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岭之花他追悔莫及》 第1章 [古装迷情] 《高岭之花他追悔莫及》作者:泳宁【完结】 本书简介: 纪襄姿容绝世,自幼养在太后眼前。十六岁时,她偶然得知了未婚夫有外室。 退婚,她只有这个念头。 还未成功退掉婚约,她就在宫中遭遇暗害,失去意识。幸好,东宫卫率司徒征救了她。 他出身簪缨世家,芝兰玉树,却不苟言笑,淡峭如山巅积雪。 但除了救命之恩,司徒征竟然答应了教她如何报复回去。 纪襄明知不对,却与他有了一次次惊险私会。假山内,温泉池旁,僻静小巷里,屏风后,还有宫中的花园小径...... 私下来往久了,她已深深迷恋上他,想要知道他们如今是何关系。 一日,她无须通报进了司徒征的居所,还未踏入就听内室太子的声音响起:“你对纪襄究竟是何心意?若想娶她,孤可帮你。” 司徒征平静道:“无关嫁娶,不过是心血来潮,当做消遣罢了。” 纪襄一怔,而后微不可察叹了口气,大梦一场,适时清醒也好。 恰好在宫中多年,见多了勾心斗角她也倦了,拿着封赏去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不要太自在! - 司徒征因为高僧给太子的批命,少年时以身代之在江南寺庙里清修五年,一贯克己复礼。 和已有口头婚约的纪襄私下来往,是他平生唯一放肆。 他爱不自知,口是心非后,放下颜面自尊挽回无果。 不久,她就骤然消失了,一封告别的书信都没有留给他。 他苦寻不得,摧心折肝,这才彻底惊觉自己的慌乱,和朝夕相处间的真切心意...... 最初,他可怜纪襄的际遇。渐渐,他成了那个可怜可笑的人。 【食用指南】 1.女主因为生长坏境,前期较胆怯敏感,会有成长。 2.1v1sc。但可能不适合高洁党,男二对女主有过摸脸牵手之类的动作,人物栏除了女主都是女主的追求者。 3.涉及轻微宫斗和皇子争斗,剧情为谈恋爱服务。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 因缘邂逅 天作之合 高岭之花 主角:纪襄 司徒征 一句话简介:倒霉版晴格格的爱情故事 立意:沟通很重要 第1章 仲春时节,宫中长秋殿一座小轩窗下,几丛白蔷薇开得正盛,银花若雪,绰约旖旎。 纪襄立在窗台旁,迎着溶溶春风和柔润天光,读一册《潜夫论》。她看得聚精会神,露出的一截雪腻腻玉腕,比窗下蔷薇还白几分。 倏地,有一小石子飞过打在窗棂上,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她放下书册,略一迟疑,就见又有一块石子飞来,似在催促。 纪襄没有再犹豫,出了卧房后小心翼翼地打量四周廊道。正是午后时光,整座宫殿静谧一片,她见没有人影,才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她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样需得小心的事情了,不一会儿就到了一处周遭花木繁盛的假山旁。 “纪襄,你怎的才来?” “我已经很快了,何况我若不小心点,被人发现了怎么办?” 她给自己辩解,声音细柔。 站在她对面的高大少年笑嘻嘻道:“你总是怕这怕那的。” 二人四目相对间,纪襄不自在地抿了抿嘴唇,移开了视线。 一个月前,她和眼前这个名叫章序的少年,在长秋殿主人章太后的意思下,由章家夫人和她的继母易氏定了一桩口头婚约。 至于纳采小定等等仪程,两个人一个十六一个十七,年岁都不大,暂不打算。 纪襄从前和章序私下相处时,纵使心里头有点喜欢他,却也自然。但一想到他已经成了自己的未婚夫婿,虽然只是口头上的,却有着说不出的忸怩。 章序伸出一只手,想要碰她的脸,问道:“你怎么不说话?” 纪襄往后躲过,好声好气地和他说:“你别这样。” 她对这桩婚事,是十分满意的。在宫中八年,太后虽然对她不错,却得无时无刻提着小心,生怕行差踏错,引来宫中贵人不满。 而她那个家——广康伯府,她偶尔回过几次,每次的情状都尴尬极了。她心里清楚,父亲继母弟弟如今才是一家人。 相比之下,嫁给自小相识的人是一条最好的路。 章序是太后的侄孙,年幼时便常常入宫,到了十五岁那年又意外得了陛下青眼,依旧准他出入内宫给太后问安。纪襄在宫里见过不少英俊郎君,但论熟悉,便是他了。 两人算是青梅竹马。 少女的柔软心思飘忽,在温润春风中浮浮沉沉。然而只要一想到近日某些传闻,这点难以言说的心情,便化为实质,须臾就沉甸甸压在心中。 章序两年前进了御前行走的神龙卫。神龙卫在本朝初设立时武艺门槛极高,后来渐渐成了勋贵子弟充资历的地方。一众人平时飞鹰走马,四处游猎,又有着时下纸醉金迷贪图享乐的习气。 倚红偎翠,亦是常事。 纪襄听说的,便是后者相关。 她很想张嘴问一句是否真的,却又有些羞涩。她还没有嫁过去,就已经管起他私事了,似乎不太像话...... 章序见她闪躲也不气恼,纪襄一向胆小得很。深眉浓目的俊美面庞上,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看她发呆,发出短促的一声怪叫。 纪襄回过神来,迟疑地张了口:“我......” 她声音太轻,章序没有听到,自顾自开了口,东拉西扯了一堆。 对这些宫外的新鲜事,纪襄听得十分入神。 “对了,那个司徒要回来了。” 章序说着,打量纪襄的神色,见她娇柔的小脸上有些怔愣,笑话她:“你不会忘记这个人了吧?记性真差!司徒征,就那从前东宫的伴读。” 她笑道:“看不起谁呢?我当然记得他。” 这个名字,已经很久没有听人提起了,骤然听到,使她有一瞬的恍惚。 对这个复姓少年,她其实印象十分深刻。记得他总是肃着面容,不苟言笑,小小年纪便十分稳重冷峻,令她略微有些惧怕。但更多的,是对他的感激。 多年前,他曾经帮过自己。对他或许只是一桩小事,但对当年八岁的纪襄而言,却是让她哭了许久的难事。 纪襄一直没有忘记过。 她还记得司徒征十二岁中解元,才名颇盛,转年春闱却被人拦住了,没有下场。之后,就是他离开了京城,极少听到关于他的讯息了。 一出神,章序的话题早已经换了。 纪襄犹豫了许久,方才张口想要询问的勇气已经失了。她没有再问他有无相好,只是含笑地听他说话,偶尔追问几句。 草木生发,不时有燕语莺啼,嘤嘤沥沥。她数着日子,再过一个月,她就要出宫了。章太后开恩让她回家去,过阵子闺阁生活,也学学如何管家理账,预备出嫁。 大约在宫里是见不到即将回来的司徒征了,她对他现状不免生出几丝好奇...... 这个突如其来的模糊念头,俄而间就一闪而过了。 - 司徒征一行人,从钱塘乘船出发已有六日。 一路上春风骀荡,两岸时而阡陌交错,时而群山万壑,放眼望去,绿意盎然,正是万物竞春好时节。河道上前几日百舸争流,这日却舟影寥寥。 行至一偏僻渡口时,船停了片刻,继续上路。 已是正午,船头一转,江面愈发宽阔,约有百丈,水流汤汤,却只有两艘船不远不近相隔。 船舱内,博山炉燃着清雅檀香,冒出丝丝缕缕细白香烟。一个十二三岁的青衣小童匆匆而入,语气是掩不住的惊喜:“果然如郎君所料,后面的船赶了上来,各个都黑衣蒙面带着刀,是要刺杀您哩!” 被人刺杀,竟说得仿若喜事。 他口中的郎君,坐在桌案前不紧不慢地翻阅着原本只该存于官衙的几本厚厚的户册,闻言头也没抬。他今年十九岁,剑眉星目,原是个英朗模样。然而雪白的肤色和周身的内敛沉静,给他平添了几分文雅澹然的意味。 片刻后,几条铁链甩到了甲板上,船身摇晃一瞬后被逼停定住。 很快就有十几个虎背蜂腰的黑衣汉子从一直跟着的船上大步跳了过来,“唰唰”几声,默契拔出腰间的佩刀。 顿时,厮杀声打斗声四起。舱外铿铿锵锵的兵器相撞中,小童在船舱内听得心内有如猫抓,眼巴巴地看向主人,见他神色平静,鼓足了勇气问道:“郎君,我想出去杀敌,您可准?” 司徒征这才抬头看他一眼,道:“去吧。” 声音低醇,十分悦耳。 小童兴高采烈地持剑而去。他其实并未正经学过剑术,而是跟随郎君后每日跟着他一道练剑,偶尔央过几回郎君指点。 但这般,已经足够了。 奉命刺杀的一行死士,各个皆是千挑百选出来的,身手不凡,价值百金。他们已经在渡口吃饱喝足等待目标数日,养足了精神,跟上后见司徒征的船上毫无防备的样子,立刻出手。 第2章 谁料这船上护卫虽少,却都不是好对付的。别说刺杀司徒征,护卫这关都过不去,连他面都没有见到。 “司徒征,有本事就出来和你爷爷会几招,缩在里面算什么英雄好汉!” 虽没有讨到任何好处,头领模样的汉子还是大喊着激将。 “何需郎君出手!” 这突然从船舱里杀出来的男童,身姿灵巧,一把短剑舞得寒光冽冽,令人目不暇接。 没片刻的功夫,激烈的打斗声停了,船上倒了一片黑衣身影,或死或伤。护卫头领韩岱轻敲了一下舱门,毕恭毕敬问道:“郎君,可要留个活口由您审问一番?” “不必,多此一举。” 少顷,司徒征的声音从船舱里传出来。 属下便也都明白了,郎君应是对这些黑衣刺客是得了谁的命令而来心里雪亮。几人听了郎君提点早有防备,都没受什么伤,自去补刀抛尸,清理船身,洗涤血污。 这名唤青筠的小童自去洗了身上的血腥气,才重新进了司徒征的书房。 “这些人,难道当郎君这几年只是在灵云寺里吃斋念佛的不成?”青筠小童嘻嘻一笑,“他们还配不上郎君出手——不过,是谁这么怕您回去呢?” 司徒征神色未改,没有答话。 青筠又想要炫耀自己方才杀了好几个人,却也知寡言的郎君不会搭理他。给郎君添了茶后,安静地坐到一角,慢慢打起盹来。 司徒征双目凝神,偶尔提笔在户册上圈点一二。船重新起后,比先前更加平稳,不疾不徐地行在壮阔春江上。 日暮时分,司徒征放下紫毫,心内微沉,已经有了计较。他随手将茶一泼,熄灭了博山炉里的熏香,兀自走了出去。 他静立在甲板上,眺望远处。 层林尽染,半座山壁都映着金乌坠落时的绚烂霞光。 从他离开京城,已有足足五年了。 五年前,他是东宫伴读,年少扬名,谁都相信这出身于定远侯府司徒氏的小世子,出将拜相指日可待。 而当年发生的一件大事,猝不及防地改变了他的命运。 当时,顾皇后已经薨逝一年,皇帝始终夜深难眠。他本就信奉神玄,于是求于佛道。京城里有一得道高僧,已有百岁,算出皇后芳魂仍在世间,需由她的骨肉去皇后祖籍钱塘的寺庙里,为皇后修行五年,方可超度。 此言一出,朝廷上下一片哗然,无不侧目。 顾皇后所出只有太子一人,让年少储君去南地寺庙待上五年,若是有何不测或是移了性情,那可是关乎国本的大事。 一时间,朝堂上反对声十分激烈。更是有年迈老臣在朝上激烈指出,这定是后宫倾轧,实则是为了暗害储君的性命。 皇帝虽对高僧批命深信不疑,却也犹豫了。 没几日,高僧又算出,东宫伴读司徒征的八字命格很是相宜,可代太子修行。 既有不涉及储君,又能让自己安心的法子,只不过是让一个臣子的儿子去清修几年,皇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敲定了此事,下了帝令,无人能再更改。 十四岁的司徒征,就是在一个下学后的春日傍晚,得知自己需得远离父母亲朋,南下钱塘。 第2章 对于自己还有一个月就要出宫的事,纪襄即有期盼,又有几分对家人的本能抵触。 不论她心里怎么想,日月更换,离她上一回和章序私下会面,已经过去了半月。 长秋殿的日子一向平静祥和,等闲没有什么事端。若说近日里有什么新鲜事,那便是司徒征回来了。 从前,司徒征在东宫里做伴读的时候,章太后就很喜爱这个小少年。虽他话少,但年纪大了的人,对生得好看的小郎君小姑娘都难免格外偏爱些。 知他回来,章太后召见了他。 那日几个公主办了场花宴,纪襄应邀而去,并未在长秋殿里见到司徒征。 她是回来后听太后絮叨了许久。 说他被任命了太子左卫率府,他长大了,模样更好了,听说还没有婚配,怎的家里这般不上心...... 纪襄一边听,一边想着才回来几日哪会这么快就订婚?但听完,她很快也将司徒征此人抛到了脑后。 毕竟,是和她并不熟识的人。 这日,春光明媚,纪襄最后戴上一对皎白细小的珍珠耳珰,揽镜自照,见无差错,便走出了她的屋子。 每日陪伴章太后用早饭是她数年如一日早已习惯的。 纪襄先站在太后身侧给她布菜,等太后用得差不多了,就听太后微微暗哑的声音让她坐下。 她从善如流地坐在太后下首的位置,桌上摆着燕窝粥和数十碟各色各样精致的小菜。 金乌高悬,明亮天光透过层层珠帘绣幕,到殿内时已是柔和可爱,映照出少女一张娇胜芙蕖的脸蛋,低头用饭的模样娴雅静好。章太后心里满意,命用好早膳的纪襄去随便做两道点心来。 纪襄领命而去,在长秋殿的小厨房里消磨了半个早上。 等端出去,才知太后竟然不是自己要吃。 章太后半卧半坐在软榻上,露出一个慈爱的微笑:“你送到临华殿去,就说他们虽然从不想起我这个老婆子,我还是惦记着他们的。” 纪襄下意识地回了一句:“您哪里老了?任谁见了都要夸一句您风华正好的。” 说完,她才明白章太后的真正意思,低下了头。 太后呵呵笑了两声,小姑娘脸嫩,这是害羞了。 今日五皇子做东,在临华殿宴请诸位皇子宗室子,亦有年少的勋贵子弟。其中,肯定是有章序了。 “快去,我让你去的,没人能笑话你什么。” 纪襄轻轻应了一声。 临近午膳时分,纪襄走在树荫下,略微有些闷热。身后两个小宫女,一个提着食盒,一个轻轻地给她摇着纨扇。 身旁两人轻声嬉笑了半路,她始终心不在焉。 行至揽霞亭旁,纪襄咬了咬唇,下定决心一般停住了脚步,开口道:“你们在这里等我,我独自去送点心,回头来找你们一起回,可好?” 两个小宫娥平日就很承纪襄的情,又能偷一阵空闲,哪有不乐意的?猜她是想独自和未婚夫君说几句话,各个捂嘴偷笑,保证绝对不会在太后面前多嘴,目送纪襄提 着食盒走远。 纪襄心里纷乱极了。 她还在介怀,之前听到的那个传闻。 他们已是未婚夫妻,她问一句也是应当的吧? 只是不知能不能寻到机会私下说两句话。 这般想着,一路分花拂柳,临华殿已经近了。还未踏入,就已闻到珍馐美酒混着龙涎的靡靡香气。 殿外守着的侍卫内官皆识得太后跟前的纪姑娘,见她提着食盒,立刻有殷勤的小内监三两步小跑过来要帮她提。 她含笑拒绝了,走得更近些,便能听见内殿传出青年男子的阵阵谈笑声。 被这种扑面而来的欢畅氛围感染,她面上笑容不由自主加深。殿门阖着,纪襄正要伸手推开,倏然间,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酒杯碰撞声中清晰起来。 “......纪襄笨极了,除了讨好太后还会什么?” 语气中,是掩饰不住的嫌弃。 他话罢,嘈杂的殿内静了一息。 随即而来的,是愈发吵闹的声响,似乎有人在狂笑,连舞乐声都压不住。 谈资是她。 在喧嚣声中,她没有听到一旁的脚步声。 纪襄面对朱门,已经无力去分辨里面是谁在说话,是谁在发出作怪的笑声。 她脑中空白一片,明明是和煦春日,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其实章序从前说过许多类似的话,说她无聊,胆怯,呆板。 可他竟然在众人面前贬低她,说她的不是,这和当众羞辱她,有什么区别? 只不过,是他以为自己不会知道罢了! 她想要立刻推门进去,把这劳什子点心甩到他脸上,质问他究竟是什么意思,看不上她为何还要应下婚约? 脚步才挪动了一下,她就停住了。 进去做什么呢?让在场的所有人看她更多的笑话? 若是不管不顾闯进去,简直是把自己的脸撕下来给他踩!而且她若闯进去了,事后太后责罚的,也一定是她。 “纪姑娘容貌还是很不错的。” 殿内有人公正且大声地说了一句。 她没有听清楚章序回了什么,只听见殿内又是一阵笑声。 纪襄含着的泪珠,再也忍不住了,纷纷滚落。 她提着食盒的素手不住颤抖,眼看就要摔落在地上,忽地有只手替她拿稳了。 纪襄忍住抽泣,凝着泪眼抬头望了过去。 天色朗朗,一棵过分高大乃至延到廊道的花树枝干下,一个青年男人正微微低头看着她。 他比纪襄高出一个头还不止,锦衣玉带,肤色雪白,却丝毫没有柔弱之态,反而衬得明秀英逸的一张脸皎然如玉。 第3章 此时,一阵春风温温柔柔拂过,夹杂着几点落英,纷纷扬扬。有一片粉白花瓣,便落在了他衣裳的肩头上。 纪襄眼眸下方也被沾染一片,她伸手拂落,眼前虽然朦朦胧胧,却分辨出了他的神色很是平静清明。 约摸是觉得撞到这样的事很无聊吧。 他没有碰到纪襄的手,朝她略一颔首,身后跟着的青衣小童已经接过了他手里的食盒。 纪襄的第一感觉,便是愈发难堪。原本就涨红的面颊,几乎要渗出血来。 还是被人瞧见了她这狼狈模样。 小童脸上含笑,道:“姐姐,我给你拿进去。” 笑嘻嘻的,很是热心。 她朝这半大孩子勉强露出一个笑,飞快道了句谢,又讷讷道:“多谢你,司徒——” 纪襄顿住了,突然间不知该如何称呼他。 上一次见面,她还是一个十一岁的童稚女孩儿,除了几位皇子要称殿下,宫里常出现的几个少年,太后都让她喊哥哥。 可眼前的男人已经尽数褪去了少年时的青涩稚气,她也不是个小女孩了,再喊他“司徒哥哥”实在不合适。 而直呼其名,又实在失礼。 正迟疑称呼,她冷不防和他四目相对。 他的双瞳漆黑若曜石,透着一股清凌凌的淡峭意味。 纪襄抿了抿唇。 他大概已经不记得她了,当她是个寻常宫女吧。 “司徒征。” 他似乎是觉得她忘记了他名,提醒她。 纪襄顿时为自己方才的猜想有些难为情,含含糊糊应了一声,侧过身去抹了含着的一包眼泪。 在这个小插曲后,她心中依旧是满腹委屈,和她一向珍爱的自尊受损后那深深的屈辱之感。 恍恍惚惚间,她知道自己该回去了,却是心跳如鼓,四肢都像是被那一句公然嫌弃的话抽走了力气,酸软得很。 司徒征没有开口催她,却也没有推门而入,静静地立在她身旁不远不近的位置。 殿内想来已是酒酣耳热之际,话语声鼓噪,笑声舞乐声已近狂放。 一门之隔,殿外却是沉默相对。 他没有就章序的话多言什么,令神智已经恢复清醒的纪襄后知后觉地松了一口气。 诚然,司徒征的性格绝不会为她打抱不平,他们的关系也没有熟识到这地步。但若是他表现出一丝他听到了的意思,纪襄光是想想,就又想哭了。 不知为何,她很确定司徒征应该是听到了。 纪襄平复心绪,脸上勉勉强强挤出一个笑容,自觉回宫后能在太后面前混过去了,才同司徒征礼貌道别。 “回吧。” 司徒征道,他已来迟,没有立刻推门而入,而是静立看着纪襄彻底走出了临华殿的宫阙。 宫道已经空空,他才走了进去。 殿内觥筹交错,只空一席,长长的桌案上水陆毕陈,八珍玉食。见司徒征姗姗来迟,众人都笑着打趣了几句。 今日做东的五皇子殿下见他的小仆手里还提着一个食盒,问他是从哪里来的。 司徒征道:“是太后命人送来的。” 半句话也没有提纪襄。 众人隔空谢了几句太后,各自喝酒去了。若是旁人来迟,必然是要被罚酒捉弄的。只是司徒征为人清淡,他在出京前,便不爱说笑不喜酒乐,令人不好接近。 如今在南地古刹修行五年,还有传闻说他修行的是一门童子内功。不然,怎么会陛下几日前赏赐他两个美人,他都拒绝了? 是以,众人也都识趣地不去招惹他。 宴席上气氛重又热闹起来,太子笑着轻声问坐在一旁的司徒征:“可是有事?” “无事。” 他轻描淡写地回道。 - 纪襄成功敷衍过了太后,推说身子不舒服,回了卧房。 一回到卧房,阖上门,她再也忍不住了,伏在枕上低声抽泣。 她和章序青梅竹马多年,从未想过,他竟然对自己如此嫌弃。 不得不认清,章序大约是并不愿意娶她的。只不过是因为太后看中她,才让自己的侄孙娶她。 纪襄少女心肠的绮梦,在隔着扇门的冷言冷语里,彻底碎了。 第一回见到章序是何时,她早就已经记不清了。只是此后年年岁岁,总是在长秋殿里见面。等年岁渐长,便是他悄悄拿石子砸她窗户,她若是不出去,就一直砸。 两人偷偷溜到一处,说说笑笑。 他会给给她讲宫外的事情,给她捎带些小玩意。 纪襄的哭声渐响,添了几分茫然不知所措。她实在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让他要这样落她颜面。 如果对她全然无意,为何半个月前还在砸她窗? 不过须臾,她就收声咬住了手帕,生怕发出一点声音引来太后或是其他宫人的询问。 幸好,很快便能出宫了。 家里纵然有千般不好,至少能让她哭出声响来。 第3章 恍若一瞬,已是纪襄出宫前三日了。 这些时日,她虽然不对旁人言语,却默默想了许多,一个念头越来越强烈—— 她不想和章序成婚了。 反正,如今只是口头上的婚约。现下叫停,还来得及。 一想到章序那张明俊张扬的脸,她又是恼又是恨。 她是不愿意嫁给一个并不情愿娶她,甚至当众说她不好的郎君。如若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乖乖嫁给他,那真是自轻自贱了。 而他,这些时日也没有来给太后请安。 这日,太后不用她陪,纪襄坐在屋内习字,忽地有小宫娥面色惶惶地进来通报,陛下召见她。 说着,小宫娥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纪 襄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脑中如空,循着本能放下卷起的一截衣袖,走到梳妆台前开始重新梳妆。 等闻讯的几个嬷嬷宫娥赶来,纪襄才找回一丝神智。 陛下召见她做什么? 长秋殿的宫人围在她身边,给她调弄钗环的位置,寻不出一丝错处后,才让纪襄起身。太后也觉莫名,让唐嬷嬷给她强调面圣的规矩。 话才开了头,在外等候的御前内官已命人进来传话催促。 太后只能最后道了一句:“你去吧,别惹出什么事端来,我可丢不起这个人!” 纪襄应诺,行了一礼便退了出去。 当今皇帝年号景瑞,在做皇子时一向勤勉,颇有贤名。御极初期,也有过日日早朝,宵衣旰食的勤政时候。但没多久,皇帝便免不了当下贵族浪荡子习气,沉迷马球狩猎,长日饮酒作乐,大兴土木修建行宫别院。 而在皇后薨逝后,皇帝一改过去游乐习性,深居简出。 但若说皇帝对发妻有多深情,他宠幸嫔御也从未停过。 六年前,景瑞帝在宫城外西南处建造了一座宝庆宫。自此,独居于宝庆宫中,每月回宫一次给太后请安。其余妃嫔皇嗣想见陛下,都得事先请命或是陛下召幸。 纪襄跟着御前内官们走了一段宫道,换上了马车。坐稳后,才察觉自己的手在轻颤。 她丝毫没有觉得荣幸,或是激动。对于这位陛下,她只有深深的畏惧。 章太后只年长皇帝八岁,是先帝继后。有一回在长秋殿里说了几句皇帝生母王氏太后的闲话,讥讽她用度奢靡却以贤德节惠自居。 不过半个时辰,便有御前太监前来,笑眯眯地和太后请安后,重重打了当时太后身边最得力的林嬷嬷两记耳光。 当时纪襄十岁,在一旁吓得瑟瑟发抖,几乎站都站不住,只觉那掌风迎面而来。 她毫不怀疑,假若章太后不曾名下抚养过陛下几年光阴,这耳光必然是打在太后脸上的。 而太后在此事之后,虽吃了教训不敢再闲话先帝元后,却还是常常议论当今后宫宠妃。 只不过,陛下再无任何表示。 纪襄心知陛下在长秋殿必然是有耳报的,她猜测过好几回,却还是不知道是谁。 她想不出陛下召见她是为了什么。陛下竟然知道有她这么一个人,都令纪襄惊讶不已了!毕竟,她在长秋殿里面圣皆是垂眉敛目,太后也不曾特意介绍过她。 车马轧轧,不论纪襄心里有多紧张害怕,宝庆宫还是到了。她从未来过这里,殿宇连绵,玉阶彤庭,瑶台银阙,是个比宫城更豪奢的煌煌地界。 虽不见奇花异草,空中却泛着一股令人心折的馥郁暖甜香味。 纪襄不敢东张西望,垂首走在光洁冰冷的汉白玉地砖道上,跟着走路悄无声息的一行内宦进了陛下燕居的寝殿。 初入殿内,落针可闻,走了许久才停下。殿内不见陛下人影,虽是半早,但窗牗紧闭,四处皆是罗帷玉屏,晦暗茫茫如黄昏时节。引纪襄进来的内宦都退下了。 她对微佝偻着身子,站在层层翠幕珠帘前的崔内官行礼致意,在他眼色中明白陛下就在帷幕后。 第4章 纪襄跪拜,问陛下安。 没有应答。 崔内宦也没再给她眼神示意。 纪襄便安静地跪着,帷幕后隐约传来细微水声。在长秋殿里,太后经常命她和一众宫女跪地抄经,是以跪地虽痛,这痛却是麻木的,是能忍的。 令她不安的,是皇帝的君威难测。 她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莫非是陛下看中章序到这个地步,知道了他对自己的不满,来取消这婚约的? 如果是,那就太好了! 不过一瞬,她就知道自己想得太滑稽了。 崔内宦不动声色地打量跪地的少女,清丽如仙露明珠。她一进来,这常年沉郁晦暗的大殿都平白添了几分莹润光亮。纵然崔内宦在后宫中见过美人无数,也不得不感慨眼前少女容貌之出众。 他甚至有些不忍,想帮她提醒皇帝叫起。 没一会儿,皇帝的声音从华丽繁复的帷幕后传来,命她免礼。 纪襄站起来,帷幕开了一小半,皇帝坐在一张象牙榻上,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神色若有所思。 景瑞帝今年三十有九,束道冠,留着一把长长的胡子。他常年称病,难得上朝,纪襄只敢瞧了一眼,只觉陛下精神不错,并无老态或是病态。 得见天颜,纪襄再次叩拜。 “免礼,”皇帝道,“你在太后身边服侍了八年,朕欲给你些奖赏......” 话说到一半,一声娇媚入骨的“陛下”传来,皇帝的肩膀环上了一只光裸的藕臂。 纪襄颊上飞红,本就低着的头更低了。 皇帝便没有再搭理她,绣着繁复精美花纹的帷幕重新拉上了。崔内官呵呵一笑,引着纪襄出去了。 见她神情很是惶恐,崔内官好心开口道:“纪姑娘不必多想,陛下知道姑娘在太后娘娘面前服侍了八年,念着你一片孝心,是要赏赐你,我已命人送去长秋殿了。” 纪襄连忙谢恩,对崔内官致礼。 崔内官受了她的礼,温和道:“姑娘回吧。” 几个和纪襄熟悉的宫娥内宦送她出宝庆宫,向她道别。这些人跟着皇帝去过数次长秋殿,和她多多少少有个面子情。 纪襄一一应了。她即将出宫,或许日后再也见不到这些人了,很是真心实意地同这些说过话的宫人道别。 但上了回宫的马车后,她又觉得实在不对劲。 皇帝要赏赐她,大可直接命人送到长秋殿,为何要传召她? 她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直到下了回宫的马车,依旧是脑中一根弦紧紧绷着。 纪襄在宫道上越走越疾。 太后喜怒无常的古怪脾性,都变得可爱起来。后宫中大小谈氏和陈淑妃斗得水火难容,前朝两家外戚烈火烹油之势,东宫位置隐隐动摇...... 纪襄胆小,生怕牵涉其中,愈发庆幸自己快出宫了。 不过,司徒征回来了,想必太子的境遇能好上不少。 也不知怎的,明明司徒征离京时还只是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又有足足五年没入禁廷了。但纪襄就是不假思索地认为,有了他的助力,太子的一切难处都可迎刃而解。 她一路走得疾,心跳又快,走远后觉得四肢酸疼,在幽静的小道上停步喘息。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了揽霞亭附近。 初入宫时,她八岁。此前对宫里的礼仪规矩知之甚少,太后当然没耐心亲自教她,长秋殿里的女官嬷嬷都十分严厉。她受不住想一个人偷偷哭时,就来这里躲着。 揽霞亭临湖,亭边的花木丛中有一块青石,正好够年幼的纪襄躲在后面。 她提起裙角,走过去,蹲在了青石后头。回身望了一眼,这青石已经遮不住她的全部身影。 不过也无妨,这里本就少有人来。 纪襄平稳了一会儿呼吸,苦苦思索皇帝这番折腾是为了什么。 要说他看上自己,纪襄是不信的。后宫的宠妃她都见过,各个千娇百媚,她自知绝没有这等风情。而宫里明里暗里的纷争,她一向都避之不及,从不敢掺和...... 思忖许久都没有答案,纪襄的心思又飘到了眼下最紧要的事情上。 退婚。 她原本以为这是桩好婚事,是因她对章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知他虽然有着脾气暴躁冲动易怒等一系列性情上的小毛病,但待她又不这样,两个人偶尔有口舌之争,他都会很快向她服软。 因他从前有十分的好,所以一想起当日临华殿的事情,纪襄便有十二分的难以置信和委屈恼恨。 婚前他便已如此不尊重自己,她半点不信嫁到他家后,他会待她好。 她随手拨弄着手边鲜嫩花苞,眼前绿柳如荫,几根柳条垂落至湖面,泛起阵阵潋滟波光。杏雨梨云,暄风绵绵,四周阒然,偶有穿行绿树间的小鸟发出欢快鸣叫。 纪襄不安的心,在一片韶光淑气中慢慢静了下来。 她望着湖对岸的碧瓦朱甍,沐浴在金乌之下,光辉熠熠。这样的盛景,以后是轻易看不到了。 到底在宫中生活了八年,她生出几丝不舍来。 纪襄目视前方,安坐片刻,起身 时突然看到揽霞亭中有人。 一个男子,临湖而立,素色袍衫,萧萧肃肃。 她吓得发出一声惊叫,不过须臾就回过神来,捂住了嘴。 纪襄不知是谁,正要尴尬地缩回去,就见他已经听到了动静,回身循声看了过来。 她理了理裙角,犹豫片刻,朝他走过去。 多年前,她曾经躲在这里哭得昏天暗地。他路过,发现她在哭,问她受了什么委屈。她当时年纪太小,急需倾诉,抽抽搭搭地对他说了。 没两日,他就帮她解决了难事。 一直以来,她都没有机会正经道谢过。 今日,她已经同宝庆宫的宫人告别,想来司徒征也是日后不会再见到了。 她猜他是不久前从东宫里出来的,或许在这歇一歇眼睛。 司徒征朝她点了点头,比之上回,他开口唤了她一声“纪姑娘”,而后便没有再要交谈的意思。 对她突然出现从花木丛里钻出来,也没有流露出任何惊讶的表情。 纪襄向他行了一礼,斟酌了一番语句道:“府君,我很快就要出宫去了。从前,你在宫里的时候,帮过我许多,我心里一直很感激。我虽无用,但你若缺人驱使......” 她迟疑了一下:“总之,若有报答你的机会,我很乐意。” 司徒征听完,瞥了她一眼,似乎没有想到她会这么说。 他没有盯着她瞧。二人站着的偏僻小道满是仲春花卉的馥郁流香。微风吹过,卷起草木发出簌簌声响。眼前的一树纤细花枝,繁密的粉白花朵上残留着点滴晨露,清新可爱。 “微末小事,你不必挂怀。” 听他回答,纪襄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裙尾。上回,他的小仆帮自己提食盒,还未正式谢过。 而若提起来,她又有些伤心和屈辱,咬住嘴唇没有落泪。 “真的不必挂心。” 他又说了一句,目光在她脸上停了片刻。 纪襄讷讷应了一声,回过神来才察觉自己脸色难看极了。 也许他是误会自己被他不假思索拒绝的话伤到了。 她想了想,露出一个笑容,这次是点头嗯了一声。 第4章 临出宫前的一夜,纪襄早早就睡下了。 她已经收拾好行囊。东西不多,几套四季衣裳,笔墨纸砚和宫里的赏赐之物。这两日,谈贵妃陈淑妃都送来了给她的赏,太子妃和几位公主还为她办了一场小宴。 她心中有些怅惘不舍,而连日和司徒征的两次偶遇,令她想起年幼时的几桩事情来。 还未深陷回忆,她就听到两声轻轻的敲门,在静夜里十分明显。 纪襄下床趿鞋,开了门见是宫娥碧梧提着一盏琉璃灯。她一开门,碧梧便轻巧地闪身而入。 碧梧比纪襄年长四岁,是能在太后跟前服侍的大宫女。纪襄初次来癸水时,还是碧梧教她怎么清理的。 两个人关系一向不错,碧梧走到了纪襄床榻前,笑眯眯道:“我今夜和你同眠可好?” “求之不得。” 纪襄也笑了,理了一下床榻,自己先爬上去躺在了里侧。碧梧脱下外衫,躺在了纪襄旁边。 二女叽里咕噜说了好一会儿的闲话后,碧梧沉默了。 纪襄早就察觉她有心事,轻声问道:“碧梧姐姐,你可是有什么话想和我说?” 一时间,只有二人的呼吸声。沉默片刻后,碧梧才艰涩开口道:“姑娘,我想和你一起出宫。” 闻言,纪襄怔住了。如果碧梧能和她一起出宫,她自然高兴。只是宫女通常要到二十五岁后才能出宫,除非有格外恩典。 碧梧话已经出口,便接着说了下去:“你去求求太后可好?我想,她会答应的!我出宫后无家可归,我愿意跟随你服侍你,姑娘你嫁去章家后,若有什么难处我自信我能帮衬你几分。你莫误会,我指的......” 第5章 纪襄扑哧一笑:“我怎会误会?” 她顿了顿,问:“碧梧姐姐,你是不是......知道了?” 虽然没有明说是什么,但碧梧很快就明白了纪襄所指的是什么。 纪襄在婚配上有一短处,便是家道中落只剩个伯府的名号。但她是太后教养的人,生得美,性情好,即使家里破落了也有个爵位在,对她有心思的人不在少数。 她未婚的夫婿公然说她的不是,不管在座诸人是何感想,这事反正传出来了,宫中近乎人尽皆知。 碧梧点了点头,迟疑了片刻道:“太后娘娘也是知道的。” 半晌,她都没有听到纪襄的声音,半坐起来借着月色一瞧,纪襄原本仰躺着的脸往里而侧,莹白的小脸上满是泪痕。 碧梧轻轻地拍着她纤细的肩膀,低声安慰她。 纪襄没有哭泣太久,朝着碧梧笑了笑。 “我还记得林嬷嬷的事......”碧梧又安抚了几句,含着浅浅的哭腔开口道,“六年了,我若是做噩梦便回回是此事。在宫里,我生怕哪日我也落得此下场。” 纪襄握住了碧梧的手,极力克制自己不去回忆当年惨状。 林嬷嬷便是被御前太监掌嘴的宫人。御前的人一走,太后脸色阴沉得吓人,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或许是将颜面大损的怒意全部发泄到了林嬷嬷身上,或许是要做给皇帝看,太后命人继续掌嘴林嬷嬷。 那日,众人求情无果。林嬷嬷挨了上百记耳光,被打的全然看不出原本模样,脸肿胀如猪头,牙齿一颗颗掉完,鲜血白沫流了一地,整张脸发出烂腐的臭味,死了。 而皇帝太后,则还是原来那副和睦的母子模样。 自那以后,小纪襄便再没有了一丝娇小姐的习气。 “你放心,”纪襄没有再犹豫,语调轻柔,“我会和太后求你的。” - 翌日,天光暗沉,一副要落雨的迹象。 纪襄服侍太后用过早膳,便开口道:“娘娘,在您面前,我也没有什么没脸说的。您知道我家里是继母当家,我无用,讨不了她的好。想来想去,出宫后还得靠您......” 她恳求道:“碧梧姐姐能干,不知您是否肯将她给我,让她在外提点我几分?” “你个丫头,一挑就挑中了我最离不开的。”章太后佯怒,被纪襄话里话外的依赖和恭维打动,又想到她是要嫁到章家去的,便点头同意了。 碧梧哪里想到事情竟然这么容易,站在那儿呆住了,一时间都不知是否应该谢恩。太后扫了她一眼,让她下去收拾行囊,今日便跟着纪襄出宫。 章太后笑着拍了拍纪襄的手,道:“以后你就是我的侄孙媳妇了,我总是盼着你和序儿好的。” 纪襄垂下眼帘,她想说的话在心内已经沉思过许多回了,却一直不敢说。 但是今日再不说,日后可能就没机会了。 “娘娘,我想.......”,她嗫嚅道,“我和章郎君的婚事,依我看不如就算了吧。他——” “你说什么?” 章太后打断了她的话,脸色飞快沉了下来。 纪襄跪在她面前,深吸了一口气正要和她说清楚,章太后已经指着她,一只手指戳在她眼前,劈头盖脸地骂下来:“有点不如意你就要退婚!纪襄,你有没有良心?我一片好心抬举你让你做章家妇,还辱没你了不成?” 唐嬷嬷劝道:“您莫动怒,纪姑娘心里是明白您对她的恩德的。” 章太后冷呵一声:“她明白什么?她是指望着她那个爹和后娘给她寻一门更好的婚事了。” 听了这句讥讽,纪襄心头如被针刺了一下,嘴上却连忙解释道:“娘娘误会了,我哪里敢肖想什么?不过是我自知资质鄙陋,恐怕不得章郎君的欢心,委屈了他。” 太后冷笑:“你也不用在我面前装相了,不过是你觉得面子上过不去,想要他哄哄你。” 纪襄面色一白,她还想继续表明自己想要退婚的心意,却见唐嬷嬷拼命地给她使眼色,示意她别再提退婚的事情。 不然,太后真要动怒了。 她颓然地跪着,声若蚊呐道:“我没有这般想。” 不是纪襄看轻自己,但她一直都不太明白太后怎么会想到让章家子娶她的。章序很得皇帝看重,又是太后娘家侄孙,配个宗室女公侯女绰绰有余。 而她只有青梅竹马那点情谊。 太后既然知道了,也应该看出来章序对她连情谊都虚,怎会还是坚持? 章太后脸色依旧难看,居高临下地看着跪在跟前的纪襄。 唐嬷嬷扶起纪襄,笑道:“纪姑娘如今要出宫了,怕是不想嫁人想一辈子在太后您面前沾福气,才糊涂说了这些了。” 其余的宫人也不断帮纪襄说话,恭维太后。 纪襄心知退婚这事,太后这里是不会同意了,只好识趣地应和着几个宫人阿姐的话改口。 章太后向来喜欢听宫人的奉承,今日却没有轻易重新展露笑脸。 纪襄一向谨言慎行,从未惹过她如此生气。头都不敢抬起,轻声细气地在一旁赔罪。一听到太后命她出宫,如蒙大赦,毕恭毕敬地给太后叩首拜别,和碧梧一起乘着一辆青帷马车出了宫门。 今日不是休沐,纪襄的父亲不在家,七岁的弟弟也在念学。门头有一仆妇候着,谢过了赶车的宫人,就将纪襄和碧梧领到了花厅。 她继母易氏已经在花厅里候着了。她年纪只比纪襄大十岁,是个京中小官的女儿,一张尖尖的瘦脸上毫不掩饰等待的不耐烦。 见了许久没见面的纪襄,易氏站起来,挤出一个笑容喊了一声“阿襄”,听她说了碧梧是太后宫里出来的人后,有些局促地赔笑了好几声,就不说话了。 花厅里一时静默,安坐了片刻,易氏便让仆妇带纪襄去院子安歇。 纪襄三岁丧母,六七岁时祖父母相继去世,两个姑母也都出嫁了不在京城。她父亲没有小妾庶子女之流,伯府里十分清净,甚至有些冷清。 她父亲的官职是个闲职,还是太后提了一嘴赏的,无甚油水。如今的广康伯夫妇都不善经营,没有格外进项。因着银钱不裕,家里仆婢十分少,庭院里少人搭理,已显破败。 纪襄听小姑母提过她小时候的日子还是呼奴唤婢的,但在纪襄记忆中,家里一直是这幅内里寒伧的模样。 二人跟着仆妇到了纪襄的小院榴照院,碧梧面上不显,心内已是惊呆了。 她原本以为宫女提早出宫是件大事,不料太后点个头便一切办妥了,在路上就有些晕乎乎的。到了纪府后,对易氏冷淡又有些笨拙的态度因着有心理准备,不算惊讶。 但纪姑娘的卧房里陈设竟然如此简朴,着实令她没想到。 榴照院里只有一个粗使婢女和一个做杂活的仆妇,如果不是她跟来,纪姑娘连个贴身服侍的婢女都没有。 即使一路走过来纪府光景如何她心里有数,但广康伯夫妇对这个女儿不疼也是明摆着的。 纪襄上回回家,是今年元月初四,对此已经习惯。她和碧梧商议了一会儿她日后睡在何处,二人收拾行囊,安置煮茶,忙忙碌碌半天便过去了。 傍晚,广康伯和纪襄的弟弟纪喻都回来了。纪喻今年七岁,对他出生时就已经进宫的姐姐都没什么印象,家里平常也不会提起,被母亲命令了两回才叫出一声姐姐。 到了晚膳时分,纪喻坐在父母中间,歪缠着母亲要零花银子,又是假哭又是大闹,饭一口都没吃。易氏举着筷子和饭碗喂,骂了好几句,眼看就要动手打儿,广康伯喝了一声:“好了!” 广康伯大腹便便,细小的眼睛耷拉着,不耐烦道:“给他,给他。” 纪襄对这般场景已经见怪不怪了。她虽然回来的少,但每回都能遇上弟弟打滚要东要西,闹一通后她父亲都会答应的。 她安静地吃完一顿饭。饭后,广康伯让她去书房。 即使父亲不说,她也是要去找他的。 书房里灯烛明亮,广康伯问了几句例行的日常饮食,就没有话对女儿说了。见她居然还没有告退,推了推茶盏问道:“你可是有事?” 她沉默了片刻,道:“父亲,我不想嫁到章家了。” 广康伯吃了一惊,一口茶水含在嘴里咽不下去喷不出来,好不容易顺下去了,脸色涨得通红,看着神情拘谨的纪襄,问她:“为什么,可是太后娘娘说什么了?” “娘娘并不同意我的意思,所以我想请父亲去——” 话未说完,广康伯已经摆手制止。 “你还主动问过太后了?”广康伯提高了声量,问道。 她点了点头,抱着期待的心情看向父亲。 广康伯看着女儿含着祈求的眼眸,又问了一遍为什么。 纪襄不知父亲是否知道临华殿的事情,看样子是不知道的。 她忍着深深的羞耻之情,将章序的话简略说了一遍。只是出于某种她也没不明白的心思,她说是别人告诉她的,并非直接听到。 第6章 这件事情,广康伯半月前听他一个同僚提过,同僚倒没有看他笑话的意思,只是告知一声。 但在他眼里,这实在算不上什么大事,是章家儿心高气傲罢了。 纪襄自小玉雪可爱,任谁见了也喜欢。在她幼时,广康伯觉得谁也配不上自己的女儿。但纪襄被太后要走后,他就知道女儿的婚事是轮不到他做主了。 好在很快,他才失了一个女儿,继室就生下了儿子。这些年来,纪襄每年回家一两回,他对女儿幼时的回忆都淡了。 只记得她小时候似乎也挺顽皮的。 “莫要使小性子,太后定下的事情,岂是我能改的?”他苦笑,迟疑片刻后继续开口劝说,“章家子我是见过的,人有些傲,但不是什么大毛病。人哪有样样都好的呢?阿襄你说是不是?” 纪襄点头应是,仍是不甘心道:“我想着,现下只是口头婚约,要找个理由解除也不是很难?” 广康伯道:“莫要再提了!” 他看着女儿的一张娇面,眼看她快要哭了,安抚道:“好了,日后如果章序欺负你,我肯定会去章家为你做主的。” “就这样吧!时候也不早了,你回去好好歇着,有什么缺的和你母亲提——去吧!” 第5章 离宫城只有不到十里的地方,有座芳林园,乃是皇家名下,偶尔也对平头百姓开放,多数时候只供皇族勋贵游玩赏乐。 已至三月中,照例有场赏花会。 自从皇后崩逝后,一直是谈贵妃操办,广邀各贵族青年男女,在芳林园里赏花宴饮,住上几日。 纪襄从前也去过,这回受到邀请,她正要开口向易氏安排马车,她的好友萧骊珠便打发人过来,说会来接她一起去。 萧骊珠父为成国公,母为长公主,自小出入宫廷如家常便饭,和纪襄一向谈得来。 赏花卉正逢好时节,春日暄妍,芳林园里万紫千红,花累满枝。人若行走在花树下,只觉身在连绵烟霞中。 谈贵妃虽然人没有亲自来,却派了不少宫娥服侍。中午的大宴男女分席,各在一偏殿。宴上炊金馔玉,名酒佳肴,二人中午用了饭,便去安顿下来。 萧骊珠早早安排过,要和纪襄住在附近。 午后略作歇息后重新梳妆,萧骊珠簪了一朵大红牡丹,又给纪襄选了一朵鹅黄色牡丹,衬得少女的两靥肌肤愈发柔腻。 春光大好,之后便没有大宴会了,各人赏玩自个儿的。 萧骊珠携着纪襄的手行走在一条幽静的小道,开口就问她章序有没有给她道歉过。 事情过去许久,纪襄提起来也没有了最初的难过,轻声道了句没有。 她连他面都没有见过。 想想他在和一众禁卫里的勋贵子弟飞鹰遛狗,走马章台,自己却是接连请求太后、父亲退婚被拒,还落个被人奚落一事人尽皆知的局面。 纪襄再好的脾性,也冷笑了一声。 “不如你再去求求太后——不对,她知道了此事应该更乐意见你们成婚了。上回我入宫抱怨了几句韦郎,她当着我的面就听得眉开眼笑。她老人家呀,就是喜欢听这些夫妻不睦的事情。” 萧骊珠说起来,自己都觉得好笑,吭坑笑了起来。 此地便植梨花,粉白的花瓣在春风里飘飘落落,煞是好看。纪襄闻言扑哧一笑,嗔道:“好个大胆的裕华县主,明知我是太后的人,还当我面前说太后的不是!” 二人玩笑几句,萧骊珠道:“我看这婚事你是退不了的,不如和我一样,多让他当几次乌龟王八就是了。” 萧骊珠成后才 发现丈夫竟然不能正常起阳,她不是个能忍让的性子,原本想张扬出去再和离,被公婆又跪又求拦下了。她才不想守活寡,和身边护卫试了几试。后来见丈夫对她这种行为只当不知,又日日在吃补药,就又觉得丈夫有些可怜了。 和离再嫁未必有在韦家痛快,萧骊珠就无意折腾了。 她话虽这么说,但知道纪襄是绝对做不出这种事情的。两人年纪相差两岁,关系亲密无间,性情却是可谓霄壤之别。 萧骊珠话音才落,纪襄羞红了脸。 纪襄想了想问道:“你那韦郎最近身体如何了?” 她对萧骊珠所说的事一知半解,而萧骊珠也说得含糊。纪襄一直以为韦郎君是身体不好,无法行周公之礼。至于周公之礼具体是什么,也没人教过她。 是以,纪襄很坦然地问道。 “还能如何,一日三顿吃补药呢。我爹呢,是后悔极了,最近那个司徒家的回京了,他先夸了好一通司徒征是玉人,又惋惜当时为我议亲时将还在江南当和尚的他忘了。我娘倒是说,人家还未必瞧得上我。” “你是不知,老康王妃密国公老夫人这些平日里爱做媒说项的,登过好几回司徒家大门了。司徒征母亲只说自己做不了儿子的主,其他什么话都不多说,就这还有不少人天天打听呢。” 萧骊珠说了一长串,兴致勃勃。 微风拂面,纪襄莞尔:“也不知他最后会做谁家乘龙快婿。” 萧骊珠指指远处青烟袅袅的山头佛塔,呶呶嘴道:“他替了太子修行,如今京城钱塘寺庙都在为皇后大做法事,陛下招他做驸马都不为过。我猜,这也是十有八九的,毕竟亲娘都管不了,可不是要赐婚。” 二人随口聊了几句司徒征后,话题转了又转。 萧骊珠一边说话,一边打量着纪襄。 肤光若雪,眉眼精致,鼻尖微翘,两片粉润的菱唇抿着一股温柔的笑意,是再清丽动人不过的一个美貌少女,般般入画。只是眉宇里凝着一股淡淡的愁绪,令她看起来有些怯。 萧骊珠思索一二,道:“既然婚事难退,你在家里可一定要争气,多和你爹撒撒娇多要些嫁妆!” 纪襄脸红了红,为难道:“怎么撒娇?” 此事对于萧骊珠而言再简单不过,正要传授一番,道路已经渐渐宽阔,二人眼前是一深湖,碧波万顷。 “晦气,当真晦气!”萧骊珠团扇遮住半张脸,眼露嫌弃的凶光。 纪襄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是谈家和陈家的十几个姑娘站在岸边一条画舫上。 两年前,谈家一位少夫人公然和寿春长公主争道。长公主气不过状告到宝庆宫里,然而皇帝并未作出批复和任何理会,恍若无事。 皇帝的漠然不管,就是极大地偏帮谈家了,寿春长公主颜面大失。 骊珠的母亲寿阳长公主和寿春长公主一母同胞,她本就看不起这些一朝得势鸡犬升天的外戚新贵,自此之后,更是十分厌恶鄙夷。 但她心里再不齿,也明白如今形势下,她还未必惹得起。 她是绝不想和这些人有何来往的,免得害自己母亲也丢了脸面,拉着纪襄就想要往回走。 纪襄被她拉扯,脚步踉跄了一下,却是没走。她拉住骊珠的手,悄声说:“你看她们在做什么,我怎么瞧着有些不对劲?” 距离相隔甚远,二女虽然看出来这是谈陈两家之人,却看不清她们在做什么。纪襄眯起眼睛,见这十几人跟前还有一个少女,状若鹌鹑瑟缩,碰了碰骊珠的手臂示意她看。 萧骊珠派遣一个侍从去瞧瞧。 片刻,跑腿的侍从回来禀报她在旁听了一会儿,拼凑出前因后果来。 原来是谈家三姑娘谈采薇,给秦家姑娘秦从仪看一枚瑟瑟戒指时,戒指掉入了湖里。眼下,是谈采薇一行人要秦从仪跳下湖里去捞戒指。 “这哪里能捞得到?”骊珠咬牙切齿,“狗仗人势的东西,早晚全家完蛋。” 她迟疑了一下,道:“她们总不至于真让秦家女去死,定是会让人救她。阿襄,我们走吧。” 纪襄双目凝望着远处,将自己的手从骊珠手里抽了出来。 秦姑娘她认识,不算熟悉,说过几回话,是个脾性很温和的姑娘。 她咬着嘴唇,在粉润的下唇上咬出淡淡的齿痕。没一会儿,纪襄做出了决定:“阿珠,你派人去请太子殿下来可好?太子的话,我想她们不敢不听的。我先过去和她们说话拖延时间......” “你准备和她们说什么?”骊珠吃惊地瞪圆了一双美目。 纪襄光是想想一会儿发生的事情,身体就因紧张而不由自主微微发颤。她露出一个笑容来,娇怯的声音轻颤道:“不知道,见招拆招吧。” 她往前快步走去,眼睁睁看着一个相识的姑娘被逼跳湖,她实在做不到。哪怕这必然会得罪谈家女。 萧骊珠看了片刻纪襄的背影,低声吩咐了侍女几句,几步赶上了纪襄。 “我和你一道去!你都敢,我也没什么不敢的。我想了想,要是秦家女真有什么不好,我以后夜里都要睡不着了!” 纪襄笑笑,携了骊珠的手一道赶去。 画舫不大,十几个姑娘和侍女护卫站得满满当当。谈家和陈家虽然前朝后宫都有所争斗,但两家还称不上深仇大恨。谈家几个姑娘在前威逼,陈家女在她们身后冷眼旁观,窃窃私语。 第7章 见了二人,一群人笑着给萧骊珠见礼。谈采薇开口道:“县主和纪姑娘来得正好,秦姑娘弄丢了我的戒指,我让她去给我找回来,可算过分?但她却是不情不愿的......” 说着,就是一笑。 纪襄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压下因着紧张和害怕而狂跳的一颗心,笑盈盈道:“自然是不过分的,可是掉在了湖畔?湖边芳草茵茵,或许一时难找。” 谈采薇面色不改,笑道:“是掉进湖里了。” 纪襄看向面色惨白的秦从仪,显然是极力忍着才没有哭,她朝纪襄摇了摇头。纪襄轻咳一声,继续道:“偌大一个湖,怕是寻不回来了,秦姑娘即使亲身下去找也是难寻。秦姑娘可愿赔偿?” 一看秦从仪表情,她就心知肚明,这戒指十有八九是谈家女自己弄丢的,或者干脆只是个欺负人的由头。 但连骊珠这样的家世都不敢和谈家女强来,她还是顺着她的话说下去。 谈采薇捬掌而笑:“纪姑娘不愧是太后娘娘教养出来的,说的甚是有理。我听闻她老人家的侄孙已经做了你的未婚夫婿,也对你十分喜爱。” 她见好就收,将话题转回当下:“不过呢,不试试怎么知道找不回来呢?” 听她讥讽纪襄,骊珠大怒,正要上前说话,纪襄连忙拉住她的手,在她耳边悄声说道:“我无事。” 约摸是因为章序公然奚落她的事一而再再而三地提起,纪襄自己都亲口讲述过一遍了。谈采薇再用章序刺她,她只觉得心内空空。 雁过留痕,她不会忘记。可她总不能沉湎于此,一听人提起就落泪。 纪襄制住要上前理论的骊珠,微微笑道:“不错,我想娘娘她老人家若是在此,估摸也是让秦姑娘赔偿作罢。” - 春日的午后,晴丝暖霭,风中仿佛夹杂着令人昏昏欲睡的香暖空气。太子居所内,三个青年郎君却是正襟危坐,已经交谈了好一会儿。 “......眼下这光景,总算好些了,不至于落个饿死人的地步。” 说话的是太子表兄顾明辞,亦是太子念学时的伴读,如今也在东宫卫率中。他生就一张喜庆的圆脸,此刻皱起来浑似一个刚出炉的包子。 檀香袅袅如雾,太子燕崇脸色明快,轻拍了一下司徒的肩膀,道:“司徒,多亏有你在南方时就早早注意到了灾情。” 司徒征道:“是臣分内之事。” 他在得知此事后就立即给太子写了一封需要朝廷救灾的书信,包含了他大致的想法,路上都一直在琢磨该如何赈灾,如何安置灾民。而太子亦是早早就给陛下递过奏疏,上达天听。 “得了,你做事时可是一点官职都无,这些功劳论起来最后也不在你身上。”太子话是这么说,但知道司徒征其实也不在意这些 浮名,“不过,有一事我必须得提醒你。” 燕崇面色严肃,顾明辞立刻“哎”了一声,眼睛在对坐的二人之间来回打转。 司徒征微微皱眉,道:“殿下请讲。” 太子哈哈笑了两声:“司徒,你如今的日子过得也太严谨了。我能有什么大事和你说?让你替我去南地修行五年,委屈你了。” 司徒征微微一笑:“替娘娘祈福是我之荣幸,何来委屈?” 太子听出他话语里的真心,思及亡母在世时,对他们几人都是无限慈爱,不由长叹了口气。 “可你如今已经不是清修了,没必要和从前一样。我自认不是一个喜好玩乐的人,但绝做不到如你这般只有公事。你这般,我母后若还在世一定会难受的。” 司徒征道:“殿下是在劝我应该多多玩乐?” “是也不是,”燕崇解释道,“但你总该有点消遣,练剑和读书不能算。” 他想说司徒征的人生过得太清淡,但一方面司徒会这样也是受他牵连,另一方面司徒征自己绝对不会认可。 顾明辞附和道:“殿下说得有理,司徒你就是太严肃了。等回了府,我带你出去喝酒听曲,松快松快,保管你玩得畅快。” 燕崇迟疑道:“这倒是也不必.......” 两人齐齐看向司徒征,司徒征一笑,还未开口拒绝,突然有内侍回禀,裕华县主有急事要通报太子殿下。 内侍飞快将裕华县主所说的事情回了一遍。 太子无奈道:“你们瞧瞧,谈家愈发张狂了!这样的事情,居然要孤去做主了,连孤的表妹都要委屈,避其锋芒。” 话虽如此,太子还是出门去,司徒征和顾明辞走在落后他一步的地方。 行至半路,另一内侍来报:“殿下,两位府君。湖边已经无事了,人都已经散了。奴听说是纪姑娘劝服了谈家女。” “哪个纪姑娘?”顾明辞随口问道。 “就是从前在太后宫里的,广康伯府的纪姑娘。”内侍回答道。 司徒征淡声问道:“她也在?” 既然事情已经解决,几人索性便在芳林园里散步。司徒征揉揉眉心,眼前千树万树,云蒸霞蔚,令人心旷神怡,凝重的思绪也略略淡了几分。 “她在有什么稀奇的?”顾明辞道,“你还记得她吧?我记得她小时候长得也就比别的女孩白几分,谁想到大了能长成这般好模样?” 司徒征没有再开口。 第6章 更深露重,纪襄晚膳时饮了两杯酒,却一直没有睡意,坐在书案前绞着手帕,心神不宁。 她穿上外衫,借着月色走出了卧房。 黑夜里的芳林园没了白日里的热闹繁华,仿佛也在沉眠中,阒然一片。 她行至一处偏僻的庭院,停了下来。 院中有高树,花苞团团簇簇凑在一起。周遭嶙峋假山座座,围着数十盆娇艳牡丹。几根灯柱中火光摇曳,照出一方花好月圆的小天地。 她的心情,却没有因为这良辰美景而变好。 白日里的事情,她称不上后悔,脑中却忍不住一遍遍回想当时的场景。她知自己是在后怕,哎,她这般胆小的人,当时真不知是如何鼓起勇气去帮秦姑娘说话的。 她告诫自己不要再想了,却克制不住这种折磨自己的行为。 思绪又飘到了谈采薇口中的“他也对你十分喜爱”。 退婚,似乎已经成不可能的事了。若是章序能去和太后提,也许能成。 她很想见他,把话说明白。心中又生出一丝逃避的心情来,想要永远都不再和他见面...... 月色溶溶,纪襄心绪漂浮。 一片静谧间,她听到有一阵平稳的脚步声传来。 有人从拐角处走过,见她一人站在树下,朝她颔首致意。 纪襄还是第一次见司徒征穿武袍的模样。或许是因为和太子同行,他穿着绯色豹子纹样的武官官袍,革带勒出一把劲腰,分外显出高大颀长的身材。 她有些奇怪,怎么又一次和他偶然遇见了? 纪襄回了礼,当他也是睡不着出来散步,往旁边挪动了几步。 司徒征停在了离她不远不近的地方,微微抬头看着从树影里投落的散碎月色。 她悄悄瞥了他一眼。他脸上是一贯的没什么表情,但纪襄觉得他今夜整个人都笼罩着一股沉郁的气息。 似乎是心情不佳。 也是,只有同样含着愁绪的人,才会在夜半三更出来游荡吧。 她静静看着眼前的花木,正想离开时突然听他发问:“你为何不去求太后退婚?” 闻言,她一怔,瞪大了一双微圆杏眼。 她着实没有想到,司徒征竟然会问她这种事!哪怕是太子亲自过问,都比不过他开口给纪襄带来的惊讶了。 纪襄是求过太后的。 不过,她并不打算告诉司徒征。她不愿意人前诉苦。 纪襄勉强笑了一笑:“我和章序是青梅竹马......” 司徒征打断了她,道:“我难道不是?” 她完完全全呆住了,眼睛一瞬不瞬地和他对望。 眼前是一树繁花,春夜里的空气有几分夜露的潮湿,偶有几声虫鸣窣窣。这一切,仿佛都在飞快离她远去。她脑中,只有个声音在不断重复着他刚说的话。 他这是何意? 纪襄指着地上的一盆牡丹,强装镇定道:“你看这盆,应是白雪塔吧?” 她看向司徒征,希望他点个头,就此把适才的话题揭过。 四目交错间,她看到司徒征先是面露疑惑,而后忍俊不禁,嘴角翘起低低笑出了声。 这笑容转瞬即逝。 纪襄已经顾不上他刚才所说的话了,醉意令她脱口而出道:“我知道了!” 司徒征问道:“你知道了什么?” 她忍了又忍,还是轻轻笑出声音:“知道你如今为何从来不笑了。” 纪襄顿时惊喜于自己的这个发现,时而觉得她明明认识司徒征多年早该发现,时而觉得他这个小心思怪好笑的。她实在克制不住自己的笑意,背过身去。 第8章 她细瘦的两只肩膀轻轻颤抖,鬓边一朵鹅黄色簪花已经有几分蔫萎,随着主人“哼哼”的轻声笑语一颤一颤的。 司徒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很快明白了她所指的意思。 “不是。”他否认道。 纪襄“呀”了一声,转过身来,停止了笑。 他脸上有一颗酒窝,平常面无表情时浑然不显,笑起来就十分明显。她还当司徒征是嫌弃这酒窝幼稚,才轻易不肯展露笑颜的。 转念一想,他虽然未曾剃发,但修行多年,应是性情更加沉敛了,才喜怒不形于色。 因为适才这让她有些尴尬的小小误会,纪襄觉得两个人没有先前疏远了。 如果来的是其他任何一个男人,她都会立刻走人的。但他是司徒征,一个再清慎不过的君子,幼时就帮过她,绝不会对她有任何无礼。 她也因为当年的事,和她所知道的关乎他的事情,对他十分钦佩,甚至有种莫名的信赖。 只是他方才说的话,着实令她难以琢磨...... “是白雪塔。” 倏然间,他开口说道。 她方才转移话题的本事不怎么高明,纪襄嗯嗯两声,低头看着假山旁一排整整齐齐的牡丹花盆。 夜风拂面,如一只微凉的温柔手。 纪襄的心情,已从惶恐害怕,好受了不少。晚膳两杯酒的效力开始展现了,脑袋里熏熏然的。 她准备回去睡觉了。 正要开口告辞,突然传来一阵异常杂乱的脚步声。 纪襄下意识想要躲起来,不能让别人看到他们二人单独在一起!本朝虽然民风并不死板,但两个青年男女夜里面对面交谈,谁会信他们只是偶遇? 她是绝对说不清的! 慌乱间,纪襄看着眼前的假山,立即上前拉起司徒征的袖子低声道:“随我来!” 她矮了身子飞快钻进去,对还站在假山外的司徒征,焦急低喊道:“你快些!” 司徒征神色莫名,依言进去了,半蹲在她身前。 眼前顿时黯淡了不少,等司徒征进来后,纪襄就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脸一下子烧了起来,绯色连绵到了耳后。 她一个人躲起来就好了,根本没必要拉着司徒征进来!而假 山看着庞大,实际上内里的地方却很狭小。她蹲着辛苦,手撑着石壁,不让自己往司徒征身上倒去。 他在她身前,挡住了她大半视线。她看不到这突然来的人在做什么,只听到有男女絮语声,含糊不清。 纪襄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听不清楚便放弃了。 司徒征的视线漠然地扫了几眼来人,见二人的动作渐渐不雅,很快便移开了。 他的目光,停在了远处的灯柱下。 有两只飞蛾在光热之下,一下又一下朝着琉璃灯扑过去。两只蛾的身影时而重叠,时而分开,挨得极近。 他的臂膀上,有些微微的酥痒。地方狭窄,似乎是她的鬓发蹭到了他的肩头,也可能是她簪着的那朵牡丹花。他没有回头或是侧脸去看,不动声色地往前挪动了一些。 如今正是三月中的时节,春夜的风里除了潮湿的露珠,夹杂着一丝寒凉。 司徒征一动不动,因为要保持身体不动而带来的僵硬不适之感微乎其微。 真正令他不适,或者说十分不惯的,是狭窄假山内萦绕的一股淡淡香气。这香气并不是庭院里名花嘉卉中传出来的,也不是时下贵族喜好熏的瑞脑、龙涎、檀香等等香味。 虽然浅淡,却沁人心脾。 是从人身体发肤中洇出来的清甜芬芳。 纪襄腿麻了,她不知外边两人怎么还不走,也不知他们哪来的这么多话要说! 早知如此,她一定不会选择躲到假山里来。若是他们不走,她总不能一直和司徒征藏匿在此。 她悄悄换了一只手撑着粗糙的石壁。手心有点疼,已经发红了。 纪襄心内沮丧不已,突然想到了章序说的话。 她这个人,确实挺笨的。第一反应竟然如此愚蠢,把自己弄到了这样一个不上不下的境地。 还拖累了司徒征。 还好司徒征应该不会和她计较...... 她一动,司徒征立刻就察觉了。他望了眼仍在卿卿我我的一对男女,离京太久,他认不出是谁。 他拾起地上一块尖石头,往灯柱的柱身上飞去。 正在絮絮私语的男女听到声响,女人尖声惊叫,很快便被男人捂住了嘴。女人低声抱怨,说了几句不该在外见面的,还是在屋里会面安全些。男人耐心地哄了她几句,二人扫视一圈没察觉到有人,调笑几句后想想在外到底过于冒险了些,携手离去了。 司徒征看着二人走远,走出了假山,对着还半蹲在地的纪襄道:“人走了。” 他往前走了两步,背对着她。 纪襄是很想快些出去的,可在里面蹲着的时间虽然称不上很长,但她已经腿麻了。她扶着石壁,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她轻轻地唤了一声:“司徒......” 纪襄才叫出口一个姓氏,随即而来的羞耻就几乎要将她淹没。她怎么会做出如此丢人,如此愚蠢的事情? 不该饮那两杯酒的。 “对不住,是我方才犯傻了,拖累你了,实在对不住。” 她忍着没有哭出来,一双清凌凌的妙目活像是养着水汪汪的黑葡萄,此刻正含着润润泪光。纪襄别过脸,在袖子的掩映下擦了一抹滚落出的泪珠。 司徒征静静地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微微低头,问道:“我会因为此事寻你的麻烦吗?” 她抿着唇,听他的声音似乎并不带气恼的意味,纪襄略松了口气,在他的目光注视下缓缓地摇了摇头。 “那你害怕什么?” “我没有害怕!” 纪襄不假思索回答后,顿了一顿,低下了头,没有再去看司徒征。 她心里隐约清楚,她有个毛病会忍不住反复琢磨别人的想法,生怕她们对自己生出不喜。可即使别人真的要对她做什么,她也没有办法的。 所以,想了也没有用处。 之前,她从来没有细想过。是近日太后,父亲,未婚夫三人的态度,令她心寒之余,自省了一遍。 如今,她就是怕司徒征因此厌恶她。 “嗯,”司徒征简单地应了一声,声气比先前严肃了些,“别多想了。时辰不早,你该回去了。” 纪襄抬了抬眸光,见司徒征脸上当真没有流露出一丝一毫生气的痕迹,行礼告退了。她还是有些不安,走了几步后便不由自主加快了脚步。 她走远了。 方才在他周身缭绕的淡香,还在。因着相处时间太久,仿佛已经凝成了实质。 他抬手在面颊旁一寸的地方,捻了捻。 香雾空蒙,月华如霰。 第7章 纪襄到芳林园门外时,门前一条街已经停满了接送的马车。 正是清晨,春和日暖,晴霭泛光,来来往往的人已经有换上夏裳的了。一片轻纱罗裙如烟如霞,有几棵高大的树木树枝探过围墙,馥郁芬芳。 因着萧骊珠家中有事,已经提前回了。纪襄昨日傍晚命人回广康伯府传话,请家里今日派一辆马车来接她。 但在门外等候了片刻,她不禁怀疑,这话有没有传到? 家中再如何,总不至于派人来接她吧...... 她站了许久,几个原本站在一起说话的姑娘都已经回家了,不由焦急起来。谈家几个女孩和婢女护卫一行人浩浩荡荡地从她面前经过时,还特意停了停。 谈采薇笑问要不要送她一程,仿佛三日前的龃龉根本没有发生过。 纪襄自然委婉拒绝。好在,谈采薇似乎也只是嘴上客套一句,并没有和她纠缠下去,率着一行人走远了。 在登上马车前,谈采薇又看了远处的纪襄一眼。 面容已经看不清了,但光看婀娜窈窕的身姿就令人心折。她情不自禁嗤笑一声,想想她过来给秦氏出头,到底语气还是十分温柔客气的。 她霸道惯了,纪襄说话再委婉她心中也有不快,觉得她是抬出太后的名号逼迫自己。只是章序从前和她的一个堂兄起过龃龉,还在宫里当值时就打了一架,她知道的清楚,是章序脾气暴躁先动的手。 这种在宫里就敢打人的疯狗,万一被他不由分说打了就惨喽。即使后续他被惩罚,打都打了,又有何用? 谈采薇可不想招惹这种不讲理之人的未婚妻,至少明面上的不行。 日头渐渐高起,纪襄全然没注意到谈采薇那一眼,她擦了擦额头上的细汗。 不然还是和芳林园的管事说一声,请她们安排好了。 这个念头一出,纪襄正要回去,突然听到有人高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她望过去,竟然是许久都没见过的章序。 他骑在一匹白马上,招手让她过去。 第9章 周围寥寥几个人,全都看了过来。有的视线还比较隐蔽,有的则是明晃晃摆出一副看热闹的模样。她的脸腾地红了,是羞的,也是气的。 章序又叫了她一声,纪襄飞快看了眼周围的人,几步走了过去。 “你怎么来了?” 章序面色不佳,不耐烦道:“来接你。” 他身边还有一辆马车,偏了偏头示意纪襄上去。 纪襄看了一眼,没有动。她小声道:“我家中会派人来接我的。” “他们不会来了,你上去。” 他啧了一声,作势要下马扶她。纪襄怎么肯让别人看到她和章序拉拉扯扯,立刻就和碧梧一起上了马车。 马车内十分宽敞,纪襄想着章序适才的话,无意识地搅着手中的丝帕。 什么叫做他们不会来了? 她靠着车壁,沉默不语。碧梧原本想安慰几句,但不清楚纪襄家里究竟是何情况,生怕弄巧成拙反倒不美。 车内安静了许久,突然间马车停住,纪襄的额头重重嗑在了车壁上,泪水一下子流了下来。 眼前黑白交错虚虚实实,隐约看到有人推开了车门,命令碧梧下去了。 章序坐到纪襄的身边,看她捂着额头流泪,二话不说就拿开了她的手,好笑道:“在车上都能把自己弄成这样。” 他在身上寻摸到伤药,见纪襄别过脸去,伸手扳过她的脸颊,往她红肿的额头上涂药。 纪襄一言不发,凉凉的药膏涂在热辣辣的红肿处,很快就好受许多。 章序涂好了药,笑吟吟道:“怎么,你准备一辈子不和我说话了?” 纪襄嚷道:“离我远点!” 说着,推开了章序的手。额头上撞到的地 方还一抽一抽的痛,她问:“你适才说的,什么意思?” “就是问你还会不会和我说话啊。” “章序!你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章序哈哈笑起来,有些满足地看着纪襄气恼的脸,随即又收了笑,神色有些不屑。 他懒洋洋地开了口:“我去纪府想要找你,你继母说你不在。问了几句才知道,你家中的马车被你弟弟用去了,等到接你得要傍晚时分。我就去接你了。” 纪襄嘴唇微微颤抖,眉头微蹙道谢:“多谢你了。” “和我还客气什么?”章序拨弄了一下她的耳珰,“我送你回去,等你爹回来了我和他说。” “不用了。” 纪襄摇了摇头,低声道:“真的不用了。” 她虽然伤心委屈,却实在是不想惹出什么事端了。对于家中的事,井水不犯河水的状况就是最好的。真和继母争执起来,或是要她去日日讨好继母,纪襄都不想做。 反正,在家里的时间也不会太久了。她本来就出门就十分少,有无车马接送并不紧要。 章序的指腹擦过她额头的红肿,没用力,往下按了一下。 纪襄还是吃痛,眼泪汪汪地抬头看着他。 “你对别人倒是挺宽容,怎么对我就不行?” 她顿感莫名其妙,问道:“我对你怎么了?” 章序没有立刻回答她,微微眯起眼睛打量她的神色。 纪襄一脸茫然,看着他不知道他是何意。片刻,她明白过来,章序是知道她去求太后退婚的事情了。 她不自在地别过了脸。 说起来真是可笑,明明是章序当众羞辱她在先,却理直气壮地来兴师问罪了。纪襄想哭,眨眨眼睛拼命忍住了。 她不说话,章序强硬地捧着她的下颌,强迫她和他对望。她压抑许久的委屈和恼恨在心中翻涌,用力想要推开他的束缚。她气急了,丝毫都没顾及什么,甩开了下巴上的手,重重地将他推了远些。 章序却不肯松手,转而牢牢捏住了她的手指。 纪襄气喘吁吁,知道拼力气是拼不过的,也没有再做些无谓的幼稚反抗举止,她问:“你要说什么?” 章序意态闲适,漫不经心道:“阿襄,你有时候真是傻乎乎的。你求我姑祖母,除了讨一顿骂有何用?你当她会因为你哭几声就改主意了?” 她有些窘,不知太后是怎么和他说的。 纪襄给自己辩解道:“我没有哭着求她。” “行,没哭就没哭吧。”章序嗤了一声,“我当日是......” 他当日究竟为何要公开贬低她,她望着章序的脸,无声等待他说下去。 章序却似乎陷入了回忆,迟迟没有再开口说下去。 纪襄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她用视线仔细描摹他的眉眼,这张总是神采飞扬的脸,显露出一丝不自然。 她克制不住想要一个答案的心,开口问道:“为什么?”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章序反问她。 纪襄难以置信地望着他,一颗心怦怦直跳。她的手慢慢从膝盖上垂落,纪襄尽量平缓了声音,道:“章序,如果你也是不愿意的,你能不能求求太后呢?她一直对你最好,你说了,她一定会依你意思的。” 章序只听到一个字,“也”。 “因为这事,你就真不想和我成亲了?”他伸出手,拧了一下纪襄的脸颊。 他是真没有想到纪襄的反应会这么大,这又不是什么大事,只是话到嘴边随口一句。 纪襄简直要被他气笑了。 “你说呢?你这般说我,惹得别人都可以用此来嘲笑我,我为什么还要想嫁给你?” 章序问:“谁嘲笑你?” “这重要吗?”纪襄反问,清澈的眼睛看着他,“如果你看不上我,你根本没必要娶我。” 章序忽而嘴角上扬露出一个笑。 “阿襄,你总是想太多。我不过是说了一句,你就开始想到我看不起你。你是不是还偷偷想了,以后嫁给我后我会冷落你,欺负你,打骂你,关押你,甚至纳上十几房小妾一起折辱你?” 他看着她,目光戏谑。 纪襄猛地抬起原本垂下的脑袋,嘴唇微张,惊讶地看着他。 她的心事,被他全部说中了。 “你呢,就是喜欢杞人忧天,一点小事情想的如此严重。”章序继续说道。 纪襄隐约觉得还有什么不对,却已经乖乖点了头。 章序是真的十分了解她,她恍惚间想。 他满意地看着纪襄的动作,有些轻佻地点了点她的鼻子。纪襄下意识地往后缩,目露哀求。 纪襄在书上看过一些关乎男女之事的描写,虽十分隐晦,但她知道在已有婚约的男女间,稍有肢体接触并不算出格。只是她一方面十分害羞,另一方面是太后在两年前就严厉告诫她,决不允许她有任何“轻浮下贱”的举止。 幸好,章序最多也只是碰碰她的脸颊或者手。 “你怎么没有去芳林园?”纪襄突然想到什么,问道。 章序笑嘻嘻道:“你想我去啊?这几日有些事情,忙得很。你若是想出去玩,我改日空了陪你出去踏青。” “不用了吧。”她拒绝。 纪襄对出门游玩兴致不大,这几日在芳林园赏花已经足够了。 “随你意。” 眼看纪府很快就到了,章序面上含笑,语气闲闲道:“总之,你不用想太多了。你所顾虑的,我向你保证,都不会发生的。” 他说话时并没有看她,说完了才望过去,轻咳了一声。 纪襄听了这句保证的话,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章序的耳垂渐渐染上一抹薄红,恶声恶气地问:“我和你说了这么多,你听见了没有?” 他的模样着实有些滑稽,纪襄扑哧一笑,点了点头。 “真不用我去和你爹告状?” “不用了,你别管了。”她摇摇头,让未婚夫去父亲面前告继母的状,实在是太荒谬了。 章序道:“我听你的,你叫我不管我就不管了。易氏如果欺负你,你让碧梧来找我,我给你出气。不过么——” 他笑了笑,继续道:“我近日有些事在忙,待我忙完,我母亲就回来你家中商议婚事了,你也不用再和她住在一块。” 她有些好奇他在忙什么,想了想还是没有问。 纪府已经快到了,章序出去重新骑马,并没有进府的意思,目送纪襄进了侧门。 一回到榴照院,碧梧就问道:“姑娘,章郎君说了什么?他行至一半叫停了马车让我下去,应是预备好了有话和你说。” “没什么,他不想退婚罢了。” 纪襄微笑道。 第8章 章太后放纪襄出宫的意思,有一层便是让她跟着继母学习掌家之术。 易氏知道时就不情不愿,只是不敢反抗太后的意思,让纪襄去她议事的小厅旁听了几次。 但纪家衰落多年,早已不是曾经钟鸣鼎食的勋贵大户。所谓的中馈,也不过是些采买菜食和日常用度。 纪襄觉得很是无聊,和继母待在一起更是十分拘束。她看得出来,易氏也不乐意和她相处。 第10章 还未等纪襄想个说辞不去,易氏就和广康伯发了一通脾气。 原本纪府里只有三个正经主子,花用最多的便是纪喻。而纪襄这个年纪的姑娘,除了要供应饭食,还有不少需要花钱的琐碎事物。何况,她在未经广康伯夫妇同意前,就带了个婢女回来,这一点更是令易氏十分不满。 在易氏眼里,纪襄手头应有不少太后娘娘赏赐的金银珠宝,不应该再花一分纪家的银钱。 而纪襄听了这么多回她是如何辛辛苦苦操持这一家子后,居然毫无表示!易氏忍了几天,终于有一日再也忍不住,对着广康伯发作了。 广康伯咬着两片茶叶咀嚼了一会儿吐出来,皱了皱眉头问道:“你什么意思?你让我去找女儿要银钱?” “你女儿?!她有把你当亲爹吗?哦,她回来之后,给我们晨昏定省过吗?给阿喻一分银子都没有,自己倒是好意思花府里的银钱!”易氏气得咬牙,重重夺过广康伯手里的茶盏。 广康伯摆了摆手,道:“你自己也不乐意和她说话,是我让她不用过来问安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至于阿喻......” 他迟疑了。他觉得纪襄是应该给弟弟银钱花用的,就算不给真金白银,也应该给些宫里带出来的好东西。他虽然不舍得和儿子分离,却也暗自想过如果宫里看中的是纪喻该有多好。 纪喻如果能给皇子当伴读,日后的仕途免不了贵人提携。 一想到这儿,广康伯对纪襄有些埋怨。宫里明明有年纪和纪喻差不多的皇子,纪襄也不对太后求求,帮着弟弟谋个好前程。 只是,让他去和亲女儿要银钱,广康伯拉不下这个脸。 易氏冷哼一声:“她要是懂事,就应该自己给你。她也不是不知道家里的境况,可见完全不体谅我们。我看啊,她是真把自己当公主了,在家里什么事都不做,就等着每天我派人请她来吃饭。” 广康伯低头喝茶,眉毛皱成一团。 见这模样,易氏更是心烦,不止一次后悔起自己为何就嫁了一个家里早已败落的鳏夫。她手指戳了戳广康伯的手臂,喝道:“你明天就去和她说!家里供不起她和她那个金贵的奴婢!” 闻言,广康伯面色一沉道:“胡说八道,那是宫里的人。” “一个宫女你也怕啊!”易氏气得双眼发红,“你还是不是伯爷了,连个奴婢都不敢赶走?” 广康伯眼皮一抬,道:“你不怕?我看你对人客客气气的。” 易氏一噎,不说话了,自顾自生着闷气。 广康伯自然不是怕一个已经出宫的宫女,而是担心她还有门路和太后告状。而且,让尚未出嫁的女儿花自己的银钱,着实丢人,万一传出去,他在同僚面前是彻底没脸混了。 至于女儿,一向乖巧,他很放心她是不会去和太后,章家或是舅家告状的。 两人都静默了,中间桌案上的火烛跳动着。尚未到一更,随着一阵哐哐脚步声,纪喻跑了进来,抱着母亲的大腿张口就是要东西。 纪喻如今在广康伯同僚沈家的族学里念学,同学有的玩意儿,他也想要。 易氏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广康伯。 - 翌日,休沐。 春光和煦,广康伯府一家四人,挤着一辆马车共同出去踏青。 纪襄在地衣上坐下没有多久,易氏便领着纪喻去不远处的一棵大树下玩,广康伯则是坐近了些,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问道:“父亲可是有事?” 广康伯看了一眼纪襄身后站着的碧梧,碧梧识趣地退下了。 他这才开口,压低声音问道:“这婢女的月银,是怎么......的?” 广康伯到底没好意思问的太清楚,语焉不详带过了。 纪襄答道:“是我给她的。” 她想了想,补上一句:“我也没有家里的月例。” 这件事广康伯倒是不知道,有些尴尬地点了点头。父女两沉默片刻,广康伯又问:“你最近这些时日,怎么没有和萧县主一道出门游玩,闷在家里做些什么呢?” 纪襄回答:“在整理祖父的文稿。” 广康伯“哦”了一声。纪襄说话特别早,三岁时就能诵读流利,识文断字。老广康伯仕途上无甚建树,在文坛上却小有名气,见孙女如此早慧,亲自用心教导她读书明理。 他在纪襄七岁时去世,是交代了要把自己遗留的书画文章都给纪襄的。 这些遗物,广康伯都检查过,里面并没有夹带金银之物,他也就一直给女儿留着,没有再动过。 例行的关心过后,广康伯斟酌着开了口:“阿襄,家里的境况你是知道的。你弟弟上学需要花的银钱不少,你这里,能不能帮衬一些呢?” 倏然间,纪襄脑中嗡嗡作响。 她的喉咙里仿佛被什么东西糊住了,发不出一点声响。 幼年时的记忆,一点点在脑中浮现了上来。她在长秋殿里,太后并不曾给过她月例银钱。她便在第一次回家时,向父亲要些银钱。 广康伯却皱着眉头,问她在宫里有什么是需要她花银子的? 是啊,在宫里,吃穿不愁,太后还会赏赐衣裳首饰。可这些东西,变卖不了。可除此之外,她也有想要的别的事物。至少,手头有些碎银,也有一份安心在。 但在广康伯眼里,有吃有穿就足够了。 如今,却为了弟弟来向她要银钱。 她这份没钱的窘迫持续了一年。她偶然知道了几个宫女阿姐在偷偷做绣活,托人出宫去卖。她也就跟着一道,赚些零用银子。后来,大约是同样年纪小小的章序看出了她实际上的贫穷,塞给了她几张银票和一袋碎银。 似乎是怕她碍于面子不收,章序还写了一张欠条,让她五十年内还上就行。 再后来,她胆子也大了,除了绣活,一些没有宫廷徽标的首饰她也托人变卖过。 银钱,她自然存了一小笔。但这是她用来傍身用的,她不可能给别人。 纪襄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广康伯已经从她苍白的脸色猜到了答案。 她往旁瞥了一眼,易氏半蹲在树下,看到她的目光后慌乱地转了过去。 显然,易氏一直都在注意着他们。 纪襄没有哭。 她轻声道:“父亲如果一顿饭都不肯容我,我便求求太后让我回宫吧。” “你这是何意?用太后的名号威胁我?”广康伯挪动了一下腿,不悦地说道。 纪襄道:“我并无此意,只是我手里确实不如父母亲以为的还有闲银。弟弟上学除了笔墨纸砚和束脩,不知还有什么废银钱的。如果是束脩太高,不妨换一家吧。” 广康伯被她软语一刺,想发作也自知没有道理,只好摆摆手苦笑几声略过了这个话题。 但如果就此作罢,想想也知道晚上妻子又会大吵大闹。广康伯顶着一张有些羞耻泛红的面皮,继续和纪襄商议。 最后商议的结果,便是纪府除了供纪襄饭食,其余的都由纪襄自己想办法。至于嫁妆,则是纪襄母亲留下的。 广康伯语重心长道:“阿襄,太后既然选了你,想来章家也是知道咱们家里境况的,也不嫌弃咱们。要是给你充面子塞嫁妆,咱们家里就别过了。” 他要脸面,但家里当真拿不出给纪襄的嫁妆银子了。届时,再将章家的聘礼部分充作嫁妆,过得去就行。若是太后要怪,那妻子说的话很对,早知道他们家境况,为何不提前赏赐? 话音一落,纪襄想起萧骊珠曾经让她在家里对父亲撒撒娇争取多要些嫁妆。 她咬着唇,对于她父亲,她是决计做不出这种事情的。 撒娇,至少得对一个疼爱你的人吧。 纪襄点点头,问:“父亲可还有事?” “就这样吧,”广康伯笑了笑,“既然已经出来游玩了,你也去四处走走吧。” 她应好,和碧梧一起去小溪旁散步。 流水潺潺,微风拂过,吹起一溪波光点点。她没有想到,回家尚且不到一个月,父亲和继母就开始嫌恶她。但仔细想想,也不是没有预兆的。从父亲娶了继母后,从她入宫,她就不像是父亲的女儿了。 从前,她也曾经承欢膝下,坐过父亲的肩头。 以后,就把自己当成寄居纪家的一个客人好了。 经了这次商议,她自觉地没有再去听继母和管事的对话。她在宫中时,最主要的便是服侍陪伴太后,事事以太后为先。眼下,她终于有时间空闲来做自己的事情了。 她在做的,就是整理祖父的文稿。每每读完时,她也颇有感悟,想要写些什么。有时候能一气呵成,有时候则是苦于所读的经义不够,不知该如何表达。 除此之外,还得给太后和宫里几位贵人依着时令写问安的书信。 纪襄有点想念宫里的藏书楼了。 没几日,宫里来了人,先是给易氏赏赐了十匹绸缎,又请纪襄入宫一趟。 第11章 是章太后想念她了。 路上,碧梧问道:“姑娘可要把家里的事告诉太后娘娘?” 她摇摇头,道:“算了。” 碧梧劝道:“您说了,娘娘不会不管的。这天底下哪有不给女儿银钱的父母,反而张口让还没有出嫁的女儿供养幼弟的?依我看,您弟弟吃穿用度,可都不是寻常之物。但对您,当真除了一日三顿饭什么都没有了。姑娘,我都替您委屈。要不是你不准,我是真想去和易氏理论理论的。太后娘娘虽然有时候脾气大些,但一定见不得姑娘受这委屈的。” 纪襄沉默片刻,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好,但我是当真不想让太后再费心了。反正,我在家里也待不了几年了。” “姑娘就是脾性太好了。”碧梧轻声道。以前同在长秋殿时,她喜欢纪襄的好脾性。而现在,则颇有些想逼她强硬一回的念头。 纪襄闻言一笑,她倒不是真脾性好。她对父亲和继母的态度,真要论起来也算目无尊长了。 她只是不想招惹出任何事端。太后不能时时护着她,她也不想面对家人受到责罚后,可能对她的怒火。 第9章 出宫的时日不过一月多,纪襄对长秋殿却有些陌生起来。太后还是老样子,等她行完礼后就拉住她的手,让她在她身边坐下,絮絮说起近日宫里的事。 因着景瑞帝独居宝庆宫,这座古老宫城里,大多时候风平浪静。 太后从议论几个云英未嫁的公主婚事,说到宫城年久失修愈发闷热。最后抱怨起纪襄不在,她白日里都无聊许多。 纪襄在一旁仔细听着,她能插嘴的便乖巧应上几句,她不方便说的,只能笑笑。 章太后说了一通后,心情大好。 她没有亲生骨肉,没有能个承欢膝下的孩子。原本是想要抱养一个公主的,但景瑞帝这五六个公主的生母都在。她曾经养过一个,受不了孩童夜里的哭声还回去了。 而已经懂事的公主,虽然不哭不闹,却一有机会就回去看生母。太后对此不喜,又还回去了。 章家的姑娘,大多顽劣,容貌也谈不上出众,她不喜欢。只有纪襄,在一次宫宴上她因着她玲珑可爱的外表一眼看中,又喜欢她的乖巧柔顺,觉得十分贴心。 除了她上回要退婚一事。 一想到这儿,章太后问道:“你出宫后,可有见过阿序?” 纪襄坦诚道:“见过的。” 她原本还在想太后若是问起章序说了什么,她该如何应付。出于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她不愿意告诉别人他们之间究竟说了什么。 不过太后并没有问,只是呵呵一笑,又说起了别的话题。 纪襄松了口气。 临近午膳,太后留纪襄在宫里小住两日。她自然一口答应下来。 章太后便命人去纪家传话。易氏在家里得知长秋殿的宫人来了,大惊失色,心怦怦直跳,生怕纪襄在太后面前添油加醋,哭诉告状。 还未来得及后悔,就听宫人说太后是留下了纪襄住几日,又赏赐了易氏一盒宫制珠花。 易氏谢了恩,一颗心彻底放下时,对这个原配所出的女儿,不知不觉多了几分轻蔑。 果然,如广康伯所说,纪襄的性格是不会去告状的。 她转念一想,她是继母,她是不喜欢这个原配女儿,可她从来没有当面骂过纪襄,更没动过她一根手指头。即使纪襄真去告状,又能说什么呢? 哭纪家不给她零花银子? 易氏觉得自己也是有理由的,谁让纪家就是家道中落,供不起纪襄了。 而纪襄在宫里多年,若是手里一点银钱都没存下来,宣扬出去,别人嘲笑没本事的是纪襄! 至少,她还给纪襄饭吃,也没插手管过她院子里的事。 这般想定,她心安理得地将珠花藏好。 被易氏琢磨许久的纪襄,正在长秋殿里陪着太后用午膳。 午膳罢,太后服了一丸丹药,沉沉入睡。 “丹药?”纪襄惊讶地反问,嘴唇微张,看着来和她叙话的唐嬷嬷。 二人坐在纪襄的卧房内,唐嬷嬷点了点头,道:“其实娘娘这几年夜里的睡眠,都不太安稳。近日陛下来长秋殿时,赠了一瓶丹药,不曾想效果竟是如此好。因着此物,娘娘心情也舒畅不少。” 纪襄压低了声音,迟疑地问道:“这种东西长期服用,可会有什么不妥?” “陛下命许多人试药过的,陛下也在服用,能有什么不妥?”唐嬷嬷不以为然。 她们闲话几句,唐嬷嬷见纪襄有些心思不宁,便也告辞了。 纪襄喊住她,问她太后大概会睡多久? 知道了大约是一个时辰,纪襄准备去藏书楼昭文楼一趟。碧梧在和相熟的宫女说话,她没有再找人和她一道去,兀自出去了。 已是暮春初夏时节,一月前还繁茂琼英的杏花树梨花树都已经谢了春红。一路上,若有若无的芰荷香气,清淡怡人。 午后正是最热的时分,纪襄出来时忘记拿伞,又懒怠折返去拿,干脆一路快走到了昭文楼。 此地往来的人一向都很少,十分幽静。守门的小内监坐在门旁,一见有人来了立即站起来,拍拍身上衣袍的灰小跑过来,殷勤躬身比手请纪襄进去。 她笑着和这十一二岁的小内监说了两句,踏入门,就见临窗的桌案前坐着一人。一袭青衣,玉冠下是一张清俊的脸,纤长白净的手指正翻阅着一册书籍,丝毫没有注意到有人来了。 不知为何,纪襄看到司徒征的第一反应,便是想躲起来,不想和他招呼致礼。 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小内监不用跟着她。 纪襄放轻了脚步,走进了最近的一间书房。几个结结实实的大书架上,足足有典籍经义上千本。她想找的书,却不在其中。 想要招来此地的内监问一问,却还是忍住了。 居然又见到司徒征了! 不过,他一个太子心腹,出入宫廷是一件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那夜分开时,司徒征让她不要多想。当夜,她也真的没有多想,睡了一个好觉。 但如今,一见到他,深深的羞耻就涌了上来。 司徒征问的“我难道不是”,应该是在劝说她和她一起长大勉强称得上青梅竹马的男人很多吧,应该是在劝她不要软弱不必忍让吧? 她当时怎就误解成了司徒征对她有意呢...... 装傻充愣转移话题,还转移得很不高明。司徒征又不傻,一定看出了她的心思。 更别提,她后来还做了更蠢的事。 她娇美面颊上,飞上两抹胭脂。恨不得撞一撞书架上的角,来给自己清醒清醒脑子。 诚然,司徒征是不会去四处宣扬的,在他眼里,这是再小不过的一件事。 纪襄胡思乱想一会儿,没忘记自己此次的目的,在书房里认真找了一回没有自己想要的书。她迟疑了片刻,还是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司徒征还在。 纪襄招来小内监,特意走到一个离司徒征远远的地方,请他帮自己寻书。 约摸是因为来这里的人少,小内监挠了挠脑袋,去了好一会儿才帮她找到。纪襄谢了几句,估算了一下时辰,大约还能在昭文楼待半个时辰。 日后或许就难得来了,纪襄还不想走。她夹着书,钻到了原本的书房。 书房里静悄悄的,却没有桌案座椅供人坐下。她也不介意,理了理罗裙,在角落里半蹲下看起一本她并不打算借走的书。 但纪襄心头始终记挂着时辰,很难静下心去阅览。她有些烦闷地合上书,正要起身时听到了一阵脚步声。 这声音不像是小内监的,何况她也不愿意被小内监看到她这副模样,立刻站了起来。 低头整理裙摆时,司徒征进来了,和抬首的纪襄四目相对。 司徒征微微颔首。 这般态度,仿佛在芳林园那个尴尬的夜晚从来没有发生过。不对,她提醒自己不要再去想了,人家真的不会和她介意这些小事的。 纪襄唇角上翘,抿唇而笑,也向他打了个招呼。 她原本就想走了,只是司徒征来了,她立刻便走就显得不礼貌。纪襄装作寻书,余光里观察着他。 只见他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在一排排典籍里掠过。 蓦然间,她想起在芳林园的假山里,司徒征扬手飞起石块的一瞬。 夜色朦胧幽微,反衬出他洁白如玉的肌肤。 他走了。 就在司徒征走后几息的功夫,天际炸开一道惊雷,接着是瓢泼大雨。 连日晴朗,此前更是没有一丝一毫下雨的迹象。她急匆匆走出去,到门口一看,雨丝如幕,坠落到地上时反弹起大颗大颗的雨 珠。 一时半会儿,像是停不了的。 她向司徒征望去,他坐在原本的位置上,阖上了窗后重新坐了下来,读书。 第12章 纪襄不知别人急不急,她有些焦急,吩咐小内监去找把伞来。 不料没多久后,小内监寻了一圈苦着一张脸回来,告诉她,这里没有伞。 纪襄微微一怔,谈贵妃和陈淑妃二人争抢宫权,各自操持的一场场宫中大宴从不出错。但昭文楼这样少有人来的地方,竟然连把伞都没有了。 如果顾皇后还活着,一定不会如此。 这个念头倏然跳入她脑海里。 “奴跑去给您拿一把!” 纪襄拦住小内监,温声道:“不用了,我等等便好。” 雨声嘈杂,她不得不提高声量说话。 她静静地在离门口一尺的地方站立,廊下宝铎在雨中摇晃,发出本该剧烈却在风雨中很轻微的清脆声响。 没一会儿,有个小童带着草帽身穿蓑衣,提着一把伞跑来了。纪襄认得他,是司徒征的仆从。 小童对她飞快行了一礼,便在门口喊道:“郎君,我来接你。” 司徒征放下书卷,大步走了过来,见小童手里只拿了一把伞,道:“给纪姑娘。” 青筠闻言,笑嘻嘻地将手里的青伞递给了纪襄。 她没有拒绝,问道:“那你呢?” 青筠抢着回答道:“我再跑去给郎君拿一把就好。” 纪襄生怕太后醒来后会寻,道谢后没有和他们多客套,接过伞走了出去。 然而风大雨大,楼外的地十分湿滑。纪襄才迈过门槛,就脚下一滑,正要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摔倒在地时,一只手扶住了她的手臂。 正是纪襄一刻钟前,还在心里暗暗赞叹过的那只手。 她手臂上被圈住的地方有些痛,身子摇晃的瞬间,脑中也跟着空了一瞬。夏衫轻薄,来自他人身上的热度就格外明显,随着雨丝钻入她的体肤。 司徒征拉着她站定,又很快收回了手。 他没有看脸色微红的纪襄,而是对青筠吩咐道:“你先送她回去。” 纪襄连忙拒绝:“多谢好意,但是真的不必了。” 她一个十六岁的姑娘,哪里还需要一个小童护送? 司徒征淡淡道:“去吧。” 语气虽然不重,低沉悦耳,却含着一股令人不能再反驳的力量。 第10章 月影朦胧,纪襄伏在桌案上奋笔疾书。 周遭静悄悄的,耳边偶尔传来几声夏虫的咕哝。倏然间,有根长睫掉入了她的眼睛里,纪襄“哎”了一声,小心翼翼地揉搓眼睛。 她动作轻,饶是如此,在弄出那根恼人的落睫时,还是搓红了一只眼,逼出几滴眼泪来。 时辰不早了,加上这个小小插曲,已经洗漱过的纪襄决定睡了。 她提着灯烛,一转身,就听到窗户发出颤颤巍巍的吱呀一声,接着有个黑影推开窗,手臂撑着窗台一跃而入。 纪襄呆住了,面色煞白,一颗心怦怦直跳。静谧的夜里,鼓噪的心跳声清晰可闻。 不过须臾,这不速之客便抬起了头。 “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哭了?”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纪襄长长松了一口气,拍了拍心口答道:“我没有哭,只是适才搓了眼睛。” 说完,她才想起在自己的卧房里,又是在入眠前,她早就已经脱了外衫。纪襄脸色微红,轻叱道:“你先转过身去!” 章序勾勾嘴角笑了声,背过身去。 纪襄确认他真的转了过去,几步走到挂着外衫的山水潇湘屏风前,穿上了。 她这时候才问出最该问的问题:“谁家仲子逾墙,你是如何进来的?” 闻言,章序面露不屑,道:“你家未免也太好进了!我看地方也不算小了,只有两个护院在巡逻打转。若真有歹徒进来,你的小命就没了!” 他思索片刻,道:“要不然,你还是住到宫里去好了。” 纪襄忍俊不禁,在章序口中宫里倒成了她想去就去的地方。 她嗔道:“我们府上可从来没有人闯进来,除了你——你来找我做什么?” 纪襄拿起一把小剪子剪烛,身子斜倚在桌案旁。卧房内更明亮了,清晰照出章序一张脸上,含着些许激动的神色。 她奇怪地看着他。虽然章序平时做事也不太讲究规矩,但这样夜里跑来找她,还是破天荒头一回。 纪襄后知后觉感到有些紧张,她想要往后再退一步,纤腰抵在了坚固的书案前。 灯旁,少女一双清凌凌的美目正凝望着他,唇边的笑令他一时看住了。 章序没有回答,他坐在纪襄床榻前的小锦杌上,两条曲着的腿看起来十分委屈。 他扫视一圈,眼前的少女闺房除了该有的桌案坐榻,一道青翠屏风,几样小巧的摆件。时人风行的珠帘罗帷,金兽香炉,金筐宝钿通通没有。 他皱起眉头,问道:“你就住这样的地方?” 纪襄循着他的视线扫了一圈,倒没觉得有何不妥。她大概知道章序在不满什么,生怕他冲动起来立刻要去正院找她父亲理论,含糊应了一声。 章序猛然间站了起来,目光锐利如电,脸色难看至极,一个箭步就要走出去。 纪襄顾不得什么防备了,连忙拉住他的衣袖,焦急道:“你要做什么去?” “让你爹看看,你后娘是怎么苛待你的!” 她紧紧拉着他的衣袖,低声道:“你别去,我没关系的。” 在幼年时,她和章序待在一起时提过几回家中对她的薄待。十一二岁的章序当真冲到她家里,拦着广康伯怒斥。 只是这事后,纪家亲戚怪她不该将家丑外扬,太后怪她撺掇章序惹是生非。 至于家中,和她隔着一座宫城,主动送了几件衣裳进宫,便没有后文了。 而她对血缘骨肉之情,经过前几日关乎银钱的一番商议,是再无指望了。因为没有了指望,所以如今对着要为她出气的竹马,她也丝毫没有想要撒娇哭诉的心思。 纪襄叹道:“我当真不介意,你别管了。” 章序的衣袖被她紧紧拉着,他看着纪襄微微抿起的唇和含着哀求的眼睛,想要甩开她的手。 正僵持间,屋外传来三声敲门声。 “姑娘,您可是有事?” 是碧梧的声音,纪襄猜是她听到了章序方才扯着嗓子喊出来的话。她埋怨地打了一下章序的手臂,回道:“没什么,我不小心撞到了桌角,你回去睡吧。” 时下已有婚约的男女间,私下有私信和礼物来往不算什么,但夜里私会可就是天大的丑事了。 碧梧在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会有人夜闯纪襄的闺房,叮嘱了两句纪襄早些入睡,便提着灯笼走了。 屋内的二人四目相对,又错开了。纪襄竖起耳朵听着碧梧离去的脚步声,松开了手。 章序原本紧绷着的脸,也有些松动,似乎终于想到了不能被人知道他出现在这里。 他心中仍有气,瞪了门的方向一眼才重新坐下。 纪襄走到他身边,催他问答:“你还没说,你来找我做甚?” 从宫里回来,已有两日,她努力思索了一下近日是否有何大事。 还未等她想出个分明,章序挑起一边眉,有些得意道:“我要出征了。” “出征?”纪襄原本的微笑凝住了,蹙起两条弯弯的眉,“可是又有夷狄犯边?” 大雍立国至今,已有一百五十余年。曾经“万国衣冠拜冕旒”的威严气象,早已不复往昔。往前数三代皇帝,就开始陆陆续续丢了西北边地的十几城,羁縻附属的小国也少了一半。 但当今皇帝御极以来,还不曾有过大的战事。 “不是,是去潼川镇压作乱的匪寇。”章序扬唇而笑。 纪襄在长秋殿里听过此事的一星半点,只是太后也不甚了解。她依稀知道有一群大盗寇首,依仗着地势作乱,吸纳了当地的民夫,抢占了好几地的官府衙所。 “怎会派你去?”她有些不解,单手托腮也坐了下来。 章序拿眼睛瞪她:“我怎的了?” 不过,他也有些疑惑,告诉纪襄详细:“此次镇压,陛下显然是要让肃王出风头立功劳的,命他都督一切军政之事,还让骁卫大将军给他作副手。镇压匪乱罢了,竟如此声势浩大。但我能去,是太子举荐了我。” 纪襄更是惊讶了。 肃王是谈贵妃之子,又是陛下长子,向来很得陛下宠爱。陛下派肃王去镇压匪乱,也算合情合理。 然而,章序和几个皇子都关系平平,太子怎么会举荐章序去? 章序漫不经心道:“据说,是太子说神龙卫里有好些少年骁勇,合该去历练一番。他点了几个人的名,其中便有我。” 他没再多想太子为何举荐他,摸了摸腰间并不存在的佩刀,道:“相比除寇,我更想去戍边杀夷狄。大丈夫合该保家卫国,封妻荫子。” 纪襄没忍住,扑哧一笑。 章序见她香靥上两抹淡淡的红晕,娇美可爱,心下一动,都忘记了被她嗤笑的不满。 第13章 他耳垂微红,道:“你笑甚!我可不是同你玩笑,先说好,我日后若是离京,一定也带你一道去吃沙子。” 她顺着他的话构想一二,她并不在意“封妻荫子”,但离开京城似乎不错。 纪襄含笑点头,又一连串问道:“你何时出发?总不至于是明日吧?我听闻陛下已经许久没有召见大臣了,这回竟然亲自理事了?” 章序嗤道:“你哪来这多事要问?我不知道。” 纪襄一听便知是他懒怠一一回答,也没有再追问。 她柔声道:“你要小心,万事不要冲动。潼川地势险峻,当地贼寇自然了如指掌。他们能抢占官衙,想来是一群穷凶极恶之徒。总之,你千万不要冒失冲动。” 其实,她想说让章序跟紧肃王。肃王在的地方,一定是武卫最多最安全的地方。 不过,章序听了一定会不高兴的。 章序朝她笑:“知道了,我难道是一冲动莽夫?” 纪襄轻笑,掰着手指回忆道:“两年前,你在宫宴上把一盆热汤泼到申国公的孙子头上,还跳起来殴他数拳,被人拉开才作罢。” “那是他偏要在我耳边说个没完,像只蝇虫。”章序皱眉,嫌恶地一摆手。 她抿着两片不画而红的唇,将笑未笑,眼角眉梢露出几丝少女的狡黠,动人极了。 纪襄继续数:“四年前,你一高兴就捡起石头砸树上结的果子,结果险些砸到了太后娘娘。” 章序挠头:“我又不知道她老人家在那儿。” “还有......” “纪襄!”章序气急败坏地打断了她,“你别说了。” 他瞪着眼前的少女,以前太傻乎乎了什么事情都和她说,真让她说下去,能说到天亮。 章序心里,极其难得地闪过一丝类似羞耻的心绪。 她连忙站起来,朝他比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从唇缝里飘出几个字:“你小声些!” 章序胡乱点头,不知想到什么,眸光一亮。 “正好我们还没正式定亲,等我回来后,就求陛下为我们下旨赐婚,如何?” 纪襄望着他粲粲双眼,贝齿咬着红唇。 她低头,眼睫掩住了眼眸中的点点心绪,缓缓地点了点头。 原本令她委屈羞耻的事,她一半是出于感情,一半是出于妥协,已经不想再去计较了。不断回忆只会让当日的难堪愈发清晰,折磨着她。 “等等,还是算了。”章序一拍脑门,“若是圣旨赐婚,礼节上必然会麻烦的很,说不定还得拖延两三年。” 纪襄并不在意这些,道:“随便你。” 夜色渐渐深沉,空中飘荡着淡淡的从庭院中传来的草木香气,些许湿润。 她想要催他走了,开口前不知为何脑中闪过一个淡漠的身影。 然而只是一息的瞬间,她甚至没有认清楚是谁,这个身影就消失不见了。 纪襄便没有放在心上,催促道:“你该走了,小心别被人看到了。” 章序扫了一眼她莲青色床帐垂落的香榻,当真有些不想走了。但他胆子再大,还是有几分理智的,不舍地挪动了脚步。 纪襄看着他往窗户走去,见他又转过身,大步向她走来。 章序常年习武的指腹上有着厚厚一层茧子,捏了捏纪襄粉白的脸颊,承诺道:“等我从潼川回来,回来娶你。” 第11章 纪襄原以为章序深夜来道别,应是不日就要出发西征。然而大军整肃,预备战资,又不紧不慢地过了五六日。 从他走后,她时时惦念章序如何了。 纪襄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何,冥冥间觉得有何她尚且不知道的物事已经背离了她所想的今后所有人生轨迹。这个古怪的念头,令她失眠一场,只能寄希望于章序尽快回来。 她时常派碧梧出去打探,也常常进宫给太后请安,希望能听到关乎剿匪大军的消息。 然而传到京城里的讯息,却可谓一言难尽。 ...... 潼川地势险要且复杂,作乱的匪寇一听说朝廷派大军来镇压,立刻烧了已经抢占到手的几处官衙,躲进了螭山里。 此地山高谷深,又和别的山脉不相连,难以攻打。加之芳菲尽谢,由暮春转到仲夏,气候湿热,更是令奉旨来除寇的肃王不惯,恨不得速战速决,拔营回京。 肃王文武双全,自认容貌性情都和当今皇帝相似。他生得魁梧高大,后宫中有得宠的母妃和表姐,前朝有登台入堂的谈氏一族。 这回西定匪乱,他,太子,和十五岁的五皇子都在宝庆宫内,皇帝不假思索地派了他去,肃王掩住得意,笑吟吟地拱手接受太子和五弟的恭喜。 他一向有些看不起面容文弱清秀的太子,见父皇给了他这次机会,认定是皇帝已有了改立的心思。 临行前,他母妃谈贵妃殷殷叮嘱他听骁卫大将军刘勃的指挥。肃王表面唯唯,但难得离京率军,自然是要亲自上场杀寇,岂能只是跟着将军屁股后头蹭个军功? 肃王一心要做出一番成绩来,见此地勾结的贼匪百姓有数万人,在外的百姓都不配合带路进山,杀了几个都没有用,心中十分恼火。 他观望了几日,刘勃的意思也是暂且按兵不动,越来越按耐不住。 最终,肃王决心亲率二十骑骁勇精兵,去螭山杀了潼川匪乱的三个首领,而后再退守军营。 刘将军劝不住一心立功的肃王,只好亲自随扈,贴身保护。 而肃王也留了个心眼,生怕因为太子而提了一嘴才来的几个年少神龙卫会坏他的事,命下属保密,尤其是对这几个人。 他想得很美,自恃武功极高,又有在先帝朝就立过功的刘勃当副手。二十余骑趁着夜色进了山,起初一切顺利,但进到山的腹地后,肃王便倒霉了。 伏兵接连出现,很快就生擒了冲在最前头的肃王。 这些人原本也不是什么盗贼,因着受不了年年繁重的劳役赋税,才铤而走险打家劫舍,最后干脆举旗造反。 本就不惧死,领头的听到官兵喊俘虏为肃王,心情激荡之下大发狂威,数百名山匪将这朝廷的精兵良将一一围杀。 只留了一人的命,迫他回去报信。 有皇子在手,螭山众匪民要求朝廷退兵,并交黄金千斤,丝绢万匹,潼川不得再设立大雍的官署。 主将刘勃因保护肃王而战死,肃王被擒,官兵骤然得知讯息,如天崩地裂,营中顿时乱作一团。 不救肃王是万万不行的,但这种条件也没有人敢擅自答应或是拒绝。 肃王和刘将军都折戟了,众将士原本以为对面不过是些瓦合之卒,顿时都不敢再生出一丝轻视之心。依着几个副将的意思,此事需得尽快报给朝廷。 大军暂时没有动作。 是夜,章序偷偷带着几个平时要好的少年,分别守在螭山几条下山的路口,捉住了一个下山的山匪。此人原本是种地的,不善打仗,本来就有意退缩了,被几少年威逼利诱了一番,答应了带路。 天色将晓未晓之际,章序杀了看守的匪民,将肃王救了出来带下山。 闻讯而来的追兵无数,火光冲天,映得鸭蛋青色的天际都红了大半。叫骂声马鸣声不绝于耳,但这帮人的弓箭长矛大多自制,又没有经过严苛训练。加上章序**是高健名马,除了肃王腿上多了一道伤,章序毫发无损。 虽然被俘虏不过一夜,但肃王似乎已经受了不小的折磨,身上有大大小小的伤口,一身腥臭味, 眼神散乱,一句话都没有和章序说。 回到大营后,章序命肃王的下属护卫将他送回京城养伤——经过此事,军营里的将士都已经自觉听章序的命令了。 肃王自己也深觉丢人,除了一二亲卫谁也不见。章序让他回京养病,他立即就同意了。但在路上,肃王又对即将面临的君父之怒而大为惶恐,每每经过驿站,都要拖延一两日。 这些作乱的“贼匪”里,除了少数真杀过人见过血的,大多还是因为负担不起田地赋税而被迫卖地卖身的流民。章序出发前想杀个尸山血海,真到了潼川后,哪里还能再有原来的想法。 他不知该如何办,命一文采尚可的别将写了一份奏疏八百里加急请示朝廷。自然,也将肃王被俘的前因后果一五一十毫不隐瞒地写了。 和奏疏一起到京城的,还有他写给纪襄的一封信。 “......那些在山上的流民,我瞧了好些都面黄肌瘦的,连刀都提不动。肃王竟然能被这群人俘虏,真是——不多说了,我估摸着还得在此地待上一两月,阿襄务必多多念我。” 章序的字龙飞凤舞,纪襄即使熟悉他的笔记,也坐下来辨认了许久。他写了洋洋洒洒三页纸,涂涂抹抹十分多。 纪襄戳了戳信纸上的小墨团,猜他那些戛然而止的话是在辱骂肃王。或许章序怕被别人看到了,只能用笔涂黑了。 第14章 她不由莞尔一笑。 院中突然吵闹起来,纪襄推开窗户,见小院门口站了好几个婢女仆妇,你推我我推你的挤在门口。一旁碧梧双手抱胸,冷冷地看着她们。 “你先进去!” “你去说!” 压着声音吵吵闹闹的仆妇中有一人看到了纪襄,立刻露出一个讪讪的笑。几人也不再推选出一个带头的,纷纷走了进来。 肃王被俘虏,章序将他救出来的消息已经在京城里传遍了。纪府的下人里,原本就有人觉得姑娘有太后撑腰是最有出息的一个,只是苦于易氏,不敢轻易讨好姑娘。 如今见姑娘的未婚夫婿立了大功,立刻便有人心思活动,想来给纪襄道喜。 一群人围着纪襄,夸赞她的未婚夫婿有出息姑娘日后定能享福云云。碧梧瞪了众人一眼,平日里也没见她们对姑娘有多恭敬。她又看了纪襄一眼,眼神严肃。 碧梧的脸色似乎在说让她绝不要搭理这些人,纪襄哭笑不得,应付了几句将人都打发走了。 她立在窗边,院中榴花欲燃,偶有蝉鸣。午后天光大亮,她轻摇纨扇,将章序寄来的信有看了一遍。 他笔墨里得意的很,纪襄却从他的信里读到了一丝迷茫—— “面黄肌瘦的,连刀都提不动。” 纪襄默然放下信,看着庭院里的几树鲜红榴花。 原来黔首苍头,一生中最有可能提起刀是饿到提不动时。 - 肃王在返程拖延了好几日,仍是有回到京城的一天。 他自知丢了颜面,往前数不论多少代,大雍乃至前朝,都没有过皇子被山匪俘虏的。皇帝心思虽然一年比一年难以琢磨,但不用想也知道,必然龙颜大怒。 何况,他还折损了一员大将。 在回京后,他没有先求见皇帝,而是连夜问计于大舅舅谈嗣宗。谈嗣宗官居中书令,入政事堂,辅政多年。饶是如此,听闻了外甥的心路历程后只有哑然。 急于立功,也不是这么急的! 消息刚到京城时,他怎么也想不到平日里办事极其精干的肃王会如此倒霉。谈嗣宗立即代肃王上奏请罪,可惜皇帝这回没搭理他。 谈嗣宗又命人去刘勃和死难士兵家中慰问抚恤,不料太子的人已经去过了。太子甚至还专派了一名东宫属官今后负责照料刘勃的老母遗孀。 他心里把太子和他背后那个出主意的司徒征骂了又骂,只好等肃王回京再议。 若肃王是他亲儿子,他一定提鞭打个半死。但他是皇子,谈嗣宗只能叹气连连,委婉说了几句肃王此事少了思量,过于鲁莽,让他歇息一夜,第二日一早就去给皇帝请罪,不要再耽误了。 翌日,肃王脱衣除冠,在皇帝的寝殿明光殿前跪地认罪。 明光殿的大门一直没有开,直到日头高照,内宦才从殿里出来,命肃王告退。 皇帝不置一词,甚至都不见他,令肃王更是惊惧,毕恭毕敬告退后乘着马车到了宫城去见母妃大谈氏。 谈贵妃比皇帝年长一岁,今年四十岁。平日里保养得宜的娇媚脸蛋阴沉极了,一见肃王进来,就大声呵斥他跪下,快步上前提手左右开弓抽了肃王两耳光。 打完,谈贵妃看着憔悴茫然的儿子,心中涌上一阵酸楚,脱力跪地。 她看着肃王方正的脸,突然抱着儿子大哭。 肃王脸上火辣辣的,原想一把推开亲娘,却实在没脸这么做。他也指望母妃和表姐谈昭仪帮他在皇帝美颜两句,肃王憋屈地安慰道:“母妃快别哭了。” 谈贵妃呜呜哭泣,好不容易停住了,咬牙切齿道:“都是太子!把我儿逼成这样,若不是他任何事都要插上一脚,我儿何至于如此提防自己的将士。” 肃王一愣,对呀,他倒是没有想过可以将过错甩给太子。见母妃这么说了,连忙附和她几句,称自己是害怕太子构陷,才一时冲动,也是为了大事着想。 谈贵妃额头青筋绷起,脸上尽显狰狞之态,恨恨道:“还有那个章序,我平日里就看不惯他那副骄狂模样!他能这么快救你,指不定早就和那帮匪寇有勾结。” 虽说章序救了肃王,但肃王对他却毫不感激。章序性情粗疏,带着肃王下山时丝毫没顾及肃王的位置舒不舒服,使得肃王伤口疼了一路。 且他堂堂皇子被匪寇俘虏,章序却能不到一夜的功夫将他救出。旁人会如何想?旁人会怎么比较他和章序? 他简直是做了章序成名立功的垫脚石! 肃王已经恨上了章序,就听谈贵妃冷笑了好几声:“放心,母妃一定会为你报仇的。此二人,我都不会放过的。” 她摩挲着肃王的脸,语速飞快道:“我儿,你一定要加倍奋进才是。母妃一直都告诉你,必须登上帝位,不然,我们都得死!你表姐的儿子也不行,必须是你。你一定要听你大舅舅的话,不能再出错了......” 谈贵妃话虽如此,内心却像是一个精美华贵的瓷瓶被人骤然打碎,储在其中的多年希望都流逝了。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如果说之前她深信肃王只要表现比弟弟们都要出色,就有可能问鼎东宫。 但现在如此大的纰漏之后...... 那只有让太子,陈淑妃所出的五皇子都犯下更大的罪,或者都去死了。 谈贵妃被心腹搀扶着起身,目光幽幽。谋害皇子需得从长计议,但她忽地想起,章序虽然在外,但京中还有个未婚妻,清纯绝世。 第12章 明光殿内炉烟轻袅,一扇琉璃窗半开。已是巳时初,天色湛然明亮。皇帝身着燕居时的常服,从珠箔银屏里走了出来。 他身子半歪,偏着头看着手里的奏疏,骤然接触到天光,眉头皱了一皱,立刻便有宫娥轻手轻脚地阖上了窗。 皇帝坐到玉阶上,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将手里的奏疏随手扔到一旁。 这道奏疏原本是三个月前就上了的,痛陈潼川的流民作乱。只不过他向来是随心所欲批复,有时候奏疏压在下面,他当日没兴致批了,就不会再给出批复了。 后来,这流民就成了贼寇。 他目视前方的狻猊金兽香炉,倏然间移开视线,不假人手亲自将奏疏捡了起来。 片刻后,先前得到传召的太子以及几位重臣都到了。 几人都是近乎有一月没见过皇帝真容了,包括太子在内。皇帝性情古怪,往往都是在帷幕屏风后与大臣会面,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难得见皇帝露面,一副面沉如水的阴郁模样。众人心里都有数,是要商议肃王平乱不利一事了。 流民之乱,古来有之。能办成肃王这狼狈模样的,却是闻所未闻。 一时间,皇帝没有说话,众人也都屏息静气。 “依众爱卿看,该当如何处置?” 许久,皇帝开口问道。 谈嗣宗一路上已经打好了腹稿,抢着道:“陛下,肃王虽暂时不力,但此事已经交给肃王去督办,不妨让他继续遥领军政要务。潼川地势复杂气候不和,再派人去恐怕也轻易不能平乱,依臣之见,大可加封章序命其在螭山继续剿匪,后续处置则由肃王殿下在京都督。” “好一个暂时不力,你倒是不偏袒。那这些流寇,该当如何?” 谈嗣宗觑着皇帝面色,正要开口,就听兵部尚书高天德道:“螭山野寇,竟敢冒犯肃王殿下贵体。此乃对皇家的大不敬,其心之恶,百死不能赎其罪。凡是相关之人,都应坑杀于野。首恶之人,则传首于京,曝尸于市,方能以儆效尤。臣和谈相所想一致,章序有功,可原地晋升为主将捕杀贼寇。” 话音一落,太子急忙道:“不可!” 与此同时,皇帝将捏着的奏疏重重扔到了高天德脸上。 奏疏迎面而来,高天德不敢躲避,阔方脸立刻印出一道深深红痕。他想也没想,下意识跪下叩首。 皇帝道:“高卿是要全天下人都知道朕的儿子,被一群流寇掳走过?” 给高天德一万个胆他都不敢这样想,不过是揣测皇帝想给肃王找回颜面,会对流民大开杀戒。他连声请罪,为自己辩解万万没有此意。 太子脸上闪过一丝恍惚。高天德所言,如此残暴,三言两语里便是要三四万人的性命来给肃王的面子陪葬。 他原本以为,皇帝的发怒也是因为这点。 高天德叩首叩得额头流血,皇帝扫了一眼,嫌恶地挥挥衣袖,有两名强壮的内监半是搀扶半是拉起他,带了出去。 皇帝沉默,目光在众人身上逡巡一圈,最终停在了太子清秀的面容上。 “太子可有话要说?” 太子燕崇早已经回过神来,上前一步拱手道:“依儿臣之见,流民首火烧官衙,公然与朝廷对立,有谋反之心,十恶不赦。