保护好你了……” 疏忧的魂体飘在空中,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淡淡道,“我那时肯配合你,不是因为相信自己是你的小疏,而是因为父母尚在人世,我怕你一怒之下,祸及家人;亲人离世后继续配合你,则是想尽可能地为西荒这些可怜人挣得一线生机。如今,亲人凋敝,想守护的人也守不住,我实在厌倦了,不想再陪你演这场戏了。” “可我们这样,不是很好吗?!”白藏疯了一般,前一秒还在咆哮,后一秒又化作人形,含情脉脉地向她伸手,温柔道,“是我做的不够好,是我的错。小疏,你不是想护佑他们吗?我听你的,我不碰这个人了。不,不仅是他,以后,凡是你选定的人,我都绝不会为难,你想要什么,我都满足。这样好不好?小疏,别离开我……” 疏忧似对他这幅疯疯癫癫、反复无常的样子早习以为常,并无半点动容,只将魂体上所有华丽的首饰一件件全卸了下去,挥手将它们碾碎成随风飘散的齑粉,皱眉道,“别自欺欺人了,我不是你那个小疏,你心知肚明。” 白藏哀求道,“你就是,你怎么会不是小疏?别生气了好吗,别离开我……” 疏忧冷冰冰道,“白藏,你知道吗?我真的很讨厌你送的这些首饰,叮叮铃铃的,吵死了。你的爱人不知道去了哪里,你找不到她,你是神灵,有那么大的本事,不去上天入地去寻她,反倒抓我这么个替身假装深情,真叫人恶心。” “住口!”白藏被戳到了痛楚,勃然大怒道,“你就是我的小疏!这么多年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 “不肯承认的是你!”憋了百年的话终于和盘托出,疏忧畅快淋漓,亦咆哮道,“我叫疏忧!是阿爹阿娘的忧儿,是阿兄的小忧,是族人的疏忧公主,是我心上人的阿忧!” “我从来不是你的小疏!从来不是!” “我的心上人,为了我终身未娶、孤独终老,那才是真正的爱情!而你对我、甚至对那个小疏,都根本不是爱情!我不是你的爱人!以前不是,现在不是,未来,更永远都不可能是!” “你是我的爱人!你是小疏!疏忧和小疏,本就是同一个人!”白藏又癫狂地变回了白虎的样子,双翼急抖,凶相毕露,咆哮道,“怪我神力还不够,没法让你想起前世种种。不过没关系,等我杀了这里的人,我便有足够的力量为你寻回记忆。小疏,你是我的,你永生永世都是我的,谁也别想将你从我身边带走!” 疏忧冷哼一声,道,“我永远不会再有来世了,因此,也永远不会再是谁的人了!” 红光从她的魂体中倾泻而出,化作五条深浅不一的红色飘带,只是,末端的圆环变作了尖锐的弯钩,疾冲白藏而去! 练了数百年的武器,公主早已用得出神入化,一出手,立刻准确无误地勾住了白虎的四肢和脖颈,红光顺着飘带飞快蔓延过去,将弯钩亦染成一片血色,不等它挣脱,便已将它的神魂生生扯了出来! 神魂如此轻易便被抽出身体,下此死手的,正是由自己神力多年滋养的另一副魂魄,白藏不知是当真再无半点还手之力,还是已不再想还手,只痴痴望着疏忧,欣慰道,“小疏,你从前和我生气时,也是这样生动的模样,我……很喜欢。你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真正同我生气过了……” 疏忧却看也不看他,只延出一条飘带,轻柔地抚过希幽的侧脸,替她擦干净了满面的泪水,内疚道,“希幽,这些年间,我对你,并不似你对我般真心,对不起……” 希幽想要抓住那条飘带,可那毕竟只是魂体,莫说抓住,便是摸,都摸不到一点的。 五条红色的飘带,绑着白藏一动不动的神魂,将它拉扯至疏忧身旁,两道魂体立刻相融为一团模糊的光,而后,四散开去,化作漫天星星点点的光,再寻不到任何踪迹了。 第54章 那句道歉,竟是疏忧公主在这世间的最后一句话了。 又一阵微风拂过,便连疏勒和白藏的肉身都吹作一抔散沙,融于万顷黄沙中,彻底归于虚无。 漆黑天空中满是安静闪烁的繁星,山间,只余希幽时不时的抽噎,仿佛刚才地动山摇的打斗从来不曾存在,不过只是一场众人共同误入的幻境罢了。 短短一夜,兄长横死,忠心追随的公主亦随之魂飞魄散,希幽哭得脱力,身心俱伤下,直挺挺地晕倒在希峦身上,眼角渗出两行血泪。 暮云闲望着白藏消失的方向,入定般一直一直看了许久。 “走吧,别在这儿待着了”,楚青霭碰了碰他,沙哑道,“我们还要带他们兄妹二人离开这里呢……” 暮云闲回过神来,抓着希幽的胳膊,嗓音有一丝微不可查的哽咽,“好……帮我一把吧……” 有伏瞑骨作用,潜渊身上的杀气涤荡许多,不再似从前那般暴戾,甚至十分懂事,见二人要扶起希幽,立刻安静地伏在楚青霭脚边,方便主人将希幽希峦兄妹二人好生放在自己背上。 暮云闲手脚并用爬上龙背,六神无主地坐下,眼睛分明是望向楚青霭的,眼里却完全没有他,失神道,“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先带希幽回希峦的家,等她醒来,再做计较。” 潜渊缓慢升空,楚青霭抬手,轻柔在他头顶安抚似的摸了摸,语气温柔,“好,都听你的……” 第49章 孤月高悬, 寒霜如雪,希幽即便在昏迷之中,亦时不时会发出一阵恸哭, 暮云闲听着那些伤心的呓语,看着脚下一望无际的荒漠,心中只余无限悲凉。 楚青霭所有目光都落在他胸前,担心道,“你的伤……” “无妨”,暮云闲打断了他,倔强扯起嘴角,“你方才已经处理得很好了。” 少年显然是心事万千的,却又偏偏要挤出这样一个笑容,宛如阳光下的冰晶,看着漂亮, 却脆弱到随时都可能碎裂。楚青霭眸色渐暗, 干脆坐至他身旁,不动声色递上肩膀, 轻声道, “休息片刻吧。” 暮云闲再支撑不住, 整个身体靠向他, 脑袋无力垂在他肩膀上,声若蚊蝇, “真的好累啊……” 楚青霭再三犹豫,温热的手还是越过少年单薄的后背, 落在他肩头,轻轻拍着,安慰他道, “或许,这已是最好的结局了。希峦护住了自己的妹妹,又得了咱们会带她离开的承诺,夙愿尽了,我想,他是死而无憾的……” 是个若即若离被圈揽的姿势,虽有些逾矩,可如此境遇中,却偏偏最能让人心绪平和。暮云闲不愿拒绝,也无法拒绝,闭上眼睛,疲倦道,“抱歉,但至少现在,我真的很不想说话,让我短暂休息片刻吧,只需片刻……” 蛟龙飞得平缓了许多,楚青霭不再多说什么,只道,“那便睡吧。睡醒了,就是新的一天了。” 暮云闲听话地闭上眼睛,却根本无法入眠。 那些模糊到几乎已被遗忘的记忆,不受控制地走马灯般在他脑海中闪回。 清冷素雅的苍巽,喜侍草木的神灵,却有最为凌厉的剑法。每每被他以各种办法偷了丹药后,却从不会对他拔剑,忍无可忍时,也只会召出几道徒有声响的雷霆,将他劈出静谧幽深的竹林; 威严冷峻的白藏,执掌杀伐的神灵,却有最为绵长的耐心。教他各式各样的阵法,甚至,在他最少年心性的那段时日,纵是眉峰凝霜、眸含兵戈,亦会卸下玄铁重甲,任他蜷在银雪绒毛间酣睡,将浑身戾气敛作掌心一道温厚的疤。 可现在,他们一个不知为何而死,一个,被他自己亲手杀死…… 如此惨痛的重逢,倒不如不见。 一滴泪从眼角悄然滑落。 叹息声响起,微微粗糙的指尖将它擦去,揽着他肩膀的手轻柔又舒缓地轻轻拍打,似有魔力般终于让他昏昏睡去。 半梦半醒之间,更多已被他刻意淡忘的人、封存的往事,无意识地陆续逃逸而出,让他即便入睡,却也半点不得安宁。 唯有肩头那只手,为他传递来源源不断的温度,成为寒夜荒凉中,唯一能令他心安的存在。 ** 再睁眼时,已回到了希峦那顶孤单的帐篷。 离开前的篝火尚还未燃尽,家中事物被收拾得井井有条,一只不大不小的包裹放在地上,诉说着主人对美好未来的无限期许。 暮云闲鼻子一酸,只站在外面看,完全不敢再踏入半步。 楚青霭小心翼翼将希幽放在那张稻草床上,找出瓶丹药塞入她喉咙,又将希峦放在她身边,方才退出了帐篷。 夜晚寒冷,楚青霭默令潜渊盘踞篝火而卧,拽着暮云闲靠它坐下,久久无言。 “潜渊的事,实在抱歉”,许久,暮云闲终于肯开口说话,低靡道,“它身为蛟龙,天生杀意旺盛,实在不是个合适的剑灵,甚至,一旦有失控、反噬于你的可能。但祖洲仙岛上,那时你命悬一线,我当时亦思绪烦乱,以至于,竟忘了告诉你这么危险的隐患。” “你不必抱歉”,楚青霭却道,“此事是我自己决定的,与你无关。” 暮云闲坚持道,“直到到了西荒,看到你被公主的阵法影响,我才想起来如此致命的事情。好在监兵神君执掌杀伐,其伏瞑骨可涤荡世间万恶,就是成百上千个潜渊身上的戾气都不足为惧。我本已计划好将它取来,以你的心头血为引,助你将它收为己用。却没想到,今日又是这般无可奈何的紧急情况,倒使得我闹出这番鸠占鹊巢的事……” 楚青霭眼睛一眨不眨地看他,面色凝重。 “放心吧”,暮云闲真挚道,“我对这些打打杀杀的事情没有兴趣,以后也绝不会利用它操纵潜渊。我保证,只有这一次例外,以后,我只会用它压制潜渊的戾气,除此以外,什么也不会做。” “暮云闲”,楚青霭喉结动了动,终于开口,只是,唤他的名字中多了些意味不明的味道。 唤罢,又是良久的沉默。 与命脉无异的剑灵,竟可被他人随意掌控,暮云闲知道此事绝非儿戏,只能郑重重申,“剑灵受别人控制……的确是件很糟糕的事情,但我……” “不会”,楚青霭打断了他的话,重申道,“暮云闲,我心中对你、对这件事,绝无有任何芥蒂,更未生任何嫌隙。” “哦……”暮云闲思绪太乱,下意识应道,“那便好。你忍耐些时日吧,后面我会再另寻他法,争取早日将伏瞑骨还给你……” 楚青霭完全没在听,突然毫无预兆地伸出手去,抚过他拧作一团的眉心,低沉道,“所以,随公主进了神山后,那般危险的情况下,你无论如何不愿离开,又费尽心机要拿到伏瞑骨,根本不是因为你自己需要,而是……为了我?” 粗粝的手指只停留了一瞬,眉心异样的触感却持续了许久,暮云闲抬手摸了摸那处,将那种直抵心间的痒意抹去,这才道,“也不全是……” 凭空多出的那条剑穗,是同苍林剑身如出一辙的幽绿,其上坠着的,并非寻常的玉石,而是伏瞑骨化成的精致圆珠,触手冰凉,幽光流转,与剑身浑然一体,好似天成。 楚青霭捏起一簇剑穗,将它一圈一圈地绕过指尖,流苏细腻又丝滑,宛如潺潺溪水,叫人的心都不由随之化为绕指之柔。 大漠月色下,疏忧公主所说的,有关他的欲望,彼时他嗤之以鼻,此时此刻,却突然懂了许多。 “暮云闲”,楚青霭又叫他的名字,嗓音更轻,语气却更加郑重,一字一句道,“多谢。” “不用……”暮云闲惭愧道,“潜渊身为蛟龙,性情凶残,让你以凡人之躯收它为剑灵,实属兵行险着。既然是我搞得你陷入这么凶险的境地,也理应由我解决。只是,实在没想到出了这个意外,真是对不住了。” “唉……”楚青霭无奈叹了口气,干脆直言不讳道,“暮云闲,你听好了——潜渊受你控制,于我而言,不会认为你鸠占鹊巢,不会心生嫌隙,更不会认为这是件糟糕的事情。恰恰相反,我觉得这样很好,简直……没有比它更好的事情了。” “啊?我……”那人的语气太过真诚,眼神亦太过炙热,暮云闲只觉得自己心跳莫名其妙乱了一拍,结结巴巴道,“你觉得好,那、那就好。” 可自己的剑灵,莫名能被他人所调遣控制,身为主人,这事好在那里? 暮云闲绞尽脑汁也想不通。 楚青霭却不再解释了,只专心致志去捣那堆篝火。 火光映在他脸上,明灭不定,叫暮云闲即便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也无法窥得他究竟是真心还是假意。 不多时,屋内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二人回头望去,原是希幽转醒,正出神地望着两扇帐帘发呆。 ——是她离开前,奉公主命令不情不愿随手赔的帘子,已被希峦挂好,还悉心系了两只精致的金蝶结。 第55章 暮云闲忙起身小跑过去,关心道,“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希幽的眼睛却只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两只绳结,哽咽道,“小时候,西荒没有什么好玩的,哥哥便拿绳子给我打各种各样的结,那个金蝶结,我最喜欢。我到现在还没有学会……可是以后,再也没有哥哥给我系这样的绳子了……” “……对不起”,暮云闲鼻腔一酸,黯然道,“是我自作聪明了。早知如此,神山中,公主下令后,我就该立刻带着你离开,这样的话,公主就不会死,你也不必现身,更不会无端将希峦也牵扯进来。” 经历如此恸事,希幽一夜之间成长了许多,艰难爬起身子,向他施下一礼,惨笑道,“暮公子,你无需道歉,我哥哥这样,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我,是我咎由自取。你不要自责,这件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 楚青霭本对她原本是有不少气的,因而一直站在帐外,并未进入。直至听她并未因为兄长离世而迁怒于暮云闲,表情才和缓许多,缓步而入,拍了拍暮云闲的肩示意他不要多想,转而向希幽道,“白藏已除,公主已死,你日后不会再为杀意所驱使失控。我们曾答应希峦要带你离开此处,你看看需要带走些什么,待你收拾好了,我们就出发。” 出乎意料,即便方才在神山中,她一遍又一遍答应希峦和他一起离开,如今,楚青霭开口,希幽却全然没有离开的打算,只摇头道,“多谢二位好意,但是,我暂时还不想离开这里。” “啊?为何?”暮云闲十分意外,疑惑道,“咒术已解,按理来说不应该啊……” 第50章 希幽却道, “您误会了暮公子。我不愿意离开,并非因为我还想在这里屠戮杀虐,而是因为, 山神已死,公主已去,可这里的人,尚还不知道今夜发生了这般天翻地覆的变化。” “若他们明天一觉醒来,发现公主再也不会回来,美酒与美食再也不会伸手就有,定然会陷入无边的恐慌与不知所措之中。届时,为了残留的资源,这里,恐怕只会比公主在时更加暴乱。我得留下来,得像公主从前保护我们一样, 继续保护他们……” 楚青霭并不多么意外, 只向她确认道,“你想清楚了吗?按照希峦的说法, 你的父母直到故去前, 也是一直希望你们能够离开西荒的。” 暮云闲忙点头道, “从你们出生开始, 他们便是希望你们能够离开这里的。希幽,希峦真的真的很希望你能够去一个平静的地方, 幸福快乐地好好生活。这……是他的遗愿。” “我知道……”希幽潸然泪下,面色却更加坚毅, 岿然不动道,“可我的哥哥已经死了,连灵魂都没有了, 我们再也不会相见了。所以,我即使秉承他的遗愿离开这里,他也永远不可能知道。” “你……”暮云闲没想到她会如此清醒,一时竟不知道该如何规劝。 希幽抬手指向公主帐篷所在的方向,又道,“这些年,我做过的错事太多,怎么可以害了这么多人后,就留下这么一个烂摊子,拍拍屁股和你们走人呢?我清楚,你们也清楚,这样是不对的,是一点也不对的。” 希幽深吸一口气,不知是在说给他们听,还是在说给她自己听,缓缓道,“按照我哥哥的遗愿离开——这句话,无非是给自己找个好听的借口,去逃避自己犯下的错误,好像这样做,就至少还对得起我哥哥。可那些曾经被我千方百计拉拢来追随公主的人,他们还在等着我,我没有办法就这样离开,去置身事外地过自己的好日子。” “可是……这太难了”,暮云闲纠结许久,还是选择泼她冷水,“白藏纵使天生神格,也没能守护好西荒。凭你一己之力,又怎么可能拯救得了西荒?” 希幽却道,“不去做,谁又知道结果呢?” 眉眼间,已隐隐有了同公主同样的孤注一掷。 “神仙能守护我们,却也能因一念之差而毁了我们,远不如我们自己。毕竟,只有我们自己,才最会爱惜自己的生命。再说了,没了他,最坏也不过就是现在这个样子了,又还能再差到哪里去呢?” 暮云闲并没有被她这番话劝服,仍不放心道,“我相信你的决心,可是,与神明相比,人,到底不过轻微如蝼蚁。在这样一片荒芜的地方,你自己这样一个孤立无援的女子,就是再有决心、再有毅力,又要如何才能让这些人活下去?” 希幽还未想出该如何回答,楚青霭已道,“神明伟岸,却需凭借浩瀚法力,才能够守护众生;凡人渺小,可只要有一道夹缝,便有挣扎生存的无限可能。” 希幽赞同道,“孰优孰劣,现在还不是下定论的时候。暮公子,不必再劝了,放心吧,等西荒不再战火连天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带着哥哥离开这里,好好去看外面的风景……” 见暮云闲仍紧皱眉头,楚青霭再度开口,开解他道,“神明所赐,终究不过锦上添花;想要雪中得炭,唯有仰仗自己,才最可靠。” “仰仗自己?”暮云闲讷讷重复。 楚青霭道,“是,仰仗自己。唯有仰仗自己,才不用仰他人鼻息,才不会仅因神灵捉摸不透的喜怒,便被迫危险游走于生死之间。” “可她毕竟只是……”暮云闲仍踌躇不决。 楚青霭拍了拍他的肩膀,替他做了决定,“那希幽姑娘,我们俩就等你的好消息了。待你了却此间恩怨,青篁山中寻孟章剑派,随时欢迎来访。” “借楚公子吉言”,希幽拱手道,“不过,我还有一事相求。” “什么?”暮云闲立刻道,“但说无妨,我一定竭尽全力。” “我哥哥……”希幽回头望向希峦,低声道,“他的身体,你们有办法吗?” “呃……”暮云闲为难皱眉。 若是以前,他的确有办法,可现在身无灵力…… “有”,好在楚青霭另有他法,递给她一颗通体洁白的药丸,“金液还丹,放入口中,可葆他肉身不腐。” “多谢”,希幽接过,将它紧紧攥在拳心,擦干了眼泪,目光灼灼道,“孟章剑派是吗?我记住了。等我做完了这边的事情,就带着哥哥去找你们。到时候,一定给你们带我自己亲手酿的葡萄酒。” “好啊”,暮云闲终于释然,微笑答应。想了想,又对楚青霭道,“你的药,给希幽姑娘留一些吧。” 楚青霭一点不小气,立刻将身上所有药瓶全部掏出来,一左一右地分成左右两堆,认真道,“左侧为疗伤灵丹,右侧为毙命毒药,瓶子的颜色越深,效果也就越显著。” 希幽亦不扭捏,爽快收下。 帐外,潜渊感受到了主人的去意,安静起身。 希幽眼中有对外面世界无限的向往,却都被她自己强行压下,最终,只化为再坚韧不过的决心,果断冲他们挥手告别。 而后,决绝向公主营地的方向走去,再不回头。 ** 蛟龙再起,随高度攀升,脚下的黄沙逐渐模糊,视野辽阔,天上的星辰愈发明亮,似乎伸手便能摘得一颗。 潜渊身上的杀伐之气尽数敛去,第一次无需刻意压制,便能够听话地随主人心意行事,成为这世间最凶悍、却也最温顺的一只剑灵。 西荒种种,实在惨烈,暮云闲心思沉沉,不再似往日那般活泼,许久不开口说一句话,楚青霭与他并肩而坐,经历了如此多的事情,依旧什么也不问,只安静地陪他看星河灿烂的天空。 潜渊却不知该往哪里去,踌躇着在空中一圈圈打转,楚青霭只得率先打破沉默,无奈道,“给潜渊个方向吧。” 暮云闲稍稍回过神来,恍惚道,“什么?” 楚青霭指了指急得龇牙咧嘴的蛟龙,道,“潜渊不知该向哪儿去了,在等你告诉它呢。” 暮云闲一怔。 ——他突然也不知该向哪里去了。 他本以为循着苍巽留下信息找到白藏,便可寻到实现夙愿,寻得解脱。却不料,白藏已完全不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残存的神力莫说伤他,便是连对付潜渊,都已十分吃力。 更糟糕的是,即便他刻意提起苍巽,白藏却也没有任何反应,显然是根本就不知他如今的处境,更从未与苍巽有过什么约定。 难道,苍巽费尽心机指引他来到西荒,并非预见到了他的请求,而只不过是想借他之手,灭了白藏?! 暮云闲头痛欲裂,眼睛闭起,紧簇眉头,只是,还没来得及抬手,另一双更有力的手已代替他,精准而轻缓地揉在了太阳穴上。 身体不受控制地放松,恰好靠在那人正巧立于他身后的双腿。 暮云闲放任自己沉溺于这片刻的依赖之中。 半柱香的功夫,随那人恰到好处的揉按,周身经脉流通,头痛不再。暮云闲睁眼,只觉耳清目明,便连天边的云层都纤毫毕现。 纷繁复杂的思绪,也终于清晰了许多。 第56章 见他呼吸终于恢复平缓,楚青霭停下动作坐在他身边,再次问道,“现在知道要去哪儿了吗?再不指路,潜渊可是要发疯了。” 暮云闲扭头看他,许久,方才道,“楚青霭,你应当看到了,西荒已是异常凶险,我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却比它更微诡谲。因此,就到这里吧,后……” 脑中蓦地迸发出强烈的刺痛。 果然是系统。 暮云闲紧紧咬了咬后牙,用尽全身力气将这撕心裂肺的疼痛压下,强作无事道,“后面的路,便由我自行……” 却不料,在被系统的惩罚打断前,楚青霭率先开口,简洁明了道,“别想。” 疼痛顿时消失。 暮云闲不解,“为何?” 楚青霭道,“你要去的地方既然如此危险,我自然得跟着。” 暮云闲更为不解,“你又不当真是我的侍卫,何出此言?” 楚青霭瞥他一眼,淡淡道,“你既无灵气,又无坐骑,若再被人拿剑追着砍,离你太远的话,我可不保证次次都能恰好赶到你身边。” …… 暮云闲望向他,忍了又忍,终究还是忍不住指向自己,愕然道,“你不会真是个傻子吧?你确定,在与我一同经历过那么多事件后,你仍旧觉得,我会是那种被人追着打的人?” 楚青霭目光灼灼地与他对视。 ——客观来讲,暮云闲此人,虽瞧上去是个文文弱弱的小少爷模样,可自相遇到现在,且不论他身上数不胜数的神异宝物,便是能在茫茫沧海中寻到孟章神君栖息的仙岛,又助他收了潜渊,便足以证明,他绝非表面看上去的那般羸弱。 更不用说,进入西荒后,纵是掌管杀伐、堕入万劫不复深渊的监兵神君,与这个分明身无灵力的少年对话时,却都不乏克制与……隐隐的忌惮。他便真是个傻子,也知这人绝不似他表面上展现出的那般简单。 可无论理智再如何清楚,眼前之人,的确就是副再柔弱不过的少年模样——脸上的稚嫩还未褪去,身形颀长,完全不见那种顶天立地的、可以被称作“男人”的身骨。 更重要的是……即便所有临危不乱、运筹帷幄都是真的,但,可怜求饶、狼狈逃命,所有那些危急又凶险的时刻,少年的无助,也都是真的。 叫人看着,便只能生出将他护在身后的冲动,又哪里还能用什么理性去分析判断? 暮云闲已做好了要被他追问一堆问题的准备,也想好了足够完善的借口。却不料,那人看他许久后,却一字不问,只点了点头,认真道,“我仔细回忆了一下,从咱们俩第一次见面开始,你的确都是被追着揍的。” …… 若非这么说,倒也的确没错。 暮云闲一时无言以对,不知该从何反驳。 “看来是想不出来什么狡辩的理由”,楚青霭满意道,“那就指路吧。” 暮云闲收起了戏谑的神情,认真道,“你甚至连我究竟是谁,到底要干什么,都不问吗?” 楚青霭轻飘飘道,“你是谁,我想我已经足够清楚。是救了我师父的人,是助我得到潜渊的人,也是千里迢迢为我寻得伏瞑骨的人。至于你的前尘过往,你其他那些不为人知的身份,我不感兴趣。” “可是”,不知为何,暮云闲嗓子突然一个劲地发紧,努力半天,也却终究问不出最想问的那句话。 ——可是,你又是基于什么原因,非得要跟着我、保护我呢? 楚青霭的注意力,却全部落在他被风吹起的长发上。 少年的青丝极其柔软,宛若绸缎,偶有几簇随风划过他脖颈,宛若柳絮飘过,只留下淡淡的、却又无法忽略的痒,顺着皮肤传递,一直蔓延到心尖。 叫他心头也泛起了无法诉说的、若隐若现的难耐痒意。 那张脸实在太过好看,叫人半点移不开眼睛,纵使背后是壮阔星野,与他相比,却也黯然失去了所有色彩。 晚风凛冽,楚青霭却只觉旖旎,忍不住抬手去摸颈间被他头发抚过的地方,而后,任由自己为心中冲动控制,肆无忌惮拉近与少年的距离,轻声道,“可是什么?” 暮云闲心跳一滞,下意识否认,“没、没什么。” 太近了,他的侧颈,甚至能感受到楚青霭鼻间炙热的气体。 楚青霭却蓦地笑了,意味深长道,“你想问的问题,待时机合适时,我自会如实相告。” 暮云闲嘴角不自然绷起,眼睛一眨不眨地目视前方,显是内心已十分紧张。 楚青霭退回安全距离,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所以就别卖关子了吧,暮公子?给在下和潜渊指条明路吧。” 一人一龙都瞪着双茫然的眼睛看他,尽显迷茫与无奈,暮云闲不禁笑了,语气中带上了些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亲昵,轻声道,“好吧,那我们就向北边去吧……” 第51章 西荒一行, 甚是劳累,暮云闲迷迷糊糊坠入梦乡,不知过了多久, 才被一阵突如其来的震颤惊醒。 天色已亮,橙红交织的曙光布满天空,暮云闲发觉颤动竟是来自于身下的潜渊,忙低头查看,这才发现,蛟龙飞行的速度十分缓慢,身体僵硬,似是十分疲累。 扭头望去,坐在他身边的楚青霭状态更加不对。眼睛紧闭,浑身紧绷,额角的汗珠一颗接一颗掉落, 仿佛在经历什么莫大的痛苦。 “你怎么了!”暮云闲晃他的肩膀。 “无事……”楚青霭从牙缝里挤出句安慰, “只是疲累,莫要担心……” 暮云闲凝神, 以伏瞑骨感知一番, 忙劝阻他道, “潜渊已经力竭了!你别再强逼它继续前行了, 这样下去,你们俩都会累死的!我们又不赶时间, 放它下去休息片刻又何妨?” “不行……”楚青霭勉强分出心神,倔强道, “再坚持一炷香的功夫,只要离开这儿,我马上就让它休息。” 只少了主人这么一丁点的心念御控, 潜渊便不受控制地猛然下降许多。暮云闲受惊,忙死死抓住它背部的鬃毛,艰难维持平衡。 楚青霭不敢再与他说话,闭上眼睛,双手起诀,将自己的灵力源源不断向苍林剑内注去。 潜渊身体庞大,所需的灵力岂止是浩瀚,此举无异于滴水填海,不用半盏茶的功夫便能将他体内的灵气榨干。暮云闲大惊失色,忙再度劝道,“楚青霭!你听我说,我不管是什么原因,但现在这样绝对行不通,你快点收了潜渊!落地之后无论遇到什么事,我都一定有办法解决的!” 楚青霭咬牙摇头,态度更加坚决。 “潜渊!”龙身几乎完全僵硬,全因主人强行控制方才不得不艰难移动。暮云闲焦急万分,本欲强行令它降落,却又想起自己许下的承诺,束手无策下,干脆捂住自己的胸口,佯作疼痛道,“楚青霭!我、我受不得惊吓,伤口好疼!” 楚青霭本能睁眼去看,心神一分,潜渊瞬间又下跌数丈。 这下暮云闲连装也不用装了,脸色登时吓得惨白,一把抓住他的袖口,惨兮兮道,“楚青霭,潜渊真的撑不过去的,快让它停下,求你了!潜渊如此难受,我也是能感受到的!而且,再这么时不时地落下去一大截,不出意外的话,我马上就得被吓死在这里了!” 少年神色实在算不得多好,头发凌乱,唇色惨淡,紧抓着潜渊的那只手,骨节因太过用力而隐隐发白,叫人只看一眼,便不忍他再遭受如此的无妄之灾。 楚青霭咬了咬后槽牙,虽十分抗拒,却终于还是命令潜渊缓缓降落。 还未彻底落地,潜渊便完全没了力气,巨大的龙身轰然坠下,楚青霭眼疾手快地抓住了几乎被甩出去的暮云闲,一边将潜渊收回苍林剑静养,一边紧张道,“你没事吧?!” “呼……”暮云闲实在算不上好受,全靠楚青霭扶着才能能勉强站住脚,闻言,有气无力道,“托您的福,还没死透。” “……”楚青霭自知理亏,腮帮子动了动,闷声道,“别乱说。先就地休息会儿吧,等潜渊调整过来,我们再出发。” 两人落身之处,是城边一片荒芜的树林,暮云闲瞠目结舌,指着不远处的城墙哀嚎,“都到这儿了,不进城歇着,这荒郊野外的,能歇个什么啊?!没吃没喝没床睡的,这不是虐待人吗?!” “咳……”楚青霭不自然地咳了咳,眼神飘忽,“你先委屈委屈,等潜渊休息好了,咱们立刻就出发。前方不远就是永安城,繁华非常,吃喝玩乐应有尽有,包你满意。” 实在是极不对劲。 暮云闲凑上前去仔细观察他的神态,狐疑道,“怎么,不敢进城?城里有什么人啊,怎么吓成这样?” “没什么”,楚青霭含糊其辞,“你胸口怎么样?我看看,还有哪里不舒服吗?” “我倒是没什么事”,暮云闲满脸八卦,“但我觉得,楚仙君似乎有事,而且……是大事!“ 第57章 楚青霭默不作声。 暮云闲被吊起了好奇心,围着他转了一圈,揶揄道,“不会是话本子里写的那种故事吧?我想想啊……在山中一心修道的大师兄,剑术初成,跟着师父下山历练,恰好遇到了陷入险境的姑娘,拔刀相助,为她治病疗伤,一来二去,自然看对了眼。可遗憾的是,那位大师兄,终究需得重新回到山上潜心修炼,即便有情,也无法与人家长相厮守,因此,选择了不告而别。所以呢,即便是多年以后,那位师兄重回故地,也不敢入城,得想尽办法躲着人家……” “把嘴给我闭上”,楚青霭黑着一张脸,没好气道,“我修的是剑术,不是出家的禅术,没有你说的那些清规戒律,少看点破书吧你!” “那你这究竟是为什么啊?”暮云闲更加好奇,胡乱一通瞎猜,“不是两情相悦,那是你伤了人家的心?还是暗恋无果?还是抢了人家的亲?还是因爱生恨?” “问完了吗?”楚青霭举目远眺,心不在焉道,“问完了就闭嘴休息”。 显是绝不肯告诉他背后隐情了。 虽不愿提及,但暮云闲最善察言观色,见他面上并无痛苦或伤心的情绪,便猜应当不是什么刻苦铭心的大事,左右闲着无聊,便贱嗖嗖地继续招惹他,“别那么小气啊,说出来听听嘛,我保证不会嘲笑你的。” 楚青霭嗤笑一声,随口道,“你的保证?值不了……” 正说一半,却突然噤了声,原本松弛的神情亦瞬间冷戾起来。 暮云闲疑惑道,“怎么了?” 楚青霭死盯着不远处的小径,阴沉道,“那是不是青音?” “什么?”暮云闲意外道,“怎么可能?” 可顺着楚青霭目光投向的方向望去,只见六匹骏马飞驰而过,被围在最中间的,的确是一名女子,身着青衣,背负长剑,虽相距甚远,但也足够他们看清楚,那的的确确,就是孟青音没错! “这什么情况?!”暮云闲诧异非常,张口便想要喊住她,却被一把捂住了嘴巴。身后,楚青霭的心跳骤然加快,呼吸也粗重了不少,低声道,“别喊。” “唔……!”粗粝的手心磨得唇角微微发疼,暮云闲说不出话来,只得支支吾吾地摇头挣扎。 “抱歉”,那只手撤去,楚青霭沉吟一番,道,“你歇得怎么样……?” “我完全没事”,事发突然,楚青霭的神色又冷得可怕,暮云闲不敢耽误,忙道,“你还能御剑吗?” 楚青霭感知一番,面色更加不好,摇头道,“灵力尚还不够。你在这里稍等片刻,我去找匹马来。” “算了吧”,暮云闲立刻拒绝,匆匆跟上楚青霭的步伐,咬牙道,“我没问题,别耽误时间了,万一跟丢可就不好找了。” 楚青霭却将他按住,冷声道,“放心,好找得很。你别逞强,在这等我,耽误不了的。” “额……”暮云闲不甚确定道,“真不耽误事吗?我怎么看着刚才孟青音旁边那个人,好像是……谭安来着?啊……!” 话还没说完,双脚已瞬间离开了地面! 膝弯和后背各多了只有力的胳膊,眼前的景色一阵模糊,再度清晰时,已完全换了个角度,映入眼帘的,除了大片大片的蓝天,便是楚青霭再清晰不过的下颌线。 猛地失去重心,暮云闲胳膊四处乱抓,本能随便抓了个靠谱的东西稳住身体,直至于落定方才看清,原来慌乱之中,自己搂住的,是楚青霭的脖子。 被如此打横抱起也就罢了,再去搂着人家脖子,这个姿势,可着实是有些糟糕了…… 暮云闲一向巧舌如簧的嘴巴罕见笨拙,措辞许久,磕磕巴巴道,“你、你干什么?!” 抱着个大男人,楚青霭丝毫不显吃力,步子又快又稳,一边向路边快速移动,一边皱眉道,“实在抱歉,青音跟那些人在一起,我本就已十分不放心了,要是旁边还跟了个谭安,就更麻烦了。孤男寡女,这成何体统!你委屈一下,到路边我们就拦匹马。” “我……”虽没有跑动,暮云闲却也觉得自己的脸和耳根全热了起来,挣扎道,“你放我下去,我自己走得动!你不是赶时间吗,这么抱着多耽误脚力……” 楚青霭连呼吸的节奏都没乱,低头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你还没我的剑重。” “……”暮云闲无言以对。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楚青霭已抱着他快步出了树林,轻车熟路寻到间歇脚的小茶馆,逡巡一圈,挑了匹最强壮的马将暮云闲丢上去,黑着脸向茶馆内道,“谁的马?” 男人身高体壮,一身黑衣,背负一柄幽绿重剑,又是如此来者不善的表情,茶馆内顿时噤若寒蝉。 楚青霭锐利的目光扫过,不耐烦道,“到底是谁的?” 一个人哆哆嗦嗦小声道,“我、我的……” “多谢”,楚青霭掏出锭手掌大的金块,准确无误扔进他碗中,转身大踏步道,“我有急事,暂时借用一下。烦请您城中另购一匹。” 那人原本还想发火,待看清楚碗里的东西,登时激动得手舞足蹈,热情挽留道,“少侠!我这里还有许多马!我再给您牵几匹过来!” 楚青霭不再理睬,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暮云闲本就已十分面红耳赤,见楚青霭竟还与自己同乘一骑,顿时更加别扭,连回头都不敢,只目不斜视控诉道,“你为什么不买两匹?!” 楚青霭火急火燎,“没时间等他了。” 而后,扬鞭狠狠向马臀抽下。 骏马狂奔,暮云闲看着两边疾速后退的树,突然福至心灵,惊讶道,“等下?你怎么会有那么大一块金子?!” “我为什么不能有?”楚青霭百忙之中反问他道,“这东西很珍贵吗?” 暮云闲道,“不珍,但很贵啊。” 楚青霭莫名其妙道,“贵怎么了?贵我便不能有吗?” “你们门派建得那么……”暮云闲小心翼翼斟酌用词,“……质朴,我以为……” 因两人身体紧贴,暮云闲后背能十分清楚地感受到楚青霭胸腔在震颤,回头去看,见他果然捧腹,朗声笑道,“我派陈列并非质朴,而是秉承神君教诲,道法自然。暮公子,万金换一命,从来不是说说而已。” …… 一路走来,楚青霭吃穿用度皆颇为简单,他便想当然认为,即使这人的脾气相比其他剑修独特了些,但归根结底,仍是个一穷二白的清修之人,万没想到他竟然如此阔绰,憋闷半天,痛心疾首道,“早知道,伏瞑骨就□□给你了!” 楚青霭哭笑不得。 说话之间,马匹已飞奔入城。 应是处富饶的地方,人声鼎沸,商业兴隆,道路平坦而宽阔,蛛网般四通八达。 楚青霭却似乎对这里的道路极为熟悉,不见丝毫迷茫,在纵横交织的集市中从容穿梭。 暮云闲一边好奇打量四周,一边愤愤然道,“你既然如此富裕,为何不早说?害我一路勤俭节约,好不不辛苦!这是什么城?吃喝住行,我都要最好的来!” 楚青霭瞬间敛起了笑意,凉凉道,“这可不是哪座城,而是长靖山庄。” “长靖山庄?!”暮云闲惊讶道,“一个山庄,怎会规模如此之大?” 楚青霭冷哼道,“因为,这可不是普通的山庄,而是天下第一剑派,其门下弟子三千,信客更是数不胜数,是千门百宗中一骑绝尘的存在。” 暮云闲四下打量,感慨道,“原来如此。如此恢弘壮阔,说其已自为一城、盘踞一方,也不为过啊……” “对”,楚青霭阴阳怪气道,“的确是盘踞一方……” 只是,语气之中,相比肯定,更多的则似乎是……鄙夷? 第52章 暮云闲不知他情绪为何如此古怪, 但见他满脸严肃,不由疑惑道,“方才城外围着孟青音的那几人, 都是长靖山庄弟子吧?” 山庄内道路复杂,行人众多,不比外面开阔的路好走,楚青霭专心致志御马,勉强分出点心神回答他道,“是。白衣金冠,银剑长靴,那是长靖山庄弟子的标志特征。” “既然如此,那你为何如此紧张?”暮云闲奇怪道,“既然是名门正派,大家又都是同道中人, 想来, 应当不会有什么歹意啊。至于谭兄就更是老熟人了,虽说这孤男寡女的, 但万一人家要是两情相悦, 你也不至于要棒打鸳鸯吧?” 楚青霭身体没放松半分, 冷言冷语道, “名门正派,呵呵。” 呃, 不会是有什么过节吧? 察觉到他心情实在不佳,暮云闲不再说话。片刻, 马停在了山庄最中央一座人山人海的木质高楼之下。 暮云闲抬头望去,只见其正门挂了块上好的金丝楠木牌匾,“会凌楼”三字龙飞凤舞书于其上, 应是年份久远,已有了油亮的光泽。 楚青霭翻身下马。 暮云闲亦准备爬下马去,刚动了动腿,一只胳膊已自然而然地搂在了他腰间。 第58章 “等会儿!”周遭人来人往,暮云闲即便脸皮再厚,也万做不出这等丢脸的事来,忙高声阻止道,“别!别抱!我已经完全好了!可以自己来!” 楚青霭动作一滞,将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全隐藏起来,向他伸出手去,强作镇定道,“那也小心。” 虽嘴上说着没事,暮云闲面色却依旧不佳,楚青霭不甚放心,干脆将他手臂扛过肩上,另一手搂过他的腰,让他整个人的全部重量全压在自己身上,小心翼翼扶着他进了会凌楼内。 楼内远比外面看上去还要更加热闹、更加贵气——整栋楼皆是由檀木打造而成,连空气中都是馥郁的檀木香。 大厅正中是一处高台,与寻常酒楼里乐伶舞姬表演的地方相似,但在上面的却并非漂亮的姑娘,而是数十个身着白衣的修道之人,正整齐划一地舞剑,动作流畅,身形飘逸,别有一番韵味。 台下围满了赏剑之人,时不时鼓掌喝彩,气氛十分热烈。 向上望去,楼内共有五层,环圈搭建,二三楼是大片开阔的空间,每隔五步有木桌一张,其上酒肉齐备,宾客满座,可方便俯视楼下。四楼为单独的隔间,既设房门,亦设垂帘,需安静时可关上房门,需看楼下舞剑时又不影响视野,十分方便。最高的一层则是单独的房间,厚重的房门紧锁,隔绝了外界一切嘈杂,显是供住店休息的上佳客房了。 楚青霭扶着暮云闲,动作虽小心,神情却十分阴冷,目不斜视地绕过舞剑台,重重敲了下堂后的柜台桌面,扔出一袋沉甸甸的金子,简短道,“掌柜的,四楼雅间一套。” 柜台后原本昏昏欲睡的人来了精神,打开袋子看了一眼,顿时更加激动,忙将袋子揣进怀里,眉开眼笑道,“贵客光临,万分荣幸!想吃点什么?要多少人伺候?” “不必”,楚青霭冷硬道,“我不喜嘈杂,这袋金子,就是叫你这别有任何人来烦的。至于吃的,来一碗山参鸡汤,要后厨常年煨着的那味——野生红山参、雪山虫草和足月童子鸡,一个都不能少。” “哟,客官原是位熟客”,掌柜的点头哈腰,招呼店小二道,“招呼二位爷入座!” “不用,我不喜引人注目”,楚青霭一口回绝,只道,“稍后将汤送来房内即可。” “哎,好嘞”,掌柜的懂事退下,殷勤道,“您二位自便,小的在此恭候,有事您随时吩咐。” 楚青霭理都不理,转头便走。 相处了这么久,暮云闲知道他脾气一向不算太好,暴躁、愤怒的时候不在少数,可像今日这般带着仇恨和厌恶的,却着实少见。若不是两只手都在自己身上,暮云闲简直怀疑他下一秒就要怒然拔剑,将这处场所夷为平地了。 待他一口气将自己扛上四楼,暮云闲再忍不住,万分好奇道,“喂,你对这里为何如此熟悉?又为何如此厌恶?还有,你确定孟青音一定在这栋楼里吗?” “噤声”,楚青霭避而不答,耳朵微动,仔细辨认片刻后道,“我听到团子的叫声了。” 暮云闲亦竖起耳朵去听,却只能听到楼下满堂的喝彩。 楚青霭带着他悄步走过数间屋子,团子激动的叫声和孟青音的安抚声终于清晰。 旁边的房间尚且空着,楚青霭拉着他悄然入内,还没坐下,便听孟青音在隔壁无奈道,“好团子,别闹了,我现在有事,你就安静一会儿嘛。” “来团子,这个果子味道很不错的”,另一道男声响起,十分耐心道,“我专门从碣石带来的,你一定会喜欢。” 果然是谭安。 “这小子……”楚青霭咬牙切齿道,“连团子都收买了,果然没安好心!”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暮云闲看热闹不嫌事大,戏谑道,“要非说谭公子有什么心思,那也是人之常情的心思。人家青音自己都没如此抗拒,你在这气个什么劲?” 楚青霭翻了个天大的白眼。 那边,团子倒当真安静了下来,另一个男声紧接着道,“多谢孟姑娘,此行舟车劳顿,凌霄深感惭愧。但我长靖山庄近日怪病迭起,各位同门不堪其扰,实属万般无奈之举……” “没关系,你们不用如此客气”,孟青音忙道,“可是,你们说的那种病,我当真也是闻所未闻,因此……” “我们明白,孟姑娘无需有任何压力”,又一男声立刻道,“此番,孟姑娘肯千里迢迢前来,我们已感激不尽了。至于成或不成,全看我长靖山庄自己的造化。您要是实在别无他法,那也就是我门中弟子命里该绝,我们便……认了。” “凌霄兄,凌云兄,莫要如此悲观”,谭安却比孟青音本人有信心多了,安慰他们道,“孟姑娘医术精湛,绝不会让贵派弟子就这样痛苦殒命的。” “好了好了,多说无益”,孟青音道,“人在哪里?还是让我先看看情况吧。” 短暂沉默后,凌霄为难道,“烦请孟姑娘稍等片刻,凌云,去扶凌澈师弟下来。” “是,师兄”,凌云立刻答应。 孟青音狐疑道,“只有一人?不是说染病者众多吗?” 凌霄道,“孟姑娘,这里并非长靖山庄内院,而是我派待客之所——会凌楼。门中染病者的确众多,堪称惨不忍睹来形容都不为过,您千里迢迢前来帮助我们,长靖山庄不能以上宾之礼对待已十分惭愧,又怎能让您千金之躯,踏足那样的地方?因此,师父吩咐我们,请您先于这会凌楼中下榻,我们将凌澈师弟一人带来,若您能寻得救治方法,我们便按您的方子分发救治。这已是目前我们能想到的,最不怠慢您的办法了。” “没什么怠慢不怠慢的”,孟青音道,“无论是怎样的病人,我都不会嫌弃的……” 凌霄却叹了口气,悲痛道,“孟姑娘稍后看到凌澈师弟的情况,便能知我所言绝不夸张了。” 不多时,凌云返回,脚步声比去时沉重缓慢许多,应是背上还负了一人的缘故。 “呀!”孟青音惊叫一声,声调虽轻,却听得出十分意外,指挥道,“小心点,将人放在榻上,我得仔细看看。” “孟姑娘……!”谭安着急阻止道,“这……你……要么你稍候片刻,我去找副手套来。” 楚青霭和暮云闲看不到那边的情况,只能听到谭安语气中多有嫌弃和担心,想来,那病症应当的确颇为严重。 片刻,一股奇怪的味道传了过来,像是什么东西腐烂而产生的臭味,却又不是纯粹的臭,仔细闻去,竟还带了点植物的清香,大概率那凌澈身上的伤口所致。 “无妨”,孟青音却柔声道,“谭公子,麻烦替我将这几粒丹药研磨成粉,我先替他清理清理口鼻中的积液,待清理好后,再用药……” 原有积液,难怪谭安会如此着急,不愿孟青音直接触碰了。 “唉……”谭安重重叹了口气,不情不愿道,“好吧……” 隔壁叮叮当当的声音时不时传来,楚青霭一言不发,凝神静静细听,生怕错过哪怕一点细节。 暮云闲捏着鼻子用眼神询问他这究竟是什么怪味,楚青霭却也只摇了摇头,不知是不清楚,还是不方便详细说明。 又过了会儿,一道又急又深的呼吸猝然响起,凌云凌霄同时惊叹一声,喜出望外道,“动了!手指动了!孟姑娘当真是神医!” “二位不必多礼”,孟青音语气却并未放松多少,仍苦恼道,“看这个情况,应当不是怪病,而是中毒。我只是暂时压制住了他体内毒性,三五个时辰后,毒性还会复发。但彻底解毒的方法,我还需要时间研究……” “真是多谢!”凌霄凌云十分激动,你一嘴我一嘴道,“长靖山庄有救了!长靖山庄有救了!多谢孟姑娘!凌霄凌云一定牢记您这份恩情,从今往后,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额,二位师兄不必如此”,纵是救过了许多人,这样热泪盈眶的话也听过许多次,孟青音还是十分不习惯,拒绝道,“治病救人,只为我心之向往,并不求什么回报。贵派情况既然已这般复杂,便不要再管什么待客之道了,剩下的人在哪里?时间紧急,我随你们一起前去救治。” 楚青霭噌地起身,显是要去将她拦下。 却不料,谭安已比他还要更激动地阻止道,“孟姑娘!不可以!” 孟青音不快道,“谭公子,人命关天,我没有那么娇贵。” “我不是这个意思”,谭安多有忐忑,语气却十分坚决,毫不退让道,“孟姑娘,谭安不懂医术,但有一个问题,想斗胆请姑娘解答。” “你说”,孟青音道。 谭安道,“既然这是毒药,那敢问孟姑娘,是否知道这毒药是如何传播的?是通过食物、饮水,还是只需通过空气?” “我……”孟青音迟疑道,“目前还不知道,但去看过,或许就知道了。” 谭安又道,“既然不知,那孟姑娘怎么保证,一旦踏入那长靖山庄内院,自己一定不会中毒?退一步说,孟姑娘是否已有把握,即便中毒,也能在最短时间内为自己解毒?若没有,那万一连你也倒下,长靖山庄数百名命悬一线的弟子,又该将希望寄托去谁身上?” 第59章 “我……”孟青音无言以对 谭安放缓了语调,解释道,“孟姑娘,在下并非觉得你娇贵才不愿你去。而是因为,长靖山庄好不容易找到救星,好不容易才有了希望,若你一个不慎与他们落入同样的境地,那他们才是真的万劫不复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不如就让凌霄凌云二人先拿药回去救治同门,待你研究出解毒的方子,多一层保障,再去为他们一一诊断,也不迟啊。” 应是觉得他说得有理,孟青音不好意思道,“抱歉谭公子,是我救人心切了,就按你说的办吧。凌云凌霄师兄,这是我炼制的贝母丹,你们可按照我刚才的方法,将中毒之人口鼻中粘液清除干净后,再研磨成粉喂他们服下,这样药效会发挥得更好。哦对了,需每两个时辰便重复一次。” 短暂沉默后,凌云凌霄齐声道,“多谢孟姑娘,那我们先告辞片刻。” 听二人脚步声离去,不等暮云闲开口,楚青霭已抢先轻声道,“别大声说话,以免暴露。” “嗯?”暮云闲眉心一动,问道,“还有什么不对吗?” 楚青霭望着那面墙,冷声道,“凌云凌霄走了,凌澈可没走。” “什么?”暮云闲愣了一愣,很快反应过来,震惊道,“你的意思是……这个凌澈的病有问题?!” “哼”,楚青霭面色不善,刻薄道,“病有没有问题我不知道,但我知道,长靖山庄的人,就没有一个好东西。这么一帮人模狗样的货色,对着青音如此装腔作势,背后安的,肯定不是什么好心……” 第53章 如此武断且带着明显成见的结论, 暮云闲却并不急着反对,而是思忖片刻后,认真分析道, “若长靖山庄当真饱受怪病之苦,青音指出凌澈是为中毒而非染病后,凌云凌霄的第一反应,应该是震惊。震惊过后,应该是对下毒之人的愤怒,再然后,应是要报仇的冲动。但他们刚才的反应中,这其中任何一种情绪,都没有分毫。这很不对劲。” 楚青霭面色更加阴郁,低骂道,“混帐东西们……” “你先别着急, 我们也只是推测而已”, 暮云闲沉吟道,“或许是他们的确饱受折磨, 如今终得一线生机, 欢喜过头, 也情有可原。” 楚青霭却显然不信, 只道,“凌澈孤身一人, 不是我的对手。你稍候片刻,我去将青音带过来, 咱们立刻离开这里。” 暮云闲忙道,“稍等!那凌澈虽打不过你,可这会凌楼中, 不知有多少是听他号令的人,你灵力还余几成?万一打草惊蛇,有没有把握能带我们三人顺利离开?” 楚青霭凝神一试,神色黯然。 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原是小厮轻手轻脚地送来了鸡汤,当真谨记他的吩咐,一句话也不说,小心放下,立刻弓腰离开。 “先等等吧”,暮云闲按着他坐下,盛了碗鸡汤递给他道,“欲速则不达,当务之急是恢复灵力。有了灵力,什么都好说。” 暮云闲说的在理,楚青霭虽如坐针毡,却还是不得不强行定下心来,将鸡汤推回给他,摇头道,“我不饿,你多喝些,益气补血。” 暮云闲一愣。 怪不得在楼下叮嘱了那么多,原是还惦记着他胸前的伤口,专为他要的。 “好……”暮云闲于是笑了笑,安安静静一口一口喝汤,楚青霭则闭目打坐,恢复灵气。 须臾,匆忙的脚步声一前一后冲过来,其中一个颇为沉重,惊慌失措道,“孟姑娘!不好了!” 是凌霄。 “怎么了!”孟青音道。 “咚”,似是什么重物被放在了地上,凌云气喘吁吁道,“孟姑娘!我们按照你说的方法救治,可、可您看看,这是怎么了!” 孟青音疑惑道,“怎么会?你们别着急,我看看啊……” 片刻安静后,孟青音惊声道,“怎么会?!” 谭安急道,“怎么了孟姑娘!” 伴着慌乱收拾东西的声音,孟青音道,“这毒药之外还有毒药!我方才给他们的解药,是诱发下一层毒素的引子!凌霄凌云师兄,快带我去看看!” “孟姑娘!”谭安阻止道,“既然如此,凌澈怎么没事?!” 孟青音更着急道,“这毒是新下的!凌澈当然没事!快走!再晚一点,那些弟子都得没命!” 谭安仍在试图阻止,犹豫道,“孟姑娘!你不如还是先将药给他们……” 话还未说完,三人已脚步匆匆出了屋子。 谭安阻止不得,只得也拔腿跟上。 楚青霭什么都顾不上了,立刻起身,尽量克制着情绪向暮云闲道,“你在这等我片刻,我出去一趟,最多半个时辰便回来。你关好房门,和谁都不要交流。” “好”,事关重大,暮云闲立刻点头道,“你小心行事,长靖山庄派弟子众多,切莫起正面冲突。” “知道了”,楚青霭提剑欲走,手刚触碰到剑柄,却突然皱了皱眉。 “怎么了?”即便只有一瞬,暮云闲仍敏锐地捕捉到了他的异常 “……无事”,楚青霭道。 暮云闲盯着他道,“别骗我。” “好吧……”楚青霭立刻认输,无奈道,“潜渊貌似刚才灵力耗费得有些狠,到现在,恢复得还不足一成。” “啊?”暮云闲吃了一惊,立刻追问道,“那你呢?你恢复得怎么样?” 楚青霭语焉不详,“差不多了,肯定比潜渊要强一些。” “差不多?我看是还差很多吧?”暮云闲道,“若是如此,就不适合孤军深入了。你容我想想其他办法……” “放心吧,不会有事的”,楚青霭却道,“长靖山庄弟子虽多,却都是酒囊饭袋,不堪一击。三成灵力已足够应付他们了。” 暮云闲皱眉反驳,“开什么玩笑,鼎鼎大名的长靖山庄,怎么可能都是酒囊饭袋?”而后,瞪大了眼睛,诧异道,“什么?三成?!怎么才这么点?!那更不能去了!” 见暮云闲态度坚决,楚青霭只得道,“青音被他们带走,我实在坐立难安,我必须得去一趟看看情况,否则,若她真出了什么事,我无法向师父交代……” 暮云闲垂眸想了想,起身道,“好吧。但是你灵气匮乏,我实在没法放心叫你独自前去,还是一起吧。” 楚青霭张嘴便想拒绝。 暮云闲却抢先道,“如果对方真的有诈,即便是三千酒囊饭袋,也足够将你砸死了,还是两人一起,多加小心吧。” “……”楚青霭摇头,无奈道,“真关心我的话,就少说两句吧。少咒我点,比什么都强。” 暮云闲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楚青霭想了想,又道,“跟我一起去可以,但你得答应我,一切听我安排。” “知道”,暮云闲笑眯眯道,“绝不乱跑,绝不逞强,绝不给你帮倒忙。” 要说的叮嘱全被抢了去,楚青霭悻悻闭嘴,领着暮云闲七拐八拐穿过小巷,停在一处四面高墙围起的庭院外。 虽不得观察全貌,但仅凭墙后高大的门楣和飞扬的檐角,便知这定然是凌云凌霄提到的内院了。 暮云闲仰头望着屋顶蹲了一排的纯金脊兽,由衷道,“果然是天下第一大派,当真是大手笔啊。” 楚青霭冷冷道,“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内院设一纯金高门,高门左右各有两名弟子看守,皆身着白衣,佩银色利剑,便连发型都是同样的半束半披,辅以材质样式完全相同的玉簪,一瞧便是仙风道骨、不容僭越的大派之风。 四人皆目光炯炯,各望一方,这等守卫下,别说是两个大活人,便是只苍蝇都难以越过,暮云闲看了又看,认真道,“你认识他们吗?不认识的话,咱们应当是进不去的。” 楚青霭掉头就走,果断道,“不认识。” “啊?”暮云闲快跑几步跟上,絮絮叨叨道,“这就回去了?别啊,给我点时间,我再想想办法。” 楚青霭虽没回头,脚步却慢了些,带着他顺墙移至背街,抬了抬下巴道,“做过飞天毛贼吗?” 暮云闲惊悚道,“啊?!你要翻长靖山庄的墙?!” 楚青霭点头。 暮云闲头摇得拨浪鼓一般,连声道,“不行不行,这么高,我爬不上去的!” 楚青霭早已料到,伸手揽过他的腰,笑道,“既然没做过毛贼,在下今日便带你体验一番。暮公子放心,用不着您亲自爬,只要千万别大喊大叫,就可以。” 随逐渐相熟,暮云闲已并不抗拒二人接触,顺势抓紧了他的衣服,笑嘻嘻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我即便没当过小毛贼,却也知道做这一行需要隐秘行事,怎会笨到向主人家大肆宣扬?” “行,真聪明”,楚青霭毫不走心地夸了句,而后,提气纵身,搂着他悄无声息越过高墙,落入院内一座层峦叠嶂的假山后方。 是处十分安静的院落,假山花草一应俱全,中心是一间不大的屋子,屋前有座精致的汉白玉桥,桥下小河水流潺潺,桥后是一条曲折小径,一直通往一处漂亮的拱门外,整个院落,陈列布置皆颇具雅趣。 第60章 虽没有大门处那般严密的守卫,楚青霭却也并不急着出去,拉着暮云闲躲在假山后,耐心蹲守。 片刻,两个弟子装扮的人进入,行至假山旁时,楚青霭骤然暴起,快如鬼魅地在二人后颈各拍下一掌,登时便将他们拍得昏死了过去。 楚青霭一刻不停,手脚麻利地将他们拖进屋,回头招呼还躲在假山后的暮云闲道,“发什么呆?进来啊。” 楚青霭实在出手太快,快到暮云闲甚至还没反应过来便已结束,被他这么一喊,方才回过神来,疾步跑至屋内,关上门责怪道,“怎么突然动手了?还是不要多生事端的好啊……” “没事,不用担心”,许是方才一次性扛了两人的缘故,楚青霭呼吸比刚才重了些,手上动作却不停,将两人衣服全扒下来,递给暮云闲一套道,“穿上吧。” “……”暮云闲立刻垮了脸,不情不愿道,“别人的衣服……” “凑合点用吧”,楚青霭逡巡一番,将苍林剑小心放入隐蔽的柜子角落,边换衣服边向他解释,“前厅弟子众多,带着你的话,很难彻底隐藏行踪。这二人是门中低阶弟子,平时负责端茶送水一类的杂活,哪里都可能出现,又正好最无人在意,能为咱们省去很多不必要的麻烦。等会儿你跟着我,不要抬头,也不要说话,哦对了,这是茶叶,拿着。” 暮云闲这才发现,原来此处是存放茶叶的仓库,屋内全是木质的架子,每个架子上都放满了大大小小的茶叶盒,正是楚青霭递给他的东西。 虽密封得当,但到底数量繁多,整个屋子中都弥漫着茶叶独有的清香,暮云闲打开盒子,仔细地又闻又看,羡慕道,“这、这不会是一两万斤的金瓜贡茶吧?” 暮云闲鉴赏的功夫,楚青霭已将那两个倒霉的弟子五花大绑起来,又撕了他们的中衣,揉成一大团塞入他们口中,随口应道,“不知道。这儿的茶,没有百种也有八十,不过应当确实很贵,像这种附庸风雅的东西,他们最舍得花钱。” 暮云闲毫不客气地抓了一把放进自己袖中。 “……”楚青霭嘴角一抽,擦了把汗,将茶杯茶壶整齐摆上茶盘,端起完整的茶具道,“走吧,争取速战速决。茶叶盒别那样拿着,和我一样,双手端持。” 暮云闲照他说的做,双手举着那盒子亦步亦趋跟上,难掩好奇道,“你怎么对这里如此了解?看你这一套行云流水的动作……以前该不会是在这奉茶的吧?” 楚青霭猛地停住了步子,回头看着他,似笑非笑道,“你是不是也想像屋子里那两人一样,尝一尝这衣服到底是什么味道?” “啊好好好,我不问了”,暮云闲立刻认怂,总算能闭上嘴,安安静静地跟在他身后,不出两秒,又道,“喂,我怎么看你面色不太好,脚步也有些虚浮?没事吧?” “没事”,楚青霭压抑住越来越明显的疲乏感,强打精神道,“脚步过重,容易被发现。” 因两人没有并行,暮云闲看不到他方才刚擦过的额头已又冒出了汗,亦没看到他眼皮已沉重得几乎睁不开,但仅靠嗓音,也能听出其中遮掩不住的劳累。以为他是从离开西荒后便一直未能好好休息,于是不再说话消耗他的精力,闭嘴安静跟随。 出了侧院,人渐渐多了起来,仗着有楚青霭掩护,暮云闲抓紧机会观察四周情况,饶是见多识广,也被眼前过于壮观的建筑震撼得合不拢嘴。 ——整个庭院中,道路皆是用上好的汉白玉铺就而成,园林布景错落有致,奇花异草各有特色,偶尔有蜿蜒的流水辅之以点缀。水上小桥有木质有石质,雕刻精巧,造型流畅。行走其间,一时分不清这是修仙问道的门派,还是气势恢宏的王宫。 楚青霭熟门熟路,带他走的地方,总是能恰巧绕过其他弟子,最多只远远地与他们打个照面。 二人身穿着长靖山庄弟子服饰,手里还捧着绝不能摔坏的东西,因此,即便不抬头,也没惹来什么怀疑。 出了偏院,绕过后堂,又穿过处正有数百弟子练剑的开阔广场,终于得近正堂。 楚青霭的步伐越发迟缓,暮云闲越来越疑惑,也越来越担心,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喂,我觉得已经不用看了,内堂显然不是凌云凌霄说的那样,此事绝对有鬼。咱们得早些找到青音,立刻带她离开。” 楚青霭毫不意外,步履不停道,“他们没鬼才奇怪。” 暮云闲无意抬头,终于看到了他后颈滚落而下的、大颗大颗的冷汗。 心中惊慌之下,暮云闲也顾不得手里那破茶了,胡乱将它扔进一旁的花丛中,快跑两步,替他扶住已然发抖的茶盘,严肃道,“楚青霭!你怎么了!” “……没事”,楚青霭咬牙回答。 暮云闲这才终于发现他已满头大汗,面色黯淡,从来炯然的目光,已涣散得没有焦点,似是随时都有可能昏厥。 暮云闲大惊失色,忙吃力扶住他,急道,“我们先离开这里!” “离开?”一声熟悉的嗓音蓦地响起,阴仄笑道,“我们费了这么大劲,好不容易才将楚师弟请回来,怎么舍得轻易放他走呢?” 第54章 暮云闲回头望去, 只见来人同样一身白衣,相比于两人身上穿着的更加飘逸,纹样也更为繁复, 再加上五官端正,乍一望去,也算得上玉树临风、仪表堂堂。 可再仔细看去,那双眼睛中却满是阴毒,绝不可能是什么正人君子。 听嗓音,正是方才那个凌云。 不止他一人,身后,还有八名同样虎视眈眈的弟子。 来者不善。 暮云闲心中一凛,来不及去管他为何唤楚青霭师弟,只立即将人挡在身后,冷声道, “孟章剑派有且仅有一位大师兄, 正是你眼前这位,姓楚, 名青霭。他以上, 再没有其他什么师兄, 你认错人了。” 凌霄上前一步, 死死盯着暮云闲,皮笑肉不笑道, “认不错的,虽然已过了十五年, 但我的凌楚小师弟,我是决计不会认错的。怎么?换了个师父,换了个门派, 做了风光的大弟子,就把以前的事都忘光了?以前的师兄们,也一个都不认识了?既然已到了长靖山庄,不和我们叙叙旧也就罢了,怎么连师父都不去参拜?” 楚青霭冷哼一声,还未开口,暮云闲已牙尖嘴利地回怼道,“你也知道人家是风光的大弟子啊?既然知道,那便该清楚,如今的楚青霭,已不是你能以这般态度妄称一声师弟的人了!长靖山庄怎的这么没规矩?教出你这么一个野调无腔的弟子?” “……你!”暮云闲的嘴巴实在太过厉害,短短几句,便将凌霄气得跳脚,眼见说不过他,立刻扣下一口黑锅,“好啊,既然是堂堂孟章剑派掌门大弟子,那无故潜入我长靖山庄,又是何居心?!” “谁无故了?”暮云闲反问道,“你们去求孟章剑派出手相助,人家派了掌门的掌上明珠来尚且不放心,又派了嫡传大弟子一起前来相助,你们不感谢也就算了,怎的还敢信口雌黄?是一点江湖道义也不讲了吗?!“ 不过一个回合,凌云便知动口绝不可能赢得过这个巧舌如簧的人,于是干脆拔剑,阴冷道,“我们只请了孟姑娘,没请过什么楚青霭。你们二人行踪诡异,鬼话连篇,定然图谋不轨,受死!” 苍林剑不在楚青霭手中,再加上他此时呼吸沉重,显然十分难受,暮云闲忙高声道,“等下!图谋不轨的是你们吧!利用人家兄妹情深,以小姑娘做引,守株待兔骗她的师兄前来相救,这么下作的招数,可真是处心积虑啊!” 凌云出剑的动作一滞,惊讶道,“你怎么知道?” 同样惊讶的,还有楚青霭。 暮云闲背后的手微微摇动,示意楚青霭千万不要发声,面上摆出副胸有成竹的样子来,高深莫测道,“我不仅知道这些,还知道,你们忌惮于他的修为,自忖没有打赢他的把握,便在长靖山庄中布下了专门针对他的阵法。此阵可使他灵力受限,精神疲乏困顿,这样,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真是龌龊!” 此话一出,凌云立刻变了脸,再没了方才胜券在握的从容,表情凝重,迅速将佩剑横置于左手掌心,右手捏诀,绕剑身三圈,口中道,“八门金锁,九死连环,罩!” 佩剑悬起浮于半空,淡淡黑气快速涌出,向四周扩散开去,不过眨眼的功夫,其他院落中便也升起了同样的佩剑,散出的黑气彼此相连,宛如一顶遮天蔽日的伞盖,将整个长靖山庄都笼罩起来。 楚青霭欲跃起将那柄剑击落,却便被他身后八名持剑的弟子团团围住,不得动作,只能眼睁睁看着阵法起效。 凌云似乎当真是十分忌惮他的,即便阵法已起,仍不敢托大,待身后八人排兵布阵好,方才道,“拿下。” 虽未佩剑,楚青霭也并不惊慌,眼疾手快地将暮云闲拉至身后,一拳直向最先冲来那弟子的面门袭去。趁其慌张躲避的瞬间,化拳为爪,扣住他的手腕向后对折,逼得那只手松了力道,手中所握那柄细长的佩剑,正好落入他空着的另一只手中。 第61章 得了武器,楚青霭一脚将他踹走,因这柄剑细窄又轻薄,便也并不似平日用苍林剑那般硬碰硬地挥砍,只弯腰躲过三支袭向面门的剑尖,剑锋顺势扫过持剑三人的下盘,趁他们吃痛,骤然暴起,直向他们后颈划去。 “你疯了?!”凌云的佩剑悬在空中,见此,慌忙抢下身边弟子的剑,替那三人拦下这致命一击,难以置信道,“你怎么还是如此嗜杀!连自己曾经的同门都不肯放过吗!” 楚青霭动作一顿,一言不发。 暮云闲打架虽帮不上忙,吵架却十分有用,立刻回敬道,“你高尚,你仁慈!设下这等杀阵,还不允许人家反抗,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能说的、不能说的话,不仅被暮云闲准确无误地全表达了出来,还远比他自己说得更叫人解恨,楚青霭胸中郁结的情绪消散不少,拼着手中剑断为两截的风险,狠狠砸向凌云刺向他腹部的剑身,直砸得他虎口发麻,长剑脱手,这才收起半支剑身竖立于肩后,淡淡道,“别来找死了,他们不是我的对手。” “……”楚青霭的剑虽断了,但自己却是一招之内便被卸了武器,凌霄实在挂不住脸,咬牙道,“八个拦不住你,我就不信八十个、八百个亦拦不住你。楚青霭,今天你既然落入我长靖山庄手里,就休想再逃出去!” 自进入内堂,楚青霭一直忙着探查内情,并未刻意感知体内灵气,直到刚才动手才发现,浑身经络竟当真如暮云闲所说,再不能吸聚半点灵气了! 楚青霭心中虽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显露分毫,握剑的手紧了紧,强硬道,“就凭你们学的这中看不中用的剑术,莫说八十八百,哪怕八千,也拦我不住。” “看你嘴硬到何时”,凌霄面露狰狞,踉跄后退,冲尚还未负伤的四人道,“他体内灵气已所剩无几,你们攻守配合,哪怕耗,也把他给我耗死!” 暮云闲当然知道楚青霭此刻不过色厉内荏,但越是如此险境下,越是不能露怯,于是忙高声道,“后退!我来!” 千钧一发的时刻,信任最为重要,听他指挥,楚青霭立刻退开一大步,暮云闲双手结了一串十分繁复的印,直面四柄灵力充沛的剑,十分夸张道,“三界内外,天地玄宗,结气凝灵,覆映吾身,护!” 四剑齐落,暮云闲受不住这巨大的力道,只一招便被撞得差点飞出去。 楚青霭伸手接住他,这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他并非会什么自己不知道的法术,而是仍在靠那件神异的衣服。 如此一击,本未痊愈的伤口,定然又要复发了。 楚青霭扶着他,感受着他身体因疼痛而无法掩盖的颤抖,生气又着急道,“干什么逞这个强!” 暮云闲没工夫向他解释,不待站稳脚步,便忍痛夺过楚青霭手中的断剑,将它与刚断裂的另外半截剑身扔于一处,掏出千丝蛛,厉声道,“修好这柄剑!”随后,争分夺秒转向正得意的凌云,站直了身子鄙夷道,“长靖山庄,不过如此!修为实在太差,伤不得人半点,怪不得楚青霭如此瞧不起你们。” 众人这才发现,原以为被“重创”的暮云闲竟毫发无伤,甚至,集四人之灵力,都没能在他的衣服上留下哪怕一道划痕! 更为恐怖的是,随着蛛网覆盖又脱落,蛛丝下露出的,当真是一把完好无损、焕然一新的完整剑身! 暮云闲弯腰将它捡起递给楚青霭,吹走嘴边垂落下来的碎发,斜睨着他们,笑嘻嘻道,“来,继续。” 众人面面相觑。 趁此机会,楚青霭突然发难,提剑划过右方一人前胸,抬脚踹在他伤口上将他踹晕过去,立刻抽剑刺入另一人右肩,趁他吃痛,夺过他手中配剑,霎时间,双手便已各持一剑了。 剩下二人对视一眼,夹击而上。楚青霭双剑在手,不见生疏,左右手剑花舞得眼花缭乱,不等他们看清动作,便已故技重施,将两人的剑又双双斩断! “走!”一番打斗,体内灵气更少了许多,疲乏感亦越来越难以压制,楚青霭不敢耽误时间,趁自己尚还有余力,拉着暮云闲撒腿便跑,争分夺秒叮嘱他道,“我还剩半成灵力,等会儿会想办法掩护你离开!” 暮云闲随他奔跑,却并不肯答应。 楚青霭无奈,焦急道,“你身上有伤,不能再这样折腾了!你先出去,我自己能应付!” 暮云闲仍不答应。 两人跑出去尚不足百步,另一支九人组成的阵列已再度逼来。 与凌云带领的那些人如出一辙,一人佩剑悬于空中,与其他布阵之剑遥相呼应,其余八人持剑待命,似已演练了许多遍,见二人出现,没有一句废话,身形闪动,疾攻而来。 楚青霭咬牙想要迎战,身体却已乏力到连这样的轻剑都举不起了,焦急之下,对着自己的手腕便是一剑,靠伤痛勉强唤回片刻的清明。 形势紧张,既没有什么顾及往日情面的可能,也没有这样的必要,楚青霭不做防守,任自己命门大开,所有注意力都集中在敌方命脉上,出手便是杀招。 剑起,四人颈上立刻出现一道致命的伤口,鲜血喷涌,轰然倒地。 楚青霭身形亦晃了一晃,肩膀和胸前,也多了两道伤口。 “楚青霭!”不知是吓的还是急的,暮云闲嗓音竟染上了些许哭腔,顾不得他满身皆是被喷溅到的血迹,一把搂住他,替他挡下其余四人因同门殒命而更加狠戾的攻击,即便一张脸疼得煞白也顾不上,用尽全身力气支撑住他,红着眼睛怒道,“你有病吗!有我在,那些剑根本伤我们不得,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记住?!” 耳后气流涌动,楚青霭凛然出手,将欲偷袭暮云闲的两柄剑斩断,手中的剑,亦再度断作了两截,饶是如此,仍紧咬牙关,用最后一丝力气,以断剑勉强割破两人颈间动脉,又用剑柄重重砸向最后二人的腹部,确认在场所有人都已倒下,方才轻声道,“再伤不得,也会疼不是……” 暮云闲鼻腔中猛地涌出一股酸意,却深知眼下绝不是矫情的时刻,捧着他的脸焦急道,“楚青霭,你千万别睡,再坚持一下!回答我一个问题,长靖山庄是不是依八卦图而建的?” “是……”楚青霭勉强应道。 暮云闲忙道,“你听好,避开乾坤震巽四位,带我回刚才那间茶室!” 血液粘稠,粘在楚青霭眼皮上,叫他的视线模糊成一片看不清楚的迷雾。 下一秒,血雾被一双冰凉的手擦去,暮云闲的脸出现在视野里,眼角闪着细碎的光,可怜又无助道,“楚青霭,带我出去,你答应过我要陪着我保护我的,你不可以留在这里。” 少年的哭腔,远比手腕上的伤口更能令人清醒。 ——决不能叫他死在这样一个地方,绝不能留他一人,孤零零地在这样一个地方。 楚青霭终于靠手中薄剑,重新勉强支撑起身体,与混沌的思维斗争,拼命回忆正确的路径,带着暮云闲踉踉跄跄绕过一个又一个布局森严的点位,终于有惊无险地绕回了茶室。 暮云闲扶着他坐下,不待他开口,已抢先道,“楚青霭,这是锁魂阵,你疲乏萎靡也好,灵力不得恢复也罢,皆是因为此阵,这是专为你设下的法阵。稍后,你会陷入梦魇之中,若不得开解,便会永远睡去,再也醒不过来。解阵之法我尚不清楚,唯有与你一同如梦,才能寻得一线转机。我知道你有不愿再提的往事,我只要入梦,便一定能够看到,你若下意识抗拒,恐怕……” “傻……”,楚青霭眼皮已沉重得无法睁开,却还是挣扎着拍了拍少年因紧张而冰凉的手背,安慰他道,“我怎会抗拒你?不过糟心往事,看了也就看了。只要能破此阵,救我们平安出去,你尽管尝试,我会全力配合……” “能破,一定能破”,暮云闲坐下身子,将楚青霭的头放在自己腿上,柔声道,“不必再辛苦支撑了,入睡吧,剩下的一切,交给我。” 楚青霭已是强弩之末,听他如此笃定的承诺,半秒也支撑不了,立刻沉沉睡去,再无任何意识。 暮云闲不敢耽误,唤出千丝蛛将门窗全部织起,闭目凝神,双手抬起于额前,片刻,泛着淡淡青光的梦魂便被勾出,随他手势,缓缓飘入楚青霭紧蹙的眉心中。 第55章 短暂黑暗后, 映入眼帘的,仍是长靖山庄富丽堂皇的建筑。 因是楚青霭的梦境,暮云闲并不怕被其他人看到, 大大咧咧从柔软的草地上爬起,转着脖子适应轻飘的身体,顺便仔细分辨自己身处何处。 是方才匆忙而过的那处演武场,数百名弟子穿着清一色的白衣,正席地而坐,口中念念有词,应是什么心法口诀一类,领头之人正是凌云,只是,容貌比方才所见年轻了许多。 看来,这段梦境, 至少也是段尘封逾十载的往事了。 照这么说……彼时的楚青霭, 应当也只是个少年?! 第62章 暮云闲兴致勃勃一个个找过去,却并未在那些弟子中寻到熟悉的身影, 正纳闷时, 便见凌云已提剑向自己所在的方向而来, 面目狰狞, 气势汹汹。 暮云闲下意识后退几步,却见凌云的视线直直穿过他, 这才发现,原来自己找了半晌的人就在身后。 ——是年轻许多的楚青霭, 朗目疏眉,靠树干坐着,右腿屈起, 右肘随意搭在膝盖上,身着白衣,头发一半散下,另一半梳成规整的发髻,以银冠束之,口中则衔了棵青草,百无聊赖地四处张望。 是最为神采飞扬的少年模样。 与日后那个总是穿着一身黑衣、头发也只用黑色发带全部束起的楚青霭相比,当真是没有半分相像之处。 不,也不对——再多看一眼便会发现,这人此时虽还未有日后那样成熟的气质,但眼神中,已有了同后来别无二致的傲然。 暮云闲忍俊不禁,干脆上前与他并排坐着,凑近了去看他稚嫩许多的脸。 应是刚练完剑,少年楚青霭脸上和脖子上都还残存着一层细密薄汗,呼吸略显急促,胸腔上下起伏,任由凌云提剑指向自己的脖颈,却淡定地不为所动。 凌云顿时更为气愤,怒声道,“凌楚!为何又偷懒!” 少年楚青霭既无愧色,亦无惧色,只抬头与他对望,理所当然道,“凌云师兄,这套剑法我已练得很熟了,所以……心法就没必要再背了吧?” “剑法会了?”凌云愣了一愣,似是震惊住了,而后又马上反应过来,嗤笑道,“你倒是越发狂妄了。逍遥剑法共七周天二十一小节,师父昨日才刚教授完,你今日便不仅会了,还很熟?休得乱编借口,快给我滚回去背心法!” “抱歉师兄,我不想去”,楚青霭挑了挑眉,岿然不动,“那心法再背十遍百遍,也没什么用的。” “没什么用?!”凌云气极,向演武场上的一众弟子大声道,“都听到了吗?我们的凌楚师弟,这套剑法已练得炉火纯青,不屑再背心法了!” 那些弟子早等着看戏,听凌霄喊话,立刻十分配合地围上来,装出副大吃一惊的模样,你一言我一语道,“呦,凌楚师弟莫非是天才不成?” “可不是嘛,一般的修道之人,哪能只一天便将剑法练得炉火纯青的!” “要我说,可别是牛皮吹过了头,学会的只是招式而非剑术!” “可不是吹牛皮吗!若他连心法都不用背便会剑术,那这全天下所有苦求我派心法的人,岂不都是蠢货?!” 凌云立刻火上浇油道,“在凌楚师弟眼里,其他人可不就全是蠢货嘛!毕竟,人家虽然每年的所有考核都不合格,却不反思自己,反而怪咱们教得不好呢。” “哈哈哈哈哈哈”,一众弟子立刻配合地哄然大笑起来。 楚青霭置若罔闻,站起身拱手道,“各位师兄,你们便慢慢背吧,我先回去了。” “站住!”凌霄持剑抵上他的肩膀,眼珠转了一圈,咧嘴笑道,“师父命令我带师弟们勤加修炼,你要走可以,总得证明,你的确是会了的。” 那些弟子立刻赞同道,“对啊对啊,口说无凭!” 楚青霭再度挑眉,轻飘飘道,“凌云师兄,你想要我怎么证明?” 凌云阴然一笑,立刻道,“逍遥剑法为我长靖山庄上乘剑法,凌楚师弟既然说自己会了,不如我们来比试比试,若是能赢,那自然是会了的。” “凌云师兄说的是!”一群人求之不得,变本加厉道,“只不过啊,这逍遥剑法精妙绝伦,凌楚师弟既已练成,我们就得三人一组,方才能勉强与之一战了!” 暮云闲皱眉去看这些所谓的师兄弟,只见人人都是或讥讽或兴奋的表情,终于明白,他为何会对长靖山庄如此厌恶。 楚青霭似乎习以为常,既不答应,亦不拒绝,只冷眼扫过心思各异的人群。 ——这样的眼神,若是放在日后的楚青霭身上,定会让人后背发凉。可此时尚且年少的楚青霭,侧脸还没有成熟后那般清晰的线条,甚至带着些圆润的肉感,威压便自然而然少了许多。 鬼使神差之下,仗着无人可见,暮云闲没忍住伸手掐了一把他的脸颊,摇头感叹道,“你这臭脾气,可真是遭人嫌啊。” 楚青霭虽不说话,那些人却并不打算放过他,层层叠叠将他围住,咄咄逼人道,“怎么?怂了吗?怂了的话就跪下向大师兄认错!” 楚青霭表情骤然冷下去,终于淡淡道,“打可以,但同时应付三人,我没有多余的精力控制力道,若不小心伤了各位师兄,还望海涵。” 方才叫得最欢的三人立刻围上,拔剑狞笑道,“别吹牛了,有本事打赢我们再说吧!” 楚青霭淡然拔剑,灵力微动,剑身上霎时闪起了极其细微的银光,暮云闲惊喜非常,啧啧称赞道,“怪不得如此桀骜,原是这般年纪,便已能灵气离体激发剑气了!” 只可惜,身为师弟,越是厉害、越是不懂隐藏,便只会招得那些师兄越是嫉恨。 楚青霭抬手摸了把脸,颇为疑惑地皱了皱眉,方才不紧不慢道,“动手吧。” 不等他说完,三人已合力围上,分别向他前胸后背及腿部袭去。 楚青霭所用应是那所谓的逍遥剑法,与他他日后那种大开大合、稳扎稳打的招式极为不同。只见他手腕轻盈转动半圈,将攻击他下盘的那把剑挑高,顺势带着它挽了个漂亮的剑花,使它与其余两剑齐平至同样的高度。而后,将手中配剑高高掷向空中,右膝跪地,左脚发力,一个漂亮的滑步冲出重围,正好接住落下的佩剑。 见他矮了一截,三人飞快将他合围起来,剑尖向下,毫不掩饰地去向他的额心而去! 哪里是切磋!简直是杀人! 纵然知道他一定会赢,暮云闲亦不免惊出了一身冷汗。 楚青霭并不躲避,在三人剑身相交前的最后一秒旋身而起,飘然踏上剑身,居高临下望着他们,勾唇笑道,“太慢了。” 素白的衣袍随他的动作恣意翻飞,未束紧的头发凌乱散落在他脸侧,银色的剑身在阳光下熠熠生辉,配上这等挺拔的身姿和漂亮的剑法,端的是行云流水、俊朗飘逸。 当真轻盈飘逸,肆意逍遥。 被他踩在脚下的三人,可就没暮云闲那般欣赏他风姿的闲情逸致了。 一个师弟,如此轻而易举便躲过了他们全力配合下的攻击,这实在太过羞辱。三人面色登时更难看,暴怒之下,同时撤剑,趁楚青霭无有所靠,不得不落地之时,再度三面夹击,疾速向他要害攻去。 暮云闲紧张地瞪大了眼睛。 少年楚青霭右脚看似蜻蜓点水地轻飘飘借了个力,却鹰一般破空飞出,行至半途,又以一个十分诡异的力道硬生生刹住了去势,更夸张的是,身子竟还在半空中转动了半圈,电光火石间,调转方向,提剑回刺! 背对他的一人来不及防守,后背避无可疑地被划开了一道半寸长的伤口。 同门切磋竟见了血,一众弟子立刻变了脸。少年楚青霭却不乱方寸,更加恶劣地踩过那名弟子受伤的后背,借力高高跃起,随后鬼魅般落至剩余二人身后,刺破右侧那人肩部,拔剑静待左侧那人转身反击,带血的剑尖,不偏不倚正好抵上他的脖颈。 “住手!”凌云厉声道,“凌楚,你要残杀同门吗?!” “当然不会”,少年楚青霭挑了挑眉,收剑道,“怎么样?我可以回去了吗?” “你……!你竟敢重伤同门!”凌云咬牙切齿道,“你等着挨师父罚吧!” 少年楚青霭皮笑肉不笑道,“你们以三敌一,结果两个重伤,一个差点毙命,还有脸去大肆宣扬?” “你……!”凌云怒不可遏,指着他厉声道,“你明明是故意的!” “怎么会?”少年楚青霭一脸无辜,“我只是你们的师弟,还日日荒于练习,今天首次迎战三位师兄,的确是过于紧张了些,但要说故意,是绝对不可能的。” “你……!你……!”凌云气得简直要吐血,提剑对着他,歇斯底里道,“无法无天,其罪当诛!” “我错了师兄”,少年楚青霭无所畏惧地迎着他的剑,冷冰冰提醒他道,“但若凌云师兄也要与我切磋,我定然更加紧张,届时,若方寸大乱没轻没重的,还望你多多担待。” 得此威胁,凌云当然不敢贸然与他动手,却也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恶狠狠瞪着他道,“等着受罚吧你!” “这就不劳师兄费心了”,楚青霭毫不在意地耸了耸肩,慢悠悠走出了众人的包围圈。 “不知是哪里来的野种”,一道极低的嗓音响起,却维持在恰好可以叫他听清楚的程度,恶毒道,“没爹娘教养的东西,果然毫无人性。” 另一人立刻附和,“是啊凌云师兄,别和他一般见识了,长靖山庄好心收养他,他却天天谁也看不起,我看啊,是天生坏种,狼心狗肺!” 第63章 少年楚青霭本已走远,闻言,停下脚步,转过身子,面无表情地盯向他们。 暮云闲突然希望他能拔剑相向,最好将这些人的舌头全部割下,才能够解气。 少年楚青霭虽生气,却并未动手,反而笑道,“各位师兄,既然心法还没背会,便少说两句没用的,留着口水,再多诵背几遍去吧。否则,再过几年,莫说三位师兄,便是三百位师兄,也打不过我这个狂妄之徒了。” 暮云闲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心中顿时轻松不少。 楚青霭此人,向来是心直口快、杀伐果断的,既不故作谦虚,亦不无谓客套,因此,不真正了解他的人,定然只会觉得他自负又凶狠,看不惯他,实属正常。 暮云闲虽早已习惯、且极为欣赏他的脾气,却没想到,他竟在这般小小年纪,便已是如此做派——桀骜不驯,有仇便报,不让自己受一点委屈,当真是痛快。 可于长靖山庄的这些弟子而言,如此言语,那可真是不亚于当众打脸了,一群人于是更加愤然,想要拦他,却又忌惮他手中佩剑,只得冠冕堂皇喊道,“大逆不道!胆敢说出这样的话来,长靖山庄当真是已经容不下你了!” “容不容得下,是由师父定夺的,还轮不得你们做主”,楚青霭不以为然,嗤笑道,“你们要当真对长靖山庄如此赤诚,那就别在这里空喊浪费时间了,不如好好去参悟参悟何为真正的剑法,省得每年的比武大会,都不得不推我这个便宜师弟出去迎战,才能为门派争光。” 而后,再不搭理面色青一阵紫一阵的师兄们,跳上佩剑,头也不回地御空离去。 第56章 少年楚青霭离去, 周边一切随之模糊,片刻之后,视线重新清晰, 这次出现的,是一座巍峨的大殿。 大殿宽广,高台之上,是金雕玉琢的宝座,宝座前方立了名年逾四十的中年男子,亦身着白衣,只是,衣服纹样以金线织就,较其他所有弟子都更为繁复,腰间坠了枚纯金腰牌,上篆刻“长靖掌门凌长风”七字, 显然, 便是长靖山庄掌门、楚青霭曾经的师父了。 楚青霭跪在殿下,背却立得挺直, 抬头正视着他, 无惧无畏道, “师父, 弟子何错之有?” “我不是你师父!”凌长风怒道,“练功偷懒, 重伤师兄,还对我派剑法口出狂言, 居然还敢问我,你何错之有?!凌楚,你对长靖山庄到底有多大的意见?!” “并无意见, 师父”,楚青霭不卑不亢道,“弟子并未偷懒,逍遥剑法,我的确已全部练会;比剑之时下重手,也只是因为他们要伤我性命;至于对逍遥剑法,我并无意见,只是,凌云师兄总是只带我们背心法而不练剑,的确不对,我仅就事论事,请师父明鉴。” “他不对?”凌长风拿出一卷竹简,指着他道,“看看你各门功课的成绩,你有什么脸跟我谈他不对?!” 楚青霭抬起眼皮瞥了那竹简一眼,懒懒道,“师父,心法誊抄、修道感悟、身法形表,这些毫无意义的课程,有什么用吗?” 凌长风冷哼道,“没用?既然是你各位师叔师伯设下的功课,你就该兢兢业业地完成!自己做不好,反倒来怪这些课业没用?!” 楚青霭梗着脖子道,“纵使那些课程都不合格,剑术,弟子却从来都是一骑绝尘的首位。每年千门百宗的璞玉大会,长靖山庄派出的所有弟子中,能力压其他门派拔得头筹的,也从来都只有我一人。” 凌长风怒然拂袖,将那卷竹简硬生生砸到楚青霭脸上,厉声道,“这就是你跟为师说话的态度?!你想干什么?居功自傲,取而代之吗?!” 那竹简实在沉重,再加上挥来的力道极大,立刻在楚青霭额头撞出了一道血色淋漓的伤口。 暮云闲大惊失色,下意识要去帮他止血,直至手穿过他的身体,方才反应过来这只是梦境。 楚青霭当然是感觉不到的,抬手摸了摸额头的伤口,面上仍无惧色,据理力争道,“师父,弟子自幼失孤,得师父相救方才活下一条命来,如此大恩大德,此生不敢忘却。但……剑术为一派立身之本,更是弟子的毕生所求,若长靖山庄长此以往如此练下去,当真只余好看,别无他长了!” “你……!”陵长风指着他,吹胡子瞪眼道,“你个乳臭未干的臭小子,山庄中哪位教习师叔不比你经验丰富,轮得着你对本门剑术发表意见?!” “师父!”楚青霭仍坚持道,“各位师叔为有课可述,硬生生将好好一套剑法拆得七零八散,又凭空创出许多可有可无的要求,看似严谨周全,可其实,根本便不利于修炼!弟子的修炼方法,的确是效率更高的,您为何……!” “住嘴!”凌长风怒喝道,“这不仅仅是效率的问题!你身为弟子不守规矩,身为师弟目无尊长,便是剑术练得再好,又有何用?!” 少年楚青霭愣了一愣。 凌长风会挥手道,“凌楚,你给我听清楚了,我不管你的剑法到底多么厉害,也不管你的方法有多么精妙,你便是条龙,既然入了我长靖山庄,便也给我好好盘着!剑术好如何?璞玉大会摘得桂冠又如何?再如此桀骜不驯,不遵我门下律法,便不必再做我派弟子!听懂了吗?听懂了的话,给我滚回去好好反思!” 少年楚青霭垂着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良久,方才重新抬头望着凌长风,坚定道,“师父,若您宁愿只要听话的庸才,那恕弟子无能,实在无法做到如此地步。凌楚虽命薄如蜉蝣,却也绝不愿自轻自贱。” “让你遵守门规,便是自轻自贱了吗?!”鲜红的血珠从楚青霭眉心滴答滴答地一颗颗流下,凌长风眸中却不见一丝疼惜,再度挥袖,毫不留情地将他震出门外,大声喝道,“冥顽不灵!无可救药!自以为是!目中无人!凌霄凌云,将他关去雷泽洞中反思!每日施鞭刑三十,直到认错为止!” 这一击用上了灵力,楚青霭又未予抵抗,结结实实地摔到了坚硬的地上,半天都爬不起身子。 凌云凌霄小人得志,立刻一左一右地将他拖走,暮云闲赶忙跟上。 楚青霭任他们动作。 即便知道他听不见,暮云闲仍忍不住道,“喂!楚青霭,你干什么不反抗,怎么这会儿又怂了?!这门派对你一点也不好,你即使念在那掌门对你有救命之恩,也不能无端受这么不公正的刑罚啊!凌云凌霄根本不是你对手,你、你倒是反击啊!” 只可惜,直至进了雷泽洞,楚青霭都没如他期望出手。 雷泽洞中阴冷非常,暗无天日,楚青霭刚迈入,胳膊一般粗的铁链便毒蛇似的缠住了他的左右手腕,将他高高吊起在了半空中。 凌霄迫不及待抓过一条闪着银光的长鞭,挥舞着它,得意向楚青霭道,“凌楚师弟,你说说你,平时向我们耀武扬威的也就罢了,怎的到了师父那里也不肯服软?这下,可别怪师兄们心狠手辣了。” “别啊师弟”,凌云假惺惺阻止,“毕竟是我们的小师弟,这鞭刑如此严酷,我怕他撑不住啊。要不这样,凌楚,你向师兄认个错求个饶,师兄便减轻些力道,怎么样?” 虽额头渗血,人又是被吊起的姿势,楚青霭却仍奇异地没显出半分落魄的颓色,睥睨着下方幸灾乐祸的两人,咧嘴笑道,“师兄被我打了那么多次尚且不曾求饶,我岂有还未挨打便先讨饶的道理?” “你他妈的……!”凌霄被戳中了痛处,恼羞成怒之下,抬手便是狠狠一鞭,声若雷鸣。 楚青霭坦然受之,一声不吭。 他能接受,暮云闲却十分不能接受,急得绕着他转圈,絮絮叨叨道,“楚青霭,你这什么臭脾气!常人道识时务者为俊杰,大丈夫在世当能屈能伸,你服个软说点好听话会死吗!不说好话也就罢了,还要刺激他,你图的什么!或者、或者你不服软也行啊,不服软你倒是起来反抗啊!怎得就非得生生挨这种不必要的毒打?!” 在场三人,却无一人能听到他这一段苦口婆心的劝告了。 银色的鞭子狠狠落下,只三鞭,楚青霭的唇立刻煞白,凌云凌霄见状愈发兴奋,三鞭又下,原本银光粼粼的鞭子上,瞬间又多了许多刺眼的猩红。 “楚青霭!”暮云闲不忍再看,想帮他,却根本无从下手,气得双眼通红,恨恨道,“你是不是傻的……!” 随凌霄下手越来越重,眼前的一切又开始飞快模糊,暮云闲只勉强听到又几鞭狠狠地落在楚青霭身体上,却什么也看不清楚了。 须臾,视线再度清明,地方没变,还是在雷泽洞中,却显然是多日之后了。 楚青霭的状态已远不如刚进山洞那日——将他吊起的铁链已被撤掉,整个人跌落在地上,头发乱了许多,发冠早不知到哪里去了。白色的衣服破烂不堪,上面被鲜血渗出的暗黑红痕布满,衣服之下,裸露的皮肤满是深浅不一、长短各异的伤,皮开肉绽,惨不忍睹。 第64章 便是对待罪人,大抵也不会如此残忍。 心脏似乎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紧紧攥住,不能跳动,不能逃脱,暮云闲只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刹那间凝结,呼吸停滞,便连好生站着也不能够。 可楚青霭本人,即便受了这般严重的刑,却甚至都不躺倒在地,双腿盘坐,背依旧挺直,双眸紧闭,不知在想些什么。 “楚青霭!你没事吧!”暮云闲跑到他身边,却什么都做不了——叫他他听不到,摸他他感觉不着,焦急之下,竟蹲下身子,笨拙地朝他颈间最长的那道伤口吹气,试图减轻他哪怕一丝的痛苦。 说来也赶巧,他刚有动作,楚青霭便睁开了眼睛,甚至向他所在的方向瞟了一眼。 惊慌失措之下,暮云闲差点跌坐在地,见他眼神并未聚焦,这才反应过来,他应是在看自己身后的洞口,不由摇头暗叹自己失态。 随他目光望去,山洞外已是黑夜,只是,如墨的天空中,时不时有御剑产生的银色光刃闪过,伴随着隐隐约约刀剑相撞的打斗声,似是……有什么变故。 楚青霭面色严肃,起身看了片刻,想要出洞,却被设下屏障挡住了步伐。 不过片刻的功夫,空中的银刃便暗了不少,楚青霭神色越来越紧张,稍作思索,调御起周身灵气,左右手同时结出一串十分繁复的剑指手印,伴随着空气中微微波动,竟以灵气凝成了一把薄剑出来! 虽微弱,却足够用了。 楚青霭半刻不耽误,控御它将屏障击了个粉碎,大步流星出了洞口。 第57章 外面果然已陷入混战。 楚青霭一路疾奔至兵器库, 从中随手拿了柄配剑掷于空中,翻身而上,暮云闲紧跟着他跳上剑身, 因是魂体,没法像往常那般抓住他的衣服,心中又恐慌,于是干脆闭上了眼睛。 不料,脚下的剑并没有日后那般风驰电掣的恐怖速度,即便着急,也只是不快不慢地向银光闪烁的那处飞去。 虽是黑夜,长靖山庄中却人头攒动,大大小小的弟子提着明灭不定的灯笼,成群结队地向最中心的大殿赶去,从高处望下, 好似一条条在建筑群中蜿蜒穿梭的火龙。 天空之上的弟子, 却寥寥可数。 偌大的长靖山庄,会御剑之术的, 竟只可怜的百余人。 片刻后, 楚青霭御剑到了大殿之上, 悬空观望。 当真是有人进犯。来人虽不多, 却各个身手不凡,且不说凌云凌霄那一众耀武扬威的弟子被打得连滚带爬, 便连方才在楚青霭面前不可一世的掌门,都已丢盔卸甲, 十分狼狈了。 再仔细望去,大殿之前,已有许多年轻的弟子倒在血泊之中, 哀然断气。 广场正中,与凌长风缠斗的,是一个与他岁数相当、灵力相近的人,可出招的速度,却比他快了许多——原因无他,凌长风的招式实在太过繁杂,每每好不容易有机会出招,却总因没用的动作而被对方拦下。 凌长风应当是想用那逍遥剑法的,可对方步步紧逼,叫他完全无法如楚青霭那般飘逸应对,剑身每每勉强破出一点银光,便被对方无情斩掉,当真是处处掣肘、有苦难言。 观察清楚战局,楚青霭立刻俯冲而下,暮云闲知他许是要于半空中撤剑奇袭,本能咬紧牙关,手足无措去抓他腰侧的衣服。 却不料,楚青霭并未做就此出击,而是平稳落地,低头看了一眼,这才提剑直向那刺客而去。 这次用的,可不是长靖山庄的剑法了。 虽是少年,动作却十分老练,提剑斜扫,精准将那人刺向凌长风脖颈的剑尖挑飞,而后陡然发力,长剑如刀般竖劈而下,与那人的佩剑狠狠撞击在一起,两剑嗡鸣之下,瞬间便摩擦出了数道刺眼的火花。 大开大合,排山倒海,已颇具日后那摧枯拉朽的凌厉攻势。 三招,那人生生被逼退三步,终于与凌长风拉开了距离。 楚青霭立刻横于二人之间,毫不客气地指向他,冷声道,“三更半夜擅闯长靖山庄,活腻了吗?” 本以为稳赢的局势,却在顷刻之间被楚青霭扭转,来人自忖难敌,仔细打量了一番这个不知从哪冒出的、浑身是血的少年人,试探道,“观少侠所用剑法,并非长靖山庄弟子吧?这长靖山庄偷了我灵镜剑派镇派之宝,我们今日来,只为取回属于自己的东西,还望少侠莫要多管闲事。” 楚青霭瞥他一眼,冷笑道,“我长靖山庄不会做这种事。反倒是你们灵镜剑派,真是越发阴险了,与长靖山庄明争不过,便来暗袭。传出去,不怕沦为千门百宗的笑话吗?!” 那人脸色一变,更加仔细地看了看他,惊声道,“你是……凌楚?!你怎的冲破了禁锢?又、又怎么会变成这般样子?!” 看来两人本就认识,只是方才匆忙一瞥,少年楚青霭又是如此模样,故而此人并未认出他罢了。 “你怎么知道凌楚在禁锢中?!”凌霄本已被打得倒地,闻言挣扎爬起,难以置信道,“你们是得知凌楚被罚,方才……夜袭我长靖山庄?!” 那人冷哼一声,毫不掩饰道,“有他在,我们会多许多麻烦。” 楚青霭斜睨他一眼,开口道,“明昆师叔,往日在璞玉大会上,贵派打不过我长靖山庄,暗使阴招也就罢了,怎的如今还干出这等更腌臜的事来?真不怕别人说你们下作啊?” 这话实在难听,明昆咬了咬牙,面露杀机,“谁卑鄙,谁无耻,你说了不算。是非成败,只有胜者才有资格决定——明天一早,你长靖山庄便会变成偷盗他派秘宝、负隅顽抗、最终邪不胜正、被我派一举歼灭的笑话!” “说得好”,楚青霭面色却比他还要阴鸷十分,凉凉道,“你这故事,编排得着实不错,我用了。” 明昆愣道,“什么?” 楚青霭蓦地笑了,随手将剑放在肩上,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明日一早,我长靖山庄便会昭告天下,昨夜有歹人趁夜潜入,意图盗窃我山庄独门剑法,穷凶极恶,见人便杀。我派掌门带领弟子奋起反抗,将贼人尽数诛杀,直至天明打扫战场方才发现,此等恶贼,竟为明镜剑派弟子,领头者,为明镜剑派长老,也即贵派掌门的亲师弟——明昆是也。” “你……!”明昆被气得不轻,灵气狂涌,怒道,“黄口小儿,竟敢放如此厥词!等你打赢了我,再说大话吧!” 楚青霭扯掉身上碍事的外衣,撕出一根布条,随手将头发束成高高的马尾,眸中没有丝毫害怕,不等对方调动好气息,便已离弦的箭一般飞蹿了出去。 明昆吃了一惊,立刻横剑回防,却不料楚青霭并不将剑当剑使用,而是又一发大力的挥砍,砸得他手中剑向下一沉,险些砍入自己前胸,而后,趁他后撤,收剑回身旋转半圈,又向他额头狠狠劈去。 明坤亡魂大冒,连连后退,见楚青霭亡命之徒般紧步追上,忙提剑迎击。 不料,这次,楚青霭的重点却不在手上,而是蓦地抬腿,一脚踢向他前胸,直踹得他一连后退五步,方才勉强止住身形。 这等打法实在太不讲规矩,明昆气得七窍生烟,趁两人之间尚有距离,将剑抛向空中,半扎马步,手捏剑诀,灵气指向剑身,控制着那剑分化为七柄分影,挥袖道,“去死吧你!” 楚青霭方寸不乱,根本不去纠结哪一柄才是真的,只目标明确地砍断了冲自己额头而来的那柄,任其他利剑划过自己的身体,仿佛失去痛觉一般,动作未有丝毫迟疑,拼着一身的伤,飞快越过层层剑阵,一举将剑刺入了明昆心口。 灵镜剑派其他弟子没想到,仅片刻功夫二人便分出了胜负,更没想到,楚青霭竟是如此压倒性的胜利,登时全乱了方寸,纷纷向他们这边涌来,厉声喊道,“明昆师叔!凌楚杀了师叔!杀了他,灭了长靖山庄,为师叔报仇,为我明镜剑派报仇!” 楚青霭配剑仍在明昆胸腔之中,听对方此起彼伏满是恨意的喊叫,淡漠拔剑,任他的血喷了自己满脸,阴声道,“螳臂当车,找死。” 明镜山庄众人此番随长老夜袭长靖山庄,本是抱了必胜的把握,可如今,出师未捷不说,便连明昆都丢了性命,新仇旧恨、多年积怨火山爆发,一时群情激愤,潮水般向楚青霭涌去。 人群几乎将他淹没,一波倒下,一波又立刻围上,暮云闲心惊胆战,眼睁睁看着他浑身是伤地艰难应战,紧张得几乎窒息。 可四周,那些名义上的师兄——于千钧一发的险境中,被少年楚青霭救下的师门,却一动不动地站着,不仅无半分替他担忧的神色,甚至,面上已有了盼望他就此被乱剑刺死的期待。 