但参与的大多是失田地的寻常民众,一时鲁莽才加入其中。有人命大恶的应依法定罪,其余人重审重记户册,有触犯律法之人戍边,情节不重之人加以教导,就近重新分田。” 第15章 “臣附议。”尚书左仆射杜道全开口道。 皇帝似乎已经疲惫了,闭上眼睛身子往后仰。 臣下分辨不出皇帝内心在想什么,互相对视了一眼。 肃王平乱不利在前,此时说什么都像是参与储君之位争夺了。太子和皇帝父子关系淡漠,但从无错处。相反,还是皇子中文韬武略最强干的一个。肃王和五皇子虽然有强势的舅家,也更得皇帝喜爱,在宗法上到底输了太子一头。 何况,皇帝今年尚不到四十,正是壮年。若是现下就大张旗鼓站队哪个皇子,那简直是蠢人干的蠢事了。只有东宫僚属和各自外戚,才可以不用顾忌。 许久,皇帝才点头,从光滑的玉阶上站了起来,漫不经心道:“都听见了?就依太子所言。” 是夜,太子别院中。 被皇帝指派去平乱兼安抚的是被封了宣慰使的蒲玉成。至于武力镇压的事,皇帝认同了谈嗣宗的见解,提拔章序原地听命接手。 东宫几个僚属,和不日就要动身出发去的蒲玉成都聚精会神地看着司徒征,听他发言。东宫众臣已经习惯了安静听司徒征出谋划策,太子白日在宝庆宫说的一番主张便是司徒征之前和太子商议提出的。 在座的皆是朝廷重臣,峨冠博带,不乏一些已经走路都颤颤巍巍的老臣。蒲玉成刚落座时,尚且不太习惯聚众听一个年轻武官说这些经世济国主张。 渐渐,蒲玉成茅塞顿开,神态已经变得无比专注。他暗自感慨,幸亏有小吏在一旁奋笔疾书,将司徒征泠如冷玉之声尽数记下。 若不是年纪和官职所限,这个年轻人比他合适得多。 不过,有这般人才辅佐储君,着实令对当今龙椅那位暗暗不满已久的蒲玉成,放心下来。 同时,生出一丝对来日的期待。 几人议事从申时起,到了一更天。中途用了一餐简便的饭,喝了一壶又一壶的茶,月上柳梢,才结束了这场详实的商议会谈。 众僚臣起身,纷纷向太子行了拜别礼,慢慢都退下了。蒲玉成没有急着走,留下来和司徒征就如何安抚当地民众恢复民生的具体举措又交流了几句。 适才商议时虽然说的够多,但真去了,面对的自然还会有不少意外。蒲玉成内心里,倒是盼着司徒征能和他一道去,即使给他做下手也是无妨。 一炷香后,司徒征送蒲玉成出了厅堂。 月上中天,庭院中馥郁的花香被夏夜晚风裹挟着,扑在人脸上,说不出的心旷神怡。院中的琉璃灯半掩在树下,夜色温朗,蒲玉成拱手道了“留步”,走出几步后又折返回去。 他走回去,郑重朝司徒征行了一个拜礼。 司徒征面色未改,回了一个礼。 - 日子一日比一日炎热,纪家的大门迎来送往也日益火爆起来。 易氏原本就不擅长交际,也不喜欢此道。通常都是人家在说,她在一旁赔笑敷衍几声。近日登门拜访的人骤然多起来,她一边烦闷一边尽力对付着,过了四五日,慢慢回过味来。 这些夫人太太,哪里是突然发现了纪家的好处,真心想和她结交?不过是因为纪襄的未婚夫婿立了功,不少人才生出和纪襄交好的心思。 她想明白了,正犹豫要不要对纪襄的态度好一些时,她的亲姐姐就上门了。 易家只是不入流的小吏之家,属易氏嫁到伯爵府做续弦过得最好。她几个兄弟姐妹平日里,只有巴结易氏的。这回,易氏的姐姐照例赞了她几句后,拐弯抹角提醒她,外界有风声传她苛待原配留下的女儿。 原本,为人继母就容易被人挑刺说嘴。偏偏易氏多数时候虽自认理直气壮,但听了姐姐的话,难免生出几丝心虚来。 她送走了姐姐,独自坐在小花厅里,支着额头发愁。 纪襄背后是有太后做倚靠的,她一直都知道。只是纪襄的性子乖顺,并不会去告状,太后也管不了她对纪襄的态度。毕竟,她真的没有打骂过纪襄,也没有动原配留下的那笔稀薄嫁妆。 至于章序...... 她想了又想,决定还是不能让他觉得自己对他的未婚妻不好。万一章序犯浑要去找纪喻麻烦,那真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当夜,她就和广康伯说了,让他明日就去和纪襄说,让她出门游玩一趟。 先前因为马车的事,指不定让章序已经不满了。让纪襄出去游玩,表明自家并没有不让纪襄用马车。如果章序真关心纪襄,此事自然会传到他耳中。 而且,她再不喜欢纪襄,也不得不承认纪襄生得不错。 让她出去一趟,旁人见了她白嫩纯美的模样,哪里像是被继母虐待的? 广康伯不傻,当然不会把夫妻俩的念头直白告诉纪襄。他关心了一番纪襄,就劝说纪襄多出门游玩。 纪襄看着广康伯,疑惑道:“父亲的意思,是让我独自出门去游玩?” 本朝民风并不禁忌未婚姑娘出门,但劝自家女儿多出门的,也是少有。 广康伯讪笑:“难不成你要让易氏陪你出门?” 他补充道:“你想去谁家做客,自然也可行!” 说着,又语重心长地说她在宫里多年,长久不出门日后会不习惯。又说一直闷在家里,对她身子也不好,合该出门散散心。 纪襄即使对父亲已无指望,听了他一长串的关心,话语里将纪襄母亲和易氏分开,还是有些触动。 何况,纪襄还真想出门一趟。 连日来的种种消息,她一是担心章序的安危,二是觉得被章序征讨的流民可怜。她心中百般纠结,一个人思虑久了,只能盼着章序能尽快回来,平安回来。 她想要去法云寺上香。 转日一大早,天还没有很热,纪襄就出了门,街上已有不少叫卖早膳的摊贩,氤氲出一片热闹繁华的盛世景象。她掀了一点车帘,往外张望。 不一会儿,街上便车马骈阗,熙来攘往。纪襄确实难得出门,看得目不暇接。她身边的碧梧也是自幼入宫,二人头挨头,对着新鲜之处小声指指点点。 她不知道,身后已有人悄悄跟上了她。 第13章 蕊初是两年前,在 一位勋贵公子的别院里认识章序的。 她不小心摔破了一个前辈姐姐的脂粉盒,被她领着十余人,压在偏僻小院里的廊道上扇巴掌。这些姑娘都是跳舞唱曲的,为着窈窕身姿顿顿食不饱腹,但打起来人力气可不小。 蕊初哭着求饶认错,反而使得打她和围观的人都嘻嘻笑起来。正当她以为要毁容时,突然有人闲逛时路过,救了她,并且向主人要了她。 事后回想,蕊初只觉如梦似幻。 在最绝望的时候,是章序赶走了那些人。她想起时,已从痛楚变成了羞涩,和不可思议。 她当时满脸红肿的指痕,也不知章序是怎么看上她的? 他是太后的侄孙,门第高贵,居然会看上她一个卑微的艺伎。这一切宛若美梦中,令她飘飘然的。章序带走她后,就把她安置了一处别院里。 起初,章序一个月里总有十天是来找她的。 他和她说话的时候很少,通常都是睡完了就走,不会停留。即使如此,她也感动万分,知道他事忙,尽心尽力无微不至地服侍他。他并不拘束她出门,偶尔还会给她带脂粉首饰。 蕊初幸福地想,她即使是为他死了,也是值得的。 半年后,章序渐渐冷淡起来,来看她的日子少了。她心中不安,旁敲侧击,知道章序在酒肆等风月之地也有过几段露水情缘。一开始,蕊初伤心极了。但很快她就想明白了,她这辈子也不可能成为章序的妻子,根本约束不了章序的风流事。 她难过的,是他心里不是只有她一个。 原本,这般的日子就在她满心满眼的情意里过下去。直到几个月前,她从章序口中得知,他有一个青梅,他从小就心悦她,想要娶她。 他会让太后赐婚。 蕊初面色煞白,根本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话。她其实并不在意他会娶妻,毕竟这是迟早的事,只是害怕他娶到心上人后会再也不来看自己。 而最令她惶恐的是,三月前章序给了她一笔银钱,命她离开京城。他承诺,会派人护送她回祖籍。 蕊初苦苦哀求,称绝不会去打扰他的未婚妻,她只想留在京城。章序有些心软,没有强硬逼她走人,但也没有因为她的眼泪改变主意。 自己若是走了,是活不下去的。她早就想好要一辈子服侍他,报答他的恩情,为奴为婢都心甘情愿。她不断哀求,总算拖延了些时间。 蕊初想起章序偶然间提过他的心上人,说她脾性很温柔,很善良,很可爱。 既然温柔善良,应该能容下她吧?一个高门大户的姑娘,应该能容下一个小小的歌女吧? 她实在不愿意离开章序,便使银子找了几个附近的闲汉,让他们盯着纪府的动向。 第16章 等了多日,好不容易等到纪襄出门,她立刻便雇了马车跟上她。 法云寺香火旺盛,即使时辰还早,来求神拜佛的香客依旧不少。蕊初混在虔诚的人群里,目不转睛地看着纪襄的身影。 纪襄今日穿着玉色衫裙,裙尾绣着一圈如意纹,清新素雅。一进大雄宝殿,她就摘了浅色帷帽,露出一张娇柔白净的脸,恰似花树堆雪,清丽忘俗。 她恭恭敬敬地在佛像前叩首祈愿,又捐了一小笔香火钱。纪襄和碧梧二人都没有来过这里,沿着各处宝殿逛了逛。行至午时,二人用了一顿素膳。 纪襄和碧梧走出了膳房后,她突然道:“碧梧,你替我去买些素油做的糕点吧,我去前头那棵大木槿花树下等你。” 木槿花树是二人适才路过的,地处幽静。碧梧有些奇怪,但还是应了一声就折返回去。 纪襄不紧不慢地走到花树下,她用手帕擦干净一块大石,安坐了片刻。 见人还没有出来,她也没有耐心再等她。说不定,是自己会意错了。 她才刚起身,蕊初焦急地从一堵墙后走了出来,朝她行了个礼,细声细气道:“见过纪姑娘。” 纪襄在拜佛时察觉了有人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她瞧,细心观察了一路发现是个手无寸铁的年轻女子,才支开了碧梧。她也好奇,她完全不认识这个姑娘,不知她有何事。 “你是何人?” 眼前的姑娘慢慢抬起头,姿态优美,随着她抬头的动作,纪襄看清楚了她的脸和她发髻上的首饰。 真是奇怪,她们今日都戴了一支镶琥珀珠银丝双蝶钗。 “我名蕊初。” 纪襄眉头微微蹙起,就听蕊初继续说道:“是章郎君的人。” 刹那间,她脑中嗡嗡作响,似是有人在她耳边重重敲锣打鼓,听不见外界一点声音,看不清眼前景象。 纪襄怔忪道:“你是章府的?” “不是的。”蕊初瞅着她脸色,将自己和章序是如何认识的一五一十地说了。 “纪姑娘,我绝无想和你争抢的心思。可我父母都已经早早离我而去,即使回了祖地也无人依靠照料。我服侍章郎君已经惯了,他执意要送我回去,他并不知道我会来找您。求求您和郎君提一句,让我留下来吧。不论是在外边,还是您愿意给我一个进府做奴婢的机会,我一定好好服侍您和郎君,绝不会生出别的心思。” 蕊初说着,缓缓地跪下了,一双上挑的含情眼里,已经含满了泪珠。 纪襄目光一扫四周,见碧梧已经回来了,远远地站着。路过的一二行人停步好奇留下来看热闹,她扶了扶额头,轻声道:“你先起来。” 蕊初小心翼翼地觑着纪襄,确认了她没有发怒的意思,她自己也不想被人盯着瞧,应诺一声扶着膝盖站起来了。 她不禁生出期盼来,纪姑娘真如章序所说,脾性非常好。 那么,她应该会答应的吧? 纪襄与她对视片刻,觉得她的期盼似乎只是求她能从手指缝里漏一些给她。 她的手抬起,原本是想要摸一摸发髻上的钗,见蕊初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瑟缩了一下,缓缓放下了手。 怪可笑的。 她这一动作,蕊初也发现了二人的钗是一模一样的。不同于纪襄,她的脸上飞快闪过一抹抑制不住的喜悦之情。 纪襄沉默片刻,道:“我不会帮你说情,也不会告诉章序你来找过我。但你如果再跟踪我,我会报官。” “纪姑娘!”蕊初焦急地叫唤了一声。她想要哭诉哀求一番,却不确定纪襄是否吃这一套。 纪襄澄澈清透的眼眸望了她一眼,起身走了。蕊初实在是不甘心,纪襄身姿纤弱面容也十分娇柔,看起来就不像是一个会发脾气的人。虽说美得惊人,但丝毫没有震慑力。 蕊初上前两步,想要拉住纪襄的手。碧梧见状,连忙快步走过来,一把推开蕊初,喝道:“你是何人,竟敢纠缠我家姑娘?” “走吧。”纪襄轻声道,拉着碧梧走了,没有再看蕊初一眼。 二人走远了,碧梧一路回头好几次,确认那个古怪女子没有跟上来,问道:“姑娘,方才拉着你的人是谁呀?” “章序的......外室。”纪襄寻了个合适的词语,轻声道。 碧梧一愣,松开了扶着纪襄手臂的手,怔怔地站在原地,错愕地看着纪襄面无表情的脸。 寺内檀香悠悠,夏日的午后直熏得人睁不开眼,昏昏欲睡。纪襄抬头望了一眼天色,让她去找间禅房歇息,而她自己则想去后山走走。 原本,碧梧是不会让纪襄一个妙龄少女独自去散心的。但她明白纪襄眼下的心情,且法云寺佛光普照,从没有出过恶事,便目送她走远了。 纪襄走了许久,在树荫下坐下了。古柏参天,近乎遮天蔽日。她想哭,却又觉得自己的伤心没有道理。 章序两年前就认识蕊初了,那时候他们连婚约都没有。 她自小在宫里长大,看着后宫的妃嫔如云,知道皇子十四五岁时就会有服侍床笫的宫娥。寻常大户公子,也多是如此。 他有红颜知己,并不稀奇。 原来他出京前在忙的事情,是在处置一桩风流事,是要把他的相好赶走。她反反复复告诉自己,这门婚事她是退不掉的,章序至少愿意瞒着她,愿意在婚前打发掉人。 已经很好了,她对自己说。 她仰头,专注地凝睇一片浅绿的树叶,看着它细细的脉络,看得眼睛连带着心头一并发酸。她将双蝶钗拔了下来, 轻轻抚摸。 纪襄记得是一年前的元夕,章序送给她的。当时她一半欣喜,一半害怕,害怕被人发现。但和竹马两心相惜的喜悦,令她在冬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觉。 也不知那一日他出宫后,是不是就去看了蕊初,将同样的钗送给了她。 他非要让她立刻钗在发髻上,盯着她瞧了好一会儿后粗声粗气地夸她好看—— 章序对蕊初也是这么说的吗? 在她独自吃吃发笑,幻想日后她嫁到章府后光景的深夜,他们两个是一起过的吧。 突然间,纪襄觉得喘不上气来。 管不管蕊初,好像都没有必要。就算她告诉了章序她找过来的事,严令他必须断个干净,日后也还会有更多的女子。 不知过了多久,一粒汗珠从鬓边滚落,纪襄捏着手帕抹去。 正是一日中最热的辰光,即使坐在树荫下也于事无补。她再也不想戴这支珠钗了,但也不敢丢了怕生事,用手帕包好,纪襄起身欲走。 她会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的。 才走了两步,她就停住了。 不远处的如盖绿荫下,有人正望着她。 纪襄蹙起蛾眉,不解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第14章 话一出口,她惊觉她发问的语气可谓十分不客气。但她当下第一反应,便是真真奇怪,他怎么会在这里? 在宫里,在芳林园一次两次偶遇,勉强算是情理之中。但法云寺...... 纪襄今日已经被人跟踪过一回,疑心大作,不等他回答,便开口道:“你跟踪我?” 她杏眼微瞪,眼角眉梢里都含着对眼前人的警惕。 司徒征思忖一瞬,道:“不算。” 她并没有因为听了他的否认而放下戒备之心,两条弯弯蛾眉愈发蹙起了。 什么叫做不算? 纪襄无声地含在唇边揣摩了两遍,觉得他的意思就是算。当然,在昭文楼那一回,是她后去的,不能算。 人一旦有了怀疑,就会对以往所有事都觉出不妥来。 炎炎夏日,丝丝缕缕的风吹不动宛若凝固的空气。纪襄却是手脚有些冰凉,她没有问司徒征为什么,她也无意知道。她道:“司徒,我曾经对你说过若有驱使万死不辞,那是我的真心之语。但是......” 纪襄停住了,琢磨了一下措辞。 她看着司徒征,他黑若点漆的眼珠也恰好看着她。 不论如何,司徒征是个好人。即使他为人冷而严肃,但确实是个善良的好人。纪襄不想疾言厉色地告诫他,免得伤了他的颜面。 何况,她也很难对人冷言冷语。 她字斟句酌道:“你我从前并不熟悉,也非有亲缘干系。一而再再而三私下会面,总归不太妥当。我不想哪日被人撞到了,被说三道四。何况,我也不是......” 纪襄再次停住了。她想说她不是这种人,但说出来,好像在讥讽司徒征是“这种人”。 她自嘲地勾了勾嘴角,她其实已经气得心跳加快了,纵然有先头蕊初的缘故,但她对司徒征也是生气的。 谁能乐意被人跟踪呢? 可她竟然还在认真考虑,如何收敛对他的措辞。 茂密的枝叶里,倏地窜出一只灰白羽毛的小鸟,在二人的对望里划过了。幽静而偏僻的树荫下,近乎凝止的时间,仿若被撕开一道裂痕。 第17章 纪襄垂下眼帘,看到二人的影子有些许重叠,忙悄悄往后退了一步。 “是什么?”司徒征问道,他似乎也不需要纪襄的回答,继续说了下去,“你打算就此揭过,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纪襄心里,顿时生出一缕不安。 很显然,他不论是如何做到的,已经知道了蕊初和她的对话内容。出于某种纪襄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对司徒征的信任,她完全没有担心司徒征会去多嘴四处传扬。 可是,他为什么会管这和他全然没有关系的闲事? 他并不是一个闲人。 就纪襄所知,司徒征不仅是东宫卫率管着太子的武卫,还是太子手下第一出谋划策辅佐的人。这点,太子和司徒征都从来没有掩饰过。大约是没有必要,也不可能隐瞒住。 陛下对朝政懒怠,许多事宜都是太子小心维持着一个不越俎代庖,在职责权力范围内尽量处理的。 而近日京城,发生了许多大事,皆是和潼川的匪乱或是换个说法的流民乱有关。 她虽然处在深闺,但并非不知事。 如此一想,愈发觉得司徒征这大忙人的举止古怪了。 她克制自己没有去探究为何,轻声道:“我之婚事,是全然没有转圜余地的。而且,恕我直言,此事和你大约和没有任何干系吧?” “你说呢?”她补充了一句。 司徒征一怔,竟然答不上话。他握了握手指,很快又松开了,面上依旧是一副不为所动的平静容色。这些时日来,他心中某些自觉不对劲之处,似乎总算知道了是怪异在何处。 纪襄见他不言不语,不由有些烦闷。她在外边待久了,头脑有些昏沉,悄悄掐了掐自己的手心,保持清醒。 她的视线,从司徒征身上移开,停在了大树上。适才她和蕊初谈话的地方,木槿花树并没有这么高大茂密,藏不下一个人。那来跟踪或是偷听的人,是藏身在何处呢? 纪襄一点都不喜欢这样。 她生平最大理想,不过是有个能自己做主的小家,能自己决定每日吃什么菜肴,就足够了。像司徒征手下这般能潜形无影的,她只觉得害怕。 也丝毫不想有任何牵连。 “我不知司徒你为何会知道我的私事,但我希望你不要再插手了,也不要再让人跟着我,我不过是个寻常女子,从不掺和任何宫闱之事,也无意参与。若是别的......” “你多想了。”司徒征微微皱眉,打断了纪襄的话。 他双目坦然地凝望着纪襄,道:“是我的不是,令你觉得不安了。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事了。” 纪襄松了一口气,立刻走了。法云寺占地颇广,大道小路蜿蜒曲折,纪襄走了一段发现找不到回去的路了。走到一处香火氤氲弥散的偏殿,问了里面的小沙弥,才寻到了禅房所在地。 这座寺庙,即使再出名再灵验,她也绝对不会再来了。 司徒征看着那道娇小的身影快步走远,也没有在法云寺多停留。 他是在芳林园赏花宴结束之后,命下属跟着纪襄的。谈家仗势欺人的事情多了,纪襄未必安全。 但眼下,他已经察觉到他这任命,以及听闻她事情后追来此地的奇怪了。 纪襄如何,安危与否,确实如她自己所说,和他没有任何干系。 他没必要再让人跟着。 - 纪襄回府后,没有多久,天色一变下起了大雨。雨声难歇,直到二更天了都还没有停。 她在入睡前,希望不要做梦。 事与愿违,她睡下后没有多久,就进入了沉酣的黑甜梦乡—— 纪襄背靠着一块青石,将脸蛋埋在膝盖上抽泣。她哭了一会儿,突然想到自己怕是把衣裳弄脏了,更加想哭了。 她一点都不想待在宫里。 一点都不想因为些微小事“不符礼仪”就被嬷嬷责骂。她明明看见过有公主踩在宫女的背上玩,于她却是弯腰的姿势不好看就会被指责。可见这宫规,根本不值得遵守什么。 纪襄对于母亲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只记得她皮肤很白,在她怀里睡觉总有一股淡淡的桂花头油味。她印象深刻的,是一两年前相继去世的祖父母。想起对她慈爱的两位老人,泪珠滚滚而下。 如果他们不会死,就好了。 她这样想,一边用小手抹了抹泪珠,一边探出脑袋来扫了一眼四周。 没人,揽霞亭旁很是寂静。 纪襄褪去了外衫,背后果然脏了一小片。她用手帕擦去尘土,重新穿上了。这回,她不敢再靠着青石了,眼里仍湿漉漉的,挂着泪珠。 在家里,祖父一直亲自教导她读书。纪襄如今八岁,已经读过四书,自己也能写几首小诗。但入宫后,便是每日都跟着长秋殿的嬷嬷学习宫规,在太后 面前端茶倒水,陪太后聊天解闷。 前几日,她鼓起勇气和太后提了,想继续念书。 章太后诧异道:“你念书做什么?” 说完,章太后就没有再搭理她了,见她脸上不太情愿,林嬷嬷把她拉到一边,斥责她对太后不孝顺。 隔了几日再想起来,纪襄还是有些茫然。八岁的小姑娘还没有接受自己以后就要在宫里服侍充作半个宫女的命运,她眼下难过的,是她不能再念书了。 祖父母皆是爱书爱画之人,她在他们弃世后就有整理他们文稿的念头。可如果她不能再念书,以后忘记学过的东西了,那该如何是好? 而且,她也很喜欢读书。 纪襄没有办法,她真的很害怕清瘦严厉的林嬷嬷,和会突然发脾气的章太后。 她忍不住哭,哭得头有些晕。 倏然间,她听到一个清亮的声音。 “你是纪襄?发生了何事?” 她仓促抬头,对上一双带些打量的漆黑眼眸。 司徒征看清楚了她哭得绯红的眼皮,有些吃惊,问她:“谁欺负你了?” 纪襄站起来,点点头,又用力摇摇头。她和司徒征不熟悉,知道他是太子的伴读之一。这群皇子和皇子伴读偶尔会来长秋殿请安,喝甜汤吃点心。 这些人,太后都是让她叫哥哥的。 她没有立刻回答,叫了他一声“司徒哥哥”,又问道:“你怎的没有在上学?” “今日休沐。” 他没有解释为何休沐他也在宫里,纪襄绞着手指低着头,没有说话。 司徒征很有耐心地看了她一会儿,没有说话。 片刻后,纪襄开口道:“我如果告诉你了,你不能再告诉别人。” 他点头说好。 纪襄怕自己带出对章太后的不满,她年纪再小,也知道这只能在心里头想想。她谨慎地将事情说了一遍,说着说着又抽抽搭搭地哭起来。 司徒征沉默了一会儿,没有安慰她。他的手掌动了动,似乎是想给她手帕,但只是动了动。 他看着眼前的小小姑娘,没想到她的烦恼会是这个。 “你想继续上学,只能和公主们一起。”司徒征先陈述事实,继续说道,“我会去说。” 她不哭了,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朝他道谢。其实,她根本没有想过司徒征帮她,可他这么说了,她便相信他可以做到。 司徒征提醒她时候不早了,自己转身走了。夕阳余辉给十一岁小少年的背影镀上一层浅金色的光辉,很快就在纪襄的视线中消失不见了。 ...... 翌日,纪襄醒来时,空气中带着雨后的清新潮湿。她朦朦胧胧间夜间记得做过梦,但已忘记是什么了。 第15章 暮夏寻常的一天,却也有些不寻常。今日天气难得不热,开阔的河谷一带,午后的空中弥漫着淡淡的花香和草木气味,芬馥怡神。 顾明辞略微落后于前头并排的两骑,懒散地听着太子和司徒征的谈话。 听了一会儿,他啼笑皆非,想不明白为何这两人出来郊游松散都要谈论正事。 他一向有自知之明,知道以自己的才干,能成为太子亲信是因为他出自太子的母家,又有幼时一起长大的情谊。 是以,太子派他做的多是一些无关紧要之事,他也不生气不委屈。他听从太子乃至司徒征的吩咐,皆是心甘情愿。 反正,他不能干,跟着两个能干的人也能成一番事业。 如此略思索片刻,他催马跑了几步,和二人并行。顾明辞随口抱怨道:“我听我祖父说过,四五十年前比现在热得多,实是不明白当时人怎么过夏的!” 没人理他,眼看他们又要谈论正事,顾明辞道:“哎哎,既然都已经出门郊游狩猎了,便是来散心的。你二人口不离民生军饷的,和在东宫里有何异?” 太子闻言,哈哈笑了两声,道:“好吧,那便专心游玩。” 三人身后,是五十余名侍从和东宫卫率中的府卫,除此之外还有暗哨严密跟着,以防途中万一会有刺杀。 第18章 虽说了要专心游玩,但话题转了转又说回了政事。 太子提了几句潼川平乱之事,不无唏嘘道:“听说肃王近日里,听到人脚步声音重些,都会止不住手脚发抖。” 顾明辞随口接话道:“殿下你就是太好心了,他这幅样子实属活该,急着立功还白白送了刘将军一条命。要我说,他最好一直这样,也难以再阻碍殿下什么了。” 山道两旁的树叶随风轻轻舞动,发出簌簌的声响。司徒征淡淡道:“阻碍殿下的,从来都非肃王。” 话音一落,似乎连风声和吹动的树叶摆动声响都在瞬间停止了。只有成群骏马,不紧不慢地行走在开阔的草地上。 顾明辞张目结舌,即使他于政事上不精明强干,他也立即懂了司徒征指的是谁。 实在是太大胆了! 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二人的脸色,司徒征平静如常。太子则是一副出神的模样,微微皱着眉头。 顾明辞回过神,讪笑道:“殿下你知道的,司徒他这个人一向都是有什么说什么,并无不敬之意。” 燕崇瞥他一眼,轻笑道:“你又知道了。” “不必多说了。”眼看顾明辞还要为司徒征遮掩一二,太子简略道,一副浑不在意的模样。 一时无话,三人共骑片刻,到了一处狭窄不适宜跑马之地,骑速又慢了下来。两旁树木茂密,挤挤挨挨,投下的光影稀疏,一下子便仿佛从白昼到了黄昏时分。 顾明辞随口说了几句别人私隐,不知想到什么,问道:“司徒,你父母亲竟然还不为你择一淑女成婚吗?” 不等司徒征回答,他轻轻抽了马一鞭,有些兴奋道:“我想起来了,不少人说你在灵云寺修炼了童子功?我倒是听说过那里的武僧出名,拳法自成一派,你可是真的练了?” 司徒征微微一笑,否认道:“我不会拳法。” “那你为何还不议亲?” 不止顾明辞一人觉得奇怪。本朝男子多是十八岁成亲,在场另外二人都已经有妻子了。贵族子弟更是通常十四五岁就开始相看议亲,早早择定门当户对宜室宜家的淑女。 司徒虽然在寺庙里耽误了几年,但眼下居然一点都不着急。 两个好友都看着司徒征,等着他的回答。 “我暂无成家打算。” 闻言,顾明辞略微有些失落。他是突然想起了叔叔有意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司徒征,让他来探探口风。既然人家暂时没这意思,他也就没开口提。 “可惜了,孤原本还想为你说媒。”太子摇着头,笑道。 司徒征拱手:“饶了我吧,殿下可千万别说。” 三人说笑片刻,顾明辞嘀咕道:“你就是在庙里吃斋念佛久了,移了性情。” 司徒征骨节分明的手拂开面前一棵横生出来的枝节,不以为意道:“或许吧。” “回京以来,你应也见过不少妙龄女子,莫非真心如止水?” 司徒征没有回答,卷了卷马鞭。 太子出行是为了游猎,到了选定的山头后。三人带着一行武卫,放鹰走狗,驰骋山林间,不一会儿就收获颇丰。直至身上大汗淋漓,才带着猎物回了附近的别业沐浴歇息。 晚膳在别业的庭院里点火烤肉,竹屏围绕,水车转动,凉快极了。 司徒征连日来埋首案牍,睡眠不多。虽说他一向精力旺盛,在这样享受的地界,淡淡的疲累之感在喝了几杯酒水后突然涌了上来。 肉香和些微血腥味在空中弥散,他吃了几块,起身准备到别业外的林道中吹吹风。 他没带侍从,一人在河边独行。一轮素娥在山峦后露出一半,银辉遍洒,绿光点点的萤火虫在矮小的灌木从中飘舞。水声潺潺,在月色下泛着一层温柔皎洁的光。 片刻后,他肩膀被人拍了一下。 太子笑道:“明辞醉倒了,我一人独饮也是无趣,索性出来寻你。” 他略迟疑片刻,问道:“司徒,你可是有心事?” “殿下何以见得?”司徒征反问道。 二人同行,司徒征略微落后一步。 太子哑然,想了想他和平时还真差不多。太子认真思索了片刻答道:“说不上来,罢了,你只 当我是随口一问吧。庭州以北军营装甲老旧的事,下午时才说了一句,你可有何解决之道?” 司徒征没有立刻回答,思忖许久后开了口。太子认真听着,不时争论几句。二人一边走,一边轻声聊着如何上奏请陛下批复的事,就在此时,静谧夜里霍然间响起一句尖利的“救命!” 二人对视一眼,立刻循声而去。 此地离太子别业已经有些距离,并非禁地。司徒征到时,只见河里有一女子在扑腾着双手,河边有个小婢女模样的在嚎啕大哭。 见到有人来,小婢连忙停了哭,跪地磕头道:“求求两位郎君,救救我家夫人!我家夫人是李家的,求求二位救救她。” 司徒征伸出一只手臂,拦住了想要上前的太子。他的目光停在在小婢露出的手上,飞快却又细致地打量了她的手指和手踝,见无异样,才拍了拍手掌。 立刻便有暗哨从树丛里跃出,扑通一声跳下了河,救出了正在向下沉的女子。 女子面色惨白,一头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脸上脖子上。 燕崇看了一眼,微皱眉头,此女有些眼熟。他挥挥手,示意暗卫将人带回到别业,请别业的大夫救治李氏。 小婢连忙帮着搀扶起已经昏过去的夫人,一行人回到别业。 原本,燕崇和司徒征都不可能守着,只是燕崇确认自己见过此女,才停在了厢房外。 屋内大夫正在给李氏救治,小婢出了房门,对着二人千恩万谢道:“多谢两位郎君出手相救。不知二位尊姓大名,改日我家夫人必将登门道谢。” 说到此,小婢脸上有些自豪,解释道:“我家夫人是密国公府的。” 大雍开国至今,当初封赏的公侯绝嗣的绝嗣,落罪的落罪,能一直屹立不倒的是极少数。密国公府这几年虽然已有些远离朝堂中枢的趋势,但姻亲众多,积累颇厚,在京城仍是呼风唤雨的勋贵。 她又详细解释了几句,李氏并非密国公府的儿媳,而是寡居后回到娘家的李氏女儿。 因着心情郁闷,才在出门夜游时甩了跟随的侍从护卫,不慎在河边脚底一滑落了水。 自然,她也是看出二人周身气度绝不是等闲之辈,加之这一处别有洞天的宅院,估摸着也是簪缨之家,才会据实相告。 没一会儿,李子衿在床榻上悠悠醒转。她正值花信年华,苍白肤色掩不住好容貌。她头还是昏昏沉沉,不禁有些后悔起自己的莽撞。她在家里和母亲因着再嫁的事情生出了口角,一个不顺心便呼奴唤婢出门游玩。 被人小心翼翼跟着也很烦闷,结果就是不幸落水了,幸好有人相救—— 李子衿目瞪口呆地看着进来的两个男人。 燕崇朝她笑笑,她连忙作势要下榻行礼,太子摆摆手道:“免了。” 李子衿哪里敢当真免了,下榻后恭恭敬敬给太子行礼,感激救命之恩。她悄悄瞥了一眼太子身边的人,太子贵体,不可能下河救她,那就是他了? - 几日后,七月初一,是太后的四十七岁生辰。 本朝以孝治天下,不仅一早皇帝就去长秋殿给太后问安贺寿,皇家寺庙大慈恩寺还为太后寿辰办了隆重的讲经会。早在半月前,禁军就在此地驻守,一一排查。前几日更是彻底清扫一遍,驱赶走所有闲杂人等,只留下寺里的僧人。 午后,一行人浩浩荡荡从宫城中出发。太后,有品级的嫔御,宗室女以及命妇,皆伴驾同行。车马如龙,绵延数里,向大慈恩寺而去。 不光是女眷,太子亲率着文武重臣,在大慈恩寺门前迎接太后凤驾。 纪襄自然也在其中。这样的场合她已经来过数次,她今日难得穿了一袭明丽盛装,手挽披帛,亦步亦趋跟在太后身后。 讲经会设在一处阔而深的佛堂,檀香幽幽,烟雾袅袅。一位胡须雪白的老僧正端坐在正中间,为太后讲经。 男女分坐两列,太后和太子各自坐在上首。纪襄跪坐在太后身后的莲花蒲团上,轻轻地给身前的太后打着扇子。 太后毕竟是有些年纪了,坐了一会儿便半倚靠在纪襄身上。她的手臂搀扶着太后,换力的同时,有些好奇地悄悄抬眼。 她才抬头,就见站在太子身后的司徒征漠然地看了她一眼。 只不过一瞬,他就移开了视线。他穿着纪襄见过的绯色豹子武袍,身姿笔挺,双目锐利。 纪襄简直被吓了一跳,连忙稳住身子才没有往后仰倒。 她适才扶着太后下马车的时候,见到了太子殿下,但并没有见到论理应戍卫在太子身边的司徒征。 当时,她还松了一口气。 在法云寺的事后,她的设想是再也不会见到他了。 第19章 这本该不难,毕竟男女有别,她也不是喜好郊游宴饮的性子。 只是这回...... 纪襄胡思乱想了一会儿,觉得这实在难以避免。 她就当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纪襄脸皮薄,光是想想当日之事,脸上就羞愤得染上了淡淡的绯色。 余光里,纪襄看到有人在司徒征耳边说了什么,他出去了。 她不敢再走神,认认真真听起无边佛法来。 第16章 讲经的高僧法号了空,双目半阖,缓缓地讲着佛法。 在座的人虽大多都经历过几回这等场合,但听的时间久了,难免走神。过了大半个时辰后,便有窸窸窣窣的衣服摩擦声,在阔旷的佛堂显得格外清晰。 纪襄静静坐了片刻,一半的臂膀已经麻木。她不引人查地小心挪动身姿,余光里看到已有人开始出去更衣方便。 她出神地看了一会儿旁人远去的背影。只可惜她坐在首位之后,还被太后倚靠着,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歇息偷会儿空闲的。 目光又飘了回来,纪襄许久没有见到肃王了,第一眼,她还以为是自己眼花看错人了。原本,肃王是一个仪表雄伟的高大男子,嘴边总是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如今他面容身形都消瘦不少,颧骨上的皮肤紧紧贴在骨上,看起来有些阴森渗人。和他身侧太子的面色祥和不同,肃王一脸紧绷,仿佛随时就能提步而走。 她不敢多看,忽地想起了仍在潼川的章序。 外人皆云章序救了肃王立下大功,谈贵妃也召过章家夫人赏赐感激过一回。但不知为何,看着眼下的肃王,她心头一颤,竟然觉得这未必是件好事。 三皇子慧而早幺,四皇子则是过继给了一位青年骤然崩逝的叔王做嗣子。在太子、肃王之后的位次,是十五岁的五皇子。 他母妃陈淑妃花容月貌,五皇子也继承了母亲的好颜色。他显然极不专心,一双眼睛滴溜溜地在对面下首的女眷上打转。 两年前,纪襄曾经见到五皇子来给太后请安,上前时偷偷掐了一位还未来得及告退的年轻夫人的臀。那位夫人一下子面色通红,又不敢发出声响。 接触到纪襄投来的目光时,还哀求地朝她轻轻摇头,无声求纪襄保密。 经过此事,纪襄对他一直都很害怕,也很厌恶,向来是躲着人走。她只看了一眼,便立刻移开了视线。 这时,她见已经消失许久的司徒征回来了。 不过,他并没有和几个进出的人一样躬身猫腰再进来,而是索性立在了殿门口。 相隔太远,纪襄看不清他脸上神情,只察觉到他和适才出去时不同了。 他的腰间多了一把佩刀。刀柄在烈日下,闪着令人生惧的精光。 这是发生了何事? 纪襄心跳急剧加速,转念一想既然什么动静都没有,那便是已经处置好了。 若是纪襄眼神再好一些,还能看到司徒征靴子上和袍角沾染的一点淤泥。 半个时辰前,他按照计划假意出去了。 司徒征早在肃王处安插了探子,只可惜不能近其身,偶尔能听到一些细微所言。自肃王回京后,似乎就对救过他命的章氏生出不满来,言语里提到了一句太后。 今日是太后极其难得的出宫时机,讲经堂里又有太子。而这样的场合,不得不敬佛祖,堂内所有人都没有佩戴武器。若是意欲生事,十分合宜。 司徒征一走,状似堂内所有人都失去了戍卫。 他既然想要引蛇出洞,自然也没有在讲经堂附近停留。他一路沿着小径走,平静无风,树叶却不时传来簌簌声。司徒征行至 一处小池塘时,停住了脚步。 说是池塘都抬举了,不过约摸五尺宽的水塘。底下水草苔藓茂密,绿得生黑,乍一看深不见底。 司徒征突然想起了前几日在别业附近有人落水的事,随意往池边走近了一步。这一走,便察觉出了不对劲。 暮夏炎炎午后,空气宛若实质,这池塘却时不时有细小的气泡上涌。 他记性好,记得在幼时来过大慈恩寺,当时知客僧说过寺内从不养鱼虾。司徒征伸出一只手臂,侍卫立刻奉上一柄锋利的刀。他接过,在手中略提了一提,虚虚往池中一刺。 电光石火间,有个湿淋淋浑身滴水的黑影一跃而出,拳头带风直直往司徒征面门而来。司徒征闪身避开,将刀一抛,反手便拧断了刺客的手骨。刺客从喉咙里发出一声粗粝的痛呼,他神色不改脚步轻移,上前一步卸了刺客的下颌,拎起这身量矮小的刺客往地上一摔,一颗从嘴里含着的丸药滚落在地,在细石堆旁咕噜打转。 这一切惊心动魄,都不过是一瞬发生的事,侍卫才堪堪接稳司徒征扔出来的刀。 见状,两个侍卫立刻按住刺客的手脚。在道上守卫的禁军听到动静,纷纷奔过来查看。 没一会儿,禁军将军项之荣闻讯赶来,到了后站定,擦了擦头上止不住冒出的滚滚热汗。 司徒征微微一笑,道:“此人便交给项将军审问了。” “多谢多谢......”项之荣简直语无伦次,吩咐手下将人绑走。他额头已经擦干净,却总觉得还在冒汗,不禁又抬手擦拭。 如此细密的搜查之下仍是有所遗漏,落罪是难免的。 但不管是贬谪还是其他,总比刺客真得手了的后果强上百倍。 思及此,他抱拳请司徒征一道过去审问。 司徒征应诺,和项之荣互相示意了先请。项之荣年纪大,官职高,谦让一番后便先行提步,往一阒静的偏殿而去。这座偏殿离讲经堂离得并不远,暂时充作禁军办公的治所,四周皆是预备换岗严阵以待的禁军。 殿内,刺客手脚皆被人捆住。他生着一个巨大的鹰钩鼻鼻子,面容黧黑丑陋,个头虽然瘦小,露出的手脚却很精壮,皮肤发皱。他躺着的地方湿哒哒的,水痕蔓延,发出一股刺鼻的水草腐臭味。 司徒征坐在了远处,旁观项之荣审问。 刺客自始至终,都一言不发,不论怎么用刑都没有吭声。显然,是存了必死的准备。 他淡然地看着刺客受刑。这几日负责搜查的也一道被责问,只能确定此人应该已经在水下潜了五日以上。除此之外,什么讯息都没有再被问出来。 司徒征坐了一盏茶的功夫,走了。 - 讲经结束,了空大师双目大睁,似是从一场庄严且空灵的神佛幻境里惊醒。此时,大慈恩寺忽地响起小沙弥们齐齐吟诵佛经的声音。 梵乐法音,太后微笑聆听。纪襄轻轻揉了揉已经麻木的右手臂,和唐嬷嬷一左一右地搀扶起章太后。 了空大师下座,宫娥立即将堂内布置成对坐的模样。命妇百官在引领下鱼贯而退,回到各自的车驾上,等着太后出来再起驾。 太后常年礼佛,在长秋殿里设有小佛堂。了空大师悠悠说了几句,太后聚精会神地听着。 如此交谈片刻后,了空和蔼微笑道:“老衲师兄了慧,为老圣母手抄了一卷《金光明经》,供奉于他清修的莲华阁内。您不若就此带回。” 闻言,太后喜得红光满面,双掌合十道谢。她往后一扫,朝纪襄微抬下颌,道:“阿襄,你去拿。” 未等纪襄应答,唐嬷嬷笑道:“纪姑娘生得便如同观音座下的玉女,去为太后取经再合适不过了。” 纪襄脸热,羞涩地抿了抿唇,应了一声便出去了。 给她领路的是一个七八岁的小沙弥,圆溜溜的脑袋圆滚滚的身子,偏偏走路起来脚步飞快。纪襄在他追了好几步,实在是跟不上,气喘吁吁道:“小师父,你走慢些。” 小沙弥回过头,挠了挠头,放慢了脚步。 纪襄一边走,一边抬起左手轻轻揉着右肩。适才只是觉得麻,现在还觉得有些刺痛。今日太后的礼服由金线制成,点缀诸多金玉宝石。纪襄怀疑自己肩膀处的皮肤已经被硌出红印了。 大慈恩寺的一草一木都有讲究,浓荫如盖。皇家寺庙占地数亩,庙宇连绵不绝,四处皆是深沉的檀香味,挥之不去。 她走到莲华阁时,已是额头微汗,一张肤光胜雪的娇面上泛着浅浅的粉晕,状似薄醉。 莲华阁有两层,小沙弥给她带路到门口,悄声告诉她了慧通常在二楼,让她直接上去便是。自己则是停在了门口,双掌合十没有进去。 楼梯口一目了然,纪襄踏了一步就停住了。这台阶又窄又高,她挽着披帛,裙摆又长,生怕一个不小心踩到了。 她小心翼翼看着脚下,就在这时,她听到了二楼传来的絮语声。 “.......是西南一带的草药,别的地界是长不出来的......” 声音很是轻微,纪襄只听清楚这么一句,阁内便恢复了静默。她不是一个爱偷听的性子,虽然这一句话里聊的也不像什么私密之事。 她咳嗽了一声,提醒二楼有人来了。 第20章 “怪不得郎君示意老衲停口,原来是有人来了。”纪襄听到一个爽朗的声音响起,“小姑娘,上来吧。” 她的脚步声一向很轻,和了慧大师对谈的人一定耳力极好。她继续往上走时,楼上的人也在走动,不一会儿就到了楼梯口。 听见脚步声,纪襄本能地抬头看。这一看,她惊讶地微张了嘴唇。 纪襄微微蹙眉,怎么又是司徒征?她听说过了慧大师医术高明。适才了慧大师提了一句草药,难不成是在给司徒征看诊? 他的脸色,除了更冷淡些,和平日里倒是没有什么区别,不像是抱恙在身...... 接着又看到了他身后一个满面笑容的老僧,向他告别。 司徒征回了礼,下楼,看都没有看纪襄一眼。她微微抿唇,原本是想说二人若是还有事不必顾忌她,她拿了经书便走。 不知为何,突然间就什么话都不想说了。 莲华阁内并不大,楼梯正对着二楼的窗户。素窗半开,金乌斜照,将空中的细小灰尘映照得纤毫毕现。司徒征的脸一半逆着光,晦明间看不清面上容色。 二人只剩了两个台阶的距离,纪襄正要当做也没有看到他时,偏偏怕什么来什么。 她想往右避开他一些,不想和他擦肩而过。 往右挪步时,一不小心踩到了翠绿色的披帛,身子一歪就摔倒在了台阶上。 右脚吃痛,纪襄发出一声低呼,顿时泪眼涟涟。她的手擦伤了,手心立刻便红了一大片,隐隐有血丝渗出。 司徒征居高临下看着她,纪襄也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风评一向有褒有贬,褒奖的是说他文武全才,贬义那些话则是说他过于冷淡。纪襄是两种都听过的,但被他如此冷漠,用仿佛从来都不认识她的目光看着,说来她自己都觉得奇怪,她的心猛烈地跳了两下后,居然有些微妙的难受。 他踩着红木做成的台阶继续下楼,古老的楼梯发出“嘎吱”一声 司徒征没有停留。 她慢慢地扶着膝盖坐起来,看着司徒征在阁楼外转了个弯,一瞬就消失不见了。 第17章 这般动静,一老一小两个和尚就善良多了,愣了片刻后都立即赶到纪襄身边。 纪襄摆摆手,向了慧大师说明来意,请小沙弥将经书先带回去,又叮嘱他求太后派个人来扶她回去。 小沙弥将纪襄的话念了两遍,一溜烟跑远了。了慧和尚已年过古稀,行动依旧敏捷自如。他搀扶起纪襄,扶她缓缓下了狭窄的楼梯,一路将她搀扶到了一楼临窗的一张坐榻上。 纪襄坐下,手下意识地理了理罗裙,感激笑道:“多谢大师关照,小女感激不尽。” 了慧躬身作揖,道:“本该我亲自送去,劳姑娘受累。” 他精于岐黄之术,司徒征来寻他就是请他 辨别一枚丸药是用了何等材料制成的。但宫中女眷,想来也不愿意在小阁里撩起裙摆脱鞋给他看。他略一思索,轻轻地给纪襄擦拭了手上的几滴血珠,涂抹了散发着淡淡草木香气的膏药。 纪襄又是一阵道谢,突然察觉到有一道视线正凝望着她。她抬眸,正好和了慧大师颇有深意的目光相对。 “大师,我可是有何不妥当?”纪襄迟疑地问道。 她跟随太后礼佛,对京中几个名僧多有了解。了慧大师似乎并不精通相面,这般看着她,难道是她有何隐疾? 了慧和蔼地笑道:“并无,并无。姑娘掌心绵软,面相上品,是尊贵之相。” 没有人听了好话会不高兴的。纪襄情不自禁笑起来,突然又想到什么,试探道:“大师,适才我来得不巧,似乎是打断了您在给人看诊?” 她双目清澈,真的是在怕自己耽误了。但了慧活到这个岁数,很轻易地就看出了她担忧之下的一丝好奇。 这并不是什么大事,了慧一笑,摇了摇头。 他自己也挺好奇的,对司徒征方才的反应。 司徒的为人他有几分了解,虽然冷漠,但若是有人在他面前摔了一跤,不会就这么无动于衷走了。何况,这小姑娘明显是和他相识的。如果是仇人,那也不会明知可能被听到了关乎刺客的事情还如此平静。 了慧摇着头走了,回到了二楼。纪襄单手撑在窗边,出神地看着窗外一颗茂密的古树。 她脚的扭伤不重,很快就不怎么痛了。午后暖煦的阳光照在身上,令人昏昏欲睡。 纪襄渐渐眯起了眼睛,手臂撑着脸颊。突然在半梦半醒间惊醒过来,她悚然一惊,见衣袖垂落,露出一截白生生的胳膊,连忙不敢再这么坐了。 她收拾好衣袖,正襟危坐,又等了片刻,见一群人簇拥着一个梳着高髻的贵族女子迤逦而来。另有金黄华盖遮蔽,两边数个沙弥吟唱佛乐。 纪襄难以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被宫娥僧人簇拥着的年轻女子她认识,正是她最要好的朋友裕华县主萧骊珠。 萧骊珠目不斜视,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在坐榻上目瞪口呆的纪襄。有宫娥布置了高台,一位僧人将了慧大师手抄的《金光明经》放在其上。又有人在高台前放了一个柔软的蒲团,萧骊珠虔诚跪下叩首,僧人将经书放在她摊开向上的双手上。 一行人又以整肃的队列离开了莲华阁。 纪襄眨了眨眼,望着小阁大开的门。 没一会儿,她看到萧骊珠的贴身婢女绿云和一个没见过的健壮仆妇回来了。绿云笑道:“委屈纪姑娘久等了,方才我们县主不便和您说话,特意命我们回来的。县主请您去长公主府一趟。” 纪襄点头道谢,健壮的仆妇半蹲下来,背起纪襄。一行人快步赶到了大慈恩寺门口,将纪襄送到了萧骊珠的马车上。 一上车,萧骊珠便紧张地拉着纪襄的手,问道:“阿襄,你的脚还疼吗?” 纪襄摇摇头:“已经不怎么疼了。” 她摊开了手,了慧大师的膏药很有用,擦伤已经不疼了,只留下了红痕。 萧骊珠松了口气,抱怨道:“那就好。我娘近年来也喜欢烧香拜佛,拉着我坐在佛堂里一起听了空和尚说话。那个小沙弥回来送经书,说你在楼梯上摔了一跤,太后她老人家就开始摆脸色了。” 她撇撇嘴,继续道:“我看啊,她的意思是给她请经书不该出一点差错的,这又不是你自己想去自己想摔的。她怕什么心不诚,就说再让人去正式地请一次经书。我便说我去,顺便把你带回我娘的府上看脚伤。谁知居然是这样的阵仗!” 萧骊珠一口气说完,纪襄随着她落珠般的语调,低落的心情渐渐高兴了起来。 她笑道:“可不能怪我,谁让莲华阁的台阶修得那般窄!对了,方才绿云和我说,我们是去长公主府?” “是,原本今日也是定好了我回娘家小住几日。” 萧骊珠又让纪襄脱下鞋袜给她瞧,她自然看不出什么理所然,安慰了纪襄几句。两个人很快便笑作一团,悄声说着闺阁密语。 成国公和寿阳长公主夫妻感情和睦,多数时候长公主随丈夫住在国公府,偶尔去长公主府住上几日。马车辚辚,在日暮时分来到了寿阳长公主府。 两辆马车一前一后,纪襄被背过她一回的仆妇半抱下马车。 见她要将自己一路抱到府里,纪襄连忙道:“不必了,我可以自己走的。” 寿阳长公主温和笑道:“阿襄不必客气。” 她只好被仆妇抱着,到了萧骊珠的闺房。 屋内保留着萧骊珠出嫁前的陈设,绮窗珠箔,走几步便有名贵的轻纱帷幕和水晶帘子相隔开。角落里的金鸭香炉缓缓吐出青白的缕缕香烟,沉醉怡人。 府医已经等着了,握着纪襄的脚踝仔细查看了一番,说并无大碍,只是扭了一下,歇息四五日能恢复。 寿阳长公主在一旁陪同,怜爱地摸了摸纪襄的小脸。 这般清纯懂事的美貌姑娘,她一看着,就难免生出对小辈的慈爱。一想到在大慈恩寺的光景,心内冷笑两声。章太后向来是这样的性子,悭吝鄙陋,自私浅薄,一把年纪了也上不了台面。 她对这比自己年长五岁的太后没有一丝敬重,只是有点可怜纪襄。 长公主留纪襄住下,不等纪襄回答便命人去纪府传话一声。 纪襄笑着道谢,长公主捂嘴笑道:“这有何好谢的,你们小姐妹难得聚在一起,你日后都住在我府上都是好的。只一点,夜里不要说话到太晚。” 她和萧骊珠对望,忍不住扑哧而笑。 长公主又交代了几句,被十余个打扮精致的仆妇婢女簇拥着走了。 母亲一走,萧骊珠立刻将房里站着侍立的婢女都打发了出去。她亲自给纪襄倒了一杯温凉的果子水,道:“其实,今日你即使没有扭了脚,我也要把你拐来府里的。” 纪襄一怔,问道:“可是出了什么事?” 萧骊珠露齿而笑,虚虚点了点纪襄睁大的一双杏眼,道:“瞧你慌张的模样,不算什么大事......不对,你近日务必要小心。” 第21章 她的语气,渐渐变得严肃起来。 纪襄难得见她这副模样,疑惑道:“我小心什么?” “小心肃王!”萧骊珠捡了一块做成牡丹形状的甜糕,说道。 纪襄道:“为何?你知道的,我从来不和皇子打交道的。而他给太后请安,也从来不会和我多说什么。” 不像五皇子,常常盯着她瞧。 倏然间,她想起了自己听经时一闪而过的念头,脱口而出道:“难道是因为章序的事?” 萧骊珠示意她也吃些点心,笑道:“你心里有数就好。我娘前几日和我说,肃王年幼时有一伴读,因着在一次陛下也在的比试中赢过了他,没多久,他在宫中的校场上所用的马突然发狂把他甩了下来,从此就成了一个瘸子。” “我娘虽然没有明说,不过我觉得她的意思是让我告诉你,一定要小心提防肃王。不然,她怎么突然和我说这十年前的旧事?” 纪襄心头涌上一阵感动,她握住了骊珠的手,认真道:“我知道的,多谢你和长公主为我担忧了。不过,我平日里便不怎么出门,若是进宫,都是跟在太后娘娘身边了。他们即使要对我有什么不利......” 她认真思忖片刻,笑道:“总之,我一定会留心的。” 出门时她都有人跟随,肃王也不至于派人趁着夜黑风高把她从家里杀了。纪襄想了想,觉得自己只要出行时留心一些就好,日后再察觉到有人在跟着自己,不管是何外表,都不能再单独见外人了。 想起上个跟踪她之人,纪襄起初很后悔见了蕊初。 如果她不知道,一定不会难过的。 但当那些怨恨,不甘,和内心深处的嫉妒都被她慢慢消化排解后,她反而庆幸自己当时在迟疑许久后还是见了蕊初。 “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到底章序是救了肃王一命,如果不是章序救他,他指不定就命丧潼川了。也有可能是我娘多想了,你千万不要害怕,真有什么不好就住到我家来,我陪着你。”骊珠安慰道。 纪襄笑道:“你说的是,毕竟是救命 恩人呢!” 第18章 自先帝一朝以来,宫中向来宴乐频频,歌舞不歇。即使皇帝独居在宝庆宫,宫中靡靡盛况也不过减少了十之一二。 这日,谈贵妃在宫中玉堂殿设下宴乐,遍邀京中的贵族青年男女。 玉堂殿一分为二,一处是太后,谈贵妃等妃嫔和诸位贵女所在的女眷宴饮,另一殿则是青年贵族男子所在。 宴上乐工奏乐,侍女们捧着一盘盘制成鲜红牡丹形状的酥山。放眼望去,歌舞升平,说不尽的天家富贵气象。 纪襄出席宫廷宴饮是轻车熟路的。她半早就梳妆打扮一切妥当进了宫,如今不用服侍在太后身旁,她乐得自在,安坐在临近殿门的席位上。 原本,她今日是想推说脚伤未愈不来的。偏偏在她扭了脚之后的第二天,太后派了宫人去纪府询问她的伤势。纪襄当时哪里想到会有宫宴等着,老老实实说了伤势不重,休养四五日便好。 而来送请柬的宫人还特意提了一嘴,太后也会出席。 纪襄将自己还未出口的借口给咽了回去。 宴会上衣香鬓影,觥筹交错。坐在她附近的姑娘她也认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些衣裳首饰的话题。 能参与宫中宴会,不少人都颇感荣幸,自然是要盛装打扮一番。坐在纪襄附近的汤妙便是如此,她说完几句关乎时下宫妆的话,艳羡地看着纪襄。 显然,纪襄都没怎么涂脂抹粉,却已经是清韵天成,仙姿佚貌。 汤妙注视的时间久了,纪襄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奇道:“可是我脸上沾染了什么东西?” “没有没有,”汤妙连忙否认,她眼珠转了转,“我只是在想,纪姑娘如此容貌,和章郎君真是般配。听说他在潼川功劳极大,英雄合该配个如纪姑娘这般的美人。” 纪襄哑然失笑。 她从小习惯了被人当面称赞容貌,但还是第一次被赞她和章序是一对英雄美人的。 英雄.....他确实是干过英雄救美的事。 汤妙的话语里,没有丝毫讽刺的意思,只有真心的夸赞和大大方方的羡慕。 纪襄回过神来,低头装作羞涩,回了一个十分合乎情理的反应。 周围有人听到,纷纷来凑个热闹。她们并不讨厌纪襄,对章序曾经公然说纪襄也不以为意。毕竟,大多数姑娘心里,还是觉得一个少年说自己的未婚妻笨,并不是真的嫌弃。 “等章郎君从潼川回来,你们应是好事将近了吧?” “到时候我一定上门给纪姑娘添妆!” “日后,章郎君和纪姑娘的孩儿必然十分可爱。” 几个年轻夫人和姑娘你一句我一句,从成婚到生育调侃着纪襄。 她即使对章序已经十分失望,在如此攻势下,还是忍不住脸上发烧,面色羞红。她一脸红,旁人愈发发出阵阵善意的笑声。 纪襄小声道:“快别说了,贵妃娘娘都要看过来了。” 她随口一说,抬头向上望去时,坐在太后左侧的谈贵妃真的在看她。纪襄微抿着唇,露出一个乖巧的笑。 谈贵妃回之一笑,继续和太后说话去了。 纪襄略饮了两杯果酒,又被几个年纪相仿的姑娘围着说话。初进宫时的警惕之心,不知不觉间放松了下来,她将话题巧妙地从自己的婚事上移开,说回了钗环。 宫娥安静地给贵女们添酒,纪襄偏过头和汤妙说话时,手臂不经意间撞上了添酒宫女的手。 女孩的身体轻轻相撞,倒是不痛,只是她手臂一凉,接着薄纱黏在手臂上,很不舒服,水红色的酒液顺着她的胳膊滴滴嗒嗒留下。 宫娥连忙低声请罪,纪襄摆摆手说无事。她站了起来,很快便有在殿内服侍的宫女上前,引着她出了殿门去更衣。 玉堂殿临湖不远,更衣歇息的地方设置在几处水榭中。引路宫女给她撑着伞,一路都在说着话。 纪襄薄醉,又在宴会上已经说了许久,只是微微笑着听她说话,并不怎么搭腔。饶是如此,这名唤玉兰的宫女也丝毫不觉得被她冷落,去水榭的一路都没有停止过。 她难得遇见如此活泼的宫女,反而最后有些不好意思起来,专心地听她说话,认认真真地回了她几句。 水榭里隐约能闻到湖上的芙蕖清香,内里一应俱全,备着几套精致的女眷衣裳。纪襄挑了一件和她身量差不多的,也不用玉兰伺候,自己去屏风后换了。从十二花神屏风出来后,玉兰笑道:“姑娘在里面许久,奴婢险些就要进去看看您是否醉倒了。” 她略窘,大约是酒意有些上头,动作也放慢不少。 但再一想想,却觉得玉兰的话有些不对劲。 不过隔着一道屏风,若是担心她在屏风后有何不妥,何不直接开口询问呢? 她多看了玉兰一眼,发现眼生得厉害。不过这也寻常,宫娥数千人,她哪能各个都有印象? 正要走时,玉兰道:“纪姑娘,水榭备有甜汤,奴婢瞧着色香俱全,您要不要吃上一碗?” 纪襄摇摇头,她方才进来时看到了小桌上备着四碗甜香十足的甜汤,但并无兴致。她道:“你若是想吃就吃吧。” 她以为是玉兰想吃又怕被她责备或是报给女官,微笑道。 玉兰那张一直带笑的圆脸突然不笑了,她问:“您真不吃?” 纪襄顿感莫名其妙,这回她懒得再回绝了,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就想往外走。 她推开门,却听到一声冷哼。纪襄微微蹙眉,回头一看,只见玉兰端起一碗冰莲百合向她走来,不由分说地一把拽过纪襄,紧接着五指牢牢钳制住她的下颌,把甜而凉爽的汤汁灌进了纪襄嘴里。 - 另一处偏殿,舞伎身姿如柳,翩跹在镶金嵌玉的殿宇中,渐渐舞姿狂放,周遭的声响也喧闹起来。 司徒征轻声问道:“殿下,你怎的了?” 坐在他旁边的太子,面色虽然未改,但司徒征从小和太子一起长大,对他性情一清二楚。一见太子在桌下的右手拇指在飞快摩挲食指,就知道多半是出事了。 太子下巴微抬,示意司徒征看桌上的酒杯。 葡萄美酒盛在碧玉酒杯中,泛着一个小小的泡沫。 燕崇带着几分不确定,谨慎开口道:“不知是否我看错了,给我倒酒的时候宫女手抹了抹杯口。” “殿下你可有喝?” “没有。”太子道,“我料想也无人敢在宫宴上给我下毒,只是.......” 他回忆了片刻,道:“我没有看错。” 多年的宫廷生活,令太子一向都极为谨慎,在饮食上更是细致。 只是今日应邀入宫的人数众多,若是要当众毒杀储君,实在不是一个好时机。 司徒征沉默片刻,飞快将自己的酒杯和太子的换了。他动作迅疾,上身一动不动,加上宽袖的掩映,即使有人一直在盯着他们,都不会察觉酒杯已经暗中转换。 第22章 他举起绿莹莹的酒杯,放在唇边假意要饮,仔细闻了闻。 甜酣的酒香中混着果香,起初并没有察觉到什么异样。但司徒征闻久了,闻到了一股不明显的,令人晕陶陶的腻香。 他没有闻过这等味道,类似的也没有。但大概能够猜到是什么用途的加料了。 太子听了司徒征的话,接过去闻了闻,仔细思忖起来。他已有太子妃,但即使风流些也不是毛病。在宫宴上被人捉个正着,最多也就是一桩笑谈。指不定,这事根本都不会大肆宣扬出去,因着根本没什么谈论的价值。 除非那个女子的身份很不妥当。 他和司徒征对视一眼。 另一边殿上宴乐的,是后宫妃嫔,宗室女和勋贵家千金。 司徒征目光幽凝,若真有其事,那很有可能是太子庶母或者燕氏女子。 父子聚麀或是同宗**,才够毁了太子的名声,使太子这辈子,都会带着一个难以磨灭的污点。 如今并非礼崩乐坏的乱世,即使没有人敢当众说太子的不是,在天下士人心中也名誉扫地了。 太子也不傻,很快便想到了和司徒征一样的内容,脸色渐渐沉了下来。 不过少顷,二人面上 都恢复了带着淡淡笑意的神色,和宴会上的人没有什么不同。 太子将已经换过的酒杯里猩红色的酒一饮而尽,片刻后站了起来。他似乎是左脚绊倒了右脚,在席位后一个踉跄。一旁的司徒征起身搀扶,问道:“殿下,您是醉了?” “我无事。”太子甩开司徒征的手,立即有内监来搀扶太子,引着他去更衣。 司徒征重新坐下了。 诸人的席位在几轮酒后早已经变动,不远处的五皇子见状,好奇地问:“皇兄这就醉倒了?” 司徒征回了一句是,五皇子撇撇嘴,没有再管闲事,又去看美貌舞伎了。 片刻后,被司徒征派去西殿探查的青筠回来了。 今日受邀的所有天子妃嫔和燕氏贵女都在,没有人离开过席位。 司徒征的心并没有随着放下。既然都不是,难道是他揣测错了? 还是幕后之人选定的女子,并不在他的猜测中。 青筠突然想到什么,道:“郎君,您之前给过伞的纪姑娘,一刻钟前去更衣了还未回来。” 第19章 纪襄靠着墙,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中握着的金簪脱力地掉在地上,发出“当啷”一声脆响。 她的眼前开始虚化,入目仿佛只剩下了深红混杂着无边无际的白,在纪襄朦朦胧胧的意识里飘忽打转。 在几息功夫之前,被玉兰握住下颌紧迫喂下甜汤时,纪襄拼命挣扎去推开她的手。 但她身体一向娇弱,根本挣脱不开玉兰的手指。 她万念俱灰,以为自己是要被毒死在水榭中。多么合适的一个地方,正好将她的尸体抛到湖里,指不定过个把月才会有人把她从湖里捞起来。 这个念头一闪而过,纪襄眼含着泪,被迫咽下甜腻的凉汤。剧烈的惊惧下,她猛地拔下了自己发髻上的金簪,用力往玉兰的脖子上刺去。 随着轰然一声,她下巴的桎梏顿时松了。玉兰倒地,甜汤飞溅,白瓷碗也片片碎裂在地上。 可是,她也没有力气站起来了。纪襄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很热,不是身处暮夏的热,而是由身体内部散发而出的燥热,让她无意识地将自己柔嫩的脸蛋贴着有些许凉意的白墙。 纪襄生母早逝,根本没有人教导过她男女之事。她并不知道自己的反应是什么,以为自己是被迫喝了什么古怪的毒药,会因为燥热而死。 她能做的,只有尽力忍住想要解开衣裳凉快凉快的冲动。迟早会有人来这里的,她不想自己死后被人发现是衣衫不整的模样。 可纪襄实在是太热,也太难受了。她撑着酸软的身体,废了许久的时间才勉勉强强撑着窗台站起来。 她雪白的脸颊上满是不自然的潮红,仿佛从肌肤内深深地洇出来。纪襄迟钝地感到自己的亵裤濡湿了一小片,可白天伸手去碰那里也太奇怪了...... 窗外便是湖,波光潋滟。纪襄眯起眼睛,只能看到一片金光灿灿。 从窗台上跳下去,她知道自己绝对没有这个勇气,也没有这个力气。 若是走出去求救,也许太医能治好呢? 可是,她好像杀人了...... 纪襄活到十六岁,从来都没有动手打过人,更别说杀人这般大的事。水榭里的血腥味挥之不去,纪襄喘着气,不甚清醒的脑中已经绝望。 她费力地走了一步,就摔倒在地上。 纪襄没有再试图起来,因着水榭地面十分凉快。她紧紧贴着地板,想要这凉意能够蕴藉身体无止境般涌出来的燥热。 她闭着双眼,用力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些奇怪的声音。纪襄不知道那是什么声音,本能地觉得羞耻。 在地板上躺了一会儿,她的神智越来越模糊。 仿佛被火焰灼烧,纪襄难耐地揪着衣襟。汗水打湿了她的鬓发,丝丝缕缕贴在她滚烫的脸上。 突然间,她听到了一阵脚步声。纪襄不知道是否是她的幻觉,喊道:“救命.......救救我!” 她的声音颤抖,微不可闻。 纪襄却以为自己喊得很大声,怎么没有人进来,难道方才的脚步声真的只是她臆想出来的? 她无力地闭着眼睛,倏然间觉得自己的身子一轻。 一双手臂将纪襄从地上捞了起来,司徒征看着不自觉往他胸膛前靠的纪襄,拍了拍她的脸颊,问道:“纪襄,你怎么样?” “好热.......”她诚实地答道,想让自己的脸去蹭一蹭司徒征的衣服。 她这么想,也这般做了。 灼热让纪襄已经彻底丧失了所有的理智和清醒,她的嘴唇一张一合,继续道:“我想小解.......” 司徒征一怔,他没想到纪襄这个年纪的姑娘,似乎全然不知人事。 她的眼神里,流露出某种她自己都没有觉察到的渴求。已经湿润的眼睫一眨一眨,含着水的眼眸痴痴地望着他。 他默然,将她堆在一起的裙摆放下,覆住露出的一截白如香雪的小腿。至于凌乱的发髻钗环,他伸手理了理,爱莫能助。 “我还杀了人。”她勾住他的臂膀,声音里夹杂着含含糊糊的哭腔,任谁听了都能感到她的害怕和无措。 司徒征一进水榭就闻到了血腥味,他这才分神扫了一眼那脖子一个细小血洞的宫女,还有明显鼻息,是痛晕过去的。 他安慰道:“你没有杀人,她还有呼吸。” 纪襄反应了许久,似乎明白了,发出一声近乎呜咽的低吟。 司徒征再一次给她理了理衣衫,单手抱着纪襄出了门,对等候在外的韩岱和青筠各自下了吩咐。 “青筠,你立刻去请二公主借口喝醉出来更衣,请她从水榭里过一趟后直接回宫,再请她派个宫女去宴上告罪,遇上了同样喝多的纪襄,二人一起回二公主的寝殿歇下了。” 小童知道事关重大,点了头拔腿就跑。 对于跟随自己多年的成年人下属韩岱,司徒征吩咐便简略许多。 “派人来打扫干净,我要立刻出宫。” - “这药丸只能缓解几分,真要解了这姑娘的药性,恐怕还是得......” 大夫适当地停住了话头,看了司徒征一眼。他有意克制一二,免得露出一副心照不宣的模样,在此情此景之下显得猥琐。 司徒征懂他的意思,不置可否,命人送大夫出去。 少女仰卧,绿云覆枕,半阖着眼的纪襄脸上盖着一张在冰水里浸泡过的手帕,偶尔发出几声轻微的哼哼唧唧声。 有细小的水珠顺着她的下颌,滚落在她的纤细的锁骨上,很快在浅粉色的衣襟里消失不见了。 司徒征知道她在忍耐。 他走过去,拿开了雪青色的湿帕子,双指提着药丸,想要喂给她。 纪襄虽然身上又燥热又酥痒,如有小虫在体内爬,脑子昏昏沉沉的,但还是将屏风之外的话听了个七七八八。她努力分辨了一下大夫的意思,她不会因此而死,吃了药就能缓解很多。 但要怎么康复,大夫没说。 纪襄的脑子迟钝运转时,司徒征已经走到了床榻前。他院中没有个女婢,也不想惊动太多人,只好亲自喂纪襄吃药了。 他从没往谁嘴里喂过东西,何况是喂一个身体状况正处于不对劲的少女。 司徒征的手指才碰到纪襄嘴唇边的肌肤,就感到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碰到了他的指尖。 瞬间,他的手僵了一僵。 纪襄隐约有自己的舌头碰到了什么的意识,很快她的本能让她想到了这是不对的。或许过了许久,或许只是一息功夫,她缩回了吐出的一截粉红小舌,也将司徒征手指夹着的药卷了下去。 司徒征没有再给她喂水,走到一旁用清水盆里的温水仔细擦了擦手。他又慢慢走回去,用洁净的手探了探纪襄额头。 第23章 “你可有感觉好一些?” 纪襄眨眨眼睛,等她领悟到司徒征意思后,下意识地回了一句:“多谢关心,我好些了。” 这完完全全是一句出于本能的话。纪襄祖父母还活着时,她但凡身子有些不舒服,都要哭哭啼啼一番,要两个长辈抱她哄她,哄上许久才愿意喝药,还要答应她病好了吃点心出门玩。 后来入了宫,她也生过几次病。但是,那时候已经意识到了没有人会宠着她,纪襄老老实实喝药,对太后派来关心的宫人都是一句万分感激娘娘的问候。 所以,她现在即使脑子不清新,看人也只有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也能吐出一句熟练的感激,类似谢恩。 司徒征习武,又在寺庙里清修过五年,略懂几分医术。但光看纪襄依旧是脸上潮红气喘吁吁的模样,他自然看不出她有没有好一些,毕竟他也是头回遇到这样的境况。 但这药效总不至于这般快。 他思忖间,传来了敲门声。 “进来。” 是来送冰盆的小厮,将冰盆送到屏风外时停了停。司徒征给纪襄的头脸盖上一条薄被,才示意人进来。 小厮放好冰,没有耽搁立刻就退下了。 司徒征道:“你若还是热得厉害,避开小腹和......可以用布巾包在头脸,腿腹上凉快一二。” 他避开了尴尬的地方,料想纪襄应该明白。 纪襄闻言,反应了好一会儿疑惑道:“可是......冰是会化的,会将床弄湿的。” 司徒征微微一笑:“无妨。” 说完,他便寻了一本书,在床榻不远处的一张椅上看了起来。 纪襄眯着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在纪襄十三四岁以后,她就没有这般仔细打量过除了父亲弟弟以外的男子了,连竹马章序都没有。 她眼前发昏,看也只能看出一个大概轮廓,只看出他眉眼轮廓很适宜入画。 但她现在最紧要的,是她身上虽然没有那么热了。只是,她还是有想要小解的感觉。 不过,这和平时的方便也有所不同。 纪襄慢吞吞想着,这种感觉她形容不出来,也隐约明白这是绝对不能和司徒征说的—— 其实,连自己想要小解也不应该和他说的。只是她那时候是真糊涂了,比现在还要不清醒。 似乎司徒征也没有听见,毕竟他并无表示。 这样就好,纪襄安慰自己,反正她捡了条命,不至于在水榭里热死过去,这样就很好了。至于她怎么出宫的,有没有人找她,还有那个叫玉兰的宫女...... 纪襄吃力地想着,杏眼微睁,望着头顶上素色的纱帐。 她好受不少,但整个人还是晕晕乎乎的,索性闭上了眼睛。不知躺了多久,给她把脉过的大夫又进来了,隔着一层绢帕探查纪襄的脉息。 平稳不少。 纪襄只听见二人又在屏风外絮语了,过了许久司徒征重新进来。 他手里提着一个精巧的碧玉茶壶,再次走到纪襄的床榻前。 “纪襄,大夫给你开了一方安神的药。你喝了就能睡着了。” 纪襄点点头,铺在枕上的一头青丝也随之动了动。 “要咽下去。” 这一回,司徒征的语气有些严厉。纪襄再一次点了点头,张开了两瓣鲜红欲滴的嘴唇。 他提起茶壶,慢慢地往纪襄的嘴里灌药。 看着她在发热中乖乖地灌一口咽一口,司徒征眼里浮现出了一抹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浅淡笑意。 这药,自然也不是立竿见影的。司徒征看着纪襄半张半阖的眼睛,想起了大夫说的话。 大夫说,睡上一觉药性基本都能发散了,只是之后难免头疼脑热好几天。 相比之下,不如直接解了药性,一了百了。 纪襄无疑是个美人。 所以,知道他将中了药的纪襄带回来的不多,两三个,但似乎都默认了,他会直接帮她解药。 司徒征垂下眼帘,没有再想纪襄。 他站起来,仔细将今日之事盘了一遍。只要二公主那边不出差错,这事就悄无声息过了。 第20章 纪襄睁开眼时,听见了滂沱的雨声。 她头痛得厉害,浑似有人提着一个棍子在她头上持续地敲。眼前一片漆黑,慢慢地,才勉强看清一些,只是一切事物都仿佛在旋转。 纪襄平复了片刻,撑着自己坐起来。纱帐外的天光昏暗,乜乜些些。 屋外风雨如晦,一片灰黄的浮光里,离她不远处的椅上,坐着一个她认识但算不上熟识的男人。 纪襄一愣,不确定地眨了眨眼,入睡前的记忆突然之间如潮水般铺天盖地涌来。 她想起了她在司徒征的怀里蹭着想去亲近他,想起自己在马车上双臂死死搂着他的脖子不停嘟嘟囔囔,想起他提着茶壶给自己灌药。 在马车上,她的嘴唇似乎还蹭到了他的下颌...... 纪襄脑内嗡然,她揉揉脑袋,她喝的那甜汤里,到底是什么毒药? 司徒征又不是神仙,肌肤胸膛也是热的,虽然比发热的她凉一些,但她为什么会这般想要往另一个人身上贴? 她当时不正常,意识也很模糊。可她之前从来没有干过这种事呀...... 纪襄低头想着,恍惚间抓到了一缕清明的思绪,又还是没明白在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何事。 “你醒了。” 她霍然抬头,看到司徒征平静如常的脸。纪襄慢慢低下了头,轻轻“嗯”了一声,不敢再去看他。 想要道谢,嘴唇嗫嚅了一会儿,纪襄慢吞吞道:“我想沐浴。” 她的衣衫全都紧贴在身上,还有一股汗味,实在不太好闻。 司徒征点头,走了。没一会儿,就有个约摸十八九岁的婢女进来,自称画墨,扶着纪襄下了床榻,引着她去净房。 纪襄手脚都是软的,面色还润着不健康的潮红。画墨要帮她脱衣裳,纪襄没有逞强,任由她动作。 衣裳皱巴巴的像一团咸菜,肯定是不能再穿了。 疲乏的身体接触到放了香丸的热水,整个人顿时舒适不少。腰上有一道不明显的红痕,她恍惚记得司徒征是将她拦腰抱起的,一双强有力的臂膀抱了神志不清的她一路。 她咬了咬唇,逼自己不要再去回忆了。 白雾蒸蔚,她在浴桶里几乎要再次睡着。 论理,她才经过一次强行灌毒药,应该警惕的。只是司徒征才救了她的命,她便不由自主地松懈了下来。 沐浴完,画墨拿出一套和她之前穿着颜色大差不差的衣衫服侍她穿上。 纪襄暗自感叹司徒征的婢女做事周到,梳了个发髻后便出去了。 司徒征仍坐在原来那张椅子上。床榻上的被褥已经尽数换了新的,纪襄踟蹰片刻,还是在床榻边坐下了。 “司徒,多谢你救了我的命。”纪襄诚恳地看着他。 他没有理这句感谢,让她将水榭里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一遍。 纪襄对自己被灌毒前的记忆很清晰,略微理了一会儿思绪,一五一十地说了。 司徒征又问她:“你知不知道是谁做的?” 纪襄脱口而出道:“谈贵妃。” 司徒征面色不改,继续发问:“为何这么说,你有证据?” 纪襄一怔,然后慢慢地摇头。她道:“没有证据.......但是,如果要我说,那就只有可能是她了。只是......我也不明白为什么她想要杀了我。” 她的眼里含着一团雾蒙蒙的水汽,她对宫里的贵人一向恭恭敬敬,谁都不得罪。谈贵妃即使恼恨章序抢了肃王风头,也不至于要杀她吧? 怎么会有人这么恶毒? 纪襄抽了抽鼻子,咬着嘴唇。 “不是要杀你,”司徒征沉吟片刻,“你可有关系不错的友人?” 这个话题转得太快,纪襄茫然地点了点头,道:“有,裕华县主。” 司徒征道:“日后你可以问她具体是何事。昨日太子的酒里有和你一样的毒,他假意出去更衣时,内监要引他去的也是水榭。如果事成,谈贵妃应当会领着太后等一行人来看。” 纪襄整个人都僵住了,呆呆地看着司徒征。 她虽然还是不知道司徒征让她日后问萧骊珠的“具体”是什么,但到底不是个傻子,琢磨了片刻后就慢慢明白过来了。 如果她留在水榭里,那等待她的就是清白名声尽毁。 她眼前一黑,再也忍不住了,恨恨地抱怨道:“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纪襄哭得委屈又伤心,司徒征看她一眼,淡淡道:“你觉得呢?” “因为我最好欺负,”纪襄抹了一把眼泪,含着哭腔自暴自弃道,“她这样害我,也不会有什么坏处。太后不会再管我,我家人......” 她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如果真如谈贵妃所想的发生了, 纪家除了骂她败坏门风外什么都不会做的。 第24章 纪襄气得浑身发抖,手指紧紧地抓着床榻,明亮的眼眸里含着冲冲怒意。 在昨日出宫的马车上,司徒征已经反应过来了谈贵妃的心思。纪襄确实是一个,更合适也更狠毒的人选。 不论太后对纪襄有多少亲情,只要谈贵妃想办法将太后领过去,她亲眼看到太子和自己教养的女孩儿兼未来的侄孙媳妇缠在一起,十有八九能当场气晕过去。 纪襄勉强还有个未来臣妻的身份。太子玷污臣妻,气病太后,这两桩事掺在一起,指不定百年后还有人写诗讽刺。 谈贵妃的心思,大抵就是这些。 只是司徒征没想到一点,那便是谈贵妃还有为自己除去一个劲敌的心思在。 她在纪襄初长成时就担心过。她也听说了,前不久皇帝曾经亲自召见过纪襄一回。虽然暂时没有了下文,但谁能预料到以后呢?她在宫里多年,对皇帝喜欢什么样的女人是再清楚不过的。 皇帝的口味是千娇百媚,成熟丰腴的美妇。 譬如谈贵妃自己的侄女谈昭仪,是寡居在家时被送进宫的,皇帝就有过一段爱不释手的日子,至今荣宠不衰。 但纪襄这样的姿色,哪个男人会挑剔风情不够? 皇帝虽然不是很在意名声,但纳一个被亲儿子碰过的女人说出去就太难听了。 如此,一箭三雕。 - 司徒征看了一眼低着头垂泪的纪襄,无意识地敲了敲手指,将桌上一杯温热的茶水推到纪襄面前道:“别哭了。” “你说的不错,引你去水榭的宫女招了,是谈贵妃指使的。” 纪襄果然被他的话吸引,停止了哭泣。 她用手指搓了搓眼睛,声音还带着重重的哭腔,说起来话有些含糊:“她还活着?” 纪襄说不清自己当时拔下金簪时在想什么了,事后也根本不敢多想此事。杀人,或是伤人,都是离纪襄很遥远的事。 “只要还有气在,问出什么都行。”司徒征轻描淡写道。 他说完,二人不约而同陷入了沉默。屋外风雨声潇潇,纪襄突然意识到什么,问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申初。” 纪襄在桌下悄悄掐了一下自己的手掌,这么说,她是已经睡了一日一夜了? “不用担心,”司徒征看出了她的心思,“别人知道的是你在二公主那里过了一夜。” 她勉强一笑,其实也没有怎么担心这点。 想想也知道,她现在能好端端待在这里,司徒征连玉兰都已经审问过了,宫里自然也遮掩过去了。 “你若无事了,我便派人送你回去。”司徒征扫了眼她脸上的泪痕,说道。 纪襄难以置信地看着他,问道:“此事就这般结束了?” 司徒征人微微往后仰,盯着纪襄。 太子去了水榭后要怎么做,他们二人倒是没有商量得太仔细该怎么做。司徒征相信太子的能力,等谈贵妃去的时候,不论领了多少人一道过去,看到的都只能是贵妃自食其果。 知道是纪襄被带去水榭后,他立即追了出去,将还没到水榭的太子半路拦下。 当时情况紧急,他只匆匆说了两句就赶去将纪襄带出宫。 既然已经错过了当下的时机,只能暂且将人证捏在手里了。 纪襄看着司徒征眉头微皱的模样,心底的愤怒之火渐渐涌了上来。她明白,这事注定不可能闹得人尽皆知,即使她是无辜的,和太子也是清白的。但一旦卷入其中,传扬出去,她便会成了一桩艳闻的主角。 她也不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谈贵妃做的好事。 只是,就这么过去了,她实在很不甘心。 最近接二连三发生的事情,已经令纪襄不想委屈自己去忍耐了。 凭什么,她就要被人欺负,陷害? 她仿佛就在和司徒征对视的一瞬间明白了。她从小就入宫,说是纪家女儿,旁人想到她时第一反应却必然是太后教养的姑娘。她的未婚夫婿还是章家人,她想要一点都不沾染前朝后宫的阴谋阳谋,过自己宁静的生活,怎么可能呢? 从她幼时还不懂事起,她的人生就没有选择了。 “帮我......”纪襄喃喃道。 司徒征已经恢复了平静神色,闻言微微挑眉,道:“我已经帮你了,你回去后歇息几日就好。” “不是这个!”纪襄脸色通红,“我是想......” 她道:“我想请你帮我,教我,报复回去。” 他可以不引人查地将神志不清的自己从宫里带出去,还带出了那个半死的宫女。她不知道哪个更难,但她自己,是做不到的。 司徒征望着她,淡声道:“我为何要帮你?” 纪襄陡然想起在法云寺里的一番对话,当时她言辞委婉,和司徒征说了好几句,但意思说白了只有一条—— 我和你无亲无故,你别来管我的事。 她悄悄抬眼打量了司徒征一眼,他气定神闲,看起来什么不缺。而她什么都没有,或者说什么拿得出手的报酬都没有。总不能把自己那微薄的体己银子拿出来,那简直是羞辱人了...... 司徒征突然笑了,语气也比方才温和一些。 “你想要报复的,就只有谈贵妃?” 纪襄一怔,轻轻“啊”了一声。 她并不蠢笨,相反,纪襄自小就是被夸赞的小才女,入宫后的课业也一直在榜首。对于刺绣调香之类的事,更是一上手就能学会。 司徒征的这句暗示,她瞬间就明白了。 只是,不知该怎么回答他。 以及,不知道要不要回答,也不敢去细想司徒征的意思...... 她犹豫时,外间突然传来一句嘹亮的“郎君,侯夫人来了。” 这声量太响,隔着房门都震了一震,纪襄吓得一哆嗦。 来人应是司徒征的母亲,她立刻站了起来,想找一个能够藏身的地方。 纪襄突然想到什么,慌乱地问道:“司徒征,你怎么还坐着呀?这里是定远侯府,还是你的别院?” - 定远侯夫人房氏对外界说的话是真的,无论是她还是司徒征亲爹定远侯,都做不了司徒征婚事上的主。 但她对于儿子的感情状况,颇有微词。 自然,她也不会乐意见到儿子成日里寻花问柳。若真如此,她也发愁。但看到司徒征身边经常来往的太子,顾明辞都已经娶妻,司徒家几个堂兄弟都有妻有子,房夫人很难冷静。 这孩子不会是在南地寺庙里青灯苦佛清修五年,移情易性了吧? 房夫人只有一个亲生子,无论如何也不会容他一直不近女色。她不是那等会逼迫孩子的母亲,更不会去调教婢女让她们去勾搭亲儿子。 她想了想,派了两个容貌不错的婢女去司徒征的院子里,并不让她们贴身伺候,只是让她们在院子里做些活计。 司徒征并没有拂母亲的面子,但也没有顺着她的期盼。 房夫人对此也暂时满意了,儿子时不时见到两个杏眼桃腮的青春姑娘,或许哪天就将从前清修的事都忘了呢? 今日,她睡了午觉起来就听说司徒征将一个名叫画墨的婢女接到了别院。 房夫人第一反应是喜悦,第二就是儿子多半出事了。 司徒征若有什么想法,哪里值得大费周章接一个婢女去? 一定是他别院里出了什么事情,需要一个女人去处理。 她思虑再三,还是决定亲自过来看一眼。儿子虽然能干,但如果需要周全什么,她很自信她能做好。 司徒征的别院不大,她才踏入二门,迎上来的人就摸了摸鼻子,一脸讪笑的模样。这个人房夫人认识,是司徒征的护卫韩岱。 韩岱大声道:“郎君,侯夫人来了。” 这声音,简直像是在她耳边打雷。 房夫人忍俊不禁,如果说先前还不确定,那韩岱的反应简直就是在告诉她,司徒征在别院里有鬼。 他是在提醒他。 第21章 房夫人走到卧房前,离推门还有几步之遥时,见司徒征开了门。 他一袭白色长袍,发束玉冠,身姿矫矫如松。 “母亲怎的来了?” 他这时候才出来,更是令房夫人觉得古怪。司徒征自小懂礼,若是听到她来了一定会早早出来迎接,不至于她都快要进卧房了才开门。 看衣着打扮,倒是 没有什么异样。 房夫人没好气道:“我来看看你!今日不是休沐,你怎的没有去上值?” 司徒征微微一笑道:“母亲是想问我为何命人将画墨带来吧?” 被戳破心思,房夫人嗔怪道:“你既然看出来了,就直说吧——雨下这么大,你要让你娘站在外间和你说话?” 司徒征比手,示意房夫人进来。房夫人带的婢女收好伞,侍立在门口。 屋内散着一股淡雅的檀香,房夫人在椅上坐下,奇道:“不年不节,你一个人究竟在弄什么名堂?” 第25章 不等司徒征答话,房夫人就继续道:“自然,你如今是跟着太子做事,有许多朝堂上的事情要操心。论理,我不该来问你在做什么事。但俗话说伴君如伴虎,你在储君身边也要万事小心,不要仗着自己是太子的伴读而......哎,你不去上值,和太子告假过吗?” 司徒征道:“殿下知道的。” “这就好。”房夫人点点头,目光在室内打转。 卧房被一座十二扇碧峰翠嶂山水画大屏风隔断,一分为二。内里的光景如何,难以窥视,只露出一张座椅来。外间陈设简单,木架上挂着一件青色的窄袖武袍,和一柄宝剑。 房夫人收回目光,又问道:“你今日怎的不去上值?” 司徒征给母亲斟了一杯热茶,耐心道:“偶感不适,告假一日。” 一听说儿子病了,房夫人更加奇怪了,追问道:“你会不适?你哪里不适?可有请过大夫了?” 不怪房夫人惊讶,司徒征从小就身体很好,无病无痛。虽然面容文雅,衣裳覆盖下却是一具强健的体魄,从不生病。 “风寒,不是什么大病。” 房夫人半信半疑,问道:“那画墨又是为何?” 她猛然间站了起来。司徒征十岁后,她就很少进他的卧房了。虽然司徒征从容得很,但今日她进来后就处处觉得不对...... 房夫人指了指屏风旁的几滴水,问:“这是什么?” 司徒征循着母亲所指的方向看过去,大约是纪襄沐浴后出来不留神滴下的几滴水珠。 他镇定地扯谎:“可能是起初没关窗,雨飘落进来了。” 纪襄跪坐在屏风后,心都快从喉咙口里出来了。她看不到侯夫人和司徒征的身影,听脚步声像是二人都走近了。 约摸半炷香间,她听到了那一声嘹亮的通报。 如果被司徒征母亲看到她在司徒征的卧房里,那真是说不清了。 而且,纪襄有一种奇怪的直觉,那便是司徒征是不会告诉他母亲发生了何事的。 司徒征简略地安抚了慌乱的她几句话,便挪了挪屏风的位置,让她安心在里面坐着就好。 若是坐在床榻上,万一司徒征母亲不由分说走进来,那真是再长一张嘴也说不清吧。在椅子上则是会被看到的,纪襄飞快想定,半坐在了屏风之后。 可现在,侯夫人就站在屏风旁。 司徒征还让她不要想着躲在柜中或是床下,她自己也不想如此狼狈,同意了。谁知道侯夫人就像是知道了司徒征房里有怪事一般,一定要问个清楚。 房夫人匪夷所思地看着司徒征,她算是看出来了,从“偶感不适”后儿子说的话全是扯谎。 屏风外安静了,纪襄屏着呼吸,生怕被敏锐的侯夫人听到。 偏偏人紧张时,就会觉得自己的心跳声呼吸声格外明显。 实在不行,就在侯夫人进来时主动站起来吧。 可是,应该找个什么理由解释呢? “你得了风寒,我进去瞧瞧你的被褥可是有何不妥当。” 纪襄攥紧了手,慢慢地站了起来。 坐着实在不雅,还是站起来面对吧。届时她就一言不发好了,让司徒征去糊弄他的母亲。 她有些无赖地想着。 纪襄才站定,就看到一只手伸出来,似乎是拦住了侯夫人的去路。 “儿大避母,母亲是知道的。”司徒征淡淡道。 他这么说,等于是告诉了房夫人,屏风后就是有不能被她看见的东西。 “母亲不用操心,是关乎......”司徒征顿了一顿,“母亲不用操心,您坐。” 房夫人定定地看了一会儿屏风,视线又移到司徒征已经褪去少年青涩,清俊雅致的脸上。 片刻后,房夫人在无声中妥协了,坐回了原有的位置上。 如果孩子一向令人操心,那或许平日里就会有懒得管教的时候。可若是孩子自小懂事得过分,那他身上有点异样,就会令父母担忧不已。 “罢了,我也不管你这么多了。总之,你记得,平日里公事再多也不要耽误了自己歇息。我们家也不缺你一个去挣家业,留着祖宗基业,无功无过地混下去就很好了。你父亲也是这般想的,什么时候你身边有个贴心人能和你说说话,照顾你,那我们才是真放心了......” 纪襄静静地听着房夫人絮絮叨叨。 中年女子的声量很温和,带着一股平缓的力量。她不知道司徒征听了是什么感受,但她有些许羡慕。 司徒征十九岁了,母亲还会关心他是否告假这样的小事,会因此来别院看望他。 终于,外边的说话声停了。一直没有停歇的雨声也渐渐小了许多。 她听到了司徒征送母亲出门的声音。 雨虽然小了,天色依旧昏沉。 片刻后,司徒征回来了。眉眼上沾染了几滴细小的水珠,他仔细地用手帕抹去,点起烛火。 做好一切后,看向纪襄。 室内一下子透亮起来,照出司徒征平静的眼眉。 他不开口,纪襄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 “司徒,我适才说的,你是什么打算?”沉默片刻后,她主动开了口,“就是......我求你帮我报复回去。” 她想的很清楚,她一个人势单力薄,或许能让谈贵妃大庭广众丢一回人。但是要让她付出相应的代价,那她一个人暂时是做不到的。这件事她不准备告诉任何人,那就只有请知情的司徒征帮她。 至于司徒征问的那一句...... “纪襄,不要装作听不懂我说的话。”司徒征淡声道。 她一怔,抿了抿两片粉润嘴唇,脸色一点点红了起来。她极力压下羞恼之情,强装镇定道:“我确实不懂。” 纪襄怎么也看不出司徒征有想要娶她的意思,那他这般说,是想要让她成为他见不得光的...... 外室? 她想了想,寻到了一个合适的词。 可是要怎么做,她确实不太懂。 纪襄清澈的杏眼,一错不错地看向司徒征。如果他对她有男女之情,那她中药的时候,可是毫无羞耻心地往他身上贴的。 当时,他可什么都没有做...... 纪襄努力回想了一些不甚清晰的片段,确定他什么都没有做,还将她推开过。 司徒征没有给她解释,淡淡地看了她一眼。 纪襄被他的眼神看得不安,正想让他说清楚他究竟想要什么时,司徒征开口道:“你想要怎么报复贵妃?” “是要我潜入宫里将她杀了给你解恨,还是让她在宫中倒台?” 她被他的话吸引,情不自禁地身子前倾,注视着他的面容。 司徒征没有在同她玩笑。 纪襄轻声道:“第一点,你可以做到?” “试试。” 纪襄立刻摇头,道:“不用了,她罪不至死。对你也太过危险了,我不用你这般帮我。” 她的话语里,不经意间流露出少女的天真。 “但是,第二点......”纪襄小小地歪了歪脑袋,看向司徒征,“司徒,你可以自己做主吗?” 她委婉地在试探,在提醒他。 纪襄是说话时想到的,司徒征头上还有个太子殿下呢。 司徒征突然笑了一下,如风拂玉树。他道:“不能。” 纪襄立即反应过来:“我不是这个意思!” 她放软了声调:“司徒,我不是质疑你。我当然知道你鸿鶱 凤立,略不世出。就是因为我知道你有能耐帮我,我才会厚颜开口,请你帮我的!” 司徒征听了这溢美之词,不置可否,静静地和纪襄对望。 她水润的眼睛里含着一点讨好,轻轻地皱了皱鼻子,一副怕他生气的小模样。 “司徒,我当真没有质疑你的意思。只有你能够帮我了,不然......” “过来。” 纪襄被打断了话头,蛾眉微蹙,不可思议地看着他。 司徒征将她的原话送回,一字未改道:“你我从前并不熟悉,也非有亲缘干系。” 他垂眸,问她:“我为何要帮你?” 纪襄心头一口气涌上,胸脯起伏,嘴唇嗫嚅了几下还是没有将怒意宣泄出来。 她悻悻道:“你记性倒是不错。” 他微微颔首,应下了她的夸奖:“征不才,纪姑娘说的话一句都没忘。” 纪襄咬牙看了他一会儿,他的神色坦然极了。她霍然间站了起来,提腿就走。 她才不想日后和司徒征厮混在一起! 与其说不想,更多的是不敢。她根本不敢去想象,万一被章太后,被章序发现了会是什么后果。 而且,司徒征怎么是这种趁人之危的人?诚然,她给不出什么丰厚报酬,但是司徒征直接要她现在就“过去”,也太过分了吧! 从前她真实没看出来,司徒居然也是这种...... 纪襄心内一时词穷,悄悄撇过脸看他一眼。 第26章 司徒征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似乎是笃定了她不会真的走。 这副模样,纪襄看了愈发生气。她拖着两条疲软的腿,大步折返回去,气冲冲地对他怒目而视。 纪襄许久没有发怒,抿着唇瞪着眼的模样活脱脱就像是一只预备龇牙的小兽。 司徒征静静地和她对视。 她不知是否她眼花了,司徒征那永远没有表情的脸,好像唇角微微上翘了几分。 纪襄一向理智谨慎,心跳恢复如常后,神智也回来了。眼前人是她的救命恩人,也是很值得争取的一个...... 助力。 她沉默了片刻,视线飘忽,声若蚊呐:“你想要我如何,才肯帮我?” 司徒征不语,向她张开了双臂。 “你想要报复的,就只有谈贵妃?” 他不久前说的这句话,蓦然在纪襄脑中响起。 东风袅袅,吹散了风帘雨幕,一抹夕阳斜照,和室内烛光两相辉映,氤氲出一个煌煌人间。 也将眼前人雪裹琼苞般的眉眼面容,照得分明。 她如遭蛊惑,挪动着脚步,缓慢地坐在了司徒征的腿上。 在马车上的记忆,不合时宜地浮现了起来。纪襄脸颊滚烫,才要开口问“这样就可以了吧”时,司徒征手臂揽住了她的腰,将她往怀里一带。 她的脸颊,便贴在了他的胸膛前。 他的手拂过她的腰肢,纪襄顿感一种说不上来的酥麻之感,想要躲闪但还是忍住了。她从来没有和哪个男人如此亲近过,身体僵硬而板直,呆呆地想着他究竟要做什么。 “饿不饿?” 这声响是从头顶传来的,她能感到她柔软的发摩挲过他的下颌。纪襄一日一夜没吃过东西,胃里空空的,却一点儿也没有饥饿感。 她轻声道:“我不饿。” 司徒征抚摸她的额头,问她:“头还晕吗?” 她正要老实地回答不怎么晕了,突然想到什么,连忙道:“我还有些不舒服。” 司徒征揽着她,将她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 纪襄浑然不知他把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他垂下眼眸,看着司徒征放在她腰肢上的手。难得被人关心,即使她知道司徒征如今怀的也不是好意,她还是有几分感动。 他体肤的热意,循着薄薄的一件衫子,渗入纪襄体内。 “好热呀。”她轻轻地抱怨道。 暮夏傍晚,空中仍是有些热意。司徒征没松手,问她:“你想好了?” 她迟疑了片刻,将自己杂乱的心思理了理。从被灌下那一盏甜汤起,之后的一桩桩一件件,到现在坐在司徒征的大腿上,都超出了纪襄平日里的所见所得。她觉得自己没有骗司徒征,因为她的脑袋真的有点发晕了。 纪襄心内“啧”了一声,流了几通眼泪后,原本的伤心委屈已经散尽了。 她为何要因谈贵妃害她而难过呢? 眼下,她心里只有一股要报复回去的意志。 但是,方才侯夫人来的时候,她就已经吓成了这样...... 纪襄偏过头,认真道:“司徒,我想好了,我答应你的条件。但是,我不想被人知道,你一定能理解我吧,你也是不能被人知道的。而且,我还有一个未婚夫......” 她顿了顿,继续道:“虽然我们只是口头上的婚约,但是绝对不能被他知道了!” 司徒征看着她蹙起的两条不画而黛的眉,道:“你很怕他知道。” 平淡的陈述语气。 纪襄“嗯”了一声,“你可能和他不太熟悉。但是他这个人......” 在司徒征面前,说章序的坏话有些奇怪。 她斟酌了一番语句,可惜今日脑袋实在混沌,干脆破罐子破摔道:“他性子急躁,如果知道了肯定不管不顾地将我们二人痛殴一顿,再把这事捅破天去,传得人尽皆知。也没有人能管住他,他就这样。” 说来可笑,她嘴里提的是章序,但说完后,她想到了蕊初那张脸。 那张饱满甜蜜如桃的脸。 这样的性格,却迟迟赶不走一个自己豢养的女人。 纪襄刻意地没有去细想过他们二人之间的情愫。但是,她真的要怀着去报复章序的目的,和司徒征......亲热吗? 章序会在乎吗? 大约是在乎的,他骄横惯了,肯定接受不了自己的未婚妻和人偷情。 她一颗心不断摇摆,脸上也含了一抹如烟如雾的愁绪。司徒征轻笑道:“我会让你挨打吗?” 他话锋一转:“不过,你说得对,没必要让人知道。” 纪襄偏圆的眼睛里直白地透露出几丝迷茫不解,问:“要怎么样才能一直保密呢?” 司徒征道:“不必操心,我能将你从宫里不引人查地带出来,其他时候更不会被人发现。” “可是刚才?” 他揉了揉眉心,道:“那不算,你还没有答应。” 纪襄有些羞涩地笑了一下,为自己的追问。她是小心惯了,一点也不想被人发现。 她一笑起来,神色不经意舒展,像一朵枝头的花徐徐盛放,煞是可爱。 司徒征的手紧了紧,纪襄忍不住“哎呦”一声,有些埋怨地看着他,又飞快移开了视线。 他到底要做什么?会对自己做什么? 她不太懂,正因为不懂,所以想象也是朦朦胧胧,令人羞赧,没一会儿脸就浮起一阵如织薄红,粉腻娇融。 片刻后,司徒征开口道:“这件事,你就没有想过告诉章序或是其他人?” 虽然司徒征是问话的语气,但纪襄无端觉得,他应该是看出来了,自己没有这种打算。 “我就算告诉了,又能如何呢?”纪襄反问道。 她面上一派平静,和司徒征静静对视了几瞬。 “我又不是什么......”她停下了,轻声对自己说了一句“算了”,露出一个苦笑,“我要去求一个早就和别的女人恩爱了两年的未婚夫为我做主吗?还是乞求我父亲好歹顾着些血缘亲情不要让我白白被毒害?” “然后呢,就算求了他们,又有什么用呢?能惩治谈贵妃的人只有陛下,这件事只有我是真的被灌了药,太子又无事。陛下会因为我一个小小臣女,大肆惩治贵妃?至于太后,她只会指责我自己蠢跟着宫娥去更衣了。可是,所有人都是这样,喝醉了更衣都是由宫娥内监带去更衣.......” 司徒征轻轻拍了拍她的背心,似在安抚。 纪襄的语气没有 起伏,她是真的没有指望过这些人。没有指望教养她的人,生她的人和将要娶她的人。她甚至没有因为这些人都不会帮她,即使帮了也没有用而感到难过。 她也不在乎说出这种话后,司徒征会不会轻视她了。 “我既然答应了帮你,就一定会做到。”他承诺道。 纪襄轻轻应了一声,纤长的睫毛颤了颤。她心跳遽然加速,突然间想到什么,这念头如一盆冷水径直泼了下来。 她踟蹰片刻,还是没有忍住开口问道:“司徒,其实你和殿下本来就是要对谈贵妃或者说是肃王一派动手的吧?” 司徒征道:“你说的不错,迟早的事。” 他竟然就这么镇定地承认了,语气和刚才问她饿不饿没甚区别。纪襄瞪着他,还要再问时,司徒征已经开了口。 “原本此事和你毫无关系。我说帮你,是让你也参与其中。” 他语气平静,和往昔没什么两样,即使是说这样大胆的事。 顿时,纪襄心里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邪火消散了不少,转而代之的,是心潮澎湃。 她从来没有过这种感觉,一时说不出话来。 屋内静悄悄的,她清晰地听见两人交错的呼吸声,和他胸膛处紧贴着自己肌肤但传出的心跳声...... 静谧间,她的肚子突然响了一下。 纪襄愣住了,接着是一阵浓浓的羞耻。她捂住脸,低声道:“我真的不饿的。” “快到我平时用膳的时候了,一起用些。” 司徒征轻轻地放下她的手,看着她害臊的小脸,摇了摇头。 他也放低了声量,道:“纪襄,我想起一桩旧事。” “什么?” 她睁大了眼睛,看向司徒征,然而司徒征没有再开口,只是微微出神,仿佛在回忆中。 纪襄悄悄坐直了一些,突然灵光一现,想到了司徒征说的旧事。 无他,因着他们从前交集也就几桩。 那是七年前的事了,顾皇后还活着。已向季春,天气怡人,暖风薰薰。顾皇后带着几个公主在御苑里赏花,派人来请纪襄也去。 不巧,她那日因为睡晚了一会儿,没有吃到早膳。 太后一直如此,不会动手打她。但如果有让她不满意之处,就是少一顿饭吃,或者罚跪抄经...... 这些细碎的,折磨的,惩罚。 和她相熟的宫娥偷偷塞给她两块点心,让她寻到机会就吃。 第27章 还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偷吃,皇后派来的宫女就来了。 太后在外人面前对纪襄都是慈爱的,想也不想地同意了。 她满心以为皇后办的赏花会一定有点心吃,然而皇后公主都是用了早膳来的,几人在花园里边走边赏花,丝毫没有坐下来吃些茶点的迹象。 纪襄饿了,走在最后面,悄悄将手放在背后,掰着一块点心。掰小点,偷偷吃就不会被人发现了。 她想的很好,背后的手心突然一热,是有什么软软的东西放在了她手上。 纪襄一怔,看到太子和他的几个伴读从她身边走过,去给皇后请安。 司徒征请过安后,折返了几步,皱着眉问她:“你早膳没吃饱?” 她面色通红,哪里好意思和他说自己因为起晚了被罚不能吃早膳,看着他严肃的脸,含糊地点了点头。 “你的点心干了。” 司徒征提醒她,见她一副呆愣愣的模样,将自己手帕包着的剩下的点心全塞到了她手上。房夫人怕儿子在宫里万一挨饿,都是备好点心让他带进来的,还千叮咛万嘱咐不要给别人吃。 宫里本就不准夹带东西,只是一般也不管几个伴读小孩儿带不带点心。可万一贵人吃了身体有何不适,那就是大罪了。 “给你。” 纪襄反应迟缓地“哦”了一声,咬了一块香喷喷的梅花酥,才含糊道谢。 正好,司徒征走在她前面,这个比她大三岁的小少年将她的身影挡得严严实实。 这件事,司徒征居然也还记得...... 纪襄没有和他解释她不是没吃饱而是根本没吃,垂眼小声嘀咕道:“当时还挺好心的嘛。” 言下之意,是他现在不好心了。 司徒征微微挑眉,受了这句暗讽。 他不争辩,纪襄反而不好意思起来。她当然知道若不是司徒征救她,她现在指不定在何处呢。 “我胡说的,你别生气。”她小声认错。 她已经忘了要坐直些,小脸仰起看着他,是一个被怀抱的姿势。 “我没生气。”司徒征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 纪襄和他对视,今日不止第一次想到—— 究竟是为何,他们二人之间会变成眼下的境况? 但很奇怪,她并没有想象中的排斥,或是有何不适。相反,在他轻描淡写的几句话中,她满心的愤懑已经消减了不少。 这时,传来了两下敲门声。 纪襄一把挣脱了他揽在她腰上的手臂,站了起来,走了离他几步远,才开始整理有些褶皱的衣衫。 “进来。” 是来送饭的小厮,将晚膳送到就退下了。 她坐到司徒征对面,看着他已经动筷了,仍是觉得恍惚。 一种不真实感,如屋内浅淡的檀香萦绕在她的心头。 “不合你胃口?还是饿狠了,一时吃不下?” 纪襄慢吞吞答道:“吃不下。” “慢慢吃,不着急。” 她应了一声,握着筷子吃了起来。司徒征没有再管她,也没有因为她格外慢嚼细咽就放慢自己的速度。 纪襄起初是饿过头了,才不觉得腹中饥饿。吃了几口后,仿佛瞬间开了胃,将桌上的菜吃得七七八八才停下。 饭毕,她有些不好意思。转念一想自己中药时的痴狂模样都被他见过了,还有什么好害臊的。 她抬眼,却见司徒征含着一抹浅淡的笑注视着她。 “你今日......” “怎么了?” 纪襄摇摇头,没有将话说下去。 她原本想说你今日心情似乎不错。但似乎太亲昵了,他们二人远远没有这么熟悉。 在此事之前,司徒征还漠然地经过摔倒在台阶上的她,看都没看一眼。 纪襄原本以为她和司徒征再也不会有什么交集的。 但之后呢? 她要怎么和司徒征私下来往,要怎么参与他和太子做的事?还有一桩她近日刻意不去细想的事,那就是她还有个未婚夫在外,他迟早会回来的。 如果能退婚就好了。 纪襄出神间,就听司徒征说:“我派人送你回去。你在家好生修养几日......” 他给纪襄制定了一个歇息的日期,道:“十四日后我休沐,届时你来法云寺见我。” “好。” 纪襄连忙站了起来,心中不知是窃喜还是旁的心绪,有种松了口气的感觉。 她也确实累极了。脑袋的晕眩和四肢的酸软,加之打起精神和司徒征说了许久的话,已经是勉强支撑着。 走了几步就有头晕目眩的感觉。 司徒征没有送她出去,那个见过数次的小童领着她出门了。 他的别院不大,怪不得侯夫人这么快就能走到了。纪襄坐上了马车,在路上想好了怎么在父亲面前糊弄过去。 街上灯影幢幢,纪襄依靠着车壁,怏怏地垂着脑袋,全然没有四处张望的兴致。 半晌,她叹了口气。 回到家时,已经临近戌时。易氏不冷不热地说了句“回来了”,就打发纪襄回去歇息了。 再晚些时候,广康伯来看她,责备她在宫里不该喝醉。 竟然因为醉酒在宫里歇息了一夜,得亏公主心善,只是传出去实在不好听。 说了许久,广康伯又问她和二公主关系如何。 纪襄和几个公主来往不多,关系平平。她险些都忘了二公主也帮了她,提醒自己记得同她道谢。 对于父亲的问话,她敷衍地回了一句。 广康伯叹了口气,妻子不擅交际也就罢了,女儿有入宫的机缘,性子却和闷葫芦似的。虽然不 知道说了有没有用,他还是殷殷叮嘱了一番让她和二公主多多来往。 纪襄不耐烦极了,也懒得再敷衍毫不知情的父亲,说自己要睡觉了。 广康伯对上峰同僚一向会看脸色,但对于女儿又没必要顾虑她的心情。他又问:“章家可有说过几时来纳采?” 纪襄反问道:“我之婚事,是我能做主的吗?父亲若是问我,我只有说不如早早将口头婚约退掉的。” 她脸色是分明的冷淡,广康伯这才想到她可能不高兴了。想要指责她对父亲不敬,又忍住了。毕竟她不论如何都有个太后在,以后要嫁的人门第胜过纪家百倍。 甚至,还能在公主的寝殿同宿。 但是对女儿有火不能发实在憋屈,他沉了脸,草草丢下一句“此事没得商量”就走了。 从前纪襄如果被人这般甩脸子,一定会心里反省许久,不安许久。今日她是真的累了,压根没有心思再去搭理。 她累,却睡不着。 纪襄的思绪飘飘忽忽,最终决定明日就去书坊瞧瞧。她等不及也不好意思问萧骊珠,她总要弄懂男女之事到底是什么,昨日原本会发生什么。 她记得骊珠曾经提过一嘴,有教人做这种事的书。 - 夜沉如水,燕崇和司徒征对坐。 窗开了一扇,有晚风吹过,吹动烛火摇曳明灭。 燕崇关心地问:“纪姑娘人呢?” “人没事,已经送回去了。”司徒征简略答道。 若是旁人中途将他拦下,自己去处置了,燕崇必然心有怀疑。但是,是司徒征做的,燕崇怎么也不会去猜他是为了私情,或者是为了这个姑娘。他根本没想到这点,也没有在司徒征脸上看出任何不寻常来。 他没有细问,到底和纪襄认识,知道她是全然无辜的,既然她人没事,也松了一口气。 “你怎的突然改了主意?”太子问道。 “殿下不会去玷污一个无辜姑娘,既然没造成不妥,恐怕陛下也是轻拿轻放了。不如将人证暂时留着,等日后一并清算。”司徒征解释道,“何况,纪姑娘和太后有关,牵连到太后便逃不过一个孝道。此事万一控制不好,累殿下沾上罪名就不好了。” 燕崇思索片刻,道:“你说的有理。事出匆忙,我原本也没把握一定能处理好。何况我去时也不知道是谁......罢了,不说这些糟心事了。” 他笑了笑,道:“舜华托我传话,她说她帮了你大忙,要你送礼给她。” 皇帝几个女儿都还没有正式册封,平日里用排行称呼。舜华是二公主的闺名,正值及笄之年。 她母妃是顾皇后的姨表妹,早早就撒手人寰,她便一直养在顾皇后膝下。等顾皇后也仙去后,太子免不了多多看顾这个妹妹几分。 燕舜华人机灵,即使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听了吩咐后处置得极为妥当。当即便借口醉了,领着一众服侍的婢女浩浩荡荡去了水榭。在屋里让一个婢女换了衣裳,她原本想传轿辇,更逼真一些。 仔细想想还是算了,和婢女互相搀扶,被宫女簇拥着根本看不清头脸,回了寝殿后便派人去宴上告罪。 没人和舜华解释过为何要这么做,她也不着急,知道早晚会有人告诉她的。她甚至和一个身形与纪襄相似的婢女同睡了一夜,翌日又安排了马车假意送人。 第28章 司徒征也笑了:“殿下这是打趣我了,我哪有什么好东西能入公主的眼。还是请殿下帮我代送一份吧。” 燕崇挑眉,盯了他一眼。司徒征已经沐浴过,仍是正经地束了发。他意态闲适,微微含笑,墨黑眼珠中平静无波。 这种事情说太清楚了就没有意思了,反正司徒征对所有女子都一样,可能真清修过头了,那就暂时没什么好说的。 太子没有就此和他说下去。二人沉默了片刻,燕崇讥笑道:“看来,在肃王平乱不力后,他们是真心急了。竟然想出如此下作的法子,真是闻所未闻。” “虽然下作,但若不是殿下警觉,事也成了。”司徒征淡声道。 不用他多说,燕崇也明白谈氏对宫人事务掌控之深。东宫虽然安全,但宫城里多少魑魅魍魉,只有做贼的没有千里防贼的。这事没成,就怕对方不会死心。这种专攻私德的下三滥诡计,当真令人不齿之余,又心烦。 而皇帝不理事许久,这事没有当场捅破,再拿去参一本,也是无济于事了。 何况,皇帝对谈家倚重非常。谈氏兴修行宫得力,是皇帝最称心的臣子。 他有些烦躁地捶了一下桌案,茶杯轻颤。 司徒征展眉淡笑:“殿下,我的意思从没有变过,万事先下手为强。” 第22章 十四日后,纪襄如约出了门。 天公作美,晴丝袅袅,日头照在人身上却没有令人烦躁的炎热,只觉得一切恰如其分。 她出门的时辰很早,在踏入法云寺的门槛时,整个人都恍惚了一瞬。 上回走时,她还坚定地想绝对不会再来了。 可这里烟熏火燎,虔诚的香客来来往往,男女老少皆有之,要怎么隐秘相见呢? 之前他们遇见的树下虽然隐蔽,但难免有同样的闲人路过。何况,她现在心里有鬼,更是觉得在这人来人往的地方见面过于危险了。 正张望间,她突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是那日服侍她沐浴过的婢女,纪襄记得她叫画墨。 画墨立在大殿不远处的巨大香鼎旁,笑吟吟地朝纪襄行了一礼,示意她过来。 跟着纪襄出来的碧梧有些不安地看了人群几眼,咬咬牙还是跟了上去。 纪襄知道她可以对任何人保密,但跟着她进宫稀里糊涂被二公主带走又被送出来的碧梧,她是隐瞒不住的。翌日,她就把事情简略地告诉了碧梧。 碧梧的性子比纪襄急,当下就骂了谈贵妃几句难听的话。她还想骂几句司徒征,想想还是忍住了,没有当着纪襄的面骂出来。 纪襄心里其实也没底,万一碧梧告诉太后,那她就彻底完了。好在碧梧全然没有这个意思,只是细细叮嘱纪襄一定要小心行事。 画墨扶住纪襄另一只胳膊,小声道:“姑娘让车夫仆从回去吧,届时郎君会派人送姑娘回家的。” “不行,我必须要跟着姑娘。”碧梧坚决道。 闻言,画墨瞥了她一眼,道:“你可以一道去,但是车夫不必在这里空等。” 纪襄疑惑地问道:“去哪里?他......他人呢?” “郎君在郊外候着姑娘。”画墨不太清楚这两人之间究竟是何关系,一板一眼地正经答道。 碧梧低低惊呼一声,难以置信地问道:“郊外?难不成还要在外过夜?” 说着,朝纪襄眨了眨眼,怕她没注意到还焦急地摇了摇头。 纪襄顿时粉腮生晕。 碧梧虽然也是在室女,但年长纪襄几岁已通人事,教会了纪襄不少。 画墨一噎,她哪里会知道要不要过夜?这个婢女,简直就是把郎君当成了什么好色之徒......她没有搭理碧梧,看向纪襄催促道:“姑娘,咱们快走吧。” 纪襄点点头,派碧梧去打发走车夫。 她现编了一个理由,说在法云寺里遇到友人,恐会晚归或者明日才归。反正纪家对她一向都不太上心,纪襄也懒怠精心修饰借口。 碧梧去的时候,她和画墨无意间对视了一眼。画墨很快便恭恭敬敬地移开了视线,这样的美人,引得郎君费心私会,虽然她还是意外,但多看几眼,也就能理解了。 侯夫人房氏送她去司徒征院子时是精挑细选过的,她姿容出众,通文墨,善琵琶,也懂察言观色。 做不成郎君的房里人,做一个能为其办事的 心腹也好。画墨想了想,如此还更快意舒坦些。 只可惜必须得保密,不然告诉房夫人知晓,她一定称心如意。 不过房夫人也未必高兴,这个姑娘可是有一桩口头婚约的...... 碧梧归来后,几人没再耽搁。画墨领头,领着纪姑娘二人往侧门而去。 有辆宽大的马车已经候着,纪襄上了马车,颇觉尴尬,索性闭上眼睛假寐。 身边两个侍女也乖觉地没有发出声响。可过了半晌,纪襄还是经不住对沿途风景的好奇,睁开眼睛掀起一角车帘,往外看去。 道旁鲜有人至,偶有人经过时纪襄便收回目光放下车帘,乖乖做淑女状。但难得出来,一连数次反复放下帘子后,她最终还是抵不过心头雀跃,索性一路往外张望。 树木蓊郁,水木明瑟。 她一直以为自己性情寡淡,不喜出门。今日似乎有点明白了,以前是没机会出来,其实能出来散散心再好不过。 这样畅快的心情没有保持下去。 到了司徒征的别院时,她收敛了笑意。 别院装饰古朴,长长的回廊曲折,一片阒寂。 画墨尽责地将纪襄带到了司徒征在的书房,并且将碧梧拦在屋外。 碧梧不甘,低声道:“我要进去服侍姑娘。” “你家姑娘可有要你进去服侍?”画墨诘问她。 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无非是怕姑娘婚期失贞。画墨虽然觉得郎君即使占了美人清白也能搞定她的未婚夫婿,但没必要说出来。她安抚道:“纪姑娘心甘情愿的,你瞧她路上快活极了。” 碧梧讪讪,拉着画墨往外走了几步,省得听二人壁角。 虽然是休沐,司徒征仍在看公文。十句里有八句是百般矫饰的废话,正一目十行看过去,倏然听见推门的声音。 纪襄一见他,面色便情不自禁羞红了。司徒征坐在一张矮案之后,玉冠墨发,剑眉入鬓眼珠漆黑,眉眼里透着一股难以亲近的萧肃之态。 她知事后,有些后悔。她原本以为的人伦之事,是嘴唇相贴而后抱在一处,最多需抱得紧一些。但看了一本精美册子后,才明白自己要交付的代价是何。 司徒征招手示意她过来,问:“天气很热?” 纪襄走过去,坐到他身边,答道:“并不热。” “那便好,今日带你出去骑马。”司徒征拉过她的手,将她拉到怀里。 她觉得他好像特别喜欢抱着自己,也乖乖随他去了。她偏过头,问:“可我不会骑马,你要教我吗?” 司徒征道:“我知道你不会。” 一边说,一边掂了她一下,似在掂量她有多重。 纪襄顿感羞恼,她问:“可我要学骑马做什么?这事和我请你帮我做的事有何干系?” “方便逃跑。”他语气平静,但怎么听都像是在玩笑。 原本是一句玩笑话,纪襄思忖片刻,却觉得也挺有道理的。 司徒征问:“如何?可要学?” “要的。”她点点头,又问,“去哪里学?” “后山。”司徒征简略地回答,他看出纪襄还有一箩筐问题在等着他,索性提前一一解释了,“这里是我的别院,山后的不少猎道还是我少时开拓的,从没有人来,你不必怕被人看见。你的骑装我已经备下了,你若不会穿就让婢女进来帮你。” 他解释许多,纪襄讷讷问道:“还有野兽?” 司徒征险些要笑,揉了揉她的脸,道:“现下没有。你若是想要打猎,我喊人圈几只来。” 纪襄连忙摇头,道:“不必了。” 她说话时,淡淡的香气扑在司徒征颈侧。他捧起她的脸颊,呼吸视线交错间,斟出一点别样的旖旎。 纪襄很不自在。 她一向乖,坐在男人的大腿上被人捧着脸颊,被男人漆黑的眼珠看着,实在是心跳怦怦,忍不住紧张。紧张之余,也有一缕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心绪,十分微妙。 纪襄先前刻苦研究,学了不少,在书上看见一个词叫做“调弄”。她抿抿唇,再这么静下去,司徒征可能就要“调弄”她了...... 她扫视一圈屋内,这里大约是司徒征办公读书的地方,布置相当简朴。她道:“我们现在可要出去了?” “好。”司徒征将骑马的衣裳指给她看,示意她换上。 纪襄没有喊人,自己抱起衣裳去小屏风后换。她没有穿过,琢磨了一会儿才解下衣裳,顺利地穿上崭新的骑装。 司徒征心无旁骛地看着公文,在纪襄出来后赞了一句“不错”。他估算了一下今日有多少时间可供消遣。事务还没处理完,晚上还有场家宴,不知能否教会纪襄骑马。 第29章 书房内还有一扇门,直通后山。一推门,就见远处山峦起伏,绿意盎然。 他态度坦荡,纪襄却有些做贼一般的心虚,被他带到后山的路上一直东张西望。一是欣赏风景,二是生怕被他的仆从看见。虽然这里的人可能都知道了,但亲眼撞见他们在一起总归不同。 他们二人在此悠闲,被司徒征近日针对的人可没有这种好日子过了。 谈嗣宗强忍着进宫扇亲妹妹一巴掌,扇眼前外甥两巴掌的冲动,在房内来回踱步。 燕崇这早早失恃的黄口小儿,何时如此刁钻了?谈家办事的银子多半进了内帑,想来燕崇也是心知肚明的。偏偏被他逮到谈家在西南一带大肆敛财,变相引起了流民作乱的证据。这还不算,他还收集了不少当地民怨民愤的言论,以及当地绘制的皇帝丑样玩偶。最后,太子还称这是谈相公手段酷虐,带累天子名声,又若有若无地暗示谈家账册不实。 皇帝可以做,却不喜百姓说。 谈嗣宗被狠狠申饬一番,还折了不少自己势力下的人进去。愁得嘴上起了燎泡,一张口就疼。 “大舅舅......”肃王唤了一声,请谈嗣宗拿个主意。 谈嗣宗今日才从肃王嘴里听说,自己的好妹妹竟然给太子下起兴的药,结果还被人看穿了。谈嗣宗不知太子为何没有当庭揭发,反而悄无声息揭过了。 但显然,太子不会肯白白受气。 “殿下若还肯听我这个舅舅的话,就不要再轻举妄动了。再转告贵妃娘娘,任何事都要和我商议过再做!”谈嗣宗踱步几圈,突然想到什么,停了下来。 他道:“殿下不若尽快生育个皇长孙出来。” 皇家向来重视子嗣绵延,如今肃王膝下只有两个庶女,太子成婚不到一年并无子息。 肃王连连点头,谈嗣宗又嘱咐了几句务必小心的话,送走了肃王。 郊外,纪襄全然不知道这些朝堂之事。 她看着眼前腿短个矮的一匹白马,它的眼睛透出一股温顺,使人想要摸一摸它的脑袋。 第23章 暖煦的日头给纪襄的眼眸染上了一抹琥珀的光彩,她回过头,问道:“我要怎么上去?” “不急。”司徒征道,“你先摸摸它。” 此言正合纪襄心意,她伸手摸了摸它雪白的鬃毛,双眸亮晶晶的,噙着唇角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她手下柔软光滑,忽又想到什么,提醒他:“司徒,我比较笨,你可能会不耐烦教我......” 纪襄吞吞吐吐,有些怕他到时候不高兴了会扔下自己就走。 皇帝从前年年秋狝,即使现在他自己不经常去了,也依旧有太子率领王公大臣后妃宗女去围场狩猎。纪襄每年都能跟着太后一起去。女眷也有女眷的玩法,在圈起来的地方射兔狐之类的动物。太后虽然会骑马,但自持身份,从来不肯去游猎。只有一次她兴致勃勃地要教纪襄骑马,教了两刻钟不到就累了,带着人回寝殿歇息了。 纪襄当时别说学会,连马都没上过。太后摇摇头说她没天赋,她也就没有了再想学的心思。 如果不是司徒征提起,她都要忘记这事了。 司徒征瞥了她一眼,道:“纪姑娘谦虚了,我记得你课业极佳。” 纪襄仰起头看他,茫然地问道:“咦,你怎么会知道?” “又不是什么秘密。”司徒征轻笑一声。 “你不用害怕,放心,它很温顺听话。而且,我会一直看着你的。” 纪襄心里弥漫着的紧张在他淡而温和的话语里消散不少,她突然有些好奇,问:“司徒,那你是和谁学的?是宫里的武师傅教的吗?” “不是,幼时我爹把我往马背上一摔,我就......学会了。” 纪襄双眼微瞪,惊讶地看着他。如果换个人,她一定以为是在和她开玩笑。据她所知,定远侯只有司徒征一个嫡子,居然敢这么教儿子,也不怕出事...... “过来。”司徒征打断了她的思绪,朝她微抬下颌。 他比她高出一个头还要多,纪襄要和他对视只能仰头。司徒征肤色雪白,连牵着缰绳的手指都白,在熠熠日光下格外显眼。她有些好奇他一个年轻武官,怎么会如此肤白。 她偏了偏脑袋,将问话咽了回去。转瞬,她就觉得自己应该在府里闷久了,能说话的人少之又少,才会想要一直和司徒征说话。 方才,她竟然想开口问司徒征为何会如此白。 他们之间可真没有这般熟络...... 司徒征让她不急,便是真的不急,慢条斯理地给纪襄讲起如何上马控马。声音低醇,语气耐心。 纪襄也就真的生出了一种,仿佛在绿草如茵的平原上听人授课似的感觉。她很认真,沉浸在他的教导里,不时地点点头,很是乖巧的模样。 等他说完,纪襄便觉得自己已经学会了。至少,驾驭一匹温顺的马应该没什么问题? 他的态度很耐心,很有条理。纪襄不禁好奇地问道:“司徒,你之前教过别人吗?” “没有。”司徒征道,“我为何要教别人?” 他说的理所当然,微微挑眉,流露出一抹符合他当下这个年纪的飞扬意气。 这和平时的他,又有些不同。 说起来,纪襄从前对他很是尊敬,知道他心地善良,但又本能地有些惧怕这类严肃冷漠的人。他得老天眷顾,出身高贵,年少成名,和她当真不是能说到一起的一类人,然而私下真相处起来...... 她居然觉得挺放松的。 不用担心他会突然生气或者冒出冷言冷语。他的情绪一直都很镇静从容,仿佛永远不会生气,远远不像是只比她大三岁的人。 而令她担心的那点事,总不至于幕天席地吧? “那你当真是个好师父。” 司徒征一笑:“拜师礼便免了,上马试试。” 他扶着纪襄上马,纡尊降贵地亲自替她牵着缰绳,慢慢地走着。纪襄鬓边的几缕碎发被风吹过,她脸上有些痒,伸手拂去。 骑在马上,行在郊外的感觉当真奇妙,令她根本无法压抑不住脸上的笑意。 马蹄踩在芳草上,发出轻轻的窸窣声。司徒征没有开口,纪襄也没有试着找话题,静静地享受着眼下的闲适。 许久,纪襄才想起一件事来,问他:“司徒,当日二公主帮我遮掩过去。你说我应该如何感谢她呢?我暂时是不想进宫去了......” 她越说声量越轻。 “不用。”司徒征轻描淡写道。 “你和公主不熟悉吗?” 纪襄没想到他这么敏锐,想了想坦诚地道:“不熟悉,我和几位公主都不熟。” 她虽然和公主一起念学,但公主也都有自己的伴读。何况,她一直都是能少说就少说,不说话就不会得罪人的谨慎性子。唯一的好友裕华县主萧骊珠也是二人意外聊了一次彼此喜欢对方性子,才深交的。 “你和二公主很熟悉吗?”纪襄问道。 司徒征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只是看了她一眼。 纪襄立刻便不想知道了。她也没有特别好奇,只是想到他会托二公主帮忙,应当关系不错,才随口问了一句。既然他不想说,或许是个秘密呢。本来,他一个男人若是和公主熟悉,也不太妥当。 她转了话题,道:“对了司徒,你知不知道今年还去不去行宫或者围场?” 纪襄不想去,她若是去了必然会被太后传召在旁。虽说往年都去了,也不知为何,她就是觉得今年会有变化。 “你怎的不叫我府君了?” 她微微蹙起眉头,“咦”了一声,问他:“难道你很喜欢旁人这么叫你?” 纪襄也就如此称呼过他一回,还是抱着一种和宫廷生活彻底诀别的心绪说的。她笑道:“你上值时听的还不够吗?可我又不是你的下属,论起来,我现在应该喊你一声师父才对。” 他停下脚步,马儿也随之停下了。 司徒征看向纪襄,迟疑了片刻道:“那,徒儿?” 微风拂面,如一匹光滑的绸缎轻轻抚过脸。时而有鸟鸣嘤嘤,空寂山原里,只有他们二人。 纪襄看着他,脸颊渐渐热起来。 她从来不知道,原来被一双墨黑的眼珠盯着看,会觉得十分有压力。也不知道,原来只要对视几瞬,就会忍不住两靥生晕。 不过是片刻的功夫,却恍若过了许久。 司徒征继续走,问:“你累了吗?” 纪襄摇摇头,道:“我一点儿也不累。” 她一直坐着,哪里有什么疲累的地方?纪襄侧过脸,悄悄看向司徒征,他鬓边有细小汗珠,问道:“你累吗?” 话问出来,她就觉得自己问的过于蠢了。人家堂堂东宫卫率,会因这点小事而疲累? “我不累,”司徒征,“上午我都有空暇。” “上午?”纪襄估摸一下了天色,大约还有半个时辰便是平常午膳时分了吧。 第30章 他微微一笑:“还有些公事需处理。” “你要回城去吗?” 树木渐行渐密,司徒征顿了顿,道:“皆可。” “纪襄,你要留下来陪我吗?” 她没有计较司徒征对她变来变去的称呼,迟疑了。 若司徒征让她立刻就要付出请他帮忙的代价,她一定恨不得尽快结束,拔腿就走。毕竟,她又不喜欢司徒征。 但很奇妙的是,司徒征一没有逼迫她求欢,二没有摆出一副救命恩人的架势。和他待在一起,除了她偶尔心中会有羞耻的感觉,竟然比独处在家中时还畅快些。 她笑盈盈道:“好呀!” “反正,你要派人送我回去就好。”她添补一句。 司徒征忍俊不禁,唇角动了动。他问:“要不要跑几圈?” 纪襄娇靥泛粉,坦诚道:“我不敢,我恐怕还没有如此精湛的骑术。” 他不语,松开了缰绳,飞身上马。纪襄低低惊呼一声,司徒征的动作真够迅疾的,她都没有意识到,就已经被他一只手臂搂住了腰。 身下的马虽然矮,但二人共乘绰绰有余。起初,纪襄有些慌,有些怕,但接着便是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感觉。 她放松地半倚在司徒征的怀里。 这个,她唯一依靠过的怀抱里。 耳边是猎猎风声,马奔跑的速度越来越快。纪襄紧张地抓住他的衣角,突然听司徒征道:“高兴吗?” 她笑道:“很高兴,多谢你!” 司徒征道:“我在离京前,最后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在哭,回来时也是。纪襄,你应该过得更......” 他斟酌片刻,笑了笑没有说下去。 “应该什么?” 见他不语,纪襄回过身,催他说:“你快说呀,我应该更怎样?” 她似含着半江碧波的清澈眼眸,好奇地看着他,等待他的答案。 司徒征道:“你这样便很好了。只要你自己快活,就足矣。” “可是......”她下意识想要说自己在宫里过得并不开心。她都不记得司徒征说的在离京前见她是哪一回了,她毫无印象,或许是没有看到他。因她一个人待着时,总是想哭。 原本她以为出宫后,在家中过上一年左右的时间,只要熬过去,就能嫁给章序了。虽然她也经常生章序的气,但他对她一直都很好很好。 直到出宫前半个月, 让她梦碎。 她没有一下子便厌恶或是憎恨章序,只是曾经那些柔肠百转的心绪是都没有了,也不再觉得自己嫁他能快活。 纪襄停了话头,她理智地没有将自己的烦恼倾诉出来。 只是心情,不可避免地有些低落下去。 纪襄垂眼,看着横在她腰间的手臂。 司徒征没有问她可是什么,道:“再跑一圈便回去吧。” “嗯。”纪襄装出热情地应了一声,她纵容自己软弱地倚在司徒征的臂膀里,渐渐沉醉在暮夏山林怡人的天光日影中。 第24章 嘉木茂密,树影幢幢。越往山林深处骑,就越幽静清凉。 眼前流水潺潺,浮光跃金。二人静坐了一会儿,便原路返回了。 返程路上迎面吹来的惠风和畅,这种奔腾的感觉激出她心底的快活,她情不自禁笑出声来。 笑声清脆,飘荡在山林间。 纪襄双腿轻微颤抖,身体上虽然有些疲累,兴致却是高昂。 她正要和司徒征说话,抬头时突然头皮一紧,下意识哎呦了一声。 司徒征松了放在她腰肢上的手,轻声道:“别动。” 发丝像是勾到路旁横生的树枝了......纪襄被适才的动作扯得一痛,眼泪汪汪。她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向后,试图解开缠绕住的发丝,但她看不到脑后,一通尝试下来,毫无成果。 “我来。” 她一动都不敢动了,感到有两只手在触碰她的发丝。 纪襄忍了忍,含着软软的哭腔开口道:“司徒,你能不能动作轻一些?你这样我很疼,你慢慢解,看到在哪儿勾住了再解好吗?” 估摸他是从来没有做过这种事,对女孩家的发髻钗环根本不熟悉,才会弄得她又是一痛。 司徒征的动作一滞,顿了顿,道:“那我慢一些。” 纪襄轻轻应了一声。树木掩映下,日头并不大,两人虽然一路骑马,却谁也没有难闻的气味。 司徒征垂眼,专心地解开她发丝和一颗扭曲的树枝,目光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她一截粉腻的颈。 她的思绪胡乱飘转,司徒征的胸膛微微震动,她能闻到一缕很清淡的檀香和笔墨味道。因为离得近,甚至能感到他体肤的热度,和他身体上掩藏不住的僵硬...... 真是奇了,司徒征他僵硬什么?他一个能暗示自己坐到他大腿上的人,竟然会因为身体接触而紧张吗? 她又想起关乎他的一些传闻来,说他和时下好酒渔色的人不同,一向都很自矜。 那他怎么之前不紧张,还是她当时也太慌乱,没有注意到? 纪襄闭了闭眼,怎么还没有好...... 司徒征从未没有解过女子发髻,也不知怎么缠绕上的,她的一缕发丝缠了路旁枝丫两圈。解了一点她又抱怨疼,司徒征将她被缠住的发丝周边弄散一些,不想里面居然还有暗簪。 他琢磨了片刻,很有耐心地将她的发髻拆了下来。 纪襄终于感到了轻松,笑道:“总算好了,但我现下的模样,应该是很不端庄吧?” 她发髻半散,一缕青丝垂落在耳边。 司徒征打量几眼,道:“无妨,只有我能看见。” “走了。”他招呼道,二人下了马。 纪襄应了一声,跟上去两步后又回头看。她蛾眉微蹙,面露纠结之色。 司徒征略一琢磨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她的思虑实在是过多了。 “不用管,会有人将马带回马厩的。” 纪襄被他看破心思,羞赧一笑。 回到书房后,司徒征命人去取镜子来。送镜子梳奁来的仆妇很快便退下了,她开关门的空隙里,让碧梧将纪襄的模样看得清清楚楚。 少女的脸色微红,钗斜髻乱,素手正执着一柄梳子要重新梳妆。 碧梧险些一口气没有上来,她以前怎么没有看出来纪襄能做到这么大胆的地步? 新婚之夜要怎么办? 她呼哧呼哧喘着气,天旋地转中抽出一缕神智替纪襄担忧着日后。等理智缓缓回笼后,才想起室内一点或哭或喊的声音都没有过。 一定是她多想了。 室内,纪襄已经重新梳好了发髻。她收拾好镜子和妆奁,净手后,午膳已经摆好。 她上回便注意到了,司徒征口味很清淡。想想也是,毕竟他在寺院里清修了五年。 纪襄很好奇他这五年时间是如何度过的。在此之前,她没有细想过,如今想想,让一个十四岁的少年突然远离家乡,吃斋念佛,恐怕也是不小的打击。 “你去歇息会儿吧。”吃完,司徒征道。 纪襄问:“你不午睡吗?” 话音才落,她就恨不得咬了自己的舌头。纪襄小心翼翼地看着司徒征,盼着他不要曲解了她的意思。 纪襄突然想到,司徒征似乎从来都没有直白说过,帮她的条件是什么。 却让她战战兢兢,想入非非。对他一些轻佻亲近的行径,譬如捧脸搂腰,完全生不出底气抗拒一二。 司徒征否道:“我从不午睡。” 纪襄道:“那真是巧了,我也从不在晌午歇息。你不是让我留下来陪你吗?我可以陪着你处理公事。” 司徒征眉头微蹙,很快便舒缓了眉头。他看了她一眼,向她伸出手,道:“你来。” 纪襄将自己的手放到他手上,被他轻轻一拉,站了起来。 他将她带到书架前,紫檀木架里是满满当当的各色精致梅瓶,书并不多。他道:“你挑一本自己看吧。” 纪襄应了一声,匆匆扫了几眼。大约是司徒征并不常来这里,书看起来都很新,没有翻阅过的痕迹。这些书她基本已经读过,便随手拿了一本最近的《春秋穀梁传》。 司徒征没有陪着她挑书,坐回了案前,翻阅之前尚未读完的公文。 她正纠结自己该坐到哪儿,司徒征仿佛背后长了眼睛,给她指了一指,道:“你坐这里。” 是他宽大且长书案的侧边,离他略远。 纪襄认认真真翻了几页,忍不住捧着书册出神。室内静谧一片,只有司徒征翻动纸页的声音。 她的思绪,渐渐就飘远了。 离自己被灌药的事情已经过去了半个月,司徒征答应了会帮她,会让她参与其中。但是,她也知道没有这么快。何况,他也不是无条件地帮她,所以她也不敢,不好意思开口询问。 她撑着下颌,要怎么扳倒一个贵妃呢,令其倒台呢? 纪襄虽然在宫里长大,但太后一不干政,二不插手妃嫔争斗,除了嘴上爱嘀咕这些争奇斗艳妃子的是非,但从没摆出架子管教过她们什么。 第31章 养在她身边的纪襄,虽然对后宫妃嫔熟悉,却也没有想过怎么去和她们争斗。 谈贵妃掌有一半的宫权,有一个盛宠不衰的侄女谈昭仪,一个曾经深受皇帝喜爱大臣赞誉的皇子肃王,身后是一门多高官权贵的谈家......纪襄细细数着,恍然大悟。 怪不得司徒征眼睛都没眨一下,就答应下来帮她。 他和太子一定是早就有这个想法了。太子和皇帝父子关系不太和睦,太子要想顺利继位,肃王一党必然是心腹大患,也是继位路上几乎必须要除去的。 所以他能给出的条件,是让她参与其中。 为了报复,要将自己拿去交换,这种感觉,本来应该很不好受。但或许是还未到这一步,她现在并未感到屈辱。 她的目光,看向了司徒征。 他无疑是个外表极其出色的男人,神色专注沉静,执笔利落。 这样的人,为何会提出让她私下和他来往呢? 纪襄想不明白,她看到司徒征手边的茶盏空了,站起来正想帮他倒茶时,司徒征抬眼,定定地看着她。 “我只是想帮你倒茶。”纪襄轻声道。 不知为何,她觉得司徒征的眼神有些凌厉。 纪襄沮丧地垂眼,收回了自己的一双手。 “不必。”司徒征温声道。 他放下纸笔,亲自给纪襄斟了一杯茶,放在她座位前。 她脑中飞快闪过一抹思绪,只是自己也没想明白是什么,便乖乖坐回去了。 司徒征望了她片刻,道:“我不得空陪你,你若嫌待在这里无趣,可携婢出去走走。” 纪襄立刻摇头,道:“不用了,我不觉得无聊,我就坐在这里看书。” 说着,低下头,认真看了起来。 他并没有收回视线,盯了她一会儿,见她明显在走神,笑着摇了摇头,也不再去管她,自顾自看起公文来。 司徒征十分专注,纪襄悄悄抬眼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悠悠出神。 过了许久,司徒征才停笔,看向纪襄。她单手撑着下颌,微微嘟唇,怔怔地看着前方一座花卉砚屏上的图案。娇怯纯美的脸颊上没有什么表情,似在神游天外。 在浏览公文时没有察觉,处置完后才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清甜香气。司徒征估算了一下时辰,今日是没有时间了,他还要回城内的定远侯府。 纪襄没想到这一天会如此结束,如此......轻松。 她呆呆地“哦”了一声,回过神来后问:“你要和我一起回城吗?” “不了,”他微笑道,“对了,你上午时问我宫中今年是否会游幸行宫,会有的。” 她不意外他会知道,点了点头。 “有机会练练骑术,届时和我一道游猎。” 纪襄顿时有些雀跃,同他告别后又忍不住问:“下次是什么时候?就是,我们下次什么时候见面呢?” 司徒征平日里太忙,着实没有什么可供他私人消遣的时候。太子嘴上说他日子过于清淡苦闷,给他派的事一点都不少。当然,他自己也十分乐意处理公务。 但做些朝政之外的事,譬如和她独处,似乎能轻松不少。 他暂时给不出一个准确的时间,道:“之后我会派人通知你,回吧。” - 纪襄一闭上眼睛,就是白日共骑的光景。 水流澹澹,光影灿灿,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一个去处。她今日简直就像是出去踏青了一趟,而且,是一次十分愉悦的踏青。 她翻了个身,想要克制脸上的笑意,却怎么也克制不住。 在静悄悄的夏夜中,她突然听到窗户“吱呀”了一声。 是司徒征派来通知的人?也许是一封信? 纪襄摸索着下榻,披上外衫。 她还没有走到窗旁,就听黑暗里的一个人影怒道:“你今日根本不在法云寺,你去哪了?” 第25章 纪襄吓得腿一软,心都快从喉咙口蹦出来。 她渐渐回过神来,眯起眼睛,摸到小几上的蜡烛,摸索着点起。 室内顿时燃起昏黄的光,照亮一寸天地。 果然是章序,正一脸不耐烦地盯着她。他面上掩饰不住的风尘之色,一把捉住她的手,问她:“傻了?你今日到底去哪里了?” 纪襄一颗心还是怦怦直跳,是被他吓出来的。京城里全然没有平乱军回朝的消息,他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许久没见,章序瘦了不少,肤色也在潼川晒黑许多。他原本就眉骨略压眼,显得有点凶相,出去真杀过人见过血后,这种不好招惹的狠厉感加深了不少,整个人气质都像是一柄已出鞘的锋利宝剑。 纪襄想不到怎么解释,也根本顾不上解释。她抽出自己的手,没抽动,恨恨瞪了他一眼,将他的禁锢用力甩开了。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一点动静都没有听到,这怎的可能? “今天。”章序走了几步,大喇喇地躺在纪襄的床榻上,立刻被她榻上的软香吸引,脑中不听使唤一般地开始浮想联翩,阿襄夜里就是睡在上面的。 “我白日里就来找过你了,易氏说你不在,去法云寺上香了。我去找你,你跑到哪里去了?” 纪襄气得发抖,实在难以想象章序是怎么好意思又在深夜闯入她的闺房,还径直带着一身灰尘就躺在了她的床榻上。 可他就是这么我行我素地做了,还睁开了眼,一脸不解地看着她,似乎在催促她回答。 这个人究竟有没有想过,如果被人发现了会是何后果? 她告诉自己不要大喊大叫,不要发怒。她平复了片刻,闭了闭眼问他:“平乱大军今日都回来了?” “不是,他们还在返程路上。我一个人先骑马回来了,估计他们还要四五日才能到京城吧。也不知道肃王丢人后,还会不会有百官去迎接了。” 章序闻了一口萦绕在软枕上的芬芳,浑身血气上涌,他提醒自己阿襄胆小又害羞,决不能现在就欺负她,不然她怕是会哭死过去,只好借着说话将冲动压下去。 “京城里来了个蒲大人,他将这烂摊子接手了过去。那些不肯投降的贼寇杀的差不多了,有的官留下来继续给他们重新登记户册什么的,我反正不懂。大军已经无事了,那个蒲大人让我们休整了两日就都回来了,我等不及,就先自己快马......” 他停下口,翻身坐了起来,看着纪襄,问道:“阿襄,你怎么了?” 纪襄面上通红,胸脯不住起伏,心跳快得几乎控制不住。 他怎么敢?甩开大军一个人跑回来,他以为是和同伴狩猎独自先回家吗?这又不是什么玩闹的小事,而且他一回来就直接登门来找她...... 纪襄一时愧疚,一时气恼,一时怨恨,没有回答他的话,只是怔怔地流下泪珠。 章序吓得立刻起来,半蹲在她面前,摇摇她的手,问:“你怎哭了?” 他想了想,自以为想到了她哭的原因,道:“你别哭啊,别人要是问我,我就说我着急给陛下太后请安才赶回来的,不是因为你。” “喏,这个给你吃。”他从袖中掏出纸包着的一团糕点,已经渗出点点深褐色的油脂,“我去找你时看到许多人在买,你尝尝看。” 纪襄抬袖子拭去了眼泪,道:“你走,以后不要再来了。” 她的唇边还挂着一颗泪珠,吐出来的话却冷漠无比。 章序皱眉:“为什么,我怎么得罪你了?” 她遏制住几乎就要从唇角流出来的讥讽冷笑,平静道:“你没有得罪我,是我不体谅你连夜为我赶回。你走吧,记得小心些,不要被人看见了。” 纪襄说着说着,忍不住短促地笑了一声,接着泪珠滚滚。 白日里平生少有的快活,消弭殆尽。 章序皱着两条眉,眼睛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瞧。屋内只点了一盏蜡烛,昏暗的光线下一切皆是朦朦胧胧,照出她一张清纯绝世的白嫩脸蛋。 他将手搭在她的肩膀上,纪襄想也不想就甩开了。 章序脸沉了下来。他又累又饿,一路快马加鞭回来就是想见纪襄了。 从他九岁那年认识她起,还从没有这么久没见过她。今日找了她半日无果,忍到深夜偷偷爬墙来见她。 见是见到了,可她居然是这副又哭又赶人的模样。 这和她往日里温声细语的温柔乖巧模样,大相径庭。 他心中忽地闪过一丝不妙的念头,问:“是我不在的时候,发生了什么令你生我气的事?” 纪襄看了他一眼,微微笑了一下。 他不在的这几月,恐怕他自己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发生这么多事情。 章序平生从不看人脸色,只有别人讨好他这个贵公子的份。但对纪襄,他还是很了解的,看得出她虽然笑了,却绝不是心情愉悦的笑。 “你到底怎的了?”章序耐心耗尽,站了起来,双臂抱胸看着她。 第32章 “我让你走!”纪襄也腾地站起来,对他怒目而视。 “纪襄,你发什么疯?”章序心里除了气恼,还有一丝委屈。这下,他是真的体会到了什么叫做她的不体谅。 “我容着你想闯就闯 我家的门才算正常?“纪襄怒道,“你真的......” 她气极,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形容。 章序也脾气上来了,吼道:“纪襄,你真是在家窝囊惯了,胆小如鼠!” 他竟然还倒打一耙,纪襄气得头疼,正要反唇相讥,突然门被推开,碧梧提着一盏灯笼进来,“嘘”了一声。 她目光骇异,在俱是怒气冲冲的二人脸上停了一瞬,道:“两位祖宗,你们的声响也太大了。” 纪襄一怔,她真是气糊涂了,竟然忘记要低声些。自然,在她大吼大叫前,章序便已经没有压制声量了。 章序叱道:“滚。” 不等碧梧做出任何反应,纪襄压低了声音:“你立刻就走!” 她瞪着章序,斥他走人。 章序脸色铁青,一张明俊的脸上混着沮丧和愤怒,和纪襄对视。 她推了他一下,道:“快走!” 纪家的家底早已败落,用不起众多打理宅院的奴仆。是以几人的院子都在东边,距离并不远。他们方才的动静若只是被碧梧听见倒也无妨,但万一惊动别人...... 她的担心很快便验证了。 在附近巡夜的一个仆妇听见姑娘的院子里隐约有男人说话的声音,原本想装作不知道,但转念一想这事若是报给夫人,指不定有多少好处。而姑娘夜里私会情郎,肯定也嫁不到章家去了。 才过了二更,仆妇立刻去报给了还未睡下的广康伯夫妇。 屋里,纪襄两只手腕被章序攥着,他盯着纪襄愤懑的双眼,低低道:“纪襄,你如果不说个明白,我今夜就不走了。” 若是往常,纪襄一定顺着他的脾气服软了,只求他能快点走。但不知为何,她现下一点也不想求他,好声好气地请他快走。 但她更不想被人发现了。 纪襄闭了闭眼,道:“你先松开我的手。” 章序手松开了,人却一直凝视着纪襄的脸。 此时,屋外突然一阵脚步声。纪襄原本是想抄起她白日里随手放在桌上的一把用来裁纸的小刀,威胁自绝逼他从此不敢再来。但眼下是来不及了,她漠然道:“你走不走?” 章序一僵,知道事情闹大了,几步走到窗边翻了出去。 恰好,碧梧进来时慌慌张张,忘记关门了。他才走没一会儿,广康伯夫妇就带着四个仆妇来了。仆妇手里提着灯笼,昏暗的室内顿时亮堂起来。 广康伯环视屋内一圈,目光在没有关好的窗户上停了片刻才移开。 他看向面色苍白,从他们进来后一言不发的女儿,长叹了一口气。 只能庆幸家中近日无客人居住,不会传到外边去了! 易氏注意到了丈夫的目光停留,伸出一根颤抖的手指,指着纪襄的脸道:“好啊,好个端庄懂事的大姑娘,竟然干起偷人的丑事了。纪家的脸都要被你丢尽了,要是放到从前,就该关到寺庙里去关到死!” 时下风气倒是没有那么严苛,但夜里私会外男,到底也是桩石破天惊的丑事。 她又惊又怒,还有一丝说不出的窃喜,喊出的声音尖利,扯破了夜的静谧。 纪襄双唇发颤,带着些恳求的目光看向广康伯。 广康伯果然不赞同地瞪了易氏一眼,道:“胡说什么?要是送纪襄去庙里,岂不是别人都看得出纪襄出了差错?” “那你说怎么办?要是被章家人知道了,打上门来怎么办?” 纪襄看着他们夫妻俩在她面前你一言我一语地商量了起来,在暮夏的夜里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 原来她的父亲,直呼她的大名如此自然,像是背后叫过无数遍。 她不禁想起自己前阵子还在因为父亲在和私下对话时,把“你母亲”和“易氏”区别开就感动不已。 他甚至都没有问过一句发生了什么,就已经给她定好了罪。 广康伯夫妇拌了几句嘴,才想到当下最紧要的事,广康伯眯起一双细小的绿豆眼,严厉地看向纪襄道:“纪襄,来找你的人是谁?” “没有人来找过我。” 易氏扯着嗓子道:“不可能,王婆子都听见了你院子里有男人说话的声音!” 纪襄看向那个明显变了变脸色的仆妇,问道:“是吗?我说了什么?” 易氏见她装傻不承认的模样,气得眼睛发红。她是真没有想到,纪襄竟然会这么不要脸!门窗大开,说话声音响到巡夜的都能听见了,还厚着脸皮不承认! “纪襄!”易氏咬牙切齿,“你怎么敢的?你这般不顾廉耻,和......” “好了!”眼看易氏说得有些过分了,广康伯吼了一声制止她。 他看着纪襄,道:“纪襄,你怎的这么不懂事?快快说出是谁,也好让我们心中有个计较。” 纪襄沉默不语,碧梧抢白道:“两位不由分说给姑娘定好了罪,还能让姑娘说什么?” 易氏冷声叱道:“这里没有你说话的份!” 她原本碍于碧梧曾是长秋殿宫人的面上,对她一直客气。如今时日久了,看出她和宫里也再无来往,不过是纪襄的一个婢女罢了,哪里还需要敬着。 易氏瞪着纪襄,额头青筋绷起。广康伯亦是面色不善。 纪襄道:“没有人来找过我,王婆子定是听错了。” 她态度坚决,神色亦是十分平静坦然。 但广康伯夫妇却没有一个信她所言。 第26章 易氏是巴不得纪襄真的和人私通,且最好是不会传出去丢纪家的脸,又能让丈夫彻底厌弃了这个女儿的。日后给她的嫁妆越少越好,最好令其自生自灭。 而广康伯到底是活了近四十年,看出了她屋内的门窗都明显开过,和她下意识反应上的不寻常。 女儿这次归家时,提起被未婚夫骂了几句时都泫然欲泣。要真是被冤枉了,会如此平静? 怎么会被宫里教成了这个模样?如此的不知羞耻? 他不敢过于腹诽太后,怒气腾腾道:“纪襄,你立刻说清楚是谁!你做出这种败坏门风之事,竟然还敢站在这里直视我和你母亲?” 广康伯余光里看到桌上的一把小刀,大步走过去,将刀重重砸到地上,呵斥道:“纪襄,一个女子最基本的屋内整洁你都做不到?” 他简直痛心疾首,想起纪襄生母似乎就是这样不大讲究,不似易氏庶务能干。他指着地上,厉声呵斥道:“你给我跪下。” 这时,窗户突然一撞,发出巨大的“砰”一声响,章序从窗外翻了回来,一把将神色恍惚的纪襄扯到自己身后。 他没有走,蹲在了窗户下。他从易氏开口起就气个半死,迟迟不进来就是希望纪襄能认清父亲和继母的真面目,不会再抗拒和他私下会面。 可他没想到广康伯会这么咄咄逼人,还要纪襄跪下认错。 章序再也忍不住了,跳了出来,恶狠狠地看着这对夫妇。 “是我,如何?” 他一露面,广康伯夫妇对视了一眼,又是惊讶,又是气恼。 尤其是广康伯,他本来就被章序幼时骂过一通,丢了脸面。但畏惧章家的权势当时不敢说什么,也劝过女儿忍耐,可此人对他居然还是无一分对岳父的敬重,到这种时候了竟然还不知礼数! 他气得快要仰倒,发出“嗬嗬”的怪声。 此时,他又想起来了,纪襄是他的女儿,而章序是夜闯她闺房的恶人。 易氏惊呼一声,道:“夫君,他来来往往如此容易,我们府上的护卫实在是太没用了!你得想想办法,万一日后有贼人伤到阿喻可怎么办?” 话音落下,屋内都静了一瞬。 章序懒得理会易氏,看向广康伯,冷冷问道:“你想对阿襄做什么?” 他如此强横,广康伯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汗水从肥胖的脸上滴落,看着一脸高傲的章序。 竖子实在无礼! “我如何教导女儿,无需你来插手!“广康伯抚着自己的胸膛,“此事就是进宫请陛下太后评理,我也不怕!章家小子,你欺人太甚!” 易氏连忙伸手掐了广康伯的腰一下。疯了?这么和章序说话? 章序嗤道:“陛下会见你?” 眼看二人就要大吵起来,纪襄拉了拉章序的衣袖,轻声道:“你回去吧,不用管我了。” 她态度一软,章序立即眉开眼笑,高兴了起来。 正要下意识听她的话时,突然想起了眼前这对夫妇说是纪襄的父母,却又要把她送到寺庙,又要她跪下的。他知道这二人一直对纪襄冷漠,却没想到他们会如此凶神恶煞。 “不行,我不走,或者你和我一起走好了。”他道。 第33章 纪襄不合时宜地扑哧一笑,是真的被他逗笑了。 她道:“我这里真的没事,你快回去歇息吧。” 广康伯看着二人说话形容亲密,呵斥道:“逆女,你眼里还有没有我这个当爹的?” 闻言,她身形微晃,心中从他们进门起就浮着万千伤心和失望的心绪,愈发涌现心头。 她骨肉血缘最亲近的人,如今只剩下一个父亲。若是他一开始能询问她是否有和人私会,她甚至愿意如实告知。 哪怕她先前被人下药时,都没有想过父亲会替她出气。可即使毫无指望了,眼下她还是觉得很委屈。 纪襄道:“您想要我如何呢?” 广康伯厉声道:“章序先给我滚出去,再来处置你的事。” 章序终于有自己确实害了纪襄的实感,知道自己应该走了,却又怕纪襄被他们磋磨。 他一动不动,目露凶光看着广康伯。 纪襄早已泪盈于睫,闭了闭眼睛,拼命告诉自己没什么好哭的,这一切都不值得她哭,想想白日里开心的事情呢...... 她将汹涌的泪意逼了回去,道:“章序,你先回去吧。” 都不知是今夜第几次说这话了。 章序回过身,握住纪襄的手。他行事如此猖狂,如此不顾忌,惹得易氏倒吸一口冷气,身边几个仆妇面面相觑。 “不成,他们要是欺负你怎么办?” 纪襄道:“不会的......” 她父亲打断了她的话,怒道:“我要怎么管教女儿,和你无关,你再不走,我明日一早就去状告你!” 易氏目瞪口呆,她是没看出广康伯何时变得如此关爱女儿了,竟然对章家子如此不客气。 转念一想,是这章家小子狂妄自大,太不给丈夫脸面,才彻底惹恼了广康伯。 要是他懂得给广康伯赔罪道歉,说些恭维的话,这事说不定就这么过去了......易氏心里嘀咕着,伸手拍了拍气得脸红脖子粗,喘着粗气的丈夫后背。 章序当然不怕广康伯去告状,只是怕纪襄会因此受更多委屈。 他看过去,见纪襄朝他微微一笑。 “你若是敢对阿襄动手,我一定让......”章序扫了这对夫妇一眼,“我就让人将你儿子打废。” “章序!”纪襄喊了一声。 章序看了她一眼,抿了抿唇,不说话了。 纪襄顶着父亲要吃人的目光,低声劝了章序几句。 如此闹了许久,章序总算肯翻窗走了。 几个仆妇今夜看了这么一出戏,都恨不得立刻插翅回家去好好说道说道。 易氏愤愤地瞪了纪襄一眼,也预备走了。她虽然是继母,但论理是纪襄名正言顺的长辈。原本想要借着此事好好管教她一番,但章序这么一说,她确实心有忌惮。 她看向广康伯,低声道:“难道就这么算了?” 广康伯一字一顿道:“关她禁闭。” 轻拿轻放,易氏大为不满,却也不敢在广康伯真动怒时多说什么,也不好在人前过多展露她恨不得纪襄倒霉的心思。 广康伯走到纪襄面前,盯了她木然的脸一会儿,道:“你以后就算是去做妓,我都不会再管你。” - 广康伯说的禁闭,当夜就开始了。 他连夜命人封死了窗户,不准纪襄踏出房门一步,也不准任何人进去。一日有人送三顿饭和水,打算关她到章家上门提亲为止。此后就再也不管她了。 纪襄被关的第一日浑浑噩噩躺了一天,想要求救,却不知该怎么办。 或者说,不知该向谁求救。 她谁也没有想到,也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家里这些事,在屋里枯睡了一日。 纪襄自幼读圣贤书,和公主一道承庭训,知道自己和章序私下会面的事确实不对,被惩罚是应该的。 可这,也不是她想见的。 她倚在床上,突然间对自己此前更大胆的行径产生了怀疑。 司徒征可没有逼迫她,只是暗示了他的条件。是她自己应下的,也是她主动问了下回是什么时候。 她不由担忧起来,司徒征要如何联系她?会不会因为寻不到她,他们之间的事就这么算了? 他和太子的谋算里,本来就没有她的位置。纪襄也想不到自己能做到什么,可是她真的非常非常想要参与其中,想要看着害她的人倒台。 她知道自己会无止境思虑的毛病犯了,却是抑制不住自己的思绪。她胡思乱想了好几日,梦里都是司徒征再也没有联系她,而谈氏又寻了机会害她...... 也反反复复梦到了父亲和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梦里她苦苦流泪,醒来时枕头都是湿透的。 夜里睡不安稳,白日里她逼着自己打起精神做事。她逼自己沉浸在了文稿上,但心里,始终悒悒不乐。 从前她也不怎么出房门,可之前是她乐意,现在是被迫的。 五日过去了,纪府风平浪静,只当没有发生过这事。仆妇也在易氏的管束下不敢四处去说,只能在府里嚼舌一番。 但这事实在稀奇,姑娘和未婚夫私会被抓了个正着。原本,只要服软认错就能睁只眼闭只眼放过的事,竟然闹到这个地步。姑娘被关了几日,章郎君居然就没有上门过,章家也没有来人登门...... 纪家仆从不多,很快便是人尽皆知,一得空就絮叨此事。 整座纪府,只有年纪小的纪喻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他之前对姐姐印象不深,但这几月纪襄都住在府上,他知道姐姐很好看,很温柔,送过他几次小玩意。几日没有见到她,问了易氏姐姐是不是又进宫去了。 易氏敷衍了过去,似笑非笑地看着广康伯。广康伯只装作没看见,闷头用膳。 纪襄全然不知外界如何,她在担心章序。 他回去后,怎么样了? 到底二人青梅竹马多年,他连夜赶回来看她,她也会感动,也会关心他会不会受惩罚。 章序自然是被受了惩罚的。 当夜他失魂落魄地回到家,被仆从发现,一溜烟报给了他父母。章父章辩听了他今晚干的事,和甩下大军先行回来的事,气得发昏。 不顾章母的求情阻拦,章辩命人杖章序十下,翌日一早就带着章序去宝庆宫向皇帝请罪。 当然,用的借口是这孩子年少气盛不懂事,有点功绩就急着向皇帝太后回禀。 章辩明显已经打过孩子,反倒令皇帝失笑。他还当是因着肃王之事,谨慎的章父才先将儿子打了一顿。他一直都很喜欢章序,两年前章序骁勇地在一次围猎中制服了皇帝受惊的坐骑,皇帝便更加看重信赖他了。 此次平乱的事要尽快揭过,皇帝不好明里赏赐章序勋位或是官职,赐了他一处宅院,让章家父子退下了。 章序从小到大不知道被亲爹打过多少次,根本不怕,也不在乎这顿打。原想着去纪府或是请母亲去纪府一趟,但一回去后,章父就将 章序关了禁闭,派了府里侍卫日夜看守。 这一桩桩一件件的,再不严厉管管,哪日真要捅破天了! 至于婚事,章辩原是觉得随他喜欢去。但婚前就大胆成这样,还是冷一冷为好。 章父教子的事,完全没有传出来。即使传出来了,也到不了纪襄的耳里。 她实在是被关得发闷,每日都数着日子,终于在第八日病倒了。 纪襄敲门没有人回应,额头的热度使她昏昏沉沉,在傍晚时分晕厥了过去。 第27章 纪襄在一片朦胧里,感到有人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似乎在试探她的热度。 这只能覆住她额头的手不过一瞬就移开了。 她隐约听见手的主人叹了一句:“纪姑娘怎会病成这样。” 这声音低醇悦耳,仿佛是她所熟悉的...... 纪襄努力睁开沉重的眼皮,双目半张半阖间,瞧见好几个模糊的人影,花花绿绿叠在一起,看不真切。 她很快又闭上了眼睛,发出比平时重上许多的呼吸声。 傍晚时分,红澄澄金灿灿的晚霞如一层薄纱给小院披上一层柔和的润光,也照出了躺在地上的纪襄那张因为发热而格外红的脸蛋。 在熟睡中,她还蹙着眉头。 广康伯不安地搓了搓手,开始后悔怎么就将司徒征带到了后院,这明显不合礼数啊! 今日他从官衙回到府里,还没换下绿衣官袍,门房小厮就来通报司徒征来了。 虽是晚辈,广康伯哪里敢让官职更高且是太子近臣的司徒征等他换衣方便,立刻就前去迎接招待。 寒暄几句后,司徒征并没让广康伯多猜,直接提出了来意。 不久前太后寿诞在大慈恩寺,纪家姑娘被大师相面出极有佛缘。宫里有贵人听说了此事,想请纪姑娘代为祈福一段时日。而他恰巧出宫,便来纪家跑一趟。 最后,还叮嘱了一句此事绝对不得外传。 这个理由司徒征编的其实不大用心,纪襄年年都去大慈恩寺,怎的今年就有高僧相面了? 第34章 但是,是他所说的,广康伯立即就信了,向司徒征道劳。他也没多问是哪位贵人想要请纪襄,答应了下来。 只是纪襄被禁闭几日,指不定形容憔悴,万一被外人看出不妥就不妙了。 司徒征又摆出了一副现在就要接人走的架势。 广康伯回想一二,抹了抹额头上的汗,拱手道:“见笑见笑,还不快扶姑娘起来。” 最后一句已是厉声呵斥,一个健壮的仆妇半扶半抱起纪襄。 他心中叫苦不迭,哪里能料到纪襄竟然病得昏迷躺在卧房的门后。更后悔的是,也不知怎的,听司徒征说了几句,他就带着他一起来了纪襄住的院子。 看见的这光景,可真是有失颜面。 “大人,小女病着......” 司徒征道:“恰好,我认识一位名医。” 此言一出,广康伯愣住了,连细小的眼都睁大了。他看向司徒征冷峻的眉眼,悻悻然赔笑了几声,只好让司徒征带走了纪襄,和他口中那个“出自宫廷”的婢女碧梧。 看着一行人走后,广康伯隐约觉得有何不对劲。他摇着脑袋想一想,还是没琢磨出是何地方有不妥,只盼着司徒征不要多管纪家的事。 - 纪襄睁开眼睛,看到面前坐着的是司徒征,在烛光下正专心致志地在提笔在公文册上圈点什么。 她还当自己是做梦。 身上和额头的热意已经和缓许多,她倚着车壁平复片刻,打量四周,自己似乎身在一辆宽大的马车内。她轻轻捏了一下胳膊,好像又不是在做梦....... 嘴里萦绕着一股浓浓的苦味,大约是她昏睡时被灌过药了。 “司徒......”纪襄才开了口,就咳嗽了好几声。 她眨了眨眼睛,泪珠滚滚而落。纪襄自己也不想哭,只是不知为何,一开口便止不住眼泪。 司徒征从公务里抬头,瞥了她一眼,问:“怎么了?” “没怎么......”她含含糊糊地回答了一句,低着头抽泣。 她说没事,司徒征也没有再搭理她。 纪襄这几日清醒时,都没有哭过。也许是因为在病中比平常脆弱几分,只觉根本忍不住泪水,越哭越觉得委屈。 她哭得眼前白茫茫一片,想要抽出手帕给自己擦拭眼泪时,感到有锐利的眸光看了她一眼。 他虽没说什么,但纪襄已经读懂了他的意思,是让她不要再哭了。 她抽泣着给自己解释了一句:“我忍不住......” 司徒征手指翻了公文一页,另一只手握笔在纸上写了几句简洁的批复。他充耳未闻,继续忙碌着自己的事情,没有再管纪襄一下。 车厢内只有她的抽泣声,纪襄渐渐惊慌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就到了这车上的,下意识以为是司徒征想了什么法子把她从家里悄悄带出来的。 她想到方才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严厉,生怕自己哭泣的动静扰了他的清净,惹他厌烦,就不再管她了。 纪襄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咬着嘴唇极力想把呜咽的声音咽回去。 但不被人安慰,甚至不被人搭理的感觉实在不妙。她也不是要司徒征哄她,只是...... 司徒征处理完手边公务,拿起一旁干净的白巾擦了擦手。将布巾放下后,他静静地看向纪襄。 她还在哭,声音已经小了许多,瑟缩在一个角落里。 司徒征看了她片刻,将手边公文整理好放到一旁的柜中,道:“你若再哭,就立刻下去。” 纪襄闻言大惊,下意识已经听了他的话。或者说是因着过于惊讶,整个人都呆住了。她的双目里还含着大颗泪珠,已经不敢流下来了。 她怔怔地看了一会儿司徒征面无表情的脸,捏着手帕给自己擦去泪珠,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可脸上湿痕遍布,目光里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讨好,怎么看都像是下一瞬又要流眼泪的。 司徒征道:“若我不来,你打算如何做?就在自己家中白白等死吗?” 他语气十分平静,如同先前问她饿不饿一般。 “自己家中”这几个字,对现下的纪襄来说实在太刺耳。胸腔里升腾起一股剧烈的情绪,是羞耻,愤怒,委屈融在一起,恍惚间落下泪来。 一分清醒的神智提醒她司徒征适才说过的话,她气性上来,也不顾自己还在驰行的马车上,起身就想下车。 司徒征伸出手臂,一把将她揽到身边,看着她。 “被我说了一句就受不了,之前怎么就忍下来了?” 纪襄一言不发,在他手臂中用力地挣扎起来。她挣脱不开,就去推他的胸膛。她现在真是恨死用这种不咸不淡的语气嘲讽她的司徒征了,让她觉得无地自容,仿佛她这样的无用之人在偌大天地里都不应该有立足之处。 司徒征制住她作乱的两只手,纪襄就用力掐他掌心,恨恨地瞪着他。 他神色不改,也没松手,漆黑眼珠透出的沉沉眸光是严肃的。 纪襄喘着气,和他对视片刻,有些心虚,气势慢慢软了下来,讷讷道:“对不住,我弄痛你了吧。” 司徒征不置可否,道:“你像方才这般就很不错。” 她心中酸楚,咬着嘴唇,泪水又无声滚落出来,眼前人的眉眼神色一下子就模糊起来,只有朦朦胧胧一个影子。 司徒征微叹了口气,道:“你病着好好歇息,别费力和我较劲了。” 纪襄擦干眼泪,道:“我没有同你较劲!” 她这时候才想起来,问道:“你要带我去哪儿?” 司徒征将先前在纪府发生的事简短说了一遍,又道:“先去我别院里住上几日。” 纪襄不意外他会知道自己被关禁闭的事。可他来自己家中,又见了自己这副模样,他虽然没有多言,纪襄却觉得颜面丟尽。 她问:“我的婢女碧梧呢?” 纪襄怕自己走了,碧梧一个人在纪府里日子更不好过。 司徒征道:“一并出来了。” 她这才彻底放下心来,垂下头不说话了。他伸手将她方才挣扎时落下的几缕鬓发捋到耳后,苍白小脸上泪痕清晰,双眼红肿。 司徒征沉默了,纪襄安静了一会儿,轻声地问:“你是不是也知道,我为什么会被关禁闭?” 虽然是问句,但她心里是笃定他知道的。 “章序被他父亲杖十,同你一样关了禁闭。”司徒征淡声道。 纪襄瞪大了双眼,转念一想这也寻常。章家教养孩子就是喊打喊杀的,章序几个族子被打过一次就老实了,或者本身就老实的,只有他一直都无所谓,即使带伤见人也恍若无事。 而眼前人显然将这事的前因后果弄得清清楚楚,纪襄只有羞耻难堪的份。 仿佛看出她心中所想,司徒征道:“你父亲和你继母,还有你未婚夫婿做什么,和你无关。” “怎么会无关呢?”她声音低低地反驳他,“我又不能同他们断绝关系,也不能忤逆父母亲......” 司徒征一笑,不说话了。 纪襄琢磨了一会儿他的神情,也分不出他是不是在鼓动自己去和父亲作对。她心中还有很多顾虑,譬如她能在司徒征的别院里住多久,若有人来寻怎么办,他在纪府扯的理由被人戳破怎么办...... 但眼下,她是不想白费功夫去想了。 司徒征既然将她带出来,或者说救出来,一定能将这些事处置妥当。她低声道:“谢谢你,你又一次帮了我。” 他淡淡道:“再有下次,我不会管你。” 纪襄迟疑了片刻,嘴唇嗫嚅,最终还是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瞥了他一眼,见他已经拿出马车上备着的一本书翻阅起来,神色专注。 她没有再去好奇他看的是什么,默默地坐回到了她原来的位置上。 心里头还是很低落的。 方才激烈挣扎恨不得同他厮打的苦果现下知道了,浑身都软绵绵的没有力气。纪襄倚着车壁,看了他几眼,见他这副气定神闲的模样,也说不清自己感受如何。 她只是觉得疲惫,和无法言喻的茫然。 车厢内无人再开口,很快便静谧下来,只有外边时不时传来热热闹闹的嬉笑声,叫卖声,是繁华之下的人间烟火。 她没有掀开车帘,但看车内已经点燃起烛火,知道已经是夜。 纪襄的心慢慢沉定了下来,手指攥着手掌心,开始循着司徒征问她的话去想。 她当然没有想要白白等死,但是她好像也没有想过任何自救的法子。 纪襄眼皮发酸,司徒征忽地合上了书,递上自己的手帕。 她的手帕是已经湿透了。 纪襄瞥他一眼,见他眼里含着淡淡的笑意,心里嘀咕了一句不知他在笑什么,没有接过。 “在想我方才说的话?” 她连忙点头,眨眨眼看着他,等他解答。这时候尊严脸面暂且搁置到一旁,她是真想知道若是司徒征易地而处,会怎么做? 第35章 司徒征道:“如果你和家人说理上行不通,你也没脸对广康伯撒泼,那就想想办法传信给能帮你的人。你至少认识太后,裕华县主......还有我。” 他淡淡地扫了她一眼。 她是什么都没有做的。纪襄不敢再问他要怎么传信出来,她自己低头想了一会儿也想到办法了,低低地应了一声。 “你若是乐意让自己处在这种境地,那旁人也不能说什么。” 纪襄下意识反驳道:“我才没有。” 司徒征“嗯”了一声,带着些揶揄的语气。 他的心情,虽不知为何,但显然比一开始好上许多。纪襄琢磨片刻,诚恳道:“司徒,我真的知道我做错了。和前次你救我不同,这回确实是我自己做错了。我不应该都不尝试一下自救,白白辛苦你编理由来我家救我。你不能因为此事就不管我了,你说好的,要帮我教我的。” 她眼皮红肿,双眸却还是澄澈,大而微圆的眼睛看着他,请他不要反悔。 司徒征道:“你是有些小错,但也无妨。你更该气恼或是怨恨别人对你的不公,而不是寻自己的错处。往后不要再这般规矩,就很好了。” 听他所言,纪襄眼眶一热,连忙抬手拭去泪珠。 马车辚辚而行,在二人的沉默声中到了一处宅院前。 纪襄手放在他手上,下了马车,略吃惊道:“你真是......” 第28章 纪襄停住了话头,没有说下去。 眼前的宅院和她之前去过的两座别院显然又不是同一处了。她跟着司徒征入内,府内已经点起了烛火。灰蓝夜色下,静谧一片。少有仆从来往,清幽阔朗,花木扶疏,流动着馥郁怡人的花香。 行至一片茂密的紫竹林前,司徒征折返一步,握住了纪襄的手。 她没有挣脱,任由司徒征牵着她的手穿过竹林小径。有和煦夜风拂过,带起一片柔和的沙沙声。 走入一个小院后,在卧房门前,司徒征松开了她的手。 正要推门入内时,纪襄却捉住了他一只手。 司徒征微一挑眉,低头看她。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司徒征那骨节分明的手,手指轻轻擦过了他生有厚茧的指腹,看向了他掌心里两个深深的月牙型指甲印。 是她在马车上掐出来的。 也不知她当时是用了多大力气,深深两道,几近见血。 纪襄刚才在小径旁灯烛下只看到他掌心有两点红,没想到自己竟然掐的如此深,抬起头就想道歉。 她嘴唇动了几下,司徒征微微一笑,道:“先进屋再说。” 司徒征入内,一一点起灯烛,顿时间亮如白昼。屋内陈设简素中带着清雅,窗边摆着两盆松竹盆景,苍翠欲滴。虽然没有太多布置,却显出一股安适舒心的意味。 他坐在一张矮案后,示意纪襄坐到他身边来。 她猜他可能又要抱着自己了,走了过去。 纪襄神色半羞半惭,司徒征将自己的手心摊开,道:“知道不好意思了?” 她点点头,恨不得有个地缝钻进去。她长这么大,从来就没有这么蛮横过,第一次伤人竟然还是对着司徒征。纪襄哪里知道这点小伤小痛,在她眼里看起来严重万分,对于司徒征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司徒征脸上英挺的线条在烛光下柔和了几分,问:“纪姑娘预备如何向我赔礼道歉?” 她立即道:“对不住。” 见他神色未变,依旧带着浅淡的笑意看着她,纪襄隐约明白他其实早就有想要自己如何赔罪的法子,道:“司徒郎君既然不满意我的道歉,那是想要我如何?” 她看得出来他并没有真的生气,笑盈盈地看着他。 司徒征道:“你舔舔它。” 纪襄吃惊地瞪大了一双眼睛,想不明白他怎么将这样一句话说得十分平静的。她迟疑了片刻,凑了过去,低下了头。 她试图回想一番书册上教的,但也没有教过此类行径的。司徒征真是异想天开......好在她看到了司徒征点完蜡烛后净过手,心里虽然忸怩,却也没有什么不适。 纪襄脸蛋慢慢贴近他温热的掌心,纤长而密的眼睫在他的掌中颤了颤,踟蹰着分开了两片唇瓣,亲了亲自己亲手掐出来的指甲印。 她伸出一小截丁香软舌,闭上眼睛舔了舔,很快便缩回了。 司徒征的呼吸停滞一瞬,渐渐急促起来。纪襄感到他的气息拂在自己的后颈上,似一只温柔手。 片刻,司徒征伸出一只手抚摸纪襄纤细的后颈,在她露出的一片雪白肌肤上缓缓打了个转。 两人的身体都静了一瞬,纪襄后知后觉自己的动作是在取悦他讨好他,面色生晕,从两靥一直蔓染到耳垂。 司徒征手上的动作顿了一顿,双手捧起她的脸。 纪襄垂眼,不经意看到他衣袍明显有异样的褶皱,连忙又抬起了头,撞入他幽深的视线中。她的呼吸,也渐渐急起来。交错在一起,仿佛一支和缓的乐曲,骤然进入到了急管繁 弦之时。 “张嘴。”他声音低沉,在她周遭响起。 她依言,望着他,轻启了两片粉润的唇瓣。 司徒征的手指探了进去,缓慢地碰了一下她的舌。很快,他似乎就在这简单的动作里得到了乐趣,骨节分明的手指拨弄着她的舌头。 静谧的屋内,响起暧昧的水声。 纪襄的口津从嘴角流出,她有些不适,摇了摇头。见他不理会,含含糊糊叫了一声“停下”,这回,她也不管司徒征如何反应,先行咬了他一下。 他“嘶”了一声,再拨弄了一次,才不紧不慢地抽出手指。 纪襄掩面,不想看沾染了自己口涎的东西。余光里看到他竟然一动不动,恼羞成怒一般将先前他塞给自己的手帕拿出,朝他扔过去。 司徒征含笑接过,慢条斯理地擦拭了一会儿,又起身去一旁盛有清水的盆中净手。 纪襄看着他的身影,琼枝宝树,一派光风霁月的模样,不知为何倏然间就想笑。她垂下头,抿唇一笑,再抬首时看到他已经回来了。 司徒征拿起浅青色手帕,给她擦了擦唇边些许湿润的痕迹。他神色认真,一贯清冷的脸,在做这种动作时不可避免地染上几分旖旎。 纪襄心下微动,轻声道:“我还在病着......” 他颔首,道:“我知道,你的药很快煎好了。” 纪襄微微挑眉,不太确定地道:“你救我出纪府后,带我去瞧过大夫?” 她似乎是睡得太熟,毫无印象了。 “是请大夫来瞧你。”司徒征纠正她。 纪襄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他,司徒征失笑,主动解释道:“先带你去了上回去过那处别院,更近些,大夫给你把脉开药过,恐你在那里住得不适,还是换个住处吧。” 他语气轻描淡写,纪襄忽地鼻头一酸,偏过头去不想让人瞧见她几欲流泪的模样。 她咬着唇直到嘴唇发白,为何恐她会不适是觉得她会想起之前被人下药的经历吧...... 纪襄深吸了一口气,将泪水憋了回去。 司徒征轻轻地别过她的脸,见她面色不佳,微微皱起眉头问道:“怎的了,还是身上不舒服?” “没有。”她摇摇头,朝他露出笑容。 司徒征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脸上流露出一丝懊悔的神色。他抿了抿唇,似要开口,这时,响起两下敲门声。 “进来。” 少顷,小童青筠端盘而入,放下了一盛着黑乎乎汤药的碗,和一碗热腾腾的小馄饨。他都摆在了纪襄眼前,朝她嘻嘻一笑就下去了。 纪襄看向司徒征,问:“你不吃吗?” 他摇摇头,道:“先喝药。” 纪襄轻哼一声,道:“不用你说,我也是会先喝药的。” 她端起碗,药已经放到温热适宜,一口喝下。纪襄情不自禁皱了皱眉,只觉嘴里都是苦味,她用汤匙勺起一个小馄饨,突然注意到司徒征正盯着她瞧。 这又有何好看的......纪襄才放下汤匙,司徒征便走开了。 他寻了本书,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纪襄一边吃,一边扫了他一眼。虽然看不清字,但他目光停留的一页字迹密密麻麻,像是有不少他自己做的札记。 馄饨分量不大,但对纪襄而言足够饱了。吃完后,她的视线忍不住看向站在不远处读书的司徒征,身影傀俄若玉山,清俊的眉眼十分专注。 庭院深深,夜沉如水,偶尔传来一声夏虫的咕哝。时光仿佛停滞了,她静静凝睇着,唇角在不自知中慢慢上翘。 这般注视,司徒征没一会儿就察觉了。他放下手中的书,寻了一块干净的布巾,朝她走去,半蹲下来给她擦嘴。 纪襄双颊泛粉,有些喘不过气来。司徒征给她擦脸的动作很是轻柔,神色依旧专注。平常,他脸上总有一股不好亲近的疏离冷意,此时此刻却是冰消雪融,化成了澹澹春水。 第36章 而他的动作,竟让纪襄感到了一点......爱惜。 这种动作,其实不太适合他们之间的关系。像是对着一个稚童,对着一个小妹妹,爱护关照,不带任何的情愫。 却似乎比刚才手指唇舌纠缠的动作,还要亲近许多。 她定定地望着司徒征的脸,心头一酸。 片刻,司徒征收回了手,闲谈一般地开了口,问她:“之前在芳林园,不是胆子很大?为何自己遇上事就逆来顺受了?” 她脱口而出道:“那不一样。” 纪襄想了想,和他解释道:“我当时并没有顾虑太多,只是想着尽力拖延些时间等太子殿下来。而且,若是秦姑娘真的被逼跳湖,也太可怜了些!事后,我其实也很害怕被报复的。” “而在我家里发生的事,我确实有错,被惩罚也是应该的。只是我没有想到我会生病......” 她的声量渐渐低了下去。 “你和我游玩后的当夜,就主动把你的未婚夫请来私会?” 纪襄道:“当然不是了!我哪里知道他会突然回来?” “那你有何错?” 司徒征看着她些许茫然的小脸,淡声道:“你在宫中被人灌药,难道是你不够谨慎小心的错?” 她抿了抿唇,没有答话。她确实后悔过自己太不小心了...... 司徒征换了个说法:“一人白日行走在闹市,被突然狂疾发作的路人杀害,难道是他错在不该出门?” 纪襄有些害臊,脸上发烫,小声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 “你有同情旁人的善心,不妨对自己好一些,少苛责自己。” 他的语气又严厉起来,带着点教训的意味。纪襄给自己辩解道:“但我小心些乖一些,也不是什么不好的事吧?” 司徒征道:“在我看来不好,不过是否要改,是你自己的事。但你既然有想要报复谈贵妃的志向,就必须要改掉。” 她听得似懂非懂,正要追问此事可有何进展时,司徒征起身道:“我让你的婢女进来服侍,你歇下吧。” 他未做停留,走了。 片刻,碧梧进屋,几步走到纪襄旁边,一脸激动神色。她说不出话,晃了晃纪襄的胳膊,飞快地抹掉了夺眶而出的泪珠。 纪襄柔声道:“碧梧姐姐,这几日你跟着我受苦了。” 碧梧道:“我倒是没什么,不过是把我也拘在屋子里罢了。不过......” 她的神色渐渐郑重起来,道:“姑娘,我以后再也不会劝你和司徒郎君少来往了。从前我私心里认为你不应该答应他,现下我是觉得,和他在一起对你才是好的。” 纪襄露出一个有些羞涩的笑容,若皎花照水。二人说了几句,时辰不早了,便都各自歇下了。 她睡得十分安稳。 翌日,睁开眼时,日光已经透过轻薄如烟的纱帐,照了进来。浮光掠影,她卷起素色纱帐到小银钩上,床前的小几整整齐齐摆着一套鹅黄色裙衫,十分鲜嫩。 她将衣裳换好,洗漱罢。整座庭院都是静谧的,突然外间传来一阵蹦蹦跳跳的脚步声,敲了敲门。 纪襄道:“进来吧。” 青筠端着早膳和一碗药进来。纪襄笑眯眯地道谢,从他手里接过。 这个小童永远神态快活,正要退下时纪襄叫住他,问道:“你知不知道碧梧姐姐去哪儿了?” “和画墨姐姐一起去干活了。”他飞快答道,挠了挠头,显然也不知道两个姐姐究竟去哪儿了。 “那你家郎君呢?” 青筠道:“郎君昨夜就走了!他每日都要上值的,他说了,姑娘有什么吩咐,和我们说就好。” 她微微笑起来,青筠看傻了几瞬,反应过来后便催着她喝药,看着她喝药吃早膳完毕,问道:“姑娘,你想做什么呀?” 小童圆圆的眼睛看着她,纪襄迟疑道:“我不知道。” “那你来看我练剑吧,是郎君教的哦。”他想了想,提议道。 她对舞刀弄枪之类的事一向都不感兴趣,听了后半句却突然有些好奇起来。她点点头,起身跟着青筠出去了。 第29章 庭院中有一棵高大的槐树,形如羽盖。纪襄坐在树下的一张矮杌上,托腮看着青筠的身姿在空旷的院中翻飞,手中长剑寒光凛冽。 他虽然个头已经不差纪襄多少,但脸还是介于孩童和少年之间,稚气满满。等练完剑,他就兴冲冲看向纪襄。 纪襄莞尔,赞道:“你小小年纪,就有如此本事,真是了不起。” 青筠得意地哈哈大笑了几声,一溜烟跑远了去洗脸。 等收拾得干干净净没有汗味回来时,他蹦到纪襄边,席地而坐,迫不及待地开了口:“我刚刚说是郎君教我,其实我是看着郎君每日练剑,跟在他身后学的,他没怎么教过我。不过,韩大叔他们说我已经够厉害了,寻常武人都不是我的对手。” 纪襄好奇地问:“司徒他在南地的时候,也日日练剑吗?” 青筠点点头:“当然了,我就没见郎君因为刮风下雨休息过。” “那他在寺庙里,都做些什么呀?”纪襄偏了偏头,问道。 青筠正要开口,忽然想到未必能和外人言,打了个哈哈道:“在庙里能做什么,郎君每日都吃斋,给顾皇后祈福。” 纪襄闻言,试图想象了一下司徒征跪地抄经的模样。但他应该不论做什么事时,面上都是一派泰然平静的。 其实纪襄多数时候,也能做到镇定从容,喜怒不形于色。只是心里,还是常常会因为明知自己在忍让而委屈...... 她摇摇头,将愁绪抛到一边。 日光明媚,纪襄手心朝上,接住一片飘落的树叶。她问:“青筠,司徒他是何时知道我的事?” 青筠玩着手指,声音清亮,不假思索道:“一开始就知道了呀。” 纪襄笑盈盈道:“那他之前是太忙了吧,是不是快到休沐日了?” 青筠一说完,就心道不好。他虽然不大懂郎君和这位纪姑娘之间究竟是何关系,也不懂男女之事。但设想一下,应该都是希望一得知消息就赶去救人的吧? 幸好,他还没想好该如何补救几分,纪襄就已经自己找到了理由。 青筠松了口气,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郎君这几日是挺忙的。” 司徒征自从回京以来,除了少有的几次游猎宴会,都忙于种种公务。虽然他这段时日并未有何要事耽误,但青筠说出来时,也不算心虚。 纪襄展颜,病中仍有些苍白的脸颊灿然生光。 青筠一拍脑袋,看着日渐大起来的日头,问道:“纪姑娘,你病着还难不难受?要不我扶你进去躺着吧?” 她看着青筠紧张兮兮的小脸,扑哧一笑道:“我一点儿也不难受了。司徒请的大夫一定很善于岐黄之术吧?我从前发热都要昏昏沉沉好几日,这回确实已经好得差不多了。” 青筠用力点点头,道:“那是当然了。” 大夫姓陆名谨,出自吴县名门之家,自幼因着体弱,被寄养在灵云寺,和住持大师研习医术。三年前他父亲去世,家中有族人勾结官员想要抢夺本该属于他母亲和兄长的财产,求救到了灵云寺里正在做俗家弟子的陆谨这儿。司徒征出手帮了他,从此也和陆谨结下一层雇佣关系。 青筠对陆谨的来历清清楚楚,但又不确定能否告诉纪襄,说了一句后就沉默了。在司徒征手下的人,不论是仆从还是护卫,都懂得对外人保密,不该说的守口如瓶。 而纪襄...... 他突然想到什么跳了起来,道:“郎君让我一日煎三次药的,我这就去。” 纪襄还未应好,他就已经跑出了纪襄的视线。她微微眯着眼睛,享受着树荫下的日光。 - 司徒征预备从宫里出来时,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斜照。 有数位内监在路上拦住他,跪倒在地毕恭毕敬地请他移步叙话。 内监没说是何人所请,只跪地叩首。 司徒征淡漠的目光看了他们一眼,从他身边走过。见他要走,这几个小内监都哭天抢地一般膝行跟上,不断请司徒征跟着去叙话。若是旁人远远看来,活像是司徒征在惩治内监。 他不为所动,径直往前走。几个被谈贵妃派来的宫人面面相觑,有一个胆子大些的小跑着躬身上前,低声恳求道:“府君,世子,求您赏个脸,跟着奴们走一趟。” 小内监语气焦灼,不安地往四周扫了一圈。 到底是在宫里,生怕被旁人的耳目所察觉了。 “是贵妃请您过去叙话,您放心,保准不会被太子殿下知道。”他低声添补了一句。 司徒征停下了脚步,小内监正大喜时,司徒征淡淡道:“不必见了,劳你转告一句,作伪心劳日拙。” 说完,他便继续大步向前走,穿过曲折的回廊,走到大道上,沿着自幼起就熟悉的道路出了宫。 第37章 离他把纪襄从广康伯府里带出去,已经过去了两日两夜。 这两日他都宿在了定远侯府里,早晨出门前犹豫片刻,让人给父母亲传话今夜明日都不回府了。他今年已经十九岁,定远侯夫妇论理没必要多管他。但夫妇二人膝下只有一个嫡子,且司徒征在外多年,如今回京才过了几月,正是最亲最疼的时候,对他的事宜一向关切。 司徒征骑上马,一路往南行去。红尘紫陌,暮色下,他很快便骑远了。这座别院地处隐蔽,周围一片都没有人家,是他自己私下置办,再没有别人知道。 他下马,马鞭扔给迎上来的小厮,向纪襄住的院子走去。或者说,是他的院子。 司徒征很少来此地,在卧房里更是没有正经歇过一次。他是别院主人,是没有什么通报说法的,走到已经映照出点点烛火的卧房前,停了脚步,抬手敲门。 没有人应,却很快开了门。 纪襄一身家常的丁香色裙衫,发髻上只簪着一朵粉紫色的蔷薇,笑盈盈道:“你来啦。” 司徒征颔首,跟在她身后入内。卧室内添了一面精美的镜,摆在桌案前。 纪襄给他开门前,便是在揽镜自照。见他进来,目光显然注意到了那奁镜,有些不好意思地用身子遮挡住了。她柔声问道:“你明日是休沐吧,用过饭了吗?” “还没有。” 她正要开口喊人,突然想起这是在司徒征的府上,哪里用得上她来喊人给司徒征做晚膳。 这两日司徒征不曾来过,而府上仆从稀少,十分安静。在她眼前转的是青筠,画墨这两个她见过的,和碧梧这个自己人。纪襄虽然身子还有些发热后的不适,心情却十分恬淡平静。 也很快活自在。 她很感激一得空便来救她的司徒征,主动走到已经坐下的司徒征旁边,又道谢道:“司徒,谢谢你来救我呀。” 司徒征正要翻页的手顿了一顿,道:“小事。” 他看向面上含笑的纪襄,道:“我还有事。” 她微微一怔,很快便懂了司徒征的意思,“嗯”了一声后便走开了。 纪襄回到自己原本坐的位置,照镜子片刻后提起笔。 她时不时抬头,看几眼镜子,有时候停留的目光久一些。恰好,镜子斜放的方向对着司徒征,他没一会儿便感到了有低低的视线时不时投来。 桌案上文房四宝俱全,还有颜料。他微微挑眉,猜她应该是在画画。 没一会儿,青筠端来了给司徒征的晚膳。往常,他总要叽叽喳喳一阵,今日朝司徒征一通挤眉弄眼后就下去了。 司徒征莫名,不过也懒得把他叫回来问他是何意。 他用膳时,也能感到纪襄的目光频频投来。他不禁将本就雅正的动作放慢了些,在她又一次看来时,抬眼朝她望去。 她一只手托腮,一只手提着画笔,分别露出一小截雪白手臂。平日里右手上总是戴着的一只莲花纹银镯子,似是因为要方便作画,已从手上摘了下来。 纪襄朝他笑笑,继续下笔。 司徒征饭罢,便继续批阅公文。论理他一个武官,需要处理的文书很少。然而他在太子僚属里,隐隐便是总揽一切的第一人,等闲事务都从他手里过一遍,不乏朝堂种种大事。 他做事一向专注,然而今夜的思绪偶然会飘荡到不远处,那一个 纤细身影上。 两人各占一案,她没有开口,没有打扰他。 他却有两三次因为她的视线,而感到些微的不自然。 司徒征闭了闭眼,压下其他杂念,埋头案牍之中,加快了下笔的速度。 夜色迢迢,他放下笔,走到纪襄身边,看她所绘的画。 画纸上,赫然是一个簪花少女,芙蓉如面柳如眉,风姿楚楚。 纪襄有些脸红,见他俯下身来细看,索性问他:“你觉得如何?” 虽然看得出来是她,但她画技显然谈不上大家,形神间少了些宜喜宜嗔的生动。 司徒征原先心内误会了,微微一笑,点评道:“远不如本人。” 纪襄吃吃笑了两声,司徒征问道:“你这两日是在作画?” 她摇摇头,道:“是今日才突发奇想的。” 纪襄仰着脸,看向司徒征静若寒江的眼,鬼使神差般轻声道:“我还以为你明日才会来呢。” 明日才是休沐日。 司徒征俯首,离她的脸更近了一些。他沉默片刻,却只是抚了一下她的脸颊,道:“今夜便不忙了。” 话罢,二人之间不约而同静默了,屋内落针可闻。倏然间,灯花爆开,发出哔剥声,打破了这宁静。 “司徒,我有一事要请你帮个忙。” 纪襄原本是想询问他可不可以,但她恍惚间觉得,司徒征是一定会同意的。而且,经了司徒征两日前“教训”她的那些话,她莫名觉得,不该征求他的意见了。 司徒征在她身边坐下,目光平静地看着她。 她心中微动,缓缓开了口。 第30章 “我原本想,我应该真的去寺庙里不论是清修祈福还是什么,以免真有人问起来我去哪儿了。”她看了司徒征一眼,见他神色不改,才继续说下去。 “但我想了想,似乎没什么必要,我也实在不想去。我离家的时候比较匆忙,你能帮我将我房里那些手稿都带出来吗?” 这些文稿,大部分是她祖父母的手札笔记,也有纪襄出宫后所写的。 司徒征道:“可以,明日我便派人登门去拿。” 纪襄思忖一二,道:“让碧梧跟着一道去吧,她知道我那些紧要东西放在何处。” 这些微末小事,司徒征并不关心。他道:“随你,不过拿来了你在这里也住不上多久。” “为什么?”纪襄脱口而出,心绪立刻低落了下来。 她之前没有细想过这个问题,被司徒征这么一说简直醍醐灌顶。 确实,她根本不可能在司徒征的别院里长住下去。只是,她也不知道司徒征之后要如何安排她...... 纪襄垂着脸,蛾眉微蹙,轻轻抿着嘴唇,七情六欲全部写在脸上,一副沮丧的小模样。 司徒征眸光流转,手指轻敲桌案,解释道:“不久,陛下就要启程去行宫了。此次东幸规模庞大,在行宫的时日也会很长。” 纪襄不意外他会提前知道这些内廷消息,迟疑地指了指自己,道:“我也能去?” 若是在禁闭之事前,她是不愿意去的。而且广康伯官职小,爵位在京城更算不上什么,平常也没有这个体面。偶尔能有随扈的机会,还都是太后想起给纪襄颜面时,才提起过几次。若是正常而言,他们一家都不会去。 “我去,你自然也去。”司徒征放下茶盏,气定神闲道。 她没忍住笑了笑,总觉得司徒征的言下之意是不会让她去伺候太后的。她心绪轻松,便好奇起来,问道:“为何这次去行宫这么久?我记得陛下好几年没有出京城了,几次春蒐秋狝都是在京郊北苑。” 司徒征唇角微微上翘,只是笑眄了她一眼,并没有回答。 这副神秘的样子,将她的好奇心愈发勾起来。原本纪襄深谙凡事不要刨根问底,尤其是人家不愿意说的。可司徒征也不像是不愿说的样子。 她莞尔一笑,柔声道:“你快告诉我吧!” 司徒征低声道:“你想知道?” 她点点头,心道她都说得如此明显了还问什么,陡然对上他含着淡淡笑意的眼眸,心下一动,有些明白过来了。 他无疑是个英姿出众的男人。平时冷峻如雪岭名花难以接近,但对人微笑时,却很有些温润,或者说温柔的意味。 一旁的金猊香炉兽嘴上,飘出淡淡的白烟,袅袅间模糊了距离。 二人眼下皆是跪坐姿势,纪襄直起上身膝行两步,手臂圈住他的脖颈,道:“是,我很想知道。” 她眼眸闪动,两靥浮着浅浅红晕,娇羞不已,又有着少女想要展现风情时的笨拙。 司徒征一只手臂揽住她的腰肢,一只手将她的脸抬起,目光在他曾经用手指拨弄过的唇舌处停了片刻。他心情放松,声气也带了些懒散:“陛下要修缮宫城。” 纪襄眨眨眼,不假思索道:“又要......” 她连忙停住了话头,没有议论下去。 纪襄和他相拥,一下就感到了他胸膛的微微震颤。她嗔道:“这有什么好笑的?” 司徒征轻笑:“和我说无妨,只是不要去外边议论天家。你很谨慎,这点很好。” 纪襄少有被人夸奖除了容貌之外的事,尤其被她在心内暗暗崇敬的人夸,不由高兴起来。 她撇了撇嘴,道:“所以,这回是要大肆修缮一番,才要宫里众人文武百官都跟着挪动到行宫去?” 皇帝自从登基改元以来,已经将行宫扩建到原有五倍,又在江南等地新修行宫。原还有不少修建别宫的计划,多数被劝阻了下来,这几年除了在京城兴建寺庙道观,倒没有什么大动作了。 第38章 “是,届时我提前两日告诉你,你进宫给太后——不,给裕华县主递封信,同她一起出发吧。” 司徒征话到一半改了口,纪襄点点头,应下了这个安排。她略琢磨了一下,司徒征原本的意思应该是让她想办法留在宫里两日和太后一起出发,但能和萧骊珠一起去,对她而言当然更好。 她轻轻挥了一下手,驱散缕缕白烟,嘴角情不自禁上扬。 两人就着此事闲聊几句,她却渐渐紧张起来。 夜色已深,万籁俱寂。不知不觉间,她和司徒征的距离越来越近。等她意识到时,他的呼吸已经在她唇边一寸之地。 纪襄突然意识到,他们几乎是面颊相贴在说话。 她没有动过,司徒征的脸色也无甚异样,是他在不动声色间......占有。 心跳猛然快起来,纪襄往后退了一些。这种感觉说不上担惊受怕,并非不好,却让她本能地感到有些危险。 她垂下眼,装作无意地掩住嘴打了个哈欠。 “累了就睡吧。”司徒征顿了顿,“你可有想去的地方?明日我有一整日的空闲。” 纪襄想了想,道:“上回你带我去骑马的别院离这里可远?若是不远,不如去那里吧?你让我练练骑术,我还没有练过呢。” “远也无妨,”司徒征不以为然道,“不过并不远,明日就去那。” 说完,他站起身,看着神色些许不安的纪襄。 她或许自己没有意识到,在她好奇或是紧张时,会一直眨眼。 他微微一笑:“你歇息吧。” - 午后山中幽静,蓊蓊郁郁的树木连绵不绝,衬出令人心旷神怡的阴凉。耳边只有骀荡风声和潺潺山溪,偶有清脆鸟鸣,整个人都好似在一片水木明瑟里溶化了。 司徒征和纪襄一人一骑,慢悠悠地在林道里漫骑。 纪襄一向安静,更擅长倾听太后,章序等人说话。但此时此刻,遇上了一个更寡言的司徒征。他不开口,时间久了,令她觉得有些尴尬。 她思忖片刻,想了个话题,问道:“司徒,你和我说说贵妃现在如何了吧?” 纪襄问得委婉,她豁不出去献媚,就没有底气去催促司徒征为她做事。 司徒征沉吟片刻,将谈家正焦头烂 额的事情简略说了。 当然,这事不是为了纪襄而做的。搜集谈家在西南证据的时日已久,恰好前段时间搜罗差不多了,太子选在这个时候递上去,也有给自己出口恶气的意思在。 纪襄惊讶地瞪大了双眼。她知道谈家不论朝堂当官的还是女眷都很威风。不过光说肃王在平乱不力前,是没听说过有什么恶事的,每次给太后请安都恭谨有礼。但谈家借着皇帝的名号鱼肉百姓,此事肃王和谈贵妃不可能不知道。 她以前还只当他们是嚣张了些...... 司徒征见她小脸上有些呆滞,正要开口,纪襄又问道:“如此说来,几次修建行宫寺庙都是谈家主持,他们也能赚到不少国库银了?” “当然,不过也不只是他们从中牟利。” 纪襄点点头:“跟随他们办事的大小官员肯定也能捞点好处的。” 她养在长秋殿里,对国事不了解,但宫务上一些纠纷也听说过,很快想到了这一层。 树影婆娑,她对上了司徒征含笑的眼,顿时恍然大悟。 纪襄蹙起眉头,若有所思。 司徒征一笑,提醒她就要转弯。 一棵树的树枝格外低矮,纪襄侧身避过。日色下,她白嫩的脸润如明珠。出纪府前,她被关在卧房里,压根就没有梳妆打扮,只是盘了发髻,不饰钗环。 出府匆忙,也没人给她收拾行囊。纪襄自己浑不在意,每日都是简单梳了个发髻,依旧清艳动人。 司徒征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了这一点,她容色太盛,让人都忽略了她没戴首饰。 他离她近了一些,仔细打量片刻,道:“我派人给你制些首饰。” “我不要!” 她顿了一顿,轻声道:“真的不用了,反正我暂时不会见人。见你和画墨他们,打扮与否也不大紧要。而且碧梧今日回去帮我收拾东西了,应该会带出来一些。” 司徒征一怔,问道:“你不喜欢这些?” “倒也不是......”纪襄含糊了一句,解释不出她为何激烈拒绝的原因,只好笑了一笑。 一个男子要送姑娘首饰,实在是件暧昧的事。虽然她和司徒征之间做过许多更暧昧更亲近的事,但还是有些羞恼。何况,单就这件事情而言,她始终忘不了在法云寺看到蕊初戴着和她发髻上一模一样钗子时的感觉。 所以下意识就拒绝了司徒征的好意。纪襄有些懊恼,软语道:“司徒,谢谢你,是我不好,不过你真的不用费心了。” 二马已是并行,司徒征哑然失笑,轻轻敲下纪襄的额头:“这种小事,有何值得你道歉的?” 正四目相对,空中流淌着淡淡的残夏花香,这时,忽然传来一阵疾速的马蹄声,如雷般惊快。二人不约而同,身子往后退了一些。 不过片刻,司徒征的护卫韩岱便骑马出现在了二人眼前。 他拱手唤了一声“郎君”,而后瞥了纪襄一眼,还没有说什么,纪襄已经会意地下了马,走到离他们稍远的一棵树下,确保不会听到他们的对话。 因她还不能很好地控制马掉头,只能下马。她绞着手指,远远望去,韩岱眉头紧蹙,一脸焦急。 似乎是出了什么急事。 她很快便收回了视线,低头看着地上的野花野草。 韩岱则是习惯性地眯起眼睛扫了四周一圈,见无人,才低声开口道:“郎君,二公主派人传话,请您进宫一趟,她有事要寻您商议,在建春楼内见面。” 司徒征面色不改,问:“何事?” “公主的人并没有说。” “我知道了。”司徒征点头,不过一瞬便做出了决定,催马回去到了纪襄的身边。 纪襄仰起脸,朝他莞尔一笑。 司徒征居高临下地看她两眼,道:“我有事要回城一趟,你自便。韩岱会在这里跟着你,你有事吩咐他们即可,想去哪儿都随意。” 她听出一些不对来,司徒征应该是不会回来了。 也是,何必来回折腾。 纪襄应了一声,柔声道:“那你万事小心些。” 她仰着脸,纯美的小脸上满是关切,和一丝掩饰不住的失落。 司徒征蹙了蹙眉,很快便恢复了往常的平静。他应了一声好,打马走了。 不过须臾,司徒征一人一骑的身影就消失在了她的视线中,没入郁郁苍苍的山林中。 他的护卫疾驰到纪襄身边,在马上朝她行礼。 纪襄游山玩水或是练习骑术的心情已经没了,怏怏不乐道:“回去吧。” 第31章 司徒征到宫城时,已近黄昏。 这一来一回的奔波,丝毫没有给他俊美的脸庞添上一丝疲倦之色,只是一贯的神色淡淡。他有令牌,出入宫廷没什么限制,很快便向二公主燕舜华所说的建春楼走去。 建春楼是宫城内第一高的楼宇,檐牙高啄,重楼叠阁。本是个赏月观星或眺望京城的好地方,但因着远离内宫妃嫔居处,少有人去,近年来更是渐渐有了荒废的迹象。 楼旁的小径上,花木扶疏,一棵苍绿的藤蔓攀附着楼身,直往云霄而去。道旁,有年轻宫女守着,轻声告诉他公主在二楼等他。 司徒征沿着高耸楼梯而上,楼梯口有丽装宫娥肃立,比手屈膝示意司徒征过去。 燕舜华坐在窗边,面对窗外盛景,只留一个娇小背影。听到脚步声,她连忙转身,鬓边的步摇珠玉颤颤晃动,朝司徒征一笑:“司徒哥哥,你来了。” 她的眼圈是红的。 司徒征快步走过去,向燕舜华行礼。 舜华笑吟吟道:“司徒哥哥和我还客气什么,快坐吧。” 司徒征在她对面撩袍坐下,开门见山道:“殿下寻我何事?” 听他这个客套又寻不出错误的称呼,燕舜华撅了撅嘴巴,没说什么。 她不开口,一张雪魄花魂的巴掌脸却渐渐红了起来。偏过头去,连带着耳垂都羞红了,看起来十分羞涩难言。 司徒征凝眉,看向燕舜华身后侍立的婢女。 他目光凛冽,吓得这名叫绮罗的宫娥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她知道公主的意思,也知道这话应该由她来说,嘴唇动了几下,才开口道:“回司徒郎君的话,奴婢等人隐约听说谈贵妃有意给公主许婚。” 本朝驸马没有不得参政的规矩。相反,驸马若是自己有本事,加上公主身份的天然一重助力,出将拜相的不在少数。虽然免不了会被人讥笑几句借助女人裙带升官发财,但总而言之,尚主实在是一件光耀门楣的好事,更有其中实惠。如成国公府萧氏这般百年勋贵之家,都尚了公主。 第39章 大公主早两年已经下降,二公主今年十五,是议婚待嫁的年纪了。 皇帝是不管这些事的,除了个别皇子他还会召见问策,其他皇子皇女一年都难得见上几回。而二公主母妃早逝,能给她做主婚事的,便是共掌宫权的谈贵妃和陈淑妃。 司徒征一时没有应答。 绮罗小心翼翼地看了眼他的脸色,扑通一声跪下道:“郎君,谈氏和陈氏能给公主选的驸马,还未有人选,但定然不会用心挑选,甚至会耽误公主终身啊......还请您想个办法。” 镶嵌着珍珠翡翠的绮窗在暮色下闪着熠熠的光,辉煌落日下,燕舜华的脸染上一层柔和光芒。她咬着嘴唇,虽神色还是羞赧,却已经是带着信任,一双美目看向司徒征。 她轻启朱唇,唤他:“司徒哥哥......” 司徒征不易察觉地皱了皱眉,问道:“殿下,你可有和太子殿下提过此事?” 舜华摇摇头,道:“嫂嫂近日身子不适,我不想让皇兄更加烦心,便想先询问司徒哥哥的意思。” 说着,她已是珠泪盈盈。 司徒征深深地凝望了她一眼,身体略微向后仰。他颔首道:“原是太子妃病了。殿下婚配之事,应由长辈做主。您不想让贵妃淑妃插手,不妨请太后做主,或是让太子妃操持。” 他语气平淡。 舜华从中听出了公事公办的意味,不由身子前倾。她自小就迷恋司徒征,因着太子的关系能和他一直有来往,更是令她喜悦万分。 虽然,这还是他们第一次单独会面。 她知道司徒征和太子已经绑死,说难听些就是一条船上的蚂蚱。而她,则是太子最亲近的一个妹妹。甚至,太子的一些谋算也会告诉她。 舜华虽然不受皇帝恩宠,但贵为公主,自有底气。她一直自信,不论从哪方面而论,做她的驸马都是司徒征婚配上最好的选择。 但面对司徒征平静的面容时,她的底气就消弭殆尽了。 他着武袍,束紫玉冠,年轻而英挺的面容上没有一丝符合年纪的青涩,只有一派澹然。 她含情凝睇着他,目光勾勒出的,是他俊美眉眼里的无动于衷。 舜华嗔怨地瞪他一眼,顿时有些丧气。她简直想打发掉婢女,扑到司徒征怀里迫他尚主。事后,司徒征有可能担起肌肤相亲的责任做她的驸马,也有可能再也不会搭理她了。 可她拉不下这个颜面,也不想强逼于他...... 舜华一颗芳心起起伏伏,突然想到太子和她说过的,司徒征身边暂时没有任何一个女子,不用着急。 可她真的急了,这回请他来的借口虽然是她胡扯的,但她成婚是早晚的事。 司徒征目视窗外光景,不远处连甍接栋的宫室沐浴在霞光夕照下,气象万千。 楼内静谧片刻,司徒征问:“殿下可还有何吩咐?” 舜华的语调一半埋怨一半撒娇:“司徒哥哥,我哪里敢来吩咐你?还是我今日扰了你原有的安排?” 司徒征微微一笑:“殿下已及笄,如此称呼臣很不合适。另外,殿下是如何知道谈贵妃有想要给殿下许婚的意思?” 他的目光,随着问话瞬间锐利了起来。 舜华这回是真的回答不出了,一张小脸涨得通红。太子一党在谈氏那里有耳目她是知道的,若真有其事,没道理她知道了而司徒征不知道。 司徒哥哥一定看出她撒谎了。 她不语,低垂下满头珠翠的脑袋,泪珠夺眶而出。 司徒征起身,淡声道:“殿下若无事,臣就告退了。” 舜华也不要绮罗扶,立刻提着华丽的罗裙站了起来,几步向前拉住司徒征的衣袖。司徒征向下瞥了一眼,轻轻将自己的衣袖抽了出来。 她顾不上伤心,颤声道:“司徒哥哥,你是不是生我气了?如果舜华日后真遇到什么难事,还可以来找你吗?” 司徒征沉默片刻,道:“自然可以。公主有何吩咐,不嫌臣愚弱力薄,臣理当效劳。” 燕舜华破涕而笑。 司徒征再次行了告退的礼,大步离去。 - 纪襄并没有留在郊外的东山别院中,傍晚时分就回城了。 碧梧已经将她近日在整理的文稿带了出来。给先人的文稿做注释是一个细致活计,纪襄祖父母曾经游历过不少山水,所写的不仅是当地风光,还有当地发生过的奇人奇事。有些书写简略之处,纪襄回忆着祖父母曾经给她说过的故事做注解,或是再仔细查证一番。 而司徒征,一次都没有来过。 离他匆匆从山林里打马而去,已经过了十一日。 她心里原本是好奇他做何事去了,但一想到他护卫严肃的模样,就知道不应该去问。 时间一久,她心中浮起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来。 这日午后,纪襄放下笔。走到窗边,看向庭院里一片幽幽绿意。青筠和画墨正在树荫下,一站一坐地说着话。 纪襄抿了抿唇。 似乎他们都知道司徒征的行踪,似乎他们之间有许多话必须要瞒着她说。这样的场景,她就已经撞见过几回了。 纪襄手搭在窗上,慢慢地垂了下来。 她的处境尴尬,即不是司徒征的下属仆从,也不是他的有情人。 当然,纪襄也无意和他发展这两种关系。她告诉自己,司徒征愿意将她救出来,给她一个宁静的安身之处,已经足够好了。她无意识地绞着手指,若是主动对司徒征献媚讨好,她也......做不到。 可向他曲意逢迎做什么呢,让他常常来别院陪她吗? 纪襄被自己的念头骇了一吓。 她的心顿时怦怦直跳,嘴唇也跟着颤抖起来。纪襄挪着脚步,拿起茶盏将温热的茶水一饮而尽,勉强将心头这股古怪的心绪压了下去。 偌大一个卧房内,金猊吐烟,香霭浮空。她在一片袅袅白烟里恢复了平静,慢慢坐了下来。 她想要的,是和司徒征一起除去谈贵妃。是因为和他谈天,每每都能使她有不同的思忖和体会,她才会想要同他相处说话。 在完成她报仇的心愿前,和他的接触是难免的,要习惯。他既然如此繁忙,自己就该主动些。 纪襄不断说服着自己,双唇抿成一条线。 她正要重新提笔,青筠突然一边跑一边大喊道:“不好啦!太后传召纪姑娘啦——” 纪襄忍俊不禁,扑哧笑出声。 两个侍女也都进来给她重新梳了端丽的发髻,换了能出门进宫的衣衫。她知道自己如今应该是在家静养,且太后平日里也不管这些鸡毛碎皮的琐事,也不慌张,任由二人打扮。路上别院里的护卫在纪府门口特意停留片刻,送她入宫。 长秋殿内,章太后和章序的母亲苏氏正在有一搭没一搭说闲话,二位贵妇人都有些心不在焉。 章太后不通文墨,不爱调香制露,也不爱游园垂钓。深宫日长,平日里消遣便是和进宫请安的各家夫人姑娘说说话,或是念佛。纪襄出宫时日久了,她愈发知道了纪襄的好处。 不论是谈什么,她都是笑眯眯听着,神色认真,谈话会注意有来有回,不让话头落地。不像大多年轻姑娘,一听十几二十几年前的事就没了兴致。何况她还是个容色无双的小姑娘,放在眼前都觉得鲜嫩,心里舒畅。 而苏氏却是因着想见纪襄,才特意进宫,三言两语里挑动了太后去传纪襄。 章序不是头一回挨打,这回惩治却是格外严重,被章父关得密不透风,连她也是昨日才见到人。 她从章序那里听了一通话,越想越是心惊。 章序是家中幼子,原本对他婚配上所要求的就是小夫妻能和和美美过日子。而章序从九岁起就开始嚷嚷要娶纪襄,苏氏冷眼旁观,觉得纪氏除了门第差些,其它是挑不出任何毛病的,尤其性情和顺。 真为章序娶个高门贵女,人家也未必能容忍他的暴脾气。 但一想到儿子星夜独自归来就是因为想未婚妻了,少年情浓,苏氏和丈夫一致认为要冷一冷。 而章序说的,他去法云寺寻了纪襄大半日,都没有找到纪襄的人影。这一点又令苏氏生疑,好端端的,人去哪儿了? 有着这种考量,她没有如章序所求去纪府拜访——免得像是去商议婚事的,而是从太后这里绕了一圈。 纪襄走到太后会客的偏殿时,二人的说话声并没有停。她立了片刻,等太后和苏氏说完,才上前请安。 苏氏热情地握着她的手,打量了纪襄片刻。她听说纪襄身子不适在家中静养,看着却是风姿楚楚。 她嘘寒问暖好一阵,才笑呵呵问道:“阿襄,听章序说他有一回去法云寺寻你,你遇到友人了,这也不是什么事。可他在寺里一直没找着你,也是有些奇了。” 章太后闻言,沉下脸道:“什么?还有这事?你遇见谁了,裕华?” 京城越是高门,对女孩儿反而不怎么拘束。章太后却是十分在意女子贞静端庄,最见不得在外就胡乱走动的。 第40章 纪襄垂下眼,低声道:“我没有遇见谁......是我不好,对家里撒谎了。” 她顿了顿,暗中掐了下自己的腿,逼出两滴眼泪道:“我难得出门,实在是不想立即回家去,就谎称我遇见友人了要迟些回去。我一直在一棵很大的木槿花树下坐着,可能是太过偏僻了,章序才没有找到我。” 苏氏拍了拍她的手。 撒谎自然不对,但她知道纪襄家中是继母管家,小姑娘使性子不想早早归家,不算什么大事。等她日后嫁入章府,再仔细教她就好。 太后眉头紧锁,呵斥道:“纪襄,你真是不懂事!” 章序父亲虽是她的侄儿,却只比她小了四岁。她一直觉得章父虽然恭谨,但苏氏是没把她当成姑母的。而纪襄是她教养出来的人,竟然又是对着父母亲撒谎,又是晚归家,实在是让她在苏氏面前颜面大失。 纪襄低眉敛目,再次轻声认错。 章太后瞥了苏氏一眼,又收回目光。她继续斥责道:“你如今也十六岁了,哪里还是不懂道理的年纪。我平日里难道是这般教导你的?” 纪襄讷讷道:“娘娘严重了,这些是我自己不好,当然不是您教我的。” 苏氏含笑劝道:“罢了,阿襄到底年纪不大,也没出事。依我看,不必过分苛责于她。” 章太后一见她笑,愈发气恼。何况,她原本就觉得纪襄犯了大错,有违礼法,若是再被旁人知道,那真是丢她的人。 “拿戒尺来。唐氏,再教纪襄一遍规矩。” 话音刚落,唐嬷嬷应了一声,脚下慢吞吞地挪着。 纪襄腾地站了起来。她幼时在家里是被当成掌上明珠养着的,进宫后小心谨慎就是为了不挨打挨骂。她实在忘不了十岁时,有人被活活打死在殿内的惨状。 谁能想到出宫后,章太后却要罚她一顿戒尺了。 苏氏连忙赔笑道:“很不至于如此,娘娘您消消气。阿襄这孩子,对咱们还是很坦诚的。指不定是她家中继母苛待她,才让阿襄有这种念头呢。未必就是她小孩儿的错了,您莫动怒。” 太后脸色铁青,没有松口。 纪襄抿了抿唇,想起司徒征曾经给她说过的三个办法。讲道理,撒泼,求助能帮她的人。 苏氏求情无用,她只有两条路了。 纪襄掐了掐自己的手心,要和从前一样默默忍下罚跪罚饿般,也忍下这一回的戒尺吗? 她思绪飘忽,她可以为着秦家姑娘和人说理,为何不能为了自己强硬一回呢? 尝试一回总比什么都不做好。 戒尺已经拿来了。 第32章 初秋的午后,殿内还残留着一丝暑气,殿里的气氛尤甚,活像是一锅在煮的热汤,令人汗流。 苏氏张口结舌,看看余怒未消的章太后,又看看双唇紧抿的纪襄,心中叫苦不迭。她万万没有想到自己问了一句,竟然闹到这个后果。 她余光里突然瞥到唐嬷嬷给纪襄使了个眼色,应是不会真用力惩打的意思。 可纪襄似乎并没有注意到...... 苏氏略微松了口气,又帮着说了几句好话。章太后仍是没有松口放过,苏氏奇怪地看了纪襄一眼,怎么从站起来以后就一言不发的? “还不上前来?”太后道。 纪襄双目直视着太后,问:“我倒是想问娘娘一句,娘娘今日认定我有错要惩治我,是把我当成长秋殿的宫人,还是当做家中小辈?” 话一出口,纪襄闭了闭眼。 讲理这一步,大概是行不通了。 她的语气生硬成那样,太后怎会听她好好讲理? 也许是做小伏低惯了,一旦有了反抗的心思,过往的委屈和不甘都累积在一处,便再也做不到和之前一样柔声细语。 章太后满脸怒色,斥道:“你这是什么话?” 纪襄道:“若娘娘将我视作长秋殿的宫人,还请将这八年的月例都先发我。若是把我当成家中子侄小辈,那我姓纪不姓章。若把我看成未来的章家妇,那也该是苏夫人来管教我。” 她看向苏氏,她已看出来,苏氏今日会出现在这里,显然就只是为了要问她那句话。 话已经说得如此不客气,她不介意得罪太后的同时,再将苏氏拉下水。倘若能让苏氏厌恶她,反对她和章序的婚事,那简直是意外之喜了。 一旁的苏氏原本还在惊讶太后居然如此吝啬,一听到牵扯到了自己,连忙也站了起来。 她赔笑道:“阿襄所说的虽然直率了一些,细听却也有些道理。娘娘莫要动怒了,本也不是什么大事,她小孩子使性子也是有的,咱们做长辈的,日后好生教着便是了。” 苏氏已经后悔将这事告到太后跟前,平心而论,纪襄错不至此。这事万一被章序知道,指不定又要大闹一场。 而纪襄的话简直有些忤逆了,和过去乖顺的样子一点都不像,哪里还能指望她忍声吞气,不告诉章序? 太后难以置信地盯着纪襄冷淡的脸,仿佛今日才认识了她。 她原本想厉声斥责她没有礼数,忘恩负义,不敬皇家,戒尺责罚都是便宜了她,却一时呼哧呼哧说不出话。 一旁的嬷嬷宫娥忙着给太后抚心顺气,章太后面沉如水,额头青筋都鼓了出来。她一向将纪襄当成自己的从属,万没有想到还有被她顶撞的一日。 她不过是要小小教训她一回,竟然如此放肆? 苏氏和唐嬷嬷不断劝慰太后,终于让太后的脸色好看了些。二人又都给纪襄使眼色,示意她再次认个错。 她们眼中,都带着毫不掩饰的恳求之色。 纪襄明白,真把太后气病那就不好了,在场的不论是苏氏还是宫人都想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她微微屈膝,简短道:“是我不好。” 太后重重地哼了一声,道:“今日才知你如此忘恩负义!” 纪襄原本不想再多言,突然想到这是个提出解除婚约的大好时机,正要开口时,一直在留意她动作的苏氏道:“哎呀,阿襄的脸怎么红?” 闻言,纪襄诧异地摸了摸自己的脸。 几个宫人都配合地说她脸色不对,应是热糊涂了。你一言我一语,就将纪襄送神一般着急忙慌送了出去。 纪襄啼笑皆非。若是她老老实实应了,苏氏约摸也不会如此卖力帮她说话,帮她脱身。但她不肯认罚,执意要和太后争执,苏氏和一众宫人反而都害怕事情闹大起来,各个都在相助。 她坐在了马车上,拿起团扇给自己扇风。 背后已是一层细汗。 她小心惯了,其实在宫里时还是很害怕的。当时是什么都没有想,没有考虑后果,才会大胆说出这样一番话。 纪襄冷静下来,仔细想想,惹怒太后最差的结果,无非也就是一顿打吧? 至于日后如何,她无奈地笑了笑,原本一眼能望到底的平稳人生,已经悄然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大变化。至于往后究竟会怎样,她自己都不知道,也没有了要提前做打算的说法。 不过此事还是有一桩好处的,她发了一场脾气,也许太后和苏氏就会重新考量她和章序的婚事了呢? 思及此,虽然纪襄对往后还是迷茫,还是情不自禁展颜一笑。 - 纪襄回到司徒征的别院后,就立刻沐浴。 馥郁香汤中,她彻底放松下来。 在以前,在一件不快的事后,她的脑中都会反复浮现令她害怕或是不安的场景,即使想要克制却怎么也克制不住。但今日,她只要不主动去想,竟一次都没有出现在脑中过。 这事,大约也就这么过了吧。换做从前,她一定伤心太后如此严苛对待,如今倒是毫无波动。 她反而有闲心仔细回想了一遍,总觉得自己的表现不够好。让她现在想,就想到了许多讥讽的话,句句带刺,句句不重样。 纪襄有点可惜。 不过,章太后毕竟是太后,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也抚养了她多年。她虽有怨恨,大体还是感激太后的。 往后没什么事,她也不可能再和太后起争执了,更别说主动去触怒她了。 她莞尔一笑,心情愉悦起来。 从浴桶出来后,反正这里也不会有外人来,司徒征也不来。她没有再梳发髻,熏完发后就披散着一头青丝,歪在榻上看书。 傍晚时分,眼看天际赤金交错晚霞灿烂,纪襄正想走到窗边赏景,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 纪襄以为是碧梧来问晚膳,随口道:“我还不饿,你和她们先吃了吧。” “和谁吃?” 她立即坐了起来,司徒征已经绕过屏风,看向坐在一张美人榻上的纪襄。 纪襄脸色一红,一想到自己现在披头散发的不雅模样,站了起来就想走,好歹重新梳妆后再来见他。 司徒征走到她面前,按着她的肩膀坐下,自己也坐在了她身边。他道:“无妨,这副模样我也见过的。” 第41章 她两靥红晕更甚,问道:“你何时见过......” 司徒征没有回答,手捻起她一缕发丝,放在鼻下轻嗅了一瞬,又很快松开了。 纪襄忽而想到什么,双目亮晶晶的,看向他,小声道:“你知道我被太后传召入宫了?” 司徒征颔首:“知道。” 她有些呆呆地看着司徒征英俊的脸,唇角情不自禁地上翘,怎么也克制不住。被人关心的感觉,真的很好,是她平时少有体会到的。 司徒征也微微一笑,道:“你就这般高兴?” 纪襄竟然还有敢和太后争执的一面。司徒征笑,不过今日他自己也是心情上佳,更是难得十分空闲,无什么事要做,想起了别院里的纪襄。 她虽然心中感动极了,嘴上却不大好意思承认,含糊着应了一声。 “将你在长秋殿里说的话告诉我。” 闻言,纪襄笑盈盈道:“你会不知道我说了什么?我不信太后宫里没有你的耳目。” 司徒征否认道:“没有。” 纪襄惊讶地微微挑眉,脱口而出道:“长秋殿里就有陛下的耳目。” 司徒征神色镇定,毫不意外的模样,淡声道:“正常,不过你如何得知的?” 她有些苦恼地答道:“我也不知道是谁呢。” 纪襄将太后讥讽了一句皇帝生母王氏太后就被皇帝知道还派人来教训的事说了,又告诉他自己几月前曾经被皇帝召见过一回。 “陛下为何会召见我呢?”纪襄微微蹙眉,鼓着脸颊在思索。 司徒征道:“我也不知。” 皇帝召见纪襄,和政事定然是没有关系的。至于私事......司徒征微微皱了皱眉,或许是有人提醒过皇帝纪襄容色不错。 纪襄没注意到他的异样,二人闲话几句,她还是将长秋殿里发生的对话一五一十告诉了司徒征。 对上她粲粲双眸,司徒征夸赞道:“你做的很好,就该如此。” “我也是想到了你之前教我的办法,只是我当时根本没办法和她说理。”纪襄莞尔,“对了,我想到了一个怎么取消我和章序婚约的办法。不过,还是需要你帮我。” 话到最后,她微感羞耻,无意识抿了抿唇。 司徒征难得揶揄人:“莫非你打算之后日日和太后争执,彻底惹恼她?” “我才不会这般做呢!”纪襄立即否道。 二人相视一笑,只不过司徒征的笑意很淡很快就消散了。纪襄则是吃吃发笑,心中泛起一股微妙的心绪。她试图去捕捉,这种飘飘忽忽的心情却像是轻柔地带着她原地而起,在骀荡惠风里越飞越高。 她清了清嗓子,道:“我打算请一个出名的高僧大师,说我和章序命格相克,如果娶了我,他会有血光之灾等等。但是呢......” 这个主意也是她突然想到的,见司徒征神色未改,纪襄继续说道:“请人帮这种忙,我想总是要贿赂一番的吧?不然也没有人会无缘无故帮我一次,我手头的积蓄应该是不够的,你能先借我吗?” 她补上一句:“日后,我一定会还你的。” 这还是司徒征借口大慈恩寺的大师给她相面,将她从家里救出的事给她的启发。 “不用还,”司徒征淡声道,“命格相克不可,改成近两年不宜成婚。” 纪襄一怔,小声问道:“为什么呀?” 第33章 绮窗大开,初秋的夜风夹杂着些微凉意和开得早的木樨香气,是淡淡的甜润。 纪襄面上的笑容僵住了,她蹙起蛾眉,看着司徒征等他回答。 司徒征却是没有解释,简略道:“这事我会在启程去行宫之前办好。” 他竟然就这么决定了? 纪襄愕然之余,生出一丝不虞。她追问道:“为何?是因为有什么说法或是忌讳吗?” 她心中倏然间闪过一个古怪的念头,司徒征似乎不想让她和章序解除婚约。 可是她和章序成不成婚,都和他没什么关系。相反,以他们如今的来往,司徒征应该希望她和章序解除婚约,才是寻常人该有的念头吧? 纪襄咬唇,目光执拗地看向司徒征。 这时,夜风突然作乱吹拂起纪襄披散着的发丝,如一面小小的绣旗飘扬,又覆盖在了她的面容上。 她连忙抬手想要整理,司徒征轻声道:“别动。” 纪襄的手停在半空,慢慢垂落,闭上了双眼。司徒征伸手慢条斯理地替纪襄整理面上的发丝,他温热的手指拂过她的琼鼻樱唇,最后作弄般捏了捏她的下颌。 她睁开眼,对上司徒征含着笑意的漆黑眼眸。 纪襄不由也露出一个笑容。 司徒征摸了摸纪襄的脑袋,问道:“你让高僧说你们命格相克,就不怕章序一旦出事,章太后就怪罪在你身上?” 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这是她没有想过的。转念一想,以章太后的做事风格,做出这种事也不意外。 但是拖延两年,总归还是要嫁给章序的。 和司徒征直言坦白她不想嫁给章序,也太奇怪,太尴尬了。何况,她现在也说不清,为何如此不愿意嫁给章序。 和任何人都说不清的。 因为要说清楚,必须承认她就是一个妒妇,内心深处容不得丈夫有另外的妾室,外室,等等一切他人存在。 可是,她现在和司徒征,又算什么呢? 纪襄点点头道:“我明白了,是我考虑不周,这般做确实不妥。那你有没有别的方法,能够不留后患取消这桩婚约呢?” 司徒征沉默片刻,问道:“你已不愿和章序成婚?” 她简直要被司徒征气笑了,这还是头一回和他说话如此费劲。在往常,有时候她都不需要讲话说得很清楚甚至说出来,司徒征就已经明白了她的意思。 纪襄道:“是。” 她心念一动,问道:“那你呢,你很不愿意我取消婚约?” 空中漂浮着含着木樨香气的幽幽凉意,令人沉浸,令人清醒。灰蓝色的薄冥下,庭院里传来欢快的脚步声说话声,是仆从在预备着点起灯柱里的蜡烛。 纪襄心烦意乱地起身,走到窗边,任由夜风拂面片刻,将窗户关上了。 也将嘈杂声关在了窗外,屋内一片静谧。 她才走到司徒征面前,就被司徒征拉住了双手。 他含笑道:“你怎会如此想?” 纪襄垂眼,看着自己的手被他包裹住。想要抽出,突然司徒征轻轻挠了挠她的手心,逗得纪襄笑出声音来。 她不打算问明白了。她的直觉一向很准,如果她坚持要问个清楚明白,从司徒征这里得到的大概也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 回答。 纪襄笑了笑,道:“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司徒征道:“你才和太后争执,就有高僧说你需晚两年成婚,难免惹人生疑。我过几日再安排。” 他向来说一不二,纪襄没有和他再纠缠彻底取消婚约的问题,应了一声好。 但她的心情,却不可避免地低落了下去。脸上虽然还是笑盈盈的,心中怅惘茫然。 二人闲聊几句,司徒征告诉她,谈家官职最高的中书令谈嗣宗受了贬谪。 “这么快?”纪襄吃惊道。谈嗣宗的名声,纪襄在深宫里都常常听说,谈相公之名褒贬不一,但可以说是皇帝的第一心腹要臣。 她疑问道:“你们做了什么,才将他拉下马?” 司徒征微微一笑:“不是我们做了什么,是他做了什么。” 纪襄嗔他一眼,道:“你就不能说清楚一些嘛?我怎知他做了什么?” 说完,她突然想起一桩旧事,心跳骤然加快。 “不过是让陛下知道了谈家牟利的比陛下所得要多罢了。而天下人暗暗怨怼的却是陛下为首,谈家次之。陛下自然不满。” 他说的还是不大清楚。纪襄不禁噘嘴,瞥了他一眼。司徒征所言,应是他们揭发了谈家在几样修造工程里的牟利实数。这些积年累月的罪行,必然不是一朝一夕所能查明的,但司徒征回京没几月就将此事办了。莫非先前是他在外调查? 纪襄正胡思乱想,司徒征捏捏她的脸,又碰碰她的耳垂。像是对着一个精美的人偶,克制,却又上下其手。 她的脸渐渐红了起来,随着他修长手指而来的,还有拂在脸蛋脖颈旁的温热呼吸。 凑近了,纪襄才闻出来,有一股淡淡的酒味。 她轻轻地嗅了嗅,这气味并不难闻,浅淡清冽,随着他的呼吸丝丝缕缕覆在她周身,令人闻之欲醉。 纪襄一边琢磨司徒征的意思,一边开口道:“你还记得吗?当年发生的时候,你也还在宫里的,不知你有无察觉。” 和她不同,司徒征当太子伴读是每日回府的。 司徒征笑;“何事?” 她也笑,笑自己居然没说发生了何事。 “就是皇后仙去后,”虽然屋内只有他们二人,纪襄还是压低了声音,“谈贵妃失宠了许久,还是谈家给陛下建造好了宝庆宫,又送了原本寡居的小谈氏入宫,谈贵妃才重新恢复宠爱了。你说谈大人时,我突然想起了此事。我一直怀疑,是谈贵妃谋害了皇后。” 第42章 司徒征面色严肃起来,手上的动作一停,道:“这种话,是能随意说的?” 她很自然道:“我也不会对别人说呀,我还从来没有和人说过呢。” 纪襄看着陡然威严起来的司徒征,笑道:“你放心吧,我有分寸,不会对别人说的。” 司徒征看了她片刻,突然道:“过来。” 纪襄一怔,慢吞吞地朝他挪过去。两人原本就是坐得很近,现下连腿都挨在一起。身边人温热的肌肤隔着两层衣裳,也感觉明显,让她情不自禁瑟缩了一下。 她瞥了眼司徒征,见他一错不错地盯着自己,咬咬嘴唇,坐到了他的腿上。 他的脸埋在一片柔软青丝中,低声命令道:“抱住我。” 纪襄心里有些想笑,还是乖乖地伸出两只手臂,抱住了他的脖子。司徒征单臂揽住她的腰肢,不知在想什么,过了片刻,开口道:“当年你才十岁,一个小女孩儿能想到的事,自然很多人都有猜测。” 谈贵妃在皇后薨逝后就骤然失宠,一落千丈,家族鼎力相助后,境遇虽有所好转,但从未回到昔日荣宠。这前后变化如此明显,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文武重臣,都难免心里犯嘀咕是谈氏谋害了皇后。 但皇帝没有追究问罪的意思,还严惩过嚼舌的宗室,此事便讳莫如深了下去。 纪襄问道:“是真的?” 她惊讶的瞪大了双眼,澄澈双目秋水盈盈。 “娘娘薨前已有孕八月,一尸两命。不光是太医,顾家也想办法派人进宫验过尸首,并无任何中毒或是外伤的迹象。此事有古怪,但难以论断。”司徒征淡声道。 他摸了摸纪襄的脑袋,问道:“你怎的突然想起这事?” 她蹙眉,道:“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想到了。” 司徒征道:“你不必想这么多。这些时日,你安生住在这里就好,我既然将你带了出来,就不会不管你。今日的事是桩意外,你做的很好,没有被人欺负。此类事以后不会再有了,你不用操心。” 她靠在他宽阔的肩上,抬起头来,四目交错间,她声极低道:“可我也不能依靠你一辈子呀.....” 纪襄说完,便有些不安。 这实在太像是一句乞怜的话。她暗暗责备自己在司徒征面前未免太不谨慎,大约幼年时起对他是个好人的印象太根深蒂固,她在他面前说话做事都不怎么过脑子。 是认定了他不会轻易动怒。 司徒征似乎没听到她近乎呢喃的低语,他抱着她,她的发丝拂过他的面颊,像是春烟杨柳轻轻柔柔,又带着她的发肤香气。纪襄抬眼看他,看他面如冠玉的脸,乍一看没什么表情,但仔细瞧就会留意到微微上翘的唇角。 他的嘴唇很薄。 司徒征问道:“适才喊不饿,现在饿了吗?” 纪襄点点头。 司徒征道:“你先用晚膳,一会儿和我一道出去走走。” “会不会被人发现?”她紧张地问。 司徒征笑道:“你戴上帷帽就好。” 纪襄应了一声,起身时目光又在他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怎么了?”他含笑道,任由纪襄视线打量。 她一笑,没有说什么。司徒征的心情似乎很好,说话时的语气都是带着笑意的。除了在大慈恩寺对她置之不理,和先前在马车上凶她,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和传言中不一样的温和。 仿佛他很喜欢和自己私下待在一起。 但她一个人时,不面对他时,想起这个人心中总是茫然。 而且,他也没有再开怀到露出那颗酒窝过。 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事,纪襄沉默地用完了饭,司徒征来时已经用过晚膳了。 她去重新梳妆打扮,司徒征便坐在榻上,看她留下的书。 屋内点起灯烛,她不想让他等久,手上动作很快。双手正在盘发时,忽地听见他说了一句:“不用着急。” 她从镜中看过去,见他头都没抬,也不知怎么发现她急躁动作的,含含糊糊应了一声。 一切梳妆完毕,纪襄戴上帷帽,最后在镜中看了眼自己。除非是对她身形都十分熟悉的人,不然绝对认不出来。 夜色初上,两人一前一后地出了门。她还当司徒征说的出去走走是闹市游玩,不料真是就近散步。 附近十分幽静,少有房屋,偶尔有挑着卖货担子的人路过,会诧异地多打量几眼这一对男女。男的神姿高彻,女的虽然没有露出真容,光身影就娉婷袅娜,一看便知是个美人。 司徒征放慢脚步,和纪襄并肩而行。他谈起纪襄下午在看的书,她含惊带喜,热切地同他谈了起来。 这是一本记载前朝文人生平趣事的小书,短小精悍。纪襄还当司徒征只读治国方略,经义典籍,不想他居然很是熟悉。 言语你来我往中,纪襄不自觉牵住了司徒征的衣袖。他一笑,从她手里轻轻抽出了自己的衣袖,反手握住了她的手。 纪襄原想挣脱开,她从小到大所受教育,绝不包括在外和男人拉手。但她垂眼一看,在二人衣袖掩盖下,只要不走近了仔细盯着瞧,是看不出他们牵着手的。 左右这条街上来往的行人非常少。 他面上是平静的,说话时悄悄地捏捏她的手指。纪襄 忍住这痒意,嘴上回应着他的话,也去挠他的手掌心。 司徒征就摇了摇头,银辉遍洒大地,月明星稀,二人对上目光,她没忍住,扑哧一声笑出声来。 她双目一眨不眨地看着司徒征也笑起来,心头慢慢浮起一种隐秘的快乐。 他们出来已久,眼见夜风越发寒凉,司徒征道:“回去吧,你不必在府里闷着,若是想出门,尽管吩咐一声让人安排。” 纪襄点点头,司徒征顿了一顿,又道:“我若得空,也会多多陪你出门游玩。” 二人已经折返,她展颜而笑,正要应答,这时,一辆马车停在路旁一棵杨柳树下,马鸣声响亮。纪襄回头看了一眼,宝马香车,仆从众多,十分奢华。 “小征!” 第34章 司徒征停了脚步,回头一看,只见健仆从马车搀扶下一个精神矍铄的老人。老者宽袍大袖,头戴紫金冠,脸上虽然干皱苍老,眼神却依旧犀利。 他看了一眼司徒征和纪襄交握的手,呵呵而笑。 司徒征没有松开纪襄的手,大步向前,走到老者面前才放开她,谦恭地躬身行礼,道:“臣司徒征,拜见衡王殿下。” “免礼免礼。” 此等出行规格,对衡王老殿下算是轻车简行了。但随扈的护卫小厮仍有一二十数,各个提着宫灯,照亮了半条街。道旁槐树桫椤,在月色下透照出处处树影。 纪襄屈膝行礼,正犹豫要不要开口时,司徒征已经重新握住了她的手,按了按她的指腹。 她明白过来,没有说话。 衡王今年八十有一,是当今陛下的伯祖,也是宗室里辈分最高最年长的一位老王。他天生是个闲不下来的性格,又满腹锦绣,曾经做过太子还是皇孙时那一代宗室子的启蒙老师。 自然,司徒征也是他启蒙的,年年都不忘向启蒙师父送年礼。 衡王对司徒征也很熟稔,掀开车帘张望时看到他和一个女孩儿在街上并肩行走,举止虽不张扬,却是有说有笑的模样,简直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他老人家好奇心一起来,就叫停了马车,想来看一看是谁。 而越看,越觉得有些眼熟。 纪襄嘴唇发抖,即使戴了帷帽,都能感到探究的视线,她情不自禁低下了头。 她庆幸自己带了帷帽出来。衡王辈分大,太后虽然不亲去祝寿,但年年都派人去贺寿礼贺。纪襄就去过几回,因她是太后派去的人,衡王和颜悦色地同她说话过几次。 但应该不至于光凭身形就认出她吧? 不过片刻,司徒征不动声色地挡在了纪襄面前,只露出她丁香色轻纱帷帽一角。他道:“殿下这个时辰在外,可是有何急事?” “哦,”衡王心不在焉地答道,“我和大慈恩寺的了慧约好夜谈,路上撞见你了,下来打个招呼。” 