暮云闲什么忙也帮不上,气他,更气自己,不禁高声喊道,“楚青霭!你看看四周这些冷眼旁观的所谓同门吧!他们根本不值得你这样!” 只可惜,楚青霭却是什么也听不到的。 第65章 灵镜剑派的人已然杀红了眼,将他团团围在中间,前赴后继地向他攻去,楚青霭便也一次又一次地挥剑,不是砍断他们的佩剑,便是砍断他们的手腕或者随便什么地方。 手中的剑钝了、歪了、折了,便随手抓过对方一柄,越杀越猛,越杀越狠戾,始终不见半点颓势。 暮云闲目不转睛地看着。 许久许久,久到暮云闲即便是魂体,双腿也已站得麻木,一个浑身浴血的人,终于从成堆的尸体中爬了出来。 楚青霭直勾勾望向凌长风,面无表情跪地道,“师父,都处理完了。” 凌长风面色复杂,望着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漫长的寂静后,一声凄厉的大笑打破了沉默,原是胸口已然中剑的明坤,撑着最后一口气,感慨万千道,“长靖山庄三千庸庸弟子,竟出了一个天赋如此绝佳的凌楚,是我明昆命中该绝于此地,是我明镜剑派气运该绝于此时!” 楚青霭漠然看他。 明昆回望向他,诡异一笑,拼尽全身力气高声道,“长风掌门真是天大的福气,长靖山庄真是天大的福气!有凌楚坐镇,以后前途无量,前途无量啊!如今他不过少年,未来还大有可为!十年之后,莫说这长靖山庄,便是这千门百宗,都得以你这个徒弟,马首是瞻了!” 暮云闲心中一紧。 ——万千刀剑落在楚青霭身上,都不过只是些皮外伤,唯独这句话,才是最能要了他命的那柄武器。 果然,话音刚落,凌云凌霄等人瞬间便嫉妒得发狂,便是凌长风眼中,也立刻出现了几分怀疑又害怕的的情绪。 毫无预兆地,凌云突然将佩剑扔在地上,伴着刺耳的叮当声,高声劝诫道,“师父!凌楚此人杀伐无度,戾气冲天,又不知从哪里学了这歪门邪道的诡异剑法,我们门派,万留他不得了!” “是啊师父!”凌霄紧随其后,“他杀了灵镜剑派这么多弟子,不除掉他,无法给千门百宗一个交代!师父,弟子知道您于心不忍,可为了我长靖山庄的名声,还望您狠下心来,以大局为重!” 其他弟子见状,亦一个个随他们二人跪下,亢然高喊着一句又一句所谓“忠心”的劝慰。 一派之首的师兄,刚从困境中被解救出的同门,便这般毫无愧色地指着少年楚青霭,指着这个救命恩人,指着这个浑身是伤的小师弟,无比真挚、无比疯狂地,希望他去死。 恐惧又愤恨,冠冕又堂皇。 衣冠楚楚,实则非人! 楚青霭连愤怒的情绪都已没了,垂眸看着跪成一片的师兄们,颇为好笑地勾起了唇,反问道,“是他们夜半闯入长靖山庄,是他们无端向我门中弟子动手,我不过反击罢了,有什么需要交代的?” “够了!”凌长风尖利打断了他,似是完全不想听他讲话,两眼冒火,提剑逼问道,“凌楚,你是在哪里学的此等剑法?!又是何时学会了御剑?!你究竟背着我都干了些什么?!如此异心,你究竟意欲何为?!” “我意欲何为?”楚青霭望着不冲向敌人、反而冲向自己的利剑,失望道,“师父,我想救你们啊,这么简单的意图,难道还不够明显吗?至于我的剑法,又能从哪里学到?不过就是平日里自己钻研的结果罢了。您救过我的命,我又怎么可能会对您生出异心?!” “你这个傻子!”暮云闲被气笑了,跺着脚道,“你自己钻研,你是怕这些人还不够嫉妒你、还不够惧怕你吗?!唉……!” 果然,一语既出,四周立刻响起了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众人面面相觑,都从彼此眼睛中,看到了刻骨的恐惧,还有,滔天的妒火。 须臾,一众弟子更加急迫道,“师父!我们知您将凌楚师弟养大至此,对他实在狠不下心。可此人杀业如此之重,留在我长靖山庄中,实为大患!还望师父顾及长靖山庄名声,顾及三千弟子身家性命,早日将他除去吧!” 第58章 楚青霭不再为自己辩解, 只是,因情绪过于剧烈,双拳紧握, 整个身子都发起了抖,数不清的伤口中,顿时又渗出更多的鲜血来,触目惊心,惨不忍睹。 百口一致,再加上楚青霭如此诡异的身形和剑法,凌长风便当真是个仁慈的师父,因师徒之情想强保下他都尚且困难。更何况,这所谓的师父,看他的眼神中,也早有了难以掩饰的嫉妒和怀疑? 恐怕打心底里, 便是根本不想真正去保住他的! 围着少年楚青霭的有许多人, 却没有一个面露善意。 暮云闲已由忧转怒、由怒转悲,继而由悲转恨, 冷眼将在场所有人全部看过, 认真将每一张丑恶的嘴脸全刻在脑海中, 这才走到楚青霭身边, 望着他难掩悲凉的眼睛,即便知道他听不见, 还是柔声道,“没关系的, 楚青霭,日后你会遇到一位真正的师父,他会将你视为己出, 细心照顾;还会有个终日跟在你屁股后面的师妹,虽然蛮横了点,却也将你当做亲哥哥,撒娇耍赖,常惹得你生气又无可奈何;你的其他师弟师妹们,他们也都十分信任你依赖你。黑夜终将过去的,再坚持一下,长夜终明,长夜终明的……” 楚青霭抬头,一动不动望着凌长风,师徒两人,相顾无言,沉默对峙。 纵使知道楚青霭此番绝不至于性命不保,暮云闲亦免不了紧张,嘴角紧绷,唯恐凌长风当真对已遍体鳞伤的楚青霭动手。 可不知为何,凌长风眸中虽未见于心不忍的怜悯,却最终还是克制住了翻涌的情绪,丢出自己的佩剑,背过身去,沉声道,“罢了,收了他的佩剑,废了他丹田中的灵气,逐出门去吧……” 仅是……废去现有的灵气吗?! 这师父,究竟是疼他,还是不疼他?! 暮云闲震惊地转过头去看楚青霭,只见他面上一片死寂,跪下身子,安然道,“谢师父不杀之恩。” 其他弟子却是一刻不能等了,立刻上前将楚青霭按住,凌霄捡起那把掌门执剑,捏了一个剑诀,令剑身发出幽幽银光,狞笑着从楚青霭右肩至左腰斜划下一道又长又深的口子! 楚青霭疼得眼神失焦,那剑却毫无怜悯,残忍地抵上他左腹散发着银光的丹田,用力将它刺破,继而左手捏诀为引,勾着那团银光从他丹田内抽离,融入剑身中,再不见踪影。 楚青霭身负重伤,本就已是强弩之末,如今又被抽干了所有灵力,终于再也支撑不住,宛若失了控制的傀儡娃娃一般颓然倒地,再不能动了。 朝夕相处的师弟这般凄惨倒地,在场之人却各个面露喜色,甚至恨不得要当场笑出声来,欢天喜地地抬起他残破不堪的身体,七嘴八舌道,“快些扔出去吧,骑马去扔,将他彻底扔出长靖山庄的城门外,这段时间严加防守,可千万别让这煞星再回来了!” “这帮畜生……”暮云闲血一个劲地直冲脑门,恶狠狠盯着他们,咬牙道,“如此行事,毫无人性,早晚你们要血债血偿……” 周遭一切随着楚青霭的昏迷而飞速坍塌,眼前又是熟悉的黑暗,暮云闲冷脸等待下一个场景出现,光明重现时,却又是晴好的蓝天白云。 绿树下,少年楚青霭无聊坐着,望着不远处的演武台,嘴角仍衔着一棵青草。 原来,梦境到此便结束了,后面的,不过都是一段又一段周而复始的循环。 暮云闲心中满是疑问——为何到了这里便戛然而止?再后来呢?楚青霭那样小的年纪,受了那样重的伤,是如何活下去的?后来又如何到了孟章剑派,变成了孟掌门的弟子? 可梦境中,却只余少年楚青霭树荫下明灭不定的脸,不能给他任何答案。 原来,长靖山庄,当真如楚青霭所说,并非对外表现出的那般光正伟岸。 怪不得,他会如此抗拒再次踏入这片领域。 梦境中,树影摇曳,一派祥和,暮云闲与他肩并肩坐在树下,对于这阵法到底是何人所设、又为何要针对楚青霭,一切的阴谋诡计,心中已完全有了计较。 只是,如何妥善破了这等邪阵,如何不在楚青霭心中留下一道更为淋漓的伤疤,还需再仔细斟酌。 锁魂阵,以入阵之人最难释怀的心结化为梦境,一旦入阵,便会一遍又一遍为其复现,引得其沉溺其中,待心结转为心魔,便可将其灵魂困在这段永无止境的梦境中,直至消亡。 楚青霭的心结,显然便是长靖山庄。 少年楚青霭,拼尽性命救下了师门众人,却落得一个被赶出门派的结局,若说不恨,是绝不可能的;可偏偏,那掌门不仅于他有恩,最后关头,毕竟也还是手下留情,于是,便让他连恨都不能,纠结之下,便成了一段他深埋于心底、再不愿提起、亦不愿面对的往事。 楚青霭此人,最是注重情意,只可惜,长靖山庄中,他唯一无法去恨、亦不愿去恨的“师父”,也绝不是他以为的那般仁慈。 这锁魂阵法,主谋之人,正是凌长风! 第66章 其实,查明这等真相,本是十分简单的事——且不论在门派中设下此等阵法,没有掌门在背后支持布置根本就不可能,便是只看梦境中那些往事,每一幕中,最嫉妒楚青霭、也最忌惮楚青霭的,并非他那些师兄,而从来都是……凌长风本人! 大殿上不分青红皂白的责备,雷泽洞中毫无约束的惩罚,以及……血战之夜,眼中那些冷漠却又翻涌的复杂情绪,一切的一切,早都昭显着主人的心思。 这个最聪明、最有想法、亦是最有天赋的徒弟,已然有了比他这个师父还要更加耀眼的趋势,他早已容不下这样实力骇人的徒弟了! 所以才处处针对,处处刁难,处处责怪,任他被同门随意欺负,任他受尽委屈也不闻不问,甚至,在他凭一己之力击败灵镜剑派后,也无半分师父该有的欣慰与欢喜! 唯有楚青霭,从未审视他眸中那些几乎从不掩饰的情绪。 可即便嫉妒、忌惮乃至嫉恨,在门中弟子众口一致求他杀了楚青霭时,他不仅不能杀他,甚至连他的丹田都不能毁去,只能收了他丹田中蕴藏的灵力,轻飘飘将他逐出门派了事,正是因为,彼时,并不是真正的“了事”。 十几年后,也就是今日……这个再次针对他而设下的锁魂阵,才是他真正的目的所在。 ——让楚青霭的灵魂永远陷于痛苦的心魔之中,他那具经脉上佳、灵力汹涌、剑术出神入化的身体,便可以据为己有了! 楚青霭的梦境仍在复现,此刻,眼前已又是他艰难战胜灵镜剑派众人后的场景。 暮云闲缓步走至浑身浴血的少年楚青霭身边,大脑还未来得及思考,双臂已伸出去抱了抱他。 即便虚无缥缈。 短暂的拥抱后,暮云闲唇角勾起一个连他自己都未察觉到的阴鸷冷笑,语气却无比温柔,拍了拍少年楚青霭的后背,安抚般道,“没事的,楚青霭,你身边还有我。仅我一人,便足以成为这场计划周密的阴谋中,逆转时局的存在。” 千丝的蛛丝虽然厉害,却不知能坚持多久,现实中,二人都只是具昏睡的□□,一旦蛛网破碎,后果不堪设想。暮云闲不再耽误时间,抬手点过自己眉间,将一缕微弱的青光引出递至楚青霭耳边,简洁道,“楚青霭,我是暮云闲,这只是你的梦,不要沉溺。” “谁?!”楚青霭立刻警觉,戒备道,“谁在说话?” 刚问完,凌霄凌云已将他按倒在地,楚青霭一阵恍惚,低头喃喃道,“暮云闲……?” 指尖青光微弱得随时都可能熄灭,暮云闲不敢耽误,立刻道,“楚青霭!凌长风收养了你,的确对你有救命之恩,但就是刚才,你以一己之力救了他,救了长靖山庄一众弟子,早已将他的恩情数倍偿还,你们现在已两不相欠了!你的灵力、你的剑术,都是你自己辛苦修来,与他也毫无干系,他没有资格就这样收走!” 争分夺秒说完,青光果然立即幻灭。 暮云闲不确定那三言两语能否劝得动他,眼看凌霄的剑又要向他丹田砍去,情急之下,一个闪身跪至他身前,双手搭上他肩膀,焦急摇晃着喊道,“楚青霭!快醒醒!” 万幸,下一秒,楚青霭眼神骤然凛冽,抬手一挡,两指便轻松夹住了泛着银光的剑刃,一字一顿道,“狗仗人势的东西!” “你……!”凌云大惊失色,结结巴巴道,“你要造、造反不成?!” “造反?”楚青霭略施薄力便将那剑夺到了自己手中,望着其上微弱的光,幽幽道,“你怕是忘了,我刚刚被逐出师门,现在,已算不得长靖山庄弟子了。既然并非你门派中人,又何谈造反一说?” 凌霄哑口无言。 “大胆!”一向逆来顺受的徒弟突然反抗,凌长风怒不可遏,厉声喝道,“把剑放下!你还要欺师灭祖、残杀同门不成?!” “狗屁的同门!狗屁的长靖山庄!”楚青霭持剑指过神色各异的师兄,气极反笑,“今夜遭贼人侵犯,长靖山庄三千弟子竟毫无还手之力,得我全力相救,不自省、不感激也就罢了,还来反咬一口,真是夏虫疑冰、无可救药!可怜可悲,可怜可悲!” 阴暗的心思骤然被揭露、摊开、评述,众人面上再挂不住,凌霄更是怒然道,“师父已然下令,你却拒不认罪,那就休怪我们不念旧情了!众师弟听令,给我拿下他!” 楚青霭冷然道,“那也要看看你们有没有这个本事!” 语毕剑出,形如鬼魅。 银光在众人间明灭闪烁,不过一口茶的功夫,凡是方才说过话的,都已尽数倒在了地上。 其他弟子本就色厉内荏,见此,脖子更向内缩了三分,楚青霭鄙夷扫过这些懦弱又虚伪的师兄们,挥袖将手中剑扔回凌霄脚边,抱拳畅然道,“用不着你们赶,我自己走。这样的地方,我早待够了!今日这一劫既已平息,咱们的恩怨亦一笔勾销。此后江湖再见,相逢不相识,各位……好自为之。” 随他飒沓离开,这次,梦境终于不再轮回,四周场景随即土崩瓦解,暮云闲魂体被一股大力弹出,因刚刚归位,身体产生了一阵十分难受的晕眩。 还没来得及抬手揉一揉眉心,便已被紧紧搂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一双有力的胳膊将他圈揽,胸膛紧贴着他的后背,因距离实在太近,暮云闲甚至能清晰地感受他狂乱又急促的心跳,如激昂战场上的鼓点般跳动,顺着贴在一起的身体传递而来,将他自己的心跳也瞬时扰乱了三分。 “暮云闲……”楚青霭的声音响起,带着轻微的颤动,叫完他的名字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沉默片刻,又重复道,“暮云闲……” 暮云闲放松下紧绷的身体,向后靠了靠,轻声应道,“嗯……我在。” 楚青霭绕着他身体的双臂更锢紧了一些,炙热又急促的呼吸打在后颈,许久,才沉重道,“如你所见,我……不是什么好人,我杀过很多人……” 从认识到现在,楚青霭几乎从未露出过这样脆弱的一面,暮云闲能感受到他所有的担心与不安,抬手握上他环扣在自己胸前的手腕,柔声道,“长靖山庄算不上什么好东西,灵镜剑派也绝非良善。那次处心积虑的夜袭,你若是不及时出手,尸横遍野的,便得是长靖山庄。” 少年轻拍着他的手腕,似安慰,似肯定,温柔却坚定道,“彼时的你身为长靖山庄弟子,杀了他们,于情于理,都无过错。是他们自己自寻死路、死有余辜。你是不是好人,我再明白不过,无需因杀了那种人而否定自己,他们不配。” 第59章 这一番安慰应是起了作用, 楚青霭双臂的力道减轻了一些,却还是不肯放开他,低声道, “……谢谢。” “没什么需要谢谢的”,暮云闲却道,“从始至终,你本就没有任何错,错的是他们……” 楚青霭摇了摇头,似是轻笑了一声,没头没尾道,“你不必因为他们愤怒,也不用愤恨,他们不配。” 暮云闲一愣,仔细想了想, 方才反应过来, 意外道,“你能看到梦中的我?不应该啊……” “不, 看不到”, 楚青霭道, “只是, 那时总觉得,身边似乎有人常伴左右, 可每每想要寻找,却又什么也没有。如今清醒后, 回忆起梦中那些异样的感受,才看清楚了彼时你为我所做的一切。无论是生气、安慰、还是打抱不平……一切的一切,多谢……” “啊, 不、不客气”,暮云闲耳廓瞬间红了许多,却梗着脖子嘴硬道,“也就是顺、顺手的事。毕竟、毕竟你要是真的有事,我也出不去了……” “不会”,见他如此模样,楚青霭见好就收,终于放开了他,却又忍不下心中作祟的痒意,终究还是摸着侧颈笑道,“不过……雷泽洞中,幸而有你的关心和照顾,这里的伤口,远没有当初那般疼了。” ——是他关心则乱、甚至忘了那不过是梦境、竟愚蠢地去帮他吹伤口试图止痛的要命时刻。 暮云闲整个人宛如被踩中了尾巴,一下跳了起来,怒道,“别谢了!你恢复没有!恢复了就赶快破阵!” 楚青霭这才心满意足地敛起了笑意,凝神感知片刻,严肃道,“灵气恢复了一点,但十分缓慢,到现在,也就不过一成。” “没事”,暮云闲毫不意外道,“锁魂阵最重要的阵眼,还未破开。” 楚青霭此前并未听过这等邪术,进一步追问道,“这个阵法,究竟意欲何为?” 暮云闲神情严肃,简洁道,“锁魂阵可使入阵之人灵魂永堕噩梦之中,其完好无损的身体,便可以成为一副绝佳的容器——楚青霭,布阵之人要的,是你这具灵力斐然、天赋绝佳的身体。” 楚青霭眉心紧皱,喃喃道,“谁会想出如此恶毒的计谋……” “楚青霭……”暮云闲咬了咬下唇,道,“相比于爱恨交织的痛苦,纯粹的恨,反倒更为轻松。若你必须从二者中选出一个,我倒希望,你只有恨……” 第67章 楚青霭一怔,眼神由迷茫转为清晰,却又下意识否认道,“不,怎么可能是他……” “就是他”,暮云闲笃定道,“长靖山庄掌门,也就是那个口口声声以你的救命恩人自居的师父,凌长风。” 楚青霭并不怀疑他的判断,只是,过于震惊下,一时有些难以接受,摇头道,“可他、他不是这种人啊。” 真是当局者迷。 暮云闲无奈叹了口气。 楚青霭仍不能接受,自言自语道,“那夜,他分明只剥夺了我的灵力,不曾毁我丹田,更不曾取我性命……怎的过了这么久,今日又会做出这等事来……” 虽深知真相残忍,但若一直被蒙在鼓里,那才是真正的残忍,于是,暮云闲还是狠下心去,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告诉他道,“那正是为了今天——他不是不忍心那么对你,而是不能那么待你!否则,你这具身体,便没有任何作用了!他必须隐忍,必须等待,必须要等你这幅身子的修为增长至巅峰状态的时刻,方才能够下手。” “你……确定没有搞错吗?”楚青霭看向他,眸中有抗拒,有哀求,有希冀,却还是只看到,少年再肯定不过地点了点头。 最后一点光黯然熄灭,楚青霭嘴唇动了又动,还是忍不住问道,“你方才说的……‘以我的救命恩人自居',又是什么意思?” “具体的事情我现在还不能确定”,暮云闲正色道,“但是,这样一个人,我坚信他绝不会有救你的好心。或许,他救你,本身就是这个计划最开始、也是最重要的第一步。” 楚青霭抬手捂住脸,将自己所有崩溃的神情全隐藏进一双手掌里,暮云闲担忧看着,没什么好办法,只好抬手拍着他的肩膀,斟酌安慰道,“楚青霭,我知道你重义重情,但你与凌长风的师徒之情,早就尽了。如今,长靖山庄既然对你下如此歹手,你不能就只躲在这里暗自神伤。在祖洲仙岛时你不也说过吗?别人要伤你杀你,你便也要杀别人报仇的……” 楚青霭默不作声,身体颤动的幅度却更大了些。 暮云闲咬了咬下唇,终于下定决心,小心翼翼抱住了他,更温柔道,“我不管你对凌长风是怎样纠结的心境,可他要杀你,还是如此卑劣的手段,我们便绝不能轻易放过他。楚青霭,如今,你有自己的师父,也有很好的同门,若你就此殒命在这里,他们会无比伤心,哪怕是为他们,你也不能再纠结于往昔了……” 楚青霭的情绪终于逐渐平复。 许久,暮云闲方才放开他,小心翼翼道,“你,还好吗?” 楚青霭抹了把脸,再放下手时,眸中已只剩释然。 看暮云闲依旧满面担心,楚青霭于是笑了笑,点头道,“放心吧,我很好——你说得不错,我已有了视我为己出的师父,还有了许多崇拜我的师弟师妹,长靖山庄的一切,早已是不提也罢的过往了。” “好”,暮云闲冷下了脸,站起身子道,“凌长风此时定然隐藏在法阵中心,想要破阵,必须毁他丹田,断阻灵力根源。届时,你莫要心慈手软,力求一击中的,否则,万一他还有后招,你灵气不足的情况下,我担心……” 两人说话之间,门窗之上的响动已越来越大,熙熙攘攘的脚步声亦越来越繁杂,纵有蛛丝紧缚,也几乎快抵不住这般猛烈的攻势,楚青霭冷眼看向那几扇摇摇欲坠的门窗,点头道,“从他想要我性命那刻开始,我们的师徒情分,便彻底断绝了。” 楚青霭舒了口气,见他意图重拿苍林剑,忙道,“你灵力不足,能用重剑吗?” 楚青霭略一思忖,将苍林剑放回原位,道,“让千丝回来吧,没有苍林,也无妨。” 暮云闲伸手将千丝召回。 随千丝从窗檐上晃晃悠悠地荡进他袖中,方才还生机勃勃的蛛丝瞬间枯萎,楚青霭眼疾手快地将暮云闲拉至身后,抬腿便是狠戾一脚,直将第一个冲进来的弟子踹飞了出去。 楚青霭年幼时,这些人尚且不是他的对手,如今既已成年,无论是实力还是对战经验,便更远在他们之上。因此,虽灵气被抑制,又没有苍林剑在手,这些人仍不配成为他的对手,赤手空拳,不过三五招,便已悉数被打趴在了地上。 更多弟子前赴后继涌来,暮云闲低声道,“先抢佩剑!” 语落剑来。 暮云闲将千丝蛛扔至剑柄之上,力求简洁道,“他们意图消耗尽你所有灵气后瓮中捉鳖。保存实力,无需调用自身灵力,此剑有千丝作保,不用担心断裂,安心应战。乾位的凌霄和坎位的凌云,方才我们已破其阵,还有艮震巽离坤兑六位,逐一击破,阵心便可显现。” “好”,楚青霭有剑在手,更显从容,只嘱咐他道,“你跟好我就行,千万别再出手,我可以应对。” 暮云闲心中仍有些没想明白的疑问,楚青霭神志既已恢复,加上有千丝帮忙,对付几个长靖山庄的废物弟子,还不至于让他太过担心,于是点头应是,任由他劈砍腾挪,只安心紧跟在他身后,凝神专注思索。 不出半个时辰,六处阵眼便已被逐一攻破,天空上笼罩着的黑色屏障随之收起,凝聚成一个一个球形的光点,先后向山庄最中心飞去。 正是灵镜剑派来袭那夜,楚青霭浴血鏖战、却被赶出门派的大殿。 楚青霭神色复杂地望着那处,回头与暮云闲对望,见他点头肯定,无奈笑道,“还当真又是这里。也好,从这里开始,也从这里结束。” 辅阵既破,灵气立刻争先恐后向他涌来,楚青霭终于不用再担心灵气耗尽,立刻御剑升空,带着暮云闲向大殿飞去。 虽早已知道,但当真看到阵眼中所坐那人熟悉的身影,楚青霭还是不免恍惚。 ——正是凌长风。 比梦境中老了许多,头发已现几缕花白,身形亦佝偻了些,此时,正坐在大殿前开阔的广场上,双眸紧阖,眉头紧皱,额角满是大颗大颗的汗珠,显是十分痛苦而艰难的状态。 可饶是如此,双手还在倔强地捏诀做法,一次又一次向天空中输送着源源不断的灵气。 周围十几名弟子护法,陆续抬头望向天空,已然发现了二人的踪迹。 楚青霭悬剑于空中,只默默看着,许久都没有任何动作,也不曾说话,不知在想些什么。 暮云闲心中焦急,却又不愿逼他,只得扯了扯他的衣襟,小声提醒道,“楚青霭,待他们做好准备,再动手就麻烦了……” “没事”,楚青霭回头冲他一笑,将剑平稳停在地上,待他安然落地,方才道,“不急于这一时的。” 一如梦境中那个风雨来临的夜晚。 暮云闲心中犹如被一根羽毛轻柔扫过,又仿佛一颗种子即将破土而出,见楚青霭望向自己的眼神中,亦多了许多笑意,于是,明知故问道,“你刚刚,在想什么?” 楚青霭笑道,“梦境中,那个明镜剑派来袭的夜晚,不知为何,明明该是十万火急的事情,御剑之时,却总觉得不该太过急速。如今,才终于想明白了原因为何。” ——彼时仅有从前记忆、尚还不知道暮云闲是为何人的楚青霭,在一心要去救人的危机时刻,御剑那般缓慢的原因,并非修为不足,而是因为……纵使那时,梦境中的少年楚青霭不知有暮云闲跟随,可身为梦境主人的楚青霭,那个已陷入昏睡的楚青霭,却仍凭着本能,在尽力照顾着身后的暮云闲。 他昏睡前说,他会全力配合,当真不是随口一说——他最隐秘的那部分潜意识,不仅在配合,更在全力以赴、尽所有可能地保护着他。 暮云闲眉眼弯弯地与他对视,眨眼笑道,“谢谢楚师兄,那接下来,能不能顺利逃出这长靖山庄,也全仰仗您啦。” 楚青霭笑着提剑。 那些护法的弟子们,并未见识过梦境中不再压抑情绪的楚青霭,对他的印象,仍停留在那个任打任罚、被凄惨赶出门派的小师弟模样。再加上有阵法加持,因此,见他持剑相向也并不紧张,只将他团团围住,捏腔拿调道,“凌楚,别再负隅顽抗了,放下剑来,饶你不死。” 楚青霭漠然道,“在下孟章剑派掌门弟子楚青霭,诸位认错人了。“ 凌云不知何时也已赶到,闻言,风言风语道,“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凌楚,你可别告诉我们,你要做那白眼狼了。” 楚青霭不回答,身形鬼魅般闪动,没给他们任何反应时间,手起剑落,一气呵成,连刺过数十人,眨眼间便穿过了层层阻碍。 “师父!”那些弟子总算慌了神,想要去回护,却终究什么都来不及了。 楚青霭不再顾及往日情份,长剑在手,直向凌长风左腹而去,准确无误刺穿了他的丹田! 灵气争先恐后从他的伤口中逸出,笼罩在长靖山庄上方的最后一点屏障随之消散,留下的,唯有一地触目惊心的鲜血。 第68章 丹田被毁,凌长风一时之间甚至都没反应过来,直愣愣看了许久,方才难以置信道,“凌楚,你……竟敢对我动手?!你竟敢弑师?!” 楚青霭望着他,只道,“我们早已不是师徒。” 凌长风目眦欲裂,恨恨道,“你大逆不道,天理难容!” 楚青霭眉心蹙了蹙,想说点什么,最终却还是选择了闭嘴。 “你才天理不容!”暮云闲本憋了一肚子的话要反击,可随阵法彻底失效,潜渊焦躁不安的情绪立刻占据了大脑,绝望又无可奈何的声音在耳边一遍遍叫嚣,“孟青音有危险!孟青音有危险!” 第60章 二人意念皆与潜渊合一, 听到这一声焦急的呐喊,下意识对视,皆看到了对方眼底难以掩盖的惊恐。 楚青霭神情中终于现出了翻江倒海的恨意, 剑直指向凌长风脖颈,阴声道,“你把青音带去哪儿了?“ 见他如此神色,凌长风放声大笑,得意道,“凌楚,你不过就是被我赶出去的一条丧家之犬,别以为找到孟真那个靠山,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什么孟章剑派,什么掌门弟子!不过就是个龟缩在深山里、无名无姓的的小破门派罢了,你还真当自己就此咸鱼翻身, 八面威风了吗?!” 楚青霭对他的冷嘲热讽浑不在意, 只更加冷峻道,“青音在哪儿?” “这么着急?”凌长风探究地看他, 狞笑道, “也是, 那孟章剑派纵是百般不如我长靖山庄, 但要说好处,还真有一个——有孟青音这么水灵的一个师妹, 你小子真是艳福不浅……” “冷静!冷静!”眼见楚青霭瞬间灵气暴涨得几乎失控,暮云闲忙一个箭步冲到他身边, 死命抓住他的手腕道,“留下他,他还有用!先找青音要紧!” 暮云闲能感受到被他握住的那只手腕在剧烈颤抖, 显是已被气到了极致,若不是怕伤及自己,恐怕早已怒然出剑了。 形势紧急,暮云闲几乎手脚并用,将楚青霭蓄势待发的身体死死抱住,指挥千丝蛛道,“千丝!去!将这人绑起来!”同时脑子飞快转动,向楚青霭道,“快召唤潜渊过来!它与团子同为灵兽,叫它去找团子的气息!” 楚青霭虽怒火朝天,有暮云闲拦着,到底还是生生咽下了全部杀意,忍着喉间腥甜,将苍林剑召唤至手边,心念闪动唤出潜渊,沉声道,“去寻团子。” 潜渊承载了主人诸多怒气,一得命令,立刻咆哮着升空离去,将长靖山庄那些精致华丽的屋檐撞得四分五裂,不多时,西南角便传来了声愤怒的龙吟。 楚青霭不敢耽误,御剑带着暮云闲风驰电掣赶去,还未落地,便看到偏僻院落中,孟青音被绑着,头发和衣服凌乱不堪,肩膀半露,身边围了三个长靖山庄的男弟子,团子更是可怜兮兮地被扔在地上,生死未知。 暮云闲眼前一黑,差点从剑上栽倒下去。 楚青霭一手搂住他的腰跳下剑,另一手将苍林剑狠狠掷出,直接将其中一人从背后贯穿,怒声道,“潜渊!给我杀了他们!” 潜渊嘶吼一声,尾巴轻卷,先将团子勾了出来,继而蓄力怒甩龙尾,将其他二人拍得直飞入了十米开外的侧殿中,力道之大,砸得汉白玉建成的大殿瞬间倒塌,只余一片尘埃遍布的废墟。 “大师兄”终于见到了楚青霭,即便他浑身戾气,犹如阎罗,孟青音也一点不惧怕,只十分欣喜地跳道,“我没事!他们三个都被我毒傻了!快来给我把这破绳子解开!” 这幅尊容,当真十分称不上“没事”,可当事人自己活蹦乱跳,显然并未受到什么实际的伤害。 绳子解开,孟青音立刻将衣服整理好,这才向楚青霭道,“大师兄,你跑哪去了,怎么这么久都不回家!我和爹爹都很想你!咦?这个暮云闲,还真让你找着他了?” 二人面面相觑,良久,还是暮云闲率先道,“喂……你、你确定你没事?” “你才有事”,孟青音瞪他一眼,没好气道,“就不能盼我点好吗?!” 看这样子,好像的确是没事,暮云闲翻了个白眼,摊手道,“好心当成驴肝肺……” “好了好了”,楚青霭总算平静下来,拍了拍孟青音的背,仔细检查她浑身上下,不放心地追问,“没受伤吧?” “没有啦”,孟青音伸手叫过正与潜渊叽叽喳喳不知说些什么的团子,摸着它的脑袋道,“这什么狗屁长靖山庄啊,怎么管教弟子的!竟然敢对我动手动脚,要不是我随身带着毒药……”说到一半,突然变了脸色,惊道,“哎呀!糟了!” “怎么了?!”二人顿时心惊肉跳,异口同声道,“你哪儿不舒服?!” “不是我!”孟青音着急道,“谭公子还不知道在哪呢!这门派如此阴险,他不会……” “哦,他啊”,楚青霭立刻便不紧张了,淡淡道,“他们绑你是因为知道你我兄妹情深,想以你来要挟我,他没这个分量。” “……”孟青音无语了一下,默默道,“其实他……人挺好的。” 楚青霭草率“哦”了一声算作回应,向潜渊道,“去左侧柴房找找,谭安八成被扔去那儿了,将他带回来吧”,而后,立刻转回正题,疑惑道,“师父大病初愈,你不是在家照顾他老人家吗?怎么会跟凌霄凌云他们来了长靖山庄?” “这群小人!”问到此,孟青音马上来了气,瞪眼道,“大约一月前,他们二人寻来青篁山下,口口声声说是你以前的师兄,指名点姓要见你。爹爹见他们衣着打扮是长靖山庄弟子,于是请他们上山细谈。” “他们说,长靖山庄出现了怪病,他们用尽办法都治不好,因孟章剑派最擅丹药,走投无路之下,便想求你前去一看。大师兄,你从前那些过往,爹爹从不允许我问,你不会……真是这个长靖山庄的弟子吧?” “是……”楚青霭艰难道,“我以前的确是在这样的地方。后来发生了点事,就被赶出了门派……” 孟青音并不追问他为何被赶走,只舒了口气,真心实意道,“幸好你离开了!否则,我就没法认识你这么好的大师兄了!” 楚青霭终于笑了,替她拢好凌乱的头发,轻声重复道,“是,幸好我离开了……” 孟青音嘿嘿一笑,继续道,“爹爹听完来龙去脉,只冷冷淡淡的说你有事在外,不知去了哪里,也不知何时回来,让他们另谋高就。他们不愿走,爹爹却也不肯松口,只道他们若愿意等,就自己等着,他无权替你做决定,却也的确寻不到你,爱莫能助。于是,他们便在山脚下住了下来,日日上山求请,一日比一日哀切。” 孟青音叹了口气,后知后觉道,“我当时还奇怪,为何爹爹没了平时那样的好心肠,如今才知道,原是因为他们根本就不是好人。早知道,我就该在他们的药里加一味清泻散!” ……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兄妹俩还真是同一个路数,暮云闲噗嗤笑出了声,赞同道,“这主意不错,你的药够吗?等会儿挨个给他们喂一遍。” “够用”,孟青音掏出张手帕,一边小心翼翼替楚青霭擦脸上溅到的血珠,一边后悔不迭道,“我真傻,早该想到你既然离开了长靖山庄,肯定是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的。只可惜,他们那几日演得实在太好,我瞧着他们可怜,实在于心不忍,于是便去与爹爹商量,既然他们已经千里迢迢地求到了我们这里,想来以你的性格,同门一场,恐怕也很难完全置之不理。反正你的医术平平,倒不如我替你跑上这一趟,无论结果如何,待你回来知道这件事后,都不至于徒留遗憾了。” 楚青霭任她将自己擦得干干净净,方才摇头道,“一点也不傻,青音,你猜得没错,当时我若在,也一定会这么选择。” 不得不说,楚青霭这个小师妹,虽然骄纵了点,但还真是……越看越顺眼。 暮云闲笑眯眯地打断二人,摇头晃脑道,“好了,你们兄妹俩这不都没事吗?就不要再自责了。要我说,最该后悔的是这长靖山庄——他们找不到楚青霭,便想拿你做人质要挟他,只可惜,坏事做尽,终得报应,这回算是引火烧身,将自己玩个半死喽。别在这浪费时间了,长风掌门,可还被千丝绑着呢……” 潜渊正好带回了被五花大绑的谭安,只是,因被下了药,完全不得出声。 楚青霭面色由晴转阴,示意潜渊降低高度,将暮云闲与孟青音也扶上龙背,沉声道,“去大殿,这里的事,该彻底画上个句号了。” 团子乐得偷懒,趾高气扬踩在潜渊头顶,叽叽喳喳,不知是在指挥它快点飞,还是在向它诉说自己方才的委屈。 巨龙压境,在长靖山庄上空投下一片巨大的阴影,来势汹汹,遮天蔽日,众人便是再傻,此时也知道,如今这个楚青霭,早已不再是当年那个任杀任剐、俯首帖耳的凌楚了。 如此气势,此番,想必绝不会有他们好过。 第69章 一众弟子不再敢轻敌,密密麻麻持剑于大殿前戒备,将灵气已然尽失的掌门围在中间,仰头看这个无比熟悉却又无比陌生的故人。 ——比从前高了不少,身形也壮了许多,头发、眼眸、衣着,全是肃穆庄严的黑,衣摆和发尾随风猎猎作响,脚下巨龙同样通体黝黑,唯手中一柄重剑有透绿的幽光流转环绕,只一眼便知绝非凡品。 一人一龙居高临下、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叫人本能便生出想要逃离的冲动。 第61章 片刻后, 楚青霭终于飞身而下,提剑指向他们,简洁明了道, “滚开。” 一众弟子当然不会因为这一句便让步,仍守在原地,无声与他对峙。 楚青霭不耐烦地转了转手腕。 双方无声对峙,一片寂静之中,一人踉跄跑来,痛心疾首道,“凌楚,你好毒的心肠!师父,凌风凌晓凌冬,他们三人,已皆死于凌楚之手了!” "啊?!”众人大惊, 七嘴八舌道, “杀人了?!凌楚竟敢残杀同门?!” “什么凌楚”,凌霄咬牙道, “是楚青霭, 孟章剑派的大弟子, 楚青霭。” “对对对!孟章剑派!是孟章剑派来犯!“凌云立刻道, ”楚青霭,你想好了!凭你孟章剑派, 可没有与我长靖山庄为敌的能力!” “是啊……对啊!!!”一众弟子后知后觉,宛如抓到了救命稻草, 立刻纷纷附和道,“楚青霭,你不是凌楚了, 你是孟章剑派的掌门大弟子啊!” “是啊!你代表着的是孟章剑派!你做的一切,都要孟章剑派来承担后果!” “对对对!这是两个门派之间的事情!楚青霭,劝你三思而行,莫要铸成大错,为孟章剑派招去无端灾祸!” 四周众说纷纭,吵吵嚷嚷,搅得人心烦意乱。 一声龙吟响起,震耳欲聋,直冲天际,巨大的气浪将那些弟子逼得一连后退数步,甚至掀翻了地上的石板,让他们不得不闭嘴捂耳稳定身形,终于成功打断了他们毫无意义的废话。 楚青霭挑眉,满意道,“说完了吗?说完了的话,在下也有几句想说的。” 众人便是当真有什么想说的,迎着潜渊虎视眈眈的眼光,再加上脑中一阵阵的嗡鸣,一时半会也极难发声了。 楚青霭权当他们同意了,自顾自道,“十六年前,拜诸位嫉妒心所赐,在下于雷泽洞中,生生受了三日鞭刑,皮开肉绽,遍体鳞伤。不料,明镜剑派却趁此机会,夜袭此地。彼时,我虽苟延残喘,却因担心同门安危,忍痛强行破开禁锢,意图助各位一臂之力。说来也巧,那夜,也是在这处凌绝大殿前,在下以一己之力,诛杀来犯者数百人,成功为贵派解除了那场致命的危机,换来的,却是灵力被除、赶出师门的下场。” 楚青霭勾了勾唇,半是自嘲,半是讥讽,“鄙人那时,少不更事,即便命悬一线,却还是将这位仙风道骨的掌门真心当作师父对待,纵是被同门欺辱至此,却只念着他不曾取自己性命的好,因此,只黯然神伤地独身离去,从此不敢再以长靖弟子自称。” 提起那夜的事,知晓的人面色各异;年纪小些、头次听说的人则颇为意外。 楚青霭黑下了脸,继续道,“今日,我身为孟章剑派掌门弟子,与贵派既无羁绊,亦无前缘。可我的师妹,医者仁心,只因贵派一句突遭恶疾的谎言,便千里迢迢地赶来相救,你们却反将她当作要挟我的工具,甚至,竟胆敢伤她欺她辱她,若非她药石圣手,此时没了命的,恐怕不是凌风凌晓凌冬那三个畜生,而是她了!” 众人一片寂然。 楚青霭目光逐一扫过他们,阴冷道,“在下与贵派无冤无仇,你们却擒我师妹、害我性命,若非我身边有贵人相助,恐怕早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遭此算计,不为师妹报仇,不为自己雪恨,楚某枉称为人!” 沉寂,只有哑口无言的沉寂。 许久,终于还是凌长风率先开口,阴郁道,“莫要听他胡言乱语!众人听令,孟章剑派楚青霭,杀我门中弟子、毁我掌门根基,其罪当诛。今日,我长靖山庄便替天行道,伸张正义!他孟真日后若因偏袒自己的女儿与弟子而颠倒黑白,便是存心与我长靖山庄为敌、与悠悠正道为敌!速速拿下他们师兄妹二人,孟章剑派其他宵小,不足为惧!” 凌长风气息虽不稳,所言却给众人吃下了一个绝好的定心丸——若上升至门派之争,长靖山庄如日中天,孟章剑派不过小门小户,楚青霭一人纵使再离开,却也绝无法与整个长靖山庄抗衡。 众人一时信心大增,信誓旦旦道,“是!师父!” 见昔日同门皆是摩拳擦掌的兴奋模样,楚青霭彻底失望,长叹道,“看来,灵镜剑派来犯的那夜,你们的印象还是不够深刻,明昆嚣张放过的厥词,竟已忘得一干二净了。” 神情与那个夜晚相比,竟是惊人的相似。 “……什么?”凌云似乎想起了点什么,却又不太敢确认,惊疑道,“什、什么话?” 匍匐在脚下的巨龙,随着主人剑指的方向腾空而起,眼皮再睁开时,原本幽黑的眸子已泛起了恐怖的红光,暗如血月。 楚青霭将灵力尽数倾泻,太过凛冽的气流吹得他头发和衣摆无风自动,望向故人的眸中无悲无喜,只缓缓开口道,“谁卑鄙,谁无耻,你说了不算。是非成败,只有活着的人,才有资格诉说……” 凌霄凌云面色大变。 楚青霭勾了勾唇,淡然道,“现在求饶,还来得及。一切全在你们自己选择。” 诸多弟子看了又看、想了又想,最终,眸中还是被熊熊燃起的妒火点燃,一个接一个地拿起剑来,蓄势待发。 凌云高举起佩剑,极为蛊惑地开口道,“诸位师弟,拿下他,如此宝剑,如此剑灵,便可为我派所用了!” 众人潮水般涌上。 苍林剑青光大涨,横劈而出,太过凛冽的剑气直接将凌霄所带的那队人全部掀翻,蛟龙随他动作同时摆尾,将凌云所带的那八九人亦抽飞出去了数丈之远! 顷刻,无论是被剑气击中、还是被蛟龙甩出的弟子,轰然落地后,眼耳口鼻已尽是鲜血,胸腔艰难起伏几下后,便再没了动静。 这样充沛的灵气,这样骇人的力道,显是不打算给他们留任何活路了! 即便人再多,以长靖山庄的剑术,还是完全无法与楚青霭的剑术相匹敌。只一招,那好看却轻薄的银剑便被苍林剑切白菜般拦腰斩断。 而潜渊那身鳞甲坚硬无比,刀枪不入,就更不是寻常兵器所能刺破的了。 也有灵力稍高、剑法稍好一些的弟子试图从背后偷袭,可上一秒还在全心作战的蛟龙,下一秒总会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为主人保驾护航。 是暮云闲。 灵活的尾巴、锋利的爪子、坚硬的牙齿,任何方向,只要是需要防守的,庞大的蛟龙总会万无一失地赶到。 且,一人一龙,一招一式,皆是死手,只要碰上,必当场毙命,无一例外。 有暮云闲控制潜渊,楚青霭既不必担心他与孟青音还有谭安的安危,亦不必担心露出破绽,如虎添翼,一招一式只比往日更加酣畅淋漓,凛冽的剑气几乎凝聚为实体,随重剑每一次挥舞呼啸飞出,似狂风,若冰刃,摧枯拉朽、气贯长虹。 不过半柱香的功夫,在场数百人,除了因害怕而不敢上前的弟子和丹田被废的凌长风外,已找不出一个睁着眼睛的了。 一场压倒性的胜利。 “你……你……!”凌长风面色鬼一般煞白,沾满了血的手指着楚青霭,抖若筛糠,一双眸子中尽是恐惧,难以置信道,“你不是凌楚!凌楚不是这样的……!你不是他!” 楚青霭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耐心道,“你说的对,我的确不是凌楚。凌楚,早被你废除全身灵气赶出门派时的那个夜晚,就因伤势过重,死在山庄外阴冷的树林里了。” 第62章 楚青霭说得越轻松, 凌长风的恨意便越浓烈,面色狰狞道,“不, 你不会死,以你这般骇人的天赋,只要丹田未毁,很快就能重聚灵气。有灵气护体,即便伤势那么重,你的性命,也一定能够保住。” 楚青霭默不作声。 凌长风突然笑了,凑近他,压低嗓音道,“凌楚,你这种人, 从小便没了父母, 冰天雪地里,靠着从死人身上扒衣服、从狗嘴里抢食物活下来, 求生意志, 比世间任何一个人都更加强烈。只要有一口气在, 你就一定能活下去。” 暮云闲原本望着四周的视线顿时收回, 全部落在楚青霭波澜不惊的脸上,除了震惊, 还是震惊。 “大师兄……”孟青音只比他更加难以置信,颤着嗓子道, “他说的是真的吗?你……?” 不知为何,暮云闲突然没有办法控制自己的眼睛,只能任视线一动不动地死死盯着楚青霭, 心中只期待他能够嗤笑着反驳,或者,哪怕只摇一摇头,都可以。 第70章 可等了许久,楚青霭却始终没如他所愿,只模棱两可道,“从前的事,都已经过去了,我现在过得很好……” 话虽是对孟青音说的,眼睛看向的,却只有他的方向。 “当然是真的”,他越不肯说、不愿说,凌长风便就要说、必须说,畅快淋漓道道,“我见他的那日,正是四九寒冬,他只有一身破麻衣蔽体,分明已冻得浑身青紫,却还是不得不去吃地里冰冷的雪才能解渴。凌楚啊凌楚,若不是我把你带回来,你早不知死在哪个没人知道的臭水沟里了!今天你却要恩将仇报,真是畜生不如!” 孟青音一个踉跄,似乎已无法想象那样的场景,皱着眉头,一遍又一遍道,“大师兄怎么会、怎么会……” 楚青霭的仍是面无表情的样子,似在诉说别人的故事,平静而淡漠道,“无需如此,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久到,我几乎已忘了。” “你忘了吗?”凌长风似被针扎到了心口,歇斯底里道,“即便什么都忘了,救命之恩,也能忘吗?!” 楚青霭默不作声。 凌长风咄咄逼人,“凌楚,你不能杀我。要不是我把你带回来,你早就死了。我救了你的命,给你饭吃,教你练剑,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就算、就算我要你的命,你也只能受着!” “呵,救命之恩?”暮云闲终于再也忍不了了,抢在楚青霭之前开口,阴阳怪气道,“怪不得长靖山庄如此金碧辉煌。原是因为,长风掌门擅长往自己脸上贴金。” 凌长风怒道,“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暮云闲看向他的神情无比厌恶,却偏偏勾起了唇,拍着手,语气诚恳道,“我就是想发自内心地夸一夸长风掌门——夸赞您慈悲心肠、璞玉浑金,以至于感动上苍,在这天下那么多无家可归的孩子里,就让你正巧捡着一个最适合锁魂阵的楚青霭。真是天赐良缘!可喜可贺,可喜可贺啊! 凌长风有片刻慌张,却很快全部隐藏,堂而皇之道,“这是本座与自己徒弟之间的事情,你又算什么东西,也配来置喙?!” “我?”暮云闲耸肩,“您这记性,还真是不太好。楚青霭刚不介绍过了吗?我是今天,特来助他的贵人啊。” 凌长风被千丝缚住,虽恼怒却无可奈何,只得放狠话道,“我不管你到底是谁,也不管你有多大的本事。但是,你胆敢毁了锁魂阵,又怂恿凌楚对长靖山庄做下这等恶事,绝不会有好下场!不,不止你,凌楚,还有他那便宜师妹,甚至整个孟章剑派,所有胆敢毁我大计的人,一个都休想逃掉!” 暮云闲挑了挑眉,蹲下身子与他对望,面上不仅未见恐惧,反现出不加掩饰的讥讽,修长又好看的手伸出,直指楚青霭,笑嘻嘻道,“长风掌门,人家早不是凌楚啦。人家现在叫楚青霭,这名字雅致悠然,可比凌楚好听多了。” “呸!”凌长风道,“狗屁楚青霭!一日为我长靖弟子,终身我长靖弟子!他一个没爹没娘的,哪来的姓!不过取我当日随手给的名字充当姓氏罢了!归根结底,还是我这个师父的恩情!” 楚青霭眸中闪过一抹痛色。 暮云闲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胸中尽力压抑的怒火再忍不住,终于彻底翻脸,一口气道,“他没事是因为运气好,身边恰巧有我!若不是我知道如何破解这等邪性的阵法,他的身体早已被你鸠占鹊巢,灵魂也早被囚禁在那永无尽头的噩梦中,永生永世不得安生了!你哪里来的脸居功自傲?!又哪里来的脸,竟敢以他的救命恩人自居?!” 凌长风却不理他了,只抓着救命稻草般一遍又一遍道,“凌楚,我救过你的命,我是你的恩人,是你的师父,无论我做了什么,你都不能杀我的,不然便是离经叛道、欺师灭祖。如此骂名,你承担不起的,你承担不起的……” 不知是在说给他听,还是在说给自己听。 “闭嘴!”暮云闲听得心烦意乱,强行打断他道,“你这样的人,不配做他的师父!这么多年来,你凌长风若当真是那等慈悲心肠的人,就不可能只救了这么一个恰好可供你用锁魂阵法、鸠占鹊巢的楚青霭!” 十分罕见,暮云闲突然莫名其妙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几乎是疯了般一连逼问道,“凌长风,楚青霭为何小小年纪便父母双亡,以至于沦落到不得不被你所救的凄惨处境?你又是怎么找到他的?为何后来不再救助别人?又为何救回他后任他被同门欺凌?其后隐情,你敢当着这么多人的一一道来吗?!你可不要告诉我,这都是因为你运气好,恰巧有这么个人倒霉的人送到你面前!” 凌长风面色大变,浑身止不住颤栗,无比恐惧地去看楚青霭,却见他面露困惑,刚松了口气,便见暮云闲眼中,尽是极致的鄙夷与愤怒。 显是知道他隐藏得最深的那些秘密后,才会出现的表情! 凌长风的心顿时沉到了谷底,恐惧又惊悚道,“你、你究竟是谁?!又究竟知道了什么?!” 随二人对话深入,楚青霭终于抓到了一些模糊的、却又十分确定的真相,只感觉浑身的血瞬间全向头顶冲去,撞得他眼底耳膜全部都胀痛不堪,满眼尽是无边黑暗,满耳尽是尖利嗡鸣。 甚至,连好生站着都无比费力。 好在,暮云闲的手腕近在咫尺,他只得先抓过那纤细的腕,勉强当做支撑。眼睛不敢看他们二人中的任何一个,艰难开口道,“什么隐情……?” 第63章 楚青霭的手, 失去了往日总是灼热的温度,第一次如寒冬般冰冷。 暮云闲转头望去,只见他眼底, 已泛起了一片骇人的殷红血丝。 周遭反对和质疑声此起彼伏,暮云闲却什么也听不清了,耳中只有那人太过沉重的呼吸,不知为何,竟鬼使神差地抬起另一只手覆住了他的手背,轻轻拍了拍,企图给他一些微不足道的安慰。 楚青霭眼珠一动不动望着他,期待又恐惧道,“你方才说的……是什么意思?” 暮云闲深呼一口气,终于还是郑重道,“楚青霭, 你一向恩怨分明, 宁愿明明白白地恨、清清楚楚地痛苦,也不愿稀里糊涂地被蒙在鼓里, 以至于恩怨不分、认贼作父, 对不对? “……”楚青霭的眉心痛苦一跳, 却还是缓慢又坚定地点了点头。 “好……”暮云闲于是更用力地握紧了楚青霭那只手, 向凌长风道,“我知道什么, 你难道当真没有心知肚明吗?” 凌长风不假思索否认,“你、你不可能知道!” 暮云闲冷酷又残忍道, “真是不巧,我偏就是知道。” “——我知道在茫茫人海中被你找到绝非偶然,知道他的流浪是有人刻意为之, 更知道,他的父母凄惨亡故并非偶然,而是被奸人所害。而至于这一切的不幸究竟拜谁所赐,你是要我来说,还是你自己坦白?” 楚青霭身形一晃,若不是他及时以自己的身体托住,恐怕早直勾勾载倒在地了。 刺骨的寒气从脚底直钻入心脏,巨大的恐惧使凌长风的眼珠放大了数倍,漆黑的瞳孔中,只映出暮云闲凛若冰霜的一张面孔。 昔日威风凛凛、无上风光的掌门,此刻却顾不得什么形象了,即便被千丝缚住,仍虫蛇般疯狂蠕动,以试图离开这个危机重重的地方,语无伦次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你、你不要血口喷人!那么多年以前的事情,你怎么可能知道?对,对,你不可能知道,你在污蔑我!你在污蔑我!” “我怎么可能知道?”暮云闲冷哼道,“你确定,这个境况下,还要抵死不认,赌上一把吗?” 凌长风双目失焦,只一遍又一遍道,“不可能……你不可能知道……” 暮云闲居高临下望着他扭曲爬行的身体,唇角勾起,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诡异笑容,愠道,“好啊,那就由我来说吧。只不过,长风掌门说得对,在下年纪尚小,并非当年那些事情的亲历者,不可能将往事一五一十还原,因此,若哪里讲得添油加醋了些,还请您老,多多担待……” “不……不……我没有,我没有!”如此充满恨意的目光下,凌长风浑身剧颤,已根本不敢再赌,只摇头拼命否认,“我什么都没做过,你闭嘴,闭嘴啊!!!” 暮云闲却当然不会搭理他,咬着牙道,“他的父母,根本就不是意外亡故,而是你处心积虑、万般折磨杀掉的,对不对?!” “啊!”四周顿时一片唏嘘。 楚青霭虽早已猜到,可真正听到这句话后,到底还是难掩震惊,生涩重复道,“你、杀了我……父母?” “没有!”凌长风忙道,“他瞎说的!我没有!” 楚青霭眸中连半点怀疑都不曾出现,恨意宛如幽暗潭底翻涌的泉眼,一字一句道,“我的这位朋友,从不骗我。” 若不是被绑着,凌长风当真是半点也不想与这样的一双眼睛对视的,为保性命,连连起誓道,“我发誓!我绝没有杀他们!绝对没有!” 第71章 楚青霭捏紧了拳头,极致挣扎下,手指骨节甚至都开始咔咔作响,逼问道,“是根本就与你无关,还是,你只是没有亲自动手?” “都没有!都没有!”凌长风拼命否认,“不是我!你的父母是被仇家所杀,我、我只是……” “仇家所杀?”暮云闲冷不丁打断他道,“你确定?”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眼见又被戳穿,凌长风崩溃道,“你既然都知道,为什么又非得逼着我说?!” 暮云闲仍只是望着他笑,淡淡道,“我?是楚青霭方才没有介绍清楚吗?我是他的朋友。” “凌掌门”,楚青霭阴沉道,“你知道的,我这个人,脾气一向不好。我可以向你保证,再这么拉扯下去,待我耐心耗尽的那一刻,哪怕问不出真相,你也一定会死。” 凌长风生理性地打了个寒颤。 ——十六年前,他就曾亲眼看着灵镜剑派那些人,如何拼尽全力却又无能为力,只能不甘而悲惨地死在这个人剑下,而此刻,这个人眼中的恨意,远比那日还要更加汹涌澎湃。 凌长风毫不怀疑,若再不交代,那柄已沾满了弟子们鲜血的重剑,下一秒便会毫不犹豫地斩断自己的头颅。 求生的意志超越了一切,凌长风大声道,“我说!凌楚,我什么都说!你、你千万不要听他血口喷人,他是瞎说的!我没有杀你父母!你父母是被灵镜剑派所杀的!” 暮云闲根本不反驳,只抱臂旁观,勾唇轻声道,“不见棺材不落泪。” 楚青霭终于彻底失去了耐心,面无表情道,“凌掌门,这是最后一次机会。你若再不肯说,在下便只能在你身上割些伤口,以示警告了。放心,你绝不会轻松死掉,凭我孟章剑派的医术,定能让你始终吊着一口气的。” 没有怒目而视,没有情绪起伏,语调平淡,表情认真,宛若只是在说要如何雕刻一根没有生命的木头那样稀松平常。 凌长风最后一丝希望终于彻底崩塌,崩溃道,“是我,是我!是我带着灵境剑派的人,找到了你父母隐居的地方。但我向你保证,从始至终,我真的没有动手!” 楚青霭双眸紧闭,缓缓道,“继续……” 凌长风道,“你父亲,是我的师兄,他天赋异禀,又肯勤修苦练,是当时我派所有弟子中,修为最为登峰造极的那一个,自然被师父当作掌门弟子培养。呵,说起来,你与你父亲还真是相像,那时,也是你父亲力压灵镜剑派,出尽了风头。也因此,使得灵镜剑派对他越来越忌惮,直至将他视为眼中钉、肉中刺,一心想要将他彻底除去。” “可谁都没想到,后来,你爹认识了你娘,与你娘情投意合,便不愿再像以前那般置身于这些门派斗争之中了,奈何师门有恩,他不得不违心应对。直到你娘有了身孕,他便彻底不愿再过这样的生活,于是不顾师父反对,一意孤行和你娘归隐田园去了……” 长这么大以来,这是楚青霭第一次听到有关自己父母的只言片语,也是他第一次如此强烈地认识到,自己也并非生来就是没爹没娘的孤儿,也曾有过情投意合、全心全意盼望着自己降生的父母。 他并非,生来便是浮萍。 百感交集之下,楚青霭竟不知首先该细问些什么了——是要问,自己的爹娘是什么样的人,还是去问,他们是如何相遇相知又相爱的?是去问,他们选了处什么样的地方隐居,还是去问,他们是如何期待着自己降生的?太多太多的问题一股脑地涌上心头,全部堆积在喉间,反倒压得他开不了口。 不过,唯一确定的是,有关亲生父母的一切事情,他们存在过的一切细节,自己却只能从这个仇人口中去挖掘探究了。 多么讽刺。 当真是上苍同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 “楚青霭”,心神最是不宁的时刻,暮云闲虽轻、却十分有力的嗓音适时响起,安慰他道,“你没有一直被蒙在鼓里,没有与仇人对面不知,现在,还有为他们报仇的机会。我想,这勉强不算是个最糟糕的结局了……” 兄长身边已有了安慰之人,孟青音便不再上前,只示意团子飞到他肩头,亲昵地蹭了蹭他的侧脸,为他带去亲人之间同样温暖的安抚。 楚青霭原本冰凉的指尖逐渐回温,握了握他的手,轻声道,“你说的对,的确,还不算是最坏的结局……” “是啊,是啊!还不是最坏的结局!”凌长风小心翼翼道,“凌楚,不,楚青霭,现在还不是最坏的结局。你、你就不要再计较了,让一切停止在这里,好不好……” 暮云闲斜睨他,厌弃道,“你倒是将自己摘得干净。可凌长风啊凌长风,人家的父母一心归隐,便宜你捡了个天大的漏来,一步登天成为长靖山庄的掌门弟子,你居然还不知足,非要将他们夫妻二人赶尽杀绝才肯罢休!” “你懂什么!”凌长风痛苦道,“这哪里是捡漏,这分明是羞辱——那些师弟们,他们根本就不认我!我这个掌门弟子做的,还不如那个终日不见踪影的大师兄有威望!” 暮云闲怒道,“你大师兄的威望,难道便是天上自己掉下来的吗?!既知自己与他的云泥之别,为何不去精进修为、为门派效力,反心生邪念、自降身段,去为长靖剑派做通风报信的走狗?!” “我才不是走狗!”凌长风怒道,“我们不过各取所需、短暂合作罢了!要怪就怪大师兄自己毫无防人之心,将自己的隐居之所如实告知,这才能让我引着灵境剑派那群蠢货找到他们夫妻二人,任两方鹬蚌相争,玉石俱焚!” 暮云闲怒不可遏,忍不住道,“你的师兄对你万般信任,你却口蜜腹剑,眼睁睁看着他与夫人惨死仇人刀下,可真是狼心狗肺、枉称为人!长靖山庄有你这样的掌门,真是立派之耻!” 如此犀利的控诉,却只换凌长风一声诡异的笑,得意纠正他道,“你错了,我自始至终,从未以真面目示人,灵镜剑派根本就不知道那人是我。所以,我从来都没有丢过长靖山庄的脸!” 当真是不可理喻! 不要脸到这种地步的人,暮云闲已一句话都不愿与他多说了。 凌长风却浑然无知,情绪激动道,“这次我说的,全都是真的,所、所以,不是我,杀害他父母的凶手,当真不是我!” 见暮云闲不为所动,又转向楚青霭道,“凌楚,你的仇人是灵镜剑派!十六年前,你将他们诛杀于此,虽然阴差阳错,但也是为你父母报仇了!如今恩怨两清,所有一切都和我无关,和我毫无关系了!” 楚青霭亦一言不发,只死死盯着他看。 凌长风心中没底,只得搜肠刮肚寻找理由,许久,方才眼睛一亮,又为自己辩解道,“凌楚,你父母命数如此,即便没有我,他们也会不得善终的!且不论你爹遭灵镜剑派惦记已久,便是你娘那些年间招惹的仇人,都迟早会寻上门去的!对了,对了!你一定还不知道你娘是个什么样的人吧!你若知道了,就会知道他们一定会死,也一定不会再如此怪罪我了……!” 第64章 楚青霭面色已近乎麻木, 双目无神,只下意识顺着凌长风的话道,“什么人?” “她不是什么好人!”以为寻到了突破口, 凌长风立刻激动起来,义愤填膺道,“她是个影人——拿人钱财,替人夺命,是江湖中臭名昭著的杀手!凌楚,我没有骗你,就因为她如此身份,你父亲才不能将她迎娶过门,不得不离开自小长大的长靖山庄,去与她浪迹天涯!” 自始至终,凌长风未现出过任何愧色, 说到此, 甚至更为坦然,口口声声道, “你娘这样一个人, 早就立下无数仇家了!她一个人的时候可以神出鬼没、行踪不定, 自然得以躲过仇家层出不穷的追杀。” “但自从与你父亲成亲、有了你、落地生根之后, 死期早都在路上了!她这样的人,无论寻了多么隐秘的地方, 只要停下逃亡的脚步,那些被她夺去亲人的人, 迟早都会找上门的!即使没有我,他们也注定要死的,不是死在追杀里, 就是死在复仇中!” “咎由自取,咎由自取!”凌长风已完全将自己说服了,言之凿凿道,“这是她自己做的孽,当然要用她和她夫君的性命去还!” “你给我闭嘴!”暮云闲彻底黑了脸,“他母亲是什么样的人,还轮不到你来评价!她不是好人,难道你这个恶贯满盈的东西就是了?!你勾结外人杀了自己的师兄,让他的夫人无端惨死,让他的幼子艰辛流浪,自己则冷眼旁观,直待无知稚子吃尽苦头、命悬一线,方才姗姗来迟将他收入门下,骗得他对你感恩戴德,死心塌地。如此算计,你便是连人都称不上!” 因为出离愤怒,暮云闲脖子上已现出了一根根纵横的青筋,甚至忍不住揪起凌长风的衣领,咬牙切齿道,“如此步步为营、笔笔算计,就为待他灵脉尽开、丹田盈满的那天,可以毫不设防地被你占据这具觊觎已久的身体!凌长风,你阴狠毒辣、蛇蝎心肠,哪怕将你千刀万剐、剥皮抽筋,都不足以抵万分之一的罪孽!” 第72章 “你才应该给老子闭嘴!”即便被缚,凌长风的力气也远大于他,只一个甩身便从他手中挣脱,嘶呖道,“你懂个屁!我罪大恶极?我蛇蝎心肠?睁开你的狗眼好好看一看,长靖山庄没有我以前是什么样的光景?说得好听,叫与灵镜剑派平分秋色,说得不好听,不就是两相对峙数年,谁也拿谁毫无办法吗?!” “可现在呢?自从我做了这掌门以来,长靖山庄是何等风光?!道门百家、林立宗派,唯我长靖山庄一骑绝尘、名扬四海,这一切,还不都是我多年辛苦筹谋所得!若不是师兄没了,长靖山庄怎可能有今日荣光!” 暮云闲冷哼道,“究竟是谁打得灵镜剑派一蹶不振,再无力与你们抗争,你自己心里有数。” “哈哈哈哈哈哈”,凌长风放声大笑,理所当然道,“当然该归功于我——没有我,又哪会有那日的凌楚?!” 暮云闲气急,直戳他痛处,“是,楚青霭能有那般绝妙的剑法和那般精纯的灵气,全是拜你这个资质平平的师父所赐!” “资质平平?”凌长风果然气急败坏,口不择言道,“不是我资质平平,而是上苍无眼,没将这副绝佳的好灵脉,赐给我这般有抱负有手段的人!可没关系,恰恰就是因为上苍无眼,天赋优越如凌楚,却偏偏有一对胸无大志的爹娘,这才给了我逆天改命的机会,哈哈哈哈哈哈!!!” 暮云闲不知自己是怎么了,明知与这种走火入魔的疯子讲不通任何道理,却就是控制不住地想要与他争辩,愤恨道,“你如此对待楚青霭,不过是恨自己平庸、嫉妒他非凡,又何必以长靖山庄为借口,为自己脸上贴这没用的金!” “我嫉妒他?”凌长风笑,“我怎么会嫉妒他?嫉妒他的,是他的同门而已!你问问凌云,问问凌霄,问问在场的所有人,哪个不嫉妒他,又有哪个不恨他?!他自诩剑术精妙,便处处瞧不起我长靖剑法,他凭什么?!他不过就是运气好,无需像旁人那般艰辛付出,便可得到更多的修为而已!” “他若瞧不起你们,便不会舍命去救你们!”暮云闲火冒三丈,太多气憋闷在胸膛里,直憋得他每说一个字,胸腔都要抽痛一次,饶是此,仍捂着胸口,竭尽全力道,“他只不过就是运气好?伸出你那双阳春白雪的手仔细看一看,仔细看看,比楚青霭多活了几十年的你,手心因练剑而磨出的茧子,是否有他一半粗糙厚重?!看看你修长流畅的骨节,是否有他一半崎岖不平?!” 因太过生气,暮云闲整个身子都开始颤抖,楚青霭一只手搭上了他的肩膀,及时制止住他过于激动的情绪,疲倦道,“谢谢,谢谢让我知道这一切……关于这个人,你无需生气,便交由我来与他了断,如何?” 暮云闲的怒意仍无消解,人虽退后一步站至他身后,眼睛却死死盯着凌长风,活像要将他盯出一个洞来,嗓音前所未有地阴冷,“杀人双亲,谋人性命,害人师妹,罪不容诛。凌长风,你该死。” 凉薄、公正、无情。 是审判者独有的高寒。 实在太过骇人。 凌长风心口一震,立刻爬向楚青霭,声嘶力竭道,“不!不!我没有!凌楚,你父母的死,我可以对天发誓,我的确不曾动手!我虽然想让大师兄死,却没想过灵镜剑派身为名门正派,竟当真会下此黑手,这一切都是意外,都是意外!我虽有罪,却到底养大了你,留住了你一条性命,总归是罪不至死的吧?!我不能死,我真的不能死,我这掌门才不过做了十五年,还有许多风光没有享受,我不能死,我绝不能死在现在!” 楚青霭直直站着,什么也不说,只居高临下望着他,眼中一片深渊。 暮云闲气急,“享受?想得美!你只配带着你丑恶的过往,去地府给他的父母赔罪!” 杀意如滔天海啸般从暮云闲眸底涌出,叫人只看一眼便不寒而凛。 唯恐他的情绪当真感染到楚青霭,凌长风什么都顾不得了,干脆背水一战,石破天惊道,“楚青霭,你也别再装这好人模样了!你和你娘,根本就是同样的人,那段杀人如麻的过往,你胆敢叫其他人知道吗?!“ 楚青霭整张脸霎时破裂。 “哈哈哈哈哈哈哈!”眼见这话当真起了作用,凌长风痛快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你有那么一个娘,自己又能是个什么样的好东西?!被赶出门派后,你是如何活下来的,你敢说吗?!” 沉默,窒息的沉默。 楚青霭握剑的手突然剧烈颤抖,既不敢看暮云闲,也不敢看孟青音。 凌长风趁热打铁,火上浇油道,“不敢说?不敢说,老子来替你说——当然是和你那心狠手辣的娘一样,靠杀人去养活自己!你这人,对自己狠,对同门狠,对他人,自然就更狠!为了活下去,你又杀过多少人?!你那所谓朋友方才义愤填膺的种种坏事,你就一件没做过吗?!就凭你那双沾满了血的手,又哪配和我论什么仁义道德!” 楚青霭只觉眼前一切都旋转起来,苍林剑突然变得无比沉重,重到……几乎要拉着他坠入地狱。 “凌楚,没想到吧?这么多年,我一直在看着你!”凌长风狞笑道,“你被我赶出门派后,拖着那副没灵力又遍体鳞伤的身子,是如何活下来的?你做过的那些事,那段杀人如麻的过往,敢叫身边人知道吗?!” 楚青霭的头深深低下去,一个字都不肯回答。 凌长风却不肯放过他,步步紧逼道,“说来可笑,即便没了修为,你的身手,还是能从庸庸众生中脱颖而出。有人带着你去了黑市,教你如何揭榜,如何杀人,如何在秘密的地方领取赏金。你就是靠着那些带血的金锭,方才苟活了下来,不是吗……?” “铛——!” 苍林剑铮然落地,宛若悲鸣。 楚青霭眼前一片黑暗。 片刻后,却听暮云闲低笑了一声,轻松道,“就这点事?” “什么?”凌长风愣道,“这还他妈的不够吗?” 那只漂亮的手再次握住楚青霭的手腕,少年笑着望向他,那般信任,那般笃信,一字一句道,“他和你不一样。我相信,即便是在那般处境中,他也绝不会滥杀无辜。死在他刀下的那些人,必然各有其必死的冤孽。” 语罢,又眨了眨眼,歪头冷言冷语道,“不过话又说回来,哪怕他当真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也还是不会认为错在他。因为,始作俑者是你,罪该万死的,还是你。” 已然破败的金楼玉宇下,灿烂明媚的阳光中,微尘翩跹起舞,似欢欣的精灵。 “大师兄……”孟青音也终于开口,带了难以掩饰的哽咽,“那些日子,一定很难熬吧……” 楚青霭紧绷的身体终于彻底放松,摇了摇头,释怀道,“没什么难不难熬的,都只是过往了。” 凌长风震惊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道,“你们、你们听懂我在说什么了吗?” “懂啊”,暮云闲点头肯定,“很明白,很清楚。” “那你呢?你又听明白了吗?!”凌长风转向孟青音,声嘶力竭道,“他这样一个人,不配做孟章剑派弟子,不配做你的师兄,更不配做未来的掌门!” 孟青音却只轻蔑地笑,问他道,“你知道,大师兄是怎么进入我孟章剑派门下的吗?” “十二年前,他伤痕累累地到了青篁山下,虽奄奄一息,却并未仗着一身功夫争抢,只安静排队等待。但与此同时,若有人妄图凭借权势插队,他亦毫不会客气,无论是谁,逮住便是一顿揍,竟叫一向吵吵嚷嚷的青篁山下,难得拥有了半天清净。” “我那时才四岁,可对于那一天的记忆,到现在都十分清晰。他好瘦弱,浑身是血,我从没见过伤势那样严重、却还能咬牙自己走路的人,寻常人若伤成他那样,定然是动都动不了的。可就是那样一个命悬一线的人,好不容易见到爹爹,第一件事却不是求药,而是直挺挺跪下,告诉我爹,他不是个好人。他说,他身上沾了许多血,每一滴血,都不愿隐瞒。他想将所有做过的事先悉数告诉爹爹,再由爹爹来决定,对他这样的人,到底是救,还是不救。” “爹爹让阿娘带走了我,因此,他们说了什么,我并不知晓,只知道,爹爹最终还是救下了他。只是,他的伤势实在太重,重到即便是爹爹,也花了足足半年才让他勉强恢复。这半年间,饶是气虚体弱,他亦每日都坚持要帮着我们晒药熬药。后来,爹爹便带他上了山,为他取名青霭,从此,我便多了一个和哥哥一般亲的大师兄了。” 再后来的故事,不用讲,暮云闲也知道了。 怪不得,孟掌门重伤时,楚青霭会是那般万念俱灰的模样,怪不得,他会心甘情愿豁出一切,哪怕是自己的性命,也要救回师父。 ——这样一个毫不在乎他过往、于绝境中向他伸出援手、关心他、救助他、培育他的师父,真真是恩重如山、堪比生父。 第73章 “凌楚!”凌长风最后的希望破灭,终于无力瘫倒在地,六神无主道,“我、我也是你师父,你我也是真心把你当徒弟的,你不能杀我,你绝不能…… “真心?”楚青霭心如死灰,“你若是真心认我做弟子,就不会在我被同门欺负时默不作声;你若是真心想救我,就不会一次又一次对我施下严厉的刑罚;你若是真心想做我师父,就不会在我剑术精进之时,不见骄傲,只有妒忌。不过话又说回来,你这种人,即便有真心,也只比草还要轻贱。莫非还想着我会同以前年少无知时一般,将它当作多宝贵的东西好好珍惜?” “你、你不珍惜也可以”,凌长风什么都不关心,只关心自己能不能活下去,挣扎着爬起身子,不管不顾地跪在他脚下,连连磕头求饶道,“只要别杀我,只要你不杀我,什么都可以!” 楚青霭俯视着他,一如从前那些岁月中,这个人站在高高的大殿之上,冷漠睥睨自己的模样。 只是,那时他虽年幼,虽常因各种莫名其妙的原因被要求跪在台阶之下,背却总是挺得笔直,更从不肯服软认错。 可那时,在他眼中尚且威严无比的师父,现在再看,原来只是徒有其表——数百名生死不明的弟子弃之不管,数百年流传的长靖山庄弃之不顾。毫无尊严地跪在他脚下,口不择言,行不要面,所求所图,竟只为自己一条烂命。 这样一个人,叫人连杀他的兴趣,都提不起来。 ——因为,死亡是这世间最简单的事情,只要放弃挣扎,只要不再咬牙苦苦支撑,刹那的疼痛后,一切痛苦即可结束。 对无能又怯懦的人而言,死亡,反而是一种解脱。 可活着不同。 活着,便要遭受百难逆境,要历尽千般苦难,要数万次被迫品尝失败、沮丧乃至凌辱的滋味,更要日日在担忧与害怕中睡去,第二天睁开眼,等待着的,又是不知何时才能结束的、新一轮的折磨。 这样一个人,这样一个无能到骨子里、却偏又野心勃勃的人,杀了他,只能让他在将死前感受到片刻恐惧罢了。 只有让他活着,让他落魄地活着,才能让他想死而又不甘心死、想活却又无法如往昔那般风光地活,永远陷入求而不得的嗔痴贪念之中,日复一日,纠结折磨,此后,永无宁日。 “我不杀你”,楚青霭收起了剑,平静道,“千丝,放了他吧。” 细密的蛛网一点点褪去,楚青霭最后看了一眼长大的地方,只觉无限厌倦,揉着阵阵发疼的眉心,不抱希望道,“我父母,是在哪里与世长辞的?” 生死线上走了一遭,凌长风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竟当真活了下来,连滚带爬地站起身子,喜悦道,“具体的地方我早忘了,只记得是一处大雪弥漫的山谷,从这里一直向北走,或许还能找到。你母亲说她喜欢终年不断的大雪,现在,她与你父亲永远埋在雪里了。” 果然,这般没心的人,不会记得逝者长眠于何处。 暮云闲却道,“没关系,那我们便一直向北边去,一定能够找到的。” 楚青霭无声叹息。 “既然找到了青音和谭兄,便回去吧”,暮云闲道,“这种地方,多待一刻都嫌脏脚。” 巨龙载着几人沉默升空。 脚下是大片大片的废墟——白衣破败的弟子、蒙尘落土的金顶、坍塌瓦解的大殿,一切的一切,都不再有昔日的精致与飘逸。 满眼死寂的场景中,唯一在动的,是状若癫狂、喜极而泣的凌长风。 显而易见,即便没了灵力,即便弟子们生死不明,即便长靖山庄的未来岌岌可危,也远没有他自己捡回来的那条命更为重要。 暮云闲低头看着,漠然道,“一个丹田被毁的掌门,一众注定要和他离心离德的弟子,一场近在眼前、即将被瓜分蚕食的残局,身为一派掌门,竟半点都察觉不到其中危机。长靖山庄,当真是气数已尽了……” 楚青霭沉默看着,久久无言。 暮云闲担心道,“你……没事吧?” 楚青霭收回视线,摇头道,“放心吧,我没事。经此一事,我彻底了了心结,从此,当真与长靖山庄再无瓜葛了。更何况,还意外知道了有关自己父母的往事,余生,也算是还有些许念想了……” 第65章 谭安尚还昏迷, 孟青音不知是否有恙,暮云闲胸口的旧伤更是让人担心,一番思索后, 楚青霭还是决定不着急离开,指挥着潜渊先飞回会凌楼,暂作休整。 内庭主殿已毁作废墟,会凌楼却浑然不觉,仍是一片歌舞升平的祥和景象。楼中宾客见如此一条威风的巨龙飞来,忍不住仰头观赏,时不时发出阵阵惊呼。 掌柜的早远远地迎了上来,不等楚青霭开口便妥帖道,“雅间已准备妥当,山参鸡汤后厨也又煨了一锅,菜式准备的都是清淡口, 几位贵客, 乾字间请吧。” 楚青霭意外看他一眼,扔出只沉甸甸的金锭, 低声道, “多谢掌柜, 我们需要休息, 还请不要再有人前来打扰。” 掌柜的却将金子递回,笑眯眯道, “这位爷,您之前给的, 已足够多了。” 念着几人状态都不算好,楚青霭不再多言,只点了点头表示感谢, 扛着谭安大踏步上楼。 因是迷药,并无大碍,只等药效结束即可转醒。楚青霭将人放在床上,不言其他,立刻向暮云闲道,“你胸前的伤,让青音帮你看看,好不好?” 语气太过温柔,暮云闲一时有些不能适应,愣愣道,“行啊。不过,你之前不是上过药了……?” 话音刚落,楚青霭已小心翼翼替他解开了上衣。 暮云闲本能想要拒绝,却跌入一道如水般细腻的视线里。 ——心疼,怜惜,还有许多他看不懂的、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缱绻流转,叫人无端地心颤。 楚青霭死死盯着那处早被包扎妥当的伤口,眉头紧皱,轻声道,“青音,我怕自己处理得不好,你再好好帮他上次药吧。不要用止血散,那个药太疼,还有,动作轻点。” 孟青音奇道,“大师兄,你竟有不信任我医术的时候?” 楚青霭不回答,只紧张盯着她手上动作,直至那处伤口再次被处理得毫无瑕疵,紧绷的身体方才松缓了一些。 孟青音看看他又看看暮云闲,思索许久,眼中终于现出些许了然的笑意。 气氛莫名诡异,暮云闲手忙脚乱穿好衣服,结结巴巴道,“我、我没事,我很好,还是关心下谭、谭兄吧!他怎么还没醒?” 孟青音嘻嘻一笑,懂事地转向谭安处,只在他耳后施下一针,人便立刻悠悠转醒。 恢复清明,谭安甚至没注意到旁边尚还有两人,立刻面色煞白地搂过孟青音,顾不得什么礼数,语无伦次道,“青音,对不起,是我没有保护好你,我不该让你随他们去陌生的地方。他们有没有伤害你?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极致惊慌,极致后悔。 “咳!”楚青霭不得不出声提醒。 谭安这才注意到他们,意外非常,愣愣道,“楚师兄,暮公子,你们怎么也来了?” 楚青霭不回答,只盯着他道,“谭公子,非礼勿动。” 谭安忙松开双手,连连道歉,“楚师兄,对不起,我、我刚才太过心急。对不起,都是我无能……” “谭公子,你为何要道歉?”孟青音打断他,“是我自己要来这里,也是我自己要随凌霄他们走,跟你有什么关系?是我自己思虑不周,与你无关,更不是你的错,你无需自责。” 本是安慰的话,谭安听完,神色却更加难受,落寞道,“……你说得不错。可青音,我此行与你一同前来,本怀着保护你的心意,却什么都没有做到,我愧对自己,更愧对你……” 再说下去,那些话显然不适合外人听了,楚青霭及时开口,转移话题道,“青音,你们俩是怎么遇到的?” 孟青音道,“我们不是半途相遇的。” “哦?”暮云闲立刻来了兴趣,挑眉道,“那是……有人特意找上的喽?” “……是”,谭安鼓足勇气,坦然承认,“诸位离开碣石后,我、我实在不能静心,多番挣扎,不得其解。父亲看出我的心事,便鼓励我鼓起勇气,求我所求。因此,我安顿好父亲后,便重新回了青篁山,帮着青音做一些采草晒药的活……” “青音……”暮云闲拖长了尾调,“看来这段日子,二位可是熟络了不少呐。” “暮兄说笑了”,谭安忙解释,“谭安和孟姑娘一路以礼相待,方才是因为情急之下,这才……” “理解理解,都是因为你太担心她了嘛”,暮云闲玩味一笑,揶揄道,“没关系的,名字不就是给人叫的?再说了,青音这名字的确好听,还是多叫叫吧。” “采草晒药?”楚青霭敏锐抓住了重点,“你身无灵力,又这般大的年纪,按理来说是无法入我门派的。莫非是青音求了师父,破例收你进山,留在门中?” 第74章 “那是自然”,孟青音道,“谭公子帮过我们,既有向道之心,我也该帮他实现。” 啧,落花有情,流水不知。 “……”楚青霭与谭安对视一番,见他满面苦笑,不由摇头,无奈道,“先吃饭吧。” 暮云闲对人类世界的美食爱得深沉,闻言立刻入座,毫不客气地给自己盛了一大碗鸡汤。 一只鸡腿随即出现在盘中,而后是鱼腹上最厚的一块肉,一块香甜的糯米藕,一节剥好了皮的嫩竹笋…… 暮云闲来者不拒,大快朵颐。 会凌楼的饭菜实在可口,再加上折腾许久,众人腹中的确空空,不多时,便将桌上六七道菜一扫而空。 吃饱喝足,楚青霭一番沉吟,安排道,“累了一天,都先回房休息吧。青音,外面太过危险,你这三脚猫功夫,领着个毫无灵气修为的谭安,我实在不放心。明天一早我就送你回家,别让师父担心。” “好啊”,孟青音惊喜道,“大师兄,你可以回去了吗?” 楚青霭动作一僵。 孟青音浑然不觉,乐呵呵道,“大师兄,爹爹十分想念你,总在盼着你早点回去呢。他说,经历过生死,他想明白了很多事情,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自己一年比一年更加老去,掌门这个位置,到了该交给你的时候了。因此,等你这个大弟子此番游历回家,他便要将掌门事务悉数移交给你,他自己则要安心隐退,带着阿娘临别前的遗愿,游山玩水、过属于他们的清闲日子去了。” 话已至此,暮云闲自然能理解到其中分量,虽极力还想维持笑脸,却连勾起嘴角都十分勉强了。 楚青霭沉默良久,嘴巴动了又动,却终究不知该说些什么。 谭安十分有眼力见地碰了碰她的肩膀,轻声道,“青音,今日多有波折,我们先不要打扰楚师兄了,让他好好休息一夜,有什么事,明日再议吧。” “唔……”楚青霭与暮云闲的面色实在都不算好,孟青音终于后知后觉自己或许说错了话,忙顺着台阶道,“大师兄,你、你们早些歇息!” 谭安忙不迭拽着她离开,楚青霭这才回过神来,起身追上,急促道,“等等!” 孟青音不解回头,“怎么了大师兄?” 楚青霭目不转睛盯着二人,目光锐利,“你们俩,怎么住的?” “当然是分开住!”孟青音翻了个冲天的白眼。 “那就好”,楚青霭放下心来,又谨慎叮嘱道,“你们孤男寡女,凡事莫要冲动,即便当真两情相悦,也要待父母之命……” “大师兄!”孟青音跳脚,“我们没有!” 察觉到她的羞赧,楚青霭总算闭嘴,伸手道,“第一次遇到这么凶险的事,睡前别忘了服些清心露,以免梦魇。也给我这里留下一瓶吧。” 孟青音心知肚明这是为谁讨要的,递给他一只雪白的瓷瓶,撇嘴离去。 房间再度安静下来。 只有暮云闲仍呆呆望着已然紧闭的房门。 楚青霭回身走至他身前,将瓷瓶递至他嘴边,边示意他喝下边道,“暮公子可是有什么烦心事?不知能否说给我听听?” “……没有”,暮云闲目光一暗,立刻否认,“就是累了而已。” “是吗?”楚青霭故作失落,“我以为,相处这么久,我们已算得朋友,暮公子若有什么心事,至少能与我诉说,却不料,是我自作多情了。” 暮云闲忙道,“你没有……只是我……” 只是什么,却说不出口了。 楚青霭既不追问,亦不转移话题,就那样执着地望着他,似是等不到答案便绝不善罢甘休。 屋内陷入更加窒息的沉默。 暮云闲的情绪越来越纷乱,只得徒劳转移话题道,“那什么,恭喜啊……” 楚青霭挑眉,咄咄逼人道,“有什么可值得恭喜的?” “呃……”暮云闲认真想了想,尴尬道,“抱歉,我说的的确不太对,你师父对你恩重如山,你留在孟章剑派,根本就不是为掌门之位,只为报答他的恩情,这事,的确没什么可值得恭喜的……” 楚青霭仍盯着他,目光锐利,似乎直要看向他的心底。 暮云闲不知自己为何会如此心虚,干脆低下头去,避开他的目光,语无伦次道,“不是,我从没有不当你是朋友,也绝对没有看不起掌门之位,更不会认为你是那种一心想做掌门的人。你别这么看我,我真没有那些意思,只是得知你要回去做掌门,便下意识恭喜。哎呀,我、我……算了,我有些累,都是瞎说的,你别往心里去。” 暮云闲本就因自己说错了话而忐忑,见楚青霭许久都一言不发,更是后悔不迭,正搜肠刮肚地想再找点别的理由圆一圆,却听他悠悠道,“青音……的确是个好听的名字。” “啊?”这句话实在太没头没尾,暮云闲完全不知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抬头不解道,“你想说什么?” 楚青霭轻叹,似是无奈,胶着在他身上的眼神却骤然炙热。 下一秒,近乎呢喃的嗓音响起,极轻、极沙哑道,“云闲,也是个很好听的名字……” 第66章 暮云闲只感觉自己的心跳空了一拍。 一向巧舌如簧的嘴巴, 此时此刻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楚青霭微微弯腰,与他高度齐平,让他的目光避无可避, 方才道,“我的过往实在复杂,未来,身上所负的种种责任与恩情,也是绝不可以辜负的。” “是……”暮云闲咽了咽口水,干巴巴道,“所、所以,自然得早些回去。” 楚青霭双手扣上了他的肩膀,虽不至于弄疼他,却也隐隐带了些力道,一字一句道, “可是如今, 我不想、亦不愿辜负的人,又多了一个……” 暮云闲大脑几乎停止了运转, 完全不知该说些什么, 却又觉得自己应该是要说点什么的, 只得毫无意义道, “哦……” 楚青霭更凑近了些,唇若有若无划过他耳畔, 倏然笑道,“云闲……前路凶险, 我不会让你一人独自面对。无论发生什么,我都会陪着你,绝不因任何原因半途离开。” “楚青霭……”心脏短暂的停拍后, 便是近乎于疯狂的跳动,暮云闲只觉得嗓子发紧,喉咙发干,艰难道,“你、你不……?” “对”,不等他问完,楚青霭便点头肯定道,“至少现在,我还不回去。” “可……”暮云闲蹙眉,“为什么啊?” 楚青霭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眼睛。 他见过这双眼睛许多种样子——愤怒的、喜悦的、悲伤的、狡黠的,可像今日这般迷茫到毫无头绪样子,还是第一次。 懵懂无知,清澈纯粹,似潋滟春水,最是勾人。 少年问的,其实,亦是他方才问自己的问题。 究竟是为什么? 在没有认识这个人之前,无论出现什么人,无论有什么事,无论因为什么原因,师父和孟章剑派,永远都是他无需思考的、无条件的第一选择。 可今时今日,即便知道师父已决定要将孟章剑派正式交给他,即便理智一直拼命叫嚣着告诫他须得尽早回去,可看着暮云闲强颜欢笑又难掩失落的模样,他却第一次产生了犹豫不决的踌躇。 那踌躇因何而起,他想,或许,明月高悬的那个夜晚,茫茫大漠中,活了百年的疏宁公主,早已告诉他答案。 楚青霭于是坦然道,“因为不放心让你一个人,因为不愿你落入如西荒那般凶险的处境,更因为……不想离开你,不舍得与你就此分离。” 楚青霭的体温总是比常人高上许多,此时,那体温便从搭在暮云闲双肩上的手传递至他身上,游走过四肢百骸,叫他浑身上下不禁也热了起来。 “可是……” “没有可是”,楚青霭打断他,语气中多了许多缱绻却又笃定的柔情,“人生转瞬即逝,我不愿留有遗憾,因此,所有的私心、贪念、乃至欲望,我不仅要和盘托出,还要……竭尽全力去追逐夺取。” 暮云闲万没想到他,即便是在这种事上,他也会如此坦诚,如此直率。 一如他从来磊落又果决的性格。 可是,这一切不过是他的任务而已啊。 任务…… 暮云闲眸中原本升腾而起的星光霎时湮灭。 是了,不过任务而已,这一切都不过黄粱一梦,无论任务成功还是失败,这个世界,他都不得长留,又纠结那些无用的心意做什么? 楚青霭却敏锐察觉到了他一闪而过的情绪,不等他开口拒绝,便已抢先道,“我知道你有不能说的事情需要做,更知你有难言之隐,没关系的,你什么都不必说。今日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要你回复什么、更不是要你确定什么,只为让你放心,让你知道,我会陪着你,不会离开。” 心,他以为历经磨难,早坚硬如铁的心,不受控制地柔软、颤抖、怦然跳动。 第75章 暮云闲低下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良久,方才轻声道,“楚青霭,莫要沉溺其中。我……总有一天要离开的。” 楚青霭却道,“人生苦短,聚散别离。凡人穷尽一生所追求的,不就是离别前,那一点点宝贵的相逢时光?” 暮云闲无言以对。 无论遇到什么困难都总能想出办法的人,面对着他那不过寥寥几句的真心话,却完全没了一贯胸有成竹的样子,绞尽脑汁但又想不出任何有力的反驳,当真是……十分可爱。 楚青霭就这样无声看着他,眉梢眼角皆泛起笑意,偏不说一句话为他解围,任他从抓耳挠腮到如坐针毡,可疑的红从耳后一直爬到两颊。 暮云闲莫名觉得那目光越来越危险,后背的冷汗冒出了一茬又一茬,终于十分拙劣地试图结束这个话题,“不、不如先休息吧?我、我很累了……” 楚青霭立刻侧身让出床的位置,挑眉道,“暮公子请。” 暮云闲同手同脚地走到床边,见他仍满脸笑意地盯着自己,完全没离开的意思,硬着头皮道,“你也早些去休息吧……” “好啊”,楚青霭坐回桌旁,虽摆出了副闭目养神的姿态,嘴角却仍是上扬的,再刻意不过道,“这就休息。” “……”暮云闲深吸一口气,“楚师兄,你刚跟孟姑娘是怎么说的来着?” 楚青霭装傻,“没办法啊,掌柜的只留了一间上房,暮公子还是委屈一下吧。” 暮云闲怒道,“你有那么多钱,再要一间根本不是问题,别跟我装穷!” “我没装穷,只是啊……”楚青霭睁开眼睛,笑咪咪道,“再有钱,也不能流水一般地花出去嘛。” “楚、青、霭!”暮云闲咬牙,“但我不喜欢这么休息!屋里坐着个大活人,我睡不着!” “好了好了,我开玩笑的”,楚青霭极会拿捏分寸,见他这幅样子立刻见好就收,指了指他的心口,柔声道,“再向北去,天气会越来越寒冷,十分不利于伤口恢复,因此,得每半个时辰换一次药,尽快让它彻底愈合才行。我就守在这儿,你安心睡吧。” “……”暮云闲心中不受控制地悸动,实在不知该怎么面对他,干脆躺平闭眼,自欺欺人。 楚青霭低低笑了一声,而后,轻微破空声响起,烛光随之熄灭。 视觉受阻,听觉变得格外灵敏,暮云闲甚至能听到他平稳又绵长的呼吸声,不知为何竟觉得无比心安,不多时就当真陷入了梦境中。 一夜安眠。 醒时已日上三竿,暮云闲浑身舒爽,爬起身子,正欲伸个懒腰,却听楚青霭提醒道,“小心伤口。” 暮云闲放下两只胳膊,仔细感受一番,发现心口前的疼痛几乎已完全消弭,低头去看,只见伤处敷着的药膏新鲜又湿润,原本皮开肉绽的伤口已愈合到几乎看不见,显然是楚青霭精心照料一夜的成果。 “……多谢”,暖意涌过心头,暮云闲整理好衣服,轻声道,“你……没休息好吧?” “谢什么谢”,楚青霭递给他一杯清茶,摇头道,“不用担心,我一向觉浅。” 暮云闲无端想到梦境终点,那个遍体鳞伤、奄奄一息、却被无情扔出门外的少年楚青霭。 想来,从那日起,他便是没有一夜能够安然睡到天亮的。 “傻坐着干什么?”楚青霭不知他心中所想,见他晨起这幅呆楞的模样只觉好笑,忍俊不禁道,“起来吃饭吧。给你准备了红枣桂圆羹和花生酪。” 桂圆的清甜丝丝入鼻,暮云闲深吸两口气,一边洗漱一边含混不清道,“这种东西小姑娘一定喜欢,青音呢?也叫她来一起吃点吧。” 话音刚落,孟青音已推门而入,直冲饭桌而去,眉开眼笑道,“暮云闲,算我没看错你!” 暮云闲愕然,无比惊悚道,“你你你,你干什么!你难道一直在门外?!” “暮公子”,谭安拱手见礼,替她解释道,“青音一大早便想来寻楚师兄,但楚师兄不许她打扰你休息,因此,只能时不时来碰运气,刚不过是凑巧。” 看来,是急着要请楚青霭回去。 暮云闲心虚得不敢落座。 “吃你的饭吧”,孟青音撇嘴,“我早琢磨明白了,有你在,大师兄肯定不愿意和我回去。” 暮云闲赧然,手足无措之下,只能吞了一大口花生酪假装咀嚼。 楚青霭莞尔,摇头道,“好了青音,快吃饭吧,吃完饭我送你和谭安回去。” “不用了大师兄”,孟青音却道,“我可以自己回去。” “不行”,楚青霭不假思索否决,“太危险了!” “大师兄!”孟青音委屈道,“来时我以为事态紧急,一路长途跋涉,却没能好好看看沿途风光。回时,你总得让我游山玩水地回去吧?” 楚青霭道,“可万一再身陷险境,你要如何应对?” “怎么可能”,孟青音道,“长靖山庄已然覆灭,谁还会来找我麻烦?更何况,我还带了许多毒药,根本无人可近我身。” 楚青霭依旧踌躇,暮云闲转了转眼珠,灵机一动,“青音,过来,我教你一招。” 孟青音奇道,“你还能有教我的招式?” …… 暮云闲抽了抽嘴角,尴尬道,“招式……自然没有。不过,混元灵音咒,倒是可以。” “浑元灵音咒?”孟青音迷茫道,“那是什么?” 第67章 暮云闲垂眸回忆许久, 方才以指代笔,沾水画符,顺便解答道, “灵溯星轨,音破界渊。此符以北斗为引,召浑元之气,因此,即便持有者灵力低微,亦可凝出强大结界,保得半日平安,同时,可借漫天星斗千里传音。虽不比呼风唤雨的符咒威风,却正好适合你。” 是个纹路实在繁复的符咒,孟青音引出灵力, 学着他的样子画了六七遍方才成功。只见那符于虚空中闪出一抹耀眼白光, 而后飘入她手背,再不见踪迹。 “为你大师兄也画下一道, 这样便可传音于他”, 暮云闲用手指点了点她手背最中心的位置, 又叮嘱道, “这里,记好位置, 若遇危险,以血催之, 结界即成。我和你大师兄会尽快赶到,及时搭救。这样,他也好放心让你悠然漫步、游山玩水了。” 真真是雪中送炭, 孟青音既惊喜又感激,竟站起身来,规规矩矩向他行了一礼,郑重道,“谢谢暮公子。” “诶别别别”,暮云闲忙扶她,“不用如此客气,我很不习惯。” “……”孟青音一阵无语。 谭安亦起身,同样感激不尽道,“多谢暮公子!” “不谢,不谢”,暮云闲熟络地揽过他的肩膀,欠嗖嗖道,“谭兄接下来什么打算啊?” 谭安老老实实道,“和青音一起回孟章剑派,继续做我的门下客。” “哈哈”,暮云闲挤眉弄眼,“道阻且长,谭兄加油。” 谭安讪笑挠头。 孟青音则新鲜难抑,拽着谭安急不可耐告辞,“那我们就先走了!大师兄,早点回来!团子,走啦!” 团子听话起飞,又不舍地在楚青霭身边绕了一圈,叽叽喳喳地叫着,似是也在催促他早日归来。 楚青霭摸了摸它的脑袋,目送二人离去,面色阴晴不定。 “放心吧”,暮云闲安慰他,“浑元灵音符定可保她平安。” 楚青霭却道,“我不是不放心你的符咒,我是不放心他们二人——孤男寡女,一路同行,这成何体统……” 暮云闲笑道,“郎有情妾有意,关体统何事?” 楚青霭愁道,“青音从小便喜丹药,这些年治病救人,医术几乎已在我派中登峰造极之列,却偏偏对剑术毫无兴趣,疏于修炼。我一直以为,她日后定然要找个修为精湛的夫君,才能护她后半生平安无虞。可谭安……虽也算得谦谦君子,却到底是个毫无灵力的凡人,日后可如何保护她。” 暮云闲想了想,却反驳他道,“青音虽外表娇弱,却是个很有主见、也很有韧劲的小姑娘——这么多年,她治病救人,广施四方,已属十分了得。此番千里奔波,独身来长靖山庄救援,又靠自己成功脱险,更是有勇有谋。依我看,她绝不是那种需要靠夫君保护才能够立身的菟丝花。” 楚青霭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观点,一时有些发懵。 “唉呀,你就别瞎操心了”,暮云闲将勺子塞进他手里,“青音未来如何,只能由她自己做主,你是左右不得的。快点吃饭吧,吃完饭,我们也该出发了。” 少年说的的确在理,楚青霭收回思绪,粗粗三五口吃饱了事,起身道,“走吧。” 二人并肩下楼,意料之外,会凌楼与昨日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仍然是一派人声鼎沸的繁华景象。 佳肴美酒依旧遍布,客人依旧鳞次栉比,唯一不同的,是大厅中舞剑的那处场所——高台之上,长靖山庄弟子已换为漂亮的姑娘们,舞步翩翩,身段袅袅,围观的客人,竟比之前还更多了数倍。 第76章 “这倒怪了”,楚青霭奇道,“长靖山庄遭此变故,这些平日里受其管控庇护的店铺,怎的不仅不紧张,反而还……更加热闹了些?” 暮云闲道,“是非成败转头空,声明威望,不过都是过眼云烟罢了。于普罗大众而言,他们才不管那内庭中是长靖山庄还是短靖山庄,只要手边有美酒、桌上有好菜,生活自然依旧像往常一样过。” 见二人下楼,店家立刻上前,殷勤问好。 对长靖山庄旧恨已消,楚青霭对他的态度便也和煦了许多,客气道,“掌柜的,昨日拜托您去准备的东西,是否都已备齐了?” “都备好了!”掌柜的忙拿出一大一小的包裹递给他,热情洋溢道,“小包裹里是些后厨做的点心,还请笑纳。” “多谢掌柜的”,暮云闲接过点心,笑眯眯道,“难怪会凌楼生意兴隆,掌柜的有心了。” 掌柜亦笑眯眯地告别,“有缘相逢于此,便是无上幸事,祝二位贵客此行一帆风顺。” 楚青霭却歪头仔细看了看他,不甚确定道,“您认识我吗?” 掌柜当真颔首,悠悠然道,“我在这里待了二十年,见过长靖山庄大部分弟子,对他们,无一例外都是模糊的印象,唯有一位叫做凌楚的少年,我到现在都记得。这位贵客,您身形模样虽变了不少,可这双眼睛,我只看一眼就知道。” 楚青霭愣了愣,不好意思道,“抱歉,昨日因与长靖山庄的一些往事,对您的态度也不甚友好,还请多多担待。不过,我早不是凌楚了,叫我楚青霭吧。” “楚公子言重”,掌柜立刻改口,意味深长道,“内堂的事已经传开了,不过,大家都不知是谁所为。您二位既已忙完了手头事,便尽早离开吧。” 暮云闲被扶着踏上龙背,却还是难掩好奇,忍不住道,“掌柜的,您为何会独独记得楚青霭啊?” 掌柜摸了把胡须,仰望着他们道,“十六年前,我还是这里的店小二,因母亲病重无钱救治,那段日子心神不宁,有一日,不慎打翻了长靖山庄点的一碗参鸡汤,被众弟子百般责骂,千般为难,哪怕下跪道歉都于事无补。唯有那个叫凌楚的少年,虽将我骂了一顿,让我滚蛋,可背地里,却给了我一只纯金的茶杯。” “托他的福,那日 ,我既没有被赶出客栈,又终于有钱治好了母亲的病,让她老人家安然度过了晚年。只可惜,我本想下次再见时跪谢于他,听到的,却是他被赶出门派的消息……” “楚公子”,掌柜抹了抹眼角,欣慰笑道,“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不会有机会向您道谢了,万幸,今日又得以遇见,真是上苍有眼。” 楚青霭却更加不好意思道,“抱歉啊掌柜的,我当真不太记得这段过往了……” “忘了也挺好”,掌柜欣然道,“这里并没什么值得留恋的。” “掌柜的说得是”,楚青霭释然一笑,拱抱拳告别,“此后,我不会再回这里了,祝您生意兴隆,事业长虹,咱们就此别过。” 掌柜的拱手回礼,高声道,“祝楚公子一路顺风,万事胜意。” 潜渊随主人意念动身,载着二人,在众人惊叹声中飘然离去。 