司徒征欠身道:“恕小臣眼拙,竟劳累了殿下。” 他一动,衡王好奇地看向他身后的姑娘。他没听说过司徒征有未婚妻,司徒征这作风也不像是会和未婚妻当街牵手的。 虽隐蔽,还是没有瞒过他的眼睛。而这姑娘身形,当真像是见过的。只是衡王见过的年轻女孩儿,没有上万也有上千,虽有个模模糊糊的影子,一时却想不到是谁。 司徒征已经将纪襄遮挡得严严实实。 衡王活到这个年纪,儿子都死了好几个,也就没什么顾忌避讳人情面子了,想知道了张口就问:“这位姑娘是?是你何人?” 司徒征感到纪襄的手指在他手里颤抖,他斟酌片刻,道:“是我一个世妹。” “世妹?”衡王重复一遍,呵呵笑了两声。 第43章 若是旁人有这般举止,他都懒怠过问一句。只是司徒征不是那等风流浪荡子——虽然他的举止还远远称不上浪荡,他才生出好奇来。 不过瞧司徒征并没有再说下去的意思,衡王也没打破砂锅问到底,言语里暗示会替他保密,笑呵呵地拍了拍司徒征的肩膀,就在仆从的搀扶下,重新上了马车,往大慈恩寺而去。 司徒征在原地目送,直到马车声已远,纪襄才从他身后出来。 方才,司徒征一直没有松开她的手。她想抽出来,又害怕动静会被衡王察觉,只能任由他握着。 夜凉如水,双手交握的热意格外分明。她紧张地心怦怦直跳,一边怕衡王发现,一边埋怨司徒征不松手,又有些说不出的暖意。 她抽出自己的手,小声道:“回去吧。” 司徒征应了一声,二人一路沉默回到府中。他见纪襄脸色有些苍白,宽慰道:“别怕,衡王不会外传。” 纪襄无精打采地“嗯”了一声,突然想到了什么,皱眉道:“我们两个,似乎运道不太好。第一次,险些被你母亲发现,我当时躲在屏风后面,离侯夫人只有几步之遥。第二次,回去后我就被章序追问究竟去哪儿了。还有这回,小半个时辰都只有四五个行人经过,居然恰好遇到了要去大慈恩寺的衡王殿下。” 闻言,司徒征哑然失笑:“虽说都遇见了人,但都没有发觉你我见面,这不是运道好吗?” 纪襄问道:“侯夫人后来可有说过什么?” “并无。”司徒征轻描淡写道。 房夫人有分寸,之前不过是觉得儿子有遁入空门的迹象,才管上一管。既然是多虑了,一些细枝末节的事情就不会再过问。 她松了一口气,笑盈盈道:“世兄方才说得有理,不过下次,我还是盼着不要再有任何人来了。” 一声世兄,衬着她本就娇柔的嗓音。司徒征喉结滚动,也唤了她一声“世妹”,正要凑近,突然响起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进来。” 青筠笑嘻嘻地端着两盘糕点进来,手舞足蹈说了一串,从厨娘一大早就去郊外买了新藕到他是如何在厨房帮忙了一日吃了四块这新做出的藕粉糕点。小童声音清脆,听着丝毫不烦人。 待他出去后,纪襄若有所思。她以前没细想,如今看来青筠必然不可能是侯府出来的。她问道:“青筠莫不是你在钱塘时收的?” “是。”司徒征回忆道,“那年钱塘大雪,叔父来看望我,执意要和我一道去灵云寺后山赏景。大雪及踝,树木倾倒,在一片竹林里捡到了冻晕过去的青筠。他被父母遗弃,叔父可怜他,让他给我当个侍从。” 纪襄支颐而坐,偏过脸道:“那你原本想怎么做?” “送到慈济院。”司徒征想了想,道。 被这么一打岔,原本屋内旖旎的气氛一扫而空,只有香烟袅袅。纪襄捡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清甜不腻。 她将桌案上整整齐齐拜访的文稿提起一卷,道:“还请世兄指点。” 原本,她对于怎么称呼司徒征就很纠结,直呼其名不大礼貌,幼时的亲昵称呼她叫不出口,世兄就很适宜。 “指点不敢当。”司徒征接过,看了起来。 不多时,他挑挑眉,问道:“这是你写的?” 纪襄伸出一根手指,将自己写的注释,圈了出来。司徒征瞥她一眼,继续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蜡烛短了一截,纪襄坐在一旁观察他的神色,有些忐忑问道:“你觉得如何?” 司徒征微微一笑,似是感叹道:“璧坐玑驰。” 纪襄拼命掩饰脸上的笑容,却怎么也压不下上翘的唇角。她不确信道:“因为你是我的......” 她顿了顿,道:“我妻之美我者,私我也。” 司徒征摇头,正色道:“我从不会假意恭维谁,你确实文采斐然。” 纪襄抿唇,忍住笑意。她凑过去,和司徒征聊了起来。原先她还 想着寻点门路请教几个出名的文人,但既然年少就以辞无所假而文名颇盛的司徒征就在身旁,何必舍近求远? 二人坐得很近,说着说着便脑袋凑在一处,在灯下或是同看文稿,或是讨论一番。 纪襄极难得有和人讨论文章的机会,和她相熟的骊珠,碧梧都不好此道,章序更是不用说。纪襄曾有一段时间,还怀疑过他不识字。 她面上,已没有了过往因为常年小心翼翼而流露出的拘谨,提及所喜好所擅长的东西时,眼眸粲粲,神采飞扬。 司徒征看着她,静静地等她说完,方不急不缓地开了口。 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间,已是夜色如墨,漏至三更。纪襄睡眼惺忪,手中还提着一支笔,含含糊糊地开口。 司徒征将她手里的笔放下,单臂将她抱起,轻声道:“睡吧。” 她困极,本就是不舍得中断和他对谈,才勉强撑着精神不睡觉。睡意朦胧间,她往司徒征的胸膛靠了靠,阖上了双眼。 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纪襄除却生病,很少睡到这么晚。醒来时吓了一跳,正在回忆昨天睡前发生的事时,碧梧端着盆进来了。 碧梧笑道:“姑娘好起了。” 纪襄揉揉眼睛,坐起来问道:“他人呢?” 碧梧故意卖了个关子没回答,看着纪襄脸红抿唇的模样,才道:“司徒郎君昨晚就走了,我听青筠提了一嘴,说是夜里有急事赶回去了。” “什么急事?”她瞪大了眼睛。 碧梧答道:“这我哪里知道,想来也和咱们没什么干系。” 纪襄思忖片刻,重新躺下,含糊道:“我要再睡一会儿。” 她的脸埋在锦被中蹭了蹭,悄悄笑了。 - 平静的生活过了三日,早晨,青筠又大呼小叫来报,太后传召纪襄。 她登时目瞪口呆,司徒征不是说过这类事不会再发生了吗? 倒不是埋怨他,只是潜意识里信了他所说的。 她撑着额头,垂头丧气道:“我能不能寻个理由不去?” 画墨进来为她梳妆打扮,宽慰道:“姑娘放心去吧,郎君派的人说了,不是坏事,让您安心去就是了。” “他怎知......”纪襄话到一半,没有再说下去。 画墨便也当做没有听见,笑吟吟道:“郎君百忙之中,还惦记着姑娘的事宜,实在是对姑娘上心。” 她闻言,莞尔一笑。 “他这些时日在忙什么呢?”纪襄随口问道。 画墨惊讶地挑挑眉,没想到她会这么问,下意识想到了她在打探消息。不过,画墨本来也不知道,老老实实道:“奴婢也不知道郎君在忙什么,只知道他很忙。毕竟,他不忙的时候,都来看您了。” 她有意奉承几句,看纪襄笑盈盈的,便知道自己说对了。 第35章 几日前,太后看着纪襄走后,气得再也顾不上颜面,摔了案旁的茶盏。 章氏贵为太后,谁在她面前不是毕恭毕敬的。若是本就桀骜的那些贵女在她面前放肆,那她也不至于这般生气。可居然是一贯乖巧的纪襄,她真是做梦都想不到。 她愤愤念了半天,说纪襄不知恩图报,说要让章序另择淑女婚配。 苏氏在一旁劝了许久才回府,她劝完,几个贴身服侍的嬷嬷和宫娥又都继续劝。 过了两日,章太后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对于纪襄有些严苛了。 到底是看着从小长大的女孩儿,想想她当日说的话,心疼起她在家中的境况。又想到日后她和章序成婚后,免不了还是要常常传她入宫说话,在宫人劝说下,传了纪襄入宫。 纪襄知道不是什么坏事,便也坦然进了长秋殿。她在宫里多年,了解太后是容易动怒,但也容易被人劝服的脾性。这回估计是已经被身边宫女劝得消气了。 方一入殿,她行礼问安后,太后就招手示意她坐到手边来。小几上摆满瓜果,点心,甜汤,章太后笑眯眯地让宫娥端一碗甜点心给纪襄吃,自己洋洋洒洒说了一串。 纪襄小口小口地用着,从前她哪里敢在太后说话时吃东西。但太后竟然没有一丝一毫不高兴的样子,心中称奇之余,不免陷入了对过往的沉思。 她一遍思索,一边分神听着章太后的话。 太后自然不会对她道歉,揪着前几日的事反反复复来回说。她抹不下面子说得太明白,言语里又隐隐透露着一种心疼她在家中境况的意思。 纪襄鼓起勇气,插嘴道:“那娘娘当日也不该想要罚我。” 章太后面色一僵,过了片刻叹气道:“我也是怕你小姑娘不懂事,在外乱走丢了颜面。” 她没想到太后居然会服软,纪襄不由启唇而笑。但她也很清楚,这般就已经是太后的极限了。 此事就此揭过。不动怒时的太后,还是很容易相处的。她虽然出宫机会极少,但对宫外许多勋贵重臣人家的家事了如指掌,正不屑地说完了一桩御史弹劾某家子蒸庶母的事,突然想到什么,开口道:“阿襄,你这回入宫就不用走了,再过一月就要出发去司阳行宫了,你随我一道去。” 第44章 纪襄笑道:“此事我先前听裕华县主提过一回,已和她说好与她同行,要辜负娘娘的美意了。” “哟,”章太后吃了一惊,放下手中的茶盏,“裕华消息倒是灵通,难不成是她娘告诉她的?这桩事,今日皇帝才在朝会提起。” 纪襄一怔,数数日子司徒征应是提前了许久知道的。 她连忙用话敷衍过去,免得太后琢磨起骊珠和她母亲寿阳长公主是如何事先得知的。 太后对去行宫长住很是期待,她没强求纪襄一定要跟着她去,兴致勃勃地说起了此事的起因。 明年是皇帝四十的万寿,他今日上朝时先说了为了万寿要修缮宫城,引起不少大臣的反对。皇帝并未动怒,转而提出,既然众卿反对,那不如在司阳再修建新行宫。 此言一出,皇帝是摆明了决心要在整寿前修建新宫或是修缮宫殿了。 原本反对修缮宫城的大臣都纷纷改口,相比之下,还是修缮宫城实惠多了。毕竟宫城历经数百年,确实有荒芜破败的地方了。燕氏的王朝还要千秋万代传下去,将宫城修缮一番也不是什么坏事,反而对后世有利。 皇帝便当场下令,一月后启程去司阳行宫,住到宫城修缮完毕。 这个命令来得仓促,负责皇帝出行的臣属宫人皆是有如泰山压顶。尤其是此次东幸规模庞大,一应人的出行仪仗护卫,途中的清跸住宿,行宫的预备接驾...... 如此等等,太后自然不用操心。她说完了去行宫的好事,让宫娥喂着吃了一盏燕窝粥,看了微垂着眼仿佛正在思索的纪襄一眼,问道:“阿襄,你在想什么?” 她自然不会说她正在揣摩圣意觉得皇帝本意就是要让大臣都赞成修缮宫城,笑着应了几句。 太后果然没有再细问,感叹道:“也不知道去的路上,还会不会遇到刺客?” 纪襄微微蹙眉,她不记得之前去行宫围场有遇过刺客,问道:“娘娘何出此言?” 太后笑道:“你瞧,你出宫后竟是什么事都不知道了。” 这时,她又忘记了纪襄提前知道要去行宫的事,道:“在我寿辰那日,禁军居然在大慈恩寺的小水池子里抓了一个刺客。” 她皱起眉头,脸上显露苍老痕迹的几条纹路也跟着皱了起来,不悦道:“禁军未免也太粗陋了些!这么多天排查还有漏网之鱼。” 纪襄脑中嗡然一声,没想到当日竟然还有这样一桩事。蓦然间,她想起当日讲经时司徒征出去过,回来时已是腰间佩刀。 莫非和太后说的刺客有关?此事她一点都不知道......纪襄连忙问道:“娘娘,之后可有审问出是谁指使的?” 太后皱 眉不语,纪襄就明白了,必然是没有查到。 怪不得太后会有顾虑,虽然她觉得刺客的目标未必是太后。当日在大慈恩寺,听经的王公贵族都没有一个是随身携带武器的。要真有刺客能成功混入,恐怕就要血溅佛堂了。 她很快做了一个决定,将纷纷思绪暂时抛到一边,专心地陪太后说话。 告退出宫时,才刚过了申时。纪襄婉拒太后命人用软轿子送她,走到一处无人的小径时,停住了脚步。 碧梧奇怪道:“姑娘怎的不走了?” 她笑道:“碧梧姐姐,你有办法能和长秋殿里你熟悉的人联络吧。” 十分肯定的语气。 碧梧不假思索地点点头,她自幼生于掖庭,想要在宫外联络宫人,不算难事。她笑道:“自然可以,姑娘是想要我打探什么消息?” “不用特意打探什么,”纪襄莞尔,“只不过我不想什么都不知道。长秋殿的消息,自然比我们在外灵通不少,能够传出一些新奇的事就好。至于打点的银钱......” 她蹙起蛾眉想了想,道:“没事,暂且还够用。” 从前她在长秋殿时,倒没体会到这层好处。那时她是巴不得都没听过这些事,但如今她是不同了。 相比于别人乐意时才告诉她一句两句,她更想自己能够知道。 太后的长秋殿是一个能获悉政事的好地方,别的渠道也一定还有。她父亲官位不够上朝,但肯定也比她知道的更多......只是关系已经闹僵成这样,纪襄心烦地咬咬嘴唇。 她的好友骊珠也是消息灵通,纪襄立在原地,细细思索该如何获知前朝后宫的消息。她无意搅弄风云,但自保是很重要的。她决不能像之前那样天真,觉得自己对贵人足够恭敬就好。 碧梧已奉命而去,纪襄用手帕擦拭了一块青石,坐着等她。 等碧梧联络好,一回到司徒征的别院后,她就将青筠喊来。 二人一起吃了半盘点心,纪襄才开口问道:“郎君他近日可忙?” 青筠咽下点心,笑嘻嘻道:“纪姑娘,你是不是想他了?” 她轻咳了一声:“我只想知道他忙不忙,有没有空见我?” “那我去帮你问问,让郎君如果有空闲时间就来看望你。”青筠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她突然想到什么,问道:“你是如何联系他的?” 青筠一脸理所应当道:“传话啊。” 纪襄笑笑,没有再多问什么。 她似乎不能自己直接联系司徒征。 这个念头令她不快的同时,还有些不安。她在卧室内反复踱步,近日来独居别院的日子过于安稳。她都快要忘了在水榭中被人灌药的绝望,也快忘了她为何会在大慈恩寺一事后还会和司徒征有来往。 纪襄走到窗边,凝望着庭院里的光景。日光下,墙边花影重重,尚未到落叶的时候,繁密的树枝在微风中簌簌作响,偶尔飘落几枚绿叶。 她的心绪,一点一点沉了下去,竟有了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怅惘。 青筠没有给她答复,纪襄用了晚膳后,习惯地提起笔,却怎么也静不下来。 她不得不承认,她一直在想司徒征。 他们二人之间,似乎谁也没有依照当日心照不宣的一桩交易来相处。 如今的关系算什么呢? 不是情人,不是兄妹,更不是仇敌...... 夜里,她睡下没多久,朦朦胧胧间感到有人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纪襄才要尖叫,睁开眼发现是司徒征坐在床榻边看着她。 在一盏烛灯的幽暗光下,他解下的玉冠摆在一旁小几上,看起来心情不佳。 纪襄拥着被子坐起来,眨眨眼问道:“这么晚了,你怎的来了?” “青筠说你想见我,何事?”他道,声音低醇。 凑近了一些,她能清晰地看到他眼下淡淡青黑。不知为何,纪襄突然说不出她原本的念头了,摇摇头轻声道:“没什么大事,你是不是很累呀?” 司徒征不置可否,道:“上回我和你说可以出府游玩不必拘束,倒是忘记给你花用的银钱了。” 他将自己的钱袋取出,放到纪襄的手上,道:“拿着玩。” 她一愣,杏眼圆睁,嘴唇动了几下才回过神来,连忙拒绝道:“不用了。” “拿着。”司徒征握了握纪襄的手。她垂眼一看,荷包是浅青色,没有花纹,十分清淡。不知司徒征塞了多少,鼓成了一个圆球。 纪襄虽然出身伯府,又在宫里多年,但手头从未宽裕过。今日又有了花银钱多多打探消息的念头,她垂着眼,心里挣扎片刻,还是将荷包推了回去。 然而司徒征一直握着她的手,不等纪襄再次开口拒绝,他道:“还有一事要和你说,我明日需出京一趟,约摸二十天。” 纪襄顾不得银钱的事了,下意识问道:“何事?” 第36章 大雍国力之强盛,虽已远不如高宗朝,但周边仍有不少小国视大雍为圣朝宗主,向大雍称臣。 在西域,原有一国名曰弥,十年前王庭动乱,自此一分为二,皆以弥国正统自居。大雍依据方位,称呼其为东弥,西弥。 皇帝万寿节将近,东弥西弥各自派了使臣朝贺。东弥派出的是一位王叔,为东弥国王请大雍册封王后。西弥则是派出王子,亲来请立册封世子。 好巧不巧,两边出发时间差不多,脚程差不多,行经离京城不远的汉阳时住进了同一家官驿。 东弥西弥的王室不愧曾经是一家人,不约而同命人打听了对方要向大雍皇帝送的礼。而打听出来,发觉贺礼竟然是一样的,都是产自弥国的一种名贵宝石。 双方得知此消息后,立即剑拔弩张,谁也不愿意换贺礼,在汉阳官驿已经僵持了好几日。 此事一层层上报,原本绝对轮不到司徒征去管。偏偏有人在皇帝面前提了一句司徒家祖上曾有出镇西域的,对如何应对胡人十分了解。 皇帝本就对政事懒怠多想,大手一挥定了此事。司徒征的父亲定远侯身体不好,便封了司徒征做这次的宣慰使。 司徒征简略地将此事告诉了纪襄。 烛灯只照亮了一张床榻,帷幔半垂,纪襄的脸在昏暗光线下,染上一层朦朦胧胧的醺黄。她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做呢?” 第45章 见她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司徒征问道:“依你之见,应当如何?” “嗯......”纪襄思索许久,“我想,我朝自然是不愿意看周边强盛的,不然也不会对弥国当年的分裂置之不理。东弥西弥两边势如水火,没有统一的苗头,应是朝廷乐意见到的。” 司徒征一笑,没有说话。 纪襄顿了顿,双手往后拢了拢耳边的青丝,道:“但是呢——我如果有说错的,你不能笑话我。” 她突然抬首,瞥了司徒征一眼。 “你说。” 纪襄爱读经史典籍,笑道:“但是这种心思不该表现出来吧,总不能让弥国的人觉得我们幸灾乐祸他们干架。何况,他们已经进了我朝的地界,他们若真的大打出手,有损我圣朝颜面。” “如果是我,两边都好生安抚一番,至少不能让他们在我朝地界闹起来。至于日后如何,我不知道。”她说完,就看向司徒征,眼眸明亮,活像是一个等着夫子批阅文章的学生。 司徒征仔细端详了她一下,道:“很对。” 纪襄望着他的脸,睡前的失落一扫而空,脱口而出道:“我想和你一起去。” 司徒征微微挑眉,似在惊讶:“不行。” 若是原来,纪襄早就乖乖听了他的话,不再争辩提要求。但潜意识里,司徒征对她一直很好很宽容,让她不由继续为自己争取一下,她道:“你就带我一起去吧!我保证不会给你惹麻烦,也不会打扰你。我可以将头发束起来,扮作你的仆从。你说来去二十日,我也能赶得上回来后去行宫。” 其实如果事情顺利,算上来去的日子,五日最多了。她眨着眼,嘟着嘴,一脸可怜又诚恳的模样,在恳求他。 司徒征仍是拒绝:“不行。你既然无事,我走了。” “等等,”纪襄扑过去抱住他,两只 雪白的手臂挂在了他臂膀上,“你别走。为什么不行呀?你是不信我在路上会听你话吗?” 她自己也说不清为何这般执着,凭着心中一股意气纠缠下去。 纪襄保证道:“我一定会听你话的。” 体肤的热度顺着轻薄的寝衣,丝丝缕缕渗透过来。两人挨得极近,他的睫毛很长,蹭在她脸上有些痒。纪襄偏过脸,仍是眼巴巴地看着他。 司徒征人往后仰,没有一刻迟疑,道:“我不用你听话。我此行不是玩乐,不方便带你去。你嫌在府里无趣,尽管出门去游乐。” 她小声道:“我又不是因为想出门玩,才一定要跟去的。” 司徒征没问她为什么想去,将她的两只手臂从自己身上放下,站起来往外走。 纪襄怔怔地看着他的背影,片刻,整个人钻到锦被里,抑制不住地哭了起来。越哭越伤心,她咬住嘴唇,竭力不让自己发出声响。 司徒征的脚步停滞了一瞬,推门向外走去。夜风拂面,夹杂着满院的花香。烛灯熄灭了大半,白日里尽态极妍的花丛黑黢黢的,在微风里沙沙作响。 他走在竹林的小径上,月华如洗。司徒征神色冷淡,对着月色停住脚步,微叹了口气,折返回去。 “你就这么想去?” 纪襄哭得头疼,脑袋闷在被子里,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有人在说话。她掀开被子,坐了起来,也顾不上整理经此折腾后皱巴巴的寝衣,道:“我又不是因为这件事才会哭的,我是想到了白日里别的事情......”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胡乱地擦了一下脸。 司徒征站在窗边,凝眉看了她一会儿,笑了一声,向外走去。 纪襄一呆,咬咬嘴唇憋住又要滚落的泪珠。她想下床洗把脸,再做些其他事,等彻底累了再睡。 因为过往经验告诉她,如果是哭着睡着,很容易夜里醒来好几回。 她倚在床边,正想下床时,司徒征端着水盆和布巾进来了。 他在她身边坐下,用干净的布巾过了热水,拧干轻轻地给纪襄擦干净脸。 司徒征什么话都没有说,擦完,将布巾挂在水盆上。 纪襄的眼中已经再次蓄满了泪水,她胸口像是被什么堵住,想也不想地抱着司徒征的腰,大哭了起来。 司徒征原本皱着眉,神色厌烦,垂眼看着自己胸膛前的脑袋,和被她哭湿的衣裳。看了片刻,在她抽抽搭搭的哭声中,冷硬的神色渐渐软了下来,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 纪襄哭了一会儿,心头涌起一阵深深的羞耻之情,越发不想见人。逃避一般在他胸膛前赖了一会儿,才松开了手,低头道歉:“对不住,我忍不住想哭,弄湿了你的衣衫。我一定惹你心烦了......” 他语气不悦:“这又有何好道歉的?” 纪襄原本张嘴就想说“对不住我不该道歉”的,及时忍住了,脑袋垂得更低了。 司徒征淡声道:“你可还有话要说?” 她如此丢脸,哪里还敢在他面前多说什么,摇了摇头,小声道:“没有了。” 纪襄抬起头,勉强露出一个泪痕点点的笑。 司徒征冷眼看了她片刻,略一颔首,起身走了。 纪襄呆坐了片刻,夜里的别院一片阒静,什么声响都没有了。 半晌,她如梦初醒般打了个激灵,趿上鞋子,擦拭了几遍自己的脸,直到两靥皮肤都疼了才作罢。她点起烛火,在书案前拿起了最近的一本经义,静静地抄写了两遍,直到眼皮打架,才撑着最后一点精神上了床。 翌日一早,天还没有完全亮,她就被画墨推醒了。 “姑娘快醒醒!郎君说要带你出一趟远门。” 纪襄努力睁开惺忪睡眼,怀疑自己听错了,道:“你说什么?” 画墨没有回答,手脚麻利地扶起纪襄,推着她去洗漱梳妆。纪襄还是懵的,全然不知道司徒征怎么过了一夜又改了主意。画墨给纪襄梳了个简练的发髻,又拿出一套骑装要服侍她换上。 纪襄这才清醒过来,疑惑道:“我不用穿男装吗?” “不用。”一个男声从屏风后传来,“你即使换了男装,也能看出是个姑娘。” 她从屏风露出一张脸,看向司徒征。 和昨晚一副心情不佳的模样不同,司徒征唇角含笑,好整以暇地看着她。他开口道:“将骑装换上。我们一路都是骑马,你若嫌累,也可不去。” 纪襄小声道:“我想过了,是我昨夜太任性。我还是不去了,别人看见你办公务还带了一个女人同行,一定会说你的不是。” 司徒征道:“谁在乎?” 他英俊的眉眼里,含着淡淡的不屑。纪襄恍然,她险些都要忘记了,司徒征原本就是这般高傲的一个人。听他这轻描淡写的语气,简直是理所应当地看不起旁人。 也不知经过昨晚的事,他会不会看不起自己?她心中飞快闪过这个念头,应了一声,就去换衣裳。 出门前,她戴好帷帽,又备了面纱,省得被人认出来。司徒征的下属们对司徒征带了个女人一道去,都没有表示出什么异样,只当做没看见。 骑了没一会儿,纪襄就后悔了。她后来自己又在别院里练过骑马,基本每日不热时都会骑好几圈,但要跟上一群年轻武官还是十分吃力。而即使穿了骑装,也觉得腿内侧有点疼。 她正暗自后悔时,在前面的司徒征似有所感,回头看了一眼。 纪襄被吓了一跳,立即将放弃的念头抛到一边。渐渐,她也察觉出乐趣来,山水壮阔,转而是是风沙弥漫的黄土山坡。虽然队伍行走很快,但也能看到两道的风景。 到了傍晚在官驿投宿,纪襄整个人像是散架了一样,浑身上下哪里都疼。她累得没胃口用晚膳,躺在官驿的窄床上,正一动不动,突然有敲门声响起。 这敲门声只响了两下,司徒征就推门进来了。他手里拿着一小匣子药膏,简短道:“给你。” “这是什么?”纪襄接过,问道。 “擦大腿用。”他淡声道。 她眼睛立即亮了起来,似惊似喜道:“世兄,你对我真好!” 司徒征的面色有些古怪,在皱眉和轻笑间模糊了片刻,片刻后无奈地道:“给你送药,就是对你很好了?” 纪襄轻声道:“自我长大以后,就没有人对我这么好了。” “你现在也还是个小姑娘呢。”司徒征道,面色又渐渐严肃了起来,“明日中午就到汉阳了,你在房里好好待着或是跟紧我,不要自己乱跑。那个西弥王子,曾经来过京城几次,人有些轻浮,你离他远些。” 纪襄连连点头,保证道:“我一定会乖乖听你话的。而且,我也不会摘下帷帽或是面纱被人认出是谁的。” 司徒征颔首,漆若寒星的墨黑眼珠里含着浅浅的笑意。 也不知怎的,只要看到他笑,她的心情也会随之愉悦起来。看到他心情不佳,她也会紧张,不安。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纪襄笑盈盈地看着司徒征,心里有些甜蜜。 第46章 他问:“你不饿吗?” 纪襄摇头,她从来没有哪一日如此累过,疲惫感让她根本没有胃口吃饭。 此处官驿不大,驿卒给别的厢房拍门送水的声音很是清晰。夕阳透过小窗,斜斜映照出两张年轻美好的面容。 司徒征皱了皱眉,向外走去。纪襄坐起来,透过窗户看到他弯腰在走廊的水缸里净手,又折返回来了。 “我给你涂药。”他淡淡道。 第37章 纪襄下意识应了一声,正要道谢,谢字已经出口,才反应过来。 她迟疑了片刻,道:“我自己来吧。” “也好。”司徒征没有坚持,将药膏放在了床边,自己则是背过身去。 纪襄出发的行囊是画墨替她收拾的。画墨还特意叮嘱了几句,汉阳沙大风也大,夜里比京城冷,且官驿的床未必干净,是以特意给她备了几条厚厚中衣中裤。 她才弯腰坐起来,就忍不住“嘶”了一声。她一动,身上就疼,而这厚的中裤在经过一日骑行变得坚硬起来,十分难脱下。片刻,她就气喘吁吁,额头冒出一层细汗。 厢房窄小,窸窸窣窣的脱衣动静就比寻常明显几分。 倏然间,司徒征转过身,声音比平日里低沉几分:“还是我帮你吧。” 纪襄没说好,也没说不好,静静地和司徒征对望片刻,一张原本就红的脸,越发红了。 她点点头,闭上了眼睛。 司徒征心内好笑,低声命令道:“睁开眼。” 她不听,索性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执意不想面对接下来发生的事情。 司徒征没再管她,她雪白娇嫩的肌肤上大片的红,睡上一觉就会变青紫。大约是骑装和中裤都很厚实,倒是没有擦伤。司徒征动作轻柔,给她抹上了药膏,道:“好了。” 纪襄这才放下手,莞尔一笑,向他道谢。 司徒征凝望她片刻,道:“你当我是什么人?会在这种地方对受伤的你下手?” “那你也不是一个不求回报的大善人呀......”她小声道,又给自己辩解,“我不是说你不好,你已经对我足够好了,我很感激。但你也要容许我会害怕呀。” 他微微一笑道:“那你再选择一次。我可以明日就送你回去,延迟婚约的事我还是会帮你,也会继续和谈氏争斗。但之后我们就不要见面了。” 纪襄不假思索道:“我要跟着你!” 说完,她有些羞窘,但还是坚定地重复道:“我要跟着你。” 司徒征面色不改,只是点头表示知道了。 他问:“还有其他地方难受吗?” “有,”纪襄苦着脸诉苦,“我一动腰就很疼,躺着倒是会舒服不少。” “那你躺着吧,”他的声音里似乎带了点愉悦,“我走了。你好好歇着。” 纪襄乖乖点头,目送他走出去后,才发现褪下的中裤一直没有穿上。她闭了闭眼睛,用手指轻轻碰了碰,还有些药膏的黏腻。她等到干透,才慢吞吞地穿好,躺下。 这些动作已经令她很吃力了,可就是毫无睡意。 她躺在一只硬枕上,想起路上见到的莽莽黄原,这般粗犷光景,是她从未见过的。虽然身体疲累,却觉得十分满足。她下马时,听到司徒征的下属提到大约明日中午就能到汉阳用午膳,只要再骑半日,就可以熬过去了。 还是非常值得的。 纪襄打了个哈欠,又有人敲门。她还以为是司徒征,知他会自己推门,便没有动。 外边却是传来一个温和的女声,唤了一句“姑娘”。 纪襄实在难受,就喊她自己进来。来人三四十岁的年纪,肤色微黑,嘴边两条深深的纹路,自称是医女,来替她按跷一番。她上下打量了纪襄几眼,夸她美貌,又让她背过身去。 医女年纪不算大,说话语气和脸上神态却很慈祥,给纪襄按跷的动作不轻不重,又给纪襄针灸了一会儿,很快就让纪襄哈欠连天,浑身都舒畅不少。 纪襄困得迷迷糊糊时,见她告退,连忙坐起来要给她银钱。这医女笑着摆摆手,说已经有人付过,拿上自己的医箱告退了。 她重新躺下,忘记问她是谁请她来的了。不过,这其实也不必问的。 不多时,又有驿站的仆妇端着一碗枣粥和两张肉饼进来。看着纪襄吃完,又打水服侍她洗漱,十分周到。等纪襄入睡时,身上已经好受不少。 翌日,或许是她已经习惯了赶路的强度,没有了昨日那种咬牙苦撑的感觉。 到汉阳官驿时,果然是午膳前。 此地官驿经常迎送西域来使的各国使臣,地方比上一处官驿大上不少。驿丞一见司徒征来,就连连作揖,一边招呼驿卒去喂众人的马,一边将一行人都迎接了进去。 驿丞愁眉苦脸地和司徒征诉苦,低声埋怨两方使臣日日都叫嚣动手,都是他跪完这个求那个拦下的。正唾沫横飞说得兴起,恨不得当场给京城里来的大官表演一番,突然注意到司徒征身旁还有一个蒙面的年轻姑娘,登时话也不会讲了。 他讷讷道:“这位是?” 司徒征道:“有劳你先将她带去安置。” “是!是!”驿丞连着应了好几声,叫了一声不知是谁的名字,很快就有一个妇人出来,引着纪襄去房里歇息。 纪襄回头看了司徒征一眼,不大情愿地跟着妇人走了。 虽说这驿丞定然是将自己的三分功劳夸大到了十分,听着却也很有趣。原来这东弥西弥的使臣一入住,就各自占了两边离得最远的院子,每顿饭食都要求不能吃同样的菜...... 她原本正听得津津有味,现下只好在房里歇息。这屋子用熏香熏过,一股馥郁的香气,比昨夜住的豪奢不少。她在小榻上阖眼睡了半晌,隐隐绰绰中听到有人进来,坐了起来。 纪襄揉揉眼睛,见司徒征逆着光站在她面前,看不清他脸上的神情,只觉得他似乎有些惊讶,大约是没想到她在这里。 他淡淡道:“驿丞应以为你是我的姬妾,将你我安排在了一处。” 原来他先前没过问自己住在哪儿啊。 纪襄有些沮丧,紧接着又提醒自己不要过于贪心,不要计较这些小事。她应了一声,还没问之后做什么,就有驿卒来送水。 司徒征解下玉冠,去了净房沐浴。 她坐在榻上,紧张地等着他出来。她单手托腮,目光定定地看着阳光透过小窗照出的浮尘。 片刻,她又换了个姿势,垂首绞着自己的手指。也不知过了多久,司徒征从净房出来了,他已穿好衣裳,面容整洁,纤毫不染。 “不饿?” 纪襄突然想到司徒征不知道问过多少回她饿不饿了,不由扑哧一笑,道:“我饿了。” “你自己在屋里吃,在我回来前不要乱走。” 他拿起发冠,纪襄问道:“你这就要去见东弥西弥的使臣了?” 司徒征侧过脸瞥她一眼,轻笑道:“你猜猜。” “应该不会吧?”纪襄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从他手里拿过玉冠,踮起脚给他戴上,戴好后,后退了一步,似是在欣赏自己的成果,笑了一下。 她继续道:“东弥西弥听说你来了,虽说他们使臣的身份是王叔和王子,但我猜,他们心里也是惶恐不安的。若是认真论起来,你要给他们治一个不敬之罪,也不是他们小国能承担的。” 谁让这两批人,为着贺礼而惹出事端来的,简直是将彼此仇恨凌驾在了对大雍皇帝的忠心上。 司徒征微微挑眉:“那你说,我要这么做吗?” 纪襄眨眨眼道:“当然不了!我想——我要是说错了,你可不能笑我。不过,你一定已经想好怎么办了吧?” “我已有主意,你有想法便说说看。” 她道:“你和西弥王子认识,若是我,就先去私下见他,和他商议好一个他能接受的方案,最好也是让东弥王叔能够接受的。再三人一道会面,将此事定下来。” 司徒征漫不经心道:“官驿就这么大,我先去见了西弥王子,东弥那边一定能知道,他怎会不多想我因为私人关系而偏向西弥?” 纪襄微微启唇,沮丧道:“我没有想到这一点。” 他微微一笑,抚了抚纪襄陷入沉思而不自觉鼓起的小脸,道:“你说的很不错,我原本就打算先去见王子,就是要让有一方不安。” 她不解地看着他,司徒征却没有再解释,瞧了一眼屋外一碧如洗的天色,道:“你歇息吧,我走了。” - 西弥王子住在官驿东面的一座大院子里,他亲自在院门口等着司徒征。院内娇声软语,粉香漪漪,来往的皆是穿红着绿,雪肤花貌的西弥婢女。 他名叫侯幼突,身材高大面容俊美,今年二十有二,曾经在京城待过一段时日。 但他过去和司徒征算不上相熟,这回却是打定主意要好好借着这层关系,让他站在自己这一边的。 第47章 侯幼突亲自迎接,一路说说笑笑进了内院,呼奴上美酒佳肴,又摆手让一个轻纱蔽体的西弥美女给司徒征倒酒,服侍他用膳。 司徒征抬手拒绝了婢女靠近,他便也没有强求, 只心里诧异。听说他带了个姬妾同行,还当他是已经改性,不想还是拒绝了。 自然,也有可能是怕那姬妾生出嫉妒之心。 侯幼突知道中原人讲究食不言寝不语,二人和几个西弥使臣安静地用完午膳,其余人等告退后,才急切地问道:“司徒兄,陛下可是有密旨让你给我?” 司徒征略微吃惊,抬眼道:“你怎会如此想?” 侯幼突讪讪一笑,问:“那不知陛下是何意思?” “弥国分裂已久,陛下一直盼着你们能停战止戈,重归于好......” 还未说完,侯幼突就打断了他:“这绝不可能!” 他顿了一顿,神色缓和下来:“我非违命,只是你知道,此事我也无法做主。” “自然。”司徒征道,“可你们二国因着一点小事在官驿大打出手,拖延上京朝贺的行程。因小失大,是何道理?” 他的面色,渐渐严肃起来。 第38章 官驿里有一布置端正厚重的花厅,专供各国使臣会面商议。 东弥王叔坐在左边,面上冷笑。他已听说皇帝派来宣慰的司徒征,不过是一东宫年轻武官,和西弥那小儿早就相熟。也不知他们二人去商议了什么,若是要强逼他更换贺礼,那他到了京城后也要再告上一状的! 他如此想着,又等了一刻钟,才见司徒征和侯幼突一前一后来了。 进了花厅,侯幼突勉勉强强斜着身子给王叔行了个不伦不类的礼,就坐在了右边。论起来,东弥王叔还是侯幼突的堂叔叔。 司徒征拱手行礼,道:“我二人来迟了,劳王叔久候。” 话罢,他坐在上首,并未再开口。 这王叔忍了又忍,还是站了起来,草草行了一礼,从鼻子里冷哼一声:“不知司徒大人有何见教?” 他如此态度,侯幼突嗤笑道:“东贼是国中无人了吗?竟让一无礼粗鄙老翁来出使圣朝!” 弥国分裂后,东西二国都蔑称对方为贼。 闻言,王叔怒道:“黄口小儿,竟敢放肆!分明是你打探到了我的消息,才将贺礼换成了火珠!还借此由头打伤了我的仆从下人,你西边的可有将大雍皇帝的万寿放在眼里?我看你因贺礼发难是假,对大雍不敬是真!” 侯幼突一脚踢开了旁边的椅子,拔剑道:“老贼,你血口喷人!你倒打一耙,故意在圣朝大臣面前污蔑于我,是想让我获罪?我告诉你,我若获罪,你也逃不开!” 司徒征起身,一把按住侯幼突手中的长剑。他神色不改,侯幼突却是面色涨红青筋直跳,许久,颓然叹了一声,将剑收了回去。 王叔冷笑道:“你二人早就有旧,你又拿出美酒美婢同乐,他怎会让你获罪?” 侯幼突还要反唇相讥,被司徒征示意不要开口。 他微微一笑道:“不错,我和王子确实曾有几面之缘。只不过还请王叔想想,我此行并非私人关系来调解二位矛盾,而是奉了陛下命令,我怎会因着一己之私而偏袒王子?至于王叔所言,因贺礼发难是假,对大雍不敬是真。二位,若是陛下不派人来,你们预计要在汉阳停留不前多久?是已有计量陛下必然会出手管你们的事,才有恃无恐,敢在进京朝贺的路上大肆拖延?” 司徒征站在二人中间,仍是微微笑着的模样,语气亦是轻描淡写。东弥王叔听完,面色铁青,一声不吭。 侯幼突却是冷哼一声,大声道:“我并无此意。” 他在自己院子里听司徒征讲过一回道理,听得冷汗涔涔。知道自己的所作所为在中原皇帝眼里已是有胁迫他插手弥国事务的意思,只是现下皇帝无意问罪,便立即听从了司徒征的说法。 原本他也打算好,来了之后什么话都不说,让司徒征去和东边的交涉去。只是东边的态度跋扈,又污蔑他先换贺礼,他实在忍不住,才发作一场。 王叔僵着脖子片刻,才道:“我亦是绝无此意,不敢扰圣朝皇帝过问。” 司徒征淡淡道:“如此便好。” 王叔急切道:“那以司徒大人看来,贺礼一事,该如何解决才好?” “火珠珍贵无比,二位一片忠心,青天可鉴。但我听闻高宗朝时,曾有国来贺岁时送上美酒珍宝和公主,高宗却只收下了美酒。我朝曾向弥国带去过粮食种子和培植法子,二位何不遵循前人旧例,改献上美酒作物等物,以彰显陛下抚育四海之功绩。”司徒征淡声道。 叔侄两对视一眼,又都飞快地移开视线。 “那火珠呢......”王叔迟疑道。 司徒征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再做出回答。 - 纪襄一下午都待在房里,到了申时左右,有个青年妇人自称是驿丞的儿媳,抱着一个绣筐,来陪纪襄做针线说说话。 汉阳离京城虽然称不上远,风土人情却已经是大有不同。纪襄一边手里慢吞吞地做着针线,一边打听汉阳可有什么新鲜有趣的事。 和这青年妇人聊了约一个时辰,她走了。 纪襄独自用了晚膳,从窗户的缝隙里注意到庭院中不仅有司徒征带来的武卫,还有不少异族长相的护卫在四处巡逻,偶尔飘过来几声狂荡不羁的笑。 听起来,像是化干戈为玉帛了? 她百无聊赖地等到了晚上,司徒征终于回来了。 他是独自进来的,一张如玉脸上泛着熏红,脚步有些踉跄。纪襄吃了一惊,连忙上前扶着他在小榻上坐下,快步去关上了门,又在下午自己叫的水里,沾湿了一块布巾给他擦脸。 司徒征突然握住了她的手,用力将半蹲在他面前的纪襄抱了起来,放在了自己腿上。 纪襄吃痛,哎呦了一声,小声抱怨道:“你怎的喝醉了?” 她和他挨得很近,闻到他炽热呼吸间,尽是一股浓浓的,甜甜的酒味。 大约是番邦人带来的酒? 纪襄凑得更近,仔细闻了一下,只觉自己也要醉了。她轻轻地拍了拍司徒征的脸颊,问道:“难受吗?要不要我叫水来沐浴?” 司徒征捉住她的手,往日里那双清隽眼眸里,既没有在外的冷漠疏远,也没有了私下里独处时的温和笑意。 灯烛的光投在他眼皮上,一切都是明亮的,他的眼珠是亮的,好看的眉骨,颧骨,仿佛也在这个初秋的夜里泛着光亮,湛然若神。 他确实是醉了,捉住纪襄的手,放在唇边吻了一下。 纪襄情不自禁瑟缩,只觉得被吻过的地方像是被炽热火焰燎了一下,立即全身发烫。 接着,他又托起她的下颌,在手里摩挲了片刻,像是找不准方向一般,亲在了她唇边。 酒是色媒人。 纪襄脑中突然蹦出这句话,她脑袋往后,轻声问道:“司徒征,我是谁?” “纪襄。”他道。 她眼眶突然一热,不知自己为何突然有想要流泪的冲动,眨眨眼睛将泪意忍住了。她缓缓闭上眼睛,二人头靠着头,司徒征有一下没一下地亲着纪襄的耳垂和脸颊,呼吸拂在她耳边,弄得她有些痒。 若是有何神物,能将此时此刻的光景细细描绘下来就好了。 烛光昏黄,夜幕低垂,偌大的一间卧房里,二人挤在一张狭窄的小榻上,耳鬓厮磨。 她仿佛真的醉了,沉醉在一个无比美好的美梦里。 在这美梦中,她不再受着种种桎梏,而是和心上的情郎独处着。 呼吸交错间,可以清晰地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纪襄突然觉得这般光景很是熟悉。司徒征把她从家中救走后,在别院独处时,就和她呼吸视线皆是相错,他还让自己用唇舌去舔他的手...... 当时,她还不大情愿,还怀着一种深深的羞耻之情。 如 今...... 她敏感的耳垂被轻咬了一下,纪襄顿时什么胡思乱想的力气没有了,身子软了一半。 这时,门外突然响起一阵喧哗声。 外边火光重重,登时屋内都更亮了几分,纪襄轻轻推了一把司徒征,提醒他:“好像有人来了。” “不用去管。”他含糊道,埋头继续想要亲吻纪襄。 她忍俊不禁,只觉醉酒的司徒征像一个小孩儿般执拗。 但现在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再亲了。 外边的对话声渐渐响了起来。 “王子,司徒大人已经歇下了,您改日再来吧!” “胡说八道,他屋里的灯还亮着呢!你别拦着我——我要去他送醒酒汤,司徒兄,司徒兄!” 这西弥王子的语调一句话里有十八弯,听起来也是醉了。他在外,不死心地叫嚷着司徒征的名字,大有一副要闯进来的架势。 纪襄小声道:“你要不还是见见他吧?” 第48章 她扶着司徒征坐直,不确定地问:“你现在清醒吗?” 司徒征用力揉了揉眉心,目光里恢复了些许清明,道:“我自然清醒。” 她笑了起来,怕被外边的人听见,连忙捂住嘴,只是笑意又从眼眸里流露出来。 他轻抚了一下纪襄的脸颊,道:“你再给我擦擦脸吧。” 纪襄就重新一丝不苟地给他擦脸,将水盆端到一旁,小声道:“我先去藏起来。” 她还不知道西弥王子已经知道了她的存在,想了想坐在了小榻后一张八扇大屏风之后。 司徒征提高声量喊人进来,西弥王子侯幼突也是醉得厉害,说着来送醒酒汤,实际手里端的是一碗清水。他进来后,便先道歉这酒太烈,害他喝醉了,不过看着东边老贼喝醉了更是开心...... 他絮絮说起来,从年幼年少时几次去京城朝贺的经历,又说起东弥西弥连年战事不休,他也亲自带兵了几回...... 纪襄听着新奇,王子喋喋不休,而司徒征则是极少应答。她不由有些担心,不知司徒征是不是还醉得不清醒,会不会头疼难受? 若是侯幼突在平日里的清醒状态,一定能看出司徒征脸上毫不掩饰的不耐烦。可惜二人都醉了,一个看不懂他人脸色,一个还勉强记得对面是番邦王子。 司徒征极少醉酒,耳边又有人不断念叨。若是纪襄方才的轻声细语,便也忍了。现在却是西弥王子不断的抱怨,若是平常,他最多也就是一笑,不会放在心上,现下却是觉得十分烦躁。 若不是还顾忌着对方来自番邦不能直接赶人,他真要克制不住自己。 侯幼突说了许久,突然道:“司徒兄,你这位一并带来的,可是我小嫂,怎的不见她人影?” 他虽然年纪比司徒征大,但称呼起兄嫂却很是自然。 司徒征霍然间睁开了半阖着的眼睛,将斜坐着的侯幼突提了起来。 “王子醉了,请回吧。”他冷冷道。 第39章 纪襄听见有人入内,将还是不肯走的西弥王子拉走了。 这王子,真是醉糊涂了! 她暗骂一声,在屏风后空坐了一会儿,屋内一点响动都没有,就走了出去想瞧瞧司徒征如何了。 灯下,他倚在榻旁,闭着眼睛,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层朦朦胧胧的阴影来。身如玉山倾倒,呼吸比平常粗重几分。 竟然是已经睡着了,纪襄心里松了口气,又有些怅然。她半蹲在他身边,突然起了一点戏弄的心思,伸出一根手指戳了戳他的脸颊。 雪白面容上,被她戳出一颗小坑,司徒征却是毫无所觉。 纪襄静静地看了一会儿,扶起他。她两条腿本就因为骑马而疲累不堪,扶起一个青年男子更是吃力极了,没一会儿就两腿颤抖,气喘吁吁。 好不容易扶着比她高出一个头还不止的司徒征到了床榻上,纪襄又开始犯难。 是否应该请他的随从进来,给他宽衣,再伺候沐浴一番? 但她看得出来,他此番所带之人,皆是下属护卫,而非小厮之流。 她这般说服了自己,轻手轻脚地解下了司徒征所穿的外袍。他睡得太熟,一点反应都没有,自然也不会有所配合地抬手抬脚。纪襄耐心地,慢慢地,给他褪去外衫。 另外的衣物,她迟疑了片刻,什么都没有动,推着他去床榻的内侧。 这般竟然还是没醒!纪襄知道自己酒水吃多了行径会比平常大胆一些,所以从没有饮酒到倒头就睡的地步,有些怀疑司徒征是在装睡,又戳了戳他的面颊。 司徒征发出了轻轻的一声呓语,只是她虽然凑得很近,却也听不清在说什么。 纪襄不想真的把他弄醒了。 原本,夜里怎么睡她是打算让司徒征决定的。但现下他醉了,她熄灭了卧房内各处的烛火,只留床边一盏,等她也褪去外衫后,也吹灭了孤灯,睡在外侧。 一室漆黑,一室寂静。 熟睡中,纪襄隐约听见了有刀戈相撞声,可她连日骑马困得厉害,迷迷糊糊感到有人拍了拍她肩膀,她又睡着了。 翌日,纪襄清醒时,屋内就只有她一人了,且她躺在了内侧,被子严严实实。 她在屋内寻找了一番,司徒征并没有留书给她。而外边的院子走廊都是静悄悄的,只有风吹过,似乎没有人在。 纪襄犹豫一二,蒙上面纱,走了出去。她知自己最好不要被人瞧见,路上寻人都是小心翼翼的,走了片刻,在一间厢房里遇到了她昨日见过的青年妇人。 这妇人一见她,面色煞白,连连道歉,指了指怀里的孩子,说是被孩子绊住,忘记给她送水送饭了。说着,她连忙去把准备好的早膳端来给纪襄。 纪襄道无事,在她不远处坐下,问她可知京城来的那帮人去哪儿了? 青年妇人摇摇头,她只知他们和东弥西弥的使团都一大早出去了,但也不知道他们究竟去做甚了。 她脸上很是不安,一想到忘记给京城来的贵人送膳食,很怕被她责罚。 纪襄没注意到她的脸色,自己思忖了一会儿,才偏过脸告诉她好生陪孩子,不用惦记着自己,若是饿了她自会出来。 妇人感激道谢,纪襄逗弄了一会儿小孩儿,见她要睡,便走了。 驿舍内静悄悄的,偶尔有驿卒路过,都很自觉地避让开。纪襄快要回到院子时,一个转角,突然被一只横生出来的手拦住了。 她被吓了一跳,往后退让。只见一个高大健壮的身影从后走出,发束金冠,一袭锦袍。虽是个汉人打扮,但高鼻深目,眼珠是淡淡的琥铂色。 纪襄目光警惕地看着他,问道:“你是何人?” 此人正是西弥王子侯幼突,平日里他见到个五官端正的美人,若是没能献上一番殷勤,心里都要不舒服好一阵。他昨日饮酒不适,提早独自回来了,正好见到司徒征带来的那个女人独自一人。 虽然蒙着面,但光看露出来的一双秋水盈盈的眼睛,就知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他柔声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纪襄蹙眉,行了一礼道:“见过王子。” 她往旁走去,又被侯幼突拦住。他笑道:“你是司徒征的何人?真是稀奇,他竟然也会带着姬妾来办公差。” 纪襄淡淡道:“王子既然知道我是司徒大人的姬妾,又有何好问的?” 侯幼突笑吟吟道:“奇了,你既然是他姬妾,为何又要遮着面孔,难不成是他不想让别的男子看到你的面容?” 纪襄敷衍地点点头,对上他这张虽然俊美却笑得几分色迷迷的脸,心生厌烦。 侯幼突道:“我却是很好奇你长什么模样,你将面纱摘下我瞧瞧。” 她有些胆怯,装出一副根本 不怕他的模样,嗤笑一声:“你不怕我告诉司徒征?” 侯幼突哈哈大笑:“你告诉他?我告诉你,男人听了这话,即使信了,也会怀疑是你勾我在先,会怀疑你已经被我占去了便宜,你之后可要失宠咯。” 闻言,纪襄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她接触最多的男人,其实是宫中阉人。而其他几个熟悉的男子,也不会同她说这些。 这王子一脸坦荡,说出的话却十分恶心。 纪襄忍不住想他祸害了多少人,抑制住想要呕吐的感觉,冷声道:“他出行两日都要将我带上,你自己琢磨吧。你若敢欺辱我,他定有法子让你,和你的西弥都完蛋。” 侯幼突笑道:“他是有这本事,但眼下也是自身难保,哪有功夫来管你?” “你这是什么意思?” 侯幼突含糊道:“没什么。” 纪襄想起司徒征一早就不见的人影,焦急道:“你快告诉我!究竟怎么了?” 她心急,眼见他腰间佩剑,立即想要上前拔出指着他,再厉声要求他告诉自己。 侯幼突头一回被一个小姑娘发难,见她手也不稳,笑了笑,快速将她才碰到的剑收回,又趁她不备拉下了她的面纱。 这一拉,他却是看呆了,神色如痴如醉。 纪襄一把抢过自己的面纱,恶狠狠地瞪了他几眼,见他越发一副骨头都要酥了的模样,心内呸呸几声。 她忍住嫌恶,问道:“你究竟说不说?还是你其实也不知道?也是,你一个弥人,怎会知道我朝朝堂的事?” 侯幼突回过神来,道:“我怎么会不知!” 他迟疑片刻,想了想这事也不是秘密,告诉她也无妨,开口道:“你夜里睡得可真够熟的!昨日应是有人在驿卒护卫的酒里下了蒙汗药,下半夜时将我们带来的东西全都抢走了!原还有人想要刺杀我和东贼,幸好还有人清醒着。天没亮,司徒征将我叫起,叫我们一道出去,尽力追回失物和追查是谁干的。我头疼,就先回来歇息了。” 纪襄蛾眉紧蹙,问道:“你怎知不是东弥的人做的?” 第49章 “老贼自己都受伤了,哪有做到这个地步的?他原本还认定是我做的,见我也死了两个爱姬,才肯罢休。要我说,一定是你们雍朝自己人干的,司徒征估摸着要焦头烂额一阵了。” 侯幼突不以为意道。 纪襄问:“还有别的事吗?” 侯幼突摇头,纪襄拔腿就跑,大声喊救命。 果然如她所料,很快便有她见过的司徒征下属突然出现,护在她身前,问她怎的了。 纪襄想想便知,昨夜发生这样惊天动地的事,司徒征不可能让她一人留在驿舍里。她指着追上来的侯幼突,什么话都没说。 护卫沉下面色,向侯幼突一拱手,问道:“王子有何指教?” 见还有人在,侯幼突只好讪笑一声,摆摆手走了。 护卫一路护送纪襄回屋,告诉她莫怕,只要喊一声便会有人来。纪襄道过谢,进了屋,只觉呼吸急促,瘫软在床榻上。 心跳仍是怦怦的,纪襄平复了好一会儿,才开始细想侯幼突说的话。 他说的应该是真话。 一想到昨夜竟然发生了烧杀劫掠的事,而她竟然毫无所觉,纪襄不由一阵后怕。 她琢磨许久,确实不像是东弥西弥两边做的,除非他们是铁了心要和雍朝作对。但不论幕后凶手是冲着弥国而来,还是有意和司徒征过不去的,司徒征现在的处境一定很棘手。 纪襄想到她虽然身在汉阳驿舍和他一道出来了,却什么忙也帮不上。这一日,她过得怏怏不乐,对昨日留下的针线,也始终提不起兴趣,发呆了一日。 到了夜里,司徒征才回来,脸色是一贯的平静无波。 见他这般,纪襄一颗惶恐担忧的心立即平定了下来。 她上前,接过他要放下的佩剑,不想竟然十分沉重,险些连人带剑飞出去。 司徒征从她手里接过,笑着弹了弹她的脑门,将佩剑随手一扔,将纪襄拉到眼前。 “侯幼突的事我知道了,现下不大方便,改日我教训他一顿。”司徒征端详着她,“明日,我命人送你回京城。” 纪襄点点头,没有说话。 “不要哭,我近日确实没有什么空暇照看你。” 她嗔道:“我又没有哭!” 司徒征看着她气恼的小脸,一笑,继续道:“我送你到裕华县主那里暂住,还是送你回家去?” 骊珠平时是住在夫家的,让她出来陪自己居住许久也不好。纪襄道:“还是送我回纪府吧。” 他颔首道:“也好。延迟婚约的事你放心等着就好,你父母亲知道你和宫中关系仍是紧密,应不敢再关你。” 纪襄听他难得一口气说上许多,却又根本没给送她回别院的选择,心里顿时慌张起来,生出一种不妙的预感。 她点头,含糊应了声好。见他起身往净房的方向走去,叫住他,问道:“司徒,等你回到京城后,还会和我见面吗?” 司徒征转身,微微挑眉道:“当然还会见面,你怎会这么想?” 第40章 自纪襄从汉阳坐马车回来,已有半月。 她当日被司徒征带走的理由是为宫中贵人礼佛,广康伯在她刚回来时,奇怪为何太后还来传召过两回,被纪襄用一通说辞敷衍过去了。 广康伯听着女儿诚恳地说了几句宫中私密不能外传,没有再问什么。走时他回头看了纪襄一眼,虽然她的容貌和往日并无变化,却莫名觉得和过往有所不同了。 他摇摇头走了,叮嘱易氏对纪襄好些。他对着纪襄,是让她忍让易氏,左右她很快就要出阁了。 回去后对着易氏,也是劝她不要再想着克扣为难纪襄,反正她在纪府的时日也不长了。 如此平静过了半月,这日,正是休沐。纪喻坐在姐姐的书桌前,喊她过来看自己做的功课。前几日他学堂里答不出,被老师罚了戒尺,回家后闷闷不乐在小花园里踢土块石子,正好撞见了纪襄。 他知道了姐姐识文断字,恨不得让姐姐帮他做功课。但纪襄只答应了帮他看。 纪襄正拿起他写的一页纸,易氏身边的一个婆子过来了,说章家的苏夫人过来了,请她过去,又带走了闷闷不乐的纪喻。 苏夫人一见纪襄,就亲亲热热地拉过她的手,仔细打量了一番,才开始唉声叹气。 而一旁易氏的脸色僵硬,笑容都快要挂不住了。 原来苏夫人和家中女眷两日前去上香,解签时,被告知家中幼子近两年不宜成婚,也不宜定亲,否则对自身会有不利。她原本就有拖延此事的意思,听了这话直接信了。 回家后,苏夫人和丈夫商议一番,进宫回禀了太后,见太后也同意,再告诉了章序。 章序自然很不高兴,苏夫人好好地哄了他几句,只说两年后他们一个十九一个十八,都还是青春好年纪。且旁人都知道她是章家未来儿媳,也无人会去提亲。 好不容易将章序哄住,转日,苏夫人来了纪府。 两家原本就是口头婚约,原本的默契是今年年底就正式定亲,如今是要再延后两年。 易氏一想到继女在家中还要待上两年,就烦闷极了。但苏夫人这回登门,带了不少赔罪的礼,绫罗绸缎金银珠宝满满一桌,她才能勉强住脸色。 苏夫人看在眼里,不由心内啧啧称奇。 据她所知,广康伯官职是太后看在纪襄脸面帮着安排的,纪家几次随扈也都是因着纪襄的颜面。若易氏懂得感激,合该对纪襄好一些。 但人心总是难以满足。不少人得了一分好处,就还想要十分的,得不到就怨怼曾给过好处的人。 纪襄在一旁静静坐着。这样议婚的场合,论理她是不应该出现的,也不知苏夫人怎么想到请她来的。 这延迟成婚的事居然轻轻松松成了。 她欣喜之余,一想到两年后还是要和章序成婚,就有说不出的不适。 纪襄已经很久没有想过章序了,而一想到他,就想到了那个名叫蕊初的女子。 而她现在所做的事,似乎和蕊初没有丝毫区别。 她这样想着,心头刺痛,面上含笑地送走了苏夫人。 - 章序和纪襄的婚事波折,在京城知道他们的人家里,小范围议论了两日。 很快,便有一件更大的事传出,谁也顾不上这小儿女婚事了。 当今皇帝曾有一个同胞兄长,立为太子,但在皇帝年幼时就青年猝然崩卒,太子之位才改立了同是嫡子的 景瑞帝。这位早逝的惠昭太子去世时年十九,育有一子,被先帝封为康王。 康王自懂事起,他父亲的那些遗孀和幕僚就常在他面前长吁短叹,若是惠昭太子没有病逝,早已是万乘之尊,连带着他也是储君。 在这般环境日复一日长大,康王哪里甘心只做一个宗室王? 只是苦于惠昭太子早逝,人死不能复生。群臣虽然对当今皇帝有些微词的,却也极少有愿意支持康王的。 康王再不甘心,缺兵少将,缺乏朝臣宗室支持,只能做些不痛不痒的小事。 近日,他听说了东弥西弥的争端后,琢磨出了一个自以为两全其美的计划。 如今西域小国里,有不少对雍朝断了朝贡的小国,还有曾被雍朝灭国后复国的。挑动一个东西弥,若能生出战事,便能消耗国内兵力。 且去办此事的司徒征,是东宫卫率。能去除太子羽翼或是让太子一党大大损失颜面,对康王百利而无一害。 他想定,暗中命令几个死士奔赴到汉阳,花费重金买通官驿里负责饭食的驿卒,大肆烧杀劫掠一番,不怕弥国对雍朝反目。 康王身边能用的人本就不多,若他真能狠狠心直接下毒,或许此事还能成。 司徒征在当地追查时,当即一封密奏上去,由太子转呈给了皇帝。 这事的幕后指使一看就不怀好意,且涉及番邦,肃王立即跳出来申明绝对和他无关,主动提出协查。 皇帝对肃王的表态不置可否,只是让太子负责查明。 太子接下此事,却并未如肃王所料,派遣大量官员前去汉阳协助。 司徒征镇住了脾气暴躁的东弥王叔和西弥王子,顺着饭食的线索查下去,借了当地官员人手仔细在汉阳及周遭严密搜查。短短几日,所有证据就确定了背后真凶是康王。 这事一在京城里传开,就掀起了轩然大波。家家户户,茶余饭后,都在讨论此事。 自然,有人同情康王。如果不是他父亲早逝,如今东宫主人就是他了。但更多的,还是对康王心思的鄙夷,为了谋求造反篡位,竟然试图挑起对西域的战争,来损耗本朝兵力? 这真是骇人听闻,大损皇家威仪。 证据确凿,康王起初不肯认罪,但在一张张供状前,再无回天之力,只能承认了自己的罪行。 众臣还以为皇帝会因着同母兄长遗孤的作乱,而推迟去司阳行宫的行程。不料皇帝丝毫没有这个意思,他干脆利落地判了康王除爵贬为庶民,立即流放岭南。 第50章 皇帝接见了东弥西弥及各番邦使臣后,下令去司阳行宫的行程照旧。又下旨命肃王留守京城,还特意在旨意里说明,肃王留京并非监国。 这事实在闹得太大,连纪喻这样的七岁孩童都挂在嘴边说。他知道姐姐曾经长住宫廷,追着问她康王是个什么样的人。 在纪襄印象里,康王沉默寡言,并不多话,也不爱笑,总是一副悒悒不乐的苍白模样。或许他没有意识到,在他父亲死后,先帝并没有封他做皇太孙,而是另立太子,他就离皇位十分遥远,再无可能了。 或许康王明白,只是实在不甘心。 纪襄万万没有想到竟然是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康王所为,她先前还下意识地以为又是肃王一党干的呢。 此事已了,谁也不会知道这惊心动魄的一夜里,纪襄在事发地点睡得很熟。 如此恍惚了两日,她才想起不日就要出发去司阳行宫了。 这回纪家人中,只有纪襄能去。 她对于去行宫是已经去惯了,但有一层好处是可以不用和父亲继母待在一处,所以很是期待地给萧骊珠送了一封信。 骊珠婚后一贯住在夫家韦府,近日她母亲有些小病,她便回了公主府照料。她一看纪襄送信,立刻派人来纪家接走了纪襄。 公主府内,骊珠在二门等她,一见纪襄就笑吟吟道:“总算知道要偷懒了,你就好好和我,和我娘待在一处吧,保管你轻松。” 纪襄也笑,二人说了两句,纪襄问道:“我听说长公主殿下身体抱恙,可好些了?” 骊珠小声道:“我娘倒不是真的病了,是她从前一向怜惜康王年幼失怙,对他很是关照,也算是尽一份姑母的心意。谁知道他竟然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来,她一时有些受不住这打击。若不是惠昭太子只有他一个血脉,哪里仅仅是除爵流放,定是要杀头了。” 她拍拍自己的胸脯,继续道:“想想也是怪吓人的,康王竟然是买通了驿卒下药,他怎的不直接下毒药,是怕这样做太明显了?他也不想想,真打起仗来,对他能有什么好处?哎,我实在弄不懂他。幸好去的人是司徒征,要是换个人对着东西弥的使臣卑躬屈膝道歉,那才是丢人死了......” “......假若我遇上这种事,一定吓死了。对了,阿襄,你的脸色看起来好像不太好?你是不是也病了许久?先前我派人去你家中,你继母说你病了,在家静养。” 骊珠一口气说完这一串,关切地看向纪襄。 纪襄原在回忆汉阳的事,只可惜毫无印象,即使有,也不能告诉任何人。又听骊珠提起去家中找过她,这件事,易氏根本没有告诉过她。 但她其实并不在家中,有些心虚地应了一声,含糊了过去。 二人挽着手,一起去拜见了寿阳长公主。长公主笑眯眯拉着纪襄的手,过问了两句她的婚事,就让她放心在府中住着,届时坐同一车辇去行宫。 三日后,阊阖门前,数万甲士整装待发,香车宝马不计其数。天子出行的车驾,仪仗,和车驾旁的骑马卫士,规模浩大如海,还有浩浩荡荡的无数嫔御王公的仪仗,一行车马从阊阖门迤逦而出。路旁百姓跪送,车马延绵数十里,尘土飞扬。 纪襄坐在长公主宽大舒适的车辇上,长公主虽也是长辈,却并不要小辈们在跟前服侍。三人一道有说有笑,吃着茶和点心,很是畅快。 到了午时,车马行进的速度渐渐缓了下来,宫人在道旁搭起帷帐,供贵人用膳歇息。 这时,二公主命人来请骊珠,一道去寻太子妃玩耍。 骊珠还未应下,长公主就道:“去吧,你和阿襄一道去,你们年轻女孩儿聚在一起好好玩玩,我也好歇会儿不用管着你们。” 闻言,纪襄和骊珠都笑了起来,携手下了马车,和二公主派来引路的宫娥去了。 二人在路上遇到了二公主燕舜华,三个年龄相仿的女孩一道往太子妃的帷帐而去。 太子妃姓周,闺名芳清,生就一张温和可亲的鹅蛋脸,纪襄对她印象一向很是不错。 她热情地接待了几个姑娘,招呼她们一道用膳。太子和太子妃的帷帐比长公主的宽敞不少,也奢华不少,内里布置陈设无一不精美,镶金嵌玉,几个小小的金鸭熏笼散着淡淡的柔和花香。 几人说说笑笑,饭毕,帷帐前响起一阵脚步声,是太子进来了。 太子原本听太子妃说中午要去陪母亲,何况他进自己的帷帐哪里需要通报,一进来,就见除了妻子,还有几个年轻姑娘,见状,他在帷帐口停住了脚步。 纪襄的呼吸陡然急促了起来,心跳砰砰。 在太子身后,司徒征露出了半张脸,一半被帷帘掩住,只看见他分明的下颌。 从汉阳回来后,她还没有见过他呢。 太子微笑和几人见礼,就要退出去避嫌,二公主道:“哥哥这是做什么?和我们几个还有什么好见外的?” 说着,她快步走过去拉住太子的手臂,道:“哥哥还没有用饭吧,快坐下来歇会,司徒哥哥,你也一道进来吧。你们若是有事商议,也不急于一时,先用膳吧。” 太子被妹妹拉着,走了进来。太子妃连忙问太子是否用饭了,听到还没有,立即让人去取膳食,也顾不上避嫌不避嫌的事了。 纪襄一时有些踌躇。二公主是太子亲妹妹,自然不用避嫌。骊珠是太子的表妹,又已经成婚,也不大要紧。 她垂下眼,预备告辞 了。 第41章 太子妃在一旁看出了纪襄的尴尬,她原本想提议四人一道玩牌,但转念一想,纪襄坐在这里确实不合适。 可她更不可能出言让纪襄走人。 她思虑时,纪襄站了起来,朝太子和太子妃屈膝行礼道:“殿下,我险些忘了前日身体不适还需按时喝药,这就向您告辞了。” 太子妃一笑,点头说好。 骊珠正在和二公主说话,闻言差点脱口而出你哪里要喝药了,幸好开口前想到了应该是纪襄找借口回去,将话咽了回去。其实她自己也不想继续待下去了,太子坐在一旁预备用饭,虽不打扰她们什么,但总归比之前拘束一些,也不好再聊一些女儿家的话题了。 她起身道:“表哥表嫂,你们慢用,我陪阿襄一道回去吧。” 二公主并不在意她们会不会留下,她看向立在帷帐的司徒征,俏皮一笑:“司徒哥哥,你还在外面站着做什么?该进来用饭了。” “臣不敢,”司徒征仍是没有入内,“殿下,县主和纪姑娘出来并没有带仆从,臣护送她们回去吧。” 先前公主请人时宫女一副急切的模样,她们也就跟着来了,并没有带上县主出门应有的一群奴仆,只有两个婢女跟着。 二公主一愣,她心道这一段路有无数侍卫宫人在道旁,哪里有什么好护送的?他独自护送两个年轻女子,就不用避嫌了? 不过,司徒征一直自称臣,显然是用太子卫率的身份当做公事护送县主回去。她再出言阻挠,即使再委婉,都不合适了。 说不定还会被一旁的萧骊珠纪襄看出她的心思。 二公主不悦地撇撇嘴,太子则是压根没放在心上,随口应了句好。 骊珠万没有想到司徒征居然会提出护送她们,之前除了必要见礼,司徒征从没有给过她一个眼神。她虽然对司徒征并没有意思,但一个性情冷漠又十分英俊的男人主动提出护送,即使是出于公事,她也颇为畅快。 她和纪襄再次告辞,走到门口。 萧骊珠朝司徒征道谢时,纪襄抬眼,向他露出一个小小的笑容。 司徒征面色不改,什么反应都没有,也没有多看她一眼。 纪襄有些失落,转而想到这里这么多人在,万一被人发现,可就不好了。何况,她觉得背后还有一道若有若无的视线,二公主似乎相比起听太子妃嫂嫂说话,更关心骊珠和司徒征在说什么。 道谢完,司徒征又点了两名下属,一道护送她们回去。 实在是让人挑不出任何毛病的。 道旁帷帐不时传出欢声笑语,正是午膳热闹的时候。纪襄突然感到司徒征的手在衣袖下拂过了她的手,她吓得差点跳起来,看过去时,司徒征也恰好在看她。 司徒征很快就收回了视线。 他面无表情,却像是说她胆子太小。 许久没见的隐隐隔阂,瞬间就烟消云散了。 - 司阳行宫原本规模不大,是皇帝东巡的一个驻地而已。景瑞帝登基之后,银如流水般投下去,终于建造出了三座规模庞大的宫殿群,分别名曰宣光,建始,蓬莱。 其中蓬莱宫与另外两宫相隔甚远,建在山林之中。宣光,建始二宫则是几近连绵一片。 帝妃以及宗室住在宣光宫,其余人则是住在了建始宫。 纪襄这回离了太后,不能住在宣光宫。 而骊珠是宗室出女,又已经出嫁,同样也不能。她已成婚,虽然周围人都知她和丈夫不睦,但没有和离,还是被安排住在了一处。 第51章 纪襄便被安排住在了离萧骊珠不远的一处偏殿。 连日车马劳顿,她闷头在屋内睡了一场。翌日,她给太后,路上多有来往的太子妃,二公主请安后,原本想约着骊珠一道去周遭走走。 不料骊珠并不在屋内,她只好带着碧梧,在建始宫内的花苑里散步。 正走在一片槐树下,突然冒出一个小内监给纪襄塞信。 他一塞到纪襄手里,就一溜烟跑了,喊他停下也恍若未闻,很快就跑远了。 纪襄坐在树下,信才展露一半,她就认出了这龙飞凤舞的字迹是何人所写。 是章序约她见一面,说有很重要的事情说。 碧梧在一旁冷笑道:“算章郎君有点长进,没再做出直接找上门来的事。” 她顿了顿,又问:“您要去见见他吗?” 纪襄点点他因为写不下了而写的格外小的最后一句话,他写得明白,如果纪襄不去,他就直接过来了。 总归都是要见面的。 纪襄微微叹了口气,和碧梧一道往章序说的地方临危台而去。 临危台周遭花木扶疏,假山嶙峋,且十分偏僻,确实是个适合......私会的好地方。 纪襄面无表情,心道章序似乎真有了一些长进。 他站在一个小池塘旁,原本百无聊赖地往池子里丢小石头,看着泛起的圈圈涟漪发呆。听到有脚步声,回头一看,立即将手里的石头一抛,快步向纪襄走去。 章序拽着纪襄的手,将她拉到一棵叶子金黄的树下,笑嘻嘻道:“你来得好快,我原还想着。你再不来,就过去找你呢。” 纪襄没好气地甩开他脏兮兮的手,走到池边洗手,又掏出手帕擦干净。 章序跟着她,有样学样,抢过了纪襄用过的手帕给自己擦手。 他一边擦手一边问道:“你在路上如何,我都没寻着什么机会来看你,有没有人欺负你?” 纪襄拧起眉头,道:“你为什么会这么想?” 章序只是随口一问,被纪襄反问了,不知该怎么回答。 他没回答,轻声道:“我不是故意不去纪府看你的,是我爹用侍卫将我卧房围了起来。你在纪府里好吗?” “挺好的。”纪襄简略道。 “那我母亲有没有和你说,延迟两年成婚的事情?”章序没话找话道。 纪襄点头:“说了。” 金黄的落叶飘落在池上,循着水流飘远了。 二人沉默了片刻,谁也没有再开口。 章序有些失神,他都想不起来,上一回他和纪襄相对无言是什么时候。 似乎从来没有过。 纪襄虽然一直话不多,但和他之间从没有如此沉默。就连一盘新奇些的点心,他们都可以凑在一起说上半天。她的脸上,总是含着甜甜的笑,生气了就会背过身去,说再也不会理他了。 在池塘边,他忽然想起二人年幼时曾经在池边扑蜻蜓,他差点掉下去的事,连忙当做玩笑说了一遍。 纪襄闻言微微一笑,问道:“你约我见面,是想说什么?” 章序深吸了一口气,这桩事在他心里已经盘旋很久了,他想过干脆坦白,但还是因着种种考量,压下了这个极有可能得不偿失的念头。 这一回,他是下定决心要告诉她了。 见他面色如此郑重,纪襄不免好奇,微笑着看向他。 章序低着头,吞吞吐吐地开了口:“两年前,我看到一个女人在挨打......” 纪襄打断了他的话:“如果你要和我说蕊初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 闻言,章序目瞪口呆,人都摇晃了一下。过了好一会儿,才舌头打结一般道:“你是......你怎么知道的?” 她将蕊初去法云寺里找她的事简略说了。 章序一愣,笑了起来,眉眼深邃的俊美面庞上,神采 飞扬。他霍然间跳了起来,又蹲下问纪襄:“阿襄,怪不得你那天对我这么坏!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原来是因为这个。你放心,我已经把她送回她老家了!” 他讨好地凑过来,道:“阿襄,你如果还在生气,你打我吧!” 说着,他去抓纪襄的手。 纪襄往后避让,道:“我没有生气,我也不想打你。” 章序没有信她不生气的话。但一想到纪襄之前并不是无缘无故对他发脾气,而是在吃醋在生气,且这个女子他已经送走,此事已了,心中犹如一块大石落地,顿时觉得松快不少。 之前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有了答案。 他眼眸晶亮,看向纪襄道:“你生气也没事,是我做错了。这事......” 章序迟疑了一瞬,还是什么理由都没找。他道:“这事是我的错,我向你保证,以后再也不会有了。不然,你打我骂我,哪怕杀了我都行。” 虽然纪襄从没有明说过,但章序看得出来,纪襄向往的是什么。所以他母亲要给他安排通房伺候时,他拒绝了。人如果留在府里过,总会有痕迹的。 纪襄是正经姑娘,又是他日后要明媒正娶的未婚妻,不能随便碰,她的性格也绝不可能和他成婚前亲近。但他有需求,只好找旁人。 花楼酒肆的女人根本不算什么,养外室算是有些出格,他自觉在这事上确实对不住纪襄。 而他们成婚后,他是早就想好了不会再碰旁人。 纪襄望着他赤忱的脸,她信他此时此刻说的话是真的。 可是,这让她说什么呢?说什么好呢? 她闭了闭目,平静道:“没事。你不必对我做这种保证。若两年后我们还是得成婚,关于纳妾或是别的,你想怎样便怎样,我没关系的。” 章序闻言,挠了挠头,笃定道:“你还是在生气。” 纪襄没有争辩她是否因此生气,淡淡一笑。 当日伤心难过,觉得天崩地裂余生无望的心绪,已经离她十分遥远了。 如今回想起来,纪襄都怀疑自己当时真有这般伤心吗? 有这个必要吗? 章序往池塘里又丢了一小土块,他没想到这事情竟然就这般过了。他这事,连他父母都不知道,也没想过纪襄本就知道了。 看着她唇角微微含笑的脸,清澈平静的眼眸,章序心中又有着说不出的失落。 他宁愿她大吵大闹,扑上来厮打他也可以。 章序问道:“你真的不在意?” 纪襄很快回答了他:“我说了,我不在意,在此事上你不用顾忌我的想法。” 章序从中听出了另一种意思,不用顾忌,说明还是在意的,不是吗?他咧嘴笑道:“阿襄,你不用说了,我不会再有别人的。” 纪襄没有说话,也捡了块石头扔向池塘里,涟漪转瞬即逝。 章序道:“不是这么扔的,我教你。” 换作平常,他一定会去握纪襄的手教她,尽管她会守礼地甩开。但这时候,他心里更多的还是惭愧,口头上教了几句,又演示给纪襄看。 她一直微微含笑,看不出在想什么。 章序心里,渐渐浮起一种异样的不安。 他长到十七岁,还从没有过这种感觉。即使是星夜单骑在螭山里救肃王时,他都没有怕过,更没有现在这种害怕不安交融的心绪。 章序甩了甩脑袋,道:“明天我约人打马球,你来看吧。反正你待在屋里也没有什么事可做,不如来给我助威。你经常闷在屋里也不好,宣光宫里有一处打马球的好地方,你跟着我一块去吧?” 纪襄一脸心神不宁,目光眺望远处,没有答话。 他急切道:“阿襄,你听见我说的了吗?我请萧县主陪你一道去吧?” 她回过神来,无可无不可地点点头。 - 翌日,秋高气爽,万里无云。 纪襄和骊珠手挽着手,坐在马球场不远处的绣绷下。她微微眯起眼睛,见一群已换装完毕的少年武卫迟迟没有上马,正疑惑时,突然在一群高大武卫里看到了司徒征。 他站在太子身后,也已经换装完备。在一群英姿勃发的少年青年中,最是显眼。 骊珠奇道:“咦?这是怎的了?阿襄,章序莫非是约了太子打球?” 纪襄摇摇头,见太子妃往这里走来,站起来起身行礼。骊珠也连忙起身,行礼后将视野最好的位置让给太子妃。 周芳清笑着受了,目光看向太子。 原来是负责管理马球场的上一个小吏当值时,字迹太过潦草,将章序定的时间写的很像后日。太子不知有人约了,也派人定了今日的场地,这时已经换班过,新小吏也就记下了。 两边其实是约了同样的时间。 太子一向温和脾性好,并没有发作马球场的小吏,也没将章序等人赶走,而是干脆请章序等人一道打马球,比赛一场。 既然比试,两边队伍又重新筛选了一遍,章序的队里皆是他交好的各卫子弟。 太子那边则是向来都跟随他的司徒征顾明辞二人,以及他卫率里的青年武官。 第52章 章序发起这马球赛,请了未婚妻子来观战,本就存了出风头讨纪襄欢心的心思。对上太子,他毫不犹豫在定下比赛前特意说了一句,不会相让。太子闻言,爽朗大笑,只说各凭本事,一场比赛而已。 太子一向文静,顾明辞则微胖,都不是马球高手。至于司徒征,在庙里待了五年,即使从前再厉害,如今也不可能有之前的能耐了。 章序生怕在纪襄面前丢人,如此想定,放下心来。他扫了一眼不远处的纪襄,她正和太子妃,萧县主等人说说笑笑,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 他的几个好友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正想吹口哨调侃一番,才发出声来,又看到一旁的太子妃,连忙将声音硬生生憋了回去。 纪襄身旁的人,都被这种蠢相逗乐了,掩嘴而笑。 她原本是个经常害羞,甚至很容易感到羞耻的人。换做往日,她早就面色通红,恨不得挖个洞将自己藏起来。现下不知是否因经历的事情比从前多了,她只是笑了笑,继续和身边的人说话。 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年轻姑娘和夫人观战。马球场外,亦是站了不少男子等着看比赛。 随着隆隆鼓声响起,马蹄声如疾风如骤雨,混着鼓声和站着观战的男子欢呼助威声,声响震天。马蹄疾驰,扬起阵阵黄沙烟尘。 纪襄还是头一回看马球赛,见他们骑在马上直接朝对手撞去,吓得面色一白,低低惊呼一声。 坐在她身边的周芳清柔柔一笑,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道:“没事的,你看他们都是熟练的好手,等闲不会出事。你安心瞧着便是了。” 太子妃自己也能上马打球,几句话里又约了骊珠等贵女改日比赛玩一场。 纪襄起初惴惴不安,直着身子观看。看了一会儿后发现身体冲撞其实并不常有,才松了口气。 她的目光,克制不住地看向司徒征。 他额头上绑着一块黑色抹额,免得汗水滚进眼睛。雪白的面容在日光下,简直璀璨炫目,令人移不开视线。 她不大看得懂,小声地问周芳清:“殿下,您觉得这场上谁打得好,哪边会赢?” 第42章 周芳清看过不少马球赛,自己也是个中高手。她不假思索道:“章序队伍里有的人放不开,但整体实力是在殿下那一队之上的,谁赢不好说。” “至于谁打得好,”周芳清笑道,“章序很是不错。不过依我看,还是司徒征更胜一筹。打球终究不是只拼蛮力的。” 纪襄的视线一直在司徒征身上,她虽 不懂,却也看得出他击打的动作都十分迅疾,似乎在球还没飞过来时,就已经想好了自己要击打的方向和力度。 马球赛渐渐激烈了起来。 章序那一队,并不是因为顾忌太子而放不开。而是都知道章序特意请了未婚妻来看,而且还知道他婚约要延迟两年,虽然他没明说,都但都有意无意地收敛动作,让章序去出风头。 但眼见太子那一队实力不俗,谁也顾不上让好兄弟在未婚妻面前出风头的事了。 纪襄看得目不暇接,周遭人闲聊说话的声音也小了,都开始聚精会神看起来。 场上的局势十分焦灼,久久都不能分出胜负。 时间一久,纪襄身边去如厕更衣的人也多了起来。她的目光,又看向了司徒征。 距离相隔远,且他一直在动。纪襄只能看到他额头上已是密密细汗,如玉脸上泛着红晕。 她从前就很奇怪,司徒征的肌肤怎会如此白......她从来没有见过他这般模样,动作迅疾干净,骑在马上自有一股睥睨的气势,合了他的名字。 纪襄出神凝望时,充作监较的衡王孙子叫了停,让两边队伍都去歇息一下。 场上的动静小了不少,烟尘散了,纪襄忽然在右侧站着助威看热闹的人群里,见到了一个熟悉的人影。 西弥王子侯幼突。 她下意识想遮挡自己的脸,忍住了,望了一会儿,生怕被他察觉,低下了头。 等面色缓过来,她问周芳清:“殿下,我瞧前面怎么还有个胡人模样的?” “武卫里有番邦胡人出身的也是常事,”周芳清奇怪地看了纪襄一眼,觉得她不该不知道啊,于是也望了过去,“哦,你看到的倒不是番将,是西弥的一位王子。” 纪襄压低了声音,问道:“便是之前康王那事里的西弥使臣?他竟也跟着来了行宫?” 周芳清道:“是,他留下来恭贺过了陛下明年的四十万寿再走。不仅是他,陛下还传召了不少番邦来贺,连镇守北地八州的谢侯都召入行宫了,只不过人还没到。” 这些事并非机密,周芳清随口多说了几句。 纪襄现在并不关心还有谁会来,她克制着自己,不再去看那西弥王子。 除了司徒征的下属和自己的婢女,此人是唯一一个知道她和司徒征关系的人! 自然,他应该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但他见过自己的脸。 非是纪襄自命不凡,但她的脸,应该是一时忘不掉的。 且他还要在行宫里待上几乎一年的时间,万一哪日撞见了...... 譬如现在,她只能寄希望于这王子专心观战,不会看见她了。 她紧张了许久,见王子一直都没看过来。大约是太子妃在这里,不敢放肆,心里松了口气。 而方才比赛的人聚到一处,球逢对手,实在是一件畅快的事。几人勾肩搭背在一起,章序独自去饮水时,看向纪襄的方向。 她竟然在看司徒征! 虽然她的目光很快就收回了,和旁边一个他不认识的姑娘说起话来,唇角含着一抹愉快的笑意。 章序气冲冲地瞪了她几眼,但纪襄毫无察觉,压根没看他一眼。 他闷闷地喝完了手,抱臂生气,不多时,他就去催着衡王孙重新开始。 鼓声响起,马球赛继续。 章序不想在纪襄面前输,而对面实力最强悍的就是司徒征,加之纪襄居然看了他几眼,让他心里十分不忿,比赛一重新开始就针对起了他。 其余人只当他有些上头,并未多想。 长时间骑马击球下来,许多人的体力都渐渐不支。场上,虽然还是两支队伍在比试,但看起来却像是章序和司徒征二人之间的较量。 纪襄哪还有心思去管这番邦王子,一颗心高高提起,不自觉绞着手指。见他们好几次来往间都是错身而过,若是有谁不当心一些,或是谁更凶狠些,就要有人坠马了。 她咬着嘴唇,牙齿在粉润的唇上咬出一片白。 章序抹了一把汗水,分神去看纪襄在的方位。他分辨不出她是在看谁,正眯起眼睛想细看时,他威武雄健的马一只前蹄突然向前屈。 眼看就要坠马,千钧一发间,离他不远的司徒征疾驰而来,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将他从马上平稳地提到了地上。 众人目瞪口呆冷在原地,反应过来后,纷纷赶过去关心章序。观战的人群里,不少都踮起脚尖,看场内是何状况,议论纷纷。 适才的激烈程度,衡王孙原本就担心这一群少年子弟会有人受伤,见状连忙叫停,在太子眼神示意下高声宣布比赛结束。 章序面红耳赤,呼哧呼哧喘着气,拱手向司徒征道谢。 司徒征神色淡漠,看都没有看他一眼,道不必客气。 一片吵吵闹闹间,纪襄从错愕中回过神来,难以置信地眨眨眼。 司徒征竟然能一只手臂将章序提起...... 纪襄脑中瞬间掠过了许多画面,连忙将其抛到一边,抿了抿唇。 周围的几个贵女有不少低呼可惜的,难得看一回如此精彩的球赛,竟然没有分出结果。有人低声埋怨起了衡王孙的叫停,也有人小声说司徒征的反应真是太迅速了...... 纪襄向周芳清告退,拉着骊珠先走了。 她知道章序要面子,马会体力不支估计是他早上就刻意练习过了。至于为什么,她心里也明白。 若是他知道自己将方才的意外看在眼里,一定会难受许久。 还不如现在就走了。 - 翌日,纪襄去给太后请安。 引路的宫女悄声告诉她,定远侯夫人房氏和世子也在,正陪着太后说话。 那不就是司徒征和他的母亲吗? 纪襄一怔,也不知他们怎会在这里,笑着回了一句:“知道了。” 殿内,房夫人正笑容满面地和太后说着话。 她听说了前一日的事,有点拿不准太后的态度。 论起来,司徒征是救了太后侄孙一回。但若是遇见个小心眼的,指不定还觉得司徒征是抢了章序的风头。 房夫人不确定太后心眼的大小,便命司徒征跟着自己走一趟,自然不会说是赔罪,而是来给太后请安。 纪襄入内时,正是宾主尽欢,两位贵妇其乐融融。她行了礼,在一旁坐下。 见她来了,司徒征起身和她见礼后,便向太后提出告退。 第53章 这是合乎礼仪的做法。 但太后一向喜欢司徒征,且她今日心情上佳,又觉得司徒征和纪襄之间不可能生出什么事端来,阻止道:“无妨无妨,指不定论起来,你们祖上还结过亲是亲戚兄妹呢,一道坐着就是了。” 房夫人笑笑,脑中回想司徒氏和纪氏有没有结过亲事,似乎没有。 又想到了司徒征的曾祖父和纪襄的曾祖有过来往,她连忙将这事说了,道:“娘娘说的是,论起来,我家司徒征和纪姑娘也算是世兄妹了。” 太后笑眯眯地点头,看向纪襄。 纪襄便起身,朝司徒征行礼,口称“世兄”。 她是拼命忍住了,才没有笑出声音来,也克制住了没有朝司徒征眨眼。 司徒征便也站了起来,向纪襄回礼。自然,也叫了她一声“世妹”。 二人之间私下里的亲昵称呼,突然被放到大庭广众,甚至是二人长辈面前。 纪襄心里闪过一丝紧张之余,更多的是一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隐秘快意。 房夫人和太后皆是笑笑,全然不知有何暗潮涌动。房夫人很会说话,态度恭敬又不谄媚,太后很喜欢和她聊天。本来,司徒征及时拉住了章序,她就心中庆幸,看司徒征的母亲也就格外顺眼。二人相谈甚欢,渐渐,也顾不上在座的两个小辈。 司徒征和纪襄对视一瞬,又都飞快移开了视线。 不多时,司徒征起身告辞,纪襄也跟着告辞了。 她追出去,不远不近地跟在司徒征身后。眼见离太后所居的宫殿已经很远了, 她才提起裙摆,加快步伐追了上去。 行宫占地广袤,这一段路花木扶疏,两道俱是移栽的高大树木,除了他们,一个人影都没有。司徒征没有带随从,见纪襄追上来,没有看她,也没有停步。 她拉长声音唤了他一声“世兄”,语调可爱,偏着脑袋问:“你怎的也会在太后宫里?” 司徒征这才停下脚步,没有说话。 纪襄心里生出一股不妙的预感来,小声问道:“你怎么了?” 他一贯沉静的面容上似笑非笑,略带讥讽,凝视了纪襄片刻。 她微微启唇,神色茫然,习惯性地眨了眨眼。 司徒征淡声道:“跟着我做什么?来感谢我救了你未婚夫婿?” 她一怔,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脚像是被原地困住了一般,动弹不了。 司徒征说完,看着她的反应,轻笑一声,再也没有说什么。不过片刻,人已经走远了。 纪襄缓缓回过神来,自我宽慰般扫视了一圈四周的光景。 花木间,小道旁,远处的亭子里都没有人。 他不是在避人耳目,怕被人发现他们的关系。他的冷漠和嘲讽,都是真真切切给她的。 纪襄静静地凝望片刻,掏出手帕,擦干净了路边一块大石,坐下。 秋风瑟瑟,吹落几枚金黄的叶。她在风中打了个寒颤,坐了许久,才回到居住的地方。 第43章 黄昏时分,纪襄闷闷地倚在床榻上,让碧梧自己去用膳。 她没有胃口,什么也吃不下。 在一个时辰前,司徒征的冷漠和高傲在她面前展露无遗,仿佛和她不过只是陌生人的关系。 纪襄不得不承认,他们二人之间,是她更需要他,只有她需要他。而她,对他而言,大约是可有可无的存在。于他不仅没什么助力不说,反而是个爱哭的麻烦。 她突然觉得在行宫里的日子很是无聊,但相比起留在家中...... 纪襄没有再想下去,怔怔地望着顶上绣着蜻蜓的雪青色帐子发呆,待到夜幕低垂,碧梧进来点起灯烛,她才在跳跃的光里回过神来。 她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她真傻,凭什么要因为司徒征对自己的态度就觉得整座行宫都没有意思? 之前来过几回,她都是陪在太后身边,一步都多走不了。每日多数辰光,都是在太后和各路来请安的贵妇贵女谈话中,在一旁配合地微笑点头。 既然这回相较起从前,自由不少,就当是来出远门好了。 她想定,拿起碧梧放在床边小几上的一小碗甜粥,吃得一干二净。 过了五日,她去给太后请安。 这日,太后心情却是不怎么好。她拉着纪襄的手,抱怨了一箩筐,突然说起了章序。 “这孩子,这几日在忙什么呢?我都已经许久没瞧见他了!” 纪襄在马球赛后,也没有见过章序,她将自己听说的告诉了太后:“章序似乎是在上值,不得空闲。” 太后点点头:“这我也知道,可他是这大半年了,都没怎么来给我请安,是他父亲拘着他不让出门,还是他把我这个老婆子忘了?” 纪襄轻声提醒她,今年章序去过潼川平乱,离京了很长一段时日。 闻言,太后的脸色稍微好看了一些,命纪襄去找章序传她的话。 纪襄也有些奇怪章序怎么不来给太后请安了。 他一直是太后最宠爱最放纵的一个小辈,对他好过几个皇子公主。 章序从前一个月能来长秋殿里好几趟。她不清楚他究竟有多久没来了,应下了太后的命令。 纪襄学着他的做法,找了个小内监跑腿,约他有空闲时见一面。 章序很快就回了信,打发同一个内监送了回来,极其潦草的五个字——明早临危台。 她辨认许久才认出来,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这个字迹实在太难看了......她心里嘲笑两句,将字条放到一边。 转日,天光明媚,空中流荡着秋日特有的瓜果成熟的香气,甜滋滋,馥郁怡人。纪襄早早等在了临危台,看着叶子上的晨露渐渐消弭,章序来了。 他在她身旁蹲下,问道:“阿襄,什么事?” 章序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却还是掩饰不住的高兴。 纪襄也只好提起裙摆,在他身边蹲下,开口道:“是太后娘娘有话让我带给你。她说,你这大半年,都极少进宫给她请安。你若不忙,还是多去给娘娘请安吧。” 他咧嘴笑:“我和太后又没什么好说的,她哪里缺我一个说话的人?” 纪襄微微蹙眉,道:“那你从前是......” “你说呢?”章序抬手,轻轻地拧了拧她的脸,“我是为什么才经常往长秋殿跑?” “你别这样。”她避让一步,从前就不习惯他这样,现在更不习惯了。 章序道:“好好,我不动了。” 他看着纪襄侧脸连着耳廓白净肌肤上细软浅淡的茸毛,喃喃道:“太后也真是的,这点事情都想不明白。你都出宫了,我还去长秋殿做什么?她若是无聊,传个说书的跳舞的唱曲的呗。” 纪襄抿抿唇,沉默了片刻。 她微笑道:“那不一样。娘娘没有自己的孩子,有时候会觉得寂寞,这和听曲看舞不一样。你是她娘家小辈,她自然希望你能常常承欢膝下。” 章序打了个哆嗦,作势要呕,道:“承欢膝下就罢了!行了我知道了,你让我去我就去,我改日就去看她。” 她的任务已经完成,莞尔一笑,站了起来。 章序连忙起身,脸颊微红,问道:“阿襄,你那天什么时候走的?” “就是打马球那一天。”他补充了一句。 纪襄皱起眉头,道:“我也记不清什么时辰了。我记得原本站在一边的人都涌到了前头,根本看不清里面发生了什么,那衡王孙就高声宣布结束了。我坐着无聊,就和萧县主一道先走了,后来才听说算作平局。” 章序试探道:“你没看到是怎么停的?” “没有,”纪襄忍笑,“是怎么停的?” 他含含糊糊道:“出了点意外......也不是什么大事,是那衡王孙大惊小怪叫停了。” 纪襄一笑,没有多言。 章序这几日老老实实没有来找纪襄,就是怕她看到了或是知道了。如今一想,她对马球这事根本没兴趣,或许都没有问过当时情景。 他的心情,顿时好了起来。 其实,他和纪襄一起长大,都见过彼此丢人的丑态。自然,主要还是纪襄见过他的。 以前年纪小没觉得有什么,长大后有了自尊心,就不想被她知道了。现在是生怕在她面前丢人,被她看不起。 何况,他心底怀疑,因着那个歌女的事情,纪襄已经有些看不起他了。 他笑道:“对了阿襄,上回我一个人在行宫里闲逛,走到了一个风景很好,又很幽静的地方。是你平常喜欢待着看书的那种,我带你去看看吧!” 纪襄一时想不出回绝的借口,点头应了。 章序大笑起来,兴致勃勃地和她说话。 他一边说,一边走,还不忘观察纪襄的神色,看她一直唇边含笑,恢复了往常的模样,放下心来。 之前那桩事,应该就已经过去了吧? 章序所说的地方叫做清凉州,即有茂密的灌木草丛,又有一条细长的内河流经,往更富贵风流的地方流去。 第54章 因着偏僻,少有人来。 章序伸手摘了几枚树叶,找话道:“如果是春季来,风光一定更好。” 纪襄嗯了一声。 他有些失望:“阿襄,你能不能和我多说几句话?” 纪襄从他说去长秋殿是为了看她时,就有些心软。看着他讨好自己的模样,更是心中泛起一阵酸楚。 但更多的,是觉得没有必要。 自己也不值得他花心思讨好。 她微叹了口气,正要开口时,突然看到 不远处树木掩映下,站着一男一女。 章序已经认出了二人是谁,“嘘”了一声,拉着纪襄往前走去,躲在一颗大树后偷听。他小声道:“是司徒征,和密国公那个在家守寡的孙女。” 约摸一盏茶的功夫前,司徒征遇见了密国公孙女李子衿。 李子衿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司徒征,十分惊喜,娇艳的脸上嫣然一笑,朝司徒征快步走去。 她一直没忘记自己落水被他救起的事情,朝他道谢后,又委婉表达了自己虽是寡妇,但他若是不嫌弃,愿意以身相许,婚配于他。 司徒征淡淡道:“李夫人客气了。当日并非是我救你,是太子卫率里一个武官下河救的你。你若要谢,更该谢他。” 李子衿面色一僵,笑吟吟道:“是吗?不过,还是要多谢您。若不是您路过,恐怕我也早就死在河底了,哪里还有机会在这里和您重逢?” 章序拉着纪襄走过去时,听到的就是李子衿这句话。 什么河底,什么重逢......他惊讶地挑了挑眉,看向纪襄。她脸色十分平静,似乎觉得这种事情挺无聊的。 那厢司徒征又听李子衿说了几句,她带着仆婢走了。 随着他走过来,清晰地看到了树木后的一对小儿女。 眼看被正主撞到了偷听,章序坦然地对上他投过来的目光,挡在纪襄面前,朝他点点头。 两人不熟,没有寒暄的必要。 司徒征颔首,大步走了。 自始至终,他和纪襄都没有看彼此一眼。 - 秋雨绵绵,好不容易连着放晴了好几日,太子妃约的马球赛总算能比了。 纪襄不会打球无法上场,不妨碍她一大早就被骊珠拉去马球场,给她助威。太子妃叫上的贵女都会打球,骊珠笑着让她好好观战,改日教她,下次便能一起玩了。 她独自一人在绣棚里坐着,见她们在场上因着分人嘀嘀咕咕许久,不由扑哧一笑。 突然间,她远远望见太子领着一群人来了。 纪襄脸色一白,若不是好友骊珠要下场比赛,她真想立即走人。 来人里有司徒征罢了,竟然还有那个西弥王子侯幼突! 她最不想见到的两个人,竟然同时撞到了。 纪襄暗呼倒霉。这几日她极少出去走动,偏偏一次和章序闲逛时撞到了他和曾经被他英雄救美过的李夫人。这一次,又是撞到了他。 太子去寻太子妃说话,跟随他而来的人都走到绣棚之下。顾明辞走过来,客气地和纪襄见礼,她也只好站起来,互相见礼时,撞上了侯幼突诧异的神色,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顾明辞笑道:“纪姑娘怎的一个人在这里?” 她强装镇定道:“她们都会打球,我不会,只能坐着助威了。” 寒暄几句,几人坐到了离她不远不近的位置。 顾明辞坐下没多久,注意到侯幼突直勾勾地盯着纪襄瞧,神色说不出的古怪,知他有好色之名,连忙警告道:“别看了,这姑娘是太后侄孙没过门的妻子,你再看下去,小心惹出事情来。” 侯幼突的脑袋,“唰”一下看向司徒征。 他很确定,司徒征和太后绝不是姑祖母和侄孙的关系。 而这两个人,怎么看起来像是根本不认识的模样? 他记错了?绝不可能! 侯幼突的脑袋又转了回来,问顾明辞:“这姑娘有没有同胞姐妹?” 顾明辞简直不知该说什么,他压低声音道:“没有!你别盯着人家看了,也别肖想了。” 侯幼突若有所思,猛然起身往纪襄的位置走去。顾明辞颇有种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之感,对着司徒征讷讷道:“他是不是色迷心窍了?” 纪襄双目直视前方,突然听到身边一个压低的声音响起:“你和司徒征,到底是什么关系?” 侯幼突补充了一句:“你还记得我吧?” 纪襄在看到他时就料到了,侯幼突会来找她。这个西弥王子,不像是能憋住话的性格。 但她没想到,他会这么快找来,而且问得如此直白。 她沉默片刻,倏然冷笑一声:“司徒征就在你身边,你为何不去问他?” 似乎是被她的态度惊到了,侯幼突一噎。 他又问道:“你快要成婚了?” 纪襄懒得和他解释,淡淡道:“和你有什么干系?” “不是......”侯幼突是真好奇了,他一直以为雍朝人做事都十分讲究礼法,王公贵族更甚,怎么还有快要成婚的姑娘,跟着另一个男人乱跑? “那你成婚后,你还会和司徒苟合吗?”他直白问道。 纪襄面色一白,手指掐着自己的掌心,险些喘不过气来。 她不是第一次想弄清二人的关系,但也总免不了欺骗自己。突然被人直白点破,心内自嘲一笑。她沉默许久,见场上已经分了两只队伍。说来也巧,今日是衡王的一个曾孙女做监校。 侯幼突不死心地凑过去,问道:“你觉得我的模样如何?” 闻言,纪襄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放大的一张眉目深邃的脸,面上露出嫌恶之色。 她压低了声量,飞快道:“我告诉你,你就算想告诉别人也无事,我是没关系的。你尽管试试去,看有没有人会相信你的话!” 接着,她提高了音量,朝着往绣棚走来的太子求助般喊道:“殿下!” “侯幼突!”司徒征出声喝道,“回来。” 他面色严肃。 在场的人没有多想,只当他是在替太子管这显然失礼了的西弥王子。 侯幼突没想到她会突然喊人,又想到她小声说的话,起身垂头丧气地走了回去,被顾明辞拉去教训了一番。他其实也不是有多好奇他们的私情,只不过这么美的一个女孩儿在眼前,他不说上几句就浑身难受。 可见雍朝贵女脾性大,不好惹。 纪襄往他们那边看了一眼,恰好对上司徒征冷峻神色。他漆黑眼珠静静盯了纪襄一会儿,眸光难以琢磨。 原本,她不想示弱移开视线,但太子回来了,她只好继续直视前方,装作无事。 太子温声宽慰了她几句,又让侯幼突过来给她道歉。 这桩事,算是过了。 马球赛开始了,十分精彩。纪襄逼迫自己不去看司徒征一眼,可心绪却忍不住去想他。 自己做错了什么吗,以至于他突然态度大改? 她怎么也想不到。 反正她是不会去找他了。 正想着,纪襄突然想到,除非司徒征主动联系她,她根本没有办法找到司徒征。她都不知他住在哪处宫殿。 这个念头,令她顿时感到无比失落。 还伴随着一股挫败感。 阵阵马蹄声中,纪襄努力让自己的精神都集中到马球赛上。骊珠和太子妃一队,她这个一窍不通的人也能看出来,她玩得不如太子妃。 果然,她分神望过去,见太子也是一脸有荣与焉。 而太子身旁的司徒征,则是面沉如水,活像是有人极大地得罪了他。 其实,司徒征的面色和平常也没什么区别。只不过纪襄熟悉他,看得出他在生气。 意识到自己又在琢磨司徒征心思的时候,她暗骂自己不争气,可偏偏忍不住。 她一边想,一边皱着眉看完了一场比赛,众人便各自散去了。 第44章 秋意消弭,暮秋初冬时节,人在外行走,已有了丝丝寒意。 萧骊珠挽着纪襄的手,小声道:“我听说康王死了。” 此事纪襄也通过太后宫人的消息,提前得知了。她点点头,也低声道:“我瞧宫里并没有大办丧事的意思,我们也就当做不知道吧。” “哎,”骊珠叹了口气,“原本好好的大王不当,流放路上日子一定很难熬,才会到了岭南没多久就病死了。” 她的语气里,不乏同情。毕竟康王是她的亲表哥,从前对她也很不错。 纪襄微微出神,纵古通今,谁能说 得清康王原本就是死罪还是真的虚弱病亡呢? 二人压低声量,讨论了几句。很快,萧骊珠便将这点同情抛到一边,相比亲戚情分,她更不耻于这种行为。她换了话题,道:“阿襄,你说陛下为何将谢侯传召入行宫了,还让他带着三千将士入京?” 雍朝姓谢的侯爵,其实有两家,一曰威远侯,另一曰镇北侯。 第55章 两家原本是一家,初代镇北侯原本是威远侯次子,尚了高宗朝一位公主。夫妇俩没有像寻常公主驸马一般在京,而是去镇守北地,羁縻胡人,保护边境,以功封侯。 而大雍立国已有一百六十余年,大小公侯不计其数,这一串封号记不清的大有人在,用姓氏称呼便方便许多。 这爵位一代代传下去时,谢家也常有宗室女赐婚相配婚姻,镇北侯这一支谢家血脉也代代镇守帝国北境。但随着气候寒冷,边境劫掠的状况愈演愈烈,需时刻提防,而先帝和如今皇帝都是不拨军费的主,谢家已是勉力支撑。 纪襄抿唇而笑:“我猜陛下明年的万寿是想检阅军士的,所以召了谢侯。” “那也还有一年呢!” 二人要去的,正是皇帝为了迎接镇北侯谢宪而设立的大宴。 自从到行宫以来,宫妃办了不少大大小小的宴,但还是头一回皇帝亲自到场,给足了谢侯颜面。 她们二人来得不早不晚,落座后,骊珠已经四处张望起,想看这传说里如山如岳镇守北地的谢侯长什么模样。御宴规模庞大,除了主殿,另外还开了两处偏殿宴饮。 纪襄有幸和骊珠同在主殿,也和她一同寻找起来。 “你瞧这个是不是?”骊珠扬了扬下颌,示意她看向对侧上首的一个男人。 他约摸三十出头的年纪,肤色较深,双目如炬,五官英俊,左脸上有一道很长的伤痕,虽然相貌有损,却有着一股难以描摹的英雄峥嵘。 纪襄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会儿,收回了视线。 骊珠又道:“他是鳏夫,妻子已经病逝多年,没有续娶。” 纪襄也听过此事,对着这样人物,不由泛起一阵同情。 不止她们二人,在场不少人都在小声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皇帝终于姗姗来迟,跟着他一道来的,还有严妆丽服的谈贵妃。 纪襄毫不掩饰地蹙起了眉头。 自然,谈贵妃不会注意到她,但她身边的骊珠被吓了一跳,忙用手臂轻轻碰她,低声道:“你这是什么神情,小心被别人看到了,说你大不敬。” 纪襄垂眼,淡淡道:“我讨厌谈贵妃。” 骊珠闻言,更是惊讶。她自己对皇帝舅舅的后妃都没什么感情,也不喜欢谈氏一族,只是没想到纪襄会这么说。正想问她是否被谈贵妃欺凌过,皇帝已经摆手宣布开宴。一时间,笙乐齐响。 纪襄笑道:“我随口一说罢了,没什么事。” 她已经很久没有想被谈贵妃下药的事了。因着从那一天起,大多数的日子都是新奇而又愉快的,令她极少去回忆当日光景。 若是真的发生了,她会如何? 纪襄想来想去,十分怀疑自己极有可能在巨大的羞愤下自戕。 当然,她现在是绝对不会有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白白赔上一条命的念头。 但看着仇人坐在宫宴上首,受众人敬仰,这种感觉当真令人十分难受。 宴饮到气氛高潮时,皇帝赐酒赐菜于谢侯,又命众人举杯共饮,将宴上气氛推至愈发热烈。 纪襄食不知味,一边和骊珠有一搭没一搭说话,一边想着谈贵妃的事。 正想着,突然间年幼的六公主挣脱开了乳母的手,跑到了纪襄身边。 她是个样貌十分可爱的四岁小女孩,拉着纪襄的手喊她“纪姐姐”。 纪襄的思绪骤然中断,听着六公主的童言稚语,接过六公主几个乳母宫女手里端着的羹汤,温柔地喂给她吃。 - 这日午后,天气难得十分晴朗,一丝阴云都没有。 皇帝兴致大起,下令围猎,自己则没有下场。 行宫外便有一处围猎的场地,纪襄原本是跟着骊珠一道去了,在外闲坐聊天。围场鼓声隆隆,内里不时传来马鸣和野兽的嘶鸣声,陪侍的王公重臣不计其数,人影幢幢。 但她心情莫名低落,只想独自到安静的地方待着,也好思索一下今后该怎么办。 纪襄推说吹风了头疼,独自离开了。 她很少有坚定地要做成一件事的念头,报仇就是一桩。 只是如今的境况,相比起从前,她除了胆子大了一些,似乎全无长进。 而那个曾经答应过帮她报复的男人,纪襄一想起来,就忍不住加快了脚步,想把这个念头甩到身后。 从他提出将婚约延迟两年而她应下时,她心里就隐约明白,他所设立的“苟合”时间最多两年。而现在,大约是他没兴致了,提早结束了他们之间的来往。 原本,这也只是二人之间心照不宣,彼此心里明白的事。要断绝往来,也不必特意告知一声。 实在是没这个必要。 只能怪自己不争气,才会时不时就想起。 她自嘲地笑了一笑,倏然间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姐姐”。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走到一处不甚茂密的树林里,落叶满地。纪襄抬头张望四周,在前方一颗树上看到了一个半坐在树上,垂下一条腿的少年。 少年一袭武袍,身量瘦长,小麦色的肌肤,牙齿洁白,笑嘻嘻的。 “你在叫我?”她不确定地问道。 “是!”少年露齿而笑,将手里摘的果子轻轻扔给纪襄,“纪姐姐你吃。” 说着,他轻盈地跳了下来,擦也不擦,咬了红通通的果子一口。 “呸呸呸太难吃了,”他被酸得皱起脸,全都吐了出来,“纪姐姐你别吃了,快扔了。” 纪襄原本就没打算吃这压根没洗过的果子,看他这样子,忍笑道:“好,谢小侯的美意心领了。” 少年诧异道:“你怎么知道我是谁?” 他五官肖似其父,精致俊美,只是稚嫩许多,也没有那沉稳的气场。纪襄很轻巧地认出了他的身份。 她不答,反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姓纪?” 少年一怔,吭哧了半天没有答话,脸渐渐红了。 昨日宴饮,他就在一片衣香鬓影里,远远注意到了她。后来看她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哄她喂她吃饭,神态温柔,心里竟然生出一丝羡慕。不知怎的,竟然希望自己是那小女孩,被她抱着。 这念头令他不由一颤,顿觉羞耻,向侍立的宫人打听了她的名字。 但这回撞上,却是凑巧。 他回过神,道:“纪姐姐你别叫我什么谢小侯了,我名叫谢方。” 纪襄瞧他才十四岁的模样,瞳仁清亮,放下了戒心,点了点头。 她问:“今日陛下命狩猎,你怎么没有去围猎?” “没什么意思。”谢方嗤了一声,“我懒得和他们比。” 他又问纪襄:“那你怎么不去看?” 纪襄道:“我也觉得没什么意思。” 谢方哈哈大笑起来,和她维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问道:“纪姐姐,你是不是心情不好,有什么心事?我瞧你一直低着头走路,原本还以为你哭了。” 第一次见面就问私事,纪襄却不讨厌他。大约是他整个人虽然爬树摘果,但十分干净,言行举止也大大方方的。 最重要的是,谢小侯看起来还是个半大少年。 她笑道:“没什么,只是觉得有些无聊罢了。” 谢方连忙接口道:“我也觉得!成日在宫殿里关着,什么事情都做不了,而且,还不知道要住上多久。” 他抱怨着,突然又觉得住下去也好。他父亲和他说过,这回既然被皇帝传召了,机会难得,当面讨军饷同时也会为他求一门婚事。 虽然他才十四岁,但可以先定下来,过几年再正式成婚。 谢方原来没细想过这事,随父亲安排。 但昨日见了纪襄,少年始知一见钟情的滋味。虽然见她应该比自己大几岁,但也没关系,大不了可以早些成婚。 “纪姐姐,你今年多大了?” 纪襄答道:“我十六岁了。” 谢方笑道:“还好,也就比我大两岁。” 她哪里知道谢方在想什么,奇道:“还好什么?” 他自然不会答话,笑嘻嘻混了过去。 纪襄前几日还和骊珠谈论过谢侯突然被传召是因为什么,她好奇,也就问了出来。 谢方认认真真道:“我也不知道。我如果知道,一定会告诉你的。你想知道的话等我再问问我爹,不过他好像也不知道。也可能是他知道,不肯告诉我。” 她忍笑,只觉得他果然年纪小,什么心眼都没有。 二人不过是头回遇见的陌生人,遇见了随口聊几句的关系。 换做从前,她甚至不会和外男单独说话的,除非是幼童年纪。 “我也只是问问,你不必挂心,更不用去问谢侯的。”她莞尔。 谢方应下,知道了纪襄是京城人士,转了转眼珠说自己从没有去过京城,不断问她京城里的事。 偏偏纪襄是极少出门的,绞尽脑汁告诉了他一些关于京城的事情,就说不出来了。 第56章 谢方看出她有告辞的意思,试探地开始给她讲庭州和北地草原的事情。 等她意识到已经聊了许久时,已是薄暮时分,远处的天际泛起霞光。日落西山,远处突然响起一阵极大的动静,连走远的二人都能听到。 “不早了,该回去了。” 纪襄有些后悔和谢方聊了这么久,从小受到的教导告诉她,这是十分不妥当的行为。但从心而论,听谢方说北地风土人情,比在围场旁枯坐有意思多了。 谢方很是不舍,决心改日再仔细打听一下纪姐姐的家事,再去告诉父亲求赐婚。眼下,只好点点头。 他不打算回到围场旁,护送纪襄到能看见人群的地方,就一溜烟跑远了。 她走到骊珠身边,萧骊珠一见到她,就激动道:“你知不知道,我听说围场里司徒征和章序都快打起来了。” “什么?”纪襄大惊失色,而后摇摇头,“不太可能,我估摸着传话的人是将这事夸大了说的。” 骊珠失望地撇撇嘴,道:“果然没有骗过你,我还以为你会信呢。” “所以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沉默片刻,装作不经意地问道。 骊珠道:“阿襄,你是不是还在生章序之前骂你的气?你从前很关心他的!” 她一时难以解释,骊珠继续道:“但我觉得你生气也是应该的,本来就是他有错在先。你放心,即使你们之间你有什么不是,也一定是他的错。” 纪襄扑哧一笑,催她快说究竟发生了何事。 “里面什么状况,传出来的也不清不楚。好像是他们在不同方向追赶了同一只鹿,最后有些争执吧?”骊珠不大确定,偏着脑袋,“章序也就算了,我还当司徒征那种性格,不会搭理这种事情呢!” “他是为太子表哥狩猎,可能是维护表哥的猎物?”骊珠猜测道,“好像也不对,因为最后还是表哥让他们彼此道歉了。” 纪襄听见自己的声音平静地响起:“狩猎这种事,和马球,比武其实无甚区别,都有输赢,谁都想自己的猎物多一些。其他事偶尔有因为结果打起来的,那狩猎也一样。争执几句,也很正常。” 她都惊讶于自己声音里的冷漠,怪不得骊珠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也许真有人极大地得罪了司徒征吧,让他这么久了还心情不佳。她和骊珠一样,也觉得司徒征不是会计较这种小事的人。 但这一切,都和她无关。 骊珠皱眉道:“阿襄,你去哪里歇息了?怎么越歇息脸色越差?” 纪襄指指旁边的树林,道:“我无事,只是走了走。” “算了,原本还想看看清点猎物时谁最多呢,我们回去吧。” 纪襄笑道:“我当真无事的,一起留下来看会儿吧。” 骊珠坚持道:“你的身子重要,我们回吧,结果我之后问我哥哥好了,顺便问问里面究竟怎的了。” 她感动地握住骊珠的手,和她一道回去了。 至于别的,她连打听的心思都没有了。 第45章 “司徒,近日是有谁得罪你了?”顾明辞疑惑地问道。 司徒征矢口否认:“没有。” “你......”顾明辞原本想说他近日脾气有些大,但他除了和章序有所争执外,没有其他任何情绪不对的地方。甚至,他对章序也没说任何无礼的话。 但司徒征平日里,绝不会和人起这种争执! 顾明辞到底不是个心思细腻的人,随口说了几句后,就没有再问了。 夜幕低垂,晚风寒凉。今日围猎收获颇丰,一行人预备回行宫了。 “殿下,你们回吧,我再去跑几圈。”司徒征倏地停下脚步,扯了扯一旁马的缰绳。 太子和几个随从不约而同地停步,看向他。 司徒征仿佛没有注意到旁人目光,一下一下抚摸着骏马的大脑袋。 “去吧,让两个侍卫跟着你。”太子道。 司徒征颔首,飞身上马,驰行在山林中。风声猎猎,偶尔有细小的树枝拂过他的脸颊。 他懒怠伸手拨开或是避让,枯瘦的枝丫戳着他的脸,他丝毫没有疼痛感,无名处有一股违抗不了的力量驱使着他在夜暮时分疾驰,尽情发泄精力。 而不是继续维持着一张能见人的脸面,混迹于人群中。 许久,直到筋疲力尽,他才感到了乏累。 月上中天,惨惨淡淡的冷白,照出空寂的山林。 在疲倦之余,他还有着一股近似百无聊赖的感觉,慢慢回到了行宫。 司徒征沐浴后,仰卧在床上,心中始终团着一股无名火,迟迟不灭。 他从没有过这种感受。 对于遇到的任何令自己不满,不适的事情,他向来都是尽快将其处理掉。 行动上的解决比情绪的发作有用。 但眼下,令他最为恼火的,是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心头的恼怒是来源何处,因为什么。 是因为困在行宫里感到束手束脚?是来了行宫后过多的宴饮游乐让他觉得浪费光阴?是一时间难以将谈家尽数除去而感到挫败? 一想到谈家,他的脑中就无法避免地想到了她。 前次,他讥讽她。看到她一张娇面上原有的可爱笑容凝固住了,黯淡下去,咬着嘴唇要哭不哭的模样,什么话都没有说。 这种逆来顺受,不知解释或者反驳的态度,毫无长进,令他很是厌烦。 既然厌烦了她,不如——不行,他曾经答应过她,要帮她报复谈贵妃。 如果现在和她断绝来往,那他岂不成了背信弃义的小人? 诚然,和她私下来往就已经违背礼法,不是君子所为。 但如果现在终断,简直就像是哄骗一个无知的小姑娘和自己好,他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就这样,遵守诺言。 这般想着,司徒征心中郁气消散些许。正准备传膳,仆从通报他的父亲定远侯来了。 定远侯听说他还没有用饭,责备了儿子一番不知身体保养,命人上酒上菜,显然是准备着再陪吃一顿。 父子两用膳,定远侯没讲究食不言的规矩,开门见山问道:“关于你的婚事,你有何想法?” 司徒征淡淡道:“没想法。” 定远侯筷子一停,无奈叹气。 原本,他和妻子都以为儿子的婚事,多半是会有赐婚的。但皇帝迟迟没有旨意下来,而新到行宫的谢侯有意为儿子求赐婚,西弥王子也想娶个雍朝贵女当正妃。 他和妻子之前一致觉得最合适的人选是二公主。 谢侯一家迟早回庭州,西弥王子也要回西域,二人尚主的概率都微乎其微。 但定远侯还是有了一定的危机感。儿子也未必能尚主,再蹉跎下去,被人占了先机挑选,适龄的好姑娘就更少了。 最重要的是,司徒征到了婚配的年龄。 “尚主你觉得如何?”