暮云闲抱膝坐下,楚青霭自然而然坐在他身边,与他肩膀相贴,让他不用动作,便能够正好倚靠着自己。 暮云闲浑身放松,轻轻撞了撞他的肩膀,好奇道,“你救了那掌柜的,虽不算天大的事,却也称得上善事一桩,怎么会一点也不记得了?” “这算什么善事”,楚青霭淡淡道,“同门欺负他在先,彼时的我身为长靖弟子,不过是赎罪罢了。” 暮云闲沉默片刻,摇头叹道,“傻子。” 楚青霭笑着望向他,轻声试探道,“怎么?心疼我?” 许是见过了他年少无助的样子,又许是,那人眼中充满了隐隐的期待,暮云闲一时竟不忍心否认。 可要他承认,也是万万不可能的。于是只能欲盖弥彰地咳了一声,指着身后那只大包裹,生硬转移话题道,“那是什么东西啊?很重要吗?怎么还叫掌柜的特意去准备?” 楚青霭双手撑在身后,舒展地向后半仰,卖关子道,“你猜猜?” 第68章 潜渊飞得并不多快, 风中满是旭日温暖的味道,暮云闲亦同样半仰向后,懒洋洋道, “不想动脑子。而且……反正你总得告诉我。” 楚青霭敏锐抓到了这句话中潜藏的亲昵,将那只装着点心的小包裹递给他,止不住笑道,“先看看这个吧。” 虽刚吃过饭,暮云闲却还是立刻拆了它,饶有兴致将每一种点心都尝过,这才挑了个最合口味的递给楚青霭,假客气道,“谢谢楚师兄,这个好像是莲花糕,味道很不错, 尝尝?” “我吃不下”, 楚青霭摆手拒绝。 暮云闲果然立刻将它塞进了自己嘴里。 “……”楚青霭一言难尽,“不是刚吃过饭吗?你真的不撑吗?” 这种精致的点心, 有时十几个任务副本都不一定能吃到一次, 于他而言真是万分珍贵。暮云闲却当然不能告诉他, 于是只拍了拍手上的点心渣, 笑嘻嘻道,“掌柜辛辛苦苦送的东西, 不吃,岂不辜负人家的心意?楚师兄, 我这可是宁愿自己难受,也要帮你的忙呐。” 得了便宜还卖乖,楚青霭无奈摇头, “暮公子还是悠着点吧,别吃出了什么问题,又将帐记在我的头上。” “怎会?”暮云闲佯作惊讶,“楚师兄眼中的我,竟是那样的人?” “难道不是?”楚青霭亦佯作惊讶,见他愤怒地皱了皱鼻子,方才道,“还是注意点吧,毕竟若当真吃坏可肚子,难受的还得是你自己。” 暮云闲却大言不惭道,“楚师兄,身为孟章剑派掌门大弟子,您若是连积食这点小毛病都治不好,岂不折辱了本门的名声?” 当真是……有恃无恐。 楚青霭眉眼间笑意更浓,温声道,“是药三分毒,能不用,还是不用为好。再说了,便是再好的大夫,哪有像你这样的用法……” “楚师兄说的是呢”,暮云闲假惺惺地扮失落,“堂堂孟章剑派的掌门弟子,怎可为我瞧这连病都算不上的小麻烦,是在下唐突了。” 楚青霭双手抱臂,半边眉毛挑得老高,似笑非笑道,“我这堂堂掌门弟子昨夜给你换药的时候,可没见到暮公子如此诚惶诚恐的样子。足足一夜,每半个时辰就折腾一回,您却一次都没醒,睡得不仅香甜,还十分坦然呢。” “是吗?”暮云闲心虚道,“我那是……伤势过重,气血不足!” “无赖”,楚青霭好笑地下了结论。 暮云闲却眨了眨眼睛,道,“别急着如此评价我嘛。楚师兄此番辛苦,在下可是有报答的……” “哦?”楚青霭以为他仍在玩笑,乐得配合道,“暮公子想如何报答?” 暮云闲的唇勾起,眸中的玩笑气却全部散去,十分认真道,“你父母沉睡的地方,我可助你寻到。” 所有神情霎时凝固,唯有黑色的眼珠微微颤动。许久,楚青霭方才回过神来,难以置信道,“你说什么?” 暮云闲回应着他的目光,笃定道,“我说,我可以带你找到经年未见的父母。” “可我的父母……”楚青霭能清楚听到自己喉间的颤抖,“这么多年过去,你又如何能知道他们葬身何处?” 暮云闲却不肯说了,神神秘秘道,“我自有我的办法,你只管让潜渊一直向北方飞,待到飓风不停的群山之间,答案便会揭晓。” 休养一夜,楚青霭的元气已恢复全盛,闻言立刻催动潜渊加快了飞行速度。 越向北去,地上的植被便越来越稀疏,吹向身上的风亦越来越凛冽,目之所及的远方,已隐隐约约有了大片绵延不绝的皑皑雪山。 “潜渊,降低速度”,暮云闲趴在龙背边缘,眯起眼睛,一边观察地形一边道,“北冥飓风威力极大,我们得找一条安全的路……” 话未说完,一件厚重的斗篷已披在了身上。 宽大,温暖,只是覆盖住后背,便立刻阻绝了所有渗骨的寒气。暮云闲一愣,还未道谢,便听楚青霭柔声道,“转过来点。” 暮云闲于是听话地转过身子。 楚青霭拽紧了斗篷两侧,细致地将他整个人全部包裹住,这才去系领口的绑带。 会凌楼那位掌柜极有眼力,重逢后虽只是匆匆两面,却也猜测出楚青霭是喜欢黑色的,因此,置办的这两件斗篷除长短稍有不一外,都是通体纯黑的料子,与他往日所穿的如出一辙。 可暮云闲的衣服一向偏浅,冷不丁地被裹在一件如此沉郁的衣服里,不笑时,倒还当真有几分唬人的严肃气场。 只可惜,这气场连两秒都没维持住,刚系好最后一个结,那人便缩了缩脖子,调侃道,“这都能想到?楚师兄,没看出来您外表豪放不羁,内里却心细如发呢。” 第77章 楚青霭看着他,有一瞬间的恍惚。 ——因斗篷蓬松的毛领遮挡,暮云闲下半边脸和高挺的鼻子皆被隐藏,露出来的,唯有一双笑意盈盈的眼睛,使得他勉强还算英朗的那一点线条都彻底消失,再加上黑色的毛领和长长的发丝随风拂动,时不时扫过他的侧脸,对比之下,竟显得他比身后隐藏在浓雾中的雪山还要更加白皙透亮许多。 温润,无害。 是最能激发人保护欲的完美模样。 楚青霭忍不住抬手,将他鬓边的碎发一点点全部拢去耳后,又为他戴上垂在斗篷后的兜帽,这才笑道,“没办法啊,谁叫与我同行的某个人,自己总不会注意呢?” 指尖蹭过耳廓,带来一阵发麻的痒意,更扰乱了暮云闲原本平稳的心跳。 手足无措之际,一股强劲的气流蓦地升腾而起,瞬间将斗篷吹得朝天掀起,甚至吹得暮云闲一个趔趄,差点从龙背上跌落了下去! 楚青霭眼疾手快地拽过他,连带着他身后猎猎作响的斗篷一起压入自己怀中,高声喊道,“潜渊!小心!” 暮云闲惊魂未定地看去,只见原是潜渊差点撞上了风雪中隐藏的一座山尖。 不知不觉间,他们已置身连绵的山脉中,大小山峰有数三十余座,高低不一,飓风夹杂着雪粒,形成大片咆哮的暴风雪,遮天蔽日、震耳欲聋。 视线受阻,再加上暴雪掩盖,纵使潜渊已谨慎地放缓了速度,却还是时不时会被骤然出现的山体阻拦,哪怕拼尽全力,于如此狂风中频繁调整方向,龙背上的颠簸终究还是越来越剧烈了。 楚青霭艰难驾驭潜渊,可周遭山体十分密集,龙身终究还是避无可避地与巨大的山体相撞而过,引得厚厚的积雪伴随山石滚落,又引发更大规模的雪崩,轰隆隆地好似雷鸣。 头顶是一望无际的乌云,身旁是呼啸不停的罡风,脚下是连环崩塌的雪山,前方是视线受阻的迷境,当真是进退两难、左支右绌了。 暮云闲被晃得晕晕乎乎,干脆放弃挣扎,没骨头般紧贴着楚青霭的胸膛,任他两只胳膊铁链般牢牢锁住自己的身体,认真观察半晌,语出惊人道,“潜渊体型太大,穿不过前面狭窄的山脉。楚青霭,你听我指令,等会儿收了潜渊,我们御剑穿过风带之间的缝隙!” “什么?!”风声太大,楚青霭只能扯着嗓子喊,“半空收龙换剑,这太凶险了!万一失败,我们会摔得粉身碎骨!” 可说话之间,潜渊的身体已又重重撞向了下一座山尖,痛得一阵扭曲,差点将二人全从背上甩了下去! 等死还是尽力一搏,已无需纠结。 楚青霭于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箍着他的双臂愈发用力,叮嘱道,“稍后可能会有片刻的失重,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叫你有任何危险。” “我当然是完全相信你,才能想出这样的办法!”潜渊摇摇欲坠,暮云闲面色煞白,两手死死抓住楚青霭的衣襟,高声道,“就现在!右下方那处裂缝,冲过去!” 下一秒,脚下巨龙消失,二人快速向下坠去,楚青霭一手紧搂着暮云闲的腰,一手引着大量灵气包裹住苍林剑,控制着剑身在狂风中维持平衡,待剑身终于艰难穿过那道风口,方才发现一颗心紧张得几乎已要跳出胸腔。 “呼……”暮云闲心跳比他更快,从他怀里挣脱出去,一屁股坐倒在剑上,揉着腰龇牙咧嘴道,“没摔死,倒差点先被你勒死。” 虽穿越了飓风带,漫天仍是大雪飘扬,因高度降低,山间距离更加狭窄,楚青霭既要对抗风雪,又要躲避越来越复杂的地形,实在没多余的精力和他拌嘴,只能没好气道,“腰疼和没命,你自己选。” 御剑虽然轻便,却不比潜渊沉稳,在萧萧风中宛如飘摇落叶,暮云闲知道还未彻底脱险,深吸一口气,继续聚精会神盯着脚下,须臾,指向斜前方一片灰蒙蒙的白,“向那里飞,再低一些。” 楚青霭却只勉强降低些许高度,咬牙道,“不能再低了,下面风太大,再降,我们会直接被掀翻的!” “不会”,暮云闲笃定道,“你能看清那里两座相连的山峦吗?” 楚青霭本眯着眼,闻言不得不睁大眼睛仔细搜索,任寒风如利刃般刮过眼珠,忍着生疼找了半晌,方才看到两团朦朦胧胧的影子,忙道,“大概可以了!” “两山之间有风屏为障”,暮云闲默默抱住了楚青霭的小腿,似是已然感受到了疼痛,皱眉道,“调动你全部灵气,不要犹豫,强行破开它冲过去!” “好……”苍林剑艰难下落。 随距离拉近,楚青霭能清楚感受到脚下愈发汹涌的气流,丝毫不敢懈怠,周身灵气狂泄而出,催得苍林剑通体骤亮,宛如阴暗天地间一颗流光溢彩的繁星,在山谷间拉出道长长的幽绿光尾,伴着宛如龙吟的破空声,势不可挡地将那道风障破开了一道裂缝! 第69章 穿过风障, 暴风雪立刻蹑影无踪,与之一同消失的,还有苍林剑上原本充盈饱满的灵气。 没了灵力, 二人顿时从高空急速下坠。 下方是绵延不绝的白,不知又潜藏着多少危险,楚青霭来不及细想,只飞快将暮云闲搂入怀中,调整方向,用自己的身体当做他缓冲的垫板。 万幸,地面只有厚厚的白雪覆盖,并无其他异常。 但饶是如此,从高空跌落的冲撞,再加上暮云闲下坠的重量,前后夹击, 仍砸得楚青霭眼前一黑, 浑身骨头碎裂般的疼痛,不仅动弹不得, 甚至连眼睛都久久无法睁开。 雪地寒凉, 如此躺着, 融化的雪水更是刺骨, 待阴冷的气息穿过斗篷,直从他后背钻入骨髓, 楚青霭的意识方才被刺激得彻底清醒。 睁开眼,却见暮云闲仍一动不动地趴在他身上, 不说话,也没有动静。 楚青霭吓了一大跳,生怕轻举妄动下又伤到他, 甚至都不敢起身查看,只能抬手小心翼翼拍了拍他的后背,焦急道,“云闲?云闲!你没事吧?!” “没事……”暮云闲闷声闷气道,“你让我缓一缓……” 轻微的颤栗从手心传来,楚青霭松了一口气,反应过来他应是被方才的急坠感吓到了,顺手揉了揉他的后颈,轻拍着他的背柔声安抚,“好了,没事了。” 后背有伤,身上又压了个大活人,楚青霭即便尽力掩盖,嗓音中仍透出些藏不住的疼与倦,暮云闲缓过神来,也察觉到了不对,手忙脚乱地坐起身子,担心道,“你受伤了?!” “唔……!”不动还好,一动更疼,楚青霭倒吸一口凉气,忙按着他不让他再有其他动作,摇头道,“没受伤,就是撞到了。” “啊?!你确定吗?”暮云闲关心则乱,又乱折腾着想要去扒他衣服查看。 越动越疼,楚青霭无奈扣住了他的手腕,哭笑不得道,“暮公子,先别动了,让我也缓一会儿,成吗?” 他越这样说,暮云闲便越不放心,更加坚定地要扒他的衣服。 身后蓦地传来一声轻笑,有人道,“雪覆三尺,足可抵致命冲撞,此人并无大碍,公子尽可放心。” 语气中并无任何敌意,楚青霭却还是下意识将暮云闲向怀中护了护,戒备道,“谁?” 那声音咳了咳,低沉又缓慢,“垂暮老朽,并无恶意,小友无需惊慌。” 嗓音浑厚,语速极缓,听来,的确是位十分年长的老者。楚青霭尚在犹豫,暮云闲已摆了摆手,轻声道,“没事,不用担心,他不会伤害我们的”,复又担心道,“但……你当真没事吗?怎么还躺着?这雪地太冰凉了……” 楚青霭半边眉毛挑高了许多,上下打量他一番,咧嘴笑道,“你这个姿势,我就是想起,也起不来啊……” “你……!”暮云闲瞬间面红耳赤,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怒道,“是你让我别动的!” 楚青霭想笑,却又知这种情况下绝不能真的笑出来,只得艰难憋着,装可怜道,“对不住对不住,是我的错。哎哟,还是有些疼,快扶我一把……” “疼死你算了!”暮云闲看他表情便知无妨,不仅不伸手,反而手脚并用地爬起身子,扭头就走,“好好躺着冷静一会吧,别起来了!” 啧,还是恼了。 楚青霭忙起身跟上。 站起来才发现,二人原落在了一处巨大的冰湖旁,湖三面皆被皑皑雪山环绕,湖面冰凌交错,随波荡漾,泠泠相击,好似昆山碎玉。 乾坤寂寂,万古苍茫。 仙家福地,清雅高绝。 暮云闲深一脚浅一脚踩过厚厚的雪地,向不远处一间屋子走去。 整个屋子都被雪覆盖,隐匿在雾气之中,若非仔细分辨,甚至都难以发现它的存在。 待走近了才发现,原来屋外还有一位身穿蓑衣、头戴斗笠的老翁,同样被雪花包裹,直待二人行至身后,方才放下手中鱼竿,回头笑眯眯道,“二位小友,所来何事呀?” 第78章 慈眉善目,发须尽白。 暮云闲呆呆望着他,良久,方才轻声道,“你还同从前一样……真好……” 老者看了眼跟在他身后的楚青霭,收回视线,别有深意道,“沧海桑田,白驹过隙,你如今,倒与从前大不相同了。” “咳……!”暮云闲立刻尴尬起来,结结巴巴道,“没、没有的事,我还同从前一样!刚才只是因为……因为旁边这人,他不要脸!” 老者的目光落在他那件裹得密不透风的厚重斗篷上,笑意更甚,悠悠道,“虽有熨贴衣物,屋外到底风寒,还是进屋一叙吧。” 这说的哪里是衣物! 暮云闲本就红的耳垂更红,见楚青霭亦在一旁吃吃地笑,几乎是落荒而逃地进了屋子。 老者笑眯眯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向楚青霭道,“这位小友也别傻站着了,一并进去稍作歇息吧。” “多谢前辈”,楚青霭恭恭敬敬道,“您先请。” 屋外天寒地冻,屋内却温暖如春,暮云闲不待邀请就一屁股坐在了炭盆边的躺椅中,拨了拨炭火后,轻车熟路地摆弄起了桌上一套白玉茶具。 如此失礼,老者却未见任何不悦,只随和向依旧站着的楚青霭道,“小友自便,在老朽这里,无需拘礼。” 楚青霭得了允许,这才快步行至暮云闲身边,无奈道,“你穿着斗篷烤火,不热吗?坐起来点,这衣服上的雪都要化成水了,脱了我给你掸掸。” 暮云闲懒洋洋地抬了抬身子,待楚青霭忙前忙后地整理好衣服,正正好递给他一杯热茶,熟稔道,“执明神君最是慈蔼,你不用这么束手束脚的。来,尝尝这茶,雪山水煮的,很有风味。” 果然,此位老者,又是一位神君。 已见过两位神君,楚青霭这次不再惊讶了,只恭敬道,“在下楚青霭,见过执明神君。” 老者一摆手示意他无需多礼,转头调侃暮云闲道,“坐老朽的椅子,喝老朽的茶,借老朽的花献自己的佛,这些都罢了,可暮公子,至少也该为我递一杯茶以表谢意吧?” 暮云闲竟难得听话,立刻递上一杯茶,由衷道,“的确是应该的。毕竟,能得见神君在这一方天地之中,依旧如往昔般怡然自乐,实乃云闲这段时间以来,数件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执明神君接过茶杯,微笑道,“老朽一切都好,感谢暮公子特来探望。” “司舆……”暮云闲现出只有遇见长辈时才会有的依赖,喃喃道,“对不起,白藏……” “并非你之过”,不等他说完,执明神君已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即便是神,亦受天道束缚,何时生于天地,何时又消弭于天地之间,皆为命数,强求不得。到了该离开的日子,谁也不能多停留哪怕半秒,苍巽是,白藏是,其他所有神明,都是。” “你不必安慰我”,暮云闲苦笑,“他虽然罪有应得,却的确是被我所杀。否则,他或许还有机会和你一样,偏居一隅,安然无忧……” 神君却抚着长长的胡须看他,什么也不说。 暮云闲动作一僵,与他对望半晌,小心翼翼道,“你不会也……?” 执明神君笑容依旧,摇摇头又点点头,平静道,“尚还未,却将至。” “不可能!”暮云闲激动道,“你可是执明神君,最擅占卜之术,晓往来、知天命,无论有什么危险,你都可以卜筮预知,你怎可能陨落?!” 执明神君静静任他喊完,方才道,“暮公子,老朽不才,虽有知天命之才,却无逆天改命之能。” 暮云闲下巴瘪了瘪,是一个想哭时才会有的生理反应,却又很快被他隐藏,只沉默许久,又不死心道,“就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吗?” 执明神君望了眼窗外的冰湖,悠悠道,“暮公子,天命不可违……” “司舆……”暮云闲骤然红了眼眶。 “暮公子”,执明神君语气慈爱,宛若哄三岁孩童,“你如今长大了,认识了新的朋友,便也到了和从前的人说再见的时候了。” 暮云闲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又将它们全甩开,两手烦躁地互相摩挲,看看他又看看楚青霭,最终还是垂下头去,将自己所有表情尽数遮挡,声若蚊蝇道,“可我舍不得啊,司舆,我舍不得。” “苍巽,白藏……我本以为,这一次,我好不容易有机会与故人重逢,却眼睁睁看着他们离去。今日,我终于见到了你,看着你尚且安然无恙,心情才刚刚轻松一些,才刚刚要想与你说许多话,你怎么能告诉我,连你也……大限将至?” 执明神君沉默不语。 “这究竟是怎么了?为何会变成这样?”少年将头深深埋入手掌,崩溃道,“怎么我认识的人,一个个都要离开……” 短短的几句话,其中暗含的信息却浩如烟海。 ——暮云闲此人到底是何身份?为何他敢于直呼每一位神君的大名?他与这些神君,曾经有过什么样的关系?他们的陨落,又为何会令他如此难过? 每一个问题背后,都是一个惊天动地的答案。 可楚青霭却什么都不想问。 自相遇以来,无论遭遇何等险境,他从未见过暮云闲像现在这样惶恐不安过。他深知,此人外表瞧上去虽是一副天真活泼的少年模样,甚至偶尔也会做出些害怕和惊慌的姿态,但底色,始终都是气定神闲、坦然自信的。 可此刻的他似是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轰然压中,绝望、悲伤、孤苦无依,看着便叫人心疼。 楚青霭于是走到他身边,不容拒绝地将他揽进怀里,轻拍着他的背柔声道,“云闲,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可至少此时,至少此刻,神君他尚在这里,仍可以陪着你说许多话。” 执明神君颇为意外地看他一眼,颔首道,“这位小友说得对。暮公子,花自飘零水自流,此乃天道也……” 暮云闲一点没被劝到,反而更加烦躁道,“我知此为天道,反正什么都是天道!——生是天道,死是天道,存在是天道,消亡亦是天道。你们倒都洒脱,循着天道一个个地走了,只让我自己像个傻子一般日日神伤!” 执明神君却道,“我们虽不在了,可有人会好好陪着你,比我、比我们、比这世间任何其他一个人,都更加亲密地陪伴着你。” 暮云闲一言不发,但抓着楚青霭衣服的手指愈发用力,甚至连骨节都泛出了隐隐的白。 显是十分不满意这个答案。 “好了,无需如此难过,只是将至,或许还有数百年时光可苟活于世呢”,执明神君转移话题,“这一路上,你积攒了不少困惑吧?今日,不如便让老朽为来解答一二?” 暮云闲闷闷不乐,并不应声。 执明神君自顾自道,“第一个疑惑,是苍巽之死。” 孟章神君? 楚青霭几乎条件反射道,“孟章神君的死因,神君知道吗?!” 自进入这个副本以来,一个又一个问题接踵而至,疑团重重,暮云闲如被裹在迷雾之中,始终不得要领。如今,终于能抓到一些线索,暮云闲虽然难过,却还是打起精神道,“她到底为何陨落?又究竟是何人所为?与那夜潜入孟章剑派的怨鬼是否有关?” “苍巽之死,与那怨鬼无关”,未叫二人失望,执明神君竟当真解答道,“她是为毁掉苍木鼎,自己耗尽神力而亡的。” “自己耗尽神力……”暮云闲皱眉,“神鼎究竟有多大的问题,才会逼得她以命相搏?” 执明神君道,“苍木鼎,无足自立、无索自悬、无火自燃、无药自凝,只以天地之灵气,每百年孕育出苍木丹一枚,生死人,肉白骨。可百年之前,那鼎却被人动了手脚,不仅吸聚天地灵气,还吸取凡人精魄了。” “什么?!”楚青霭大惊,“苍木鼎一直在我派结界之中,有谁能下此黑手?!” “是谁为之,我却占卜不出了”,执明神君摇头道,“凡人精魄何其宝贵,失了精魄,便与行尸走肉无异。为守护芸芸众生,苍巽试遍了所有方法,却都无法阻止,无奈之下,只得祭出所有神力将其毁掉,并将其残骸置于秘境之中,等待有缘之人有朝一日再去拿取。” 楚青霭若有所思地看他。 暮云闲转了转眼珠,尴尬道,“原、原来如此啊。那怨鬼呢?莫非它只是恰好出现?” “鬼魂并非我所执掌范围以内”,执明神君道,“它的来历及目的,你知道该去找谁询问的。” “……她啊”,暮云闲先显然知道他说的是谁,缩了缩脖子,恐惧道,“算了吧,莫说助我解惑了,她只要见面不揍我,就算好事。” 执明神君哈哈一笑,继续道,“第二个问题,是白藏流失的神力。” 暮云闲追问道,“还有他所谓的凡人妻子。疏忧公主,到底是不是小疏?他丧失神力,又是否与此人有关?” 第79章 “与疏忧有关,与小疏无关”,执明神君道,“其实,小疏离世后,他的神力并未消逝,而只是被暂时压制,直至后来疏忧出现,他将伏瞑骨交给疏忧后,神力才真真正正地被攫取殆尽。而至于疏忧公主与小疏是否为一人,此类轮回转世之事,你也知该找谁确认。” “……”暮云闲又是一阵沉默。 执明神君道,“至于第三个问题,是你身边那位小友亲人的长眠之处。” 楚青霭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暮云闲郑重地点了点头。 执明神君道,“并非难事。只是,我需得以玄冥卜甲遍游你体内,方才能以血脉为引,推算出你的骨肉至亲的如今身在何处。而这玄冥卜甲为至寒之物,入体定会带来难以言说的折磨,这位小友,还请做好心理准备。” “在下什么都受得”,楚青霭不假思索道,“但凭神君吩咐。” “玄冥卜甲?!”暮云闲皱眉愕然惊呼,“可司與,此卦竟需剥离卜甲,才可起算吗?!” 答案却显而易见。 暮云闲皱眉道,“从身体中剥离出卜甲,司與……你需得承担极大的苦楚,难道便没有其他方法了吗?” “无妨”,执明神君淡然笑道,“暮公子所求,老朽自当尽心竭力。” 暮云闲鼻腔一酸,低声道,“谢谢……” “你我之间,无需如此客气”,执明神君闭上眼睛,周身黑色的光泛起,须臾,凝聚为现一片通体黝黑发亮的弧形卜甲,飘然飞至楚青霭身旁。 “握住它”,暮云闲道。 近乡情怯,楚青霭一时竟不敢伸手,迟疑数秒,方才伸手将那片卜甲抓过。 卜甲年份显然十分久远,布满了自然开裂的纹路,还有许多密密麻麻他完全看不懂的文字,随执明神君挥手,鱼儿入水般钻入他身体之中。 执明神君蓦地睁开眼睛,表情骤然凝重,沉声道,“闭眸凝神,体察卜甲,是否可控御之?” 寒气刺骨,就连苍林剑都被激得一阵战栗,楚青霭冷得话都说不出口,只能艰难地点了点头。 “好”,执明神君严肃道,“操控它,务必游走你全身经络。” 楚青霭不疑有他,立刻咬牙照做。 不料,还未行至一半,人已被冻得失去了全部知觉,轰然倒地。 “楚青霭!”暮云闲吃了一惊,忙冲过去扶他,手摸到他的身体,才发现他遍体生寒,冷僵到与冰雕无异。 “什么情况!是不是出了什么意外?”暮云闲心急如焚,慌乱道,“司舆,快救救他!玄冥卜甲怎会伤人至此?!” “无妨”,司舆却并不见惊讶,淡定道,“少主不必担心。” 暮云闲吃力地将他从地上扛起来,小心翼翼放在炉边的椅子上还嫌不够,又用两人的斗篷将他厚厚包裹,这才转身望着他,奇怪道,“怎的突然唤我少主?难道楚青霭……是你刻意为之?” 司與不语,答案显而易见。 暮云闲急道,“为什么啊!他只是个凡人!根本受不住你的神力!” 语气之中,尽是他自己完全没察觉到的怒气。 “属下知罪,可是少主”,司與深深地看了楚青霭一眼,摇头道,“此人,已不是凡人了……” “不是凡人?”暮云闲愣了一愣,莫名其妙道,“不是凡人,还能是什么?我虽没了神力,眼睛却还没瞎,是不是凡人还不至于认错。” 司與却道,“截至方才,他的确还是凡人之躯,可……现在不是了。” 暮云闲皱眉,冷声道,“别卖关子了,有什么话,直言即可。” “是”,司與严肃道,“少主,玄冥卜甲入此人体内后,我无法控制了。” “什么?”暮云闲一愣,意外道,“什么叫无法控制?这不是你的神器吗?” 司舆凝重道,“可现在,我彻底失去与它的感应了。” 暮云闲头疼道,“这是为何?” 司與道,“他体内,还有白藏的伏暝骨,是吗?” “是”,暮云闲揉着眉心道,“那时他性命垂危,事出从权,我收了苍巽座下的潜渊做他的剑灵,但他压制不住此等凶兽的煞气,我便去白藏那里拿了伏暝骨助他。这有什么问题吗?” 司舆道,“凡人之躯,是承受不住上古神物的。若只有伏瞑骨,倒没什么问题,正好与蛟龙两相抵消。可再加上玄冥甲,他便吃不消了,至多半年,他便会被此等神物消磨得精血全无、性命不保。” 暮云闲眼皮跳了跳,立刻道,“有什么办法取出来?” 司舆不忍,却不得不道,“别无他法。” 暮云闲一阵眩晕,扶着桌子道,“也就是说,他最多,还有半年的寿命?” “是”,司舆点头,悲悯道,“恕属下大胆直言,趁现在还来得及,请小少主狠下心来,莫要再对他……倾注任何感情了。” “我……”暮云闲只觉得自己的声音完全不属于自己了,迷茫地转了一圈,搓着脸道,“什么感情?我对他,没什么感情的。” 司與看着他,长长叹气。 “我没骗你,我真的对他没什么感情”,暮云闲不知是在说服他,还是说服自己,“我一直在骗他,一直在利用他的。否、否则,我就不会瞒着他,偷偷把苍木鼎藏起来了。” “伏瞑骨、伏瞑骨也不过是暂时借给他”,暮云闲道,“你知道的吧?只要集齐苍木鼎、伏瞑骨、玄冥卜甲和九幽离火,再加上一缕心甘情愿献出的魂魄,便可召出隐灵神杖,获得无上神力。” “嗯……”司與点头。 “我、我就是为了隐灵神杖”,暮云闲喃喃道,“这一路与他同行,不过是无奈为之。” “若真是这样,那便最好”,司與道,“如今小少主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 “是,没错”,暮云闲六神无主地坐下,一遍又一遍重复道,“就快成功了,马上就能成功了。” 眼泪却大颗大颗不受控制地掉落下来。 司與劝解他道,“小少主,亡羊补牢,为时不晚,一切就止于此吧。” 暮云闲仰头望向他,泪眼朦胧,“可是司舆,你知道吗?我大脑中所有的记忆,都是离别,无论与哪个人,短暂的相交后,总是很快就天各一方。” “可直到认识他,我方才知道,一个人,原来是可以死心塌地跟着另外一个人,无论天南地北,都不与他分离的。这一路,他为保护我受过数不尽的伤,甚至几度游走于生死边缘,却始终坚守陪着我的承诺,无论发生什么,都绝不离开我身边。” 司與不知该说些什么。 更多眼泪砸下,暮云闲嗓音止不住发颤,脸上却还是倔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司舆,你或许不知道,我经历了很多事情,如今,不仅没了神力,身子虚弱,还时常觉得孤寂。可自从有他在身边,我已经很久都没有挨过冻,也没有做过噩梦了……” “唉……”司與又叹,徒劳安慰他道,“天道如此,凡人难违……” 暮云闲却突然止住了眼泪,坚决道,“不行,司舆,他哪怕死,也得是我想让他死的时候,才可以。” 司舆心中泛起一阵不祥的预感,心惊胆战道,“少主,你、你想做什么?” 暮云闲抬手,用手背胡乱抹掉满面的泪水,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我要为他,逆天改命。” “少主”!司與的脸色顿时难看至极,“你比谁都更加清楚,天道难违,难道上一次的教训,你已经全忘了吗?!” 暮云闲眼中立刻一阵后怕,身体更是不受控制地打了个寒颤,却很快稳住,更加坚定道,“司舆,那你也更应该清楚,我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死掉。” 司舆沉默片刻,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所以你想……?” 暮云闲道,“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再起一卦。” 这是何其大胆、何其困难、又何其危险的一件事情! 司舆硬着头皮道,“暮公子,抱歉,能调遣司舆的主上已然陨落,她为我指定的少主也已不知所踪。除他们二人外,司舆不再听任何人命令,因此,您的要求,恕难从命。” 暮云闲点了点头,平静道,“好,我知道了。” 人却站起身子,不等司舆反应,直挺挺地跪在了他面前! ”……!”司舆惊惧交加,忙去扶他,“少主,您这是做什么?!” 暮云闲毅然挣脱,当真同世间所有虔诚的信徒一般扣下头去,卑微求请道,“云闲恳请执明神君指点迷津,只要能救此人,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司舆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半晌,方才艰难道,“你这又是何必……” 暮云闲抿了抿嘴,道,“他死得那么快,很影响我的计划。在真正拿到所有我要的东西之前,他必须是活着的。” 那样坚定,那样执拗。 司舆看他的表情,只一眼便知,绝无说服他的可能。 第80章 “少主请起吧”,司舆终于让步,无奈道,“就让属下为您,再起一卦吧。” 暮云闲终于肯从地上起来。 司與却突然十分僭越地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无比慈祥、无比怜惜道,“小少主,这些年,你一定很辛苦吧?” 暮云闲还没来得及回答,汹涌的气流已毫无征兆地从他脚下升腾而起! “这是……”暮云闲心中一慌,惊恐道,“乾坤正卦?!” 司與并不回答,只紧闭双目,专心致志地掐指捏算,脚下亦涌现出同样的气流。 暮云闲紧张得嗓子发干,一时竟说不出话来,只能徒劳地试图抱住他以阻止这场占卜,可司與周身的气流毫不留情地将他击退。 暮云闲跌倒在地,极致恐惧下,哭都哭不出来,只能嘶哑道,“不,司舆,快停下来!我虽然不想让楚青霭死,却也不想让你死啊!我不是要你以命卜卦的,我、我不知道会这样。你停下来,停下来好不好?” 可司與手上的动作根本不停。 “司舆!停下!”暮云闲近不了他的身,只能声嘶力竭道,“我不同意!司舆,我以少主的身份,不,我以母神钦点的九天共主身份命令你,不许再行此卦!” 司與却道,“少主,我不愿看您这么难过。” “司舆,不要,你别……”暮云闲吓得发抖,哀求他道,“我千里迢迢地来找你,不是为了来杀掉你的。司舆,你不可以……再给我一点时间,我一定会有办法的,不要起卦,你若死了,我也会很难过很难过的,不要起卦,求你了……” 风包裹住他的身体,宛如一个拥抱,司舆爱怜道,“小少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与你无关,你莫要将所有过错都揽至自己身上,这样活着,未免太累、太凄苦了。” 暮云闲泪如雨下。 司舆却粲然一笑,鼓励他道,“别怕,哪怕是绝地死局,我的乾坤正卦,也一定可助你卜出破解之法。” 语罢,起手。 暮云闲还想阻止,可小屋的门窗突然全部大开,寒气裹挟着雪花争先恐后涌入,在地上绘出了一副黑白交织的泼墨画。 九州四海皆于其上,星轨辰枢散落其间。 司與静坐于卦图中心,神力涌出,在卦图上方汇聚成一枚冰蓝色的半透明卜甲,柔声道,“小少主,我的时间不多了……请吧。” 暮云闲想要抓住他,可伸出手去,能够触碰到的,却唯有那片冰凉的卜甲。 其上,是不断流逝的生机。 暮云闲紧握着它,痛彻心扉。 雪落的卦图剧烈震颤,似催促,似召唤,暮云闲强忍悲伤,深吸一口气,含泪将它掷出。 却未料到,卜甲竟不落入卦图,而是于半空中调转方向,径直向一旁沉睡的楚青霭飞去! 地上的卦图竟也跟着它向楚青霭所在的方向移动。 更奇怪的是,随它们靠近,楚青霭周身灵气剧烈震荡,似乎是……在被吸引着四散逃离! 怎么会这样?! 暮云闲不能确定这只是卦象,还是楚青霭的灵气当真有异,心焦之下来不及多想,一脚迈入风云四起的卦象图中,试图将那枚卜甲收回。 “少主!”司與大惊失色道,“莫要以身入局!” 暮云闲却什么都顾不得了。 因为,从踏入卦象的那一刻起,他便十分清晰地感受到,那枚卜甲,是当真在吞噬楚青霭的灵气的! 来不及多想,暮云闲飞身扑向他,用尽全身力气将那枚卜甲打落! 疾风骤止。 所有喧嚣全部消失,卦象图又恢复成了与最初毫无差别的模样。 唯有暮云闲眼前发黑,身体失力,跌跌撞撞地跪坐在地,胸口一阵剧烈起伏后,竟吐出了一口又一口鲜红的血! 司與想去扶他,可身体已几近透明,动弹不得了。 暮云闲的面色也黯淡许多,许久方才勉强重定心神,抬手擦去唇角的血迹,希冀道,“怎么样?” 两行浊泪自司與眼眶中流出。 暮云闲心中一沉,而后,便听他道,“少主,因您踏入,乾坤正卦未能完成,因此,如何救这个人,司與无法勘破。前路坎坷,还望您日后千万照顾好自己,善自珍重……” “未能完成?”暮云闲愣愣道,“这是什么意思?” 可司舆的身体已彻底消散在风中。 不过短短数刻,方才还笑眯眯的老者再无踪迹,窗外的风亦随之销声匿迹,只余鹅毛大雪铺天盖落下,宛如一首无声的怆然悲歌。 屋中除了柴火偶尔噼里啪啦的爆燃声和壶中热水的翻滚声,再听不到其他任何声响,世界陷入一片萧瑟的死寂之中。 屋内纵使仍有温暖如春的温度,暮云闲定定看着静止的卦象图,每一颗毛孔,却只能感受到绝望的寒意。 为何司舆以命所起的乾坤卦,不仅没告诉他想知道的答案,甚至,还会伤害楚青霭?! 莫非,逆天改命这种事,即便是乾坤正卦,也无法为他指明方向? 既然如此,那司舆倾注全部神力,甚至连性命也交托出去,又有什么意义?! 什么意义也没有! 到底谁能来告诉他,系统、任务、乱七八糟的世界,还有他所经历的一切折磨,究竟是因为做错了什么?! 泪迹已全部风干,泪痕侵蚀着皮肤,带去丝丝缕缕不严重、却持续不断的疼,暮云闲想要爬起身子,却根本没有力气,只能愤怒地敲着膝盖,崩溃道,“怎么连你也来欺负我!” 既站不起来,暮云闲索性就不动了,赖坐在楚青霭身边,看着他紧闭的双眼,戚戚然道,“你也是,自相识以来,分明从来没有好好睡过一次觉,怎么就这会儿睡得这么沉!” 暮云闲的声音轻了下去,头也低低垂了下去,蜷缩成一团,无助又哀伤道,“怎么偏偏,我最想要一个拥抱的时候……你却睡得这么沉呢……?” 楚青霭静静躺着,不能给他任何回应。 大雪纷飞,屋内屋外一片寂寥,暮云闲突然很想好好看一看那些终年不散的雪花。 除了他再没别人,暮云闲干脆手脚并用地爬出了屋子。 冰湖仍旧静谧,冰块碰撞,仍如银铃。 恍惚之间,茫茫雪色中,暮云闲似乎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身披蓑衣,头戴斗笠,手握一支长长的鱼竿,淡然而专注地紧盯着湖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暮云闲难得放纵自己陷入已埋藏许久的记忆中。 于是,这原本静籁的湖边,便由远及近传来十分爽朗的笑声。 一抹月白的身影随笑声而至,身轻似鹤般飘逸,在凛冽风雪中稳稳停在湖面正上方的空中,容颜面貌,正是暮云闲自己的模样。 那人抬起手来,将满湖数万块冰全部高高地召唤至身边,气得那好不容易等着了目标的鱼竿愤怒颤动,高声道,“司舆,快瞧!这些冰块,我已经控制得十分得心应手了!“ 鱼全被吓得躲进了湖底,司舆却一点不生气,只仰头望向他,满是发自内心的喜悦,“降世不过三月,便已将神力操御得如此娴熟,小少主当真是天纵奇才。” 那人兴高采烈飞身至司舆身边,拽着他道,“还是你教得好!其他人只会嫌弃我!” “别理他们”,司舆乐呵呵道,“这诸天神祇活得太久,都忘了自己初御神力时,是如何陌生又笨拙的模样了。” 似是刚学会控制神力,新奇得很,那人又手痒地操纵着冰块噗通噗通全部投入湖内,吓得那些鱼四处乱窜,好奇道,“司舆,为何漫天神灵都于混沌初开时降世,却偏偏只有我,现在才孤零零地降世?不如你替我占上一卦,看看到底是什么原因……” 鱼是彻底钓不了了,司舆挥了挥手,让那根鱼竿自己回屋檐下避雪,摇头道,“冥冥之中自有定数,天道如此安排,可不是我的占卜之术所能窥探的。” “好吧”,那人只是好奇,并不十分纠结这个问题,闻言转了转眼珠,打了个响指,指尖现出了一簇十分微弱的火苗,又好奇道,“那你能卜出这九幽离火是如何炼成的吗?流荧太过小气,一直不肯告诉我法门。” “……”司舆短暂无语了两秒,却还是夸道,“小少主好身手,流荧久经战场,是我四人中戒备心最强的,你竟能从她身上偷得一息火苗,当真了得!” 那人于是得意道,“呐,送你了。” 司舆忍俊不禁,拒绝道,“小少主,我的卜甲可经不住这九幽离火炙烤。你若当真想学其中法门,就不要再气她了,快些将这簇火苗偷送回去,别被她察觉。” “好吧”,那人撇了撇嘴,将火苗熄灭,观望着白皑皑一片,由衷叹道,“真是个好地方,无论外面如何山崩地裂,这里却总是如此安详。我真想一直赖在你这里,永远不离开。” 司舆招了招手,一只冒着热气的茶杯从屋中飞出,准确落入那人手中,笑道,“那少主便常来,老朽这里,总为你备好一杯热茶……” 第81章 “哎呀!”那人接过茶杯,匆忙一仰而尽,将杯子又扔回屋内的木桌上,拽着他的袖子道,“快走!母神要我来召你回九天之上,差点忘了……” 随两人身影轻快掠过湖面,消失在一片风雪中,眼前,便又只余一片寂寥的白。 暮云闲只觉得胸腔有一千根针扎入,疼的他喘不过气来,只好佝偻着背坐下,将头埋入膝弯,放任情绪沉沦。 第70章 楚青霭被凛冽的寒风生生吹醒。 不知为何, 屋内没了怡人的温度,盆中炭火不再燃烧,壶中的水甚至结了薄薄冰霜, 若不是有两层厚厚的斗篷盖在身上,恐怕他的身体还会更加冰冷。 斗篷?! 楚青霭晃了晃脑袋让意识快速恢复,见屋中既没有暮云闲,也没有执明神君,着急之下,顾不得穿衣,抱起两件斗篷匆忙向屋外跑去,高声喊道,“云闲!去哪儿了?” 大雪纷纷扬扬落下,环佩叮当的湖边,一个背影静静坐着, 孤寂又凄凉。 楚青霭快走两步至他身边, 将两件斗篷全部裹在他身上,担心道, “怎么不穿衣服?执明神君呢?他不在这儿吗?怎么由得你如此瞎闹?” “无妨……”暮云闲呆呆任他动作, 只等他一连串问题问完, 才僵硬地转过脖子, 望着他道,“他……有事离开了。” 楚青霭吓了一大跳。 ——少年面色煞白, 眼睛血红,眼下的泪痕触目惊心, 显是撕心裂肺地哭过一场。 “云闲……”楚青霭蹲下身子,伸手轻捏他的肩膀,“发生什么了?” “没什么”, 暮云闲木然道,“什么都没有,我出来看看风景而已。” 楚青霭自然不会信,抓过他凉到几乎快没有生命体征的手握入掌心,小心翼翼道,“是不是执明神君也……?” 却根本不是疑问的语气。 暮云闲想哭,却又生生忍住,只微微瘪了瘪嘴。 不知为何,在楚青霭这样忧心忡忡的目光里,他突然觉得自己像极了一只疲倦的鸟——不想扇动翅膀,不想在茫然高空中不知方向地飞行,只想落入那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上、早为他筑好的巢。 下一秒,温暖的怀抱将他包裹。 少年好不容易拼凑出的坚强骤然破碎,将头深深埋入他的胸膛,哽咽道,“我不想要他死,可我不仅没救得了他,还害死了他,都怪我……” “这不怪你”,楚青霭立刻道,“神君说过,他大限已至,此为天道。别将错往自己身上揽,这不是你该承担的。” 暮云闲更加崩溃,拼命摇头道,“不,你那时昏迷,根本什么也不知道。就是我的错,都是因为我……” 楚青霭心中其实有诸多疑问——自己为何莫名其妙失去了意识?执明神君到底因什么原因死去?他昏迷的这段时间,又究竟都发生了什么? 可暮云闲此刻如此脆弱、如此悲伤,他实在是什么都顾不得问、也什么都不在意了,只更用力地将他搂入怀里,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坚定道,“不是因为你,是他自己的选择。” “不,就是我”,暮云闲拽着他的衣服,惨然呜咽,“是我任性,是我执意逼他,楚青霭,就是我。” “你逼不得他”,楚青霭武断道。 “我逼得!我当然逼得!”暮云闲情绪已在崩溃边缘,从他怀中挣脱出去,恶狠狠道,“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不知道我是谁,不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更不知道,我究竟有多少阴暗的心思!我……” 粗糙的手指却轻轻按在他的唇边,将他所有凄厉的、悲伤的、疯狂的话全部制止,楚青霭摇了摇头,柔声道,“阿云,若心中实在难过,便哭出来吧。” ……阿云? 再简单不过的两个字,对暮云闲而言却实在独特,宠溺又亲昵,是他独身一人、数千年漂泊间,从未听过的称呼。 宛如带着魔力的开关,叫他故作坚强的最后一丝意志土崩瓦解。 “阿云”,楚青霭更温柔地唤他,“不要憋着,痛快哭一场吧。” 滚烫的泪水一颗颗掉落,暮云闲任自己被那人再度紧紧搂入怀中,更放任自己沉溺于极致的悲伤里,在千山暮雪的冰湖边,终于放声大哭。 人迹罕至的雪原,便连鸟兽啼鸣都没有,除了北风不时咆哮,便只余阵阵悲怆的哭泣。 楚青霭从不知道,原来这世间,竟会有如此撕心裂肺、痛彻心扉的眼泪。 似被压抑了千年,似被万种磨难凌辱,似对凡尘所有事物都失去了希望却又无法逃离,只能一次又一次孤苦无依地挣扎,永无止境。 “阿云……”楚青霭鼻腔不禁也泛起了酸,强压住喉间的颤抖,极轻声、却又极坚定道,“我在,我在……” “只要你需要,只要你愿意,我就一直在你身边……” 两件斗篷都披在他身上,楚青霭环抱着他,阻绝了外界所有的寒意,体温从他胸膛传至周身,成为这冰天雪地中唯一鲜活的、温暖的希望。 男人宽厚的怀抱仿佛一处与世隔绝的小小世界,让他压抑许久的情绪终于能够放肆爆发。回不去现实世界的无奈,被系统逼迫的愤懑,故人一个个离去的悲伤,以及……楚青霭那只余半年的生命。 胸前的衣服彻底湿透,楚青霭什么苍白的安慰都不说,只一下下拍着怀中那人颤抖的脊背,柔声道,“没关系阿云,这里什么人都没有,除了我,没有人会见到你这样,尽情哭吧……” 暮云闲于是更加尽情地哭泣,哭得声嘶力竭、哭得浑身颤抖、哭得身体无法支撑,全靠楚青霭抱着才不至于跌落在地,才终于停止。 楚青霭抓了把冰凉的雪覆住他眼睛,柔声道,“来,敷一会儿,不然得肿好些天。” 冰天雪地里,楚青霭只穿着单衣,却就这样陪他跪坐在冰凉刺骨的雪中许久。久到,那把雪被他握在手心里,竟丝毫没有融化的迹象。 “别、别敷了……”暮云闲哽咽着阻止。 楚青霭却不为所动,细致地将他两只眼睛都一一敷过,确认红肿消下去大半,方才作罢。 暮云闲拗不过他,只能强行将一件斗篷披回他身上,失魂落魄道,“算了……我们走吧,我不想在这个地方逗留了。” 莫名其妙地,楚青霭总觉得少年看他的眼神似乎变了,多了些他看不清的复杂底色,好像……有愧疚,就不舍,还有隐隐的遗憾。 可仔细探究,却双眼睛中却又什么都没了,只余让人揪心的哀伤。 楚青霭心中疑虑,却自然不忍在此种情况下逼问他,于是勾手,用指背擦去他睫毛上残留的泪珠,柔声道,“好。阿云说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潜渊悄然现身,暮云闲本欲爬上龙背,可视线扫过屋檐下静立的鱼竿,心中又止不住一阵悲凉,想了想,还是走回它身边,抬手抚摸它道,“对不起,是我害了司舆。” 鱼竿摇了摇,似是否认。看他依旧一蹶不振,又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 一如司舆每次安抚他的动作。 “你……”暮云闲哽咽道,“要在这里永远待着吗?还是随我一起走……?” 那鱼竿又摇了摇,倚靠回屋门,似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显然已做好了在这片孤寂之地长留的准备。 暮云闲最后望了眼无人的小屋,望着他无数次谈笑之间随意瘫坐的软塌,望着不再温暖的茶水,轻掩房门,喃喃道,“也好,人生难得是欢聚,唯有别离多,你留在这里,也算是永远陪着他了……” 潜渊缓缓起飞。 寒风凛凛,脚下仍是茫茫雪原,楚青霭并未再像从前那样只与他并肩而坐,长臂一揽,自然而然地半搂过他,温声道,“接下来去哪里?” 暮云闲心中一阵苦涩,许久,方才艰难道,“玄冥甲仍在你体内,照着潜渊方才教你的法子控制它,它会指引你父母长眠之所的方向。” “爹……娘……”楚青霭的眸中有微光闪耀,忙闭上眼睛,专心感受。 下方是大片毫无差别的纯白,有玄冥甲指引,楚青霭便完全不迷茫了,控制潜渊载着二人,目标明确向斜前方的雪原中飞去。 穿过雪原,飞过雪山,山后背风的地方,出现了大片白中透绿的树林。 是云杉林。 因有高高的山峰作为屏障,未被终年不断的风席卷,数百棵云杉生长蔓延,银装素裹,煞是好看。 潜渊在树林上方徘徊寻找,片刻后缓慢降落,停在树林后方一处已然倒塌、被积雪覆盖了大半的木屋前。 近乡情怯,楚青霭一时竟无法前进一步,只能默然望着厚及腰部的落雪,不敢去想那白雪之下掩埋的,到底是何等惨烈的场景。 冰天雪地中,二人心中皆一片凄苦,唯有依偎着的身体,能为对方送去一些可怜的暖意。 “玄冥甲应当是可以助你御风的,只可惜……”暮云闲强打起精神,不叫自己再现出哭腔,“司舆还没来得及教你如何使用就……因此,只能靠你自己尝试了。” 第82章 “……好”,楚青霭帮他裹紧斗篷,戴好兜帽,勉强挤出个笑容,“你别离开我身边,等会万一失控,也不至于被风伤到。” 暮云闲点了点头。 须臾,微弱的气流出现在他指尖,越来越大,直汇聚为拔地而起的猛烈飓风! 楚青霭操控它在林中几番呼啸,待确认自己能熟练运用,方才小心翼翼地将木屋周遭厚重的积雪吹去。 终于露出门外小径上,两具紧紧抱在一起的尸体。 二人皆身着黑衣,大大小小的伤痕遍布,暗红的血迹从屋内长长地拖到他们脚下,在他们身边形成一滩骇人的血泊。 惨不忍睹,触目惊心。 偏偏这片冰雪将他们的遗容保存得极好,表情甚至称得上栩栩如生,完全可以窥见到当日苦苦鏖战时,他们发自内心的愤怒与不甘。 第71章 暮云闲不忍细看, 可一望无际的白色荒野中,这片红与黑交织的浓烈实在过于夺目,让他的目光还是不由自主地落在二人身上。 男子无论身形还是面部轮廓都与楚青霭极为相似, 断剑仍握在手中,怒目圆睁,是宁死不屈的威严模样。怀中女子亦不娇柔,身型高挑,柳眉横竖,那双凌厉的眼睛与一张薄唇,足叫楚青霭继承去了十成十,右手仍握着只纯黑的峨眉刺,另一只则已不知道遗落到了哪里,只见决绝,不见惧意。 楚青霭扑通跪下, 重重磕下三个头, 颤声道,“父亲, 母亲, 青霭不孝, 叫你们在这天寒地冻的荒野中, 白白受了这么多年的痛苦与折磨。” 语毕,却又反应过来, 更加哀伤道,“不对, 青霭……不过是孩儿自己随口给自己的一个名字罢了。父亲母亲取的到底是什么名,我此生,却是再也无法知道了……” 暮云闲的心脏一阵抽疼, 抬手搭上他的肩膀,哑声道,“楚青霭,别犯糊涂,姓名不过是个代称而已。无论你叫什么,都是他们的孩子。” 楚青霭与他对视,双眼却没有焦距,良久,方才喃喃道,“对,你说得对,是我糊涂了。” 暮云闲目光转向别处,不忍与他有片刻相交,艰难道,“你若嫌这里荒莽,不如将他们……” “不了…”,楚青霭却道,“母亲前半生颠沛流离,从遇到父亲起,方才有了个可称之为家的地方。我想,她定然是极喜欢这里,才会选择与他在这里定居的。我就不再带他们离开,免得他们徒受奔波之苦了……” “也好”,暮云闲叹道,“万里雪原,百顷绿枝,人烟罕至,是处适合长眠的好地方。” 楚青霭站起身来,缓缓走至那处倒塌破败的木屋前,沉默片刻,俯下身子,徒手去搬那些压在上面的断裂树枝。 “喂,你别……”暮云闲本想制止,却深知这实在是他所能尽的最后一点孝心,改口道,“我帮你一起,这样快些。” “潜渊”,楚青霭摇了摇头,低声道,“保护好阿云,别叫他辛劳。” 潜渊不通七情六欲,对二人所怀的重重心事完全无法共情,闻言,只不情不愿道地甩动尾巴将暮云闲卷走,盘旋起来,半是钳制、半是保护地让他被裹在自己身体中,嘴上却碎碎念道,“阿云?这什么破称呼?还有,他这么大个人了,干点活能累死不成?” 楚青霭不搭理它,只专心修理那木屋。 “楚青霭……”暮云闲无奈道,“第一次见你的父母,你便这样绑着我,这不太好吧?” 楚青霭回头看他一眼,却还是不允许潜渊撤开,手上动作不停,低声解释道,“父亲,母亲,阿云……是我的恩人,此番能找到你们,全凭他相助,因此,万没有让人家再帮我干这等事的道理。您二位就请再稍等片刻,青霭知道,你们一定能体谅的。” “这有什么关系啊”,暮云闲挣扎,“来都来了,我帮一点忙,不是应该的吗?” 楚青霭不肯放开他,语气却柔软了许多,轻笑道,“爹,娘,青霭今天带着他来,还有另一件重要的事情——我想让你们见他一面,更想告诉你们,他是很好很好的人,也是对我而言十分十分重要的人,就像……母亲对于父亲那般的重要……” 暮云闲心神巨震,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了,脑中乱似群蜂飞舞,良久,才傻傻道,“楚青霭,你……” 什么攻略进度,什么好感度,他已经完全不想去查、也不敢去查了。 事到如今,他只怕任务进行得太过成功。 当日战况极为惨烈,木屋几乎面目全非,仅凭楚青霭一人之力修缮,过程实在困难又艰辛,再加上生长在极寒之地的树枝极为粗糙,即便是一双常年习武的手,到底还是被磨出了血迹。 暮云闲想尝试控制潜渊松开自己,却完全压不过楚青霭的意志,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手越来越血肉模糊,直至天色渐暗,小木屋里里外外重建于好,潜渊才终于松开了桎梏。 “楚青霭!”暮云闲快步跑至他身边,伸出手却不敢触碰,心如刀割道,“给我药,你的手得止血。” “无妨”,楚青霭低声拒绝,伸手抱起自己永不再会苍老的亲人,默不作声地向屋内走去。 暮云闲亦步亦趋跟上。 屋内更是一片狼藉,唯有那一张小床被收拾妥当,楚青霭小心翼翼将二人并肩放在床上,轻柔地盖上被子,看着他们宛如只是睡着的样子,鼻子一酸,眼角终究落下一颗滚烫的泪。 暮云闲从没见过他哭的样子——梦境之中那般艰难,受了那样重的刑,忍了那样天大的委屈,落得那般凄惨的下场,都没见他掉过一滴眼泪。 因此,他完全没有料到,像楚青霭这样的人,潸然泪下时,会叫人内心生出如此汹涌的怜惜与恐惧。 是,恐惧。 ——他害怕他哭。 如果有可能,他希望这个人此生往后,永远都不用再经历如今日这般彻骨的悲伤。 万幸,只要他放弃任务,挨过惩罚,一切,还可以回溯。 只要回到初见的那一夜,回到一切开始的地方,他定然不叫孟掌门身陷危机,由此,楚青霭便不必在祖洲仙岛上为救他而身负重伤,落得今日这般命不久矣的境地。 暮云闲深深看他一眼,再度道,“给我药。” 楚青霭摇头道,“我没事……” 暮云闲这次却不由着他了,直接将手伸入他衣襟里,自顾自地挑出几只瓶子,一边替他上药,一边轻声道,“楚青霭,我的医术很差,所以一定会弄疼你。太疼的话,就哭出来吧。” 楚青霭低下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暮云闲将嵌在肉里的那些木刺一根根地挑出去,又一点点地为自己清洗伤口,敷上药粉,良久,才颤声道,“阿云,要是没有那些事,我就会在这间木屋中长大,我们一家三口和睦幸福。每一个夜晚,我都可以看着他俩像现在这样,恩爱入眠。我……我……” 子欲养而亲不待。 此中痛楚,不言而喻。 暮云闲深知一切言语安慰都太过苍白,于是亦学着他的样子,抬手轻抚过他的眼角,柔声道,“楚青霭,哭一场吧……” 楚青霭还是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双唇剧烈颤抖,却就是不肯痛快地哭出声来。 “楚青霭,楚青霭……”暮云闲心中更加酸涩,想要将他搂进怀里,奈何二人的身高实在差了太多,只能抱了抱他的腰,手足无措道,“你哭一场吧,哭一场好不好?” 楚青霭抬头,终于对上他担心到已有了水汽的眼睛。 “我没事,阿云莫担心”,楚青霭反倒来安慰他,“刚才只是……一时失态。” 暮云闲心中顿时更加难受,实在不忍心看他如此强撑的模样,想了想,道,“既然是家,就得有个家的样子,这么乱怎行?我们一起……打扫一下吧” “好……”楚青霭立刻答应,随他一同将屋内跌落满地的东西一个个捡起,猜测着将它们放回可能的地方,待一个温馨舒适的家终于初具雏形,方才缓缓道,“阿云,你当真不必如此担心我。” 见他满面不信,楚青霭又道,“斯人已去,我不会放任自己囿于悲伤中无法自拔。我能做的、该做的,是为他们报仇后,遵循他们的心愿,好好活下去。” 暮云闲一直紧蹙的眉头这才稍稍平缓一些。 楚青霭目光落回床上,似要将父母的模样深深镌刻进灵魂里。良久,方才跪下,再次认认真真磕下三个头去。 待站起身子,便又恢复了一贯肃杀的模样。 “父亲,母亲”,他冷声道,“那些伤害过你们的人,已经被我一个不留全杀了,任何一个都没有放过。而至于凌长风,也就是这一切的罪魁祸首,我留着他一条狗命,让他亲眼看着自己如何卑微至泥土里,如何一寸一寸地腐烂却无力阻止,由此,方才得解我心头之恨。” “二位便请在此安眠吧”,暮云闲轻声道,“从今往后,此处再无人知晓,亦永不会再有人前来惊扰。” 第83章 楚青霭的目光落回他身上,语气也立刻变得柔和许多,拉起他的手,勾唇笑道,“父亲,母亲,我尚有要事在身,便先离开了。不必为我担心,我身边有阿云相伴,此生定然顺顺利利、太平长安。” 暮云闲心中一片苦涩,嘴巴动了又动,最终也只是在心中默然重复,“顺顺利利,太平长安……楚青霭,你一定会长命百岁的。” 察觉到他一直过于低迷的情绪,楚青霭轻声道,“走吧阿云,我们也该离开了。” “……”好”,暮云闲任他牵着自己的手,跟着他走出屋子,却并不急着离开,翻腕召出千丝蛛,消沉道,“千丝,帮我将这里保护起来吧。” 千丝感受到他异样的情绪,立刻脚步如飞地照他的要求行事。 楚青霭看着那木屋一点点缠上这世间再安全不过的蛛丝,感激道,“多谢……” 暮云闲道,“楚青霭,这里是你生身父母长眠的地方,我理当如此,若连这也要感谢,未免太生分了些。” “是我的错”,楚青霭目光中满是缱绻,柔声道,“接下来,我们要去哪里?” 放弃任务,也放弃计划,接下来,自然是哪里都不用去了。 但下一次再见,又要做回陌生人,暮云闲心中到底不舍,想了想,勾唇笑道,“上次的梨花酿,我还没有喝够,不知道你那里,还有没有存货?” 楚青霭愣了愣,不确定道,“我还以为,执明神君提起的那位神君……你还要再去寻找。” “不了”,暮云闲装出一幅无奈又害怕的样子,摊手道,”我恐怕和他们有些八字不合,走哪克哪,就不去祸害人家了……“ “别乱说”,楚青霭打断了他,上前一步,将略有些歪斜的斗篷替他整理好,看着少年重新埋入厚重毛领中的、过于清秀的一张脸,突然又道,“阿云……” 暮云闲歪头看他,笑眯眯道,“嗯,你没听错,山中风景独好,我很喜欢,愿意和你回去。你呢,就安心做你的掌门,只要好酒管够,我便不急着离开……” “阿云”,楚青霭目光沉沉,兴奋又隐忍,“只要你喜欢,我那里的酒,永远都够。” 一些从未有过的、陌生的、奇异的情绪喷涌而出,酸涩又甜蜜。 暮云闲心中虽然还是难过,却又冒出许多压抑不住的开心,脑子还没认真思索,嘴巴已抢先道,“那如果,我需要很多、很多呢?” 说完,便连自己都愣了一愣。 ——这是个什么蛮不讲理的问题? 恐怕,只有三岁的任性孩童才会如此提问。 楚青霭眼中欣喜的笑意如泉水升起,微微弯腰,整张脸缓慢向暮云闲靠近、再靠近,直近到他紧张得屏住呼吸,才终于停下。 而后,一个极轻、极快的,落在他的唇上。 如柳絮拂面,若鹅毛轻扫,一触即逝的温热后,即是令人难耐的痒意,从唇上蔓延,直爬入心脏中最隐秘的深处。 暮云闲睁着一双受惊的眼睛,呆呆与他对望。 楚青霭愈发得逞地笑。 暮云闲一时分辨不出那是真的还是自己的错觉,只能僵硬抬手,用指尖去触碰自己的唇。 若其他场景下,楚青霭定然能注意到他隐隐潜藏的悲伤与惊恐。 可此时此刻,少年第一次如此亲昵、如此自然、如此依赖地来向他讨要一个几乎是“承诺”的东西,叫他如何还能够保持理智? 这分明就是撒娇。 楚青霭丧失了一贯敏锐的洞察力,又去轻吻他发烫的耳垂,沙哑道,“阿云,只要你需要,无论是什么,无论要多少,我都会给,永远会给……” 第72章 从雪原一路南下, 利刃般的寒风越来越温暖,待下方土地从刺目的白转为干裂的黄,再转为生意盎然的绿色, 他们也终于再次回到了熟悉的地方。 梨花飘雪,胜景依旧。 树下埋着的酒,较他离开前又添了许多,楚青霭将它们一股脑全挖出来,殷切先递给他一只。 暮云闲接过,却并不急着打开,只四处张望,若有所思。 楚青霭奇怪道,“想什么呢?” “这里似乎……”暮云闲不甚确定道,“只有你会来?” 宛如潭水泛起涟漪,楚青霭眼中一片惊喜, 好奇道, “阿云怎么发现的” 暮云闲并不回答,只悲伤地望着他, 轻声道, “和你过往那段经历有关, 对吗?” 虽是个问句, 语气却无比肯定。 “算是吧”,楚青霭将酒坛一只一只地往潜渊背上搬, 稀松平常道,“那时, 我被师父治好了伤,还收入门下,做了弟子。但是, 因为那段刀光剑影的生活,对风吹草动格外敏感。” “但是不巧,孟章剑派的弟子呢,尤其以青音为代表,一天到晚,都是十分不老实的,总是打打闹闹,十分顽劣,我夜夜被惊扰得无法安眠,师父他老人家发现后,便为我寻到了这么一处地方,安静,远离喧嚣,正适合我独自待着。” 说到此,楚青霭咧嘴笑道,“说来也奇怪,有了这么一处地方后,我竟当真逐渐心安下来。虽只是无所事事地喝酒赏花,整日整日地发呆,可三个月后,却当真不会再从睡梦中突然惊醒了。许是因为……终于有了独属于自己的归所吧。” 原是一处,只属于他的私人空间。 那也就是说……这样意义特殊的一处地方,楚青霭却在二人初相识时,便只因察觉他心情不佳,便将他带来了? 可那时的自己,对他,却又抱着怎样的心思? “怎么了?怎么这副表情?”见他满脸难过的样子,楚青霭以为他又在纠结那些过往,好笑道,“阿云,那些事都过去了,我……诶?!” 话未说完,暮云闲已扎进了他怀里。 少年的双臂紧搂着他的腰,不知是因太过用力,还是其他什么旁的原因,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颤。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主动。 楚青霭下意识想回抱住他,却又苦于因搬酒而沾满了泥巴的双手,只能举着胳膊连声提醒,“阿云,小心泥巴,别将你的衣服也弄脏了。” “楚青霭!”暮云闲闷闷道,“你是不是傻的?” 如此难得的投怀送抱,楚青霭本就心神激荡,听他这样说,又哪里还能够能拒绝得了?干脆将手在衣侧抹了抹擦干净,揉着他的脑袋柔声道,“好了好了,别难过,我没事。现在一切都很好啊……” 许是安慰起了效果,暮云闲从他怀中抬起头来,痴痴望着他许久,突然没头没尾道,“楚青霭,你当真是个很好很好、也很厉害很厉害的人。” 少年的眼神那样赞许,语气那样真诚,楚青霭瞧得心中发痒,好笑地捏了捏他的鼻子,无奈道,“哪就很厉害了……” “就是很厉害”,暮云闲不说原因,只道,“因此,从今往后,无论再遇到多么困难的事情,你都一定要相信自己,千万不要轻信任何人的花言巧语。” “这是怎么了”,楚青霭眯起眼睛看他,奇怪道,“怎的突然说这个?” 暮云闲从他怀中挣脱,低头拆酒坛,不叫他看清自己的表情。 “阿云?”楚青霭疑虑骤起,还欲再问,暮云闲却挤出了一个笑,转移话题道,“这些酒,可以都搬走吗?我好想念鲜笋包,想快点回去吃它三屉。” 真是十分拙劣的招数。 可他眸中隐隐的恳求叫人不由心软,楚青霭叹了口气,终究不忍逼问他,只点头道,“好,都带走吧。” 十几只酒坛都搬上潜渊的背,蛟龙再次起飞。 不多时,云层下已能隐隐看到青篁山依旧郁郁葱葱的竹林。 还未神授潜渊降落,一只圆滚滚的东西便“嗖”地一声径直冲进楚青霭怀中,嘤嘤叫唤。 是团子。 “好了好了”,楚青霭将它从怀中拔出来,板着脸道,“有点出息。” 胖鸟委屈,张嘴便要啄他,却被楚青霭轻车熟路地捏住了嘴巴,急得两只短翅膀哗啦啦扑扇。 暮云闲忍俊不禁,趁机屈起手指弹了弹它的脑袋,笑眯眯道,“怎么,不认识我了是吧?” 楚青霭松手,团子哼哼唧唧地挪到他肩头,别扭地蹭了蹭他的侧脸。 雀灵软绵绵的,触感极佳,暮云闲舒服地眯起了眼睛。 潜渊降落至玄草堂前的空地中。 孟青音早拉着众弟子和谭安一起候着,不等他站稳,便已蜂拥而至,开心道,“大师兄,你终于回来啦!” “楚师兄,暮公子”,谭安拱手,亦笑,“青音和孟掌门,可每天都在念叨着二位呢。” 楚青霭左右张望,疑惑道,“师父呢?” “来了来了”,玄草堂的屋门应声打开,孟掌门笑迎道,“回来得倒是比我预料中早上许多。” 楚青霭立刻躬身,执礼道,“师父,此番是我任性了,门中一切可好?” 第84章 “都好,都好”,孟掌门笑道,“无甚任性。出去历练一番,增长见识,也是好的”,而后,将目光转向暮云闲,乐呵呵道,“暮公子,上次没来得及好好感谢,这次既然有机会,我派自当备答谢宴回馈,还望莫要推辞啊。” “孟掌门,您客气了”,暮云闲立刻回礼,一本正经道,“楚青霭助我良多,这都是应该的。但至于答谢宴……” 楚青霭自然而然地接话,“师父,答谢宴就算了,他不喜欢那种场合,倒不如家宴来得更轻松些。” 孟青音:“……” 暮云闲:“……” 孟掌门:“?!” 到底见多识广,只怔愣片刻,孟掌门便猜到了大概,哈哈笑道,“好啊,家宴好,家宴更好。青霭出去历练一圈,看来,成熟了许多呢。” 楚青霭竟厚颜无耻道,“多谢师父夸奖。” 孟掌门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好了,你先好好招待暮公子吧。我去做几道小菜,咱们一个时辰后开饭。” 暮云闲意外道,“孟掌门,您亲自下厨吗?” 孟掌门道,“既是家宴,自然得我亲自下厨。” 暮云闲忙道,“那,我们帮您一起。” “不用”,孟掌门笑呵呵道,“五六道菜而已,还用不着帮忙,你们且去喝茶吃点心吧。” “可是……”暮云闲还欲坚持,楚青霭已拽着他道,“当真无妨,我们这里不讲那么多规矩的。走走走,山下砍些竹子去,梨花酿还得再补上一批,这些可不够你喝的。” 不够喝…… 暮云闲好不容易轻松些的心情,又重重地跌落谷底。 ——他还不知道,今夜,这顿家宴过后,二人再见,便又是陌生人了。 面上,却当然不能显露分毫,只扯着嘴角勉强笑了笑,点头道,“好啊……” 半柱香的功夫,二人砍好了竹子,孟掌门的饭菜也齐备,出乎意料,竟只有他们四人,并无谭安。 啧,看来前路仍然漫漫。 不过,这已不是他能够左右的事情了。 虽是家宴,菜色却十分丰盛,尤其那一道鲜笋火腿汤,浓郁清香,令人只闻着便食指大动。 楚青霭将每个菜都向他碗中夹了一筷子,眉眼弯弯道,“师父的厨艺,是我派最顶尖的,总叫我和青音念念不忘,今日你可有口福了。” “那便多谢掌门了!”暮云闲借花献佛,将所有梨花酿全搬上了桌。 孟掌门心情极佳,摆出了一副不醉不归的架势。 暮云闲却躲至楚青霭身后,除了偶尔敬一两杯外并不多喝,只安安静静地一个劲吃菜。 这顿久违的家宴,一直从夕阳西下吃到了月上梢头。 正值月中,明月高悬宛如银盘,虽被云层挡住一些,却依旧洒下满地的银霜。 孟青音率先抵抗不住,晕晕乎乎地趴在桌上沉沉睡去,孟掌门便又拉着楚青霭对饮,数轮之后,二人终于也不胜酒力、总算肯放下杯子了。 楚青霭虽没醉,却有几分恍惚,目光落在暮云闲身上,直比月色还要更加柔情似水,良久,突然道,“阿云,接下来,你还有什么地方要去吗?” “没、没有啊”,暮云闲心中一凛,停下筷子,强作镇定道,“没什么地方要去了。” “那……”楚青霭声调骤然低沉了许多,似是商量,却更像乞求,“就留下来,留在这里,好不好?” 暮云闲彻底忘了夹菜,筷子停在半空中,愣愣与他对视,久久无言。 孟掌门起身道,“青音喝醉了,我送她回去”,而后,飞速离开。 气氛诡异地安静下来。 暮云闲实在不知该怎么回应他。 ——若说不好,定然会惹得他失落伤心;可若说好,他却又实在不愿在离别前还要骗他一次。 于是,便只能举起酒杯,嘻嘻笑道,“楚青霭,这一路你陪着我,虽然并不求什么回报,可我真的很感谢有你在身边,旁的东西,我一时半会也寻不到什么了,便借此月色,以这佳酿谢你吧。来,干杯。” 楚青霭虽无奈,却到底还是举杯,道,“你啊……” 不料,两杯下肚,暮云闲眸中便起了微醺醉意。 楚青霭将他抱起,柔声道,“回去休息吧。” 暮云闲却道,“不走……” 楚青霭脚步顿了顿,耐心道,“你喝成这样,不回房好生歇着,明天会难受的。” “不会”,暮云闲坚持道,“我想看看月亮。” 楚青霭拗不过他,只得将他放回椅子上,奇怪道道,“这月上有什么?” 暮云闲垂眸看着酒坛中朦胧的月影,看着它忽而明亮,忽而暗淡,许久许久,方才抬眼去看楚青霭,弯起眼睛道,“大概是因为,无论南北东西,这盈盈月光,总是只有相随,从无别离的。” 一阵风吹过,吹乱了少年的头发,楚青霭轻柔地将它们拢去他耳后,轻声道,“阿云,你在难过什么?” 暮云闲瞪了他一眼,佯作不悦,“楚师兄,你能不能多读点书!古往今来,文人都是喜欢对月吟叹的!” 楚青霭的确不喜那些繁文缛节的东西,却并非全然不懂。 更何况,他窥探暮云闲的心事,从来无需通过语言。 楚青霭于是直勾勾盯着他,幽幽道,“恨君不似江楼月,南北东西,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恨君恰似江楼月,暂满还亏,暂满还亏,待得团圆是几时?” “阿云”,他笃定道,“你在为离别感伤。” “……”暮云闲动了动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 “真是不巧”,楚青霭道,“我读的诗词虽不多,这首词,却恰巧听过。” “是吗?”暮云闲挤出个笑,顾左右而言他,“我倒是第一次听呢。” “唉”,楚青霭叹了口气,皱眉道,“这几日你虽不说,可我知道,你心中一直难过。是因为那几位逝去的神君吗?还是有其他更难过的事情?能跟我讲讲吗?讲出来的话,可能会好一些。你这样,我很担心。” 原来,所有他以为隐藏得很好的情绪,他都知道。 暮云闲瘪了瘪嘴,闷声道,“楚青霭,你这人真奇怪,分明已知道我绝不是普通凡人,却还是这般待我。” 楚青霭蹲下身子与他对望,温柔道,“我不管你到底是多不普通的人,在我眼中,在我心里,你永远都只是阿云,是高兴了要笑、生气了要骂、难过了要哭的阿云……” 第73章 原来, 他所有努力想要隐藏起来的情绪,楚青霭都敏锐觉察。 “我……是有些难过”,离别在即, 暮云闲不愿说谎,与他对视,轻声道,“你说,为何这世间万物,总都有消散灭亡的一天?为什么即便亘古如月,也到底还是有阴晴圆缺?若每个夜晚,天边永远有圆月一轮,那该多好啊。” “傻子”,楚青霭拉过他的手握进掌心,摩挲着道, “生命的确转瞬即逝, 但也正是因此,才愈发宝贵啊。” “可是……”, 暮云闲失落道, “到底还是永恒更好吧?” “我只是个凡人, 朝生暮死, 不知道隽永恒长到底是好还是不好”,楚青霭道, “但我想,既然人生苦短, 那便珍惜当下,缘有一刻,便牢牢握住一刻, 如此,足矣。 夜色正好,婆娑树影摇曳,酒香浮动交叠,楚青霭安静地看着他,眉眼间满是笑意,比洒落的月辉还要更加温柔。 若这不是副本世界,亦或者,若楚青霭未沾上这般无常的宿命,此时此景,本该是再恬淡不过,亦再美好不过的幸福时光。 暮云闲心中憋闷,想胡乱再灌下一大口酒,刚拿起酒坛,却被扣住了手腕,楚青霭温柔、却又不容拒绝道,“借酒消愁愁更愁,阿云,还是别喝了。” 暮云闲干脆将酒坛塞进他手里,顺水推舟道,“如此美酒,不喝太浪费。不如……我以水代酒,你替我喝完了它吧?” “……”楚青霭眸中的疑虑已多到无法掩藏,却到底还是不愿拂了他的意,接过酒坛,陪他再饮。 如此,终于如暮云闲所愿,彻底醉倒。 浓烈的酒气氤氲,楚青霭伏倒在桌上,虽已沉沉睡去,却还是紧紧抓着他的手腕。 暮云闲伸出另一只冰凉的手,一寸一寸抚过他的眉毛,眼睛,鼻子,嘴巴,每多抚摸过一处,眸中浓烈的情感便冷下去一分,待得食指停在他下巴时,整个人只剩下了冰冻三尺的决绝。 “楚青霭……”暮云闲轻声道,“抱歉。但凡有其他可能,我都真心实意地,愿意与你一起待在这青篁山中,永不离去。可造化弄人,你的性命危在旦夕,便连司舆以命去卜的卦象都给不出我想要的答案。所以,我只能让这一切,重新来过……” 清风轻,明月溟,暮云闲小心翼翼抽出自己的手腕,最后看一眼楚青霭的脸,决绝离去。 山路蜿蜒,万籁俱寂,习惯了两个人同行的时光,蓦地月下独行,暮云闲竟久违觉得十分孤寂。 第85章 跨出山门的最后一刻,系统音果然响起,如他所料道,【警告!警告!检测到宿主试图放弃任务!惩罚机制将立刻开启!】 警铃声刺得他鼓膜生疼,暮云闲却步履不停,淡然道,“没错,我的确要放弃任务。” 【提示提示提示!!!】系统声骤然变得尖利无比,高声道,【任务进度已超80%,若宿主放弃,任务将重新来过!】 暮云闲勾唇,冷冷笑道,“要的就是,从头再来!” 电流从脑中炸开,钻入每一处骨缝,冷汗一颗颗从毛孔中溢出,头发黏腻腻地糊了满脸,叫他宛如水里捞出来一般,山间晚风分明轻柔,对他而言却冷彻心扉,浑身止不住地发颤。 饶是如此,暮云闲还是紧咬牙关,一步一步坚定地向越来越远的方向走去,哪怕疼得双腿不再能支撑身体,轰然倒下,却还是奋力攀爬。直至手掌渗出血迹,直至最后一丝力气消失于指尖,这才终于如失了线的傀儡娃娃般坠入混沌。 ** 再睁开眼,四周却不是初到这个世界的竹林。 而是一处瘴气弥漫、毒虫遍地的山谷。 暮云闲一阵发懵,忙呼叫系统,“喂!这是什么情况!” 【恭喜宿主,第二阶段任务已圆满完成,现在进入下一阶段任务】,系统恢复了一贯冷冰冰的样子,机械道,【第三阶段任务为:等待攻略对象救援。】 “什么?!”暮云闲大惊失色,“怎么会是任务继续?!你有没有搞错?不是该进入惩罚,然后重新开始吗?!” 【宿主并未放弃】,系统淡漠道,【因此,任务继续。请宿主耐心等待,积极配合。】 …… …… 以前不想回溯的时候,踏错一步都会被强制重新再来。如今想重开了,这系统又死活不让了?! 暮云闲终于忍不住爆粗口道,“草你大爷的,玩我是吧?” 系统娴熟地使用冷暴力,对他不搭不理。 暮云闲气得眼前发黑,咬牙道,“失败是吧?好啊,那我自尽,总可以吧!” “暮公子,珍惜生命呀”,毫无征兆地,一道熟悉的嗓音响起,身边瘴气凝聚,变为一个模糊的人影。 ——是那夜闯入青篁山中、伤了孟掌门的怨鬼! 暮云闲心情实在太差,根本没心思和它客套,皱眉道,“是你?你又要搞什么屁事?” 怨鬼低低笑了一声,好脾气道,“我想与暮公子,做个交易。” “不做”,暮云闲不耐烦道,“我急着死,别的都没兴趣。” 怨鬼却道,“阁下,你死不了,无论如何,这个世界都会照常运转下去,绝不会发生如你盼望的那种事情。我劝你还是认清现实,与其浪费时间,不如早点想别的对策,好不叫孟章剑派那位掌门弟子,熬得油尽灯枯啊……” 暮云闲终于抬起眼皮正眼看他,意外道,“你怎么知道?” “我不仅知道楚青霭命不久矣”,怨鬼又笑,抬起一只鬼爪指着他的太阳穴,别有深意道,“还知道,你到底都经历了什么,包括,这里面的东西。” !!! 暮云闲心神俱震,瞳孔紧缩! “嘘”,怨鬼竖起食指,不疾不徐道,“不用说出来,你我都心知肚明。但我怎么知道的,阁下不必追问,我不会回答。唯一能够回答的,只有交易的筹码。” “什么?”暮云闲立刻道,“说吧。” 怨鬼飘至他耳边,极低声道,“我可以给阁下,保住楚青霭性命的办法。” “给我信你的理由”,暮云闲道,“你不过一只怨鬼,他身体内,却是两件来自上古的神物,仅凭你一面之词,这交易我不做。” “理解”,怨鬼道,“这办法,就在阁下身上。我可以教阁下,如何转移那救命的神物。” 暮云闲思索片刻,抬手抚摸自己身上水一般顺滑的衣服。 “暮公子果然冰雪聪明”,怨鬼满意道,“既然都是聪明人,我便无需再多费口舌了——只要你给我我想要的,我立刻告诉你方法。只要有它,纵是神物,也无法伤害楚青霭的身体。” 暮云闲道,“那你的条件呢?如此大费周折,想来,要的东西一定也不是寻常之物吧。” “当然”,怨鬼道,“那晚没有得到的东西,这次,我想拿到。” 果然是苍木鼎。 暮云闲挑眉道,“目的呢?还能再问吗?” “抱歉,无可奉告”,怨鬼道,“我找你,只为交易。因此,公子只需告诉我,同意还是不同意,其他无关的,我们没有必要谈论。” 暮云闲勾唇,淡淡笑道,“你知道我一定会同意的。” 怨鬼笑了一声,道,“是,所以我才将公子直接带来这黎越谷中,好助公子早日修复苍木鼎,早日救回你的心上人。” 心上人…… 暮云闲心尖一颤,却并不反驳,直奔主题道,“黎越谷又有什么特殊的?” “跟我来吧”,怨鬼向山谷深处的瘴气飘去,悠悠道,“仅凭千丝蛛一己之力,修复神器,至少需一年之久,你等不起。所以,得回到它出生的地方,唤醒它的同伴,才好让神器早日现世。” “黎越谷……千丝出生的地方?”暮云闲深一脚浅一脚踏过泥泞沼泽,喃喃道,“怎的这个名字,也有些耳熟……?” 怨鬼凉凉道,“殿下贵人多忘事,一个小小山谷,自然不会放在心上。” 暮云闲只觉浑身的血在瞬间冷了下去,每一根汗毛都竖了起来,抬起的脚停在半空之中,望着怨鬼的背影,惊悚道,“你、你说什么?” 怨鬼回头,脸上被斗笠与面纱全部遮住,只露出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暮公子不必如此紧张,我说过,我知道你经历过的一切。” “林中多雾瘴,公子还是跟上吧”,怨鬼又继续向前飘去,仿佛刚才什么都没有发生,“时过境迁、沧海桑田,我也找不到地方了。烦请阁下唤千丝蛛出来,让它为我们带路吧。” 暮云闲强行镇定心神,从袖子中掏出千丝蛛,颤声道,“千丝,这里当真是你的家乡吗?你出生的地方,还认识……” 话未说完,千丝已爬上树梢,一番观察后,激动难掩,飞快地吐出翠绿的、象征着无限生命的蛛丝,向密林深处飞快荡去,须臾,便不见了身影。 只余数缕蛛丝缓缓幻化做枝繁叶茂的藤蔓,晃晃悠悠地为他们指明方向。 越向林中,树木越少,空气中刺鼻的异味亦越来越浓烈。脚下的软泥中,开始会出现些蒙尘的器物,渐渐地,便变作了坚实的土地,大约半时辰后,他们到了一片满是倒塌石柱的残垣断壁中。 千丝已爬至一根奇怪的东西中段,且仍还在一个劲地向上攀爬。 似是棵死树,周身仅剩枯槁的黑色,只见树枝,不见叶片,树干不正常地细,树冠却不正常地高,直挺挺的地插进云霄,诡异伫立在这片残破建筑的正中间。 暮云闲皱了皱眉,上前抚摸树干。 黑色褪去,露出下面金灿灿的底色。 “……吉金?”暮云闲眉头皱得更紧,在汪洋大海般的记忆中艰难搜索,不甚确定道,“吉金打造的通天树……这里莫非是,百越祭坛?” 第74章 怨鬼抬头仰望着那棵树, 满意道,“看来,暮公子的记性很好, 那些过往,并没有当真忘记。” 暮云闲动了动嘴,却不知该说什么,干脆沉默。 怨鬼直奔主题道,“既然没忘,那就更好办了。千丝蛛的同伴,还烦请公子尽快找到,我赶时间,一刻都不愿耽误。” “彼此彼此”,暮云闲拍了拍被黑灰沾满的掌心,感慨道, “原来百越族所谓的圣物, 就是千丝。哈,我那时一直小蜘蛛小蜘蛛地叫它, 哪知道后世给它取了这么个名字, 如此, 竟见面不识了……” 怨鬼似乎十分着急, 半点也不想和他寒暄,不耐烦道, “暮公子,你似乎没有什么拖延时间的必要吧?” “那是当然”, 暮云闲道,“不好意思,我只是有感而发。烦请阁下帮我拔了这树吧, 你要寻的另一只千丝蛛,就在这树下。” “就在就这树下?!”怨鬼既惊喜又意外,闻言不再废话,立刻扬手将那参天大树连根拔除。 不知耗费多少人力物力方才建成的巨树轰然倒塌,暮云闲挥手打掉空气中飞舞的灰尘,蹲下身子仔细观察残存的坑洞,缓缓道,“百越族此处建造这棵吉金树,是因为千丝降生于此,他们还想以此通天树向上苍祈祷,再为他们降下此种传奇。只可惜,他们不知,世间灵气都是阴阳相生、乾坤并存的,与千丝共同出现的,本就有另一只雌蛛,待灵气聚集后,便能顺利出世,却因被这棵树镇压而无法吸收灵气,于是,一直不得成型。” 千丝惊讶地从树上跌了下来。 暮云闲眼疾手快接住它,在树坑中仔细翻找,片刻后,挖出了一颗白色的、蚕茧一般的小圆球,将它置于其上,忍不住笑道,“那时答应你,一定能给你找个老婆,没想到,却让你打了几千年的光棍,实在抱歉。呐,你感受一下,里面是否有你的同类?“ 第86章 千丝伸出一只爪子,小心翼翼地触碰了它一下,只这一下,便浑身巨震,激动地将它抱在怀里,再不愿撒手。 对那时的他而言,无论是百越族还是千丝蛛,实在都是太过渺小的东西,因此,即便回到这个世界后与它相处了这么久,也从没有想起过这段记忆。 可对这只小蜘蛛来说,却是等了三千年、盼了三千年,才终于盼到的宝贵希望。 “暮公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值得信赖”,怨鬼冷冷道,“既如此,快些让那雌蛛出来,立刻修复苍木鼎吧。” 暮云闲却摇头道,“快不了——雌蛛灵力枯竭多年,需得先以千丝的蛛网为引敛气,待灵气充足后,才能破茧化形。” “快不了?”怨鬼语气立刻不善起来,“那还要多久?” “……”暮云闲沉默许久,无奈叹气,“最快,也需要一季。而化形后,哪怕是最乐观的情况,也需再修养一月,方才能吐丝织网,修复苍木鼎。” “一季过后,还需一月?”怨鬼狐疑道,“暮公子,你等不等得起,无需我再提醒了吧?” “虽等得起,但也不是特别等得起了”,暮云闲坦然道,“可是没办法,如今我身无神力,纵使心中着急,却没有任何办法帮它,唯一能做的,只有等。” 怨鬼冥思片刻,道,“罢了,忘了你如今只是废人一个。那便等吧,反正我已等了三千多年,不急这三四个月。” “三千多年……”自被他抓来,暮云闲一直十分好脾气,随和又人畜无害,直到此时,才终于露出一抹潜藏已久的锐利,直击要害道,“阁下其实与楚青霭和孟章剑派都无仇怨,所作所为,不过是要苍木鼎罢了。但与我,是真的有仇,对吗?” 怨鬼终于正眼直视他。 “啧……我想起来哦,仙岛上偷袭我的,也是你吧?”暮云闲勾唇,笃定道,“你是哪位故人?不好意思哈,这些年我见过的人实在太多,不太记得你了。” “殿下无需记得”,怨鬼眼中的仇恨如压城黑云,讥讽道,“恨你的人如汪洋大海,让你记得每一个人的脸,太难为你了。你只需要待在这里,为我修好苍木鼎,早日回去救你那个痴心的情人,过你的平凡人生,就好。” “待在这里?”暮云闲一愣,果断道,“不行。我可以将残鼎碎片留在这里,却决不能自己也待在这里四个月之久。楚青霭的命危在旦夕,万一你是诓我的,我岂不只剩下两个月救他的时间?若你所谓的交易还包括限制我的自由,那抱歉,我拒绝。” 怨鬼却笑了,睥睨着他,犹如人类俯视蚂蚁,尖锐道,“拒绝?暮公子,现在的你,没有拒绝的资格。” “……”暮云闲眼中怒意乍起,却又生生被他控制住,一连深呼吸数次,方才隐忍道,“好吧,那距我离开青篁到现在,过去多久了?” 是个无关痛痒的问题,怨鬼道,“昨夜带你过来,现在酉时,还不足一日。” 不足一日,还好还好。 ——任务没能重启,楚青霭的生命便仅剩下六个月,六个月,不过短短180天,他当真是一天都浪费不起的。 “竟才酉时……”暮云闲抬头看被瘴气笼罩、昏沉黑暗的天空,摇头道,“唉,这里如今,怎么破败成这样……” 怨鬼冷哼道,“破败至此的,不止这里。” 暮云闲眯起眼睛仔细看他,喃喃道,“恨我的的确不少,可恨到如此地步的,我不该认不出来啊。你到底是谁……” 察觉到再说下去极有可能露馅,怨鬼于是敛起所有情绪,远离他道,“我还有事,先行告辞,烦请暮公子就在此处守候吧。三个月后,我会来查看情况。” “喂!”眼看它散为烟雾,作势离开,暮云闲忙道,“三个月后你不用查看了!我早饿死了!” …… 怨鬼停在半空中,即便根本都没有脸了,暮云闲还是感受到了它的无语。 “如你所见,我如今只是个凡人”,暮云闲耸肩,“不吃饭会死。” “知道了”,良久,怨鬼才道,“我会隔日送饭菜来。” “还有药”,暮云闲又道,“这里瘴气太重,没有解瘴药物的话,恐怕我也撑不过三月。” “这个暮公子尽可放心”,怨鬼凉凉道,“这里的瘴气,只致残,不致死,你这条贱命,一定保……唔!” 话未说完,却突然闷哼一声,从空中沉沉坠落! 事发实在突然,暮云闲吃了一惊,下意识后退一步,沉声道,“谁?!” 一只粗糙的手却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 后背抵上坚硬的胸膛,身后随之投来一大片阴影。 不用回头,暮云闲也知道来者何人。 “阿云”,下一秒,熟悉的嗓音响起,听不出什么情绪,只淡淡道,“这山谷中毒瘴遍布,别告诉我,你什么避毒的丹药都未曾服下。” ?! 怎么会是他! 毕竟,于他而言,自己应当是前一秒还与他情意绵绵、害得他大张旗鼓将自己带回山中、真心实意地让师父备好了家宴,却又在下一秒不告而别、翻脸无情的人啊! 这样一个人,他……还来找自己做什么? 震惊、意外、担忧、忐忑、迷茫,还有隐秘的、却也不容忽视的喜悦。 诸多情绪交织在一起,叫暮云闲一时之间宛如被冻住了浑身的血液,四肢僵硬,大脑一片空白,竟久久说不出话来。 楚青霭不催促,却也不放手,就那般安静而耐心地等待。 许久,血液方才重新流动,暮云闲总算勉强恢复一丝神智,因心脏跳的太快,连嗓音都明显地发颤,僵着脖子道,“没,没有……没来得及……” “唉……”楚青霭叹了口气,终于放开他的手腕,却又掰着他的肩膀,将他转至与自己面对面的方向,弯腰与他视线齐平,紧盯着他的眼睛,更听不出任何情绪地道,“暮云闲,你可真是好样的。” “我……”暮云闲口干舌燥,不得不硬着头皮与他对视,抬起眼皮,却只看到一片平静。 ——没有愤怒,没有责备,甚至都没有嫌隙,好像是两人是一路并肩来到了这个地方,而至于昨天夜晚,青篁山中的那一系列事情,根本就没有发生。 平静得诡异,平静得……让人心慌。 “我……”暮云闲艰难开口,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一颗晶莹剔透的青色药丸,被借此机会正好塞进了他口中。 楚青霭眼中那种诡异的的平静终于随他动作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满满的担忧。 “暮云闲”,楚青霭又连名带姓地唤他,皱眉道,“你是不是傻的?既然被绑了,为何不用混天灵音咒?教青音的时候那么娴熟,怎的到自己身上就忘了?若不是潜渊能感知到你的存在,你还当真准备在这里吸三个月的毒气?!” 怎么会……一点也不生他的气? 暮云闲耳中嗡嗡作响,大脑一片空白,完全无法思考,听他如此问,竟就老老实实回答道,“符咒与阵法不同,我没有灵力,画不了的。” ……楚青霭被他噎得无话可说,执剑在手,没好气道,“算了,等我先料理了这怨鬼,再来和你算账。” 暮云闲这才反应过来还有个大麻烦尚未解决,忙握住他的手腕,劝阻道,“别动手,让它走吧。” 怨鬼已再度凝聚成型,闻言,低声得意地笑。 楚青霭却第一次不听他的话,巨大的蛟龙无声无息出现,悬停在二人上方,眼中暗红的光闪灼,遥遥与它对视,显是随时准备发起进攻。 一旁,楚青霭周身灵气亦剧烈翻腾,骇人的杀意狂涌而出,死死盯着那怨鬼,阴森道,“我方才听,阁下说阿云是一条贱命?” 暮云闲心尖一颤,极小声道,“不过随口一说……” 楚青霭捏了捏他的手,却还是举剑指向那怨鬼,真挚道,“是我的错,是我不曾让你知道,他的命,到底有多么珍贵。” 语罢,龙吟骤起,剑气裂云! 第75章 谁都没有料到, 这次,纵是暮云闲劝阻,都无法让楚青霭停手了。 凛冽的剑气加上巨龙强势的冲击, 瞬间打得那团黑雾四散开去,楚青霭并不就此放过它,飞身而出,赶尽杀绝。 “刷!”黑色长鞭从黑雾中甩出,勉强缠住他的剑锋,堪堪挡住这致命一击。 楚青霭左手指尖却立刻召出强劲的风刃,瞬间将长鞭一切为二,毫不犹豫地提剑又刺。 “玄冥卜甲?”怨鬼一愣,恨恨道,“差点忘了,你还有这个!”而后不再恋战。立刻将半截长鞭收回, 向密林深处飞去。 怨鬼的残影淡得已和周边瘴气混为一体, 楚青霭穷追不舍,归剑入鞘, 闭目凝神, 在掌心召唤出更为磅礴的飓风, 呼啸着将整个山谷笼罩! “潜渊!”楚青霭长身直立, 稳住风幕,丝毫不隐藏自己的戾气, 凶狠道,“撕碎它!” 第87章 龙吟撼天动地, 震得树叶哗啦啦落下,锋利的龙爪将整个天空撕出一道裂缝,露出天边如血的残阳。 “啊——”凄厉的惨叫响起, 楚青霭立刻收紧风幕,用风将怨鬼的残躯裹挟。 外力不断压缩下,怨鬼竟不得不重新凝为实体,半跪至二人面前。 楚青霭拔剑,剑锋抵上它的脖颈,眼睛微眯,歪头道,“我不管你和他有过什么样的仇恨,但,只要你伤害他,无论天涯海角,我都会找到你,杀了你。” “咳咳”,怨鬼胸腔剧烈抖动,艰难道,“暮、暮公子,我若死了,交易可、可就无法进行了。” 自楚青霭突然出现、喂他药吃、又与怨鬼动手,暮云闲一直是魂不守舍的状态,只觉得整个人云里雾里,大脑完全停止了思考,任周遭风起云涌,也只会站在原地愣愣地看。 直至被怨鬼如此提醒,方才终于回过神来,快步上前,再次去握楚青霭执剑的手,半是商量半央求道,“楚青霭,它真的没伤害我,你就放它走吧,好不好?” 楚青霭的剑锋果然移开。 怨鬼躲藏在斗笠后的眼睛得意弯了起来。 却在下一秒,被一剑捅穿了心脏! !!! 暮云闲震惊地说不出话来。 怨鬼低头,看着自己心口黑气氤氲、却无有血液的窟窿,难以置信道,“你……!” 楚青霭咧嘴,毫无温度地看着他笑,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不用试图通过威胁阿云来控制我。因为,你越是威胁他,我就越是会杀你。” “楚青霭……”暮云闲还想劝他,却已经不知要怎么劝了,眼见苍林剑身已因太过浓烈的灵力激发而散发出几近墨绿的光,心焦之下,干脆一把抱住他,语无伦次道,“它没威胁我!是、是……是我自己觉得它似乎是一位故人,我想知道它是谁,这才与它交易……” 楚青霭被他如此抱着,为免伤到他,自然不会用蛮力挣脱,于是撒开手,任剑依旧插在怨鬼的胸膛里,冷漠却又温柔道,“什么故人。阿云,它不过故弄玄虚,骗你而已。” “不会的”,暮云闲双眼已因着急泛出了些许淡红,仰头望着他,拼命保证道,“它一定是,一定是的……” 落在楚青霭眼中,便只觉得他既可怜,又单纯。 “好了阿云,别这么紧张,先放开我行不行?”楚青霭的语气终于软下去。 暮云闲却还是不愿放手,反而抱他更紧。 楚青霭表情十分无奈,想了想,干脆低下头去,轻轻吻他的唇角。 暮云闲吓得一个哆嗦。 男人的唇却又吻上了他的耳廓,而后,十分轻声道,“放开我,我证明给你看。” “哦……好……”暮云闲满面通红,闻言,立刻松手。 “算你走运”,楚青霭瞪那怨鬼一眼,缓缓拔剑。 暮云闲松了一口气。 怨鬼也昂起了头。 楚青霭却又在谁都没有反应过来的瞬间,剑势一转,突然挑飞了那怨鬼的面纱和斗笠! 行云流水,终于叫庐山真面目现出身来。 是一个约莫四十多岁的中年男子,满面沧桑,头发花白,双眼中一片浑浊,显然是个瞎子。 可如此有特征的人,暮云闲对着他的那张脸看了又看,却完全想不起来到底是哪位故人。 “楚青……”暮云闲下意识要告诉楚青霭,一扭头,却发现他面色惨白,瞳孔剧烈颤抖。 不,不止是瞳孔,整个人竟都在颤抖! “你怎么了?”暮云闲忙去握他的手,触手,才发现他连手腕都已凉似玄铁寒冰。 “你……”暮云闲稍作思考就猜到了原因,试探道,“认识他吗?” 怨鬼抬头,灰白的、找不到眼珠的眼睛望着他们,诡异一笑,幸灾乐祸道,“臭小子,还记得我吗?” 楚青霭眼皮狠狠一跳,良久,方才颤声道,“离开长靖山庄后,我被一个老乞丐所救,是他靠着每日在无数的唾骂与殴打中艰难乞讨,才凑钱为我买到草药,治好了伤,让我没有横死街头。只可惜,待我有钱后再回去找他时,他却已经不在那里了……” 原是在那种最艰难的时光中,出手救过他的人。 “他当然不在那里了”,怨鬼又笑,得意道,“这么热心肠的人,我当然得带走他,让他将身体交给我使用,以此,来获得永恒的生命。” 暮云闲立刻敏锐道,“这并非你的本体?!” “自然不是”,怨鬼冷声哼道,“本体,怎可能如此无用!” 看来,当真是他的老熟人,并且,当真有深仇大恨了。 可如此一个谨慎的人,却也真是难对付。 真不知未来还要遭遇多么凶险的事情。 “唉”,暮云闲叹了口气,无奈向楚青霭道,“既如此,就放他走吧。虽被怨鬼借用身体,灵魂却尚在体内,你的那位故人,正好可借着怨鬼的眼睛看看这个世界,如此,也算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楚青霭握剑的那只手青筋爆起,血管突突跳动,暮云闲拍了拍他的手背,又道,“放他走吧,反正,我本来就没打算杀他。” 楚青霭闭眼,深吸一口气。 再睁眼时,眸中,却再次被骇人的杀意填满。 疾风再起,犹如一张无形的网,将那老乞丐死死控住。楚青霭上前一步,弯下腰,与他视线齐平,冷冷道,“无论你有多少个分身,都烦请记住。下次,只要你还敢绑走阿云,只要你还将他扔在这种地方,只要你还对他出言不逊,我一定会,来多少,杀多少。” 语罢,手起刀落。 老乞丐的眼睛尚还难以置信地睁着,头颅却已咕噜噜地滚在了地上,被楚青霭一脚踢开,“噗通”一声,掉入了祭坛旁满是淤泥的沼泽地里。 “楚青霭……你……”暮云闲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惊讶道,“他……?” “他已经不是阿叔了”,楚青霭道,“他只是怨鬼的傀儡罢了。” “可、可是”,暮云闲道,“也没有非杀了他的必要……” “有”,楚青霭打断他的话,冷冽道,“不杀了他,以后这种事还会有千次百次,我必须让那怨鬼知道,胆敢伤害你,它就必须付出代价。” “它……”暮云闲已不知道说些什么了,只能无力道,“它也没做什么……” 楚青霭虽收了剑,眸中的阴鸷却没减去分毫,扭过头看着他,似笑非笑道,“阿云,还有心情关心别人呢?” ……? !!! 这样的目光,这样的语气,暮云闲头皮瞬间炸了起来,后背犹如一万只蚂蚁爬过,想跑,脚却死死定在原地,只能结结巴巴道,“啊,我、我没有,没有的事……” 楚青霭不置可否,只死盯着他的眼睛,简明扼要道,“说说吧,为什么突然要跑?” 真相,暮云闲当然一个字都不能说,思索半晌,心虚道,“没跑,被、被绑的……” “呵”,楚青霭抬手捏住他的下巴,冷笑道,“是吗?那为何刻意灌我酒?莫非,阿云当真和它是同伙?” 暮云闲意外道,“你看出来了?” “废话”,楚青霭没好气道,“你满脸都写着难过,除非我瞎了,才看不出你有心事。” ……暮云闲动了动嘴,不知该说些什么。 “到底为什么?”楚青霭更靠近他,带来更令人心悸的压迫感,目光沉沉道,“别想着骗我了,阿云,我有办法让你说真话,并且,你会疼。不信的话,你可以尽管尝试。” “我……”暮云闲脑中乱得像一锅粥。 ——任务没能重启,与怨鬼的交易又突发意外,如今,楚青霭的性命危在旦夕,他满脑子都是如何再找别的方法救他,哪里有多余的脑力在片刻之中再想出来一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于是干脆咬了咬牙,快刀斩乱麻道,“没什么原因,就是……我们萍水相逢,如今,既然事情都做完了,我们自然该分开,回到各自的路上去。” 楚青霭挑了挑眉,半个字都没信,言简意赅道,“放屁。” 暮云闲实在想不出、也没心思想了,只好道,“楚青霭,这段时间承蒙照顾,咱们就此别过。” 楚青霭的眼皮跳了跳,深呼一口气,似是强行压制怒气,头疼道,“这到底是怎么了?阿云,别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见过执明神君后,你便变得十分奇怪,总是思绪万千的样子。是不是他预知到了什么不利的事情,告诉了你,才让你蓦地决定离开我?” 原来居然……从来没瞒住过他吗? 暮云闲突然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似乎,低估了楚青霭对待他的心意。 这个人,关心他、爱护他、珍惜他的程度,远比他以为的,还要干净、纯粹、热烈百倍。 不,千倍,万倍。 而若他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是他眼中那样好的人,甚至,与那些曾死在他剑下的人,有同样歹毒的心思,干过同样龌龊的事…… 第88章 暮云闲已不敢再想了。 极致的心慌,极致的恐惧。 不,绝对不可以! 虽知道这会是个极致差劲的答案,暮云闲却还是失智般脱口而出道,“楚青霭,与司與无关。我要走只是因为我并不喜欢男子,一点也不喜欢。因此,在得知你的心意后,当然要火速逃离……” 第76章 楚青霭腮帮子动了动, 显是被气得咬牙切齿,直勾勾望着他,语气冷下去一些, 直呼他的名字道,“暮云闲,你存心气我的,是不是?” “不是”,暮云闲心中虽难过,语气却比他更冷,反问道,“你为什么会觉得,只要你对我有那种心思,我就必须对你也抱有同样的心意?楚青霭,你身上背负着师父的期望、门派的未来, 还有同门的依赖, 哪一个你可以弃之于不顾?” 顿了顿,又更加伤人道, “呵, 口口声声说什么你陪着我, 其实不过是要我委曲求全, 陪着你永远留在那青篁山中罢了。可是楚青霭,我不喜欢, 我不想过那样的生活。所以,请你适可而止, 别再说这种大话了。我不是小孩,不会被这种话骗到,更不想再听到第二遍。” “呼……”楚青霭闭眼, 长长呼出一口气,面色阴晴不定,脖子上的青筋,却一根根愈来愈清晰。 暮云闲冷静地、清醒地、绝望地,等待一个属于他们二人的决裂时刻。 可那人再睁眼时,眸中的怒火却尽皆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他看不懂的,另一种隐隐跳动的东西。 “阿云……”楚青霭的嗓音莫名变得十分沙哑,开口,语气中却是毫无底线的退让,温声道,“你就仗着我不会真同你动怒,便这样肆无忌惮地火上浇油吧。” 什么? 暮云闲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会一点也不生气?怎么会依旧待他如此温柔? 怎么会……被如此对待后,还依旧这般笃定、这般深情?! 平心而论,楚青霭并不是个好脾气的人,他见过他如何冷笑、如何怒骂、如何手起刀落便将敌人斩于剑下,面对那些罪有应得而逝去的生命,从未见一丝不该有的怜悯。 也正因为亲眼目睹过那些冷酷无情的场面,他这才于情急之下,想出了如此气人的招数,企图以这般难看的方法,让他们二人彻底分道扬镳。 可此时,听着那比纱还要柔软的话,暮云闲羞愧得直想要钻进地底,最好此生,都不要与这个对他好到如此地步的人相见。 “我没有火上浇油”,暮云闲舔了舔发麻的唇角,硬着头皮道,“我只是在说一个事实。楚青霭,好聚好散,别如此纠缠,以叫自己太过难堪。” “难堪?”楚青霭半边眉毛高高挑起,上前一步,抬手扣住他的后颈,勾唇笑道,“谁难堪,还不一定呢。” “什么……” 暮云闲直觉不妙,可还没来得及仔细琢磨,腰已被楚青霭另一只手紧紧箍住,扯着他踉跄跌进那人的怀里。 危险的阴影投下,炙热的唇覆在他唇上,这次,完全不是点到为止的触碰了。 尖利的牙齿衔住了他的下唇,重重噬咬,趁他开口喊疼的瞬间,毋庸置疑地撬开了他紧闭的牙关,更加飞扬跋扈地攻城略地。 是太过霸道的攫取,不给他半点喘息的机会,将他的气味、呼吸、心跳、乃至赖以生存的空气全部夺走,叫他唇齿和鼻腔全部被那人身上带着的独特气味占据。 是带着些微微苦味的药草香,清冽又浓郁,矛盾又和谐。 瘴气、树林、凋敝的祭坛,目之所及的一切都飞速旋转了起来,甚至天边的残阳都碎做橙红色的水晶,闪烁着细碎迷离的光,晃得周遭一切更加模糊不清。 暮云闲只觉得自己呼吸困难,双腿一个劲地发软,便连独立站着都不行,只能无力地倚在楚青霭怀里,靠他的双手支撑,才不至于狼狈地跌坐在地。 楚青霭敏锐察觉到他凌乱的气息,终于肯暂时停下,大拇指抚过他的唇角,沉声道,“闭眼,呼吸。” 暮云闲的呆滞地闭上眼睛,听话地吸气。 于是,便没能看到楚青霭浓墨翻滚的眼底。 腰再度被有力的胳膊箍住,极具压迫性的吻落下,狂风般将他席卷。暮云闲只能感受到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和越来越紊乱的呼吸,雪上加霜,极端缺氧下,没了支撑的后颈不受控制向后仰去,让他整个人愈发昏沉。 直至腰间的绳襻松脱,衣襟滑散,灼热又粗粝的手掌顺势滑入,缱绻又流连地抚摸上他后背的皮肤,暮云闲方才毛骨悚然地睁开了眼睛。 楚青霭看到了他的惊恐,却并未停止动作,手掌顺着他的脊椎向上游移,为他带去一阵难耐又酥麻的颤栗。 很快,那手便不止满足于他的后背了。 “唔……!”陌生的、异样的、奇怪的感觉出现在前胸,全身的血脉似乎都被那一点牵动,让他即便紧咬牙关,齿间,却还是出现了他从未从自己口中听到过的诡异声调。 羞耻、赧然、尴尬、恐慌,种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叫暮云闲本能地剧烈挣扎,却半点不能从楚青霭手中挣脱。 那人手掌的薄茧刺激着他上半身最脆弱的地方,唇上的吻还在加深,他的身体从未像此时这般瘫软过,更从未像今天这般不受控制过。 理智分明是想要逃的,浑身上下每一寸皮肤却都贪婪地汲取着楚青霭身上炙热的体温,引得他身上也燃起了灭不掉的火。 直至那手越来越放肆,一路下滑,揉过了他的小腹却还嫌不够,暮云闲浑身的汗毛才终于在一瞬间全部炸起。 不可以! “唔……!”说不了话,解救不了岌岌可危的身体,暮云闲一颗心直跳到了嗓子眼,手忙脚乱之下,干脆一口咬上了他自己送上门的唇。 楚青霭的手一顿,却还是不肯拿走,甚至连这个吻都不愿停下,任铁锈一般的血腥气在二人唇齿间交融。 暮云闲已经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了,无助之下,竟发出了一声呜咽。 楚青霭终于放开了他,不管自己唇上的血,只极低、极低地笑了一声,而后,幽幽然道,“这就急着哭,未免太早了一些。” …… 暮云闲本在大口大口地喘气,闻言二话不说,撒腿便跑。 当然被轻易地扣住了手腕。 他想将手腕抽离,却因力量悬殊,除了腕骨被硌得生疼外别无所获,不知为何,一股无名火突然冒出,忍不住破口骂道,“你当自己是我的谁?!我厌了倦了烦了,想要离开,你凭什么要这样死赖着我不放?!” 楚青霭还是松手,只用另一只手,怜惜地去擦他湿润的眼角。 暮云闲终于忍无可忍,恶狠狠一口咬上了他的手腕! ——几乎用尽了全力,极端情绪支配下,整个身子都在微微发颤,眼睛红,唇角留下的血更红。 楚青霭心疼地望着他,手指轻柔地抚摸着他发烫的眼睛,任鲜红的血一滴滴落下,纵使眉心因剧烈的疼痛不受控制地跳动,却始终不出言制止。 良久,暮云闲方才松开了口。 楚青霭不仅不撤开,反而鼓励道,“就是这样,阿云,有什么委屈,有什么愤怒,全部发泄出来,不要憋着,不要全藏在自己心里,尽数发泄出来,就会好一些了。” 暮云闲冷眼看着他,摆出了十足的疏离,恨恨道,“放我走!” 少年面色煞白,唇色却是妖冶到诡异的鲜红,如血残阳下,似盛满了葡萄酒的琉璃杯,璀璨又易碎。 楚青霭喉结狠狠一跳,替他擦干净唇角,沙哑道,“你若真心想走,我随时都可以让你走;可若是如今这样,休想。” 理智告诉他,一定还要再采取更有效、更激进的手段,一定要让二人的关系止步于此——不管是自己那些难以言说的过去,还是相遇后步步为营的算计,亦或者是,那更加波谲云诡的未来,都统统不能让他沾染。 可对上他这样坚定的一双眼睛,听着他这样不容置疑的话,生平第一次,暮云闲感到自己所有引以为傲的聪明与筹谋全都失去了效力。 他十分清楚地知道,便是再绞尽脑汁地变换千万种招数,只会被这个人风轻云淡地悉数驳回。 楚青霭不再给他辩驳的机会,轻松将他抱起,终结了这个让人心烦的话题,武断道,“先跟我回去,关于执明神君到底向你透露了什么,我有的是时间和你慢慢磨。” “你……!”暮云闲拼命挣扎,愤怒道,“楚青霭,你是不是疯了?!” 楚青霭瞥他一眼,冷声道,“阿云,我现在十分清醒。” “你清醒个屁!”焦急之下,暮云闲口不择言,“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你拿什么清醒!放我下来!别这样抱着我,自重!强迫别人缠着别人赖着别人,你算什么正人君子!” 楚青霭步伐丝毫未受影响,闻言,只低头看他,似笑非笑道,“暮公子,你似乎忘了,我从来都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第89章 暮云闲气得牙根痒,根本控制不住,也完全不想控制了,恶狠狠在他肩头咬下一口,崩溃道,“你为什么就非要和我作对!” 楚青霭将他掂了掂,向怀中抱得更紧,坦然道,“因为我自私,阿云,因为我极度自私,我舍不得离开你。所以,无论你有多少难言之隐,将要面临多么艰难的事情,我能做到最极致的,也只是与你共同面对,而完全没有办法尊重你的意志,放你离去。” 暮云闲痛苦地闭上眼睛,纵是处理过成千上万个艰难的任务,此时,却不知道该将一个固执到如此地步的人怎么办。 “阿云……”良久,那人终于再度开口,七分怜惜,三分后怕,近乎呢喃道,“万一,我是说万一,日后有什么很坏的事情即将发生。那我希望,在它降临时,至少,我在你身边,没有让你独自一人,艰难面对……” 第77章 楚青霭越是这样说, 暮云闲的恐惧就更向心底最深的地方蔓延。 却偏偏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他扭转不了愈发恶化的事态,改变不了楚青霭既定的命运,就连那个人对自己不该有的爱意, 都没有办法阻止。 楚青霭已抱着他走到潜渊身边。 “等、等一下!”暮云闲从一团乱麻中勉强理出来些许思绪,挣扎道,“千丝!千丝还没带走!” 谢天谢地,楚青霭终于停下步子,左右张望道,“千丝?它去哪儿了?” “那儿”,暮云闲舒了口气,手指倒塌的吉金树旁,“你、你放我下来,它走不了,我得为它布一个阵法, 以免它日后受什么伤害。” 楚青霭并非蛮不讲理之人, 闻言,放他下去, 奇怪道, “它为何走不了?” 暮云闲巴不得他转移注意力, 听他发问, 立刻一股脑道,“它要留在这里, 以蛛丝集聚灵气,帮助另一只与它一样的小蜘蛛降世。” 楚青霭果然十分意外道, “千丝,还有一只?还能在这样的环境里降生?” “是”,暮云闲一边寻找趁手的石头和树叶, 一边道,“你别看这里如今这么破败,许久以前,它可是十分繁荣昌盛的黎越谷,是百越族人世代繁衍的地方。” “黎越谷?百越族?”楚青霭想了想,不甚确定道,“我记得,相传百越长老有一个能修复万物的灵兽,是他倾尽心血亲手炼制出的,十分宝贵。莫非,就是千丝?” “哼”,暮云闲却冷声道,“就凭他们那点本事,连千丝的一条腿都炼不出来。” “莫非……”楚青霭想了想,立刻有了思路,“也是天生地养?” “没错”,暮云闲道,“这世间,无垠后土,万缕灵气,其实,都有其发源之地。那些发源地宛若泉眼,其方寸之间,便是灵气最多、最集中、最充沛的,黎越谷,正是这样一处地方。而千丝呢,则是在这样过于浓烈的灵气中凝聚成形、至灵至真的神物。” 楚青霭十分意外,感叹道,“传闻中,百越一族古道热肠,乐善好施,是以感动九天之上,赐予其长老炼化千丝蛛这等圣物的法门。而百越一族得此神兽后亦不私藏,广为寻仙问道之人修补灵器,因此,即便百越一族已然湮灭许久,此等传说,还依旧流传不断。没想到,这居然只是他们扯的谎。” “嘁”,暮云闲勾了勾唇,嗤笑道,“他们扯的谎,可不止如此。千丝在成为百越一族的圣物前,其实已被多方争夺过数百年了,只是,彼时的千丝还不叫千丝,那些人,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都不过昙花一现,还没高兴完,便被千丝随意抛弃了。” “只有百越一族,贪得无厌,不仅将它据为己有,还将它编排为本族法宝,用以收拢人心、树立威望,这才有了那些假得不能再假的传说。” “可笑”,暮云闲冷冷道,“若真是天赐圣物,怎可能会逼着它日复一日、永无止境地吐丝献力,差点落得个小命不保的结局!” “也就是说……”楚青霭敏锐道,以千丝之能,若非它自己愿意,别人根本无从强迫。那百越一族,是用了什么龌龊方法让它效力的?” “无非是挟持、强迫这一类的肮脏招数”,暮云闲绕着千丝所在的坑洞摆放石子,耐心解答道,“在成百上千个妄图占有它的势力里,百越一族,灵力虽非最高、实力并非最强,心思却实在是最歹毒的。” “因灵力充沛,那时的黎越谷中,除了千丝这样极致的神兽外,还有许多其他灵力浸淫中生出的飞鸟走兽,与千丝感情十分深厚。百越族长发现了这一点,于是,便丧心病狂地以它们为要挟,命令千丝遵其指令。它拒绝一次,便杀一个,拒绝两次,便杀一双。” 接下来的事情,不用暮云闲说,楚青霭也能猜到了。 ——百越一族,实力虽然不佳,可对形单影只的千丝来说,数量便足以形成绝对的碾压。它便是一秒不歇地去保护岛上其他生灵,也阻挡不了他们如此大规模的残杀,随着岛上尸体越来越多,千丝的罪孽感与无力感越来越重,屈服于他们,也不过是时间问题了。 真是绝望,在这山谷间,生灵越多、越是生机勃勃,千丝要守护的就越多,受到的掣肘与威胁,便也自然更多。 楚青霭唏嘘不已,感慨道,“什么美谈,不过是胜者随意书写的谎言。由此看来,百越一族,定然也并非传说中那般友善。” “那是当然”,暮云闲凉凉道,“世人只知,百越一族修补灵器,既不需三扣九拜,亦不需结草衔环,只需以一锭吉金作为交换即可成事。却不知,他们如此行为,只不过为广罗天下秘宝,只有不甚珍稀的神器,才会帮求助之人修好,一旦遇到珍稀之物,便会表面假作功夫,背地里却杀人越货,据为己有。” 美好传闻的另一面,竟是如此阴暗的真相。 楚青霭无限唏嘘,目光落在那棵倒在地上的诡异树枝,又问,“索要的吉金,都建了这棵树吧?可这样一棵树,又有何作用呢?” “不知道”,暮云闲面无表情,耸肩道,“或许是为了彰显自己过往的硕果,好吸引更多人源源不断地涌来;又或许是贪得无厌,坐拥神兽与灵器后,便想爬向那九天之上,去寻找索要更多。” 暮云闲虽说的是不知,可如此神态,如此语气,楚青霭毫不怀疑其中的可信度,登时被如此荒谬的想法惊呆了,咋舌道,“去往九天之上?这、这是不是在黎越谷中无法无天惯了,膨胀之下,失心疯了?!” 而后,又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更加震惊道,“如此说来,百越族后来消失,不会是天谴吧?” 暮云闲撇嘴道,“如此小事,还不值得九天之上出手——他们如此作孽,灭族是必然的。” 楚青霭垂眸思索。 暮云闲接着道,“即便他们再三强调千丝只为本族族长所驱使,可如此神物,凡是不傻的,都想要。随着知道千丝的人越来越多,动歪心思的人便也越来越多,于是,与前来求补灵器之人一同增长的,还有心思各异、意图进犯之人。这样的好东西,大家自然都想要,于是,先是试探,再是交易,最后争抢。如此,百越一族,自然便没有了。” 楚青霭却道,“恐怕不仅是那些人吧?” “哦?”暮云闲挑了挑眉,明知故问道,“此话怎讲?” 楚青霭抚摸吉金树,碾着指尖黏腻的黑色尘土,一番嗅闻后,低声道,“这林中的瘴气,是尸体堆积许久后所化,这些东西,是已融为灰尘的残骸,对吗?” 暮云闲不置可否。 楚青霭道,“千丝听从于百越一族,无非是因为他们以这岛上的生灵作为要挟,但在那些乌合之众涌入山谷后,岛上的飞鸟走兽被殃及池鱼,再度陷入危机。可彼时的千丝已被压迫得枯竭,根本无法再如从前那般庇护它们,如此,能制衡千丝的威胁,便越来越少了。” “我想,那时的千丝……”楚青霭微微犹豫后,笃定道,“虽是被逼到了痛苦的绝境,可某种意义上,却也得到了彻底的解脱,从此,它不再愿意、也不再有必要,继续委屈求全。” 男人的目光骤然冷冽,阴声道,“百越一族,加上那些贪得无厌的人,他们一起将千丝逼上了绝路,可正绝路总能逢生,千丝自此了无牵挂,完全可以与所有那些曾经伤害过它、伤害过这里无辜生灵的人,同归于尽了。” 暮云闲目光落在他脸上,语气也凉了下去些,点头道,“你猜的没错。若一退再退仍没有好结果,绝境之下,倒不如拼个鱼死网破来得痛快。” 楚青霭若有所思,良久,方才话里有话道,“万幸,苍天悲悯,总不至于叫悲惨至此的一只蜘蛛,当真与那些肮脏的人葬身一处。” 所指为何,不言而喻。 暮云闲死死盯着千丝,避免不敢与他对视,僵硬转移话题道,“千丝,你就在这里好好待着吧,吉金树已倒,丰沛的灵气还会回来,待另一只小蜘蛛降世时,这里,会如同你初生时那般盎然。” 第90章 千丝激动地跳跃。 楚青霭沉吟片刻,伸手道,“千丝,我有话想同你说。” 见他神情如此严肃,千丝知他要说的话定然极为重要,于是攀爬至他掌心,仰头与他对望。 “这么说可能有些残忍”,楚青霭道,“你身怀如此神异的能力,不忍看任何同伴在你面前凋零死去,我可以理解。但……” 楚青霭顿了顿,道,“人总是贪婪无度的,一旦日后又有人发现这片净土,继而发现你的存在,会发生什么,我想,你比我更加清楚。” 楚青霭第一次与它如此亲昵,温柔地摸了摸它的头,说的话却十分残酷,“千丝,生老病死乃是天道,谁也无法更改,纵使是你,也无法左右这山谷中,所有生命的生死。” 千丝一怔。 楚青霭道,“抱歉,我知道自己说的话很不好听,可你若不想重蹈覆辙,再度召来那等灭顶之灾,我想,就必须有所取舍——谁要救,谁不能救,谁可以死里逃生,谁苦苦哀求却只能眼睁睁死去,都需由你来做出取舍,虽然会很痛苦,但……这才是长久之道。” 千丝若有所思。 楚青霭将它放回深坑之中,低头道,“千丝,虽都是生命,却就是有轻重缓急的。你若只知拼尽全力地救助,就只会被一次又一次地胁迫。有时,只有硬着心肠放弃一部分,才能保存实力,拯救更多。” 千丝痛苦地抱住了脑袋。 楚青霭叹气,伸手点了点它,道,“这蛛丝为你带来的,本就不止有救赎的喜悦,更有绞杀的罪过。你必须将其间的快乐与苦难全部背负,方才能真正庇护这处山谷。这是你的宿命。” 暮云闲凝眸去看他的侧脸。 严肃又真心,清醒又坚定。 相识越久,越让人……喜欢。 楚青霭感受到了他的目光,扭头与他对视,明知故问道,“看什么呢?” 这次,暮云闲却没有移开视线,迎着他的视线,极轻声道,“你……比九天之上那些神灵,更适合做一个神灵。” “九天之上有什么好的”,楚青霭却道,“高处不胜寒,不若在人间。” 暮云闲愣了一愣,而后,很快认同道,“是,你说得对。” “是吗?”楚青霭勾唇,蓦地道,“既然对,那便下阵眼吧。忙完了这里的事,好早点跟我回去。” …… 暮云闲顿时又僵住了身体。 楚青霭不催他,只好整以暇地抱臂看着他。 “那什么……”暮云闲正冥思苦想其他理由,一道尖利的嗓音却蓦地从楚青霭手心传来,愤怒道,“楚青霭!你在哪儿?!” 二人都被吓得一个激灵,彼此惊恐地对视一眼,才想起来是给孟青音的混元灵音咒。” 楚青霭揉了揉耳朵,无奈道,“我有点事……” “我已经在这个山谷里了!西南方!”孟青音更愤怒了,高声道,“快叫你那个潜渊来接我们,团子快死了!” “什么?!”二人一惊,半刻不敢耽误,忙指挥潜渊飞升寻人。 半杯茶的功夫,一只肥嘟嘟的鸟从云间急冲而来,跌入楚青霭掌心。 饶是累得瘫成一团,眼睛都睁不开了,嘴巴却不肯闲着,有气无力地吱了一声。 楚青霭黑了脸,一言难尽道,“都累成这样了还要骂我,活腻了是不是?” 第78章 潜渊缓缓落地, 下方,孟青音拽着谭安怒目而视。 暮云闲突然有一种不详的预感。 果然,二人还没开口说话, 孟青音已先发制人道,“大师兄,你怎的追一次还不够,还要追两次三次?干什么总是要拿热脸去贴别人的冷屁股!” “……”暮云闲尴尬地缩了缩脖子。 “青音啊”,楚青霭嘴角抽了抽,语重心长道,“你是个姑娘,说话的时候,能否注意下形象?” 孟青音怒道,“你连这种事都干得出来,你又注意形象了吗???” 楚青霭被她噎得说不出话来。 谭安看了看两人, 表情十分复杂, 最终,却也只是客客气气道, “楚师兄, 暮公子, 打扰了。” “呵呵呵呵”, 暮云闲干笑道,“不打扰, 不打扰。谭兄,你们怎么也来这儿了?” “是啊”, 楚青霭后知后觉道,“这么远的地方,你们俩是怎么来的?” “这会儿才想起来关心我们俩啊”, 孟青音冷笑道,“大师兄是不是有些晚了?” “抱歉,是我的错,楚青霭立刻识相地认错,好声好气道,“你带着谭安,究竟是怎么跟上来的?” 孟青音挥了挥手中的剑,黑着脸道,“当然是团子带路,我御剑,追上来的咯。“ “啊?”暮云闲实在太过讶异,心直口快道,“朽木竟可雕也?” “也你个头也”,孟青音怒目而视,提剑指着他的鼻子,怒道,“暮云闲,我警告你,我追了这么远,就是为了找到你,揍你一顿,好给爹爹和大师兄出气!所以现在,你最好闭上那张臭嘴,免得我等会动起手来,力道更重。” “哈”,暮云闲尬笑,“这个时候,孟姑娘就别开玩笑的吧?” 孟青音冷笑,“你看我现在,像是有心情跟你开玩笑的样子吗?” “暮兄”,谭安忙道,“青音她真是认真的,再真不过,我拿命担保。” …… 暮云闲默默后退了一步,拉开与她的距离。 楚青霭不动声色地将他整个人挡在背后,追问道,“御剑载人,你多年都不愿学,怎的突然愿意练,还练得这般好?” 孟青音却不愿回答了,将视线转回暮云闲身上,目光灼灼盯着他,直截了当道,“为什么不告而别?” “青音”,楚青霭阻止道,“别问了,他有不得已的苦衷……” 孟青音难得不听他的话,只不依不挠道,“暮云闲,家宴,你当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吗?我,我爹,乃至于整个孟章剑派,以家宴之礼待你,你当真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你分明接受了家宴,又为何要不告而别,杳无所踪?你知道大师兄他……” “青音”,楚青霭的嗓音低沉下去许多,严肃道,“别说了。” 暮云闲立觉不对,忙追问道,“他怎么了?” 楚青霭道,“青音!” 暮云闲坚持道,“既是因我而起,那我便该知全貌。说说吧,青音。” “他一觉睡醒找不到你,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孟青音瞳孔颤了颤,似乎说起来仍有后怕,“大清晨的,他疯了般将整座山全部搜查了一遍,东西南北都找不到你,于是又对自己发了好大的火——怪自己得意忘形,怪自己喝多了酒,怪自己没有保护好你。我和爹爹怎么劝说都没有用,本就苦恼,却没料到,他痛恨自己喝酒误事,竟服下了整整一大瓶的葛枳丸。” “葛枳丸?”暮云闲紧张道,“那是什么东西?” “放心,吃不死”,孟青音冷冷道,“那是我爹炼出来清解酒毒的东西,一颗即可解酒止呕,他吃下整整一瓶,这辈子都不会再有醉酒的时候了。” 察觉到她心情实在不佳,暮云闲小心翼翼道,“但……?” 孟青音冷笑道,“但此方性寒,一次吃下去那么多,不仅伤及脾胃,更会阴气入体。若是常人也就罢了,大师兄偏偏是纯阳之体,至阴至阳相冲,叫他好好地受了一把罪。” “楚青霭……”暮云闲已不知该说些什么了,哽咽道,“你这是何苦。” “惩罚自己呗”,孟青音抢在楚青霭之前开口,愤愤不平道,“暮云闲,大师兄不怪罪你,不代表我和爹爹就不怪罪你,你最好能给我一个解释,一个足够说服有理的解释。否则,这一次,我绝不会让他再如此昏头昏脑地跟着你了。” “青音,你先回去”,不等暮云闲回答,楚青霭已淡淡道,“我会向你和师父解释清楚的。” “我不走!”孟青音愤然怒吼,“我绝不能再让你和这个骗子独处!再这样下去,你被他骗得卖了身,还得心甘情愿地帮他数钱!” “呃,恕我直言,那肯定不会”,暮云闲探出半个脑袋,认真道,“真卖了他,他只有我向人家赔钱的份。再说了,他自己不就够有钱了,我何必买椟还珠,舍近求远呢?” “……闭嘴”,楚青霭没好气道,“少说两句吧你!” 孟青音果然被他气得火冒三丈,咬牙切齿地当真想提拳胖揍他一顿,却被谭安抓住了胳膊。 孟青音更加恼怒,厉声质问道,“谭安!你也要倒戈吗!” 谭安却摇了摇头,道,“不,青音,我只是……也有些话想对楚师兄和暮公子说,想请你待我说完后,再动手。” “好”,孟青音磨牙道,“那你长话短说,我实在,不是很忍得住了。” 暮云闲讪笑着摸了摸鼻梁。 “楚师兄,暮公子”,谭安俯身一礼,不紧不慢道,“谭安只是一介外人,按理说,是不该对你们的家事随意置哙的。但……青音一路追来,实在辛苦,有些话,我也想说与二位知道。“ 第91章 谭安看向孟青音,道,“楚师兄,你方才好奇青音何时突然学会了御剑载人,实不相瞒,便是在上次长靖山庄一别之后。其实,不止御剑,你不在门派的这些日子里,她在孟掌门指导下,练剑亦十分刻苦。我曾数次问她缘由,她都不肯说,但其实我知道,恐怕,她是因为得知了你那段过往,因此,也想要保护你吧。” 楚青霭抬手去揉她的头,轻声道,“青音长大了……” 孟青音气愤地地拍掉了他的手。 谭安看在眼里,无奈摇了摇头,又向暮云闲道,”暮兄,青音方才说的,还少了一部分内容,就让我代她说完吧。” “——楚师兄看遍了山里每一个角落,没有发现任何一处打斗痕迹,确认你并非出事、而是自行离去后,和我们所有人预料的都不同,他反而一点都不再生气了,而是向孟掌门再次提出了离山的请求。他如何求的离开,孟掌门和青音又如何挽留,想来,我不必细说,你也都能够知道。“ 当然是不必细说的。 仅这寥寥数句,便已足够叫他知晓了。 ——楚青霭是如何直挺挺地跪在孟掌门面前,如何对自己别无怨恨,如何真挚而坦诚地告诉那位对自己恩重如山的师父,纵使他身上已担了孟章剑派天大的情和山重的责,此时此刻,却还是要因为担心一个人而再次离开,又一次无怨无悔地踏上追赶他、保护他的征程。 所有的画面,他全都可以看见。 暮云闲不受控制地酸了鼻子。 谭安却又道,“我说这些,并非想传达任何不满的情绪,而只是想告诉暮兄,饶是如此,孟掌门仍旧准了楚师兄离山的请求,青音仍要跌跌撞撞地御剑赶来,帮自己的师兄讨回公道。因此,谭安认为,她向你要一个离开的原因,这实在不是什么无理的要求。暮公子,饶是你有再迫不得已的苦衷,也不该对这两个同样关心楚师兄、爱护楚师兄的人继续隐瞒……” 孟青音转怒为喜。 暮云闲则低下头去,额边的碎发垂落下去,将一张脸遮了个七七八八,叫人半点看不到他的神情。 楚青霭的手搭上了他消瘦的肩膀,安慰性地轻轻拍了拍,温声道,“青音,谭安,谢谢你们。我知道你们、还有师父的心意,但云闲这边,的确有些棘手的情况,待……” “抱歉”,暮云闲终于抬起了头,认真向孟青音道,“青音,这件事,是我做的不对。我向你,还有孟掌门,还有谭兄,向你们道歉。” 楚青霭搭在他肩头的手沉了沉,道,“阿云……你别……” 暮云闲笑道,“楚青霭,做错了事,是该要道歉的。我不能仗着你不怪罪我,便如此坦然又没脸没皮地当它没发生。至少,对青音和你师父的这一句抱歉,还是该有的。” 态度如此良好,倒让孟青音不好意思再骂他了。 “我为什么偷偷离开……”暮云闲坦然道,“此事事关重大,我当真不能透露半字,但我向你保证,初衷,一定不是伤害你的师兄。” 孟青音满脸将信将疑。 “唉……”楚青霭叹了口气,无奈道,“青音,救回师父的药,我的潜渊、伏瞑骨、玄冥卜、还有葬身雪域多年方才重逢的父母,都是他辛苦寻到的。他若真是个骗子,又何必做出这种种行为,白白浪费许多功夫?” “大师兄——!”孟青音气得跺脚,“我又不是傻子,我当然知道,否则,早就动手揍死他了好吗?!” “好了好了,既如此,就算误会解开,不要再说了”,楚青霭顺着她的话,果断结束这个话题。 孟青音直翻白眼,却无可奈何。 “阿云,你呢?”搞定了师妹,楚青霭立刻转来解决他,“你又要去什么地方?” …… 暮云闲下意识不愿回答,可看着孟青音那比刀还锋利的眼神,只能老老实实道,“我打算去寻那怨鬼的真身。我有个很重要的问题,要与它确认。” “好”,楚青霭道,“青音,你先带谭安回去。阿云,落阵吧,护好千丝,我们就出发。 折腾许久,结果还是于事无补,再加上被三双亮得吓人的眼睛盯着,为今之计,也只能先暂时稳住了。 暮云闲长长地叹了口气,在阵眼落下最后一片树叶。 淡淡的金光氤氲而起,以地为席,以天为盖,将千丝安然笼罩。 “走吧……”暮云闲开口,话还未说完,却见两只长鞭分别从左右两侧袭来! “小心!” 楚青霭与谭安的呼叫同时响起,须臾之间,他这侧的长鞭便被楚青霭轻松砍断砍断。 可孟青音那侧,挡在她身前的谭安却被鞭子抽飞了出去,力道之大,让他胸前登时裂开一道骇人的伤口,喷薄出一道又一道鲜红的血流! 第79章 如此景象, 堪称惨烈。 楚青霭半句废话也没有,形如鬼魅,手起剑落, 将那还欲出击的长鞭斩断。 孟青音已慌得连佩剑都拿不住了,疾步跑至谭安身边,掏出五六瓶药,一股脑全倒在他胸前那可怖的伤口上,崩溃道,“谭安!你、你是不是傻的!我哪里用得着你救?!” 谭安躺在血泊中,眼睛迷离得只剩一条缝,头却还是艰难偏向她,轻不可察道,“我、我也想……保护你。” 只这一句,口中的鲜血便泉水一般汩汩流出, 终于带走了他最后一点生机。 于是, 任孟青音再如何向他口中塞各类丹药,他却连咽, 都咽不下去了。 另一边, 怨鬼的分身取之不尽, 已再度与楚青霭斗作一团。 不知是这个分身更为契合, 还是楚青霭自己乱了心神,总之, 三五个回合,楚青霭侧脸竟被他抽出了一条血痕。 楚青霭的血, 谭安的血,孟青音的哭泣,暮云闲眼中只剩下氤氲开去的血雾, 终于再忍不住,厉声道,“住手!你若再伤害我身边的人,我便彻底毁了你要的东西!” 长鞭一顿。 楚青霭飞快抓住机会,对着它心脏的部位毫不留情便是一剑! 怨鬼一颤,分身再度跌落,却还是用最后一口气桀桀笑道,“暮公子,既然不敢放弃交易,那便最好了。四个月后,黎越谷中,咱们再见。告辞!” 而后,一抹黑雾倏忽飘散,分身则颓然倒地。 楚青霭提剑欲追,暮云闲忙拦住他,严肃道,“救人要紧!” 楚青霭虽咽不下这口气,却到底不得不收剑,看向已然跪在谭安旁泣不成声的孟青音,良久,方才小心翼翼抬手抚摸她的后背。 “大师兄”,孟青音低头望着谭安,痛苦又迷茫,“他明明身无灵力,是该被我保护的,为什么、为什么要用自己的身体,去挡那把剑?” “青音……”楚青霭张了张口,却不知该说些什么才能安慰到她。 孟青音眸色一片哀伤,举起双手,毫无焦距地看着那些淋漓的鲜血,凄惨笑道,“明明我这双手,曾救过那么多人的。怎么偏偏到他,就受了这样致命的伤,怎么连让我施展医术的机会,都不肯给呢?” “青音”,楚青霭慌乱了许多,一番纠结,沉重道,“趁你对他还没有那般……”话说一半,看着孟青音黯淡无光的眼睛,下半句,却终究说不出口了。 “大师兄……”孟青音失魂落魄,“都怪我,他一个毫无灵力的人,我怎么会蠢到让他陪我行走江湖……是我的错,我不该这么任性的……” “这不怪你,这怎么能是你的错呢?”楚青霭虽在劝她,嗓音中,却也多了难以掩饰的哽咽。 宽大袖口下,暮云闲的双手紧紧攥住,指尖插入肉里,为他带去持续不断的钝痛。 许久,紧握的拳头悄然展开,暮云闲望着这个一向娇蛮活泼,如今却眼泪流到干涸的姑娘,长长吐出一口气,坚定又决绝道,“青音,不必难过,我向你保证,谭安他……不会有事的。” 希冀的光立刻亮起,孟青音想信又不敢信,嘴巴动了又动,最终,也只是道,“你……当真?” “当然是真的”,暮云闲温声道,“既然我叫他一声谭兄,便自然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殒命。” 孟青音立刻起身,捡起剑道,“需要我做什么?” “只需一件”,暮云闲道,“你和你的大师兄,带谭兄回去,在家安心等他的魂魄归来。” “不行”,楚青霭立刻紧紧抓住了他的手腕,沉声道,“我和你一起,这是底线。” 暮云闲这次却不和他争执了,只耐心道,“不是我不愿带你一起,而是我要去的地方,你去不了。” “魂魄……我去不了……”楚青霭思忖片刻,震惊道,“阿云,莫非你要……?!” “对”,暮云闲道,“我要去忘川河畔,将他的魂魄引回来。所以,不是不愿带你,而是你当真去不得。” “哦?是吗?”楚青霭却目不转睛盯着他,不慌不忙道,“我去不得,你又能如何去得?” 第92章 …… 暮云闲发现,他似乎越来越拿这个人没办法了。 “让我猜猜”,楚青霭比他预料中的还更加难对付,双手扣住他的肩膀,目光锐利,审视道,“那个地方,活人并非绝对不能进入,而只是会十分危险,对吧?” 暮云闲无话可说。 “哼”,楚青霭满面了然,冷哼道,“别挣扎了,带路吧。” “我……”暮云闲还没再争辩,孟青音已道,“我也去。” 一个还没解决,又来了一个,暮云闲本就疼的头顿时更疼了。 倒是楚青霭率先开口替他拒绝,不假思索道,“不行,忘川危险,我的修为不足以同时保护好你们二人,你先带谭安回去,乖乖等着。” “不”,孟青音十分平静、却又十分坚决道,“他是为救我而死的,所以,于情于理,我都必须要去救他。” “不行”,孟青音毫不退让,“青霭哥,他为了保护我,那么手无寸铁的一个人,义无反顾地,敢以自己的身子去挡剑,顷刻之间,就死在了我面前。你若不让我亲自去救他回来,以后,每个夜里,我的梦中,都要永无止境地将那一幕重复下去了。” “青音”,暮云闲打断了两人之间的争论,正色道,“我没骗你,忘川之水,生人一旦沾上,就会立刻腐烂。你大师兄有神器护体,尚能应对,但你的血肉之躯,绝对无法承受。” “血肉之躯无法承受?”孟青音冷静道,“也就是说,抽出魂魄,就可以去了,对吗?” …… 暮云闲的太阳穴突突跳动,急道,“抽出魂魄,你便与死人无异了!只要有一丝意外,你就再也……” “我知道,我都知道”,孟青音却道,“可是,若不是谭安,我现在已经是一具尸体了。所以,你们不用再劝我了,我铁了心要去救谭安。虽然不知道该去往何方,但你已经说漏了嘴,即使你们不带我去,我自己死了去寻他,也可以。” “孟青音!”楚青霭瞬间被激怒,恨铁不成钢道,“你是不是疯了!你就算不听我的话,也不为师父着想吗?!你想让他老人家担心死吗?!” 孟青音眼底闪过一丝痛色,却更加坚定道,“可是,大师兄,你不也做出了同样的选择吗……” “你……!”楚青霭哑口无言,良久,才道,“求你了,青音,我向你保证,我一定把谭安给你带回来,你就回家去安心等着,行吗?” “唉……”暮云闲整个脑子针扎一般的疼,抬手揉着眉心,疲惫道,“别吵了,别吵了,算了,咱们谁都没有资格劝彼此,就一起跟我去吧。” 争端终于停止。 “生魂离体,危险万分”,暮云闲正色道,“青音,你当真要这么做吗?” 孟青音颔首,淡淡道,“要,不过,先等我一下,我还有件事情要做。” 而后,缓步走向那怨鬼留下的分身,眼神几乎堪称阴鸷地狠狠盯着它,掏出一只黑色的瓶子,将里面所有药粉全倒在了它身上。 不过眨眼的功夫,那分身的皮肤便迅速腐烂,而后是血肉和骨骼,直至化为一堆骇人的血水。 “……鸩雪粉?”楚青霭意外道,“青音,你……?” 顿了顿,却恍然明白,以青音目前的遭遇,莫说是用如此剧毒,若是时间允许,恐怕她恨不得用剑将这具怨鬼的分身戳成筛子也绝不会皱一下眉头。 曾在青篁山中无忧无虑、发誓要用药石之术救很多很多人的小姑娘,与现在这个眼睁睁看着谭安死在自己眼前的孟青音,虽是同一个人,却终究,不再是同样的心性了。 楚青霭无奈叹气,却当然不会阻止。 暮云闲亦无声叹了口气,等她自己走回来,冷冷道,“动手吧”,这才抬起右手,手指分别在她后脑及眉心点过,一缕银白的微弱光芒缓缓于她额头浮现,顺着手指指引,缓慢离开了身体。 楚青霭眼疾手快扶住她那具立刻失去意识的身体,暮云闲额角微微冒汗,闭目凝神,极其费力地托着那团银光,片刻后,它才凝聚成了与孟青音别无差异的模样。 “青音,可还适应?”楚青霭皱眉发问。 孟青音抬腿想走,身子却向前飘了一大段,忙停下脚步,原地转了转,不确定道,“还好吧……” 暮云闲擦了擦满脸的汗,严肃道,“记住,从现在开始,我们三人便都是故去的孤魂野鬼了。此行是为渡过忘川求得往生,途中恰巧遇见,便一起结伴同行。” 二人点头表示了解。 暮云闲十分虚弱道,“楚青霭,将青音与谭安的身体,放去千丝旁,我得再加一道阵法,护住他们。” 楚青霭立刻照做。 吉金树坑洞之中,已有丝丝缕缕微弱的绿色灵力涌现,千丝护于其侧,虽不能离开,却也十分悲伤地与他们对望。 “别担心”,暮云闲蹲下身子,挤出个笑容道,“不是什么大事,不用你一起同去,我可以解决的。” 千丝看看他又看看身后的小蜘蛛,左右为难,垂头丧气地耷拉下脑袋。 “没事的,当真没事的”,暮云闲道,“再说了,你留在这里,也可以帮我的。” 千丝立刻希冀地抬起头。 抬手咬破自己的手指,将两滴血分别滴在千丝和那团蛛网身上,须臾,绿色的灵力便似有了神识,飘飘荡荡地萦绕至他身边,随他行走,亦步亦趋地跟随。 几番折腾,又一直失血,暮云闲的脚步已开始虚浮,却还是咬牙变换脚步,在一棵又一棵树上画下复杂的图案,那些灵气便以千丝和蛛网为中心,结成了一片密不透风的屏障。 楚青霭想要阻止,却又不能阻止,眉头越皱越紧,孟青音默默看着,待他布完阵后,方才若有所思道,“暮云闲,我大概知道,为何即便你那样对待大师兄,他却哪怕天南地北,也一定要追着你跑了。” 虽只是很简单的一句话,暮云闲憋闷许久的心情却终于舒畅一些,想回应她一句“多谢”,可撑到现在实在已是强弩之末,于是只能无力冲她笑了笑。 楚青霭沉默地揽过他,托着他踏上潜渊后背,又不容拒绝地按着他的头,让他靠在自己的肩膀上,这才道,“青音能乘龙吗?” “可以的,飘上来吧”,消耗太大,暮云闲浑身发软,连挣扎的力气都没了,轻声道,“潜渊,跟着身边这些云移动的方向飞,待到云层汇聚、再不得前行的时候,落地即可。” “好”,楚青霭脱下外衣将他裹起,想了想,干脆将他整个人搂在怀中,让他后背紧贴自己的胸膛,下巴温柔地摩挲着他的脑袋,无限温柔道,“休息会儿吧阿云,待到地方了,我喊你。” 第80章 路途遥远, 潜渊随着云层的方向一路向南,待到乌云终于如暮云闲所说那般厚到阻绝道路、不得前行时,方才缓慢降落。 一路上, 暮云闲的眼睛始终紧闭,楚青霭本不想叫醒他,却不知他脑海中思绪万千,根本就不曾真的入眠,察觉已到目的地,立刻睁眼。 楚青霭无奈,只能扶他跳下龙背。 前方,矗立着一座墙高池深、阴霾笼罩的古城。 护城墙高耸入云,由黑色的石块垒成,墙下,是深沉黝黑的护城河水, 沉寂又危险, 将这座城池与外界隔绝。唯一可供出入的通道,是一座又长又窄的吊桥, 吊桥两侧各有一棵垂柳, 无风自动, 飘飘扬扬, 煞是诡异。 威严的城门之上,黑色牌匾上龙飞凤舞写着“无归”二字, 艳如血墨。 “无归……”楚青霭道,“无去无归啊。” 暮云闲遥望着那块牌匾, 严肃道,“无归城后,滚滚忘川, 凡踏入者,再无归途。青音,你现在后悔的话……还来得及。” 孟青音不说话,只坚定飘上了咯吱作响的木桥。 “唉……”暮云闲早已料到,随手摘了片柳叶,示意楚青霭跟上,详细叮嘱他道,“人死后,灵魂会飘至无归,渡过忘川后,前尘往事烟消云散,便可一身轻松地再回人间。但忘川河水为世间至阴之水,只有死后的魂魄可以漂浮其上,活物若不甚沾染,便会瞬间魂飞魄散,再无来世。你身上虽有神器,但我当真不确定其是否能抵忘川河水之威力,因此,千万小心,若不是极端情况,千万不要沾染。” 楚青霭忙将他从桥边向内揽了揽。 “不必担心,这里还不是忘川之水”,暮云闲道,“无归城之存在,一是告知前来的魂灵,进入城内,从此便与此世彻底告别,不可再走回头路;二便是警示生人勿要踏入,否则,无有归途。” 入城的浮桥太长,即便说了如此长的一段话,也不过行至一半,楚青霭左右张望一番,不确定道,“这么说,我们身边……有许多魂灵吗?” “自然有”,孟青音惊讶道,“大师兄,你看不到吗?” 楚青霭眼中耳中只有一片死寂,闻言,亦诧异道,“你都看得到吗?” 第93章 暮云闲道,“青音现在是魂体,自然看得到。这里的魂灵,可远比你以为的还要多上许多。” 不等楚青霭追问,暮云闲已用方才摘下的那片柳叶轻点于他眉心与耳后,低声道,“天清地明,阴浊阳清,灵光水摄,速现真形!” 随他语毕,周遭突然沸沸扬扬了起来,哭泣声、尖叫声、狂笑声此起彼伏,原本空荡荡的吊桥亦挤满了形形色色的“人”! 显然,就是凡间常说的鬼魂了。 楚青霭仔细看去,只见有些与活人无甚区别,和同伴有说有笑地大踏步入城;有些状若悲伤,一步三回头地在城门前徘徊;还有些浑浑噩噩,眼神空洞,麻木不仁地向城内飘去。 城门之下,亦出现了八位身穿盔甲、手持长戟的守卫! 楚青霭忍不住惊叹道,“原来平日里,我们身边有如此多的魂灵吗?!” “是的”,暮云闲伸手穿过身边魂体,道,“不过,阴阳相隔,就像你看不到他们一样,即便身处同一时空,他们也看不到我们。” 这体验实在太过新奇,楚青霭睁大了眼睛去看旁若无人从自己身体里穿行过去的魂体,即便再凝神感知,也察觉不到丝毫异样,不由感慨道,“原来人死后,真的会有灵魂,也会有来世……” “不,没有来世”,孟青音却道,“过了忘川,没了记忆,那便是另一个人了。对原来那个人而言,死了就是死了,再没有以后了。” 二人对视一眼,无声叹息。 看来,此行只能成功,而绝不能失败,否则,这个远超他们俩预料之中的倔强姑娘,还不知要做出什么事来。 暮云闲压低了嗓音,十分严肃道,“有几件事你们务必记住,入城后,千万不要出纰漏。” 二人正色点头。 暮云闲道,“其一,无归城是由陵光神君镇守之处,我们此番入城,是要逆天而为,强行寻回谭安的魂灵,若非迫不得已,万不能被她察觉。” “其二……”暮云闲皱眉,似是不忍,却还是不得不道,“楚青霭,生人入死境,势必要遭受许多疼痛与折磨。但你绝不能有任何表露,必须伪装得与无知无觉的魂魄异样,否则,定然会被城中守卫怀疑。” “知道了”,楚青霭颔首,淡淡道,“这个简单。” “……”暮云闲似乎是想说什么的,可看着他的脸,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最终,也只是再次咬破手指,轻轻点过他鼻尖及双唇,方才道,“如此一来,阳气尽掩,应该足以骗过这些亡魂守卫了。 力道极轻,羽毛一般划过,虽并无任何撩拨的意思,却仍勾得楚青霭心神一震,大脑尚未反应过来,手已下意识伸出去,十分精准地抓住了他的手腕。 暮云闲眨了眨眼,见他心猿意马,思绪飘忽,担心道,“你怎么了?” 孟青音尚在旁边,楚青霭喉结跳了跳,松开他的手腕,大拇指同样轻抚过他的唇,摇头道,“没事,走吧。” 暮云闲环视左右,示意二人混入形形色色的魂体中,排在大批亡魂后面,等待那些守卫的查验。 察觉楚青霭一直不再说话,暮云闲到底还是放不下心,又撞了撞他,低声道,“何事?” 楚青霭眯起眼睛看向乌云笼罩的城池,沉声道,“阿云,我有两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你必须老实回答我。” “……”暮云闲纠结片刻,点头道,“我尽量。” 楚青霭不与他计较,立刻道,“第一,我有神器在身,但你自己呢?” 暮云闲一愣。 ——方才,他猜测了无数种楚青霭可能会问的问题,比如,他为何会知道这样的地方。或比如,那些已逝故人的魂灵。 却万没想到,他担心的,还是自己的安全。 少年一直紧蹙的眉头不自觉展开,回望向他,笃定又温柔道,“我向你保证,我和你一样安全。” 楚青霭点了点头,眸中却又现出一抹杀气,又道,“那么,万一,我是说万一,我们遇到了麻烦,我该如何杀掉那些东西,带着你平安离开?” 这个人,他最关心的、唯一关心的,永远只有自己的安危。 暮云闲心中一片柔软,正色道,“无归城的人已死过一次,很难再次被杀死了,若当真出事,头也不回地跑。” “很难?”楚青霭却道,“那就是尚有办法。” ……怎么自从黎越谷中那个过于激烈的吻后,这个人看他,总是能最准确地直看尽内心里?! 暮云闲无言以对,只能讪笑。 楚青霭亦跟着他笑,眼底却不见一丝笑意,幽幽道,“你若不告诉我真正的方法,我只能胡乱打斗一气,届时,很难保证不惊动那位驻守无归的神明。” “我想起来了!”暮云闲忙道,“伏、伏瞑骨可平抚世间一切杀意,再加上多年吸取亡魂,因此,以其所蕴藏的怨气为介质,可使苍林剑通斩阴阳。” 楚青霭的神色这才微好一些。 说完了该说的,三人也排到了城门口,安静地任守卫检查完毕,终于能够踏入无归大门。 一门之隔,里面完全是另一番天地。 城内昏暗,天空中厚厚的乌云笼罩,莫说月光,便是连星光都不见一丝,温度亦骤然低了许多,与冰天雪地的寒冷不同,是一种浸髓噬魂的阴冷,湿答答的凉意直向骨头缝里钻。 道路也并不像凡间城镇那般四通八达,而是只有一条十丈宽的主路横亘眼前,每隔几丈,便分出一条小路,通往路两侧大片大片、直蔓延到天边的暗红花丛。 与一般花朵非常不同,这些花不见绿叶,花瓣由锋利针状的细长花片组成,中间团簇了一颗球形花苞,张牙舞爪,鬼气森森。乍一望去,宛如将干未干的血迹,与幽暗的天空相映,肃穆而阴沉。 花丛中零落排布着数间房屋,各式各样,有些是锈迹斑斑的铁屋,有些是四面漏风的茅草亭,有些是木质的房子,还有些是砖木垒起的小院,甚至,还有黑曜石搭起的巍峨宫殿。 但无论样式为何,每间屋前都有两名手持长矛、浑身盔甲的士兵镇守,对进屋的魂灵仔细确认。 所有进入城门的亡魂顺着主路安静向前,到了分叉口,便三三两两走下小径,进入一个个形形色色的屋子里。 再远处,也就是宽阔道路的尽头、地空相交的线上,万花丛上,有团暗红的火球,忽明忽暗,成了这片暗沉中唯一亮眼的存在。 孟青音对如此神秘的景象毫无兴趣,只睁大了眼睛搜寻谭安身影。 为免出现意外出现时措手不及,必须得知己知彼,楚青霭于是低声详问道,“这是什么花,怎生得如此奇怪?那尽头的火光,又是什么?” 暮云闲道,“这是彼岸花,花瓣锋利如刀刃,只伤生人,不伤魂体,你离它们远一些。尽头的火光,是陵光神君的离火,可焚尽世间万物,更重要的是,可护她浴火重生,不落不死。” 楚青霭继续问道,“那这些房屋呢?又都有何用处?” 暮云闲一边左右张望,一边分出心思解释道,“这些房屋,是依平生所做之事,对无归城内所有魂灵分类处置的地方——左侧那间铁屋,内有十分严厉的惩罚刑具,可叫魂体即便转世,亦难逃恶病缠身;茅草亭则可拂尽财气,叫魂体下一世穷困潦倒。总之,凡是路左侧的,都是用于对上一世有罪的灵魂进行惩罚的,不是什么好地方。” “而至于右侧这些呢……”暮云闲顿了顿,意味深长道,“金屋入之,则下半辈子配金带紫,非富即贵;木屋过之,则下辈子小富即安、家给人足;而至于那间黑曜石的宫殿,虽十分稀少,可只要能够入内,则下一世必然天命所归、权势滔天……” 楚青霭看向他,见他满面希冀,不由无奈地摇了摇头。 孟青音对他所说种种置若罔闻,只焦急,“谭安在哪一个里面?莫非要一个个去找?” 暮云闲却道,“我们并非真的亡魂,不能那些屋子。跟我走吧,我们直接去……” 话说一半,整个人却宛如被定住般一动不动,连抬起的脚都滑稽地停在了半空中。 察觉到他骤然僵硬的身体,楚青霭立刻将他挡在身后,顺他凝结的目光望去,只见不远处,一人正从花丛中快步向他们跑来。 不,应当说,一个鬼魂。 是个四十岁左右的男子,容光焕发,神采奕奕,高声喊道,“夕岚殿下!您怎么有空来无归城了?!” 眼睛望着的,俨然是暮云闲的方向。 暮云闲呆怔得似一座雕塑,莫说回应,便是呼吸都停止了。 那鬼魂终于跑至他们附近,热情洋溢地要靠近暮云闲,当然被楚青霭毫不客气地拔剑阻拦。 那鬼魂一点不恼,亦不回击,只连连拱手,热情似火道,“多年不见,殿下一切可还安好?” 被楚青霭阻隔了与那鬼魂的接触,暮云闲终于勉强恢复一点理智,艰难道,“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第94章 鬼魂笑道,“夕岚殿下,您还是这么喜欢开玩笑,我不是和您说话,还能是跟谁啊?” 暮云闲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陌生又戒备。 那鬼魂愣了一愣,意外道,“殿下,您仔细看看我,我是安都若啊!莫非多年不见,您已忘了我不成?” 暮云闲不仅不看他,反而将自己整个人全藏在楚青霭后面,冷漠道,“我不是什么夕岚殿下,我叫暮云闲,你认错人了……” 第81章 饶是暮云闲极力否认, 那鬼魂却仍不肯放弃,两只眼睛中希冀的光芒愈发闪耀,狂热道, “不,我绝不会认错。夕岚殿下,哪怕我死了百年、千年、万年,哪怕变成无知无识的孤魂野鬼,也绝不会认错殿下的!” 暮云闲一秒都不想与他纠缠,生硬道,“我们这里还有些要事,很赶时间,请你不要再挡道了。” “殿下!”鬼魂更兴奋了,又上前一步,热络道, “我对无归城内十分熟悉!您有什么事要办?我一定可以帮上忙的!” “都说了我不是什么殿下!”暮云闲终于忍无可忍了, 厉声道,“楚青霭!让他滚!” 楚青霭早就蓄势待发, 听他开口, 立刻劈出一剑, 将那鬼魂击退了许多。 不知是被打醒了, 还是被打怕了,总之, 鬼魂终于不再试图上前叙旧,只远远地望着他, 宛若不知自己为何被抛弃的宠物一般,失落又迷茫。 暮云闲的神态一点不见放松,趁此空档, 左手抓住孟青音,右手抓住楚青霭,拽着两人,慌不择路地埋头狂奔。 “喂!”孟青音生魂离体,虽不会劳累,却被他颠得头晕眼花,不由奇怪道,“你、你怎么像耗子见了猫?那个人,究、究竟是谁啊?还有,夕岚殿下又是谁?他怎么会认错你们俩的?” “摒息敛声”,楚青霭道,“跑动时别说话。” ……都这个地步了,还是不让问! 孟青音翻了个朝天的白眼,第一次直呼他的大名,恨铁不成钢道,“楚青霭!我真是服了你了!” 可楚青霭实在是不得不阻止她提问。 因为,暮云闲此刻已十分反常,面色白到多么诡异的程度先暂且不提,仅是抓着他的那只手,因太过用力,指甲全扎进肉里,手指尖冷得与死人无异,再加上无法抑制的颤抖,俨然,是已恐惧到极点时才会出现的生理性反应,再问下去,他恐怕会承担不住,被生生逼得疯掉。 这一切,身为魂体的孟青音自然感受不到。 不过,万幸她只是魂体,暮云闲拽着她跑时几乎不用任何力气,因此,三人健步如飞,寥寥几句话之间,便已跑出数丈之远。 那鬼魂并未追上,不多时,便被远远地抛在身后。 可绕是如此,暮云闲依旧不愿停下脚步。 “阿云,阿云!”察觉到他的脚步越来越踉跄,呼吸亦越来越急促,楚青霭终于不得不强行将人拽停,担心道,“你怎么了!” “我、我……”暮云闲这才如梦初醒,摸了把脸,挤出个笑来,结结巴巴道,“没、没什么,就……赶时间。” 楚青霭自然不信,还欲追问,暮云闲却蓦地变了脸色,惊呼道,“怎么到这来了!” 楚青霭定睛一看,只见不知不觉间,他们已踏上了花丛中的小径。 暮云闲跺了跺脚,慌忙抓过他们的手腕,又转身要往来时的那条大路上跑。 “站住!”沉闷的喝声骤起,一团浓雾从众人头顶疾飞而至,化为三名全副武装的守卫,长戟抵上他们后背,冷声道,“干什么去!” 楚青霭确信,少年脸上闪过一瞬的不耐,但,却也只有一瞬。 下一秒,那人便打了个似乎意外的哆嗦,嗫嚅道,“三位大哥,我、我们走错路了……” “走错路?”其中一名守卫冷声道,“无归城,没有回头路。” 暮云闲的声音微不可察地冷下去一些,问道,“那如果,我偏要走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长戟微微抬高了些,尖锐的棱角指向他眉心,一字一句道,“那么,无归城三千守卫,不遗余力,尽数出击。” 楚青霭本已暗暗调御灵力,做好了动手的准备。却不料,听完这句,暮云闲立刻认怂,忙不迭点头哈腰道,“别,三位大哥!我错了!我这就跟你们走!” 三名守卫亦欲动手,却不料,此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一时摸不清他的真实目的,只能滑稽地握着长戟,面面相觑。 暮云闲上前一步,讨好地拱手见礼,谄媚笑道,“三位大哥,那什么,是不是还有转圜的余地啊?要么您三位再仔细看看?我们这一行人,他们二人转世再做那庸庸之辈也就罢了,我这样的,至少也该做一个富家公子吧?要么,诸位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将他们二人带走,让我再自行寻个好出路吧?” 这话一出,立刻成功误导了那些守卫,让他们以为他不过是想换个房子进入,于是,一人不由分说地押住他,严厉道,“还由得了你选不成?!” 暮云闲立刻装出一副如丧考批的沮丧样子,不死心道,“大哥们,给个机会嘛……” “带走!”守卫置若罔闻,不容置疑地将他押走。 暮云闲并未反抗,只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让人看不清他真正的神情。 其他两名守卫亦谨慎地押住楚青霭与孟青音。 暮云闲既然没有表示,楚青霭自然不会反抗,任己方众人被押着沿小路前行,不多时,便到了一座土筑的小院前。 与凡间农家小院别无二致,简单朴素,毫无装饰,木质的门板许是因年久又阴暗,其上已覆了厚厚一层霉斑。说也奇怪,阴暗天空下,鲜红花丛中,如此一座本该格格不入的屋子伫立其中,却也不显得多么荒诞。 三人被压至院前,还没来得及仔细观察,屋门已自行打开,三名守卫一把将他们推入屋中,不耐烦道,“选快点!你们只有半个时辰了!” 房门关上,屋内更加昏暗。 打眼望去,可用家徒四壁来形容,空旷得没有一件东西,只有十几个魂灵挤在一起,面色沉重,仰头望着屋顶。 屋顶却是与这件屋子格格不入的美丽。 ——房梁上悬挂着五颜六色的轻薄绸带,长长地垂坠下来,无风自动,摇曳飘荡,给这处破败不堪的地方增加了一丝如梦似幻的生动。 与无归城门前不同,这间屋内的魂灵完全不交头接耳,全都沉默站着,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那些绸带,手伸出又收回,眉头紧蹙,看起来千分纠结、万分痛苦。 “选什么?”周围氛围阴郁,楚青霭凝神戒备,低声问道,“这些东西,又是什么?” 暮云闲盯着那些绸带,瞳孔放大,双唇铁青,竟连一个完整的字都说不出来。 看他如此恐惧,楚青霭自然而然以为这些东西危险,立刻提剑戒备。 可左看右看,那些绸带也不过轻柔又随意地飘摇,没显露出半点杀机。 不多时,门外守卫又道,“还有一炷香的时间。” “一炷香?!”终于有一个魂灵说话,喃喃道,“怎么这么快,怎么就只剩下一炷香了?!” “什么?一炷香?”另一个魂灵绝望道,“可只能选一次啊,万一选错了怎么办?为什么只能选一次?!这也太不公平了!” “是啊是啊”,立刻有许多魂灵回应,“这不公平!这一点都不公平!这绸带上什么信息也没有,叫我们如何去选?” 屋梁之下,一个魂灵本已闭上眼睛,打算胡乱扯下一条了事,闻言,彻底崩溃道,“我这辈子已经稀里糊涂地过完了,怎的现在死都死了,还不让我死个明白?!若自己选了个坎坷的命数,我岂不是自己害了自己?!” “呜呜呜……”一个魂灵没忍住哭了出来,悲伤道,“我这辈子已经够倒霉了!科举年年不中,做生意倾家荡产,娘子跟别人跑了,连一封信都没给我留下。现在又要我现下辈子,万一我选了个更糟的,可怎么办啊……” 楚青霭与孟青音面面相觑,小心碰了碰暮云闲的肩膀,再次问道,“阿云,这……究竟是什么?” 暮云闲盯着那些绸带,宛如失去了灵魂,良久,方才抬手指着后方一堵墙,轻声道,“没、没什么,不用理他们,我们和他们不一样,我们只需等待时间到了,然后离开这座屋子,就可以。” 事与愿违,暮云闲越不想他们知道真相,这真相来得便越快——许是情绪已无法抑制,一个离他们最近的魂灵突然发疯一般叫道,“烦死了!别问了!你们进城时没认真听认真看吗?自己不选别耽误别人选!若我选错了命帛,下辈子命数不好,我跟你没完!” 暮云闲呼吸一滞,抬手便想去捂楚青霭的耳朵,可到底已经来不及了。 “命……帛?”楚青霭似懂非懂道,“这个东西,和下一世的命数有关吗?” “是啊,当然是啊!”那魂灵疯疯癫癫地将头发塞进嘴里啃咬,原地一圈圈转着,声嘶力竭道,“我说你这个人怎么回事?蠢笨地过一辈子也就算了,如今都到了无归城了,怎么还如此稀里糊涂?!” 第95章 “什么……”楚青霭下意识否认,“怎么可能会有这种东西?” 另一个魂灵也不耐烦地搓起了头发,一边揪着它们打成各式各样的结,一边抓狂道,“你怎么死都死不明白?这些绸带叫命帛,每一根绸带,都是一卷已经写好的话本。你挑中了哪一个,来世,生死别离、爱恨情仇,便都是根据那上面已然设定好的内容开展了。” 楚青霭愕然道,“你的意思是,命数早在这时,便已然定好了吗?!” 暮云闲凝成了座一动不动的雕像。 “你听不懂话吗?!”那个魂灵彻底崩溃,拽下自己的头发一个劲要向楚青霭口中塞,烦不胜烦道,“就是这个东西,决定了我们所有人来世的命运!甚至,你这一世的命运,也是前一世的你选的!我讲的还不够清楚吗?!” 第82章 就是被这些东西……决定了命运? 犹如一计重锤砸向后脑, 又犹如一只锋利的爪握紧了心脏,楚青霭只觉得眼前发黑,身子更是不受控制地一个趔趄, 许久,方才难以置信道,“我此生所有经历,早在出世前,便被这么一根轻飘飘的东西,全部定下了吗?“ 暮云闲站在他身边,悲伤而沉默。 “阿云……”楚青霭颤抖着抓住了他的手,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道,“这……不会是真的吧?” 暮云闲却只悲悯地望着他,什么话都不肯说。 可恰恰是无言,恰恰是自进入无归以来, 这反常的、长久的沉默, 才叫他再清楚不过地知道,这一切, 都是再真不过的真相。 ——是暮云闲不敢、不愿、也不知该如何向他揭露的真相。 孟青音抬头望着那些轻盈飘动、甚至称得上漂亮的绸带, 双目失神, 喃喃道, “既然如此,那谭安这次遇到的灾祸, 难道也是……早就写好的?” “不是……”,暮云闲干涩道, “他……不是这样的。不,不,全部都不是他们说的这样。你、你们放心, 我能救回他的……一定能……” 沉默不语的,换成了楚青霭和孟青音二人。 “我、我们取了绸带,早些去忘川河边吧”,暮云闲已不知该如何面对他们了,结结巴巴道,“你、你们随意选一根吧,我们不渡忘川,因此,不、不会有什么影响的。” 二人对视一眼,皆从彼此眼中看到了一片绝望的死寂。 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原来,当真如此。 暮云闲不敢催他们,只能先自己拽了条绸带下来,任它凌乱地垂落在地也没心情整理,呆呆攥着它,紧张又惶恐。 良久,终是楚青霭率先有了动作,抬头看了看那些摇曳的绸带,摇头苦笑一声,而后,很快归于平静。 “青音”,男人面无表情随手扯下一根,沉声道,“别想太多,专注眼前。先拿一条绸带下来,找谭安要紧。” 孟青音如梦初醒,咬了咬下唇,将所有情绪尽数收起,亦随手拽下一条绸带,咬牙将它一圈圈缠在自己手腕之上。 随三人动作结束,与门相对的那面墙蓦地消失,变为一道幽光流转的屏障,只是,屋中其他尚未取得命理帛的魂灵却完全看不到,仍在对着那些五花八门的绸带纠结。 “走吧……”暮云闲领着他们穿过屏障,屋外,依旧是原来那片风景,漫山遍野的彼岸花仍然开得热烈,几乎要将他们淹没。 只是,遥远的天空中,那颗火球燃烧更胜,瞧着,似乎比刚才耀眼了许多。 暮云闲抬头望了一眼,立刻变了神色。 她……快浴火重生了! 多年前的积怨尚未解决,若再被她发现自己还意图从无归中带走一个魂魄,今天定然是不能顺利达成目的了! 来不及再做什么计划了,暮云闲抬腿便向花丛中迈,急促道,“忍一下疼,时间紧迫,咱们必须得抄近道……” 却被楚青霭眼疾手快抓住,不悦盯着他道,“干什么?” “必须从这里走”,暮云闲长话短说,“今日来得不巧,我们没有多少时间了。为最快到达忘川河畔,避免节外生枝的麻烦,必须从这里抄近道。” 听着他解释,楚青霭的面色却越来越黑。 暮云闲心中越来越忐忑,饶是时间紧急,也不得不先解释道,“抱歉,命帛的事情,我不是刻意隐瞒的,我只是……” 楚青霭的确是在生气的,却当然不是他以为的原因,听他为此事道歉,立刻气愤地打断了他,反问道,“暮云闲,你是不是永远也不知道关照好自己?” “什么?”暮云闲一愣。 楚青霭懒得跟他解释,上前一步将人抱起,冷冷道,“你说是什么?” 暮云闲终于反应过来他所气为何。却完全不敢相信,即便如此情况下,他眼中心中,放在第一位的,还是自己。 看他躺在怀里、呆呆望着自己的表情,楚青霭便是责备他都不知该从哪里责备起,叹了口气,无奈道,“手,放上来,这么垂着你不难受吗?” “哦、哦……”暮云闲这才抬手,尴尬地举在半空之中,见楚青霭的眼神几乎已像刀一般锋利,这才抱住了他的脖子,闷声道,“可你也会疼啊……” 楚青霭再理他,大踏步迈入花丛,任锋利的彼岸花割过双腿,步履不停,回头道,“青音,跟上。” 花瓣带来的痛并不剧烈,却十分细密,每走一步,小腿都似被千万根针尖浅浅划过,十分折磨。 楚青霭却从始至终没露出半点不适,脚下更是完全不曾减缓,极快便抱着他走出了花海。 眼前,出现了一条巨浪奔涌的壮阔河流。 那颗红色的火球正高悬于河道中央,其下,是一叶孤零零的扁舟。 无数魂灵正从方才那条大路上汇聚而来,手腕上皆绑着同样的命帛,想是都已知晓天命安排,不复入城前那般活泼,一个个双眼无神,只任由守卫们安排着走上码头,默然等待登船。 魂灵实在太多,守卫们忙得几乎脚不沾地,再加上他们三人出现的地方离码头尚有距离,因此,一时半会并不担心会被发现。 楚青霭小心将暮云闲放下,不管自己已渗出血迹的腿,只去看他的背,担心道,“还好吗?有没有划伤?” “……没有”,暮云闲鼻尖发酸,摇头道,“你的腿怎么样?” “没事”,楚青霭浑不在意道,“都是小伤。” 事态紧急,暮云闲咬了咬牙,强令自己不再关心这些,指着河畔边的魂灵严肃道,“过了河便是往生,没有可挽回的余地了,因此,我们只有一次机会。务必仔细瞧好了这些魂灵,从里面找到谭安,将他拦下。” 孟青音面色一紧,忙将目光转向河畔,专心搜索。 “楚青霭”,暮云闲颇为紧张地摸了摸苍林剑,更严肃道,“一旦要带走谭安,无归城三千守卫一定会悉数出动、穷追不舍,因此,到时你必须竭尽全力,用最快的速度带我们原路返回。” “好”,楚青霭深知自己责任重大,立刻反手抽出重剑准备,目光仍一刻不停地搜寻在魂灵中逡巡。 河边魂灵不在少数,几人又相距甚远,准确找出谭安的难度不言而喻,因此,便都不再说话,只全神贯注地去分辨那一张张麻木不仁的脸。 一个……两个……三个…… 十个……百个……千个…… 始终没有出现他们想要看见的那张脸。 随时间流逝,楚青霭与暮云闲的神情越来越沉重,孟青音的魂灵甚至已因错过谭安的恐惧而发起抖来。 周遭一片死寂,唯有河水拍打岸边的沉闷撞击声,正当暮云闲忍不住想要起身再靠近码头一些时,那条原本井然有序的大道上,却毫无征兆地起了一阵骚乱。 动静太大,使得岸边原本双眼无神的魂灵,也忍不住纷纷转过头去看。 ——是一道紫色的光,从黑暗中撕裂出一道豁口,流星一般划过天空,却又在距河岸半寸的地方戛然而止,停留片刻,半空一个大转弯,直冲三人所在的方向而来! 糟了! 楚青霭眼疾手快,左右手各按着一个脑袋,将反应速度过慢的两人按进了花丛之中。 为免他遭花瓣割伤,即便是这电光火石之间,楚青霭还是飞快将他脚边的一圈花全部拔掉,又将他安然护在了身下。 楚青霭的双手双臂瞬间又多出许多淋漓的伤痕,却依旧面不改色,只低声叮嘱道,“躲好,噤声。” 数十名守卫紧追着那道紫光,它却好死不死,就偏偏就冲己方所在的花丛移动而来。 本是十分危险的时刻,可男人的肩膀和胸膛都十分宽阔,暮云闲被他护着,听着他略有急促、却十分清晰的呼吸声,竟一点也不觉得慌乱。 十分幸运,那紫光在距花丛十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静静悬在半空之中,再无动静。 暮云闲从花瓣的缝隙中小心查看。 原是一颗巨大的光球,外壳透明如琉璃,内里却十分混沌,似填满了紫色的烟雾,叫人什么都看不清楚。 第96章 那些守卫很快便追上了它,可奇怪的是,看似飘渺的光球却格外坚硬,长戟戳不破,灵气击不碎。更奇怪的是,只要试图伸手触摸,那光球便会立即躲开,叫他们亦无法将它带走。 孟青音认真盯着那团光晕,突然极轻声道,“谭安。” “什么?!”楚青霭愕然,“这、这是谭安?!怎么变成这样了?!” 完全在预料之外,暮云闲也愣了,忙小声道,“你确定吗?” “不敢完全确定……”孟青音道,“可我就是觉得,这个东西,很熟悉。” “这下难办了”,暮云闲皱眉道,“咱们三人现在这样,但凡有一点动作,必然都会被那些守卫发现,得先转移他们的注意力才行。” 孟青音立刻道,“我是魂体,我去引开他们!” “别!还不至于如此!”暮云闲忙拽住她,“给我点时间,容我想想。” 哗啦啦。 正思索间,喧嚣的水声响起,暮云闲抬头望去,只见原是一艘小船穿过河上朦胧的雾气,悠悠从对岸驶来。 船头坐着位素衣老媪,手中有一根长长的竹篙,垂眸敛目,岁月沧桑尽留脸上的皱纹里,厚重又悠远。 待靠近岸边,老媪收起船篙,慢条斯理道,“都撤了吧,此乃魂灵执念所化幻境,执念不散,幻境不破,便是君上前来,亦无法破解的。” “是”,那些守卫立刻收了长戟,见礼告退。 直至他们悉数撤去,老媪方才望向他们三人藏身的花丛,笃定道,“既然取了命帛,又无执念加身,那便跟我渡河吧。” 原来,早已发现他们了…… 第83章 察觉己方被发现, 楚青霭浑身肌肉瞬间绷起,显是随时准备迎战的姿态。 暮云闲却轻声道,“不用紧张”, 而后不再躲藏,带着两人爬出了花丛。 方才还巨浪滔天的忘川,此时已变得风平浪静,温顺而谦卑。 面对这样一个显然实力十分雄厚的人,暮云闲既不见礼,亦不解释,只指着那光球,开门见山道,“神使大人,请问……这是什么东西?” 老媪原本无悲无喜的面色多了抹意外,盯着他道, “这位公子, 还请上船一叙。” 暮云闲笑了笑,听话抬脚。 却不料, 脚尖轻点到舟身的瞬间, 那原本悠悠的小船却骤然如坠了千金重物般沉下去, 河水更是狂澜怒卷, 简直要将他们吞没! 老媪大惊失色。 暮云闲云淡风轻地收回了脚,河水这才重归寂静。 暮云闲又笑, 风轻云淡道,“抱歉, 恕难从命了。这条河,看起来并不是很欢迎我呢。” 老媪从狐疑到笃定,从笃定到震惊, 又从震惊归于平静,淡淡道,“无妨。只是不知,老身该如何称呼公子?” “大师兄……”从入无归城到现在,目睹一切的孟青音已根本不敢去猜他的真实身份了,颤颤巍巍道,“他……他到底是……?” 楚青霭却只道,“你只需知道,他是暮云闲即可。” 另一边,少年果然道,“叫我暮云闲吧。” “暮云闲?”老媪摇头,“不是个好名字。” “不过姓名而已”,暮云闲道,“神使何必与我较真?还是请先为在下解惑为好。” “但愿如此吧”,老媪话里话外显然是十分不屑的,神情亦十分冷淡,却仍有问必答道,“如你刚才所闻,这个东西,正是魂灵的妄念。” 更像是一种……不得不为之的尊重。 “妄念?”暮云闲疑惑道,“我怎么从不知道,魂灵还会有这种东西?” “因为它十分罕见”,老叟道,“老身于忘川当值了这么多年,也就遇到过一次。今日这起,是第二次。” “哦?”暮云闲奇道,“因何而成?” 老媪道,“于这世间芸芸众生而言,身虽死,魂不灭,只要渡过忘川,便可重返尘世,此为生生不息之道也。但若亡魂前世有足够强烈的执念,便会形成这妄念之境,扎根在忘川河畔,拒绝下一世的到来。” 暮云闲道,“那要如何化解?” “妄念之境,是连我的扁舟都渡不过的麻烦,想要消解,办法只有一个,就是等它得偿所愿”,老媪俯身掬起一捧水,道,“而后,这能叫人忘掉所有记忆的忘川之水,才能彻抹除他的前世。” 随她动作,那捧河水被妖冶的风卷起,落下时,已变作一滴滴细密的雨,洗刷过其他船上所载的魂灵,将他们如烟往事尽数洗去。 待到达彼岸时,眼中,便只剩空洞的虚无。 孟青音握紧了双拳。 暮云闲以眼神示意她稍安勿躁,意味深长道,“看来,即便是神使大人,对这样麻烦的亡魂,也颇为束手无策啊。” 老媪了然道,“看来,暮公子有办法。” “的确有办法,但不是我,而是……”暮云闲指向孟青音,“这位姑娘。” 老媪看向她,虽将信将疑,却还是顺着暮云闲的话道,“既如此,那就一试吧。” 孟青音没想到会如此顺利,忙向老媪施了一礼,激动道,“多谢尊者!” 老媪却并不理她,只向暮云闲道,“已是亥时,流火即将结束,陵光神君马上就会苏醒。” “我知道了”,暮云闲强行将燥动不安的情绪压下,低声道,“青音,我们得抓紧时间了。” “好……”孟青音深呼吸一口气,步伐沉重地走至那团光晕下,小心翼翼地伸手触摸它。 仅仅是指尖刹那的触碰,浓厚的紫色烟雾立刻散去,终于露出里面层层笼罩的东西。 ——是与忘川河畔全然不同的明媚风景。 也是他们再熟悉不过的风景。 青篁山下,医馆门前,一片人声鼎沸中,弱小的身影几番挣扎,却丁点都无法挤去前排,只满面焦急地握紧了拳头。 五官俨然是缩小版的谭安。 没叫他着急太久,片刻后,一只小小的手搭上了他的肩膀,清脆道,“你也是来求药的吗?” “青音?”楚青霭惊讶道,“你们俩这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吗?” “……”孟青音却摇头道,“我不记得……” 妄念之境中,幼年谭安惶恐地点了点头,嗫嚅道,“我爹生了很重的病,我带着他来求药,可、可是,他已经动不了了,我……” “不要担心”,小青音煞有其事道,“爹爹一定能治好他的,我带你去找他。” 幼年谭安一双眼睛立刻亮起了希冀的光。 两人个子都不高,小青音拉着他的手穿越重重人群,终于艰难挤到了彼时还十分年轻的孟掌门身边,气喘吁吁道,“爹爹,快帮帮他吧,这个人的爹爹,已经、已经动不了啦!” 幼年谭安扑通一声跪下,哽咽道,“求您救救我爹!” “爹爹”,小青音抱着他的腿跟着求情,“他好可怜呀,你就跟他去一趟吧。” 孟掌门于是毫不犹豫地将他扶起,一边收拾药箱一边道,“你爹爹在哪?别着急,我这就去救他。” 幼年谭安喜极而泣。 而后,一年又一年,幼年谭安长成了青年谭安,一年较一年英俊、一年较一年成熟,可唯一不变的,是每年跋山涉水、千里迢迢地自碣石赶来青篁山下,雷打不动地停留一月。 自不仅仅是为了求药的。 却也永远只隔着熙攘人群,遥遥望向医术愈发精湛的青音,从不上前打扰。 直至他们讨要马匹离开那日,从来只敢远远观望的身影,在随从苦口婆心的鼓励下,几番鼓起勇气,才终于忐忑上前,第一次向早认识十几年的姑娘问好。 而后,便是他们都知道的故事了。 孟青音看着那每一幕都有她、她却每一幕都浑然不觉的场景,潸然泪下。 天空之中,火球愈发耀眼,暮云闲也愈发焦躁不安,再度催促道,“青音,幻境终是空,莫要沉溺。” “……知道了”,孟青音不再耽误时间,伸出手再度抚摸那团光晕,轻声道,“谭安?” 出人意料又情理之中,守卫们毫无办法的光晕,于孟青音而言却柔若无物,不用耗费丝毫力气,她的手便轻松穿过了那层透明的外壳。 似是感受到了孟青音的气息,光晕靠近她,温柔地将她包裹。 只可惜,妄念之境虽接纳了她,陷入执念的谭安本人却是浑然不知的,仍浑浑噩噩地看着那个幻化出的孟青音,半点挪不开视线。 “谭安……”孟青音哽咽叫他,“你醒醒,这里不是真的,你醒过来,就能看到真的我了……” 可谭安满心满眼都是那个妄念凝出的孟青音,任外界如何波谲云诡,只安静地陪她在玄草堂前整理草药。 忘川之上,火球已开始噼里啪啦作响。 暮云闲的眉头越皱越紧,见孟青音无论喊他还是晃他都无济于事,着急之下,干脆喊道,“青音!毁了那个幻象!” 第97章 “什么?”孟青音愕然,“毁了……那个我?” “不只是你”,楚青霭已跟上了他的思路,沉声道,“还有这个妄念之境,全部毁掉。动手吧,速度!” 孟青音终于理解了他们的意思,不再迟疑,拔剑出鞘,直接将那个假孟青音刺得粉碎,又抬脚将谭安手中的药匣踢飞,高声道,“谭安!你给我看清楚,哪个才是真正的孟青音!” 谭安魂灵痛苦地颤抖,却也终于恢复了一点点神智,惊慌失措道,“青音!青音!不要走!” 随他挽留,已幻为紫烟的假青音又一点点凝聚。 孟青音自然不给他机会,手起剑落,将他辛苦凝聚的一切事物通通毁掉。 妄念之境肉眼可见地分崩离析。 谭安亦终于彻底清醒。 只是,见到真正的孟青音,他面上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唯有极致的恐惧。 “谭安?”孟青音小心翼翼道,“你怎么了?” “青音……”谭安眸中一片死寂,“你怎么会来这儿?莫非、莫非纵使我拼尽全力,却还是没能保护好你……” “谭兄!”暮云闲忙高声道,“她没死!” 却不料,看到他们二人,谭安的表情顿时更加崩溃。 “……”暮云闲抽了抽嘴角,无语道,“别这副哭丧的表情,我俩也没死!没时间了,快出来!” 话音刚落,火球的体积骤然膨胀了数十倍,炙热的火焰瞬间将河水蒸腾成水雾,热气扑面而来,灼得人鼻腔乃至肺部都火辣辣地燃了起来! 一刻都不能耽误了! 暮云闲厉声道,“青音!带他出来!现在!马上!” 孟青音忙拽住谭安的袖子,利落地从那妄念之境中跳出。 还没站稳,火球已轰然炸开,散落成漫天火树银花! 一只通体赤红的朱雀从中飞出,便连双目都燃烧着熊熊烈火,唳叫一声,振翅向无归城的方向飞去。 无边的漆黑天空中,留下一道长长的火焰拖尾,与地上赤红的彼岸花交相辉映,灿烂夺目。 “楚青霭”,暮云闲攥紧了拳头,低声道,“我们得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了——情况比我预料的更差,无归城,不是那么好原路返回的了。” 即便他不说,方才那股热浪中所蕴含的澎湃灵气便足以叫楚青霭知道事态有多么严重,忙凝神召唤潜渊。 却不料,似乎被什么看不到的东西所压制,一向随他心意行事的蛟龙,此刻,却居然根本无法感受到它的存在了! 第84章 潜渊失灵, 要将这一行人带走的难度便骤然上升了许多,楚青霭咬了咬牙,拔剑准备迎战。 一直静默望着他们的老媪似乎早有预料, 阴郁道,“不用寻什么旁的坐骑——老身遵陵光神君命令,特来送四位渡河。” “她?要你送我渡河?”暮云闲难以置信道,“她难道不知道,渡过忘川会有什么后果吗?” “自然知道”,老媪望着沸腾的河水,淡然却又残忍道,“可凡人的生命,就是这样转瞬即逝的。纵使你前一日尚还是暮公子,后一日,便会将前尘往事悉数忘却, 变成其他随便一个人什么人了。” 暮云闲回望天空那道长长的余烬, 撇嘴道,“她就这么讨厌我吗?” “无关讨厌与否”, 老媪道, “神君说了, 人死身灭, 魂魄无归,这是千万年来的规矩, 谁也不能打破。” “……抱歉”,暮云闲摊手, “但,我尚有很重要的事要处理,还不打算变成其他什么人。” 老媪置若罔闻, 缓缓起身,弯腰毕恭毕敬道,“暮公子,还请您尽快上船,莫要耽误。” 暮云闲任她行礼,岿然不动,只居高临下望着她低垂下去的头,冷脸道,“我若不上呢?” “那……”黑气从河水中爬出,老媪手中的船桨幻化为一把镰刀,淡淡道,“老身只能强行请您上船了。不过,我多年不曾与人动手,恐怕动作不知轻重,若误伤了您,提前赔个不是。” 暮云闲皮笑肉不笑道,“真是不巧,我这里,也有个打架没轻没重的。” 苍林剑出,灵力翻涌,青白两色光芒随之暴起,楚青霭的语调比他还要更加冷肃,“我们赶时间,还请神使大人,行个方便。” 镰刀上划过河水,沾惹了氤氲的黑气,被老媪全力挥下,霎时犹如气势万钧的暴风,将众人的头发和衣衫全部高高吹起! 楚青霭气势与她不相上下,苍林剑气纵横,生生将那铺天盖地的黑气撕开了一条宽阔的裂口! “伏瞑骨?!”老媪吃了一惊,意外道,“你竟把伏瞑骨给了他?!” 回答她的,是一道更为凛冽的剑气。 那老媪坐在船上时明明垂垂老矣,可真正出手时,动作不仅不慢,反而一招一式都强劲又迅捷,反手甩过镰刀,将那道剑气一击打散,而后踏水飞身上岸,与楚青霭激烈缠斗作一团。 更糟糕的是,无归城中也似有了感应,一大片黑影快速从城中向河边移动。 ——是无归城中披甲执锐的侍卫,密密麻麻,足有三四百人之多! “大师兄!”孟青音虽慌,却不乱方寸,见此立刻高声道,“这些交给我,你莫要分神!” 没了药石,只凭剑术对付这数百守卫,楚青霭怎可能不为她分神?只是,老媪次次都是杀招,他还没来得及转头看一眼青音的战况,便被镰刀割掉了一撮头发! 再偏一点……可就是脖颈! 楚青霭不敢大意,只能打起十二万分的注意,全心应对。 即便有伏瞑骨相助,以凡人之力与之对抗神使者 亦绝非易事,不多时,楚青霭双手便被那镰刀震得发麻,虽咬牙坚持,速度到底愈发缓慢,终于一个不甚,被那镰刀寻到空隙,直向他脖子砍去! 暮云闲本就全神贯注盯着他,见此,一个箭步冲上,恰到好处地为他挡下这致命一击。 “……你?!”看着他无力跌入楚青霭怀中、却并未真正受伤的身体,老媪意外又惊恐道,“你、你并未如神君所言,真正变成凡人吗?!” “嗯?”暮云闲一愣,而后,立刻反应过来她是被这件系统给予的织云衣唬住了,于是忙重新站稳身子,故作深沉道,“自然不会。所以,你现在收手,还来得及。” “……”老媪咬了咬牙,却还是再次将镰刀横亘在两人面前,坚持道,“无论你是不是凡人,都请登船。” 环着他腰的那只手臂,肌肉隐隐绷紧,楚青霭低沉的声音响起,决绝道,“等会你们三个先走,我来垫后。” “不要!”暮云闲立刻慌了,一把抓住他尚缠着命帛的手腕,劝阻道,“绝对不可以!带着这条命帛,你的下一世会、会……” 会碌碌无为,平庸愚钝。 可这样的词,即便不是真的,他都说不出口。 楚青霭却笑了笑,坦然道,“阿云,我打不过她,没别的选择了。” “不不不”,暮云闲急得什么有逻辑的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能拼命摇头拒绝。 ——纵有神物入体,楚青霭到底不过肉体凡胎。无论是沾到忘川河水再无来生,还是被带着这样一条下等的命帛被送过忘川,来世悲惨,都是他绝不能够接受的! “还有办法!还有办法!”眼看他要将自己推给孟青音,暮云闲忙道,“你、你别冲动!千万不要!给我一炷香的时间!就一柱香!我发誓我一定有办法!” “……”楚青霭只得道,“好,听你的……” 暮云闲扭头看向那位老媪,许久,方才握紧了拳头,似乎下定了极大的决心,低沉道,“我要见流荧。” 老媪却道,“陵光神君,岂是一介凡人想见便能见的?” “……”暮云闲被噎住了,无奈道,“这个凡人是因我而死的,你带我去见她,待她听完其中缘由,再决定放不放人,这样总可以吧?” 老妪态度强硬,仍拒绝道,“神君说了,这么多年过去,你依旧和以前一样不计后果,肆意妄为。这样的人,无论提出什么理由,她都绝不会见。” “我……!”暮云闲亦有些恼了,跺脚道,“你们俩这什么臭脾气!怎么连个解释的机会也不肯给我!” 一炷香的功夫转瞬即逝,眼看楚青霭握剑的手蠢蠢欲动,暮云闲心中愈发焦急,额头沁出了一滴又一滴冷汗。 千钧一发的时刻,熟悉的嗓音再次响起,高声道,“暮公子!方才的确是在下认错了人,多有得罪,特来向您道歉!” 是安都若。 看清楚了来人,暮云闲立刻冷漠道,“无妨,我并未放在心上,你可以走了。” 显是十分不待见他。 安都若却视若无睹,不仅不走,反上前一步,不依不饶道,“这位公子,您言谈举止之间,与在下的一位故人实在太过相似,再加上匆忙一瞥,没有仔细辨认,这才闹了误会,认错了人。为表歉意,在下愿助您一臂之力。” 第98章 “你帮不了我”,暮云闲冷淡道,“而且,我也没有怪罪你。现在可以走了吗?” “不,帮得了”,安都若却道,“我知道陵光神君在哪里。” 出乎意料,暮云闲并未有任何惊喜的表情。 反倒老妪一脸惊讶道,“安都若,你要干什么?!” 安都若坦然道,“道歉。还有……报恩。” 不知是哪个字眼刺激到了暮云闲,他突然厉声道,“谁有恩于你,你便找谁去!我是暮云闲,不是你的恩人!” 安都若望着他,无限遗憾,无限感激,诚挚道,“暮公子,那位恩人,我曾天南海北地找了他许久,只可惜,即便拼尽全力,最终得到的,却只有他身死的消息。” “……”暮云闲干巴巴道,“节哀。” 安都若黯然道,“我来不及帮他,来不及向他报恩,甚至来不及向他好好说一句感谢。为此,我的魂魄便一直在无归城徘徊,只期望能等到他,再见他一面。苍天不负,今日,我终于在忘川河畔见到您,即使您不是他,却那么像他,我想,这就是天道垂怜,给我一个偿还故人恩情的机会……” 一筹莫展的局面下,恰好有人愿意带路,这分明是件好事,暮云闲却后退了一大步,再度态度坚决地拒绝道,“不用,我不平白无故受他人的好处。还是那句话,你要报恩,就去找你自己的恩人,别乱报。” 安都若根本不为他的态度所影响,只推心置腹道,“暮公子,整个无归城全都是陵光神君的部下,皆对神君忠心耿耿。因此,她若是下定决心不见你,任你三寸巧舌,也绝对没有可能说服这里的任何一个人带你去见神君的。” “还有,你身边那位小兄弟,剑法是十分不错,那位姑娘,也勉强算有一点修为在身。可是……”安都若顿了顿,笃定道,“以他们二人之力对战无归,无异于蜉蝣撼树。公子若当真在乎他们,想为他们求得一线生机,为何不接受在下这份好意呢?有为何要让他们浴血奋战呢?咱们各取所需,各了心愿,不是正好吗?” 安都若说的着实在理,暮云闲却还是看不出什么改变心意的端倪,两人静静望着彼此,不知分别都在想些什么。 老媪冷冷道,“安都若,你要背叛陵光神君不成?!” “怎么会?”安都若歪头,反问道,“我并非无归城的人,又谈何背叛?” “你……!”老媪怒不可遏。 安都若又道,“再说了,我只是将神君该见的人引至她身边而已,又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没必要用'背叛'这么严重的词汇了吧?” 老媪手中的镰刀指向他,杀气毕露,“你不会有这种机会。” “那可不一定哦,神使大人”,安都若灿烂一笑,双臂展开,银色的雾气瞬间从他指尖流出,不多时,便汇聚为一团熟悉的光晕! ——竟也是妄念之境! 老媪一个趔趄,毛骨悚然道,“你……三千年前……河边那个,居然是你?!你居然……并未离开!” 安都若却不理他了,只又看向暮云闲,极其有耐心道,“暮公子,您还要继续纠结吗?” 暮云闲咬了咬牙,终于道,“我不过就是个身无灵力的凡人,即便为我引路,我也没有什么可以答谢你的。” “无需答谢”,安都若正色道,“此遭,我仅为平心中遗憾,其他别无所求。” “……好”,暮云闲眸底一暗,满面戒备道,“你只负责带路,莫要多说一句话,也不要有任何动作。若有违反,我会立刻离开……” 第85章 暮云闲的要求虽然奇怪且不合理, 安都若却还是不假思索地立刻答应。 “都过来吧”,暮云闲回头看了眼仍在沸腾的河水,心有余悸道, “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先同我一起回无归。” “……暮云闲!”眼看他决心要走,那老媪挥舞镰刀意图阻止,却根本无法刺穿妄念之境,不由失望透顶道,“你为什么总要如此?人各有命,万物自有其沉浮,你为何总是要去贸然出手,干扰天道?” “抱歉……”暮云闲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只苦笑道,“可我真的没办法眼睁睁看着他们在这样无情的天道中挣扎……我……” “走了阿云, 无需向她解释”, 楚青霭温热的手适时搭上他的肩头,将他的愧疚全部打断, 温柔又有力道, “有人自己隔岸观火, 还要嘲讽别人奔走忙碌, 真是好笑。” 暮云闲感激地看他一眼,不再与她争辩, 沉默地随安都若离开。 此人果然十分信守承诺,一句话不说, 只安安静静地带路。 花丛浓密,安都若却轻而易举便在其中寻到隐秘的小径,七弯八绕片刻后, 带着他们停在了一片空旷的、与其他地方别无二致的花丛前。 暮云闲有片刻不解,想了想,不甚确定地向前方伸出手去,手边,果然泛起了一阵极为微弱的涟漪。 暮云闲了然,而后转向安都若,十分不礼貌道,“你可以走了。” 安都若竟然当真不再纠缠、也不说一句话,点了点头,立即转身离开。 空气中的涟漪依旧荡漾,如细雨绵绵的池塘,暮云闲望着它们,哭笑不得道,“流荧啊,为了不见到我,你竟连这太虚神域都搬出来了吗?“ 回应他的只有无尽的沉默。 “……”暮云闲收回了手,沉思片刻,恭恭敬敬道,“陵光神君,前来叨扰,实在抱歉。可在下当真有件十分要紧的事想求您,还请神君,给个机会。” 气流涌动,将他额前的头发吹得微微晃了晃,一道严厉的女声传来,毫不留情道,“哼,一介凡人,一个倒行逆施、固执己见的蠢货,有什么资格见本座?” 暮云闲摊手,一脸无奈道,“所以是求神君赏脸相见啊。” “是吗?”陵光神君冷冷道,“若是求,为何要处心积虑绕过无归城重重守卫,还胆大至极地与泰英阿姑动手?若是求,又为何如此笃定地带着你身后那三人,以这般咄咄逼人的模样前来逼我现身?” “并非逼你现身”,暮云闲道,“只是,谭公子是因为我的原因方才殒命,不得不与孟姑娘生死相隔,这太过残忍。我只是想……” “住口!”神君怒然打断了他的话,强硬道,“暮云闲,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立刻!马上!和你身后这三人,坐着泰英阿姑的船渡过忘川!” “流荧!”见她如此蛮横,暮云闲亦有些恼怒,争辩道,“你既然镇守无归,便该知道,只有亡魂才需渡过忘川!如今,你强行将命本不该绝之人送渡忘川,无异于夺取他们性命!” 神君却道,“暮公子,你既然已去做了那梦寐以求的凡人,便该知道,凡人之力,不过蝼蚁!既是蝼蚁,那他人命运如何、我身为无归城主又如何,你根本没有能力、更没有资格加以评判!” 随她话音落下,那看不见的屏障蓦地现出一股巨大的力量,粗暴将暮云闲推了出去,推得他一个趔趄,径直栽进了楚青霭怀里。 说话难听,行动更是蛮横,楚青霭忍无可忍,冷声道,“什么神君,到底会不会好好说话?” 神君本就生气,听他这句话,登时更加愤怒,冷声道,“你又是哪里来的不懂规矩的东西?无归城中,哪有你这个凡人站着说话的份儿?还不跪下!” 楚青霭轻蔑一笑,挺拔如松。 赤红的火焰猝不及防从他脚下出现,蛇一般爬上他的小腿,缠住他的膝盖,饶是楚青霭极力挣扎,却仍不受控制地失去了平衡。 即将跪下的最后一刻,暮云闲适时伸手,勉强扶住了他,艰难向那片虚空道,“流、流荧,住手。” 火蛇并未撤去,反而更加大了力道。 暮云闲深呼一口气,语气霎时冷下去许多,“你没资格让他跪下——他是我的同伴,与我是十分亲密的关系,若当真论尊卑,是你该向他跪下请罪。” “你……!”陵光神君勃然大怒,“不可理喻!” “既讲尊卑,尊者之上,自然更有尊者”,暮云闲道,“只要奉行这一套,平日里便是再享万人跪拜,也终有要跪回去的时候。所以你看,大家一起好好地站着讲话,难道不好吗?” 空气剧烈波动,陵光神君显是气极,从牙关里强行挤道,“我没有闲工夫与你打嘴仗。我只问最后一次,你到底过不过河?” “不过”,暮云闲坚定道,“他们都是我十分重要的人,我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送命。我也最后再求你一次,陵光神君,请你开恩,给他们一个重返人间团聚的机会。” “既然是求,就摆出求人的姿态”,熊熊火焰从他们脚下升腾而起,托着他们飘浮在半空之中,陵光神君高傲又漠然道,“被人拒绝,就该乖乖闭嘴,识相地滚出别人的领地!” 眼见她铁了心要将己方四人送走,暮云闲终于沉下了脸,举起手道,“流荧,我只数三声,三声后,若再不见不到你,我便只能动用手段,请你出来了。” 第99章 “暮云闲”,陵光神君冷冷道,“你敢?” 暮云闲淡然开口,“三……” “二……” 前方依旧不见任何动静。 “一……” 暮云闲收起手指,冷声道,“楚青霭,待我诀令施展完毕,你便用苍林剑将这处神域劈开。” “好”,楚青霭立刻拔剑。 “暮云闲!你敢这么做,我杀了你!”陵光神君几乎是咆哮一般地警告。 暮云闲却置若罔闻,双手交叉于胸前,目光沉沉,低声喝道,“南明陵光,忘川离火,听吾之令,兼听兼明,破!” 而后,侧身示意。 苍林剑立刻根据他的指令劈下,剑气乍起,将周遭数百株彼岸花尽数斩断,也将虚空中的屏障彻底劈碎! 似山崩地裂,空气震颤崩塌,露出百亩彼岸花海中,一处高高在上、磅礴巍峨的暗红色宫殿。 暮云闲仰望那紧闭的宫门,许久,方才苦笑道,“走吧,去见见这位脾气暴躁的神君吧……” 四人沿高高的阶梯拾级而上,待到门前,暮云闲轻声道,“流荧,烦请替我开门。” 两扇大门吱呀打开。 大殿尽头,是一位身着红衣的女子,左右各有侍卫八人,只是,不知为何,方才还是剑拔弩张的态度,此刻,满殿的人却都齐刷刷跪着,俯首静待他们进入。 随进入大殿,楚青霭这才看清楚,里面的人虽是跪着的,但皆满面怒意,显是迫于某种压力,不得不如此罢了。 暮云闲静立于那位红衣女子面前,还未开口,她已身不由己地低下头去,毕恭毕敬道,“流荧参见暮公子。” 孟青音没忍住惊呼道,“神君怎么会……?暮云闲?你到底是……?!” 楚青霭摇了摇头,示意她噤声。 暮云闲居高临下望着她,无奈叹道,“流荧,抱歉。但……谭安什么也没有做错,只是在危难之中,为了保护心爱的女子,这才丢了性命。而青音呢,一个不过十几岁的小姑娘,肯为寻自己的爱人以命相搏。这样两个人,若无法为他们争得一个好结局,我良心不安。” “而至于我身边这个人……”暮云闲道,“他来这里,只为陪伴我、保护我,因此,必须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所以,还烦请你送我们走吧。” 陵光神君眸中已被愤怒填满,嘴角颤动,似有许多话要说,可在暮云闲强大的威压前,竟是半点不得反抗,只不情不愿道,“属下遵命。” 而后,便连身体也不受她自己控制,召唤出四团刺目的火焰将他们分别裹挟,刚要抬手,却骤然一顿。 “怎么了?”