定远侯问,“虽说燕家公主都不循妇德不事舅姑,但除此以外,可说百利而无一害。和你适龄的公主仪容性情,也都无可挑剔,于你仕途,更是有着种种好处。” 司徒征痛饮一杯,慢慢放下捏在手里的酒盏,问:“我如果不尚公主,会有什么后果?” 定远侯一怔,很快懂了儿子的意思。 就是不想尚主。 也不知是不想做驸马,还是没有婚配的打算。 “不会有什么后果。你真不想,也就罢了。说到底,你也不需要再借助公主青云。” 定远侯话罢,又玩笑道:“你预备着何时定亲?你娘绝不会允许你一直敷衍下去。” 司徒征又饮了一杯,敷衍道:“也许哪日就想了,总之现在不想。” 定远侯重重叹气一声,见司徒征一直饮酒,猜他可能是心情不佳。 问他所为何事,儿子又不肯透露。 对这样软硬不吃,嘴如锯嘴葫芦的儿子,定远侯真是无计可施。 叮嘱了几句莫要饮酒过度,他便走了。 司徒征只觉又烦躁起来,心如火燎。他懒怠再去细想为了什么,一杯接着一杯地喝。 早些入眠,就不心烦了。 等他再次醒来,已是第二日,临近午时。司徒征自有记忆起,就从没有睡如此晚过。 韩岱派人来递了个消息,正候在门外多时了。 谢侯独子谢方不知为何和谈家子弟起了冲突,将谈嗣宗一个侄儿痛殴一番,打到人当场晕厥过去。 如今谢方跑了,不知跑去了哪里,这事闹起来,暂时还没有人接手处理。 司徒征宿醉,头痛欲裂,听完用力地揉了揉太阳穴。 谢侯是他和太子都觉得必须要拉拢的人物。 与其说是拉拢,不如说二人都明白,绝不能再让谢侯自己想办法筹军饷了。这事必须得解决。不然,北境丢地是迟早的事。甚至,谢家被逼无奈,反了也不是没有可能。 眼下,他得立即去给谢小侯周全一番。 第57章 细问仆从,才知道离谢小侯人跑不见都已经过了半个时辰。 而谢侯去安顿带来的三千镇北军,人不在行宫中。 他不由懊悔昨夜醉酒,乃至晚起。 用一块冷水浸泡的布巾重重洗脸后,他恢复了平日的清醒。 沐浴,更衣,洗去宿醉的味道。 司徒征带上束发的玉冠,这时,又有消息递来。 他面色一变,立即大步向外走去。 - 半早,纪襄带着一本书,向清凉州走去。 初冬时节这个地名有些不合时宜,是以纪襄去过几次,都没有遇到过人。 是个安静读书,思索的好地方。 她才擦拭了一块青石,坐下翻开书页没多久,突然感觉有人在高处看她。 抬头望去时,却只有树木簌簌声。但如今树叶远不如春夏繁茂,她很快就在一棵大树上,看到了神情沮丧的谢方。 他这苦巴巴噘着嘴的郁闷模样,让她想到了做不出功课怕被责罚时的弟弟纪喻。 纪襄走过去,问道:“你怎么独自在这里,是有什么心事吗?” 谢方闷闷不乐地道:“没事。” 既然他不想说,纪襄也没有追问下去。她回到了自己精挑细选的青石上,继续低头读书,只当他不存在。 没一会儿,谢方从树上跳下来,快步走到纪襄面前。离着四五步的距离,他又迟疑了,停住脚步蹲下来,低声道:“我惹祸了。” 在到达行宫前,他父亲就叮嘱过他不要开罪皇室,也不要得罪谈陈两家之人。但才到行宫几日,他就把谈家人给打了。 打人他倒是不后悔,只是后悔不该跑的,实在丢人。现下,他都没有颜面开口告诉纪襄发生了何事。 纪襄合上书,轻声道:“你做了什么?” 她见谢方面红耳赤,补充了一句:“你若是不乐意说,也无妨。” 谢方低头看着枯草,道:“我把一个姓谈的给打了。” 纪襄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转念一想,一定是谈家人的错处。她想起章序也打过一个谈家子弟,因为是在宫里上值时动的手,事态严重,被杖刑了五下。 不过,章序是有太后撑腰,才轻拿轻放。 “纪姐姐,不是我要打他的,是他嘴巴太贱!”谢方怕她误会,解释道,“他说我穿的还不如给他房里倒夜香的小厮,又嘲笑我爹毁容,续弦都娶不到女人。我生气,就把他打昏了。” 谢方一肚子的气,一提起来,只觉得下手轻了。 他从小就习惯了家里虽有世袭爵位,但无精膳无绸衣,仆从甚少。他知道谢家的银钱,都花在了养兵上,还有供养战死将士的父母妻儿。 临行前,谢侯才给他做了两身稍好一些的衣裳。今日一早他去校场练箭,撞到一群勋贵子弟。原本他们逗他说话,他没有搭理,后来扯到他父亲头上,才忍不住动手。 谁知这嘴皮子厉害的,身板这么不经打。 眼下,他只担心会连累亲爹。他可不想让自己爹去给别人道歉。 “他如此无礼,活该被打!”纪襄轻声道。 谢方垂着脑袋不说话了,纪襄沉吟片刻,问道:“他人还活着吧?” “没死。” 纪襄知道这事若是发生在宫里或是京里,该由谁处置。但在行宫里,她一下子还真想不到该是谁来管。 她真心觉得谢方并无错处。即使换做她,也不可能白白受此屈辱。 “你不要着急,我会帮你的。”她柔声道,脑中思索起该怎么将这事大事化小。 找太子妃二公主? 她很快就觉得不可行。一方面,她和她们的关系还没有到可以请她们帮这种忙的地步,一方面寿春长公主都得给谈家人让道,她们二人未必帮得上忙。 至于太后,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放弃了。 谢方道:“纪姐姐,你不用我帮想办法了!大不了我也被打一顿!” 她严肃道:“不,你让我想一会儿。” 纪襄想帮谢方,并不是因为看谢方有多顺眼。 而是觉得于情于理,一个保家卫国的将军都不该被纨绔子弟侮辱。她纠结许久,已经将自己掺和其中的危险抛却了,却总还有种种顾虑。 突然间,她有了主意。 “跟我走。” 第46章 打架斗殴这类事,等闲皇帝是不会插手去管的。 除非参与其中的人是皇子公主。 但她有一种直觉,谈家是一定会将此事捅到皇帝面前的。 她弄不清皇帝如今对谈家究竟是何态度。从前......从前有人告诉过她谈家里最得力的谈嗣宗受了贬谪,这和她后来自己想办法在太子妃二公主等人闲聊时,委婉问到的结果一致。谈家几个大臣,在朝堂上受了不同程度的申饬。 但宫宴上,皇帝却和谈贵妃一道而来,甚至让她坐在了自己身边,本应该是皇后的位置。 但不论如何她都觉得,求任何人都不如直接找皇帝陈情。 谈家会告状。她也可以,她就不信皇帝听了谈家人说什么后,还会偏袒谈家。 要真是这样,那她也没什么好说的了。 她领着谢方一路走,让他届时不用害怕,实话实说就好。 到了皇帝所居住的明光殿前,纪襄松了口气,幸好皇帝用的还是京城里那些宫人,多少有个面子情在。她塞了一条小银鱼给一个小内监,让他去把玉萱姑娘请出来。 她从前帮过玉萱一个忙。找她打听点消息,应该是可以的。 玉萱出来后,纪襄寒暄了几句,就问她谈贵妃或者谈家人有没有来过。 也是巧,玉萱虽然方才没在殿里伺候,但她同屋的姑娘在,将谈贵妃说的话当 做闲聊告诉了她。 她犹豫了一会儿,拉着纪襄的手走到一边,离谢方稍远,压低声音问她:“纪姑娘,你是预备帮谢小侯说情?谈贵妃已经来了,说她的一个侄儿开了几句玩笑,就被谢小侯打晕过去,人到现在都没有醒转,求陛下给她侄儿做主。” 纪襄问:“陛下可有信了贵妃的话?” 玉萱道:“这个我也不知,贵妃她人还没有走,就在里面。” 纪襄的心立即快要蹦到嗓子眼了。她是有些害怕谈贵妃的,谁知道她还会不会对自己下手,会不会因为这事又想到害自己了? 但既然已经来了,就不该再犹豫了。何况,能当面对质也好。 她没再拜托玉萱,按照正常求见皇帝应该做的,去请人传话求见。 纪襄立在殿外,低声道:“你不用紧张,你实话实说就好,其他的话我会帮你说的。” 谢方用力点头。 但皇帝会不会见她们,她也不确定。 好在没有等多久,就有内监毕恭毕敬地请二人入殿。 殿内温暖如春,兰香漪漪。殿内陈设和她去过的京里那一座明光殿类似,珠帘玉幕,光线幽微,一室旖旎。 贵妃立在皇帝跟前,见二人入殿,眉头下意识地皱了皱。 谢方这个小畜生就算了,今日一定要让他赔上半条命。 而纪襄,当日人无声无息地在宫里消失了。她才不信她真的在二公主那里睡了一夜,一定是和太子攀上了关系。 而那个计划失败后,谈家仿佛见了鬼一样,什么陈年旧事都被扯出来,直到近日,皇帝才给了她一次极大的体面。 她虽然不觉得纪襄有本事做什么,但还是怀疑和她有关。 纪襄和谢方行过礼,皇帝和颜悦色道:“你们二人有何事?” 谈贵妃嗤笑一声:“是来狡辩了吧。我倒是不明白了,纪姑娘你和谢方是何关系,怎的一道来了?” 她微笑道:“臣女和谢小侯素不相识,适才也只是在路上偶然撞见,听谢小侯说了发生的事,一时气愤,忍不住和他一起来面圣。” 谈贵妃哂笑,皇帝拍了拍她的手,道:“谢方,那你来说说,就将你告诉纪氏的一句话不差说出来。” 在路上,纪襄就让谢方仔细回忆过谈家子说的话。原本,谢方气昏了头,对谈家子具体说了什么已经记不清了。在纪襄温柔目光鼓励下,才渐渐想起。 谢方一边说,一边又生气了,双目里迸射出两道气恼的光。幸好他还记得规矩,及时低下了头。 皇帝瞥了谈贵妃一眼。 谈贵妃初初听说时,不用问就猜到一定是自家侄子先说了什么难听的话。但她并没有觉得有何不妥,问过了在场几人,知道只不过是嘲讽了几句谢方寒酸,无关紧要。 哪里能想到什么倒夜香,侮辱谢侯容貌,诅咒谢侯鳏夫一辈子的...... “陛下......” “陛下!”纪襄当做没听见谈贵妃所说的,提高了声量,“臣女知道这事无论如何都轮不到臣女来说嘴。但我朝一向以孝治天下,谢小侯被人侮辱自身时,尚且能克制住,是谈家子诅咒谢侯才怒意上头的。对子骂父,十分无礼。纵使谢小侯力道有些大,但若是不能在人前维护父亲,日后还有何颜面活在世间?” 第58章 谢方原本低着的脑袋,抬了起来,目光直直地看着纪襄。 他的嘴唇动了动,什么都没有说,跪倒在地。 谢方不怕挨打,皇帝要怎么判,他都能受得住,只是不想父亲去对着这群人道歉。 皇帝问道:“你方才说,人晕过去了?” “回陛下,是晕过去了,但人还活着。” 纪襄回答完才反应过来,这话应该是问谈贵妃的,被她抢着回答了。 她脸色微红,抿了抿唇。 谈贵妃匪夷所思地看了她一眼,她印象里,纪襄是个十分温顺的女孩儿,平日里和太后的大宫女无甚区别。怎么突然,胆子大了不少,敢在陛下面前说话,甚至抢着回答? 不过眼下,她也顾不得多想纪襄的事,连忙解释侄子已经晕了过去,具体说了什么她也不知情。 “陛下,纵使谢方说的都是真的,他也实在过于粗鲁,口头上吵几句,哪里能动这么重......”贵妃渐渐停住了话头。 她疑心自己眼花了,因为她方才看见,纪襄飞快朝她做了一个端碗喝汤的动作。 纪襄当然不会在皇帝面前无凭无据指证她,只不过想看看谈贵妃的反应,加之打断她的话。 皇帝没有注意到纪襄的动作,漫不经心问道:“被打的,是你哪个兄弟的儿子?” “是臣妾三哥的儿子。” “我记得你三哥,有十个儿子?” “十一个。” 皇帝淡淡道:“倒是能生。” 谈贵妃一听皇帝的话,就知道他已经偏向了谢方。 这事若不能让谢方付出代价,侄子事小,丢脸事大。 她还要开口,就听纪襄轻笑了一声,仿佛是听了一个笑话般。 皇帝脸色微沉:“朕实在不知,你们一个两个的为何都让朕来管这种小事,是觉得朕很空闲?” “是臣女思虑不周,请陛下责罚。但臣女是想着陛下必然能秉公断定,才会冒然来请陛下做主。” 谢方一怔,立即接着纪襄的话头说了几句。 谈贵妃这回没忍住,狠狠瞪了纪襄一眼。 皇帝道:“这些小事,日后不准再来扰朕!谢方,你回去思过十日——此事就这样定了。” 他警告地看了一眼谈贵妃,不准她再去找谢方的麻烦。 谈贵妃再心有不甘,也只好应是。 纪襄彻底松了口气。她是突然想到了章太后说皇帝生母坏话后皇帝的反应,皇帝应是个孝顺之人。 她着重提及孝道,应该是不会错的。 此事皇帝既然有了论断,三人都行礼告退了。 这时,皇帝突然出声道:“纪氏,你留下。” 她一愣,垂着眼上前一步,等皇帝的吩咐。 纪襄脑中一片空白,她的所有勇气都已经在刚刚几句话里用完了。所幸得到了她想要的结果,甚至比她想的还要好上许多,但皇帝将她单独留下来做什么? 她的心,怦怦直跳。 皇帝走到一张书案后坐下,目光示意呆愣在原地的纪襄跟过来。 她惶恐,险些被裙角绊倒,小步走了过去。 一旁的内监燃起烛火,皇帝手指点了点书案上的奏折,道:“你读给朕听。” 纪襄反应了一会儿,才讷讷道:“臣女不敢。” “你读便是了,”皇帝面色柔和,“你声音不错。” 纪襄仍是发懵,下意识应诺,拿起一本读了起来。 起初,皇帝还时不时问她一些问题,譬如她和谢方怎么认识的,譬如她今年多大岁数。纪襄记着自己一开始扯的慌,只说是今日偶遇的。 后来,大约是乏了,皇帝闭上了眼睛。 纪襄念的是一个地方上刺史长篇累牍的问安恭维,十分无聊,好不容易读完,下一本竟然还是类似的话。 她慢慢念着,突然听到了皇帝轻轻的打鼾声。 纪襄的声音一下子便停了下来,看向站在书案另一头的崔内监,请示他还要不要继续读下去。 崔内监朝她摇了摇头,纪襄顿时如释重负,行了一礼后便立即走了。 她快步走出了明光殿,在殿外远远看见谢侯,谢方和司徒征在一棵树下说话。 距离隔得太远,她只能勉强认清人,看不出他们在说什么。 纪襄掉头就走,没一会儿,就听到身后有追赶的脚步声。 不多时,司徒征就走到了她身边。 纪襄目不斜视,即使如此,她已经从脚步声听出来人是谁。 她没看他一眼。 此处宫道是行宫最热闹,宫人内监来往最多的地方。纪襄可不想被人察觉出什么异样,她本就不知去哪儿,换了方向往无人的小道上走去。 司徒征一直没有说话,只是跟着她。起初,还是不远不近的距离。到现在,他已经沉默地走在自己身后,她终于忍不住,在僻静无人处停了下来,冷冷问道:“你有何事?” 她的目光,凝在了他脸上。 司徒征眼眶微红,微抿着两片薄薄的嘴唇。多日不见,他看起来消瘦了一些,下颌棱角比从前还要分明,看起来像是病了一场,或者是累出来的。 纪襄这些时日没见过他,听太子妃随口提过一句司徒征事忙。 而眼下这副尊容,他一定是心情不好——呸,谁还管他心情好不好。 他沉默片刻,叫她名字:“纪襄。” 她不语,只是望着他。 心中倏然间泛起一阵酸楚,眼皮也跟着热起来。她眨眨眼,忍住眼泪,告诫自己决不能在他面前哭出来。 她等了一会儿,司徒征没有再开口,她点点头,也不再搭理他,自顾自走了。 莫名其妙! 纪襄暗骂一句,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回头看,他还立在原地。 小小的一个人影。 她突然想起自己的书还丢在了清凉州,便走回去拿。她拿起书,草草翻阅了两页,命令自己不准去想他,思绪就飘到了刚才御前发生的事。 纪襄简直都有些敬佩自己了。 她说的很好,她远比自己认为的要有用许多。 但皇帝让她留下来念奏折,实在让她琢磨不透。 人听到的自己声音,好像和别人听到的不大一样,她反正没觉得自己声音有什么特殊的。 之后,她还会有这种机会吗?能看到一些关乎朝堂时事的奏折吗? 她忍不住为之雀跃,又生出一股危险的感觉。 大约是明光殿里的熏香太怡人,读的奏折太无聊,她思索了好一会儿,紧张感退散后,一阵困意铺天盖地袭来。 她强撑着精神,站了起来,走到一块巨大石头后面,打算靠着小憩一会儿。 实在是太困了...... 她很快就睡着了。 脚踩在落叶上,沙沙作响。司徒征寻了一会儿,看到了睡熟中的纪襄,唇角在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时,已微微上翘。 她手里捏着一册书,闭着眼睛,脑袋往下一点一点,戴的一支蝴蝶簪子也随之颤袅。 司徒征一错不错地看着纪襄,突然俯下身,伸出双臂将她一把从草地上稳稳抱起。 在清凉州不远处,有个隐蔽的小门可以直接出行宫。 第47章 “你做什么?” 纪襄朦朦胧胧中感到自己仿佛被人抱起,只当自己在做梦,又觉得不对劲,努力睁开了惺忪的睡眼,抬头就见自己被司徒征抱在怀里,也不知他要去哪里,要做什么。 她又惊,又生气,踢他打他,喝令他松开手。 但司徒征不为所动,她也挣脱不开他两条手臂。 片刻后,她放弃了。 这里虽然人少,但也有宫人侍卫定时巡逻,她绝不能被外人看见这副厮打模样。 “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她压低声音,问他。 司徒征没有回答,伸出一只手推开了隐藏在一棵树下的小门,门外有一匹高大雄健的马等着。 她隐隐有所悟,司徒征这是已有蓄谋,又在跟踪她的行迹了? 他将她抱上马,自己也紧接着飞身上马,一只手臂紧紧抱住她的腰肢。 纪襄真的要被他气晕了,大声斥道:“你放我下来!或者你给我说清楚,你要把我带到哪里去?” 司徒征仍是不语,横在她腰上的手紧了紧。 纪襄挣脱不开,便挺直了身子,不肯倚靠在他怀里。骏马在无人的道上疾驰,十分颠簸,她咬咬牙,脸被风吹得生疼。 也不知道他要去哪里,经过了一大片树林后,路旁是一处荒凉坟地。 青天白日,看墓碑和坟堆,虽然有点渗人,但也还好。但接着,又经过一座古战场遗址的山,不计其数的累累白骨嵌在黄土山壁里,清晰可见。 她吓得尖叫一声,转过身抱住司徒征,将脸埋在司徒征的胸膛前。 司徒征轻轻抚摸了一下她的鬓发,又收回了手。 她的脸和他胸膛虽然隔着几件衣衫,但也能感到他胸膛震动,似乎在无声嘲笑她。 第59章 纪襄虽然羞恼,却更怕刚才所见之物,忍了。过了一会儿,想想应该已经路过了,她闭着眼睛想要重新坐直,被司徒征一只手按住了。 “别动。”他轻声道,声音低沉。 纪襄原本才不会听他的,但实在挣脱不开,只好作罢。不多时,在他怀里乖乖一动不动的纪襄,被司徒征抱下马。 她看到一座大宅院,纪襄生硬问道:“你要做什么?” “泡温泉。”他很快,也很老实地回答了她的问题。 “我不想泡!”纪襄立刻道,“你马上送我回去!” 司徒征没有回话,大步抱着她往前走去。宅院的下人应是听见了动静,或者提前知悉了会有人来,在门口相迎,脸上丝毫没有表现出对司徒征怀里抱着个女子的惊讶。 温泉庄子比外边热上一些,仆从都退下后,纪襄握拳捶他,呵斥道:“放我下来。” 司徒征依言,将她放下,却又牢牢拉着她的一只手。 纪襄要被他弄糊涂了,放眼望去,眼前白雾渺渺,热气蒸腾,花木扶疏,一花一木是遮挡以及分隔开温泉的天然屏障。 他凭什么觉得,在他给她看脸色不理她,一句话不解释就将她带出行宫后,她还能陪他一起泡温泉? 纪襄喜欢他,她清楚自己已经喜欢上了他,所以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会反复回想他们过去相处的时光,会因此难过落泪。 眼下对着沉默不语的司徒征,她红了眼圈,没有试图去甩开他的手。 她很不擅长争执,平复了一会儿纷纷乱乱的心绪,尽量平静地开口:“你带我出来,究竟是有什么事?若无事,烦请你派个人送我回行宫。倘若你有话要说,还请你直说吧,我猜不出来。” 司徒征的视线,定在她红了的双眼上。 纪襄侧过身,飞快用手抹了一下。 他抱起她,将她抵在一颗树上。司徒征深深凝望着纪襄,试图将自己原本已经理清了的想法,告诉她。 但把她从行宫里抱出来,本身就不是理智的行为。 他很确信自己现在神智清醒,但类似于昨日醉意的一种感觉却渐渐泛上来,让他很难对着她说出日后该当如何的话。 纪襄双脚悬空,和他四目相对。初冬的阳光,是淡淡的金色,给眼前人的轮廓描摹上一层暖光。他突然垂首,埋在她的颈窝里,含糊道:“我不高兴。” 她疑心自己是听错了,轻声问道:“你说什么?” “我不高兴。”他重复了一遍,抬起头,和她再次目光交错。 他这张憔悴不少的脸上,没有了往日的平静稳重,双眼直直地看着她。 她不自觉屏住了呼吸,一时间什么都没有想。 纪襄摇了摇头,别过脸去不看他:“你为什么要和我说?” - 太子和尚书左仆射杜道全商议完事,命人好生送 出去,又让人将在一旁偏殿等待许久的顾明辞带了进来。 顾明辞飞快地回禀了镇北侯谢宪儿子和谈家子打架的事,哈哈笑道:“这事谈家竟然是白白挨打了。” 太子皱眉,思索片刻后不置可否,问道:“司徒他人呢?” “不知道。”顾明辞老老实实道,“我原本想和他一起来,但是听他随从说他不在行宫。” 太子若有所思地摩挲手指,问道:“明辞,你有没有觉得,司徒征最近不大对劲?” 二人都是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伴读,都在他的府卫率中,可以说是最信任的两个人,肝胆相照。太子无意窥探二人私下里在做什么,但司徒征最近...... 起初他以为是和司徒征多年不见,他性情有所改变。 司徒征确实有所改变,比从前还要严肃正经几分。 是以,显得他之后一些举止,不大合乎情理。 譬如在来行宫路上,司徒来找自己回禀一件事,看到芳清和几个女眷也在,原本他应该立刻告退了,当时竟然停在了门口。 他这官职,和守门可没有干系。妹妹邀请他一道进来用膳时,他用护送表妹和纪姑娘回去当了借口,他当时还以为是司徒征避嫌不会进来,又委婉给妹妹留点面子,才这么说的...... 但他为人如何,太子十分了解。仔细一想,若是真需要护送,他会安排人去,哪里会真给两个姑娘当护卫? 还有上回马球赛,他知道司徒征球技数一数二,但通常懒得使出全力,也不喜欢和人冲撞。 狩猎时,他又和章序起过争执。 太子脑海中,倏然浮现起在宫里,司徒征大步拦住自己,代替自己去了水榭时的冷峻模样。 顾明辞打断了太子的思绪,道:“他约摸是心情不好吧?至于为了什么,我也不知道。” 太子心内冷哼,也是,看上了一个已经有婚约的姑娘,心情能好才怪。 顾明辞道:“说起司徒,我倒是想起他说过他在司阳有个温泉庄子,若我们要去,随意去就是了。今日天气不错,殿下不妨和太子妃一道去泡泡?” 太子随意道:“她去和友人聚会了,你随我一道去吧。” 在行宫里待久了,出去松散松散也很不错。 太子和顾明辞二人率着护卫仆从,并未张扬,出了行宫。温泉庄子的仆从见有贵客来临,连忙殷勤相迎,并告诉太子,司徒征也在温泉庄子中。 仆从正要先去回禀主人一声有客至,但想到他让人不要去打扰,迟疑了一下。 太子摆摆手道:“不必通报了,我们去寻他便是。” 庄子占地很大,动静从远到近,渐渐响了起来。 司徒征掰过纪襄的脸,正要开口时,突然听到什么,道:“有人来了。” 纪襄面色一白,还没做出反应,就被司徒征抱进了不远处的假山内。 “你放我下来!” 她低声呵斥道。 偏偏方才司徒征带她进来的动作太快,她的一只鞋子甩了进去。幸好,甩在了一丛低矮的灌木后,应该不至于被人发现。 她只能一只脚踩在另一只脚上,抬头嗔怪地瞪他一眼。 司徒征心中微微一动,让她踩在自己鞋上。他想起了三月在芳林园,她惊慌失措地拉着自己,躲进假山中。 他当时一定是昏了头,不清醒,才会在她含着恳求的双目催促下,跟着藏了进去。 纪襄也想起了这桩旧事。 她那时候就觉得自己做的很蠢,现下她也不明白,司徒征为何也要躲进来? 这里可是他的地盘,怕什么别人来?只要自己躲起来就好。 而这座假山很高,却十分狭窄。 司徒征又闻到了那股,淡淡的,来自她发肤的香气,萦绕在他周身。 假山外的动静大了起来,像是已经有人下了温泉池中。 他方才远远看见了是太子和顾明辞,小声告诉了她。 纪襄不理他,一声不吭。 “司徒征人呢?”假山距离最近的一处温泉池子不远,藏匿其中的二人都听见了外面的话。 有个中年女子的声音,低声解释了几句,似乎在说会去找到主人。纪襄听过这个声音,是庄子里的管事。 “罢了,不用去找他了。”太子淡淡道。 泡在池中的二人,很快说起了别的事。 假山内,他捧起她的脸,用很低的声音问她:“你怎么了?” 太近了,简直就像是他对着自己的嘴唇吹气一般。纪襄一阵颤栗,不可遏制地脸红了,也轻声道:“你不高兴,找我发疯做什么?” “因为你,”他看着纪襄错愕的脸,“你让我很不高兴。” 纪襄难以置信地看着他,眼睛渐渐湿润了,她眨眨眼不让泪珠滚落,道:“我怎么得罪你了?” 司徒征沉默了片刻,他凑近了,脸颊贴着纪襄的脸。 她整个人都愣住了,一动不动。 许久,她听见司徒征轻轻地叫她:“襄儿......” 纪襄呆住了,傻傻地看着他近在咫尺的脸容,心头涌上一股混着甜蜜和酸疼的心绪,交织在一起。 她感觉他好像是要吻她了。 纪襄喜欢读典籍经义,也追求风花雪月。一想到自己第一次被心上人亲吻是在一座还有蜘蛛网的假山里,她就十分抗拒。 她脑袋往后仰,却忘了这座假山内里很窄。正要撞到头时,司徒征及时伸出的手垫在了她的后脑勺上,发出一声钝响。 纪襄脸色一白,连忙道:“你有没有事?” “没事。”他神态自若地收回了手,放在了身后。 她才不信,若是没事放到身后做什么?她小声道:“给我瞧瞧。” “快些!不然我不理你了!” 司徒征这才慢慢伸出手,红了一大片不提,几道血痕里有一道最深的还在滴滴答答流着血。 纪襄咬着唇,捧起他的手,掏出自己的手帕,动作轻柔地擦去沾上的细小石砾,把手帕按在了他破皮流血的地方。 第60章 她抬头,见他唇角上翘,眼眸微微含笑,竟然有些高兴。 “你先出去吧。”纪襄顿了一顿,“你出去包扎一下。” 第48章 谢方明明是打赢了的人,却活像是打架输了,垂头丧气跪在父亲的脚边。 自从外人司徒征走后,到回到他们居住的宫殿,谢宪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谢方低垂着脑袋不敢看亲爹脸色,过了一会儿终于憋不住了,跳了起来,道:“爹,你实在生气就打我吧!” 闻言,谢宪看了他一眼,目光锐利且威严,骂道:“蠢货!” “我怎么蠢了?难道我要让他们白白骂你,什么都不做吗?我要是这样,一定也挨你一顿骂。”谢方小声嘀咕道。 谢宪眼皮一掀,问:“那你跑什么?” 原本还有力气反驳的谢方立刻不敢说话了,老老实实地重新跪了回去。 谢宪微微叹气,拍拍他的脑袋,教训道:“既然都已经动手打人了,就要承担起应有的后果。你跑什么?怕我回头打你?你跑了,才是给我丢人!你娘要是还在,一定也会教训你。” 父亲极少提已经逝去四年的亡母来教训他,谢方眼圈一红,连忙抬起衣袖擦掉眼泪。 他当时实在没有想到这谈家子这么不抗揍,也没有过将人打晕的经验,一慌,就跑远了。 “行了,以后不准再逃避责任。”谢宪脸色缓和,声音变得温和了一些,“今天算你运气不错,还有个好心姑娘愿意帮你说情,皇帝也没责罚你。我安排人去给她道谢送礼,你禁闭解除后,也上门道谢去。” “嗯。”谢方含着鼻音应了一声。 他想了想道:“爹,你之前不是说要请陛下给我赐婚吗?其实我早就喜欢上她了,今天她又帮了我,我想好了,我就娶她。” “她姓纪名襄,比我大两岁。”谢方补充道,一想到自己的娘也是比亲爹大两岁,不由含泪笑了一下。 谢宪挑挑眉,没想到儿子这么快就已经有看中的姑娘了。 他沉吟片 刻,命自己的一个下属曹天寿进来。 曹天寿一向极为擅长打探消息,在行宫几日,已经将能够随扈皇帝一起到来的王公贵族打听得一清二楚。听到谢侯问起纪襄,立刻说了起来。 纪家祖上有个广康伯的爵位,但家中连着几代人都在朝堂上没什么建树。如今的广康伯只在工部任职一个小小的主事,这官职还是太后帮着运作的。家中没有显赫姻亲,也没有什么营生,空有伯府名头,无甚家资。 至于纪姑娘,八岁时偶然被太后看中,接进宫里养在膝下。据说容德皆佳,今年和太后的娘家侄孙定了一门亲事,拟定两年后成婚。 他一五一十说完,见谢方的脸色黯淡了下去。 谢宪也沉了脸,谢方瞥他一眼,看不出他在想什么。 一时间,殿内只有炭火的噼啪声。 谢方道:“有婚约也不是已经成婚了,若是陛下愿意——” 他的话说到一半,谢宪抬手打断了他。像是做出了什么决定一般,谢宪站起身,一言不发向外走去。 谢方喊了一声“爹”,不知他怎么就出去了,正要追出去时,被曹天寿拉住了胳膊。 曹天寿叹气,提起火钳拨弄了一下炭盆里的炭。 谢方莫名其妙,问道:“曹叔叔,你和我爹是怎么了,你叹什么气?” “小方,将军他是为何叮嘱你不要得罪那些京中子弟,你是知道的吧?”曹天寿不用他回答,自顾自说了下去,“将军想要讨应有的军饷,不想得罪皇帝近臣。只是皇帝一直都没有个明确意思,估摸着是跟从前一样,含糊下去不给了。” “将军又从不肯搜刮百姓,他其实是希望你能娶个嫁妆丰厚的贵女。但是,”曹天寿叹了口气,“你看你爹哪里像是能心安理得花儿媳妇嫁妆的人?所以他也没对你说过这话。” 谢方整个人都呆住了。 曹天寿怕他小孩子见识过的事太少,想不开,连忙道:“小方,你千万不要觉得将军有何不好。他也只是有过这个念头,不会真做这种事的。即使真......” 谢方如梦初醒,打断道:“曹叔叔你不用说了!我知道的,我一点也不觉得我爹有错,但是凭什么啊?” 他在殿内气得大步往前,踢了一张矮案一脚,“凭什么啊?我爹在庭州出生入死,又不是和皇帝要奖赏,他凭什么连军费都不发?我看行宫里的人都吃得白白胖胖,我爹凭什么还要给皇——” 闻言,曹天寿上前一把捂住他的嘴,低声道:“别说了,日后再生气也不能说这种话,明白没有?” 谢方咬牙切齿,一张青涩俊美的脸上满是怒气,在曹天寿严肃的面容下慢慢平静了下来。 二人相坐无言,这时,谢宪裹挟着冷风回来了。 他开门见山问道:“你喜欢的这个纪姑娘,喜欢你吗?” 谢方挠挠头:“我不知道。” 在此之前,他都不知道她还有个婚约!也是,她那么美,又那么温柔,那么善良,不可能没有别人喜欢她。 也不知道她喜不喜欢她的未婚夫婿。 谢宪掏出一个钱袋塞给他,道:“你真喜欢她,就努力让她愿意毁约嫁你。行宫看管松散可以出去,你多给她买些玩意,悄悄带她去玩玩也可。除此,不得逾矩不得无礼,更别让她花银子送你东西。” 他语气平静无波。 谢方鼻子一酸,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片刻,他才用力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谢宪随口问道:“你现在如何称呼她?” “纪姐姐。” 谢宪扶额,敲了一下儿子的脑袋,训道:“说你蠢还真蠢!娶到后随便你怎么称呼,现在别叫她姐姐。” - 司徒征推开门,见纪襄坐在桌边,小口小口地用勺子喝汤。 见他进来,纪襄只当做没有看见。直到他在身边坐下,才飞快地瞥了一眼他的手。 伤口已经处理过了。 她心内暗暗松了一口气,正想问司徒征有无撞见太子时,司徒征开口道:“我和殿下说好了,他日后不会再来了。” 纪襄险些咬到舌头,问道:“什么?你告诉殿下了?” 方才她用命令的语气,命他立即出去包扎处理伤口,自己则是随着司徒征的指路,去找了府中仆从先行歇息。 她想过太子会问司徒征他去哪儿了,没想到...... 司徒征道:“我可没有主动坦白。是殿下一见我,就先问我是否指使了你去御前帮谢小侯陈情,再问我是不是和你在这里......待着。” 太子原本用的词是厮混,不大好听,他换了一个。 纪襄放下了手里的勺子。 他一看她这幅微微噘着嘴的小模样,立即道:“无妨,只有殿下一人知道,他不会告诉别人的。” 实际上,燕崇也是不确定,抱着诈司徒征一下的心态,故意这般问他。 谁知司徒征面色不改地承认了,他没有指使纪襄去求情,但确实和她在一起。 燕崇这才半是不赞成半是调侃道:“你真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纪襄不知他们二人具体说了什么,低着头继续用膳。倏然间,她放下碗筷,离开了圆桌,坐到窗边的一张小榻上。 她推开窗,看着窗外一树还没开花的梅树,渐渐出神。 司徒征一怔,看着她的侧影。琼鼻朱唇,和往日没什么区别,却又和他平常所见有所不同。非要说,就像是她蒙上了一层轻纱,不明不暗,朦朦胧胧,颇有距离,不再是随手可以触碰到的。 他走过去,还没走到她身边,纪襄已经转过身,看着他。 她道:“你不高兴,我也很不高兴!” 纪襄咬咬嘴唇,控诉道:“司徒征,我不明白你在想什么!当时是你莫名其妙就凶我的,我还当你是怕被人发现才这么对我,凶巴巴的!结果呢,那里根本就没有人!好了,就当我有得罪你的地方,我遂你的意,也没来纠缠你,你现在又做什么啊!” 闻言,他的心头,泛起一阵平生从未有过的窘迫之感。 他长到十九岁,从没有哄过谁,讨好过谁,看着一脸气恼的她,束手无策。他思忖片刻,还是走过去,承认道:“是我当日心情不好,你莫怪。” 纪襄轻哼一声,反问道:“你方才不是还说,是因为我,你才不高兴的吗?怎么又成你心情不好了?司徒大人自己说过的话,这么快忘了?” 司徒征摩挲了一下握在手中的柔荑,白嫩软绵。 她没好气地缩回了手。 他对着她的讥讽,轻声道:“你当真不明白,我为何会不高兴吗?” 纪襄脱口而出道:“我哪里知——” 话到一半,她突然想到什么。 当日的光景,是他们在太后宫里相遇。但前一日,是她去看章序的马球赛。 第61章 她恍然大悟,小声嘀咕道:“又不是我想去看的,我都看不明白。” 语调还是嗔怪的,但她情不自禁微微抿唇笑了一下,抬头看他,恰好撞上他幽幽的眼神。 纪襄实在忍不住了,吃吃笑出声音来,她没想到司徒征竟然是吃醋了。 他居然会吃章序的醋! 她还当他根本不在乎呢,她想问问后来和章序在狩猎时的冲突又是为了什么,话到嘴边感到一阵害羞,忍住了。 司徒征低声道:“你别笑了。” 纪襄捂住嘴,又低声笑了好一会儿,直到司徒征的耳垂都染上一层薄红,才敛了敛神色。 “算了,我 不和你计较了。“纪襄道,“既然你已经把话说了一半让我猜出来了,就算你说清楚好了。既然说清楚了,那你送我回去吧,我要回行宫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笑盈盈,拿话嘲笑他的女孩,道:“晚些时候再送你回去。” 纪襄微微蹙眉,下意识往后坐,问:“你不会真想泡温泉吧?” 第49章 司徒征一怔,忍不住大笑起来,左侧脸颊露出一颗深深的酒窝,给他一贯沉静的脸容平添了几分少年意气。 对他的反应,她虽然有些害羞和没有平复的气恼,心头却缓缓涌上一股甜蜜的潮汐,阵阵拍打着她柔软的心房。 “不想泡。”司徒征的声音懒洋洋的,“还有许多话想和你说。” 他仍是含笑,将纪襄一把抱起,放在自己的腿上。 这是二人都很习惯的一个谈话姿势。 但已经许久没有这般亲近,纪襄脸热,手都不知该放在何处,小声道:“你还要说什么?” 他垂眼,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脸上的笑意渐渐淡去了,带着些责备的语气问她:“你怎会想到去御前给谢小侯陈情?” “我想过许多办法呀,只不过,我觉得都是在麻烦别人。而且,也未必能办成。不如去试试直接找陛下求情好了。若是陛下不见我,我再想想别的办法。”纪襄坦诚答道。 她其实还在生他的气,但下意识认真地回答了他的问题。 司徒征微微皱眉,问:“你和谢小侯很熟悉?” “不算熟,但我觉得这件事他有些错处,本质是谈家人太过分了。若我没遇上我也管不了,既然撞见了,那我是很看不惯的。”她道,一想起谈家子说的话,不由皱眉。 司徒征哑然失笑,夸赞道:“纪姑娘古道热肠,征十分敬佩。” 他顿了一顿,道:“但你这般做,万一你被陛下责罚呢,被谈家记恨呢?你为何不来找我?” 若是二人不曾疏远时,纪襄的第一反应就是带着谢方去找他帮忙了。但当时的情况,她哪里会这么做? 她撇撇嘴:“你少看不起人了。” “不敢,”司徒征道,“你和陛下说了什么,让谢小侯几乎没受到惩罚?” 纪襄偏过头,问道:“你和太子殿下,在明光殿里没有耳目吗?” 司徒征敲敲她的脑袋:“你把我想做什么人了?当然没有了。” 她将信将疑,将她在御前说的话大致告诉了司徒征。 纪襄不解道:“我想不明白一点,陛下这回没给谈家脸面,朝堂上也申饬贬谪了谈氏。但是他又让贵妃享皇后才有的位次,他当真很宠爱贵妃么?若是真的宠爱,这事也会偏帮她吧?” “很简单,权术。”司徒征不假思索,解释给她听,“向谈家展露不满同时,也不让谈家政敌看轻谈家,保持眼下的平衡。给被打压的谈家一点甜头,暗示他们起复有望,应当勤勉。” 她轻轻“啊”了一声,蛾眉微蹙,又松了眉头,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但也没什么用处,”他脸上飞快闪过一抹轻蔑之色,“权术最多管用几年,还要为人君者费心维持,不是长远所计。” 纪襄轻轻捂住他的嘴,讷讷道:“有没有人说过,你说话真的很大胆?” 司徒征一笑,呼吸拂在她掌心,没有说话。 她陷入沉思,那皇帝让她读奏折,也是因为一个平衡的权术? 可她和朝堂正事,全然无关呀。她的父亲,家族,也没有一个朝中得力的。 既然司徒征说权术无用,她也觉得有理,那帝王统治臣子什么是有用的?仁爱,教化,严密的管理...? 纪襄思索片刻,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告诉他朗读奏折的事,连忙说了一遍。 司徒征蹙眉,面色严肃,问道:“你说什么?” 她略微得意,笑道:“我说,陛下让我给他读奏折。” 见他没有说话,纪襄继续道:“但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陛下夸我声音不错,但我自己没觉得,你觉得呢?” 司徒征看着她柔嫩纯美的脸,一时难言。 他记得皇帝曾经就召见过纪襄一次。皇帝懒政,却专门留一个年轻女孩读奏折,若不是因为男人的那点色心,那很难解释。 但是他很难将这话直白地告诉纪襄。 司徒征道:“我觉得很不错。但日后,你务必要离陛下远一些。若是再遇到什么难事,直接找我,我一定为你解决,不要再想着去找陛下了。” 他的声音变得严厉起来。 纪襄不解道:“为什么呀?” 她之前很害怕皇帝,但今日的事过后她觉得也没什么好怕的。她在贵人面前恭谨惯了,根本不会得罪皇帝,皇帝也很讲理的模样,不可能无缘无故打杀她呀。 司徒征道:“你不信我?” “我当然信你。”她点头,“我本来也不会莫名其妙就去求见陛下吧。但如果陛下日后还有这种吩咐,这是好事,我为何不去?” 司徒征的手指拂过她的一缕鬓发,淡声道:“纪襄,你看不出来他的心思?” 她一怔,反应过来,脸色涨得通红。 纪襄霍然从他的腿上站了起来,嚷道:“你想多了!皇帝根本不喜欢我这样的,我也从没想过当什么妃嫔!” 她恼道:“你就是看不起我!我原本还想着,我若是还能有这种机会,还能帮你和殿下打听一些事宜呢。” 他也站了起来,哄她:“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但我和殿下并不需要你费心帮忙,我不想你去以身犯险。” 纪襄抿唇,突然冷哼一声:“你凭什么管我?” 她话音落地,才想起一件她曾经想过的事实—— 他们之间,不适合将二人关系说得太清楚。不然,会很难堪。 她后悔了,对着面色不佳的司徒征,轻声道:“罢了,何必要为还没有发生的事情争执呢?或许陛下再也不会记得我这个人了。” 司徒征伸手,捏着她的下颌仔细看了片刻,又放下她的脸。 他冷冷道:“从一开始,你愿意在我怀中,不就是求我管你吗?” 闻言,她惊呆了。 纪襄一时忘了回话,僵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他冷峻的眼眉。 半晌,她道:“那你管过的人或许有点多了。” 纪襄轻笑道:“还有人感激你从河底救她,不然无法和你重逢。” “纪襄!” 她觉得他是生气了,点点头,也没细想该如何回去,转身就想往外走去。 不过须臾,她的手腕一把被他拉住了。 司徒征直视着她的双眼,语气生硬道:“如果你在说你偷听到的那几句话,是有一回我和殿下出游,偶然撞见李氏落水,我命侍卫下河救她。除此之外,我和她没有丝毫来往。你若不信,可以去问殿下。” 她当然也不是真心觉得他和李氏有什么,只是突然想起这曾经让她暗暗介怀的事情。 纪襄垂下眼,看着他紧握住自己的手,轻声道:“你送我回去吧,会有人找我的。” 她这些时日,常常和骊珠作伴不说,也经常和太子妃二公主等人一起说话玩耍。她本就认识不少能进宫给太后请安的女孩,现在和她们的关系,因着常在一处,日渐熟络起来。 出来许久,真的会有人找她的。 她补充一句:“裕华县主她们会找我的。” 说完,她迎上他两道含着打量的目光。 原本二人和好如初的氛围一下子散了。她也不知是该责怪自己不愿意听他的话,还是他言语里那份令她接受不了的尖锐。 纪襄不是很在意别人说什么,但是司徒征这般说她,她无法不在意。 尽管他说的没有任何错处。 司徒征用指腹擦去她滚落的泪珠,动作十分轻柔。 她的眼泪,反而越来越凶。纪襄死死咬着嘴唇,不想发出一点声响。 免得又遭了他的厌烦! 人在伤心难过时,想到的全是过往的不好。她想起他曾经在马车上冷冷地对她说再哭就立即下去的事,含含糊糊道:“我知道你后悔救我了,你以后别管我好了......” “我没有后悔。”司徒征一字一句道。 第62章 这句话一说出来,他心中仿佛有什么事就此尘埃落地。 “我才不信。”她含泪道,声音里带着浓浓的哭腔,含糊不清,“我以后怎么样都和你没有关系,就算死了也轮不到你哭......” 这是她能想到的最刻薄的话。 司徒征被气笑了,掏出自己的手帕,一点一点擦去她的眼泪。 “我不是瞧不 起你,是担心你会有危险。“他将自己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再说了,我不管你,我还能管谁?” 纪襄抽泣道:“你只有心情好的时候才乐意哄我几句,你还可以管你的下属呀,你还有一堆大事要做。” 司徒征摇摇头道:“不是同一种管法。若是我下属犯错,我会按律惩罚。你若犯错,我怎么舍得?” 她控诉道:“我都没有犯错,你就凶我了!” 纪襄不听他话,若是往常,他的耐心早已告罄。 司徒征也从不与人进行这种没有任何进展的无聊对话。 他沉吟片刻,道:“那你想要我如何道歉?” 纪襄抹了抹眼泪,闷闷道:“不用了,你送我回去,发誓再也不会将我像劫掠一般带走,就好了。” 他道:“无法保证。” 她错愕地微微启唇,这是他还有下次的意思? “你很想现在就回去?”他换了话题。 纪襄点点头。 帮人说情,和人争执都是费力的事情,她眼下只想回到自己的卧房里,什么都不再去思索,不去计较,好好睡上一觉。 司徒征最后擦去她的泪痕,骨节分明的手指动作时十分细致。 他道:“那我现在送你回去。行宫里人多眼杂,以后我们再见面,就在这里吧。” 听了他这仿佛征询意见的语气,纪襄勉强应了一声。 “走。”他简略地说了一声,牵起她的手,向屋外走去。 第50章 纪襄回到行宫后,并没有如愿得到休息。 早上发生的这桩事,虽不过是二人打架,但涉及之人身份高贵,已经在行宫传遍了。纪襄作为其中发挥大用的人,哪里能被放过? 对着接连不断上门的人,譬如等待已久的谢侯派来道谢的人,太后打发来询问发生何事的宫人,还有来关心她的几个女孩......她尽力应对了。 能说的说,不能透露的则是敷衍了过去。 到了晚间时分,她终于全部将人送走。 除了她的好友萧骊珠,骊珠散了发髻,半躺在她的身边,嘀嘀咕咕夸了她半日心善,有勇有谋。 纪襄听得脸热,她当真没有骊珠夸得这般好。 终于,萧骊珠换了个话题,感叹道:“在行宫真是无聊,做什么都是束手束脚的,去哪儿都有一堆人,没人的地方则没什么好看的。” 这点纪襄倒是不赞同,正要开口,骊珠低声道:“我都已经许久没传人侍奉了。” 她猛地咳嗽起来,骊珠一边笑一边给她拍背。 “好了,我不和你说这个了。”骊珠道,没一会儿又开了口,“二公主说过几日想去蓬莱宫游玩,那里虽建造好了,但还没有人去住过。公主想约上我们一道去,太子妃不大赞同的意思......你说,我去了那里,应该能自在些吧?” 纪襄听懂了骊珠隐晦的意思,由己及人,建议道:“在你身边亲近的人,总会发现蛛丝马迹的。你都已经忍许久了,既然不想被人知道,还是小心些吧。” 骊珠认真思忖起来,她觉得自己很难和待字闺中的好友解释清楚这种念头,想想也放弃了。 二人预备今夜睡在一起,纪襄半坐着,一边轻柔地拆解着发髻,一边和好友聊天。 她原本悒悒不乐满是茫然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倏然间,明亮的烛光跳动时,她心中闪过一丝想要对骊珠坦白的冲动。但很快,这突如其来的冲动就平息了。她可以对骊珠坦白,但这还事关司徒征...... 不多时,萧骊珠的贴身婢女绿云急匆匆来回禀,她的婆母病了,请她过去瞧瞧。 骊珠郁闷地轻捶了一下枕头,碍于孝道,不能不去,只好坐了起来,重新梳了发髻,和纪襄告辞,去看望生病的婆婆。但让她去伺候,她是绝对不肯的。 卧房内一下子安静了下来。 纪襄慢慢梳着头发,隐约觉得今日的事有不对劲的地方,又想不到是什么。 碧梧接过她手里的梳子,帮她通发,犹豫了片刻,问道:“姑娘,您有没有发现?章郎君他今日居然没有来看您。而且,他已经很久没有来找您了。” 她这才明白过来,不对劲的点在何处。 若是正常状况,章序应是第一个赶来的人。 纪襄一直避免去想章序。她从没有过报复他的心思,自然也没有任何报复他的快意。 但不用和他相见,纪襄还是感到一阵轻松。 这种轻松,又让她质疑自己,质疑自己的为人处世。毕竟,她如今的所作所为,和过往的教训准则可谓背道而驰。 纪襄想到这儿,坐直了身子,严肃问道:“碧梧姐姐,你有没有觉得我变了?” 碧梧笑道:“姑娘变的地方那可太多了!您之前连大声说话都不会的,我记得春天的时候,您对上谈家三姑娘,说话时还发抖呢。现在您都敢去面圣,帮人说情了。” 她微微一笑,青丝垂落,遮住了半张如明珠皎洁的脸。 “您现在是如何想?” 纪襄茫然道:“我想什么?” 碧梧不由替她着急,道:“姑娘,我和您都是太后宫里出来的人。论理,我要是有点良心就不应该说这些话。但是,如我所见,司徒郎君对您很好,愿意保护您,您和他在一起,也总是很开心的样子。我不是说章郎君的坏话,但二人相比,我实话实说,司徒郎君在婚配上更胜一筹。” 她迟疑了一下,继续道:“可能是我想错了。但我觉得姑娘对司徒郎君,也不像是无情的。既然您和章郎君的婚事能延迟两年,您为何不想想办法解了婚约,嫁给司徒郎君呢?” 纪襄一时没有答话。 初冬的夜里,忽然吹进一缕细细的寒风。碧梧去检查门窗是否关好了,纪襄坐在床榻上,一下一下地抚着自己的一头青丝。 思绪万千,纷纷乱乱,不是能简单用一把梳子理顺的。 - 纪襄没有想到,给皇帝念奏折的机会,竟然如此快就又有了。 距离上次,不过是过去了两日。 无知者无惧,上一回她虽然惶恐不安,但没往皇帝对她有意的方向去想。但经过司徒征那日的话,她不得不承认,这是最有可能的。 非是纪襄太看得起自己容貌,恰恰是她觉得自己其他的更没有值得皇帝青眼的地方。 若是为了所谓权术,她连入局维持平衡打破平衡的资格没有。毕竟,和她息息相关的两个人,太后,章序都没有。 如果说是能力,那她也绝对比不过那些那些年老重臣。 这般想着,纪襄心中十分警惕,目不斜视,一句话都不敢多说,皇帝让她念什么,她就认真地念什么。其中有不少是中书令等重臣已经批阅过,等皇帝再次裁夺的。 正在念留守京城的肃王呈上的奏折时,皇帝睁开眼睛,问道:“你上回说,你和章序是两年后成婚?” “回陛下的话,您记得不错,臣女正是两年后成婚。” 皇帝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你很久没见到他了吧?” 纪襄一怔,问道:“是您派他出去办差了?” 说完,她又觉得自己的反应不对。 于情于理,都应该回答皇帝未婚夫妻在婚前本就不该见面,很久不见是应该的...... 她暗暗后悔时,皇帝哈哈笑道:“小姑娘,你可不要因此埋怨朕。说起来,还是太子向朕举荐的。” 又是太子? 纪襄 顿时想起举荐章序去潼川平乱的就是太子。这真是太子的想法,还是司徒征的提议? 她思索时又想到是在御前,连忙回神道:“臣女怎敢埋怨?他有您和殿下的信任,是章序的福气。” 皇帝不置可否,示意她继续读下去。 纪襄也没有敢问皇帝派章序去做什么事情了,她一点风声都没有听到过。 肃王的奏折里,说完了京城一切都平安无事的公事,大约是怎么也想不到还会被别人看到,笔墨一转洋洋洒洒说起了父子私事。一是感激皇帝给他改过自新的机会,二是表露了对父皇母妃,弟弟妹妹的思念之情,最后则是报喜王妃有孕了。 她念完,大着胆子觑了一眼皇帝的脸色。 皇帝面无表情,毫无动容之色。从她手中接过后,漫不经心地批复了几个字,就放到了一边。 她若有所思,但不敢在皇帝面前展露分毫。 下一封是弹劾陈淑妃母家家风不正,族中堂兄妹姘居的。 第63章 纪襄抿唇,着实没有想到,这种事情竟然也会有御史上奏给皇帝的。 皇帝只是皱了皱眉,没有做出任何批复。 下一封也是弹劾,弹劾禁军将军项之荣侄子府里的家奴仗势欺人。 皇帝这回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也没有做出批复。 殿内仍是昏暗如傍晚时分,只有烛火摇晃。纪襄一边读,一边心里暗自思忖。大臣的上奏似乎都没有要事,而皇帝似乎也极少批复。 相比之下,皇帝还乐意听肃王的奏折,还能赏脸写几个字。 这般看来,皇帝还是很看重肃王的。 对她而言,便是大大的不利了。 她正想着,立在一旁的崔内监轻声提醒皇帝,到了服丹药的时候。 纪襄记得太后也曾服用过皇帝送的丹药,利于睡眠。原本太后是白日黑夜都会服用一次,但丹药十分珍贵,皇帝赠过一次便不再送给太后,惹得太后仍是和之前一样,夜里少眠。 眼下是未时时分,纪襄看着几个宫娥扶起皇帝到榻上,喂他服下丹药。很快,皇帝就闭上了眼睛,沉沉入梦。 在此期间,没有人管过纪襄。 崔内监看着皇帝安然入睡,目光注意到立在原地的纪襄,斟酌了片刻,让她走了。 他在皇帝身边多年,但对皇帝是预备怎么安排纪姑娘的,一筹莫展。 皇帝曾经命近臣做过归类奏折的工作,后来大约是不信任外臣,便撤了这职位,命先皇后做过。皇后薨后,皇帝也命宠爱的谈昭仪做过,但谈昭仪在此实在没有天赋,做的都是无用功。 难道是要让纪姑娘来填补这个,本该由近臣担任的职位? 但纪姑娘不是妃嫔,不是女官。除了足够赏心悦目,目前崔内监还没看出她的特殊之处...... 纪襄一出殿门,就想找司徒征。 他肯定知道章序去哪儿了。 并不是她有多在意章序的动向,而是她的好奇心已经被彻底勾了起来。 章序被派遣去做的,应该是一件秘差。原本,他所在的神龙卫就是皇帝亲卫,理应给皇帝办差的,后来才成了勋贵子弟混资历的地方。 但她要怎么找到司徒征呢? 她甚至不知道他住在行宫的哪一处。这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她心中升起一股不忿的情绪,回到了自己卧房后,坐立难安,召来碧梧问她:“你在行宫里,有没有见过画墨?” 碧梧摇摇头。 难道只有等司徒征来找她?她犹豫片刻,让碧梧去打听一下司徒征在哪里,务必小心一些。 过了约摸半个时辰,碧梧回来了,身后跟着画墨。 画墨被司徒征带着到行宫时就明白,自己要干的活计就是伺候纪姑娘。谁料过了许久,都没有发挥过用处。终于等到这一日,她心中甚至有些激动。 她恭敬地和纪襄请安,请示她今日是否要出门。 纪襄思索一瞬,答应了。 画墨领命而去,安排好一切后,折返回去,带着纪襄从清凉州的小门出去。门外已有车夫侍卫候着,在暮色中,向着温泉庄子而去。 她在内用了晚膳,歇息许久,才等到了司徒征。 “你有事?” 纪襄犹豫片刻,还是把她的疑惑问了出来。 司徒征的面色,立即沉了下来。 他淡声道:“陛下有意派人搜查司阳以及邻近几城,有无能够容纳千人以上的荒地。章序是个适宜的人选。” 看着他的脸色,纪襄没有再玩笑地问他,是否是他提议的。 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多心了,司徒征怎么会因为吃醋,就想办法将章序调离行宫? 更不用提,她居然还怀疑司徒征在潼川之乱时,就对她有了心思。 冬夜,二人沉默相对,谁都没有开口。 她不知是否该提出告辞,想了想还是问道:“你有没有听说,我今日被陛下传召了?” “你方才说了。” 纪襄一噎,还是将殿内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司徒征没有立即作出回应,他静了片刻,开了口:“你应该看得出来,陛下并不信任太子。二人之虽是父子,但性情喜好,为人为君准则都大相径庭。” 她虽然仍然惊讶于司徒征说话的大胆,但还是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陛下对太子,这几年来始终抱着一种不信任的态度。”司徒征平静道,“殿下应有的太子宾客,詹事长史等人,都由陛下早早安排好了人,其中能让殿下放心去用的,并不多。” 纪襄不由凑近了一些,他这是在和她透露太子的隐秘,将她看做了自己人? “陛下询问该派谁去时,论理,殿下应该提出为皇父效劳。不过,他们也有默契,知道这根本不用提。而陛下近年来,对禁军也不再全然信任。相比之下,你的未婚夫章序是个适宜的人选,他对陛下十分忠心。” 司徒征说着,看了纪襄一眼。 “所以,我向殿下提议不如举荐章序。他能被陛下信任,不断立功,对你日后应也是一件不错的事。” 他说完了。 纪襄恍然,她掐了掐自己的手心,问道:“你其实是在向我解释,为什么让章序去?” “如果你很关心他,那他是同禁军副将一道去的,只是巡查,不会有危险。” 她静静地盯了他一会儿,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嗤笑。 “司徒征,你这么聪明,那你能不能猜猜,我现在心里感激你吗?你都替我考虑到了两年后,我是不是应该对你感激涕零?”纪襄含着淡淡的微笑,看向司徒征。 烛光下,她的眼眸灿灿若星,一眨不眨地看着他。 司徒征从她的笑容里,看出了逼问的意思。 沉沉夜色中,她等了片刻,没等到回答,掩住失落站了起来,道:“你不想猜,就当我什么都没问过。我要回去,劳烦你了。” 第51章 她再次提醒自己,他们之间的关系,不适宜把话说的太清楚。 怪自己不吸取教训,又犯了和之前一样的错处。 纪襄走了两步,被反应过来的司徒征一把拉住。 他低声道:“别走。” 纪襄停了脚步,一声不吭。司徒征一时也没有开口,渐渐,脸色如冰消雪融,原有的冷淡疏远之色缓和了。 像是在对她服软,他低低道:“我承认,我认为章序合适是存了让他远离你的心思。但除此之外,我说的也都是真的,没有糊弄你的意思。” 他微微蹙眉,神色有些焦急。 司徒征抚了抚她的鬓发,低声哄她:“别不高兴了,难得出宫一回。” 纪襄扑哧一笑,嘲讽道:“怎么了?现在带我悄悄出宫一趟,对司徒大人来说都是一件难事了?” 他没有吭声,任她不重样地嘲笑了几句,才道:“襄儿,在御前时你害怕吗?” 纪襄没有想到他会这么问,一时不知 该说什么。 “你别误会。如果你害怕不想去,我会想法子让皇帝不再传召你。如果你真心喜欢参与这些朝堂的事,那我也不会再试图阻拦你。” 她立即道:“我不害怕。而且我在明光殿里,说不定还能帮你做些事呢。” 司徒征正色道:“你不用想着帮我,你自己的安危最重要。” 在她说话前,他连忙补充道:“我没有看不起你的意思。” 纪襄吃吃笑了起来,她懒洋洋道:“你放心好了,我又不是傻子,才不会惹火烧身呢。但你之前很不赞同的样子,怎么现在又说不会阻拦了?” 司徒征一笑,轻轻敲了敲她的额头,道:“你乐在其中,我何必做恶人阻拦你?” 他起初也没想到,纪襄竟会喜欢参与政事。 她笑了一会儿,好奇地问:“为什么皇帝还要管这种事情,家风不正之类的,虽然我看陛下也没有放在心上?” 司徒征琢磨片刻该如何说,仔细地给她解释起来。 他虽然只是东宫卫率,不曾正式踏入官场,但是自小所学所见,耳濡目染,足以回答纪襄想到的种种疑问。 那种司徒征像教导学生一样在教导她的感觉,又来了。 但是纪襄很喜欢这种感觉。 也很喜欢司徒征现下耐心给她解释时,神态认真,语气温和的模样。 屋里从她进来时,就燃起了淡淡的檀香,金猊香炉里吐着袅袅青烟。时光仿佛慢了下来,一字一句都像是被拉长了一般,变得柔和无比。 她微微分神,恍惚间觉得,即使让她日日如此,永远如此,只要两个人能坐在一起私语,就已经足够了。 冬夜天黑得早,几个时辰过去,夜色渐渐浓稠如墨。她倚着司徒征的一条手臂,不舍道:“我应该回去了。” 纪襄仰起头,看着司徒征的脸,伸手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的下颌,柔声道:“你在忙什么?你看起来有些疲惫,你要注意歇息。殿下那边,即使自己能用的人少,也不能让你如此操劳吧?” 第64章 他淡淡一笑,摇头说无事,突然问道:“你会不会瞧不起我?” 纪襄笑道:“咦,你这话好莫名其妙,我为何要瞧不起你?” 他过了片刻才回答:“前几日我和你说权术无用,但说实话,在我为殿下效力时也避免不了经常去用。其实我有时在想,如果我父亲不是定远侯,我不会在现在这个位置,也许还在绞尽脑汁求权贵赏识......” 司徒征说着,一笑。 她听了他这前言不搭后语的话,立即否认道:“才不会呢!我记得你十一二岁的时候,就很得宫里先生赏识了。那时候我才进宫没多久,所以我记得很清楚的!我记得你做了篇文章,批评时下靡丽文风,虽然教皇子读书的大儒余先生不赞同你的意见,但还是夸你写得推陈出新。你即使出身平平,也会是被抢着栽培赏识的那一个!” 闻言,司徒征有些窘迫,耳垂微红,低声道:“这已是多年前的事情了,你提起来,倒让我惭愧当时瞧不起长者的幼稚心性。” 她小声道:“你现在也一样。” 纪襄的声音太轻,司徒征没有听清,他垂首,凑近问她:“你说什么?” 她故意朝他脸上吹了一口气,笑道:“没说什么呀。你居然会因为这个心烦,我当真没有想到。” 司徒征被她一吹,微微的酥痒裹挟着淡淡的香风拂过,他不禁有片刻失神的瞬间。他坦诚道:“不光这一点,我很不喜欢和人打交道,但眼下也无法避免。” 纪襄这点很有同感,她也常常有想要一个人静静待着的时候。 但她没有出言安慰他。 她坐了起来,环住他的脖颈,问道:“那你喜欢和我打交道吗?” 他不由轻笑,纤长的眼睫下是坦诚的眸光,道:“喜欢。” 得了她想要的回答,纪襄反而害羞起来,放下了环住他的手。 司徒征捉住她的一只手,问她:“还生气吗?” 她险些都要忘了早些时候,她还和司徒征置气。 纪襄摇摇头,道:“我都要忘了。” 她凝视他含着疲惫之色的脸,道:“你是不是遇到难事了?你帮了我这么多,若你有解决不了的事,也可以告诉我,说不定我能帮你呢。” 他不假思索地否认道:“没有。” 不知是否是纪襄的错觉,她觉得他否认的速度快得有些不寻常了。 但很快她就没有闲心去想了,司徒征凑近了,牙齿轻轻啮咬在她的耳垂上。她浑身一软,情不自禁在他手臂组成的怀抱里颤栗,水汪汪的眼睛看着他,颤声指责道:“你怎能突然这样?” 司徒征微微一笑,道:“你可以咬回来。” 她仔细打量着他的脸容,迷糊一片的脑中突然想到什么,问道:“清凉州的小门,知道的人多吗?” 司徒征道:“越是隐蔽的地方,也许知道的人越多。” 纪襄追问道:“那怎么办呀?万一我出入时在那里撞见别人了怎么办?” “撞见了又如何?”他反问道。 纪襄一怔,琢磨了片刻觉得有道理。她露出一个狡黠的笑容,趁他低头看她时,飞快凑过去,用牙轻轻咬了他喉结一口。 她很快就退开了。 司徒征的眼神,很深,很不对劲,呼吸也粗重起来。吹在她耳边,炽热到像是要将她烫伤。他看着一动不动,但纪襄坐在他腿上,清晰地感受到他其实很激动。 这也不是第一次了。 她弄不懂他会因何激动,但本能地感到危险。 纪襄想要站起来,她有些后悔自己适才可以称之为“勾引”的动作,小声道:“我回去了。” 还未起身,就被司徒征拘住了腰身。他的脸近在她眼前,英挺的五官渐渐放大,温热的呼吸拂在她的唇畔。 起初是轻轻的几下啄吻,接着她的唇舌被含住了。他分开了她两片粉润的唇,往里探去,长驱而入,勾着她不断躲闪的舌头,用一种强硬征讨的姿态,和她唇舌缠绵。 静悄悄的屋内,渐渐响起一阵暧昧的轻微水声。 她被困在他怀中,启唇,予取予求,手脚渐渐无力,整个人都变得软绵绵。脑中如天旋地转,什么都顾不上去想。 许久,直到她快要窒息时,这半是探索半是征服的缠吻才结束。 他看着怀里的人,脸颊酡红,两片朱唇微肿,垂着眼睛不敢看他。片刻,她才从细密的眼睫下抬眼,看了他一眼,又很快收回了眸光,娇羞无比。 一时间,屋里只有二人的呼吸声。 司徒征克制住还想亲近的冲动,问道:“我派人送你回去?” 她睫毛颤抖,过了片刻,点点头。 仍是没有看他。 他轻笑一声,纪襄终于有了和人唇舌交缠过的实感,又羞又恼,用力捶了他一拳,向外走去。 - 纪襄的行宫生活,骤然忙碌起来。 在皇帝连着两日传召后,来接她的御前宫人提出了给她换个住处。她斟酌片刻,看出这不是皇帝的意思,婉拒了。 虽然路远,但她宁可在路上多费些时间。 皇帝不再只是命她读奏疏,而是多了一道让她整理奏疏的命令。纪襄听说原来皇帝身边是有做此事的近臣,后来不知道因为什么,没有人做了。 直到皇帝吩咐了她来。 纪襄想来想去,都想不到自己有值得皇帝青眼相待的地方。 但这总归是一件好事。 尽管如此,她也不敢在御前放下警惕小心,时时刻刻都提着精神。 每日在明光殿的时间其实并不长,她还常常撞见皇帝的嫔御在一旁侍奉,多是二十余岁的娇媚女子。 但她回到自己卧房后,思索的时间就长了。 许多事情她都需要反复思忖,甚至翻阅书籍,才能明白其中的深意以及相关的制度。在每日傍晚出去和司徒征相会回来后,她都会挑灯三更,继续夜读或是记录想法。 纪襄虽然待在宫里八年,但对朝政知之甚少,最多较为了解几个皇子。 但在御前能看奏疏和众大臣的批注后,她渐渐有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原本,她想获悉政事一半出于自保,一半是想要报复谈贵妃。 但她既然已经做了天子近臣的活计,虽没有正式任命,何不试着帮助司徒征帮助太子呢? 她也可以帮他的。 自他们私下来往之后发生的桩桩件件,一直是司徒征在帮她, 救她,教导她。 她不想只接受他的好,而没有任何回报。她也想要帮他,让他少些疲累。 这日,她从明光殿里出来。天气是冬季难得的晴朗,天空湛然如洗,阳光照在身上有和煦的暖意。 她心情不错,带着碧梧在花苑闲逛。梅花尚未绽放,枝梢苞萼,暗香幽微。走着走着,眼前不远处的亭中,坐着数女。一旁燃着红泥火炉,温着香醇的冬酿。 欢声笑语,十分畅意。 纪襄走近了些,就清晰听到她们所言。 “......真有本事呀,说不定延迟两年成婚的古怪就是她自己想了法子弄出来的。也是,做宫妃自然比做一个少夫人更风光。” “她在宫中多年,必然是有些本事心计在身上的,一朝富贵也无甚可说的,难不成你们羡慕了?” “我听说她是下了谈贵妃的面子,那之后她是怎么迷惑陛下的?” “章序活该!” “你还记得他和你兄弟打过架的仇呀,都多少年了......” 纪襄听到这里,才听出来她们是在说她。 会有如此议论,倒是一点都不奇怪。 她看着不远处几个人饮酒说笑的身影,轻声道:“走吧。” 才走出两步,她又停下了脚步 凭什么要被人白白议论? 她无声地告诉自己,她已经不再是被人讥讽都能维持笑脸,胆怯怕生出事端的纪襄了。 纪襄折返了回去,快步走到亭子旁。 第52章 纪襄已经想好了要说什么,还未上前开口,就有一人已经看见了她,猛地站了起来,惊呼道:“纪姑娘!” 这个姑娘她认识,是有一回宫宴上和她聊了许久的汤妙。 此刻,她正羞得满脸通红。 纪襄朝她点点头,原本坐着的几人面面相觑后,都站了起来,互相见礼。 这些姑娘都很年轻,多是云英未嫁的年纪,脸皮薄。背后说人是非本就不对,何况被正主抓个正着,大多数人都垂下了头。 小火炉的咕嘟声中,纪襄道:“怕是要打扰各位兴致了,只是我方才正好听到了各位的谈话,有些想法不吐不快。” 和她算是相熟的汤妙勉强一笑,接话道:“纪姑娘你说。” 她道:“原本,各位单单说我几句倒也没什么。只是背后议论陛下,我不知各位是如何想的?妄议天家,论理是可以定罪了。各位都是毓秀名门言容有则的人物,言语里这般犯忌讳,还需旁人提醒吗?” 第65章 纪襄扫了沉默的众女一眼,微笑道:“不过,诸位有此猜测,也属正常。但我可以说我清清白白,并无你们所揣测那般。” 在场几人虽然议论她,却也没有哪个说得很难听的,她也不愿说得过分。 前几日太后也传召过她,在殿内的章序母亲苏夫人旁敲侧击地问,太后也过问几句,无非是怀疑皇帝看上她了。不过在这二人眼里,她做不出勾引皇帝的事。 窥一斑而知全豹,不用想,行宫里必然是议论纷纷,只不过不会在她面前说。 她对面的几个年轻姑娘有的早已低头,有的则是颇不服气地抬头看着她。 站在最前面的是申国公的孙女。纪襄记得章序曾经往她哥哥脸上泼过热汤,方才也是她说“章序活该”的。 她讥笑一声,道:“纪姑娘嘴上大义凛然,那你在明光殿里难道是去做宫女了吗?” 纪襄指指她适才来的方向,九重宫阙层台累榭,她冷冷道:“你有兴致,不如跟着我一道去请示陛下,能不能让你知道?” “你——”她一噎,甩了甩衣袖,瞪了纪襄一眼。 纪襄往后退了一步,正色道:“这回我仅仅是提醒诸位,若再有下次,我一定是要请人评评理的。” 说完,她也不管有几个姑娘喊她请她留下的话,兀自离开了。 碧梧颇为解气,问道:“姑娘,若是下次她们还嚼舌,您预备告诉谁呀?让太后来管教她们?” 纪襄笑道:“当然是告诉陛下呀。其实也不用等到下次,傻子才会再被我撞见呢,我打算明日就和陛下提提这事。” 她身后的碧梧目瞪口呆,立在原地片刻才追了上去,只觉纪襄和从前简直判若两人。 碧梧瞧她方才也不像真生气了,迟疑道:“您要去和陛下告状?” “不是,只是提一嘴罢了。”看着碧梧迷惑不解的模样,纪襄问道,“你觉得我从前在太后宫里算什么?” “嗯......”碧梧一时答不上来。 说是宫女,那纪襄自然比年纪相仿的小宫女过得好一些。但其它的身份,也很难讲,太后这个年纪也不像是能将纪襄收作养女或者孙女的,何况太后似乎也没有过这个意思。 “我在太后宫里无名无分,如今去计较也没用了,何况太后......”纪襄一时想不到形容的措辞,也不再纠结,继续说下去,“但太后和陛下就有不同。我给陛下做着尚书的工作,在旁人眼里却是我和陛下不清白,这怎能行?” 她微微一笑道:“我得向陛下讨个正式的官职。” 话虽如此,但纪襄心中还是有些不确定,不确定自己的念头是否正确。 她决定今日傍晚去温泉庄子见司徒征的时候,问问他的意思。 与此同时,司徒征进了太子见人会客的外殿。 他一入殿,太子就如遇救兵,不耐烦地让喋喋不休的顾明辞不要对着他抱怨了,去对着司徒征说。 司徒征在顾明辞身旁坐下,见他苦着一张平日里显得颇为喜气的脸,专注地倾听。 听着听着,司徒征的眉头皱了起来。 原本,他还以为是正事上出了什么差错,不料竟是顾明辞的家事。 顾明辞娶妻早,三年前就娶了一个沾亲带故门当户对的妻子,姓孟,闺名叫做清湄。顾明辞虽娶了她,但自觉和她一点都说不上话,二人性情很不合。且孟清湄为人精明强干,从不对他温柔小意,顾明辞不喜她之外,还有点怕她。 去年二人有了一子后,顾明辞就在外养了个女子,对其十分喜爱。这次行宫之行,他舍不得离开外室许久,让她混在婢女里跟来了。 昨日事发,被孟清湄察觉了。 孟清湄并没有和他吵闹,只是要求和离。她告诉顾明辞,若是他正式纳妾,她不会阻拦什么,毕竟他房中也早有通房侍妾之流。但他这种将外室混在婢女里遮掩的行径,让她很瞧不上。 和离是大事,顾明辞想也不想就拒绝了。 但他的妻子十分坚持。 他头疼,又不敢现在让父母亲知道,更怕岳父岳母会知道。原本想请太子妃出面好好劝说一下孟清湄改变主意,但太子显然不想插手...... 司徒征听完,冷冷道:“私德不修,你应得的。” 说完,他就感到太子似笑非笑地瞥了他一眼。 闻言,顾明辞懊恼地拍拍自己的脑袋,道:“我也知道错了,但她现下也不肯再和我说话,一门心思要和离。以前我怎么样,她明明都不在乎的......” 他心里焦急,见太子和司徒征都没有帮着出个主意的意思,想着再回去哄哄孟清湄,坐了一会儿便告退了。 迎上太子含着揶揄的目光,司徒征垂下了眼。 二人之前聊过一次皇帝让纪襄做御前文书的事,但正事都太忙碌,并没有再次细聊过司徒征和纪襄的事。 太子沉吟片刻,还是忍不住用委婉的语气问道:“你是怎么想的?” 司徒征静了片刻,道:“殿下曾有一回让我寻点消遣,我父母也不断劝说,当时我没放在心上。后来偶然想起时,颇有感触。人生在世,闲暇之余总得有些正事除外的消遣。” “消遣?你把这事当成消遣?”太子理解了他的意思,却又愈发不解了。 司徒征颔首,唔了一声。 那可以直接娶亲,或者寻几个美婢伺候,这不都是女色上的消遣吗?和一个已有婚约的姑娘私下来往,岂不是自找麻烦? 还是这姑娘格外知情识趣? 不过,太子也没有过度打探人家私隐的兴趣,摆摆手道:“罢了,你既然无意娶她,别让人发现就是了。” 他思忖片刻,添补一句:“你自己应有分寸,不必让她知晓你的公事。” 说是不必,其实是不能。 司徒征一笑,道:“殿下安心,我心中有数。” 太子对他是放心的,知道司徒征不会因着私人感情而影响政事,没有再继续就着这个话题说下去。 他开蒙早,和伴读司徒征顾明辞都是一起长大的好友。小时候无话不说,渐渐长大后,他从皇孙成了太子,都懂了君臣有别,彼此都有了拘束。再大些,他不会和他们说太子妃的事,也不想插手他们的男女私事。 只要不闹出事端来,就不要紧。 不过,他原本是想让二妹妹燕舜华下降给司徒征。一是褒扬司徒征功劳稳固关系。二是他知道妹妹心里恋慕司徒征。 这是一桩再般配不过的婚事。 但他既然和纪襄有所来往,那就需要重新考虑了。 - 傍晚时分,纪襄熟门熟路地跟着画墨从清凉州的小门出去了。 自从上回在温泉庄子里争执一场又和好后,他们每日都会见面。司徒征干脆住在了庄子中。 起初,纪襄担心过如此频繁出宫会被人发现。但司徒征详细地和她解释过,接她出来的时间是恰好错开侍卫巡逻的,路上也会有人在排查有无跟踪窥探的人。 总之,十分安全,不用害怕。 他说的话彻底打消了纪襄的顾虑。 她本来也是一心一意信任着他。 每日她都期盼着傍晚悄悄出行宫后的光景。二人共处一室,他看他的公文,她做她的笔记。但这种分庭而治的局面,也维持不了多久,总是有人先打破宁静,窃窃私语一阵后,然后谁也不说话不管正事了...... 每次相会到了最后,都免不了耳鬓厮磨,唇舌交缠。她每次走出去时,都是朱唇红肿。 她想到这里,脸上发热。 今日,司徒征还没有从行宫里出来。她坐在窗边,看着黄昏的紫雾笼住远处的绵延群山,朦朦胧胧。此时此刻,司徒征应该就是迎着紫陌红尘,一路骑行到此处。 纪襄发呆片刻,青筠便端着晚膳进来,笑嘻嘻地和她说话。 她恍惚间有种错觉,仿佛她没有来过什么行宫,依旧停留在司徒征的别院。有她熟悉的小童,婢女陪伴着她,说说笑笑,等待着他的到来。 如果能一直这样就好了...... 饭罢,她开始提笔记录今日的一些疑问。令她苦恼的是,她只有疑问能让司徒征解答,却提供不了任何有用的讯息。 自然,她也不是想当司徒征的眼线耳目,只是苦于如今的自己对他而言毫无助力。 她记录了两页纸时,司徒征来了。 已是寒冬,他褪下披风,在门口立了一会儿才走到纪襄身边,坐下。 屋内门窗紧闭,脚边燃着炭火,偶尔发出爆裂的声响。 二人心照不宣地各自忙碌了片刻,纪襄抬头时恰好撞上他的目光。她忍不住扑哧一笑,司徒征就将她抱在怀中,低头吻她。 他和她十指相扣,隔着厚厚的冬衣紧密相贴,细细密密地吻她,挑逗她,征服她。纪襄始终习惯不了这般亲近,没一会儿就发出哼哼唧唧的娇吟声,颤颤的,细细的。 第66章 司徒征放过了她,低声道:“喘气。” 纪襄脑中迷糊一片,茫然地看着他,依言呼吸。她渐渐回过神来,稍稍往后退了一步,别开了一张满是红晕的脸。 她的眼神,无意间看向了司徒征正摊开的一册公文。 纪襄一怔,连忙移开了视线。她看向司徒征,轻声解释道:“我不是故意的。” 司徒征道:“无妨。” 他顿了顿,道:“你想看就看。” 闻言,纪襄突然想起,她头一回在司徒征别院时,想要给他倒茶被他拒绝了。当时她没有多想,其实是他当时将她当做彻头彻尾的外人吧。 她应了一声,回头朝他莞尔一笑。 司徒征也不自觉地目光含笑,手捏了捏她绵软的掌心。纪襄常年服侍太后,又好笔墨书画,手指上其实有着大大小小的茧子,只是掌心特别柔软。 他的指腹亦是有常年习武习字留下的厚茧,又硬又厚。纪襄被他捏得发痒,忍不住吃吃笑出声,回头睨他一眼:“别捏了。” 司徒征唔了一声,手上动作没停,问她:“看得懂吗?” 他乐意讲解,纪襄当然不会错过,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不明白的地方。 很快,司徒征低醇的声音就在她耳畔响起,不疾不徐地给她细致解释起来。 她听着听着,突然耳垂一热。司徒征的吻,从耳垂,鬓边,慢慢捧起她的下颌,含住了她的唇瓣,强硬地撬开齿关,勾住了她的舌头,缠吻起来。 ...... 纪襄直到快回到行宫时,才想起来,竟然忘记问司徒征,她该不该讨要正式任命的事情了。 第53章 翌日午后,纪襄奉命去了明光殿。 明光殿里的境况,不可谓不奇妙,纪襄从案牍中抬起头,用眼睫下的余光里悄悄扫了一眼殿内。 依旧是帷幕深深,殿内幽微如黄昏。只有几架金玉制成的灯树上的烛光偶尔闪烁跳动。 今日,她还没有见过皇帝的面。 她听宫人说,陛下和谈昭仪在寝殿中。谈昭仪是谈贵妃的侄女,肃王的表姐,入宫后一直盛宠不衰。她的五官仔细看皆不精致,但风情张扬,光彩夺目。若是后宫众女聚在一处,第一个看到的必然是她。 而另一侧偏殿烟熏火燎,时不时传来柴火燃烧的声音,热意蒸腾,是皇帝宠信的道士在宫人的眼下炼丹。 至于她所在的这处主殿,除了她在整理归类奏疏,不远处还有几个宫娥跪坐着捡佛豆。 实在是...... 纪襄一时不知该如何形容她所见的迹象,只觉得皇帝除了不喜日光不分昼夜外,似乎过于看重鬼神之说,过于信任佛道了。 也是,不然也不会因着一个高僧的批命,就命司徒征去南方清修五年了。 而这一点,也让她觉得很奇怪。陛下富有四海,又不是太后那样终日无事的人,怎会如此信奉鬼神呢? 这对于一国之君而言,似乎并不是一件好事。 意识到自己已经胡思乱想到编排皇帝时,她及时地收住了发散的思绪,专心致志地看起奏疏。 但今日皇帝始终没有露脸过,她也没有勇气让宫人通报去寝殿见皇帝和谈昭仪,提关于正式任命的事。 她暗暗谴责了一番自己的胆怯。 事毕,她和候在殿外的孙内监告退了。 皇帝虽看似信赖她,却也是一直有宫人立在她一旁,聚精会神地盯着她的动作。 她每每都能感到身旁背后的幽幽视线,所以她从不敢在某一封奏疏上过多停留。 出了明光殿,已是申时中了。 天光明亮,飘着如盐似絮的小雪,挥挥洒洒,漫天飞舞。 她才走出殿前广场,就见不远处有个少年朝她拼命招手。 纪襄惊讶,迟疑了片刻后让送她出来的几个宫人止步,朝他走过去。 谢方搓着手,耳朵和脸颊已经冻红了,肩膀上盛着一层堆积起来的薄雪。 他笑嘻嘻道:“纪——纪姑娘,我等你很久了!我禁闭一结束就来找你了,我爹让我来向你道谢。不用他说我也会来的!纪姑娘,我听说皇帝现在都经常传召你,你 真厉害,你真有本事!” 她面上一热,笑着同他说不用挂心。 纪襄又道:“这里不方便久站说话,我们边走边说吧。” 她一张口,就灌进了夹着雪的寒风。 “嗯嗯。”谢方连连点头,“纪姑娘,后来谈家没有再找你的麻烦吧?” “没有。”纪襄笑道,想来是因为皇帝那句警告谈贵妃的话。 谢方松了口气,道:“那就好,纪——纪姑娘你如果有什么事,我一定会难受死的!” 她觉得谢方每次叫她“纪姑娘”时,都有个停顿,仿佛在刻意纠正什么。她再次保证了自己没什么,就想分道扬镳了。 毕竟二人男女有别,在光天化日之下客气几句还行,再说下去,就很不合适了。 何况这天气也太冷了。昨日还是和煦日色,今日就雪落纷纷了。 正要告辞时,突然有人从左侧的宫道中走来,喊了她一声“阿襄”。 语气十分激动,是许久没有见的章序。 他快步走过来,站到纪襄身旁,打量了她片刻,笑道:“阿襄,我回来了就去找你,碧梧说你去了明光殿,正巧路上碰见了。” 不等纪襄答话,他似乎才注意到了还有人在,微微皱眉,问道:“阿襄,他是谁?” 纪襄看看二人,扯扯章序的衣袖,让他神色别这么凶狠。 她小声地将谢方介绍给了章序。 章序点点头,抬起下巴问道:“就是你将谈清宴打了一顿?” 他人在外面,也听闻了此事。 谢方没有理他,笑道:“纪姐姐,这就是和你定过亲的人吗?” 纪襄后退一步,离二人都远了一些,点头应是。 幸好,适才她和谢方说话时,已经远离了明光殿。如今正值寒冬,也无人在外行走。 她觉得这二人之间似乎有些不友好。 尤其是章序,目光很是不善,不过她转念一想,章序脾气就这样,很少对人笑脸相待的。 两个少年对视了一眼。二人相差三岁,章絮比谢方高出许多。他居高临下地打量着谢方,目光不善且不屑。谢方握了握拳,冷冷地看着他。 章序收回目光,突然间露齿而笑,离纪襄走近了些,道:“阿襄,都是因为我不在,才让你去陛下面前辛苦一趟。若我在,我一定帮你办好。” 纪襄顿感莫名其妙,她可看不出章序有这么好心,让她别多管闲事倒是有可能。 她疑惑道:“你说什么?” 章序却是理解错了,还当纪襄问他怎么帮,不屑道:“我把谈清宴打个半死,让谈家人找我就行。” 她蛾眉颦蹙,又忍俊不禁。 这个法子,实在是令人好气又好笑...... 谢方冷冷道:“我不用你帮我,我也不是打不过谈家子。” 说着,他也露出笑容,对纪襄说道:“纪姐姐,你何时有空?我爹说要我带你出宫玩几趟,报答你的恩情。” 谢方脸不红心不跳地扯谎,反正他爹也说了类似的话,他只是将几句话地意思融合到一起了。 纪襄闻言,笑道:“不用客气了,你代我转告谢侯,当真不必挂心的。” 有点奇怪,谢侯已经派人上门道谢过一回,怎么会让谢方带她出宫游玩? 她这般想着,章序嗤笑道:“你想带阿襄出去玩?若是遇到匪徒,你丢下阿襄就跑吗?” 纪襄惊道:“章序!你别胡说!” 谢方一直看着纪襄的脸色,见她下意识维护自己,也不知应不应该高兴。 但他的怒气已经被章序激起来了,他冷笑道:“京中禁卫,能想到的也就是匪徒了!” 章序冷哼了一声,道:“是吗?那你敢不敢去校场和我比试比试?” “好啊。”谢方点头,撸起衣袖。 纪襄一怔,怎么也想不到几句话后二人就约定要去比试了。 她思忖片刻,看着仿佛等她裁定的二人,淡淡道:“你们去吧,天气太冷了,我要回去了。” “那我也不去,”谢方立即道,“纪姐姐,你一定很累了,赶紧回去好好歇息吧,别在外冻着了。” 纪襄看向谢方冻得发红的耳朵和手,笑道:“你也快回去吧,别立刻坐到炭火边。” 谢方点头,看也没看章序一眼,向纪襄再次道别,就一溜烟跑远了。 她看着他很快就变小的背影,忍不住莞尔。 章序在她眼前挥挥手,阻碍她的目光,不满道:“黄口小儿,有什么可看的?阿襄,你为何要帮他说情?你和他很熟?” 纪襄道:“见过两次而已,我钦佩他的祖辈和父亲世代保家卫国,才大胆帮他说情的。而且,他才十四岁,你对他这么不客气是做什么?” 第67章 “才十四岁?”章序重复了一遍她的说辞,“我十四岁的时候,你怎么没对我如此关照?” 她失语:“你十四岁的时候我十三,我要怎么关照你?” “那什么,我突然想起一首诗,好像叫做十三为君妇。”章序觑着她的脸色,灵机一动,装作不经意道。 纪襄纠正道:“是十四为君妇,羞颜未尝开。” “哦,那上一句呢?”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她认真回答完,章序就笑嘻嘻地看着她,双眸明亮,一错不错地等着看她的反应。 原来他知道上一句是什么...... 纪襄心中微微叹气。她能感到,章序似乎对她心存愧疚,在她面前,比往常不知温柔多少。 她对他也是愧疚的。 只是章序是想要讨好她,让她高兴。她却希望他们的关系能早日结束。 章序原本见到谢方后的不快心绪,已经一扫而空。他咧嘴一笑:“反正你不能跟着他出去游玩。听到没有?你如果想去,我会带你去的。” 她笑道:“人家原本也只是道谢一说罢了,他又不是我的亲弟或是族弟,怎么可能和我一道出去游玩?而且,我哪里也不想去的。” 章序笑嘻嘻道:“你不理他就好。不过行宫待久了,出去玩的人不少,你改日想去了我带你出去。” 她敷衍地应了一声,二人陷入沉默。 雪珠霏霏,迎面吹来。 她原本不大想说话,还是忍不住开口问道:“你见过你父母了吗?给太后娘娘请安过了吗?给你的上司复命过了吗?” “用不着我去复命。”章序只简单回答了一句。 纪襄立刻就明白了,章序一定是还没有去见过父母太后,就来找她了。 她板起脸,道:“那你还不快去给你父母请安。” “好,一会儿就去,我送你回去了就走。”他应下。 片刻,纪襄问道:“你离开行宫许久,是去做什么了?” 章序伸手挠挠头,道:“我不能告诉你,阿襄。” 她平静地点点头。 章序一向不羁的脸上含着些好奇,问道:“我听说陛下如今经常传召你,是为了什么?如果是不能说之事,你也不必告诉我。” “没什么不能说的。陛下命我朗读,整理奏疏。” 章序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愣了好一会儿,无意识跟着纪襄的脚步走,反应过来后才道:“为什么?陛下可有说为什么?” 章序琢磨了一会儿,想不出原因。 纪襄看着他茫然的脸,心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也许是和章序相关?她的父亲在仕途上庸庸碌碌,和朝堂大事都无干系。但和她有关的太后,章序都对皇帝十分忠诚。自然,说太后对皇帝忠诚很不合适,只是太后和皇帝之间还有几年养育恩情,和几个皇子则是既无血缘,又无养恩了。 她一边质疑自己怎么会想这些,一边觉得自己的念头竟然是对的。 所以,她是沾了章序曾有救驾之功的光? “不是什么大事,你别怕。”章序见她面色不佳,安慰她, “你若是害怕或者遇到什么了,来找我就好。对了,阿襄你要记住,你看到的东西都不能告诉别人,连我也不行。” 纪襄安静地点点头。 章序只当她一个小姑娘,骤然要去御前做这种本该由天子近臣做的活,心里惶恐,安慰了她好几句。他不善言辞,翻来覆去都是“你别害怕”,“害怕了就和我说”,“你不犯错就行”...... 她听着,不由鼻子泛酸,终于忍不住低声喝道:“你别说了!” 章序的话被打断,显得有些恼火。 他皱皱眉,问道:“你怎么了?” 纪襄忍住眼泪,指指前面的小宫殿,道:“我就要到了,你不用送我了!去给你父母请安吧。别忘了再去给太后请安。” “知道了!”章序没好气道,转头就走。 走了两步他又折返回去,走到纪襄身旁,仔细端详了一下纪襄的脸,问道:“你不高兴了?” 她摇摇头,催他快走。 章序不是再三被拒绝好意还能持续下去的人,问了一次就没耐心了。虽然不满纪襄赶他走,还是沉着脸去给父母亲请安去了。 雪渐渐大了起来。 纪襄方才是随手一指,其实离她居住的地方还有很远的路。她慢慢地走回去时,雪还在下,天已经快黑了。 碧梧和画墨都等在门口,一见她立刻上前来帮她脱下毛披风,碧梧去给她倒热茶时,画墨轻声问道:“姑娘,你今天还出去吗?” 她有气无力地伏在床榻上,一时没有答话。 许久,她才开口道:“不去了。” 平日里清润甜美的嗓音,有些沙哑。 画墨动作一滞,问道:“您是得了风寒?” 纪襄闷闷道:“没有,你们去歇着吧,不用忙活了。我这里无事。” 时辰其实还不晚,但天色黯淡,屋外寒风呼号,卷起叠叠风雪。她伏在床褥上,脸埋在一片暖香中。 从看到章序回来时,她心中就有一种感觉,过去半月轻松恬静的日子,就此结束了。 他是她的竹马,是她最熟悉的一个男人,也是她曾经视作未来夫君共度一生的人。但如今,一想到他回来了,她骗不过自己,她心里只有失落和警惕。 她这样想着,又为自己的念头感到一阵羞惭愧怍。 这桩婚约,从她的满心欢喜,到了眼下这地步。是她初初知晓婚约时,无论如何都想不到的。 而她已经尝试过,她是退不掉这婚约的,除非她向章序坦白自己和司徒征的私情。 纪襄完全不敢想章序知道后的反应......何况,这也不是她一个人的事。事关司徒征,她不可能一时冲动就去找章序坦白的。 她突然想起碧梧好心提醒她的话,劝她想想办法退掉婚约,嫁给司徒征。她知道,碧梧是在暗示她,让司徒征想办法娶了她。 不,准确而言,是她想个办法,让司徒征自己提出娶她。 这些都是不同的。 要去和司徒征说吗? 不过须臾,她就打消了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 她抿着嘴唇,觉得头渐渐痛了起来,昏昏沉沉,身上也有些发热。 纪襄没有再去试图理清眼下一团乱的状况,喊了碧梧过来,叮嘱她等雪不下后,去请个医官给她瞧瞧。 说完,她就慢慢阖上了沉重的眼皮。 碧梧一听她难受,哪里会等到雪停,给纪襄掖好被子后,立刻就出门去请了行宫里的医士。 医士把脉后,给纪襄开了一贴退热的药方。 她让小宫女去煎药,轻轻地拍了拍画墨的肩膀,二人对视了一眼。 画墨十分犹豫,要不要去给司徒征传个信,告诉他纪姑娘病了。 之前,他说过如果纪姑娘有事或是不想出宫去温泉庄子,不用特意去回禀。 而这样的状况,即使去回禀了也没什么用处吧? 司徒征又不可能来看望她,最多打点个品级更高能给贵人看病的太医来。 她犹豫再三,看向纪襄在睡梦中潮红一片的脸颊。突然想起约摸半年前,司徒征特意将她从定远侯府接到别院去,就是为了有个婢女能照顾身体不适的纪襄。 当时,她去时,就见纪襄躺在卧房的床榻上,脸颊生晕,在沉沉睡眠中。司徒征坐在旁边的一张椅子时,聚精会神地看着手里的一卷书,偶尔会分神看纪襄一眼。 药煎好了,二人小心翼翼地喂睡着了的纪襄喝下。 夜色渐沉,画墨下了决心。 第54章 纪襄醒时,意识仍是迷糊的。 她睁开眼睛,在漆黑的锦帐内看到一个高大的身影,在床边坐着一动不动,吓得她惊叫一声。 闻声而来的碧梧卷起一半的厚实床帐,福身退下了。烛光照进床帷内,司徒征坐在床边,原本正闭目养神,闻声也睁开了双眼,朝她微微一笑。 “你醒了。” 纪襄怔了片刻,好不容易从错愕里回过神来,再是难以抑制的喜悦。 她支撑着自己坐起来,抿唇一笑,低声道:“你怎么来了?” “你病了。”司徒征简略道。 他伸出一只手,动作轻柔地按着她的肩膀让她重新躺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 仍是热意明显,不过比他初来时已经好了很多。 纪襄吸吸鼻子,有些不安地看了眼外间。天色已经全黑了,屋内点着几支烛火。碧梧和画墨都不见了,应是避开了。 “现在是几时了?”她问。 司徒征告诉她:“已经过了二更。” 她忍不住又坐了起来,倚靠在床边,轻声问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司徒征一时没有回答她的问话。 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何会一听到消息就决定过来了。 第68章 这是一桩于他自己,于她,都没有任何用处的事。他既不能变出灵丹妙药来,让纪襄速速好起来。也不能从陪着一个昏睡中的风寒病人里获得任何轻松的乐趣。 纪襄眨眨眼,又问:“你过来陪我,不怕被人发现吗?” 她垂下眼睛,轻声道:“对不住,你一片好心过来看望我,是我又说了扫兴的话......但我想,会不会被人撞见呢?” “这有何值得你道歉的?”司徒征反问道。 他能来,自然是保证了一路畅通无阻没有人撞见。让他想要教训她的是她竟然会将自己弄成风寒,还未开口,碧梧端了一碗药过来。 碧梧站在床榻前,正要喂纪襄时,突然感觉背后有一道目光盯着她。 她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转身请示道:“司徒郎君可要喂姑娘喝药?” 司徒征颔首,接过药碗。碗里半满,盛着棕褐色的药汁,不用尝就知道很苦。 他坐近了,举起小勺子,给她喂了两口。 纪襄苦着脸咽下,道:“还是我自己来吧。” 司徒征一定是没怎么伺候过人喝药的。 不是勺子险些磕到她的牙齿,就是勺子抵到她的舌头。药本来就苦兮兮的,被他喂着更是添了两分难受。 司徒征浑然不觉,道:“没事,我喂你。” 他的脸一半在灯烛映照下,一半被床帷遮住,晦明中,给他的半张脸投下阴影。 纪襄心中一动,将要开口嗔怪他的话忍下了,继续张嘴喝药。 等他喂完,她咳嗽了两声,笑盈盈地看着他。 人在生病的时候,总是格外脆弱的。以前她生病,常常都是一个人在她的小卧房内,会有几个宫娥抽空进来看她。换做她们生病,纪襄也会一得空就去看她们。 但这半年来她生病喝药,都是司徒征陪着她,照拂她。 她突然想起那时他提着茶壶给她灌药,严肃地命令她要咽下去。 纪襄忍俊不禁,扬唇一笑。 司徒征轻敲她的脑袋,训道:“生病了还如此高兴?我听你的婢女说了,你一路冒雪走回来,才染上了风寒。既然无事,急着回来做什么,何不中途避雪?” 她露出一个卖乖的笑,晃了晃他的手,道:“我不知道会这般严重呀,我平日里也不是吹吹风淋淋雪就会生病的。” 纪襄眨眨眼,不太确定道:“你生气啦?” 司徒征看着她带了几分讨好的脸,风寒并没有给她带去憔悴病色,只是看起来有些苍白可怜。 他也不想对她生气的。 司徒征淡声道:“是因为冒雪回来病了,还是因为见到你未婚夫心中不安才会生病?” 闻言,她呼吸一滞。 被他戳中心事,纪襄微圆的眼睛瞬间睁大了,呆呆地看着司徒征面无表情的脸。 “被我说中了?” 他看着一动不动的纪襄,目光如炬。 “现在才觉得愧疚对不起他,后悔和我私下来往,已经晚了。” 司徒征的声音很平静,却夹杂着风雪的冷意。 “我没有!”她否认道,“在这件事上,我无论怎样都不会后悔的。” 她没有否认自己心有愧疚,但这也是没办法,是她控制不了的事。 纪襄告诉自己,是章序养外室在先。 可章序的所作所为,不论是她已知的有外室还是隐约有听闻的狎。妓,最多被说一句年少风流。 而她和司徒征的事若是被别人知晓了,司徒征是白璧有瑕,而她这辈子就完了...... 这世道就是如此,亘古至今都没有变过。 她从小到大所读的圣贤书,所受到的教育也是如此,女子要循妇德。 可她从小在长秋殿里,就没有和章序避嫌过,从最初起就已经是一桩错处了。 她胡思乱想许久,一时茫然,一时愧怍,一时不平。 纪襄收回飘忽不定的心绪,坚定道:“我不会后悔的。” 司徒征看着她那双原本灵动澄澈的剪水秋眸,现下满是因他的质疑而感到委屈,心头突然一刺。 他没有回应她的话,伸手又摸了摸她的额头,问道:“还难受吗?” 纪襄摇摇头,她想蹙眉,又想笑,表情一时十分纠结。 司徒征的语气一直很平淡,她却觉得他是因为章序的回来而吃醋了。 他在乎她,她自然暗暗欣喜。 但是二人已经将话说到这份上,他也没有丝毫流露出帮她解除婚约......再娶她的意思。 司徒征微微含笑:“你能好得这般快?明日一早记得派个人去明光殿告假,安心休息几日。” 她乖乖点头,觉得他的话像是在交代自己,有些不舍地问道:“你要走了吗?” 时辰已晚,他确实也应该走了。 或者说,他本就不应该来。 但纪襄却很高兴司徒征来,小声道:“谢谢你来看我,因为你来,我一点都不难受了。” 司徒征原本的一句“快走了”止住,他往外扫了一眼,确认两个侍女都早已识趣地避开了。他揽住纪襄的腰肢,捧起她的脸,轻轻地吻住了她的嘴唇。 纪襄怎么也没想到他居然会吻病中的自己,惊讶得忘了闭上双眼,怔怔地看着他的眉眼。 一张眉目英挺,气质雪裹琼苞的脸,此时此刻,因为沉浸在亲吻中,染上了些微旖旎之色。 她想要推开他,反而被他捉住双手抵在胸前。 纪襄闭上了眼睛。 这是一个比起平日,十分温柔,但也漫长的吻。拥吻的影子被烛火映照在地上,缠绵缱绻。 一吻结束后,司徒征掏出一块素色手帕,给她擦唇边的涎水。 她轻轻捶了他一下,嗔道:“你不怕被我染上风寒啊?” 司徒征不以为然道:“我从不生病。” 他收起手帕,面上闪过一丝迟疑,似乎不大想要了。 纪襄撇撇嘴,不满道:“你嫌弃我呀。” 也不等司徒征回答,她抢过他的手帕,看了两眼道:“你这块给我吧,我给你绣一块新的。非是我自吹自擂,我的绣活还算不错。” 她抬眼,眸光透过细密的长睫,羞涩中透着恋慕。 司徒征轻笑:“好,等休养好了再做。等我走了你就歇下,睡不着也要闭上眼睛养养精神。” 纪襄莞尔:“你放心!我生病的次数比你多,懂得怎么休养自己的。” 他一笑,动作轻柔地搂了搂倚靠在他一条手臂上的纪襄,扶着她躺下,给她掖好被角。 “我走了。” 纪襄在枕头上点点头,侧过脸看司徒征离去的背影。 他俯下身,摸了摸她的脸蛋,低声道:“这几日我有事忙,应是不能再来陪你。” 她立即道:“你的公事最要紧,不用挂念我的。” 纪襄想了想,添补道:“你要注意休息呀,不要累到了。还有,你方才亲了我,回去后让青筠也给你煎帖药吧?” 说到“亲了我”时,她的声音微不可闻,脸也红了。 他应了一声,给她细致地检查了一遍床褥,最后又感知了一下她额头的温度。这些做完,他方意识到,他在纪襄卧房里待着的时间够久了。 司徒征走了。 - 章序是快入睡时,突然想到要去见纪襄的。 虽说上一回他晚上去找她,给她惹了麻烦,害得她被父亲责骂。但如今在行宫里,她的父母又没在她身边,最多就是有几个小宫女守着门。只要他悄悄去,不会有任何问题的。 多日不见,他每天都在想她,有许多话想对她说。白日里因为谢方的出现,他都没有说够呢。 他一边走,一边想起纪襄下午时认真念诗的模样,突然觉得她变了。 整个人仿佛脱胎换骨。 她已经十六岁了,容貌上自然不可能有大变化。但她给他的感觉,却是大不一样了。从前,她很乖,很安静文雅,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做出帮谢方去御前陈情的事。 但许久不见,她好像胆子大了不少,就连眉眼间的神态也变了,判若两人。 章序挠挠头,是发生了什么才让她改变了? 是因为她家人太欺负她,才让她想要反抗的?还是她真的很想帮谢方,苦于他不在,才会大胆去找皇帝求情? 这个谢方...... 章序皱了皱眉头,他是不会再在纪襄面前提起他的。料他脸皮再厚,也不会再凑到纪襄面前来讨好她。 雪已经停了,夜幕低垂,漆黑一片,只有道旁的宫灯散着柔和的光芒。 突然间,他停下了脚步。不远处,有几个身穿斗篷的男人走过,仿佛隐匿在夜色之下。即使有宫灯的光亮,也看不清几人帽檐下的头脸。 但章序能年纪轻轻获得皇帝赏识,自然不仅仅是因为有个太后姑祖母。他对人的身形动作都十分敏锐,停住脚步观察片刻,就看出这几人匆匆而去的身影里最中间的那个是司徒征。 第69章 这么晚了,他怎么会在这里? 章序心下诧异,据他所知,这一片住的都是官员家眷,纪襄也住在这附近。 即使他来看望父母,时间也太晚了些。 等他回过神时,他已经掩住身形,跟了上去。 对司徒征这个人,章序从前一向没什么看法。但上回注意到纪襄在看司徒征后,他难免对他生出一点关注和不服。 因为她之前从来不会关心别的男人,也不会多看一眼。 即使在太后宫殿里,经常有皇子王嗣来给太后请安,她也不会在乎他们。 而司徒征...... 他也不是怀疑纪襄会红杏出墙,她不是那种性情的姑娘。但那一瞥的异样,让他始终心里记挂着,时不时就会想起。 章序一边对自己的小心思恼怒,觉得自己简直就像是疑神疑鬼的善妒之人,一边小心地跟在他们身后。 亥时中,宫道上静悄悄的,连巡逻的侍卫都没有。 他很快意识到,极有可能是司徒征对此做了布置。 那他深更半夜,在哪儿做什么?莫不是和他一样去找人? 章序疑惑不解,又有些怀疑他是在为太子做什么事,静悄悄跟了一路。直到快到宫门时,他看见司徒征吩咐了身边一个高大男人几句,那男人几步向他走来,精准地走到他面前。 “章郎君找我家郎君可有事?若无事,他这就出宫去了。”中年汉子的语气恭恭敬敬。 章序脸色涨得通红,这才意识到,他早就被司徒征发现了。 他一声不吭,拱了拱手,往回走。他也没有心思再去找纪襄了,时辰太晚,估摸她也睡了。 第55章 陈淑妃到儿子五皇子的寝殿时,殿内温暖如春,五皇子盘腿坐在地上,饶有兴趣地指挥两个衣衫单薄的宫娥在他眼前互殴。 通报声虽然已经传响,但二女没有五皇子的指示,谁也不敢停下,忍着眼泪继续缠斗。 淑妃雍容的脸,瞬间沉了下来。 她一挥手,见二人还是没有停止,冷哼了一声。 五皇子这才懒洋洋开口道:“你们先退下吧。” 两个宫娥脸红肿了,青丝也被扯落一片,身上其他地方更是疼痛难忍,互相搀扶着快步退下了。 陈淑妃皱眉道:“你这荒唐样子,若是被人瞧见了,定会有御史重重参你一本!” 五皇子笑道:“父皇会看奏疏?” 一说到这儿,陈淑妃更加来气了。她没好气道:“我让你去交好章序,你怎么不去?眼下他的未婚妻都能出入明光殿,为陛下整理奏疏了。你早些与他交好,不知能有多少好处。” 五皇子不屑:“我堂堂皇子,凭什么要讨好一个臣下儿子?” 陈淑妃耐心道:“不是让你去讨好章序,是去结交他。你父皇非常信任他,和他结交,于你只有好处。” “我之前试过啊,听你的话让人带他去玩美貌花娘,又没什么用处。他不可能蠢到和谁睡了一觉,就告诉女人朝堂大事了。”五皇子漫不经心道,突然露齿一笑,“若是睡上一觉就能知晓政事了,娘一定能从父皇那里知道不少。” “你——”陈淑妃闻言一噎,气得眼睛通红,胸脯起伏,咬牙看着自己的亲儿子。 “好了好了您别生气,儿子玩笑一句罢了。”五皇子站起来,给淑妃倒了一杯热茶。 陈淑妃没有接过茶盏,她向来是个冷静自持的人,很快就从怒意中平复下来。 “太子天然占着正统。而肃王在京城勤勉,还有个好表姐替他在后宫争宠。你呢?你打算就这样玩宫女,玩花娘下去?你打算怎么和他们争?”她冷冷道。 五皇子哈哈笑了一阵,笑够了才道:“娘,你竟然觉得肃王还有希望?我要是他,从今以后都老实低着头做人,等着我日后赏口饭给他吃。” 陈淑妃还是接过了五皇子不断在递给她的茶盏,蹙眉道:“你这是何意?” “他丢了那么大颜面,还能痴心妄想什么?”五皇子嗤笑道,“而且,他一开始就机会渺茫,远不如我。” 淑妃自然知道肃王如今最大的痛处就是平乱时被俘,颜面大损,据说他如今都不能骑马自如,甚至听到快马的马蹄声都会惊惧不安。但他从前,之前分明就受尽宠爱,怎会是机会渺茫? 她面色凝重,让五皇子将话说清楚。 五皇子不耐道:“娘,这些事情你都想不明白,以后也别来管我了。你想想,父皇让谈家干的是什么事,让你家干的是什么?在外边,你随便派人打听打听,就知道我们陈家名声比谈家好上百倍。父皇不会不清楚,所以我说他从一开始就没考虑过大哥的。” 淑妃一口一口啜着热茶,沉吟许久,点了点头。 “那太子,你心里有什么计较?我虽不知为何,但陛下对太子确实从皇后薨逝后,就疏远不少,甚至......”淑妃缓缓道,她形容不上来这种感觉,但儿子同在后宫多年,想必他能懂。 “那又如何,要扳倒二哥就太难了,”五皇子懒洋洋道,“二哥从不犯什么错处,还有个好伴读替他做事。” 淑妃怒斥道:“别说这种丧气话!” 她揉了揉额头,道:“当年就不该放过他的。皇后新丧时宫里一片混乱,这般大好时机,只可惜我当时没下狠心除去他!” 但她也有自己的考量,五皇子年纪小,如今都还没正式入朝,何况六年前。当时若是太子死了,也很难轮到五皇子来做储君之位。 五皇子笑道:“娘也知道啊,最好的办法就是直接动手喽。等父皇百年后,灵堂上备好刺客就行了。” 陈淑妃目瞪口呆。 “越好的计策,执行起来就越不可能做到。何况,二哥就是正统,等闲动不了他,所以找个时机直接杀人就好。”五皇子轻描淡写道。 他说了这么一通话,又不耐烦起来,也懒得再应付母亲,自顾自膝枕在一个妙龄宫娥腿上。 陈淑妃完完全全怔住了。 她一直以为儿子年纪还小,需要她去筹谋。她也因着儿子年纪小,一直没有对肃王和太子动过真格的。做过最大的一件事,便是走了仙泉寺高僧的路子想将太子赶出京城几年,虽然最后也退而求其次只赶走了司徒征。 但儿子今日一番话,她如遭雷击,恍恍惚惚。 陈淑妃许久都没有回过神来,待到清醒时,无奈地看了眼风流荒唐的儿子,走了。 她需要仔细想想。 - 骊珠将请帖塞到纪襄手上。 她正从二公主的寝殿回来,二公主知道她和纪襄关系好住得近,让她顺便将请帖带给纪襄。骊珠笑吟吟打趣了几句二公主把她当宫女使唤,嬉笑几句,就来寻纪襄。 “你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吧?后日出行应当没事。”骊珠笑道。 纪襄拆开请帖,有些迟疑。 前不久她就听骊珠说过,二公主想去蓬莱宫游玩。蓬莱宫离行宫群约摸有三十里,建造在山林中。若是去了,应该是要住上几日的。 她问道:“蓬莱宫建造好之后,陛下太后都没有去过。二公主这回先去了,会不会逾矩?” “所以太子妃一开始不赞同呢。”骊珠点点头,“不过现下也没什么干系。大公主也想去,几位公主一起去求过陛下,陛下答应她们随便玩乐去。” 骊珠补充一句:“不过太子妃还是不去,她是南人,畏冷,如今都不怎么出门。” 纪襄仍是迟疑不定。 她从前很少有和年轻女孩聚在一起玩乐的机会,多是在这回行宫之行才有的。和年纪相仿的女孩在一起说说笑笑自然很畅快,但她有点想司徒征了。 他交代过一句事忙,她也一直在静静养病,已经有五六日没见了。 原本这也不算什么,但她才过了一段日日私会的时光,就骤然见不到了,心里难免一阵失落。 她对他,朝思暮想。 也不知道司徒征会不会也在忙碌中,抽出一缕神思来想想自己? 骊珠看着莫名微笑起来的纪襄,也跟着笑了起来,她道:“阿襄,你就当陪我一起去玩玩吧。你若是不去,我都没有能说话的人啦。” 她半环住纪襄的肩膀,做撒娇状。 纪襄扑哧一笑,在好友面前,那点迟疑也散了,她道:“愿为县主鞍前马后。” 两个姑娘嬉闹在一处,欢声笑语不停。 萧骊珠熟络的姑娘其实有许多,但她最能交心的便是纪襄。虽说纪襄在宫里时,她们每年能好好说话的机会都不多,但她便是相信,纪襄是绝不会将她的私密事四处宣扬,甚至不会透露给第二个人的。 和她待在一起,总是舒心愉悦的。 二人商量好后日坐一辆马车,到了蓬莱宫也住在一处,说了半日的话,骊珠才告辞回去了。 纪襄在她走后,便让画墨去给司徒征传话,她要去蓬莱宫住上几日。 第70章 虽然这事,他应该也知道的吧? 既然已经答应了去蓬莱宫游玩,她自然也是高兴又期待。过了两日,就到了出行的日子。 蓬莱宫建造的山原名翠云山,因着建了行宫,改作蓬莱山。山脉绵延,行宫坐落在山林中,一直有宫人洒扫除尘,静候贵人的到来。 这日一大早,天微微亮,就有百辆马车在宫门口候着,预备以公主为首的一众贵女呼奴唤婢前往蓬莱宫。 到了巳时,才陆续有人上了马车。在已经有禁卫清过的道路上,马车迤逦向着三十里外的蓬莱山而去。 纪 襄对此很是新奇。别说她,所有人都是 第一回去。 这回二公主请了四五十人,除了燕家宗女,她也请了不少公侯之女。马车上,骊珠和纪襄咬耳朵:“二公主还请了谈家女,有几位公主在,料她们也不敢放肆。” 纪襄笑笑,道:“我看她们也一直不敢在你面前放肆呀。” 骊珠撇撇嘴,道:“反正我不喜欢她们。” 纪襄道:“我也不喜欢,不过也没什么干系吧。这么多人一道去,真正能所有人聚在一起的时候肯定很少,大多数还是几个要好的玩在一起吧。” 二人一路都在闲聊,马车走走停停,到了蓬莱宫时,已是黄昏时分,山色空蒙,一片灰蓝。 行宫建在半山腰处,有的姑娘乐意顶着寒风自己走山路里修建的台阶上去,但大多数人还是选择坐软轿上去。 蓬莱宫头一回有许多贵人来,宫人都在山脚下和行宫门口恭迎。然而山中实在是寒冷,即使早已备下了炭盆和厚厚的挡风帘子,仍是比山下行宫冷上许多。 纪襄在卧房内安置下来后,小声对骊珠道:“山上好冷呀。” “我也觉得。”骊珠点头。 二人对视,异口同声笑道:“后悔了。” 纪襄莞尔,从坐榻上站了起来,道:“指不定过会儿就暖和了,在山上看寒冬风景,也别有一番意味在。” 骊珠笑着赞同,二人携手去了蓬莱宫中最大的一处殿宇。 大公主和二公主在此设宴。 因着天气出乎意料的寒冷,在座的众人兴致都不高。连带着提议这次冬游的二公主脸色也不大好看,被已经下降的大公主轻声安慰了好几句,才重新展露笑容,摆出主人家的待客架势来。 晚宴的气氛还是热闹了起来,众人都谢过公主相邀。宴罢,众女各自回房。屋内总算比下午初至时暖和了些,但相比行宫里,依旧有些冷。 纪襄和骊珠睡在同一张床榻上,白日里都累了,喝了两杯暖茶说了一会儿话,就都睡着了。 半夜,睡在外侧的纪襄被北风拍窗的声响吵醒了。 雪窗如昼,映照一轮孤光冷月,恍惚间可见千山凛凛。她披上外衫,下了床榻,怔立许久。 此情此景,她感慨万千,在书案上磨墨,借着雪月的光,写诗:无香花满径,风急扑帘帷。柳絮催春信,梅魂度几时。冻毫寻雪景,醉茗赋寒诗。处处孤山月,冰光笼玉枝。【注】 放下笔,她看向仍在睡梦的骊珠,静静坐了片刻,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风雪声好像太大了一些。 狂风的呼啸声简直穿墙而过,论理,这很不应该。她们的卧房又不是在山边上,前面还有好几间屋子和庭院呢。 不光是风雪声,她甚至听见了隔壁厢房里的咳嗽声。 这也太奇怪了。 纪襄思索了片刻,不敢冒然开门,怕外边风雪涌入,毁了屋内的暖意,吵醒骊珠。屋里有几个婢女守着,骊珠的贴身婢女绿云见她蹙眉,轻声问她有何吩咐。 她将自己察觉的不对劲说了。 绿云却是误会了,快步出门去训斥隔壁厢房睡的婢女不准再发出声响。 她开门时的瞬间,一阵狂风暴雪涌入,连带着远处床榻上仍在沉睡的骊珠都咳嗽了一声。 纪襄从未见过如此大的雪,呆住了。 她有些发愁,如此大的雪,别说游玩宴饮,出门都是难处。 何况,这蓬莱宫一定有些不对劲,格外冷就不说了,从外传来的声响也格外大。 没一会儿,绿云打着哆嗦回来了,小声告诉纪襄外边正在下鹅毛大雪。 她点点头,心中仍是忧虑,但如今也不可能打道回府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 纪襄回到床榻上,闭着眼睛,胡思乱想了片刻,慢慢睡着了。 第56章 纪襄再次醒来时,已是半早。 碧梧轻声回禀,大公主派人来传令过,山中风大雪大,今日没有召见或是宴会,让众人都安心在屋内歇息。 不仅如此,两位公主还特意命人给她们送了丰富的早膳,用红泥小火炉温着。 纪襄和骊珠起床梳洗后,开了片刻窗,见整座山银装素裹,和昨日来时截然不同。雪仍在下,挦绵扯絮,丝毫没有要停歇的迹象。 一阵刺骨寒风吹过,窗户立刻被关上了。 骊珠郁闷不已,说长到这么大都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这下好了,只能待在屋里。 纪襄安慰了她几句。昨夜她一晚上都没有睡好,总是在朦朦胧胧中听到风雪撞窗声。她让屋内几个婢女都去补眠,和骊珠一道用了早膳。 既然不出门,二人索性脱了鞋重新上了床榻,头挨着头聊天。 骊珠眼下烦恼的,是要不要和离。她之前都没有怎么和韦郎相处过,这回在行宫反而有坐下来闲聊的时候。她确定了,即使韦郎身体好了,她也不会喜欢这种说一句话要拐三个弯的男人,实在是太费劲了。 二人就着这事聊了许久,骊珠的苦恼是怕和离太快,会引人议论,害自己父母跟着被人说嘴。 何况,她和离了,多半也要再嫁,指不定还不如眼下自在。 纪襄没想到她的顾虑竟然是这个,柔声道:“长公主和国公定然是更想看到你过得好,何况,你们正常和离,又不是你有错处,谁能说嘴?” 她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骊珠之前说的“周公之礼”,“守活寡”等等话的意思。 在纪襄看来,韦家欺骗在先,又仗着骊珠心软下跪苦求,骊珠的做法算不得有错。 正说着,有宫女来通报,二公主燕舜华来了。 二人对视一眼,穿上外衫趿拉鞋子,还在整衣时,燕舜华就已经进来了。 她笑吟吟道:“别忙活了,我是来寻你们说说话的。” 宫女服侍她脱下厚厚的毛皮大氅,燕舜华看得出二人打扮原来应该都是坐在床榻上,原地踌躇了片刻。 骊珠见状,立即出言相邀公主一起坐在榻上聊天。 这对于舜华而言,是一桩新鲜事。 原本她和大公主关系不错,但随着大公主下降,在宫里能说话的人便少了。她从情窦初开之后,就一直有心事。对着大公主和太子妃,她不好意思直说,从来都是憋闷在心里。而对着称不上亲密的纪萧二女,她自然也不会说。 舜华是在屋里待着实在烦闷,突然想到了和这二人还算聊得来,就冒着风雪过来了。 三人闲谈片刻,舜华突然想到萧骊珠和丈夫感情似乎很不和睦,而纪襄的未婚夫曾经公然嫌弃过她...... 二公主对下嫁一事,又平添了几分不安。她不像大公主,有亲生母亲操持帮着挑选驸马。而她的心上人,也从未表达过对她的特殊对待。 看着纪襄的脸,她突然想起了司徒征曾经请她帮忙伪装纪襄在她殿里过夜的事,至少,他对她应该是信任的吧? 公主渐渐不开口说话了,另外二人也安静了下来。 纪襄斟酌片刻,还是出言问道:“殿下,你可有觉得蓬莱宫有些不对劲?” 舜华回过神来,思忖了片刻,道:“有!” 她蹙着眉头道:“虽说大雪天比往常冷一些也是寻常,但这里实在是太冷了。我昨天夜里,即使有汤婆子在脚边也觉得冷。而且连落雪声音都格外大。” 纪襄和骊珠对视了一眼,道:“我也是如此觉得,会不会是蓬莱宫有何不妥?” 闻言,燕舜华吓得一哆嗦,握住了纪襄的手,问道:“莫 非是蓬莱宫里闹鬼?” 纪襄一怔,笑道:“公主别怕,这想必是没有的。” 舜华还是有些不安,摩挲了片刻纪襄的手。 纪襄心里有个猜测。她记得蓬莱宫是司阳三座行宫里最后建造成的,开始建造时,皇帝已经不再游猎,不再去行宫,深居简出了。 但她又觉得自己的这个怀疑过于大胆了。 她踌躇片刻,还是没有说出来。 三人一道用了午膳。燕舜华怕冷,而且也不大想走,继续留了下来。 雪越来越大了,气势毁天灭地一般。 舜华恼道:“真是倒霉,这百年不见的大雪竟然被我遇上了,哪里都去不了!” 原本,她的设想是在山内的亭台旁搭起挡风厚褥,火炉炭盆都备上,便可以在居高赏景,温酒烹茶。虽是冬季,但仍有山峦起伏和远处街市可赏。 第71章 至少能出来自在游玩一趟。 谁料天降暴雪......舜华不满地看了纪襄一眼,听她说了蓬莱宫有不妥后,她心里一直有些毛毛的。 午后,三人加上公主的婢女绮罗坐在一块玩牌。 纪襄忍了忍,还是道:“我仍是觉得蓬莱宫中有不妥。” 舜华撇撇嘴道:“不就是冷了一些么,山里本来就冷。” 见公主不高兴了,骊珠悄悄碰了一下纪襄的手臂,示意她别说了。 纪襄朝她笑笑,继续道:“依我看,可能是行宫的建造出了问题。” 话罢,萧骊珠和燕舜华都诧异地看向她。 二人思索片刻,骊珠恍然大悟,轻轻一拍手:“阿襄说的对。” 燕舜华皱眉:“你是说蓬莱宫,建造时工部偷工减料了?” 纪襄点点头:“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不一定是真的。但我想这极有可能,山中或许会很寒冷,但不至于连声响都如此大。” “纪姑娘说笑了,这是皇家行宫,怎会有人敢偷工减料呢?”公主的婢女绮罗见她一直皱着眉,出言反驳道。 舜华将信将疑,抬抬下巴,道:“你出去瞧瞧可有不对劲的地方?” 闻言,绮罗领命而去,冒着严寒出去了。但她又不是工匠,哪里能看出有什么?她张望了一会儿,雕甍画栋,飞檐斗拱,殿宇如星坐落在连绵山脉中,怎么也瞧不出不妥当的地方。绮罗打着哆嗦,回屋回禀公主。 二公主一哂,没有再说什么,没一会儿就起身告辞了。 骊珠在她走后,忧虑地看了纪襄一眼。 然后,她便惊讶地发现,纪襄竟然完全不在乎二公主可能生她气,方才也没有要为自己出言不当道歉的意思。 骊珠不是很怕得罪二公主,但纪襄一直很怕得罪贵人啊! 她错愕之后,仔细想了想,突然发现自己的好友改变了许多。自然,纪襄还是和往常一样,温柔可爱,待在一起时如浴春风。但她与人相处时,似乎大胆了不少,和太子妃,和几个公主都能谈笑自如。 甚至可以在御前给皇帝做事。 因着纪襄在她面前一直都很自在放松,她都要忘了纪襄大多数时候的拘谨沉默。 骊珠若有所思地看着纪襄,她倒是更喜欢她现在这样,本来就没什么好害怕的嘛。 而纪襄完全不知道一旁的好友在想什么,也没顾着二公主的情绪。 她仍是觉得蓬莱宫的建造极有可能出了不妥,如此肆虐暴雪,会不会出事故? 纪襄抿了抿唇,严肃地和骊珠说了她的顾虑。 闻言,骊珠思忖片刻,为难道:“可我们也不能自己下山去,眼下雪这么大,谁也走不了。公主刚才听了你的话,不大高兴。毕竟是她提出要来蓬莱宫的,或许觉得被扫了颜面......” 但她亦是觉得纪襄的话有道理,想了一会儿拍手道:“这样吧,我派个护卫现在回行宫去,和我爹娘说一声。我爹娘的见识总比我们两个强,让他们定夺是否要上报或是来查看。” 纪襄点点头,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道:“麻烦他去和我的婢女画墨也说一声吧......” 她停住了,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骊珠笑嘻嘻道:“知道了,让她转告给章序是吧?” 纪襄一怔,没想到骊珠竟然会这般联想。可她想不到该如何反驳,含糊了过去,郑重叮嘱道:“让他告诉画墨。” 骊珠点头,招手让婢女上前来,传下去她的话。 如此一来,纪襄心中的不安驱散不少。 风雪不停,二人窝在屋内下棋。晚膳时,有个年长的宫人进屋收拾炭盆时嘟囔道:“几十年了,没见过这么大的雪。” 话虽然轻,纪襄听到了,心念一动,让她上前来,笑着问她是不是司阳人。 宫人搓着手,咽了口唾沫,用力点头称是。她一直在蓬莱行宫中,还没有服侍过贵人。 纪襄让她坐下,让她说说这附近有没有出过什么奇人异事之类的。 宫人自称姓刘,受宠若惊,推辞了两句才虚虚坐下。 骊珠在纪襄耳旁轻笑道:“你怎么会爱听这些?” 纪襄小声道:“我们平常都没机会出京城,即使来行宫也都只能待在宫里,全然不知京城外是怎样的,就当长长见识了。” 她去过汉阳,虽然只过了一夜,但路上风景和这次经历已经令她很开心了。 骊珠一听,也来了兴致,催着刘氏快说说。 十里外乡音便不一样了,何况京城和司阳隔了数百里,一些风俗都大有不同。刘氏起初还有些拘谨,看两个年轻贵女都很有兴致,渐渐放开了,说得头头是道。原本在一旁侍立的婢女,也都围了过来听故事。 说到一更才散,刘氏高高兴兴地拿着赏银退下了。 纪襄瞥了一眼屋外,道:“雪竟然还在下。” 方才刘氏说,她在司阳生活了四十几年,从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 除了暗自感叹倒霉,也只能等骊珠派去传话的人回来了。 翌日半早,护卫回来复命了。 她心下安定不少。 这般想着,可大雪仍是没有停,她们只能继续闷在屋里。 到了午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轰隆巨响。去查探的婢女回来时全身发抖,跌跌撞撞走进来,扶着腰气喘吁吁,话都说不清楚了。 外间像是炸开了锅,此起彼伏的惨叫声,凄厉如诉,直直撕裂人的耳鼓。 屋内则是死一般的寂静,发呆片刻后,骊珠回过神,拉着纪襄出了门。 眼前景象简直难以用言语描绘,远处坍塌了几座殿宇,破败不堪,血色大片大片漫延在雪地上,如在炼狱。 骊珠攥着纪襄的手臂,呆呆道:“是地动了?还是什么?” 纪襄的手臂被骊珠攥得生疼,也让她从巨大的错愕中清醒过来。她摇头道:“这不是地动,我从书里看到过,地动是地开始摇晃。现在极有可能是殿宇承受不住暴雪,倒了。” 她声音颤抖,她确信自己的揣测十有八九是真的,可没想到竟然这么快就发生了。 纪襄低声道:“我们得去寻公主们,尽快下山去。” 声音虽轻,却很坚定。 这时,碧梧突然指着山下,嚷道:“县主,姑娘,你们看!” 山下人群黑压压,纪襄眯起眼睛,看出装甲是宫中禁军。 第57章 殿宇如星,四散在山顶和半山腰中,满山都是四处逃窜的人,乱成一片。 惊叫声一直都没有停过,谁都怕突然被房梁压着丧命的下一个就是自己了。 纪襄深吸了一口气,回身正想招呼几个婢女不要慌张,突然间,有锣鼓声从山下传来。 紧接着,是一响彻云霄的粗犷男声。 “都别慌!跑到空旷地方等着!” 这声音十分响亮,连着喊了好几回,回荡在山林中。众人都听见了这话,离纪襄不远处的几个女孩面面相觑片刻,虽还是惊慌失措,却都停止了哭泣。 “有人来救我们了!” “别哭别哭,循着路 下山就好了。” ...... 骊珠惊讶,喃喃道:“莫非是我爹娘派的人?他们怎会这么快?” 她摇摇头,觉得不像是她父母亲做的。 纪襄急道:“这时候别管这么多了!我们快走吧,依着刚才那位大人说的,去空地等着。” 骊珠下意识地听纪襄的话,问道:“那我们还去寻公主吗?” 纪襄摇头,指了指远处的山道上,有健壮的宫女背着公主往下走,身后是一群宫娥。 她拉住骊珠的手,道:“我们也快些下去吧!这殿也不知道会不会坍塌,还是尽快下去才是。虽说我们也没本事一口气走到山下,但走到空地,至少不会被砸到了。” 闻言,骊珠连连点头。 山路上雪深及膝,深一脚浅一脚,十分难行。 双脚冻得发痒,纪襄强忍住停下歇息片刻的念头,告诉自己一旦停下,指不定会死。 雪渐渐小了,但山路依旧湿滑,纪襄一不小心,重重摔倒在地。她眼冒金星,被带着半摔的骊珠和身后几个婢女将她扶了起来。继续走路之前,纪襄动了动嘴皮,心里默念:我还没有报仇成功,还没有整理好祖父母的文稿,还没有写好自己的文集,还没有给司徒征绣好手帕...... 她决不能死在这里。 纪襄眼前的景象渐渐模糊了,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她抬手,抹去泪水,向担忧地看过来的好友露出一个笑容。 二人都是娇滴滴的贵女,但纪襄因在太后宫里服侍过几年,脚程不慢。骊珠会骑马打球亦是身体不错,在纪襄摔过一次后,两人紧紧搀扶着,在雪地里挪着脚步,身后是跟随的婢女。 不知走了许久,才到一片空地上。 纪襄累极,气喘吁吁,忧虑地看着另一侧的山道有成群结队的军士匆匆上山,像是去救被坍塌宫殿压住的人。 第72章 前日一起出行的姑娘,不知有多少丧生于此的。 她心跳砰砰,脑中空白了几瞬,险些站立不住。纪襄扶住一块巨石,不断命令自己不要慌乱,冷静下来。 和她们一起在这片空地的,还有几个少女,站在雪地上,又怕又冷又累,都在呜呜哭泣,还有的年纪尚小,在哭着叫娘。 谁能想到还是富贵荣华的冬季出游,骤然变成了一场要人命的祸事? 骊珠亦是靠在纪襄的肩头,小声啜泣。 她轻轻地拍了拍骊珠,脑中乱糟糟的,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朔风凛冽,加之一直没有停歇的大雪,简直有毁天灭地,万山同缟的架势。 纪襄被吹得脸疼,牙齿“咯咯”打颤。 她的脚已经没有知觉了,再往下走,谁也走不动,只能在空地等着。 - 今日半早时分,司徒征得知了纪襄传来的话。 消息很简单,格外冷,房屋声响格外大,雪一直都没有停,她很担心。 司徒征皱眉,很快便恢复了往日的平静表情。他命人去整队预备去蓬莱宫带人下山,再命人立即去回禀太子。他自己亦是匆匆赶去求见太子。 事关重大,太子命人回禀了皇帝。 皇帝派了自己的亲卫神龙卫一道去蓬莱宫接回公主。 这一来二去调人的功夫,整座行宫都被惊动了。不少年轻女孩都受邀出游,她们的亲人也有几个想要一道去接回自家人的。 万一蓬莱宫倒塌了呢? 毕竟,这几十年不遇的暴雪,司阳城外就有一大片房屋倒塌,伤亡无数。 但真正到了蓬莱山脚下,看着山上的惨状,众人都惊呆了。 百姓的房屋会塌,这些贵族很少有真正放在心上的。或者说,觉得遇到了这般大雪,倒塌房屋压死人冻死人都是寻常,可行宫是皇家宫殿,千金万金花下去建造的。 蓬莱宫怎会和民间房屋一样倒塌呢? 原本就在行宫中守着的侍卫,变故一出都赶去山顶救人,生怕自己动作迟了耽误人命。司徒征点了一大半人去挖坍塌殿宇内的人,其余的则各自散开,上山去将那些姑娘带下来。 他自己也亲自走了上去。 雪路难行,司徒征一边走,一边观察着四周。 纪襄既然已经聪明地早早看出了可能会有的灾祸,必然不会蠢到还停留在殿内。方才他命人大吼几声,她应该可以听见,乖乖寻了一片空地等着。 可如果她所住的宫殿已经坍塌了呢? 他面无表情地将这个念头从脑中驱赶了出去,快步向山上跋涉。和他一道上去的有不少武卫,健婢,和出来接自家姑娘的勋贵子弟,都是心急如焚。 许多人都在喊人,喊着自家女孩儿的名字,这时候谁也顾不上女孩子的闺名不能外传之流的规矩了。 他就听见章序一直扯着嗓子在喊“阿襄”。 山道上一片嘈杂,声音在狂风中又撕碎了,也不知道能飘到何处。雪仍在下,入目皆白。山路十分难行,或许她就在宫殿不远处。可他也不知道她住在何处。 司徒征突然想到了,纪襄跟着他去汉阳的时候。原本,他以为她在出城前就会放弃,没想到她竟然一路都没有叫苦,咬牙坚持了下去。 也许她早已经跑到了安全的空地。 他唇角不自觉微微上翘,接着,就恢复了一贯的肃容。 整座蓬莱山,从原本的乱成一片,不似人间,渐渐变成了有一定秩序。 路旁,已有女孩被健壮的奴婢或是兄长丈夫背了下来。他远远看见公主也由婢女背着下山,命令身旁两个护卫下山去给皇帝,太子报平安。 司徒征皱了皱眉,往更高的山林里看去。 厚厚积雪中,漫山遍野都是艰难走动的人影。虽说受邀的贵女只有四五十人,可还有一众宫人护卫一道跟来的。眼下,所有人都在搜寻,逃跑,救人。 谁都想尽快离开这里。 但莽莽雪林中,想要寻人十分不易。 突然间,他抬眼看到一片空地上,密密站着二十几个年轻女孩。 她披着一件藕荷色的披风,脸色煞白,身子不住地颤抖。 可要上前时,他停住了。 司徒征注意到纪襄时,章序也看到了她。他欣喜地高喊一声“阿襄”,大步向纪襄走去。他是纪襄的未婚夫婿这事,人人都知道。是以,看到他过来,纪襄旁边的人都给他让出路来。 纪襄的眉毛眼睫都覆了一层雪,头发乱蓬蓬的,早起梳妆时钗戴的首饰在快步下山时掉了不少,狼狈万分,和平日里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已经冻得脑子不清醒,眼皮半阖,勉强支撑着自己还站着,听到有人喊自己的名字,有气无力地睁开眼睛。 章序蹲下,道:“我背你下去。” 说话时,离他们最近一处宫殿也轰然坍塌,烟尘四散,木屑横飞,一根阔圆的房柱向下滚落,引起一阵惊叫连连。 纪襄迟钝地眨了眨眼,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冻得浑身僵硬,腿脚都动弹不了。 骊珠见状,热心地和自己的婢女,二人一起半扶半抱着纪襄,让她上了章序的脊背。 章序只觉自己触到了一块冰,他心疼地侧过脸摸了摸纪襄的脸蛋。她的脸色和唇色都是苍白的,双眼无神,怔怔的。 像是冻傻了。 他背起纪襄就走,这时,他突然注意到了两道目光。 其实这时候看着他们的人很多,或是好奇,或是打量,但他无法不注意到不远处来自司徒征和谢方的。 司徒征很快移开了视线,向他们走来,应是来处理这些姑娘如何下山的。章序觉得他方才眼 神很是锐利,但估摸着他也就是随意看了一眼。 谢方则是直直地看着他,和在他背上闭着双眼的纪襄。 目光里,满是不甘和嫉妒。 章序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朝他咧嘴一笑,便不再管他,稳稳背着纪襄往下走。 谢方眼睁睁地看着他们从自己身边经过,咬牙切齿。章序是她的未婚夫,背她下去,严格来说也是不行的,但如此变故面前,也没有人会如此苛刻。 但他却是万万不行的。 谢方握了握拳头。本来,这里也轮不到他来,但当时一听说,他想到纪襄被困在蓬莱山中,极有可能会有危险,他哪里还能想到这么多? 他沮丧时,司徒征已经率人走到了骊珠等一众人身边。他赶来之前让人预备了软轿,让人选了健壮的宫婢。这些贵女想如何下山,任由她们自己选择。 司徒征安排好这一处的人,问了萧骊珠几句还有没有人在这里。虽说得到了否定的答案,他还是继续带人将这一侧的山麓仔细搜查,又找到了几个无力晕倒在地和没有及时跑出来的人,命人送下去。 他命下属都下山歇息烤火,自己却没有动。 司徒征垂眸,突然间将手放在了一块巨石上厚厚的积雪中。 刺骨的冷后,生出了一种滚烫的幻觉。他的手炎炎发热,浑身上下的血液都在灼热快速运转,脑中如在等待一场爆炸一般。 在暴雪天,他心如烈火。 下属韩岱在一旁等着他下山,看到他莫名其妙将手放入积雪中时就已经惊讶挑眉,再看司徒征这阴沉得可以滴出水的脸,更是万分错愕。 他跟随司徒征数年,从没有见过他如此不冷静。他从不觉得司徒征是喜怒不形于色,而是他本身就镇定从容,对于刺杀之类的事情都不会眨下眼,不会有任何情绪的起伏。 司徒征慢慢地抽回了手,有些嫌恶地看着手上的雪屑,心想自己究竟在烦躁什么呢? 解决问题就好,比琢磨情绪更有用。 这时身侧的韩岱问道:“郎君,您可要下山去了?” 司徒征甩了甩手,雪已转小,全然没有了早先时候肆虐的气势。 天色黯淡,四处都有星星点点的火仗之光,他看向远处,还有不少人在挖被房梁压住的宫人。 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里。 他一定只是在心烦此事。司徒征皱了皱眉,让韩岱也去歇息,自己则是往另一侧山头走去,准备去废墟中挖人。韩岱哪里会让司徒征独自去,立刻跟上。 武卫举着火杖,身上却没有一丝温暖,见长官亲自来了,他虽然威严肃重,只是简单慰问了几句,但和他们一道搬开坍塌的梁柱瓦片,心中登时都舒坦不少,干劲十足。 夜色如幕,司徒征命这些已经劳累许久的武卫下山回宫,让另一批在山下歇息过的上来轮换。 他站在山崖旁,看着满山疮痍,想起抬出的一具具尸体,心头沉郁。 过了三更,才将坍塌的殿宇里埋着的人都挖了出来,或死或伤。他又亲自带人在蓬莱山巡查了一圈,确认没有人还被困在山上,才下了山。 众卫都疲累不已,没有回行宫,而是在山下搭好的帐篷里睡下了。 第73章 司徒征独居一帐,原本他以为如此消耗精力体力后,会很快入睡。然而他盯了帐内燃烧的炭火片刻,终于还是忍不住坐了起来,穿好衣裳。 星月黯淡,他一人一骑,冒着细细小雪疾驰,在寅时中回到了行宫。 他顾不上喝青筠递过来的热茶,命令他立即去传陆谨过来。 第58章 纪襄原本以为自己会睡熟的。 然事实是她听着床边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闭着眼睛,分外清醒。 铺天盖地袭来的疲倦之下,她丝毫没有困意。 此事,实实在在死了人。且这是皇家行宫,竟然承受不住暴雪压力坍塌了,不用想都知道必然会在朝堂上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为此丢官位,丢脑袋的,必然大有人在。 只可惜,纪襄在黑暗中叹了口气,她从蓬莱宫回来,论理应该好好休养一段时日。即使她说自己身体康健,皇帝也不可能让她一个极有可能还带着病气的人在跟前。 她应该是没有机会参与这场祸事的后续了。不过即使皇帝如常召见她,纪襄也知道分寸,绝不会多言干涉。 而这数十年不遇的大雪,通常被人认为是不祥之兆,或是皇帝有过错,上天才会降下惩罚。 皇室行宫尚且如此,也不知道平民百姓中,受雪灾之苦的会有多少,朝中可有人及时去救助? 她眼前,情不自禁浮现起白日里看到的宫殿坍塌血流一地的场景。即使相隔甚远,仿佛都能闻到粘稠的血腥味。这些骤然遭遇灾祸的人中,或许还有她曾经说过话的姑娘。 纪襄眼眶湿润,翻了个身,将脸埋在枕头中。 哭了好一会儿后,她抽了抽鼻子,渐渐平复下来。 思绪又飘到了章序身上。她人一开始昏昏沉沉,只隐约有感觉自己被人背下了山,到了中途才清醒过来,意识到了她正在章序背上。 她不知该如何反应,闭上眼睛继续装睡。 那时是真的困顿,闭上眼睛不一会儿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床上,画墨在一旁照看她,喂她喝药,告诉她章序不能进她的卧房,在外等到有医士给她瞧过,没有大碍,才离去了。 她一根根掰手指,从她八岁入宫起,她和章序已经认识八年了。 第一次见到章序,是苏夫人领着他来给太后请安,他朝站在太后身旁的纪襄挤眉弄眼,太后和苏夫人都笑了。 “反正年纪小,让他们一起去玩玩,不碍事。” 纪襄记得太后好像是这样说的,章序和她走到长秋殿的小花苑里,章序比她大一岁,但当时还比她矮一点,仰着头问她叫什么名字。 在情窦初开的十四五岁,她身边最熟悉的男人,只有章序。曾经暗暗心悦过他,简直是一件再寻常不过,再自然不过的事。 但如今......纪襄抿抿唇,不能再这般下去了。 她的思绪转了又转,又觉得自己心软,眼下一味沉湎在对章序的愧怍中。 早些将事情说清楚,将婚事退掉吧。 不过,她并不打算告诉他自己和司徒征的事。这事除了因为各种原因知道的寥寥几人,她不准备再让任何人知道。 还是应该好好想想,该如何开口退婚。 还没来得及细思,她就听见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纪襄难以置信地掀起床帷,就见司徒征领着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男子进来了。 屋外一点动静都没有,她瞪大了眼,用目光询问他这是做什么? 他不应该还在蓬莱山,或者休息吗? 司徒征简略解释道:“之前替你看诊过两回的大夫。” 说着,他示意陆谨上前给纪襄把脉。 她瞥了二人一眼,伸出一只手,道了句“有劳”。 陆谨沉吟片刻,道纪襄这回寒气入体,需得好好静养,不过她身体比上回健壮了一些,这是件好事。 他给纪襄开了两帖调养的方子,出去了。屋内只剩司徒征和纪襄二人。 纪襄蹙眉,看着司徒征眼下的一抹青黑,和遮掩不住的倦色,忍了忍,还是责备道:“你怎的不去歇息?我不用你来看我,现在你也看过我了,回去好好歇息吧。” 他不答,抱住她,问道:“哭过了?” 纪襄靠在司徒征的怀里,蹭了蹭,忍不住啜泣。原本,她是不想再哭的,但人在急剧变故的惊吓后遇到了心悦之人,实在难以抑制心中近乎委屈的软弱。 司徒征轻轻拍了拍她,亲了亲她的鬓发,亲到了一块混着雪屑泥土的砂砾。 他不由轻笑出声。 纪襄凝着泪眼,从他炽热的怀里抬起头来,看到了司徒征倦色脸容上,左侧一颗深深的酒窝。 她抽泣道:“你怎么这么开心?” 司徒征含笑看着她,没有答话。 纪襄沉默片刻,小声道:“其实我之前就有猜测了,但我也想不到真的会塌。要是我早点和大家说,或者早点给你传话,或许就不会有人死了。” “你做的已经足够了,”司徒征揉揉眉心,“我们没一个想到蓬莱宫会坍塌的,蓬莱宫原有的侍卫远远不够,若非你及时告诉我,死的人还会更多。天灾难免,你不能因此苛责自己。” 她反驳道:“这哪里是天灾了,分明是建造时偷工减料了,这是人祸。” 司徒征已经毫不意外她会想到这些,但眼下并不是议论正事的时候。 “嗯,你说的不错。但你先歇息好了,再去分神想其他。” 她抹了抹眼泪,有些不满地撇撇 嘴。司徒征的语气简直和哄三岁小孩儿似的,她心里觉得有些甜蜜,又觉得被敷衍了。 但她再抬眼时,清晰地看到他的脸时,这点不满就烟消云散了,化成了心疼。 纪襄轻声道:“你也快去歇息吧。” 司徒征松开了她,手即将要触碰到靴子时,动作一顿,若无其事地收回了。 纪襄一怔,忍笑,却实在忍不住,低头笑得肩膀抽动。 他一进来时,纪襄其实就闻到了。他身上有一股燃烧过的木屑味,泥土味,还有着铁锈般的血腥味。 混在一起,不太好闻。和他平常淡淡檀香的清雅气息,截然不同。但她被他抱着时,却并没有觉得不适,反而是暖烘烘的安全感。 她笑够了,道:“我是不介意你上来,但如今天也快亮了,你还是回去吧。” 司徒征微微抿唇,动作飞快地脱了靴子,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她的腰臀,催促她往内躺去。接着,他伸出一只手臂,揽住纪襄。 她在他的臂弯躺好,这时才想起,她从蓬莱山中回来后不曾沐浴过,估摸着也不会好闻倒哪儿去。 纪襄想要挣脱开他的手臂,离他远一些,才动一下,就听司徒征低声道:“别动。” 他将纪襄抱得更紧了一些,二人躺在一个软枕上,脸对着脸。 司徒征沉静的漆黑眼珠,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她情不自禁将声量放得很轻,像是怕打破床帐内的静谧。 “几时了?你会不会被人发现呀?” 司徒征道:“睡吧。” 纪襄长到这么大,除了上一回跟着司徒征骑马去汉阳的路上,从没有如此受罪过。而今日,又是比上回惊心动魄百倍,她心潮起伏,难以平静。本就醒着,如今司徒征就在眼前,哪里还想着睡觉? 不过司徒征很疲累了...... 帷帐挡住了外头的烛光,冬季天亮得晚,依旧是漆黑一片,寒星点点。帐内亦是黑的,司徒征见她眼眸明亮,想起他来时,她就是清醒着的,也轻声问道:“还在害怕?” 她点点头,又摇摇头,问道:“你何时从蓬莱山回来的?” 司徒征简略地将他在蓬莱山上做的事说了。 纪襄换了个更舒服的位置,追问:“你有没有数过,死了多少人?” “二十七个。”司徒征很快回答道。 她一怔,泪珠滚落。 司徒征没有出言安慰她,只是轻轻地拍着她的脊背,将她搂得更紧了一些。二人紧紧相贴,此时此刻,丝毫不带任何的情/欲,而是两个需要拥抱取暖的人抱在一起,给予对方炽热的暖意。 少顷,纪襄止住哭泣,柔声道:“你睡吧。” 司徒征这一日一夜,实在是太累了,做的事够多了。她舍不得还要让他费心思安慰她,闭上眼睛,装作自己也睡了。 但她心里,又有点担心会被人发现司徒征留宿在她的卧房中。 不过,司徒征肯定是将所有人事都安排好,确保万无一失才回来看她的。就譬如上回他将自己带到别院,不论是她的父母,还是宫中太后都没有察觉任何不妥。 自然,也是因着他们对她不太关心...... 抱着这种会被人发觉的担忧,对死者的伤心难过,她渐渐感到了一阵困意。 但在沉到黑甜梦乡前,她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司徒征。 第74章 他还醒着。 见她睁眼,司徒征没说话,只是又轻轻拍了一下她的腰臀,像是在教训不听话的小孩,催她睡。 被他打过的地方,一点都不疼,但纪襄又羞又恼,低声斥道:“你快睡!” 这时候,她也顾不上会不会被人发现了,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全然没有意识到自己语气里带着发号施令的意味。 司徒征一笑,听话地闭上了眼睛。 纪襄这才满意了,她突然想到上回“同床共枕”是在汉阳。那时,他醉了,人事不知。但最后,竟然是他半夜醒了,反而她睡了过去,连外界打起来了,都没有吵醒她。 她其实很少睡这么熟的。 纪襄决心这回不能再睡着了,等到天快亮的时候,再把他叫醒好了。 这般想着,她看着司徒征的睡容,一会儿想想蓬莱山现下如何了,一会儿想想此事的后续。热意从他的胸膛处源源不断传来,纪襄躺在他身旁,原本还精神着,但再次清醒时,枕边已经空无一人了。 纪襄懊恼地拍了拍自己的额头,外边听到了动静,掀起了床帷。 画墨笑道:“姑娘醒了?” “他人呢?什么时候走了,他还要去做什么?还有那些受伤的人,前日和我们一起去的人,她们都还好吗,回到行宫了吗?”纪襄一口气问完。 相处的时日久了,画墨玩笑道:“姑娘实在是太操心了。” 她也不卖关子,道:“郎君在卯中走的,他去蓬莱山了,临走前让我背了一段给您的话。” 画墨一五一十地背了出去。 大意是说,司徒征还要处置一些事情,这回连太子也一道去主持了。昨日匆忙,许多受伤的人都就近在最近的村庄里安置,需要接回。昨日辛苦救人值守的武卫,也需轮班。还有一件紧要的事,便是坍塌宫殿的木头需要原封不动运回来,以便查验不妥。为了以防有人偷梁换柱,这才安排人在山下或是歇息或是守夜。 他解释得如此详细,纪襄听完,微微一笑道:“难为你记得清楚。” 画墨谦虚了几句,笑吟吟道:“郎君还问,您要不要暂且搬到温泉庄子里去,调养几日?” 纪襄错愕地看着她。 “郎君会安排妥当的,您不必顾虑。” 第59章 纵使纪襄还是有着种种顾虑,但她迟疑片刻,点头同意了。 温泉庄子名曰静园,地处偏僻,十分安静,往来的道上等闲都没有车马。 她来过静园多回,但还是头一回泡在温泉池子里。她原本邀了画墨一起泡,但画墨执意不肯,她也就作罢了。 正是午后,风停雪歇,她梳了一个简单的发髻,身上只留小衣亵裤,泡在温泉中,原有的寒冷疲惫一扫而空。 热气蒸腾,白雾袅袅。纪襄恢复了些精神,暗道泡温泉果然有用,她看向坐在一旁的小锦杌上的画墨,问她行宫外的雪灾如何了。 画墨在宫中听了一嘴,慢慢讲给纪襄听。当地的官员救灾及时,房屋坍塌是避免不了的,但在暴雪肆虐前转移了不少,因着这场雪而死的百姓不多。不过,难免有没逃出去被压死的,或是身体虚弱熬不住冻死的。 但对于蓬莱宫的一众贵女,行宫中谁也没有想到她们会有祸事临头。 毕竟是皇家行宫,宫阙万千,坚固无比。 纪襄听完,闭上了眼睛,没有答话。根据她亲眼所见和听到的消息,静静地思索起来。 画墨见状,没有出声打扰她。看着池中的纪襄,她突然想起前几日在行宫中,偶尔听到几个年长的宫 人夸赞纪襄为“倾城佳人”。 在她印象里,纪襄一直是个美人,但她不会像这些宫人一样,用倾城之类的词语去描述她。因为从第一次见面起,她总是神色带着点拘谨,怯生生的,即使容色上乘,有时候在人群里却不是最显眼的那个。 然而现在,她也说不出纪襄具体有何变化,但和之前大不一样了。 纪襄如今确实是个美得令人心折,见之不忘的姑娘。 热气缭绕,纪襄浑身上下暖融一片,几乎要睡着。她掐了自己一把,逼迫自己不要再沉浸在睡梦中。 她害怕自己一睡着,就会梦见昨日看到的景象。 纪襄第一次亲眼目睹这种惊天灾祸,到现在都觉得恍恍惚惚。她甚至怀疑,这会不会只是她做的一个噩梦? 但身上有过的疼痛都是真实的。 纪襄突然想起,自己昨日赶路时似乎掉了半片脚指甲。平时一定会痛得她直接大哭,但当时脚连知觉都没有了,根本没注意,还是她今早穿袜时瞥到的。 一旦不确定了,她就想要查证一番。 可即使画墨同是女孩儿,纪襄和她不算很熟络,耻于在她面前抬腿或是做些别的不雅举动看自己的脚。她犹豫一二,让画墨去熏一会儿要换的衣裳,将她支开了。 她试着抬起一条腿,但水雾朦胧,怎么也看不清。 整座静园都没有声响,纪襄从池子爬了起来,坐在池边,抬起自己的左脚。 还真是掉了一小块指甲。 正好,她泡久了头晕脑胀,便坐在岸边吹吹风,预备歇息片刻。 她支颐而坐,思绪不听话地跑到了蓬莱山中。正沉思时,突然听见不远处传来一阵脚步声。 原本她以为是画墨回来了,转念一想,这分明是司徒征那一贯不疾不徐的脚步声。 纪襄一怔,和从一篱白梅后转弯过来的司徒征四目相对了。 她从没有见过司徒征脸上出现可以称之为“呆愣”的神情。 他挑了挑眉,眸光深沉,似乎没有想到纪襄会是这副模样。 她回过神来,脸一下子烧了起来,整个人缩回到了池中,只露出一个脑袋。最初,她是穿着中衣中裤泡的,但衣服黏在身上,湿哒哒的很不舒服。 又只有画墨一人陪着,她就脱了。 但她虽然留了小衣亵裤,却也轻薄,而且泡了许久,都紧紧贴在身上...... 上一回帮她擦药,他只看了需要抹药的地方。这是司徒征头一回见到光洁女体,呼吸急促,血气上涌,闭了闭眼,再睁眼看她恨不得将自己淹死在温泉池里的模样,又觉好笑。他从剧烈的冲击之下回过神来,强装镇定道:“我走了。” 纪襄声如蚊讷地应了一声。 片刻后,她疑惑地抬眼看去,见他竟然还站在岸边。 纪襄不解,正要张口催他时,突然注意到了他衣袍异样的褶皱。 她也不是 第一回见了,但仍是害羞。想要斥责他无耻,又不好意思开口。她突然明白过来为何他没有离去了,一定是怕万一被人瞧见了。 一时好笑,一时羞耻,纪襄索性背过身去,闭眼不去看他。 许久,真的很久,他才走了。 纪襄从池中爬出来,在远处静候的画墨匆匆赶来,扶着她去附近的木屋子里更换衣裳。 她穿好衣裳,慢吞吞地走向他们平时见面的卧房。 路上,她突然想到了她被下药的那一日。纪襄原本每日想的只是如何让太后维持好心情,其余事情很少细想,也不需要细想。但这段时日下来,她已经养成了凡事都要好好思索的习惯。 那日,司徒征向她张开双臂,却什么话也没有说。 但他之前那句“你想要报复的,就只有谈贵妃?”暗示,她后来知道了她中的是催/情/药,知道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是以,她起初一直以为,司徒征是对她有着床笫间的条件。但他们认识以来,虽然也......亲密过几回,但和她曾看过的图册不大一样,都只是前几页的事。 她也没有过抗拒的心思。 但刚才发生的事,她克制不住胡思乱想起来。 纪襄在房门前踌躇了片刻,推门而入。屋内燃着炭火和檀香,她绕过书案和一座大屏风,看到司徒征躺在床榻上。 他没有放下床帐,闭着双目。 竟然已经睡着了? 纪襄走近,才俯下身,就见他睁开了眼睛。 但看着,他方才也不像是装睡的模样。 司徒征轻拍床的内侧,声音里含着点少见的懒洋洋,道:“过来。” 纪襄直直地看了仍是躺着的司徒征片刻,咬了咬牙,褪去了外衫,从他身上爬过去,躺在了内侧。 司徒征一夜未眠,没有说话,将乖乖躺在他身边的纪襄抱进怀中,重新闭上眼睛就睡着了。 她能感到耳畔的温热。 是他平稳的呼吸。 纪襄的心好似还泡在温泉中,暖洋洋的要将她融化。她抬眼,看到他平静的睡容,纤长的眼睫投下一小片阴影,纵使天色黯淡,亦是十分明显。 她被紧紧搂着,动弹不得,只好放弃了去放下床帷的心思。纪襄的脸埋在他的胸膛前,来自他体肤的热意和气味,将她密密包围。 纪襄突然意识到,他身上已经恢复了往常洁净的气味。 第75章 他定是沐浴过了。纪襄在心中默默算起他来去的时间,他应该是一日一夜都没有歇息过了。 她闭上了眼睛,决定一动不动,任由他抱着好了,免得将他闹醒。 但她一点睡意都没有,而且,在他怀中,实在是太热了。 纪襄都有些怀疑他是不是发热了,抬眼看,面色倒是很正常。 她觉得自己都快要出汗了,尤其是被他呼吸吹拂的鬓边耳畔一带,热气顺着衣襟钻入体内。 屋内本就燃着炭火,温暖如春。屋内屋外都一点声响都没有,她闭上眼睛,老老实实被搂着过了片刻,估摸着时间应该过了两刻钟。 她实在受不了了,开始摸索着解自己的衣裳。 也怪她自己,起初只脱了外衫。纪襄自己也说不清心中那一点别扭从何而来,论起来这都是 第三回同床共枕了。突然,她感到司徒征动了一下,连忙停住了动作。 他并没有醒转。 纪襄也就低头,继续小心翼翼地解自己内衫的襟扣,正认真动作时,突然听到耳畔声音响起:“你在做什么?” 声音低醇,带着些不清醒的含糊。 纪襄惊呼一声,连忙用手遮挡在半开的衣襟前,道:“没什么。” 司徒征在睡梦中隐约感到自己怀里那一团又香又软的东西在窸窸窣窣地动,原本这也不影响他什么,闭着眼睛继续睡就好,可她的动作渐渐大了起来,手肘正好抵住了他的腰腹,有些痒。 睁眼一看,她竟然在解衣。 纵然他知道纪襄不可能会主动宽衣解带以求好事,还是恍惚了一瞬。 早些时候在温泉池边看到的惊艳画面,又浮现在了他的脑海中。 司徒征呼吸一滞,周身燥热,低声问道:“要不要我帮你?” 纪襄闻言一怔,慢慢道:“不用了吧......” 说着,她反应过来,又是警惕又是羞恼地瞪他一眼,道:“是你身上太热了,我才想着脱一件衣裳的!” 司徒征问道:“还脱吗?” 他不等纪襄回答,动作轻柔却又不失强硬地去解纪襄的衣襟。 她忍不住笑,拼命往后闪躲,挣开他的手。司徒征也笑,半坐起来,一只手臂揽住纪襄的腰,一只手追过去想要帮纪襄的忙。 纪襄往床的内侧翻去,她自己也想不到,这娇笑声竟然是她发出的。可又实在忍不住,她脸朝着帷帐,气喘吁吁道:“不来了。” 司徒征问:“你怕痒?” 纪襄回头,瞥了一眼司徒征,他眸色暗沉,正专注地看着她。 她眨眨眼,道:“不怕。” 水汪汪的眼里,含着笑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胆怯。 司徒征将信将疑,正要亲自检验一下她是否说谎时,传来三声不轻不重的敲门声。 他停了动作,松开了被他半压在身下的女孩儿,道:“我要走了。” “这么快?”纪襄大惊,她跪坐在床榻上,摸了摸司徒征的额头,“就不能再多歇息一会儿吗?” 司徒征道:“我有些事得做,这几日恐怕没什么空不能陪你。你喜欢泡温泉就多住几日, 宫里暂时不用担心。” 纪襄心里惦记的事不少,其实有些想要早日回到行宫中,将该做的事做了。但司徒征一片好意,她也不想辜负。何况在静园里,确实十分宁静无忧。 她犹豫了片刻,还是没有说出她想和章序半坦白的事情。 每次一说到章序,甚至不用说起,司徒征好像只要见到了章序,或者知道她和章序说话了,就会很不高兴,说一些他平常根本不会说的话。 司徒征让下属在外等候,自己在屋内整衣敛容,重新束发戴冠。他在镜中看到被一帘帷帐遮挡住半张脸的纪襄,她垂着眼,仿佛情绪低落。 在出门前,他走过去,轻抚了一下她的脸颊。 “你安心住着,陆谨会来帮你调养身子,哪日想回去了说一声就好。” 纪襄点头,小声道:“你真的要注意歇息了。” 他颔首,唇角微微上翘。这淡淡的笑意一闪而过,适才打闹的闲适懒散已经不见了,他又是那个岩岩清峙的冷峻郎君。 司徒征走了两步,突然想到什么,又转过身来,看着纪襄的脸。 她的脸上,流露出关切,担心。见他转身,蛾眉颦蹙,仿佛在疑惑他为何又转身过来。 “你怎么了?司徒大人还有什么吩咐呢?” “无事。” 他也在疑惑,疑惑自己为何在短短的轮换时间,都要回来看她。 第一回是因为怕她受了伤普通的医士看了没用。也怕章序再莽撞地去找她,给她惹出麻烦。 所以他带陆谨去瞧她。 那这回呢? 他当日帮她,暗示她扑到自己的怀里时,就是想要有一个日常消遣。 和她在一起,确实舒心畅快。 所以他回来了,来看她,为了让她这样温柔娇俏又聪慧的女孩陪他。和她的相处中,他能从中得到乐趣。 甚至都不用特意做什么,这种畅快远比游猎等等一起娱事要深刻,更自在。 但他们的相处,早就超出了普通男女的界限,从一开始就超出了。 他早该意识到的。 司徒征仍是有些困惑自己的心绪,但理清了为何会回来找纪襄,心中明朗不少,大步走了出去,恢复了一贯的从容。 第60章 纪襄在静园住了四日,便悄悄地回去了。 来的时候没有人注意到她,回去的时候也没有。 她回去的第一件事,便是去给太后请安。太后有了年纪,畏寒,殿内摆了好几个炭盆,她一进去险些流汗,多脱了一件衣裳才能坐得住。 见到纪襄病好了就来看她,太后很高兴,又开始絮絮叨叨说起她们这些年纪女孩不该乱跑,这不就是出事了? 从纪襄忤逆过她一回后,她就没有责备过纪襄了。 这回,她也是指责二公主贪玩,已经下降的大公主也不规劝,引出了这么一桩灾祸。 纪襄倒是不觉得二公主有什么错处,若是能预料到天降暴雪,谁会乐意出去?至于二公主没有信她的话,那在宣光宫中的所有王公贵族都没有想到蓬莱宫会出事。 她委婉地给二公主说了两句好话,道:“还是负责修建蓬莱宫的人不妥。” 章太后闻言,面容微微一僵,恍若未闻说起了即将过年的宴会。 纪襄在一旁应和着,心中微叹。虽说她对太后许多做法都有些微词,但她在太后身边多年,太后只议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政事即使听了也从不会议论,说她自己的看法。 能彻底不涉政到这个地步,如此小心,如此谨慎,和太后平时喜怒无常,口无顾忌的性子截然不同,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做到的。 她不得不钦佩太后这份心性。 但她钦佩归钦佩,自己是不打算这么做的。 雪灾致使蓬莱宫坍塌一事闹得太大,即使太后岔开了话题,她自己又忍不住说了一些。死了近三十人,里面大多数都是宫女,还有三个贵女。 其中就有两个是谈家姑娘。 章太后说时,还是忍不住露出了活该的轻蔑之色。 纪襄大惊,万万没有想到竟是如此。 见她惊讶,章太后道:“这也没什么的,俗话说,父母的报应总是给儿女的。” 太后说完,自知失言。她一直清楚她的宫人里混着皇帝的耳目,指不定还有其他人派来的。但既然都说了,也只能暗暗懊悔。 她半是叹气半是笑道:“我诚心念佛,希望你和序儿能过得好一些。” 说着,章太后握住纪襄的手,轻轻拍了拍。 纪襄鼻子一酸,不自在极了,太后今日如此慈和,勾起她的愧疚来。 她都不敢对上太后的眼睛,垂着眼看着自己鞋上的花纹。 太后只当她害羞了,笑道:“这有何好害羞的,若不是大师说序儿这两年不宜成婚,都已经下定了。不过是迟早的事情罢了。” 身旁服侍的宫人也都笑了起来,一个个凑上去打趣,哄太后高兴。 纪襄有些坐不住了。 她并不害羞,而是打心里觉得很不自在。她根本想象不出自己两年后再嫁给章序,同他琴瑟和谐,生儿育女的模样。 这桩婚事,必须早先退掉了。不然,她也是白白耽误章序两年。 纪襄想定,陪太后说完话,便告辞了。一回到自己的卧房,碧梧提醒她,应该去看望萧骊珠了。 这些被带下山的贵女或伤或病,骊珠比较倒霉,下山时的软轿不慎摔了一下,磕到脚踝,得静养好几月了。 也是因为如此,她才没有来看望纪襄,碧梧也省得费心思糊弄过去。 纪襄全然不知道好友受伤了,立即赶过去看望她。 骊珠人虽然不方便活动,嘴皮子和往日一样灵活,将她知道的这几日发生的事情都一一说了出来。 第76章 她才感叹完幸好救援及时,不然一些伤重的人是救不回来了。正说着,她突然若有所思地看向了纪襄。 骊珠已经和父母聊过这事几回,知道了不是他们安排人去蓬莱山的。她当时埋怨了几句亲爹亲娘不把她的话当一回事,撒娇了一会儿,就开始问是谁提出要去蓬莱山的。 长公主告诉她,是太子。 可太子妃已经来看望过她了,不经意间提起过太子错愕万分,完全没想到蓬莱宫会坍塌。 萧骊珠原本不是刨根问底的性子,但这事她越想越觉得古怪。慢慢的,她想到了自己的好友让护卫转告给一个婢女的话。 她没有直接传话给章序,而是特意告诉了一个婢女。 这个婢女,她之前从没有见过。这很不寻常,毕竟纪襄的许多事她都知道。 而且,纪襄近日的变化也很大。 她想得头疼,又觉得自己的念头实在是太大胆了,可不问是不行的。最终,她挥推了所有婢女,郑重道:“阿襄,你是不是被太子哄骗了?” 纪襄错愕地看着她,问道:“你说什么?” 骊珠小声道:“难道是你主动的?我不信。” 她这才明白了骊珠说的是什么,哭笑不得道:“你觉得我和太子殿下有私情?你怎么会这么想?” 骊珠蹙眉,道:“你没骗我?” “我骗你做什么?我倒是想知道,你怎的会这般想?”纪襄笑,但心里浮起一阵不安来。 骊珠开始回忆太子妃说过的每一句话,冷不丁道:“那就是司徒征了。” 闻言,纪襄一怔,脸上瞬间失去了所有的血色,只有笑容僵硬在了唇边。 见她的反应,骊珠便知道自己猜对了。她有满腹的话想说,又不知道 该从何说起。 不是不惊讶的。即使纪襄的反应等同于承认了,骊珠仍是不敢置信。 二人呆呆地对望,少顷,纪襄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因为你让人转告的那句话,我记得太子妃说是太子下属回禀他的,而太子的下属我只认识两个人。其中顾明辞有妻有妾,还有点肥,想想你也不可能和他来往。” 纪襄沉默片刻,点点头。 骊珠半是兴奋,半是忧虑,问道:“你是怎么想的呢?你们之间,是谁提出开始的?” 如何开始她不能告诉骊珠,也说不出她究竟是怎么想的。纪襄思忖时,骊珠又问:“阿襄,你喜欢他吗?” 纪襄点头,情不自禁笑了一下。 骊珠惊呆了。 她实在是想不到自己的好友,一向乖巧懂事,文静温顺的纪襄,竟然会和男人私下来往!而她可以放心地将话带给司徒征,司徒征又立刻听了。 还好他听了...... 可是,这正说明,他们来往的时间应该不短了。 她目光复杂地看着纪襄,别人若是做出这事她管不着,可自己的好友呢? 骊珠问道:“那你今后打算怎么办呢?” “不知道,我也没有想过。”纪襄坦诚道。 二人陷入了一阵沉默,纪襄没有特意叮嘱骊珠保密,她对好友很信任。 骊珠还沉浸在惊讶中,思绪飘来飘去,保证道:“我不会说出去的。” 她又想到了什么,压低声音道:“阿襄,如果和他有过那......你现在应该明白了的一种事后,你还得嫁给章序不想让他发现的话,我会帮你的,我之前听说过有种办法可以遮掩。” 纪襄一阵脸热,道:“没有!” “我真是怎么也想不到......”骊珠喃喃道,仍是不大相信。 甚至在此事之前,她一点儿都没有发现他们有来往的行迹。她努力回想了一下,都想不到他们二人有一起出现过的时候。 唯一的一次,甚至她也在场!可她完全没察觉到他们有什么。 骊珠立即问纪襄当时有没有私会过了,见到纪襄红着脸承认,一副娇羞的情态,不由也笑了起来。 闺中密友说起这些事情来,又羞涩,又兴奋。二人聊了许久,骊珠道:“你要小心,不能被章序发现了。你也要为自己打算起来,总不能一直这样下去吧?” 纪襄莞尔,道:“我会去和章序提退婚的事。” 在骊珠忧虑的眼神下,纪襄继续道:“我不会告诉他这些事的,你放心吧,我会另找一个理由的。” 骊珠松了一口气,道:“这就好,不然我都怕章序会动手打你。” 她忍了忍,还是笑出了声。有心想帮章序说句话,他不至于动手,但又觉得很没意思,还是算了。 纪襄告辞了。 这日又在下雪,纷纷扬扬,碧梧在一旁给她打伞。 骊珠让她考虑的日后打算,她全然没有想法。 她和章序的口头婚约,不知道太后或是苏氏有没有问过章序的意思,但没有问过她的。甚至来告诉她恭喜她的,还是当时在太后面前服侍的碧梧。 当时,她吃了一惊,再是害羞和惊喜,去给太后道谢。 可即使退了这一桩婚约,日后的还是轮不到她做主。而且,极有可能是她的父亲和她的继母来决定了。毕竟,和章序退婚注定会得罪太后,她也不能指望太后管她一辈子。 除非司徒征愿意娶她,让自己的母亲上门或是请个媒人来提亲。 她告诉自己,司徒征对她已经很好了。 但是她一点都确定不了他会不会娶她。她明白自己的心意,可他的呢? 纪襄眨眨眼,觉得司徒征有时候像是喜欢她的,愿意给她细致地解释她想不明白的政事,愿意在她生病时赶来陪伴。 和她亲密的时候,他的反应也不可能骗人。 可有时候,他对她,就像是欣赏一个精美的瓷瓶,爱抚一只可爱的小宠。 她并不是在埋怨司徒征,可有时候她真的如此觉得。 最重要是,他从没有过说清楚他的想法如何。而她,怕听到的不会是一个令她高兴的答案,也不敢问。 她轻轻叹气,她是不敢问的。 若是哪一天她可以听到司徒征的真心话就好了,最好是她想要听到的。 如此想着,她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 - 再静养了两日,纪襄让人去明光殿传话。自己身体无恙,若是陛下有所传召,她已经可以前去。 但皇帝只是让人送了赏赐,并没有召她。 章序跟着禁卫去司阳城及附近的城镇去搜查有无因为暴雪困住的人了。她将要和章序说的话想了又想,等着他事忙完就和他说清楚。 这些时日无事,她将自己停滞修注的文稿拿了出来,大半的时间都花在了上面。自然,她也不会停止打听政事相关的消息。如今她懂的越多,越觉得自己从前的许多念头幼稚可笑。 也难为司徒征愿意一点一点教她了。 这日,雪难得停了许久。距离蓬莱宫坍塌一事,已经过去了十日。缄默的行宫里难得恢复了一些往日的欢声笑语,热闹起来。 快要到新岁了,转年,她就十七岁了。 行宫里人人期盼着新岁,宫人已经开始布置新的窗花宫灯。纪襄也放下笔,走到屋外想要看看雪霁的光景。 她才走出去,就有宫人大步跑过来,一手扶着门,一手揪着自己的衣襟,上气不接下气道:“纪姑娘,你未婚夫婿受了重伤。” 第61章 仿佛连北风都停止了强劲的吹拂,周遭的一切都静止了。 纪襄眼前一黑,她扶住门框,勉强支撑着自己没有倒下。 “你说什么?”她难以置信,高声问道。 报信的宫人被她尖利的声音吓得后退了一步,哆哆嗦嗦地将自己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纪襄喃喃问道:“为什么?” 宫人也不太清楚,只知道章序在外受了重伤,人被抬了回来。 她无意识地挥了挥手,转身回去,穿上一件厚厚的外裳。碧梧忧心忡忡地跟着她出门,轻声道:“姑娘,您走慢些吧。” 纪襄闻言,停住了脚步。 她不可能直接冲到章序的住处去看望他的。于情于理都不能去,且最重要是礼教规定下的男女避讳,她不可能去的。 章序竟然会受伤? 他独自去匪窝里将肃王带出来都没事的。方才她说什么,是被抬回来的...... 纪襄深吸了一口气,道:“走,我们去给太后请安。” 两人一路快步走到了太后寝殿,被听到通报出来的唐嬷嬷拦住了。 唐嬷嬷小声道:“姑娘,看你模样应该也是知道了。苏夫人特意派人嘱咐过一句,太后有了春秋,先不要禀告她。等章小郎君醒了,再慢慢和太后说。” 她神情忧虑,拍了拍纪襄的手。 纪襄点头表示明白,她人既然已经通报过了,只得进去给太后请安,强颜欢笑陪太后说了一会儿话。 告退时,唐嬷嬷特地亲自送她出来,将章序受伤的缘故告诉了她。 第77章 原来是章序在司阳下面一个镇上搜查时,在被几个房梁压着的洞里挖出了一个年幼的小孩儿,才将人托举上去,不平稳的几根柱子又坍塌了,压在了章序身上。 当时就血流不止,负责的长官不敢耽误,命医士一路救治,送回了行宫中,好让行宫里的太医再救治章序。 但,人目前还没有清醒。 似乎看出了她的迟疑,唐嬷嬷和蔼道:“姑娘,你去瞧瞧吧。这也无人敢乱说什么的。” 她点点头,谢过唐嬷嬷,转身就走。 雪霁的日光下,却比前几日还要冷一些。纪襄心里乱糟糟的,连太后都要特意瞒着,她想到此,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难道章序还有再也醒不来的可能? 她咬咬嘴唇,实在想象不出平时健壮的章序会受伤到这个地步。 在进屋之前,她将泪珠抹去了。还未进屋,就能闻到一片血腥味和膏药味,十分苦涩。苏夫人坐在章序卧房外,倚靠在椅背上抹眼泪。 见她来了,苏夫人勉强一笑,招手示意她在一旁坐下。 纪襄垂着眼睛,又有了想哭的冲动。 她浑浑噩噩坐了片刻。卧房外进进出出,一盆盆热水端进去,变成了一盆盆血水再端出来。 章序还没有醒的迹象。 苏夫人的哭声变大了,若不是怕妨碍太医,她简直想要立即冲进去看她的儿子。 而纪襄的意识像是抽离了,什么都听不到,看不到了。渐渐,她脑中闪过了许多从前和章序相处的点滴。 她的心,在这似有似无的一片哭声里,不可避免地动摇了片刻。 要不就算了吧,他是她一起长 大,愿意给她撑腰,愿意和她共度一生,最熟悉的一个人。 正想要放弃自己心头打算时,她突然想起了骊珠说过的话。骊珠说即使丈夫病好了,也不可能喜欢他的,因为二人个性实在不合。 就譬如她方才想到的过去,大多数都是二人年幼时。 他是个很好的玩伴,但他们都长大后,和她远远称不上意趣相投。 她想起十三岁的时候,章序有一回口无遮拦调侃她正长大的身体,她生气,有将近半年没有搭理他。即使他不断发出动静逼迫她出去见他,她也一句话都不肯说。 后来,他没有再当面开过此类玩笑。可是他也照旧会说她的不是,甚至是在许多外人在的场合。 她又因此生气了,气到想退婚,可这又有什么用呢? 章序知道她的生气没有用,所以可以毫不顾忌地翻墙夜闯她家,可以给相好送一样的发钗。 他或许是改不掉此类毛病,或许是并不会真正在意她的愤怒。 即使他如今温和不少,在她面前甚至有些小心翼翼,讨她高兴。可纪襄清楚自己记仇,她记得章序的好,也不会忘记他对自己的不好。 这两者没有抵消的说法,都是真真实实存在他身上的。 作为一起长大的人,她舍不得他受伤,怕他再也醒不来或者终身都要落下毛病。 可要因为这,就放弃她想了许久的念头吗? 她有退婚的念头,已经大半年了。 甚至是和司徒征私会前,她就已经坚定了自己的念头。 纪襄在炭火盆旁,背后却浮起一层细细的冷汗。她头晕眼花,浑身上下像是得了一场风寒。 她看向一旁的苏夫人,将话咽了回去,起身告辞了。 纪襄来看章序,本来就不是合乎礼仪的事,只是事急从权,没有人会在意。她要走,苏夫人见她脸色不大好看,宽慰了她几句,让她好好歇息,章序醒了会告诉她的。 原本,她是想直接和苏夫人提退婚的事。 她不在乎苏夫人觉得她是一看章序受伤了就想退婚了,可这是她自己的事,还是等章序醒了之后,亲自告诉他吧。 回到卧房后,碧梧思忖许久,还是开口问了纪襄的打算。 她问得很明白,还会不会和章序退婚。 纪襄也就明明白白告诉她,会的,等章序醒了就提。 碧梧的脸上,闪过掩饰不住的震惊,整个人都呆在了原地。 纪襄笑笑,碧梧尚且只是震惊,至于旁人,觉得她是冷心冷情的恶人也好,不守妇道的妖女也罢。她都不在乎了。 与此同时,明光殿中,一位道长和皇帝谈完话,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皇帝阖着眼睛,殿内落针可闻,连近旁宫人的呼吸声都消失了。兽首香炉白烟袅袅,突然间,皇帝张开了双目,命道:“将所有的帘子都掀开!” 宫人闻言大惊,迟疑了一瞬,见皇帝面沉如水,回过神来,才将殿内的珠帘绣幕以及窗牗上的厚厚纱帘都掀开了。 殿内顿时大亮,窗外还有没融化的积雪,白茫茫的亮光刺人双目。 皇帝又不悦地挥了挥手,示意再拉上。 近日来,弹劾谈家的奏折比天上的雪花还多,纷纷扬扬传到明光殿里,一摞摞摆在书案上。皇帝知道他们都要说什么,但相比谈家竟敢在行宫修建里偷工减料,更令皇帝震怒,乃至不安的,是这突如其来的暴雪。 天降暴雪,行宫坍塌,这着实不是一个好兆头。 也是这种不安,让皇帝迟迟没有动手处置谈家。 当内监禀报司阳城内一切妥当,受灾的灾民都已经妥善安置,有热粥喝时,皇帝神色索然。内监继续事无巨细回禀,提及章序受了重伤昏迷不醒时,皇帝命再派几个太医去,务必要将人治好。 董内监笑道:“这孩子不愧是得您爱重的,心地如此善良。” 皇帝敲敲桌子,道:“去传纪襄。” 这事自然轮不到董内监亲自去跑一趟,自有宫人冒着严寒去传召。董内监笑着说了几句,压抑不住一直以来的好奇心,道:“陛下可真是看重纪姑娘。” 皇帝淡笑:“她懂事,清白,不会闲话,这些就足够了。” 董内监恍然大悟,这清白自然不会说的是作风,而是纪襄身家清白。不仅纪家清清白白和朝内任何一派都无牵连,她未来夫君也是得皇帝看重,忠心无二。 皇帝从没有对人说过,需要让人读奏折,是因为他的目力,在常年昏暗燃灯的环境下,已经到了看字不清的地步。 他也不可能和人说。 皇帝不愿意再消耗自己的目力,对身边但凡识字的内监宫女都有各种各样的挑剔,那纪襄便是不错的选择。反正,皇帝也不在乎纪襄的眼睛。 纪襄很快就来了。 御案上的奏折,已经由几个内监粗疏整理过。纪襄拿起来的第一封,便是工部尚书的请罪奏折。 即使是笔墨所说,她都能感到他的痛哭流涕,称自己监管不力,才酿成祸事,险些害了公主金枝玉叶的贵体。 纪襄读完,心里哂笑。此人将自己的责任推脱得一干二净,还暗示了公主无事。 公主逃脱及时,可还有人死在了蓬莱宫中。 大约是她的表情流露出了厌恶,等她意识到时,皇帝也察觉了。皇帝问道:“你怎么看?” 纪襄垂眼,连称不敢妄言。 皇帝再问,纪襄想了想,轻声道:“臣女当日就在蓬莱宫中,眼睁睁看到宫殿坍塌。恕臣女斗胆,可当时情景如人间炼狱,被房梁压住的人,或死或伤,且自己动弹不得。臣女只能庆幸自己无事,更庆幸公主曾经邀请过太后,而太后没有去。” 她说完,又垂下了头,装出一副怕皇帝生气的模样。 纪襄不敢直言,只能委婉地说幸好太后没去。她相信皇帝会想到,若是他自己去了遇到祸事呢? 片刻,皇帝敲敲桌子,问道:“你不用再读其他人的,朕知道说什么的都有。以你所见,朕应该如何决断?” 纪襄眨眨眼,干脆装傻道:“啊?可臣女不知奏折里都说了什么。” 皇帝笑着摇摇头,让她又将分类好的重臣奏疏读了。纪襄一边读,一边飞速思考。 大多数人都是要求严惩,毕竟这事恶劣,闻所未闻,甚至有人说罄竹难书,应该满门抄斩。也有人没有直接求情,请求细查的。 一旦细查拖延时间,那其中可以做的手脚就更多了...... 纪襄想着,读完了奏疏,告退了。走出明光殿后,她才想起又忘了和皇帝讨要正式官职的事。不过,这似乎也不是个好时候。 她不知道,在她走后没有多久,谈昭仪便来了。 谈昭仪如往常一样,闭口不谈谈家正面临地险境。皇帝反而好奇问道:“你不给你叔叔求情?” 她嫣然一笑,道:“陛下自由决断,臣妾不敢置喙。” 帝妃二人说了几句,谈昭仪装作漫不经心,按照谈贵妃教她的话道:“原来纪姑娘方才来过了呀,臣妾前几日倒是经常见到她和太子妃二公主等人一道玩耍,看起来还像是一个小姑娘呢,竟能在陛下跟前妥帖做事,也是她的本事。” 说完,谈昭仪有些忐忑。她记性不好,生怕自己说漏了哪句话。 第78章 也怕自己上眼药的行径太明显。 皇帝不置可否,纪襄他是命人仔细查过的,和他几个公主都玩得不错,甚至能给小公主喂饭的。 他并没有放在心上。 第62章 章序是在刚过了二更时醒的。 他浑身都 痛得厉害,睁开眼睛都觉得费力。屋内候着的太医宫人一见人醒了,皆是松了一口气,立即去给屋外候着的人以及皇帝太后报信。 在外候着的人已经坐了许久,马上都站了起来。 苏夫人喜极而泣,和章序几个兄姐一道急匆匆地走到屋内,看着章序苍白的脸,又忍不住心疼哭泣。 这回章序受了大罪,幸好脑内淤血及时用了针灸化开,才没有大碍。除此之外还断了两根肋骨,身上大小伤痕不计其数,需得静养一段时日。 苏夫人命人将还在迷迷瞪瞪的章序半扶起来,亲自喂他喝药。 章序一把夺过药碗,“咕嘟咕嘟”咽了下去。他一动就疼,“嘶”了一声,将碗放下。 他母亲又要给他擦嘴,他嫌别扭,躲过了。 天色不早了,章序兄姐你一言我一语慰问了几句之后,便告辞了。 章序配合地应了几句话,老老实实听苏夫人责备他太过莽撞。对于儿子救人的行为,苏夫人很是赞成,可自己受了重伤,那就很不值得了。 她翻来覆去说了好几回让章序务必小心,章序起初还有一搭没一搭地应和着,渐渐不耐烦起来,道:“我知道了!我爹呢?” 苏夫人道:“你爹在外忙着呢,和你一样好几日没回来了。” 章序又问:“阿襄呢?” 闻言,苏夫人叹了口气,她就知道章序一定会忍不住问的。改日,她一定要问问别人当娘的有没有这样想的,她的长子和妻子处得冷若冰霜,她很不满。但章序太惦记未婚妻,她也觉得不妥。 “阿襄来看过你,坐了一会儿回去了。” 章序道:“现在还不晚,娘派个人去将她请来。” “祖宗!都三更了还不晚?”苏夫人扶额,“你快别折腾了,再喝一回药就好好歇息着。太医说了,你三个月里都不能下床动弹。” “我要见阿襄。” 苏夫人耐心道:“这么晚了,她也歇息了。何况你们还没有成婚,她即使来,也不能进来看你,你也不能下床去见。请她白白走一趟,又有何意思呢?” 章序仍是不肯,沙哑的嗓催着母亲去把纪襄叫过来。 换做平时,苏夫人都是不怎么教训他的。何况她现在心疼章序受了重伤,更是不会说他什么。 她想了想,委婉道:“阿襄走的时候,面色也很不好,估摸是她前阵子病了还没好全。” 章序这才作罢,放弃了立即请人的念头,但还是坚持让母亲明日一早就去将人请来。 苏夫人拗不过他,只能答应,催着章序别说话了,闭上眼睛休息。 章序应了一声,身上疼得睡不着觉,但也没力气再说话了。他躺在床上,想着明日阿襄来看望他时,一定会眼泪汪汪地担心他,柔声细语关心他。 他已经很久没有和纪襄和从前一样说话了,很久没听到她可爱的语调了。 近来她说话的语气,不是他多心,他觉得和她对旁人,对那个谢方,对送她的宫女太监都没有什么区别,客客气气的。 自然,他救人的时候没想这么多。 但现在一想,能换纪襄好好心疼他一次,也是值了。 没一会儿,章序听到了太后和他上峰派来关心的宫人声响。他懒得应付,闭上眼睛装睡,听见有人在他病榻前特意压低了声音说话,烦躁极了。 烦躁着烦躁着,想着纪襄,慢慢就睡着了。 等他再次睁开眼睛,已是巳时。 他一动,被白布牢牢包住的胸肋就疼。宫娥轻柔地服侍他换了伤药,再给他擦脸,才告诉他纪襄来了,在外间和夫人说话。 章序立即催她们去将纪襄请进来。 在外的苏夫人知道管不住儿子,也不想跟进去讨儿子嫌,干笑了几声,目送纪襄走进去。 屋内,章序突然想起年幼时去探病,病人都是在额头上包块白布的,连忙让伺候的人给他也放了一块。 纪襄做好了心理准备,一见章序这副了无生气嘴唇发白,几日不见瘦了不少的模样,还是忍不住流泪。 她用手飞快抹去,坐在他床边一张稍远的椅上,问道:“疼吗?” “一点都不疼。”章序还是学不来装可怜那一套,故作轻松道。 殊不知纪襄听了这话,愈发难过。她在外听苏夫人细细说了章序的伤处,心里本就难受,见他逞强,更是一阵酸楚。 她挤出一个笑,道:“你好好歇息吧,别费力开口说话了,我不便久留,我先走了。” 对这样的章序,她还是心软了,打算过阵子再提退婚的事。 “你别走!”章序提高了音量,作势要起来。 一旁立着的宫人连忙扶章序躺下,给他掖好被角。 纪襄微微叹气,没有再说要走的话,问候了几句,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章序沉默片刻,示意伺候的人都退下。 她们不能放着二人单独相处,不肯走,章序就不耐烦地掀被子作势亲自赶人,折腾一番,宫人只好都告退了。 章序不满道:“都怪那个胡说八道的秃驴,不然我们现在都成亲了,哪里还用避嫌?” 纪襄没有应声,低头绞着自己的手指。 “阿襄,我娘说陛下昨天给我赏赐了不少好东西。有些好像是给女人擦脸用的玩意儿,你要不要挑挑看?”章序问道。 纪襄简短道:“不用了。” “你不要?”章序挠挠头,“陛下赏的应该都是好东西吧,你是我未婚妻,说不定陛下就是想到这一点才赏赐的。” 她没有纠正他皇帝才不会空闲到亲自拟定赏赐礼单,纪襄沉默了片刻,直白道:“章序,我要退婚。” 话音落地,章序的呼吸停了一瞬。 他皱眉道:“你说什么?” 她不忍去看他苍白的面容,将自己的话重复了一遍。 章序一时都没有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等他渐渐回过神来,才语气不善地开了口:“你是看上谢方了?” 纪襄莫名其妙,道:“当然不是。是——” 她有一瞬的冲动想要干脆坦白算了,但她话一顿,章序就接口道:“谅你也不会,阿襄,你又在生什么气啊?” 他不解,不知道纪襄为何又会提起退婚。他俊美深邃的眉眼因着疼痛和疑惑,皱在一起,看向纪襄,又问道:“你又在闹什么?” 纪襄淡淡道:“我没有和你闹,更不是因为生你的气想让你哄我或是其他的。我思虑许久做出来的决定,不是闹。” 章序的脸色,瞬间阴沉了下来,道:“那你和我说没用。你有本事就去和太后说,让她同意好了!” 他忍不住越说越大声,扯到伤处,一阵疼痛袭来。他看向纪襄不为所动的脸,赌气道:“你不嫁给我,还想嫁给谁?难道你真指望你父母会给你换个好夫婿?” 纪襄一怔,顿时想起了她曾经求太后退婚时,太后也是这么说的。 和她关系最亲近的两个人,都知道她非常在乎和血亲父亲的关系疏远至此,但在争执时,也都不吝于提这一点让她难过,让她屈服。 不过,她现在不在乎父亲和继母了。 随便章序怎么说好了,她忍住眼泪,冷冷道:“我日后不论嫁给谁,或是不嫁人了,都和你没有任何干系。” 章序自知失言,但也拉不下脸来补救。他当真不明白了,自己近日什么都没有做,怎么又让纪襄生气了? 他养过的歌女早就被他送回老家了,不可能再出现在行宫里。至于其他的,章序睡过都不记得她们名字长相了,何况她们也不可能出现在纪襄面前。 是有人对她说了什么? 章序一动,碰到了肋骨,整张脸都皱了起来。他呼痛之余,注意到纪襄适才冷淡的脸色缓和了下来。 她还是心疼他的。 那一定是有人在她面前胡说八道了,章序想定,嘴上继续喊疼。 纪襄抿抿唇,走过去,俯下身看了他一眼,道:“我让人去传太医给你再瞧瞧吧。” “也没这么疼,你别去了,免得他们觉得我这点伤都忍不了。” 她忍俊不禁,反驳道:“太医才不会这么想呢。” 纪襄看看他虚弱的模样,蛾眉微蹙,“你好好休养吧, 我也应该走了。” 章序别过脸:“你说了要退婚,我没办法好好休养,除非你把话收回去。” “覆水难收,人说过的话怎么可能收回呢?” “那你反悔,以后也不许再说这种话了!”章序瞪着她,理直气壮道。 纪襄叹了一口气,道:“那等你养好伤,我们再说退婚的事好了。” 第79章 这已经是她能做出的最大让步了。 章序皱眉,瞪着头上绣了云纹的帷帐,怎么看怎么丑,一会儿就让人进来换掉。他突然想到不对劲的地方,问道:“我们的婚事,你难道可以自己做主吗,你写信告诉过你父母没有?” 纪襄莞尔:“没有,管他们同不同意。” 章序一听有理,只当纪襄的意思是她父母管不了,毕竟这是他去求了太后,由太后定下来的,没想到她根本就不在乎纪家人怎么想。 他还是很不高兴。 原本他设想的,纪襄会给他的柔情蜜意,根本没有! 一定是有人说他的坏话了。 时间久了,外间传来重重的茶盏放下的声音。纪襄本就不想和章序继续大眼瞪小眼了,听到这直白的催促,立即起身走人。 章序等她一走,适才强撑着的精神也散了,疲累地合上眼睛。他睡了一觉,思索片刻,命人去传一个对他忠心耿耿的下属来。 他要知道纪襄最近和什么人来往过。 - 纪襄从章序处离开后,心烦意乱地思忖了好一会儿。 她不忍心让才因为救了一个稚儿受伤的章序,在养伤期间再费心和她争辩退婚的事。 骂了几句自己优柔寡断后,她用了午膳,预备午歇一会。 但一闭上眼睛,她就想起章序躺在床上包着白布,说话都比平时虚弱几分的模样。 和他不肯退婚的固执。 这事究竟要怎么解决呢?她是不想真正闹到太后跟前的,最好是章序同意退婚,和她一起去求太后收回婚约,平平静静地解决此事,就当没有过这桩婚约。 这般想着,翻来覆去,她就睡不着了。没一会儿,明光殿的宫人来请她过去。 她才读了奏疏一会儿,明光殿就又来了十几个大臣,见到她,都露出一丝错愕。 纪襄也惊讶极了,她之前都没有见过大臣出现在殿内。她大胆看了皇帝一眼,见他没有让自己退下的意思,便立到一旁,和内监并排站着。 没人提出让她退下。 纪襄松了一口气,眼观鼻鼻观心,看着自己交错的双手,耳朵却是高高竖起。 谈家在朝中经营数年,故旧门生不少,而且不论是亲缘还是利益相关的人脉都十分复杂。是以拐弯抹角为谈家说话的,也有人在。工部尚书谈嗣明含泪跪地陈情,自认御下不严,请皇帝降罪。 以尚书左仆射杜道全为首的几个大臣,则是要求皇帝严惩不贷。 在殿内的都是重臣,近臣,争论起来唾沫横飞,全然没有了往日的从容体面。 争到酉时,皇帝才兴致缺缺地让众人退下。 翌日,亦是同样的争论。但谈嗣明没有来,大臣们口干舌燥,只等着皇帝下一个论断。 纪襄垂眼,静静分析着他们所言。 大多数臣子的意思,谈嗣明必须给皇帝一个交代,给已逝之人亲属一个交代,给天下人一个交代,决不能一句“御下不严”就过去了。 何况,今日敢在修建行宫时偷工减料了,日后还有什么做不出的? 替谈家说话的,则觉得谈嗣明罪不至死,陛下应该给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皇帝累了,敷衍一笑,命众臣子都退下。 众人都告退了,纪襄迟疑要不要走时,皇帝闲闲地吩咐董内监道:“去告诉谈嗣明,这件事要怎么处置,朕让他自己选。” 纪襄垂眼告退,一路疾走回到自己卧房时,心跳仍是剧烈。 她扑在床上,将脸埋在枕头里,无声啜泣。 这几日章序的受伤,退婚难求,以及朝廷政事无形刀光剑影带来的压迫感,让她心力交瘁,不由陷入了一阵深深的凄怆茫然中。 她哭得枕头半湿,才命人打水洗脸。 画墨和碧梧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也能猜到她近日心里不好受,都柔声安慰了她几句。 纪襄咬唇,低声道:“画墨,我想见司徒征,他有没有空闲?” 她非常想他,想被他用平静的语调哄几句,心就能安定下来。 第63章 已是黄昏时节,残阳如血。没有丝毫暖意的日光消融了冰雪,显露出光秃秃的枯枝。 纪襄从窗外看出去的就是这副光景,凄凉至极。 她回过神来,怏怏道:“若是不方便就算了吧。” 画墨笑道:“奴婢还没有去问,姑娘怎就知道不方便了?看来姑娘心绪是真不好,奴婢都许久没有见您如此消沉了。您稍坐片刻,奴婢去去就来。” 她领命而去,却是到了月上中天才回来。 画墨领着纪襄出门去,解释道:“临近年关,又出了蓬莱宫的事,侍卫巡逻比往常的班次多。但现在出去是无妨了。” 她小声道谢,心情仍是低落得很。 像是从经历雪灾后所有压抑着克制着的惶恐,愤怒,无力都聚集在了一处,今日才彻底爆发出来。 夜色下,马车辚辚而行,是纪襄熟悉的一条路。 她从这种熟悉中,获得了几分安心。而在静园里看到坐在书案前的司徒征时,心中更是一下子被安心感充盈了起来。 司徒征没有起身,微微一笑。 画墨已经识趣地关上门,退了出去。 纪襄快步走过去,一声不吭,径直扑到他的怀中。 司徒征已经听了她心情不好的回禀,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温声问道:“怎么了?” 她的脸埋在他温热的胸膛前,蹭了蹭。 纪襄沉默片刻,将她今日在明光殿里的所见所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司徒征。 他一时没有答话,片刻后,司徒征冷冷道:“此事已经结束了。” “什么?”纪襄隐约有个想法,但因为觉得不可能,是以没有提出来,但司徒征的意思,似乎和她所想不谋而合。 “陛下暗示谈嗣明自杀。他一人自杀,换陛下不再追究下去,不影响谈氏一族。”司徒征详细解释道。 他难掩不愉,皱了皱眉,很快便又恢复了一贯的平静无波。 纪襄的揣测被他两句话证实了,尽管有过同样念头,但她仍是错愕万分。 因她先前一直不敢相信,皇帝竟然会如此处置! “谈家在建造行宫时偷工减料,虽说他们应该是预料到了陛下不会去......可,这也是一桩大罪呀!陛下即使不在乎死的那些女孩,就不在乎他的公主也深陷危险吗?不在乎他们贪污国库银钱吗?”纪襄瞪大了眼睛,不解地看向司徒征。 司徒征淡声道:“我从来就弄不明白陛下是如何想的。” 其实真要论起来,也有诸多可以揣摩的地方。譬如皇帝可能一直知道谈家中饱私囊,但还没到彻底铲除的时候。毕竟谈家一倒,牵连的是肃王,接连影响太子。 皇帝如养蛊般养出如今局面,迟早会有反噬的一天,无非看谁先忍不住罢了。 司徒征心平气和地想,太子为名声正统计,也只能先行忍着。 纪襄叹了口气,和他就着这个话题又说了几句。 说完了正事,司徒征见纪襄仍是低落的小模样,垂着眼,微微抿着唇。 他略一思忖,很快想到了让她心情不佳的事。 章序。 他因为救一个小孩儿受了重伤,这事他也听说了。不用说,纪襄这般心软的女孩,一定是又对他生出了愧疚。 继而觉得是自己的错处。 可他不能在这件事上开导纪襄。 他根本不想在纪襄面前,主动提及她那个名 义上的未婚夫。 司徒征没有细究自己为何会有这种念头,想了想,打破了沉默:“你想不想听我这几日在做的事?” 闻言,纪襄眼睛一亮,连着点了好几下头。 他一笑,不疾不徐地开始讲起自己在忙的事。 原本他见她一张憔悴脸容,没打算和她说些赈灾的正事,免得再分她的精神。但也不能让她一直想着章序,思来想去,她如今感兴趣的就是朝堂之事了。 纪襄果然感兴趣,安静又专注地听着,时不时问几件她不明白的事。 对谈时,他突然想起他第一次深深记住纪襄这个人,是在他十一岁那年。 他读书间隙散心,偶然间撞到纪襄因为不能继续上学而躲在一块巨石后哭,抽抽搭搭的。 在他身边的同龄人,没有一个好学到会因着不能读书而哭泣的,也没有哪一个胆小到只会偷偷哭的。 他帮了她,在皇后面前帮她说话。 后来他听说过几次,纪襄的课业非常好。 但是他也没想到,纪襄在听他种种解释教导时,几乎皆是一点就通。 司徒征心中一动,停住了话头,看着纪襄若有所思的脸。 纪襄莞尔,双眸粲粲如星,催促道:“你怎么不说了?我还想听呢。” 时辰不早了,司徒征道:“你还不累吗?” 他是抱着想将她说困的心思,慢慢在讲述的。 第80章 纪襄这几日奔走在明光殿中,自然累极。司徒征一说,她才惊觉已经很晚了。 “我应该回去了。”她瞥了一眼窗外天色,焦急道。 司徒征道:“留下吧。” 烛火摇曳中,他的面容平静。 纪襄已经有了一些困意,下意识想要点头,突然又想到什么,紧张地瞥了一眼司徒征。 他站起身,不容分说道:“不用担心行宫里会有人找你,我让人进来服侍你洗漱。” 司徒征出去了,将卧房留给她洗漱。 纪襄如同提线木偶般,被画墨牵着洗漱沐浴,一切妥当后,换上了她在这里曾经穿过的寝衣。 在静园留宿,倒也不是第一次了。但先前她住在这里时,司徒征走后,因为事务繁忙,并没有来过,更别说宿在静园了。 同床共枕也不是第一次了。 但她还是紧张。 尤其是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她胡思乱想着,在一片暖融融,香馥馥中有了困意。才掐了一下自己的腿时,司徒征走了进来。 屋内只燃着两盏烛火,一室幽微。 她也不知怎么想的,下意识立即闭上了眼睛,翻了个身朝里装睡。 司徒征吹灭了烛火,上床,一丝不苟地放下床帷。 片刻后,纪襄感到身上一热,她被司徒征搂在了怀中。 司徒征懒懒道:“还不睡?我适才瞧你很累的样子。” “你怎么知道我醒着?” “听呼吸声。”司徒征解释道。 纪襄的鬓发蹭到了他的脸颊,她也不再装睡,睁开了眼睛,看向他。 黑暗中,只能模模糊糊看清个人影。她看不清司徒征脸上的神情,他抱着自己的手紧了紧,呼吸均匀起来。 他睡着了? 纪襄很难说自己是松了一口气,还是失落。 她的心中,甚至闪过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不如将她一直在忐忑的事情,做实好了。 不过须臾,她就暗骂自己不知羞耻,脸也跟着灼热起来。 他似乎是因为要见她,赶回来的。没一会儿,纪襄就感到司徒征应该是睡熟了。 她也很累,但困意又消散了。她的诸多疑惑,在司徒征详细的解释中,已经化解了。她纵使心里难平,也阻止不了皇帝的决定,只能接受这潦草的处置。 但除了政事以外,还有一股郁气萦绕在她心头。 对于今后该怎么办,她一点思绪都没有。和章序成功退婚之后,她应该做什么呢? 章序过了年才十八,年岁不大,出身又好,有关爱他的父母亲和太后操持,再选一门相配的婚事很容易。 但是她呢? 纪襄在深夜中,突然打了个哆嗦。 她可以相信枕边人是托付一生的良人吗? 以前她和骊珠聊天时,还调侃过司徒征会做谁家的乘龙快婿。但他似乎完全没有定下婚事的意思,纪襄听太子妃等人闲聊时也说起过,他应该没这个打算。 太子妃周芳清是南人,说司徒征清修的寺庙是百年古刹,对俗家弟子也要求十分严格。 司徒征在那里待了五年,也清修了五年。 可是他也饮酒吃肉,也会亲她,怎会没有俗世念头呢? 晚上对谈时,她在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欣赏。 何况他救了她好几次,愿意带她一起去汉阳,对她传去的话立即作出反应。纵使他从不说甜言蜜语,又有何好质疑的呢? 纪襄想到此,不由无声地笑了,心里涌起一阵甜蜜。 她也渐渐睡熟了。 再次醒来,已是天光大亮。 她有些不敢掀起床帷,怕司徒征已经走了。纪襄深吸了口气,探出半张脸,见司徒征坐在书案前,笑了起来。 今日难得天晴,日光斜斜透过窗牗,洒在屋内,给司徒征的侧脸蒙上了一层淡淡的柔光。 纪襄不止一次想到,如果可以停留在此时此刻便好了。 听到她的动静,司徒征回过身,朝她笑了一下。 她去洗漱,坐到一旁用了早膳,才坐到司徒征旁边。 这样的情景,她从没有经历过,像是他们已经成婚多年后的一个寻常清晨。 她被自己的念头逗笑了,没话找话一般问道:“你今日练过剑术了吗?” “当然。”司徒征微微一笑。 他书案前什么公文书籍都没有,双指揉了揉眉心。 纪襄支颐而坐,突然意识到司徒征在发呆。 司徒征竟然在发呆! 她从没有见过他这般,问道:“你怎的了,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吗?” 可依着他昨晚说的,赈灾应该并没有为难的地方。 司徒征颔首,又开口道:“没有。” 这件事从他回京城后就开始做了,但毫无进展。太子已经叫他放弃,但他看得出来,太子是想要做成的。 他自己也觉得应该去做。 用点不入流的手段应该会很容易,但他不想如此。 纪襄想起曾有一次她问他是否有难事,当时他很快就否决了。现在是下意识承认了,又不想让她知道? 她有点不高兴,她明明都看过他不少公文了,对他也毫无保留,还有什么不能说的? 纪襄又问了一次。 这回,司徒征毫不犹豫地否认了。 她站起来,不悦道:“你不告诉我就算了,我去问太子。” 司徒征挑了挑眉,似乎没想到她会这么说。 第64章 纪襄说的,自然只是一句气话。 她自己也清楚明白,她绝对没这个胆量跑到太子殿下面前去质问他。 连和她亲近的司徒征都不愿意告诉她,何况太子乎? 她抿着唇,懊恼自己一时冲动下的蠢话。 果然司徒征根本没放在心上,面色依旧平静,和她对望。 甚至唇角上翘,一定是在笑话她这根本没有威胁的蠢话了。 她不高兴,也生他的气,不悦地瞪着他。 司徒征恍惚了一瞬,道:“当真无事,若是说有何为难之事,那就是你昨日说的了。” 方才,自己竟然有想要对她和盘托出的念头。这着实让司徒征错愕不已,诚 然,纪襄是一个值得信任,绝不可能泄密的人。 但他甚至还答应过太子,不会告诉纪襄任何正事。 自然,他早就违背了这个诺言,给她讲过不知多少次了。 真正阻碍他告诉纪襄实情的,是他不愿意在她面前展露出自己的无能。 一件事花了半年的时间去做,但毫无进展,这等无用,他绝不愿让她知道。 否则她会怎么看他? 上回在她面前陈述自己的困惑茫然,得到她关爱稚子一般的柔情,他虽也高兴,事后却觉得羞耻,十分后悔。 纪襄哪里知道短短几瞬功夫,司徒征想了这么多。她将信将疑道:“那你刚刚否认什么?” 司徒征极少扯谎,对着纪襄黑白分明的眼睛,耳垂微热,含糊道:“不想你再费神。” 闻言,她不禁扑哧一笑,道:“我有何好费神的?” 司徒征转了话题,问道:“不日就是你的生辰了,可有想要的东西?” “还早呢。”纪襄的生辰在元月十五,她笑道,“何况哪有人送生辰礼不自己想的?你若是问我想要什么,我只能客客气气说没有。” 司徒征哈哈大笑起来,露出左侧脸颊上的酒窝。 他心里那点莫名其妙的不自在一扫而空。 纪襄恼道:“我说错什么了?有什么好笑的?” 她命令道:“你别笑了!” 但看着开怀大笑的司徒征,她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似乎和司徒征待在一起,即使什么都不做,不谈天说地,不亲密相拥,静静对望都觉得心中盈满着喜悦。 她甚至觉得之前的烦恼都是庸人自扰了。 司徒征收了笑,道:“好,我不笑了。” 纪襄瞥瞥窗外,看见小童青筠在外一蹦一跳像是在摸高。她的目光停留了几瞬,突然注意到天色,道:“我应该要回去了。” 皇帝作息异于常人,基本都是在未时传召她。现在从静园坐马车回去,用膳再略微歇息一下,就得去皇帝面前侍奉了。 司徒征道:“好,我命人送你回去。” 纪襄仔细端详他,道:“你瘦了。” 她没有再说让他务必歇息的话,说了也没什么用。何况,还是她让司徒征赶回来的。 司徒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动作随意,显然也没放在心上。 他和纪襄从不一起回行宫,安排好人后,纪襄便要走了。 从静园回到行宫,穿过清凉州,亦是一条她熟悉的路。但不知怎的,纪襄总觉得今天有些怪怪的。 像是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看着她。 她立即想起了司徒征曾经派来跟踪过她的人,还有他曾经轻描淡写提到过的暗哨。 第81章 不少权贵重臣,甚至皇帝宗室都会养这些人,用来暗中保护,盯梢暗查,甚至刺杀。 她的心跳陡然快了起来。 若是皇帝发现了她和司徒征的关系,那她即使不是,也成了司徒征的耳目了。 纪襄勉强维持着面色,不让冷汗留下来,但还是白了面色。她小声道:“画墨,我觉得好像有人在跟踪我们。” 画墨一惊,问道:“姑娘是何时有这种感觉的?” 她仔细回忆一番,道:“是走到河边的时候。” 那便是已经进了行宫了。画墨道:“姑娘别怕,最多被人发觉您出去过。行宫里从未明令禁止过人出宫,大摇大摆出宫去司阳城玩的也大有人在。” “你让司徒征去查一下是谁吧。” 纪襄补充道:“自然,也有可能是我疑神疑鬼了。” 画墨笑着应下了。 纪襄心中惴惴不安,但一想到画墨会及时传信给司徒征,那应也没什么好怕的了。抱着这样的念头,她回宫用饭小憩,明光殿的宫人特意来告知她一声,这几日皇帝闭关修炼,不会传召她。 她目瞪口呆,万万没想到皇帝到了这地步。 那蓬莱行宫的后续,皇帝是撒手不管了? 纪襄心中叹了口气。 翌日,她想到有几日没去给太后请安了,便带着碧梧一道去拜见太后。 一入殿,她就后悔了。 早知如此,便打听一下太后是否有客了。苏夫人正坐在殿内,对着太后哭诉章序这回的受伤。 太后即使在关心章序,以她的身份和辈分都不可能亲自去看望。一见纪襄来请安,太后问道:“阿襄,你有没有去看望阿序?” 她点头,答道:“我瞧着他精神还不错。” “那是他刚醒的时候了,这几日......”苏夫人说着,用手帕抹了抹眼睛的泪珠,“这几日他一直提不起精神。他爹也赶回来看过他,万一以后一辈子都落下毛病,这可如何是好......” 说着,苏夫人瞥了一眼纪襄。 她倒是不担心纪襄会因此退婚,但仍是发愁章序日后。 纪襄蹙眉,章序伤重,休养期间提不起精神应也是一件正常的事吧...... 太后却是关心极了,唉声叹气,骂章序太傻了。又不是需要立功的,何必这么拼命呢? 纪襄垂眉敛目听着她们说关于章序的话,突然听到太后叫她的名字,连忙抬头。 “阿襄,你去看看他吧。” 纪襄没有应下,低声道:“太后,这于礼不合。” 太后平时不会提出这种话,被纪襄反驳了,又开始思忖起是否应该让纪襄去了。一旁的苏夫人见状,道:“无妨的,让阿襄去吧。” 她才不会在太后面前说出纪襄已经进屋看过章序的事。 和礼法一比,还是让纪襄去看看,指不定章序心情好了,养伤的精神也好了。 太后琢磨了一会儿,也想到了苏夫人心中所想,命令纪襄届时和苏夫人一道回去。 既然已经说定了,太后便让她们告退了。 苏夫人这些时日心中很不好受,见到纪襄去探病时的脸色这般平静,心里有些不满。她不好说什么,但一想到章序醒来就嚷嚷着要纪襄,她的态度却淡淡的,顿觉儿子热脸贴冷屁股。 她不悦地瞥了纪襄几眼。 到了章序的卧房内,苏夫人问伺候的宫人在她不在的时候,章序有没有醒过,有没有喝药过。 待宫人一五一十答完了,苏夫人瞥了一眼篱在不远不近处的纪襄,不由皱眉,走了出去。 纪襄却是松了一口气,章序睡着了,她只要安静坐上片刻就可以告辞走人了。 她已经打定主意,等章序伤好了,再和他提退婚的事。现在让她一味纠缠此事,真的太不近人情了。 纪襄坐在章序病榻前的一张椅子上,发呆了片刻,突然看到章序不知道何时睁开了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她。 她道:“你醒了,要不要传太医来瞧瞧?” 章序沉默片刻,只是用目光狠狠地盯住纪襄。 他没有错过她眼神中流露出的一丝烦闷,和慌乱。 半晌,在纪襄疑惑的眼神下,章序才声音沙哑地开了口,道:“你昨日出宫过。” 纪襄呼吸一滞,立即反应了过来。 她昨日觉察到的异样,竟然是章序在跟踪她! 纪襄皱眉,严肃道:“你是不是命人跟踪我?你为何要做这种事?” “那你为何要出宫去?”章序反问道。 纪襄淡淡道:“每日出行宫的人都那么多,我不能出宫?” 他脱口而出道:“昨天谢方也出宫去了。” 章序派去的人没盯到他们在宫外做了什么,有没有见面,但不妨碍章序怀疑他们一道出 去玩。他不悦地抿抿唇,道:“你之前答应过我,你不会和谢方出宫玩的。” 纪襄挑眉,道:“我没有和他一道出去。若不是你提起,我都不知道他也出宫玩了。” 章序继续质问道:“那你给他送糕点是为什么?” 她一怔,接着是一阵恼怒。章序是躺着太闲了,连她的这种事情都要管?都要来质问? 前几日,谢方送她一双毛皮手套,说是他从庭州带来的,当做谢礼。谢方又不是章序那种大摇大摆直接上门的无礼之人,是让宫人光明正大送来的。 名义还是谢礼,她就收下了。 以前她和太后殿里几个年纪差不多的宫娥,是常常互相帮些小忙的。姑娘之间道谢,你送我朵绢花,我回赠几块点心,都很寻常。 纪襄又不可能送谢方绢花手帕之类,就回赠了一盘糕点。 甚至不是她做的。 纪襄懒得和他解释这么多,但一看章序阴沉沉的脸色,生怕他脾气发作起来,去找谢方将事情闹大,耐着性子解释了几句,又道:“你要养伤,就安心养伤,不要多想,更别管我这些小事。” “他对你有意思,你看不出来?”章序气地捶了一下床榻,低声吼道。 闻言,纪襄一愣。她从没有想过谢方是喜欢她,毕竟他比她小两岁,称呼她都叫姐姐。 但章序这么一说,似乎谢方对她从 第一回见面就十分热情...... 纪襄冷笑道:“多谢你提醒了。你若是不说,我都看不出来。” 这下,章序气得伤口都疼,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晕过去。纪襄见他冷汗涔涔,顿时又心软了,道:“好了,你不用多想。我说过了,有任何事都等你养伤好了再说。” 他大口大口喘息,眼前能正常视物后,突然一笑道:“你变了。” 章序想不通是谁在纪襄面前胡说八道的,谢方这黄口小儿不可能知道他之前的事。纵然他如今依旧觉得这些事很正常,但他后悔了。 相比一时的欢愉,他更想要纪襄像从前一样喜欢他。 纪襄听他短短几个字,突然觉得耳畔有风吹拂过。她点点头,道:“因为我们都长大了。” 以前她日日待在长秋殿里,能幻想出来的最好日子,就是嫁给章序后,至少能决定夫妻俩的小院每日吃什么。 她对吃什么其实并不挑剔,但能决定一些事情,就足以让她高兴了。 只是想想,都觉得很高兴了。 章序见她脸色惆怅,低声道:“你别难过。你不喜欢我跟踪你,我以后不会再做了。” 她有点意外章序突如其来的服软,朝他一笑。 他怎么也不会想到,以前唾手可得的东西,现在却觉得宝贵无比。看到她的笑容,他顿时觉得身上的伤都没怎么疼了。 章序装作不经意道:“快要过年了。” “是啊。”纪襄点点头。 见她完全没有领会到他的暗示,过年后再过一年,他们就可以成婚了。章序哎了一声,看向纪襄。 她莫名其妙道:“快过年了你为何要叹气?” 纪襄觉得可能是章序没法痛痛快快玩几场,所以不高兴了。 章序摆摆手,道:“没什么。” 她忍了忍,还是问道:“你为什么会想到派人跟踪我?” 章序道:“我怕会有人欺负你,或者骗你。” 纪襄好笑道:“没有的事。你好好养伤吧,太后她老人家也很关心你的。” 章序应了一声,看着她走出去,很快就不见了,目光却迟迟没有收回。 他骗了她,他不可能将跟踪她的人收回的。 纪襄的性子他清楚,气性没这么大,一点是有人在她面前胡说,甚至唆使她。 第65章 谈嗣明留下一封认罪遗书后,服毒自杀了。 这事很快就在行宫里传遍了。他死了,参与行宫建造的大小官员也不可能轻易逃过,但因着年节将至,加之皇帝闭关不理事,都只是暂时收押,待年后定罪。 对这结果不满的大有人在,谈嗣明死得太容易了。这种足以抄家砍头流放的罪,竟然让他自杀混过去了。 第82章 实在是太便宜他了! 但不满的人过了一阵,雪灾的阴霾在行宫中就几乎消弭殆尽。 因着年关到了,宫中大宴小宴不断。 纪襄行走在和风细雪中,预备去赴太子妃办的一场赏花小宴。几人坐在暖房中,赏着屋外盛放的梅花,热热闹闹地闲聊说话。 在场的人不多,年纪相仿,又都熟悉,说起话来也没什么顾忌。 众人都在打趣大公主,她的驸马是她母妃的一个远房侄儿,血缘虽然远得几乎没有了,但年幼时见过几回,对大公主从小爱慕,一心一意。 大公主脸红,见到正在掩嘴笑的纪襄,差点要说纪襄和未婚夫婿也是青梅竹马。但转念一想,章家子还躺在病床上,提起来指不定还让纪襄难过。 她只好假意生气道:“你们都笑话我!” 一旁的二公主羡慕地看着羞恼中掩不住幸福的姐姐。她和大姐姐关系不错,知道她和驸马处得是真不错。 她真心为姐姐高兴,也为自己的身世自伤。生母和母后都早逝,太子妃嫂嫂对她虽然好,但是不大熟悉京城勋贵重臣,难以给她操持婚事。 而她自己看中的司徒征,对谁都很淡漠。她一个女孩,又不能直白说出来心头所想。 一想到自己的婚事艰难,二公主垂下了头。 太子妃笑着拍拍她的手,问道:“怎的了,谁惹舜华不高兴了?” 二公主怎么可能当众说出真心话,看着太子妃,随口掩饰道:“我是突然想到了太子哥哥还在外忙碌,他先前让司徒哥哥办的事也还没......” 对上太子妃警告的眼神,二公主自知失言,忙道:“哎呀,二哥在外忙活,若是知道我们在赏花,一定要说我不思进取了。” “殿下才不会说你呢。” 几人说说笑笑,将话带了过去。二公主知道一会儿嫂嫂肯定会说她了,谁让她一时嘴快说了二哥有事让司徒哥哥在做呢? 幸好她没有说出是何事。 这厢二公主在庆幸自己没有彻底失言,反省日后不能再言语犯错时,纪襄面上还微微笑着,心跳早已快了起来。 二公主没有说完,但意思很明显了,司徒征有一件太子吩咐的事,还没有完成。 听起来,可能有一段时间了。 这才是让司徒征为难,乃至于苦思冥想的事! 纪襄咬牙,司徒征之前是骗她的,甚至编了个理由来敷衍她! 她命令自己暂时不要去想了,笑着和她们一道说话。 等宴会散后,天色灰蓝,已是迟暮。纪襄一出门,便让画墨去传话,她今晚要见司徒征。 在知道章序派人跟踪她后,她和司徒征提过此事,想着要不要暂时停了在静园的见面。 司徒征让她不用操心,寻常会面就好。 但和雪灾前又有不同,以前司徒征有空闲每日傍晚见她,教她。最近司徒征很忙,每次私会前都需要先行确认一番。自然,她若是不介意静园无人,也可以直接过去。 她回屋没多久,画墨便回来了。今日司徒征被父母传去,没有时间同她见面。 纪襄烦闷得很,一想到司徒征竟然骗她,就想要立即去质问他究竟是何意。 她半倚在床榻上,生了一会儿的气,又提醒自己不要想着一定要将所有事弄清楚。 司徒征和她的关系,本来就是不清不楚的。 每次她尝试着想将二人的关系弄清楚,都是她自己先转了话题放弃了。何况她现在还有个婚约,又能指望和旁人有什么干系呢。 这时,碧梧来传话,谢方来了,给她上回的回礼又回赠了一盘糕点。 纪襄蹙蹙眉,原想拒绝,但突然间有了个主意,让谢方稍等,自己换了身衣裳出去了。 谢方送东西并没有到纪襄的住处,而是在外就请人转交了。他存着一点希望,人没走,停在不远处的走廊上,看到纪襄出来时,立即笑了起来。 他喜欢纪襄,于是格外注意不敢毁了她的名声。但如此一来,能够见到她的机会都少之又少,何况能说上话了。 这回也是忍不住,怕她将自己都忘了,思来 想去又用回礼的名义送了盘点心。 “纪姐姐!” 他咧嘴笑,让人瞧了便不自觉跟着笑起来。 纪襄笑着同他打了个招呼,轻声道:“谢小侯,我有一事想请你帮个忙。” 不等她说是什么,谢方一口应下:“纪姐姐你说就是了。” “我怀疑我的未婚夫派人跟踪我,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出宫去,来看看他是否真的在跟踪我。” 纪襄顿了顿,继续道:“但是,不能被别人发现了。还有,他你也见过的,若是被他知道了,他极有可能找你麻烦的。” 她歉疚地看着谢方。 谢方因着章序救人受伤的事,对他有所改观。但他根本不怕章序,毫不犹豫点头道:“好,纪姐姐你不用担心我的。我们走吧。” 纪襄莞尔,她是突然想到这几日偶尔还是会感到异样,也不知自己是否疑神疑鬼,干脆试验一番。 她也想趁这个机会,把话和谢方说清楚。 二人在宫内一远一近地走着,谢方回头看了一眼纪襄小小的影子,觉得煞是可爱。 他很纠结。他希望章序真的派人跟踪纪襄,好让纪姐姐对他失望,愿意解除婚约。又怕自己万一娶不到她,还得让她嫁给章序。 嫁给这样一个会跟踪人的人,那纪姐姐以后就惨了。 他摇摇头,决心今后再想想办法,多多讨她欢心。只要她心甘情愿点头了,他一定会去求娶的。 谢方先出了宫门,守门的侍卫确认过他身份后就放他出去了。他等在宫门不远处的一棵树下,不一会儿,就见纪襄快步而来。 她从披风里拿出帷帽,戴好,道:“走吧!” 谢方也不知道她是如何将帷帽藏在披风内的,好奇地瞥了一眼又飞快移开视线,目视前方,笑着应声,险些咬到自己的舌头。 他没和姑娘单独相处过,不知道该去哪儿。仔细回想了几个族兄闲聊说起过的,姑娘好像都喜欢逛首饰胭脂铺子...... 而且出来匆忙,他都没有提前准备车马。 还好他带着钱袋了。 行宫前十分空旷,两人沉默了一阵,谢方道:“纪姐姐,我们走了好一会儿了,你累不累?” “我不累的。”她压低声音问道,“谢小侯,你有没有觉得异样?” 他出身将门,感觉应该比她敏锐一些。 谢方摇头,也小声道:“暂时还没有。” 纪襄似是自言自语道:“莫非是我想多了?” 随着二人走动,街上渐渐热闹起来,虽是寒冬的夜,但因着年关近了,街上仍是有不少人。街边的面汤摊子氤氲出腾腾白雾,附近还有不少叫卖吃食,香药,对联等等杂物的。 纪襄索性摘下了帷帽,含笑打量。 谢方已经出来玩过好几次了,对此景象见怪不怪。他瞥到一间门头鲜亮的胭脂铺子,正想问她要不要进去瞧瞧时,突然发现不对。 纪姐姐帮他说话时十分有条理,而且他注意到她右手食指的左侧有厚茧,像是经常提笔写字的人。 他扫了一圈,对身旁的纪襄道:“纪姐姐,那边有一家卖纸的铺子,你要不要进去瞧瞧?” 纪襄点头道:“好呀。” 听她声音,谢方觉得她心情不错,心中雀跃。 纪襄从八岁进宫之后,再也没有逛过铺子了。出宫后,在府中需要什么,都是由下人采买的。从前她一直觉得是她不喜欢出门,但这半年来她意识到,其实出门散心游玩都很好,是她之前太自我拘束了。 铺中不大,东西却是琳琅满目,笔墨纸砚都有。纪襄挑了一刀纸,见谢方看也不看,站在柜前一副理所当然等着给她付账的样子,忍俊不禁。 她笑道:“你不必如此,之前你说要谢我,不光你父亲送了好些谢礼,你也送我皮毛手套了,我可不能再厚着脸皮收你谢礼了。” “何况,你年纪比我还小呢。”纪襄说着,在茫然不知所措的谢方面前付好了。 谢方见她不肯让自己付账,也做不出人前拉扯的事。但她如此客气,谢方浑身难受,灵机一动道:“我饿了。” 二人出了铺子,谢方跑去买了两个有着浓浓芝麻香夹着炙肉的饼,递给纪襄。 他还留着几分青涩的脸上,满是真诚。 纪襄看他一眼,道谢接过。她小小咬了一口,口齿生香,肉香。 她不禁又吃了几口,想到正事,缓缓地开了口:“谢小侯,方才我见你对笔墨纸砚毫无兴趣。虽说你日后多半也会成为一方镇将,但也应该多读些书。你年纪还小,可以学的兵法谋略都还有很多。” 谢方用力点头,将嘴里的肉和饼咽下,道:“纪姐姐,你说得对!”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十分明亮,认真地看着她。 第83章 纪襄从没有“教训”过人,正为自己方才那一番话尴尬,见他如此反应,不由有些心虚,又松了一口气。 章序一定是在胡扯! 她特意着重说了“你年纪还小”,若是谢方真的对她有意思,肯定能意识到她的婉拒。 但谢方似乎当成了单纯的勉励。 若是谢方能直言,那她也可以直言拒绝。但她都不确定谢方的心思,自然不能火急火燎说些什么。 她正想着,谢方轻声道:“纪姐姐,那边有个人好像一直看着我们。” 纪襄循着他的目光示意看过去,但什么都没有看到。 谢方道:“我不能保证是跟踪你的人,但那个人瞧了我们好几眼。” 他将外貌仔细说了一遍。平平无奇的五官,肤色微黑,是个矮个子。 纪襄毫无印象,但这也不重要了。 若是章序真的派人跟踪她了,看到她和谢方同游,不可能忍得住的,一定会找她发火的。 她谢过,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回去吧。” 谢方心中不舍得,又怕她会累,点点头,一路寻着话题和纪襄聊起来。临近宫门,谢方放慢了脚步,问道:“纪姐姐,你是不是很少出来玩?” 她略羞耻,一定是自己方才四处张望的模样被谢方注意到了。 纪襄坦诚地点点头。 “这回你是为了确认章序有没有跟踪你,若是你之后还想出来游玩,尽管叫我!” 她笑道:“这怎么能行呢?” 纪襄没说这不合乎礼仪的话。都出来过一次了,再说这些也没有意义。她相信谢方心里也明白的。 谢方很快接口道:“日后再说吧,反正你若是有事,尽管找我就好。” 他似是猜到纪襄会再拒绝,道:“你帮了我大忙,我怎么谢你都是不够的。” 纪襄说不过他,只好点头。 在进宫门前,二人又是一前一后分开了。 - 章序得知纪襄和谢方出宫游玩时,已过了一更,气得立即坐了起来。 他捂着断裂的骨头,目露凶光,额头青筋直跳。 但身上的疼痛也让他理智了几分。 他不论是去找纪襄,还是去找谢方的麻烦,都等于告诉纪襄,自己先前骗了她,仍是在跟踪她。 但他绝不会放过谢方的。章序脸色阴沉,冷冷一笑。 而且他如今身上有伤,即使要打人,都发挥不出什么平常本事来。 他吩咐人继续跟着纪襄,再多派一个人去跟着谢方。 等他养伤好了,再来好好处置这事。 第66章 过了一日一夜,章序都没有命人请过纪襄。 她派人去问候了一番,得到的回话是章序一切都好——自然,也称不上好,如常养伤罢了。 纪襄松了一口气,看来章序并非敷衍她,是真的没有再想着跟踪她了。 如此就好。 等他养伤好,将从前他借的银钱还给他,将婚事退了,日后就不再来往了。 相识八年,纪襄了解章序的脾气。他可不是被人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了,还能坚持下去的性子。他本质上,也十分高傲,绝不会容许自己一直提出解除婚约。 何况,他已经怀疑她和别人有染。 虽说怀疑错了对象,但这件事不知他怎么看出来的,倒是真的。 纪襄揽镜自照,突然自嘲一笑。 今日司徒征有空暇,早早就命人传信给她,让她去静园。而没两日就过年了,他虽没说,但纪襄猜他应该是要陪伴父母亲的,估摸会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见了。 怀揣着这般心情,她格外仔细地上妆。 外边下着细密的小雪,时辰还早,路上渺无人烟。到了静园后,画墨惯例只配她走一段,她熟门熟路地走到司徒征的卧房,青筠坐在院中中烤栗子,见她来,热情地分了一把。 纪襄莞尔,轻敲了两下门,不等应答,便推门进去了。 司徒征今日应是尚未出门过,未戴冠,衣着闲适。 见到纪襄,他不由怔了片刻。 他一直都知道纪襄是个容貌很不错的姑娘,但她平日里不好打扮,今日像是细细装扮过,比平时还要清丽几分。 纪襄没错过他眼中的惊艳,心中略有些得意。 可她并不是来和他柔情蜜意卿卿我我的。 她在司徒征对面坐下,司徒征笑,问道:“怎不坐我身边来?” 纪襄笑道:“司徒征,你之前说过,要送我生辰礼的吧?” 他颔首,道:“自然。” “那好,我要你今日就送我。” 虽然她还是笑盈盈的模样,但司徒征感到她似乎生气了。 他稍一蹙眉,问道:“你怎么了?” 纪襄一字一句道:“我要你告诉我,你究竟是何事为难?” 闻言,司徒征的眉头更发紧了,连脸色都绷了起来。他敲了敲桌子,道:“我上回已经告诉过你了。” 他看着纪襄,目露不悦。 纪襄静静地看着他。 她知道她这不信任他一再追问的行为,惹他厌烦了。可她心里有他,所以不舍得他一个人发愁烦恼,也许说出来,她会有办法呢? 因为她对司徒征全身心信赖,所以不想被他欺瞒。 她眨了眨眼,喃喃道:“可是二公主就知道......” “那一定是殿下告诉她的,我从没有和她说过任何事。”司徒征很快回应道。 不过,他虽然不大了解二公主为人,但她应该也不至于将此事告诉纪襄。 司徒征不熟悉二公主的人际关系,但熟悉纪襄的,知道她和二公主私下来往很少,多是聚会上才会说话。 “二公主和你说了什么?” 纪襄将那日的事情简短说了。她没有怀疑过是司徒征告诉二公主的,当时很快就想到是了太子告诉妹妹的。 但她就是因此很不高兴,为着司徒征的隐瞒。 她也不想再和从前一样,将委屈都憋在心里。她不高兴了,就要让司徒征知道。 纪襄在和司徒征对视的瞬间,突然想起骊珠曾经教她多和父亲撒撒娇,但后来她很快就意识到,这只有对着真正在意你的人才有。 从他妥协带着她去汉阳后,她好像就有了在他面前撒娇或是撒泼的底气。 司徒征看着纪襄执拗的双眼,微微叹了口气,道:“抱歉,之前是我骗了你。” “但是.......”司徒征微微抿唇,有些羞恼。 他揉了揉眉心,低声道:“你让我想想。” “那你想吧。”纪襄说着,便推开门走了出去。 纪襄出去时关上了门,徒留错愕的司徒征在屋内。 她这是生气走了? 司徒征想起她从前发脾气时,都是要走,但被他及时拉住了。 但似乎都被他气哭了...... 一想到纪襄会哭着冒雪走人,司徒征立即站了起来,大步向外走去,丝毫没意识到自己已经预备好道歉加上解释了。 但还没有推门,他就听到了她的笑声。 司徒征走到窗边,推开一道缝隙,见她和青筠一起坐在台阶上。 她笑得温柔,认真听青筠说话。 虽然青筠是个天生心智比寻常人幼稚几分的小童,说的也都是一些烤栗子的话,但她似乎听着挺愉快的。 他不是吃醋,但看着这个场景,总觉得有哪里不对。 不过须臾,他就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外边下着雪,又冷,她一个姑娘家,竟然直接坐在台阶上,这对她的身体很不好。 司徒征在窗边道:“你进来。” 青筠转过头,指指自己问道:“郎君是叫我还是纪姑娘?” 他淡声道:“纪襄,你进来。” “我会告诉你想知道的事。”他补充道。 纪襄不慌不忙地又吃了一颗烤栗子,拍了拍手,才慢悠悠地进屋了。 她莞尔一笑,坐在了原本的位置上,自顾自添了一杯热茶。 司徒征闭了闭眼,快步走过去。 他隐隐有种感觉,现在的情状似乎变成了他求着她,好好听他说。 司徒征摒弃杂念,将自己为难的事斟酌了一下语句,讲给她听。 “你听说过秦绰吗?” 纪襄自然听说过,点点头。 秦绰是先帝一朝的名臣,可以说是天下士人的榜样。他出身司阳一个落魄家族中,从小吏做起,在地方上政绩颇为显著,历练多年,成了中枢重臣。 但最让他被世人称道的还是他精通农学,博古通今,镇压了一场大有泛滥势头的蝗灾。 除此之外的政绩不计其数,秦绰组织兴修水利,推广教化。先帝对其十分信任,甚至有时候对秦绰的奏疏看也不看,直接盖章。 但十年前,他极力反对当今皇帝扩建北苑的主意,君臣就此不和。 他为官多年,门生无数,名望极高,甚至有盖过天子的意思。 第84章 秦相公不准,皇帝一时也无可奈何。 但很快,皇帝就开始了自己的动作。他大力扶持两个宠妃的娘家,不断打压铲除秦绰的势力。 后来,一次宴会上,秦绰的一个孙儿被几个恶少年殴打了一顿,从此不良于行。 皇帝对此不闻不问,暗示了所有人都不受理此案。 秦绰也就懂了,自请辞官。 皇帝挽留了一阵子,最终同意了。秦绰便回到了司阳养老,从此不问政事。 司徒征简略说完,纪襄知道其人,但是不知道秦绰孙儿的事,惊讶地动了动嘴唇,但还是没说什么。 可她不解,问道:“所以这和你为难的事,有什么干系呢?” 司徒征道:“殿下想要拉拢秦公,即使他不会再回到京城,但只要他露出一点支持太子的意思,他虽远离朝堂的日子久了,但门生故旧遍布,有他支持,殿下如虎添翼。” 纪襄点头,思忖了片刻,冷不丁问道:“那你如今,是何进展?” 司徒征揉揉眉心,看向别处,低声道:“还未见到他人。” 先前他身为东宫左卫率,不能随意离开京城,递了不知多少拜帖,始终无果。到了司阳后,效仿程门立雪的事也做了,仍是不得会面。 东宫僚属里有人提议过耍点手段,让秦绰不得不向太子低头。 但这种行径,司徒征实在看不上。 他收回目光,见纪襄若有所思,有些不自在道:“这桩事知道的人不多,但我......” 司徒征想坦白怕被她瞧不起才不说,但又停住了,一笑,当做无事。 纪襄看着他英俊的脸容,低声问道:“你在司阳和我说过几次忙碌,便是在忙这事?” 虽羞耻,但他还是诚实点头。 “你喜欢做这种事情吗?”纪襄又问。 司徒征闻言,呼吸一滞,如被人看穿心事。 他认同太子,觉得拉拢秦绰十分必要。他也惋惜秦绰的才 华就此浪费,希望他能再度入朝。 但是,他亦觉得,自己是不喜欢做这种事的。 司徒征看着纪襄微圆的杏眼,摇了摇头。 纪襄道:“我就知道。” 接着,她实在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她头一回在他面前笑得如此不符合“仪态”,司徒征错愕极了,不理解她在笑什么。 纪襄在嘲笑他? 这不......这也有可能。司徒征坐过去,问道:“你在笑什么?” 她不语,像是意识到了不雅,捂住了嘴,但仍是笑。 司徒征无奈,低声命道:“你别笑了。” 他凑近,吻住了她的双唇,将她的笑声尽数吞没。他一手捧住纪襄的后脑勺,不容她拒绝或是逃避,强硬地分开她的双唇。 许久,纪襄实在喘不过气来,不断发出微弱的哼哼声,见他不停,推了他一把。 司徒征这才松开她,目光暗沉。 纪襄不笑了,娇靥生晕。司徒征看了她几眼,一把拉过她,这回换成了搂着她的腰肢,迫她倚靠在他的臂膀上,低头细密地亲她。 纪襄身子发软,脑子里晕乎乎的,但还有一丝神智。 承受了一会儿他霸道的亲吻后,纪襄轻轻地咬了一下他的舌头。 司徒征吃痛,停下动作但仍是搂着她。 她控诉道:“你怎么这样?” 见他神色和方才一模一样,都有着让她说不出来的危险气息,纪襄连忙道:“你应该早些告诉我的,我有办法。” “什么?” 纪襄忍不住又笑了,斜睨他一眼,道:“我真的有办法,而且有把握你能见到秦公。” 第67章 司徒征俯首看她,微笑道:“你有何办法?” 她觉得司徒征不大相信的样子,提醒他道:“你忘了,我认识秦公的孙女!” 见他神色仍是不解,纪襄继续道:“就是在芳林园那一次,秦家姑娘被人欺负的时候,我帮她说过几句话。” 她和秦从仪原本就认识,秦从仪的父亲在京城做个小官,这事后将女儿送回了司阳老家。但纪襄和她一直有着通信,没有中断过。 司徒征想起了此事,微微蹙眉道:“她会帮你引荐?” “她肯定是告诉过秦公此事,有一回她的信件中夹了几句秦公所书,让我若有事可以寻他的。我打算再给从仪写信,请她转交试试。既然秦公有过承诺,我信他会见我们的。” 她说完,问道:“这也是你不喜欢的事吗?” “不是。”司徒征很快否决了。 之前东宫僚属想的是引诱秦公家眷赌博或是看上他人之妻等等,这些是他绝不会考虑的。即使如此能够逼迫了秦公辅佐太子,也绝不是真心。 纪襄提出的办法有挟恩图报之嫌,但只是求到一个见面机会,之后说什么还是看他自己。 “那你是担心秦公会问我们二人的关系?你想个理由混过去,应该很容易吧。” “也不是。”司徒征否认道。 他没什么顾虑,笑道:“你帮了我和殿下如此大忙,有没有什么想要的?” 纪襄莞尔笑道:“我想帮你,又不是贪图你什么谢礼。” 二人商议了几句,过几日就是除夕了,这封信还是等过了元宵之后再送出,免得惊扰秦公过年。 纪襄磨好墨,开始写信。她写完,便让司徒征改。 他接过信纸,通读了两遍,将自己和太子的名讳加上。他不想骗人,仿佛只有纪襄一人去。 司徒征一边看,一边认真地想应该送纪襄什么。 她竟然能在此事上帮忙,当真意外之喜。 这份襄助,已超出他们当初心照不宣的约定了。 他帮她教她,她在他空闲之余陪伴就好。 司徒征瞥了纪襄一眼,虽然他们没有明说过,但纪襄肯定也是明白的。 至于如今二人的干系......他其实很少去想,因为空闲时间实在不多,偶尔想到了也没放在心上,没出什么差错,就说明没有不妥。 如此一想,她还提醒过他蓬莱行宫的事情。 司徒征正想着该怎么回报,突然听她问道:“这几日新岁的休沐,你可有事要忙?” “我要回京祭祖。”司徒征简略道。 纪襄“哦”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原来司徒征是要回京城呀。她有些失落,但这真是人之常情,只是会有一段时日见不到他了。 “我明日就回京了。你可有要我转交给你父亲的东西?” 纪襄不假思索道:“没有。” 她来行宫这么久,家中一封信都没有来过。她才不会再想着去维持表面上过得去的关系呢。 让她不舍的,是司徒征就要走了。 司徒征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脸颊,道:“你先回吧,我今日得陪我母亲去探望外祖父母。” 纪襄低低应了一声,原想问问他何时回来,但还是没问出口,不然显得她很期盼他回来似的,太不矜持了。 她起身道:“那我走了。” “我送你。” 这是司徒征第一次送她出去,送到了静园的门口,目送她上了回行宫的马车。 纪襄坐在车内,微垂着脑袋。 她觉得自己的心绪当真莫名其妙,司徒征要回家祭祖,实在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了。即使不回京城,这种日子也是陪着父母家人的。 难道她还想要过年时司徒征陪着她,每天在静园等她吗? 这是不可能的。 一旦想明白这一点,纪襄咬咬唇,告诉自己不要再难过了。 过往几年,她都是陪着太后接受内外命妇的朝贺。估摸今年也差不多,也许骊珠等友人会请她赴宴。 至少会比往年有意思。 果然如她所料,新岁就在陪着太后守岁,和骊珠一起去宴会中热热闹闹过了。 直到这日,元月十五,是她的生辰。一大早,就有皇帝太后太子妃等人的赏赐送到了。皇帝的赏赐还格外丰厚,除此之外,还有一道女侍中的任命给她。 纪襄喜悦不已。 中午,几个友人为她办了一场生日宴,说说笑笑到了傍晚才各自散去。 今日过后,她便是十七岁的姑娘了。 但,纪襄坐在桌前,无意识地绞着手指,司徒征竟然没有给她送生辰礼。 他先前明明问过她想要什么的。 而他人也很奇怪,出宫大半个月了,没有回来不说,一封书信也无。 这几日她在太子妃那里,也没听到过关乎司徒征的一点讯息。她不知道太子妃是否知情,但她更不能问。 他一定是遇到什么事情了。 纪襄心中担忧,开始算京城和司阳的距离。 二十日确实十分赶,祭祖一定是一家人一起回去的。路上肯定需要歇息,但既然是祭祖,在元日他们就应该到了京城吧...... 她思来想去,今日本就累极了,用了一顿晚膳后没多久睡着了。 第85章 过了两日,她才听说了司徒征的事。 司徒家回京祭祖的路上,竟然遇到了山匪。自然,司徒家的护卫十分严密,又有司徒征本人在,人和财物都没有损伤。 但司徒征的父亲定远侯身体一直不好,受了惊吓又不慎在车壁上撞了一下,在路上还好,回到京城后就开始发热,休养了好几日才能如常下床走路。 太子妃提到时,还说定远侯就留在京城里静养了。司徒征会再侍奉病榻几日后,回到行宫。 原来是他父亲生病了! 纪襄先前对他的小小埋怨,立即烟消云散了。 他父亲病了,她哪里还能希望他记得给她送生辰礼呢? 她只远远见过定远侯,不由为他担忧起来,希望他无事,能早日康复。 回去后,纪襄看着自己的绣筐,突然想起她之前说过要给司徒征绣一块手帕的。但因为后来的雪灾,她就把这事给忘了。 定下颜色很容易,就定淡青色好了。 司徒征私下的衣袍,手帕基本都是淡青色的。 但是绣什么图案呢? 