暮云闲以为诀令失效,神色立变。 陵光神君却只皱眉指向谭安,为难道,“此人身死,命帛已然消散,但入无归后,他并未去拿取新的命帛,如此回凡间,恐怕不妥……” 暮云闲意外,“谭兄,你未选取命帛吗?” “是……”谭安咬了咬下唇,态度难得强硬,不甘道,“暮公子,自始至终,谭某所求不过是默然陪伴。却不料,纵是计划得再好,却不抵造化弄人,居然那般匆忙地便丢了性命。” “这条命,若是为救自己的心上人,丢了也便丢了,那是我自己的选择,我别无遗憾,可直至来了无归,我才得知,那不过是早就写好的命数,我自以为伟大的选择,其实不过是个牵线的傀儡,照着早就写好的话本去演罢了!这样的命运,我……我不要!” 暮云闲动了动嘴,却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转移话题道,“那……给你换一条?” 谭安惨笑道,“再换一条,又有何区别?” 暮云闲无言以对,最终,也只能无奈道,“可若你不选的话,青音这一番,就白忙了……” 谭安闭上眼睛,两行清泪留下,轻声道,“暮公子,你说,我到底是因自己的爱和自己的选择而死,还是按着早就安排好的路,不得不死?” “暮公子……”谭安望向他,犹如望向救命的稻草,绝望又希冀道,“你一向聪慧,请你告诉我,我的爱,我的勇敢,我的决绝,到底是因为我自己的心,还是因为那早就写好的命帛……?” 第86章 这样一个痛彻心扉的问题, 暮云闲根本无从回答,也完全不忍心回答。 “谭安……”孟青音许是想要安慰他的,可自进入这无归城, 自从得知她的一生居然早被那样一条薄如蝉翼的帛书决定,她自己又何尝不绝望彷徨?又何谈再去安慰别人? 几人各怀心事,相顾无言,久久沉默。 最先开口的,仍是楚青霭。 “谭安”,楚青霭摇头道,“我知道你无法轻易释怀,可……太过纠结这个问题的话,反倒会让人迷失自我。” 谭安看着他,目光一片死寂。 楚青霭抬手,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 “其实, 无论你此前经历的那些事件是命运早就定好的,还是随机无序发生的, 只要你为心中所爱赴死的瞬间是遵从本心的, 那对彼时的你来说, 就是你自己做出的选择。” 谭安涣散的目光聚焦了一些。 楚青霭继续道, “换个角度想,既然凡人一生都不知命帛存在, 直至生命尽头,方才于忘川河畔看到它, 那其实,至少对你自己来说,它便与一本记录你生平传记的书卷没有任何区别。” “好了”, 楚青霭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只要自己知道自己的本心,这就够了,又为何要刨根问底,去追问更深层次的原因?难道没有那命帛,你的所有行为便都能凭自己掌控吗?父母之命、师徒之恩、知己之谊、夫妻之情,一切的一切,不也都是他人给你的经历?不要困守执念,自寻烦恼。” “……是”,谭安终于抬头,眼底虽还有未消的红血丝,面上却已恢复了一贯的体面,谦谦有礼道,“暮公子,那便劳烦为我再换一条……命帛吧。” 暮云闲松了口气,向陵光神君道,“流荧,至少给他一条与前世相仿的命帛,可否?” 陵光神君却皱眉道,“暮公子,难道你忘了,命帛并非无归城书写,而是天道自成?这样的东西,我如何能够左右?” “……”暮云闲一怔,垂眸沉思许久,面色骤然难看。 见他如此神态,谭安好不容易才调整好的心态顿时又低落下去,惨笑道,“暮公子,我命该如此,莫为难了,就随机给我一条吧……是好是坏,我都认了。” 暮云闲却置若罔闻,只有瞳孔隐隐发颤,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极为恐惧的事情。 “阿云?”楚青霭最先察觉到他的不对劲,忙握住他的手,担忧道,“你怎么了?” 这才发现,岂止是瞳孔,他整个人,都是在隐隐发颤的! 呼吸亦越来越急促,面色也越来越苍白,似乎随时都会因这种深入骨髓的恐惧而陷入昏厥! “这是怎么了?”楚青霭忙将人揽过,一边轻拍他的背,一边小心翼翼道,“阿云?你……说句话,随便说句什么,好吗?” 可触碰到他怀抱的暮云闲,却顿时抖得更加严重。 “这……”别无他法之下,楚青霭只能无头苍蝇般去问仍跪倒在地的神君,“他、他这是怎么了?” 陵光神君的眼中,却只有疯狂的恨意与显而易见的幸灾乐祸,自然绝不肯回答他一个字。 希望就在眼前,却又似乎随时都要功亏一篑,楚青霭着急,可又不忍心再刺激暮云闲,只能憋闷地长叹了一口气。 一筹莫展之际,孟青音却突然道,“若是我和他共用同一条命帛呢?这样,是否可以?” !!! 这提议实在过于惊世骇俗,在场所有人霎时全部愣住,便是暮云闲也被她震得恢复了些许心神,迷茫道,“流荧,这……这可以吗?” “……不知道”,他问,方才还高高在上的陵光神君便不得不答,毕恭毕敬道,“数万年间,从未有人这样做过,所以,我不知分走了一半命帛后,这两人的的命数,分别会如何。” 谭安立刻道,“暮公子!不要!不要让青音冒险!就为我随便寻一条命帛吧,这样,至少青音是安然无恙的!” “不,就用我的”,孟青音却倏忽笑了,心满意足道,“逆天改命,起死回生,而我,只需负担一个不确定的风险,这笔交易,十分划算。” “青音!”楚青霭急道,“别冲动!谭安说的对,没必要再搭上你一条命的!” “什么搭不搭的”,孟青音却道,“大师兄,我这一命要不是得他相救,早都没了。一命还一命,这是应该的。” “可你已经付出了这么多……!”楚青霭还欲再争辩,孟青音却摇了摇头,坚定道,“大师兄,还有个更重要的原因——我更想看一看,挣脱掉命帛束缚后的我,又会有一个什么样的人生。” 虚弱的魂灵,再娇蛮不过的小姑娘,此时此刻说出的,却是这样勇敢又清醒的话。 第100章 楚青霭定定看着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师妹,许久,终于点头道,“好……青音既然已有自己的想法,我便不干预了。阿云,就照她说的做,可以吗?” 暮云闲死死盯着陵光神君,看着她眼中的厌恶与愤恨,谨慎道,“好,就照青音说的办。流荧,送我们回黎越谷,日后,请你依旧恪守承诺,你和你的这些手下,永远永远,不要离开无归城半步。” 陵光神君恨得额头爆出了嶙峋的青筋,却到底无法违抗他的命令,只能不情不愿地调驭火焰,托着他们升空而起,向无归城外的方向飞去。 暮云闲终于舒了一口气,只可惜,还未来得及感慨一句,他脚下那团火焰,竟被一杆长长的红缨枪挑破! 眼看暮云闲从半空急坠而下,来不及思索权衡,楚青霭亦立刻自火焰上跳下,牢牢将他圈在了怀里,抱着他安然落地。 许是一切都发生的太过突然,暮云闲宛若失了魂的傀儡,一动不动,楚青霭只能抬手抚摸他的侧脸,柔声道,“好了,没事了。” 暮云闲这才如梦初醒,歇斯底里道,“流荧,送我们走!立刻!!!” 却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那柄红缨枪已横亘于他们身前,枪后,却是去而复返的安都若。 “殿下!”出乎意料,那人虽刚刚动手,此时,脸上的担心与意外不似假装,惊魂未定道,“您怎么不躲开!” 看清楚来人,暮云闲本就岌岌可危的精神状态顿时更加崩溃,大声吼道,“都说了我不是什么殿下!” “抱歉!抱歉!是我的错,公子息怒”,安都若忙指向陵光神君,低声道,“你们快走,我来拦住她!” 暮云闲一秒都不犹豫,立刻拽着楚青霭的胳膊,转身就走。 少年的状态实在说不出的诡异,楚青霭摸不清他到底因何原因紧张至此,只能全神贯注关注着他,因此,并没有能够发现,他们身后,安都若阴森一笑,手中那柄血迹斑斑的红缨长枪,直刺向暮云闲的后背! 万幸,千万次战斗中,楚青霭早练就出了对危险的本能感知,无需思考,身体便已反手提剑,堪堪挡住了这阴险至极的一枪。 兵器铮鸣中,暮云闲回身望去,这才发现安都若面色满是兴奋,见一击不成,已收枪调整方位,再度疾速向他们袭来! 楚青霭将他拽至身后,匆忙之下来不急出剑,干脆任枪尖刺穿他的肩膀,抬脚将他重重踹飞出去,怒道,“怪不得阿云对你如此防备,原来当真不是什么好人。” 安都若修为远不如他,这一脚挨得结结实实,登时咳出了一口鲜血,却还是拼着嘶哑的嗓音,直勾勾看着暮云闲,惨厉道,“夕岚殿下,我没想杀你,我绝不会杀你。你助我灭了平襄三百万人,让我报了那蚀骨之仇,今生今世,永生永世,我都绝不会对你不利!” 暮云闲如坠冰窟。 红缨枪再次刺来,上面沾染的每一滴血迹,落在暮云闲眼中都无比刺目,叫他动不得、躲不得,甚至连说话,都说不得了。 “阿云!”楚青霭一把将他拽开枪尖的攻击范围,一只胳膊紧紧环着他的腰,担心道,“有没有哪里受伤?!” 暮云闲想逃,却又偏偏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连挪动一下都是奢望,良久,只发出了一声不明所以的呜咽。 见他如此失魂落魄,楚青霭于是不再逼问他,重剑飞出,几乎是将他狠狠扎在了地上,阴沉道,“你找死。” 安都若的目光却并不落在自己的伤口上,亦不在其他任何人身上,而是死死盯着空无一物的地面, 楚青霭狐疑地顺他的目光望去,看没找到他究竟在看什么,便已听见他大笑一声,任重剑将自己的身体撕裂,重新站起身来,长枪一挑,红缨扫过地面,而后疾速后撤,直冲殿外而去。 楚青霭终于看清楚了,枪尖扫过的,是一滴十分不显眼的血珠。 ——是自己身上,掉落的一滴血。 要他的血,做什么? 楚青霭尚在迷茫,远跪在大殿之上的陵光神君突然如同疯了一般,双目燃起了骇人的火焰,声嘶力竭道,“拦住他!别让他出去!” 不知为何,暮云闲心中突然泛起了十分慌乱的情绪,忙颤声道,“楚青霭,拦住他!” 可还是晚了一步。 安都若状若癫狂,早已冲出了殿外,将红缨枪高高举起,枪尖随之燃起一簇微微跳动的火焰。 “放开我!”陵光神君面无人色。 “哦……!”暮云闲几乎是连滚带爬到了她身前,伸手触碰她的额头,急促道,“破!” 下一秒,冲天的火焰升腾而起,陵光神君若闪电一般从殿中飞快冲出。可安都若手中那柄红缨枪,却还是毅然决然地指向了他们所在的方向。 随他指引,枪尖的火苗骤然膨胀,如巨大的血球般砸向神殿。 “砰。” 一声巨响,太虚神殿瞬间坍塌,废墟之上,燃起了焚天灭地的熊熊烈火! 第87章 红。 目之所及, 皆是绚丽的红。 火焰如失控的野兽,贪婪地将巍峨神殿吞噬。 与火焰一样失去控制的,还有陵光神君。 烈火从她身上炸开, 一半幻为碗口粗的锁链,嘶吼着将安都若牢牢绑住,另一半则凝聚为巨大的火球,泰山压顶般向暮云闲砸去! 神明一怒,天地倾覆,更何况,这是陵光神君于盛怒之下的全力一击。因此,饶是楚青霭拼命抵抗,二人仍被这力量过于强悍的火球打得直飞出去,狠狠跌落至殿前的花丛之中。 楚青霭将他护在怀里,自己后背落地, 霎时便被花瓣割出了细密的伤口, 虽尽力忍耐,却还是不受控制地低哼了一声。 暮云闲忙扶着他站起来。 另一边, 陵光神君已五指成爪, 杀意滔天地操控着火链将安都若吊起在半空, 阴鸷道, “无归城九九八十一重磨难,你都给我一一前去体会。我会将你泡在噬魂的忘川水中, 让你生生世世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流荧!”暮云闲忙道, “他罪不至此!” “夕岚!”陵光神君眸中火焰暴涨,咬牙切齿道,“这种阴险小人, 你怎敢再次轻信?莫非你是猪脑子不成?!” “我并非求情”,暮云闲道,“只是,他即便有错,也不能受那样的折磨……” “他受折磨?!”陵光神君闪身至他对面,一把将他揪了起来,另一手将飞身而来的楚青霭击退,掐着他的脖子道,“夕岚殿下,他刚才,杀掉了主上——也就是你母神的最后一缕神魂!你确定,即便如此,你还要一错再错,继续为他求情吗?!” “什么?”暮云闲被掐得说不出话,只能使出全身力气,方才嘶哑道,“……你说什么?!” 陵光神君扔垃圾一般将他丢进花丛中,恨恨道,“我说,你彻底杀死了主上。” 楚青霭忙将他从花丛中抱起。 暮云闲脸上身上皆被划伤,却似乎感受不到任何疼痛,只死死抓着他的手臂,呆呆望着陵光神君,颤声道,“怎么可能……母神她、她……” 陵光神君却已化出朱雀真身,浴火盘旋,双翼扇动,召唤出漫天流火,映得整个天空一片赤红,俨然已陷入雷霆之怒。 “暮云闲”,朱雀恨之入骨道,“既然你自己选择去做那无凭无倚的凡人,我便无需再留情面了——今天,即便违背主上遗愿,即便遭天谴反噬,即便魂飞魄散,我也定然要杀了你泄愤!” 凤鸣鹤唳,万千流火急速坠下! 不止是太虚神殿,便是周围的花丛,也瞬间燃起了熊熊烈火,灼得人目不能明视、鼻不能呼吸。 暮云闲的灵魂似乎完全被抽走了,纵使火球燎过他的胳膊,在他皮肤上留下一串骇人的水泡,他也定定地站着,不躲不避。 楚青霭立刻将所有灵气全部泄出去,勉强为他挡下密如繁星的流火,却不料,一批落下,另一批立刻接踵而至,陵光神君更是幻回本相,从烈焰中抽出一柄燃焰的长刀,直向暮云闲的脖子砍去! 楚青霭根本不管她是什么所谓的神灵,提剑便挡,恶狠狠地将她从暮云闲身边逼退。 “滚开!”陵光神君的杀意愈打愈旺,怒声道,“你挡我,也不过是你先死,他后死而已!” 楚青霭一步不退,沉声道,“毁了神殿的是安都若,不是阿云!” 神君怒道,“不是他这个蠢货破了我的太虚神域,仅凭安都若,又怎可能毁我神殿?!” 回答她的,是一记砸向面部的、力道更甚的重击。 楚青霭毫无对神明该有的敬畏,一招一式都果敢狠毒,大有与她同归于尽的架势。陵光神君手中那柄长刀的火焰霎时又旺了数寸,飞舞的火舌燎起,噼里啪啦好似烟花,激得的空气甚至都扭曲变形,狠戾道,“螳臂当车,自寻死路!” 虽知道自己绝不是她的对手,楚青霭仍旧迎刀而上,一边艰难应对,一边坚持道,“你这纯属在迁怒于他!” 第101章 “放肆!”漫天流火前赴后继落下,流荧一边疯狂地挥刀砍向他,一边歇斯底里道,“若不是他执迷不悟,若不是他自以为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流荧越说便越愤怒,刀法随之越来越凌厉,咄咄逼人地只向楚青霭颈部和前胸而去,招招致命。 神灵一怒,地坼天崩,楚青霭终于知道,力量没有流逝的、处于全盛状态的神灵,到底拥有怎样强悍而压倒性的气魄——动作快如闪电,力道排山倒海,不过三招,他便已无暇妥善防守,被灼热的火刃凌厉直刺向心脏。 “住手!”暮云闲终于从迷离中短暂回魂,替楚青霭挡下这致命一击,佝偻起身子,艰难道,“流荧,你、你不可以诛杀凡人。” 陵光神君眼中,失望、怨恨、愤懑、悲伤,各种情绪杂糅喧嚣,良久,提刀道,“先管好你自己吧——毁了主上最后一缕神魂,今天,他,那个叛徒,还有你,你们一个,都别想活下来。” 暮云闲疑惑地望向她,迷茫道,“流荧,母神陨落时曾明确告诉过我,她将会永远离开,再也不会回来,从此,天上地下,碧落黄泉,再不会有她一丝气息,自那以后,我当真再也没有感受到过她,哪怕是方才,身处这太虚神殿中。所以,你是不是……?” “搞错了”三个字还未说出口,陵光神君便气愤地打断了他,笃定道,“绝无可能!只有像你这样当真任她离开、再也不寻她的人,才会搞错!” “我……”暮云闲本能想要解释,开口却立刻止住,只轻声道,“我只是……你知道的,若母神在,我不可能毫无察觉的……” “怎么不可能!”陵光神君更暴怒道,“你已变成凡人,如何能够感知到神明!” “我……”暮云闲无奈道,“我们都清楚的,这与我有没有成为凡人毫无关系,我就是变作小猫小狗,也定然能感知到母神的。你就算不相信我,难道,还能不信她自己曾亲口降下的神谕吗?” “闭嘴!闭嘴!”陵光神君似是疯了,厉声咆哮道,“她陨去那日,是我追着她最后一缕神魂,一直追到这里的,她还劝我不必强求,即便留下她,也无法长久!那日,我亲手将她的遗魂收集起来,亲手将她供养在这太虚神殿中,所以,这绝不可能有错!” 暮云闲被她这番话惊得一阵心悸,翻来覆去重复了好多遍,方才似懂非懂地弄明白了她的意思,惊愕道,“你强行……留下了母神的最后一缕神魂?!” “是”,陵光神君大方承认。 “你疯了吗……?!”暮云闲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震惊道,“你、你囚禁她的魂魄,不让她散去?” “不是囚禁!这怎么会是囚禁!”陵光神君怒不可遏,手指忘川,厉声诘问道,“这忘川河畔阴气最重,最适合魂魄滋养。为保她神识不散,我便铸这太虚神殿为根基,引忘川之水,以源源不断的亡魂为温床,用我全部神力为养料,方才勉强守住她这抹神魂,艰难将她留在这里。你什么都不做也就罢了,如今又反倒来指责我囚禁了她,真是道貌岸然,真是可笑!” “你……你……”暮云闲越听便越是毛骨悚然,面色煞白道,“你说什么?难道这无归城,根本目的,是为了让源源不断的亡魂在此聚集,好成为母神魂魄的滋养……?!” “不然呢?”陵光神君反问道,“不然你以为我在这里镇守万年,从不肯离开一步,还能是为什么?” “他们是母神亲手孕育出来的生命啊……”暮云闲踉跄后退一步,惊悚道,“你居然把他们当作养料……流荧,你疯了吗?” “不然呢?你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吗?!”陵光神君不耐烦道,“你与其站那对我指手画脚,不如来告诉我,不然我该怎么办?难道你要我眼睁睁看着主上离去,魂飞魄散,从此以后,漫长的千年万年里,都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感受不到她的气息吗?!你当真就能够接受,这辈子都再也见不到主上吗?!” “……你疯了,你疯了”,暮云闲手足无措地抓自己的头发,抓完头发,又去抓那被火烧毁的袖子,迷茫转向楚青霭,希冀又害怕道,“楚青霭,是她疯了吧?我……我还是正常的吧?” 少年伤痕累累,脸上手上皆是被彼岸花刺伤的细密划痕,头发凌乱,双目含泪,精神状态几乎可用摇摇欲坠形容,楚青霭心如刀割,立刻将他搂进怀里,拍着他的背坚定道,“阿云,你没错,是她错了。” “我错了?”陵光神君骤然发笑,神色却十分阴冷,一字一句道,“楚青霭,你一介凡人,前不知古,后不知今,有什么资格来对我做出评价?他没错?好啊,那我就让你来看看,他到底有没有错……” 察觉到她语气诡异,话里有话,暮云闲只觉浑身的汗毛都在瞬间立了起来,惊恐道,“流荧,你要干什么?!” 陵光神君手上动作不停,掌心火焰从赤红燃烧为近乎透明的蓝色,残酷道,“夕岚,看来从前那些教训,你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今日,在这忘川河畔,你便和你身边这个不知好歹的凡人再仔细重温一遍吧——好好看看你这个人,更好好看看你做过的事!” 暮云闲的心跳在瞬间停滞,只觉得肝胆俱裂,声嘶力竭道,“流荧,别!!!” 可那团烈焰已如滚滚长河般呼啸而来,饶是他拼尽全力试图将楚青霭推搡出去,他们二人,却还是瞬间一同被吞噬。 暮云闲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他拼命逃避、拼命遗忘、拼命隐藏的那段往事,终究,还是来了…… 第88章 世界天旋地转。 一阵头晕目眩后, 眼前骤然亮了许多,俨然已不再是那个昏暗无光的无归城,却又四处都弥漫着朦胧薄雾, 像极了模糊不清的梦境。 楚青霭顾不上细看周遭环境,只立刻寻找暮云闲。 万幸,二人并未走散,他就在自己身边。 可他的嘴唇已然青紫,双目无神,似乎精神已完全崩溃。 果然,刹那间,少年双腿一软,竟是要直直跪在地上! “你怎么了?!”楚青霭心中一紧,忙扶住他,慌道, “怎的如此害怕?!” 暮云闲上唇无力地动了一下, 却什么话都说不出口。 楚青霭担忧道,“阿云, 这是什么地方?很危险吗?” 少年虽缓缓摇了摇头, 可目光中, 却是无法隐藏的、深入骨髓的恐惧。 楚青霭于是不敢放松警惕, 更加认真地观察四周,可眼前的确是什么也没有的。 没有杀气, 没有戾气,没有死气, 只有一片简直称得上仙气缭绕、祥和雅致的美景。 ——是处云雾缭绕的山峰,无根无垠,高悬于九天之上, 壮阔的瀑布落下,水声潺潺,宛如仙乐。 因为极高,空气中弥漫着丝丝寒意,却并不叫人难受,花草树木亦无一凋敝,焕发着勃勃生机,偶有几只仙鹤成群结队飞过,悠然啼鸣。 “阿云……?”暮云闲状态太过不对,楚青霭实在担心,再次轻声道,“你有哪里不舒服吗?” 暮云闲仍不回答。 楚青霭还欲再问,不远处的山峰上,却突然毫无预兆地出现一道身影。 长发翻飞,襟飘带舞,一身青衣与重山叠嶂相映成趣,身姿较一旁的飞鸟更显轻巧,须臾之间,已飘然落至二人对面。 那张脸,与身旁的暮云闲别无二致! 即便尚隔着数十步,那人身上过于充沛的灵气还是扑面而来,带着浓烈的威严和压迫感,叫人不自觉地低下头去,不敢直视他的目光。 可下一秒,与少年平日里别无二致的语调已然响起,笑嘻嘻道,“你们俩就别白费力气了嘛,打又打不过,跟又跟不上,何必呢?” 楚青霭望向暮云闲,不确定道,“我、我们吗?” 暮云闲直勾勾看着那张脸,一言不发。 那人的目光却越过他,直直望向他们身后,撇嘴道,“别藏了,我早看到你们了。” 楚青霭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只见两只仙鹤从厚厚的云层中飞下,化为一男一女身着白衣的仙童,满面焦急道,“夕岚殿下!你不可以再偷偷溜下凡间了!” 原是安都若初见暮云闲时,便脱口而出的夕岚殿下。 果真是……一模一样。 夕岚灵气远在这对仙童之上,却并不用强,只伸出一根手指,好声好气同他们商量,“就给我一柱香的时间。我保证,时间到了立刻回来,绝不会露馅,你们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不知道,好不好?” 两名仙童的长相皆不过五六岁孩童的样子,性格也十分稚嫩,听他这么说,女童立刻气愤道,“不好!上上次你也是这么说的!结果三日都没有回来,害我们俩被罚着将这九天八十一殿全擦了个遍!我腰都要累断了!” 随她动作,两只垂在耳边的发髻一晃一晃,十分可爱。 第102章 “知叶啊……”夕岚一脸无辜道,“我不是补偿了你十颗冰莲果嘛?” “殿下!你还好意思说!”知叶愤怒又委屈道,“就因为这个,我们被罚去采一百颗冰莲果,还不许偷吃!我和知秋在冰瀑中泡了整整十五日方才寻齐,浑身的毛都要冻掉了!” 夕岚尴尬地摸了摸后脑勺,赔笑道,“天地良心,我这不是……后来送了你们俩各一身防水保温的新羽毛赔罪来着?” “我不管!反正你不能再走了!”知秋叉腰,强硬道,“夕岚殿下!我们俩已经因为你被中天垣微神君罚了好多次了!这次绝不能再放你离开!” 另一个男童较知叶稳重许多,对夕岚的态度却与知叶如出一辙,煞有其事地掰着手指,如数家珍道。“还有廓天昭律神君,睟天白始神君……总之,这九重天上所有掌事的主君,几乎都罚过我们俩了。而一切的原因,都是殿下您!” “哈哈……”夕岚摸着后脑勺尬笑,“知秋啊,你这个记忆力,真是不错哈。” “别转移话题!”知叶毫不客气道,“诸位神君说你政事不理、盛典不备、批文不改、众仙不见,实在没有一方主神之风范。我们俩若再看不住你,任你天天如此胡闹,九天八十一殿,便要唯我们是问!” 夕岚挠了挠头,目瞪口呆道,“我有这么差劲吗……?” 神态表情,与暮云闲平日别无二致,惹得楚青霭忍不住勾起了唇角。 “有”,二人一致点头。 “……”夕岚一阵无语。 知叶伸长了两只胳膊,认真道,“总之,今天即使得罪殿下,我们也绝不会放你离开了。你你你,你要是执意要走,就、就打一架吧!” “啧”,夕岚双手抱臂,勾起唇角,佯作苦恼道,“两个对一个,我可打不过,这该怎么办才好呢……” 虽不是熟悉的少年,楚青霭只看一眼,却立刻笃定他定然憋了极坏的主意。 果然,下一秒,那人已然同时伸出了双手,掌心各有一颗闪闪发亮的果子,嘻嘻笑道,“从白始神君那偷来的陈年好蜜,再加上这冰莲果,你们吃是不吃?” 二人面色大变,气愤道,“殿下!你怎么又耍花招!” “兵不厌诈”,夕岚眉眼弯弯,将那两颗果子高高扬向空中。 应是什么神异的仙果,纵是仙童也不能抵抗,不受控制地变回鹤形,努力扇动翅膀,追随它们远远离去。 “笨鸟!”夕岚哈哈大笑,双眸闪亮,与初见时的暮云闲如出一辙的生动。 可下一秒,浓厚的神力铺面而来,托着夕岚翩跹向山下飞去,似风如云,是暮云闲从未有过的轻盈飘逸。 “阿云,这是……?”楚青霭刚想细问,那道巨大的力量再度袭来,将他们二人拍下山去,从高高的云层中颠簸降落,最终,落在一处香火缭绕的道观之中。 许是因落得太急,暮云闲双眸紧闭,久久不能平复。 楚青霭想要揽过他稍加安慰,可手指刚刚触碰到他的肩膀,少年便似受惊一般弹了开去,罕见地躲开了他的触碰。 “阿云……”楚青霭不再强行上前,只轻声道,“不过是往事而已,绝不能改变未来。相信自己,也相信我,好吗……?” 暮云闲睁开了眼睛,眸中恐惧,未消散半分,许久,终于开口,说的却是,“楚青霭,话别说太早……给我们彼此,都留点后路吧……” 楚青霭不知他为何会如此悲观、如此消极,却深知,如此精神状态下,绝不能再与他做无谓的争辩。于是只能暂时先按住不动,静看事态变化。 是一处十分奇怪的道观——庭院深深,安静非常,看上去并无信徒,可高大神像下,并不多大的敬香炉中,却足足有数千支贡香燃烧,清香袅袅,直飘向云端。 一名身着素衣的男子背对他们跪在神像之下,虔诚祈祷。 夕岚吊儿郎当坐在神台上,一边随手拿了只苹果啃,一边咋舌道,“啧,真不愧是安都国主,这么多香,可得花不少钱。唉,可惜了,你与其给我这么多香,还不如直接给我黄金呢。” “……”楚青霭低低笑了一声。 那名男子分明是是直面夕岚的,却对他这番话无知无觉,甚至,连他出现都茫然不察,仍双手合十,不知在低声念些什么。 神台之上,夕岚将那苹果抛起又接住,百无聊赖道,“喂,我都来整整一年了,仙法全都修会了,还不算完成技能训练吗?你的任务,到底什么时候发布啊?” 任务?发布? 这是什么意思? 他又在和谁说话? 【滴——】突兀的声音响起,竟当真回复他道,【监测到宿主已完成准备阶段所有技能训练,预计十天后将正式开启任务。】 虽听着是人声,却没有丝毫起伏,当真奇怪。 “太棒了!”夕岚却似乎与这个声音十分熟悉,闻言,兴奋拍手道,“会是什么样的任务?需要我做什么?用不用提前预演?大概要多久能完成?我要好好算算自己的假期安排。” 楚青霭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些什么。 那声音道,【本副本任务共分为三个阶段,第一阶段为初级难度,具体要求为:协助现九天共主、亦即宿主的母神风希元君,阻止即将到来的天劫。】 天劫?三千多年前那场天劫?! 这居然……是三千多年前的世界?! 那声音所说的“宿主”,又是何意? 楚青霭震惊地瞪大了眼睛。 “天劫?”夕岚亦十分震惊又迷茫,眨着眼睛为难道,“你确定,阻止天劫这种任务,只是初级难度吗?” 【理解错误】,那声音道,【宿主的主要任务为协助,并非亲自阻止,只需按照风希元君要求行事即可。】 “哦,那就好”,夕岚立刻松了口气,喃喃道,“有母神在,那的确没我什么大事了。第二阶段又是什么任务?难度是不是会变高许多?” 【暂时还没有加载权限】,那声音道,【需完成第一阶段任务后,方才能够在任务库中查询。】 “好吧”,夕岚撇嘴道,“你这个系统,怎么总是这也没权限,那也没权限?难道因为我这个员工,职位太低?” 那声音呆板道,【抱歉。】 楚青霭却更加迷茫了。 员工?系统? 这又是些什么东西? 第89章 楚青霭听不懂那些词的意思, 亦完全寻不到那声音的来处,想要询问暮云闲,可他的神情几乎已可以用面如死灰来形容, 便是问,恐怕也绝说不出一个字了。 看来,只能先将所有疑虑暂且压下,静观事态变化了。 须臾,缓慢的脚步声响起,楚青霭循声望去,见是一个不过十七八岁的清瘦少年,费力地提了桶清水入殿,虔诚跪下,与那唯一的香客微微点头示意,拜了三拜后起身, 开始一丝不苟地擦那本就十分干净的神像。 “又来?”夕岚跳下神台, 摩挲着下巴自言自语,“喂, 每天都擦, 我这神像都快和镜子一样亮了, 你不会有洁癖吧?这可是心理问题, 得早点治疗的。” 那少年自然也完全听不到他的声音。 “行吧,你俩忙吧”, 夕岚拍了拍衣服,撇嘴道, “一个天天来拜,一个天天来打扫卫生,却又都不说自己想求什么, 懒得管你们了。呐,我完成任务离开这个世界前,你们要是还不说的话,可别怪我到时候不肯显灵啊。” 楚青霭知道,这对暮云闲来讲,一定是一段颇为沉重的过往,可看着这样一张天真又稚嫩的脸,他仍不受控制的勾起了唇角。 随夕岚离开,他们二人亦被一同送走。再站稳脚跟,是在九天之上一处空旷的神殿中,然而,景色已不再如初次那般恬静美好,而是变作…… 炼狱。 楚青霭只能用这两个字形容自己看到的场景。 天空如被撕开的裂帛,原本高悬于九天之上的仙山摇摇欲坠,他能看到许多神明围聚在山下,拼尽全力试图托举住它们,可还是无法阻止一座座山峦崩塌、溃散,只能眼睁睁看着巨大的石块下坠,砸得下方地动山摇,烈火遍起。 万顷后土中,人类、动物,一切生灵,只比天空中飘零的神灵更加凄惨,哪怕拼命奔跑、哭喊、祈祷,却都无法躲避这从天而降的巨大灾祸,只能绝望地看着自己的亲人和朋友接连死去。 生灵涂炭、哀鸿遍野。 想来,这便是传说中,上古那场天劫。 “四极废,九州裂,天不兼覆,地不周载”,亲眼所见,竟是这般触目惊心的场面。 须臾,一道赤红烈焰飞入殿中,烈焰之下,是他们十分熟悉的一张脸。 正是陵光神君。 只是,此刻的她,全无忘川河畔那种高高在上的神态,一入神殿立刻跪下,兴奋道,“主上,我寻到了火行燧核!” 随她语落,空气轻微波动,一位女子蓦然出现,朝她伸出手去,微笑道,“我就知你会是最快的一个,起来吧流荧,不用总是这般跪来跪去。” 第103章 楚青霭的目光几乎不受控制地被那名女子吸引——面似白玉,眉骨如山,周身萦绕着如古老土壤般厚重而温润的淡金色光晕,威严又慈祥,是令人难以抑制想要靠近的……神性。 看着她,即便四周天崩地裂,却也叫人觉得心安。 想来,她一定便是那声音所说的,夕岚殿下的母神,风希元君。 陵光神君更是目不转睛地望着她,双眸亮如繁星,小心翼翼将指尖放在那只手的掌心中,忠诚无比道,“流荧永远追随主上,哪怕再过一万年、十万年,每见主上,还是要跪。” “唉”,风希元君无奈道,“你这个脾气啊……” 陵光神君刚刚站起身子,孟章神君与监兵神君立刻一左一右飞入,神色同样兴奋,拱手道,“主上,金行锐曜与木行扶桑亦已寻到!” “辛苦了”,风希元君望向殿外,笑道,“看来,司舆是被岚儿缠上了……” 三人对视一眼,无奈道,“此时还没回来,殿下一定没少给他找麻烦……” “谁在说我坏话?”夕岚人未出现,带笑的嗓音已然响起,佯作委屈道,“母神,您是不是又偷偷带着他们一起讲我的坏话?” “倒是比我预料的还快上一些”,风希元君笑道,“司舆,岚儿是不是又求你出手了?” “没有的事”,执明神君拱手见礼,笑呵呵道,“是水行寒髓费了我不少功夫,那土行黄琮,可当真是小殿下自己寻到的呢。” 风希元君笑而不语,倒是陵光神君心直口快道,“呵呵,就凭他?司舆啊,你就帮着他睁眼说瞎话吧。” 夕岚心虚地缩了缩脖子。 真是比暮云闲还要更活泼、更狡黠、更灵动的性格。 风希元君将那五颗亮晶晶的石头收起,温声道,“此行辛苦,先回去休息吧。明日一早,还请诸位来为我护法,炼制五行石。” “是”,四人立刻领命。 唯有夕岚意外道,“啊?我也要吗?可是母神,我还不知道怎么护法呢……” “我教你”,风希元君温柔道,“很简单的,你很快便能学会。” “可不可以不学啊?”四人离开,夕岚立刻上前,拽着她的袖子左右摇晃,“母神,护法这么重要的事情,一定要我临时抱佛脚吗?我怕万一明天出了差池……” “那好吧”,却不料,风希元君竟十分轻易便答应了他,抬手抚了抚他垂下的发,又笑道,“岚儿怎的总是对自己这般没自信?你降生不过一年,却能将各类仙法修至如今这般地步,已经十分厉害了。” “我也觉得自己挺厉害的”,夕岚嘿嘿一笑,笑后,却又叹了口气,低落道,“可是,与这漫天降生于数万年前的神祇相比,实在是太不值得一提了。母神,要是我也能和大家降生在同样的时刻就好了。这样,面对如今这场灾祸,我就可以更好地相助于你了……” “岚儿莫要妄自菲薄”,风希元君摇头道,“天道让你于此时降生,自然有其目的。” “什么天道……”夕岚撇嘴,极轻声道,“就是那个破系统!” “哦?不认天道?”风希元君似乎并没听到他后半句话,笑意更浓道,“很好,岚儿很有想法,未来,定能有一番大作为。” “我这点三脚猫的本领,可有不了什么大作为”,夕岚笑嘻嘻道,“有母神在,天下定能太平无忧,我只希望可以寻个幽静的地方,闲云野鹤。” 风希元君不再说什么,只凝出一支神杖,别有深意道,“那,若再加上这个呢?” 是一柄通体纯金的神杖,顶部有金蛇盘踞,口衔金珠,杖身金光流转,源源不绝。 夕岚大吃一惊,愕然道,“息、息壤神杖?母神,您这是……?” “试试吧”,风希元君道,“它若肯认你,你再惊讶不迟。” 夕岚犹犹豫豫地伸手,那神杖却毫不迟疑地立刻落入他手中。 “这……?!”夕岚完全吓呆了,许久,方才求助般道,“母神,您的神杖怎会认我?!您、您给它下了神谕吗?!” “自然没有”,风希元君欣慰道,“是它愿意选你,做下一任的九天共主。” “下一任?”夕岚蹙眉,疑惑道,“您尚且好端端地站在这里,它选下一任九天共主做什么?” 风希元君只笑着看他,一字不答。 夕岚从疑惑到震撼,从震撼到不愿相信的极度悲伤,喃喃道,“不可能,不可能!您已经存在了数万年,便是这芸芸众生,都是由您亲手创造出来的。您这样的神灵,怎么可能会……?!不可能!一定不可能的!” 风希元君仍淡然地笑,温柔道,“岚儿,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纵是神明,亦不能例外。明日,我会以全部神力炼成五行石,阻止这场天劫。抱歉的是,为免此种劫难再度降临,流荧他们四人,需得于下届四方分别驻守,因此,无法再如现在这样,时刻陪在你身边了。” 夕岚似乎已经完全惊呆了,什么都说不出,只无助地又道,“母神……” 风希元君的神情那般温柔,说出的话却那般决绝,一字一句道,“明天之后,皇天后土,都会重回往日的平静,但我将会彻底离去,所以岚儿,你不必寻我,也无需尝试任何办法求我回来。” 夕览尚未反应过来,一旁的暮云闲,已控制不住地潸然泪下。 楚青霭想要安慰他,却又无法靠近他,万般无奈下,只能长长叹了一口气。 风希元君还在有条不紊地叮嘱夕岚,“下界的那些凡人,他们由我亲手带来这世界,却不能再有我的护佑,往后,就请你代我继续帮助他们、照顾他们。而这九天八十一殿,成千上万的神明,亦只能交给你一人平衡博弈、辛苦应对了。” “还有,流荧性格最为暴躁,又与你多有冲突,日后,万一你真到了万不得已的地步,我怕她不肯像其他三人那般衷心听命于你。因此,我便留给你一段神谕,若她当真不愿听你的话,便可用此令她服从。” 泛着金色光晕的字一个个飘入夕岚手掌之中,楚青霭看去,只见原来它们即是忘川河畔,暮云闲曾用过的那段诀令。 怪不得,即便贵为陵光神君,彼时即便十万个不情愿,却还是不得不照暮云闲的吩咐行事。 “母神……”夕岚看着那些字融入自己的身体中,终于不得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于是一遍又一遍绝望道,“我做不到的……我定然做不到的。天上地下,百万生灵,哪里是我这样的人能管得过来的!母神,我当真、当真无法承担这样的责任,您不能、您不能这样安排……” 风希元君却道,“这并非我的安排,你无法拒绝,我亦无法拒绝。好了,你也累了,早些回去休息吧。明日……便不要再来了。” “不!母神!”夕岚握紧了神杖,手足无措道,“我来为母神护法!有神杖在,或许、或许……我亦可炼成五行石,这样,母神便无需……” “不要”,风希元君却缓缓摇了摇头,无比宠溺地望着他,笑道,“岚儿,我与你虽只有一年母子情分,心中,却当真是最舍不得你的。明日,我不愿看着你难过,也不愿因为看到你难过而分了心神,因此,我命令你明日于你的闲云山中禁足,禁制我已给了知叶知秋,待一切尘埃落定后,它自会失效。” “母神……!”夕岚还欲再争辩,风希元君却已转过身去,淡淡道,“回去吧岚儿,日后自己一人,凡事千万……多加小心。” 随她语罢,即便夕岚拼命挣扎,却还是不受控制地向殿外飘去。 楚青霭与暮云闲的视角,亦随之再度模糊…… 第90章 眼前的场景, 仍是九天之上,仙山之中。 站在他们面前的人仍是夕岚,只是, 比上一个场景中的他多了许多沉稳,正抱膝坐于瀑布旁的小亭子中,望着水里的锦鲤,轻声道,“第二阶段的任务,还不算完成?” 那个奇怪的声音再次响起,一板一眼道,【还余一件事务尚未处理,请宿主稍安勿躁。】 “我是有点着急……”夕岚凭空变出许多仙果,随手撒入溪流中,消沉道, “不早点离开这个世界的话, 我总是会不受控制地想念母神……” 【提示,提示】, 那声音道, 【这里只是任务世界, 并非宿主所处的真实世界, 只要完成任务就会离开,因此, 请不要对其中人物产生感情,以免产生不必要的情感羁绊, 引得自己伤心难过。】 “你这系统……”夕岚苦笑道,“偶尔倒还是挺善解人意的。只是,从前我总憧憬着来时空管理局, 总觉得这里有极好的工作,可以去不同的世界冒险。可如今真的干了这活,怎么一点也没有我想象中那般畅快?是因为我第一次正式上岗,尚且还业务不精吗……” 那总被他称作“系统”的声音道,【这种状态十分正常,待宿主工作经验丰富后,就会好转许多了。】 第104章 楚青霭虽还不能理解所谓“系统”的真正含义,可听着两人之间这么多对话,却也已猜到了七七八八,愕然道,“阿云,你………甚至不是来自于九天之上?而是比九天之上,更加、更加……” 见他半天都说不出合适的形容,暮云闲终于开口,沙哑道,“是,比九天之上,更高的存在。楚青霭,我与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这实在是太过匪夷所思的事情,饶是楚青霭从看到这些往事的瞬间便一直在做心理建设,真正听到他亲口承认,却还是被惊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暮云闲已连假笑都挤不出来了,就那般绝望又死气沉沉地看着夕岚,似在等什么必死的审判。 亭子中的夕岚却已又打起了精神,站起身来,笑吟吟向岸边道,“垣微神君,不必多礼。今日这是什么风,怎么把您吹来我这儿啦?” 原来,岸边蓦地来了位面颌端正、华冠丽服的神君,仙风道骨,端庄持重,不过,似乎本也就未想着当真参拜,因此,听他开口,便立刻只点了点头,不卑不亢道,“殿下,听闻您准了无归城一事,恰好,我与诸位同僚亦有一事请求。” 看来,是已按照风希元君遗愿继任了九天共主之职。 夕岚歪了歪头,奇怪道,“我不是已许了诸位自行决断手中事务的权力吗?哦,你是因流荧的原因吗?无需多虑,她是尊母神遗诏,与苍巽他们几人皆不属九天之上管辖,只听我一人命令行事,这才前来向我请示无归城之事的。九天诸殿与他们四人不同,尽可尊一殿主神之令行事。” “殿下”,垣微神君打断了他,正色道,“此事非同小可,因此,我认为还是需要您予以定夺才好。” 见他态度如此坚决,夕岚好奇道,“是什么大事?” 垣微神君拱手,缓慢道,“我们想为芸芸众生,写下一卷命帛。” “命帛?”夕岚道,“那是什么?” 色彩各异的披帛飘飘扬扬地垂落至夕岚身边,伴着文字闪烁,垣微神君解释道,“将凡人之命格,写入这帛书之上,让其人生依照所写之内容开展,是为命帛也。” “呃……”夕岚纳闷道,“要这个东西做什么?” 垣微神君道,“有了它,便可提前将凡人的命数定好,让其依照既定的路线度过一生。” “我不是这个意思”,夕岚道,“我的意思是,定凡人的命做什么?你为何会有如此意图?” 垣微神君垂眸,耐心解释道,“殿下,您应当知道,数万万凡人的祈祷,都需我九天八十一殿逐个处理吧?” “嗯”,夕岚道,“这个自然知道。” 垣微神君道,“那您是否知道,为保公正,每一个人的请求,我们都得查其过往、断其善恶、推算未来,确认一人得利不会让另一人失利,如此,方才能让其祈祷灵验?” “这……”夕岚诚实道,“这我还当真是第一次听说。从前有这般复杂吗?” “没有”,垣微神君遗憾道,“主神在时,万千子民的命运,皆在她掌心之中,是根本无需我等负责的。说到此,不知殿下是否……” 不等他说完,夕岚便道,“不能,我不能如母神那般得心应手。” “更何况……”夕岚极轻声道,“我总是要走的,这里的人,总归是要你们自己去管。” 垣微神君并未听到他这句话,于是只顺着上一句道,“那便只能如此了。各位同僚日理万机,已疲于应付,为免凡间秩序崩坏,必须尽快有一个解决方案。” 夕岚面露纠结,“可……如此一来,岂非剥夺了凡人人生中的无限可能?此举虽为更好地庇护他们,却同时又牢牢束缚了他们,似乎有些……太过残忍。” 垣微神君立刻道,“殿下,我们已请执明神君相助,仔细推演过天道法则了——凡人宿命可总结为六十四卦,无论谁,都逃脱不出这六十四卦之象。也就是说,我们可定好六十四大类命数,而至于每一类的细节,便由凡人自行去探索发挥。” “如此,您的顾虑便可得到极好的解决,并且,日后再有凡人祈祷,我们即可依命帛之内容直接判断,大大减轻诸位同僚的负担。” 夕岚仍有犹豫。 垣微神君似是早料到了,继续道,“殿下,命帛的作用不止于此——陵光神君建立无归城,是为了将游荡于凡间的魂魄有序管理起来,让他们能够井然有序地渡过忘川,以免人间像从前那样,有时许久等不来转世的魂魄,有时却又一窝蜂地涌入太多。” “若有了这命帛,她便可根据魂魄的生平善恶,给他们选择下一世命帛的机会,如此有赏又罚,便让魂灵更加配合,免得她一人面对万千魂灵束手无策,岂不是事半功倍?” “也罢”,夕岚叹气道,“既然诸位都同意,对流荧也大有裨益,那你们便去准备吧……” 垣微神君却并不离开,又道,“殿下,我还有一事。” “嘶……”夕岚抬手揉了揉太阳穴,悄声道,“喂,这是【治理九天诸殿】这个任务的最后一个子任务吗?” 【是的】,那系统立刻道,【经查询,完成该任务,即可进入该副本最后一个阶段的任务。】 夕岚立刻道,“请讲。” 垣微神君挥手,让一条金色命帛落于夕岚手中,为难,“六十四卦的判词,我们已参透六十三卦,唯独这第一卦…… 夕岚拿起它细看,喃喃道,“此为乾乾之卦,如困龙得水,时运渐高,是上上好的命数啊,有什么问题吗?” “有”,垣微神君道,“根据天道所示,如此命数之人,居然也需经历无上磨难,可既是上上命数,又为何会……?” 夕岚垂眸,认真思索半晌,不甚确定道,“或许,人生不能皆如愿,事事小满胜万全,水落潮涨,叶败花开,日升月落,此才为天道之定数也?垣微,想要上上佳之命数,也需经历上上残酷之历练呢……” 垣微神君却更加疑惑,指着命帛上的字道,“即便如此,这身残、心缺、亲绝、缘单,种种苦楚,未免也太过残忍了一些吧?” “我们实在想不到,究竟得是什么样的磨难,才能让一个人经历这种种磨难后,其命数,却还称得'上佳'二字。这未免也太过矛盾、太过离奇、太过诡异了一些。” 这问题,成功将楚青霭的好奇心也勾了起来。 夕岚将那段锦帛卷起,让它绕着自己修长的手指一圈圈游曳,沉默思考。 暮云闲却突然如同疯了一般,大力拽过楚青霭的手腕,慌不择路道,“走,跟我走,立刻离开这里!” 楚青霭不知他怎么了,却一个字都不多问,立刻跟着他扭头就走。 却不料,一堵无形的墙出现在他们身后,陵光神君的嗓音响起,犹如阴魂不散的鬼魅,冷声道,“夕岚,你自诩在意他,却又要将他蒙在鼓里,连这点真相都不敢让他知道。如此……是该说你怯懦呢,还是该说你自私呢?” “……”暮云闲沉默片刻,黯然放手。 陵光神君满意地冷笑一声。 那边,夕岚已想到了答案,缓缓道,“既是上上之命格,则这身残,便不能是当真断胳膊短腿,或许,修为失而复得,是为佳法。“ 垣微神君眼中一亮,惊喜道,“还有呢?” “这心缺”,夕岚道,“许应是被什么全心信任之人利用,后发现其中算计,心如死灰。但此人与其无亲无故,因此,一旦诡计暴露,则二人即可分道扬镳。而后,再安排其另寻梧桐的奇遇……” “亲绝……”夕岚皱眉,似乎颇为为难,许久,方才不甚确定道,“若亲绝,又如何能称得上上佳之命格……?除非……” “除非什么?”垣微神君追问,“垣微愚钝,还请殿下明示。” “唉……”夕岚仰头叹息,道,“虽无父无母,却能遇将其视若己出之人,虽非亲人,胜似亲人,不仅耐心教养,更为之计深远,如此,才可勉强抵亲绝之憾。” “而至于这缘单嘛”,夕岚摇头,抚摸着那依旧金光闪闪的命理帛,轻声道,“若其修为可达至臻化境,超凡入圣,以至于高处不胜寒,如此,也能够算作,上上之命格了吧……” 第91章 身残, 心缺,亲绝,缘单…… 听着这些似乎陌生、却又在他身上一一应验的词汇, 楚青霭只觉得眼前一阵眩晕,身体更是不受控制地向后倒去,踉跄之间,只能扶住身旁的暮云闲方才勉强站稳了脚跟。 暮云闲目光落在他那只青筋纵横的手上,表情看似还算冷静,可眼底早已布满了骇人的红,活似被逼至绝境的兽。 “我、我没事”,饶是如此境地,楚青霭仍念着他,飞快卸去自己过重的力道,改为轻轻抓住他的手腕, 担忧道, “你说句话,好吗……?” 暮云闲听话地张嘴, 却连一个音节都无法发出。 第105章 “阿云, 你……”楚青霭想安慰他, 可自己脑中也一片混乱, 竟一时语塞,亦不知该说些什么。 周遭景象却不会等他们做好心理准备方才改变, 一阵斗转星移后,二人又站在了那间古朴又僻静的道观内, 袅袅青烟氤氲,如纱似雾。 上次跪拜的人仍在跪拜,上次擦拭神像的人仍在擦拭神像。 若不是那擦拭神像的清瘦少年长高了些, 楚青霭简直要怀疑他们又被送回了上一次的时间中去。 须臾,夕岚如轻羽般自空中落入殿外,看着二人的背影,无奈摇了摇头,挥手将身上飘逸的青衣换作朴素的灰色道袍,高声道,“居士,你怎么又来了?” 二人同时回头。 楚青霭这才看清,原来那供香之人,竟是安都若! 原来,他就是安都国主。 “道长,您云游回来了!”清瘦少年惊喜道,“我这就去为您备饭!” “诶?不用……”夕岚试图阻止,那少年却早兴奋地一溜烟跑开了。 安都若则仍保持着跪地的姿势,只睁开眼睛仰望着他,答道,“道长,我来为我的国家、我的子民,求一条活路。” 嗓音比忘川河畔见时沧桑不少,外表更是颓废不已——胡子拉碴,衣衫不整,一双眼睛深深地凹陷下去,简直没有一丝人样。 最显眼的,是额头一片紫红的伤痕,将愈未愈,狰狞可怖。 “唉……”夕岚的目光亦首先落在那道伤疤上,苦口婆心道,“我不是告诉过你很多次了吗?神灵真的没什么用的,他们不会愿意为你改命、也改不了你的命。你快些回去吧,莫要再像从前一样磕得自己鲜血淋漓,晕倒在我这闲云观中,白白浪费我好些药材了。” 安都若垂眸,悲切道,“这位道长,多谢你三番五次的照顾。但……我如今已是国破家亡的绝境,除了求神,当真走投无路了。你的恩情,在下无以为报,这么多年,我安都国的所有贡香贡器,便全部留给你这闲云观吧。若有来世,我再来寻你,定报旧情。” 夕岚不忍道,“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莫要想不开啊。” “道长”,夕岚苦笑道,“我哪还有什么青山?身为一国之主,眼睁睁看着百姓一个个死在平襄国的铁蹄之下,如此血海深仇不报,我如何能苟延残喘、苟且偷生?” “……”夕岚沉默半晌,道,“一切自有天意,居士,尽早收手吧。否则,还将会有更大的灾难降临……” 安都若不为所动,只道,“道长,我安都国本属边陲之地,偏居一隅,安然无争,只因羊脂玉富足,想以其换取些口粮,这才与平襄国有所往来。却不料,人心贪婪,他们觊觎好物,便犯我子民、侵我领土,终害得我安都国民不聊生、战火流离。而这一切……” 安都若深呼一口气,无比自责道,“都是因为我想要为我的子民,换取一些吃穿用度的物品,好让他们能过得更加富足优渥。引狼入室,愚蠢至极。我是罪魁祸首,是千古罪人,我这样的人,除了为那些死去的冤魂战死外,不配拥有第二个下场。” “你……”夕岚动了动嘴唇,最终,还是望向他,坚定道,“我觉得,你没有做错,错的是平襄国。可天命难违,居士,你还是莫要再执着了,继续负隅顽抗,只会让更多人无端丧生。不如就算了吧,至少,你和那些幸存的族人还能保下一条命来,不是吗?” “……保下一条命?哈哈哈哈哈哈!”安都若疯了般笑道,“道长,我的三个儿子,为保家卫民,戎马出征,一个接一个地战死在沙场;我的小女儿,不过豆蔻年华,还没来得及出嫁,她的心上人便去了战场,尸骨无存;而我的王后,一夜之间悲白了头发,哭瞎了双眼,忘记了自己是谁,也忘记了我。请你告诉我,经历了这一切的我,还有什么脸赖着去保自己一条命?又如何能够放下心结,坦然收手?” 当真是,字字泣血。 夕岚闭眼,良久,才道,“安都若,这条命,你当真就要将它扔回到战场上去吗?天命难违,你即便再战一千次、一万次,也赢不了的。不要再折磨自己了,好吗?” 安都若却道,“天命?难道我的天命,就是满腔诚意却遭邻国背叛,想帮助百姓,却反害得他们命丧黄泉吗?不是说天理昭昭,自有公道吗?道长,请你告诉我,我的天理,我的公道,又究竟在何处?!” 夕岚当然给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安都若似乎压抑了太多、也压抑了太久,又转过身去,入了魔般对着那神像一个接一个磕头,绝望而疯癫道,“神君啊神君,若安都若真的有错,为何不降罪于我一人?!为何要惩罚我的子女?!为何要折磨我的妻子?!又为何要降灾于我的子民?!” “我只想问,自始至终,安都国到底何错之有,那些捧着美玉想为家里换取钱粮改善生活的黎民,又何错之有?在下愚钝,在下愚钝,直至国破家亡的绝境,亦参悟不到半分缘由。请神君看在我苦心敬拜多年的份上,赐我一缕点化,只要一缕,求求您,求求您了!” 夕岚已不忍再听、亦不忍再看了,上前想要将他扶起,却被他一次又一次坚定地拒绝。 眼看地上多出了一滩鲜红的血迹,夕岚只得无奈蹲下,直视着他的目光,残忍道,“居士,你应当知道的,天道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即便再折磨自己,这悠悠天道,却也绝不会因你的哭泣,便作出哪怕一丝的改变。” 两行清泪潸然而下,安都若深深地伏下头去,绝望道,“这究竟,是怎样的天道啊……” 夕岚沉默许久,十分小声道,“或许是……狗屁一样的天道。” “不!不会的!”莫名其妙地,安豆若突然又迸发出极强的信念,再度端端正正跪在神像下,更加癫狂地磕着头,掷地有声道,“信徒安都若,求神君怜悯!”信徒坚信,神君于那九天之上,明察秋毫,定知我安都国之苦!因此,安都若求求神君,即使不为在下的苦苦哀求,便是为安都国那数万游走在生死边缘的黎民,也请恻隐垂怜,出手相救!” 地面坚硬,安都若如此重的磕头法,很快,额头就血肉模糊了。他却似乎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任鲜红的血从额间滴下眉心,浸染得地面多出一片暗红的血洼,力道也不肯减弱半分。 夕岚的神色越来越凝重,一旁,暮云闲的拳头也越握越紧。 楚青霭一刻不停地仔细观察着他,见他状态愈发不好,不动声色地握住了他的手——动作缓慢,却十分坚定,既不会吓到他,却也不给他再次挣脱的机会。 神台之下,安都若终于因体力不支轰然倒地。 神台之上,神像目视远方,无悲无喜。 “又来?”夕岚撇了撇嘴,无奈道,“我真是欠了你的……” 一股精纯的神力从他指尖倾泻而出,凝变为清澈的泉水,潺潺清泉抚过他额头,那处伤口立刻便止住了血流,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 夕岚做事堪称完美,并未让它彻底恢复如初,而是待它好了七八成时便收回神力,又自掌心凝出一堆止血的草药,随手挥了挥,那些东西便准确飘至安都若额头,将他的伤口好生包扎了起来。 宛若只是凡间医者所为。 这点伤口自然是难不倒夕岚的,让他为难的,显然是安都若这个人。 “喂”,许是实在拿不准主意,夕岚揉了揉眉心,低声道,“你这第三阶段的任务也太模糊了些吧?【维护副本世界正常运转】算什么要求啊?!直接告诉我是出手还是不出手,不可以吗?” 【抱歉】,系统一如既往地生硬道,【时空管理局并未下发具体要求,请宿主自行决断。】 “……”夕岚咬了咬后槽牙,恨恨道,“帮我记录下来,等回去后,我要投诉任务策划部。” 系统呆呆应是。 夕岚则眉头紧锁,甚至啃起了指甲,显是心乱如麻,完全不知该如何决断才好了。 没让他纠结太久,不多时,两只仙鹤便一前一后地落入观中,幻为仙童的模样,左右抱住夕岚的腿,焦急道,“夕岚殿下,您千万别冲动啊!您要当真出手改变了此人的命数,我们俩的毛一定会被九天诸殿拔光的!” “你们怎么这么快就找来了?”夕岚颇为意外,眼珠一转,手中又现出了两只冰莲果。 却不料,知叶知秋完全无动于衷,只气急败坏道,“殿下!我们求昭律神君暂时替我们封住了嗅觉!这招没用了!” “啊?对自己这么狠?”夕岚震惊,只好尴尬收手,碎碎念道,“你们可真行,这一个两个的,都如此难缠……” “夕岚殿下,快随我们回去吧,别管这个人了”,知叶可怜兮兮摇他的腿,“我们瞒不了多久的,再被诸位神君发现您擅自向凡人显灵,别说我们俩,您自己的麻烦也大了!” 第92章 知叶知秋满面愁容, 夕岚却丝毫不为所动,目光全部聚集在安都若身上,神色越来越坚定。 第106章 知叶吓得花容失色, 忙一屁股坐在地上,更死命地抱住住他的腿让他不得行动,口中还喊道,“知秋,还愣着干什么?快抱住殿下另外一条腿啊!” 真可谓是……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夕岚无奈地看她,摊手道,“知叶,不可以这么耍赖皮。” 知秋自然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却也同样满面愁容,百思不得其解道, “殿下, 您分明知道命帛到底意味着什么,为何偏偏就是要做这忤逆天道的事!” 知叶语无伦次道, “夕夕夕夕岚殿下, 您就当可怜可怜我, 千万别动为凡人逆天改命心思, 快些跟我们回去吧!” 知秋苦口婆心道,“殿下, 自有了这命帛以来,九天诸殿管理人间, 都是按照其预设的内容提前准备的。您若强行改变了此人命运,凡是与他有关的所有人、所有事,全都得跟着改变。届时, 轻则九天八十一殿尽力弥补,再将您骂个狗血喷头,严重的话,严重的话……即便是九天诸神亦无法修复,天下大乱!” “知叶,知秋”,夕岚却轻声道,“可若袖手旁观,这对安都国,很不公平。” “哎呀殿下!”知叶急得直跺脚,忍不住拽着他的袖子,一边拉扯一边道,“月盘有盈亏,天道有轮回,哪里有绝对的公平!” “是啊殿下”,知秋直视着他的眼睛,追问道,“漫天诸神已存在数万年之久后,您方才孤单降世,被他们轻视排挤,这公平吗?好不容易得风希元君庇护,可才不过一年,您这位母神却不仅匆匆陨落,还让尚且青涩懵懂的您,独自去应对那心思各异的九天诸殿,这又公平吗?” “……”夕岚顿了顿,道,“这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知叶心直口快道,“殿下,各有各的难处,您就不要再钻牛角尖了好吗?纵是风希元神,面对这数万万苍生,也从没有像您如今这般,一个个去关照他们的生死悲欢呀!” “殿下”,知叶拱手,认真道,“神明应天道而生,有撼天动地的神力,从来都只掌管大运大势。单独的人,不过是浩荡洪流中一粒再小不过的水珠,是沧海一粟,是天地蜉蝣,您千万莫要因小失大,自寻烦恼。” “知叶知秋”,夕岚探究地看向两人,狐疑道,“这是谁教给你们俩的?怎的突然这么有见解了?” 知叶撇嘴道,“殿下,这些话,诸位神君每天不说一百次,也要说八十次,我们俩就是再傻,也早都全背下了!” “原是照葫芦画瓢”,夕岚眸中逸出一抹笑意,道,“那这些话,你们可曾认真思索过,它到底对是不对?” “对不对?”知叶迷惘道,“诸位神君说的,怎会不对?” 知秋与她不同,颇有自己的想法,严肃道,“殿下,我不知它对不对,但我想,至少,是没有大错的——阴阳交替,日升月落,这本就是天道之源。” 知秋想了想,补充道,“殿下,‘安都国主,灭国之命,虽负隅顽抗,终不抵敌国三十万铁骑,以身殉国',这的确是安都若的命数。可于此同时,平襄国国主的命帛上,也写着‘斗转星移,新月初升,于连天烽火中力挽狂澜,治国有方,终政通人和,百姓安居乐业,远胜于前'。因此,客观来说,安都国湮灭、安都国主退位,这并不是一件坏事。” “可对安都若来说……”夕岚意欲争辩。 知秋却道,“殿下,对安都若来说如何,是最不重要的。重要的是,改朝换代,岁序更新,这都是凡间每天都要发生的事情,无论有没有命帛,都是如此——从来如此,必须如此。” “殿下……”知叶仰头,可怜兮兮望着他,半是祈求,半是劝阻道,“您就让这一切,按照它们命中注定的结局发展吧,无论是好是坏,都与您无关,好不好?” “我……”夕岚垂眸,轻声道,“我那时,看着命帛上那些字,只想着如何将它们安排得更加合理。可亲眼那些苦难和灾祸当真应验在一个个凡人的身上,看着他们痛哭流涕却又束手无策的样子,我……” 话未说完,知叶蓦然变脸,抬头望了一眼灰蒙蒙的天空,焦急道,“殿下,糟了!垣微神君在去闲云神山的路上了!快些回去吧!” 夕岚岿然不动。 知秋咬了咬牙,拱手道,“殿下,中天垣微大殿,早以诸神之名,向平襄国主降下了必将捷战的神谕,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您惹怒众神,因此……得罪了!” 语罢,知叶知秋同时出手,片片羽毛顿时如大雪纷飞,层层叠叠将夕岚包裹。 夕岚却动也不动,看着那些纯白无瑕的羽毛,眼神明了又灭,灭了又明,良久,淡然道,“他们怒或不怒,关我何事?” “殿下!殿下!”二人忙加快了手中动作,心惊胆战道,“您不要冲动,千万、千万三思……啊!!!” 夕岚只轻轻一挥手,那些羽毛,便反将他们二人束缚。 精纯的神力涌动再度向安都若飞去。 只一瞬间,便从他体内抽出了一条长长的命帛! “殿下!不要!”知叶知秋亡魂大冒,忙挣扎着摆脱钳制,试图阻止。 可夕岚周身暴涨的神力如千尺厚的云层,铺天盖地地蔓延开去,其中威压叫二人莫说近身,便是直视他一眼都浑身颤抖,又哪里还能有半分多余的动作! 似是已预想过许多遍,又似是全凭本心,总之,夕岚没有片刻犹豫,抬手便将那命帛后半段的字一个个抹去。 因离得太远,命帛上的字又细密,楚青霭眯起眼睛尽力观察,方才勉强看到几句,隐隐是“几番辗转,孤立无援;妻女失节,国步维艰;万念俱灰,自戕阵前。” 难怪夕岚会如此不忍——这样的命数,当真是凄惨悲凉。 须臾,命理帛后半段便被抹除得干干净净,素然一片,随风飘摇。 出乎楚青霭意料,夕岚并未再书写什么长篇大论的判词,只大手一挥提下“绝境逢生”四字,便将那尚余大片空白的命帛重新放回了他体内,轻声道,“其他的,便交给你自己去写吧。” “殿下?”知秋尽力想要维持冷静,可嗓音还是颤得不成样子,结结巴巴道,“绝境逢生之后呢?交、交给他自己写?这、这、这叫什么天命?” “完了……”知叶则直接吓得瘫软在地,眼睛发直,一遍又一遍道,“完了,完了,这次真的完了。殿下,这次你真的,惹下大麻烦了……” 夕岚或许没听到,或许听到了,却根本就毫不在意,只勾了勾手指,以神力将尚在昏迷中的安都若托举至自己身边,飘然升空,回头道,“知叶知秋,你们先回去吧。安都国已被围了十日,饿殍遍野,我去为他们送上些活命的支撑。” “我、我不敢”,知叶立刻道,“殿下,我、我不敢回去……” 夕岚本已飞出观外,闻言转身,见二人皆吓得面无人色,略一沉吟,指尖点过眉心,抽出一道青色的光,自己则飘然折返,一左一右揽过二人,笑嘻嘻道,“我随你们回去,总可以吧?” “夕岚殿下!你疯了吗!”二人这下不仅是害怕,而是深入骨髓的恐惧了,失声道,“神魂离体,您知道这是多么危险的事情吗?!” 半空中,那道被抽离的青光已凝聚成形,化为与夕岚别无二致的模样,同样笑眯眯道,“放心,不会有事的。” “不可以!绝对不可以!”知叶知秋异口同声,不约而同幻回鹤形,振翅便向他的神魂飞去。 可即便带着个人,眨眼间,那道神魂还是飞出去数十丈之远,饶是他们拼命全力追赶,终究望尘莫及。 二人只能飞快回到夕岚本体旁,惊慌失措地跪下,无比惶恐道,“殿下,求您了,召回神魂吧,您这样,万一有什么意外,会、会陨落的。求您了,不要再做这么危险的事情了,好吗……” 比他们更害怕、更绝望的,是暮云闲。 他甚至已连站着都不能够了,无助又恐惧地蹲下,将自己缩作一团,脸埋入掌心中,一遍又一遍哀求道,“够了流荧,够了。我认错,对不起,我向你道歉,对不起,对不起,停下吧……” “阿云!”楚青霭不知他为何突然这般崩溃,忙想扶住他颤抖的肩膀安慰,可刚伸出手,已又被一股大力砸飞了出去。 楚青霭下意识将他紧紧搂在怀里,待场景转换完成,立刻道,“阿云,你还好吗?” 暮云闲闷在他怀里,听他发问,如受惊的兔子般抖了一下,颤声道,“没事……” 哪里是没事的样子? 楚青霭将人从怀中掏出来,正对上他一双死气沉沉、生无可恋的眸子。 “阿云”,时间紧迫,楚青霭于是只能挑最重点的说,“我认为,那位夕岚殿下没有做错——若眼睁睁看着一人陷于水火而无动于衷,又谈何去庇护世人?” 暮云闲却似乎完全没受到安慰,更焦躁地从他怀里挣脱,直愣愣向他身后望去。 第107章 目无焦点。 楚青霭转过身去,这才发现,此番,他们身处一座极大的神殿中,众神密密麻麻列于殿内,足有九层之高,皆神色不善地仰望大殿上方。 众神目光汇聚之处,一个身着青衣、长发垂落的人飘于空中,淡青色的光晕将他层层包裹,双眸紧闭,眉心拧起,巨大的汗珠从额头一颗又一颗滚落,似在经历极大的痛苦。 正是夕岚。 磅礴的神力从他体内涌出,蜿蜒汇聚,逐渐形成一副巨大的光幕。 光幕四周朦胧,宛如阳光下水汽弥漫的池塘,中心却似蹭亮的铜镜,十分清晰地映照着一处他们都再熟悉不过的地方——闲云观。 镜中,夕岚仍穿着那身素白的道袍,坐在高高的神台上,神情已不似此前明快,俯视着他,无奈又失望道,“既然已绝处逢生,为何又要赶尽杀绝?” 杜若仰头看着他,眼神诚挚又尊敬,可一开口,嗓音却冷如寒冰,阴狠道,“正是因被逼至过绝境,才要让施加这一切的人,同样尝一尝我曾经尝过的滋味。” “……”夕岚沉默片刻,道,“我以为,你会因此感恩天道,扶危济困,积善成德……” “天道?”安都若讥讽一笑,摇头道,“不,我不感谢天道,我只感谢你。” 夕岚顿时愣住,诧异道,“感谢我?” “对,你”,安都若跪下身子,向他重重磕了三个头,痴痴道,“夕岚殿下,我本是无药可救的死局,只因您的恻隐之心,这才有浴血再战的机会,此等大恩大德,安都若没齿难忘。今生今世,来生后世,凡安都国之子民,凡我安都一氏之血脉,永世只以您为尊,虔诚供奉。” 夕岚却完全被吓住了,惊悚地望着他,难以置信道,“你、你怎么会知道我、我是……夕岚?!” 安都若直勾勾望着他,笑道,“夕岚殿下,我从一开始就知道,也正因此,就更知道我这条命与天道无半点干系——它是我用自己的忠诚、坚持和信仰,求得您的援手,这才于绝境中救回来的。因此,除了您外,我不会对其他任何事、任何神,心存感激。” 夕岚彻底恍惚,一个不慎,竟从高高的神台上跌落,趴在地上,面色惨白道,“所以,你从一开始,就是在利用我……?” 第93章 “殿下!”安都若疾步跪行至他身边, 小心翼翼想要扶起他,焦急道,“我从未利用过您!” 夕岚的身影, 在那手触碰到自己的最后一刻前化为青烟,重新凝聚于他身后,俯视着他,面无表情道,“呵,从未利用?” 安都若立刻回身,端端正正地重新跪好,仰望着他,坚定道,“是,从未利用!自始至终, 我不曾隐瞒过任何真相, 更不曾编造过半句假话,我所作所为, 不过是将自己经历的一切, 事无巨细地讲给您听罢了。我可以安都国的国运、以自己的性命起誓, 我对您, 从来没有想过利用,唯一有的, 只是祈求。” 夕岚勾了勾唇,满面自嘲, 后知后觉道,“原来,所言所说都是刻意讲给我听的, 所作所为,亦都是特意演给我看的。不愧是安都国主,八面玲珑,长袖善舞,好手段,当真是好手段啊。” 安都若举手立誓,再诚恳不过道,“相遇之初,我根本不知您就是夕岚殿下!那时,我日日来闲云观拜求,当真只是希望那漫天神明,能有一位有片刻垂怜于我——只要一位神君、只要片刻,于我这样的凡人而言,便足够了!” 安都若额头贴地,卑微地匍匐在他脚下,虔诚道,“殿下,您看到了我。” “——九霄云上,八十一殿,繁如星辰的神明中,唯有您一人,看到了我的苦难,唯有您一人,于脏污不堪的泥淖中、于堕万劫不复的深渊前,向我伸出了手。” 夕岚的面色却更加难看,乌黑的长发如浪翻飞,凌乱不堪,良久,方才惨然笑道,“安都国主,我本以为,你不过是因与我这小小道长交情过浅,这才不愿听我劝阻。如今看来,你其实明知我身份、更深知我恩情,只是,即便如此,要变本加厉灭了平襄的决心也绝不会因我的劝阻而更改,对吗?” 安都若没有否认。 他道,“殿下,杀人偿命,血债血偿。我是王后的丈夫,是皇儿与公主的父亲,更是安都国民的王上,只要我还苟活于世,就必须去为他们报这血海深仇。所以,这一次,即便是您相劝,抱歉,我也不会改变主意。但……” 安都若再度重重磕了三个头,随即自行起身,提起靠在墙边的红缨枪,抱拳道,“但此战过后,殿下无论要杀要剐,安都若都悉听尊便,绝无半句怨言!” 而后,即便夕岚面若死灰,也不再滞留,头也不回地大踏步离去。 夕岚目送着他的背影,怔愣失神。 许久之后,那消瘦的青年入殿,淡淡道,“道长,饭菜已备好了,先去吃饭吧。” 夕岚回头,眉目中竟隐隐多了丝戒备,望着他道,“呵,还要叫我道长吗?你分明什么都听到了。” 青年只道,“在这道观中,道长就是道长。” “……”夕岚沉默半晌,道,“我不会再回来了,这道观,便留给你做安身之处吧。那些神像……留着也是无用,日后,不必再日日擦拭。” 青年道,“您要去哪里?” 夕岚低头,认真想了想,道,“我也不知道。或许,亡羊补牢吧……” 青年却道,“又未做错,何谈亡羊补牢?” “未做错?”夕岚苦笑道,“唉,你年纪尚小,不谙世事,这其中对错,远非你所能评价……罢了,如此复杂的事,与你争论也是徒劳。我得走了,日后照顾好自己,就此别过。” 青年竟不挽留,亦不再多说一字,只沉默地拱手送别。 神殿之上,夕岚仍紧闭着眼睛,细微的风在他脚下流转,吹得他衣摆飘摇,背后的光晕亦随之潋滟,其中光景随凡间夕岚的行动而飞速变化,须臾,定格在一处激烈厮杀的战场之上。 马蹄声、叫喊声、厮杀声不绝于耳,火光四起,将每个人的眼睛都映照得红如恶鬼。 其中一方,为首之人自然是安都若。 只是,已与道观中拜神的居士判若两人。 ——阴狠毒辣,浑身戾气,手中一柄红缨枪血迹斑斑,鲜红的血液将红缨浸透,顺着长长的枪身滴落至手掌,又顺着他的手腕滑落,将□□原本洁白的的战马,染成了一匹血海中徜徉的赤驹。 夕岚停驻于高空之中,垂眸看着尸横遍野的战场,终于再忍不住,起手施法。 狂风骤起,将战场上弥漫的黑烟吹散,明媚的阳光倾斜而下,在他周身照出一圈淡淡的青光。楚青霭这才反应过来,原来,凡间这个,仍旧只是夕岚的神魂。 “安都国主”,夕岚眸间满是化不开的悲悯,嗓音飘渺,却又足够传入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哀然道,“平襄国已被你杀了大半的子民,你的恨意,难道还无法消散吗?就此停手吧,莫要赶尽杀绝、一错再错了。” 神明显形,原本围攻安都若的三名敌人惊愕不已,下意识抬头望向天空。 安都若却立刻提枪横扫,毫不犹豫以锋利枪头划断了他们的脖子! 三人残缺的躯体坠落马下,安都若冷眼看着他们被慌乱的马群踩成一团血泥,这才收枪,于马背上半屈身子行礼,口中,却坚定拒绝道,“殿下,我会停下来的,但……不是现在。” 说话之间,一支利箭毫无征兆地直冲他眉心飞来。 与他遥遥相对的阵列,为首之人高高举起了金色的弓箭,大声呼喊道,“神灵降临,为我平襄百万黎民昭显天道!将士们,一鼓作气,顺天而为,彻底灭了这负隅顽抗的安都旧国!” 安都若愤怒地将那支箭矢挑飞,怒道,“殿下只是悲悯众生,不愿你的狗命脏了我的手,这才来阻止自己的信徒误入歧途而已,休得往自己脸上贴金!你以为你做出这等腌臜之事,殿下便不会降罪于你吗?!” 果然,下一秒,对方手中的弓立即碎为齑粉。 于安都将士而言,天神下凡,虽是为阻止国主,可却也偏偏表明,他是认国主这名虔诚的信徒的。 而于平襄将士而言,天神下凡,又亲口让安都国主停手,就是他不赞成安都国行为的最佳证据。 因此,双方立刻都被注入了无上力量,不等夕岚反应过来,已慷慨激昂地举起剑来,更凶狠、更残忍、更卖命地缠斗在一起。 暮云闲绝望地捂住眼睛,再不敢多看一眼。 战场之上的夕岚却并未冷眼旁观,浩瀚的神力迸发开去,如漫天闪烁的星雨落下,一挨到激烈厮杀的战士便立刻化为晶莹的屏障,将他们包裹在内,叫他们绝不能再伤害彼此分毫。 这的确是个好方法。 可人实在是太多了。 恨意也实在是太浓烈了。 杀红了眼的士兵,眼看着仇敌就在眼前却无法触碰,便将满腔仇恨发泄在那些碍事的屏障上,一刀又一刀,一剑又一剑,疯狂而大力地砸向它,直至它残破、碎裂、湮灭,便马不停蹄地提起武器,再度心甘情愿地献身于无尽的杀戮之中。 第108章 夕岚的神力纵然浩瀚,可终究只有他一人独自面对这千军万马,完全无法在瞬间便将他们所有人覆盖。于是,不多时,战场的哀嚎,竟比方才还更加凄厉了许多。 便是一向自诩冷漠又心硬的楚青霭,都不自觉皱起了眉头。 随战场上那道神魂的施法所耗费的神力越来越多,九天之上,夕岚真身之后的光幕便越来越模糊。 天上地下、神魂真身,都已是强弩之末,摇摇欲坠的状态。 知叶知秋原本藏在不起眼的角落,见状,终于再无法冷眼旁观,果断飞身跃起,起手捏诀,一左一右分按指于夕岚太阳穴之上,咬牙道,“殿下,回来吧!再这样下去,你会出事的!” 片刻之后,一抹青光从下界疾飞而上,准确没入他额间。 夕岚本体随之一震,于闪烁青光中,终于睁开了眼睛。 与此同时,他身后的光幕彻底消失。 知叶知秋长舒了一口气。 因离得太远,环绕着他的青色光晕又太过浓密,楚青霭一时看不清他的脸,但即便看不清楚也知道,此时他面上,定然是与暮云闲别无差异的神情。 ——极致绝望,极致悲凉。 神殿一片哗然,众神皆仰头望着他,除知叶知秋外,神色各异。 有鄙夷者,有蔑视者,有讥讽者,有冷眼者,但偏偏,就是无一人流露出善意。 夕岚仍旧没什么动作,但随他神魂回归,很快,整个神殿乃至神殿之外广阔的神域,所有空间中蕴含的灵力,都飞速向他集中而去,源源不断地供他汲取补充。 楚青霭不太确定,但又似乎的的确确从这满堂神明的眼中,看到了一抹不该出现、但已然出现、且极其难以掩饰的情绪。 ——怨妒。 果然,很快,距离夕岚最近的一名神君率先发难,阴阳怪气道,“夕岚殿下,托您的福,安都若绝境逢生,不仅保下了一条命,还誓要将平襄一脉屠尽,好为自己一雪前耻。从此,我们便可于这九天之上高枕无忧,安然享受那安都国子民的虔诚供奉了。” 是此前便见过的垣微神君。 夕岚未见不悦,一道女声却紧随其后,冷冷道,“放肆,怎么跟殿下说话的?” 只是,听似在制止,语气中的怨怼却丝毫不比他少,更话里有话道,“垣微神君,夕岚殿下为风希元君钦点的九天共主,奉劝你注意措词,莫要僭越殿下。否则,可别怪我们昭律殿不讲情分,毁你神身,削你神骨,只为秉承元君遗谕,好生维护殿下的神威了……” 第94章 这话说得实在太过难听, 因此,即便明知只是往事重现,楚青霭仍充满敌意地向声音的主人瞪去。 是名黑衣女子, 手持白黑红三枚竹质判签,双眸冷峻,伺机而动,似草丛中阴毒的蛇。 夕岚仍安安静静地漂浮在神殿之上,没有任何反应。 然而,他脚下的泱泱众神却丝毫不肯安静,黑衣女子话音刚落,一名鹤发老翁随即道,“诏律神君,垣微神君的罪责,似乎不止这一条, 您可不要因为与他私交甚笃, 便做出这避重就轻、徇私枉法的糊涂事来啊。” “哦?还有罪责?”似毒蛇吐信,昭律神君瞥向他, 配合道, “在下愚钝, 竟当真不知, 还请白始真君,明示则个。” “既非存心包庇, 那便好说”,白始真君捋了捋长长的胡子, 道,“老朽多嘴提醒一句,平襄国主的问神大典, 是垣微殿降下了必胜神谕的,上至皇族、下至百姓,平襄众人全都听得清清楚楚、瞧得真真切切,可如今,他们却落了个节节败退、几乎被灭的下场,因此,这降错神谕的罪责,也得一并惩罚,否则,凡人的怒火根本无法平息,以后您这诏律殿,也会和垣微殿一般恶名昭著、无法自处了。” 诏律神君冷笑一声,看似与他针锋相对,实则一唱一和道,“平襄国三百万子民无端枉死,怒火,已是最无足轻重的一件事情了。那些亡魂的怨气、幸存者的恐慌、信众的责怪,一切的一切,岂是我诏律殿所能平息的?我若能平,又要我们夕岚殿下做什么?” “诏律说得在理”,垣微神君冷嘲热讽道,“这已然失控的人间,我们势孤力薄,实在无能为力,还是请风希元君钦定的继任之人、如今的九天共主,夕岚殿下,出手善后吧!我们相信,哪怕是逆转乾坤,于您而言,也不过举手之劳罢了!” 似是嫌这殿上的暗流还不够汹涌,垣微亦召唤出一道光镜,虽比夕岚身后那道小了不少,其中景象亦模糊了许多,但也勉强叫众神看清楚其中景象。 ——是血迹已然干涸的平襄城池。 懵懂无知的孩子,手无寸铁的妇孺,风烛残年的老人,有尖叫的,有怒骂的,有愤怒将庙宇烧成灰烬的,却也有仍跪在神像下,一遍又一遍诘问神灵,为何分明降下了必胜的神谕,自家那信心满满为国出征的亲人,却会永远留在血腥的战场上,再也无法沐浴明日明媚的阳光。 夕岚终于睁开眼睛,目光被那光镜中模糊的景象牢牢束缚,不忍看,却不得不看,良久,沙哑道,“我去处理。” 知叶知秋想要阻止,却被他神力隔绝不得靠近,只能扑通跪地,哀求道,“殿下,您不能去!您神魂刚刚归位,不能再强行施法了!” “无妨,我尚有余力,你们不必担心”,夕岚柔声安慰完他们,又环视一周神态各异的神灵,补充道,“此事与知叶知秋无关,各位神君,还请看在他们尚且年幼的份上,不要再为难他们二人。” 无人回应。 “殿下留步!”眼见他又要走,知叶不知哪里迸发出了巨大的力量,几乎是咆哮道,“知叶还有一个问题!请殿下解答!” “嗯?”夕岚本已飘然掠出数丈,听她语气太过激动,立刻停驻回身,耐心道,“怎么了?别着急,慢慢说。” 知叶仰望着他,道,“殿下,您要如何去处理?” 夕岚一愣,游移道,“我……” 却是一个字都编不出。 “呼……”知叶早已料到,深吸了口气,似是在下定什么极大的决心,良久,握紧拳头,一连串道,“再去劝安都若吗?还是再去感化他?若感化不了呢?要阻止他吗?那又要怎么阻止?若实在阻止不了呢?还有其他办法吗?” “我……”夕岚一个问题都回答不出来。 知叶看他如此神情,眼一闭心一横,竟脱口而出道,“殿下,杀了安都若,只要杀了他,一切就都重回正轨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楚青霭似乎看到,一片湛蓝的天空中,那抹身影有一瞬间的摇晃。 似乎的确是错觉,因为再仔细看去,夕岚已露出一个游刃有余的微笑,摇头道,“知叶,莫要说气话,我自有我的办法。” “不要再做这样无谓的挣扎了,好不好?!”知叶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几乎口不择言道,“救了安都若已是错,毁了他的命帛更是错上加错,若他早点依照天道殉国,如今,两国早已偃旗息鼓,百姓亦早已安居乐业了!” 神殿鸦雀无声。 “殿下……”知秋亦终于开口,很小声、却很坚定道,“收手吧,不要再与天道作对了。那么多无辜的生命因他而死,那么多本该天伦之乐的人因他而妻离子散,难道这些,还不足以成为除去他的理由吗?” 自相识以来,楚青霭一直便觉得,暮云闲是个过分好脾气的人,而这位夕岚殿下,身拥撼世之力,贵为九天之尊,脾气,却竟比暮云闲还要更好上三分。 ——被知叶知秋当着九天诸殿的面如此质问,他面上还是不显半分愠色,甚至还和颜悦色道,“知叶知秋,可你们有没有想过,天道若当真如此不公,这漫天神明的职责却只是作壁上观的话,那天道孕育出我们,给予我们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无上神力,是做什么呢?” “这……”知叶知秋同时愣住,无法回答。 夕岚声音低了些,却还是足够叫满堂人都听得清清楚楚,似自言自语,又似在说给在场的每一个人听,轻飘飘道,“或许你们的观点是对的,可又或许,天道自知其有不足,这才孕育出漫天诸神补充修正。到底哪一个才是正确的答案,目前不得知晓,可我想,很快,我们就能够知道了。” “殿下!!!”知叶烦躁不安,跺着脚,生气又无可奈何道,“您非要想那么多做什么呢?和其他所有神君一样,不闻不问,只管好自己,不好吗?!” 夕岚却不回答了,只故技重施,又为二人隔空递上一袋果子,眉眼弯弯道,“好了小叶子,别生气,和你知秋哥哥回闲云山去吧,那里清静,无人打扰,你们便在山中乖乖等我,就像你自己方才所说那样,莫要再听,莫要再想,只管好自己。我保证,待你们吃完了这些果子时,我就回来。” 夕岚神力远在众神之上,既想走,便如流星般刹那消失于天际,无迹可循,无法挽留。 第109章 不过,这满殿神明,除了知叶知秋外,也无一人想要挽留他便是了。 唯有嗤笑声此起彼伏。 知叶抱着那一大袋果子,却第一次没有心思去吃,垂下头去,闷闷道,“知秋,我们回殿下的闲云山去吧,这里太吵了,吵得我心里好乱。” “好……”知秋牵过她的手,喟然长叹,“走吧,我们回山上去,什么都不要管了,就安安心心等着殿下,他总会回来的……” 然而,不等二人幻回鹤形,垣微神君已高声道,“知叶知秋,事关重大,先别急着走!” 知秋不卑不亢道,“垣微神君,恕不能从命。殿下让我们回去,我们得尊他命令,回去静候……” “静候?”垣微神君拂袖,冷哼道,”你们俩,静得下来吗?又候得住吗?“ 知叶知秋无言以对。 随他拂袖,神殿之上,再度出现一圈朦胧的光晕,垣微神君面色肃然,更不悦道,“诸位,还在等什么呢?” 众神了然,一个接一个地抬起手来,一束束神力涌动交织,片刻,终于拼成一面勉强与夕岚所召大小无差的光镜。 只是,纵使集众神之力,召出的那面光镜,竟还是不抵夕岚神魂分离状态下所召的那面清晰。 随镜中景象逐渐显现,暮云闲一把拽过楚青霭的手腕,落荒而逃道,“别看了,别看了,走!” 肝胆俱裂,魂飞魄散。 “好”,虽不知能去哪里,楚青霭还是立刻回握住他的手,转身就随他走。 却不料,二人刚踏出一步,脚下便有火焰熊熊燃起,强势挡住了他们的去路。 陵光神君的嗓音响起,阴鸷道,“暮公子,你是不是忘了,这里,是我的神域?” 暮云闲脚步一个趔趄。 楚青霭立刻稳稳扶住了他,闭上眼睛,沉声道,“阿云,别怕,我不会再看。” 僵硬又冰凉的身体,终于勉强放松一些。 陵光神君却道,“楚青霭,你未免太小瞧神明之力——太虚神域,不以眼观,不以耳听,只以心闻!” 下一秒,即便闭着眼睛,所有景象还是立刻尽现眼前! “好生看着吧”,陵光神君声音远去,无情道,“待看完了这一切荒谬的往事,待彻底认清这个人,我自会放你出去!” 楚青霭鼻翼动了动,杀机毕露。 可很快却又调整好表情,睁眼望向暮云闲,温柔道,“阿云,这位夕岚殿下,我觉得他很好。” “是吗?”掐着他手腕的那只手刺骨地寒,暮云闲惨然笑道,“很快,你就不这么觉得了……” 楚青霭将他的手包裹入手掌,温柔又坚定道,“阿云,别现在就这么笃定嘛。至少,给我、也给那位殿下,再多一点机会。” “没有了……”暮云闲面色煞白,绝望道,“一步错,步步错,没有机会了……” 楚青霭不再与他争论,只道,“是对是错,我不知道,也不愿去评价。我只知道,这样一位在乎每一个凡人命运的神灵,就是这世间最好的神灵。” “一派胡言!自欺欺人!”不等暮云闲开口,神殿之上,垣微神君一声怒喝打断了他们的对话,厉声道,“你们躲去闲云山上,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你们的夕岚殿下,便当真能什么事都没有吗?!” 第95章 风雨飘摇, 万事不定,留在这里的确是更好的选择,可知叶知秋想了又想, 还是决定依照夕岚命令,回山静待。 “莫要逃避!”二人只行一步,三枚判签尽出,栅栏般将二人困住,昭律神君严肃道,“安都国主命帛已毁,殿下又未续写新篇,与他有关的一切,现皆已超出九天之管控,谁都无法预料这场战争会发展至何种程度,因此, 你们必须留在这里, 与我们一同应对,万一再有什么更加失控的事情出现, 我们也好及时出手阻止。” “听诏律的, 留在此处帮忙!”白始真君满头白发和长长的眉毛皆狂乱飞舞, 一边维持那光镜存续, 一边艰难道,“命理错综复杂, 牵一发而动全身,一个不慎, 极有可能满盘皆毁。你们身为殿下侍童,如此关键时节,怎能退缩?!” 三位神君共同阻拦, 且都说得极有道理,知叶知秋几番踌躇,终究还是只能乖乖留下,同他们一同继续观察镜中景象。 此番镜中已是平襄城门之下,安都若手中那杆长缨枪寒光毕露,身披盔甲的将士紧紧拥护,仰望着城门上负隅顽抗的身影,眼中是嗜血的笑意,高声喊道,“将士们,冲破最后一道关卡,彻底灭了平襄,为我们的亲人们报仇!” “踏平平襄,一血国耻!” “踏平平襄,一血国耻!” 呼声如滚滚雷鸣,马蹄如隆隆战鼓,更惨烈的战争,一触即发。 “安都国主,不要再造杀孽”,紧要关头,夕岚赶到,衣袂翻飞,好似愁云,遥望着他,缓缓道,“若你执意迁怒于无辜之人,我不会再对你手下留情。” 一国之主的安都若,见他降临,立刻下马,收枪跪下,却仍倔强地昂着头颅,平静道,“殿下,您可以随时杀了我,我绝无怨言。但,只要我苟活一秒,便要为枉死的亲人和无辜的百姓战斗一秒。” 他身后,遍体鳞伤的将士们,眼中恨意似永不熄灭的烈火。 显然,这支由仇恨驱使的队伍,除非死亡,否则,绝不会因任何原因停下复仇的脚步。 夕岚目光扫过每一张坚定前行的脸,终于不再与安都若多言,拂袖一挥,浩瀚的神力涌出,将数万兵马悉数笼罩,淡淡道,“你知我不愿伤你性命,但,对我来说,杀了你,并不是唯一能够阻止你的办法。” 安都若抬枪去刺那屏障,可这一次,夕岚并非飘摇神魂,因此,那屏障坚不可摧,饶是万千将士共同出手,亦不足以对它造成半点损伤。 平襄城内,疲惫不堪的将士终于松了一口气,夕岚飘然落于城墙之上,目光扫过人群,不忍道,“平襄国主,请放心吧,今日有我在此,城门必坚不可破。” 平襄国主并未应声,应声的,是一个隐匿在人群中、看不到脸的小卒,阴冷道,“是吗?那我平襄举国上下,是不是要多谢神君终于抽空照拂的恻隐之心?” “……”夕岚似乎有许多话想说,最终,却也只是道,“抱歉。” "神君真是折煞我们”,那人刻薄道,“神仙怎么会有错呢?错的,一定是我们这些凡人——是我们敬神不周,为您供奉的香火,不如安都若繁多,磕头的力度,亦不如他卖力,所以如今,国破家亡、奄奄一息,都给我们应得的。” “不是的……”夕岚无力道,“我助他,不是因为这些……” 回应他的,却只有一声嗤笑。 夕岚于是什么都不再说,只郑重道,“此前种种,是我之过,我在这里向各位赔罪。安都国主和手下所有将士,我会悉数送回安都国境内,并保证他们从此以后,绝不再来犯。” “神君请自便”,那道嗓音凉凉道,“反正,您无论想做什么,我们这些宵小凡人都无法左右。” 多说无益,夕岚不再与他争执,默然施法。 那人却并不就此放过他,更阴郁道,“多谢神君。虽然您此番出手太晚,晚到,对我平襄国幸存的这寥寥数千人而言已毫无作用,但身为凡夫俗子,我们还是得,跪谢天恩。” 夕岚从来飘然如风的身姿,第一次僵硬于半空之中,久久未有任何动作。 窒息的沉默后,磅礴神力涌动,将安都国数万兵马托举而起,一个不漏地向安都境内送去。 平山海,移乾坤,楚青霭生平第一次无比清晰地感受到,可生万物、又可毁万物的神明之力。 可安都若却已完全疯了,纵是面对如此力量,仍策马扬鞭,试图冲破这无形的牢笼。 夕岚望着他,淡然道,“安都国主,杀戮已经足够多了,你的恨意无论是否平息,都压下去吧。安都国界,我会设下屏障,此后,你和你的将士,不可再越雷池一步。” 安都若又跪了下去,姿态分明那般虔诚,可眼底流露出的,却是近乎疯狂的杀意,故技重施地重重向他一遍又一遍磕头,高声道,“殿下,若要罚,便罚我一人!还请殿下垂怜凡人生命短暂,万勿剥夺其他人的自由!” 夕岚置之不理,只有灵气屏障滋生蔓延,显是要如他方才所言,将整个安都国境全都笼罩起来。 见他此次如此决绝,安都若于是不吵也不闹,安静看着透明的牢狱扩大、扩大、扩大,直至将所有人都圈禁起来,不留缝隙,无路可逃,嘴角方才噙起一抹诡异至极的笑容。 楚青霭狐疑地皱紧了眉头。 果然,屏障终成,夕岚尚未来得及喘一口气,安都若已开口道,“敢问殿下,我安都国人身处如此牢狱之中,该如何生存?” “这并非牢狱”,夕岚道,“只要心中无有杀意,便可自由出入。” 第110章 “殿下,您知道的”,安都若抬头望着他,缓缓道,“凡是站在这里的,便没有一个是心中不满含恨意的,所以,这就是牢狱。” 夕岚一哽。 安都若马上又道,“依殿下的要求,若我安都国子民当真全都无法放下仇恨,就当真全都不得外出,那敢问,这数万人吃什么,喝什么?要如何生存下去?” 夕岚认真道,“我会为你们提供足够的食物和饮水。” 安都若笑道,“那穿什么?” 夕岚道,“布匹衣料,我会一同给予你们。” “日常用的器具呢?” “我也会悉数为你们准备。” “那想看的风景呢?” 夕岚哑然。 安都若眸中笑意愈发浓重,再道,“殿下,还有,想见的人呢?你也能将他们,全都搬到我这小小的安都国内吗?” 随他们一问一答,士兵们总算也反应过来,一人惊惧不已道,“这是、这是要我们,永世不得离开这方寸之地吗?!” 另一人立刻道,“凭什么?凭什么要剥夺我们的自由?!” 安都若悠悠道,“因为……殿下觉得我们做错了事,不该对平襄,赶尽杀绝。” “这、这算什么理由?!”士兵颤声道,“我们对平襄国赶尽杀绝,难道他们就没有对我们赶尽杀绝过吗?!不过一报还一报,凭什么就要如此惩罚我们?!” “是啊!我们只是想为自己的亲人报仇,这哪里有错?!若我们错了,那平襄岂不更错?!” 安都若一言不发,任他们此起彼伏的质问如潮水般将夕岚淹没。 直至一位身怀六甲的女子绝望哀嚎,“孩子,我的孩子,难道他自出生开始,便要被囚禁在这屏障中了吗?可殿下,他又做错了什么?他明明什么也没有做错啊!” 楚青霭终于忍不住暗骂了一声。 ——安都若此人,当真是称得上是个顶级的攻心者。 知道无法再用自身遭遇激起夕岚的同情心,更知道凭自己的力量无法阻止夕岚行动,便立刻想方设法激起子民的愤怒,以数万人的反对,去向太过善良、又太过单纯的夕岚施压。 夕岚果然立刻被裹挟,认真解释道,“我本意绝非为囚禁你们,因此,若心中当真别有抱负、别有所求,这个屏障,便绝不会阻拦你们离开的步伐!” 安都若有瞬间的慌乱。 他手下的将领却瞬间崩溃,抬手指天,怒然吼道,“凭什么?!凭什么要命令我没有杀意?!我的家人,都已经死在平襄的刀下,你要我如何忘了他们,抹去杀意?!” “又为什么,你有这么浩瀚的神力,能够布下这么大的屏障,还能将我们数万人瞬间转移回安都国界,那为何不早一些出现?!为什么不在一开始就将平襄的侵犯制止?!为什么偏偏要等到死了这么多人,为什么偏偏等到我们每个人都千疮百孔的时候,才姗姗来迟,事不关己地要我们放下仇恨,作出这一副超度者的姿态?!” 夕岚面色骤然煞白,嘴唇动了又动,竟半个字也回答不出来。 “我没有办法放下!”那名将领凄厉嚎道,“我恨平襄国人,恨这个世道,也恨你!可你是高高在上的神仙,你让我既杀不了平襄人,也没有希望可以逃脱,可至少,我这条命在自己手里!你要我困在这里什么也做不得,我偏不!” 语罢,竟拔剑,干脆利落地割向自己的喉咙! 血溅当场,一剑毙命。 “你……!”夕岚慌忙要去救他,安都若却终于受到了启发,立刻拔剑,高声喝道,“还有哪位不甘困于此地的勇士,愿以自己的血,助我破开这不公的牢笼?!” 他的脚下,立刻齐刷刷跪下一片,异口同声道,“属下愿意!” 安都若快如闪电,随手抓过一人,一剑割断他的喉咙,更加高声道,“夕岚殿下,汝之蜜糖,彼之砒霜!您或许觉得,您的所作所为,对我安都子民而言是救赎、是恩赐,可对我们来说,这就是生不如死的惩罚!” 至此,跟随他征战已久的将士们,早已彻底了解国主在与神明下怎样的一盘大棋,不由热血澎湃,不等安都若指示,已一个接一个高声向夕岚道,“恳请神君解开禁咒!” 而后,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只等三秒,没有他们想要的结果,便立刻自裁,绝不犹豫。 安都若站在一片温热的血泊之中,仰望着如风中枯叶一般的夕岚,眉眼弯弯,再温和不过道,“殿下,您拦得住我们的身体,却拦不住我们的心。” 仿若暴雨下的稻株,围绕在他们四周的士兵,一圈又一圈地倒下、死去、流干鲜血、再无生机。 夕岚有足以毁天灭地、移星换月的强大神力,可这样强大的力量,对上这样弱小又沉默的反抗,竟是束手无策、别无他法。 “哗啦”,随着大地赤色洇染,透明的灵气屏障终究分崩离析,碎裂为漫天飘散的光点,如絮飞扬…… 第96章 神力璀璨, 漫天坠落,夕岚飘然立于流云之畔,与安都若遥遥对望, 良久,皱眉道,“你就非要将我逼至如此地步吗?” 安都若抬头仰望着他,无比笃定道,“是的殿下,除非我死,否则,绝不能停下复仇的脚步。” 夕岚动了动手指,透明的神力霎时如水蛇般缠住了他,吊着他亦飞至高空之中,一枚尖锐的冰锥抵住了他的喉咙, 却迟迟不能真正刺入。 “殿下, 谢谢”,安都若被他控制着, 一点都挣扎不脱, 却也并未打算挣扎, 只垂眸看了看那晶莹透亮的冰锥, 笑道,“我知道的, 在闲云观与您道别的那天,我就知道, 若无法打动您,那将会是我生命的最后一天,也将会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万幸, 我利用您的善心,偷来了如此一段快意恩仇的时光,虽有遗憾,对您,却只有感激,如今的我,死也瞑目。因此,殿下,动手吧。” 夕岚咬了咬牙,抬起手来,不忍道,”安都国主,你便当真,只有这一条路可走吗?“ 安都若或许是不愿回答,或许是不知如何回答,于是,干脆不再与他讨论这个永远不会有答案的话题,只极轻声道,“抱歉,殿下。我做的所有事情,对得起自己、对得起亲人、也对得起子民,可唯独,对不起您。是我恩将仇报,将您陷于两难之中了。所以,杀了我吧,就此放过你自己,给那九天之上,也给这后土之下,一个合理的交代吧……” 安都若被悬举于云层之中,与夕岚遥遥相望,似是要永远记住他的模样,而后,闭上眼睛,百般挣扎、千般仇恨、万般不甘,就此埋藏,再也不见。 夕岚的食指颤了又颤,最终,那支漂亮的冰凌还是刺穿他的脖颈,变成了一支鲜血淋漓的杀器。 “滴答,滴答” 连成线的血珠从空中一颗颗坠下。 方才还喧嚣的人群寂静无声,抬头看着那几乎是被冰锥钉在天空中的国主,良久,方才有一人恐惧道,“他、他不是神灵吗?怎么会……杀了国主?!” 更长久的沉默后,一人惊悚道,“神灵、神灵杀人了?” 其他人也终于反应过来,难以置信道,“我们的神灵……杀了我们的国主?!” “不!不!”质疑终于化作反对,决绝道,“他不是我们的神灵!他、他不是神灵!” “假的!他是假的神灵!” “他一定是假的!他已经害了平襄国,如今,还要来害我们安都国!他、他不是好东西!” 天空孤冷清寒,大地沸腾纷乱。 夕岚低头,静静看着万千民众哭喊、呼号、奔走、冲撞。 混乱之中,一杆红缨枪被高高举起,红缨枪下的将军遍体鳞伤,握枪的手却十分坚定,枪尖直指平襄国所在的方向,高声道,“将士们,国主用性命为我们换回自由,诸位可愿随我一起,秉承国主遗志,踏平平襄?!” 一杆又一杆缀着红缨的长枪围绕它立起,宛若含苞的花朵终于绽放,一个又一个将士热血澎湃,跟着将军大声吼道,“秉承国主遗志,踏平平襄!” 贫瘠的土壤之上,飞舞的红缨之下,一双又一双眼睛中,燃起永世不灭的火种,一遍又一遍高喊道,“秉承国主遗志,踏平平襄!踏平平襄!踏平平襄!” 夕岚高悬于阴云密布的天空中,身体好似一片无根的枯叶。 庄严神殿里,知秋知叶望着光镜中失控的人群,面色煞白,惊恐道,“怎么会这样?平襄国主已死,怎么会又冒出来一个……?!” 为维持光镜存续,垣微神君额边已冒出许多冷汗,闻言,艰难道,“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夕岚他不遵天道,不循法常,天地人三道早已失控,又岂是杀了安都国主,便能叫一切事物都恢复如常的!” “那……那……”知叶急得团团转,振翅欲下,不管不顾道,“我去帮殿下!” “知叶!”知秋拉住了她,强作镇定道,“殿下既然要我们等着他,便必然是有办法的。不要妄自行动,以免给他增添更多麻烦!” 第111章 “我……你……”知叶几番纠结,只能作罢,退回知秋身边,手足无措道,“可是殿下……这可如何是好……” 光镜之中,虽没了安都若引领,新仇旧恨交织在一起的安都士兵,却只比有他时还要更加坚定,宛如索命恶鬼,所向披靡地向平襄国的方向冲去! 天上地下,漫天神明,皆愕然看着这支疯狂的队伍,不知该将他们如何是好。 城门被砸为碎片,人如野草般被斩断。 很快,平襄城内,无论大街小巷,都是凶光毕露的安都士兵了。 一方兵败如山倒,另一方,则是压倒性的胜利。 楚青霭本也被这失控的事态震惊得无以复加,可看着城中那些毫无还手之力的平襄士兵,突然灵光一现,惊声道,“不好!安都国……!” 似与他同频共振,天空中的夕岚,面上亦闪过一抹狐疑,在天空中召出另一道光镜。 果然,安都国内,一队轻骑士兵已然潜入,人虽不多,却十分敏捷,对安都国人的恨意,丝毫不比安都士兵对他们的少上分毫,同样也是见人便杀,绝不留情。 倾巢而出的安都国,留在家中的,不过老弱妇孺,又岂有任何还手之力! 因此,这几乎是一场单方面的屠杀,所过之处,身首异处,遍地尸骨,当真是,惨不忍睹。 不止夕岚看到了,安都国所有士兵,也全都眼睁睁看到了这幕人间惨剧。 时间在瞬间静止。 许久后,一声凄厉的惨叫响起,悲痛欲绝道,“——娘!我杀光你们,杀光你们!!!” 冻结的时间随之碎裂,较之前更快运行,如梦初醒的将士们,动作比方才更加毒辣、更加凌厉,更加刀刀致命。 “我杀了你们!杀了你们所有人!” “所有平襄国人!统统都去陪葬!!!” “去死!!!全部都去死!!!” 镜中镜外,天上地下,彻底陷入一片混乱的、疯狂的、失控的杀戮之中。 楚青霭已不忍去看夕岚的神情、更不敢去看暮云闲的神情了。 出乎意料,饶是如此堪称绝境的情况,夕岚还是没有丝毫崩溃的迹象,神力再度降下,轻而易举地将平襄城内的所有人全部包裹,提气喊道,“诸位,还请冷静片刻,你们的家人,我这就去搭救!” 安都的士兵不知是杀红了眼,还是急红了眼,一双双赤色的眸子仰望着他,厉声道,“你搭救?!你拿什么搭救!他们死了!已经死了!” 夕岚却道,“我是神。” 万籁俱寂。 孤注一掷、破釜沉舟的杀意中,逐渐升腾起一簇又一簇微弱的希望。 “给我一些时间”,又一道神力飞向那圈光晕,令它更加巨大、更加清楚,夕岚坚定道,“即便死了,我也有办法叫他们活过来。你们便在这里看着,若我办不到,再互相残杀不迟。” 这一次,痛失亲人的士兵们,终于不再与他的神力做对。 夕岚不再废话,飞速离去。 阴云密布的天空被他破开一道裂缝,些许阳光倾洒而下,似微小而渺茫的希望。 他留在平襄城天空之中的那道光镜,片刻模糊后,出现了一处楚青霭十分熟悉的地方。 ——正是无归城内、忘川河畔! 只是,与他们上次去时的场景截然不同,城中亡魂没半分井然有序的样子,奔走哭嚎、推搡打闹,乱成一片。 窒息又压抑的的阴暗之中,夕岚的银辉一般的神力倾泻而下,托着惊慌失措的亡魂们升空,稳妥向城外飞去。 离火乍起,朱雀疾飞,于城中紧随而行。 可哪怕夕岚尚负着一众亡魂,朱雀却始终无法追上他,眼见他们即将离去,忙高声喊道,“少主留步!流荧尚有一问,想请少主解答。” 似乎……此时的陵光神君,还未生出日后诸多嫌隙。 夕岚无奈停下,回头苦笑道,“怎么一个两个的,突然都有这么多问题了……” 陵光神君终于得以追上他,匆忙行了一礼,急切道,“少主,亡魂入了无归,便不能再回人间了!” 夕岚道,“可是流荧,他们命不该绝的。” 陵光神君皱眉道,“您救了安都国的人,那此前,平襄国那些惨死的流民,您是否也要救回去?不救,平襄只会更恨;救,他们早已越过忘川,变成了另一个人,有了自己新的亲人,难道您要从他们新的亲人手中,将他们无情夺走吗?” 夕岚并不被这些问题所困,只道,“先救了这些人,其他的,日后再说。” 陵光神君不依不饶,又道,“那属下还想请问,此生终了,这些人的命帛皆已消失,将他们带回去后,您又打算让他们以什么样的命格活下去?” 回答它的,是长久的沉默。 “少主!就此收手吧!”陵光忙劝道,“命帛虽是诸神所写,却并非诸神所创,究其根本,其不过是天道的记载!容属下僭越,但有句话不得不说——事已至此,少主难道还未发现,即便是您,也无法更改天道之所向吗?!” 夕岚终于开口,无甚情绪道,“你说的,或许是对的……” 陵光神君惊喜地望向他。 “但是……”夕岚却又道,“若是这样视人命为草芥的天道,我不敢苟同。所以,哪怕只是螳臂当车,我也想与它,搏上一搏。” 第97章 陵光神君万没想到他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一时呆住,难以置信道,“您、您当真是铁了心, 要与天道对抗吗?” 夕岚点头又摇头,从容道,“不,准确来说,我是要顺应天道——这无上天道,既然创造出我这样一个神明来,或许,就是为了今日的。” 陵光神君性情直爽,因此,根本不与他继续探讨什么顺不顺应天道的问题,只质问道, “我于忘川河畔建造无归, 为的便是让亡灵顺利过河,了却此生, 断然无归。如今, 您让这些亡魂再回人间, 无异于告诉世人, 只要能寻到此处,便可找回已故之人的魂魄, 让他们死而复生。如此作为,您让我这无归城今后如何自处?一波又一波人前来夺魂, 又让我如何防范?!” “不会”,夕岚道,“有关无归的一切, 我自会抹去。” “那外面那些人呢?!”陵光神君手指上方,咄咄逼人道,“少主此举无异于告诉世人,只要以战争相逼,便能威胁神明为自己唤回故去的亲人,这样的先例,您当真要开吗?!若以后,所有人都同那安都国主一样行事,你又当如何?” 夕岚道,“我自会将他们的记忆,也一并抹去……” “夕岚!”陵光神君似是忍无可忍了,上前一步,与他相对而立,严肃道,“别自欺欺人了,你根本无法将后续所有问题都一一解决!好,抹除掉平襄国人的记忆,那还有更多看着或听闻这场闹剧的人呢?你能将全天下人的记忆,全部都抹除吗?!你究竟还打算胡闹到到何时?!” “我……”夕岚顿了顿,轻声道,“流荧,我没有胡闹,我只是……” “只是什么?”陵光神君恨铁不成钢道,“夕岚,九天之上,早已不是你刚刚降生时的样子了!主上已经陨落,九天八十一殿交予你一人掌管,从今往后,再不会有人像她那般无条件地庇护你、包容你,你再不是那无忧无虑的闲散神灵,更不是可以在她庇护下任性顽劣的孩童!你到底要怎样才能成熟,到底要何时,才能真正承担起你该承担的责任?!” 夕岚未做什么反应,楚青霭却总觉得,他似乎悄无声息地叹了一口疲惫至极的气。 “流荧”,果然,再度开口,夕岚语气中多了丝疲累,却仍认真道,“我从不是因孩童心性而肆意妄为,但其中对错,我也不想再辩。你自可保留想法,我却也要坚持自己的选择。时间紧急,多有打扰,我便先离去了。” 陵光神君有心阻拦,却无力阻拦,只能眼睁睁看着他将城中近乎一半的亡魂带走,遥望着如墨天空中那道莹润的青色光影,面色越来越凝重,转身向无边花海施下一礼,低沉道,“主上,此番夕岚若当真要倒行逆施,请原谅流荧无法再像从前那般纵容于他……” 夕岚茫然不知,只忙着将被救出的魂魄运回家乡。 密密麻麻的魂魄如云层般大片降下,落入已然了无生机的躯体内,不过片刻,便让他们重新睁开眼睛。 神力持续涌动,从天空向远方蔓延开去,眨眼之间,便将激动到热泪盈眶的安都战士,传送回亲人身边。 当真是荡魂夺魄、浩如烟海的无上力量。 “去寻找你们的亲人吧”,稚嫩的神明,面色雪一般白,眸中有无限悲悯,俯视着脚下凄苦的芸芸众生,重心长叮嘱道,“一将功成万骨枯,战事不休,离别不止,如此憾事,莫要再让它重现了。” 生离死别又重聚的欢笑与泪水中,一句悲凉至极的诘问响起,振聋发聩道,“如此恶贯满盈者,却可以亲人相聚、诸事顺意,莫非你们九天之上,根本不论对错、不谈因果,只看谁更能够狠得下心肠吗?!” 第112章 夕岚的目光越过人群,精准地看向一张浴血的面庞,双唇不动,嗓音却足够叫每一个人听到,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道,“安都国主已以死谢罪,安都士兵亦已停手,平襄太子,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年轻的太子跨坐于马上,仰头望着他,唇角勾起,似是听到了什么好玩的事情,无比讽刺道,“他们的亲人死而复生,他们当然愿意到此为止。可我平襄国人的亲人呢?难道只有他们安都国人的命才是命,我们平襄国人,便只是任人宰割的蝼蚁吗?!凭什么他们如此残暴,却能得神明一次又一次眷顾?凭什么我们同样尊神,却偏偏就是不可以被你同样对待?!凭什么?!究竟凭什么?!”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楚青霭饶只是个旁观者,都已疲惫不堪、心累不已。可身为当事人的夕岚,仍认认真真地思索片刻,而后,耐心又认真道,“平襄那些故去的亡魂,情况略有些复杂,但无论如何,我向你保证,三日后,也可尽数归来。平襄太子,如此,可否停下这场杀戮?” 九天之上,知叶知秋吃了一惊,失声道,“那些人,不是已、已渡过忘川,早非前世之人了吗?诸位神君,殿下此番,莫、莫非要……?!” 无人能够回答他们的问题,神殿之中,只有一片倒吸凉气的声音。 “诸位”,垣微神君开口,安抚道,“稍安勿躁,在世之人的魂魄,尚有陵光神君守护,殿下应该不能强取……” 却显然无一点底气。 “保证?”下界,平襄太子冷笑道,“当日,我平襄国的祭神大典,也是得了此战一帆风顺的保证的。可是呢?你睁开眼睛看看,看看我那故去的父皇,看看我这碎裂的国土,你来告诉我,这个像云一样飘渺的保证,究竟有什么屁用?” 这话说的实在不尊,夕岚却未曾动怒,只意外非常道,“平襄国主?故去?” 笑容戛然而止。 平襄太子嘴唇疾抖,定定望着他,颤声道,“这位无所不能的神仙殿下,你可千万别告诉我,你能颠覆生死、逆转阴阳,可偏偏就是到现在还不知 ,我的父皇为了我、为了平襄国的黎民百姓,已自刎于阵前了。” “怎么会?!”夕岚身形一晃,讶异道,“可他的命理,完全不该如此啊!” “……”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长久沉默后,平襄太子疯了般大声笑道,“你不知道,你居然不知道!你关心安都若,关心安都若的士兵,甚至关心安都若的每一个子民,却连我平襄国主于两军阵前以死谢罪,只求为自己的亲人和子民换回一线生机这样的大事,都浑然不知!” 平襄太子抹去眼角笑出的泪花,愤怒道,“可怜我父皇,死的那般无助、那般绝望、那般悲凉!你、你们这些狗屁神明,骗得我父皇好苦、骗得我平襄百姓好苦!天要亡我平襄,天要亡我平襄!天道不公,天道不公啊!” 夕岚被这番话震撼得心神不宁,难以置信道,“怎么会?他的命理,怎会变至如此境地……” 平襄太子冷声道,“你问我,我又该去问谁?” “我……”夕岚动了动唇,喃喃道,“不,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你给我一段时间,待我查证清楚,便给你答案。” 平襄太子眸中,喧嚣的、疯狂的杀意如云翻涌,咧嘴笑道,“不用了,经此一事,我已经窥得答案。不知这答案,殿下想不想知道?” 许是这段时间发生了太多事,又许是国主故去的消息太过意外,反正,夕岚一时之间乱了心神,竟当真微微弯下腰去,作出了一副侧耳倾听的模样。 太子抬起殷红的佩剑,血液与污泥覆盖的手指轻轻划过天空,看也不看他,冷冷笑道,“是因为——我的父皇,他远远不够狠毒!” 夕岚歪头,满面不解。 太子于是耐心向他解释,“只要能像安都国主一样,将自己、家人、乃至全部子民的性命都放在棋盘之上,那即便是卑微如蝼蚁的凡人,十万、百万汇聚在一起,便也有了与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神灵,对弈的资格。” 夕岚捂住了脸,无力道,“不是的……” 平襄太子望向他,眼神中尽是轻蔑,“是或不是,不是由你来说,而是由我,和我身后将士们手中的剑,来说的。” 而后,高声喊道,“将士们,他们可以再活一次,我们便也可以再杀一次!跟我一起,斩碎这不公天道!” 语罢,血溅当场! 夕岚想要阻止他们,可有了安都若的先例,那些平襄士兵早已知晓该如何对付他,一旦被神力笼罩,便毫不犹豫地提剑自刎,让他阻止也不行,不阻止也不行,进退两难,束手无策。 一筹莫展之际,一团炙热的火球呼啸而来,直冲平襄太子砸去! 水一样的神力涓涓流出,将焚寂一切的灼热杀意消弭于无形。 “夕岚!”陵光神君于他身侧,怒目而视,“你又犯什么病!” 夕岚道,“他命不该绝……” “呵,命不该绝?”陵光神君落手中火球再现,斩钉截铁道,“不杀了他,战乱只会一次又一次重现,没有人比他更该死在当下!” “不会的,不会的!”夕岚忙道,“会有办法的,别杀他!” “什么办法?”陵光神君咄咄逼人道,“将他的亲人也都还回去?可还回去了又能如何?他想要的,可远远不止于此——他还想要攻下安都主城,想让安都国人妻离子散,想将自己经历过的痛苦,加倍奉还于他们身上。这些,你也都能帮他做到吗?!” 夕岚道,“我、我自然不会……” 可早已不复最初那般自信。 陵光神君于是厉声质问道,“你不是已经杀了安都若吗,又为何不肯杀他?如今的他,和安都若有什么区别?”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夕岚绝望地闭上眼睛,轻声道,“流荧,至少,不该是现在。再给我一点时间,也给他一次机会……” “机会?”陵光神君手中火球燃烧得更甚,冷声道,“你要如何给他机会?” 一阵轻柔的风吹过,熄灭了她手中噼里啪啦作响的离火,夕岚垂眸望向仍被桎梏的平襄众人,淡淡道,“亡羊补牢,竭尽全力。” 陵光神君握了握拳,似是知道他话未说完,于是冷着脸等待。 果然,片刻后,夕岚道,“流荧,平襄国那些死于战乱的无辜民众,虽已渡过忘川,但你还是可以找到他们的,对吗?” “自然可以”,陵光神君点头承认。 可下一句,却无情又决绝道,“但,纵使你杀了我,我也绝不会告诉你任何一点信息。” 第98章 夕岚已肉眼可见的疲倦, 见状,也不再与她争执,只无奈道, “也罢,不该勉强你的,我自己亦可……” “你不可!”夺目的红光亮起,星星点点的火苗降下,将夕岚的屏障烫出一道又一道裂痕,赤色的朱雀现于天空之上,怒道,“夕岚,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让我将这些早该死掉的亡魂,带回无归。你, 乖乖地回九天之上, 凡尘一切,莫要再擅自插手。” 夕岚想要阻止她, 却又不愿动手伤害她, 只得调御出更多神力去消弭她那几乎能焚尽一切的离火, 几乎是恳求道, “流荧,一切就快回到正轨了, 你给我一点时间,只需一点……” “你到底有完没完?!”陵光神君怒不可遏, 诘问道,“你不愿遵守天道,总有自己的判断, 可你自己所谓的判断,已带来如此灭顶的灾难,为何你还要兀自坚持?!” 夕岚不回答,只专心致志引着神力,将下方一簇簇火苗熄灭。 火光映得朱雀晦暗不定,陵光神君低声道,“主上,如此事态,或许就是您曾嘱咐属下的,必须要替您去管教他的时机了吧?” 朱雀唳鸣,烈焰燃起,火龙般飞舞而出,直向夕岚袭去。 不出所料,即便强如离火,也无法伤到他分毫。但毕竟是陵光神君的离火,亦绝非凡品,矫捷又灵敏,似有生命一般紧紧纠缠着夕岚,使得他不得不暂时停下手中动作,专心应对。 片刻后,许是察觉到不伤陵光神君便无法彻底摆脱这道火焰,夕岚干脆不再抵抗,任那赤焰长鞭将自己捆缚,无奈道,“流荧,你知道的,只要我想做的事,谁都没有办法阻止的。” 陵光神君被他气得直咬牙,冷声道,“今日,要么你杀了我,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要么,就按照我说的,回九天之上,冷眼观世事变迁,永远不要再插手凡间诸事!” 夕岚还未开口,“嗖”,一支利箭却蓦地直冲他眉心而来,要不是离火及时将它焚烧,恐怕,早已将夕岚的头颅贯穿! 原是平襄太子趁离火焚烧之势挣脱了屏障,弯弓搭箭,直射向天空中摇摇欲坠的神灵! 陵光神君循箭望去,怒目道,“你怎么敢……” “有何不敢!”平襄太子面目狰狞,指着她道,“你阻止不了,那就由我来阻止!” 第113章 陵光神君转头望向夕岚,冷冽道,“看清楚了吗?这就是你竭尽全力想要守护的凡人。他们对你不仅毫无敬重,并且,一个两个,都想要你这条命,以纾解他们自己造成的苦恨!” “呵,敬重?”平襄太子干脆利落地再出一箭,眼睛眨也不眨,反问道,“我父皇倒是最尊崇你们这些神仙,从未敢有过任何不敬之心,可你们给了他什么?” 陵光神君指尖火光闪烁,一触即发。 夕岚忙道,“你的父皇,我也会为你寻回来的!” 陵光神君万没想到他会给出如此承诺,惊悚道,“你真疯了不成?!” “多谢殿下”,平襄太子口中虽言感谢,面上却不见任何感激之情,只阴森笑道,“不过,比起我父皇回来,我更希望,这些作恶多端的安都国人,还有你,通通死无葬身之地!” 越来越多的平襄国人自屏障中解脱出来,一支支利箭蜂拥而至地射向天空,不顾一切,穷凶极恶。 宁愿抛掉自己的亲人不要,宁愿自己不得苟活,也要让那些仇人,与自己沦落至相同的地步。 万千锋利的箭矢,满怀怨恨地向天空中的神灵射去,又在火屏的燃烧下,化为无力散落的灰烬。于是便转变方向,继续攻击那些手无寸铁的安都平民。 夕岚久久地看着,看着。 良久,一向温柔又悲悯的神明,眸中,第一次闪过冷冽的杀气。 狂风乍起,将永恒不灭的离火吹得偃旗息鼓,亦将所有尚在厮杀中的士兵,全部狠狠掀翻了出去! “糟了!”神殿之上,垣微神君面色一变,惊慌道,“殿下他……失控了!” 昭律手中判签噼里啪啦散落一地,如临大敌道,“他、他若真杀了平襄众人,这天道,恐怕要彻底覆灭了!” “知叶知秋!”白始真君长长的白眉狂乱翻飞,刺眼的金光闪过,将一卷金黄的帛书甩至二人手中,颤声道,“这是平襄国主生平祭神所载!拿去给殿下看,尽全力阻止他!如今,恐怕只有你们二人能与他说上几句话了!“ 知叶知秋吓得面色铁青,半秒不敢耽误,化出原形,振翅疾飞下界。 只须臾之间,方才几方对立的战场,便已成了一片荒原,烟尘喧嚣,黄沙漫天,天地一片灰蒙蒙的虚无,叫人目不能视、耳不能闻。 清脆又焦急的鹤鸣划破黄沙,一道柔和的青光闪过,将飘摇的知叶知秋稳妥裹住,带至无有风沙的一处小小结界中。 夕岚面上不见戾气,仍如往常那般无奈望着他俩,沙哑道,“不是叫你们在山上等着我吗?” “殿下!殿下!”知叶带着哭腔,无比可怜、无比害怕地求道,“白始真君让我将这个送给您。求求您了,无论您想做什么,求您先看一眼这个,就看一眼,只看一眼,好吗?知叶求求您了……” “好了好了”,饶是百事缠身,夕岚仍挤出一个笑容,摸了摸她的脑袋,笑眯眯道,“我这就看,但你得答应我不能再哭了,行不行啊,知叶大小姐?” “殿下!”知秋亦再忍不住,抱住他的腿,嚎啕哭道,“殿下,您什么都不要再管了,什么安都国,什么平襄国,他们兴盛也好,灭亡也罢,反正都是天道既定,就让他们随命帛所写自生自灭吧!我们回闲云山上去,过我们闲云野鹤的日子,好不好……” 夕岚却并不回答他,只打开那卷帛书,安静查看。 帛书缓缓展开,水墨画随之出现,逐渐有了色彩、声音,以及栩栩如生的人物。 画面中,是位意气风发的君主,无比虔诚地跪在庙宇之内,身边的是位面容姣好的女子,头戴凤钗,身着凤衣,妆容精致,怀中抱着一只百衲衣缝制而成的襁褓,襁褓中,是正安然熟睡的婴儿。 二人虽气质不凡,此刻的神情,却与寻常处为人父母的百姓没有任何区别,对着高高的神像,欣喜地向漫天诸神一一道谢。 庙宇富丽,神相庄严,贡品琳琳,端的是一片真心。 那婴儿逐渐长大,国主与皇后的面容亦逐渐老去,唯一不变的是,是祭神的仪式。 无论满月、百天、孩提、束发,乃至于国主自己的生辰、皇后的生辰,大大小小的国事,无论是庙宇之中,还是祭台之上,国主总是要对诸天神明虔诚供奉,认真叩拜,以示感恩。 画面继续延伸,转为群臣激愤的宫殿,魁梧的将军们神色激动,跪地高声劝诫道,“北方安都国,土地枯窘,物产贫瘠,靠着羊脂玉与我平襄国交易,方才能维持生计。若说羊脂玉,我平襄去哪里买不来?!与他们交易,本就是您宅心仁厚,赐他们百姓一线生机。可这些年,他们见我平襄物资丰饶,已愈发贪得无厌,羊脂玉的价格一涨再涨、以次充好便也罢了,更过分的是,已开始抢掠我边界子民的粮食和衣物了!陛下,安都一族生于马背,天生骁勇善战,若再不加以阻止,我边界子民,恐将彻夜难眠呐!还望陛下早下决断!” “是啊陛下!还望您快刀斩乱麻,莫要养虎为患!”又一位将军跪下,愤怒道,“如今,安都国上至将士,下至百姓,皆已歹心显露,不止频繁抢掠财物,这月来,便连女子孩童也不放过了!我平襄好男儿,虽有保护家中女眷的决心与勇气,可与此蛮族对战,终究不敌。仅本月,便已有数十人为保护妻子,无辜死于安都国人刀下了!还请陛下痛下决心,允我们出兵,早日将这狼子野心的邻国灭于萌芽!” “陛下!莫要再于心不忍了!”将军们一个个齐刷刷跪下,高声道,“属下们知您不愿挑起战争,使边界无辜子民受战火之灾。可安都国不是能被感化的伙伴,他们是豺狼,是虎豹,是潜伏在深渊中的鳄鱼!若由他们这样下去,早晚,会让他们更加肆无忌惮,最终,定会举倾国之力来侵犯我平襄。您就当是为了太子殿下考虑,早些为他涤荡隐患吧!” 直至提到太子,平襄国主岿然不动的神情终于踌躇,沉吟道,“如此战事,终究残暴。待我请示过诸天神明,再做定夺吧。” 是位爱民勤政的好君主,也是位和蔼可亲的好父亲,为着自己的子民,也为了自己的孩子,已至中年的国主依旧坚持爬上高高的祭台,将所有计划袒露无余,只道,神明无论同意还是怪罪,其中杀戒罪孽,都由他一人承担。 阳光将云朵照耀成七彩的祥瑞,神谕降下,只道,“一帆风顺”。 国主叹了口气,又深深叩首,悲悯道,“诸位将军,感谢各位愿意为我、为我平襄国之子民,以身涉险。还请略做准备,三天之后,率兵出战吧……” “只是……”仁善的君主终究不忍,叮嘱道,“千万莫要赶尽杀绝。无论安都国之子民,亦或其士兵,但凡有愿意投降者,一律温良待之。凡取一城,便收一城,城中所有人,皆视为我平襄国人,以我平襄国策妥善安置。” “是!”众将军昂首,振气高声道,“谨遵国主嘱咐!” 水墨淋漓晕染,画面中,自然是夕岚已听过无数次的、所谓的、由平襄国率先侵略的惨烈战争。 水墨蜿蜒,再看,平襄国主已白了头发,缠绵于病榻之中,骨瘦如柴,眼神却无比坚毅,艰难抬手抚过太子的脑袋,柔和道,“好孩子,别跪了,快起来吧。我与你母后仅一子,便是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用你去换取安都若撤兵的。” 太子哭红了眼,哽咽道,“可是父皇!安都若的三个儿子,都已被他毫不吝惜地派出作战,您为何……” “因为我不仅是国君,也是父亲,因此,绝不可能为了所谓的国之大势,便让你代为牺牲”,平襄国主柔声道,“你要记住爹爹的话,无论何时,无论身处于何种绝境,都万不能违背底线,做出任何伤天害理、罔顾人伦的事来。” “父皇……爹爹!”平襄太子泣不成声,跪在他床前,六神无主道,“您请示神明那日,明明天降的神谕那般吉祥、那般美好,为何、为何如今,那九天之上的神灵,却又转去支持那罪恶滔天的安都国?!” “莫要揣度,更不要埋怨”,平襄国主却道,“已经遭遇如此劫难,那便不要怨天尤人,自溺烦恼。我们要做的、能做的,只有活下去——即便置之死地,亦要想方设法,谋得活下去的机会。” 水墨再转,平襄城门在安都士兵攻击下,似乎随时都可能碎裂,岌岌可危。 国主拖着病躯,只身立于城门前,当着安都国数万将士的面,背向平襄城中数百万子民,安然向安都若跪下,惨然笑道,“一切皆因我而起,如今,我自刎于你面前谢罪,只求你悬崖勒马,将平襄子民视为你安都子民,善待他们。” 极其偏僻角落的城墙下,哭到失力的太子被忠心耿耿的将军抬上马背,尖刀没入马匹臀部,受惊的骏马驮着他向远方飞速离去,一小支精锐部队紧紧跟随着他,滚滚尘烟中,再不见他们的踪影。 第114章 城门楼下,国主依旧跪着,心有灵犀般回头望了望太子消失的方向,再无留恋,毅然决然地拔刀,精准划过颈部最致命的血管。 血迹很快氤氲出一滩红色的水洼,安都若眸色一片阴暗,狞笑着纵马踏过他的尸身,红缨枪横扫一片,无论男女妇孺,皆无半点怜悯。 水墨变做了血一般的红色。 原来,战争之前,早有战争。 悲剧之外,尚有悲剧…… 第99章 帛书所载, 是夕岚从不曾知道的、故事的另一面。 意料之外的发展叫他看得完全呆住,纵是四周天昏地暗、飞沙走石,他却都忘了收回灵力, 让因他而起的风沙暂时平息。 陵光神君艰难穿行至他身侧,一把夺过那帛书,以离火将它焚毁,强行结束了这太过沉重的画面。 夕岚木然与她对望。 “……”陵光神君沉默片刻,低声道,“夕岚,看到了吗?天道自有其法,环环相扣,相伴相生,绝非你以一己之力便能强行改变的。趁现在一切还没有彻底失控,快些停手吧!” “可……”夕岚嘶哑道, “一旦我停手, 你便会杀了那些安都国人,对吗?” “是”, 陵光神君毫不迟疑道, “一个该亡未亡的安都若便已滋生出这么多变故, 我绝不能再让这些没有命帛束缚的亡魂流落人间, 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夕岚立于万人之上,空有浩瀚神力, 却终于不知道该用它们去做些什么,才算是正确的事情了。 见他再无动作, 陵光神君悄然舒了口气,燃火的双翅划破长空,还未来得及寻到烟尘笼罩下的目标, 一道凄厉的惨叫已率先响起—— “知秋!” 是知叶。 疾风骤止,万籁俱寂,伸手不见五指的灰暗之中,一团纯白飘摇坠落。 夕岚快成了一道模糊的青影,纵身跃起将他接住,抱着他重回柔软的云层之间,悲然道,“知秋,你怎么了!” 小小的孩童躺在他怀里,唇角的血如注流出,虚弱道,“殿下,您真的是很辛苦了,这样的偷袭,都已经察觉不到了。殿下,该怎么办啊……” “……偷袭?”夕岚迷离又恍惚地回过头去,这才发现,原本该在人群之中的平襄太子,已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自己身后。 ——是被自己的部下,层层叠叠抬着,直到了能与神明比肩的高度! 如此,终于无需仰视从来都高高在上的神明! 平襄太子与夕岚并肩而立,直勾勾看着他,阴森道,“既然神不眷顾我平襄,那从今往后,我平襄国,便也不再会有任何一尊神像被供奉了!” 血污铺满了年轻的太子整脸,又脏又狼狈,唯一双眸子,亮得仿若八月午间最灿烂的阳光。 没入知秋胸膛的利剑上,淡青的神力和燃烧的离火交织缠绕,将他本就微弱的神力和生机飞快吞噬。 卑微如凡人,却拥有最聪明的头脑——一个人的力量固然微弱,可汇聚在一起,再借助神明的力量,便足以嗜杀神明! 夕岚加陵光神君的神力,岂是知秋一个仙童所能承受?眨眼之前,他便神魂俱灭,消于无形了。 “知秋!”知叶双腿一软,跪倒在缭绕云气中,杀意暴涨,悲戚道,“他、他们,他们杀了知秋!他们杀了我的哥哥!殿下,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我要杀了他们!” 于九天之上,知叶只是稚嫩仙童,可于下界,她便是比凡人强大万倍的存在,语落,翅展,眨眼间,便是数片血光之影。 夕岚不动、不看、不听、不说,仿若一尊真正的、古老而沧桑的雕塑,毫无反应地任一切发生。 九天之上,神殿中一片哗然,垣微神君面色铁青,忙不迭撤了光镜,严肃道,“诸位同僚,平襄已无端遭受如此灾祸,若我等再不出手将其扳回正轨,恐怕,这天下便要大乱了……” “天理昭昭,人心灼灼”,诏律率先站出,手中判签旋转飞舞,冷声道,“匡扶天道,我诏律殿愿身先士卒。” “老朽不才”,白始真君亦道,“若诸位不嫌弃,在下也愿略尽绵薄之力。” 很快,犹如星火燎原,诸天神君皆踏列而出,蓄势待发。 楚青霭心中暗暗叹了一口气,即便从未经历过,也猜得到接下来,那位太过年轻、却又太过赤诚的夕岚殿下,将要面对一场怎样凛冽的血雨腥风。 诸神齐动,天地间很快恢复清明。 知叶却仍在无知无觉地屠杀。 但,方才在神殿中,众神饶是那般笃定,真正面对夕岚,却还是无一人主动与他抗衡,甚至连阻拦知叶都不敢。良久,还是垣微神君率先开口道,“夕岚殿下,平襄本无错,你既已知其中曲折,就不该放任知叶再如此草菅人命!” 夕岚似是聋了。 一向胆小怕事的知叶也彻底疯了,面对诸殿神君,再无任何畏惧之情,一双眼杀得通红,白羽染成鲜艳的红,似乎不将这些人杀光,便永远不会停止这场杀戮。 “……得罪了”,诏律神君咬了咬牙,手中红色判签疾飞而出,直向知叶飞去。 一击毙命。 所有人在瞬间僵住了身子。 夕岚亦终于回过神来。 可极度的震惊与悲伤之下,他甚至连动都不能动弹一下,眼睁睁看着知叶坠落于泥泞的污秽之中,眨眼间,便被呼啸的人群和马蹄淹没。 楚青霭倒吸一口凉气,下意识伸手,果然,正好将几近晕厥的暮云闲接住。 另一边,夕岚撕心裂肺道,“知叶……!” 是无意识间用上了神力的绝望嘶吼,顷刻,天地都随之一颤。 诏律神君身形一晃,却还是咬了咬牙关,强撑道,“知秋她……滥杀无辜,论罪,当诛。” 夕岚抬起眼皮定定审视着她。 威压渐起。 无形的、却十分强大的力量,令在场之人皆慌了心神,诏律神君更是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不敢再多言一句。 窒息的寂静蔓延,长长的头发将夕岚整张脸尽数遮挡,叫人半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太过精纯的神力从他周身涌出,生为他脚下风起云涌的狂暴气流。 厚重云层中,金光渐起,逐渐凝聚为通体金黄的神杖,准确落入夕岚手中。 是息壤神杖。 直至它出现,众神方才想起,此人无论性格多么和煦、待人多么温柔,但的的确确,就是凌驾于这九天八十一殿所有神明之上的、唯一的,九天共主! 诸天神明人人自危,紧张地望着他那狂泄而出的神力,默然咬紧了牙关。 青色的云层堆积成绵延又厚重的的山峦,重逾千钧,似乎随时都有可能降下。 生死存亡之际,一道耀眼的火焰冲破云霄,化为蜿蜒的火蛇,灵巧又矫捷地在他脚下盘旋,虽伤不得他,却也暂时缠住了他,叫他不得冲诏律神君动手了。 “流荧,你让开”,夕岚看向她,轻声道,“这里与你没有关系,你先回无归去吧。” 陵光神君只身挡于众神之前,无比失望地望着他,生疏道,“夕岚殿下,这凡间,平襄国民生死存亡你无动于衷,平襄国主家破人亡你不管不顾,却对那作恶在先的安都国人处处照拂,不仅不惩罚他们,反连他们罪有应得的亡魂都要救回;九天之上,众神勤勉尽责你视若无睹,知叶滥杀无辜,诏律神君不过恪尽职守,你却又知道为她寻仇了。如此是非不分、善恶不明,你不配为九天共主!” 夕岚眉心盈满痛色,嘶哑道,“知叶纵是有错,却错不至死,诏律出手如此狠毒……” “她错不至死?”陵光神君厉声道,“那平襄那些人,就该死吗?!他们的亲人,就活该失去他们吗?!” “当然也是不该”,夕岚道,“所以,我会把他们的亲人还给他们!” “夕岚!你给我清醒一点好不好?!”陵光神君彻底失望,死盯着他道,“他们早渡过忘川,另有人生了!往生的他们又有什么错,又凭什么要被迫离开新的亲人,活该再死一次?!” “再死一次?”夕岚愣了愣,不解道,“为何会再死一次?” 陵光神君周身却已燃起了熊熊离火,排山倒海地冲向他,愤怒又怨怼道,“放下息壤神杖,你不配执掌它!” 夕岚不愿伤害她,因此并未出手,却不料,她竟用了十成神力,顿时击得他后退三步,看着被烈火焚烧的右手,难以置信道,“流荧,你当真想要伤害我?难道……连你也不信我吗?” “夕岚殿下”,朱雀盘桓于九天诸神头顶,火翅明灭,嗓音飘忽,“你的所作所为,当真叫人难以再信。” 夕岚望着她,苦笑道,“流荧,往日里,无论你如何责骂我、怪罪我,眼里心里,却总归是亲近的。可如今,我却感受不到那份亲近了……” 九天后土,千神万人,影影绰绰的身影密如潮水,唯有属于夕岚的那抹青色,偏立一隅。 第115章 陵光神君的嘴巴动了又动,最终,还是竖起了眉,冷声道,“从前我与你亲近,只因你喊主上一声母神。但如今,主上不在了,你又将她辛苦救下的世间折腾成这个样子,我自然无法、也不愿再与你像从前那般。” 她的身后,是成百上千双饱含指责与恨意的目光。 “原是如此……”,夕岚高悬于空中,凄凉又痛苦道,“或许我是真的错了。你们……动手吧。” 死一般的沉寂后,炙热的离火,寒光笼罩的神剑、白须飘然的拂尘、飞速转动的判签,一件件法器接连不断祭出,全部对准他,诸神沉声道,“殿下,得罪了。” 而后,成百上千盈满法力的法器,铺天盖地同时向夕岚冲去! 却被一道飞跃而起的瘦弱身影阻拦。 ——是道观之中,那个总默默擦拭神像的青年。 极致震惊下,夕岚瞪大了眼睛,眼睁睁看着他的身体在巨大的神力中直接碎为齑粉,直至他的灵魂亦如漫天繁星般四散开去,方才勉强回过神来,颤抖着双手将它们勉强拼凑。 破破烂烂的魂体倒在他怀中,滑稽地抬起没有手指的手掌,似是想要帮他抹去眼角的泪。可就这么一个动作,整条胳膊却霎时再度散开,于是只能无奈地叹了口气,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艰难道,“道、道长,你没有错。平襄与安都之争,是有安都国人以次充好,可平襄国人,也不乏生夺硬抢者,不过、不过狗咬狗罢了,你千万不要自责……” 夕岚已完全听不进去他在说什么,手捧着他支离破碎的灵魂,慌乱道,“你、你究竟为什么……那可是漫天神明,而你,只是一个凡人而啊!” 魂体勾唇,轻轻笑道,“殿下,请您不要如此心灰意冷,被安都士兵追杀的那天,是您从刀下救出了我,您所做的一切,至少让我——这个平襄人,实实在在地活了下来。因此,不要怀疑自己的选择,我愿用自己的生命告诉您,它是对的……” 说完,便如漫天蒲公英般彻底消散。 “不要,不要……”夕岚还想要抓住它们,可那些碎片实在太小、太多,终究不能够再强行拼凑。 不知是悲伤还是愤怒,息壤神杖从他手中脱离,悬浮在他上方,似一支蓄势待发的箭矢,对准噤若寒蝉的众神。 “夕岚!”陵光神君怒道,“你还要用主上的神杖,杀了她曾经的部下不成?!” 夕岚并不回答,只有神杖剧烈颤动,发出嗡嗡雷鸣。 “……主上,莫要怪我!”陵光神君咬了咬牙,离火率先飞出,其他神器立刻跟随着它,劈头盖脸再度向夕岚砸去。 却没人想到,强大如夕岚,竟是那般不堪一击。 只一招,他便飘摇着从云端坠下了凡尘。 楚青霭吃了一惊,甚至忘了这只是幻境,下意识地飞身出去妄图接住他,可这不过是一段早就发生过的旧事,又如何能够阻止? 于是,便只能眼睁睁看着夕岚重重砸入污泥之中。 宛若不再被珍视的、随手扔掉的破布娃娃。 残败又落魄。 “……!”离火寂灭,却又在陵光神君眸底肆虐燃起,意外、震惊、责怪,诸多情绪交织起伏,似乎还有一点十分难以察觉的悲伤,可最终,却全部转为失望,冷脸道,“夕岚,你若当真坚守己见,为捍卫你的原则而与我们大战一场,我尚还能敬佩你少年热忱。可你竟半途而废、自甘堕落,上不管九天诸殿今后如何运行,下不理人间日后如何混乱,就此撒手人寰,真是,德不配位。” 夕岚不再说一句话,只无比疲惫地闭上眼睛,而后,身体逐渐透明、轻飘、直至化为一缕青烟,再无踪迹。 楚青霭只觉浑身的血都凝固住,抹了把脸,想强行令自己保持冷静,手却不受控制地冰凉下去,不多时,便降至与暮云闲同样蚀骨的阴冷。 至此,神域终于告破,面前,仍是一片摇曳的彼岸花海。 沉默而美丽。 第100章 上一秒还在幻境, 下一秒已重返无归,楚青霭只觉得身体剧痛,眼前发黑, 一时什么话也说不出,什么动作也做不得。 耳畔,陵光神君笑了一声,意味不明道,“夕岚,我一向知道你懦弱,却不知你竟会懦弱至这般地步。如此自欺欺人,作茧自缚,真是可笑至极。” 暮云闲并未接她的话,只嘶哑道,“你将他怎么了?” “没怎么, 他只是凡人之躯, 受不得太虚神域的力量而已,稍作休息便好”, 陵光神君不屑道, “你与其关心他, 不如关心关心自己。好好想想, 他这满是悲剧的一生,你要如何向他解释, 身为凡人,又能如何向他补偿。” 暮云闲本就清浅的呼吸瞬间停滞, 忙道,“对不起,无论是我身为夕岚时的所作所为, 还是我今日带人擅闯你无归城的错误行径,所有荒唐事,皆是我一人之过,我愿意一人承担!” “哦?”陵光神君将信将疑,“我还什么都没有做,你就愿意认错了?夕岚,这可不像你啊。” “我认,我认!”恐惧之下,暮云闲嗓子发紧,忙不迭道,“我真的认!” 陵光神君却道,“我没法信你,喝了这箴言露,再说的话,我才敢信。” 衣物簌簌声后,液体流动,暮云闲再度开口,颤声道,“流荧,杀人诛心,你已然做到了,此时此刻,我的确比上一次更加痛苦、更加害怕、更加心如刀绞。可这个人……我知道,你想要亲眼看他与我对峙,看着这个我如今最在乎的人指责我、怨恨我、咒骂我,可、可我真的已经无法承受了,就算看在母神的面子上,你送他走吧,就当为我保留,最后一点体面……” 楚青霭终于能够睁开眼睛,凌厉地看向他,可暮云闲却连与他对视的勇气都没有了。 “陵光神君”,轻飘的嗓音再度响起,俨然已是强弩之末,一字一句道,“就算是我,求你。” 少年并未流泪,亦不曾皱眉,甚至连嗓音都不见一丝哽咽,可形单影只地站在那无边花海中,如此淡然地说着这样的话,便只剩下无尽的悲怆和落寞。 一抹不忍闪过,陵光神君起手召出离火,终于道,“好。” 灼热的火焰快速将楚青霭包裹,暮云闲眼底一片灰烬,还是忍不住抬起头看他,哽咽道,“楚青霭,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往事尽现,他本以为只能看到楚青霭满是恨意的双眼,却不料,熊熊火焰中,他只看到那人动作敏捷地抓住自己的手臂,借助离火的力量,拽着他一同升空离去! 陵光神君起身便追,可早被她降服的安都若却突然暴起,破天荒地出手相助,不要命地与她缠斗在一起,让她一时竟分身乏术,只能眼睁睁看着二人离开。 世界天旋地转,周身烈火焚烧,恢弘的赤焰充斥于双眼,噼里啪啦的爆燃声不绝于耳,便连鼻腔都被炙热的空气烫得发疼,可腰间的那双手臂,却为他构筑了一个足够安全而牢固的空间,让他获得片刻宝贵的安宁。 许久,火焰寂灭,双脚落地。 月色如练,清风鸣蝉,目之所及,是一片绿油油的草地,草地之上,梨花似雪绽放,溪流潺潺,木屋前落满了花瓣,安静又美好。 是那片熟悉的、独属于楚青霭的梨花林。 暮云闲不敢与他对视,只能低头死死盯着地面。楚青霭亦不说话,只有锐利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芒在背,似鲠在喉。 许久,终究还是楚青霭率先开口,低声道,“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说的吗?” 语调不急也不缓,根本听不出主人是何种情绪,暮云闲咬了咬下唇,强行抑制住抬头的冲动,低声道,“对不起,是我年少轻狂,自以为是……” “啧”,楚青霭打断了他,简洁道,“那些往事我都看过了,你就不用再提了,还有呢?” 这次,倒是隐隐能听出些不耐烦了。 暮云闲于是老老实实道,“关于我的身份,我并非刻意瞒你,只是实在复杂又荒诞,我当真不知如何说起……” “这个也不用提,你是谁,我再清楚不过”,楚青霭再次打断了他,咄咄逼人道,“还有呢?” 这次,除了不耐烦外,便连微微的愠意都听得出来了。 暮云闲却想不到还有什么能惹得他如此生气的理由,搜肠刮肚许久,方才磕磕绊绊道,“还有,你所听到的、却又听不懂的‘系统'和“任务’,我只能告诉你,它的确存在,根植于我的身体里,控制着我的一切行动。我来到这个世界,做的一切事情,都是因为它的要求。所以,我们相遇,亦是……” 说未说完,楚青霭已突然逼近,抬手扼住了他的后颈,不让他再说下去。 暮云闲终于看清了他的脸,也终于确定,此人的的确确,已十分生气了。 ——因为,那双望着他时一向温柔的眼睛,此时已冰冷不堪,太过高大的身子挡在他面前,投下一片更加叫人心悸的晦暗阴影。 第116章 钳制在后颈的手又加大了些力度,强迫他仰起头,不得不直面那道审视的目光。楚青霭咬了咬后槽牙,嗓音低到沙哑,连名带姓道,“暮云闲,你当真不知我究竟在气什么?” 暮云闲只觉头皮发紧,想要逃避却又根本无路可逃,极度紧张下,只得硬着头皮道,“对不起,从接近你开始,我就是抱着欺骗你、利用你的心思,什么情话,什么关心,都是假的……” 楚青霭不悦打断他,“又错了。” 暮云闲很想回答出正确的答案,却当真没有任何思路了,慌乱之下,只能道,“……总之,我是真的错了,你无论因为什么而怨恨我,我都认。若你实在生气,可以打我骂我,甚至、甚至杀了我,我绝无怨言。” “呼……”楚青霭长长呼出一口气,似是用尽全力方才勉强控制住怒火,死盯着他道,“暮云闲,你存心想气死我,是不是?” “不是!真的不是!”他越是如此,暮云闲心中便越是没底,只能道,“楚青霭,我并非刻意气你,而是当真是不知道自己还干了什么让你不高兴的事,毕竟这些年,我干的错事实在太多了……你别这样看我,不信、不信的话……” 暮云闲福至心灵,献宝般将一只火红的药瓶递给他,诚恳道,“箴言露!这是流荧的箴言露,凡饮下者,只能坦诚表达!给我用箴言露,这样,你总能信了吧!” 少年目光坚定,浑身紧绷,颇有几分视死如归的意味。 楚青霭接过它,摩挲着光滑的瓶身,看着他许久,方才勾唇,似笑非笑道,“你确定?” 是个极其意味深长的笑容,暮云闲却根本顾不得琢磨它究竟是什么意思了,只忙不迭点头道,“确定!” ——无论是多么糟糕的往事,无论是多么肮脏的心思,这一次,他不害怕它们暴露,只害怕自己尚还没有发现,不能及时向楚青霭道歉。 他不求他原谅,更不奢望二人还能有未来,只求,及时道歉。 两滴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楚青霭带着薄茧的拇指有一搭没一搭摩挲着他僵硬的后颈,眯起眼睛打量他的状态,耐心等待药效发挥作用。 是一切尽在在掌握中的、独属于上位者的从容。 不过数秒,暮云闲眸中便如水一般清明了。 楚青霭手上微微用力,将人揽进自己怀里,低下头去,唇若有若无滑过他的耳朵,极为缓慢、却又极为精确地问道,“阿云,抛开一切顾虑,扔掉所有前尘,只凭本心回答我,你,想不想与我永远在一起?” ……? 这是什么问题? 怎么会是这样一个问题? 暮云闲设想了一万种可能,却完全没想到,楚青霭要问的,竟会是这么个没头没尾的事情! 可箴言露叫他根本来不及控制自己,便已十分诚实地点了点头,闷声道,“想,十分想,万分想……” 楚青霭眸中笑意渐起,只余缱绻柔情。 药量少得可怜,一个问题,药效便尽然散去。 暮云闲却完全懵了,愣愣看着他,疑惑道,“就、就问这个……?其他更重要的呢?” 楚青霭却道,“阿云,这就是最重要的事情。” 暮云闲不解道,“什么?这怎么会是最……?” 楚青霭终于忍无可忍,低下头去,轻易堵住了他还要追问一堆无用问题的唇。 扼在后颈的手是这世间最坚固的枷锁,叫暮云闲不得不仰起头来,全身心地承受这个无比激烈的吻。 空气升温、升腾,灼烧着他的鼻腔,不久,便连身体都被一同引燃。 暮云闲用残存的最后一丝理智拼命挣扎。 楚青霭不得不暂时停下,无奈叹气,“阿云,不是已经说开了吗?怎么还闹?” “这、这不是……”暮云闲大口喘气,艰难道,“不是闹!最重要的问题,你还没有告诉我答案!” 楚青霭万分无奈地叹了口气,搂着他腰的双手稍一用力,轻而易举将他抱起,小心翼翼放在一段低矮而粗壮的梨树枝上,曲起食指敲了敲他的额头,笑道,“阿云,你这脑袋,莫非是榆木雕的不成?” 暮云闲懵道,“你……又不生气了吗?” 清风拂过,吹起了地上的梨花,亦将暮云闲本就凌乱的头发吹得更乱,楚青霭将他额边碎发拢至耳后,悠悠道,“阿云,我气的是,旁人以为那些陈年旧事足以挑拨离间,让你我二人心生嫌隙也就罢了,怎的你自己也要这样认为?难道这么长一段共同相处的时光,还不足以叫你对自己、对我、对我们彼此之间,建立起足够的信心吗?” “轰”,暮云闲只觉全身的血液都涌入了脑海,宛如烟花在他耳边炸开,叫他自己的声音都变得虚幻而不真实,难以置信道,“那段往事,你看明白了吗?你知道……我就是夕岚吗?” 楚青霭道,“知道,再清楚不过。” “既然知道……”暮云闲嗓子发紧,“你便是该恨我的。” 楚青霭道,“是吗?为何?” 少年身形清薄,黑发垂落,眸中似有万物,却又似空无一物,遗憾又后悔,寂然道,“因为,你这样糟糕的命运,是我亲手写下的。对不起,那时的我太自信、也太无能,没有好好思考,若我能再认真一些……” “与你无关,不要道歉”,楚青霭粗粝的大拇指按在他唇上,不让他继续说下去,摇头道,“我不怪你,一点也不,你已经做得很好了,不要如此自责。” 楚青霭顿了顿,目光沉沉道,“更重要的是,阿云,无论你曾经是不是夕岚,无论你曾经做过什么,于我而言,都无所谓。只要你现在是暮云闲,就足矣。” 暮云闲没有听懂,茫然道,“我现在是暮云闲没错,可我曾经的确还是夕岚啊,我们是一个人,你看不明白吗?” 楚青霭笑意更甚,低头在他额间落下一吻,轻松道,“阿云,夕岚也好,朝岚也罢,我都不会怪罪,更不会恨。他是你的一部分,与你有着同样美好的人格,我本就十分欣赏,更何况,人总是爱屋及乌的。” 爱屋……及乌? 暮云闲不知为何,分明是没有刻意去哭的,鼻腔却不受控制地猛然一酸,大颗大颗的泪争先恐后坠落。 楚青霭温柔地望着他,佯作无奈,“怎的还哭鼻子了?” 自进入无归后,不,不,自被卷入这些莫名其妙的任务,在这些陌生世界中摸爬滚打以后,长久萦绕在心间的痛苦与折磨,终于有了可以发泄的机会。 暮云闲一头扎进他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腰,痛声道,“楚青霭,你怎么这么傻,什么爱屋及乌,暮云闲,根本就是个不存在的人啊,他根本,就是不属于这个世界的……” 楚青霭却道,“我握过你的手,搂过你的腰,触过你的脸,吻过你的唇,它们都是再真实不过的,阿云,你不属于这个世界,又能属于哪里?” “我也不知道……”暮云闲道,“但……我迟早要离开的。” 楚青霭又笑,慢悠悠道,“那可真巧,作为生命转瞬即逝的凡人,我也是迟早要离开的。” 暮云闲抬头,泪眼朦胧道,“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这不一样!” “有何不同?”楚青霭挑眉望着他,沉声道,“阿云,无论你来自哪里,只要你现在就在这里,那就是属于这里的。而至于什么‘迟早要离开’,我从不提前为未来的事情担忧,我鼠目寸光,只求当下。” 这样的表情,这样的语调,暮云闲无端就是知道,那里面除了坚定的爱意外,还有其他东西在隐隐跳动。 是危险又可怕的东西。 让人下意识想要逃跑。 楚青霭的气场愈发强盛,不多时,便彻底压过了他,完完全全占据了上风,让他控制不住地心悸。 生物本能终于让他下定决心逃跑,行动的瞬间,那人一把将他横抱起,大踏步向木屋的方向而去。 不详的预感愈发强烈,暮云闲本能挣扎,恐惧道,“楚青霭,你要干什么?!” 楚青霭咧嘴,灿烂笑道,“阿云,既然确定了你的心意,我当然是要尽我所能,求我所愿。” 求他……所愿? 他所愿为何,不言而喻。 暮云闲慌不择路,几乎是拳打脚踢道,“楚青霭!你清醒一点!你已经知道我是谁了,你不能……不能……!” 不能什么,却是难以启齿。 楚青霭任他打闹,脚步不停。 离那间木屋越近,暮云闲的心跳便越快,脑中乱成了一锅粥,口不择言道,“你、你不可以!发乎情,止乎礼!” 楚青霭哭笑不得道,“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你那些破诗?” “这不是破诗,这是礼法!”暮云闲胡言乱语、颠三倒四道,“楚青霭!我、我不愿……你便不能强迫,此、此非君子所为也……” 楚青霭一脚踢开门,将他扔进床里,欺身而上压制住他,痞里痞气笑道,“阿云,你怎么又忘了?我从来都不是正人君子啊。” 第117章 四肢皆被钳制,暮云闲更加拼命挣扎,不寒而栗道,“楚青霭!你别!有朝一日,若是被流荧知道你对我做出过这样的事情,她一定会让你死无葬身之地的!你不要……!” “那又如何?”楚青霭温柔吻上他满是恐惧的眼睛,无畏而果决道,“人总是要死的。只要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我死也无憾。” 心跳,暮云闲耳中只听得到自己过快的心跳。 “楚、楚青霭”,暮云闲已吓得不会说话了,双目无神,喃喃道,“你疯了吧?我、我是……唔……!” 楚青霭俯下身子,用最有效的方法让他闭上了嘴巴。 暮云闲还想挣扎,目光交汇,却见最纯净的月色之下,楚青霭的眼底,却已被最纯粹、最浓郁的墨色铺满。 是原始兽性被激发到极致时,才会有的眼神。 只一眼,暮云闲便僵住了,鼻子、眼睛、嘴巴、四肢,一切部位的控制权悉数丧失,不能呼吸、不能眨眼、不能说话、不能动作。 只能眼睁睁看着楚青霭解开他腰间的衣带,不等他在微凉夜色中瑟缩,火热的阴影便已压下,将他紧紧笼罩…… 第101章 唇舌、脸颊、双手, 凡是与楚青霭接触的每一个部位,全都如同被火苗点燃,灼热不堪。 暮云闲本能张开嘴巴, 试图呼吸一些凉爽的空气。 楚青霭却早就在等这一刻,趁他牙关微松的瞬间,灵巧的舌立刻滑入,攻城略地,将炙热的火引入他口腔乃至五脏六腑。 暮云闲闭上眼睛,丝毫不敢去看楚青霭那双欲念满溢的眸。 独属于那人的草药味,却与他本人一样强势,劈头盖脸全部砸下,将他整个人裹挟。 空气太过稀薄,体温也过于滚烫,暮云闲想与他拉开些距离, 可偏被毫不讲理地扣住了后颈, 避无可避、逃无可逃,只能仰着头被迫承受。 像澎湃海浪中的孤叶, 毫无反抗之力, 只能随着狂风暴雨的节奏沉浮。 热, 越来越多的燥热蔓延全身, 扰得他从来清明的头脑愈发混乱,伸手胡乱去推, 却只触到那人紧实的胸膛。 楚青霭低低笑了一声,抓住他的手腕, 引着他继续向下,沙哑道,“阿云, 初次见面的时候,你也是这样……” 暮云闲拼命挣扎,挣脱不得之下,竟低低地呜咽出声,试图求他放过自己。 却大错特错。 只这一声,楚青霭的呼吸声便骤然加重,将他两只手腕握入掌心,按压着它们举过头顶,近乎贪婪地凝望他的身体。 月色皎皎,堪堪照入屋内一缕,似水似纱,为他渡上一层银色的清辉。 变了味道的吻落下,叫暮云闲顿时便抖了一抖。 楚青霭没放过任何一处,又酥又麻的诡异感觉涟漪般泛起,却因手被控制着而无法逃离,暮云闲只能难耐地扭动身子。 火热的触感继续向下蔓延,没半点要停止的意思。 暮云闲睁开眼睛,惊恐道,“楚青霭?!” “别怕”,楚青霭温柔地吻他紧张到疯狂跳动的眼皮,口中安慰,手上却动作不停。 !!! 暮云闲疯了般挣扎,惊恐道,“你不能……” 不能什么,却难以启齿。 楚青霭知他说不出后面的话,挑眉轻笑,任由他自己纠结,更恶劣地以指腹在他后腰摩挲。 这样轻柔却又异常的抚摸让暮云闲十分不适——理智想要逃离,身体却本能地想要眷恋追随,可偏偏又全身发软,根本无力动弹。 楚青霭目不转睛地、贪婪地看他。 旖旎月光下,漂亮到宛如一尊玉相的人,本是九天之上那清冷谪仙的人,楚青霭瞧着他,却生不出半点敬畏之情,满心充斥的,尽是些疯狂而激烈的念头。 ——想让他疼,想看他哭,想听他嘶哑又可怜地求饶。 楚青霭是这么想的,当然便也是这么做的。 嗜血的欲想化作眼底残忍的猩红,楚青霭强忍着最后的理智,温柔嘱咐他,“阿云,等会儿,会疼。疼的话……咬我。” 暮云闲还没来得及拒绝,楚青霭的唇已覆在了他的唇上,手掌下移,他的身体果然立刻传来一阵刺痛。 “唔……!”暮云闲本能咬破了送上门的薄唇。 血液的铁锈味在二人唇齿间交融流动,暮云闲却什么也说不了,只能发出几个毫无意义的破碎音节。 所幸,楚青霭也并不舍得真叫他受伤,到底还是留了几分克制,缓慢动作着,耐心等着他适应。 片刻后,疼痛消失,暮云闲刚如释重负地松了一口气,比方才还要更甚数倍的痛感便已骤然来临! “唔……!!!”暮云闲睁开已疼到发红的眼睛,因嘴巴被堵,只能不住摇头,用过于凄惨的目光无声讨饶。 “唉……”是极轻的一声叹息,楚青霭心疼地皱起眉头,十分怜爱地吻了吻他发红的鼻尖,开口却那般无情,“阿云,实在太疼的话,就哭出来。” 动作却残忍又决绝。 月光如水般氤氲,视线模糊不堪,身体止不住地发软。 二人第一次如此亲密地相贴,暮云闲能清楚地感受到那人的皮肤如何滚烫、汗水如何湿粘、呼吸如何急促,甚至,连他心脏和脉搏跳动的速度都无比清晰。 楚青霭一刻不停地观察着他的反应,待他紧绷的身体放松,心中了然,于是轻声道,“既舒服了,阿云能否满足我一个心愿?” 暮云闲根本不敢睁眼看他,却到底还是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 楚青霭又笑,压低了嗓子,缱绻又蛊惑道,“阿云,我们如今已这么亲近,你还是连名带姓地叫我楚青霭,是不是太过生疏?难道,你都没有什么好听的叫我吗?” 暮云闲本就红的耳垂瞬间更红,咬死下唇,缄默不言。 楚青霭毫不心软地用行动威胁他。 暮云闲被他欺负得差点一口气没能上来,忙艰难求饶,“不、不要……!” 楚青霭却只更加过分。 不过片刻,暮云闲便彻底失神,脖子失控地一个劲向后仰,令本就不顺的呼吸更加阻塞。 楚青霭的手掌贴心垫在了他后脑勺下,另一手将他已被汗水浸透的发丝拨开,轻柔的吻落在他汉涔涔的额头,低沉道,“好阿云,就叫一声青霭,好不好?” 暮云闲被他折腾得死去活来,大脑陷入无意识的混乱,哪里还说得出一个字来? 察觉到他哼哼唧唧的声音已然变味,楚青霭不再逼他开口,又去吻他的耳廓,轻声道,“那……阿云睁开眼睛看看我,好吗?” 不似方才轻佻风流,甚至带着丝可怜的哀求,勾得人心尖发痒,暮云闲不自觉地睁开眼睛,映入眼中的,却是一双盛满坏笑的眼睛。 结实的胸膛占据了他全部视线,因支撑着上半身的重量,胳膊上大块大块的肌肉全部隆起,连皮肤都被撑得更薄了一些,露出下面嶙峋的青筋。 肩膀是微圆的弧线,皮肤没自己那么白,却也不多么黑,是十分健康的颜色。一滴滴汗从他脖子滴落,滑过锁骨,引得人目光不自觉顺着它下移,扫过线条分明的腹部和…… 更下面的……更加有生命力的…… 暮云闲心脏瞬间跳到嗓子眼,立刻又紧紧闭上了双眼。 宛如受了惊吓的兽。 楚青霭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见他如此可爱的反应,忍不住又去亲他快速跳动的眼皮,痞气十足道,“阿云,叫声夫君听听。” 暮云闲狠狠打了个冷颤。 ——这些年间,他孤身一人在各种危险的世界中穿梭,连朋友都鲜少有,更不曾与人亲密接触过,怎可能喊出这样露骨的称呼?! 更何况,还是在这样失控、这样难堪的场合下。 暮云闲生怕他再说出什么更加骇人的要求,情急之下,只能慌不择路地抬头,笨拙吻上了男人十分吓人的嘴巴。 楚青霭唇角更弯,眼中笑意更甚。 在这样的场合中,以这样的方式求饶,只会让捕猎者更加兴奋,又怎可能会轻易放过他? 真是太过天真的猎物。 “不要这样……”暮云闲根本受不了这样强烈的刺激,失神地望着水波荡漾的月色,挣扎道,“求你……” 可平日里对他言听计从的楚青霭,此时却如聋了般置若罔闻。 暮云闲被折磨得呼吸不畅,几近窒息,眼前甚至已开始发黑,若再不寻到些解脱之法,他毫不怀疑自己这条小命今夜难保。束手无策之下,竟胡言乱语道,“我接近你,是被系统所迫,并非本心。后、后来对你好,也不过是为了拆掉那系统,好、好不再被他奴役,你不要、不要对我真的……” 轻笑声响起,楚青霭抓住他无力垂落的手,一根一根吻过他汗津津的修长手指,眸中深情如许,明知故问道,“是吗?” 身体已完全承受不住,暮云闲胡乱点头,妄图逃离。 第118章 却听楚青霭轻飘飘道,“好啊。那我便助阿云拆了那系统,然后再来看,由阿云自己控制的身体,到底还会不会像今夜这般,依旧乖乖躺在我身下……” 暮云闲欲哭无泪,也实在再想不出其他任何办法,只能无可奈何地任自己沉沦。 不知道到底过了多久,意识已然涣散,那人终于肯停下。 暮云闲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无力瘫着,小口小口地静静喘气。 原本冷白的身体一片嫣红,眼尾和唇都微微肿起,凌乱的长发铺了满床,被分不清是汗还是其他什么东西完全浸湿,楚青霭只看一眼,便又重新起了贪念。 虽感受到了危险,暮云闲却已说不出话了,只无助地蹙起眉头,眼皮轻颤,似泣非泣。 让人……更加想要狠狠欺负他。 可却也让人更加心疼。 楚青霭到底不舍得把他折腾得太狠,深呼吸几口气,强行压下胸腔中太过蓬勃的跳动,将人小心翼翼搂入了怀中。 察觉到那令人心悸的危险退去,暮云闲总算放松下来,脑子还未思考,双臂已自然而然地环住了他的脖子。 无尽信任,无尽亲昵,无尽依赖。 楚青霭眸中的火,被如水的柔情爱意盖过,轻柔搂过他,帮他调整为更舒适的姿势,充满爱怜地吻他汗津津的额头。 暮云闲似乎想说什么,可嗓子太过嘶哑,只能发出几个模糊不堪的音节,干脆顺势将脑袋亲密无间地埋入他胸膛,不过片刻便沉沉睡去。 似倦鸟归巢。 楚青霭眸中清亮,不见一丝困意。 ——直至今日,他才终于知道,为何暮云闲会如此抗拒被他人跪谢,为何他人做出对抗命运的选择时会那般不安,又为何,会如此害怕那万丈高空…… 神域中,那张与少年别无二致的脸,那样悲伤绝望的神情,那从九天之上孤独坠落的身影,叫他只要回想,心脏便宛如被一只手紧紧攥住般痛苦。 他已经心疼到不忍去看暮云闲此刻尚还勉强算得上宁静的睡颜。 却又偏偏着魔般移不开眼睛,看他蹙起的眉,看他紧闭的眼,看他紧咬着下唇的嘴巴。 拇指抚上了少年被咬得发白的唇,轻柔抚摸。 是在抚去暮云闲的悲伤,更是试图抚平自己几乎已经痛入骨髓的心疼。 怀中,少年已毫不设防地陷入梦境,那般信任,那般亲昵;屋外,风一阵阵吹过,那般安静,那般寂寥。 就好似……这茫茫世间只余他们两人,相依为命,如影相随,叫人青山绿水也不想再看,清风霁月也不愿再赏,只想……只想…… 只想明月清风,耳鬓厮磨,长厢厮守。 ——无论他曾是谁,无论他曾拥有多么撼天动地的力量。 楚青霭将人搂得更紧,全心感受他每一寸皮肤带来的温度、认真看他月光下的脸。 整夜,清醒沉沦。 第102章 天将破晓, 屋外火光亮起,打破了一夜宁静。 楚青霭立刻戒备,轻缓地将胳膊从暮云闲颈下抽出, 仔细掖好被子,提剑出了屋外。 远方,蒙蒙亮的天空中,一道模糊的人影飞速而来,身后,浴火的朱雀紧追急赶,飒沓如流星坠落。 楚青霭御剑升空,迎面阻拦。 “楚公子!救我!”前面那人见他靠近,精神一振,疾冲至他面前,言简意赅道, “即便要杀我, 也该是夕岚殿下亲自杀了我!她没有资格!” 是安都若,一切悲剧的始作俑者。 若遵从本心, 莫说救他, 楚青霭甚至恨不得乱剑将他捅一百个窟窿, 方才勉强能泄心头之恨。 可最有资格、也最应该杀了他的人, 的确是夕岚本人。 这倒真个令人无法拒绝的理由。 楚青霭于是冷冷道,“滚到我身后去。” 见他挡住去路, 陵光神君周身火焰暴涨,一道火束直向他砸去, 怒道,“滚开,我要去找夕岚, 你别挡道!” 楚青霭收剑骤坠,轻松躲过,于半空中娴熟召出潜渊承接住下落的身体,持剑立于龙首,攀升至与她同样的高度,沉声道,“这里没什么夕岚。” 陵光神君幻回人型,去势不减,满头黑发狂乱飘舞,指着木屋的方向焦急道,“主上!主上的最后一缕神魂,向夕岚去了!” “什么?”楚青霭一愣。 “我没工夫与你多说!”陵光神君满面担心不似假装,手指木屋道,“主上定然是去寻他了!你若真担心他,就立刻随我去查看!” 事关重大,楚青霭不再废话,随手提起安都若,折身回返。 见他不再阻拦,巨大的朱雀再现,双翅挥振着疾冲向木屋而去。 一青一红两道光团先后降落至梨花林中。 屋外的动静太大,暮云闲已然察觉,倚着门框,迷茫而意外地望向天空。 只是,因昨夜之事,饶是如此站着都格外艰难,身子虚弱,面色憔悴,似是一阵风便能吹倒。 楚青霭落于他身侧,伸出胳膊揽过他,不动声色地让他靠住自己,低声道,“阿云,有察觉到什么异常吗?” 暮云闲一愣,摇头道,“什么?没什么异常啊……” 陵光神君眸中希冀的光顿时黯淡,火链蜿蜒抽向安都若,愤怒道,“私逃无归,找死!” 楚青霭立刻延出剑气将那火链斩断,向暮云闲道,“阿云,你是留他自生自灭,还是要出手相救?” 是能给人十足底气的安全感。 少年于是靠在他怀中,无比信任、无限依赖道,“楚青霭,我已杀过他一次,时常心有所愧,此番,还当真不愿再看他沦落至灰飞烟灭的境地。你便……替我救下他吧。” 陵光神君手中火焰飞舞,眸中杀意明灭,冷声道,“我看你们谁有这个本事!” 一触即发的时刻,暮云闲却突然皱了皱眉,似有所感,伸出手去触摸面前一片虚空,瞳孔剧烈抖动。 陵光神君生生敛住了杀招,方才的凌厉与傲慢瞬间全部不见,希冀又惴惴不安道,“少主,是主上对吗?你感受到了,你感受到了,是不是?!” 暮云闲已闭上了眼睛,颤抖着伸出双手,须臾,一道几乎弱不可查的金光竟当真现于他掌心之间! 陵光神君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眼泪夺眶而出,喜极而泣道,“流荧恭迎主上!” “母神……”暮云闲睁开眼,愣愣看着那团光晕,不敢相信道,“你要回来了吗?你还会回来吗?你还会回来的吧……” 那光却只极其微弱地闪了一闪。 暮云闲的情绪低落下去,带着隐隐的哭腔,委屈道,“母神,我真的,好想你啊……” 因千里奔袭,陵光神君的衣衫头发尽皆散乱,听到暮云闲承认,顿时毫不在乎形象地跪行数步,一把抓住他的衣角,希冀又卑微道,“少主!你有办法可以让主上回来的,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属下求您,让主上回来,只要能让主上回来,属下做什么都愿意!” “我……”暮云闲却只能望着自己灵气空空的双手,失魂落魄道,“对不起,我不知道……也不能……” 极度的惊喜之后,却是极端的失望,陵光神君情绪顿时失控,口不择言道,“夕岚,你这个废物!” 楚青霭冷冷道,“态度。” “我对这种人,没办法有好态度!”陵光神君激动道,“若不是他耽于凡尘琐事,以至于天下大乱,最终落得个被九天诸殿击落的下场,就还能坐拥无上神力,救回主上!如今倒好,主上尚有一缕残魂,他却已是肉体凡胎,只能束手无策,这不是废物是什么!” 楚青霭抬起眼皮看她,嘴角勾起个讥诮的弧度,明知故问道,“陵光神君不染凡尘俗世,又修为如此了得,想来,一定有什么良方妙计能拯救自己的主上了?” “你……!”陵光神君咬牙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 楚青霭挑眉,皮笑肉不笑道,“大家都长了张嘴,怎的就只准你说话,旁人便不能?莫非,就只有你的嘴高贵不成?” 陵光神君怒气冲天,手中火苗变成了噼里啪啦的火焰。 眼看二人一触即发,暮云闲忙制止了楚青霭,又将陵光神君扶起,认真道,“你给我点时间,让我考虑一下……” 陵光神君正在气头上,甩袖将他推开,恨恨道,“暮云闲,你如今已成了凡人,我就是给你五十年一百年,你神力空空,又能想出来什么有用的办法?!“ 暮云闲被推得一个趔趄,楚青霭及时扶住了他,怒火亦升腾而起,毫不客气道,“陵光神君,你真是愚蠢又不知好歹到极致!” 陵光神君凝变出火刃,阴鸷道,“别以为有夕岚在,我就不敢杀你!” 楚青霭并不躲避,任她指着,淡然道,“我不想跟你吵架,更不想和你动手,只是有几句话,不说的话实在憋得难受,不得不一吐为快罢了。” 第119章 陵光神君嗤笑道,“为他寻借口的话,不必再说。” “不是”,楚青霭却道,“我想说的是,你责备阿云不去承担九天共主的责任,反去做个凡人。那你自己呢?身为驻守一方的神君,你又何尝不是在这里耽于旧情,对无归城外的事,毫不关心?” “我怎么没有关心过外面的事?”陵光神君不服气道,“他闯下祸端的时候,若不是我出面制止……” “呵”,楚青霭以一声嗤笑打断了她,反问道,“你当真以为,让彼时那位神杖在手、神力充沛的夕岚殿下从九天之上坠落的原因,是你吧?” 陵光神君想也不想道,“不是我,又会是什么?” 楚青霭冷冷道,“一百个你,也不是他的对手。” 暮云闲眼皮微不可察地跳了一跳。 楚青霭目光望向遥远的天边,似是在看那人千年前飘摇的身影,低声道,“之所以甘愿跌落凡间,一部分原因,是彼时的他已不知自己所作所为到底是对是错,更重要的却是,连你都站在了他的对立面,与他刀剑相向,他心中,便连最后一丝希望都被彻底抹杀了。以为自己当真错了,错得彻底,错得惹一堆人无辜丧命,因此,才决定以死谢罪罢了。” 陵光神君一怔,很快否认道,“一派胡言!既是自己决定离开,如今又怎会神力全无!” 楚青霭不紧不慢道,“若我没有猜错的话,安都国百万已死的亡魂,后来,你并没有能够将他们再度杀死,对吗?” 陵光神君迟疑片刻,还是道,“是。我们那时几番尝试,却都不得成功,想来是天道阻拦,便只能不了了之。” “天道”,楚青霭冷哼一声,抚摸着暮云闲腕骨的凸起,一连串质问道,“陵光神君,你身为无归城主,难道就从来没有好奇过,为何被知叶杀掉的那些人,却没有熙熙攘攘地涌至无归城中?又为何,安都国百万已死的亡魂重回人间,无有命帛束缚,后续,却再未曾有如安都若那样的事件重演?” 一语惊醒梦中人。 火刃上的烈焰骤然熄灭,陵光神君的目光落在暮云闲身上,却第一次像看一个陌生人那般认真,将他整个人从皮到骨全部细细打量过,不放过他任何一个微小的表情,良久,方才道,“被知叶所杀的那些亡魂,是你洗去了他们滔天的怨气,送他们平安渡过了忘川?重回人世的那些安都国人,也是你于暗中庇护引领?” 暮云闲静默无言。 “你……尚还做了那么多事?”陵光神君难以置信道,“这、这怎么可能?” 暮云闲依旧不说话。 却显然已是默认。 “你……”陵光神君望向楚青霭,惊愕道,“你分明只是个凡人,什么都不曾亲身经历,你又怎会知道……?” 暮云闲眸中微光闪动,虽不问,却也好奇地侧耳去听他的答案。 楚青霭却并不回答,只道,“我知道的,远不止你说的那些——你再仔细想想,安都若没了命帛约束,又对这天道满怀恨意,却为何与其他普通亡魂一样,就如此乖乖地一直在无归城中?你不会以为,都是你无归城的威望约束吧?” “还有……”楚青霭眸中恨意疯狂滋生,几乎是质问道,“你凭什么认为,夕岚会伤害平襄国那些已然转世的人,让他们与新的家人生离死别?!” 陵光神君犹豫许久,却还是想不到第二种可能,茫然道,“不伤害他们,那要他们的命帛做什么?” “陵光神君!”楚青霭再难掩愤怒,高声道,“斯人已逝,要他们的命帛,不过是想照葫芦画瓢,再用神力造出一个与故人别无差别的替代品而已!你怎么连如此简单的事情都看不清楚、想不明白?!” 长刀坠地。 楚青霭冷声道,“从始至终,狂悖自大、自以为是的都是你,你一点不了解他也就罢了,还从不肯多听他解释一句!” 陵光神君掩面,良久,悲痛道,“你……为何不告诉我?哪怕不告诉我,至少、至少,你可以告诉司舆吧?他那样疼你,总是肯助你一臂之力的啊……这样,总不至于让你神力耗尽,落至至如今这般羸弱又憋屈的境地……” “没什么憋屈的”,暮云闲笑道,“流荧,其实,楚青霭猜得也不全对——以我彼时的神力,即便做完那些事,也仍是绰绰有余,绝不至于耗尽的。” “那你怎会……?”陵光神君更加不解。 暮云闲亦十分意外,奇怪道,“太虚神域中,关于我的所有往事,你没有一起看吗?” “自然没有”,陵光神君冷着脸道,“那样的往事,我此生不愿再看第二次。” “好吧”,暮云闲叹气道,“那我长话短说吧——那时,我并非真的陨落,而是被强制送出了这个你们身处的世界。此番变成凡人回来,也并非那次耗尽神力所致,而是,额,该怎么向你解释呢,而是这副身体,才是本来的我。暮云闲,才是我最初始的样子。” 他每多说一个字,陵光神君的眉头就皱得更紧,满面疑惑。 “……好吧”,暮云闲无奈道,“这说辞是有些太过荒谬,要不然你还是自己再看一次吧?” 无需他说,陵光神君已闭上眼睛自行查看,神情越来越严肃。 只是,再睁开眼时,陵光神君双眸已一片暗红,无比诧异道,“夕岚,你竟然连自己的记忆都能狠下心篡改掉,还逼着自己,在这万千世界受了如此多折磨……” 第103章 记忆……篡改? 逼着自己……受折磨? 这次, 听不懂话的人变成了暮云闲,错愕道,“什么?你是不是看错了……?” “没有”, 陵光神君严肃又笃定道,“你身为暮云闲的记忆,是被当年的夕岚篡改后留下的,这并不是真正的你。” “……”暮云闲沉默片刻,小心翼翼道,“流荧,恕我直言,虽然在这个世界中,你是至高无上的,可超脱这个世界之外,还有许多更高的、你无法理解的存在……” 陵光神君却道,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但,那都是错的, 你不必急着与我争论, 待你记忆恢复之时, 自然会知道谁对谁错。” “好吧, 那就等我记忆恢复吧”,暮云闲口中答应, 心中却不以为意,低头继续观察手中那团微弱闪烁的金光。 却不料, 视线相交的瞬间,那团光突然暴涨,暮云闲一声闷哼, 身体瞬间僵硬,直直向后倒去! 楚青霭眼疾手快扶住他,那团光却将他也一并笼罩。 片刻后,模糊的虚影闪现,在愈发强烈的金光照耀下逐渐清晰。 是夕岚。 尘烟喧嚣的战场中,独属于他的淡青色神魂随云流淌,终于离开这处是非之地,回到那空无一人的闲云观里。 观中依旧供香袅袅,神像如他离开时一般干净。 夕岚张开紧握的双手,却也只有可怜的一小片残魂轻轻飘起,倔强围绕着他,不肯散去。 夕岚泪如雨下。 许久。 久到那双眼中的所有泪水都已流干,变成鲜红艳丽的血泪,还是无法停止。 那片残魂想要安慰,却只能无可奈何地在他带血的脸颊旁飘摇,连为他擦去一颗泪都不能够。 夕岚抬手接住它,黯然与它对望,眸底,悲伤的情绪涌起,又逐渐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不顾一切的疯狂。 “对不起”,夕岚开口,语气却又十分温柔,缓慢而坚定道,“你的三魂七魄,碎得太过彻底,想要将它们拼凑整齐,纵使是我,也需要耗费许多时间。但你放心,三千世界,我会一个不落地全部去过,无论多久,无论多难,也一定会为你,将它们全部找回。” 那残魂拼命跳跃,似是想要阻止他,却终究不能够。 “不必担心,我不会有事”,暮云闲笑了笑,抬头望向观外蔚蓝的天空,深深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道,“千年万岁,云卷云舒,真是羡慕你们啊。若能选择,我也希望自己只是一片无知无觉、无忧无虑的云朵……” 语毕,狂风乍起。 夕岚身处风暴中心,长发乱舞,却只淡然闭上眼睛,许久后,轻声道,“第一片,已经去往这样一个世界了吗?那正好,从此刻开始,你便是那个世界里的暮云闲。为免你中途放弃,我会为你设下禁制,直到你将三千世界一一走过,找到所有残余的灵魂,方才可以解除。” 而后,斗转星移,那个被篡改了记忆的“暮云闲”,就此兢兢业业地在无数个世界中穿梭,随着一个个出生入死的任务完成,一片片残魂在他看不见的地方汇聚,神力,也在一点点消逝。 终于,在神力几乎耗尽之时,所有碎片,总算可以拼凑成完整的魂体,在神力的护送下,于忘川河畔顺利拿下那条最上上等命运的命帛,安然渡河,在千山暮雪的山谷中,啼哭降生。 而神力所剩无几的夕岚,却再也无法解除为自己设下的桎梏,几番挣扎,终究只能勉强将那个尚且浑浑噩噩的“暮云闲”,送回自己期盼已久的世界。 第120章 只是,要守护那个人的执念尚未完成,于是,便成了对他提出的一系列莫名其妙的“反常”要求。 至此,一切终于明了。 楚青霭震惊地望向怀中同样惊愕的少年,百感交集,一时竟什么也说不出来,良久,才无比心痛道,“阿云,你怎么这么傻……” 太多记忆突然涌入大脑,暮云闲更是思绪万千,刚刚抬手,那人便已替他揉上了发胀的眉心。 初生的迷茫,被其他神灵排挤的不适,被母神庇佑后的安心,与苍巽、白藏、司舆、流荧共同玩耍的快乐时光,天劫降临时的慌乱,与母神离别时的伤心,独自应对九天事物的艰难,在安都与平襄国之间苦苦的挣扎……一切一切,所有最原始的记忆潮水般涌入他脑中,终于叫他记起,身为夕岚——那个最真实的他,所经历过的一切喜怒哀乐。 原来,他与楚青霭,早就相识。 暮云闲抬头与他对视,看着那张与记忆中完全不同的脸上、同样热烈又真挚的眼睛,纵有外人在场,却还是情不自禁地张开双臂,紧紧抱住楚青霭的脖子,又哭又笑道,“对不起,对不起。太好了,太好了,万幸,我还是把你找回来了……” 记忆恢复的,自然不止他一人。 楚青霭同样紧紧回抱住他,大手轻轻拍着他的后背,似哄孩子一般,温柔又耐心道,“阿云,不必道歉,你什么都没有做错,哪怕再来一次,我也还是会心甘情愿做同样的选择,你不必为我的选择感到愧疚。至于那段往事,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真的很好,漫天神明,没有一人做得比你更好……” 暮云闲将脸埋在他胸膛里,无声痛哭。 那团光又恢复了虚弱的样子,轻飘飘飞去陵光神君身边,触了触她纷乱的发,不等她伸手触摸,已又飞至楚青霭面前,似是认真端详了片刻,赞同地绕着他转了一圈,这才回到暮云闲身边。 暮云闲有感,从楚青霭怀中抬起头来,泪光闪烁,哽咽道,“母神,他的确是个很好的人,将我照顾得很好,我也的确,很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您没有看错……” 楚青霭揉了揉他的脑袋,眸光似水流转。 那团光上下跳了跳,似是点头,而后,径直向暮云闲眉心飞去,化为一道金色的云纹,再不离开。 “母神!”暮云闲喜出望外,不敢相信地抬手抚摸着她,孩童般开心道,“您愿意留下来陪着我,对吗!” 云纹闪烁,无声肯定。 陵光神君收回仍僵在半空的手,失魂落魄摸过自己的发丝,目光痴痴望着暮云闲额间,热泪盈眶道,“主上,这么多年,我不辛苦,也不难熬……还能再见您一面,能再得您一次安慰,我很开心。” 暮云闲完全没注意到她过于炙热的眼神,只开心地摇着楚青霭的手臂,喜不自胜道,“楚青霭!这么多年,我的所作所为,母神她并无怪罪!还有,她喜欢你、认可你,我能够感受到!” 楚青霭将他的手握入掌心,笑吟吟道,“我知道,阿云,我都知道。” 一旁,目睹了一切的安都若极会审时度势,立刻跪地,兴高采烈道,“恭喜夕岚殿下!” “……”差点忘了还有这号人物。 暮云闲望向他,这次,终于疏离又平静道,“安都国主,请起吧,沧海桑田,时移事迁,我虽曾经是夕岚,现在,却只是凡人暮云闲了。你不必跪我,也不必讨好我,更不必试图利用我,我不会再出手帮你,却也不会伤害你。只请你不要继续囿于痛苦的往事中,再造出更多无端的杀孽,乖乖回无归城中,早些渡过忘川,另寻他路吧。” 到底,还是愿意出手相救。 安都若长舒一口气,立刻听话地起身,拱手郑重道,“暮公子,时隔多年,又救我一遭,多谢。您的恩情,安都若会铭记于心,来世必来相报。” 楚青霭冷声道,“安都国主,您还是别再记着他了,最好就此相忘江湖,再也不见。” 安都若一愣,而后立刻改口,连连道,“楚公子说的是。那便……就此告别,再也不见。” 楚青霭冷眼看着他转身欲离开的背影,突然冷声道,“等一下!” 安都若心知肚明,楚青霭对他怀有深重的敌意与杀机,听他反常开口,直觉定然绝非好事,于是立刻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回过头去,小心翼翼道,“楚公子还有何事?” 楚青霭却不看他了,只摩挲着暮云闲的手,心事重重。 “怎么了……?”良久,终究是暮云闲忍不住开口询问。 楚青霭深吸一口气,望着他,认真道,“阿云,以我对你的了解,你骨子里也同我一样,哪怕清醒地痛苦,也不愿糊涂地快乐,对吗?” 暮云闲正色道,“当然。” “好……”楚青霭捏了捏他的手,似是安慰,而后,才转向安都若,沉声道,“我尚有问题问你,你最好不要说谎,否则……” “否则魂飞魄散”,安都若立刻道,“楚公子,只要是与殿下有关的事,在下定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你最好是”,楚青霭冷哼道,“第一个问题,是谁告诉你,闲云观中的道长,正是九天之上那位众神之主的?” 安都若一愣,奇怪道,“没有人告诉我,我也完全不知他是九天共主,那时,我只是因诸多征兆,怀疑那位道长绝非凡人而已。此后即便多次试探,也只能确认他是神明,而至于他到底是哪位神明,身居怎样的高位,我一介凡人,又哪里可能知道?真正知道他的身份,是他修改我命帛后,我方才知道的。” “不可能”,楚青霭却武断道,“以阿云……夕岚聪颖的心智,再加上彼时那么精纯的神力,若存心隐瞒,绝不会被你一个凡人察觉,一丝一毫的可能性都没有。” 安都若忙竖起三指,诚恳道,“我发誓我绝没有说谎,我当真……!” 楚青霭挥手示意他闭嘴,思索片刻,严肃道,“征兆,你刚说的那些征兆,任何细节都不要遗漏,一五一十地告诉我,究竟都有哪些问题,让你对他起了疑心……?” 第104章 楚青霭神情实在太过严肃, 安都若不敢有丝毫怠慢,认真思索许久,方才谨慎道, “那时,安都国内忧外患。对外,与平襄的战争屡显颓势,对内,子民门屡遭天谴,着实让我焦头烂额,束手无策之下,民间有传那闲云观最是灵验,我便每月都去祭拜,由此,认识了那位尚且十分年轻的道长。” “起初, 我从没想怀疑过他的身份只是, 随着天谴越来越多,我便愈发觉得奇怪, 因为, 那些天谴降下的原因出奇一致, 有些人是因曾于神殿中说笑, 有些人是因议论神灵时言语轻佻,还有些人是因于神像下不曾跪拜, 总之,皆是因不敬神明而招惹下的祸事。” 楚青霭亲眼见过夕岚种种言行, 更深知暮云闲性格,闻言,立刻便知问题出在哪里, 叹气道,“那位道长,即便是在神殿之中,也总是有说有笑,从未有诚惶诚恐的时刻,更枉论侍奉香火。可即便如此,在神像凝望之下,在这一系列天谴责发中,他却毫发无伤,从未遭受任何惩,于是,便使得你自然而然心生疑惑。” “是的”,安都若道,“后来,为证实心中猜测,我亲自去看了那些遭受天谴之人,他们虽都疯疯癫癫,却无一例外,都会一遍遍重复自己所做之事,一遍遍道,自己一介凡人,竟敢不尊神明,真是罪该万死。于是,我心中便愈发笃定,那位道长,一定非比寻常。” “哼”,楚青霭冷哧道,“既然罪该万死,那为何不将他们杀死?” “因为……”安都若刚开口,楚青霭便打断他,满面讥诮道,“别告诉我是因神灵慈悲。若当真慈悲,又何至于因为那点微不足道的小事便要降下天谴?这分明就是,刻意为你留下的拙劣线索。” 安都若僵硬地看他,震惊道,“你说什么?” 楚青霭看着他,一字一句道,“我说,你自以为聪明所发现的秘密,其实,不过是有心之人刻意透露给你的而已。你以为自己是那场游戏的主角,可其实,不过是一颗棋子罢了。” 虽是已死过一次的人,可直到此刻,安都若方才呈现出真正的、鬼气森森的死相来,接连后退三步,摇头道,“不可能!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楚青霭与他对视,将他眸中所有震撼、惊悚和愤怒尽收眼底,无情道,“夕岚年少,却因风希元君指定而继位九天共主,自然是极难服众,但他神力精纯,又尽心尽力泽护万民,无论是实力还是神格,都没有丝毫瑕疵。只可惜,与那些高高在上的神明相比,他的责任心与同情心太多,反倒成了他的软肋。而你,便是被选中去敲断他软肋的工具。” 安都若后退一步,下意识否认,“不可能!我不可能是被利用的工具!” 陵光神君比他还要震惊,失声道,“你的意思是,此人的出现,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可是谁要害夕岚到如此地步?!” 第121章 楚青霭冷笑道,“还能有谁?” 陵光神君抬头望天,杀机毕露。 暮云闲则已说不出任何话来了。 “不可能!”安都若一屁股跌坐在地,唇色乌青道,“我耗尽心血,苦心经营,如此胜天半子的硕果,怎会只是九天之上那些人的一颗棋子?!” “胜天半子?”楚青霭嗤笑道,“安都国主,你的本心若当真是为匡扶正道,你的手段若当真光明坦荡,你自己若当真舍得一条命去,将满腔热血挥洒干净,如今以'胜天半子'四字自居,我尚且会敬你仰你。可你所作所为,不过是扭曲欲望和阴暗恨意下,毫无底线的算计与裹挟罢了,如此手段、如此本心,你怎么敢说自己曾胜天半子?又凭什么认为自己能够胜天半子?!” 安都若面无人色,拼命摇头道,“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是这样的……” 楚青霭蹲下身子,揪起他的领子,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目色如渊,冷静又残酷道,“别自欺欺人了,你知道的,真相,就是这样。” 如此笃定的语气,如此鄙夷的目光,只交锋片刻,便将安都若最后一丝心理防线击溃,让他彻底失去了所有风采,颓然瘫倒在地,语无伦次道,“不可能,你在骗我。我才不是工具,我不是!为什么会是我……为什么要选中我来遭受这一切……” 楚青霭毫无怜悯,咄咄逼人道,“因为你这种人,只要给到足够的利益,便必然会做出绝对'正确'的选择。你工于心计,步步为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哪怕是曾真心对你、助你良多的人,你也不会因利用他而有半点愧疚,所以,当然是一枚上佳的棋子。” 梨花林安静祥和,除了飘扬的花瓣,便只余沉默伫立的树干,安都若似是想仰天大笑,可极致悲痛下,只有嘴唇诡异地颤抖,再做不出其他任何动作。 长久的、令人窒息的宁静后,干呕声响起,一口又一口鲜血被挤压出胸腔,将遍地雪白的花瓣染成一片刺眼的红。 不仅是血,更是最后一口生命。 热血吐尽,安都若再无任何表情,不见抗争,不显悲伤,亦无挣扎,只余麻木不仁的顺从。 无论何种绝境中,始终都未曾放弃、始终都竭尽全力的人,眨眼之间,便成了一具毫无灵魂的行尸走肉,卑微地跪在暮云闲脚下,垂眸道,“夕岚殿下,直到此刻,我才不得不承认,人当真渺茫如荒野草芥,一阵风便生,一把火便枯,生死离别、聚散离合,半点皆由不得自己。我认命了。” “你……”暮云闲自己尚处于巨大的震惊中未能缓过神来,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沉默。 安都若彻底匍匐下去,似一条待宰的狗,顺从道,“小人有罪,竟妄图以凡人之躯,逆转天命,请殿下赐死。” 意气,风采,抱负,全都不见。 这次,才是真正的死亡。 暮云闲不忍再看,叹气道,“没有人要杀你,安都国主,你自由了。渡过忘川,去做另一个人了吧……” 陵光神君忍了又忍,终究压不下心中疑问,向楚青霭道,“你为何……骤然发难?” 楚青霭握着暮云闲手的力道更加重一些,目光在安都若与暮云闲之间扫视,那般无情,又那般多情,沉声道,“他抱着来世还要记住阿云的心思,这太危险了。如此心机深重的人,绝不能有再见阿云的想法,更不能有再来见阿云的机会,无论是何目的。” “无论他是别无所求,只为报恩也好,亦或是深思熟虑后,又想变着花样利用他也罢,我懒得日后有一日还得分辨他的来意,更没法保证一定能分辨对,所以,倒不如彻底杀了他,放他连万分之一再次伤害阿云的机会都不能有,这才是最一劳永逸的方法。” 陵光神君认真打量他,看着他冷若冰霜的脸和深情如许的眸,良久,感叹道,“夕岚,你寻的这个人,倒的确……很好。” “谢谢……”暮云闲回握住楚青霭的手,轻声道,“安都国主,渡河吧。将所有的前尘往事,尽数忘了吧。” 安都若听话地伏下身去,叩首道,“小人遵命,谢夕岚殿下,谢陵光神君。” 暮云闲眉间闪过一丝不忍。 “不谢”,楚青霭毫无恻隐之心,一刻都不能等道,“陵光神君,快点送他走吧。” 陵光神君虽不喜被凡人所命令,可于此事上,却与他意见完全一致,于是也不多做争辩,立刻奉命行事,挥出一团火焰,裹着安都若扔出了梨花林外。 林中重新安静下来,陵光神君的目光再度落回暮云闲额间,各种情绪葳蕤涌动,复杂、雀跃、深不见底,似是在看他,却又实实在在根本没有看他,眼中唯有那道云纹。 片刻后,陵光神君跪地,抱拳道,“此前种种不敬,皆是流荧之过,恳请殿下责罚。” 暮云闲叹了口气,无奈道,“起来吧,别跪了。你知道的,我不是那种人。” 陵光神君并不起身,目光不移,坚持道,“以下犯上,流荧有罪,理应责罚。” 暮云闲扶她起来,眸中闪过一抹哀色,温声道,“流荧,我从未怪过你,以前那些事,就别再提了。更何况,我如今……只剩下你了……” 陵光神君一愣,不理解道,“什么叫……只剩下我了?” 暮云闲苦笑道,“流荧,你仔细感受一下,苍巽、白藏、司舆,还能察觉到他们的气息吗?” 陵光神君皱眉道,“我们四人,遵主上命令分守四方,各有自己的神域,是无法互相感应的。” “流荧……”暮云闲止不住哽咽,难过道,“他们三人,皆已殒落了。” “皆已陨落?”陵光神君身形一个趔趄,忙扶住一旁的梨树方才不至于跌倒,五指深深嵌入树干之中,难以置信道,“什么叫皆已陨落?!” 暮云闲唯有叹息。 不过片刻,陵光神君便已稳住了心神,狠戾咬牙,眸中杀意暴涨,简洁道,“谁干的?” “我不知道”,暮云闲摇头道,“自我再度回来,这一路发生了许多事情,却都覆着一层迷雾,让我只能望其表,难以观其里……” “你不知道,那就由我来查”,陵光神君冷声道,“将你回来后的所有经历,一五一十,全部讲给我听……” 第105章 暮云闲知道, 若想寻得真相,便一定要将所有时间、所有细节,事无巨细地讲给流荧听, 以供她分析决策。 可楚青霭尚在场,因此,他命不久矣的真相,以及自己被那怨鬼威胁的具体内容,便绝不能暴露。 暮云闲只能严谨地遣词造句,尽量将自己回来后的经历一一复述。 听完所有,陵光神君终于后知后觉,皱眉道,“这个楚青霭,原来是苍巽座下的弟子?” 暮云闲缩着脖子点头。 “哼”,陵光神君瞥他, 冷哼道, “她的剑法,被这些废物凡人练得如此羸弱, 真是愧对她倾囊相授!” 楚青霭也冷笑道, “这么废物的凡人, 还能在神君手下过上几遭, 看来神君也不过如此啊。” “你……!”陵光神君果然被他气得火冒三丈。 眼看又要开启一波唇枪舌剑,暮云闲哭笑不得, 忙打断道,“好了好了, 不要吵,你们俩都很厉害!那什么,我们还是先说正事吧?” 陵光神君翻着白眼道, “你让他闭嘴,我自然不屑与他争辩。” 暮云闲只能无奈向楚青霭示意。 “阿云说得对”,楚青霭却立刻便笑眯眯道,“正事要紧,我这就闭嘴。” “……”陵光神君没想到在暮云闲面前,此人居然会听话至如此地步,一时不好再发作,竟然哽住。 数次深呼吸后,她方才调整好心态,梳理思绪道,“也就是说,你回来时,苍巽便已陨落,只为你留下了破碎的苍木鼎和指向西荒的线索。你循着线索找到白藏,却发现他的神力已然消散,只能靠攫取杀意维系力量,因而不得不杀了他。他死后,为寻找西荒这场变故的原因,你北上寻求司舆帮助,却不料,他竟也无能为力,不仅未能卜算出你想要的答案,反因种种原因,丢了性命? ” “是……”暮云闲道,“即便我势单力薄,可白藏他,他曾是那样威风凛凛,又那样正直坦荡的人,就那样如尘埃一般死了,我实在……无法接受。因此,我必须查,也一定要查到真相。而最重要的一个突破点,或许就在你这里。” 楚青霭已然跟上了他的思路,喃喃道,“那个小疏……” “是的”,暮云闲赞许地点了点头,道,“白藏的那个爱人,名叫小疏,与他相识时,尚且是个凡人,可与他成亲又死亡后,却又转世重生,再度回到了他身边。” “回到他身边?”陵光神君皱眉道,“既已结为夫妻,凡人魂魄便染上了神灵之气,但凡踏入无归,我绝不会毫无察觉,更不可能让她转世重生。这么多年间,我无归城从未来过如此特殊的魂魄。” 第122章 “从未来过?”暮云闲严肃道,“流荧,你能确定吗?” “这个绝不会出错”,陵光神君笃定道,“沾染了白藏气息的魂魄太过特殊,只要出现,我立刻便能察觉。” 暮云闲若有所思道,“看来,当年小疏之死,当真还有隐情。” 陵光神君为难道,“小疏……你们还知道她更多信息吗?否则,我既没有她的名字,也没见过她的魂魄,是很难查当年之事情的。” 楚青霭沉吟道,“那从疏忧公主入手呢?只要查清她究竟是不是小疏的转世,不就可以继续顺藤摸瓜……?” 暮云闲醍醐灌顶,忙道,“流荧,可以吗?!” “稍等”,陵光神君挥手召出本燃火的竹简悬于空中,一目十行看过,严肃道,“疏忧公主的前世、前前世、成为疏忧之前的每一世,都从未降生或踏足过西荒。” “也就是说,疏忧公主的确不是小疏?”暮云闲神色骤暗,如临大敌道,“那究竟为何,她的身上会带有白藏的气息,以此让白藏深信不疑,她就是自己曾经的爱人?费尽心机做出此事的人,目的又到底是什么?” 楚青霭面色更暗,担忧道,“若疏忧公主的身份有假,那是否意味着,监兵神君失去神力,也是场早就设下棋局?” 