纪襄想不到司徒征喜欢什么花,喜欢什么鸟兽。他在此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偏好。 她又想到一件事,那便是司徒征不可能将她绣的手帕拿出来用。 熟悉她的人,很有可能看得出来是她的手艺。 既然不能拿出去用,纪襄琢磨着,突然有了主意。 她抿唇,有些羞涩,又不禁笑了起来。 纪襄画 好了要绣的图案,开始琢磨起配色。 这段时日,皇帝闭关,她也没有再去看望章序。年节时的宴会太多,大家都累了,最近也极少有人相邀。 她一下子闲了下来,在卧房里如常读书写文稿外,就是绣手帕。 绣了好几个颜色的,都觉得不够雅致好看,迟迟没有令她满意的。 时日匆匆,等到积雪彻底消融,花明日暖时,告假已久的司徒征才回到了行宫。 纪襄听说时,她已经绣好了一块她十分满意的手帕,不知道司徒征会不会喜欢。 还有司徒征要去拜访秦公的事,也应要提上日程了。 画墨看着她的笑颜,笑道:“今日已经晚了,姑娘先睡吧。郎君才回到行宫,或许还有许多事亟待处置,今夜应该是不会找您了。” 已是二更,纪襄听了画墨的话,乖乖地入睡了。 翌日,过了半天都没有动静。纪襄有些失望,又安慰自己他真的很忙的,不会立即就有空闲来和她见面。 但到了下午,她还是忍不住让画墨去问问是否有空见她。 过了许久画墨才回来,摇了摇头。 纪襄顿时想起司徒征有一回因着吃章序的醋,莫名其妙就不搭理她了。但是这几日,她什么都没有做过呀。 应该就只是他太忙碌了吧。 纪襄又一次安慰好自己,但心中仍是一直惦念着他。 分开许久,她才明白了寤寐思服的滋味。到了夜里,因着天气渐渐暖和起来,碧梧给她换了轻薄一些的床帷。 她躺下,翻来覆去没有入睡。 突然间她听到一阵熟悉的脚步声,心中一阵欣喜,立即掀开了床帷。 司徒征略有些错愕,道:“这么晚了,你还没有睡?” “睡不着。”纪襄坦诚道。 她看向坐在床边的司徒征,柔声问道:“你父亲的身体好些了吗?” “没事了。”他面色不改,简略道。 司徒征看着纪襄关切的脸,唇角微微上翘,似是想到了什么,道:“没赶上你的生辰,当日开心吗?” 他不在,纪襄再高兴都含着一点见不得心上人的失落,违心道:“开心。” “明日我将错过的生辰礼送来。”他微微笑道。 “多谢你。”纪襄莞尔道。 她绣好的手帕没放在床边,又耻于只穿了寝衣下去拿,正纠结时,司徒征道:“时候不早了,我要走了。” “你早些歇息。”司徒征点了点她眼角下的青黑。 纪襄脸红,她最近睡得不大安稳,失眠且多梦。 但是司徒征回来了,她应该就能睡好了。从和他相交以来,似乎他的存在就是能给她安心。 “明日你就将信送出。” 纪襄点头,突然想带什么,问道:“如果秦公不见我们,那怎么办呢?” “那我就再想想别的办法。” 纪襄道:“我可以和你一起想的。” 司徒征一笑,并未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他走了。 纪襄重新躺下,欢快地笑出了轻轻的声响。 司徒征没有忘记她的生辰,在回来的第二日就来看她了。 这几日的悒悒不乐,顿时都一扫而空。 她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 第68章 翌日一早,纪襄就收到了司徒征派人送来的礼物。 很大的一个木匣,散着醇厚好闻的香气。 而且十分重,她猜了一会儿里面会是什么,才打开匣子。 一旁的碧梧画墨都惊呼一声,匣中是各色的宝石,碧玺,玛瑙,琥珀,红宝石,火珠等等,璀璨耀目。 几十枚大颗珠宝堆在一处,着实令人惊讶,难以移开目光。 纪襄怔了片刻,喃喃道:“这太贵重了。” 碧梧看着纪襄,也不说话,只是笑嘻嘻地,目光打趣。画墨笑道:“姑娘就安心收下吧。” 纪襄领宫中赏赐都没有一下子领过如此贵重的,又高兴,又有点不安。 她和两个婢女看了许久,一颗颗的将其仔细收好,才命人去将给秦从仪的信送出去。 接下来要做的事,就只有等待了。 她相信秦公的人品,应该是会应诺见他们的。但她亦是有些不好意思,她帮秦从仪说话的时候,从没有想过让秦从仪报答她。 但她现在的做法,已经是惊动从仪的祖父了。 纪襄如此纠结了三日,秦从仪的回信到了。 秦公答应会面,但要司徒征和纪襄都一起去,太子不能去。 她立即让人告诉了司徒征。 他很快就安排好了。转日一早,纪襄独自从宫门出去,走了一段路后,上了司徒征安排好的马车。 “这么高兴?”司徒征看着纪襄的笑脸,问道。 纪襄反问道:“难道你不高兴吗?” 司徒征颔首,道:“自然高兴。” 但在他的脸上,可看不出任何高兴的痕迹,和他一贯的平静无波没有任何区别。 纪襄撇撇嘴,转而问道:“你怎的送我这么贵重的生辰礼?” “不单单是因为你的生辰。”司徒征道,“你帮我见到了秦公,我理应谢谢你。” “可是你准备礼物的时候,秦公都没有回信呢。” 司徒征解释道:“因为你提出帮我,我便很感激了。何况,你还提醒了我蓬莱行宫的事。” 纪襄一怔,道:“我想帮你,真的不是因为想要你的谢礼。而且,你之前帮了我这么多,也一直在教我,我也想要可以帮到你,让你能够开心一些,没有烦恼的事......” 她说不下去了,咬咬嘴唇。 司徒征心中一动,道:“礼物你收着,不算贵重。你若喜欢,我改日再送你一些。” “不用了。”纪襄摇摇头,“你不用和我客气的呀。” “好。”司徒征微微一笑。 纪襄看了一会儿他的脸,问道:“你和别人待在一起的时候,也会经常笑吗?” “不会。” 司徒征不假思索道,他看着纪襄不解的脸,解释道:“只有高兴了才会笑,不然有何可笑的?” 纪襄心跳快了起来,她故作漫不经心道:“那你和我待在一起的时候,很高兴吗?” “自然,不然我也不会救你。”司徒征轻描淡写道。 纪襄低头,情不自禁露出一个笑。她颇有兴致地掀开一侧车帘,往外看去,却有些惊讶。 这和她年前看到的司阳街景,大不相同。 她原先看到的十分热闹,活脱脱就是太平繁华盛世。而这里说不上贫瘠,但房屋低矮,来往行人皆是神色匆匆,区别真的很大。 纪襄看了一会儿,放下帘子,和司徒征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又过了一刻,秦府到了。 秦公曾为官多年,有些家底。宅院不大不小,亭台楼阁错落其中,奴仆领着他们二人一路到了庭院中。 池上的水榭里,有一老者静坐其中,见他们来了,只是微微点头。 二人依礼拜见,坐在秦绰的对面。 他年逾古稀,脸上皱纹极深,如一旁的老树皮。大约是眉毛常年皱着,给人一种愁苦且严厉的感觉。他看向方摘下帷帽的纪襄,开口感谢她帮了孙女从仪。 纪襄微赧,连声道小事一桩,不值一提。 秦绰颔首,让奴仆带着纪襄去不远处的亭子坐着。 第86章 她有些吃惊,但还是跟着过去了。 没一会儿,秦从仪便来了,陪她说话。她们听不见水榭中的对话,但可以看到水榭中二人的对话,都十分严肃。 秦从仪知道纪襄大约没心思和她说话,虽然疑惑她怎么会提出这种请求,但还是没有问,寒暄过后也没有再开口闲聊。 倒是纪襄看了一会儿,确认听不清楚后,开始和友人说话。 那厢,司徒征和秦绰已经谈了几句。 秦绰虽已经隐居多年,含饴弄孙,享着天伦之乐,但对朝堂之事依旧敏 锐洞察。谈了片刻,他有些难以置信眼前这个人还未及冠,当真后生可畏。 他问:“太子是名正言顺的储君,何需我再出手襄助?” “殿下不为自己,是想请您辅佐,继续您先前未完的事。” 秦绰笑道:“我怎知燕崇登基后,不会和他皇父一般?” 他言语大胆,司徒征面色不改,思忖片刻道:“殿下懂得克制自身欲求,这是做人君最大的优势。” 话音落地,水榭中陷入了一阵沉默。 “有你在侧,太子并不需要我。” 司徒征平静道:“秦公可知陛下曾命我在江南清修五年?我领命而去,却并未日日待在寺庙里。在庙中做好布置后,我常出门,走遍了江南一带。江南虽富庶,却也有大批百姓失其天地,卖其儿女。土地大肆兼并乱象,又怎会只在江南?长此以往,必将有战乱。” “我观其户册,暂且不论官员懒政问题,几十年不重新造册。单说如今的土地制度,适用于我朝初立国时,却早已不适用于当今。殿下和我的想法是重新制定土地制度,重新分田地,轻徭薄赋,休养生息。” “殿下尚且年轻,且常居庙堂,不及您有多年治理地方经验。是以此事,殿下十分需要您出手相助,或是指点一二朝中有谁可用。” 秦绰听完,又陷入了一阵深深的沉默。 他问道:“那你呢,你可有何想法?” “我有初步设想,还请秦公不吝赐教。”司徒征冷峻的眉眼低垂,拿出提前备好的策论。 秦绰没有立即打开,而是淡淡道:“如今可不是太子当政。” 司徒征浅笑一声,道:“此事不用秦公操心,既然请您襄助,其余阻力殿下会解决好。” 秦绰定定地看着司徒征平静的脸,他说这话时竟然如此冷静!秦绰苍老的心飞快跳了起来,这句话简直像是在暗示会大逆不道,逼宫夺位了。 但仔细一想,能解决“阻力”的方法亦是有很多。 他低头看了起来,一边看一边不断提出问题,逼着司徒征不得思索,立即回答。 许久,他看得出司徒征是做了缜密准备,也真心想要为百姓做些实事。 而他所代表的,是同样年轻的储君。 他沉吟片刻,答应了他们所求。他不会在皇帝还在位时回到京城,但会帮助他们完善新的土地制度。 司徒征颔首,起身躬身致谢。 秦绰微笑道:“我会见你,是因为纪姑娘曾经帮过我那嘴笨胆小的孙女。但也是因为你,你若不断给我送礼送金,或是找些歪门邪道来烦我。那即使是我的救命恩人来请我见你,我也不会见你的。” 他感叹道:“到底是年轻人啊。” 最后他也起身,拍了拍司徒征的肩膀。 纪襄看见二人都站了起来,像是已经谈好了。而看他们的神色,应该是已经谈妥了。 她微笑起来,秦从仪也笑道:“我从没见过祖父能和人谈这么久。” 她压不过心中好奇,问道:“阿襄,这是你的什么人?” “是我一个世兄。”纪襄道,“还请你替我保守秘密,不要告知旁人。” 秦从仪点点头,纪襄曾经救过她一回,她一直记得她的恩情,才不会将她的事乱说。何况这事又关系到她的祖父。 有奴仆过来引路,纪襄走到水榭中,对着秦绰再次行礼,就和司徒征一起告辞了。 出了秦府后,司徒征问:“在附近走走?” 纪襄戴好帷帽,点头应好。这里的巷子不少人,二人中间相隔一臂,并不敢像在京城时偷偷牵手。 “秦公答应了?” “答应了。” 纪襄笑道:“真好呀,以后你就可以不用费心想着此事了。” “是,他答应了帮着谋划新的制度。”司徒征突然想起曾经教过纪襄的东西,“我以前说权术没用,最多维持二十年,但制度便不同了。若能制定出一套合理的,便可沿用百年,期间修补完善即可。” 他淡声道:“这是我追求的。” 纪襄点点头,柔声道:“我相信你的本事能力,一定可以实现的。你所设想的东西,一定会在百年后都能造福于世。” 司徒征微微脸热,没有说话。 二人沉默了一阵,沿着路走下去。原本宽阔的巷子变窄了,巷口有一棵歪脖子树,一进去,尿骚味灰尘味混着一股说不出的霉味,直冲人鼻。 纪襄脚步慢了下来,看着眼前低矮破旧的一间间屋子。 这时,前方来了个推着一辆车的老汉,愁眉苦脸,佝偻着身体,见到两个衣着不凡的年轻人,生怕冲撞了贵人惹出麻烦,连忙转身欲走。 可他年老,动作已不敏捷,给车掉头就十分费力,好一番功夫后才走。 纪襄这才看到,他身后还有个四五岁的女童。 估摸着是他的孙女,头发用布绳捆了起来,衣着灰扑扑的,赤着脚跟着祖父。 纪襄彻底呆住了,一动不动地看着一老一小的背影。 她不远处一间屋的门开了,有个男人倒出一盆黄褐色的水,嘴里不干不净骂了两句,又“砰”一声用力地关上了门。 “回去吧。”司徒征道。 二人原路返回,纪襄轻声问道:“在司阳,也会有这样的吗?” 她知道司阳很富庶,不然皇帝也不会在此修建行宫。 “哪里都有。” 纪襄从没有见过这等景象。她过去所见到的民间,都是百姓丰衣足食,甚至是非常繁华热闹的。 她一直都没有再开口,心里难过起来。 以前她想要帮助司徒征和太子,所以十分想要参与政事。但想起方才那两张愁苦瘦弱的脸,和那狭窄臭腥的小巷,她的想法变了。 她依旧想要尽力帮助他们,但已经不单单是因为她喜欢司徒征。 回到了来时的马车旁,司徒征看着没有说话的纪襄,道:“明日,我带你去见太子。” “什么?” “说服秦公,是你的功劳。”司徒征含笑道,“巳时,你只需告诉旁人你是去见太子妃的。” 他已经安排好,纪襄自然不会再有意见。 她的心中,更是涌起一阵激动。纪襄朝司徒征莞尔一笑,抱住他的手臂蹭了蹭。 第69章 翌日一早,纪襄便细细地上妆,精心修饰了一番。 见太子,是件正事。 虽说从前她和太子殿下在宫里见过不知多少次,但这回不同。她心情颇好地去了太子的寝殿,在殿外稍候了片刻,便进去了。 在殿内,太子已经知道了这事是纪襄帮着办成的。他惊讶于司徒征竟然会告诉纪襄这种正事,但纪襄恰好有办法完成,是桩好事。 但是,让纪襄来见自己,这又是为什么? 是司徒征以后还会告诉纪襄政事,甚至一些秘事?还是单纯让自己夸奖,感谢,赏赐纪襄的功劳? 太子微笑着见了纪襄,他出口成章,向纪襄道谢的话都不用费心,就能说出好久。太子瞥了一眼旁边的司徒征,打算今后再问问司徒征究竟是怎么想的。 如果是有娶纪襄的意思,应该尽早。毕竟纪襄还有一桩婚约,需要先退掉。 若是没有,那也应该尽早了断,难不成让人家姑娘成婚后,继续和司徒征不清不楚的? 那他真要谴责二人的人品了。 太子感谢了几句,又拿出 了太子妃备好了的礼,赐给纪襄,就客客气气地送客了。 司徒征和纪襄一前一后出了太子殿,沉默地走了一段路。司徒征在前,渐渐放慢了脚步,纪襄抿唇一笑,快步走了上去。 春光和煦,晴丝袅袅。 此地离太子宫不远,十分幽静,早开的李花挤挤挨挨在花枝上,枝头不堪重负垂落几分。风中都飘着馥郁的花香,心旷神怡。闻之欲醉。 纪襄忽然想起,和司徒征暌违多年后,第一次见面亦是在一颗花树下,有片花瓣飘到了他的肩头。 她莞尔笑道:“我有东西要给你。” 司徒征道:“是什么?” “之前说过的,我要给你绣一块手帕,你还记得吗?”纪襄拿出精心绣好的手帕,递给他。 他微微挑眉,接过一看,神色古怪道:“你为何会给我绣......花?” 第87章 纪襄扑哧一笑,道:“你瞧瞧这是什么花?” 司徒征将手帕举到眼前,仔细分辨了片刻。她的绣功不错,十分生动,司徒征对花卉不熟悉,也认了出来。 “芍药。” 他微微一笑:“为何会送我芍药?”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芍药。”纪襄轻快地吟诵道,“距离芍药开花,大约还有两个月,那我就送你一朵绣的吧。” 司徒征有些意外地又仔细看了几眼,微微笑道:“多谢。” 小道狭窄,周遭树木茂密,放眼望去是一片深绿浅绿中夹杂着粉白花朵。司徒征将手帕收好,和纪襄相识一笑。 惠风和畅,谁也没有提出就此告别各自回去,左右这里极少有人来。 - 章序前几日,就觉得自己的伤好了,可以如常下地。 他留了个心眼,没有告诉任何人他已经好全,让太医也暂且瞒着。 太医劝告他说,如今他年轻,伤势恢复得好,但也不能立即在外跑动,最好再躺几日。章序一口应下了,太医也就顺了他的意思,告诉苏夫人和太后的宫人,章序还不能下地,需要静养。 昨夜,被他派去盯着纪襄的人来回禀,纪襄又出宫去了,但她一出去就失去了踪迹,根本不知她去了哪里。而谢方倒是在宫中,一直没有出去过。 章序一听觉得不对劲,毫不犹豫就定下了明日去找纪襄。 见到他来,碧梧虽然有些慌张,还是按照纪襄的吩咐,镇定地告诉他纪襄去见太子妃了。 这章郎君,不会要直接去太子太子妃的寝殿去等姑娘吧? 碧梧看着章序离去的背影,心里泛起嘀咕。 而且,他怎么突然就可以正常下地走路了?昨日她去打探过,明明说的是章序还躺着呢。 被碧梧惦记的章序就是这般想的,他是想到了就要立即去做的性子。他不会蠢到闯进太子妃内殿里去找纪襄,在殿外不远处等她好了。 正好,他还知道一条隐蔽的近路,可以直接到太子寝殿。 过了这么久,她即使再生气,也应该气消了。 一会儿应该怎么问她呢?你最近有没有出宫过?你怎的这么久都没有来看过我?你最近在忙着做什么呢? 章序思来想去,琢磨着一会儿要说的话,都没有想好要不要问她之前和谢方一起出宫的事情。 他以前没想到谢方会这么不要脸缠着纪襄,他也就算了,纪襄竟然也会搭理他! 她怎么会看上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呢? 不对,她应该也不至于看上谢方。她上回的反应,不像作假。 纪襄可能只是脸皮太薄,不好意思拒绝。 他这么想着,心情顿时好了不少,见路边的花花草草都顺眼了。他在小径的分叉口拐弯,走了几步后,突然停住了脚步。 章序迟疑地抬手,用力揉了揉眼睛,揉下几根眼睫毛。 他竟然看到了司徒征和纪襄,二人侧对着他。 纪襄的唇角噙着一抹笑,抬头看着司徒征。 他没有看错,这人就是司徒征!这个伪君子,捧起了纪襄的手,握在自己的手里。 面容猥琐,神态淫。邪! 章序听见自己的牙齿咯咯作响,眼前如闪过一团白光,浑身上下所有的血液都冲到了脑中,如要炸裂。 原来他一直都想错了...... 章序大步向前,咬紧牙关,直接一拳打向司徒征的脸。 二人正在说笑,哪里想到这里会有人突然出现。饶是如此,司徒征下意识地闪避开了。 章序眼睛发红,脑中心中都是方才司徒征拉着纪襄手的场景。见他躲开,立即又出手朝他打去。 司徒征皱眉,道:“停手。” 纪襄被适才章序冲过来的动作推倒在地,她脸色惨白,呆了一会儿才爬起来,想要分开二人。 她喊道:“你们别打!” 两人已经厮打在一起,哪里还能顾得上她?眼看她就要被打到,司徒征突然侧身,将纪襄护在怀中,自己则是脊背受了章序重重一拳。 司徒征皱眉,轻轻拍了一下纪襄。 身后的章序看到他这般,更是气得发昏。他脑中有个理智的声音提醒他,司徒征护住了她,自己若是继续再打司徒征,在她心里,指不定就会偏向司徒征了。 可他实在顾不上冷静了,一门心思就是要将这个勾搭纪襄的男人打残打死。 司徒征飞快将纪襄抱起放在一树灌木后,自己一转身就被章序痛击一拳。 他被激出火气,和章序扭到在一处。 纪襄高声喊道:“你们别打了!快住手!” 她又焦急,又愧疚,还害怕,落下泪来。看着二人都像是使出全力,扭打在地,不一会儿司徒征提起了章序,将其摔出。章序立即起身朝司徒征撞去,二人撞到一旁的李树,树被二少年用力相撞,轰然一声,倒了下来,枝斜叶飞,落英无数。 纪襄目瞪口呆,她知道自己是叫不住他们了。但若是这般打下去,章序才刚刚受过重伤,一定会出事的。 而且他们的打法,哪里像是普通斗殴?分明是打红了眼,眼见二人又厮打在一处,谁也没有要停下来的迹象。 她这想着,又见司徒征将章序摔了出去,飞到十几步之外。 纪襄再也忍不住,从灌木后跑过去搀扶章序,喊道:“别打了!” 章序嘴里流血,他胡乱抹了一把血,一把推开了纪襄,冷冷道:“奸。夫。淫。妇,你当然要帮着他说话。” 纪襄被推到在地,手重重擦到了地上,双手磨出血丝,一刺一刺地疼。 脚似乎也扭到了,纪襄慢慢撑着自己坐起来。 她咬着嘴唇,道:“章序——” 纪襄才勉强开了口,就说不下去了。她脑中一片空白,往日里的聪慧全都没有了,只是呆呆地看着直喘着粗气的章序。 三人静止了片刻,纪襄才开口道:“你疼不疼?” 她说完,死死地咬住嘴唇,告诫自己不要哭。她不知该说什么,不知道此时此刻该关心谁。 司徒征的额头淌血,滴滴血珠滑过他英挺的眼眉。他冷冷地看着蹲在地上关心章序的纪襄,又移开了视线。 章序半张脸都是被他粗鲁一抹沾染的鲜血,吐出一口血沫,反问道:“你真的关心吗?还是怕司徒征将我打伤,会有惩罚?” 纪襄没有回答,低声道:“我扶你起来吧。” 他一下子抽开了纪襄碰到的手臂,这时,突然有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来。 章序立即站了起来,像抱小孩一样将她抱到灌木后。 “都住手!” 是太子领着几个侍卫宫人来了。 太子一路疾走过来,面色微红,又重申了一遍,目光威严地看向二人。太子又格外严厉地多看了司徒征几眼,旁人不知道他们二人为何会打起来,他是知道的。 这是他 第一回见到司徒征与人斗殴。 章序喊了一声:“殿下!” “你有何事?”太子肃容道。 章序哑然,他又不可能将自己的未婚妻和人苟且的事说出来,只好狠狠瞪了司徒征一眼。 太子道:“你们二人速速回去,孤派人看着你 们回去!若是今日再出来,日后再有此类事,孤绝不会放过,该如何便如何。” 章序懂了,太子的意思是禁足一日,不能再犯。 他不吭声,太子的人已经比手示意他请。 司徒征朝太子拱手,血滴顺着额头汩汩而下,太子目光仍是严肃,掏出手帕让他压住,命人送回去。 这一波人都走了,纪襄听到最后面的两个侍卫嘟囔了几句,似乎是在说司徒征竟然也会和人打架。 纪襄看得出来,司徒征最初是克制且相让的,后来大约是有了火气,也失了冷静。 她坐在花丛后,呆坐了许久,才拖着有些疼痛的脚,慢慢回去了。 第70章 纪襄回到卧房时,一脸的失魂落魄。 两个婢女看着她高高兴兴走出去,回来时竟然是这模样,都吃了一惊。 碧梧无奈叹息,纪襄大约是以前服侍太后习惯了,出入也很少要她们陪着,是以她们二人都不知发生了何事。 二人问了几句,纪襄斜倚在榻上,一言不发。 过了许久,一动不动的纪襄才发出轻微的声响,她轻咳了一声,下地走到一只箱子前,从里面找到了一个精致的木头匣子。 这是她放银钱的地方。 纪襄打开,在最底下抽出一张潦草的字据。因为时间久了,纸张已经发黄,变得干脆,若是用力些便能捏碎。 这是章序幼时怕她顾忌面子不肯收自己银钱,给她随手写的字据,写着五十年内还清就好。 她后来也明白,两人是要成婚的,这笔银钱大约是不用还的。 一共一百四十两。纪襄仔细清点了一番,将其取出,用一个钱袋装好。 第88章 还有章序曾经送给过她的东西,小木偶小陶人这些玩意应该在纪府,还有被她放在了首饰匣子最深处的那支镶琥珀珠银丝双蝶钗...... 她木着脸,整个人犹如灵魂出窍,僵硬地寻找着自己的一些琐碎物事,看得碧梧和画墨面面相觑,都不知道她究竟怎么了。 碧梧问道:“姑娘,您到底要找什么呀?” 纪襄指指桌上的几个小玩意,道:“帮我包起来。” 碧梧“哎”了一声,领命去找布帕包这些陈旧的东西。 纪襄拿起一个,她已经许久都没有打开看过了。年纪大了不会再喜欢这种东西,但因为是别人送的,也承载着过去的回忆,所以舍不得丢。 她要将这些东西都还给章序,他要怎么处置,便随他去了。 在她手中的是一对人偶,一男一女两个小童牵着手,虽然粗糙,脸上的笑容却很鲜明。 纪襄咬唇,将它放下。 她双目无神,如泥胎木偶一般在不大不小的屋内打转。纪襄的脑中,木木然想着还有什么东西要还给章序的。 吃食这些无法偿还了,她也不准备要回自己送过章序的东西,就当扯平了。 她突然停住了脚步,想着两个人的伤势。 他们都流了血。纪襄眨眨眼,这不可能没有事的,他们都因为她受了伤。 而她什么都做不了,既不能阻止他们,在来人后也胆怯地躲在了树后。 她疑心太子是知道她在那里的,不然应该会有人来打扫。 纪襄吸了吸鼻子,继续向前走时,突然脚踝一歪身体重重摔倒在地。 碧梧大惊,连忙放下手里正在收拾的玩意,和画墨一道将纪襄半扶半抱到床上。她瞥了神色惨白的纪襄一眼,咬咬牙跑了出去请太医。 姑娘一定是病了。 屋里的画墨也奇怪不已,纪襄摔倒了居然连声痛都没有喊,甚至一丝声音都没有。 她只是目光发直,怔怔地看着前方。 没一会儿,太医就急匆匆来了。他给纪襄把脉,说是惊吓过度,又注意到了她已经肿起来的脚踝,责备了她几句。 已经受伤了就不要再走动,一直拖下去会出事的。若有下次,务必早早请太医来治疗。 纪襄木讷地点头,脚踝上涂了凉凉的药膏,刺得她流下眼泪来。 是啊,任何事拖下去就不好了。 她就应该早些解决的,而不是天真地想着能够隐瞒下去。 太医给她开了一帖安神的药方,纪襄喝了之后,虽说仍是没有睡意,但眼前总算不会一直闪司徒征和章序厮打的光景了。 她躺卧在榻上,看着床帷上的绣样发呆。 两个婢女心中担忧,但是又不能强行问她。到了傍晚,才有消息隐隐绰绰传来。 在行宫待的日子久了,不论是贵族还是宫人都觉得无聊,对什么小事都能津津有味说嘴一番。尽管这桩事明显被人压过,但还是有不少人在议论。 司徒征和章序打了一架。 外边传的有鼻子有嘴的,说是二人之前就因为围猎的事情争执过。今日在道上遇到,一个不对付又打了起来。 这事若是章郎君又打了谁,没什么好奇怪的。他连宫宴上殴人几拳的事情都做过,但司徒征可不是这种人。 他一向沉稳,平静,从容不迫。 于是又有种种议论,大多人觉得是因为司徒征父亲定远侯前阵子身体抱恙,做儿子的心情不好,才会被章序挑衅了就动起手来。 据说二人打到见血了,都还不肯停下。 如此纷纷扬扬的议论,碧梧瞧着外边洒扫的小宫人扫地都更有劲道了。她再看看床榻上一动不动的纪襄,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一定是章序偶然间发现了。 碧梧思虑片刻,走到床边坐下,柔声道:“姑娘。” 纪襄轻轻地应了一声。 “您既然已经有了想退婚的主意——不,您有这个念头也很久了。那章郎君知道了,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您别难过了,这么一来,他肯定会答应退婚了。只是.......” 碧梧说着说着,叹了一口气。 退婚是肯定的了,但是名声呢? 如果章序告诉别人,不用想,必然会人尽皆知。纪襄的名声是彻底毁了,司徒家累世公卿,还真未必愿意娶她。 运气好,能让萧县主帮忙寻个合适的人。运气不好,纪襄可能就得远嫁或是蹉跎几年了。 而章序,他又有什么保守秘密的理由呢? 碧梧胆战心惊,接下去做什么活计都是三心二意。她虽没有婚嫁过,但在这种事上,她知道不能信任男人的良心,两个的都不能信任。 直到睡前,都没有别的消息传来,她才松了一口气。 - 纪襄第二日醒来时,脚踝仍是有些疼。 她原本不想见章序,想让碧梧去将她收拾出来的东西交给章序。但转念一想,又怕碧梧受章序的打骂,还是算了。 纪襄用被子遮住脸,心中茫然一片。 她什么都没有想,发呆许久。脚还是疼,等过几天能如常走路了再去吧。 或许也不用她去,苏夫人或是太后的人就找上门来了。 和司徒征在一起,她一点都不后悔。但这事用如此直白,甚至可以说是惨烈的形式捅破了,她心里很害怕。 她不知道章序会怎么做。 还有太子,他一定猜到了他们是为何打架,日后,太子太子妃会怎么看她呢...... 纪襄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轻叹了口气,简直是等着悬在头上的一把刀落下。 做出这种事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一天的。纪襄,你既然不希望被人发现,怎会又得意忘形地在宫中和司徒征说话呢? 她自嘲一笑,重新闭上了眼睛。 什么都不想去应对了。 在纪襄这种等死和身边人战战兢兢的心态下过了几日,章序命人送了一张纸条过来,约她明天在临危台见面。 纪襄让传话的人回去奉命,说她会去的。 翌日,碧梧十分坚持地要陪纪襄一道去。万一章序动手,她好歹也能帮纪襄挨几下。 纪襄笑笑,拗不过她,带着她一起去了。 临危台旁,除了章序,还有两个身强力壮的护卫模样的人在旁。碧梧一惊,轻轻拍了纪襄的手。 她这下真怀疑章序是要打人了。 纪襄摇摇头,松开了碧梧的手,正色道:“你在这里等我吧。” 两人原本一人提着一个布袋,纪襄全都拿在手里,向坐在石桌旁的章序走过去。 他身旁的护卫接到章序的眼色,都退下了。 章序脸上已经看不出斗殴过的痕迹,只是面色还有些苍白。他的目光,没有了当日的癫狂,十分地平静,似乎几日里长大了好几岁。 “这是什么?” 纪襄没有坐下,轻声道:“你之前送我的礼物和借我的银钱。” 章序短促地笑了一声:“你要和我一刀两断吗?” 她哑然片刻,问道:“你找我来,不是因为这个吗?” “你想都别想。”章序俊美的眉眼中,流露出一丝阴鸷。 他道:“你坐下。” 纪襄抿抿唇,和他对望片刻,在他对面坐下了。 “我不会和你退婚的。你想用司徒征报复我,也已经报复过了。以后你不要再和司徒征来往了,我不怪你。” 他最后几个字说得非常轻,深深地看着纪襄。 纪襄脑中嗡然一声,她磕磕绊绊道:“你......你说什么?” 她疑心自己是听错了。 章序将头转向一边,闷声道:“我说,你发誓以后绝对不会再和司徒征来往,我就当做什么事都没有过。” 自然,这只是对纪襄的。他和司徒征,不是打一架就能解决的。 “怎么可能呢?”她慢慢地说。 怎么可能当成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那什么老秃驴说我们要两年后才成婚,我想过了,改日我塞点银钱给陛下跟前那几个和尚,让他们去说你我必须早婚。”章序仍是没有看纪襄,抬手飞快地将一滴泪珠抹去。 纪襄压低声音道:“给侍奉陛下的僧人行贿,你是嫌自己脑袋多?” 她顿了一顿,道:“章序,我根本不值得你这样。你不要这样......” 纪襄语无伦次,不知道该说什么是好。 她万万没有想到,章序竟然会是这个反应。这是他在养伤时想到的解决办法吗,就当做自己什么都不知道? 但是怎么可能会不介意呢? 章序突然问道:“你和他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纪襄仔细地数了一下日子,坦诚地告诉了他。 “是我不在京城的时候。”章序平静地点点头,可下一瞬那平静从容的假面就绷不住了,他站起来,重重地踹了道旁一棵树,落叶缤纷,挥挥洒洒。 第89章 纪襄沉默。 “如果我当时在京城,你会答应他吗?”章序没有问他们是谁先开始的,一定是道貌岸然的司徒征。 她低声道:“我不知道。” “那如果没有蕊初呢?”章序想了一下,才想到那个跟过他两年的歌女名字。 纪襄仍是轻声回答:“我不知道。” 也许不论章序如何,她都会迷恋上司徒征。也可能她会恪守女德,即使被人迫害,也绝不和未婚夫之外的男人有任何来往。 纪襄想了想,给不出一个肯定的答案。 但她心中朦朦胧胧觉得,不论如何,她都是会迷恋上司徒征的。 章序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纪襄不知道他明白了什么,也没有问。 她垂下了眼,认真道:“还是退婚吧。章序,以你的身份,娶我本来就是委屈你了,你想要配一个善良端庄的高门贵女,很容易的。” “那你选司徒征,是因为他门第比我高?” “不是......”纪襄否认道,“你现在或许不介意,以后一定会的。” 章序看向远处一片飘落到池中的落叶,道:“那就介意吧。” 第71章 他将纪襄拿来的布袋推到她面前,道:“你拿回去,我不会收的。” 纪襄心中百般疑惑不解,今日章序的反应可谓和平常判若两人,让她猜不透。 他为何不生气呢? 碧梧担心章序动手打她,骊珠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纪襄不觉得他会动手打自己,但也是做好了章序一定会发怒的准备。 “纪襄,你之前说你要退婚是你仔细考虑过的。那不退婚也是我仔细考虑了的,不管你说什么,我不会退婚。” 他轻描淡写道。 她怔怔地看着章序认真的眉眼,问:“为什么?” 章序反问:“司徒征说过要娶你吗?” 纪襄骤然间被他戳中心事,不自在地别过了脸。 她如此反应,章序自然明白了答案。司徒征从没有说过要娶她,但她却愿意为了一个哄骗她的男人,坚持和他退婚。 他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是否应该庆幸司徒征并没有这个意思。 若是他有,他们就成了一对心心相印的有情人,司徒征会想办法彻底抢走纪襄。 纪襄慢慢道:“这是我和他之间的事了,和你没有干系。” 她打开了一个布袋,道:“这些东西你若不要,也就罢了。这些银钱,你幼时能够凑到一定很不容易,请你务必收下。” 章序眼睛都不眨一下,提起她装满银钱的布袋,向后扔到了池中。 “章序!”纪襄立即站了起来,往池边快步走去。 她走到时早就来不及了,沉甸甸的钱袋落在小池的中心,撞出一个深深的漩涡。 纪襄咬咬嘴唇,这笔银钱她还给章序,自然随便他怎么处置了,可他这样,分明就是不接受她的还银。 她生出一种冲动,想要将钱袋捞回来。 纪襄提起裙角,蹲了下来,想去试试池水的深浅。 章序骂了一声,大步走过去,将半蹲着的纪襄一把抱起,到了石桌旁放下。 “你疯了!这有什么好捞的!” 纪襄知道章序可能真的不计较这银钱,可她就是非常非常难受,仿佛心都被人死死揪住了。 她道:“银钱是无辜的。” 章序看了她一会儿,向池边走去。 纪襄焦急地拉住他的衣袖,道:“你才刚受过伤,你别下去!” 他慢慢地抽回了自己的衣袖,问道:“阿襄,你还是会关心我的,是吗?” 纪襄沉默许久,道:“你我相识已久,即使没有婚姻缘分,也是熟人。” “那我和你认识七年,比不过司徒征和你认识这大半年?”章序低头看着她,等她回答。 纪襄无言以对。 她真的不知道和章序还能说什么了。 对着执拗的章序,突然间,她想起了章序刚刚提过的一个名字。 “蕊初的事,我从来没有问过你,也不想知道了。你看,你也可以不在乎我们相识多年,在外和别的女人恩爱。所以,你也没什么好问我的。”纪襄淡淡道。 “我根本不喜欢她!”章序很快道。 他对这个女人,确实谈不上喜欢。无非是当日看她很可怜,带走后细看了眼长得也不错,看起来不像会惹是生非的,就留下了。 纪襄微笑道:“那更可怕了。你不喜欢她,都能和她过了两年。” 章序说不过她,闷闷地将脚下的石头踢远了。 二人沉默片刻,日头照在不远处的池塘上,波光粼粼。 章序打破了沉默,道:“司徒征这几日没有来找过你吧?” “没有。” 纪襄坦诚地回答道。 他嗤笑一声:“太子是怕我和他再打起来吧,包庇他,命令他立即去给他父亲侍疾了。” 原来司徒征是回到京城了,她一点都不知道。这些日子,她几乎将自己与外界都隔绝了,只等着祸事临头。 纪襄呆呆地颔首。 她也不知道司徒征是如何想的,他做事细致,有没有考虑过若是被章序发现了会怎么样? “你回去吧。”章序道,“这事就这样了,我和所有人说的都是我和司徒征争执斗殴,没有人知道你和他的事情。” 纪襄道:“即使你不介意,可我介意呀。” 她轻声道,目光一瞬不瞬地看向章序。 他如遭雷击,整个人都呆住了。他没有想过,纪襄会说出这样的话。 原来她之前的宽容不介意,都是假的。并非是她大度,是她那时候已经迷上了司徒征,不再喜欢他了。 但如果他们要成婚,她还是介意的。 事到如今,章序依旧不觉得自己有何做错的地方。他们几人中的恩怨,告诉任何一个人,都不会觉得他有什么错处的。 但如今,他也不想计较对错了,正要开口时,突然听见一声清脆含笑的“哎呀”。 是大公主和驸马来了,身后跟着十数个宫人内监。 此地僻静,大公主也没想到竟会有人在,夫妻俩正十指相扣共游,看起来十分恩爱且自然。 公主驸马二人笑着松开了手,纪襄和章序则是上前给公主行礼。 大公主看看低头的纪襄,和善一笑,并没有出言打趣,和纪襄寒暄了几句,便带着驸马和一众奴仆迤逦而走。 纪襄目送大公主,直到看不见了,才低声道:“回去吧。” 大公主性子好,从不摆架子,和谁都是有说有笑的。被她撞到了,纪襄倒不担心大公主会四处传播她和章序这对未婚男女见面的事,但和妹妹友人私下玩笑提起一句,这很有可能。 也很寻常。 何况她还带了这么多奴仆。这在旁人眼里,只是一件小事,大公主难道还会特地叮嘱宫人不要说出去? 章序道:“东西你拿回去,我走了。” 他走了,两个高大的护卫默默地跟上。 可能是他父母生怕他再惹事,特意让人跟着他的。 纪襄目光定在了装着几件小玩意的布袋上,她是决不能将东西留在这里的。纪襄轻叹了一口气,将布袋收好。 她总觉得这事还没有完。 自然,这事一时半会儿也完不了。只是章序如此态度,比真的殴打她一顿还让她不安。 还有深深歉疚。 纪襄实在想不通,回到了卧房后,仍是一直在想此事。 司徒征因为父亲的病又奔赴回了京城,她不能要求他在这时候还惦念她。但她真的很想他,想知道他是怎么想的呢? 他会因为这事被章序发现后,想要娶她吗? 纪襄看不出他有成婚打算,他父母似乎也不怎么催促。 她支颐而坐,思来想去,到了午后时分,碧梧神色古怪地告诉她,宫里都在传她和章序白日里单独会面。 自然,这只是一件再小不过的事。未婚男女之间,若严格按照礼法是不该见面的。但平日里谁家都没有管束严格的,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罢了。 婚前培养一下感情,也是桩好事。 碧梧愤愤道:“这些人也是真的太闲了,连这事都要说嘴。” 看到纪襄的脸色,她连忙宽慰:“姑娘放心,他们也只是当成什么好玩的事情说一说,没有人说您不好的。” 纪襄也觉得不对劲,她若是当众和章序拉拉扯扯,还有能说道的地方。只是见面说话,不至于吧?而且怎会传得这般快? 她想不通,心情不可避免地低落了下去。 临近黄昏时,宫人高声通报大公主来了。 大公主和纪襄关系说不上很熟络,这也是她第一次来纪襄的寝居。 纪襄心下诧异,笑着和大公主说了几句后,大公主轻蹙眉头,道:“阿襄,你我当时碰巧见面的临危台,可还有旁人在?” 第90章 章序和纪襄私下会面不大妥当,她和驸马在外如此亲密,也不妥当。大公主很烦有几个御史喜欢盯着这些,若是参她一本还麻烦。 但纪襄的事传出去了,她的却没有。 大公主来,一是询问,二来也是给自己解释一番。 “我没和任何人说过,我的婢女也不是多嘴多舌的,怎会一下子传得人人都知道似的?” 纪襄仔细回想,摇头道:“应该是没有人了,那里本来就很偏僻了。若是有人躲着......” 她莞尔道:“躲在那里做甚?” 大公主也笑了,她安慰道:“无妨的。被别人议论几句就议论吧,若是真去理会了,别人反而说你们心虚。要不然,我说你是陪我去的,恰好撞上了章序?” 纪襄道:“您也说了,若是真去理会了,别人会觉得我心虚。左右不是什么大事,随便他们去吧,说个一两天也觉得没意思了。” 闻言,大公主点点头。 她仔细端详了几眼纪襄,道:“阿襄比从前好看了呢。” 纪襄抿唇,羞涩一笑。 “果然人还是要多笑笑,笑起来才好看。”大公主道。其实纪襄从前也是一副笑模样的,但礼貌性的笑和开朗的笑,是很不一样的。 大公主和她聊了几句,便告辞了。 纪襄送她走了一段,心里连连叹气。 大公主是来找她闲聊之余,告诉她自己没有乱传他们见面的事。 那就是章序自己说出去的了,让旁人都觉得他们感情很不错。 就连大公主,刚才也玩笑说届时一定会去喝一杯她的喜酒。 他似乎想让所有人都知道,她是他的未婚妻子。 纪襄知道,她应该感动万分,为了章序这么轻而易举地原谅了她。 甚至除了斗殴时那一句“奸。夫。淫。妇”,他之后连句难听的话都没有对她说过。 瞬间,纪襄意识到了他的决心,章序是不会同意退婚的。 - 天气日渐暖和起来,章序却没有再找过她。 司徒征也是一直没有音信。 每每一想到这事,纪襄就难过不已。她和司徒征之间,实在是太不公平了,只要他不想或是没空理她的时候,就能什么都不让她知道。 但与此同时,行宫里传得热闹的,是她和章序。 以章序之前的伤重程度,他恢复得非常快。据说,章序曾有一次在和友人聚会时透露,是他昏迷时听见未婚妻子在哭泣,所以想着要快快好起来。 纪襄确实因为他受伤伤心哭泣过,但他说的...... 她让人去把收拾好的礼物和一张纸条送到章序手中过,原封不动被送了回来。 他完全没有要消停的意思。 纪襄每次和友人聚会,都会被人善意地打趣几句。她努力解释过了,甚至扯谎说自己根本没哭,怎么可能自己哭几声章序就好了呢? 但别人都不信,只当她是害羞了。 久而久之,她也不想出门了。 她心思不定,索性放弃了写文稿的心思。成日里都恍恍惚惚出神,她知道这件事迟早会有个了断,但不知何时了断,不知用一种怎样的方式。 纪襄瘦了一圈,去年的衣裳穿在身上都有些空。 她算是找到了一件能做的事,将衣裳改小。 时间进了三月,皇帝终于露面出关了。他莫名嫌弃住的明光殿不好,搬到了另一处紫极殿去。 没两日,他就传召了纪襄。 第72章 纪襄放下手里正在改的衣衫,将自己拾辍一番,领命而去。 紫极殿比明光殿小上许多,但极深,且内里各处正殿偏殿错落曲折。纪襄被引到内里,内殿和之前皇帝寝殿一比可谓狭小,连在皇帝身边伺候的人也很少。 谈贵妃竟然也在。 之前 蓬莱行宫坍塌一事,显然给她造成了一定的影响,往日娇美的脸蛋憔悴了些许,显出真实年纪来。她似是一早便知道纪襄也会来,朝她嫣然一笑。 纪襄屈膝向二人行礼,等着皇帝的吩咐。 皇帝不语,她不敢擅自做主,更不敢出言催促,立在一旁候着。 谈贵妃笑道:“纪姑娘消瘦了不少,恰好,我带了几盅甜汤来,纪姑娘喝一盅吧。” 她轻轻一挥手,身后的宫女轻手轻脚地打开食盒,端了两碗分别放在皇帝和谈贵妃面前,又端了一碗到纪襄手边的桌上。 纪襄难以置信地看着谈贵妃。 谈贵妃怎么有脸,在皇帝面前请她喝甜汤? 防人之心不可无,何况这是实实在在害过她一次的人。纪襄看着她的脸,从她的笑容中很轻易地读出了浓浓的恶意。 她是蠢到什么地步,才会喝下去? 谈贵妃又是蠢到什么地步,觉得她还会喝? 纪襄心中哂笑,谈家这一连串的事是让她失去理智了吧。可这一切,和她有何相干,又不是她逼着谈家人贪污的。 还是谈贵妃觉得她在皇帝面前进了谗言? 纪襄心思百转千回,很快又归于平静,恭敬道:“臣女实在不好吃甜,辜负娘娘美意了。” 谈贵妃挑挑眉道:“纪姑娘不妨尝尝,滋味不错,并不是很甜。” 纪襄一动不动,她就不信谈贵妃在皇帝面前还能硬灌她一回。 皇帝睁开了眼睛,这时,有内监来报,太子,太子左卫率和尚书左仆射杜道全求见。皇帝“唔”了一声,起身想向外走去。 他一起身,贵妃便扶着皇帝的手臂送了几步。在他们身后,纪襄突然注意到贵妃的婢女垂着头,灵机一动间,飞快地将自己面前的甜汤换给了贵妃。 可惜她动作不快,贵妃转头时,恰好看到纪襄捧着汤。 纪襄只好祈求贵妃的汤一点加料都没有,用勺子盛起一小口喝了,道:“娘娘既然一定要臣女喝,那臣女便喝了。” 贵妃一步步踱到她身边,小声笑道:“纪姑娘放心,和上回的不一样。” 说着,她坐下,拿起甜汤碗,也喝了几口。 纪襄心惊肉跳,若是毒药,那谈贵妃如果死在这儿了,她绝对也会被审问一番的。她的一颗心高高提起,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不过须臾,太子和司徒征走了进来。 太子脸上闪过惊疑之色,向贵妃行礼道:“不知贵妃也在此处。” 贵妃也略微吃惊。但她知道皇帝近日裁了不少宫人的定数,连引路的宫人都寥寥,不少还是天哑,可能都没人告诉太子内殿有人。 她是想让纪襄在皇帝面前发疯,被罚被贬都好,总之不能在留在御前做什么女侍中了。 而太子......她早就怀疑纪襄已经暗中投向太子了,但她很快就恢复了从容,笑道:“太子何必客气,坐吧。” 谈贵妃瞥了一眼纪襄,见她又不吃了,自己吃了几口,道:“纪姑娘尝了觉得滋味可好?” 纪襄还未回答,谈贵妃突然尖叫一声,摔了手中的碗,状若癫狂,扑向太子脚边。 太子立即站了起来,谈贵妃面色惶恐,膝行了两步抓住太子的衣袍袍角,喉咙里发出嘶哑的一声,低声喊道:“皇后......” “娘娘!”她的婢女惊呼一声,想要搀扶她,蹲下身去拉谈贵妃的手臂。 谈贵妃一把甩开她,喊道:“皇后!你别怪我,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没有重新投胎呢?” 纪襄的目光游移在面色铁青的太子和瞳孔疯狂转动的谈贵妃之间。她对皇后的长相都有些模糊了,但一直有人说太子肖其母。 “退下。”司徒征看向努力想要劝阻谈贵妃的婢女。 在他的目光压迫下,婢女打着哆嗦,连滚带爬地退了出去。 接着,他又看向神色不安的纪襄,低声道:“出去。” 司徒征拉过纪襄的手,不由分说地将她带出了内殿。 殿外空无一人,只有树影重重。司徒征蹙了蹙眉,低声问道:“她让你喝的甜汤,你喝了吗?” 纪襄回头看了一眼紧闭的门,依稀传出女人凄厉的声声嚎哭。她道:“喝了一口。” 司徒征看着她的脸,又看向殿门,迟疑了一瞬,道:“走,立即去看大夫。” “不用了。”纪襄摆摆手道,“我喝的是谈贵妃留给自己的,应该无事。” 她将自己换了二人碗的事一五一十说了,眨了眨眼,小声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司徒征握住纪襄的手,给她把脉,见无事,斥道:“太危险了!你若是被她发现,殿内又只有她和她的奴婢,她如果强行灌到你嘴里,等着你发狂,你该如何?” 纪襄垂着头,不吭声。 司徒征面色严肃,看向殿门,陷入了沉思中。 纪襄思忖了一会儿,问道:“谈贵妃下的是什么药,为何想用在我身上?” “不知。”司徒征很快回答道。 纪襄感觉他像是想都没想,或许是正心烦意乱。 第91章 过了片刻,司徒征像是在给她解释,开口道:“皇家密辛,殿下未必愿意你我知道,我们在此先守着,等候吩咐。” 纪襄点点头,开始琢磨起来。 方才谈贵妃像是将太子认成了已逝的顾皇后,向他下跪。这么说,宫里宫外曾经的猜测是真的? 真的是谈贵妃害了皇后? 她瞥了一眼司徒征,怪不得他的脸色这么严肃,甚至有些吓人。 也不知道司徒征在想什么。 近两个月没见,她完全不知道司徒征什么时候又回到了行宫。 纪襄抿抿唇,现在问他怎么考虑和自己的事,似乎很不合适。 但她若是不问,凭着章序的劲头,指不定过几月她就要在司阳行宫里成婚了。 纪襄思来想去,柔声问道:“定远侯的身体可好些了?” 司徒征简短道:“他没事。” 他说话时看都没看纪襄,只是直直地盯着殿门。 纪襄有些无措,她实在不知道该和他说些什么。明明两个人之前还那么好,是因为斗殴的事情,司徒征觉得是因她牵连,不想理她了? 不会的,他不是那种人。 纪襄心中正反驳自己的念头,就听司徒征道:“我近日实在太忙,顾不上你——殿下。” 殿门开了,太子脸色煞白,一步一步走了出来。 司徒征大步上前,问道:“殿下,你怎么样?” 太子平静道:“我无事。谈氏晕了过去,司徒,你立即去解决那个宫女。至于她......” 他看向树下的纪襄,没有说话。 司徒征低声道:“纪襄不会乱传。” 太子点点头,道:“你再命人去传太医,给她们二人都看诊一番。” 司徒征很快领命而去,纪襄不安地眨了眨眼,看着司徒征的背影,不知自己现下应该做什么。 太子朝纪襄招招手,示意她过去。 他温和一笑,道:“纪姑娘,劳你配合一番,回到殿内闭上眼睛装晕。” 纪襄点点头,走了进去,她不想和谈贵妃一起躺在地上,便半倚在一张椅上,闭上眼睛装作晕厥。 没一会儿,她就感到有太医气喘吁吁赶来,给她把脉。 纪襄心中疑惑,这要怎么混过去呢?看太子的做法,像是要把这事在皇帝面前混过去。 又是接二连三的脚步声,似乎一下子好几个人一道进来了。 纪襄紧闭着眼睛,尽力让自己垂落的手看起来自然。少顷,她听见太医开口回禀皇帝太子,谈贵妃带来的甜汤里有相克的食物,服用了会晕厥,但没有大碍,自然清醒了就好。 她闭着眼睛,没听清楚皇帝说了什么。片刻后,有两个大力的宫女半抱起她,将她一路抱到了一顶软轿中。 纪襄装晕装到底,一直闭着眼睛。直到她感到自己又被人抱了下去,碧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又等了片刻,她才睁开眼睛。 碧梧画墨已经听了御前宫人的话,知道她是喝了谈贵妃的甜汤才会如此,在一旁宽慰了她几句,张罗着给她煮解毒的绿豆汤去了。 她的心中,又是充斥着各种思绪。 是夜,天降暴雨。 哗啦哗啦的雨声冲刷着树木地面,落花无数。司徒征在静园的寝居里,吹灭了烛火,闭上了眼睛。 连日疲惫,司徒征很是困倦,但 习惯睡前思索一会儿。 太子若是愿意告诉他今日和谈贵妃的对话,自然会主动说。 司徒征从用祭祖的名义回过京城后,便一直在奔波,不断地在两地做好布置。他闭着眼睛,又将近日的事务都仔细回想了一遍,确认没什么差错后,眼前突然闪过了纪襄站在树下的身影。 最近,他是几乎没有任何空闲能够找她的。 他分不出神。 但她似乎瘦削了不少,看起来弱不胜衣。他想了想,打算明日就让人送些东西给她。 想定,司徒征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间,他在睡梦中听到一阵急促脚步声,和门被推开的重重声响。 他坐起来,下床点起了烛火。 太子站在他面前,浑身湿透,滴滴答答淌着雨珠。他酒气逼人,语气却是平静的,他道:“司徒,你要帮我。” 司徒征正色道:“殿下请说。” “我要,在今年就成为天下之主。” 燕崇一字一句道。 第73章 狂风裹挟着暴雨,拍打着窗棂,不断发出渗人的刺耳声响。 雨声哗哗,像是下一日一夜都不会停歇。明日天亮,院中大约是是花落叶飞,积水漉漉。 司徒征的双眼直直地盯着太子,似乎是想要在他的脸上找寻答案。 少顷,司徒征才缓缓点头道:“殿下理应如愿。” 太子僵硬地伸出手,在他的肩膀上重重拍了两下,整个人像是卸下力气一般,颓然滑坐在一张椅上。 他不说为何,司徒征也没有问。 烛光在二人中间闪烁跳跃,明晦不定。 沉默许久,太子艰涩地开了口,将今日从谈贵妃那里听来的旧事,一一说了出来。 皇帝登基初期曾经有过和臣子的一番权力斗争,对朝臣疑心颇重,因此分了一小部分权力给皇后,让其做整理奏疏的活。事情发生时,皇后已有孕近八月,但她一向身子不错,且御医也劝她平日里需要走动,她便还是隔三差五去一趟。 这日,皇后午后困顿,在皇帝书房后的厢房床榻上歇息。渐渐,皇后在睡梦里,听到了外间有女子笑声。她一时气急,立即坐了起来,也不要婢女扶着,更不听人轻声的劝,固执地要走到前头一看。 正是谈贵妃打着给皇帝送汤水点心的名义来了,二人虽不至于白日宣。淫,却也是同坐一张椅上,如胶似漆。 皇后原本并不善妒,但孕中多思,且她正为皇帝做着正事,他却在她午歇的时候,都要和妃子缠绵!皇后气得心口直跳,上前就要动手,这时,谈贵妃转过脸高声惊叫,一旁的皇帝下意识推开还坐在他膝上的谈贵妃。 不巧,谈贵妃撞在了皇后身上。 虽有皇后的婢女即使搀扶住了,但已经怀胎八月的皇后,哪里经得住一个成年女子突如其来的撞击? 皇后当场就流血了,人也晕死过去,再传太医,皇后挣扎了几个时辰之后,一尸两命。 这事后,皇后的死被皇帝修饰成了难产而亡。即使顾家人想方设法进宫给皇后验尸,也查不出什么异样。 没有外伤,没有下毒的迹象。 在场的宫人无一例外,都被皇帝诛杀。 谈贵妃癫狂哀泣时,向太子求着皇后的饶恕,说自己根本没有想过让她死。是因为皇帝推了她一把,才会酿成祸事。 她说话颠三倒四,求着各路神佛收走皇后的魂魄,又说是皇后自己妒忌,才会身死。但太子已经从她支离破碎的话语中,清楚拼凑出了当日的情景。 是他的父皇,杀了他的母亲。 怪不得从那之后皇帝性情大变,甚至不得安眠,对他这个长得像娘的儿子,也冷淡疏远了。 不是他愧疚,是他害怕被鬼魂报复。 所以才有了大肆修建佛寺道观,甚至命司徒征去皇后祖籍祈福。皇帝自此也不敢见日光,常年室内黑暗,燃烛照明。 因为他亲娘就是在日光最盛的时辰,走向死亡。 太子原本最坏的猜测,是谈氏杀害了他母亲,而皇帝包庇了谈氏。他从未想过,皇帝才是那个凶手。 即使无心,又有何用呢? 他会为母亲报仇的。 太子的语调极其干涩,生硬地说出了自己的决心。 又是一阵沉默,在风雨猛烈拍窗声中,司徒征道:“好。” 他微微一笑:“殿下有此决心,臣自当效力。” 司徒征这毫不惊讶他要弑君弑父的态度,淡然自若,令太子心中也稍稍轻快了一些。 太子思忖片刻,道:“原本拟定的事照做。” 司徒征轻描淡写地应下。 太子的右手拇指飞快摩挲食指,渐渐停了动作,闻言笑了一笑。 他没有留宿静园,在风雨中被几个缄默的护卫护送着赶回到了行宫中。他一路都在仔细观察,行宫占地辽阔,且时日久了,卫戍松散,尤其是建始宫。但一旦到宣光宫,禁卫渐渐截然不同了,面貌严正。 皇帝的寝殿,更是守卫极其严密,没有任何人可以提刀进去。不仅如此,宫中禁军都只听皇帝的号令。 至少目前是。 太子回到寝殿时,太子妃还醒着,见他雨夜回来,松了一口气,并未多问,上前服侍太子更衣沐浴。等一切完毕,太子沉吟片刻,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原本,太子妃见他魂不附体地冒雨出去,担忧不已。听了太子的计划后,心中更是惊涛骇浪,忽然抱住太子不住流泪。 她很小时见过皇后一回,并无情分,可她心疼丈夫此时内心痛苦折磨,低声抽泣了一会儿。片刻后,她擦干眼泪,道:“夫君想做什么便做,身为你妻,死生相随。” 第92章 太子得了好友,妻子的支持,释怀一笑,闭上了双眼。 - 翌日,服侍纪襄的两个婢女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只当她真的因为服用了两种相克的食物而晕厥,都让她好好歇息,清淡饮食几日。 纪襄让碧梧出去探听了一番,此事倒是没有一个人议论。 她倚在床榻上,开始思索昨日的事。谈贵妃清醒后不管记不记得自己发狂时说了什么,但决不能承认在甜汤里动了别的手脚,只能应下太医的说法。 但她心里,肯定会有不安。 纪襄隐约觉得她不会就此消停,但她想了一会儿,也不再去揣测谈贵妃还会有何手段。 让她心里很不舒服始终记挂的,是司徒征的态度。 昨天她慌慌张张的,生怕自己一时冲动惹出事情来。她自己都有些后悔,所以司徒征训斥她时,她一声不吭地受了。 现在回想起来,真是一肚子的气! 她不管是为了什么换了汤药,都极有可能是让太子知道了过去真相。即使没有,对他们又没有任何损失。 而她就算有些莽撞,可他也给她把脉过了,毫发无损。 他凭什么如此严厉地训斥她? 纪襄没好气地用手拨弄了一下纱帐,气得脸色微红。 她觉得自己已经足够体谅他,体谅他父亲生病,体谅他的忙碌和志向。但他对她,有这种同等的关切吗? 他是不是一直都没有考虑过,他和她的事情被章序撞破后,她要怎么办? 还是他一开始就把轻易答应和他私会的自己,看作一个品行不端的人,所以从 没有放在心上过? 眼前浮现起他让她跟着去汉阳的光景,也是因为这事,她觉得自己是喜欢上他了...... 纪襄胡思乱想了一阵,召来画墨,道:“我要见司徒征,现在就要见到。” 他如今人在司阳,凭他和太子的关系,告假很是容易,何况之前他也不是日日去点卯上值的。 画墨道:“奴婢去问问郎君眼下是否空闲。” 她才走了没一会儿,就有宫人送东西来。 纪襄打开,竟然又是一匣子的珠宝。 她又是生气又是好笑,这是司徒征给她昨日之事的谢礼?还是道歉? 纪襄让人收好,全无赏玩的心情。 她绞着手指,默默地等待着画墨的回来。不知过了多久,画墨才回来,和他说司徒征没有空见她,还让她这段时日,尽量不要出宫。 纪襄蹙眉,嘴唇嗫嚅了几下,道:“我去静园等他。” 画墨吃惊道:“这......” 她扫了画墨一眼,淡淡道:“你如果不听我的,也没有必要待在我身边了。” 纪襄难得如此冷淡尖刻,画墨大惊,立即跪了下来,想要给自己解释,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 她确实是听从司徒征的吩咐...... 纪襄闷闷道:“你起来吧!我也不是生你的气,反正你随我一道去好了。” 画墨迟疑了片刻,应好,开始传话去预备车马。 等到了静园,纪襄在屋内坐下,她自己也不明白她为何一定要见他。明知道他不在,也执拗地要到静园来等待。 她也不知道皇帝会不会传召自己,后悔地轻捶了一下桌子。 纪襄撑着自己的下颌,呆坐了片刻,就推门出去,慢慢地在静园里散步。此园仆从甚少,加之主人喜欢安静,都很少出来。 她独自走了许久,都没有见到一个人,也没听到声响。 不知为何,她突然生出了一种被人抛弃的的感觉。 还有一股深深的落寞,萦绕在她心头。 纪襄走累了,坐在一颗繁密的花树下,芳香袭人。她拾起一朵落花,手指一下一下撕扯着。花瓣的汁水黏在她手上,纪襄烦闷地甩了甩手。 天气不冷不热,她静静地在外坐了许久。 等下次见到他,除非有很多外人在,不然一定要直白地问问他。 他究竟是怎么想的? 即使是不好的答案,她也可以承受住的。 纪襄仰头,天光明亮,润出深蓝浅蓝,温润可爱。不论是什么答案,她都可以承受住的。 她在静园用了午膳,在寝居里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又担心起行宫里会有人找她,传她。 纪襄又烦闷地轻捶了一下枕头。 她眨眨眼,觉得自己其实并不喜欢因为这种事而奔波。她还是更喜欢给祖父母的文稿做批注,自己写诗写文。 这些思绪一闪而过,她睡不着,坐了起来,决定回行宫了。 让画墨跟着自己奔波一趟,又对她发了脾气。纪襄很是过意不去,一回到行宫,就去点了几盘糕点,让她们一道去吃。 碧梧和画墨都很高兴。 她则是心烦意乱。 纪襄静坐了一会儿,决定去拜见太子妃。她看得出来,太子太子妃十分和睦恩爱,昨日的事情,太子妃应该是知道的。 她打探几句后续,应该是可以的。 再委婉打听一下司徒征,只要不被太子妃看出来,也无事。 纪襄想定,立即站了起来。 第74章 太子妃没让纪襄多等,很快便有宫女传她入殿。 纪襄问候了几句,还没有说出今日目的,太子妃道:“阿襄,你是想问昨日贵妃的事情吧?” 说这话时,太子妃已经让宫人都退下了。 纪襄迟疑片刻,迎上太子妃了然的目光,坦诚地点了点头。 太子妃面容严肃起来,直白道:“阿襄,我和太子都十分感激你的举动。即使你不来,我一会儿也要打发人给你送东西去的。但是究竟发生了何事,我不能告诉你。” 闻言,纪襄虽然有些失望,但还是笑道:“我明白的,只是怕还会节外生枝。” 太子妃的眉头蹙了蹙,又舒展开。 她道:“你要小心!这里左右只有我们二人,我也就不避讳什么了。昨日的事,殿下他也不确定陛下知不知道,有没有信了食物相克的理由。贵妃你不用担心,但你常在陛下跟前,万事都要小心些,这事你必须当做从未发生过。” 纪襄立即道:“我明白的。” “既然这里无人,”纪襄思忖片刻,目光坦率地看向太子妃,“我也直言不讳了。我愿意帮助太子殿下,和您和我的私交并无干系,和太子殿下也没关系。但我力所能及能做到的,我会帮助殿下。” 她说得不甚明朗,太子妃似懂非懂。 太子妃琢磨了一会儿,道:“好,那以后你不要来见我了——不行,刻意避嫌反而让人多想。” 纪襄双眼微瞪,惊讶道:“殿下就不怀疑我是否真心?” “你平日里为人如何,我都看在眼里。”太子妃温柔一笑,“我仔细想了想你的意思,你不是为了任何人和你的交情,是你觉得若殿下上位,于国于民都更好是吗?” 不是不紧张的。 说出如此大胆放肆的话,太子妃的手心里都是冷汗。 但她的感觉很奇妙,她在纪襄的神色中,读出了她没有说出口的意思。 纪襄郑重地点头。 太子妃握住她的手,再次叮嘱道:“你万事小心。” 二人又说了几句,纪襄装作不经意道:“太子殿下忙碌,司徒大人应该也很忙吧?他之前帮过我一个小忙,原本想找个时机道谢的,迟迟没找到机会。” 太子妃微微一怔,恍惚间觉得纪襄此时的神态和问法有些熟悉。 二公主燕舜华也是这么曲折打听司徒征的。舜华虽然没有明说过她的心意,但太子妃怎会看不出来? 但纪襄,应该不会吧...... 太子妃笑道:“确实很忙,恐怕接下来半月都不会得空的。既然是小事,你不用特意谢他的。” 她拿不准纪襄的意思,还是委婉地告诉了她司徒征忙碌的时间。 纪襄心中叹了口气,好了,估摸着是半个月都不会见到他了。 她要他送的礼物有何用呢?她想要从他口中,讨到一个明确的答复。 但既然他事忙,观太子妃面色,也是真的有事要忙。纪襄决心不去打扰他,等二人都有空闲的时候,再好好谈一谈。 把事情都说清楚。 她笑盈盈地应了。 太子妃从昨夜骤然听了太子的计划后,心中一直不安。和纪襄密谈一会儿,稍微松泛了一些,但仍是紧张地叮嘱了纪襄不少话。 纪襄点头,太子妃是已经明白了她的心思,所以不断在叮嘱她万事小心。 她郑重地一一应下。 - 三月中,这日,天朗气清,晴光大好。 围场旁,皇帝端坐高台之上,台下身穿甲胄神采端严的武卫肃立。锦旗绣幕在骀荡春风里翻飞,今日正是效仿古时天子畋猎的春蒐。 皇帝先检阅六军军容,华盖之下,晦明之间,神色不定。 第93章 接着的狩猎,皇帝并没有亲自下场,而是击鼓为一会儿下场狩猎的青年武官助威。一时间,鼓乐齐鸣,武官的高呼,骏马的嘶鸣,声响震天,惊起几只小雀。 不远处就是茂密山林,连接着一大块荒地。 随着一声令响,数百骑如潮水涌入围场中,预备竞赛围猎,捕杀山林中的野兽。 纪襄坐在太子妃身旁,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四周。众人都是带着笑,议论起今日会是谁赢。太子和五皇子都没有下场,也不知最后赢家会是谁。 但她身旁却很是静谧。 她心跳得格外厉害。 没有任何人告诉过她今日会出事,但纪襄隐隐有所觉。 先是太子妃特意邀请她坐在一起,再是今日侍奉在太子妃身旁的宫女,都很不寻常。 走路的姿势,肤色,包括一看就和贴身宫娥白嫩的手大相径庭的粗糙手掌。 纪襄猜这些绝不是普通宫娥,应是有些武力本事在身上的。而太子妃身边的人是顾明辞的妻子孟清湄,二公主,还有她。 她不自觉地蹙起眉头,目光看向了围场森林中。 茂密山林里,司徒征率着一众武卫,全然忽视了途中出现的陷阱,猎道,野兽等等,径直向东驰去。 马蹄声如阵阵惊雷,一下下敲击在林道上,尘土飞扬。 随着一声马嘶,司徒征勒马,平静地看向前方的一大片荒地,和不该出现在此的肃王。 肃王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僵住了,大惊失色。 他知道今日是春蒐,皇帝必会露面。原本拟定的计划是从荒地里混入围场,再奔出围场外,立即或是射杀,或是刺杀皇帝。 两边都是皇家武卫,围场内又是众骑竞猎,野兽奔腾,混入其中不难。 甚至,他这一路从京城中赶来,都畅通无阻,十分顺利。 肃王不傻,很快想通了,道:“是你,你爹根本没生病,是不是?” 司徒征微微挑眉,默认了。他挥手,身后的侍卫立即朝天射了求救的响箭,一声巨响后没多久,就有大批人马赶来,和脸色铁青的肃王以及他身后这数千人马打了个照面。 “肃王!”冲在最前面的衡王孙惊呼一声。顿时间,议论声如平地惊雷,但又很快安静了下来。 留守京城的肃王无诏来此,还带着近千甲士,这是要谋反啊! 肃王一滴汗水滴落至眼中。 蓬莱行宫一案后,他仿佛大梦初醒,彻底明白了自己和皇位已无可能。 除非他能弑君,杀弟。 事情十分顺利,从他在京中秘密召集卫士,奴仆。愿意搏个从龙之功的大有人在,他又重金策动了司阳城内的一个守将,放他们进了城。 行宫戍卫严密,春蒐是最好机会。他原正在兴奋这一路没有任何困难,真是老天都在助他,但一看到司徒征,肃王恍然大悟。 他所做的一切,都在太子的掌握中。 是他们预料到了他会带人前来。 司徒征看向瞪大眼睛的衡王孙,道:“晟睿兄,劳你亲自回到围场外,去向陛下回禀肃逆之事。” 衡王孙惊魂不定,点头应下。他一走,又有几人跟上去护送他报信。 肃王高呼:“放箭!” 羽箭如密雨一发发向着司徒征以及他身后的武卫而来。司徒征拔出佩剑,道:“诛逆贼!” 他身后,一声声“诛逆贼”响彻云霄。打斗声放箭声四起,眼看双方将士陷入缠斗,肃王反倒平静下来,已有人去追杀报信的衡王孙,只要截杀住,一切都还没结束。 肃王振臂高呼:“太子意图犯上作乱,本王奉命救驾,随我杀光反贼!” 见状,司徒征这边的人高呼时也都加上了肃王的名号。 肃王冷笑,能活着出去的人,便是正统。死在这里的,才是反贼。 兵刃相撞声不断,马鸣冲天。不一会儿,围场内的所有人都听到动静,顾不上猎杀鸟兽,相继赶来。 眼前一具具尸体,人头滚滚,鲜血直流。再加上两方将士的喊话。匆匆赶来的人都惊呆了。 论理,太子好端端坐在皇帝身旁,何时有犯上作乱的举动?反而肃王突然带着大批甲士出现在这荒地,形迹可疑。 司徒征的剑上已经卷刃,他抹了一把脸,快马奔袭到谢侯等人身旁,飞快向他们说了肃王谋反之事,主动而谦恭地请示他们,该当如何。 谢侯和左骁卫将军薛康德对视一眼,薛康德道:“反贼当诛!” 闻言,司徒征平静地点头。薛康德退后几步,交代自己的一个下属去请示皇帝调兵。 谢宪看着眼前杀成一片的迹象,肃王已经是强弩之末,等禁军奉着皇帝命令一来,估摸着挣扎不了多久,就能尽诛。 他突然出声道:“你们是算好的,让我和几个大将都亲眼看着肃王带兵谋逆。” 司徒征道:“肃王要挑这个日子,没人能逼他。” 谢宪瞥他一眼,见他神色沉静,手中的剑却还在滴着血珠。他肯定地道:“是你们帮着他顺利到此的。” “谢侯慧眼。”司徒征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城内作战,易伤无辜。在此荒地两边将士打起来,即不会伤及百姓,也能让王公诸臣都目睹肃王的乱行。 围场外,鼓乐声已经停了。 高台华盖下的说话声都轻了下来,一片异样中,纪襄看着太子妃紧绷的神色,觉得她是知道发生了什么的。 少顷,衡王孙燕晟睿打马疾驰而来,离皇帝端坐的高台还有几步距离时翻身下马,高声道:“禀陛下,肃王带着上千甲士来了,意图谋反!” 他声音嘹亮,在外的所有人都听见了。瞬间,围场外如同炸开了油锅,慌乱的惊叫声和窃窃私语声纷纷响起。 “什么?” 纪襄听见不远处传来一声尖利的惊呼,似是要扯破人的耳朵。 她攥紧了拳头。 皇帝的脸上,闪过一丝愤怒和惊讶。他锐利的视线在平静的太子,惊慌失措的谈家二妃脸上扫过,喝了一声:“项之荣!” 项之荣跪倒在台下,在皇帝目光示意下上前,听了皇帝几句吩咐,领命而去。 纪襄大着胆子,眯起眼睛扫了一眼皇帝的脸色。 他面沉如水,看不出任何情绪。 空气似乎变得燥热起来,凝结成了硬邦邦的东西,让等候消息的人都如坐针毡。 一道道消息从山林中传出来,约摸过了一炷香后,有不少胆小的已经借着更衣方便的理由想回到行宫,但都被佩刀禁卫拦住了。 又过了片刻,肃王伏诛的消息传出。 有人痛哭流涕。还有人激动不已,但更多的还是,还是深深的茫然。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肃王怎么突然到了司阳,又是怎么死了呢? 纪襄看到太子妃如释重负般松了一口气,她惊讶错愕之余,也觉心中明快。 这下,谈家是彻底完了。 皇帝走了,各人也都在嗡嗡的议论声中,各自散去。 一场仪式盛大的春蒐,竟然会发生这种事情,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纪襄回到寝居后,仍是觉得恍恍惚惚。 肃王竟然就这么死了,作为乱臣贼子死了。 她突然意识到,这就是司徒征在忙的事,或许是在雪灾之后就着手忙碌的。她想起了司徒征简短地回答过她,他父亲身体无事。 纪襄当时以为是他不愿意多言,现在一想,是他的真话。 他父亲的病,也许只是他往返京城的借口。 而太子妃显然是知道会发生什么的。太子也做了安排,让武婢们贴身跟着太子妃和公主,万一是肃王赢了,可做保护。 她坐在书案前,将其中的关窍大致想通了。 顾明辞她听说过快要和离了,但他的妻子也被太子妃安排在了坐一起。 那她呢?是司徒征告诉过太子,要对她也多一重保护? 纪襄一想到这点,心怦怦直跳。 她站起来,推开窗看到一树粉花。纪襄凝望片刻,心中起起伏伏,纠结万分。 太子和太子妃是正儿八经的夫妻,所以知道此事。而她对此一无所知,司徒征从没有对她透露过只言片语。 也许他觉得此事太要紧。 此时此刻,纪襄没心思去多想司徒征在其中做了什么,他是怎么预料到肃王会谋反的。 她只想知道,司徒征到底把她当成什么? 纪襄召来画墨,让她立刻去准备马车,她要去静园。 画墨自从上回被纪襄说过之后,不敢再说要去请示司徒征的话,一口应了下来。 因着今日的事,行宫里出入管束变得极其严苛,许久才备好了出宫的马车。 即使他不在也没关系的,她可以等他回。 纪襄在静园里一向都是不用任何通报的,画墨照例陪她走到内院后就停住了。纪襄独自走到卧房门口,还差几步时,突然听到了里面有说话的声音。 第94章 她正犹豫要不要进去时,隐约听见了自己的名字,连忙轻手轻脚地上前,在门口停住了。 “你对纪襄究竟是何心意?若想娶她,孤可帮你。” 她听出是太子的声音,纪襄呼吸停了几瞬,心中雀跃。 若是太子愿意相助,这事会顺利不少! 她又有点害羞,太子知道也就罢了,竟然会这么直白地问出来。怀着这种期待,羞涩杂糅在一起的心情,她竖 起耳朵,等着司徒征的回答。 纪襄心跳剧烈,她掩住心口,生怕被人听见似的。 不一会儿,司徒征平静的声音在一门之隔后响起。 “无关嫁娶,不过是心血来潮,当做消遣罢了。” 屋内,太子惊讶地放下手中的茶盏,看向司徒征白如冷玉的脸容。 他想起他曾经问过司徒征一次,司徒征的回答也是一样的。 正事疲累,当做消遣。 可之后,他还将拜见秦公的事情告诉了纪襄,还特意带着纪襄来拜见他。 太子敲敲桌子,狐疑道:“你莫不是喝多了,胡说八道?” 司徒征才饮了两杯,否认道:“没有。” 太子不曾细问过,但猜也猜得到他们是从谈氏下药那事后开始来往的。他道:“这么说,纪襄做你的外室,是报答你救她一回?而你,你是找了个美人供你闲时消遣玩乐?” 他是真的有几分醉了,说话相比起平时,不大讲究。 司徒征本能地觉得太子说的话有点难听,但也没什么能够反驳的。他简短道:“我教她一些事理,她陪我,就这样。” 太子笑道:“那你之后的打算呢?我原想着你是舜华的良配,我信你会照顾好她的。她已及笄半年,你若不愿意,我再给她挑挑别的。” “你怎么想的直说便是,无妨。”太子又补了一句。 纪襄听不下去了,转身离开。 她浑浑噩噩地走在熟悉的道上,脑中空空荡荡。她好似回到了暴雪行宫坍塌那日,深一脚浅一脚走在及膝雪地中,仿佛永远不能停下。 和那日不同的是,她耳边一直反反复复回荡着司徒征轻描淡写的那句话。 “当做消遣罢了。” 原来如此,何必如此。 第75章 画墨见到纪襄出来,笑着迎上去,问道:“姑娘怎的这么快出来了?” 纪襄也笑,道:“他有别的事在忙,我明日再来吧。” “劳你和我白跑一趟了。” 画墨连忙摆手道:“姑娘太客气了,奴婢不要紧的。” 她觉得纪襄的脸色有些苍白,应该是被春蒐时的事情吓到了。她自己也是心有余悸,所以很是理解纪襄,关切道:“姑娘快回去歇歇吧。” 纪襄沉默片刻,声若蚊呐地应了一声。 画墨当她是被吓狠了,小心翼翼地扶她上了马车。 纪襄浑身无力,人晕乎乎地半靠在车壁上。 “不要哭。”纪襄声音极其轻微地对自己说。 没什么好哭的,她告诉自己。 眼睛干涩得厉害,她眨了眨,静静地掀起车帘一角。 她怀疑自己是身处噩梦中,什么都思索不了,什么都动弹不了。 但春风拂过她的脸颊,像是一只手轻柔地擦拭她脸上的哀伤。 正是黄昏落日时,夕阳斜照,薄暮天光不复往日的壮丽,格外寂寥。纪襄看了一会儿,放下了手中的帘子,闭上眼睛。 回到行宫没有多久,她就听碧梧有些惶恐又有些兴奋地说,皇帝已经命人软禁了谈贵妃和谈昭仪,此事人人皆知,还派人去戒严司阳各个城门...... 她微笑着听了,说自己没有胃口,不想用晚膳。又让她们都去歇息,今日都不用进来服侍她了。 纪襄一向都很宽和,今日又遭巨变,碧梧和画墨都没有怀疑,笑着告退了。 空无一人的屋内,纪襄慢慢地挪到了床榻边。 不用再面对任何人,她脸上僵硬的笑容很快就散了。 明明是春三月,她却觉得浑身发冷。 纪襄颤抖的手指地提起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她闭上眼睛,泪珠滚落。 原来她在司徒征眼里,只是一个消遣。她曾经幻想过的琴瑟和鸣,一生一世做一对你懂得我我明白你的知心人,都是她的痴心妄想。 她终于从他口中,得到了一个明确的答案。 消遣...... 纪襄告诉自己不要哭了,但泪水却怎么也忍不住,很快打湿了枕头。 她从前是个小心谨慎,甚至怯懦的人。是司徒征带她去汉阳,因为一种她自己都说不出的意志,她坚持了一日一夜的骑行。 从那之后,她就对自己生出信心来。只要她想,其实什么都可以做到的。 还有暴雪那日,他信了她的话,风雪满山里带着人来救援。事后,他还连夜赶了回来,哄她睡觉。 消遣...... 纪襄眼前,浮现起过往在静园私会的每个傍晚。 她怎么能要求司徒征像个良师一样教导她,像个兄长一样关照她之余,再给她真心实意的爱呢? 何德何能?! 这分明是从一开始,她就应该明白的事情啊! 纪襄捂住嘴,怕自己的哭声太大,会被碧梧她们听见。但泪水汹涌,怎么忍也忍不住,纪襄哭得头晕,快要闭气。 她四肢像是被剥夺了力气,软绵绵的,给自己擦干净眼泪都做不到。 纪襄又想起了太子最后的问话。 去年这时候,她和骊珠议论过司徒征会有的婚配。当时骊珠就说,他极有可能会尚主。 他这样的人才品貌,侯府世子的身份,又和太子亲密无间,尚公主简直是一条不能再合乎情理的路。 她之前究竟在妄想什么呢? 纪襄心中,对二公主燕舜华生出强烈的愧怍来。她曾经很在意蕊初,甚至有过嫉妒之情。 而对于公主而言,她就是那个“蕊初”。 她从没有这么厌恶过自己。 不论是西弥王子说的“苟合”,还是太子说的“外室”,都是对的。纪襄几乎喘不上气来,她真的太蠢了,为何到现在才意识到自己这大半年行径的恶心下贱? 她昏了头,把礼义廉耻都抛在了脑后。 纪襄深深地鄙薄着自己,一瞬间,她宁可自己在被下药那日选择了跳湖,也不想和司徒征有什么交集。 这一晚,纪襄几乎没有合过眼,将过往种种都深想几回。天微微亮时,她下了床榻,身子一晃,险些栽倒在地。 纪襄扶着床柱,缓了一会儿才重新站直。 她头晕得厉害,细想了许久今日要做的事情。 纪襄抄起桌上的茶壶,将一壶茶水全都泼在了枕头上。 再将自己收拾一番。 纪襄一丝不苟地擦干净脸,拿起脂粉盒子,细细地涂在脸上,尤其是眼边。废了许久功夫,除了眼皮稍微有些红肿,看不出有何异样。 “姑娘怎么醒这么早?”碧梧打着哈欠,进来了。 她在梳妆镜回头,道:“碧梧姐姐,我刚才不小心将茶水倒在了枕头上,你一会儿收拾一下。” 碧梧走过去一看,果然还泛着茶香。她一笑:“姑娘竟然也有这么不小心的时候。” 说着,她开始收拾床铺。 纪襄没有回话,站了起来,从箱子里拿出前不久被她仔细收好的两个匣子。 她找到一个坚实的布袋,将它们装好。眼前虚虚实实,她坐下,闭目睡了一会儿,有了一些精神后用过早膳,传来画墨。 画墨领命,很快去备好了悄悄出行宫的马车。她看着纪襄手里提着的包裹,似乎沉甸甸的,好奇地问道:“姑娘,这是什么?” 纪襄没说话,闭着眼睛,像在养神。 她不想回答,画墨自然也不会再问。过了一会儿,她又觉得有些不对劲。 往常她们同坐马车,纪襄和她都是有说有笑的,今日却完全没有理会她。画墨猜她是被吓狠了没有缓过来。 纪襄脾性好,和她关系也不错。画墨看着她,很希望纪襄以后可以嫁给司徒征,那她也可以继续服侍纪襄,做个管事指日可待。 今日依着 旧例,纪襄独自走进了内院。手中重重的两匣珠宝抽走了她浑身的力气,纪襄整个人往下坠,咬了咬牙继续向前走。 院内的一草一木,都熟悉无比。 纪襄走到寝居前,没有敲门,径直推门走了进去。 司徒征正坐在书案前,手扶着额头,似在沉思,见她来了,朝她招手道:“过来。” 她走过去,将手里的东西放下。 纪襄抿抿唇,开门见山道:“昨日我来过静园。” 司徒征微微挑眉,道:“我不知道,你找我有事吗,你拿了何物来?” 静园的仆从很少,他之前也吩咐过纪襄想来就来,不用再特意回禀他。 第95章 “不重要了。”纪襄的语气,平平淡淡,“抱歉,昨日偷听了两句你和太子的对话。” 他蹙眉,似在回想昨日和太子说了什么。下一瞬,他的神色僵住了。 “司徒征,我会永远感激你的。谢谢你在我年幼时帮我争取了继续上学的机会,谢谢你在我被人下药时出手相助,谢谢你这段时日的教导。” 纪襄吸了吸鼻子,露出一个礼节性的笑容:“但我不打算报答你了。你说我也帮过你,赠我礼物,我还给你。还有你在别院里塞给我的一个钱袋,我没有拿走,还在别院里。你可以回去清点。” “你之前答应我,会让我参与致谈氏倒台的事,你并没有做到。今日和我坐在一起的人,或许她们都知道会发生什么。只有我不知道。” 她伸出手,看向他,道:“把我送你的手帕还给我,就当我们两不相欠。” 司徒征没动,定定地看了她一会儿,才问道:“你这是何意?” “你听不出来吗?”纪襄平静道,“你我不会再有任何来往了。” 她语速很慢,所以司徒征听得格外清楚。 也格外刺耳。 他难以置信,脸色冷峭,问道:“你说什么?” 纪襄朝他莞尔一笑:“我说我们以后不要再见面了,就当做没认识过。” 她的手一直没有放下,重复了一遍:“把我送你的手帕还给我。” 司徒征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地看着她,仿佛要从她白净的脸上看出什么异样。他的手慌乱在身上摸索了两下,嗓子像是被异物黏住一般,咳了一声才艰涩道:“我找到后......还你。” 纪襄咬唇,随即自嘲一笑。 这时候了,她难道还要指望司徒征将她绣的手帕珍重收好,时时记得收在何处? 她点点头,道:“不必还我了,直接扔了就可。” 说着,纪襄屈膝向他行了个礼,转身就走。 “纪襄!” 她回头,看他,等着他开口。 司徒征一贯被人赞誉的头脑,此时像是被人重重击打过,彻底失去了思索的能力。 他叫住了纪襄,她也回头看他了,然后呢? 如在梦中......他缓慢地眨了眨眼,昨日他薄饮了几杯,绝不至于宿醉,绝不至于神志不清。 他所听到的,都是真实的。 和煦的春风从大开的门里柔柔地吹至屋内,暖融融的日光有些刺眼。他不知自己沉默了多久,嗓子里终于蹦出一句:“好。” 纪襄朝他一笑,轻轻点头,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她什么都没有想,一路不疾不徐地走出了内院。 画墨一如既往笑着迎上来,道:“姑娘这么早就要回了。” 她道:“我和司徒征已经断绝关系,你不用跟我回去了。” “不是......”画墨目瞪口呆,反应了一会儿才道,“郎君已经把奴婢给了您的,奴婢当然是要跟着您。” 纪襄简短道:“不行。” 她褪下自己手上特意带着的两只玉镯,道:“这些时日辛苦你总是替我安排了,这是我给你的,告辞。” “姑娘!”画墨愣愣地看着纪襄往她手上塞了一对手镯,在她已经走远了四五步后才回过神来,高喊了一声。 纪襄没有回头,走了出去。 她平静地坐上了回城的马车,在清凉州那隐蔽的宫门前下车时,掏出提前备好的银钱赏赐了车夫。 车马辚辚声渐渐远去了。 她从小门走进,仲春时节,花香漪漪,水流潺潺。她僵硬地走着,眼前景象化成一团粉的绿的,飘飘忽忽。 纪襄突然笑了起来,接着身子一歪,摔倒在地。 脚踝钻心的疼。 她没有逞强站起来,理了理裙摆,坐在原地。 这一年她已经摔过四次了。 第一次是在大慈恩寺,她和司徒征在楼梯上狭路相逢。她不小心踩到披帛,司徒征看都没有看她一眼,走了。当时她以为,这就是二人人生里最后一次交集。 再是她被下药,头晕眼花,摔在水榭中,司徒征突然出现,将她救走。 还有上回他和章序斗殴时,章序推了她一把,她在灌木后坐了许久,才慢慢回屋,回屋后摔倒了。 脚踝上的疼痛提醒她,真的结束了。 她和司徒征就此一刀两断,不会再见面。 从今以后再也不用害怕被人发现,不用觉得自己违背礼法,是一件好事。 她对自己说,这真的是一件好事。 纪襄安静地坐了许久,巡逻经过此处的宫人帮她叫了软轿,将她送了回去。 第76章 纪襄走后,司徒征面对着敞开的大门,一动不动,僵立在原地。 心中有个很小的声音,在说纪襄走了。 那又如何? 谈家的事情就此结束,他和纪襄也结束了,这很合理。 往后要做的事情更加艰难,他不会有任何空闲。 他回过神来,摇了摇头,转身回到书案后。 看着桌上的两匣珠宝,他“呵”了一声,没有将它们收好,也没有移开。他随手拿起桌上一本书,认真读了两页,大约是被纪襄翻阅过,这上面的批注不是他所写。 他忽觉困顿。 司徒征揉了揉眉心,他很确信自己没有因为昨夜饮酒而不适。 但仍是有些困。 他走到床榻旁,上床侧躺下,闭上了眼睛。 也许昨日他真的醉了,因为他昨夜入眠时,根本没察觉到异样。但眼下,枕畔萦绕着一股极淡的清甜芬芳。 虽然微乎其微,但他还是感觉到了。 这是人身体发肤洇出的香气。 司徒征皱着眉头躺了一会儿,只觉浑身都不自在。他重新坐了起来,下床整理衣冠,将青筠喊了进来。 “你过来闻闻——罢了。” 青筠正要上前闻郎君所指的枕头,又被他叫停了。小童圆溜溜的眼睛转了转,问道:“郎君,我还闻吗?” 司徒征问:“你多久没有换过床褥了?” 青筠挠挠头,他一时半会儿还真想不起确认的日子了。司徒征半个月没到静园了,是以他也没有来过。 他瞥了一眼郎君的脸色,道:“我现在去换。” 司徒征抬手阻止,这时画墨失魂落魄地走了过来,看到门开着,一惊,连忙进来行礼问安。 她从没有如此茫然过,想问什么又不敢。 “纪姑娘走了。”画墨嘴唇开开合合,最终只说出这一句。 她小心翼翼地看着司徒征,捧起手里握住的一对玉镯,在日光下闪着莹润的光。她恭敬道:“这是纪姑娘赏奴婢的。” 司徒征瞥了一眼,没有说话。 画墨低着头,看来郎君不打算要这对镯子。她不敢立刻带上,动作轻轻地收好。 屋里静默了一会儿,画墨和青筠对视一眼,正想告退时,司徒征道:“你去闻我的枕头,有无异味。” 她是女人,去闻纪襄的味道倒是无妨。 画墨怀疑自己听错了,但没有问什么,上前拿起司徒征说的枕头,放在鼻下闻了闻。 枕头自然会有味道,但远远称不上有异味。 “有没 有一股淡淡的香气?” 画墨仔细地再嗅了嗅,道:“郎君若是想确认有无香味,应该是沾染了房间里燃着的檀香。” 她放下枕头,有些不安,泪水在眼中打转,连忙忍住。 实在是不知道为何,她说完后,郎君的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冷冷的,面色不善,让人瞧了都心里发慌。 司徒征闭了闭眼,淡声道:“把床褥枕头都扔了。” “烧了。”他又补了一句。 画墨和青筠都呆住了,愣愣地看着他。画墨到底比青筠机灵一些,想到了是因为和纪姑娘恩断义绝,所以她睡过的被褥枕头,郎君不想要了。 但是烧了...... 司徒征霍然起身,道:“罢了,不必管这里了,给我重新收拾一间卧房。” 他走出房门之前,回身看了一眼屋内。 这张书案从前都是纪襄坐在他身旁,那时他脑中偶尔也闪过类似“红袖添香”的话。但纪襄从没有给他添过香,磨过墨。 她都是看着他,和他说话。 坐在他的怀中。 司徒征走了出去,春光朗朗,天色温润,流云慢慢地在湖水一般的碧空上飘动。 今日天气怎会这么好? 他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又想到纪襄问他要回手帕。 那日她送完手帕没多久,章序就来了。他和章序斗殴一场,回到静园后,让陆谨给他包扎过。至于收在衣衫里的手帕,他完全没印象放在了何处。 他命画墨去问浆洗衣裳的仆妇。 许久,画墨才回来,向站在一棵树下的司徒征回禀道:“郎君,孙大娘说手帕沾了血污,很难清洗。她觉得您也不会要了,就把有血污的地方剪掉了,剩下的丝绢她舍不得丢,原本想试着能不能卖,但这些时日没出去过,就还留在手里。” 第96章 她硬着头皮,将缺了一块的手帕递上。 纪襄绣的芍药花,仍在淡青色的手帕上,栩栩如生。 司徒征沉默了片刻,伸手接过。 画墨实在琢磨不出他在想什么,她低着头想告诉他,她亲眼看着纪襄绣了很多块手帕,从中挑出了一块最好的给他。 她记得纪襄娇柔的笑容。她是抱着绣筐,想了很久的配色图案,才笑盈盈低头绣手帕。 但话到嘴边,她还是忍住了。她现在的主人是司徒征,既然他没问,她也不敢擅自提起。 “扔了。”司徒征轻描淡写道。 他转身就走,将手帕随手往后一扔。 细薄的手帕在空中飞舞片刻,落在了泥土上。随即,几片绿叶被风吹落,覆盖住了它。 - 纪襄回到寝居后,因为一夜没睡好,头晕眼花。 碧梧见她只有一个人回来,竟然还是被抬回来的,吃了一惊。纪襄虚弱地告诉她自己又摔伤了,让她去请医士。碧梧扶着她上了床榻躺着,给她盖好被子,才匆匆出去了。 纪襄僵硬地躺着,突然伸手提着被子盖过自己的脸,整个人蜷缩在一起。 她闭上眼睛,命令自己什么都不准想,很快就睡着了。 这一睡,连医士给她涂过膏药都不知道。直到傍晚时分,她才被碧梧叫起来用晚膳。 她仍是昏昏沉沉的,握着筷子的手都没有力气。 碧梧早就想问了,开口道:“姑娘怎么一个人就回来了,画墨怎的还没有回来?” 她戳了戳碗里的一块肥美鱼肉,道:“她不会回来了,我也不会再出去了。”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碧梧反应了一下,才迟疑道:“您是说,您以后不会再找司徒郎君了?” 纪襄神色淡淡地点点头。 碧梧呆住了,目光惊疑地在纪襄脸上打转。 她沉默了许久,问道:“那您还退婚吗?” 纪襄莫名被他的问话逗乐了,她轻轻一笑:“退,为何不退?” 碧梧小声道:“您别太难过了,您年纪还不大,以后再仔细挑选,总能选到更好的。其实,章郎君也挺好的。” 最后一句她说的有些吞吞吐吐。只是章序竟然不计较纪襄和别的男人来往,这一点,能做到的人,少之又少。 原本就有婚约的,也很难退。既然如此,保持不变不是很好吗? 纪襄一笑,没有说话。 用了晚膳,她仍是提不起精神,半坐半躺在床榻上,发呆。 没多久,萧骊珠来了。她这两日听了一耳朵的闲话,正想和纪襄说。见纪襄躺在床上,也脱了鞋子,躺在她的身边,开始和她说肃王谋逆后的事情。 昨日几个大将军和王公贵族都亲眼见到了肃王无诏带着数千甲士来,多亏围场中人警惕才没有酿出哗变。这事板上钉钉没有能争论的地方。 昨日起全城戒严今日行宫也加了不少人巡逻,谈贵妃谈昭仪连夜自缢,其余谈家人都软禁了起来,斩杀肃王的小兵连升了三级...... 骊珠说得热闹时,还轻轻拍了拍手。 纪襄也笑了,心里觉得空落落的。 她曾经这么在意这么憎恨的人竟然就这么死了。她除了恶心过她两回,什么都没有做。 纪襄的心中,又涌起深深的怨恨来。 她打断了骊珠的话,轻声道:“我和司徒征断绝关系了。” “......姨母这两天是高兴坏了——阿襄,你方才说什么?”骊珠瞪大了眼睛,看着身旁的纪襄。 “是他骗了你,又不要你了吗......” 纪襄扑哧一笑,思忖片刻道:“不是。之前我和你说过我讨厌谈贵妃,是因为她真的欺负过我。当时司徒征帮了我,也答应会帮我报复她。就这样,谈家的事情一了,我们也没关系了。” 这个理由应该很合适,不会让人怀疑多谢。她想。 骊珠懊恼地拍了拍她的手,道:“你干嘛不来找我呢,我也会帮你的。” 纪襄笑:“是呀,是我当时太没见识,也太傻了。” 其实现在想想,她可以告诉骊珠,告诉太后。或者直接和另一个受害的人太子合谋。 都不用涉及任何男女之情。 骊珠目光柔和,看了纪襄好一会儿,才移开视线。虽然她现在说的轻描淡写,好像完全不在乎。但她前阵子还娇羞里带着喜悦,和她轻声细语地说起司徒征。 她喜欢过他。 骊珠不知该如何安慰,道:“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到京城?等回去了,你一定要陪我去我陪嫁的庄子上住段时间。里面还有一个果园呢,到时候我们一道去摘果子,钓鱼。” “还有还有,我二叔去东南做官,今年底就要回来了。他之前答应过,要带两个当地的厨子回来,到时我们一起回国公府尝尝......” 纪襄心头一暖,笑盈盈地听着。 她听着听着,慢慢浮起了一个想法。 送走骊珠之后,纪襄一直在想该如何做,如何做得万无一失。 她的脚伤得不重,第二日就可以如常下地了。恰巧这日御前宫人来传召,有她熟悉的玉萱,纪襄道:“之前几位姐姐说过要让我搬到宣光宫去,不知道还算不算数?” 几个宫人都一口应下了。这种小事她们完全可以做主,也不用之后穿过一宫再来传纪襄。 纪襄住的这座小殿,隔壁两个厢房原本也是住了人。一个得了疫病迟迟不好,过了半月就被送回家养病了。还有一个是托了关系,换到了更大更热闹的住处。 就这样,这里只有她一人住,宫人寥寥,偏僻又安静,所以司徒征才能来去自如。 她不觉得司徒征会反悔,再来找她。 但她也不想住在这里了。 玉萱吩咐了人给纪襄迁居,携着她的手往前走,笑吟吟道:“纪姑娘总算想通了,住在宣光宫多好!” 她道:“以前劳烦姐姐多走了。” 玉萱抿嘴一笑,和纪襄说了几句无关紧要的话后,低声提醒道:“姑娘这几日进了紫极殿后,切记要小心一些。” 纪襄笑道:“我明白的。”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她住了半年的寝居。此刻正有几个宫娥在利索收拾她的东西,床帷已经被收了起来。 当时暴雪夜,她掀开床帷,屋内只有一盏烛火悄悄燃着,一片朦朦胧胧的昏黄中,他大步向自己走来。 那种心情,再也不会有了。 第77章 纪襄从紫极殿中出来后,跟随宫人的指引,去了她的新住处琼琚阁。 廊下有一丛丛含苞待放的丁香花,屋内陈设新亮靡华,物事一应俱全。碧梧已经备好了茶水,正在整理她的衣裳。 见她进来后,碧梧笑道:“姑娘如今的住处比从前的好多了,就连会客的花厅都亮堂不少。不像原来的会客都只能进屋了,走路都要怕撞上,早就应该搬过来了。” 她说完,就继续低头折纪襄的衣裳。好一会儿,才想到自己说错话了。 御前宫娥早就提过一次,姑娘用话推了,宁可麻烦一些,还不是为了...... 她抬眼去看纪襄,她正站在卧房门口,和四个新分来伺候的小宫女聊天。 纪襄给她们塞了两条小银鱼,向她们仔细打听了一会儿琼琚阁的事,听说了和太后寝殿不远,想了想,决定去给太后请安。 她让碧梧跟着一起去,进殿后,她去给太后问安,碧梧则是去找之前相熟的姐妹叙话了。 纪襄才坐下一会儿,喝了半杯茶,章序就来了。 见到她,章序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然后垂下眼睛,恭恭敬敬地给太后问安。 太后不喜欢年轻男女出去游荡,觉得没人看着会出事。但二人都是她的小辈,还在她的眼皮子底下,那坐在一起也无妨。 何况今日章序还格外乖巧。 她高兴地让他坐下,慈爱地叮嘱他好好养伤,不用经常来给她请安,有这份心就好。 章序应了,飞快看了纪襄一眼,又移开了视线。 太后自顾自说了几句,见二人都不答话,笑道:“怎么,你们二人认识这么久了,还害羞起来了?以后做了夫妻,还要干坐着不成?” 纪襄干干地笑了两声。 章序道:“姑婆,那个什么和尚说的话,肯定不准!您看我之前还受伤了,如果那时已经下定,说不定什么事都没有。” 闻言,太后蹙起眉头,呵斥道:“胡说什么呢,不准对大师不敬。” 她又缓和了神色,道:“那你说,要怎么办?” 纪襄的心悬了起来,连忙道:“娘娘,如今宫里的大事才过了不久呢。” 太后原本是想再请大慈恩寺两位高僧给章序纪襄算算命数,被纪襄一提醒,现在的时机确实不合适。 而且,回到京城后让大师亲自见见两个孩子,应该更准。 太后道:“阿襄说得对,等回到京城后再议吧。” 第97章 纪襄也盼着离开行宫回京城,装作不经意道:“那要等什么时候才能回京呢?” 她说完,太后和几个宫人都笑了起来。纪襄一怔,她们是以为她着急了吧。 纪襄心内一哂,没有解释。 这一切都十分没意思,不管是这些误解,还是解释。她都觉得没什么意思。 被人误会了又如何?她就算解释了,别人也当她是害羞。 而且她也不在乎别人怎么想了,反正以后就不会再见到她们了。 太后道:“等过了陛下万寿,大约九月中启程回京吧。” 纪襄点头应好,绽出一个乖巧的笑容。 没一会儿,太后就让他们散了。 章序走在纪襄前面,一声不吭,也没有回头看她。直到二人走出殿前那一段曲折的廊道,章序才回过头,沉沉地看了她一眼。 大约是从冬日暴雪起,发生了太多事,他又经历了性命攸关的时刻,整个人看起来长大不少。 也阴郁不少。 纪襄停住了脚步,章序却没有和她说话的意思,收回了视线,径直走了。 她和章序的方向不同,也走了。纪襄心里盘算着日后需要安排的事情,一路都在安静思索。 章序走出一段路,回过头。她和婢女二人已经走远了,只留下玉色衣裙的背影。 他不想和她说话。他已经想好了,这段时间都不会和她单独说话,免得她一开口就是要退婚。 只要他想想办法,尽早娶她和她完婚,任何事都迎刃而解。 让几个秃驴说点好话应该不难,他甚至怀疑那所谓的两年后成婚,就是司徒征装神弄鬼出来的。 但看她毫不犹豫地走了,全然没有和他多说两句的意思,章序心中又不很是滋味。 他回到自己的寝居,肋骨处隐隐作痛。章序翘着二郎腿,半躺在床上,开始琢磨怎么买通和尚,让他们说必须尽快成婚。 过了五日,他去赴太子的宴会。 这种宴会未必是太子乐意举办,只是传达一个意思。肃王的谋逆已经过了,虽然司阳城和行宫里依旧戒严,但宴饮玩乐,往常该如何就如何了。 普通民众在城内出行也不再限制。 宴会设在宣光宫的长乐殿中。章序到时,大半人都已经来了。 五皇子朝他招招手,让他坐到身边来。章序无所谓坐哪儿,大步走了过去,他坐下才发现,他对面竟然是一袭青衣的司徒征! 司徒征也看到了他,神色冷淡地看了他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太子是最后入席的,举杯说了几句安慰兼之勉励的话,就不再开口,示意开始歌舞宴饮。 笙歌曼舞中,在殿内旋转的舞女身姿婀娜,而乐声清越。众人推杯把盏间,气氛渐渐热闹起来。 章序玩着手里的银筷子,似笑非笑地看着对面的司徒征,目光却是阴沉极了。 五皇子夹菜时注意到他的神色,不由挑了挑眉。他突然想起司徒征和章序前阵子因为口角狠狠斗殴了一场,据说两个人都是头破血流,一副不死不休的态度。 什么口角能到这地步? 而他一直都想拉拢章序,如今更是被亲娘催着早早定下需要安排的杀手。 章序就挺合适的。毕竟司徒征有本事会保护太子,难得有和他势均力敌的人....... 他心思转了转,热情地拉着章序喝酒吃菜。 酒过三巡,众人都是薄醉。 五皇子指着一个美貌舞女,道:“姿容不错。” 章序随意地瞥了一眼,笑笑没有说话。 五皇子转转眼珠,道:“你要是看得上,我帮你讨过来。” 章序皱眉,正要拒绝,看到对面的司徒征似乎是滴酒未沾,神色淡峭,也不动筷,像是人来了,魂没来。他突然来了精神,大声道:“多谢五殿下美意,但我方才看到司徒瞧了这舞女好几眼,想来是心里喜欢却不好意思开口讨要,五殿下不如成人之美。” 他声音很是响亮,盖过了乐声。主殿阔大而深,纵使有坐在后面没听见的,一个传两,渐渐也被前头的人传了下来。 顿时,殿内一片哗然,嗡嗡声不绝,比先前还热闹几分。 如果是旁人宴饮看上个歌女舞女,倒是没什么稀奇。但是司徒征不近女色是出了名得,之前拒过皇帝赏赐美人,还一直有传言说他在灵云寺练的是童子功。 他怎的会看上一个舞女? 偏偏章序还大声喊破了,这下司徒征可真是不得不出言了,要么拒绝,要么收下。众人都抱着看热闹的态度,看向司徒征。 那个被五皇子指过的舞女,哪里还能安静跳舞?不光是她,舞女们都停了动作,跪在中间。 乐声也跟着停 了。 坐在司徒征旁边的顾明辞目瞪口呆,他虽然没有一直看着司徒征,但司徒征可不是这种人,正想给他辩解时,司徒征冷冷地开了口。 “章郎君自己收下吧,毕竟多一个也不多。” 他一说完,章序就可以肯定,是司徒征在纪襄面前说他的坏话。 搬弄是非,真是下作! 章序冷哼一声:“君子不横刀夺爱,还是司徒你收下吧。” 他将“横刀夺爱”说得格外重。 虽然他只是一说,并无任何证据表明司徒征多看舞女。但这种事情,要让司徒征怎么证明呢?即使他说他没看,又有何用?同样也证明不了什么。 这种事情根本说不清楚的。 对上面色冷冷的司徒征,章序心情愉悦地咧咧嘴角。 五皇子撞了撞他的胳膊,道:“章兄,你这是做什么,好端端的干嘛给司徒征送美人?” 他猜到了章序是要故意给司徒征难堪,倒是好奇起来他们怎的结下了仇怨。 若是能让章序也恨上太子就好了。 章序哈哈笑道:“他真看了。” 他没压低声音,司徒征冷笑道:“我看了又如何?人人都在看舞乐,我有何看不得的?只我绝无纳美之心。” 司徒征自然不会盯着美貌舞女瞧,但他懒得就此争辩。 他目光凛冽,如两道剑光,射向章序。 章序则是嘴角噙着一抹笑容,转着手边一个空空的酒杯,目光毫不相让。 殿内气氛顿时剑拔弩张起来。 太子在上首笑眯眯地看了一会儿热闹,道:“不过一桩小事,不必争论,继续喝酒吧。” 说着,他抬了抬下颌,身旁内监立即去让舞女们都退下了。乐工都还留在殿内,少顷,悦耳丝竹声重新响起了。 太子已经说了不必争论,就是对此事做了判定。章序和司徒征没有再开口。五皇子凑到章序耳边,小声道:“我看皇兄就是帮着司徒。” 章序哂笑,附和了几句。上回他和司徒征打架,太子根本就没问为什么。想来太子是知道的,知道司徒征勾引了他的未婚妻。 他冷笑几声,痛饮了一杯。 宴会经过这么一打岔,比平日里散得早。结束后,章序几步追上了司徒征,讥笑道:“好一个不近女色的司徒征,连拒绝美人都是一本正经。” 司徒征回身,直直地看着他,神色厌恶里带着审视。 章序相貌不错,家风严厉清正,他亦有明朗前程,且他和纪襄青梅竹马,有一起长大的情分。 但他家虽然严厉管束,却还是养出了章序这种性子。而且家风严厉,嫁进去的儿媳亦会生存艰难。 章序十五岁起就有了外室,难免日后不纳妾。除此之外他还莽撞,冲动,刚才的举动无聊至极,甚至有些卑劣。 司徒征想通这几点后,错愕极了,神色一滞,他怎么能让纪襄嫁给这种人? 纪襄温柔善良,聪敏机灵,又是他小时就认识的女孩。 他之前是不是神志受损,竟然还想着让她两年后嫁给章序? 司徒征只觉心中盘旋多时的一片乌云被驱散了,这段时间的心情悒悒,一切都有了答案。 如果纪襄日后要嫁人,嫁给他才合宜。 也只有嫁给他才对。他们二人都已经同床共枕过多回了,他不可能再娶旁人! 他之前怎会如此愚蠢?到现在才发觉他根本不会再娶旁人,也不可能看着纪襄另嫁他人! 司徒征想定,正要转身走人,章序道:“你在纪襄面前胡说八道我的坏话,真是无耻!” “什么?”司徒征蹙了蹙眉。 章序见他如此反应,嗤笑道:“随便你承认不承认。总之,她在太后面前已经答应了,回京后就和我定亲。” 他的脸上挂着明晃晃的笑容,毫不心虚地将太后的意思说成是纪襄的。而且纪襄当时根本没有反对,还问了何时回京,她很有可能已经改变了心意,不想着退婚的事了。 章序想到此,脸上的笑容愈发深了。 司徒征握紧了拳头。纪襄竟然愿意嫁给章序了,也许她觉得章序不是太差,嫁给他也能过得好。 第98章 可他呢? 章序又开了口,司徒征已经听不见他在说什么。他只觉自己浑身上下,如在被烈火焚烧,极力忍耐着痛殴章序一顿的冲动。 他从前觉得和纪襄的相处没有什么不妥,所以不曾费心想过他们究竟是何干系。从一开始算是桩你情我愿的交易,她要结束,他也不会纠缠。 但他忘了去想一点,如果不是从一开始就格外关注她,他当日为何要截停太子? 他仰头,日光刺着他的双眼,似乎在讥笑他从前的看不清。 从最开始和她来往,他就违背礼法,不复他一贯秉行的君子之风。那他何必现在再做什么君子,任由她高高兴兴嫁给章序? 这个根本就配不上她的男人。 他要将纪襄抢回来。 章序见他面色肃重,一声不吭,觉得嘲讽他也没意思,早就已经走了。司徒征独自站在日光下,压抑着心头那股就要喷涌而出的灼热烈焰。 顾明辞和几个友人从他身上经过,诧异道:“司徒,你不是已经走了吗,怎的还站在这里?你脸色怎么难看,别生气了,章序就是胡说八道罢了,你要不痛快,一会儿随我们去校场骑骑马。” 司徒征淡声道:“我还有事,走了。” 他要立即找到纪襄,幸好才过去了不到十日,他有信心能将纪襄哄好。 第78章 司徒征知道太子设宴的同时,太子妃也在临湖的水榭里设了一场春日宴。 他没关心过有何人受邀,但纪襄肯定是在的。 司徒征往水榭方向走去,一整片波光粼粼的湖都有侍卫把守。因是太子的卫率,见到他的侍卫都点头致意。 但他没有理由走到水榭旁。 司徒征站在一颗树下,树冠遮挡住了他的大半身影。司徒征目力极佳,隔着半片深湖,他微微眯起眼睛,看见纪襄坐在湖心亭里。 她今日穿着一身丁香色衫裙,清纯绝俗,坐在裕华县主和大公主之间,手指正灵巧地编着一个粉紫色的花环。 编好后,大公主接过把玩了一会儿,作势要带到她头上。她笑着躲开,钻到了裕华县主的怀中,三人在婢女的看护下嬉闹起来。 隔着盈盈湖水,司徒征仿佛都能听见她清脆的笑声。 因为她真的很开心,笑容灿烂,娇靥微红。 司徒征家中有几个姐妹,听说过一嘴姑娘之间关系好的会同吃同睡,至于手挽手之类的事更是常事。但看到裕华县主揽着她的肩膀,大公主似乎也在碰她,司徒征微微蹙眉。 大庭广众打打闹闹,实在不是淑女所为。 最终大公主还是将花环戴在了她的头上,很好看。司徒征静静地看着,那股全身仿佛要爆裂四散的感觉,终于缓解了不少。 但他心中仍是团着一股火。 没一会儿,二公主走到了她们身边。隔着这么远,司徒征都能感受到她脸上的笑容僵了僵,尽管她很快就恢复了温柔的盈盈笑语,但他还是看了出来。 他想起当日太子的问话。 但他明确拒绝了,他对二公主并无任何男女之情,也自认不是良配。 一湖之隔的她,似乎有意无意地躲避着二公主。从二公主来后,她就没有再开过口了。 他已经拒绝了,她为何还这般? 司徒征不明白,但他知道他必须早日和她解释清楚。 他其实很早就对她上心了。 不然,他这些时日的食不下咽,夜不能寐,还会长久地持续下去。 一想到她当日是用何种心情从静园里独自离去的,他心中就有强烈的愧怍之情涌起。 这种愧怍和后悔混在一起,在他心中不断叫嚣着。 司徒征原本因为看着她笑颜而平静的心,又躁动起来。他一动不动站在树下,目光定定地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丝毫没有错过。 他看见她站起来又半蹲下,给年纪尚小的五公主看头上花环,又看见她就着裕华县主的手吃了一块点心...... 湖边垂柳如幕,偶尔有高声笑语远远飘来。他不知站了多久,这场宴会才结束。 他看着纪襄离去的方向,远远地跟上了她。 她是和裕华县主一起走的,二人手挽着手,亲亲热热地说着话,身后跟着七八个宫娥,紧紧簇拥着。 司徒征面色平静地跟着她。 她怎能这么高兴? 难道她其实早就想要结束了吗?还是他先前忙着安排肃王事务的时候冷落了她,让她已经失望了? 可那段时间...... 司徒征揉了揉眉心,他只顾着自己大事的忙碌,却忘了那时他们的事情才被章序亲眼撞破,惹出事端。 她那时只能找他想办法,她需要他。 司徒征在心里给自己记了一道,叹了口气,脚步也不由加快了。 片刻后,他停住了脚步。 她走进了宫中内眷住的宫殿,这一片有侍卫内监日夜值守,是他不能进去的。 甚至不该出现在这附近。 司徒征转身走了,开始琢磨起如何挽回她,以及毁了她和章序的婚约。 - 纪襄送走骊珠后,半躺在榻上休息,玩闹大半天也挺疲累的,这时碧梧上前,一脸欲言又止的模样。 过了片刻,纪襄才睁开眼看着碧梧,笑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碧梧咬咬嘴唇,实在不知道该不该说。 纪襄坐起来,道:“有什么不能说的,难道和我有关?” “也不算吧......”碧梧迟疑再三,还是将宴会上司徒征和章序的争执说了,“奴婢想不通,章郎君是不是在诬陷人啊?” 纪襄淡淡道:“和我们没关系。” 她转了话题,问:“碧梧,你知不知道你的身契在哪里?” 碧梧没想到她突然这么问,摇了摇头。 “之前太后让人给了我,一会儿我找出来给你——” 她还没说完,碧梧就惊惶地打断了她,跪倒在地:“姑娘,您要赶走奴婢?” “不是赶走。”纪襄莞尔,扶起了她,“我怎会赶走你呢?碧梧姐姐,你我认识多年了,我在你面前也不拐弯抹角了。你离了我,拿着身契和你积攒的银钱,不论是嫁人还是做点营生,都比跟着我强。” 碧梧喃喃道:“能做什么营生?” “你刺绣好,做的点心也是色香俱全。若你不想抛头露面开铺子,你是宫里出去的,去一些人家教姑娘仪态都可。除此之外,能做的还有很多,只我一时想不到了。” 碧梧完全不明白话是怎么转到她可以开铺子上的。她想说她觉得一直伺候姑娘一辈子就很好,但又有点心动于纪襄说的话。 她疑惑地问:“姑娘怎么会想到这?” 纪襄只是笑了笑。 碧梧继续问,脸上带了些小心翼翼:“姑娘要奴婢什么时候走?” “你想走吗,我记得你之前说过你还有几个堂叔伯......” 碧梧坦诚道:“奴婢一时也想不好,若是奴婢不想走,您会让奴婢一直跟着您吗?” 纪襄答:“让你去骊珠那里吧。” 这下,碧梧是真觉得十分奇怪了。她自认最近没有做错过任何事,姑娘也不像是生她的气,怎的突然就要给她考虑以后了? 她实在想不通,问了出来。 纪襄笑道:“和你没有干系,是我另有打算,身边不能再有人了,你好好考虑吧。” 碧梧知道纪襄心意已定,只好问:“姑娘让奴婢考虑多久?” “这段时间行宫和司阳城都在戒严,你要走也不行的。你慢慢想,我也是真心觉得你离了我会更好。” 碧梧看了纪襄几眼,她知道纪襄决定的事情,是很难改变的。比如她想退婚,虽然还没有成功退掉,但她有了这个念头后就没有再反悔过。 她不知纪襄日后是有什么打算,想问,又隐隐有感觉纪襄不会告诉她的。 碧梧心事重重地下去了。 纪襄十指握着茶盏,片刻后,又放下了。 如今,她现在和行宫中众人一样,都被困在了高墙内。 而她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纪襄琢磨了片刻,走到书案前,开始磨墨。 - 许多事情从前没有细想过,一旦察觉不对劲,就会怀疑之前种种异常。章序已经认定了是司徒征在纪襄面前说他的坏话,如此一想,就觉察出先前不对劲来。 比如太子举荐他的两次。 第一次回来之后,纪襄对他大发雷霆,赶他走人。第二次也是,纪襄催着他走,不肯让他送回去宫去。 那个歌女真有这个胆子,敢跑到纪襄面前胡说八道? 说不定是司徒征发现了,捅到纪襄眼前去的。 可偏偏,章序现在丝毫不想知道纪襄和司徒征究竟是怎么好上的。 他想着想着,目露凶光。司徒征可以通过太子的关系,支走他暂且远离纪襄,那他也可以这么做。 第99章 让司徒征走得远远的,最好永远不要回来了。 章序被自己突如其来的念头一惊,站了起来。他在屋内来回踱步两圈,慢慢停了下来。 翌日,他挑着午后的时间去给皇帝请安。他知道皇帝的作息异于常人,寻常人用过午膳后皇帝才会起身,一进去,就看到了立在一旁当文书的纪襄。 他目不斜视,给皇帝请安。 因为他曾有救驾之功,皇帝一直颇为喜欢他,和颜悦色地问他是否有事回禀。 章序跪地叩首,是来给自己请罪的。此次肃王能够一路畅通无阻地倒围场旁的荒地,是他失职。毕竟,皇帝曾经让他去搜寻过司阳城已经周边能容纳千人的空地。 皇帝一笑,道和他无关,不必多想,又和蔼地让章序起来。 章序谢恩过,道:“陛下,臣担心司阳城内仍有不少荒地是无人驻守,包括上回坍塌的蓬莱山中,也是寥寥数十个禁军驻扎。臣唯恐仍有祸事。” 皇帝道:“你觉得谁还会谋逆作乱?” 被如此一问,章序顿了顿,道:“回陛下,臣自然看不出谁还包藏祸心,只是以防后患。” 皇帝道:“那朕派你再去领人巡视几圈。” 章序垂着眼:“臣不敢。臣上回有罪,犯下如此粗陋,多蒙陛下圣恩不怪,臣不敢再做此事了。臣觉得太子,五皇子都很合适。” 他说完,又瞥了一眼皇帝神色。他知道皇帝对他不错,所以理直气壮地推拒了。 果然皇帝没生气,道:“你说得也有理,朕想想。” 章序心内烦躁,他一直都是有一说一的性子,但又不能直说让司徒征去。 皇帝才不会看人脸色,压根没注意到章序脸上的急色。他径直走了下来,正要走过章序身边时,纪襄低呼了一声。 章序眼疾脚快地将自己不小心掉落的荷包勾了回来。 二人如此动静,皇帝才有察觉,笑了两声,道:“你们二人退下吧。” 纪襄应诺,率先告退了。真是奇怪了,章序的荷包是棕褐色,和地上颜色虽然差不多,却绣着白色麒麟图案,皇帝怎么可能会看不到? 他不可能预料到章序会反应快,而且看皇帝事后的模样,是才发觉的。 纪襄突然想起,有一回皇帝自己在看奏疏,是眯起了眼睛。 她仿佛发现了什么大事...... 章序紧随其后出来了,默默地走在她身后。直到二人都走出了紫极殿,见纪襄没有停下说话的意思,章序才追上去,问道:“阿襄,你看出来了吗?” 纪襄一惊,强装镇定问道:“看出来什么?” “我想让司徒征滚远点。”章序急道。 纪襄凝眉,反应了一会儿,道:“随便你做什么,和我没关系。只是你在陛下面前耍心眼,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你不要再做了。” 章序笑着点点头,道:“我知道了。” 纪襄会关心他,他很高兴。瞧她毫无反应,像是根本不在乎司徒征会不会走,他更高兴了。 章序继续道:“阿襄,你这些时日在做什么呢?” 纪襄一笑,道:“在忙。” 她又折返了回去,和一个宫娥说话,请她安排几个人送她回去。宫娥一口应下了,点了几个宫女内监送她回去。 章序站在一旁,脸色晦明不定。 第79章 司徒征骤然发觉,现下想和纪襄单独说上一句话,可谓十分不容易。 半个月过去了,他除了有过几次远远地见到她的机会,但想要走近些,都是不行。 她住在宫眷住的宫殿里,侍卫内监看守严密。除了去紫极殿和 找裕华县主,她几乎不出门。而每次出来回去,都有一群宫女簇拥着她。 纪襄也没有再去过譬如清凉州等僻静的地方。 自然,他要是真想,也有办法趁夜将她从宫里掳走。但司徒征思来想去,还是放弃了这种念头。 这日,他去太子寝殿商议事宜,坐下没多久,远远听见有纪襄来看望太子妃的通报声。 司徒征心中闪念,道:“殿下,您之前说过要帮我的话,还作数吧?” 