暮云闲摩挲着下巴,认真思索道,“流荧,疏忧公主是否为正常转世,她前世的魂魄,是否正常渡过忘川?若是,是如何渡河的,若不是,那又是如何离开无归的?” 陵光神君摇头,为难道,“陈年旧事,几经波折,想追寻当日细节,实在不易。你得给我一些时间,我需回去多方查看,或许,才有可能寻到答案。” “那便麻烦你再行查找”,暮云闲道,“这个线索十分重要,请务必尽快。” 陵光神君还没开口,楚青霭已凉凉道,“若实在寻不到,神君还可再钻研下太虚神域——既然能挖出夕岚早尘封在记忆中的诸多旧事,想来,让疏忧公主的前尘复现,也不会是什么难事。” 讥讽之意,不言而喻。 流荧怒火中烧。 楚青霭毫无歉意。 眼看大战又一触即发,暮云闲忙左右手各扣住二人一只胳膊,目光投向陵光神君,温吞却坚定道,“楚青霭他一向心直口快,流荧,还烦请你多多担待。” 是一副十足的回护姿态。 楚青霭喜出望外,挑衅又得意地望着她笑。 陵光神君狠狠瞪他一眼,转向暮云闲道,“我会尽快回去查探,但还有一事,我实在不能理解。” “什么?”暮云闲道。 陵光神君道,“司舆究竟是什么情况?他生来便有窥探先机之能,趋利避害不在话下,又怎会因占卜而丧命?” 提起执明神君,暮云闲眸中立刻被深深的痛色占据,深呼吸一口,难过道,“是我的错,是我不知道自己所求之事竟需要用到乾坤正卦,我若知道,就不会……” “乾坤正卦?”陵光神君更加疑惑道,“乾坤正卦怎么了?” 暮云闲一愣,道,“乾坤正卦,需得以命卜之啊……” “一派胡言!”陵光神君不假思索道,“乾坤正卦是难,却还不至于要了一位神君的命,除非……” 陵光神君面色一变,惊愕道,“你别告诉我,司舆他没有玄冥卜甲了!” 暮云闲身子晃了晃,面无人色。 看他反应,陵光神君便知自己猜对了,追问道,“玄冥卜甲怎么会没?这又是谁干的?!” 暮云闲嗫嚅着不知该如何回答。 楚青霭搂着他的手臂却一僵,时隔多日,终于想明白了当时那阵奇怪的晕眩,后知后觉道,“与我有关,对吗,阿云?” “……”暮云闲深知已瞒他不住,想了又想,只能斟酌一番,而后,死死盯着陵光神君的眼睛,缓慢又意味深长道,“去北冥寻找司舆的途中,楚青霭曾不慎落入奸人布下的锁魂阵中。为救他,我以魂入阵,知道了他那些孤苦伶仃的过往,于是便生出了求司舆为他寻得亲生父母的念头。这本是件再简单不过的小事,可万万没想到,玄冥卜甲入体内后,司舆便失去了对它的控制……” “你简直是——” 陵光神君本下意识要指责他,可二人视线交汇,暮云闲目光中的为难与哀求实在太过明显,再加上微不可查地冲她摇头,电光火石之间,司舆到底因何而死,她已全然知晓! ——楚青霭体内已有伏瞑骨,与玄冥卜甲相互吸引下,司舆自然再也召它不回。而楚青霭凡人之躯,若只有蛟龙与伏瞑骨相抵,自然相安无事,可一旦再加上伏瞑骨,只会迟早被榨得油尽灯枯! 得知真相的暮云闲,对他怀有那样感情的暮云闲,所求为何已不言而喻。 并且,他一定没有告知楚青霭真相,否则,绝不会是现在这般反应。 “我想阻止他的……”暮云闲掩面,哽咽道,“可来不及了,流荧,一切都来不及了……” “唉”,陵光神君生气却又无可奈何,良久,仰天叹道,“司舆啊司舆,但凡不是夕岚因意外得知此人凄惨身世,亦或者,但凡此人体内无有伏瞑骨,你都不至于丢了性命。当真是造化弄人啊……” 楚青霭突如遭晴天霹雳,失态道,“你刚说什么?” “什么?”陵光神君愣道,“我说,造化弄人……” “不,上一句!”楚青霭面色阴沉得吓人,嘶哑道,“上一句,重复一遍!立刻!” 暮云闲面色亦变了,不敢相信地睁大了眼睛,颤声道,“流荧,你……再说一遍……” 陵光神君不敢耽误,立刻道,“我说,但凡不是你因意外得知此人凄惨身世,亦或者,但凡此人体内无有伏瞑骨……” 说到此,她终于也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 楚青霭抬手,用力揉着自己的太阳穴,紧闭双眼,缓缓道,“玄冥卜甲入我体内,乃是因你想为我寻求已死亲人的踪迹;你想为我寻到亲人,是因长靖山庄变故中目睹了我的过往;之所以去长靖山庄,是因偶遇青音与与其弟子同行;我体内有伏瞑骨,是因更早以前,祖洲仙岛上,潜渊骤然发难;而我们之所以会去祖洲仙岛,则是因孟章剑派遇袭,你不忍师父横死于我面前……” 暮云闲脸色已经煞白。 楚青霭凝望着他,虽是疑问,语气却无比笃定,“这一系列的事件,如今再度盘算,怎的处处都是蹊跷?” 暮云闲只感觉寒气在背后阵阵升腾,不敢细想道,“这一系列事件只是巧合的概率实在太小,小到,几乎完全不可能……” 楚青霭眯起眼睛,直切要害道,“若这一切就是一场阴谋,那幕后之人目的为何?目标又究竟是你,还是我……?” 第106章 目标是谁, 不言而喻。 若只是楚青霭这样一个凡人,何至于以三位神君的性命为代价? 记忆解封,暮云闲本就心绪万千, 却又因要解决安都若的事而不得不强行压抑。可如今,在得知尚有人对他别有所图,还害得楚青霭被卷入其中后,那些本就因故人离去而留下的遗憾与悲伤再度涌起,叫他情绪不受控制地愈发低落。 暮云闲望向楚青霭,扯起嘴角,却根本笑不出来,只能无奈摇了摇头,低落道,“抱歉,这一次, 又让你被我牵连……” “不要这样说”, 楚青霭将他发凉的手紧握入掌心,另一手揽过他的腰, 眸中似有浩瀚大海, 沉寂而深远, “阿云, 且不论这究竟是不是一场阴谋,即便是, 此番能陪你一起面对,对我而言, 都是死也无憾的恩赐。不要抱歉,更不要自责,它绝不是牵连。” 是这世间最温暖、最亲密、亦最有力的支撑。 消沉至极的心态, 在楚青霭三言两语中,竟奇迹好转。 陵光神君目光落在二人紧紧相扣的手上,若有所思道,“或许……目标是你们两个,缺一不可?” 暮云闲身体一僵硬。 “目标无论是谁,都不重要”,楚青霭不仅不避嫌,反将人搂得更紧,沉声道,“重点是,对方究竟是谁。” 暮云闲凝眉,思索良久,道,“夜袭孟章剑派的怨鬼,祖洲岛上偷袭我的杀手、将疏忧公主带去白藏身边的势力,还有……布下锁魂阵的人,这四者中,但凡能查到一个,我想,答案就可以水落石出。” “锁魂阵?”一抹异样的感觉出现,却又很快消失不见,楚青霭下意识道,“如此说来,长靖山庄,也有问题?” 暮云闲捏着自己发酸的眉心,后知后觉道,“我真蠢,我那时竟没有想到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以凌长风那般低劣的的人品,想出用锁魂阵将你的身体据为己有这种事情,很是稀松平常;但凭他那般拙劣的能力,当真将这等早已失传且极为复杂的阵法布置出来,那就很是稀奇古怪了啊……” 暮云闲顿了顿,严肃道,“考虑到你并非现在才大器晚成,我几乎已经可以断定,凌长风一定是苦苦研究多年都不得要领,直至近日方得他人指导,终于能够布下锁魂阵,然后多年肖想得以实现。” 第123章 “的确有问题”,楚青霭认真思索一番,肯定道,“若他真有能力设下此等阵法,就不会别无后手,在阵法被你破除后便立刻鱼溃鸟散、束手就擒。” “既然背后还有人指点……”暮云闲缓缓道,“那为何阵法被毁后,他不立刻再用其他手段?” 楚青霭低头看他,只看到他脸上,与自己同样的震惊。 ——布阵之人的目的,根本就不是他的身体! 而是暮云闲! 他只想通过这样一个阵法,让暮云闲知晓自己那段过于悲惨的过往,好引着他前往北冥,去寻找执明神君罢了! 他们每一步行动,都是对方循循善诱的结果! 陵光神君安静听着,面色越来越肃杀,终于再也按捺不住,愤怒道,“你们刚说的所有事情,我这就一一去查。” “流荧!”暮云闲却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恐惧道,“你先不要走,如今就剩下你了,我怕你也……!” “……”陵光神君步子一顿,低头望了望暮云闲青筋暴起的手背,语气轻柔了些,摇头道,“夕岚,你忘了吗?我是不死不灭的。” 楚青霭心中本就忐忑,见暮云闲如此恐惧,多年于险境生存所滋生出的、近乎于生物本能对危险的感知便愈发强烈,闭眼静静沉思片刻,再睁眼时,眸中已多了许多担忧,皱眉道,“阿云,我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黎越岛上,千丝和苍木鼎,恐怕处于十分危险的处境。” ! 暮云闲立刻变了脸色。 “去保护苍木鼎”,陵光神君立刻道,“我有离火在身,又有无归城数万守卫保护,还不至于毫无反击之力,足以自保。” “好……”纵使担忧,可事态紧急,他又没了往日神力,实在分身乏术,暮云闲也只能叮嘱,“你……千万小心。” “我会注意的”,陵光神君御火欲离。 楚青霭虽召出了潜渊,却并不急着走,只沉默地盯着她,面色不善。 “怎么了?”暮云闲奇怪道。 楚青霭不回答,只反握住他的手腕,不容拒绝地引着他再起神谕。 陵光神君瞬间被压制得向下跪去! 暮云闲立刻扶住她,疑惑道,“你为何……?” 楚青霭面无歉意,更不解释,只淡漠道,”陵光神君,得罪了。但你的立场,我实在不甚放心,因此,从今往后,你还是时时受阿云神谕之调遣为好,免得再被有心之人利用,徒增嫌隙,为我们带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陵光神君气得七窍生烟,暮云闲本想解除神谕,闻言,竟退后一步,回望着他,勾唇笑道,“你考虑的……好像确实没错。如此,流荧,你便暂时先委屈一段时间吧,不过,除我交代的事务外,其他时间皆可自由行动,无需听我命令。” 得了自由,陵光神君立刻拔剑直冲楚青霭而去,怒道,“无耻小人!我今日便杀了你!” 楚青霭自然不会与她纠缠,驾驭潜渊,载着二人风驰电掣离去。 脚下,爆烈火光呼啸追上,却又不得不在半途转弯,反无归城的方向飞去。 暮云闲望着它,头疼道,“为何突然用如此强硬的手段?以流荧的脾气,你们俩这辈子恐怕是没办法好好说话了……” 楚青霭却只将他紧紧搂入怀中,冷哼道,“无所谓,我本来就不喜欢她。” “好了,你就别怪罪她了”,暮云闲道,“她从前对我也很好的,相见后的种种行为,不过是气我辜负了母神的遗愿而已,其实本心不坏的。” “阿云”,楚青霭眸中多了些愠色,低沉道,“你并未辜负你母神的遗愿,若再这么说自己,我对她,便不止是怪罪了。” “楚青霭……”暮云闲无奈道,“你没必要为了我与她生气,她性格刚烈,最是骄傲,刚那么对她,下次再见,她当真会与你不死不休。” 楚青霭幽幽看他一眼,神色和善了些,耐心解释道,“阿云,我并非刻意报复她,而是防患于未然。” “什么?”暮云闲意道。 楚青霭略加思索,谨慎道,“阿云,我们现在虽然还不能确定这一系列事件究竟隐藏着什么阴谋,但有一点可以确定,那便是,三位神君都已陨落,那目前,陵光神君便是仅剩的最后一个、也是最关键的突破口。我刚与她说的并非气话,而是当真生怕她再次反水,因此,还是让她暂时先牢牢被你掌控,才最安全。” 暮云闲思忖片刻,黯然道,“如此也好……但楚青霭,足以杀了三位神君的力量,如今毫无神力的我,当真不知是否能有胜算,你……” “不可能”,话未说完,楚青霭已断然拒绝道,“阿云,对方是谁,接下来又会发生什么,我也和你一样忐忑、一样迷茫。但有一件事情,我无比清楚地知道,那就是——太虚神域中,那个万念俱灰、孑然一人的你,我这辈子只看见一次,便够了。以后的日子,无论何时,我都一定要与你一同面对。” 暮云闲沉默良久,苦笑道,“楚青霭,你知道的,苍巽她们,可都是存世万年的神明,能够杀了他们的力量一旦来临,你即便守在我身边,又能保护我多久呢?” 楚青霭却道,“至死方休。” 世界在瞬间寂静无声。 唯剩下狂乱的心跳。 真是奇怪,暮云闲想。 ——自己纵使再如何失败,好赖也是曾在九天之上俯视苍生、被诸神尊为九天共主的神明,对上楚青霭这个凡人,起码也应当是巧舌如簧、运筹帷幄的,只有自己吩咐他、命令他、说服他的份,再不济,无论发生什么事,一切也是该听自己安排、由自己主导的,可如今,竟怎么一切都反过来了? 不,不止是反过来了。 那人的眼神过于疼惜、气场过于强大、肩膀也过于可靠,不仅令他不由自主想要去依赖,便连既往那些自认为已洒脱释怀的旧事,也全部变得苦涩起来,叫他只回忆一下,便当真觉得自己受了诸多委屈,甚至忍不住顾影自怜、自怨自艾起来。 少年的鼻子骤然发酸,眼眶也红了许多,眼泪还没来得及流下,已被楚青霭抱入怀中。 后背是他有力的臂膀,脑袋安全地埋入他宽阔的胸膛,不多时,一双柔软的唇轻吻过额头,还是那般温暖而熟悉的触感,为他传递去源源不断的安全感。 男人略带沙哑的嗓音响起,郑重道,“阿云,九霄云外,万丈苍穹,你再也不用害怕会独自跌落,我总是会抓住你的。一定会。” 不是什么隽永恒长的承诺,更比不上任何一句亘古宏大的誓言,可就是让人听着,便忍不住泛起幸福的泪意。 巨龙在云蹭中飞速穿梭,凛冽的风呼啸而过,一切的迷雾都还未解开,未来尚不知会有怎样的难题,暮云闲却从未像此刻这般安心,抬手紧紧搂住楚青霭的腰,眼角带泪,却费力勾起唇角,眸中是升腾而起的无尽依赖,乖乖道,“好……” 楚青霭的喉结狠狠一跳,眼睛亦危险地眯起来,暮云闲对他这股威压的气势早不陌生,却不甚明白它为何会在这种情况下莫名出现,想要细究,那人的手已捏上了他的下巴,微微发力,便让他头仰得更高了些。 “楚……”暮云闲吃痛,唇刚动,未说完的话已被一双火热的唇悉数被堵回了嗓子里。 一如既往地蛮横——力道之大,压得他两片唇甚至泛起些微弱的痛意,炙热、汹涌,灼得整个鼻腔唇舌乃至五脏六腑都燃了起来。 并且,不等他挣脱,扣住他下巴的手便已加大了力道,另一只手更是轻车熟路抵住他的后背,叫他只能被迫仰头承受。 纵是残存的理智在疯狂提醒他不该如此,这样强烈的吻下,暮云闲却终究禁不住,不由自主地发出了一声细微的呜咽。 楚青霭只短暂停了半秒,便更加热切地衔住了他的下唇。 尖利的牙齿刻意控制了力道,浅浅咬过,并不至于叫人疼到难以忍受,却到底微微有几分刺痛。 既缱绻,又折磨。 太久。 直至暮云闲甚至连呜咽声都发不出来,双腿亦因缺氧而要向地上跪去,楚青霭才终于好心放过他,搂住他的后腰,好笑提醒道,“阿云,大口呼吸。” 暮云闲眨了眨眼,呆楞照做。 新鲜的空气争先恐后地涌入胸腔,潜渊亦彻底攀升至云层之上,自进入无归城以来便郁结于心的的诸多憋闷,终于消散掉了大半。 取而代之的,是知道自己再也不用孤军奋战、再也也不必纠结对错、永远会被无条件支持、无条件保护的,可以被称之为“底气”的东西。 纵使前路一片迷茫。 “呵呵”,一片旖旎中,几乎完全没有存在感的潜渊忽然冷不丁阴笑一声,凉凉道,“暮云闲,你也有今天。” “……”楚青霭挑了挑眉,只敢沉默。 “……”暮云闲更加沉默,良久,怒道,“楚青霭,给我一瓶哑药!” 第124章 第107章 因担心千丝, 二人不敢耽误时间,一路风驰电掣地回返,不出半日, 黎越谷便在云层下显现。 暮云闲全身的血液在瞬间凝结。 ——尸体,遍地都是新鲜的尸体。 树的尸体,草的尸体,动物的尸体,铺天盖地,满目疮痍。 祭坛中心,本该是另一只千丝蛛诞生的地方,此时已被蛛丝包裹成巨大的茧球,即便相距甚远,亦能看到许多黑影在围着它刀劈剑砍,铮鸣声不绝于耳。 楚青霭面色一变, 揽过暮云闲, 抽出苍林剑置于脚下,分神指挥蛟龙前去支援。 潜渊疾冲而出, 伴着凛凛龙吟, 瞬间便有三道身影被抽飞了出去。 却不料, 它刚欲转换攻击目标, 方才那三人竟以一个诡异至极的姿势止住退势,于半空中飞快回身, 一人负责龙首,一人负责龙身, 一人负责龙尾,与潜渊激烈地缠斗作一团。 距离拉近,暮云闲仔细看了片刻, 皱眉道,“楚青霭,这些东西不是人,他们为怨气控制,无知无觉,一批死了,立刻又会有下一批补上,除非能寻到操纵之人,否则,早晚会被它们耗死!” 楚青霭皱眉道,“操控之人?这上哪儿找去……” 说话之间,潜渊已被一人抱住了头,眼看另一人直向它眼睛刺去,慌乱之下,接连撞倒了好几棵树,狼狈在地上滚了数圈,方才堪堪躲过。 楚青霭一手搂着暮云闲平稳落下,一手立刻提剑,斩掉桎梏潜渊头颅的双臂,原本还在劈砍蛛网的一人立刻调转方向,代为补充。 果然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 “怨气……”楚青霭略一沉吟,向暮云闲道,“既是怨气,我或许可以化为己用。” “别!”暮云闲忙制止,“操纵他们所用的怨气,来自于怨鬼,那里面煞意过重,脏污无比,你千万不要沾染!” “放心,我已完全能够利用伏瞑骨涤荡浊气,不会受影响的”,楚青霭安慰他道,“但这里处处危险,我实在不放心,必须得寸步不离地带着你,所以……” “好”,暮云闲知他顾虑,默默攥住他的衣襟,藤蔓一般依附在他怀中,眸中却只有冰冷的恨意,低声道,“动手吧。” 下一秒,楚青霭搂着他闪身至至潜渊旁,干脆利落地将那三人击飞,不等它们回身,便以剑气劈出其中待怨气,反挽剑花,将它们送入自己体内。 黑气入体的刹那,楚青霭眸色骤然一片乌黑,手中的剑毫不迟疑向自己心脏刺去。 又在离怀中的暮云闲仅半寸时生生刹住。 原本失去理智的眸色骤然清明,独属于伏瞑骨的白色光束刺破黑雾,将它大块大块吞噬,须臾,便将它化做可供楚青霭使用的汹涌灵力。 背后操纵之人应是他所作所为全看在了眼里,见此不再恋战,立刻将所有怨气全部收回。 危险解除,暮云闲顾不得那些倒地的皮囊,焦急跑至那已然被砍得七零八碎的蛛网旁,惊恐道,“千丝!你还好吗?!是我!” 听到他的声音,蛛丝逐渐褪去,露出已然修复完好的苍木鼎。鼎旁,是一团更厚的、紧密包裹的蛛丝。 纵使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暮云闲仍止不住颤抖,愣愣看着那团蛛丝枯萎、腐化、散作一抔尘土,终于露出里面,直比蛛丝还要枯萎的千丝。 千丝怀中,是一只比它还要更小的蜘蛛,通体嫩绿,稚态十足,尚还不知发生了什么,只眨着一双眼睛,好奇又害怕地望着他们。 “千丝……”暮云闲想伸手,可千丝实在太过虚弱,仿佛一碰就碎,叫人根本不敢触碰,只能语无伦次道,“你、你还有什么办法吗?我一定竭尽全力……” 千丝艰难摇了摇头,前爪微伸,将碧绿的小蜘蛛推出自己怀里,示意暮云闲伸手接过。 暮云闲牙关紧咬,眼睛通红地不肯伸出手去,哽咽道,“千丝,我、我这个人极不靠谱,你不能把它托付给我,你要自己才能照顾好它的……” 怀中一空,千丝再难支撑,疲软地瘫倒在地,勉力维持着最后一口呼吸,定定地一直看向暮云闲。 这个人,它等待了千年,方才再次感知到他的气息,跋山涉水在他即将出现的地方久久等待,而后,才终于能为他保驾护航,报答恩情。 暮云闲自然看懂了那目光中所有的感情。 他想将鼎砸碎,想掀翻了这个山谷,想将那幕后作祟之人从风中揪出来,剥他的皮抽他的筋,甚至想重回九天之上,降下一场足以将这个世界彻底毁灭的雷鸣! 可当时当下,因为生怕吓坏了那初生的小蜘蛛,他甚至连咒骂都不能,只能暗暗将指甲攥入掌心,另一手则小心翼翼伸出,任它在千丝鼓励下缓缓攀爬。 山谷满目疮痍,暮云闲望着油尽灯枯的千丝,泪如雨下。 千丝却只感激而不舍地望着他。 暮云闲彻底崩溃,不住摇着头道,“千丝,不是的,我不是这世界上你唯一值得信任的人,我害惨了你。你不要指望我,你自己来守着她,好不好?你不要这样,我真的已经没有办法再接受你的离开了,你自己守着她,你不要走,她甚至还没有名字啊……” 楚青霭上前,将他已然渗出血迹的手掌掰开,沉默地握入掌心。 千丝伸出前爪,似乎想要安慰他,却已是强弩之末,竭尽全力,终究不能够了。 “千丝?千丝!”暮云闲慌了神,从楚青霭手心挣脱,双膝跪地,语无伦次道,“阿柳、阿柳这个名字不行,你再想点更好听的!求你了,你不要死,求你了,你不要这样,不要这样!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是我的错,是我害了你,是我无能,搞砸了一切,你不要这样惩罚我,你不要……” 千丝却只疲倦地摇了摇头。 极致悲伤下,暮云闲完全不知该如何宣泄,干脆死命去捶打一旁坚硬的苍木鼎,恨然叹道,“千丝,你还不如从未遇到过我!我怎么总是给所有人带去厄运……” “不是你的原因”,楚青霭再次握住他的手,沉声道,“千丝绝不后悔遇到你。若未曾遇到你,它已在许多年前便被奴役至死,并且,此生都寻不到同类,不过一具浑浑噩噩的行尸走肉。正是因为你,它这一生才死而无憾。因此,阿云,遇到你,绝不是厄运,于它不是,于所有人,都不是。” “不,不是的”,暮云闲双目无神,惨然道,“都是因为我……所有人,都是因为我……” 楚青霭眉间痛色愈发浓烈,顿了顿,耐心道,“阿云,来,先将阿柳收好,别伤到了她。” 暮云闲木然照做。 阿柳被他收入袖中,却不见千丝跟随,茫然之间,本能吐出蛛丝绕住他的手腕,探出身子好奇观看。 一如往昔。 暮云闲掩面而泣。 楚青霭目光落在那只已然血肉模糊、红肿不堪的手上,原本强行抑制的怒气再克制不住,不再说任何或柔和或安慰的话,只握住少年的手腕,微微使了些力,阴沉道,“阿云,你睁开眼睛,看好了千丝最后的模样,记住它离开的样子。日后,天上地下,天涯海角,我们都要为它报仇。” 恨果然是最有用的。 暮云闲立刻听话地移开双手,死死盯着宛如枯叶的千丝,盯得眼睛通红、盯得那身影几乎刻在他瞳孔里,方才作罢。 楚青霭抓过他的手仔细上药,冷声道,“看来,我们要拜托陵光神君查证的事情,又多了一……”话未说完,已神色一变,拔剑厉声道,“小心!” 暮云闲回头望去,却见背后,一团更浓稠的黑雾正铺天盖地袭来! 苍林剑气将那团黑雾破开一道口子,却没能将它们彻底撕碎,浓雾中心,长鞭蜿蜒而出,绕过楚青霭宽厚的剑锋,目标明确地直冲苍木鼎而去! 楚青霭立刻出剑阻拦。 长鞭虽断裂,却又很快从黑雾中生长,它的主人,依旧通体黑衣,黑布蒙面,这一次,便连眼睛都覆了层黑纱,叫人连他半分长相都看不清楚。 楚青霭眯起眼睛,冷冷道,“阁下,又见面了。看来这苍木鼎,对你真的很重要啊。” “你到底是谁……?”暮云闲死死盯着他,“要苍木鼎,又究竟有何用处?” 那怨鬼并不回答,只毫无预兆地突然出手! “小心!”暮云闲忙示警,“这次与青篁山中那次一样,乃是怨鬼真身!” 楚青霭早不似初见时那般毫无还手之力,见它出招,立刻召回潜渊守在暮云闲身侧,自己提剑迎战,无论那长鞭试图以怎样刁钻的方向卷走苍木鼎,都始终不叫它如愿。 只三五个回合,怨鬼便知二人如今已势均力敌,后退一步,长鞭蓦地抽向自己,须臾,体内竟出现另一道浅灰色的灵气! 是十分诡异的气息,亦正亦邪,刚柔并济,再与苍林剑气相碰时,竟再不似此前那般一碰就断,反而十分牢固地缠住了剑身! 第125章 不过,虽暂时缠住了楚青霭的剑,却到底无法击中他的命脉,僵持片刻,干脆出其不意地松开,手中长鞭化为两条,黑色的那条阻拦楚青霭,灰色的那条则再次向苍木鼎卷去。 楚青霭万没想到对方的武器竟可分化,想去阻止却处处掣肘,好在暮云闲反应迅速,立刻授意潜渊前去护鼎。 而那怨鬼,等的正是这一刻! 本向苍木鼎的灰色长鞭暴涨,直冲暮云闲面门而去! 楚青霭亡魂大冒,浑身的血瞬间全冲到头顶,立刻调动对潜渊的全部控制力,强压过暮云闲的意志,控制它折返回护,自己则放弃防御,任阻挡的长鞭抽向后背,全力将苍林剑掷出,力求能够斩断那条致命的灰色长鞭。 可已经来不及了。 纵使鞭子被砸得偏离了些,纵使潜渊已护住了暮云闲半边身子,到底,鞭尾还是狠狠抽在了他尚未被来得及护住的左半边身体! 这一鞭是动了杀心的,力度之大,瞬间便将暮云闲远远抽飞了出去! 楚青霭飞扑出去搂住他,紧张道,“阿云!你怎么样?!” 根本不用回答——血,大片殷红的血从少年前胸氤氲开来,宛如草地里开出了大朵大朵的鲜花,美丽,却似乎随时都要随风散去。 叫楚青霭只看一眼,便瞬间疯得丧失了全部理智。 那怨鬼尚还想乘胜追击,潜渊刚欲迎战,便已被楚青霭强悍的剑气控制住,男人面无表情,持剑阴鸷道,“这人,我亲手来杀。” 察觉到主人汹涌的怒火,潜渊立刻听话地止住攻势。 楚青霭站起身,眸中,滔天杀意涌起,他却并不调动伏瞑骨予以压制,只理智地、清醒地、决绝地,任它们将自己吞噬。 随楚青霭失控,蛟龙身形瞬间暴涨数倍,遮天蔽日,苍林剑再不见任何绿意,通体暗红,似是刚从血池中捞出般骇人。 见楚青霭这般杀气腾腾,那怨鬼无有迟疑,立刻凌厉甩出一鞭,楚青霭却完全不躲,无痛无觉一般任鞭子缠绕住自己,不仅不挣扎,反而抬手将它们更向体内按入! 仿佛弑杀的恶鬼,越痛、越流血、越接近死亡,煞气便越叫嚣,精神便越亢奋! 鞭子上满盈的怨气瞬间被楚青霭贪婪汲取,像是饿狼终于得见食物,让他原本漆黑的连双眸也泛起了诡异的红光! 怨鬼见势不妙,想要扔掉鞭子,那煞气却已顺着鞭子反向朝它爬去,捕猎般将它紧紧缠住。楚青霭狞笑着收紧鞭子,一寸寸将它向自己身前拖拽,煞气顺着长鞭疯狂攀爬,俨然要将它一并吞没! 见势不妙,怨鬼弃鞭便跑,楚青霭野兽一般追上,徒手拉住半垂的鞭子,将它生生拽回了地面! 如此形式,怨鬼一秒都不再犹豫,幻为黑雾,仓皇飞逃。 潜渊许久未感受到这么纯粹而浓烈的杀气了,再加上没了伏瞑骨压制,比楚青霭还要更加嗜杀,根本无需命令,立刻扶摇而起,追上那团黑雾,兴奋地一爪拍下! 雾气一阵涣散,去势更甚。 潜渊追着它,直去了遥远的云层之上。 “阿云!”男人浑身的煞气还在增长,双眸还是一片暗红,眼底却只有担心,立刻跑至面色惨白的暮云闲身边检查伤势。 左胸正中一鞭,深可见骨,喷薄而出的血甚至已将他上半段衣服全染成了红色,呼吸的起伏已极其微弱,就好像……只剩下了最后一口气。 怎么会?!他那件衣服,不是可以抵御一切灵气攻击的吗?!怎会仅一道怨鬼的鞭子,就让他重伤至如此地步?! 楚青霭眼珠剧烈跳动,隐隐有彻底失控的可能。 暮云闲竭力保持神志清明,虚弱抬手,想要抚摸他的脸,十分虚弱道,“别、别被那种东西控制。” 楚青霭蹲下身子,凑过脸去给他抚摸,却并不压制杀气,只召回尚在追人的潜渊,将少年抱在怀里,周身所有的灵气与杀气全部倾泻,不管不顾地托在潜渊身体下方,给它无尽的力量,冷声道,“回家!” 一人一龙被煞气笼罩,宛如夺命恶鬼,暮云闲轻声道,“青、青霭,冷静。先回梨花林……” 这是暮云闲第一次如此叫他,却是在这般情况下。 “好……”楚青霭将浑身所有止血的药一股脑全撒在他伤口上,绝望之下,竟当真诡异照着他的要求冷静下来,有条不紊道,“阿云,你别睡,潜渊很快就能送我们回家,我们马上就能拿到仙草。” “不要直接拿……”暮云闲气若游丝,每说一句话,唇边的血便渗出来更多,却还是艰难道,“千万不要让任何人发现你回去。其他的,等我醒来再、再做计较。” “好”,楚青霭立刻答应,扯下一角衣服用力压住他的伤口,又用袖口仔细擦干净他嘴角的血,嘶哑道,“阿云,先别说话了,小心血回流呛到,你现在绝不能咳嗽,一定忍住。” 暮云闲眼珠已然失焦,却还是按他说的努力睁着眼睛,轻轻地点了点。 潜渊竭尽全力飞行,所过之处,云层撕裂,破空之声,宛若惊雷。 背上两人,一人游走在生死边缘,一人魂不守舍,潜渊不敢说话,也深知无论说什么都没有作用,于是闭上嘴巴,专心将本就风驰电掣的速度催发得更加极致。 似乎须臾之间,又似乎过了很久,待熟悉的地方出现在脚下,楚青霭立刻勒令潜渊隐藏在云层之中,自己则御剑而去,片刻后,带回了孟章神君留下的仙草。 暮云闲神志只剩下最后可怜的一点,眼睛仅能睁开一条缝了,楚青霭手忙脚乱将仙草塞进他口中,紧张道,“阿云,吞下去。” 少年嗓子听话地动了动。 仙草入体,沁凉舒润,不多时,伤口处火辣辣的疼痛便消失殆尽。 药既起效,便无需再担心楚青霭了,暮云闲心中高悬的石头总算落地,紧绷的神经瞬间松脱,再支撑不住,闭上眼睛沉沉睡去。 楚青霭下唇已咬出了血,死死盯着他胸前的那处伤口,见它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才终于长长舒了一口气。 这口气一泄,楚青霭双腿立刻软到无法支撑住身体,扑通跪倒在潜渊背上,抓过暮云闲冰凉的手,紧紧握住放在自己胸前,将那颗快要跳出胸腔的心按住,这才发现,自己体内的所有灵力,都已全部消耗完,再无一丝剩余了。 当真是筋疲力竭。 没了灵气支撑,潜渊亦摇摇欲坠,勉强将二人送至梨花林上方,再难维持形态,骤然消失。 没了灵气,楚青霭也只能任自己从空中跌落,只顾得上调整好落地姿势,让暮云闲安然坠落在自己身上,以免再受到第二次伤害。 梨花开得正好,楚青霭却根本没心情看,咬牙拼尽最后一丝力气抱着暮云闲进了屋子,和他双双摔倒在床上,再没了任何意识…… 第108章 再睁眼时, 已是夜幕。 仙草的清香袅袅萦绕,床边尚还留着些许温热,屋内, 却不见暮云闲的身影。 房门半开,一缕清风飘来,楚青霭循香向外望去,登时便移不开眼睛了。 暮云闲一袭青衣,懒懒散散地倚着棵梨花树站着,飘零的花瓣落满了肩头也不拂去,不知怎么找到他埋酒的地方,正把玩着酒壶,时不时仰头小口品着。 那衣服,是他放在小屋中备用的。 他的阿云,便那般自然而然地, 穿在了身上。 虽有些大, 却比他自己穿着,好看了数倍。 楚青霭望着他出了神。 暮云闲尚不知他已醒来, 也不愿打扰他, 只静静立于林中, 安静喝酒, 望着漫天梨花远飞。 少年身形清薄,黑发垂落, 衣袂飘飘,眸中似有万物, 却又似空无一物,颇有几分遗世独立的清冷寂然。 恰似谪仙。 这样一个人,若是其他人看到, 只会敬然远观,可楚青霭眼中,却只看得到他一跳一跳的精致喉结——活泼,灵动,叫人忍不住想…… 楚青霭于是缓步走至他身边,柔声道,“刚刚恢复,怎的不多休息一会?还有,这个酒少喝点,活血,不利于伤口愈合。” 暮云闲苦笑一声,晃着酒壶道,“放心吧,苍巽的东西足可生死人肉白骨,我伤口已然痊愈了。楚青霭,我心中烦得慌,很多事情不想去想,只想要醉上一会……” 楚青霭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无奈道,“那也得待气血恢复后再喝。” 暮云闲不愿松手,嘴巴委屈瘪起,是个想哭又生生忍住的神情,强颜欢笑道,“我真的没事了,这点酒不碍事的,你怎的连本门神君留下的仙草也不信?“ 不是不信,只是……受伤的人是心上人,且,方才他躺在自己怀中时,生命力一点点流逝的样子,叫人现在回想起仍觉得后怕,便是草药再仙再灵,又怎么可能当真立刻放下心来? “阿云”,楚青霭强硬夺过酒坛,将人揽入怀中,郑重道,“千丝的事,错的绝不是你,你不要总是这样将所有的错都揽在自己身上。” 第126章 暮云闲摸了摸袖口,那里,再没有一只会嫌他烦而暴躁去咬他手指的千丝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只茫然无措、弱小脆弱的小蜘蛛。 暮云闲环抱住他的腰,将脑袋埋入他胸口,闷声闷气道,“我早该想到的……” 楚青霭温柔地轻拍着他的背,语气却十分武断,“不,阿云,你不该想到。你既没有预知所有事的能力,如今,也不再有这那样沉重的责任。你已做了所有你该做的,错不在你,错在那个怨鬼,它才是杀了千丝的罪魁祸首。” 暮云闲抓紧了他的衣服,没有丝毫好转,更消沉道,“差一点,就差一点。只可惜我如今身无灵力,若是以前,那阵法必然护得住千丝……” “阿云,停”,楚青霭强硬打断他道,“且不说你如今只是一介凡人,即便你仍是俯瞰人间的神明,即便你依旧如夕岚一般强大,也无法部署一切——你的精力有限,时间也有限,你管不了那么多,不可能操纵所有人命运,即便你出发点再好,怀着一颗再赤诚的心,也做不到。” “你说的没错……”暮云闲沉浸在自责中,竟会错了意,更加痛心疾首道,“夕岚又能如何?他既不曾辛苦修炼,亦不肯努力参悟天道,即便我仍是夕岚,也不过还是错……” 楚青霭叹了口气,将人从怀中掏出来,双手捧住他的脸,无奈道,“我的好阿云,你全然理解错了,我根本就不是这个意思。” 暮云闲无知无觉。 楚青霭微微用了些力,逼着他与自己对视,道认真,“阿云,我想说的是,那些比你年长了许多的神明,他们总是在告诉你要遵循天道,不要忤逆天道,不管对还是不对,只要顺应天道就可以,可或许,他们才是错的。” “你不用安慰我了”,暮云闲勉强挤出个笑,“若不是我一意孤行,非得插手安都国事,后面的一切,就都不会发生,这都是我违背天道的报应……” “阿云”,楚青霭拇指按住他的唇,语出惊人道,“你有没有想过,或许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天道?” 这是个太过独特的观点,暮云闲一时甚至没能反应过来,迷茫道,“什么?你说什么?没有天道……怎么可能?” “怎么没有可能?”楚青霭道,“或者,换句话说,不是没有天道,而是,根本就没有他们口中所谓的那种天道。” “他们口中的……那种天道?”暮云闲奇怪道,“天道就是天道,怎的还能有不同的种类吗?” 楚青霭竟点头道,“对啊。依我看,他们所说的那种那种一成不变、不因任何人、任何原因而有所改变的天道,就是不存在,正因为它根本就存在,你才永远也参悟不了。阿云,这一路走来,我总觉得,芸芸众生,各有其命,每个人的天道,都是不尽相同的。每个人都有权利做自己想要的选择,也要自己承担选择的后果,是非对错,值或不值,各有评判,旁人无需置喙,更无需为他们的选择承担后果。” 暮云闲从未听过这样的观点,呆呆重复道,“每个人的天道……各不相同?” 这实在是个太过宏大又复杂的问题,不愿他陷入新一轮的纠结之中,楚青霭忙道,“阿云,不必想的那么复杂,你只需回答我一个问题——既然天道那般厉害,是即便强如神灵亦无法违背的存在,既然这世上一切事物的发生都归因于天道,那是不是也意味着,其实,无论如何选择,都是顺应天道之势,我们从不可能、也根本没有能力去对抗天道?” 暮云闲被这个问题震撼到了,完全说不出话来,认真想了许久,才道,“楚青霭,正因为我曾成功对抗过它,所以,才遭受这种种折磨……” 楚青霭抬手抚平他皱起的眉头,堪称狡黠地笑道,“可天道未乱,更不曾崩塌,如此,又何谈成功呢?” 暮云闲琢磨片刻,似有所悟,却还是有一点不解,追问道,“可,天道的的确确,是对我降下了惩罚啊……” 楚青霭却摇头道,“让你沦落至此的,不是天道,而是那些步步为营、寸寸紧逼的同僚。就像如今,伤害了千丝的,亦不是天道,而是幕后那个身分不明、虎视眈眈的怨鬼。” “阿云”,楚青霭双手扣住他的肩膀,微微低头,与他目光齐平,十分缓慢,又十分严肃道,“抛开那些由其他神灵左右方才造成的悲惨后果,我只想问你,若再来一次,你是否会选择对安都国的苦难视而不见?” “……”暮云闲沉默片刻,诚实道,“我不知道。” “那我呢?”楚青霭眯起了眼睛,眸中尽是旖旎柔情,嗓音却低沉得危险,“遇到我,与我一起经历这么多事情,有我抱着你,亲吻你,从今往后的每一个夜里,都亲密无间地陪着你。难道,你也后悔这件事吗?”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嗓音,他在那一夜看了太久。 暮云闲心悸不已,虽然赧得耳垂立刻通红,却终究还是点头道,“不后悔,从前、现在、以后,永远不曾后悔,永远不会后悔……” “是啊”,楚青霭看得心尖发痒,弯腰在他唇边点过一个极轻的吻,再温柔不过道,“既然天道从未崩裂,夕岚也从来不曾后悔,那又何谈天谴,又何谈惩罚?于夕岚而言,不愿冷眼旁观,不愿置身事外,就是他所选择、所理解的天道,他也甘愿为自己的选择承担后果,至此,他自己所理解的天道,已成。” 楚青霭缓慢、耐心、却又胆大包天地安慰迷茫的恋人,“以上,只是我的猜测罢了,它或许对,或许不对。可若对,那万千生灵,便有自由选择生与死、对与错、苦与乐的权利,让他们去践行独属于自己的天道,你无需为他们背负任何包袱;若错,那天道便当真蛮横无情又莫测,那你就更不用去因它而纠结或自责,反正,老天自有安排嘛。” “是啊……”暮云闲紧蹙的眉头终于抚平,神态亦轻松许多,学着他的语气道,“反正,老天自有安排。” 见他状态好了许多,楚青霭揉了揉他的头发,道,“好了阿云,这个问题太过宏大亦太过虚幻,别再因它而纠结了,当务之急,是另一个更重要的问题——你不是有织云锦衣在身吗?那怨鬼,为何竟可重伤你至此?” 从消沉的情绪中抽脱,暮云闲的头脑亦飞快重新清明,沉吟片刻,道,“那怨鬼体内,不仅含有怨气,还有一丝我十分熟悉的力量。” “你十分熟悉的力量?”楚青霭想了想,惊讶道,“莫非是……神力?!” “大概率是”,暮云闲道,“虽然它刻意隐藏,可我仍能隐隐感知到。更何况,这织云锦衣可不是一般的神物,而是我陨落前,以天生神骨为‘暮云闲’这个人所幻化,只为保他不死不灭,无论经历多么危险的事件,都能够顺利将你的所有灵魂带回z所以,能突破织云锦衣的防护而伤害到我的力量,除了神力,我想不到其他。” “难道……”楚青霭不悦道,“即便你已堕为凡人,九天之上,却仍有人不能放心?” 暮云闲尚未回答,身边的空气已骤然灼热。 是陵光神君。 火焰烧红了半边天空,朱雀御火飞来,骤落至两人身边,顾不得他们此时是一个多么暧昧的姿势,一把将暮云闲拽过,焦急道,“将疏忧魂魄从无归城中带走之人,以及长靖山庄布置的锁魂阵法,其灵力中,似乎、似乎……” 暮云闲替她道,“有一抹神力,对吗?” 陵光神君凝重道,“你怎么知道?!” 暮云闲不答,只急切道,“你能查到它是谁的神力吗?” 陵光神君却摇头道,“这就是最奇怪的——九天之上,八十一殿,我都已通通查过,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人。” “的确有神力,却又非众殿任何一人……”暮云闲费解道,“那还能是谁?莫非,也有人同我一样,曾于九天之上坠落?” “这个你可以放心”,陵光神君瞥他一眼,淡淡道,“数万年来,只有下面的想上来,还从未有上面的想下去过,能做出自甘堕落于人间这种事的,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只有过一朵奇葩。” 第109章 陵光神君的语气虽然极尽讥讽之能事, 却又说的实在很有道理,暮云闲尴尬一笑,转移话题道, “那这是怎么一回事呢?莫非……他的确不是来自于九天之上?” 陵光神君皱眉,苦恼道,“怨鬼流连人间,不入无归,我完全无法查到有关它的任何信息,这可如何是好……” “我倒是有一个思路”,楚青霭道,“若能确定它当真是怨鬼,而非神灵伪装,那是否也就能证明,他的前世, 一定是受过种种苦难的凡人?” 陵光神君立刻道, “我可以确定,它就是如假包换的怨鬼。” “真是奇怪”, 暮云闲百思不得其解道, “它每次出手, 时机为何总是如此得当?——我刚与你分别, 它便来刺杀我;为了谋害司舆,又竟能想出以你的过去来诱导我的方法;此番, 又能如此精准地在我们不得不去无归城时,对黎越谷中孤立无援的千丝下手。这究竟是哪个凡人, 能设下如此一盘大棋?” 第127章 楚青霭道,“阿云,他似乎对我们十分了解?” “是……”暮云闲凝重道, “不仅对我的性格和处世之道十分熟悉,甚至对我对你的感情、乃至我们的每一步行动,都了如指掌。究竟是谁……” 须臾,暮云闲惊悚地抬起了头。 正好与楚青霭相对而视。 立刻从他眸中看到了同样难以掩饰的、深深的后怕! 满足这一切条件的人,只有一个! “不,不”,这个答案太过匪夷所思,暮云闲下意识否定,“谭兄他……不可能吧?为救青音,他连命都豁出去了,若不是有我尽力一试,现在早都不在人世了,这样一个人,怎么会是……” 楚青霭面色铁青,许久,方才道,“可除了他,还有谁能对我们了解到如此地步?况且,正是因为他没了性命,我们才不得不踏入无归,也只有他知道我们被困在了无归城中,若不是你与陵光神君这么快和解,那它足以神不知鬼不觉,无比顺利地拿走苍木鼎。” 陵光神君凝出火刃,杀意沸腾道,“就是那个谭安杀了苍巽他们吗?好,我这就去杀了他,送他去给他们陪葬……!” “流荧!且慢!”暮云闲忙制止道,“我们尚还不能真正确定呢!” “莫要草率”,楚青霭亦道,“即便谭安当真就是那怨鬼,比起杀了他,更重要的是搞清楚他的目的究竟为何,绝不可以一杀了之。否则,我们会十分被动!” “目的?”陵光神君道,“送去无归,我自有办法让他开口。” “不可”,楚青霭道,“他如此步步筹谋,又不惜连自己的命都交出去,背后定然藏着惊天秘密,又岂是拷问便能问出结果的?况且,一旦打草惊蛇,惹得他狗急跳墙,恐怕后续会更加失控。” “这也不可,那也不可”,陵光神君质问道,“那你说该如何查清他的目的?” 楚青霭一时半会自然想不出办法,下意识去看许久不曾说话的暮云闲。 相处甚久,楚青霭对他一举一动都了如指掌,只一眼,立刻惊喜道,“阿云,你有办法?” “不”,暮云闲不假思索摇头,“没有,暂时还没有。” 楚青霭审视着他闪烁的目光,无奈道,“你撒谎的水平,真是烂得十分稳定……” 陵光神君翻了个恨铁不成钢的朝天白眼。 “……”暮云闲却还是坚持道,“我真的暂时没有什么办法,你让我再想想吧。” 楚青霭眯起眼睛,认真观察他的神态,连蒙带猜道,“将苍木鼎放回家中,观谭安行动,便可知他是否有鬼。至于其目的,阿云,我虽还没猜到你的办法,但一定需要青音配合吧?” 暮云闲默不作声。 楚青霭急道,“谭安此人若当真有问题,青音每和他多待一天、每对他多一丝情愫,都多一分危险,未来也会多一分折磨,阿云,你什么都无需顾虑,还是有什么想法,便都先说出来吧!” 暮云闲无奈,只得道,“谭安的身份,的确以苍木鼎试探即可,可如此一来,便会将整个孟章剑派都置于险境之中,我实在不愿。而至于他的真实目的,不是你猜不到我的方法,而是我自己当真还没有彻底想明白……” 楚青霭一刻都不能等了,召出潜渊,急道,“阿云,我想先回去,其他的,待回去再慢慢计划吧!” “我与你们一起去!”陵光神君立刻道。 情况危急,暮云闲自己也实在放心不下,略一思忖,叮嘱道,“流荧,为免打草惊蛇,请你暂时不要与我们一同行动,千万隐藏好行踪。若有什么万不得已的事情,我会及时调动御灵诀召你现身。” 虽然客气,却实实在在是命令,因此,陵光神君无法阻止,只能望着他额间的云印,肃然向楚青霭道,“给我保护好他,只要你还活着,就不要让任何人伤害到他。” 龙吟啸起,楚青霭揽过暮云闲的腰跳上龙背,第一次向她客客气气地俯身拱手,认真道,“神君尽可放心,阿云一定平安无虞,除非我……” “别乱说!”暮云闲立刻打断他的话,斩钉截铁道,“没有什么除非,我们都不会有事!” 陵光神君周身火焰燃起,很快消为无形,飘渺道,“我就在这里等候,若有需要,须臾可达。” 暮云闲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回头向楚青霭道,“走吧,去会一会这位不知真身到底是谁的老朋友吧……” ** 梨花林距离孟章剑派并不远,暮云闲尚未梳理好思路,潜渊便已进入结界之中。 此番游历,诸多磨难,青篁山中却祥和如旧,竹影婆娑,清风习习。 团子率先发现二人踪迹,鸣叫着冲至高空,乐颠颠地蹭完楚青霭的侧脸,又立刻讨好地去蹭暮云闲。 为免露馅,暮云闲强打起精神与它玩乐,待被楚青霭揽着安然落地,尽量自然地向早已仰望候了许久的二人笑道,“青音,谭兄,别来无恙啊,一切都还好吧?” 青音满眼热泪,哽咽道,“别来无恙。” 谭安深深地弯下腰去,拱手正礼道,“托暮公子与楚师兄的福,一切安好。无归城中分别甚是仓促,你们……还好吗?那位驻守无归的神君,是否有为难你们?” “虽然有些许为难,不过,我们也一切都好”,暮云闲笑眯眯道,“倒是这个傻鸟,怎么还是这么笨?当真同以前一般,没半点长进啊?” 孟青音闻言立刻炸毛,怒道,“团子它明明聪慧了不少!不许说它傻!” 暮云闲瘪嘴耸肩,一脸“本来就是”的表情。 “好了青音”,谭安好笑道,“楚师兄与暮公子舟车劳顿,这一路必然非常辛苦,先让他们好好休息休息吧。” “对对对,是我不好”,孟青音后知后觉,忙道,“大师兄,你们先去歇息吧,我去跟爹爹说一声,他总是担心你和暮公子呢!” 楚青霭自然而然地接过她的话道,“没事,我们不累。师父在哪里,正好我有事找他老人家。苍木鼎已经修好,阿云还是希望物归原主,将其放置于孟章剑派中。但此事有利有弊,我需得请示他老人家的意见。” “修好了?”兹事体大,孟青音惊喜道,“爹爹在玄草堂中整理药材,走吧,一起去!” 谭安牵过她的手,自然而然引路道,“楚师兄,暮公子,请。” 显示关系已十分亲密。 二人沉重地对视一眼,心照不宣。 孟青音乖乖任他牵着,只回头嘱咐二人道,“对了,无归城一事,我并未告诉爹爹,为免他担心,还请你们也无论如何不要向他提及。” “那是自然”,暮云闲点头道,“这种事情,还是不要让他老人家知道哪怕一丝一毫的好。” 楚青霭几度压抑,还是不放心道,“青音,命帛共用后,你们俩……可有什么异常?” “放心吧大师兄”,孟青音摇头道,“什么异常都没有,一切都和从前一样。” 暮云闲谨慎补充道,“命帛共用绝非小事,你与谭兄,还是要多加小心为好。” 谭安将孟青音的手握得更紧了些,正色道,“多谢暮兄提醒,我们一定慎而又慎。” 暮云闲目光扫过他们紧牵着的手,无声叹气。 到玄草堂的路并不远,四人推门而入,芬芳的药草味扑鼻而来,清香怡神,随着门吱呀响动,孟掌门不用回头,便已和蔼道,“回来了,青霭,暮公子。” 暮云闲奇道,“这您都能听得出来?” 孟掌门回头,笑道,“青霭的脚步一向最为沉稳,与门中其他人都极为不同,而既然他身边还跟着另一道脚步,那也就只有您这一个可能了。听青音说,你和青霭尚有许多事情处理,怎么样,此番进展可还顺利?” “谢孟掌门关心”,暮云闲拱手见礼,“有青霭鼎力相助,一切都十分顺利。” 孟掌门饶有兴致地打量二人。 楚青霭微不可查地向师父点了点头。 颇有几分得意与骄傲。 暮云闲心事重重,并未察觉,直奔主题道,“孟掌门,我此番前来,是为了一件东西……” “哦?”孟掌门乐呵呵道,“暮公子需要什么?” 暮云闲一怔,摇头道,“不,不是需要什么,是有一物,想要完璧归赵。” 孟掌门意外道,“暮公子并不曾从我派拿走什么啊?” “师父”,楚青霭压低了嗓子,替他回答道,“是苍木鼎。阿云寻得方法,将它修复如初,如今,他想物归原主,仍将其返还给孟章剑派。但鉴于此鼎有人虎视眈眈,一旦返还,恐给我们带来祸事,因此,想要征求您的意见。” 孟掌门看向楚青霭,意味深长道,“暮公子,此事其实无需过问我的意见,青霭即可定夺。而青霭嘛,想必不会与您的意见相左……” 第110章 这番话说的实在揶揄, 暮云闲面色一晒,结结巴巴道,“如此, 便、便多谢孟掌门了。” 第128章 孟掌门哈哈一笑,摇头道,“暮公子,是我该感谢你才对。此番既然和青霭一同回来,想来,是该说的心里话都已说清楚了,若闲来无事,不如就好生住段日子?” 上一次,他那样糟糕地离开,再回来时,孟掌门对他却无有怪罪、无有刁难, 唯有堪称慈爱的关心。 “嗯……”暮云闲心中柔软, 轻声道,“我的事情……或许暂时告一段落, 或许随时又有新情况发生。但无论如何, 在有事发生以前, 我还是要多加叨扰, 在贵派蹭吃蹭喝一段日子了。” 孟掌门笑道,“暮公子, 若不介意的话,我叫你一声云闲?” 暮云闲忙拱手道, “自然不介意!” “好啊,云闲”,孟掌门放下手中整理的草药, 走上前拍了拍他的肩,笑眯眯道,“既然随青霭回来了,便别说什么‘叨扰'的话了,你能回来,我和青音都很高兴,你不必如此见外。” 暮云闲一怔,很快反应过来,轻声应道,“好……云闲知道了。” “还有”,孟掌门笑意更甚,“家中不少吃喝,你喜欢什么便尽管向青霭提,他自不会少了你的。” “啊……我、我、我……”二人之间,虽什么都已发生,可面对长辈,暮云闲到底还是赧然,无助拽了拽楚青霭的袖子,赧道,“楚青霭……!” 楚青霭握住他的手,明知故问道,“怎么了,阿云?” “……”暮云闲气得磨牙。 孟掌门会心笑道,“青霭,云闲的身子骨可不像你,这一路舟车劳顿,定然很累了,别让他傻站着了,快带他回屋好好休息吧。” “是,师父”,楚青霭就坡下驴,“那我们就先回房了。这一路见闻,待明日再向您详述。” 孟青音尚未反应过来,傻乎乎道,“呀!你们回来得太突然,客房还没来得及布置!我这就去……” “咳!”谭安忙拽住她,“青音,我嗓子有点不舒服,你替我熬些药吧!” “嗯?怎会突然不舒服?”孟青音奇怪道,“这几天也并未转凉……”话说至此,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干了件蠢事,忙道,“哦、哦!好、好的,我、我这就给你找药……!” 孟掌门莞尔。 楚青霭亦低声地笑,用不大不小、正好够在场所有人听到的嗓音道,“那苍木鼎,我便还让潜渊放在这玄草堂中吧。” 暮云闲的目光紧紧追随着谭安的背影,但他始终丝毫没显露出任何异常。 眼看二人离去,楚青霭不动声色地揽过他,低声道,“没事,阿云,一切不过猜测,无需如此紧张。先随我回去休息吧,我已命潜渊严阵以待。” “好……”为今之计,除了等待别无他法,暮云闲只能暂时先装作若无其事,按照孟掌门要求回房休息。 夕阳正好,山中竹叶繁茂,树影幢幢。楚青霭一路牵着他的手下山,任他如何挣扎都不肯松手,暮云闲无可奈何,只得硬着头皮与门中各位弟子一一打着招呼。 有些弟子好奇,有些弟子惊愕,还有胆大的则凑上前来,直截了当地问楚青霭此人是好何方神圣,唯一一致的,是目光始终都聚焦在他们紧紧相握的手上。 暮云闲头一低再低、脖子一缩再缩,许久,终于到了楚青霭房中。 是孟章剑派一脉相承的雅致,内室外室以一扇竹质的屏风隔开,屏风后只有竹质的床及衣柜。屏风外则是一张长长的茶桌,檀香袅袅,桌旁书架上尽是道门典籍与门中剑法。 即便离家甚久,屋内仍一尘不染,窗前桌下的花瓶中,翠绿色竹枝随风摇曳。 显是日日都有人打扫。 暮云闲那只被他紧牵了一路的左手,手心乃至手指缝中,都已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如今终于进屋,立刻不老实地想要挣脱。 楚青霭本就心情大好,见他如此,更觉好笑,捏了捏他的掌心,刻意逗他,佯作惊讶道,“阿云,这可是春日啊,你怎的会这么热?” 暮云闲生气地甩开他的手,环视一圈,自然而然地跌入他床里,恼道,“楚青霭,你故意的!我们明明可以直接御剑!” 楚青霭不承认,亦不反对,叮叮当当泡着茶道,“孟章剑派一向清净,甚少有你这般有趣的人,我的师弟师妹们都很喜欢你,他们没有恶意的。” 暮云闲没好气道,“我知道。我性格这么好的人,大家自然都喜欢。” “是……”楚青霭上前,递上一杯不冷不热的茶水,笑吟吟道,“我们家阿云这么好,谁见了都喜欢……来,喝口茶润润嗓子吧。” 暮云闲爬起身来,接过杯子一饮而尽,随手将杯子放在一旁的桌上,拍了拍身边的空位道,“你也赶快来躺会吧。苍木鼎既已放回玄草堂中,若谭安当真存有异心,恐怕,很快便会有所行动了……” 楚青霭挑眉。 “……”暮云闲一怔,耳垂霎时红了不少,更加恼道,“楚青霭!这都什么时候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话未说完,腰间一紧,眼前一黑。 自然是被那人扑倒在了床上。 随之落下的,是一个炙热而不容拒绝的吻。 走了一路,暮云闲本就发了些汗,又被这样滚烫的体温笼罩,不多时,身体便被引得更加燥热。 牙关早放弃了抵抗,面对自己的心上人,也根本就不想抵抗,唇齿之间,全被那人成功占领,耐心带着他缱绻流转,尽情掠夺。 而这一次,楚青霭的气息不仅来自于他身上,更来自于这屋内的每一件东西。 所有一切都散发着他的气息,无孔不入地沁入每一寸皮肤,让暮云闲更深、更投入地沉沦。 衣襟被解开,却没有一点凉意,楚青霭带着薄茧的手在他前胸后背摩挲,爱不释手地抚摸他裸露在外的皮肤,不放过任何一个微小的地方。 因用了些力,被他手掌抚过之处,除了舒服外,还有些微弱的刺痛,电流一般顺着脊柱爬入大脑,叫暮云闲不多时便失了清明的神智。 身子自然早就软得一塌糊涂,乖巧又温顺任那人探索,甚至,在他手掌离开后,还会温存又不舍地追逐。 楚青霭目不转睛地看他。 看他他闭起的眼睛,看他微张的嘴巴,看他急促起伏的胸膛,看他无意识扭动的腰肢,原本还算清浅的呼吸越来越沉重。 暮云闲本沉溺在尚还算温存的爱抚中,感受到他蓦然升腾的欲念,那夜的所有难堪、疼痛和欢愉,立刻疯狂在脑海中闪过,只觉得后背发凉一阵发凉,登时呼吸又停滞了数秒。 楚青霭好笑地放他喘息,无奈道,“阿云,怎么又忘了呼吸?这都多少次了,怎么还是如此生涩?” 呼吸粗重,嗓音低沉,是箭在弦上的危险预兆。 暮云闲立刻抬起双臂撑住他的胸膛,又羞又怕道,“楚青霭!至少现在……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楚青霭眸中浓墨如许,抓过他的手腕,强逼着他触碰自己,嘶哑道,“阿云,这是我生活了许多年的家,如今,我终于带着你回家。我就是要在这里,一定要在这里……” !!! 触手一片火热,暮云闲被烫得立刻想缩回手去却不能,楚青霭俯身亲吻他的耳垂,可怜又强横道,“好阿云,帮帮我。” “我……我……”这事简直太过惊悚,暮云闲睫毛乱颤,几乎带着哭腔道,“我、我不会……” 楚青霭立刻又去亲他的眼睛,商量道,“我教你,好不好?” “不好!”暮云闲几乎不假思索地拒绝。 可根本没用。 下一秒,那人已用实际行动来教他了。 “唔……!暮云闲惊得瞬间弹起,诡异的感觉让他浑身发热,羞耻难耐地想推开他的手。 楚青霭却加重了些力道,轻而易举便让他狠狠跌回床上,见他仍不死心地想要阻拦,沉声道,“阿云若不喜欢手,我还有另一个……” 暮云闲眼睁睁看着他伏下了脑袋。 “不、不要!”这完全超出了他的接受范围,暮云闲羞得立刻出了哭腔,闭上眼睛,几乎是喊道,“就、就手……啊……!” “真乖”,楚青霭果然得逞地笑,另一只空着的手替他擦去眼角挤出的泪,温柔又残忍道,“不过,我想要阿云更乖,所以,睁开眼睛,好好看着我,认真来学,好不好?” 暮云闲拼命摇头。 可一旦到了床上,平日里对他无论什么事都言听计从的楚青霭便完全变了一个人,见他拒绝,立刻便惩罚性地加快了动作,半是威胁半命令道,“阿云要么还是再想想,要不要乖乖听话?” 这样危险的语气,暮云闲不敢再反抗,只能睁开眼睛,控诉又凄惨地看他。 楚青霭手上动作不停,再一次吻上他泪水涟涟的眼角,而后,贪婪看着他,无比温柔道,“抱歉,阿云,可我实在太爱你的眼睛,看不到它,我会心痒难耐……” 第129章 纵是被他折腾得云里雾里,听到这样的话,暮云闲心中还是不受控制地一软,费力抬起脖子,在他唇角轻轻划过一个蜻蜓点水般的吻。 一切无需多言。 更猛烈、更密集、更具有攻击性的吻,顿时洪水般将他淹没,让他彻底丧失了所有神识。 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转瞬之间,暮云闲终于从云端降落,却在手楚青霭的手再度不老实地抚摸时,不受控制地僵住了身子。 “好了好了”,温热的手将他的脑袋按入怀中,笑盈盈道,“不折腾你,不用这么害怕。” 暮云闲的身子依旧僵硬。 那双手转到他的背上,一下下轻轻拍着,柔声道,“你那处……尚未恢复好,强行如此的话,会很痛,因此,无论如何,我今日当真绝不碰你。” 原来,方才不过是故意吓唬他。 原来,早就只想让他舒服,根本就未曾考虑过纾解自己的欲想。 屋外鸟鸣悠悠,屋内植物的香气清新淡雅,暮云闲心中爱意如竹子般疯狂生长,紧紧回抱住他的腰,热切而亲密地吻上他满是笑意的唇。 楚青霭极其受用,并且自然而然地反客为主,让这个吻更加热烈,待他受不住地挣扎,方才肯放开他,将人揽入怀中,轻声道,“辛苦数日,好不容易偷得半日闲,快好生休息会吧……” 第111章 虽有仙草疗伤, 可到底是受了重伤,再加上被楚青霭狠狠折腾了一把,不多时, 暮云闲便沉沉睡去。 楚青霭搂着他,另一手轻拍着他的背,看似放松,目光却始终炯然,耳听八方,聚精会神地关注着周遭响动。 夕阳西下,一片祥和; 夜幕渐起,一片祥和; 月上梢头,仍一片祥和。 直至子夜,乌云遮月,鸟雀终于四散而飞。 虽只一瞬, 却还是立刻被楚青霭捕获。 “阿云, 醒醒”,楚青霭晃了晃怀中已然深睡的人, 眸子于黑夜中亦发出熠熠的光来, 沉声道, “来了。” 暮云闲悠悠转醒, 恍惚片刻,神色转为清明, 低声道,“去玄草堂!” 苍林剑于漫天星辰中划过一道青光, 轻巧而诡谲地落于玄草堂前,待两人落地,安静回到楚青霭手中, 剑身却早已幽光暴涨。 门外,两名弟子昏倒在地,堂前空地上晾晒的药草亦凌乱散落一地,楚青霭抬腿,一脚将黑气包裹的门踹成了满地碎片。 更加浓烈的黑气已将苍木鼎团团围住,还未来得及带着它破窗而出,便被楚青霭磅礴的剑气击散。 “你好呀,又见面了”,暮云闲立于他身后,冷声道,“每次总是你站在我们身后,这次,终于是我们站在你身后了。” 那团黑气完全不与他们讲话,只片刻间又蔓延出许多,显是铁了心要将苍木鼎带走。 暮云闲面色阴沉下去,退后半步,让自己完全处于楚青霭的保护圈中,言简意赅道,“楚大师兄,好不容易失而复得的东西,还是别为他人做了嫁衣的好。” 楚青霭不多废话,提剑便上。 武器虽是重剑,招数又总是大开大合的,可此时,在这闭塞又药罐众多的玄草堂内,楚青霭却也丝毫未受限制,力道收放自如,身形飘逸灵活,每每出招,总是能十分精准地紧咬着那团黑气,叫它无论如何都无法带着苍木鼎离开。 夜深人静,打斗声自然十分刺耳,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门中弟子已接二连三地闻声赶来,见楚青霭与那团黑雾缠斗不休,忙道,“大师兄,我们来助你!” 楚青霭心念一动,召出潜渊拦于门外,提声道,“众师弟师妹听令,站在屋外静候,不得拔剑,不得妄动!” 众人担心他安慰,却又不得不遵从他的命令,翘首张望,煞是担心。 黑气愈发浓烈,似是着急,力道亦随之大了不少,楚青霭的招式便也随之变得更加狠戾,不过片刻,二人太过激烈的打斗便将玄草堂内辛苦配置的数百瓶草药罐撞得粉碎。 “啊!我辛苦晾晒三年才刚得的枳壳粉!”孟青音不知什么时候到的,见此情形,心痛得无以复加,高声道,“怎么又是这个鬼东西?!大师兄,正好新仇旧恨一起算,揍它!” 楚青霭立刻铆足了劲,全力挥出一道剑气,可刚刚出手,便蓦地变了脸色! ——黑雾之中,隐隐约约似有几个熟悉的身影! 趁他心惊,那团黑雾得以迅速后退,将边缘的墨色散去一些,露出数根黑色的绳索,每一根绳索末端,都绑了个眼睛紧闭的孩子! 是那些刚刚拜入门中、年龄尚小、甚至还未真正开始修行的的弟子! “啊!青岩!青玉!”孟青音惊呼道,“你们、你们怎会在这里!” 可那些孩子宛若睡去,莫说回答她,便是一点反应都不曾给她。 看清楚情况,暮云闲亦变了脸色,愠怒道,“他们还只是孩子!你未免太过分了些!” 楚青霭生生止住剑势,漆黑的眼珠只比那浓雾更加幽深,腮帮子动了又动,手中重剑的幽光明灭不定,良久,方才深呼吸一口,强忍怒意道,“稚童无辜,连他们都不放过,你当真是丧尽天良!” 怨鬼终于再次开口,嗓音仍与初见的那个夜晚一般诡异,由许多人的声音混在一起,歇斯底里道,“多说无益!把苍木鼎交给我,我立刻放人!” “给你可以”,楚青霭冷声道,“但你得回答我,你要它,究竟目的为何?” 怨鬼却道,“二位,现在是你们在求我放人,而不是在审问我,劝你们还是多加思索,再开口吧。” “好啊,那我们便好好想想吧”,暮云闲从容道,“反正……阁下数千年都等了,也不差这一会儿了。” 怨鬼颇为意外,思忖片刻,冷笑道,“如此看来,此间诸事,你终于想明白了?” “托您的福”,暮云闲微笑,眼神冰冷,“几经生死,好友离散,我才终于发现,这一切,皆拜你所赐。只是,阁下身份究竟为何,目的又是什么,直到现在,我依旧还是毫无头绪。” “不用谢”,怨鬼道,“拜谁所赐并不重要,我是谁也不重要,我要做什么,就更不重要。重要的是,想要救这些人的话,你得立刻将东西交给我。” 暮云闲道,“我若不给呢?” 怨鬼道,“暮公子,我好心提醒你一句,既然你已不欲再做那九天之上的夕岚,我要这些神物究竟意欲何为,奉劝你还是少管闲事。” 暮云闲针锋相对道,“我被你算计至此,死也该死个明白吧?这又怎么能算闲事呢?” 怨鬼“啧”了一声,不耐烦道,“我再说一遍,其他什么你都不用问,问也是徒劳,我绝不会说。你只需知道,只要乖乖将东西交给我,你、楚青霭、孟章剑派这些弟子,便都能好好活着。” “这些?”暮云闲敏锐抓到了最关键的词眼,震惊道,“你要的,不止苍木鼎?!” 察觉到自己说漏了嘴,怨鬼立刻噤声,延出一抹黑气,直向苍木鼎抓去! 楚青霭眼疾手快地将它斩断。 暮云闲神色则寒冬一般冷寂下去,阴沉道,“我真蠢,直到现在才想明白,你想要的,哪里只是一个苍木鼎!白藏的伏瞑骨,执明的玄冥甲,甚至流荧的九紫离火,每一个,都是你想要的!他们每一个人的每一段灾难,都是因为你!” “真是聪明啊,夕岚殿下”,怨鬼抽出一缕黑气,毒蛇般慢悠悠爬上了一个小弟子的脖子,阴声道,“只可惜,太晚了!我没有那么多耐心和你聊天了,因此,最后警告你一次,待我数到三后,你仍旧不给我我想要的东西的话,那就眼睁睁看着他死吧!” “你卑鄙无耻!”暮云闲怒道,“趁人之危,罪该万死!” 怨鬼毫不在意,甚至语气中多有讥讽,轻蔑道,“若你仍是夕岚,我还会忌惮三分。但如今,你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所以,你恨也好,怒也罢,最终,也只能像狗一样乖乖按照我的指令做事。” 暮云闲却笑了笑,摊手道,“你还真是自信,可问题是,那是楚青霭的同门,不是我的,我对他们,丝毫感情也没有呢。” 楚青霭尚未来得及反应,孟青音已炸了锅,惊慌失措道,“小青岩今年才八岁!暮公子,大师兄,你们、你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死……!” 暮云闲却还是没有任何要将东西交出去的意思。 “暮云闲,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怨鬼立刻加重了力道,勒得小青岩面部瞬间涨红,咄咄逼人道,“不用装满不在乎,我知道你内心已经紧张得不得了了。放心,我绝不会跟你开玩笑的,倒计时结束,这个人立刻就会死,三……二……” “暮公子,求你!”孟青音焦急跑至他身边,抓着他的胳膊恐惧道,“人命关天……!啊……!” 话未说完,暮云闲眼神却骤然犀利,反手扣住她的手腕,大力一拉,将她拽至自己身前,夺过她手中配剑,锋利的剑刃眨眼间便抵住她的脖子。 第130章 一气呵成。 做完这一切,暮云闲原本凌厉的动作立刻又变得慢吞吞起来,望着那团黑雾,眉欢眼笑道,“你自以为了解我,可你了解的只是夕岚,不是暮云闲。若你知道我经历的所有事情,就会知道,如今的我,是当真不在乎孟章剑派这些人的。既然你不信,那我就只能……” 暮云闲阴鸷一笑,手上力道骤然加重,谈笑风生间,便将孟青音的脖颈割出了一道瘆人的血迹! 而后,挑衅地望着那怨鬼,一脸无辜道,“主动证明给你看了。” 黑雾剧烈颤动了一下,难以置信道,“暮云闲,你不怕楚青霭恨你入骨?!” “怕?”暮云闲像是听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抬起眼皮懒洋洋道,“你既然知道我是谁,就该知道,以我如今的心境,还会不会在乎一个凡人的恨意了。” 玄草堂前一片窒息的安静。 “……”长久沉默后,那团黑雾竟当真道,“我可以放了他们,但那些东西,于你而言并无用处,你将它们交给我,远比留在你自己手中更好。” “不行”,暮云闲道,“因为,黎越谷中的交易,是你你破坏了,所以,我不愿再陪你玩这种无聊的游戏了。” 怨鬼黑影一滞,沉默片刻,道,“你过来,我这便告诉你方法。” 暮云闲却笑着摇了摇头,头手上的力道更大了一些,让孟青音脖间伤口更重,轻轻道,“阁下的心思太过缜密,手段也太过高明,因此,我不愿再与你交易。万一我刚过去,就被你随手杀了,那岂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孟青音已然呆住了,低头愣愣看着自己颈上汩汩留出的鲜血,面色煞白地说不出一句话来。 “……”几番纠结,那怨鬼放开绳索,强忍怒意道,“好,既然是交易,那自然得展示诚意,如此,你可以放心了吗?” 暮云闲也终于放开了孟青音,眯起眼睛,满意而肃杀道,“当然可以放心了,谭兄……” 第112章 那团黑雾肉眼可见地凝固住了。 与之相应, 孟青音亦僵住了身子,回过头看他,颤抖着嗓子道, “你、你说什么……?” 暮云闲扔掉了剑,不动声色地扶住她,低声道,“青音,抱歉。情况紧急,我没有空与你提前商量,实在是不得不如此……” 孟青音虽刚刚被他割破了脖子,却对他没一点忌惮,疲惫地靠着他的胸膛,佝偻苦笑,“其实, 早在你以我威胁那团黑影时, 我心中,便已猜到了一个可能, 只是没想到, 它竟然会是真的……” 那团黑气似乎冷静下来, 又似是强作镇定, 立刻否认道,“什么谭兄?暮云闲, 你莫要跟我东扯西扯,胡乱搞鬼!我只数三声, 再不给我东西,我就杀光这孟章剑派的所有人!” 暮云勾唇,从容道, “需要我带着青音去你的卧室查验吗?谭兄,有些事闹得太僵,就没有转圜的余地了。” 黑雾剧烈波动,隐藏在其中的怨鬼一言不发。 孟青音极轻、极短促地叹了一口气,借着暮云闲的力重新站直了身子,一边掏出药瓶为自己止血,一边道,“青水师兄,青泉师兄,烦请去拦住爹爹,他年纪大了,莫要大半夜的为这些烂事惊动他了。若他问起,便告诉他我有一些自己的事情需要处理,有大师兄和暮公子保护,不会有任何危险。待处理完事情,立刻就去找他。” “至于其他师兄师姐……”孟青音环视一周,笑道,“夜深了,都回去睡觉吧。放心吧,有大师兄在,我绝不会有事。” 众人满面担忧,踌躇着不愿散去。 楚青霭反手收剑立于身后,点头道,“都回去吧,有我在,没问题的。” 众人这才不情不愿地退下。 山间清风,天上明月,周遭再度安静下来。 楚青霭大踏步至二人身旁,暮云闲满面歉意道,“对不起,没有提前与你商……” 话未说完,便已被那人一把揽进了怀里。 楚青霭抓过他冰凉的手,将它完完整整地握入手心,担忧道,“阿云,放松!” 暮云闲这才反应过来,因极度紧张,他浑身上下每一个地方都僵硬无比,关节干涩如年久失修的榫卯,外表看似无碍,可只要轻轻一碰,顿时便崩塌溃散。 “不要道歉,不要”,楚青霭轻拍他的后背,温柔道,“没有人怪你。如此险境,你能够将青岩他们救下,这个法子很好,你做得,也很好。” 这样温暖的怀抱,这样温柔的轻抚,这样温和的语气,暮云闲渐渐放松,软绵绵地依偎在楚青霭怀中。 因用了技巧,孟青音的伤口虽然看着血很多,伤口本身却并不深,三下五除二处理好后,快步跑到他身边,满面担心道,“你没事吧?你刚才抖得真厉害,透过剑我都感受到了。” “我没事”,暮云闲摇头,仔细观察她的表情,小心翼翼道,“可是你……还好吗?” “……”孟青音沉默片刻,目光终于转向那团黑影,与它对望许久,终于开口道,“谭安,撤了遮挡的黑雾吧,没什么意义了。” 那团黑雾聚了又散,散了又聚,却始终不当真散去。 二人一时陷入僵持。 “我并非诈你”,暮云闲道,“也罢,若你还抱有不切实际的幻想,那就让我慢慢来讲一讲你做的事吧,待我讲完,你再决定是否现身不迟。” 暮云闲遥望着皎月旁乌黑的云朵,缓缓道,“最早,应该要从三千年前、也就是我坠落后讲起了吧?虽然我目前仍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你要这四件神物有什么目的,但,总之,这些年间,你便在凡间多方尝试,试图从驻守凡间的四位神明手中,或偷、或抢、或骗到那些神物。” 怨鬼缄默不语。 暮云闲顿了顿,继续道,“苍巽的死和真假苍木鼎这件事,彼时我一直想不通原因,如今再猜,大概率是她察觉到了你的惊天阴谋,尝试对抗却无果后,只得以陨落为代价秘密将鼎废去,又对假鼎设下隐匿气息的结界,彻底断了你寻到它的可能。” “此举应是成功骗过了你一段时间的,但最终,你还是寻到了苍木鼎的踪迹”,暮云闲叹道,“真是不巧,我进入青篁山的那夜,也正是你计划夺取苍木鼎之时。不过,咒术破解,你便发现这个苍木鼎不过赝品,自然认为真鼎仍在苍巽手上。想要得到真鼎,就必须找到苍巽,可她已神龙见首不见尾多时,要想找到,又谈何容易?” “不过,你运气很好,倒当真有天赐良机”,暮云闲自问自答,“那夜,因缘巧合下,我正好出现在你面前,且在你全力一击下安然无恙,于是你开始怀疑我的身份,并以重伤孟掌门为试探。而我果然没让你失望,当真无法冷眼看着他无辜死去,为救他老人家,果然决定去找苍巽取药。” “为一路跟随好夺取苍木鼎,你向我们提供线索与马匹,又在青音着急时,十分刻意地向她透露了我们的行踪,于是理所当然地带着她追了过来,方便实时监督我的一举一动。只可惜,到了岛上,你才发现苍巽已死,苍木鼎也彻底失踪,这条线索便彻底断了。好在你得以确定我的真实身份正是夕岚,那位曾经的九天共主,也是这四位神明唯一承认的少主,于是便决定利用我为你取得其他三样神物。” 即便早知道他身份绝不一般,听到此,孟青音还是不受控制地瞪大了眼睛。 暮云闲仿若未觉,继续道,“白藏的失控和假小疏当然也是你的手笔,目的当然是他的伏瞑骨。只是你没想到,一位女子,一个凡人,在经历那样极致痛苦的磨难后,却竟然始终不曾被恨意吞噬理智,使得你根本无法像奴役那些普通的小鬼那般奴役她,自然也就得不到白藏心甘情愿送她的伏瞑骨。” 暮云闲眼底,恨意潜滋暗长,咬牙切齿道,“但你的运气真的很好,看到潜渊的一瞬间,你便决定让它失控重伤楚青霭,由此,我便不得不将它收为楚青霭的剑灵,由此,便引出了我为他取伏瞑骨压制煞气的一系列事件。” “而利用青音引楚青霭去长靖山庄,这又是一石多鸟的绝佳一步”,暮云闲冷声道,“只要去了,我就会得知他的过往,就会去北冥之境求司舆帮助,由此,玄冥卜甲便也可以进入楚青霭身体中。可这个计划需要许多知道许多重要的信息——既需知道楚青霭和孟章剑派的关系,又需了解他对青音的兄妹情意,甚至,还得知道他那段日子并不在家中。” 暮云闲直勾勾盯着他,质问道,“能够同时知道将这一切了解得如此清楚的,我们身边,除了你这位正好费尽心机去到孟章剑派的人外,还有谁能够做到?” 孟青音勾起了唇,似是想笑,眼底却毫无笑意,冷冷道,“原是从一开始就有备而来,谭公子真是好计谋啊。” 楚青霭拍了拍她的肩膀,无声安慰。 眼见那团黑雾仍垂死挣扎地不肯现出真面目,暮云闲干脆给出最后一击,“谭兄,其实刚才我说的所有事情加在一起,嫌疑,都不如你自己方才的选择更大——你修为不低,手中又有孟章弟子,完全占尽了优势。可我不过以青音对抗,你便完全乱了阵脚,如此,你到底是谁,早已是不言而明的事实了。” 第131章 黑雾终于散去,露出那张再熟悉不过、却也再陌生不过的那张脸来。 ——周身书卷气尽退,取而代之的,是肆意蔓延的无尽阴暗。 孟青音抬起头认真看他,面色平静,无悲无喜。 却半天都不说话。 良久,还是暮云闲率先开口,唏嘘道,“谭兄,即便如今亲眼目睹,我仍难以相信,这一切背后,那个我始终看不清面孔的操纵者,居然是你。” 谭安眸中恨意滔天,阴仄仄道,“就凭你做过的那些事,往后余生遇到的每一个主动亲近你的人,你都应该怀疑他的动机。” “……”暮云闲沉默片刻,无奈道,“谭兄,纵使孟掌门、楚青霭、我,乃至这世间其他所有人都可被你随意所利用。可为你只身入无归、又将命帛分你一半的青音,我当真没想到、也根本不敢想,你会连她也算作这计谋中的一件工具。” “我没有利用青音!”谭安却激动道,“忘川彼岸的妄念之境,做不得假!我虽只保留了身为'谭安'这个人的执念,可那段执念中,对她的情意和爱恋都不是假的,我绝没有欺骗她!” “放屁”,楚青霭冷声道,“伤她亲人、害她同门、骗她真心,这就是你所谓的情意?” “我没有!”谭安咆哮道,“你别血口喷人!我没有伤害她的亲人和同门,更没有欺骗她的真心!” 楚青霭却不与他争辩了,只鄙夷看他一眼,淡漠道,“你有没有对不起她,青音心中自有判断,用不着在这里和我争执。” 实在一语中的。 谭安立刻转向孟青音,希冀道,“你不会责怪我的,你不会像外人那般误解我,你能感受到我的真心的,你一定能的,对不对?” 孟青音一言不发。 楚青霭风言风语道,“谭公子,我的师妹还没有嫁给你,你不必如此着急,张口闭口便将我们算作外人。” “你闭嘴!”谭安又急又恼,口不择言道,“你本就是外人,青音从来都不是你的亲妹妹,你不过是孟家捡回来的一条看门狗,别总是以她的兄长自居!” 楚青霭举剑,似笑非笑道,“既是看门狗,那是该干点看门狗该做的事情,比如……杀了你这个动机不纯的小人!” “哈哈哈哈哈哈,我动机不纯,你就要杀了我?”谭安仰天大笑,指着暮云闲道,“难道这个人,对你的动机就很纯吗?你自己不也被他数次欺骗吗?!难道他就不该杀吗?!” “……”暮云闲无言以对。 谭安不依不饶,激动吼道,“你自己和一个劣迹斑斑的人你侬我侬,却对我和青音评头论足,你有什么资格,又有什么立场?!” “别拿你跟阿云比”,楚青霭阴冷道,“你不配。” 谭安高声道,“我纵使不配,你也只更为不配!楚青霭,青音还没说话,你在这里做什么跳梁小丑?!你也不想想,自己究竟算哪根葱?!” “你……!”楚青霭怒不可遏。 可还不等他出手,一道嗓音却蓦然响起,缓慢而坚定道,“算我打心底里,便认定是亲生兄长的那根葱。” 是青音。 “什么?”谭安以为自己听错了,愣愣道,“青音,你方才……说什么?” 孟青音看着他,一字一句、清清楚楚重复道,“谭安,我说,楚青霭是我孟青音的兄长,是在这世间除爹爹外,我最亲的亲人。这次,你听清楚了吗?” 第113章 月色朦胧, 映得楚青霭眼前一片模糊。 暮云闲握住他的手,轻轻拍他的手背,一如他往日安慰自己那般。 “青音!”谭安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着急道,“你、你太单纯了,他可没当你是他的亲妹妹。你仔细想想,这偌大的孟章剑派,竟要传给他这个外人,满门弟子,竟也只认他这个背负了无数血债的烂人为下一任掌门,这是不对的!明明你才是你爹爹唯一的女儿,这一切、这一切,明明就该是你的……!” 孟青音严肃道,“你说的, 可是心里话?” “自然!”谭安立刻道, “只有我!只有我真心为你着想!” “……”梦青音无比失望地看着他,摇头道, “谭安, 这些年间, 大师兄为我们做的事情, 我们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没有人比他更有资格、也更有能力成为孟章剑派的掌门。你给我听清楚了,孟章剑派交付于谁, 门中弟子听命于谁,我认大师兄是我的谁,乃至于暮公子在我孟章剑派的身份又是谁, 那都是我们家的私事,你一个连我派弟子都不是的外人,没有任何资格在这里说三道四。” 谭安愣了一下,难以置信地望向孟青音,小心确认道,“青音,你说什么?我是……外人?” “不然呢?”孟青音挑了挑眉,言语之间,竟现出了几分与楚青霭颇为相似的蔑视,反问道,“你以为你自己会是谁?” 望着她空到什么情绪都没有的眼睛,谭安骤然慌了神,焦急道,“青音,我对你的确是真心的!从始至终,我一直都将你保护得很好,我的每一项计划里,都给你留好了绝对安全的退路!我……” 孟青音却倏地笑了,微微歪头,打断他道,“如此,我还要多谢公子了?” 当真是,既淡漠,又疏远。 “青音!”谭安焦灼不堪,想要去拉她的手,却被一道凛然的剑气劈开。 “滚远点!”谭安想当然以为是楚青霭从中阻挠,立刻抬手反击,可怒视过去,却只看到一双十分漂亮的眼睛。 是青音。 只是,没了往日的无忧与活泼。 而那双从来救死扶伤的手,如今,正握着杀意森然的剑,而对准的目标,正是他自己。 楚青霭本欲组织,见状收回了剑,意外道,“青音,你……?” 谭安已难以置信到抬手去揉自己的眼睛,几番确认,见那柄剑依旧寒光闪烁,不由悲从中来,伤怀道,“你曾说,刀剑无情,药石有心,你这双手是用来救人的,绝不愿沾惹半点血迹。难道今天,你这辈子第一个要杀的人,居然是我吗?” 孟青音并不回答。 “青音!”谭安却似乎看到了希望,忙想去握住她的手,喜悦道,“你舍不得,对吗!” 寒光闪过,谭安手背多了道又深又长的伤口,孟青音冷声道,“别碰我。” 谭安却不退反进,甚至惊喜道,“这不是杀人的招数,这不是杀人的招数!青音,你并不是真的想杀我,你只是在生我的气,你气我骗你瞒你,对不对?!” 如此冥顽不灵,孟青音被他气到握剑的手剧烈颤抖。 谭安却以为她不忍,心中希望又多了几分,忙趁热打铁,真诚道,“青音,是我的过错,我不该瞒着你。但请你相信我,我对你的心,天地可鉴!” 孟青音好笑道,“谭安,你以现在这幅不人不鬼的模样跟我说真心,你自己不觉得滑稽吗?” 谭安急切得举起三指,立誓道,“青音,这已经是我左右为难下,为我们争取到的一条最好的路了!我当真是有苦衷的,前因后果,我都可以向你全盘托出,绝不隐瞒半分……” “不必”,孟青音却道,“你的两难也好,苦衷也罢,我都不想知道。” “青音!”谭安急道,“我发誓,纵使对其他所有人都有算计与利用,对你,却绝对没有!” “是吗?”孟青音垂下眼眸,轻声道,“碣石岸边,你明里暗里说着担心我的话,心中计划的,却不过是利用你对我的情意,为自己做一个绝佳的掩护。” 谭安无言以对。 “只有心悦于我,你想要一同上岛的意图,才不会太过突兀”,孟青音笑道,“不,不止登岛,乃至于后续的一切行动,都必须以此为前提,方才能够顺利展开。” “不,不是的”,谭安忙道,“青音,我留在你身边,只因为我是真的想要与你在一起的……!” 孟青音置若罔闻,只道,“再回青篁山,你作出那般深情的样子,哪怕连外门弟子都做不得也一定要留下,只是因为安排好了长靖山庄种种变故,必须待在我身边才能算准时间,让我和大师兄自投罗网。” “青音!”谭安心痛道,“我对你,怎可用'自投罗网'这样的字眼!你仔细回想一下,会凌楼中,我是否百般阻止你进入内院?你当真随凌云他们进入后,我是否又提醒你潜在的危险,让你早早备好了诸多毒药?青音,长靖山庄一行,我之所以坚持要与你一起,正是为了护你周全啊!” “护青音周全?”暮云闲再忍不住,怒道,“为哄骗我带你寻到流荧,无归之城,忘川之畔,你也敢以苦肉计诱她去闯。如此举动,你也有脸说是护她周全?!” “你以为我没有任何准备便敢让她去吗!”谭安却理直气壮回怼道,“有你在,还有楚青霭那条忠诚的狗保护,青音连一根头发都不可能伤到!” 第132章 暮云闲难得生气,抬头望向他,面无表情,阴仄仄道,“再敢以那个字眼形容楚青霭,我撕烂了你的嘴。” “无妨,阿云”,楚青霭牵过他的手,摇头道,“他不过疯狗乱咬人而已,莫与他一般见识,气到自己,一点也不值得。” 孟青音亦望着他,良久,淡淡道,“那真是感谢谭公子,对我的这两位兄长如此信任。” 讥讽与愤怒之意太过明显,谭安立刻将一切情绪敛起,好声好气对着她道,“青音,无归城中,在你到来之前,我的魂魄,当真是无知无觉的,所以,你于妄念之境中所见的一切,都是我最真实的、最毫无保留、最私密的情感。我对你,当真是……” “那又如何?”孟青音打断了他,冷面道,“谭安,纵是真的,那又如何呢?” “什么……如何?”谭安怔怔道,“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那我们就可以继续在一起啊……” “哈”,孟青音笑道,“谭安,你当我是没有脑子、也没有心的蠢货吗?你伤害我的亲人、伤害我的同门,竟还能认为,只要确定你对我的心意是真的,我就理所当然会什么都不计较,甚至感激涕零地与你在一起吗?” “我……”谭安语塞,挣扎道,“不,不,青音,你误会我了,你当真在意的这些人,我绝不会要了他们的命。一切都不过是权宜之计,我为你,留下了一条十分安全的出路……” 孟青音瞥他一眼,冷淡道,“谭安,你还是没明白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我不在乎你有什么故事、什么筹谋,更不在乎你对我有多么与众不同的所谓真心。我在乎的是,我的爹爹、大师兄、暮云闲、同门,所有我亲密的家人与伙伴,是你伤害了他们。” 孟青音深吸一口气,理智而公正地为他下了最后的审判,“你是一切苦难的罪魁祸首,罪责不会因对我存有些许怜悯而减轻分毫,我不会原谅你,绝对不会。” “青音!”谭安真挚道,“所有一切事情,我当真是不得不为之!请你相信我,我爱你远胜过爱自己,哪怕为你去死,我都……” “够了”,孟青音皱眉道,“够了,谭安。不要给我扮什么情非得已的恶俗话本,那种话本,我自小便是不爱看的。” 那神态实在太过厌恶,以至于让谭安立刻乱了心神,语无伦次道,“我、我没有扮什么话本!青音,你生我的气可以,打我骂我,甚至、甚至捅我几剑,都可以!但我发誓,我真的从未想过害你!” “哦,那多谢谭公子手下留情”,孟青音冷静得不正常,后退一大步,与他拉开足够远的距离,冷冰冰道,“不过,如此大恩大德,小女子无福消受。” 谭安紧跟上去,不依不饶地想要拉她的手腕,急切道,“青音,既然你不爱听,我便不说了。但你先跟我离开这儿,是对是错,我们后面再议,好不好?” 孟青音提剑便刺,斩钉截铁道,“我不可能跟你走!” “青音!”谭安躲过她的剑势,焦急道,“别闹了,青篁山如今已为是非之地,不宜久留的!” “什么是非之地?”孟青音敏锐道,“你又搞了什么鬼!” “你先跟我走”,谭安讨价还价,“只要跟我走,我便将一切都告诉你!” “别用这个威胁我”,孟青音决绝道,“跟你走,不可能。” 谭安急道,“青音,不多时这里就有大事发生了!他们护不住你的!” 孟青音却道,“既然有大事发生,我更应该留在这里,与同门一起面对。” 谭安咬了咬牙,召唤出浓厚的雾气,果决道,“抱歉。但我今天必须带你走,因为,这里已没人护得住你了!” “给我住手”,孟青音不见任何慌乱,反冷冷看着他,几乎是质问道,“这里没人护得住我,是什么意思?” 如此疾言厉色,叫谭安一时呆住了,竟当真乖乖住手,嗫嚅道,“原因……你和我走,我一定告诉你。” 和他相处太久,孟青音几乎立刻便反应过来,提剑抵上他的脖子,怒道,“谭安,我警告你,但凡你敢动大师兄和暮公子一根头发,我定然会立刻亲手杀了你!” “不是我!真的不是我!”谭安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焦灼道,“青音,此事非我一人筹划,我背后,尚有凡人绝对无法抗衡的力量……!” 第114章 尚有力量? 暮云闲抬头望向天空, 眉头紧蹙。 楚青霭拍了拍他的肩膀,沉声道,“阿云, 莫非……?” 暮云闲点头又摇头,迷茫道,“我不知道……或许是吧?可他们已经是无所不能的神了,还要这些东西做什么呢?” 不等他想出答案,那边,谭安已几乎崩溃,道,“求你了,跟我走吧,即便一切都是假的,可、可命帛总归是真的吧!青音, 我们命脉相连, 只有你活着,我自己才能活着, 因此, 我决不会骗你, 更不会拿你的生命开玩笑!” 孟青音怒不可恶, 一剑刺进他脖颈,双眼通红道, “他们若死了,我送你去给他们陪葬!” “……?” 谭安抬手握住剑身, 看着漆黑的血在剑锋流淌,不可思议道,“青音, 你、你当真……要杀我?” 孟青音气得双眼通红,怨恨道,“你五次三番伤我亲人,我只恨不得将你千刀万剐!” “不可能,你不可能如此狠心的……”谭安后退一步,伤心道,“我的青音,心地那般善良,这么多年救人无数,谁都不愿伤害,怎么可能、怎么可能会舍得杀我?” 孟青音剑势不减反增,愤怒道,“我是善良,不是蠢!你利用我的亲人,伤害我的门派,我还舍不得杀你,岂不成了是非不分的白痴?!” 果然是孟章剑派的弟子,无论心肠如何慈悲,无论一只手如何慷慨施舍怜悯,另一只手,却也从来不会舍了那把所向披靡的利剑。 孟青音眼神淡漠而无情,拔剑蓄势,杀机肆虐而起。 千钧一发之际,暮云闲忙握住她的手腕,奋力阻止道,“青音!不可以!” 孟青音扭头看他,不甘道,“为何?” “……”暮云闲自责道,“对不起,但他说的没错,因为命帛的存在,你们的命已绑在一起,杀了他,你也便活不成了。” 楚青霭忍不住暗骂了句脏话。 孟青音剑势一滞。 谭安眸中立刻亮起希冀的光,殷切道,“青音,我是你亲自挑选的、命运相连的爱人,往后余生,我们只能与彼此相依为命,这是改变不了的!” 孟青音却摇了摇头,望着他道,“谭安,感情是相互的,是需得以心换心的公平交易,因此,我当然心悦过你——青篁山脚下、长靖山庄中、黎越山谷里,所有你跋山涉水远赴而来、笨手笨脚对我好、义无反顾站在我面前保护我的时刻,我自然是喜欢你的。” 谭安喜出望外。 可下一秒,孟青音已无情道,“但是,你伤害我的同门,辱骂我的兄长,利用我的真心,知道这些事后,我对你的那些情意,便也随之消失、且绝不会再有了。谭安,相处这么久,你若连我这点性格都不了解的话,那可真是……虚度这段光阴了。” 谭安动了动嘴,却不知还能再为自己多说些什么了。 孟青音无牵无挂丢了剑,平静道,“算你好运——我虽恨不得杀了你,可有命帛在此,还是得更爱惜自己的小命。你滚吧,从我家里滚出去,从今往后,别再让我看见你。” 那般冷静,那般清醒,那般绝情。 无爱,无恨。 谭安心中尚存的最后一抹希望消灭殆尽。 ——在得知他做过的那些事情后,无论是恨是怨,都是人之常情,甚至,愈是怨恨,愈是气愤,便愈是青音不能轻易放下这段感情的证明。因此,哪怕恨到破天荒拔剑,哪怕恨到要杀了他,只要眼中还看得见他、情绪还因他而起伏,便还有无数纠缠不清的可能。 可这个小姑娘,将他这个人,还有那本该存在的恨意,于轻描淡写之间便轻易舍弃,毫无留恋。 此后再见,他可以肯定,在她心中,在她眼里,自己都绝不会再有任何存在感。 不过泯然众人矣。 可……怎么会落得这样的结局?! 他明明将一切都计划得那么好,明明甚至为自己与她换来了捆绑在一起的命帛,明明已幻想了无数次与她共度余生的日子,怎么如此顺利地发展了这么久,偏偏就在这最后一步,这个最重要的人,就是不愿意照着他的计划欣然点头呢?! 谭安一张脸无比扭曲,几乎疯了般一遍又一遍道,“青音,不可以的!我们俩用的同一条命帛,你是我的!我们不可能再也不见的!永远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孟青音本已退回了楚青霭与暮云闲身边,闻言,转过身再次看向他,淡淡道,“谭安,我们只是命连在一起,并不代表心亦必须连在一起。不过区区一条命帛而已,只要我孟青音不想,便休想束缚我的心,更休想左右我的命运。” 第133章 “不可能,明明已经有了命帛……”谭安似乎聋了,偏执而神经道,“明明我人生中所有的不幸都是因为那命帛,明明我竭尽全力也无法改变既定的命运,你怎么可能会不受它束缚,怎么可能……” 孟青音却没什么回答的欲望了,伸手接过楚青霭递来的佩剑,转身道,“你是你,我是我,我们无需相提并论。大师兄,这个人,麻烦你帮我赶出去吧……” “那是自然”,楚青霭一张脸阴沉得可怕,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听到了吗?听到的话就自己请吧。” 谭安当然不愿离去,见孟青音心意已决,竟毫不犹豫地跪于她身前,情真意切道,“青音,求你了,我这条命是你亲手救回来的,我绝不会骗你!暮云闲他如今不过一介凡人,那些即将风起云涌的变故,他什么都不知道,也根本什么都无法阻止。你不要信他,这里十分危险,你哪怕当我是陌生人,也先随我一同离开,好不好!” 暮云闲眉心一动,却又很快恢复了面无表情的样子。 孟青音敏锐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稍加思索,不甚确定道,“你还有事情想要问他,至少现在,还不能让他离开这里,对吗?” 似是没想到这也能被她发现,暮云闲愣了一愣,而后摇头道,“无妨,即便留下他,他也不会说的。让他走吧青音,莫要再与这种人纠缠了。” 孟青音却不赞同道,“既有事要问,便问吧,我还不至于多看他几眼都不行。” 暮云闲耸了耸肩,无奈道,“青音,纵使你不至于恨他到那般田地,他却早恨我到那般田地了,因此,定然是一个字都不愿回答的……” 似是为了印证他所言非虚,谭安果然阴沉沉地哼了一声。 孟青音低头,认真想了片刻,又走回至谭安身边,直视着他,开门见山道,“那若是我想听呢?你又愿意说吗?” 谭安一怔。 孟青音道,“你说这里危险,所以你要带我走,那究竟是什么危险,你总得说与我知道吧?” 谭安痴痴望着她,欲言又止。 似是猜到他的打算,孟青音嗤笑一声,坦然道,“当然,即便你一字不差地说了,我也绝不会真的就愿意跟你离开,你只有两个选择——要么现在立刻就滚下山去,要么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一切,然后再滚下山去。无论你选哪一个,我都绝不哀求,也绝不勉强,你随意。” 谭安苦笑道,“青音,非得将话说得这么明白吗?便是连骗一骗我,都不愿吗?” “不愿”,孟青音想也不想,更直白道,“我与你不想再有任何瓜葛。而欺骗,只会引来更加烦人、也更加无穷无尽的纠缠。如今我来向你寻找一个答案,只是寄希望于,你对我这个人、对我们曾并肩经历过的那段时光,尚还能有一丝尊重。” 谭安一遍遍去看她的眼睛,却再也看不到那里面,曾经温柔如春水的情意。 ——是他曾费尽心机得来,却又因机关算尽,而骤然流失的情意。 山中太空旷,时光太孤寂,站在这竹间月影下,他突然很想抓住些什么。 纵使徒劳,也想尽力一试。 一夜折腾,孟青音眼下已现出些许乌青,不过豆蔻年华的小姑娘,经此无妄之灾,却不哭不闹,只强撑着保持绝对的冷静。谭安望着她单薄而瘦弱的肩膀,看着她平静到不正常的呼吸,再也不愿给她增加任何一丝烦扰,终于开口道,“四物齐聚,即可召唤息壤神杖。” “什么神杖?”孟青音茫然道,“要它做什么?” 也正是暮云闲想问的问题。 谭安道,“那法杖,能够破开风希元君设下的天地禁咒。” “天地禁咒?”暮云闲闻所未闻,忍不住道,“那是什么东西?” 谭安凉凉瞥他一眼,却还是回答道,“顾名思义,就是天地之间的一道禁咒,它能让漫天神明无法降临凡间,亦使得无法从凡间获得任何灵力。” “竟有这样的禁咒?我怎么从来不知?”暮云闲惊讶道,“当真是母神所设吗?若是她所设,为何从来不曾告知于我?” “不知道”,谭安生硬道,“我只知道,我若是你,就会好好想想,只不过挽救一场天劫而已,为何竟会让风希元君神魂尽散,消弭于天地之间呢?” 短短几句话,其中蕴含的信息量却实在太大,暮云闲一时没反应过来,愣愣道,“难道当真是母神所设?既然是母神所设,你又为何要破开它……?” 谭安注视着他,唇角微勾,鄙夷道,“事到如今,尊贵无比的九天共主、夕岚殿下,您不会还觉得,是我想破开那天地禁咒吧?” 暮云闲如五雷轰顶般怔在了原地。 比他更震惊的,是侧耳听着的孟青音。 谭安当然看到了她的神情,不再理暮云闲,立刻火上浇油道,“青音,现在你知道了吗?我当真没有骗你,暮云闲此人,根本就不是凡夫俗子,想要拿走那四方神物的,也根本就不是我!他们二人若执意不肯将东西交出,便是要以一己之力与九天之上对抗,一点胜算也不可能有的!” “母神……?九天共主……?夕岚殿下……?”孟青音恍惚不已,良久,心慌地抓过楚青霭的手臂,哆哆嗦嗦道,“大、大师兄,这、这是真的吗?你、你都知道吗?” 楚青霭拍了拍她的手腕,轻声道,“青音,我都知道……” “他可是神灵啊!是同孟章神君一般高高在上,不容亵渎的神灵啊!”孟青音瞪大了一双眼睛,惊悚道,“大师兄,你、你如此对待神灵,你不怕……?” 第115章 孟青音的神情实在太过惊悚, 叫楚青霭一时哑然失笑,无奈道,“青音, 无论他曾经是谁,现在,他都只是暮云闲,是我们认识的那个暮云闲,这个身份,不会有任何改变。” “是啊”,暮云闲笑眯眯道,“青音与我相处的时间虽不多,却谢也谢过、骂也骂过,又何必管我以前曾是谁呢?” 孟青音呆呆看着他,良久, 憋出一句道, “神明,怎么竟还有这样的?” 暮云闲:“……” 楚青霭没忍住笑出了声。 谭安冷冷道, “千年万年, 他这种神明, 也就只出了一个。” 暮云闲扭头望向他, 神色已不复方才平易近人,严肃道, “你的意思是,这些年间, 苍巽与白藏的种种遭遇,都与九天之上有关?” 谭安沉默地点了点头。 “那你为何愿意与他们合作?”暮云闲审视着他,皱眉道, “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谭安瞥他一眼,淡淡道,“那便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了。” “你……!”暮云闲难得愤怒,高声质问道,“你可知上古那场天劫究竟有多么可怕?!又可知,母神命四位神君镇守凡间,正是为防止天地再一次倾覆?!你杀了他们,万一那样的天劫再降人间,届时莫说青音,这世间所有人,都不能活了!” 谭安却信心满满道,“有了神杖,我自然可以保护我想保护的人。” “你根本不知道那是何种场景!”暮云闲急得直跺脚,“母神尊为九天共主,有创世造物之能,为平息那场劫难,尚且应对得那般艰难。若昔日场景当真再现,纵使你有神杖在手,也无法与之抗衡!你这样做,会毁了整个世界的!” 谭安却疯狂大笑,指天咆哮道,“毁了就毁了!这样的世界,要它何用!毁了它,我便再造一个全新的、公平的、仁慈的天地乾坤!” “你究竟是谁?!”暮云闲百思不得其解道,“又究竟因为什么,滋生出了这想要毁天灭地的恨意?” “还当你是那个凡人必须恭敬相待的狗屁殿下吗?你问,我便得答?”谭安伸手,满面挑衅道,“你若当真这么想知道答案,就将四方神物给我,待我拿到神杖,在碾碎你的魂魄前,自然会将你想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 “……”暮云闲看着他那桀骜又张狂的眼神,莫名觉得无比熟悉,只是,不等他想到答案,孟青音已无比厌弃地望着他,冷声道,“不愿意说的话,就滚吧。” 谭安所有张狂的情绪霎时消失,只痴痴然望着她,狡黠又赖皮道,“青音,我不走,纵使你恨透了我,纵使你一眼都不想多看我,我也绝不离开你。我知道,你们都拿我没有办法的,所以……除非我死,否则,永远都要留在你身边。” 孟青音看着他,看着他这幅自大又疯狂的模样,看着他儒雅不再的脸,失望道,“随便你吧。现下,我的确不会只为与你置气便不顾自己的性命,但请你好自为之,不要再做任何一件伤害我家人的事情,否则,即便大师兄和暮云闲都因命帛的存在而不能对你动手,我,却一定会亲自了结你的性命——你知道的,无论救人还是杀人,我向来尽心尽力、言出必行。” 这那样清醒又绝情。 不留一点余地。 真是让人束手无策、无从下手。 第134章 谭安终于还是咬了咬牙,转向暮云闲道,“你的问题我不会回答,我只告诉你,我部署的障眼术撑不过今夜,九天之上,很快便会发现四方神物的踪迹,你还是不要负隅顽抗了。当然,我会在山下等待,若你执意要让这里所有人为你的固执与自负陪葬,我会立刻带青音离开。” “好意心领了”,楚青霭不客气道,“你愿意在山下待着便待着,腿长在你身上,我们谁也管不着。但我的妹妹,我会自己守好,就不劳谭公子费心了。” 谭安再度被黑雾笼罩,暮云闲终于想起了一位故人的脸,瞳孔剧颤,惊讶道,“平襄皇子……你、你的怨念,竟如此之深?!” 黑雾短暂停留,似是叹了口气,谭安果然幽幽然承认,“你给平襄带去了无尽厄运,可却也阴差阳错间,让我与父皇得以团聚,但即便如此,我还是恨你,你给我们带来的苦难,远大于幸福。因此,你若还有良心的话,便不要重蹈覆辙,自不量力地对抗太过强大的力量。不要再度将这整个青篁山中的人,都变为被你连累的冤死鬼,他们……罪不至此。” 原是他…… 怪不得。 怪不得他能如此精确把握自己的每一个想法、每一步行动,能如此有效地利用自己的同情心和不忍,设下一个又一个环环相扣的高超陷阱。 原是亲眼见过、亲身经历的。 黑雾安静离去,孟青音收剑入鞘,看了看神色复杂的二人,懂事道,“我去找爹爹,让他老人家不用担心。” 楚青霭太过担心她,忙道,“我们陪你一起去。” “不用”,孟青音拒绝,想了想,直视着暮云闲的眼睛道,“不过……我有几句话想与你说。” 暮云闲立刻道,“在下一定洗耳恭听。” 孟青音却笑了笑,歪头道,“暮云闲,照着规矩,我或许该叫你一声嫂嫂?” “……” 即便是如此场合,暮云闲还是没忍住打了个恶寒的冷颤,一言难尽道,“不然还是别了吧?” “嗯……”孟青音点头道,“所以,我便叫你一声云闲哥哥吧?” 暮云闲鼻子一酸,忙不迭道,“自然可以。” 孟青音神情骤然严肃,认真道,“你的身份虽十分不简单,可无论你除了暮云闲外还是谁,都是大师兄选定的人,如此,便也是我们的家人。所以,谭安的话,你不要往心里去。” “好”,暮云闲立刻道,“我不往心里去。” “那我就放心了”,孟青音道,“还有一句,我想单独与你诉说。” 暮云闲意外地与楚青霭对视,见他也满脸意外,但想了想,还是退后数十步之远,安静等待。 孟青音深呼吸一口气,更加正式道,“云闲哥哥。” 暮云闲尚还不是特别适应,别扭道,“嗯……” 孟青音好笑地摇了摇头,轻声道,“从认识的那天起,我就知道你很不一般。可却也万万没敢想过,你会不一般到这种地步……” 暮云闲挠了挠头,道,“那些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青音,如今,我只是暮云闲。” “好”,孟青音道,“既然你只是暮云闲,又肯跟着大师兄一同回来,那想来,是当真十分喜欢他的,对吗?” 暮云闲正色道,“是,我当真,十分喜欢他。” “既如此……”孟青音死死盯着他的眼睛,道,“像上次那样不告而别的事,你便永远也不要再做了。大师兄他,受不了的。” 暮云闲诧异道,“怎的突然说这个?” “不知道,直觉吧”,孟青音坦然道,“或许是谭安几句警告,让我心中总觉得你又会丢下他、丢下我们,独自应对。” “……”暮云闲想要反对,却又不知该如何反对。 “好了,该说的话,我都已说完了”,孟青音看他一眼,意味深长道,“其他的,再多说也是无用。这是你们两个人之间的事情,我终究只是外人,无法左右你们各自的选择。” “青音……”千言万语涌上心头,最终,暮云闲却也只能真挚道,“谢谢你。” “是我该谢谢你”,孟青音摇头,而后,加大了些嗓音道,“我去陪爹爹一会,大师兄,你好好陪着云闲哥哥吧。” 语罢,御剑乘风,潇洒离去。 楚青霭三步并作两步,飞快回到暮云闲身边,眼睛却死死盯着她离开的背影,担忧道,“青音她,当真没事吗?我总觉得,她平静得有些诡异了……” 暮云闲收回目光,满面欣赏道,“或许,青音当真远比你我想象的还要强大许多。” 楚青霭叹道,“她一个小姑娘,再强大,遭遇这种事情,恐怕总归还是……” “无需担心”,暮云闲却道,“你和孟掌门将她教得极好,让她拥有很多爱,因此,心地纯净,乐善好施。同样,也正因为拥有很多爱,她心中便不缺爱,有足够多的底气明辨是非、选择爱恨。谭安此事虽出乎意料,但她一定能及时抽身,绝不会沉溺其中,更不会陷入自怨自艾的悲惨境地。” 楚青霭无限自责,懊恼道,“早知道他会与青音有这段孽缘,从一开始,我就不该答应借他的马。我一直希望她此生无忧无虑,如今看来,却到底也只能是希望了。”” “唉……”暮云闲长长叹了口气,感慨道,“或许,爱恨情仇,悲欢离合,都是无法避免的,它们,才是人之所以为人的意义。更何况,青音自己也并非柔弱不能自理的菟丝花,这广阔天地的风霜雨雪,她一定经得住。” 楚青霭沉思,回顾她这段时间种种表现,喃喃道,“也是,青音这段日子,当真成熟了许多……” “好了,莫要纠结了”,暮云闲打断了他的思绪,抬头望着天空逐渐聚集的乌云,转移话题道,“先忙里偷闲,回去休息片刻吧,今夜,尚还不知会有何事发生……” “好”,楚青霭召剑而起,习惯性地去揽他,这次,少年却并未向他靠来,而是十分放松地立于剑首,眯起眼睛,饶有兴致地看着月色下竹林幢幢的青山。 楚青霭意外道,“不害怕了?” “不怕了”,暮云闲温柔而缱绻道,“有你在,我便什么都不害怕了。” 楚青霭低头,见少年也正回过头来,笑吟吟望着他看。 那双比星空还好看的眼睛中,满是是疯狂生长的依赖,楚青霭心中一片柔软,御剑疾飞,待剑终于落地,立刻迫不及待地去吻他勾起的唇角。 一粒丹药却蓦然被渡入口中。 楚青霭立刻想要推开他,可到底来不及了。 那东西一进入口腔,瞬间便融化为冰凉的液体,顺着喉舌飞快流入喉咙,为他带去无可抵抗的倦意,不给他任何挽救的机会,只眨眼之间,便叫他彻底失去了意识…… 第116章 随着楚青霭彻底昏迷, 火花自一片虚无中燃起,正好托住了他即将轰然倒地的身体。 暮云闲握住他的手,小心将尚且惘然的小蜘蛛塞进他袖口, 悄声道,“小柳,我要去做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只能将你留在这里了。你乖乖跟着他,他会保护好你的。” 陵光神君自火光中现身,冷眼看着他,不悦道,“夕岚,刚答应了那小姑娘,转眼便做出这等事来,你真是一点未变, 承诺别人的事情, 从来都做不到。我要是楚青霭,再次被你摆这么一道, 定然会恨你一辈子。” 暮云闲却眨了眨眼, 颇有几分俏皮与天真, 笃定道, “他不舍得的,无论我再如何恶劣, 他都会原谅我,从来都会。” “那你就更该死”, 陵光神君毫不客气道,“明知道他对你一片赤诚,却总是利用他的真心对他下手, 真真是蛇蝎心肠。” 暮云闲不与她争执,只蹲下身子,温柔抚摸楚青霭紧皱的眉,慢吞吞道,“流荧,苍木鼎、伏瞑骨、玄冥卜甲、九紫离火,四者齐聚于此,今夜,恐怕不能太平度过了。” 陵光神君严肃道,“你打算如何应对?” 暮云闲蹙眉,道,“有一个关键的问题,想请你为我解惑——这四方神物,究竟是什么来历?” “来历?”陵光神君不知他为何问这个问题,愣了一愣,后知后觉道,“这四物的来历,的确与其他神物略有不同……” “不同?”暮云闲试探道,“莫非,与母神有关?” “是”,陵光神君点头道,“我们四人,其实比你的降世还要更加特殊——我们并非天生地养,而是由主上精血所创。” “精血……所创?”暮云闲皱眉,追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详细说起来,那便是段十分复杂的往事了”,陵光神君道,“长话短说,混沌初开后,诸神与天地一同现于世间,可那时,除了漫天神灵外,世界再无其他生命,诸神浑浑噩噩,不知自己为何降生。是主上以其开世造物之能,捏造出天下苍生,生老病死、风霜雨雪,都需神明护佑关照,诸神这才找到了各自的使命与职责。” 第135章 “不过,也正因抢夺权力,诸神之间,是起过一些冲突的”,陵光神君摇头叹道,“那些冲突虽不大,可对凡间生灵来讲,便是难以承载的天威了。为保护自己创造的生命,主上自然要从中调解,可到底分身乏术,最终,不得不以神力化出我们四个相助,方才划明了诸殿的职责。这便是九天之上,诸神各自为营,我四人却不设分殿,只以主上为尊的原因。” “你们是……母神神力所化?!”暮云闲愕然道,“母神,竟强到能够创造神明?!” 陵光神君却道,“不止于此,创造出我四人后,她又取神发化为苍木鼎,赐予苍巽起死回生之能;取神息化为伏瞑骨,赐予白藏遏杀伐纷争之能;取神泪化为玄冥甲,赐予司舆察古往今来之能;又取心头血一滴化为九紫离火,赐予我焚世间万物之能。所以,这四件神物,归根结底,其实都是主上的东西。” “原来如此……”暮云闲终于勾起唇角,发自内心地笑道,“流荧,我终于知道该怎么救他了!” “什么?”不知为何,陵光神君心中闪过一抹不详的预感。 暮云闲抬手摸过自己额头的云纹,开心道,“谢谢母神,谢谢您这么多年后,仍可以庇佑于我……” 陵光神君心中愈发不安,追问道,“你究竟想干什么?” 暮云闲笑道,“既然四物都为母后所化,如今,她的一缕神魂又在我身体内,因此,纵使司舆都无法再控制的玄冥卜甲,我却可以控制。” 陵光神君皱眉道,“我为何总觉得,伏瞑骨,你也不会继续放在他体内?” “猜对了”,暮云闲抬头望向天空,眉眼温柔,“这些东西如今太过危险,放在他身体里,定然会为他带去更大的灾祸。” 陵光神君皱眉道,“没了伏瞑骨,蛟龙的煞气,可就无法压制了……” 暮云闲眨了眨眼,狡黠道,“所以,蛟龙,我也会从他体内剥离。” 陵光神君只觉得自己有瞬间的窒息,如临大敌道,“没了蛟龙,他立刻就会命丧黄泉,除非……?!” 清清月光下,暮云闲闭上了眼睛,轻声道,“除非,把我的织云锦衣,送给他穿上。” “你疯了不成?!”陵光神君瞬间失控,大声道,“这织云锦衣是你陨落前以残余神骨凝成的法器,是你最后能不至于彻底变作凡人的底线,将它换给楚青霭,你就成了真正毫无自保能力的凡人,以后要如何是好?!” 暮云闲却并不回答她了,只道,“烦请陵光神君,动手吧。” “……”陵光神君咬牙拂袖,冷声道,“我绝不!” 暮云闲摇头道,“抱歉,流荧,若请求无用的话,我还有其他方法。” 陵光神君蓦然变了脸色。 下一秒,暮云闲张口,一字一顿道,“……比如,命令。” 陵光神君眼中满是不甘,手中却立刻现出冲天烈焰,顺从道,“是,少主!” 铺天盖地的火舌瞬间将暮云闲吞噬! 须臾,淡青色的光晕感应到危险,刺破烈焰,紧密地包裹住他。 暮云闲深深吸了口,双手五指曲起成爪穿过那道光晕,宛如撕下生长在血肉之上的皮肤一般,自胸前生生将它剥离。 因为疼痛,暮云闲面色瞬间惨白,脖子和额头的青筋暴起,却始终紧咬着牙关,一言不发,残忍而清醒地将它全部撕下,方才停手。 那道青光被他小心翼翼捧着,用疼到颤抖不已的双手仔细为楚青霭披上。 烈焰骤熄。 暮云闲整个人被冷汗浸透,宛如水里捞出来一般,头发粘黏腻腻地糊了满脸,克制不住的凉意丝丝入骨,叫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饶是如此,却还是坚持着伸出手,将伏瞑骨与玄冥卜甲从楚青霭体内拿出,这才终于放心,再坚持不住,失了线的傀儡娃娃一般轰然倒地,彻底昏迷。 却也没叫自己昏过去太长时间。 半柱香的功夫,暮云闲悠悠转醒,挣扎着坐起身子,冲面无人色的陵光神君虚弱道,“不好意思,我以为不会有多疼的,让你担心了……” “疼死你活该”,陵光神君嗓音哽咽,恨铁不成钢道,“夕岚,我活了数万年,从未见过你这样痴傻的神!” 暮云闲勉强地勾了勾唇,讨好笑道,“流荧,还有两件事需要你帮助。” 陵光神君想要拒绝,却完全无法抗拒他的命令,只得低头应道,“是,少主。” 暮云闲竖起一根手指,道,“其一,以太虚神域,将这青篁山笼罩住,保护好楚青霭,无论是谁,但凡有对他、对孟章剑派任何一人有威胁者,格杀勿论。千万千万,别让他们被伤害。” “少主……”陵光神君双目瞬间通红。 “其二”,暮云闲再竖一指,“借你一缕神力,送我去梨花林吧。” “暮云闲!!!”血红的泪珠自陵光神君眼角落下,她几乎癫狂道,“你如今全无神力,又没了神骨相护,独自面对诸天神明,无意义以卵击石自寻死路!你不可以!至少,你不能带着主上去死……!” 暮云闲望着她,悲悯又充满歉意,可最终,还是决绝道,“流荧,事到如今,我终于知道,母神为何授予我能够强令你的御灵诀了——真实原因并非她担心你不服从于我,而是早预见到了今日之事,深知你绝不会放我离开,为确保我的计划能够顺利进行,这才为我留下了这一道后手。” “主上……”陵光神君双腿一软,轰然跪地,凝望着他眉心的云纹,撕心裂肺道,“您为何要如此对我?!再一次失去您,再一次看着您陨落,我、我当真,再也做不到了!” “对不起”,暮云闲所有目光全部落在楚青霭身上,同样哽咽道,“但凡有更好的办法,我也不愿。可是或许,这就是神的使命……” 陵光神君泪如雨下。 暮云闲抬手,擦去眼角因不舍而泛出的泪花,深吸一口气,冷静道,“时间不早了,送我和苍木鼎一起走吧,流荧。” 血泪一颗颗流砸下,陵光神君却还是不受控制地调御出一缕火焰伏至他脚下,恭敬道,“请少主放心,流荧一会镇守好孟章剑派,除非我死,否则,绝不叫任何一人受到伤害。” 暮云闲乘焰升空,拱手致谢,发自真心道,“如此……有劳神君,云闲谢过。” 陵光神君眼睁睁看着他离开,怒火攻心,却终究什么也做不得。 离火载着暮云闲落入茫茫梨花之中。 清风清,明月明,暮云闲只身高高立于视野最好的一根树枝上,静静看脚下漫山遍野盛开的花,手中无意识摩挲着那段依旧带有楚青霭气息的伏瞑骨。 随时间流逝,那上面残存的温度亦一点点降下,直至冷寂。 他眸中,独属于“暮云闲”那个人的活泼、灵动、温情,一切一切的少年气,亦肉眼可见地褪去,时隔多年,终于被全然的淡漠与疏离取代。 像夕岚,却又不像夕岚。 取而代之的,是一位脱胎换骨的、成熟的、神圣不可侵犯的,九天共主。 年轻的君主背靠树干,百无聊赖地将伏瞑骨所化的剑穗绕着手指打转,抬头望着风雨欲来的天空,淡漠,坦然。 一刻钟……两刻钟…… 时间流逝,始终一动不动。 待浓厚的乌云终于停在头顶,将月光尽数遮挡,暮云闲才终于抬起头来,目无焦距地望着一片黑暗,勾唇道,“诸位,好久不见啊。” 第117章 漫天乌云散开, 其后,是一张张熟悉的脸。 诸神居高临下俯视着他,如睥睨蝼蚁。 暮云闲坦然自若地站着, 随意任他们凝视。 良久,垣微神君率先开口,不冷不热问候道,“夕岚殿下,多年不见,别来无恙啊。” 暮云闲仔细将每一张脸一一扫过,方才淡淡道,“我原本还在猜测,与谭安狼狈为奸的,到底是哪几位自甘堕落的同僚,如今看来, 这九天八十一殿, 倒是皆有其份啊……” “说起自甘堕落,我们可不敢与殿下相提并论”, 垣微神君垂下眼皮看他, 讥讽道, “自您陨落以来, 九天倾巢而出,多方探寻, 始终找不到您的踪迹。即便如此,我们也不敢相信您会葬身于那场闹剧之中, 只以为您不愿再见我们,故而以无上神力作为掩护,成功躲过了这漫天神官的眼睛。却不料, 原是剑走偏锋,舍了神力不要,当真变成那凡夫俗子中的一员了。殿下如此拿得起放得下,可真叫我们佩服。” “哪里哪里”,暮云闲嘻嘻一笑,拱手道,“这么多年过去了,诸位还是如此谦和,连下一任九天共主都互相推让着不曾选出,这样的气量,才叫我佩服呢。” 面上虽是敬佩的表情,可明里暗里,显是在嘲笑他们难分伯仲。 “你……!”这话说得实在气人,垣微神君几乎立刻便被激怒,还未来得及发作,暮云闲已笑眯眯道,“不过,这样也好,大家虽然平庸到争不出来个孰一孰二来,这样被动地各自为政,倒也算一派祥和。吾心甚慰,吾心甚慰啊。” 第136章 这一张嘴嘴实在太毒,三言两语之间,便让漫天的神明皆黑了脸,昭律神君手中判签更是暴涨数倍,将漆黑天空劈出一道半寸宽的豁口,如铡刀般悬在他头顶,阴郁道,“夕岚殿下是不是忘了,如今你只是凡人之躯?莫怪我没有提醒你,既已成凡人,那最好还是,遵循凡人敬神的规矩为好。” 暮云闲望着那根漆黑的判签,淡然道,“昭律,怎的这么多年过去了,脾气还是如此暴躁?这可十分不好。你的判签,我如今半点经受不住,还是先收起来吧,待我们叙完了旧,再劈不迟。” “殿下倒是坦然”,白始真君捻着胡子,悠悠道,“无惧生死,真是叫老朽敬佩。” “老真君,您误会了”,暮云闲却摇了摇头,煞有其事道,“我现在其实很怕死的。如果可以,我希望能活下去,并且,是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哦?”垣微神君眉心一动,立刻道,“殿下既然想活,那便十分好办了,只要好好配合,您一定能好好活着。” “是吗?”暮云闲又笑,无辜而期待道,“如何配合?” “简单”,垣微神君道,“我们需要的东西,将它们交出来,你便可以活。” “东西?”暮云闲挑眉,手指树下,明知故问道,“不知你们想要什么?目前我手里,就只有这一件还算勉强有用的东西了。” 随他动作,隐匿在雾气中的苍木鼎悄然出现。 垣微神君目不转睛地盯着它,激动难掩道,“正是它。” “原是这东西啊”,暮云闲点了点头,爽快笑道,“好啊,反正也没什么稀奇的,我可以给你。但你也知道的,世间没有免费的午餐,作为交换,我想要的,你们也得给我。” 如此神态,若换了楚青霭来,只消一眼,便能知他定然存了满肚子坏水,奈何,漫天神明,终究没有一个比得上楚青霭更加懂他。于是,他们便虽有意外、却还是惊喜更甚道,“那是自然,只要交出东西,殿下想要的,当然能够得到。” “是吗?”暮云闲幽幽道,“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垣微神君一口咬定。 “啧”,暮云闲唇角仍是勾起的,本就阴冷的眸色却又更沉下去几分,不悦道,“神君,若想合作,可要拿出诚意才好啊。第一句话便在骗我,这不是个好开始。” 垣微神君面色一僵,却看不出他到底是当真发现了端倪,还是只为试探,踌躇之下,只能佯作不解,“敢问殿下,我骗您什么了?”。 暮云闲翻转掌心,露出伏瞑骨与玄冥甲来,冷笑道,“只要苍木鼎吗?这两个东西,不需要吗?还有那最为难取的九紫离火,也不要吗?” “什么?!”不止垣微,漫天神君皆大惊失色,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昭律神君更是直接叫出了声,“你竟已将它们取出来了?!那个凡人,你竟会舍得他死?!” 暮云闲只晃着他们,并不回答。 “昭律,莫要听他装神弄鬼”,垣微神君沉声道,“他不可能。” “是了,定然是他装神弄鬼!诸位莫慌,容我来细细探查!”白始真君挥散天空中所有乌云,对着数万繁星认真观察,许久,难以置信道,“那凡人的魂魄……当真已在陵光神君神力范围之内了!” 暮云闲换了只腿支撑身子,仍散漫地倚着树干,从容道,“不要妄图骗我,更别高估你们的能力。如今四方神物皆在我手中,你们最好三思而后行,但凡有一处令我不满,我便会叫你们再拿不到想要的东西。” “怎么?不信?”暮云闲悠悠补充道,“那我提醒诸位一句吧——这四方神物,乃是母神所留,因此,不管你们信不信,只要我想毁掉它们,任谁也阻止不了。是否要让数百年心血付诸东流,就看各位的表现了。” 一众神明气得牙痒痒,眼神交流,显是准备强取。 暮云闲眉心的云纹却蓦地亮起金色的光,与此同时,他手中的伏瞑骨亦被同样的金光笼罩,片刻后清脆的碎裂声如昆山玉碎,登时叫所有神明失了方寸! “纵使不信我的话,却该认得这道气息吧?”暮云闲又笑,从容又得意,“我当真,从来都不说谎的。” 独属于风希元君的气息,纵使只余最后一缕神魂,也足以震慑在场所有人,于是,四周立刻响起了七嘴八舌的阻止。 “殿下且慢!” “殿下还有什么要求,请尽管提,我们能办到的,一定全力去办!” “对!殿下若还有什么问题,我们也一定如实告知!” “哦?”暮云闲停下了动作,假模假样道,“此话当真?” 然而,不等他们回答,却又拍了拍自己的脑袋,毒辣道,“瞧我这脑子,定然当真啊——毕竟,谭安的行动已然失败,没能夺走苍木鼎不说,伏瞑骨与玄冥甲还被我抢先从楚青霭身体内取出,你们便无法用他的性命来挟持我了。因此,先机尽失的地步下,无论真不真心,你们都得暂且委曲求全,以求我配合了。” 众神的表情顿时精彩纷呈。 “怎么这幅表情?是不爱听吗?”暮云闲似笑非笑道,“别这样嘛,你们活了这么多年,享受惯了高高在上的日子,也该听些刺耳的话,才算完整。” “夕岚殿下”,垣微神君终于忍无可忍道,“别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了。你究竟想干什么?” 暮云闲终于敛起了笑意,正色道,“我离开了太久,错过了太多,因此,有许多事情想不明白,想请诸位答疑解惑。” “那就直接问”,垣微冷声道,“能回答的话,我们自会回答。” “好啊”,暮云闲道,“那我就不客气了。第一件便是——母神留下的天地禁咒,各位为何如此煞费苦心地想要破除?” 众神面色一僵,谁都不肯开口回答。 死寂的沉默。 “都不说?”暮云闲百无聊赖地将玄冥甲高高抛起,又准确无误地接住,不慌不忙道,“都不说的话……我便指定人说吧?” 锐利的目光扫过,最终,停在满面愤恨的昭律神君身上,暮云闲笑眯眯道,“昭律,要不就你来说吧。这么多年不见,我们也该叙叙旧了,毕竟,我几乎都要忘了,你好好说话是什么样子呢……” 昭律怒目相视,生硬道,“我与你,没什么旧可叙!” 暮云闲浑不在意,灿然笑道,“你不说,我便不高兴,我不高兴,便想毁点什么东西。昭律,可不要因为你的任性,导致诸殿多年筹谋毁于一旦呐……” 好一招离间之计。 却又着实管用。 ——若不回答,玄冥甲被毁的罪责便落在了自己身上,一旦暮云闲真将东西毁了,诸殿功败垂成的怒火,定然要由她一人承受。 放眼四周,只见未被点名的同僚们,虽一个个紧张地盯着她,却也无一人胆敢站出来,当真支持她闭口不答。 孤立无援之下,最好的选择,便只有回答了。 昭律于是咬了咬牙,不情不愿道,“起初,我们其实并未发现那天地禁咒的存在,只是不服下一任九天共主,也就是你的存在,想要勤加修炼,有朝一日取而代之。可随着天之灵气枯竭,我们才绝望地发现,九天诸殿每一个神灵身上,都多了道无形的屏障,它什么都不阻止,却偏偏就只阻止我们吸收那浩瀚的地之灵气。” “有这回事?”暮云闲惊讶道,“那为何我……?” “哼”,昭律冷哼道,“你可是尊贵的夕岚殿下,是降世伊始便能得风元君青睐的幸运儿,更是她金口玉言认下的孩子,这样的禁咒,她怎可能施加给你?上至九天,下至黄泉,世间所有灵气,自然都得供你这般矜贵的神灵随意取用。” 楚青霭的冷言冷语历历在目,暮云闲沉默良久,无奈摇头,“所以,其实从那时,你们便动了打破禁咒、并将我赶下九天的计划吧?” 是”,既已交代,便不在乎多少了,昭律点头,痛快承认。” “可有一件事我不明白”,暮云闲道,“那日,诸位与我对战时,其中蕴含的神力并不低迷。难道说……你们寻到了其他的灵气来源?” “……”昭律的笑瞬间凝固在了脸上,惊恐地咽了咽口水,踌躇着不敢再多言一字。 “哦?其中原因,神君是不愿说了,还是不敢说了?”暮云闲眉心的云纹又若隐若现地闪烁起来,好脾气道,“若是不愿,您请直言,云闲绝不勉强。但若是不敢,那完全没有必要——因为,我一个凡人的怒火,与那九天八十一殿的怒火,孰轻孰重,您定然可以掂量清楚。” “……”昭律几乎咬碎了一口牙,可看着漫天同僚那严肃的目光,终究还是心一横,坦白道,“你没猜错。发现禁咒存在后,我们立刻秘密寻找方法,很快便发现,被主神捏造出来的那些人类,身上带着微弱的灵力。而那些灵力,竟可以通过他们真心供奉的的香火,越过禁制,为我们随意取用。” 第137章 暮云闲惊愕地瞪大了眼睛,昭律却更加石破天惊道,“更妙的是,当日,主神本就是以后土辅以忘川水创造出了他们,因此,每经历一次轮回、渡过一次忘川,他们枯竭的灵力便又会得到补充,由此,便成了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绝佳资源。” 暮云闲眼皮狠狠一跳,难以置信道,“你们……你们怎么敢的!” 灵光闪过,暮云闲脑中突然冒出一个更加惊悚的想法,诧异道,“等等?真心供奉?这么说来,命帛莫非是……?!” “恭喜夕岚少主,时隔千年,您终于发现了”,昭律皮笑肉不笑道,“那时,我们之所以要为凡人降下命帛,除呈报给你的理由外,更重要的,是要想方设法获得他们的供奉。” 昭律似是疯了,扭曲而贪婪道,“只有为他们设下由我们亲手设定的、颠沛流离的命数,才能精确地拯救他们于水火之中。如此,才能让他们愈发相信神明、敬重神明,从而将自己的灵力,以袅袅香火,心甘情愿地送来九天之上,供我们源源不断地汲取使用!” “疯了……你们真是疯了……”遥远的回忆再度袭来,暮云闲痛心疾首道,“安都,平襄,数百万家庭的悲欢,数百万民众的生死,一切的一切,竟不过只是你们满足私欲的手段,你们、你们简直不配为神!” “不,不只是满足私欲的手段”,昭律却阴郁一笑,望着他道,“更重要的目的是,通过这个绝佳的计划,利用你自以为是的悲悯,彻底将你,推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第118章 有楚青霭猜测在先, 听着昭律亲口承认这样的阴谋,暮云闲已不再感到震惊,相反, 唯有平静。 不过,到底还是忍不住轻声叹道,“楚青霭,枉我还是神灵,这体察人心的本事,竟远不如你准确……” 说起那千年前的阴谋,不止昭律,漫天神明,表情都变得十分狰狞起来——既痛快,又有不甘,竟似是恨他没有彻底死透一般怨怼。 暮云闲仰望着他们, 面上不见任何敬畏, 反眯起眼睛,笃定道, “你们怕我。” “呵”, 昭律嗤笑, “谁会怕你这样一个主神。” “我的性格, 自然不足以让你们畏惧”,暮云闲笑眯眯道, “可纵是性格再好的主神,一旦得知命帛中隐藏的龌龊阴谋, 后果,你们也是万万承担不起的。因此,既然打不过, 便只能另辟蹊径,以其他方法让我离开了。” “……”回答他的,是一阵极其不自然的沉默。 “罢了,都是往事,多说无益”,暮云闲道,“来回答我第二个问题吧——既然我已陨落,你们便没有威胁了,后续,又为何还要寻找息壤神杖,意图破开天地禁咒?” “没有威胁?”昭律道,“你是坠落了,可行踪全无,叫我们如何能够安心?!这天上地下,无边灵气皆可为你随心所用,又怎么能不叫我们日夜惶恐!” 虽时隔多年,虽自认为早已不会再纠结于前尘过往,可此时此刻,暮云闲仍罕见地升起了滔天怒意,唯有紧咬牙关,才不至于叫情绪彻底失控,隐忍道,“所以,苍巽的死与你们有关,对吗?” “自然不是!”昭律却道,“我们从未想过伤害她,从始至终,我们只不过是想要她的苍木鼎而已!” “可她的确陨落了”,暮云闲恨恨道,“我甚至连她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 “你……!”昭律下意识缩了缩脖子,争辩道,“你莫要冤枉我们!的确是她自寻死路!那时,我们只不过是发现她的鼎只要稍加改造,便能让它攫取凡人灵气凝结成丹而已。只要她肯交出苍木鼎,我们就无需与凡人辛苦周旋,去换那几缕可怜的供奉了。可她偏偏油盐不进,无论如何都不愿与我们合作!” “用她的鼎,伤害母神令她守护的凡人”,暮云闲愤怒道,“她怎可能同意!” “无论她因何不同意,总之,都是她自己的选择”,昭律道,“是她坚持要将苍木鼎恢复如初,我们好不容易才寻得的方法,自不会让她轻易毁去,几经阻挠,却都无法让她死心。无奈之下,我们甚至将被杀意控制的蛟龙投入沧海,试图分散她的精力,却都未能让她放弃与我们对抗的决定。” 至此,暮云闲已完全能够猜到后面的事情,低沉道,“苍巽与你们多方纠缠,精力被无限消耗,孤立无援之下,自知定然斗不过你们,于是,不得不以牺牲自己为代价,将苍木鼎彻底毁去……” 昭律默然承认。 冰冷的寒意从脚底一直蔓延至心脏。 暮云闲强忍恶心,嘶哑道,“白藏神力莫名消失,也是你们搞的鬼吧?西荒永无止境的战争,不仅能为白藏带去赖以生存的杀意,更会为你们带去一批又一批新生的人类,成为供你们吸食的、源源不断的养料,对吗?” “是”,昭律毫不掩饰道,“直到我们发现四方神物最大的秘密前,苍木鼎与西荒,便是我们很长一段时间内,赖以生存的灵力来源了。” “呼……”暮云闲仰头长叹,将胸中太过憋闷的气吐出,强行维持着理智追问,“四方神物的秘密,是谭安透露给你们的?” “除了他,还会有谁?”昭律笑道,“说起来,我们还应当感谢你的。托你的福,平襄太子历尽折磨,对你恨之入骨,势要将你挫骨扬灰,为自己的父母和子民报仇。靠着这样的信念,他在忘川边数千年不散,由此,寻到了隐藏在忘川之下、由风希元君所隐藏的、四方神物的秘密。” 暮云闲只觉自己胸中有无数压抑的情绪无法宣泄,叫他的心情都阴翳了许多,最终,却还是都化为一声无奈的长叹。 一切,都是逃不开的因果。 “这谭安,倒真是恨毒了我”,暮云闲自嘲笑道,“恨到即便无归城中再见旧敌,也能为大计强行隐忍。” “那是有我们强行制止”,昭律却道,“陵光神君,是计划中最重要、也最困难的一环,好不容易才将你骗去,岂能容他因一己之私破坏?” “那他还真是白白隐忍”,暮云闲淡淡道,“饶是你们费尽心机挑拨我与流荧的关系,却万没想到,她还是不曾与我彻底决裂,将我扼杀在忘川河畔,以彻底消除了你们的后顾之忧。” 说到此,昭律的神情顿时更加怨恨,指着他道,“凭什么!凭什么偏偏就是你这样的人,却获得了主神最大的庇护?我们计划得那般周全,明明只要让你毁了风希元君最后一缕神魂,就一定能让流荧恨到发疯;明明只需以召回主神哄诱,她就一定会以离火助我们召出息壤神杖。可为何、为何主神竟会为你留下御灵咒,让流荧不得不为你奴役,使我们所有筹谋付之一炬!” 暮云闲虽愤怒到了极点,思路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闻言,敏锐道,“你说什么?母后的神魂?莫非……这一缕神魂并非流荧偶然发现,而是你们别有用心,刻意搞的鬼?!” 昭律神色一凛,这次,当真是什么也不敢再说了。 但是与不是,显然已在这反常的沉默中,有了答案。 “说吧……”暮云闲抬手摸过额间,面无表情道,“你说了,我作为凡人,哪怕再愤怒,也并不能将你怎样。可你若不说……” 伏瞑骨与玄冥甲的碰撞声清脆响亮。 昭律咬牙,终于道,“流荧的战斗力太过强悍,又对主神太过忠诚,若有朝一日得知我们对你用过的种种手段,恐怕会因爱屋及乌而掀翻了这九天八十一殿。因此,我们伪造了一抹主神的气息,骗她可以忘川之水供养,目的,不过是将她彻底绑在忘川之畔,让她无暇再关注其他琐事罢了。可至于它为何会变做了真正的风希元君,我、我当真不知……” 三千年前的阴谋,三千年后的利用,一切的一切,他所经历的所有痛苦和磨难,其中原因,终于水落石出。 暮云闲抬手揉着针扎一般刺痛的眉心,良久,只问了他们和谭安同样的问题: “——你们就不怕上古那场劫难,再来一次吗?” “再来一次又如何?”垣微却同样道,“天地禁咒一破,我们的神力将会大大突破。不过一个窟窿而已,再补上便是!” 暮云闲却微微歪了歪头,鄙夷道,“抱歉,母神当年尚且艰难应对方才险胜的天劫,以诸位的能力,我不相信你们也可以做到。” 昭律顿时黑了脸,急道,“你方才亲口说的,只要我回答你的问题,你就将东西交出来!” 暮云闲嘻嘻一笑,道,“兵不厌诈。” 垣微凝视着他,怒道,“夕岚,你从前不是这样的。” 暮云闲却讶异道,“神君在说什么?夕岚不是已被你们亲手所杀吗?在下,只是暮云闲而已啊。” “……”垣微被他怼得哑口无言,见他手指微动,神色一变,忙道,“拿下他!先保住东西再说!” 众神对视一眼,神态虽都十分焦急,行动上,却都踌躇着不肯动手。 第138章 暮云闲看在眼里,哑然失笑,摇头道,“你们知道,为何我如今只是一介凡人,却敢只身来与你们对峙吗?” 众神不语。 暮云闲一字一顿、缓慢又有力道,“因为,我太了解你们了。” “了解你们冠冕堂皇,千年以前,即便是因嫉妒而恨我入骨,却还是要以安都国主为引,寻出一个为了天下苍生的借口,才敢来对我指责审判;” “也了解你们胆小如鼠,即便我如今的确只是一介凡人,你们却仍生怕我或是伪装,因此,最好先有冒失者出手,试探我真正的实力,自己再行动手,才万无一失;” “当然,更了解你们唯利是图,即便我早已名存实亡,却毕竟仍是母神和息壤神杖认定的下一任九天共主,因此,谁都不愿背上忤逆主神的罪名,以免落下把柄,日后再被他人发难。因此,倒不如先等同僚出手,自己只等着坐收渔翁之利,才是上策。” “夕岚!”巨大的闪电将整片梨花林映得亮如白昼,垣微忍无可忍道,“你真嫌自己死的不够快是不是!” 暮云闲淡然看着那只闻雷声不见雨点的天空,嘴角笑意更甚,眼底,却唯有浓浓的哀伤,轻声呢喃道,“当然不是。我做梦,都想好好活下去……” “诸位”,白始真君扬了扬拂尘,稳定军心道,“多年筹谋,只为今朝,如今既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莫要再互相谦让了。还请各殿联手,速战速决吧。” “白始真君说得在理”,垣微凝出神剑,肃然道,“事已至此,我们本就已无退路,诸位,莫要再等了,出手吧。” 暮云闲调御起一直匍匐在脚下、送他前来的那缕离火,最后眷恋地望向青篁山的方向,而后闭眼,安然任它将自己吞噬。 直至此时,漫天神明方才终于意识到,从一开始,他便是要与四方神物同归于尽,彻底毁了他们的筹谋的! 惊惧交加下,有些神明甚至已毫不顾及形象地自云层中冲扑下界,试图将那旺盛的火焰扑灭。 然而,不等他们摸到暮云闲,铺天盖地的离火已呼啸而至,炙热强劲,蛮横地将他们悉数逼回空中! 万幸,包裹着暮云闲的那团火焰亦偃旗息鼓,重新化为他脚下一条微弱游曳的火链。 暮云闲睁眼,意外道,“流荧?!你怎么来了?!御灵诀失效了吗?!” “是的,彻底失效了”,陵光神君踏焰而来,红衣胜火,挥手降下神域,将外界所有事物阻隔,低声道,“他们看到副瞑骨在你手中、且楚青霭魂魄在我神力掌控范围中的那一刻,便以为楚青霭已死,不再对他有任何杀机,我的任务,便算完成了。又因为,那是你以为自己能够给我的最后一道命令,如今,我便彻底自由了。” “……”暮云闲无言以对,抽着嘴角无奈道,“母神,你这个御灵诀,怎的如此死板?” 陵光神君阴郁地盯着他,恨恨道,“若不是这个死板的咒术,夕岚殿下,此时你已经是一堆灰烬了!” 暮云闲咬了咬下唇,苦笑道,“抱歉,流荧。可……苍巽、白藏、司舆,他们都已陨落,如今这苍茫大地,只余你一人守护,我绝不能让他们破开母神的禁咒,以免酿出更大的祸事来。而这四方神物,如今与我一脉相连,只有我彻底死了,它们才能彻底消散,这是唯一的方法了……” “谁告诉你这是唯一的办法?”陵光神君却道,“至少,我就还有一个。” “什么?”暮云闲一愣。 陵光神君看向他眉心闪烁的云纹,冷冽道,“暮公子,谁想要这些东西,我便杀了谁,同样也是办法。” 暮云闲看着神域外漫天的神明,惊愕道,“可九天八十一殿尽出,你又如何能……!” 陵光神君双手之中,已凝出了两柄熊熊燃烧的长刀,轻蔑道,“哼,早在万年前,他们就已是我的手下败将了。” “流荧!”暮云闲一把抓住她的袖子,急道,“不可以!他们三人我都没能护住,你绝对不可以!我不能再眼睁睁看着你离开!” 陵光神君脚步一顿,回过头看他,面上,第一次出现了些堪称温柔的情绪,小心翼翼抬手抚摸过他的额头,而后,那一抹柔软消失不见,冷冷道,“不要摆出这幅表情,我不是为你战斗。” “暮云闲”,陵光神君背对着他,听不出任何情绪道,“若没有主上那缕神魂,你爱死便是,爱活便活,我都不会在乎。可你身上既然有属于她的最后一抹气息,我便决不允许你寻死。” “流荧,你冷静,你千万冷静啊!”暮云闲急红了眼,嘶哑道,“九天八十一殿所有神明,每一个,都在觊觎息壤神杖,一旦动手,他们中的每一个,都一定不会对你手下留情的!” “好啊”,陵光神君道,“只要他们每一个都敢承认自己想要,那我便将这九天诸神,全都杀光。” !!! 暮云闲几乎惊呆了,久久说不出话来,眼看她又要离开,忙道,“别做傻事,流荧!若诸神当真全部陨落,这天下,只会比上古那场天劫更加可怕!” 陵光神君却冷声道,“与我何干?” 暮云闲回答不了她,却也绝不敢放她出去,忙再次紧紧拽住她的袖子,徒劳道,“不要流荧,纵使你不在乎其他任何东西,也该在乎在乎母神的想法吧!” 那片衣袖却被火刃无情斩断。 陵光神君清醒又疯狂道,“夕岚,主上若能回来,无论她怎么罚我,我都甘之如饴。可她若死了,真真正正地死了,我纵然是愚蠢地尊重着她的想法,为她守着这些凡人,又有什么意义呢?!” 暮云闲无言以对。 陵光神君破障而出。 神域之外,原本胜券在握的神官,此时表情皆已十分凝重,良久,垣微方才斟酌用词,小心翼翼道,“陵光神君,您怎会在此?” 陵光神君负手与他们遥遥相望,冷声道,“本座去哪,还需要向你们汇报吗?” 态度堪称十分恶劣。 可她身拥离火,又为风希元君座下最为勇武的战神,凡是与她交手者,几乎都是惨败,因此,不到万不得已的境地,绝没有一人愿意与她动手。 垣微咬了咬牙,却还是陪笑道,“陵光神君,这儿站着的不过是个凡人,与您无有任何瓜葛,还望您冷眼旁边,莫要卷入这场不必要的是非之中。” “他是谁,我并不在乎”,陵光神君漫不经心道,“我今日来,只有一件事要做。” 语气不善,但毕竟还有希望,白始真君忙道,“神君请讲!” 却听她冷冷道,“苍巽,白藏,司舆,我们四人同降于世,如今,本座既然知道了他们的死因,便自然要为他们报仇……” 第119章 随流荧语罢, 离火骤然暴涨,顷刻间,便将那遮天蔽日的乌云, 炸作漫天散落的水汽,彻底露出天空中饱满的圆月。 梨花簌簌,被火光映照得鲜红如血。 今夜,显是生死之战。 垣微剑指苍穹,郑重道,“诸位,若不联手的话,最终,我们都会成为漫天飘散的灰烬了。” 众神彼此对视一眼,肯定地点了点头,各式各样的神器被一个接一个召唤出来, 汇聚成肉眼可见的山峦。 “流荧, 回来!”暮云闲几乎喊破了嗓子,惊惧又绝望道, “你、你只有一人, 不要冲动!” 陵光神君置若罔闻, 飞身而上, 长刀横立于高空之中,燃烧的离火在她身后竞相绽放, 宛如漫山遍野开到荼靡的彼岸花。 双刀同出,火花四溅, 垣微甚至没能看清他的动作,胸前,便出现了两道燃火的伤痕! “神君!”他身后, 中天九殿数千名神使顿时全变了脸色,群蜂一般扑向流荧,乌泱泱地将她淹没! 唳鸣声响起,赤红的火焰点亮整片天空,离她最近的神使,甚至来不及惨叫便瞬间蒸发,稍远一些的却也没好到哪里去,甚至更为凄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身体一点点被火苗烧为灰烬,如流星般从天空坠下。 只可惜,她要面对的,不止垣微一个。 还未收剑,三枚判签已旋转着急速飞来,虽一枚被火刃砍断、一枚被离火燃作灰烬,最后一枚,却还是侥幸划破了她的肩膀,蛇一般鬼魅的拂尘紧随其后,柔软又坚韧地缠住了她一只脚腕。 虽只有片刻,可面对千万神明,只这一瞬,便足够其他上百道神器雨点般向她砸去。 红色的火,红色的衣,红色的血,不出半柱香的功夫,纯白的梨花林,彻底被染成夺目的赤色。 到底无法以一敌百。 暮云闲看着原本旺盛的火势越来越弱,看着脚下的树枝被烧成焦黑的炭色,看着那抹红衣动作愈发缓慢,终于再也无法控制几近崩溃的情绪,艰难引过脚下那缕微弱的离火,纵身跳上,不管不顾地向流荧飞去。 可凡人之躯,完全没有力量操纵如此神火,纵是拼命维持,那火焰终究还是从他脚下消失了。 第139章 暮云闲脚下一空,直直向地上栽去。 一片混乱之中,垣微敏锐高呼,“这里交给我和昭律!白始真君,去破神域!” 暮云闲急火攻心,可身在半空之中,他甚至没有办法逃跑,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拂尘向自己卷来。 绝望之间,震耳欲聋的龙吟由远及近呼啸而起,太过刺眼的青光甚至让他不自觉闭上了眼睛,浓烈的剑气将那柄已卷在他腰间的拂尘齐刷刷切断震飞。取而代之的,是一只再熟悉不过的、有力而温暖的臂膀。 身子也稳稳站在了一柄重剑之上。 暮云闲不敢相信地睁开眼睛。 脚下,是绿光强盛到到已然泛黑的苍林剑; 眼中,是那人后怕又愤怒的眼神。 天色重新变回阴暗,这次,却不是因为什么乌云了。 ——潜渊的身体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更加巨大,遮天蔽月,虎视眈眈地盯着天空中蠢蠢欲动的神明,无有敬畏,无有恐慌,唯有杀戮前毫不掩饰的激动。 暮云闲甚至以为这不过是自己的幻觉,惊讶地揉了揉眼睛,见楚青霭皮笑肉不笑地冷哼了一声,方才颤着嗓子道,“……你怎么来了?!” 楚青霭并不回答,眼睛飞快扫过地面,选了一块还算干净的地方将他安稳放好,反手劈开再一次袭来的拂尘,这才瞪他一眼,没好气道,“暮云闲,我真是恨不得打断你这双腿!” 而后,不给他任何狡辩的机会,怒声道,“潜渊,将陵光神君带过来,然后看好他!别让他再动一步!” “我不用!”暮云闲不假思索下令,“潜渊,带他离开!” 潜渊却还是带回伤痕累累的陵光神君后,立刻故技重施地将他紧紧缠住。 “暮云闲”,楚青霭冷声道,“别忘了伏瞑骨已被你拿走,因此,潜渊不会再听你半句。” “……”暮云闲短暂无语,只能真挚道,“这里当真不是你该待的地方,快些走吧!” 楚青霭却摇了摇头,面无表情道,“你给我消停点,老实在这待着。” 而后,转过身不再看他,只望着漫天神态各异的神明,轻声道,“暮云闲,等这里的事情结束了,一起回家后,我再找你算账。” 满目疮痍的灰烬里,那人长身而立,手中幽绿的剑成为唯一一道亮起的光,暮云闲看不到他的表情,却能看到他青筋暴起的手和傲然抬起的头颅。 便也当然知道,此时,那副眸子中,定然是与潜渊同样失控的赤红。 可留给他的、独属于他的后背,却那般宽阔、那般温柔、那般可靠。让人只看着,便忍不住想要流出泪来。 天空之中,诸神终于看清楚了来者何人,同暮云闲一般震撼道,“楚青霭?!你没死?!” 楚青霭淡淡道,“诸位没死前,在下还不敢死。” “你……!”昭律大怒,“大胆凡人,见我九天诸神,还不跪拜?!” “拜你?”楚青霭冷声道,“我孟章剑派只拜孟章神君,除她以外,无论哪路神仙,都不拜。” “昭律,多说无益”,垣微死盯着潜渊,“尽快料理了他和这条蛟龙,正事要紧。” “好”,昭律不再多言,眼看垣微已召出一道天雷劈向他,立刻扔出一枚判签,旋转如一束翻滚的风刃,紧随其后,前后夹击着向他脖颈割去! 楚青霭眼疾手快地斩断了那判签,却无法躲过天雷,生生挨下了一道震耳欲聋的雷击。 暮云闲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 万幸,他的织云锦衣尚能抵挡。 不幸,纵有它保护,楚青霭仍疼得身体发僵。 不过,垣微完全没料到他竟会遭天雷而不死,震惊之下,没能立刻再降下令一道雷击,因此,给了他宝贵的喘息之机。 “那……那是……”白始真君看看他又看看暮云闲,毛骨悚然道,“夕岚的的神骨?!” 暮云闲默而不答。 楚青霭低头看自己毫无伤痕、却又实实在在疼得无法动弹的身体,往昔,暮云闲为他抵挡攻击的场景一幕又一幕从眼前闪过,叫他不敢相信、却不得不信道,“阿云,你将那织云锦衣,给了我?!” “没有”,暮云闲望着他,温柔笑道,“别听他们瞎说,是你修为足够对抗他们了而已。” 自然没有任何可信度。 “夕岚……”白始真君惊愕到几乎失声,“你、你竟把自己最后的护身之物给了别人?这怎么可能?! 暮云闲却摇了摇头,认真道,“他不是别人。” “……”昭律心直口快道,“夕岚,你脑子是真的有毛病吧?!” 楚青霭冷声道,“注意你的言辞。” 一枚判签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掷来,正砸在他的后膝,让他差一点跪下。昭律居高临下望着他,冷冷道,“该注意言辞的,是你。” 楚青霭冷笑一声,突然毫无征兆地御剑而起,任昭律匆忙挥出的判签扎向自己腹部,快如鬼魅地一脚正踹于她胸口! 虽立刻被下一根判签砸回了地面,虽那一踹完全伤她不得,却实实在在地,侮辱到了在场每一位神明。 垣微的神色前所未有地严肃起来,盘腿端坐于云端,周身神力源源不断地祭出,直汇聚为万钧雷霆,泰山压顶般向楚青霭砸去! 不过,虽然立刻他压得双腿一软,却到底还是不得伤他分毫。 几番出手,这一介凡人却俨然不死之身,诸神一时面面相觑,竟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 短暂的僵持后,垣微以神力凝聚为一柄巨大的神剑,重重向楚青霭头顶砸去! 这次的力量太过蛮横,瞬间压得他佝偻了脊梁,面色也霎时白了许多。 垣微有心观察,见他如此,心中立刻有了计较,阴沉道,“神骨虽可护他不伤不死,却不能免除他的疼痛。诸位同僚,全力攻击,即便伤不得他,却也疼得死他!我们便看看他的肉体凡胎,能撑得住几时!” 暮云闲立刻变了脸色。 天空之中,众神神精神一振,立刻照着垣微的主意,调动神力,接二连三向楚青霭砸去! 以凡人之躯,承受此等浩瀚而磅礴的力量,究竟要忍受多大的疼痛,暮云闲已想象不到、也不敢去想,只能拼命推着潜渊道,“别管我了!你去帮楚青霭!” 潜渊却道,“暮云闲,我已不再是他的剑灵,不再与他生死绑定,所以……” “可他对你那么好!”暮云闲几乎是低声吼道,“你怎能对那么好的主人见死不救!” “正是因为他对我那么好……”潜渊盯着他,低沉道,“正是因为你们都对我那么好,所以,我必须保护好你。否则,你若死了,他定然无法独活。” 暮云闲急得脖子上的青筋全部暴起,揪着他的胡须,咆哮道,“我是个早就该死的人,潜渊,可是他不应该啊!” 潜渊却闭上眼睛,只将他缠绕得更紧。 周遭电闪雷鸣,风吹雨打,满含着神力的各种武器,漫天花雨般向楚青霭身上砸去,叫他避无可避、逃无可逃。 楚青霭一张唇从淡红到无色,再到骇人的乌青,却始终紧咬牙关,挥舞重剑左右横劈,勉强防御,既不肯倒下,亦不肯吭出一声。 陵光神君沉默地看着他,看着这个自相遇以来,她便从未正眼瞧过的凡人,许久,终于抓过暮云闲的手臂,虚弱道,“少主,将东西给他们吧……” “……”暮云闲下唇咬出了血,喃喃道,“流荧,事到如今,你还不知母神为何设下这样的禁咒吗?他们根本不是真心庇护凡人,若由得他们的神力无限制扩张,这天下苍生早晚……” “别管他们了!你管不了!”陵光神君道,“暮云闲,你也不过是个凡人而已了,不要再给自己身上,添加那么沉重的负担……” 暮云闲抓起头发乱扯,一下又一下重重锤自己的脑袋,痛苦万分,却依旧道,“不行,不行的!这些年,他们对凡人的恨意与冷漠已经够深了,我绝不能让母神的禁咒失去效力!” “这都什么时候了!”陵光神君咬牙道,“你还纠结那些东西做什么!” 暮云闲无法回答,也没时间回答了。 因为,垣微已阴郁道,“诸位,汇聚神力!” 汇聚神力? 汇聚神力! 暮云闲想要冲出潜渊的钳制范围,却根本无法让它挪动半寸,绝望到极致下,嗓子竟骤然失声,只能徒劳地张开嘴巴,无声道,“跑!跑啊……!!!” ——九天八十一殿,所有神明的力量汇聚在一起,他这一生,只经历过一次——正是安都国境内,最后一战之中,将他击落于九天之上的强劲力量! 彼时,以他神力满盈的状态,尚且需打起三分精神应对,凡人之躯的楚青霭…… 暮云闲死死掐着潜渊的鳞片,手心被它们划得鲜血淋漓也不顾,望着那道深厚的、浓烈的神力所化成的夺目光柱,只觉浑身的血都凝固起来,干脆夺过陵光神君手中火刃划破喉咙,终于疼出了声音,嘶哑而凄厉道,“楚青霭!走啊……!” 第140章 却已经来不及了。 巨大的光柱落下,似狂风,若巨浪,还未落地,围绕在它周遭的气流已将楚青霭掀飞出数丈之高! 而后,不等他落地,便又泰山压顶般重重砸向他,将他深深压入满是灰烬的泥土之中! 地面瞬间裂出一块巨大的坑洞。 是太过摧枯拉朽的绝对力量。 楚青霭疼得眼前一黑,甚至短暂失去了意识,数秒后,方才勉强睁开眼睛,可身体却已不受控制,只能无力躺在坑底,大口大口地喘气。 “当真有用!”一众神明万分惊喜,垣微神力翻涌,立刻道,“再来!” 暮云闲无力跪下,双眼满是悲伤,却无泪可流,只怔怔望着他,哽咽道,“楚青霭,天神之争,哪里轮得到你来管!离开这儿吧,就算是我求你……” 不过数秒,楚青霭竟已缓了过来,手脚并用,艰难爬出坑洞,将苍林剑插入一片泥泞之中,艰难拉着自己的身体重新站立,看也不看漫天神祇,只淡淡道,“潜渊,地上脏,扶阿云起来。” 巨龙的低吟宛若哭泣,龙尾却再轻柔不过地将暮云闲扶起。 “莫担心,阿云”,楚青霭遥望着他,温柔安慰,“我能应对。” 那般淡定,那般不将漫天神明放在眼里。 暮云闲却已经悲伤到连独立站着都不能了。 垣微的脸更加扭曲,冷声道,“呵,能应对?好啊,就是不知你的身子骨,是不是也和你这张嘴一般硬?本君今日便来看看,看你这幅肉体凡胎,面对漫天神祇,究竟能护得了他几时!” 楚青霭满面脏污,奄奄一息,闻言,却立刻仰头望向他,盈盈笑道,“至死方休。” 第120章 泪水从暮云闲眼中夺眶而出。 神力仍在无情汇聚, 手心温热的血,眼角滚烫的泪,一点一滴落在玄冥甲上, 却让它的温度异常地降下去,不多时,竟是比九尺寒冰还要更加冰冷刺骨。 暮云闲本能松了些力道,那玄冥甲得了机会,立刻从他手中飞走,于半空中旋转勾画,竟显现出一副黑白交织的卦象图来! 是那日,司舆付出生命也没能完成的乾坤正卦。 一卦两象。 阴极中,即便属于他的那颗命星虽然黯淡,山河大地却还是陷入一片狼藉,万千苍生水深火热之时, 众神却因源源不断的神力而陷入无序的狂欢。 可阳极中, 苍木鼎、伏瞑骨、玄冥卜甲、九紫离火,四物皆向他汇聚, 让属于他的那颗命星璀璨如明珠, 周遭, 万千代表其他神明的星辰接二连三坠落, 一直到……连他自己的那颗都未曾幸免。 随满盘星辰消失,卦图彻底黑暗, 可不过数秒,无数光点冉冉升起, 虽微弱,汇聚在一起,却比原属于他的那颗命星还要更加明亮! 莫说阳极重现光明, 便连那已然沉寂漆黑的阴极,亦被这万千光点照亮。 陵光神君浑身剧颤,暮云闲则惊讶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原是,司舆当真拥有这世间,最厉害的卜术!原来,唯有漫天高高在上的神明尽皆陨落,凡人,才能真正拥有自己的朗朗乾坤。 真是天道无情! 无情到,便连这漫天诸神,经历过万年岁月后,也会被它无情抛弃。 若是从前,若他只是夕岚,若他从不曾经历过此间种种,那么,即便将这样一副背负着执明性命的沉重卦象呈至他面前,他也绝不敢将漫天神明悉数诛杀,给芸芸众生留下一个再无神祇护佑的人间。 可历过浮世万千,看过爱恨离别,如今的他,相比神灵,更愿意相信那些如野草般葳蕤生长、坚韧又顽强的人类。 “够了”,暮云闲开口,阻止道,“东西给你们,别再为难他了。” 诸神将信将疑。 却见他竟当真将所有东西毫无留恋地向天空中扔去! 千百道神力立刻将它们团团簇拥,彼此僵持,难分伯仲。 垣微的呼吸瞬间急促了百倍,胸膛剧烈起伏,欣喜若狂道,“离火呢!还有离火!” “离火,我当然会给”,暮云闲仰头,审视道,“但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 垣微不耐烦道,“那便快问!” 暮云闲看着在空中左右摇晃的神物,淡淡道,“天地禁咒破除,你们便不再需要人间香火补充神力,那后续,又打算如何对待这芸芸众生?” 无人回答。 暮云闲仔仔细细地将他们的神色一一看过,只见面露残忍者不多,面露悲悯者,却也不多。 最多的,是莫名其妙。 似乎,除了母神,除了他,除了四位在凡间驻守千年的神君外,其他神灵,从不曾认为护佑众生会是自己的职责。 “你们没想过这些问题”,暮云闲摇头,失望道,“凡人弱小,抬手不能翻云,落手不能覆雨,风吹日晒,几番辛劳,也不过短短数十载生命。爱无缘,生别离,遗憾无尽,哀苦无尽。你们身为神明,本是该为他们消灾解难、延绵福泽的……” “为他们消灾解难?”垣微冷笑,尽显鄙夷,“生老病死、爱恨别离,本就是天道法则,你要我们怎么消解?像你一样为他们逆天改命,最终惹得天道大乱,每个人都错了命数,才叫消解吗?!” “这位神君”,楚青霭半跪于一片焦土之中,饶是已气息奄奄,还是阴冷道,“安都之乱,到底是因夕岚而起,还是因你们暗中作祟而起,在场的,想必心中都比我有数许多。奉劝你们,有些不配说的话,就不要说了,否则,更别怪我这个凡夫俗子不顾忌各位脸面,说出许多更难听的话来。” “你……!”被揭了老底,垣微愠怒地想要动手,却被暮云闲高声威胁道,“还想要离火的话,就给我住手!” “……”垣微几乎咬碎了后槽牙,忍无可忍道,“你若当真想给,又何必做出这许多姿态来!” “我说给,就一定会给”,暮云闲扭头望向陵光神君,低声道,“流荧,祭出离火吧。” 陵光神君却坚定道,“你休想。我绝不会亲眼看着主上彻底消失!” 暮云闲额间的云纹,立刻亮起夺目的金光。 陵光神君激动地望着她,确认道,“主上!您不愿与他一同送死,对吗?!” 暮云闲却悲悯地看她一眼,叹了口气后,高声喝道,“南明陵光,忘川离火,听吾之令,荧惑守心,焚尽!” 随他语罢,陵光神君的双手立刻不受控制地燃起冲天火焰! ——是母神的神魂,最后一次助他施下的御灵诀。 陵光神君连连摇头,绝望道,“不……主上……不可以……” 手却不受控制地将离火送出。 时至此刻,她才终于知道,主上为何要留下这最后一缕神魂。 这缕神魂,既要保护闯入无归城的那个凡人少年,又要让自己心甘情愿地为他保驾护航,而后,在这最后的紧要关头,逼迫着自己,亲手做出这时间最残忍的事情。 不愧是九天共主,早在数千年前,便已运筹帷幄地将所有事情妥善部署。 可却偏偏,对她最残忍、却也最垂爱。 连夕岚都无法独活的死局,只有她,是唯一被排除在外的幸存者。 流荧第一次知道,泪水,原来是这般咸腥的味道。 而天空之中,多年不曾相见的四方神物立刻向彼此聚拢,经烈焰焚烧而久久不灭。 所有人都激动无比地盯着那团烈焰。 须臾,火焰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束破空而出的刺目金光! 金光极为霸道,将围绕在它四周的气息悉数击退,飞速旋转,而后,重重插入暮云闲面前的土地之中! 是息壤神杖。 周遭一切灵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它靠近,变为流光溢彩的金色神力,全部被传入盘旋在杖头蛇口所衔的金珠之中。 短暂的安静后,此起彼伏地响起了诸神惊喜到几乎癫狂的叫声—— “禁咒、禁咒破了!” “破了!当真破了!” “这里的灵气,我、我可以取用了!” “神杖!快拿神杖!” “对!神杖!我的神杖!” 尘嚣甚上,楚青霭本就沉郁的眸子更显漆黑,用尽最后的力气拿起苍林剑,向潜渊道,“送阿云和陵光神君走。神君,阿云的安危,便托付给你了。” “楚青霭!”潜渊想要陪伴他,可看着他飞蛾扑火一般的眼神,终究知道自己说什么都是无用,于是只能卷起二人放至背上,不情不愿地转身离开。 一片乌烟瘴气中,暮云闲立于龙背,长发飞舞,神色淡然,额间云纹皎洁明亮,好似画卷中飘出的清冷谪仙。 暮云闲伸手,什么都不用做,那神杖便脱离所有试图拉扯它的神力,听话地落入他掌心。 神杖上流转的光泽降下,似冰凉泉水,瞬间驱散了楚青霭周身所有疼痛,暮云闲又以它轻点过潜渊额头,蛟龙浑身一颤,立刻不受控制地载着二人转身回返。 第141章 “阿云!”楚青霭感应到异常,抬头着急道,“你怎么总是不肯听我的话……!” 暮云闲从潜渊背上跳下,踉踉跄跄跑至他身边,不管不顾地抱住他,摇头道,“我才不要丢下你一个人!” 目光缱绻,爱意葳蕤。 楚青霭却没半点心思与他甜言蜜语,十分严肃道,“暮云闲,你留在这里也没有半点用处,不要白白送死。” 暮云闲晃了晃手中神杖,笑眯眯道,“楚青霭,太虚神域中,你见过它的。放心,今日,纵是漫天神明加起来,也不能与我抗衡。” 少年无论语气还是神态,分明都是那般胜券在握,楚青霭心中,却莫名比刚才慌乱了许多,本能抓过他的手腕,一如既往地将人拽至自己身后护着,嗓子发紧道,“阿云,就听我一次话,离开这里,就这一次,好不好?” 暮云闲握住他极度紧张下剧烈颤抖的手,挥动神杖降下一道屏障,柔声道,“楚青霭,我不会将你一个人留在这儿,独自面对这么多邪恶的人。永远不会,绝对不会。” 坚定,沉稳,但更多的,却还是面对他时,独有的依赖与孩子气。 纵是一片剑拔弩张的气氛下,楚青霭仍忍不住勾了勾唇,摩梭着他的手,无可奈何道,“是,不止邪恶,还狠毒。” 高空之中,万千神明厉声吼道,“把神杖交出来!你不配再拥有它!” 暮云闲仰头,挑衅笑道,“我若不给呢?” 以垣微为首的九天诸殿,于高空之中俯视着他们,眸中杀意疯狂蔓延,阴鸷道,“暮云闲,既然做了凡人,你便没有任何选择的权利了。如若不给,你便和你身边这个人,一起以自己的血,来祭这全新的青天吧!” 暮云闲低头去看那神杖,温柔地抚摸着它,淡淡道,“错了,今日要祭天的,是你们。” 白始真君哼道,“暮公子,奉劝你即便有神杖在手,也不要说如此大话。毕竟你如今只是凡人,根本无力驾驭如此神物!” “凡人又如何?凡人,难道便不配对抗你们这样无能的神吗?”暮云闲笑得开怀,抬手抚摸自己额间,摇头道,“更何况,我不只是凡人,我还有……母神。” !!! 众神大惊。 暮云闲气定神闲地举起神杖,额间云纹金光闪烁,随他动作,周遭本在被其他神灵汲取的灵力霎时间全部调转方向,汹涌地向他涌去! 诸神无论如何努力,居然都无法从他手里抢走半点! 垣微短暂慌了片刻,而后,斩钉截铁道,“诸位,防患于未然。趁神杖还未汇聚足够的灵力前,杀了他!” 第121章 事关神杖所有权, 所有人自然更加全力以赴,凝聚出的森然杀意,很快便将那尚还薄弱的屏障震出一条裂缝! 暮云闲却一点不慌, 只仰头看着漫天神明,看他们再也不是记忆中那般端庄而大义凛然的模样,看他们终于不再掩饰的恨意与杀机,摇头道,“诸位既然日日将天道挂在嘴边,难道直到现在,仍还不能参悟天道让我降生的原因吗?” “什么天道让你降生!”昭律的判签梨花暴雨般砸下,怒然道,“你的降生本就是个意外!风希元君竟还让你这样的意外继任九天共主,更是错上加错!” 暮云闲却是与她截然不同的淡定,轻声道, “不, 这不是意外,我是向死而生的, 母神并没有错, 错的, 是你们。” “什么向死向活!”昭律不耐烦道, “你怎的废话总是如此多!” “我们有没有错,还轮不到你一个凡人来审判!”垣微亦道, “这三千年间,是我在苦苦支撑九天诸殿!是我在辛苦应对人间诸事!下一任九天共主只能是我, 也必须是我!将神杖交出来,我饶你和你的情人不死!” 暮云闲却道,“垣微, 你还是没有听明白我的意思,还是没能明白,从今往后,不会再有什么九天共主了。” “有没有九天共主,你还不配决定!”追求了千年的东西近在咫尺,垣微已失去所有理智,目光死死盯着他手里的神杖,召出滚滚天雷,一道又一道劈在神杖凝成的屏障上,怒声吼道,“不想死得太难看的话,就将东西交给我!” 暮云闲却道,“垣微,收手吧。你们所有人加起来,也不会是我的对手。” 垣微冷笑,“那你未免也太过自大!别以为有了神杖,你就可与风希元君比肩了!你如今已为凡人之躯,仅神杖吸取的这点神力,别妄想与我抗衡!” “你说得对,这点神力,的确无法与母神相比,甚至,还不及我为夕岚时的万分之一”,暮云闲语气依旧是慢条斯理的,神色却阴冷了许多,“……可,只要比你多,就足够了。” 眼看矛盾转移,原本与垣微并肩作战的神明们竟十分有默契地全停了下来,整齐划一地望着暮云闲,似是在期待他先将这个有力的竞争者灭掉。 少年抬头仰望着他们,望着他们无比丑恶的嘴脸,勾了勾唇,轻飘飘道,“落。” 语气中,尽是上位者独有的高然。 无需任何法诀,甚至不需动作,随他开口,所有神脚下的云朵突然消失,让他们猝不及防地全部跌落,狼狈滚入下界焦黑的泥土中! “你……!”垣微怒视他道,“你找死……!” 暮云闲好生站着,垂眸看向他,高高在上道,“天上太高,我瞧得脖子疼,有什么话,还是下来说吧。” 垣微艰难爬起来,愤恨将脸上带血的污泥扔向他,咬牙切齿道,“我杀了你!” 神杖高高抬起又狠戾落下,暮云闲更低沉道,“给我跪下!” 厚重的神力立刻压得他直挺挺跪了下去。 垣微想站起身子,可拼尽力气也不能够,脖子上青筋暴起,简直恨不得将他生吞活剥。 暮云闲却视若无睹,只淡淡道,“既想讲尊卑,那便都跪着吧。也好,是我在位时太过纵容,以至于让你们失了管教,变成如今这般模样。” 垣微目眦欲裂,恨之入骨道,“你既然已不做九天共主,逍遥自在地做了凡人,又究竟为什么要管我们的事?!你毁了平襄国,毁了安都若,怎么事到如今,还要来毁我数千年的苦心经营!” “为什么要管你们的事?”暮云闲看也不看他,只将自己的手塞入楚青霭掌心,目光全粘在他身上,眉目温柔,无限眷恋道,“陨落那时,我的确是打算从此置身事外,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听的;回来之后,我也的确只想访访故友,看看山川,最好,还这个人携手并肩,悠然度过此生。可你们偏偏为什么,要伤害我生命中仅剩的这些,最重要的人呢……?” 楚青霭用力回握住他的手。 垣微看着他,一时竟不知该说些什么。 ——印象中,夕岚虽为九天共主,却总是副笑嘻嘻的表情,无论他们怎么试探,都从来没有过任何情绪起伏,对谁都客气,对谁都得体。 可如今,那张与记忆中同样的脸,望着身边人时,眼底,尽是它从未见过的、陌生又强烈的情绪。 有汹涌澎湃的爱意,也有刻骨铭心的恨意。 好生深情,却也,好生无情。 原来,能成为九天共主的神明,当真流露出杀意时,会是这般骇人的模样。 “这、这和我们没有关系……”不止是他,其他所有神,都感受到了这股虽然无形、却实实在在存在的危险气息,昭律率先争辩道,“路……路都是他们自己选的,无论苍巽还是白藏,我们都从来没有下过死手……” 白始亦磕磕巴巴道,“殿、殿下,这个楚青霭,他、他的命运,本就是要孤寂于茫茫世间的。您和他,本就不、不可能如您所愿,长厢厮守……” 暮云闲不悦地皱起了眉头,而后,薄唇轻启,第一次十分粗鲁道,“去他妈的命运。” 诸神震撼地瞪大了眼睛。 暮云闲睥睨着他们,一字一句道,“既然一切都有天道,既然一切都是命运使然,那从今往后,这万千世界,便直接依照天道而行吧。你们这群永远只以天道做借口,实则袖手旁观、隔岸观火的神明,也不必存在了!” 众神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位年轻的君主,眼底的恨意、愤怒、杀机,并不是感性作用下的产物,而是认真思考权衡后,再理智、再冷静不过的抉择。 垣微如临大敌,难以置信道,“夕岚,九天八十一殿,数千万神明,自天地初开之日,便已应天道而生,你、你说我们都不必存在了?!你疯了不成?!” “应天道生?”暮云闲抛起神杖,任倾泻的灵力全部涌入自己体内,冷声道,“那如今,便是你们应天道死的时候!” 神杖所汲取来的灵力太过浩瀚,汇聚在一起,宛如汹涌的狂风。楚青霭与暮云闲并肩而立,二人的衣服、头发,全都被吹得高高扬起,天空、大地,皆被这股力量搅得躁动不安,剧烈震颤。 第142章 好似末日降临。 这般恐怖的力量,便如此不受控制地,大股大股进入少年单薄的身躯。 黑云压境,电闪雷鸣,风霜雨雪呼啸而至,便连焦黑的树枝亦再度燃起熊熊烈火,梨花林彻底变成一片毫无生机的荒芜之地。 可荒芜最中心,却有一团青色的云雾,托举着暮云闲升腾而起,静谧又从容。 楚青霭终于见识到,神明降世,是如何极致盛大、极致压迫的场景。 一缕神力温柔将他笼罩。 少年高悬于天空,原本束起的发披散开来,随强劲的气流翻飞,额间的云纹愈发清晰,垂眸看着地上渺小的神灵,神杖起,万物落,决绝地向他们砸下! 往日的夕岚,虽有九天共主之名,却从未展露出过真正的实力,因此,无人能够知晓,此刻盈满了力量的暮云闲,与昔日的夕岚相比,神力到底相差几何。 但有一点可以确认。 ——这一次,与从前那次交手全然不同,此刻的暮云闲,是当真想要了他们的命的! “垣微神君!”昭律两条胳膊都已被乌云吞噬,再召唤不出一根判签,焦急道,“快想想办法!这样下去,我们迟早都会死!谁也跑不了!” 哪里用得着她提醒? 只这一句话的功夫,九天八十一殿,便已被去一成! 求生的本能让垣微的大脑疯狂转动,极致绝望下,目光扫过楚青霭,突然福至心灵,飞身向梨花林外扑去! 中天众神立刻跟上。 是那是……青篁山的方向! 楚青霭提剑便要阻拦,可暴涨的拂尘已如绵延雪山般将他与暮云闲缠住。 楚青霭心中骤然一紧,却不料,暮云闲的身影骤然消失,十分轻巧地越过掣肘,再出现时,已是垣微正后方。 神杖横扫,一击毙命。 尚还残活的神明,终于萌生了退意,却早已没有离开的机会了。 乌云以梨花林为界散开,暮云闲翩然回返,身形是久违的灵动飘逸,几个腾挪之间,便将神力与乌云交织在一起,共同布下了一张天衣无缝、铺天盖地的密网。 万丈高空中,那张熟悉的脸庞,再不见昔日的随和,取而代之的,是噬魂夺魄的滔天怒意。 神杖宛如吞噬一切的漩涡,将凡间所有灵气源源不断地搜集过来,虔诚地送给这世间最后一位主人。暮云闲来者不拒全部接下,闭目凝神,双手结出一连串十分复杂的诀术,随他神力引导,滚滚而来的乌云中,竟抽离出了三位已然陨落的神君魂象! 已然焚尽的离火,亦于流荧手中重新燃烧! 少年高高举起神杖,眉眼间,依稀有了风希元君往日的影子,威严道,“诸君听令,为吾开道。碧落黄泉,万千神明,尽诛!” 四人眼中皆是悲伤,却什么也不说,只干脆利落地跪下,高声道,“尊少主令!” 生死之战。 九天八十一殿,各个都是高高在上的神明,都以为自己会是永恒的存在,只冷眼看惯凡人的生死挣扎,如今,这死讯落到自己身上,却完全不能坦然面对,尖叫者有之,负隅顽抗着有之,落荒而逃者,更有之。 暮云闲不对任何一个手下留情。 既然无路可逃,便只能背水一战。 可困兽之斗,最为决绝。饶是有四位神君相助,不多时,暮云闲身上,还是出现了许多伤口。 更为棘手的是,走投无路之下,极端的害怕与恐惧中,竟滋生出不顾一切的疯狂,许多神官竟不惜自爆神力,以期能换得与他同归于尽的结果。 楚青霭当然无法袖手旁观。 可暮云闲只扫过一个眼神,他便一点也不能动弹了。 一切都太快,四位神君在他的指挥下扑出,神力不要命似的狂泻,几乎是屠杀一般地战斗。 暮云闲伸手,下意识从云层中凝变出一把与苍林剑一模一样的剑来,快如鬼魅,所过之处,血溅遍野。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下,梨花被染成鲜红的血色,莫名地,楚青霭心中突然闪过一种十分绝望的悲伤,一双眼急得血红,抬头望着他,几乎是哀求道,“阿云,你的神力,莫要禁锢我,前来相助我,好不好?” 第122章 楚青霭的语气那样哀恸, 眸中的恐惧与悲伤那般浓烈,叫暮云闲不禁想起,临行前, 青音曾无比郑重地告诉他,像从前那样的事,再也不要做,楚青霭,再也受不了第二次。 或许,他的确不该如此对待楚青霭。 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却什么也不让他做,这未免太过残忍。 那抹一直牢牢束缚着楚青霭的神力,终于化为一只与团子相差无几的小鸟,紧密相伴于他左右,爪羽锋利, 身姿皎洁, 厮杀着为他开辟出一条血路。 楚青霭立刻提剑,冲同样被松开桎梏的蛟龙喊道, “潜渊, 上去帮忙!” 无需他说, 潜渊已直冲孟章神君直飞而去。 神君沉默与它对视, 欣慰颔首。 一切尽在不言中。 潜渊喟然长啸,而后, 巍然伴于神君身侧,随她剑指, 所向披靡。 时隔多年,被她所救赎的蛟龙,终于能够与她真正并肩作战一场。 暮云闲高高飘在空中, 一心多用,一边加固屏障,不让任何一个神官能够逃脱出这片梨花林,一边凝出源源不绝的风霜雨雪、电闪雷鸣,大片大片地向一众神明倾泻而下。 如此重负之下,偶有神官越过重重阻碍,艰难逼近他身边,暮云闲实在没有多余的心思与他们缠斗,干脆只以一束灵气蔽体,任由他们劈砍刺挑。 那由暮云闲神力所化的青鸾,与楚青霭心意极为相通,无需言语,便能够为他随心利用。察觉他的心意,骤然变大,载着他径直攀飞至暮云闲身边,为他左右防护,竟比御剑还要更加灵活。 此番出剑,楚青霭不再求能够一击毙命,只求能为暮云闲挡住所有的攻击,不叫他再受到任何一丝伤害。 这是一场残酷的、压倒性的围剿。 屏障之内,一切肉眼可见的事物,皆为暮云闲浩如烟海的神力所控,化为致命的武器,气势磅礴地出击;昔日曾跟随风希元君征战四方的四位神君,亦因召唤而重返战场;还有楚青霭这个剑法了得、又得了神骨的人守卫左右,纵是漫天神明,也没有一丝一毫逃出生天的机会。 不过半炷香的功夫,屏障内,便只余稀稀疏疏不到百位的神明了。 暮云闲俯视着下方四散逃命、蝼蚁一般的神,延出一条宛若丝绸的青色神力,一侧绕在自己手腕,另一侧缱绻地环住楚青霭的手腕,望着他笑道,“剩下的,恐怕还得麻烦楚师兄收拾残局了。” 楚青霭早憋了一肚子无处发泄的气,闻言,立刻将少年赠予的神力照单全收,剑气疯狂弥漫,直化作漫天幽光闪烁的苍林剑影,心随意动,万剑齐出。 脚下的青鸾快如闪电,载着他疾速追击,干脆利落地将仅剩的神明赶尽杀绝。 随着最后一个神匍匐倒地,无论是汹涌的神力,还是围绕在身边的青鸾,都瞬间没了踪影,漫天乌云终于退散,皎洁的月光浮现,楚青霭抬头回望,却只见一袭青衣的少年从月下飘然坠落。 似风中孤叶。 楚青霭飞身上前,于半空中将他安然接住。 暮云闲轻车熟路地伸手抱住他的脖子,望着他傻傻地笑,轻声道,“楚青霭,你果然不会再叫我跌落了。” 三位神君的神魂如烟消散。 分明是局势逆转的时刻,不详的预感却几乎要将楚青霭淹没,少年越是望着他笑得灿烂,他心中便越是惶恐,忍不住颤抖着手去探他的鼻息,感受着那已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气息,手足无措道,“阿云,你、你是神仙了,你不会死的,对不对?” 以凡人之躯,承无上神力,结局早已注定。 暮云闲于是并不回答他,看着他满是鲜血与泥泞、狼狈不堪的脸,孩子气地皱了皱眉头,艰难抬起手,将二人身上、地上、乃至梨花树上一切血迹全部清除,顿了顿,还是不甚满意,又艰难转了转手指,让焦黑枯萎的梨花抽芽、生枝、绽放,让碧绿的青草从灰烬中破土重生,不多时,周遭便恢复了一贯的静谧与洁白。 但显然,那神力已然失控,梨花一簇又一簇尽情开放,前一簇尚未停留,已被下一簇更繁密的花团挤下树枝,开了又落,落了又开,随风飞舞,犹如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落了二人满头。 楚青霭双膝一软,颓然跌倒在地,将萎靡不堪的少年紧紧抱入怀里,哽咽道,“夕岚神君,求你,楚青霭只求你一件事,求你不要死……” 暮云闲抬手轻柔地抚摸他的脸,还是笑吟吟的模样,却残忍道,“傻子,我只是你的阿云,不是什么夕岚神君。” 楚青霭再忍不住,大颗大颗的滚烫的眼泪落下,泣不成声道,“阿云,求你了,你不要……我想了许多你可能会喜欢吃的菜,我想以后、以后就和你隐居在这梨花林里,我们日复一日地看月亮。阿云,早春刚出的新笋,即便用清水煮着都很好吃,你等下一个早春,下一个春天马上就要来了,好不好……” 第143章 “说起吃的……”暮云闲抬手,凝出好大一把冰莲果,递给他道,“记得要帮我喂给团子,它是我见过最馋最傻的灵兽了……” 顿了顿,又道,“潜渊,你已不再需要它,它若想走,便给它自由。” 潜渊深深看他一眼,嘶哑道,“暮云闲,你束缚了我这么久,休想一句给我自由便勾销。你,你不许走,我还要报复你。” “抱歉啊,当日,实在是没有更好的办法了”,暮云闲无奈地笑了笑,又更加细致地向楚青霭道,“还有阿柳,替我照顾好它。团子、潜渊、阿柳,我都很喜欢它们……” “阿云,阿云!”楚青霭根本不敢去接那冰莲果,手足无措道,“既然喜欢,你、你便自己去照顾它们,好不好?阿柳可是千丝托付给你的,你不能辜负它啊!” 暮云闲却绝情地摇了摇头。 “阿云,我照顾不好它们的”,楚青霭撕心裂肺道,“我粗手粗脚,我真的不行!团子、团子虽不说,可我知道,它很喜欢很喜欢你,它们都很喜欢你……你不要丢下它们、不要丢下我……” 暮云闲却还是坚持将东西塞进他掌心,虚弱道,“它们会替我陪着你的。” 楚青霭面如死灰,一遍又一遍道,“不,不,你是神明,是九天共主,你怎么可能会死?!你绝不会的!不会,不会的……” 少年无奈叹息。 “阿云……”楚青霭抓住他的手,放在狂乱跳动的胸腔前,虔诚又恐惧道,“你一定有办法的,对不对?不管什么办法,你告诉我,再难再苦我都去办,你至少、至少给我一点希望……” 幕云闲却并不回答,只勾起了唇,没头没脑道,“楚青霭,我的嘴巴,有点疼。” 楚青霭一愣,而后,毫不迟疑地低下头去,狠狠地吻他苍白的唇。 却有磅礴神力源源不断进入他身体。 “阿云!”楚青霭手忙脚乱地想要推开他,可少年已孱弱得如风中飘絮,似乎轻轻一碰便会溃散,他又哪里敢当真去推? 直至所有神力耗尽,暮云闲方才结束了这个冰冷而绝望的吻。 楚青霭崩溃道,“拿回去……!阿云,拿回去!我不要这些东西!我不要!” 暮云闲还是望着他笑,心满意足道,“青霭,纵是神祇,也逃脱不了天道轮回,我离开的时间到了。不过,这一次,我不是神了,再不用广爱世人。所以,剩下的这一点点神力,我只想给你,只想给自己最偏心爱着的人……” “阿云,求你”,楚青霭用力将他抱得更紧,声嘶力竭道,“不要离开我……” 暮云闲闭上眼睛,气若游丝道,“楚青霭,我这一生实在莫名其妙——莫名其妙降生,莫名其妙被母神下了执掌九天的命令,莫名其妙做错了许多事,又莫名其妙卷入这场阴谋之中,实在是太累、也太艰难了。” 少年唇角勾起,呢喃道,“所幸有你在身边,让我将那些日子里,曾有所亏欠的,勉强还清。现下,就让我真正好好地歇一歇吧……” 楚青霭双手冰凉,捧着他的脸,哀伤道,“你若累了,我们就在这梨花林中好生歇着,再也不出去。或者、或者你喜欢哪处,我便带你去哪处,谁也见不到你,什么事也烦不到你,你只管安心休息就好。可你不要离开我……不要……” “不啦,我哪儿也不去,这梨花林,我很喜欢……”暮云闲费力抬手抚过他紧蹙的眉心,抱歉道,“这世上,我唯一对不起的,也就只有你一人了。青霭,你若不怪罪我的话,就再答应我一件事吧……” “我不怪罪你”,楚青霭紧握着他的手,宛如溺水之人握住最后一丝希望,期待道,“我怎么可能会怪罪你,我永远不会怪罪你。你有什么要求,我都一定满足,阿云,你尽管提,一百个、一千个、不!一万个要求,我都一定满足!” 暮云闲却道,“等这里的梨花都落了的时候,就忘了我吧。” 楚青霭双眸还是通红的,眼泪却骤然止住,死死盯着他,恶狠狠道,“暮云闲,你做梦。” 少年无奈叹气。 楚青霭恶狠狠道,“绝不可能,我不怪罪你,可我也绝不会忘记你。暮云闲,此生此世,无论悠悠凡尘,还是忘川河畔,我都会一直等着你。只要我还存在,便绝不会忘记你,绝对不会!” 唉,他的楚青霭,果然永远都是这样。 ——是萍水相逢一面,便千里迢迢寻找他的人;是天涯海角,不问原因始终陪伴左右的人;是危难关头,永远将他挡在身后,不惜以生命来换他平安的人;是无论何种选择下,永远将他放在第一位的人 这样坚定的楚青霭,这样爱他的楚青霭,又如何可能应他要求,当真将他遗忘? “楚青霭……”少年温柔擦拭掉他满面的泪水,咧嘴笑道,“那便笑着等吧,莫要如此难过。省得我瞧见,也跟着你一起难过……” “好”,楚青霭艰难挤出个笑容,连连点头答应,“阿云,我不难过,我不难过,我就在这里,我永远等你……” “对不起,别怪我自私”,一颗泪从暮云闲眼角滑落,“可生命宝贵,你还有师父,有青音,有孟章剑派,纵然余生痛苦难免,可我只想你好好活着。” “楚青霭……”少年的眼皮终于支撑不住,沉沉闭上,最后道,“你已追上过我许多次,也已保护过我许多,你为我做的,已经足够多了。这一次,便不要再追着我啦……” 又一阵风过,千万残花簌簌落下,宛如一曲离别的悲歌。 梨花似茫茫大雪,将二人静静覆盖。 楚青霭静静坐在一片苍凉的纯白中,感受着怀中那具熟悉的、温暖又柔软的身体渐渐冰冷,直至僵硬,极致的绝望后,只余死一般的平静。 良久,方才低下头去,轻轻吻过他不再跳动的眼皮,温柔又冷静道,“累了便睡吧,阿云。我便在这里守着,永远在这里守着……” 第123章 青篁山百米外, 有一处永不凋落的梨花林,除孟章剑派弟子外,其他谁也不能寻到。 夕阳西下, 一女子踏着斜阳御剑而来,神情严肃,举手投足颇为稳重,只是,身旁跟着的雀灵又胖又圆,费力扇动短小的翅膀紧紧跟随,煞是可爱。 正是青音。 梨花依旧,楚青霭亦是从前的模样,林中竹屋虚掩着门,窗台上插了几束永不凋落的竹枝,安静淡雅, 别有风味。 孟青音不用看也知道, 屋内,那具早没了意识的身躯被终年不断的神力妥善滋养着, 除眉心金色的云纹越来越淡外, 其他一切, 都与往昔别无二致。 “大师兄”, 孟青音平稳落地,负剑于身后, 望着安静站在梨花树下的兄长,轻声道, “我来看看你。” 团子还如往昔一般活泼,一股脑扎进他怀里,叽叽喳喳地叫个不停。 楚青霭笑了笑, 掏出颗冰莲果递给它,柔声道,“师父又出远门了?” “是”,孟青音道,“他如今将门派事务一股脑全抛给我,自己可是十分潇洒自在呢。不过,这样也好,也算是终于能够实现当年向我娘亲许下的、与她医遍天下病痛的诺言了。也不知他这次又跑到哪里去了……” “不用担心”,楚青霭道,“有阿云一抹神力保护,师父足可平安行过万里。” 提起暮云闲,孟青音不禁叹了口气,无奈道,“大师兄,我真是有些想不通,已经五年过半了,你日日在这里守着,一步也不离开,究竟是为什么啊……” 楚青霭将另一颗冰莲果抛向空中,给阿柳准确接住,这才含糊其辞道,“这儿挺好的。” “大师兄”,孟青音小心翼翼道,“你放过自己,带着云闲哥哥,和我一起回山上去,哪怕就一天,哪怕就一次,好不好?” 楚青霭摇了摇头,笑道,“这儿安静,离家里又近,你若有事,随时都可来寻我,我觉得很好。山上……便先不回去了。” “可是……我时常会想念以前跟在你身后的日子”,孟青音落寞道,“那样无忧无虑的日子,好像已经一去不复返了。大师兄,门中现在一切都好,可那些年幼的师弟师妹们,若能常常得你教导,他们会更好的……” 楚青霭笑道,“我知道青音的抱负,该教的剑术课,一定会凝出分身,准时去帮你教导。若你另有安排,我派诸位弟子的剑术课,也不必拘泥于三日一次,无论何时,我都可前去。” 孟青音急道,“大师兄!你知道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楚青霭笑容淡了些,生硬道,“青音,你想劝的,不必再说。我答应过阿云会等他,便绝不食言。” “可他——!” “青音!”楚青霭皱眉,嗓音骤然低沉许多,武断道,“没用的话,就不要再说。” 似是察觉到自己的语气太过严厉,楚青霭又立刻转缓,拍了拍她的肩膀,轻声道,“抱歉青音。但……那样的话,真的不必再说了,这是我和他的约定,莫说五年,便是五十年、五百年,我也一定要在这里陪着他,更要在这里等着他。” 第144章 孟青音无言以对,良久,叹道,“大师兄,你当真……就要这样过一辈子吗?” “当然”,楚青霭道,“有生之年,能够有幸遇到过阿云那样好的人,这辈子,便注定是永远也无法改变心意、更无法忘掉他的了。” 又是这样。 ——那夜,将谭安赶出青篁山后,她与爹爹彻夜长谈,直到晨光熹微,二人想要去找楚青霭与暮云闲时,方才发现,大师兄的房中已空空如也。 团子只凝神感知片刻便焦躁不已,状若癫狂,咬着她的衣服,一路指引着他们寻到了梨花林中。 于是,她便看到了跪坐在梨花林中,双目无神,几乎被白色花瓣淹没的兄长。 怀中,是面色惨白、了无生机的暮云闲。 她叫他、摇他、晃他,可楚青霭仿若没了灵魂,始终不给她任何回应。 她蹲下身想拉他一把,却被那过于恐怖的一幕吓得惊叫出声——她的大师兄,双眸在流血,鼻孔在流血,嘴巴在流血,双耳在流血,鲜红的血液一汩又一汩流出,可不等滴落,却又诡异地消失不见。 头发……头发也十分不对!重重花瓣下,青丝一缕缕变白,却又从发尾逐渐变回黑色,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她从未见过那般诡异的场景。 也从未见过那般绝望而脆弱的楚青霭。 许久,永远镇定的兄长,方才终于聚焦了视线,看清楚是她和师父后,说的第一句话却不是“救他”,而是,“师父,青音,我想和他一起死……” 她和爹爹拿出毕生所学,手忙脚乱地试图唤回暮云闲哪怕一丝意识,却终究徒劳。 须臾,楚青霭似乎发了狂,拿起苍林剑,一次又一次对准自己的心脏狠狠刺下,却总是被周身精纯的神力挡住,伤不得自己半分。 “阿云……!”楚青霭又哭又笑,气得牙痒,却又偏偏拿暮云闲毫无办法,只能望着他无助道,“你说的没错,你可真是自私。为何要将这百无一用的神力留给我?我不想要这神力,我只想要你,我只想去陪着你啊!” 孟青音看着他,忽然无端觉得,自己那位兄长虽然还活着,但身体中有一部分她看不见的东西,应该已随着暮云闲,永远离去了。 这位突然出现又突然离开的暮公子,无论他究竟谁,无论他到底有什么故事,于孟章剑派而言,都是无可争议的天大恩人。 如此在梨花林中躺着,自然不行。 她和爹爹不是没有想过要将他入土为安,可无论什么办法,都无法将他从楚青霭怀中带离。 甚至根本无法触碰。 哪怕是她和爹爹,一旦靠近,虽不会被他所伤,可也会让他一次又一次崩溃而疯狂地呼喊。 让人完全不忍违他所愿。 便只能由他自己去了。 再后来,他便与那位暮公子安居于这梨花林中,无论如何劝导,只要让他离开,无论是她这个从小恃宠而骄的妹妹也好,还是亦师亦父的爹爹也罢,都逃不过被翻脸对待的态度。 而那被送给他的、举手投足间便足以倾覆山河的神秘力量,便只被他拿来维持这满林永不凋谢的梨花,以及……暮云闲的睡颜。 渐渐地,关于这件事上,谁也不敢再多言半句。 到如今,五载过半,还是这样。 罢了…… 孟青音无奈叹气,递给他一包新鲜的青笋和一提刚砍下来的竹筒,撇嘴道,“呐,这些给你。你那食谱,如今没有一百,恐怕也有八十了……” 楚青霭接过东西,一向惯会舞刀弄枪的手,如今,却只用于熟练处理鲜嫩的笋了。一边剥着笋壳,一边道,“谭安你应付得了吗?实在不行,我去帮你彻底将他……” “不用”,孟青音道,“我不想见到的人,他便是求寻死觅活,也绝见不到我一面。” “哦?”楚青霭停下动作仔细看她,奇道,“他日日在山下晃悠,你当真不烦?” “有什么可烦的?”孟青音挑了挑眉,无所谓道,“大师兄,在意才会烦扰,有爱方才有恨。那样一个人,我连看都不愿多看一眼,又如何会觉得烦?” 楚青霭摇了摇头,由衷道,“看来,倒当真是青音比我更加洒脱呢。” “青霭哥”,不过短短片刻,孟青音周身已落满了梨花,欲言又止道,“你那神力,当真便只用来维护这梨花林吗?我看你家那位,其实从前,还是挺爱多管闲事的。青篁山下,凡尘世间,仍有许多苦苦挣扎的苦命人。你……” “就长梨花吧”,楚青霭目光暗了暗,打断她道,“巍巍天道,渊渊无涯,牵一发而动全身,远非我所能参悟乃至操控的。各人的命运,便由各人自己去选择面对吧。还有……” 见他嘴角起了罕见的笑意,孟青音好奇道,“还有什么?” 楚青霭莞尔,柔声道,“阿云其实……还挺小气的。要是被他知道,他只留给我的东西,被我借花献佛拿去给他人用,恐怕是要与我闹脾气的。” “……”孟青音无言以对。 簌簌声起,头上梨花又谢了几簇,孟青音抬头去看,见原是潜渊与团子和阿柳戏耍,尾巴不慎撞到了一枝树干,不由感慨道,“潜渊的契约已解,我还以为,它那么渴望自由,肯定会离开这里,遨游四方,却真没想到,它竟是一点也不愿走。” 楚青霭也去看它们的身影,眉眼弯弯道,“不仅不走,还每日蹭吃蹭喝,真是像极了……” 话音戛然而止。 孟青音却当然知道他想说的,究竟是谁。 孟青音想要安慰,却又知任何言语都毫无作用。 无论她说什么,都不如竹屋中沉睡的那人哪怕一个再微小不过的动作。 孟青音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不死心道,“大师兄,你的食谱若没什么新想法的话,不妨多出去转转,或许……灵感会更多一些。” “好”,楚青霭虽答应,态度却十分敷衍,一听便知绝没有离开的想法,孟青音束手无策,只能道,“天快黑了,我得回去了,明日傍晚,再来看你。不如送我一段吧?我们俩似乎已经很久很久,都没有漫无目的地散散步了。” 楚青霭动作一滞,须臾,将手中竹笋小心放下,笑道,“好啊……” 孟青音安静地与他并行,直到树林边界,方才起诀御剑,挥挥手道,“回去吧大师兄,谢谢你陪我。” “我们之间,有什么好谢的?”楚青霭道,“你若喜欢,这梨花林里,我还是能日日陪你散散步的。” 孟青音望向树林中心的竹屋,无奈叹了口气,不再多说什么,御剑翩然离去。 天色渐晚,光线昏暗,楚青霭百无聊赖,独自穿过寂静的梨花林,缓步回返。 却见方才还放在竹屋外桌上的那截竹笋,已神不知鬼不觉没了踪影。 房门亦已大开。 楚青霭一怔。 一道影子闪过,飞快跑入林中,哗哗啦地踩着树叶,煞是轻快。 楚青霭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便连呼吸都停了,许久,方才反应过来,跌跌撞撞地跟在那黑影后,一路向密林中跑去。 那身影跑得不紧不慢,见他蹒跚,干脆将那段剥好的鲜笋砸向他,鬼鬼祟祟地猫腰躲向树后,却又十分不小心地露出一大片青色的衣角。 楚青霭嗓子干涩得说不出话来,艰难道,“谁?” 那黑影不回答,轻笑一声,继续向与他相反的地方跑去。 一缕微弱到几乎没有的灵力攀上那影子的后背,与其说是攻击,不如说是一个小心翼翼的拥抱。 可如此轻柔的力量,刚一挨到,那身影却十分夸张地跌倒在地,嘶地倒吸了一口凉气,没头没尾道,“阁下是不是认错人了?” 楚青霭一个箭步跟上,蹲下身子,浑身颤抖道,“擅闯结界、盗窃秘宝,你是哪个找死的?” 那人抬起头与他对望,坦然伸出一双嫩白的手,笑嘻嘻道,“我不知道,醒来时,我便莫名在此处了。” 还是初遇那个夜晚,在月影婆娑的竹林中生机勃勃的少年。 楚青霭一把将人揽入怀中。 少年娇气地皱了皱眉,喋喋不休道,“哎呀,疼,别抱得那么紧,现在我真的只是个身无灵力的凡人啦,别用那么大的劲!还有,你打得我背疼,抱得我全身疼,哎呀,摔得我膝盖也疼……” 楚青霭用热烈的吻,堵住了他喋喋不休抱怨的嘴巴。 暮云闲终于安静下来,紧紧回抱住他的腰,心无旁骛地感受他汹涌倾泻的思念。 是个漫长到几乎窒息的吻。 直到少年胸腔剧烈地起伏,楚青霭才终于依依不舍地放开他,抬手抚过他柔顺的长发,哽咽道,“回来了,阿云……” 周遭梨花肆意盛放,如同那人永远不会枯萎的爱意。 暮云闲眉眼弯弯地望着他,怎么看也不够,点头笑道,“嗯,回来了。” 第145章 急促的心跳、紊乱的呼吸、蚀骨的冷寂、疯狂的思念、一切一切,都在这刻悉数湮灭,取而代之的,是突然发酸的鼻腔和骤然湿润的眼眶。 曾经种种,天倾地覆也好,血雨腥风也罢,仿佛不过是一场梦境。他们二人,从未经历过诸多苦难,也不曾有过生死别离,少年只是在与他安然隐居多年以后,兴致乍起,便同他在这绚烂开放的梨花林中开了个玩笑,逗着他与自己追逐打闹,而后,满足地向他撒娇打趣,言笑晏晏。 暮霭沉沉,月光亘古。 相爱的人,终于执手。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