太子极少听到司徒征这么幼稚的话语,不禁疑惑道:“帮你什么?” 司徒征神色微赧:“帮我娶纪襄的事情。” 太子一惊,挑了挑眉,他问:“你怎么又改变主意了?” “莫非要看着她嫁给章序这种小人?” 太子道:“天底下所嫁非人的女子不计其数,你要一个个管过去?” 司徒征抿抿唇,道:“我只有和她待在一处,才觉得自在舒服。” “和我们待在一起还委屈你了?”太子好笑道。 司徒征没有说话,抿了抿唇。 太子心内狂笑,他从没有见过司徒征这种窘迫的模样。他笑着摇摇头,道:“你既然明白过来了你就是喜欢纪姑娘,直接告诉她就是了,需要我帮什么忙?” 司徒征坦白道:“她听见了我们那日的对话。” “哪日?”太子话一出口,自己就回过神来了,“她很生气?她不要你了?怪不得你最近总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司徒征皱眉:“我有心不在焉?” 太子又不是责怪他的意思,只是笑笑。 “我问过你两次如何看待纪姑娘,就是不信你的意思。司徒,这说来说去,是因为受我连累,害得你十四岁起清修了五年,在此事上过于蠢笨,还不如常人。” 司徒征难以置信问道:“我蠢笨?” 你连自己在想什么都弄不清,这还不蠢?太子叹气道:“你想要我帮什么忙?” “请殿下一会儿传她过来,我想和她单独说说话。”司徒征脸颊微红,有些羞耻。 “可以。” 太子应下没多久,就听内监来报,纪姑娘求见。 二人对视一眼,太子微抬下颌,示意将人请进来。 纪襄看都没有看站起来的司徒征一眼,道:“殿下,我有事要和您说,请您让殿内所有人都下去,只留我们两个人。” 太子一怔,使了个眼色给司徒征,又让所有人都退下了。他一向是个温和的笑模样,此时也笑问道:“纪姑娘寻我何事?” “殿下,之前太子妃应该同您说过,我会尽我所能襄助您的事情。” 太子点点头,太子妃之前和他说过。对于纪襄,经过上回谈氏发狂的事情,他知道纪襄可以信任。 “殿下,不论是司徒征还是太子妃都没有和我说过半个字,以下都是我自己猜测的。我如果猜错了,您可以立即让我走人。” 纪襄深吸一口气,道:“殿下,恕我直言,您现在就有取而代之的心思。” 太子的大拇指飞快摩挲食指几下,严肃道:“你如何得知?” “我好歹在陛下面前混了个女侍中的官,种种迹象,都能推测出殿下你的心思。殿下不用紧张,我不会做告发您的事,也不会勒索您。我的意思和从前一样,我是来帮您的。” “为什么,是因为司徒征?”太子身子微微前倾,盯着纪襄。: “和他没有任何干系。”纪襄淡淡道,“我以前不懂事,如今日日有看奏疏的机会,才知道除了几个富庶大城,民不聊生,无数百姓流离失所。而陛下宁可粮仓里的粮食放着发霉,对奏疏中的惨状都无动于衷。” 太子沉默许久,面色沉重而黯淡。 他道:“我明白了,多谢纪姑娘看得起我。但你要帮我,必须得十分小心。” 不愧是夫妻,太子和太子妃二人的反应竟然这么相似。纪襄莞尔:“殿下,我也是有私心的。您日后如何封赏您的左膀右臂,也要封赏我。我并不是因为司徒征帮您,所以您不能把我和他算在一处。” 闻言,太子忍俊不禁,点了点头。 二人又密谈许久,才彻底对彼此放心。纪襄也在要告辞的时候,轻描淡写说出了她对皇帝眼睛的猜测。 留下错愕万分的太子在殿,纪襄微微含笑走出了内殿。 在外等候已久的司徒征看到她这回竟然没有被宫女簇拥,立即不远不近跟了上去。 走到一处无人的地方,他快步追了上去。 纪襄早有察觉,回过头,如果他要说些正事,她可以听一听。 “襄儿.......” 纪襄立即扭头继续向前走,她对此地还算熟悉,专门挑有宫人侍立的大道走。她知道司徒征一直在跟着她。 但走了一会儿,纪襄就不认识路了。她凭着直觉,拐弯,见到有个青年夫人打扮模样的女子,扶着一棵大树正在哭泣,连忙走了过去。 余光里,她瞥到司徒征在远处停住了脚步。 这夫人停住了哭泣,抬起头,露出一张泪痕点点的脸。 竟然是谈采薇。纪襄有些恍惚,想起了去年听说过她成婚的消息。 她可不想安慰她,但这里再往前走就是出宫的侧门了。纪襄不想回去,干巴巴道:“你别哭了。” 第100章 谈采薇抹了一把眼泪,也不说话。二人沉默对立了片刻,谈采薇突然出声道:“纪襄,你一会儿陪我一块出宫去吧。” 纪襄蛾眉微蹙,不假思索正要拒绝,谈采薇道:“你能帮秦从仪说话,就不愿意陪我一趟吗?” 她问:“你要我陪你出宫去干什么?” 谈采薇似哭似笑,呵呵了几声才道:“今日是我谈家女眷幼子被押送流放的日子。” 而她已经出嫁,不至于落罪。她道:“我千金买通了看门的侍卫,他让我在这里等着,一会儿巡逻换班时就送我出去送行。” 纪襄没有回答,但她知道自己是想去的。 她最恨的谈贵妃自尽身亡了,可她对作威作福的谈家人亦是深恶痛绝。能亲眼看着他们被流放,是否要去,纪襄迟疑了。 谈采薇面色惶惶:“你不愿意就走吧,只要你不和别人提起这事,我就已经很感激你了。” 她捂住脸,低声痛哭。 纪襄问道:“如今行宫戒严,你确定你能出去?” 谈采薇抽抽搭搭道:“我将我的嫁妆大半都拿了出来,给守门的侍卫。” 一年前,她还是那个在芳林园被众贵女簇拥着的高门姑娘,欺负起人都是笑嘻嘻的,神采张扬。现在却独自躲在这里哭泣,等着给被流放的家人送行。而不用流放的亲人,都等着砍头。 纪襄对她并不同情。 她站了片刻,同意了。 谈采薇感动地走近想要上前握住纪襄的手,被她躲开了。她收回手,自嘲道:“我也没有想到,竟然是你陪着我。” 纪襄没有答话,没一会儿,有侍卫过来,不远不近地朝她们招手。二人走了过去,跟着他的指引,一路走出了侧门,坐上了一辆狭小的马车。 谈采薇自嘲笑道:“这辈子都没有做过这么小的马车。” 她又看向纪襄,面色复杂道:“你是个好人。” 纪襄淡淡一笑,没有应答。她才要掀开车帘,就被仿佛脑后长眼的车夫一声暴喝制止了。 被骂的是纪襄,谈采薇却气得脸色通红,咬牙切齿片刻,大概是想到了今时不同往日,忍住了没有发作。 纪襄觉得约摸是要保密,毕竟带她们出来,已经是一件违背命令的事情了,并不生气。可过了许久,她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去汉阳是骑马去,坐马车回来的,一路都是平地,还有来行宫也都是一路平地。而现在的马车声音和前两回的很不一样了,像是上了山。 纪襄仔细回忆了在司阳城的几次出 行,猛然间掀开了车帘,高声问道:“你要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不知名的山里,道旁绿树成荫,山壁参差嶙峋,绝不是去送行的路。 被她道破,车夫停了下来,一把掀开了帘子,目光淫。邪地看向两个年轻女子,哈哈大笑道:“你们说呢?” 纪襄脸色煞白,她不知道车夫要做什么,但显然不是好事。谈采薇却是也高声笑了起来,抽出衣袖里带的匕首,道:“我本来就不想活了,怕自裁不成,你若能杀我最好不过!” 话音一落,纪襄和车夫都看向了状似发狂的她。 谈采薇眼睛赤红,发出一连串银铃般的笑声:“纪襄,如果你有来世,你别再好心到跟个傻子一样了!” 纪襄道:“你本来就是想拉着我一起死。” “狗皇帝说了不追究出嫁女的罪,但我夫家怎么可能容得下我,没几月就会毒死我的?”谈采薇咬牙道,“都是一群贱人,往日吃了我谈家多少好处,现在翻脸不认人了。” 她目光又柔和下来,道:“我拿出所有嫁妆出宫,是想给家人送行后再自裁。虽然见不到她们了,但还有人陪我一起死,也是不错。” 在明显有些疯疯癫癫的谈采薇面前,欲行不轨之事的车夫都迟疑了。 纪襄想不起她和谈采薇出来时,有没有除了侍卫之外的人看到了。但她和碧梧说过,如果她过了未时还没有回去,去找骊珠或是大公主,在宫里大肆寻她。 原本,这是她为太子若是不信任她想要灭口做的准备。 纪襄看了一眼天色,此地人迹罕至,她必须冷静下来,从已经疯了的谈采薇和强壮的车夫手里脱身。 第80章 纪襄用力掐了一把自己的手心,逼自己冷静下来。 她高声道:“你既然已经收了她的银钱,就应该让她去见亲人最后一面。” 若能回到人多的地方,无论如何都比在这荒郊野外更有逃跑的可能。 车夫“呸”了一声,吐了一口黄黄的唾沫在车旁边。“到我手里的才五两银子,却让我去犯这个杀头的罪!” 纪襄沉吟片刻,拔下发髻上的簪子,道:“这个可以付你,用作你的车费。” 簪子上有一颗人小指头大的珍珠,还是皇帝之前赏赐的。 谈采薇的视线定在纪襄脸上,没想到纪襄好心到这地步,这时候还在帮她想让她见谈家人最后一面。她心中五味杂陈,不由手中一松。 这是意外之喜了,纪襄飞快地接过她握着的匕首,转了转眼珠,将自己的簪子扔到了谈采薇脚边。 车夫原本是打着奸了二女后再将她们卖掉的心思,看到这么大一颗珍珠的簪子掉在了一女身边,立即去捡。 谈采薇虽存了死志,却也决不允许一个肮脏低贱的下等人靠近她,尖叫一声,向他打去。小小的车厢里一下子多了一个人,拥挤不堪。 纪襄双手抱臂,缩在角落里,心跳如擂鼓,一眨不眨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若是平常,这强壮的车夫可以轻易制服谈采薇,但她已经半疯,不断地在踢打车夫,甚至将这车壁薄,车厢小的马车踢出了一个洞。 这洞越来越大,纪襄看准了时间,双臂紧紧抱住自己缩着身体从洞里跳了出去。 她不敢松懈,立即快步向前,拔出了匕首,奋力往马臀上刺了下去。黑马一声长长的嘶鸣,狂怒起来,向前撒腿就跑,车厢随即东倒西歪。 纪襄听见了谈采薇凄厉的尖叫,还没来得及想什么,这车厢经过她时恰好朝她这里撞来,这力量岂是她能受得住的?纪襄惊呼一声,整个人被撞倒在地,身子向下滚落。 这一切,都只是几瞬功夫发生的事情。 纪襄身后就是密林,她闭上眼睛,耳边风声呼啸。她心跳如骤雨,快从嗓子眼里跳出来,脑中空空。 突然耳边风声停了,她睁开眼睛,试探地四处打量一番。她卡在了一棵树前,离山道尚且不远。 腹部肋骨,还有头上都疼得厉害,纪襄连连抽气,捂住了脸,幸好头脸没有流血。 她小心翼翼地坐了起来,早知如此就把匕首拔下来了。但是她又怕耽误下去,车夫会反应过来。 纪襄叹了一口气,眼下的光景,总比方才面对两个恶人要好。 她见的外人少之又少,纵使知道人心险恶,经历的大多还是宫廷斗争,不知宫外亦是同样可怕。纪襄砰砰狂跳的心平静些许,哎,谁能想到谈采薇在宫里哭得涕泪横流,却是想着要拉着她一起死? 还有这个车夫,分赃不均怎的不去找那几个侍卫理论,只知道欺软怕硬。 纪襄狠狠鄙夷了一番二人的做法,身上实在疼得厉害,又责骂自己蠢。 说来说去,她就是把人想的太好,才会一直被人骗! 纪襄疼得动弹不了,想着缓一缓再走出密林,不知思索了多久,天色欲晚,突然听见有一阵马蹄声传来。 车夫调转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纪襄想定,高声喊道:“救命!” 少顷,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 纪襄正觉得脚步声熟悉时,司徒征的脸突然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二人四目相对,司徒征神色焦急,鬓边薄汗,拨开眼前的树木,大步走了进来。 纪襄坐在一棵大树前,僵了片刻。 许久不见,许久没有和她开口说过话,司徒征不自然地抿抿唇,问道:“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 纪襄没有理他,偏过了头。 司徒征走到她面前,又问道:“你有没有受伤?” 她仍是不语。 司徒征没想到她这么冷淡,不由一怔。 纪襄抬头看着山道,开始思索该怎么出去。往旁边走一走,肯定是有出去的路。 司徒征注意到她的视线,道:“不要紧,你坐会儿吧。我不是一个人来的,会有人来找我们的。你是不是身上不舒服?” 他当时在原地等着,见纪襄一直没有折返,心中觉得奇怪。走近一看,纪襄和他记得是谈氏女的女子都不见了,司徒征立即去问守门的侍卫。 起初,侍卫收了巨额银钱贿赂,怕被问罪,不肯说也不敢说,敷衍了过去。但一人神色不自然,被司徒征疾言厉色地逼问,一害怕,就交代了。 司徒征没有急着问罪,立即折返回去,拿出令牌调了二十余人。一部分去谈家流放路上找,一部分沿着车马印迹搜寻。 第101章 他没想到纪襄会出事,只是若被人撞见她去送行,皇帝万一得知,或许心中有所猜疑。 谁料车马的轨迹是一直往山里无人地方去的。 纪襄确实身上疼痛,她估摸着自己身上已是一片青紫了。她没有逞强,仍是坐在原地。 司徒征也坐到了她身旁。 他问:“发生了何事?侍卫说你是和谈氏一起出来的。” 纪襄烦闷道:“和你有什么干系?” 她真是宁可在这里被野兽吃了,也不想和司徒征扯上什么关系,更不想被他找到! 纪襄没好气地捡起脚下一块青石扔远,不想和他说话。 没一会儿,她又提醒自己的念头很是幼稚。既然想好了要和司徒征彻底断绝关系,她回去之后还得备一份像样的谢礼。 司徒征皱了皱眉,道:“当然有关系了,你怎会独自在这里?” 纪襄反问:“和你有什么干系?” 司徒征道:“你的事情,当然和我有干系了。不然,我为何要来找你?” 纪襄一口气堵在胸口,司徒征确实找到了她,他想知道为何,是理所当然的。她将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司徒征面上露出一丝错愕,他的目光在纪襄的身上打转,怎么也想到这般纤细的女孩儿竟然能自己从车厢里跳出来后,又疾速去刺马。 但转念一想,她一直都是如此聪明,又有韧性。从初初学会 骑马就跟着他们骑行,帮着谢方陈情,察觉蓬莱行宫的异样。 她一直如此。 他柔声赞许道:“你做的很不错。” 纪襄不理他,沉默了片刻后道:“司徒征,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回宫后我会送上谢礼。但请你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被人看到,会有误会。” 司徒征笑了笑,道:“被人误会就误会吧。” “我在乎被人误会。”纪襄眨了眨眼,“我不想和你有任何干系,你不懂吗?我当时说的明明白白,你也说了好的。” 司徒征揉了揉眉心,斟酌了片刻:“那日是我喝多了胡说八道,我口不对心,我并非将你当做.......” “你别说了!”纪襄尖声喝道,站了起来。 司徒征不明所以,也站了起来,微微俯身看着她。经过此事,她的发髻凌乱,脸上也沾染了不少泥灰,只一双眼睛明亮极了。 纪襄浑身发颤,极力忍住眼泪,颤声道:“怎么,你现在是想说,你其实是心悦我,爱慕我,是不是?” 司徒征颔首,他道:“是真的。我想......我可能很早就对你上心了,只是我自己没发现......” 纪襄眼中含泪,缓缓摇了摇头,道:“你不知道让我难过的是什么,你我天差地别,你根本就不明白我在意什么。” 司徒征身子一晃,面露不解道:“是什么,襄儿你说出来,我一定会补偿你的。” 是你在处置肃王的时候,一丝一毫都不曾透露给我呀。 纪襄心中默念,他们二人的开始,就是因为她激愤之下想要报复谈贵妃,司徒征许诺会让她参与。 诚然,司徒征教了她不少。 可在大事面前,他也许是信不过她,也许是瞧不起她,别说参与了,他都没有让她知情。 司徒征没有做到他的承诺,过去种种等同错付,她何必在乎是否真心喜爱这种事呢? 听到他说从很早就对她上心时,她心中一颤。可紧接着,她告诉自己,就算如他所说,他真的很早就喜欢自己了,那他也是对她隐瞒到底的人。 她以前一心一意地信赖着司徒征,信赖他什么事情都可以做成。 但他对她,显然没有。 他这种呼风唤雨的天之骄子,和她着实不是一路人。 纪襄道:“不重要了。还有,请你不要再这么叫我,我觉得恶心。” 这个称呼实在太亲昵了。 以前被他这么叫,只觉得甜蜜羞涩。如今听着,纪襄只觉得自己以前很蠢。 司徒征面色一白,不禁皱起了眉头。 他看着纪襄冷冷淡淡的脸,难以置信她竟然会说出这种话。 纪襄静静地坐到一旁,背向司徒征。 她厉声告诫自己不准哭,不然别说司徒征了,连她自己都要看不起自己了。纪襄眨眨眼睛,忍住了泪水。 司徒征看着她的背影,她整个人都缩在一起,看起来很是难受。 他抿抿唇,走过去,蹲到她的面前,问道:“你怎么了?” 司徒征想起她方才简单说的事情经过,问:“是不是身上很疼?我抱你上马,现在回宫传太医看。” 他有些懊悔,只想着能和她独自说说话,一时忘了她还被车厢撞到过。 纪襄淡淡道:“多谢你的好意,但是不用了。我和碧梧说过若我未时还没有回去,就去让裕华县主找我,想必他们也能找到我的。” 司徒征微微蹙眉,道:“你受伤了,需要及时包扎治疗,我现在就能带你回去。” 说话间,又有几骑府卫骑马而来,扬起一阵烟尘,见到了司徒征的座驾,停了下来。司徒征提高声量,命下属都在外等着。 “你怕人瞧见,我让他们先走,我独自送你回去。”司徒征低声道,语气温和。 纪襄道:“不必。” 她原本身上虽然疼,却还能忍受,还有精力在心里骂人。眼下却是越发疼了,冷汗直流,眼前的绿树丛丛都模糊起来。 纪襄咬咬嘴唇,无力地闭上了眼睛。 司徒征轻轻地揽过她的肩膀,让她倚在自己的怀中。纪襄意识不清地倚了一会儿,睁开眼睛,立即用力推开了他,呵斥道:“别碰我。” 她冷笑道:“怎么,你是觉得你想和我好,我就必须要听你的?” 司徒征立即道:“我并非是这意思。” 他从没有哄过谁,若说有,也是纪襄。从前......他想了一下从前,纪襄很好哄,只要他愿意服软,解释几句,她就不会生气了。 像现在这种光景,她受伤了都不肯倚在他身上舒服些,也不肯和他共骑,真是从未有过。 他一时犯难,低声道:“你想要如何?” 她如果再不听,他只能强行将她先带回宫疗伤了。 纪襄无力地倚靠在树上,过了一会儿才听清他说的是什么。她唇角浮起一抹似有若无的冷笑,没有应声。 司徒征凝眉看了她片刻,正要俯下身将她抱起时,山道骤然热闹起来。中气十足的说话声,马被急速勒停的嘶鸣声,还有抽剑的金戈声,混在一起。 他皱眉,走了出去。 眼前是另一队禁军侍卫,也许是纪襄说的她提醒婢女要去寻她做的准备?她怎么会预料到出事? 正想着,一个少年从向司徒征行礼的侍卫中走出来,焦急道:“司徒,你找到纪姑娘了吗?” 谢方也不等司徒征回答,走到他走出来的地方,欣喜若狂,立即招手让一个武婢上前。听人说纪姐姐不见了的时候,他着急,立即就要出去一起找,正好他爹也在,提醒他带几个武婢或者干粗活的仆妇一道去。 纪姐姐坐在地上,脸上灰扑扑的,唇色苍白,像是受伤了。 谢方走进去,轻声问道:“纪姐姐,你还好吗?” 纪襄顾不上问他怎么来了,扶着树干想要站起来。谢方连忙道:“你别动!” 他带来的健壮武婢上前,蹲在纪襄面前,谢方小心翼翼地扶起纪襄上了武婢的背,在一旁护送着她上了马车。 司徒征目光直直地看着谢方的动作,他出来太急,完全没考虑到还要另备马车。 沉沉暮霭中,眼看着纪襄已经被武婢背上了马车,他只好下令道:“回宫。” 谢方骑马护在马车旁,回过头提醒司徒征:“大人,谈夫人也失踪了。” 司徒征莫名从这少年的笑脸里,品出了一丝令他不舒服的意味。他不知自己是否多心了,闭了闭眼,命令道:“去找谈氏。” 谢方在旁护送纪襄下了山。车厢内,纪襄被几个健壮的婢女抱着,又有个略通医术的婢女用巧劲给她揉了揉腰腹,舒服不少。 行了一段路后,谢方掀开车帘,对纪襄道:“纪姐姐,我有一件事必须告诉你。” 第81章 怕马车颠簸了纪襄,车马速度都是慢悠悠的。 纪襄睁开眼,道:“谢小侯请说。” 谢方摸了摸鼻子:“其实章序知道了你不见的事情,也出来寻你了。只不过我运气好,恰好先找到了你。” 纪襄稀里糊涂的,完全不明白他说这个做什么。她想了想,问道:“宫里都惊动了吗?” 谢方道:“当然了!陛下严令戒严,竟然还有二人凭空失踪了。陛下派了一千禁军出来四处搜人,我也听说了,跟着一队出来找你。” 谈采薇的嫁妆必然丰厚无比,为此银钱铤而走险,也是常人之心。只不过放她们出来的几个侍卫必然会有大祸临头了。 第102章 她漠然地想着。 回去后,她要怎么解释呢? 谢方没问纪襄是怎么出来的,他耳垂微红,神色却很郑重。 他开口道:“纪姐姐,我告诉你章序的事,是因为......” 谢方有些害臊,轻咳了一声继续道:“我知道他是你的未婚夫,也知道你们认识多年了。但我同样很喜欢你,从看到你时就喜欢你了。” 纪襄惊呆了。 谢方仍在继续袒露心事:“如果你不厌恶我,能不能重新考虑一下婚事?只要你愿意,我可以去找陛下求赐婚。他答应过我爹会给我赐婚的!你如果嫌我年纪小,也可以再等两年成婚。” 他小心地说着嫁给自己后的不足:“还有,你嫁我之后,得远离父母跟着我去庭州,我家里.......” 纪襄反应过来,打断了他,道:“谢小侯,你先别说了。” 她慌张地抿了抿唇,手指颤 抖地敲了敲膝盖,低头不敢去看身旁婢女的脸色。 谢方看出她的忧虑,宽慰道:“没事的。她们是我家中人,不会出去乱说的。” “那也先别说了。”纪襄无力道。 谢方道:“好!你先好好歇息,我不吵你了。” 他对纪襄笑了笑,放下车帘。 纪襄人晕晕乎乎的,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谢方居然想娶她! 从看到你时我就喜欢你了...... 没有哪个人当面和她说过这种话。纪襄蹙蹙眉头,若是司徒征在一个月前愿意对她这么说上一句,她不知会有多高兴和满足。 但谢方所言...... 她不得不承认谢方说的话她很心动。 谢家去求皇帝赐婚,正好她不用想着解除和章家婚约了。至于他说的去庭州,每年回来给祖父母和母亲上坟应该是可以的。 但是她对谢方的印象,一直是个活泼少年。她和继母生的弟弟没怎么相处过,感情平平。她不喜欢继母,不至于迁怒到一个小童身上,但也喜欢不起来。 谢方一直叫她姐姐,她也是用看弟弟的态度看他。 她对他没有男女之情,怎能因为只要嫁给他就能解决所有难处而嫁给他? 对谢方亦是不好。 但这世上绝大多数都是盲婚哑嫁,不少人婚后也能处出感情。 纪襄思索一会儿,人还是提不起精神,怏怏的。她很快就不想谢方的事情了,而是想着回去后该怎么解释。 她哪里想到这事情会闹这么大! 原本,她是想亲眼看着谈家部分人的结局,当做过去一年折腾的结束。 谁知道竟然会是这样的结果! 纪襄抽了抽鼻子,她实在是太倒霉了! 宫门眼看就要到了,谢方再次掀起车帘,道:“纪姐姐,你不要着急拒绝,等你休养好了,仔细考虑考虑好吗?” 他清亮的眼睛带着些恳求,一眨不眨地看着她。 纪襄抿抿唇,道:“好。” 马车进了宫门后,她就被谢家的婢女背下了马车,有软轿候着将她抬回了琼琚阁。屋内,大公主和骊珠都神色焦急地等待着,见她被送进来,长长松了一口气。 太医也已经等着了。 纪襄运气不错,身上虽有大大小小的伤处,但骨头完好无损,在床榻上休养半个月就无事了。太医走后,大公主握着纪襄的手,叹气道:“司徒派回来复命的人说了,是谈氏丧心病狂,拿匕首劫持了你出去,幸好你命大无事。谈氏实在可恶!” 萧骊珠冷笑道:“她一定是还记得去年阿襄和她争执的事情呢,死到临头了还想拖阿襄下水!” 纪襄想好的解释已在嘴边,她又咽了回去。 司徒征总是这样,处处做到万无一失。就像把她从家中救走,去蓬莱山救援,都不会被人发觉异样。 就是因为这般,她从前才会深陷其中。 其实只是他有能力轻易摆平事端,她却将其理解成了对她的爱和呵护。 大公主和骊珠还在愤愤数落谈氏,咒她死在荒山野岭里,又开始安慰纪襄。 她微微笑起来,道:“我无事,今日真的多谢你们了。若不是你们及时找我,我还不知道何时才能回来呢。” 大公主轻轻捏了捏她的脸:“以后啊绝对不能再一个人在宫里走了。就算你怕麻烦,好歹也带上两个人跟着呢。” 她前段时间一直都是出门必带三四个宫女,今日是怕自己回不来,才没有带任何侍女,谁知道就出事了。 纪襄点头应下,又反复谢了二人对她的关照。 等她们离去后,她和碧梧简略对了一会儿口风,吃了半碗粥,很快就睡着了。 - 翌日一早,宫中女官来责问纪襄究竟发生了何事。 女官姓何,严肃地告诉纪襄,谈氏和车夫都已经死了。经过仵作验尸,谈氏是用簪子刺死了车夫,再自裁而亡。马车跌跌撞撞,坠下了山崖,二人尸骨都有不同程度的残损。 纪襄沉默片刻,装傻说自己吓得神志不清,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只记得自己被谈氏带了出去。 何女官没有多问,很快就告辞了。 纪襄在她走后,觉得有些不对劲。 她开门见山告诉她谈采薇和车夫已经死了,似乎是在暗示她,随便说什么都行,反正死无对证了。 纪襄想了一会儿,继续闭眼养着精神。外边的人心险恶,似乎远远超出她的想象。她如果莽撞离宫离家,极有可能遇到种种危险。 像谈采薇一样,备个防身利器倒是不错。 她想了好一会儿,因着身体虚弱,渐渐又睡着了。 午后,章序的母亲苏夫人来看望她。 苏夫人带着笑,和蔼地问了几句纪襄的身体,神色渐渐淡下来,又重新堆满了笑。 纪襄倚着一只软枕,生出一种预感——苏夫人大概是要说她不爱听的话了。 苏夫人问道:“阿襄,听说是谢侯儿子找到的你,你当时......你当时是在哪呢?” 纪襄不知道那座山叫什么,简略地告诉苏夫人,是在无人山中。 闻言,苏夫人笑容僵硬,继续问纪襄:“你是怎么出去的?” 她不断地在问纪襄是如何出去的,在外遭遇了什么,那个车夫有没有和她说过话,她有没有见到车夫以外的男人....... 纪襄将自己回答何女官时说的话,也差不多地告诉了苏夫人。她看着苏夫人的神色渐渐淡了下来,嘴唇嗫嚅了几下,似乎有什么话要说。 活脱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她突然反应过来了! 为何苏夫人会这么客气地赶来看她,为何会问得这么详细,是因为苏夫人怀疑她被人带出去,遭遇了什么,失了贞洁。 纪襄一哂,直白问道:“夫人是怀疑我在外失贞了,还是嫌弃我是被谢小侯找回来的?” 苏夫人被戳破心事,一惊,吞吞吐吐道:“你这孩子瞎想什么呢?没有的事,没有的事......” 她重复了两遍,对上纪襄平静的脸,还是讪讪一笑,低声问道:“真的没出什么事吧?” 要不然干脆自污算了,这样一来,苏夫人绝对不会再同意章序娶她的。而太后的想法估摸和苏夫人一模一样。 纪襄眨眨眼,对着苏夫人露出一个笑容:“什么事都没有,但夫人若是想要因此退婚,对我而言是再好不过了!实话告诉夫人,夫人嫌我被人带走过,我是早就嫌恶了章序的口无遮拦,风流成性!只是他不肯退婚,我是乐意得很!” 她盯着苏夫人的眼睛,道:“夫人有空闲盘问我,不如直接去找太后说,让她老人家解除我们婚约。” 苏夫人目瞪 口呆,手里的茶水都没有拿稳,泼出半杯在地上,淅淅沥沥。眼前人雪肤花貌,寝衣严密只露出一截纤长的粉颈,脸色略带憔悴,只是神色冷淡,还有一股毫不掩饰的不耐烦。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纪襄,张口呵斥道:“你这是什么话!我不过是关心你问上几句罢了,你就开始指责章序,有你这样的吗?” 纪襄嗤笑一声。 苏夫人气得眼眶发红,胸脯不断起伏,她的婢女连忙帮夫人揉着心口,出言道:“纪姑娘说话也太不尊重人了,尊卑有别,纪姑娘怎能对我家夫人出言不逊?” “什么尊卑?”纪襄立即反问,“那我为尊你为卑,你怎么和我说话的?我是陛下的女官,苏夫人又比我尊贵在哪里?” 婢女语塞,只好转头道:“夫人.......” 苏夫人就着婢女的手站了起来,浑身发抖,死死看着纪襄的脸。她以前怎的就没看出来,纪襄脾气这么大?不,早在她当面顶撞太后时就应该看出来了,她根本就不是一个温顺听话的好姑娘! 纪襄道:“苏夫人请回吧。退婚不用问过我父母意思了,我可以替他们说同意了。” “我呸!”苏夫人再也忍不住了,什么高门风范都抛到了一边,尖声道,“你还想退婚?我告诉你,我要让人都知道是你不守妇道,辱骂亲长,是我们章家不要了!” 第103章 纪襄莞尔,道:“您随意。” 苏夫人狠狠瞪了她一眼,拂袖而去。 她的几个随从也都鱼贯而退,屋内恢复了安静。 碧梧忧心忡忡道:“姑娘哎,您就不怕苏夫人去太后面前告状?或者她传出去了,您的名声可就太差了?” “无妨,她要是想说就去说吧,反正我也巴不得退婚。”纪襄语调轻快道。 她很少和人争执,更不会提“尊卑”的事,但苏夫人和她婢女的话,她实在不想忍耐。 纪襄宽慰碧梧道:“不要紧的。你放心吧,太后娘娘可以骂我,但你觉得她会允许别人去说我的不是吗?她一定觉得是拐弯抹角骂她呢!” “至于去外面说,现在我们还有桩口头婚约呢。她贬低我,也是带累自家。苏夫人出去了,还得帮我解释我什么事都没有。” 她最后叹了口气,若有所思道:“不过她是真生气了,这样最好,赶紧退婚吧。” 不过,退不退婚都不要紧了。谁说有婚约就必须嫁的? 第82章 司徒征从山道里回来后,已经过了一更。 辗转反侧过了一夜,天光乍亮他就派人安排好了去审问纪襄的女官。 他收拾好仪容,想去看望她,又实在没理由在众宫娥太监的眼睛下走进去。也不知道她身子怎么样了? 昨日纪襄的态度,着实让他没想到。 她似乎非常非常生气,即使听了他的解释,也不肯和好如初。她不肯让自己抱回行宫,不肯挨着他,不肯和他多说一句话,却在看到谢家子时,挣扎着站了起来。 诚然,谢家子做足了准备,又是带了身强体壮能背起她的武婢,又备下了马车。但分明是他先找到她的,换做往常,纪襄怎会宁可忍痛都不让他碰一下? 他郁闷不已,在庭中多练了半个时辰的剑术。 重新沐浴后,司徒征径直去拜见太子。 太子见他进来,奇道:“可是有何急事?” 司徒征接过了小内监递上的茶水,放到一边。 他没有立即开口,沉默了片刻。太子疑惑,但又耐心地等着他说话。 司徒征抿抿唇,道:“殿下,您要帮我,用太子妃的名义把她请来。” 太子一怔,问道:“她不肯见你?” 司徒征虽耻于承认这一点,还是点了点头。 太子哈哈大笑起来,他笑着一拍大腿,不知想到什么,又朗声大笑起来。 司徒征微微皱眉,看向太子。 等太子笑够了,他才摆摆手道:“不行,我不能帮你。” “为何?”话音才落,司徒征就问道。 “纪姑娘先前找过我,和我结盟。她愿意帮我,我自然接受。不过,”太子说着,忍不住又笑了笑,“她说过不是因为你而帮我,所以她的条件除了论功行赏外,还有一条就是不和你见面。我已经答应了。” 太子摊了摊手,道:“我爱莫能助。纪姑娘愿意在御前帮我做些事,我不能违背她的意思。” 说完,他看向司徒征。司徒征一贯从容的脸上,神色一滞,如遭重击,似乎不相信纪襄会说出这么绝情的话。 太子好笑道:“你自己想想办法吧。也怪我,早知如此当日就不多嘴问你了。” 司徒征无意识地曲起食指敲了敲桌子,沉吟片刻,问道:“殿下若是惹太子妃殿下生气,会如何向她道歉?” 太子摇摇头道:“我和你的情况截然不同。第一,我是个正常男人,知道如何和女人,和妻子相处。第二,我和太子妃之间,她从没有真正生过我气。” 司徒征迟疑地指了指自己,蹙眉问:“我不正常?” 太子没有回答他。 殿内静谧一片,接着,太子提起了昨日收了谈氏贿赂那几个侍卫的责罚,还有皇帝意图贬谪禁卫将军的事。 二人很快就抛开这些儿女心思,神色专注地谈论起了正事。没一会东宫幕僚都纷纷应传召前来,共同商议。 午后众人皆散,司徒征没有告退,坐在一旁,仍在深思。 他眼下可以勉强集中精神思考正事,和人说话。但只要脑中一空下来,就会想到她。 司徒征目光定在眼前虚虚一点上,猛然发现,他其实早就这样了。 他离开行宫借着侍奉父亲病体的理由,在京城做布置,休息时都会想到她。渐渐,他的目光停在了眼前华贵的书案上。 从前,她在静园里总是穿一件玉色的衫裙,坐在书案旁,纤长的指握着笔,发出轻轻的笔拂过宣纸的声音。许久,她抬起头,姣花照水的眉眼在烛光下比平日美上三分。 她会抿抿唇,朝他莞尔一笑。 “你今日忙完否?” 书案旁,烛光下,总是有她陪着他。从京城到行宫,近乎一年的时间。 他怎会觉得她的陪伴可有可无,只是当做闲暇时的消遣? 司徒征英挺的脸容上浮着郁色,太子不由奇怪道:“哄女人高兴很难吗?” “她不肯见我,也不和我说话。我若强行将她带到能独处的地方,恐怕她会更生气了。昨日是因为我一直跟着她,她才会走到谈氏身边。”司徒征揉揉眉心,分析道。 他一想起就自责不已。 太子道:“她喜欢什么,你便投其所好。宣光宫虽大,但纪姑娘出入的地方也就那些,你寻个机会和她说说话有这么难?” 他微微皱眉,原本不欲管司徒征私事。但眼看多年好友为此发愁,又怕他如此下去会耽误正事,只好帮着他出出主意。 但太子自己也没哄过女人,他身份摆着,除了皇帝哪有人敢真正甩脸色给他看? 二人经验缺缺,又都不是能低声下气的人,凑在一起想了半天,也没想出什么更好的主意。 投其所好......司徒征在告退后,一边走一边继续思索。 纪襄的喜好,他自然知道不少,很快就有了主意。 - 章序听母亲数落了几句纪襄,就忍不住开口和她吵了起来。平时苏夫人对儿子是百般慈爱,这回实在气狠了,勒令他不准去找纪襄。 但苏夫人还是没有提退婚的事。 说来说去,退婚是结两姓之好,哪有这么容易几句话解除婚约的?章序是幼子,又得皇帝太后看重,苏夫人和章父并不强求章序再娶个高门贵女。 纪家虽然败落,但仍有爵位在身,不曾受过贬谪,无甚恶名。纪家女又得太后教养,家世上勉勉强强算是相配。 苏夫人怎么可能一时气愤就解除婚约?必须得和太后,纪家夫人都达成共识,才能退婚。 何况,看儿子这般模样,岂会同意? 苏夫人烦躁不已,心口突突地跳。纪襄被人不明不白地带出宫,她过问一番再正常不过,谁知纪襄会如此蛮横? 她唉声叹气,打算先和丈夫商议过再说。 屋内的章序满不在乎地看着亲娘走了,不用她说,他也不会去找纪襄的。 即使他听说了是谢方找到她的。 司徒征,谢方,这两个人都让他十分看不起且厌恶。但他有婚约在身,根本不用再对纪襄做什么,反而白 费工夫。 等回了京城之后,他只要说动太后尽快正式定亲,尽快成婚,到时候另外两个狗东西再怎样,也无计可施了。 想明白这一点后,章序是打定了主意近日少见纪襄,免得她又发脾气。 从前他很少看纪襄会对人发火,不过这些时日下来,他发现看纪襄发怒也挺可爱的。 章序转着一枚扳指,想了一会儿纪襄宜喜宜嗔的脸,不由笑了笑。 他可以暂时不计较纪襄的背叛,也懒得折腾谢方一不成气候的黄口小儿。反正,谢方今年就要回庭州了。但司徒征,他是必须要报复的。 上回他在皇帝面前的暗示失败了。 皇帝并没有再派人出去巡逻搜查,司徒征也好端端的在行宫里。 在行宫里下手很难不被人发现。 直面搏杀会有动静,如今行宫更是戒备森严。把他迷晕了扔湖里也得寻个无人看守的机会,而湖畔也是常年有侍卫把守。下毒......据他所知这世界上还没有一种毒药能毒死人后,不被查验出。 何况,下毒过于卑劣。真做了,他都要看不起自己了。 章序目光是和从前截然不同的沉静,有一搭没一搭转着玉扳指。行宫里动手不易,在宫外的机会多很多,但如今行宫戒严,等闲不得出去。 若是回了京城...... 他的窗头,照进一缕和煦的日光。 章序慢慢想着,突然想起了五皇子这段时日持续不断的拉拢。章序看得出来,五皇子有求于他。 这所求,十有八九是替他除去太子。 章序嗤了一声,他才不会蠢到做这种事。但如果能让五皇子帮着除去司徒征,或是配合几分,倒是不错。 他想好了,冷冷一笑。今日已经是午后,他命人送了拜帖,预备着明日一早去见五皇子。 第104章 翌日,他去值房里点了个头,就去见五皇子。知道他要来,五皇子已经在殿内备好了美酒美婢,笑嘻嘻地请他就座。 章序正色道:“今日我有要事和殿下相商。” 五皇子一挑眉,让服侍的婢女内监都退下了,最后一个告退的贴身内监关上了门,五皇子才开口道:“既然如此,咱们慢慢说。” 二人先是客套了几句,章序不耐烦起来,直白道:“殿下先前说的事情,我想过了,我可以帮殿下。” 五皇子故作惊讶道:“我说过什么事?” 章序最烦这种耍心眼的事情,学着五皇子假笑一下,道:“那便不提了。” 五皇子哎了一声,连忙道:“何必呢?章兄明知我只是开个玩笑,既然如此,章兄可有什么想头?” 章序先是扯了几句自己其实也看不惯太子那样,道:“擒贼先擒王,太子身边的帮手幕僚里,也有个必须除去的人在。不然,如蛟龙乘云雨。” 五皇子心领神会他说的是谁,叹气道:“只怕是难。” 他险些将自己母亲花费重金买了死士在司徒征回京的路上刺杀未遂的事情说了出来,那些死士没有一个回来复命的。司徒征自己不仅毫发无损,更是将死士尽数除去。 甚至他都没有提过此事。五皇子偶然想起来,都不知道是他已经忘了,还是引而不发? 也不知他有没有查明,谁是幕后主使。 在五皇子原本的计划里是绕开司徒征,直逼太子。或是让章序牵制出司徒征,另派人诛太子。 至于提前除去司徒征么...... 他死,日后事业能轻松不少。 五皇子迟疑片刻,点点头道:“需得仔细筹谋一番。” 第83章 休养了一日,纪襄恢复了些许精神,传来一个宫人,让她替自己置办两件适合当谢礼的东西,给司徒征和谢方送去。 谢方的可以光明正大送,司徒征那份是悄悄送去的。 她感激谢方的考虑周全,也不想亏欠司徒征任何人情。 宫人很快就办妥了此事,回来复命时纪襄免不得又赏赐了银钱,褒奖她做事得力。 等宫人谢恩退下后,纪襄将自己钱匣里的银钱仔细清点了两遍。 方才两笔谢礼就花了她一半身家。还有碧梧陪她多时,处处为她考虑,届时也要留给她一些。除此之外,置办些吃穿,租赁房屋也需要银钱。 她不通庶务,对这匣子里剩下的银子能用多久完全不清楚,只有个模模糊糊的印象。 如果她很节省,应该能用很久吧。 但她可不是为了自寻苦吃的,何必现下就想着艰苦度日?纪襄手撑着下颌想了一会儿,走出了内室,让几个小宫女都坐下来。 纪襄用一种淡淡的闲聊的语气,打听起她们从前在家中的吃穿用度,花费如何。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许久,纪襄总算有了大致的章程。 不要紧,她当日是如何给碧梧想营生的,她也可以做。何况,她会的还比碧梧多一些,即使现在银钱不丰,也不用太忧虑。 纪襄将钱匣收好,手指不小心蹭到了一颗突兀的木刺。她小心翼翼地用针线挑出,拿起帕子捂住一滴微小的血珠。 她轻轻地拭去,谢方前日说的话突然闯入了她的脑海中。 纪襄一动不动思索了片刻。 说到底,她对谢方并不了解。 谢方现下说喜欢她,过阵子也可能喜欢上别人。她如果跟着他去了庭州,如果他始终是个好人那也罢了,若是以后变得和她见过的大多数男人一样,她要脱身都难。 不知为何,她一下子就想到了最坏的后果。 她从前指望嫁给章序,可以不用再服侍喜怒无常的太后,不用再尴尬地面对父亲和他的妻儿。她也指望过司徒征,帮她解除婚约,娶她,过上神仙眷侣般的日子。 纪襄嗤笑了一声。 谢方如今看来是个再好不过的人,但她也不能一直指望别人。 她无意识地摸着方才细小的伤口,思索了好一会儿,自己磨墨,下笔将已经做的事情,近日需要做的事情,还有不急但必须做的事情都分门别类地写了下来。 纪襄一边写一边想,添添补补。傍晚时分听到外间有宫女的笑声,她正好想歇歇眼睛,放下笔走了出去。 宫女们站在廊下,看着两个衣袍上沾着泥巴的内监在庭院里移植灌木。 纪襄随口问道:“这是要种什么,会开花吗?” “姑娘,他们说是要改种芍药花。”她身边一个叫做春燕的宫女嘴快说道。 好端端的,怎么改种起芍药了? 纪襄蛾眉微蹙,问道:“是所有人都改种了,还是就我这里?” 两个司苑的小内监面面相觑,都以为她生气了,连忙下跪。 纪襄摆摆手道:“起来吧,不过我很不喜欢芍药花,我这里就不要种了。” 她见二人像是傻了一般不动,愈发怀疑。 纪襄慢条斯理道:“我不喜欢芍药,不要在我这里种了,种了我也会找人挖了。” 说着,她也不再理会错愕的宫女内监,走了进去。 纪襄其实挺喜欢芍药的,心疼她在诗词歌赋里总被贬低。但她最近都不想看到了。 她会想起自己认认真真绣手帕的时候。 实在是太傻了,她以前怎能这么傻呢? 简直是一头陷进去了。 纪襄没有再想着此事,回屋继续写去了。 隔了几日,她身体已 经好全,恢复了和往常一样的生活。这日午后,她装扮好,出门去紫极殿。殿内燎沉香,点灯烛,人一进去就有些犯困发晕。 但偏偏是最需要神智清醒的时候。 前日太子命人传信给她,让她今日将其中一道关于任命的奏疏放在最上面。信件不是太子亲笔所写,幕僚代为下笔,反复说了三遍务必小心,若是会显得刻意,就不用做了。 纪襄应下了,双眼紧紧盯着奏疏的时候,余光时不时瞥一眼皇帝。 皇帝甚至没有在书案前,半躺在一张阔榻上,神色不振。 肃王谈家都诛灭了,牵连人数甚广,纪襄搞不懂皇帝对肃王谋逆的事事先知情多少,也搞不懂他今后会如何对待太子。她也不想搞懂,只知道皇帝征发过百万民夫,靡费天下。 纪襄冷静地做好了太子交代的事情。 她心里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提起精神,不敢有半刻松懈。 结束后她走出了内殿,被相熟的宫娥们拉去一块分吃酥山。 纪襄笑道:“怎这个时候就有了?” 玉萱道:“如今四月初了,天气一日比一日热,有几个殿下都已经传冰了呢。” 纪襄吃了两口,嫌太凉了,放下勺子。 她支颐而坐,说笑了几句后问道:“姐姐,什么时候回京城呢?你方才一说我才觉得今年似乎比往常热一些呢,若是赶着热天回去,路上可就受罪了。” 御前宫女比别人的消息灵通百倍,玉萱笑道:“宫城已经修缮好了,若是想回倒是随时可以回去的。但陛下的意思是过完万寿后再留一个月左右。这样倒好,不冷不热的。不然我们哪有这么多冰和炭能用?” 几个宫娥都笑了起来。 纪襄也笑,快速盘算了一下日子。只是不知道那时候宫里做主的人会是谁了,她是希望能尽快离了行宫的。 - 司徒征见完太子从殿内出来,分花拂柳一段路后,见纪襄和顾明辞在庭院中站着。 他下意识地蹙紧了眉头,停住了脚步,看着二人。 她扬起唇角笑了。 尽管顾明辞只是说了一个关于廊道宝铎的文字笑话,没有任何狎昵冒犯的意味,尽管他们看起来像只是恰好碰见,尽管他们中间还能站得下五个人。 但他仍是不悦。 顾明辞注意到了站在廊下的司徒征,笑道:“司徒你出来了!” 司徒征淡淡地点头,仍是停在了原地,目光幽幽地看着纪襄。她脸上的笑容立刻淡了,向顾明辞点头致意后走了。 她今日本来就是来见太子妃的,正好撞到了来拜见太子的顾明辞,客套了几句礼数也已经够了。 司徒征敷衍了要去见太子的顾明辞几句,看着纪襄的背影。 她今日穿着海棠红衫裙,裙摆上绣着精致蝶纹,走动起来煞是好看。他看了一会儿,才察觉到纪襄只带了一个婢女,还是知道他们关系的。 他立即提腿跟了上去。 道旁偶尔有宫人路过,如果被人发现他正在跟着纪襄,倒也不是不行。司徒征脑中突然闪过这个念头,但这念头被他立刻否决了,这只会让纪襄更加讨厌他。 但他实在忍不住。 在途经假山林时,四周无人,司徒征大步上前,握住纪襄的手腕,将她拖进了一座内里宽阔的假山中。 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腕,凝望着她。 第105章 纪襄没有挣扎,低声道:“放开!” 她的珍珠耳珰微微摇晃,在司徒征眼前晕成一团柔光。她的眉,她的眼,十分平静,和过往的柔情截然不同。 司徒征有些恍惚,慢慢放下被他举着的一截白生生雪腕。 他和纪襄对视片刻,突然移开了视线,打量假山内的光景,艰涩地开口道:“我家中有很多座假山,其中有一座叫做桃花洞,可以坐在里面饮酒赏花,闲坐看书。” 纪襄道:“和我有什么干系?” 司徒征一怔,他也不知自己方才为何突然提起,想了想道:“你一定会喜欢的。” 纪襄轻轻“呵”了一声,道:“你以前怎么从没想到过呢?” 不等司徒征回答,纪襄问:“是你让人去给我庭院里种芍药的?” 司徒征坦诚地颔首,道:“我没想到你竟然并不喜欢。还有你送我的笔架,是你自己挑选的吗?很精致,我收到就摆在书案上了,每日都用。” 纪襄道:“你当日出来找我,这是我让宫人全权置办的谢礼。你我并无干系,我不想亏欠你人情。” “那你给谢方的谢礼,是你自己挑选的吗?”他慢慢地问道。 纪襄抬眼,看着他雪白脸容上掩饰不住的沉郁之色,长长的眼睫轻颤,漆黑的眼珠看着她,含着一丝期盼,等着她的回答。 她轻轻叹了一口气,想到了自己筹谋的日后生活,突然笑了起来。 “司徒征,我之前说过你是在我长大后对我最好的人,我到现在都这么觉得。所以你真的不用对我愧疚的,不用再想着管我了。” 他道:“我不是愧疚。” “那你是后悔了,也很不必。”纪襄莞尔。 司徒征怔怔道:“章序说你答应回京城后就和他成婚。” 纪襄微微蹙眉,很快又舒展开了。她道:“提及此事,我忘了我还欠你一桩。你替我收买和尚说延迟婚约的事,当时花了多少银钱,我明日还你。” “不用,我没有贿赂,只是让熟人帮忙说话。你不用觉得欠我。”说完,他仍是紧紧盯着纪襄。 司徒征又问:“他说的是真的吗?” 他都要尚公主了,还在意她和章序是否会成婚做什么?想在他成婚后,她继续和他苟合,做他不能见光的外室? 纪襄淡淡一笑,突然高声喊道:“碧梧!” 在外战战兢兢守着的碧梧听见了,立即应了一声,走到假山洞口。 纪襄笑盈盈道:“我们走。” 司徒征人在纪襄默认了的震惊中,一时不查,纪襄已经从他身边绕过,和婢女手挽着手飞快走了。 第84章 肃王谋逆一事后,太子按着之前的安排,快速收纳了肃王原有的势力。但仍然有些事需要去扫尾,这日下午,司徒征出了行宫,去郊外办一桩隐秘的正事。 半天功夫总算妥善解决了。 回程路上,暮色沉沉,醺黄里透着灰蓝,树旁杨柳依依,在风中如丝如幕。 司徒征办好事,心情却没有松快下来。 昨日他命人安排,在宫中办了一场盛大的文会,广邀司阳及其周边知名文人在宫中竞诗。不少王公贵族和当世知名文人都去了,谈笑弘雅,还专门设立了给女客品评的地方。 太子妃和几个公主都去了。 不知道是她猜出了幕后是他,还是真的不得空,居然没有来。 而从纪襄让他不用愧疚,也不用后悔已经过去了十日。 这几日他始终在琢磨她的话,怎么也猜不出她究竟有没有对章序回心转意。 他觉得不会。 毕竟从前她对章序的态度他很明白,看他受伤了会有心疼挂念,也有因为道德礼教下的愧疚,但男女之情应该是很早就没有了。 她一直都是想要退婚的。 司徒征握着马鞭的手不由僵了一僵,她以前能够对章序彻底舍弃,对他会不会也是如此? 何况,在某些方面他还比不过章序。他在宫中和她交集寥寥,她进宫三年后,他就离京了。不像章序和她常常因为太后的关系见面。 他虽然也在年幼时就认识了她,但完全没有青梅竹马的感情。 在这一点上,他不得不承认他不如章序。 至于她和章序的婚约,目前还没有走正式的三书六礼,能动的手脚多了。一想起来他就懊悔不已,他当时为何不直接答应她呢? 当时她和章序解除婚约,对他能有什么影响? 司徒征皱了皱眉,莫非他当时是在怕纪襄会纠缠上他? 不过须臾,他就否决了自己这荒谬的念头。 如果他不想被人缠上,那绝没有人能够做到。她一个小姑娘,能有什么手段,何况她还是个脸皮很薄的小姑娘。 司徒征转了转马鞭,突然停了下来。 耳边风声猎猎。 他今日出来并没有带许多随从,只有护卫韩岱一人跟着。二人对视一眼,道旁棵棵绿树婆娑,在渐渐深重的暮色里,乍一看,人影皆无,只有几只灰白的鸟雀停在树上。 司徒征手按在佩剑上,“嗖”一声,一只箭携着风势直冲他的面门而来。如地里钻出来一般,眼前骤然多了一队遮住头脸的武人。 他提剑,“铿”一声将近在眼前的羽箭挥开了,和这队突然出现的刺客对视片刻。 夕阳西沉,远近杳无人烟,突如其来的动静,惊起几只鸟雀,“啾啾”几声飞远了。 司徒征微微眯眼,打量着对方。 对面的人都只露出一双眼睛,整整齐齐的黑袍黑马传出无言的肃重压力。各个威武健壮,武器齐全,也不说话,径直拉弓射箭。 羽箭的目标只有司徒征一人。 密密麻麻的箭雨中,司徒征微微挑眉,催马上前,神色嶷然, 顷刻间已经挥剑斩下一人头颅。 金戈相撞声不绝,司徒征和韩岱动作迅疾地又杀了五人后,剩下的刺客见状不妙,有个领头的大声咒骂一句,在空中用力挥了挥手。 这群骤然出现的刺客里的活口接到示意,立即打马疾驰,转身就跑,扬起滚滚烟尘。 “这就跑了?”韩岱喃喃道,“郎君,是否要追上去?” “不用,报官。”司徒征简洁吩咐道。 他将自己的令牌抛给韩岱。 韩岱接过,忧虑还会有埋伏。但这里显然也藏不下几百人,只要不是人数多到成千上白百,留司徒郎君独自在此应该无事,他踌躇了几瞬,领命而去。 司徒征从马上下来,负手而立。 他对身边几句尸体毫无兴趣,对这回是何人所派也不在乎。反正想要他命的人,他都有一份详细的致人死地的筹划,无非等着时机罢了。 见了东宫卫率令牌而来的本地官员气喘吁吁,指挥着衙役将尸体搬走,也不敢说让官职远高于他的司徒征配合审问,反而殷勤地请他进城宴饮。 司徒征谢绝了,目送尸体从道路上抬走后,继续骑马回城。 但这一来一去,已经是夜色深深。韩岱笑道:“这几人居然就这么跑了!当真是可笑!” 司徒征没有搭理他。 韩岱接着道:“指望那几个官查出凶手是不可能了。郎君,您说他们若是得了命令必须杀您,怎会这么快就跑了?我怎么觉得很像是来试探几分的。” 他跟随司徒征多年,遇到危险说不上如家常便饭,但早已不会觉得惊讶了。 方才那些人有一定实力,但还不足以为虑。不过方才几十下刀剑搏斗里,是司徒征替他打开一剑,而不是他能护主,韩岱内心汗颜。 “不必挂心。”司徒征似是看出了他的心事,淡声道。 回到城内时已经过了一更,道旁黑黢黢一片,几乎家家户户都将门闭紧了。远远可见还有一家茶水摊在街上,一对中年夫妻坐在两张板凳上。女人似乎是生气了,板着脸一声不吭。她身边的男人讪讪地给她倒了一杯热茶,双手递给她。 女人骂道:“自家的茶水有什么好喝的,说了这个时候好回去了就是不回,这种时候哪里还会有人来?” 男人争辩道以前这时候街上还热闹呢,指不定一会儿还会有人来的。又不断做小伏低,说明日去给她别家的点心吃云云。 司徒征已经骑远了一段路,突然转过头一看,二人似乎已经和好如初,坐在一起说话。 天色已晚,他有些懒怠,不想再通过重重盘问进宫了,索性往静园而去。 他已经许久没有到静园了。仆婢远远听到动静大惊,整座宅院瞬间都热闹起来,烛灯一盏盏点起。 司徒征走进内院,花影重重,他走了一段路后,突然发现走错了。 他已经从这推窗见花的卧房搬了出去。 但他已经走到了门前。 司徒征一动不动地站在门前,身后提起灯笼端着热茶热水和宵夜的仆婢也都停住了。 他抿抿唇,片刻后,若无其事地继续走。青筠机灵地跑上前推开房门,点起烛火。 第106章 因为上回司徒征的吩咐,青筠不知如何办,里面的所有事物都原封不动留着。他突然注意到床榻上的被褥,悄悄看了一眼司徒征。 司徒征面无表情,坐下来吃热乎乎的汤面。 青筠额了一声,支支吾吾的模样。 司徒征问:“何事?” 被司徒征平静无波的语气一问,他反而更不知道怎么开口了。青筠这段时日没有入宫,不知道司徒征心情如何,但他夤夜归来,脸上神情怎么都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过了片刻,青筠才问道:“郎君,这个被褥要重新换吗?” “换。” 司徒征顿了顿,又道:“把之前的好好收起来。” 小童应了一声,立即去重新铺床叠被。做好后,青筠坐到了司徒征稍远的地方,时不时瞥他一眼。 “想吃夜宵就去。” 青筠下意识应了一声,蹦蹦跳跳出去了。其实他也不是想吃宵夜才看着的,郎君都能回到原来住的卧室了,纪姑娘会不会回来? 他还挺喜欢和纪姑娘说话的。 但似乎是纪姑娘不要郎君了.......他想不通,摇了摇头,跑去厨房吃宵夜。 吃完后,回去路上,画墨悄悄地拉住他,叮嘱道:“我听韩护卫说郎君路上遇到了刺客,而且郎君脸色不大好看,今夜你记得灵醒点。” 青筠用力地点点头。 屋内,司徒征已经沐浴完毕,身穿浅青色的寝衣,站在窗前。明月舒其光,银辉遍洒,花影在夜风中微微摇晃。 司徒征凝望片刻,熄灭了烛火。 在睡前,他习惯性回顾一遍最近发生的事。关于刺客他思索了一会儿,思绪不知怎的飘到了偶尔听见的中年夫妻的对话。 他皱皱眉,在一片宁静的夜色中,又想到了纪襄。 她也曾经睡过这张床榻,睡在他的身边。 司徒征吐了一口气,坐了起来。 “青筠!” 小童在隔壁厢房半睡不睡,听到郎君叫他,匆匆趿拉上鞋子,敲了敲门,就推门而入。 “郎君有何吩咐?” 司徒征正在披上外衫,命令道:“去把画墨叫来。” 青筠重新给屋内点燃起明亮烛火,才跑出去找画墨。等了好一会儿,已经睡下的画墨才出来。她用手掩住哈欠,心下惴惴不安,问道:“青筠,郎君传我何事?” 她以前在司徒征院子里,司徒征从没有搭理过她。后来去服侍纪襄,纪襄是个好相处的人。但郎君威严肃重,她几次回话都是硬着头皮,不敢看他。 夜里传召,也不知会是何大事...... 青筠挠挠头道:“不知道。” 他看了眼画墨黯淡的神色,安慰道:“画墨姐姐你别怕,郎君睡觉前还让我去吃宵夜,肯定没生气。” 画墨勉强一笑,低着头进了司徒征的卧房。 “你可记得纪襄之前绣的手帕图案?” 一进屋,她就听司徒征问道。 画墨垂眼看着自己的脚尖,回话道:“奴婢记得是芍药花的纹样,但具体的,奴婢也不记得了......” 她声音发颤,想到什么连忙补充道:“但奴婢还留着纪姑娘的手帕。” 当日司徒征随手扔在地上,画墨在原地迟疑了许久,还是将沾染了春泥的手帕捡起,洗干净收了起来。 司徒征瞥她一眼,道:“去拿来。” 画墨领命而去,不敢有任何耽搁,将缺了一角的手帕双手呈上。 青筠接过,被画墨的态度影响,也是小心翼翼地递给了司徒征。 这残破程度......司徒征冷笑一声。 他怪不了任何人,是他自己当时不上心。 司徒征握在手里看了一会儿,道:“能做出一模一样的吗?” 画墨愣了一会儿才开口:“奴婢可以试试。” 他颔首,将帕子还给了画墨。 她不是说还了手帕表示两不相欠吗,他还没有还她手帕,还欠她。 用这个理由约她见面,她应该会出来吧。 司徒征摩挲了两下手指,掌心已是空空。 那厢画墨回屋后,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她琢磨了许久,觉得纪姑娘可能是要回来了,但这也不是郎君想要她如何就如何的吧,何况人家还有一桩婚约...... 她拿出压在枕头底下的玉镯看了看。纪姑娘真是温柔大方,再好不过的人了。反正是睡不着了,她坐起来,点起烛火,将自己的绣筐收拾出来。 画墨绣工不错,绣手帕也不难。她仔细看了一会儿纪襄绣的图案,低头绣着,很快就做出了一条。她揉了揉眼睛,若是仔细看还是能看出不同的。 如果是纪姑娘本人,一定能看出来的。 她又做了几条,怎么看都有细枝末节不相似的地方。但她也只能做到这种地步,郎君若要完全一模一样的,只能找手艺十分精巧的 绣娘来仿造了。 到了辰时,她听到了内院传来的动静,估摸着司徒征已经醒了,连忙走了过去。 司徒征练好剑,沐浴穿衣,正要进宫时,青筠来报画墨已经在外等了很久。 他示意人进来。 画墨献上自己做的几条手帕,坦诚地说了自己做不出一模一样的。 司徒征仔细看了一会,挑出一条最像的。他吩咐道:“今日你随我进宫去,你去拜见纪姑娘,就说我要还她手帕,当面还,问她何时有空。” 他补充一句:“你告诉她,不当面还就是我亏欠她,让她得空和我见面。” 第85章 司徒征虽然没有连夜回行宫,但他外出时遇刺的事,东宫太子和属臣都已经知悉了。 有位置不低的属臣不阴不阳地说了他两句,如此大事竟然没有追上去逼问,难道指望那些连司徒征都不敢审问的庸碌官员查出幕后真凶?刺杀他的本质极有可能是对太子不利,怎能轻易放刺客走了? 还有人指责司徒征过于自大,自以为武功高强不将人放在眼里,万一灾祸临头,哭都没有地方哭。 太子也略有不满,但他知道司徒征就是这种性格,没说什么。 司徒征起身请罪。 太子抬抬手,示意他坐下。 几人坐在一起猜测了半日,都没有有个明确的怀疑对象。最后又转到司徒征没有去追这上面来,太子摆摆手,示意不怪他,别说了。 众人散去后,司徒征想了想,还是解释道:“臣觉得没有必要,不论是肃王余党还是五皇子派来,不论有没有此事,殿下日后都会铲除他们的。” 太子笑着摇摇头,无奈道:“我倒是觉得乔势说得有理。你虽有本事,也应该小心一些,刀剑无眼,何必亲自上阵?” 司徒征一笑,没有答话。 太子和他说了几句,看出他有些心不在焉,问道:“你和纪姑娘和好了吗?” “还没有。” 太子有些错愕地挑挑眉,想了想又道:“谁让你当日的话如此伤人。” “我一开始确实是这么想的.......”司徒征揉了揉眉心,“我一开始以为我就是这样想的。我和她解释了,我并非看轻她,但她不愿意原谅我,说我不知道她在生气什么。” 他说完,又有些后悔告诉太子。 司徒征实在不习惯将自己如此私密的事细致说与人听,微微叹了口气。 而太子对他们之间究竟发生了何事知之甚少,闻言也是一头雾水。 之前太子说的投其所好,司徒征送花被拒,办的文会纪襄直接没有来。太子也想不到更好的主意,安慰了几句,司徒征就告辞了。 他今日带了画墨一道进宫,远远就见她在一个亭子里等着。司徒征大步走过去,问道:“如何?” 画墨被司徒征语气里掩饰不住的期待一惊,沮丧道:“姑娘说没有必要再见面了。” 她咽了口唾沫,垂眼不敢去看司徒征的脸色,颤声道:“姑娘说,就算您将手帕拿出去四处张扬是她送给您的,她都不在乎。” 此言一出,司徒征双目定定,往后退了一步,怔了几瞬,才开口问道:“我四处张扬?我是这种人吗!?” 画墨连忙摇头。 她也想不到纪姑娘的态度会如此坚决。她虽然笑盈盈地接待了自己喝茶吃点心,语气也很温柔,但完全没有会松口的意思。 画墨抬眼,看到司徒征脸上如遭重击反应不过来的模样,心中纠结万分。 她走的时候内室里纪姑娘和碧梧已经继续说话了,她听力好,听到了几句,不确定要不要告诉司徒征。 但也有可能是纪姑娘是故意让她听到......何况她每月的月银都是司徒家发的,她真正的主人是司徒征,不好对他隐瞒。 画墨想定,道:“郎君,奴婢听见纪姑娘说跟着谢小侯去庭州的事......” 她抬头看到司徒征的神色,立即吓得双手发颤。 司徒征冷哼一声,转身就走。 纪襄居然要去庭州?! 第107章 她莫名其妙跟着一个男人去庭州做什么? 司徒征抿着唇,面沉如水,心中怒火磅礴。 哦,他明白了。 是谢方对纪襄说过什么要娶她的话,她同意了。 她怎能这么快变心? 凭什么他还在沉迷于他们的过往,她就已经想到日后嫁给谁了? 司徒征越走越快,他实在想不明白她怎么能这么快做出嫁给谢方的决定! 以前她帮谢方陈情时,明明说的是和他并不熟悉。他也没有在乎过她和谢方的几次来往,尽管他还知道她和谢方曾经出宫玩过一回。 怪不得那日他觉得谢方的笑容令人很不舒服。 随便她吧,庭州她愿意去就去,谢方她愿意嫁就嫁。说来说去,这和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司徒征在一旁几个宫人错愕的眼神和小声指指点点里停住了脚步。 眼前是一片假山林,司徒征喘着粗气,定定地看着嶙峋怪石。 那股淡淡的清甜芬芳似乎又悄悄缠上了他。 意气用事是万万不行的,他提醒自己。 他以前不就是把其他事都想得清清楚楚,偏偏和纪襄的事不曾仔细考虑过,才说错话惹她生气。 从一开始,他为何要格外关注她呢?是因为小时候帮过她一回想知道她长成了什么样的人? 不会,他必须承认自己没这种闲心。 是觉得她被未婚夫和谈家欺负很可怜,还是因为她太好看动了心思,想让她陪着自己? 司徒征艰难地想着。 当时的心情他已经记不清了。 眼下唯一确定的是,他不能接受纪襄就这么抛弃了他,不能接受往后没有她的陪伴。 他过去对她的未来唯一考虑过的一次,是章序建功立业对她这个未婚妻有利。但他忘了考虑自己,忘了考虑自己和她的感情。 司徒征的脑中,又浮现起画墨转述的那句话。 就算他将手帕拿出去四处张扬是她送给您的,她都不在乎。 在她心里,他到底是什么恶人,会如此下作? 理智几近焚烧殆尽,他要去到她住的琼琚阁,逼她把所有话都说清楚,问明白她究竟气恼什么,让她坦白说对他是何心意。 最好能让所有人都知道,让满宫的人都知道,他们二人有私情。 什么名声,什么礼教,都和他没有任何干系了。 司徒征握紧了拳头,又松开。 他仰头,血管都在发烫,冲到脑内,迫使他立即转身。 一旁侍立的两个小内监都惊呆了,不知道这位司徒大人嘴唇嗫嚅几下后,神态怎会如此可怕? 司徒征又攥紧了拳头,平平的指甲掐到掌心,不疼,却让他恢复了一点理智。 绝对不能现在冲去纪襄的寝居,他告诫自己。 司徒征闭了闭眼,凡事都可以仔细琢磨,想出办法的。 他虽这么想,却是一刻不停地回到了太子的寝殿。 太子燕崇忙完,正在陪太子妃周芳清说话,听说司徒征求见,疑惑道:“他怎的又有事了?” 周芳清看出他不太想动,掩嘴一笑,催他快去,眼下正事要紧。 她说的有理,太子轻叹了口气,从床榻上起身出了寝殿 去前面见司徒征。 一见太子,司徒征开门见山道:“殿下,谢侯之前有为儿子求赐婚的心思,陛下一直悬而未决。既然谢侯需要安抚,我们应该早日定下。谢家常娶宗室女或是宗室出女,如今应有适龄人选。” 太子一怔。 他想了想才道:“宫变的事情,你我以前确定过,谢侯最好两不相帮。他的部将驻扎在行宫三十里外的地方,着实没什么用处。至于日后,该有的军饷都会补发。” “赐婚这事,并不着急吧?”太子微微皱眉。 司徒征淡淡道:“赐了婚后让谢侯一家早日回庭州,免得他们会节外生枝。” 太子笑道:“这你就不必管了,我有办法能让谢侯不会插手的。” 司徒征不解道:“什么办法?” 太子但笑不语。 他不说,司徒征也不能逼问于他,更没脸将纪襄想要嫁给谢方的事情说出来,一时间脸色有些不愉。 太子道:“你昨日办事累了,回去歇息吧。” 他想了想,道:“关乎纪姑娘的事情,你再仔细想想吧。她到底是个有婚约的姑娘,除非你打定了主意要娶她,不然就算了。” “我自然是已经想好了。”司徒征道。 被她指责,被她抛弃的恼怒,自然是有的。他尊严扫地,她睡过的地方都不想再看到。被别人争抢的不甘,自然也是有的。 但最主要,是他怦怦跳动的心在告诉他,这回是很清楚地告诉他。 他不可能再和任何人成婚,白头偕老。 除了她。 - 如今行宫的戒严虽有松懈,但仍是时时有侍卫巡逻。 纪襄想和谢方不引人注意地见上一面,实在是难。何况,她还必须要见谢侯一面。 最终还是谢方和她传了几回信,才确定了见面的时机。 这日,她送走画墨后,碧梧又劝她跟着谢小侯去庭州也不错。 纪襄笑笑,没有应下。 她带着碧梧一块出去了,走了一段路后,在昨日考察过的空厢房里,和碧梧换了衣裳首饰,端起备好的点心,一路都低着头走小路,有惊无险地到了谢侯的寝居。 谢方接过她手里的点心,告诉她:“纪姐姐你放心,我爹只是长得有些凶狠,人不凶的。他答应见你,你不用害怕。” 他其实十分好奇纪襄要和父亲说什么,但还是忍住了没有问。 纪襄莞尔,道:“谢侯是英雄,我有何可惧?” 她跟着谢侯的一个下属,走了进去。知道太子有宫变夺位的心思时,她就想到了一个难以控制的因素,便是镇北侯谢宪。 宫里的禁卫正在被太子严密渗入,甚至还借助她的手脚让皇帝一贯懒政批复了太子让人呈上去的放在最上面的改封禁卫将军的奏疏。太子自己更是有卫率千人,但如果谢侯会帮助皇帝,那事态就会截然不同。 而太子也想到了,对此很是担忧,而他身份限制,不方便和谢侯直接来往。 纪襄知道谢侯忠君体国,她提出她可以试着提前说服谢侯时,也没想着谢侯会帮助太子。 只要他装作不知道就好。 这无疑是十分冒险的一招。 万一谢侯转头回禀了皇帝,太子就难了。但思虑再三,太子同意了。 谢宪知道自己儿子喜欢眼前这个女孩儿,锐利的目光打量了她几眼。他还当她是来主动商量先和章序退婚之类的事,但随着她的开口,他身子渐渐向前倾,神色铁青,却又无比专注。 他接过了太子的信,一言不发地低头看起来。 纪襄徐徐地说着她来时就想好的话。 当做不知情就好,太子会是一个比当今皇帝更适合做天下之主的人,于国于民都是好事。 她心下打鼓,不知谢侯是更忠于君王,还是更愿意为天下着想。这两种想法,都算不上错。她这皇帝任命的女官,却为了弑君宫变奔走,才是不忠不孝。 纪襄心内一哂。 但她既然坚定了自己的念头,不会改变,继续劝说着谢侯。 良久,久到纪襄都心生绝望时,谢宪沉声开口道:“回去吧,你今日没来过。” 她松了口气,又不敢确认谢侯是否已经答应不管,这时谢宪微微一笑。 他一笑,脸上的伤疤也跟着扯动,显出峥嵘凶相。 纪襄却彻底安心了,行礼告退。 殿外,谢方坐在一个石凳上,看到她出来,立即站了起来。 “纪姐姐,我送你回去吧。” 纪襄心情大好,笑盈盈道:“会被人发现的,多谢你的好意。” “我上回和你说的事.......纪姐姐你有考虑过吗?”谢方问完,抬头看天,又看向了纪襄。 他脸颊微红,带着笑容。 才让谢方帮着见到了谢侯,就要拒绝谢方的心意,纪襄有些羞耻。 但她也不能因为人情就轻易答应了自己的终身。 纪襄道:“多谢抬爱,但我已有婚约了。” 虽说这桩婚姻在她看来已经不复存在,但用来拒绝谢方时,还是能用的。 谢方笑容凝固住了,眼神里一丝笑意都无。 他别开脸,一声不吭。 纪襄心里泛起一股说不出的歉疚,站了片刻,轻声道:“我走了。” “等等!” 第86章 谢方叫住了纪襄后,又踌躇了。 他扫视四周,他父亲用的仆从一向很少。只有两个亲卫守着门,除此之外再没有人了。 但他知道能在父亲身边的人都武艺高强,耳力目力都远超常人。谢方道:“纪姐姐,你随我走到那棵树下,我有话和你说。” 第108章 纪襄点点头,跟着他走了过去。 谢方轻轻皱眉,道:“纪姐姐,前日我父亲和我去检阅慰问我们从庭州带来的兵士时,我想着出去了就顺道玩玩,回程路上独自去街上了。我遇到了一伙人试图把我装进麻袋里打我,虽然没有得逞,但我也和他们打了一场。” 她不明所以,稍稍凑近了一些,就看到谢方唇边发青。 纪襄正要开口问知不知道是何人,突然想到了什么,圆眼微睁。 “这其中有个人,和你我一道出宫游玩时,我发现的一直有人盯着我们长得一模一样。”谢方告诉她。 她一下子明白了过来,是章序派去跟踪,殴打谢方的人。 纪襄深吸了口气,屈膝行礼道:“都是因为我,才连累你了。” 看他私下找她的模样,也知道谢方忍了。纪襄眼酸,道:“我去找他,让他给你道歉,赔偿。” 谢方正色道:“我不是这个意思,闹大了对你不好。我也不是存心说他坏话,但是纪姐姐,你和我一道出宫时,你我来往都没有任何逾矩的地方。他那时已经跟踪你了,现在又想暗中教训我,实在不是君子。” “当然,我喜欢上别人的未婚妻,也不是君子所为。”他坦然地补充道,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纪襄怔怔地看着他。 谢方道:“纪姐姐,你再考虑一下吧。至少他不是你的良配。” 纪襄微笑道:“可我也没有你想的这么好。” 这其中的事,她要怎么对谢方说出口呢?谢方在其中是无 辜的,是她当时犯蠢,才把谢方拉下水。 “你就是很好。”谢方肯定道,想了想又说,“纪姐姐,你千万不要去找他。我怕他会迁怒于你,我告诉你,是想让你认清他,不是要你为我做主。你放心,我也没吃亏。” 他咧嘴一笑,将自己最真实的想法毫无保留地告诉了纪襄。 少年坦诚明朗的笑容,令纪襄下意识回了一个笑容,心里五味杂陈。 她轻声道:“谢小侯,你是好人。” “那你要不再考虑一下?”谢方立即道。 他道:“我知道,你和你的未婚夫认识多年,和我却只见过你几回。要你现下就改变主意,也太不容易了。所以你慢慢再想想,好吗?” 纪襄微微挑眉:“你小小年纪,想的倒是很明白。” 谢方道:“这都是人之常情,有何想不明白的?” 她微笑问道:“那如果一个人平常很聪明,做出的事却总有些矛盾,不合乎情理,是因为什么呢?” “我爹就是这样。”谢方立马道。 纪襄被呛到,低头咳嗽。谢方想给她拍一拍,又收回了手。 他解释道:“我娘之前说我爹太过克制自己的私欲,所以做了许多她死活弄不明白的事情,不知道和你问的是不是一样。” 纪襄笑着摇摇头。 其实也没必要问的,何况是问比她还小的一个少年。她想问的,和他所说也不是一回事。 她再次提出了告辞,谢方再三叮嘱,让她不要去找章序。 他似是担心她去了吃亏,又似是怕被她瞧不起,反复说他真的没事,并没有挨打。 纪襄郑重地答应了他,走了。她和碧梧换好衣裳,换到了自己的寝居。 如此过了两日,什么事都没有发生,她才彻底松了口气。 除了隔三差五要去紫极殿,她为了掩盖经常去找太子妃的事情,几乎日日出门去不同的贵女处做客。今日按着她做的记录,正好是去见太子妃的。 虽然已经递过信,但可以和太子口头上说清楚谢侯的事情了。 毕竟,书信上的文字还会有词不达意的时候,但说出来的话,都是最清楚明了的。 她在太子妃处喝了茶,就从内殿里的一道暗门进了侧殿。 太子问了不少细枝末节,问清楚后,身子不自觉往后仰,看着纪襄微笑起来。 纪襄笑道:“恭喜殿下。” 太子道:“我已经在想如何封赏你。” 她的作用,说出来有背叛君王嫌疑。不光是她,所有人的作用都不能公开。太子琢磨了一瞬,要封赏纪襄,只能从太后养育过她的原因来封赏。 除非多年后他已经是能彻底不在乎宫变影响身后名的明君贤主,才能将这段时日的有功之臣公开,留给青史评说。 纪襄试探道:“我能和裕华县主一样吗?” 太子一怔,倒是没想到她的要求如此低。 她有些失望,以为太子觉得她的要求太高了,但还是坚持道:“我觉得可以的。” 太子笑道:“自然可以,孤觉得,郡主,公主都可以!” “多谢殿下恩典,但若是如此,纪襄反而受之有愧了。” 太子摆摆手,道:“就这样,日后再拟定。” 她抿抿唇,试探道:“事成后,我想要尽快被封赏,可以吗?” 纪襄顿了顿,找了个理由道:“我在家中,被父亲和继母瞧不上,等回京后住回家中,不想再受委屈。” 太子道:“这有何难?我今日就让芳清去和太后说,代她给你写一道请封奏疏。等事成后,我再加以封赏。” 说着,又安慰了纪襄几句。 纪襄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连忙道谢。 她想要尽快得到封赏的身份,一是封赏时有银钱赏赐,二是万一遇到什么事,还能抬出身份。 太好了,她的计划还可以提前。 纪襄真心实意地谢了恩,回到内殿再次告退了。 她走出殿前庭院没有多久,就见司徒征远远走了。见到自己,他脚步快了起来。 纪襄下意识想躲,想起上次为了躲他的倒霉后续,索性站在了原地。 但偏偏今日碧梧还在纠结日后前程,一大早开始做点心想着能否当成正经营生。纪襄不想打扰她,也忘了再带人出来。 她还没来得及看清司徒征脸上的神色,就被他抱得双脚离地,到了一棵粗壮的树木后。 树冠茂密阔大如华盖,司徒征已经知道她和谢侯的谈话,问道:“你就这么喜欢参与政事?” 他语气有些严肃。 对她,对任何人而言,这都是危险的事。他不想让她过多参与,免得引火烧身。 司徒征的语气里,甚至含着逼问的意味。 纪襄道:“不喜欢。” 他一怔:“那你为何要主动帮太子殿下?” 纪襄垂下眼,看到他紧紧换在她腰腹间的手。他手臂的热意,透过二人薄薄的衣衫,如细密火焰窜到她的四肢百骸。 她咬着嘴唇,身体不由自主发抖。 脑中突然闪过过往的很多画面。在熏着淡淡檀香的卧房里,她坐在司徒征的腿上,环着司徒征的颈,和他唇舌缠绵。金猊吐雾,一室宁静,只有暧昧的水声。 纪襄情不自禁地颤抖,干呕了一声。 司徒征一惊,松开了怀抱着她的手,问道:“你怎的了?” 她双眼含泪,又呕了一声,吐出几口稀水。 纪襄伸手推开司徒征递过的手帕,眼里是直白的厌恶。 她以前怎会如此不知羞耻,如此下。贱? 恍惚中,她看到司徒征焦急担忧的神色。 他的嘴唇一张一合,轻轻摇晃她,像是在问她是否生病了。 纪襄呵呵笑了起来,就是这种肌肤之亲,让她以为司徒征是喜爱她的,会娶她的。 她挥开司徒征的手,她突然间意识到了,她是感激司徒征对她的救命之恩,感激他教会自己反抗的方法。 但她也怨恨他。 她释怀不了,以至于现在和他身体接触就想要作呕。 纪襄虚弱道:“我想吐。” 司徒征道:“我扶你去太子妃处歇息一会儿,然后去传太医!” 他紧张地问:“你可是吃错了什么东西?肚子难不难受?我扶你起来。” 纪襄苍白着脸,因为作呕而逼出来的泪水盈盈,眼神格外明亮。她无力道:“你不碰我,我就不想吐了。” 司徒征的手离纪襄的手臂尚有三寸之遥,生生悬滞在了半空中,他本就异于寻常男子的雪白面容血色全无,定定地看着纪襄。 他纤长的睫毛眨了眨,同样声音很轻:“你是说,你被我碰了就想吐?” 一字一句,他说的很慢。 纪襄唇边扶起一抹淡笑:“是。” 司徒征慢慢收回了手,人也站直了。他看着半闭着眼睛倚在树干上的纪襄,她唇边除了那似是讥讽的笑容,还有呕吐过的痕迹。 换做别人,他早已觉得恶心了。 他心跳忽而漏了一瞬,轻声道:“你厌憎我如此?” 纪襄睁开了眼睛,看向司徒征。她点点头:“是,所以你不要再想着和我解释什么,不要再碰我。不然我会死的。” 他身子晃了晃。 她说什么,她会死?就因为他在挽回她,碰了她? 第109章 司徒征脑中如有人敲钟,震得他一时无法思考。从小到大,没有任何人对他说过这么狠的话。 或者说,即使他经历了许多当面放话要致他死地的人,都没有让他如此错愕过,甚至还有些惶恐。 “为什么?”司徒征恍惚道,“我——你想要知道的东西,我教你了。你听到的那句话,我——” “是啊,我是很感激你!”纪襄打断了他的话,“但我也说了,已经两清!你还要我报恩的话!” 她顿了顿,道:“我知道,你最初答应帮我的时候,是想和我苟合。” 纪襄想不到更好的词,平静道:“如果你觉得我们没有真正苟合过,你白白帮我了,那我也没什么可说的,我现在就可以和你去静园,随你处置。” “我并非此意。” 二人四目相对,司徒征艰涩道:“还你手帕,你说的互不相欠。” 他拿出备好的手帕,递给纪襄。 纪襄接过,看了一眼,笑笑收好。 这不是她做的那一条,也许是司徒征丢了,也许是不想还她。 不过也没有干系了,胃里还有些不舒服,她想要尽快回去。 司徒征道:“你不舒服,我让太子妃派人送你回去。” 说着,他飞快摸了一下自己的下颌,大步向前走去。 纪襄道:“不用了!” 但司徒征已经走远了,纪襄看着他渐渐远去的背影,不知为何想笑。 真的怪好笑的。 她扶着树歇息了一会儿,要回去时,太子妃的宫人已经快步来了,让她稍等,一会儿用软轿送她回去,又问她是否要传太医。 宫娥看出她的不舒服,连忙道:“纪姑娘不要说话了。” 她轻柔地擦去纪襄唇边的痕迹,又让纪襄靠在 她身上。 没一会儿,软轿备好了。宫娥扶着她上了轿子,又让人去传太医到琼琚阁。 纪襄坐在平稳轿中,闭上了眼。 第87章 当夜,太子设了小宴,邀请自己的两个好友,提前庆祝一番。 小宴设在太子寝宫的庭院里,银辉千里,庭中遍栽芳树,香雾空蒙,名葩嘉卉在宫灯下盈盈生光,人仿佛处在仙境中。 太子看着两个好友都兴致不高,心内一哂。他知道为何,一个因为外室的事情被妻子要求和离,一个因为失言而挽回无果。 在他看来这都是私事,没什么好管的。 何况都是好友有错在先,让他去管也不好偏帮。 司徒征今夜几乎都没有开过口,也没怎么动过筷子。 酒过三巡,顾明辞已经醉倒在了桌旁。司徒征百无聊赖地将手中酒盅抛到了树冠上,见状微微一笑。 这笑容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落寞。 他并没有因着薄薄的醉意而眼神涣散,目光锐利地看着眼前一棵茂密的树,看着一片片树叶在夜风里簌簌摇落。许久,他收回视线,问道:“殿下为何要同意纪襄去劝说谢侯?” 太子皱眉:“我为何不同意?” 司徒征道:“这对她而言,十分危险。” 太子轻笑道:“确实危险,但我相信纪姑娘有能力做到。” 闻言,司徒征转过身,坐直了。他蹙着眉,漆黑的眼珠紧紧盯着太子,道:“她根本不清楚她面对她参与的是什么,她根本没意识到她有可能因此丧命,或是幽闭终身。殿下,以后不要让她做这些危险的事了。” 他语气严肃,一错不错地看着太子。 即使他和太子关系亲厚,也极少用这种近乎命令又近乎恳求的语气和太子说话。 太子一时失语,认真地打量着司徒征。 他薄醉,脸色微红,神情郁郁。 太子道:“这些话,你对纪姑娘说过吗?你怎么不知道她不清楚?” “我今日问过她了,她告诉我并不喜欢这种事。” “难道你喜欢?难道我喜欢?”太子反问道,“既然她不喜欢都要做,必然是有她所求的。我看纪姑娘心里很清楚她在做什么,你何必要阻止她呢?” 太子缓和了语气:“你之前说过不能让她嫁给章序这种人,但你自己呢?依我看,纪姑娘根本不需要你操心。” “我怕她有危险。”司徒征喃喃道。 太子回道:“那你就去劝说纪姑娘,不用和我说。” 司徒征略带错愕,仍是看着他。 “纪姑娘为我做事,我会尽量保证她的安全,也会让太子妃关照她。但她是我助力,我为何要莫名其妙不用了?”太子敲敲桌子,“说难听些,她和我并无任何私人关系——而你呢?” “你和她也没有。”太子道。 司徒征眼神定定,静默许久。 太子的言下之意,他司徒征并没有任何资格管她。在所有人眼里,他们都是见到了会互相行礼致意,但不会有任何私下来往的,是一对需要避嫌的陌生男女。 过去在静园琴瑟和鸣的日子,仿若好梦。 一旁的顾明辞发出模糊的梦呓,司徒征瞥他一眼,淡声道:“那我也不能看着她冒险。” “你要怎么管?”太子心平气和道,“她明确说过不想和你有任何交集。把这些儿女私事暂时抛到一边吧,如今正是紧要的时候。” “我不会耽误正事的。”司徒征保证道。 他脑海里又浮现起纪襄毫不掩饰厌恶抗拒的眼神。她倚在粗壮树干上,小小一张脸上容色煞白,眼中含着因为呕吐带出的泪水。 纪襄一碰到他就想吐...... 司徒征的心被人揪住一般疼痛,他不知道还能用何理由出现在纪襄面前。 但要让他就此不再顾虑她的安危,不再管她,那他也做不到。 “嗯。”太子应了一声,“你和她的事,等回到京城再说吧。” 太子拍了拍司徒征的肩膀,道:“你放心,真出事了孤还是会帮你的。” 司徒征勉强一笑。太子暗示什么他很清楚,但用皇权逼迫是他决不能做的事情。 可纪襄也不愿意听他的道歉。 他已经解释了并非真正把她当做消遣,日后还是慢慢求到她的谅解吧。 司徒征明日一早还有事,喝了两盏蜜水后告辞了。 太子闭着眼睛,身子往后仰。酒意在身体里慢慢流淌,一想到日后光景,除了有御极天下的志得意满,还有报仇的深仇大恨。 他心中浪潮起伏,思及亡母,只觉得谈氏死得太轻易了。 另一个仇人决不能轻易死了。 正想着,顾明辞慢慢坐了起来,拿起酒杯痛饮,道:“我终于知道她为何这么恨我了......” 太子闻言,睁开眼睛,叹了口气。他堂堂太子,何曾做过这种听人诉说情愁的活计?但今日已经排解过司徒征了,不好厚此薄彼,耐着性子问道:“为何?” 顾明辞醉得厉害,前言不搭后语,乱成一片。 太子听了许久,听出来了为何。他妻子在新婚时曾经生过一场病,他那时候没好好照料,以前怎么样就还是怎么样。 如今他听了妻子的真心话,才知道妻子的失望不是一天两天。到了现在,妻子对他早就已经没有任何感情,所以坦白了让她开始失望的一次。 她最脆弱,最需要人照顾的时候,他不上心。 太子这回都不屑安慰了。既然从没有珍惜过妻子,现在又不愿和离是做什么? 比司徒征还不如,是远远不如。太子在心中做了论断,让人将酒醉的顾明辞送回去。 他自己则是继续闭上眼睛,在树下小憩了一会儿。 - 纪襄被送回琼琚阁时,一路小跑过来的太医已经到了。 太医给纪襄看过多回了,原本下意识蹲下想看脚滑伤处,突然听这回是脾胃不适,讪讪一笑。他看不出纪襄有何胃病,只让她注意规律饮食,这几日清淡一些,也不要轻易动怒。 她谢过,看着平和补气的药方抿了抿唇,不大想喝。 太医走后,太子妃的宫人也回去复命了。小宫女去煎药,碧梧蹲下问道:“姑娘,发生何事了?” 纪襄嘴里还有酸苦的味道,不知该怎么说,只是吩咐道:“碧梧,我下回出去若是不带人,你务必提醒我。” 她想了想道:“就留两个看守着琼琚阁,其她的都跟着我出去吧。” 碧梧应下,细致地问她还有没有不舒服。 纪襄头陷在软枕中,摇了摇头。方才那种类似巨大惊惧的翻腾感已经过去了,她除了胃和喉咙有些不舒服,一切无事。 她从袖子里摸出司徒征伪造的手帕,交代道:“烧了。” 即使真是她做的,她也会烧了。 她不需要这些提醒她过去有多愚蠢的东西。 碧梧接过手帕,劝道:“姑娘辛辛苦苦做出来的,还都是贵的丝线,何必烧了呢?” 纪襄指指桌上还没点燃的蜡烛,道:“点起来烧了。” 第110章 见她坚决,碧梧也不好再心疼银钱,拿下去将它销毁。 纪襄闭上眼睛,今日的事 算是意外之喜了。她一直都知道太子宽和,但没想到他这么好说话。早知如此,她可以更早提的。 她不求真封赏她食邑,只要有一笔银钱和这个名号就好。 纪襄微微笑了起来。 她还有许多要做的事情。她做不到让许多人为她担忧,提前告诉她们是不可能的,但可以留下书信,让她们不用挂念。 纪襄想着需要留书信的人选,想着措辞。 纵然也有百般不舍,但想着想着她便笑了。 既然有了念头,她坐了起来,散着头发,开始写信。桌案旁虽然一点残余都没有,但还有淡淡的丝绢燃烧过的味道。 纪襄闻着,又有些作呕。 她烦躁地丢开笔,生平第一次有摔东西的冲动。 司徒征适才的神情,霍然出现在他眼前。 他看起来很受伤,很难过。 纪襄面无表情地盯着眼前的陈设,美人瓶泛着莹润的粉光,里面插着几朵绰约的白蔷薇。 她的思绪突然飘到了一年前。 那时候她还住在长秋殿的厢房了,廊下就种着一丛丛白蔷薇。她喜欢对着它们看书,这是她在深宫里少数宁静自在的时光。 章序总是打扰她,不断发出声音叫她出去,和她说宫外的事情。 她每次都听得津津有味,但后来离宫后才发现,原来亲眼所见更值得欣喜。 那时候司徒征还在江南,她也很少会想到他。偶尔想起,都是一张少年俊朗冷漠的脸,问她为什么哭了。 更不会想到往后二人还会有交集。 这一年里竟然发生了这么多事...... 纪襄轻笑一声,重新将笔捡起来,开始写留给骊珠的道别信。她将自己想要独自生活的事情告诉了她,但不会告诉她要去哪里。 何况,她还没有完全决定好。 她和大公主的关系因为临危台偶遇,亲近了不少。她给大公主,太子妃和几个常来往的友人都写了一封,关系亲密的详细一些,其余简略。 至于二公主,纪襄的笔在信笺上洇出一团墨块。 她对不起二公主......可她当时也没有想到呀。她何曾想过她身边的情郎会另娶她人呢? 纪襄将纸揉成一团。 对家中要不要写呢?她只犹豫了一瞬,就放弃了。他们不会担忧她去哪儿了,她何必白费功夫。 纪襄将书信都写好,藏在匣子里。 她不想要任何挽留,所以不打算提前告诉别人。不想独自生活没几日就被人找到,所以要做好的准备还有很多。 纪襄心里一直想着日后准备,又刻意让自己不要去想白日发生的事情。 他说什么,对她已经不重要了。 从今以后,就是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如此平静地过了几天,纪襄突然一早被太后传召。 她很久没有去给太后请安了,纪襄对传召的宫人说了句稍候,开始梳妆打扮。 纪襄妆扮妥当,起身对太后的宫人点了点头。连日的忧虑下她实在是疲惫极了,不由羡慕起太子妃公主,可以随意在宫里乘坐轿辇。 她心知是出事了,不然太后不会这么早传召她。 纪襄心中急切,匆匆赶到长秋殿,脸上已经出了一层薄薄的细汗。唐嬷嬷对她一向和气,这回却是板着脸,指了两个小宫女给她擦汗净面,倒让碧梧在旁有些窘迫。 收拾好后,纪襄一踏进内殿,却听到一声怒斥:“纪襄,跪下!” 纪襄心内一惊,走上前,缓缓跪在太后面前。 太后没有开口说话,而是仔仔细细地上下打量纪襄。 她虽然跪着,却仍是抬着头,脊背笔直。 太后打量她的时候,纪襄也在看太后。她很久没有见过太后这般满脸怒容了,顿时心跳加速。 难道是太后知道了什么? 她正琢磨着,“纪襄,你还敢看我?”太后收回视线,怒斥道。 纪襄垂下眼睛,道:“不知我所犯何错。” 太后不可能知道她和司徒征的事,若是真知道了,要审问她不可能殿里还留着宫人了。 “吃里扒外!”太后嫌恶地皱起眉头,将宫女递给她的茶水重重砸在了地上。 “哐当”一声,瓷片,茶叶,热水顿时飞溅。纪襄的手不可避免地溅到了茶水,她轻呼一声,幸好宫女端给太后的茶水并不烫。 纪襄擦拭掉了湿哒哒的茶叶,怎么也想不到她和吃里扒外有何干系。她静静地看着呼哧呼哧喘着气的太后,没有说话。 太后从前很喜欢肃王妃,又有远亲,常常召见她。肃王谋逆后,怀有身孕的肃王妃被幽闭在了宫城里,十有八九这辈子都不会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这事,太后看起来苍老不少,此时此刻因为愤怒,皱纹深深。 纪襄没有疑惑太久,章太后冷哼道:“你找太子妃说情是什么意思?你直接来找我,我是不会给你个封号吗?” 原来是因为这事,纪襄连忙问道:“那您同意了吗?” 见她如此反应,太后怒容更盛,指着纪襄对一旁的唐嬷嬷道:“你看她这个样子!” 唐嬷嬷陪笑,这回她想不出给纪襄说话的言辞,也觉得纪襄不知礼数,道:“娘娘莫气了,气坏身子实在不值当。” 太后指着纪襄骂:“纪襄,你是觉得我亏待你了,找太子妃来打我的脸呢?你怎么不亲自来?你给我过来!” 纪襄自然没有动,有些懊恼失言,仍是跪在地上。她心内叹了一口气,是太子妃来帮她请封,太后觉得自己失了面子吧。 偏偏章太后有气不会对着太子妃发作。 她简略解释道:“太后明鉴,我并没有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你觉得你伺候我有功劳,不能直接跟我要?” 纪襄一怔,她可以确信,太子妃的原话肯定不会是“纪襄觉得自己有功劳”,太后怎会理解成这样? 不过,想想过去和太后的相处,她会如此反应也不算奇怪。这事过去有几日了,太后估摸是越想越气,才一大早把她传来。 纪襄许久没有下跪,春夏之交的衣裳又薄,膝盖疼得厉害。 她索性站了起来,道:“我并没有娘娘所指责的意思。至于娘娘诘问我的话,难道我说了您会听?” 章太后这么多年都没有想过给她讨一个正式的名分,对她提有何用? 纪襄更恨自己从前太蠢,什么好处都不懂得为自己争取一下。 即使没有争取到,也是她尽力了。 唐嬷嬷连忙朝纪襄摇头,几个宫娥一拥而上,围住太后,忙住拍背,太后“呃”了一声,像是一口气上不来一般,脸色通红。 纪襄视线受到阻碍,冷笑道:“娘娘指责我实在没有道理,您但凡明理一些,我也不会既不是宫女也不是任何身份在您面前待这么多年了。” “娘娘!”唐嬷嬷惊恐道。 太后“呃呃”了好几声,手在空中挥动。 “娘娘!”离她最近的一个宫女大喊道。 纪襄蹙眉,上前一看,还没有看清楚发生了何事,就被宫女粗暴地推倒在地。 碧梧连忙将纪襄搀扶起来,自己大着胆子走上前。 “呀!”她捂住嘴,连连后退,吓得瘫软在地。 “快去传太医!” 殿内顿时乱成一片,几个跑腿的小宫人撒腿就跑,一个小宫人左脚绊倒了右脚,摔在门槛上掉了颗牙,想哭又不敢哭,抽着鼻子慢慢爬了起来。 周围乱糟糟的,纪襄脑中一片空白,眼前所有东西都在流淌。 她用力地摇了摇头,将瑟瑟发抖的碧梧扶了起来。她道:“不要这么多人围着娘娘了。” 纪襄声音虽轻,却很坚定。 唐嬷嬷神色复杂地看她一眼,让几个宫娥都往外走些。但谁也不敢去动太后,纪襄小心翼翼地上前一步,幸好,太后还有明显的呼吸。 她背后冷汗涔涔。 纷纷乱乱的脑中什么都 想不到了,重复着“怎么办,怎么办”,她要怎么办? 唐嬷嬷道:“我已经去请陈淑妃和苏夫人过来了。” 她重重叹气,压低声音道:“纪姑娘还是跪着吧。” 纪襄点点头,默默跪在了太后身边。 谈贵妃死后,原本和她分掌宫权的陈淑妃就成了后妃第一人。一听到消息,陈淑妃来不及去细想其中利害,立刻往长秋殿赶去。 太医已经到了,几个老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连口气都还没有喘匀,就上前给太后诊脉。太医指挥着健壮宫人将太后平稳地扶到床榻上,几人都过去了。 陈淑妃深深地看了跪在一旁的纪襄,问道:“唐嬷嬷,发生了何事?” 唐嬷嬷记性不错,也不敢隐瞒,将纪襄和太后的对话原原本本一字不改地说了出来。 第111章 陈淑妃问纪襄:“她说的话,你可认?” 纪襄点头,声音微不可闻道:“认。” 陈淑妃又看向太后的床榻,太后仍在昏迷中。 太后养育的女孩儿将太后气晕了过去,这事情实在是匪夷所思。若是普通姑娘,立即捆起来关起来,仗刑掌嘴都能用上了。 谁给她的胆子敢对太后不敬? 但纪襄是皇帝正儿八经的女官,有正式的任命。她要是将人打重了,万一皇帝不悦怎么办? 陈淑妃这时候恨不得谈贵妃还活着能一道承担这事,她斟酌片刻,道:“既然事关太子妃,去将她请来。雪燕,去把唐嬷嬷的话回禀陛下。” 她让自己的贴身婢女去回禀皇帝。 但这个点,皇帝大约还在梦乡里。 陈淑妃安排好一切,又让婢女去给太医传话,务必将太后治好。最后,她看了纪襄一眼,叹了口气,被婢女搀扶着坐在椅上。 太后不是皇帝亲生母亲,年纪更是只比皇帝大了不到十岁。她名义上养育皇帝的时候,皇帝已经住在东宫了,和她情分平平。太后不掺和宫务,陈淑妃和太后不常来往,只觉得她性子悭吝,难以相处。 幸而她也不值得讨好,维持表面上的礼仪和恭敬就是了。 但要是气出个好歹来......陈淑妃头疼地叹了口气。 她没有发话让纪襄起来,纪襄自己也没有起身的意思。 怎么办?太后竟然晕过去了.......早知如此,何必争一口气要和她争执呢?顺着她的话说下去认个错好了。 她咬着嘴唇忍住眼泪,又是惶恐,又是内疚。 苏夫人和太子妃也相继而来。 陈淑妃站起身,对太子妃点点头。 太子妃向她屈膝,看向纪襄,又收回了目光,肃容道:“我来的时候已经听说了发生何事。阿襄年纪轻,一时激愤,有不对的地方。但祖母和阿襄相处多年,若是她知道她昏迷不醒的时候阿襄一直跪着,舐犊情深,恐怕也有担忧。淑母妃让阿襄先起来吧。” 说着,她又欠了欠身。 陈淑妃对此无可无不可,抬了抬手。 太子妃谢过,立即让自己的宫女去将纪襄扶起来。 苏夫人去看太后,床榻上太后脸色红涨,喉咙里似乎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她看了一会儿忙活不停的太医,走到陈淑妃不远的地方。 她的目光在忧虑的淑妃,严肃的太子妃,和神色苍白的纪襄脸上相继扫过,嘴唇嗫嚅了几下。 现在是个提退婚的好时机吗? 纪襄上回顶撞太后,这回更是将太后气晕。太后已有些春秋,若是落下毛病,甚至醒不过来了,他们还娶不娶纪襄这个儿媳妇? “苏夫人可是有话要说?”淑妃疲惫道。 闻言,苏夫人咬了咬牙,跪下道:“淑妃娘娘,臣妇儿子章序和纪氏曾有一桩口头婚约,但不曾经过三书六礼。太后是臣妇夫君的姑母,也是臣妇儿子章序的姑婆,臣妇实在不敢再让儿子娶纪氏了。还请娘娘准允,让臣妇和纪家退婚。” 淑妃诧异道:“你退婚为何要我准许?” 她很快回过味来,估摸这桩婚事是太后定下的。不然单论家世,纪襄是高攀章序了。她琢磨片刻道:“婚姻是结两性之好,我可不能做这个主。苏夫人先起来吧。” 苏夫人起身,狠狠瞪向摇摇欲坠的纪襄。 淑妃让除了纪襄之外的人都坐下,等着太医的诊治。 没一会儿,太子也匆匆来了。他经过太子妃时很快地拍了一下她的手,示意她不用担心。他给淑妃行礼过就去看太后,命令太医务必将太后治好,今日必须要醒。 太后被气晕的消息不翼而飞,很快,其他妃嫔,几个皇子公主,王妃都赶了过来。 萧骊珠也和她母亲一起来了,咬唇看向纪襄。 谁也不敢大声说话,太子坐了一会儿,就让众人都去外殿等候,以免干扰太医。 纵使有和纪襄交好的,这时也不敢冒然开口。 眼下,太后能否安然醒来,才是最紧要的。 第88章 殿内安静极了,落针可闻。 纪襄被太子妃的宫娥扶着,神智渐渐回笼。 怎么办? 世界上哪有什么“早知道”?已经发生了,她就算再后悔也没有用了。纪襄嗓子里干得冒烟,苦涩地做了个吞咽的动作。 她是气恼太后的不公,但绝对没想过要将她气晕...... 纪襄想不出该怎么办,也想不到会有何后果。 纵使知道后悔没用,她还是忍不住心中反复设想如果没有和太后争执就好了。 她咬住嘴唇,心内告诫自己不要再后悔了。 怎么办? 太后如果能醒来,那她的下场会由太后做主。也许她交好的几个贵女会帮着求求情,赦免一二。 如果没醒,她会不会要赔命? 纪襄抬手,擦去掉进眼睛里的一抹汗珠。恍惚间她看见淑妃和太子妃在低声商议什么,淑妃看了她一眼,大约是在商议怎么处置她。 她仿佛灵魂出窍,漠然地看着她们,似乎她们说的是陌生人。 殿里的气氛渐渐焦躁起来,不知过了多久,纪襄站立着的双腿发颤,才听到一声欣喜的惊呼:“娘娘!” 坐着的陈淑妃太子妃等人都快步走到太后病榻前,对上的却是太医忧虑的面容。 章太后气急攻心,卡住的痰已经吐出,但人还没有醒转。 太医斟酌着语句,小心翼翼地告诉几位贵人,太后有了春秋,身子不如年轻人康建。原本就有不少譬如夜里失眠,脾胃不调之类的毛病,一时醒不过来....... 几人俱是安静了一瞬。 淑妃叹道:“再去催催陛下吧。” 她看向太子,见太子也无异议,派宫人再去请陛下过来。 宫人领命而去,纪襄茫然地看着她的背影。殿外人影幢幢,似乎都在用一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 有一只冰冷的虫顺着她的脚踝,爬过她的四肢百骸,钻进了她的衣襟里。纪襄悚然大惊,正要呼喊出声时,猛然从这可怕的幻觉里惊醒。 双唇已经被她咬出血痕,纪襄看着走过她面前的太子妃,怔怔道:“殿下,我没有......” 太子妃朝她摇摇头,没有再理她。她的宫女则是捂住了纪襄的嘴,在她耳边轻声道:“姑娘,别说了。” 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到了午膳的辰光,谁也没心思用饭。在婢女的反复“劝说”下,陈淑妃吃了两块糕点,有她带头,其他人都在劝说下用了一些饱腹的糕点。 太子事忙,先行离去。他回到寝宫,便看到等在殿内的顾明辞,劈头盖脸地问道:“司徒征人呢?” 顾明辞此时此刻,处于一种对太后昏迷不醒和司徒征说的话双重惊愕的茫然中,下意识回禀道:“殿下,司徒征一个时辰前就已经离了行宫。” “他去做什么?你立刻去将人找回来!” 顾明辞愣愣道:“他去追他认识的一个名医了。此人三日前离开司阳去采药,司徒征说别人去路上都会耽搁的,必须他去。” 他觑着太子的面色,请示道:“殿下,我还要去追司徒征回来吗?” 太子抬手,示意不必了。 他要去追谁,太子知道。司徒征在灵云寺时收了一个同在清修的年轻人陆谨,还为他舅舅看过旧伤,确实医术高超,下手如神。 也只有他去追才会不眠不休地将人最快速度地带回来。 - 长秋殿,未时中,皇帝终于来了。他神色凝重地在太后病榻前站了一会儿,命令太医必须三日内治好太后。 接着,皇帝说还有奏疏需要批阅,让淑妃在这里坐镇,太后 清醒后就立即去回禀他。 淑妃应诺,见皇帝就要走,连忙问道:“陛下,纪氏如何处置?” 皇帝淡淡道:“让她在长秋殿里待着便是。” 说着皇帝和御前宫人迤逦而去,殿外候着的人都下跪恭送。陈淑妃站直后,看了眼苍白如纸的纪襄。 皇帝没说严惩,也没有轻轻放过的意思。陈淑妃皱了皱眉,道:“将纪氏关到侧殿厢房去。” 先关着吧,太后醒转了再放她出来。若是不醒,那纪襄下场如何也轮不到她做主了。 宫人领命,拉拽着纪襄,将她推入了一间晦暗的屋里。 纪襄扶着墙,缓缓坐下。 不幸中的万幸,此事虽然涉及到了太子妃,但皇帝没有发作的意思,淑妃也没有牵扯的话头。但是她自己,她自己要怎么办...... 她还是懊悔,在无人的时候忍不住抽泣起来。 哭着哭着,纪襄用力地擦去了眼睛。到现在,哭也没用。她的做法,确实大逆不道。即使和她交好的人,恐怕心中也正鄙夷她的蛮横无理。 即使她们还愿意帮她说情,碍于尊卑和孝道,都无法说什么。 第112章 应该在皇帝在的时候,直接陈情的!纪襄不轻不重地打了一下自己,她怎么在不该强硬的时候硬气了,在需要给自己争取时又沉默了? 她又想到了之前被谈氏骗出宫的事情。 面对一堵白墙,纪襄静静地整理好裙摆,回想了许多。 她短短的十七年生命,真是割裂无比。以前她是纪家的掌上明珠,进宫后接二连三被宫人严厉管教,又亲眼看到一条人命被活活打死,从此就一门心思想着保命就好。 纪襄不想挨打挨骂,也不想再被责罚。她生活在长秋殿里,唯一要做的就是让太后高兴。 而这一年来,她努力改变了不少。她不再胆小,不再拘谨,不再想着束缚自己的才能。面对让她生气的人,她也直接反击了。 但她这次还是做错了。 纪襄慢慢地理着自己的思绪。如果这事后她还能重见天日,她一定会彻底远离宫中一切。 她以后要怎么生活? 纪襄眨眨眼,认真思索起来。想到日后光景,她不禁微笑了一下,但一瞬后,她的神色又黯淡了下去。 透过雕花小窗的天光,一点点暗沉下去。 没有人再来看过她。 纪襄昏昏欲睡时,突然被外间的声响吵醒了。她浑身一激灵,竖起耳朵,挪到了门边。 声音断断续续传来。 她听出是章序在大喊,纪襄蹙眉,章序似乎是在说要和她一起承担。接着,是一声清脆的响,也许是苏夫人扇了他耳光。 纪襄的手从门上垂落,许久,她轻轻地叹了口气,闭上眼睛。 外间又归于了沉默。不知是否是幻觉,她听见了低低的哭声。 天色渐渐黯淡下来,屋里漆黑一片。纪襄拍了拍门,喊道:“有人吗?” 她今日什么都没有吃,饿得厉害。 纪襄拍了一会儿,放下了红肿的手,自嘲一笑。她环住自己的膝盖,不断地想着还有没有办法能够出去,被关着,她即使辩解也找不到人听。 要怎么出去呢? 这里不知是听了吩咐不能放她出去还是干脆没人值守,一点动静都没有。她即使作势撞墙自尽,拿簪子割脉,也许都没有人听到。 也许就放任她自裁了...... 纪襄蹙眉,她还是别尝试了,真将自己这么折腾死了,那真是可笑! 或许太后一会儿就醒了。 她安慰着自己,突然听见了轻微的敲门声。很快,一个她熟悉的太后宫女碧桐轻轻敲开了门,塞给她一包手帕裹着的点心。 纪襄感激地接过,问道:“碧梧没事吧?” 碧桐轻声道:“她没事。姑娘,你快吃吧。” 纪襄抿抿唇,不好意思道:“我想方便。” 闻言,碧桐谨慎地看了看周围,有两个和纪襄关系不错的宫女正在望风。她收回目光,道:“姑娘跟我出来吧。” 夜色里烛影昏暗,二人弓着身子,轻手轻脚地出去了。碧桐小声告诉她,陈淑妃就宿在侧殿,唐嬷嬷也生了大气,她们不敢将她放出来,又说明日一寻到机会就来给她送水送吃食。 纪襄感动不已,忍住眼泪点点头。 但她悄悄回去后,又意识到了,太后还是没醒。 她醒醒睡睡,到了天光乍亮,骤然从一个噩梦里惊醒。 纪襄四肢酸软,站起来走动了片刻。 这间屋子大约就是用来软禁犯错宫人的,什么家具陈设都没有。 她分不清时间,只能根据小窗的明晦程度来大致判断时间。这日黄昏,残阳如血,碧桐悄悄地给她送了几块糕点,告诉她太后短促醒过一回,又昏迷了。 听她语气,太后的身体状况似乎更不好了。 自己大概是要死了。 但如果再不出去,即使皇帝不杀她,她也要在这里疯了。每日什么事都做不了,只能对着一股空荡荡的白墙,等着碧桐来悄悄送些东西。 这日大约是碧桐一直没有寻到机会,纪襄饿得头晕眼花。 她已经分不清这是她被关进来的第几日了。 - 长秋殿外,司徒征大步向前,回过身来,问身后脚步虚浮的陆谨:“还能走吧?” 陆谨虚弱地点点头。 “那就快些。”司徒征说完,皱了皱眉。 陆谨心里惦记着司徒征承诺在江南和京城各自给他安排一处宅子,咬咬牙继续向前走。他离开司阳三日,司徒征在三天内找到了他,将他带了回来。也许司徒征是铁打的,但他不是,浑身疲惫酸疼,脚动一下就疼。 也不知道司徒征是怎么疾驰三日不歇息的,他心里嘟囔了一句,看到司徒征又一脸肃容转过头,连忙跟上。 入殿后,司徒征向陈淑妃行礼,简略地介绍了这是太子寻来的名医。 陈淑妃看着二人眼下青黑,满脸风尘之色,让宫娥先带着二人去梳洗。司徒征很快回来了,他是外臣,不好留在内殿里,侯在了门口。 他微抿着唇,神色冷峭,静静地看着殿内光景。 陆谨梳洗好后,立即走到了太后床榻前,把脉后立即道:“能救。” 他让一个年轻的太医帮忙支撑起太后,又指挥宫女放下床帐,深深吸了口气。 淑妃见着床帐都放了下来,怕有不妥,让人立去将太子,太子妃,几个皇子公主都请来,若是皇帝得空,也一并请来。 没一会儿,太子妃和大公主二公主来了。 几人见礼后,沉默相对。太子妃焦急地踱步,若是陆谨都不行,那太后是真的难了。 半个时辰后,床帐霍然拉开,唐嬷嬷惊喜 地小跑,膝盖砸在了淑妃和太子妃面前的地上,道:“太后醒了!” “太好了!” “总算醒了!” “谢天谢地......” 陆谨给太后诊治完毕,低声问了几句太后的感觉,站起来抹了一把汗,笑道:“太后这回是因祸得福了。” 已经走到床榻前的陈淑妃蹙眉道:“你这是何意?” 陆谨对着几位贵人躬身行礼,看着太后,细致地帮纪襄说话。他说太后常年不在外行走,本身心有郁气,被人一刺激,反而排出体内浊气。日后根据他的养身方子吃个半个月的药,再经常在日光和煦时出去走个一刻钟,身子会越来越强健。 他道:“多亏有这回的契机了。” 太子妃笑道:“既然娘娘醒了,纪姑娘已经被关了三日三夜,也该放出来了。” 病榻上的太后迟疑道:“真是因为她气我,我才会身子更好了?” 陆谨路上就被司徒征要求想好话术,立即耐心地给太后讲起来。他这些话虽有扯谎的因素在,但对症下药,又细细叮嘱了太后和她的宫人,日后不要轻易动怒,多去园子里走走...... 司徒征站在门外,清楚地听见里面的句句对话。 纪襄很快就要出来了。 他迟疑了片刻,转身走了。 - “姑娘,姑娘!”碧梧推着明明睁着眼睛,却没有回应的纪襄。 “是不是关傻了......”有宫人小声道。 太子妃皱皱眉,她吩咐了长秋殿宫女悄悄给纪襄送些水食,但实在不好开口将她放出来。司徒征不眠不休将陆谨带回来了,但纪襄还是关了三日,神智不清...... 她正想着,前殿突然有通报皇帝和太子来了。太子妃对碧梧点点头,道:“小心扶你们姑娘回去,从侧殿的门走吧。” 这个时候,她也不能帮纪襄传软轿了。 碧梧和几个宫人搀扶起无知无觉的纪襄,慢慢地走出了长秋殿。 一段路后,纪襄突然感到了刺眼的日光。 她出来了! 纪襄迟钝地偏过脸,看向碧梧,怔怔道:“我出来了......” 碧梧含着眼泪,朝她用力点点头。 纪襄道:“太后,太后她醒了?” 对此碧梧知道的不多,碧桐道:“奴婢听见是太子殿下请的神医,治好了太后,还说多亏姑娘的刺激呢。” 她将神医的话简略地告诉了纪襄,碧梧附和道:“多亏殿下请的神医了。” 纪襄虚弱一笑。 第89章 太后虽然醒了,但她被纪襄气病的事情,三日里整座行宫尽管不是每个人都知道详情,但都已经听说了。 纪襄是在琼琚阁里沐浴,用过饭食后,才知道已经过了三天。 她累得厉害,也不知道还会有什么后续在等着她,索性闭上眼睛睡觉。 已是酉时,她合上眼睛后,梦里反反复复出现太后昏迷在椅上的场景,她想要醒过来,甚至感到自己在锦被下伸出双手挣扎想要冲破梦境,却怎么也醒不过来。 等她再次睁开眼时,天色蒙蒙亮。碧梧在床边熟睡,纪襄不想打扰她,轻手轻脚下了床榻。 她身上出了一层薄汗,走到外间想要唤水擦拭一二的时候,听见门外有两个小宫女正在悄悄议论。 第113章 “纪姑娘这是没事了吗?” “她胆子怎么这么大,竟然敢和太后顶嘴?” 纪襄轻咳了一声,外边的声音立即就停了。两个小宫女快速走进来,垂着眼睛问道:“姑娘有何吩咐?” 其中一个宫女交错的手还在发抖,显然是怕她责罚。 纪襄吩咐了要水,没有多言。 看着明媚日光,纪襄眨了眨眼,十分恍惚。 她轻轻叹了口气,浑身上下,又困又疲乏,但不能再睡了。纪襄掐了一下手心,这事情自然不可能就这么过去了。于情于理,她都要去给太后请罪。 至于太子,她反而不方便去谢恩。毕竟太子请到神医是给太后治病,即使他可能有救助她的因素在,也不能在明面上提出来。她去道谢,反而惹人误会。但她心中对太子是无比感激。 一想到还要去给太后谢罪,她忍不住揉了揉额角。 她还没有彻底恢复往日的精神,擦拭好后吃了早膳,继续睡觉。 午后,萧骊珠来看望她,安慰她许久后道:“阿襄放心,不会再有什么事的。太子妃殿下说她不方便来看你,让你这些时日除了陛下太后传召,不要出门,安心休养便是了。” 纪襄谢过,握住骊珠的手,道:“帮我多谢两位殿下。若不是太子殿下请了名医,我可能就没命了......” 骊珠对此不甚清楚,只知道那个名医在太后百般挽留下,还是走了。又答应了会帮她道谢。 二人说了几句后,骊珠脸上的笑容淡了,认真道:“阿襄,我不知道太后以后会不会传召你,但能忍就忍吧。我是知道的,你肯定不会想气死她,谁能想到你说了两句她就气晕了!但,在她,在那些不能招惹的人面前,宁可敷衍几句吧。你和她对上,不论如何都是你吃亏的。” 纪襄苦笑道,她当时是多年积怨发作,哪里能想到后果会如此严重? 她看向担忧的骊珠,保证道:“我以后绝不会了。” 骊珠笑道:“这就好,你也不用太担心。这事风头过了,该如何就如何,也许过段时间出个更大的事情,大家都把这事忘了。” 纪襄不确定地问道:“我真的不会有事了?” “不会了,”骊珠语气很是笃定,“神医说了阴差阳错你帮着太后排出了体内郁气,他又留了细致的调养方子。太后虽然不可能褒扬你,但也不会再来责罚你了。” “何况这事情的起因被好些人知道了,还有人悄悄说太后吝啬的。再来责罚你一顿,那她老人家脸面往哪儿挂?” 自然,指责纪襄大逆不道胡作非为应该立即驱逐出行宫的人更多,骊珠才不会告诉纪襄呢。 纪襄忍不住微微一笑,又确认了一遍不用去请罪,心下松快不少。 骊珠迟疑了片刻,还是没有问和她和章序的婚约该怎么办。 婚姻大事,总归还是父母之命。 现在问了,也只能让纪襄徒增烦恼罢了。 纪襄没一会儿就催着骊珠走,叮嘱她这段时间都不用来看她了,免得被太后在心里迁怒。送走骊珠后,纪襄坐在窗前,看着一丛丛的白蔷薇,陷入了沉思。 她的封赏显然会延后了。 至于其他的,暂时不用忧虑。她轻轻叹了一口气,脑中改动着她已经十分详细的计划。 翌日,皇帝如常传召她,没有提一句关于太后的事情。纪襄心下安定,继而提醒自己不要反复去想了。 吃一堑长一智,她在独自生活前多经历一些事故,也许是好事呢。 她这般安慰自己,不料五日后,太后再一次传召了她。 纪襄路上再三告诫自己,不管太后说什么都不要和她争执,能忍则忍,忍不住就想想日后吧。 往后不会再见到的人,有何值得费心力争执的? 进了长秋殿后,她行礼问安,直起身子,垂下眼睛,并不和太后对视。 再合乎礼仪不过。 太后在调养下,夜里睡眠好了不少,自觉短短几日身子就有起色。但她只感激神医,对纪襄是.......太后沉默许久,道:“你找太子妃讨的封赏,我已和皇帝说过,他会批复的。” 纪襄一怔,跪下谢恩。 “你和章序的婚约,就当没有过。以后你要嫁给谁,我都不会管你。”太后接着道。 纪襄抬起眼,看着太后。 她眼里的惊讶过于明显,太后冷哼道:“怎么,你不愿意?你不必指望章序给你说情了,他人被派出去了,不可能再帮你陈情。” 一想到她昏迷不醒时,章序还给纪襄求情,太后就皱起眉头,不悦地看向纪襄。 纪襄这样不知感激,忤逆不孝,还引得未婚夫婿胡闹的女子,她绝对不会允许纪襄嫁给她看重的侄孙。 太后甚至有些后悔,她早就应该看出来纪襄温驯脸皮下的逆心。但当时是章序自己开口提出要娶纪襄,她也喜欢纪襄的懂事,就答应了。 白白耽误了章序一年。 纪襄哪里是不愿意,反应过来后应诺:“是,我明白的。” 太后看着站在面前不声不响的纪襄,又有些可怜她。她气恼纪襄,对神医那一套说辞也隐隐有怀疑,不过是喝了药确实有用,才没有再去质疑。 若是让她真的严惩打杀了纪襄,她也舍不得。 太后看着纪襄一张天然清韵的脸,眼神里流露出一抹复杂情绪。 不论怎样,她以后是不想见到纪襄了。 “好了,你的县主封号就当我给你退婚的补偿。”太后慢悠悠道,“此事就这么定了。” 你们能管好章序就行,纪襄心里一哂,她不知道章序回来后会不会恼,不过这也不是什么大事。 她继续应诺,态度恭恭敬敬。 “以后若是遇到什么难事,你那些友人帮不了你的,就进宫回禀给唐氏。”太后缓缓道。 闻言,纪襄眼眶一热。 她向来心软,总是记着别人的好,此时此刻,不由想起了从前太后对她好的时候。只是想了一会儿,就想不到更多的事情了。 纪襄忍住眼泪,跪下叩首道:“臣女纪氏伏愿太后松柏同春,长寿无极。” 她站起身,见太后也对她点点头,露出一个笑容退下了。 走出长秋殿,天光明朗湛然,有片片绵白柔云在缓缓飘动。她最后一抹怅惘不舍的心情也散了,莞尔一笑。 终于退婚了! 这桩曾经困扰她多时的婚约,终于没有了!至于怎么退,这事也不需要她操心。 纪襄心情大好,回到了琼琚阁。她去见过太后安然无事,加之章序母亲苏夫人大肆张扬了一番退婚的事情,她的几个友人都上门来安慰她。 纪襄也不知能否表达出真实心情,但她确实如释重负,怎么也掩饰不住开心。 骊珠是知道她曾经和司徒征的事,至于大公主等人,是觉得她和太后有了争执,再嫁入章家未必好过,能退婚也是好事,所以她才如此高兴。 自然,几人也责备了她几句太过鲁莽。 纪襄笑着受了,一一送客后,对着花丛,忍不住笑出声。 - 过了三日,琼琚阁一大早就热闹起来。 是册封纪襄为永穆县主的圣旨到了。 她是虚封,加之太后提过一句,所以负责这事的官员办得格外快。纪襄跪谢过旨意,看着喜气洋洋的宫人一笑,赏赐后就将册封文书和银钱存了起来。 她着实没有想到,这事会峰回路转成这般。 庭院前的花渐渐都开了,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转眼已是五月初了。 纪襄这段时日心里松快,加之对日后充满期待,每日都是笑容满面。 而且,这些日子也没有人来打扰她。 这日午后,春夏之交天朗气清,纪襄应着传召去了皇帝的紫极殿,一入内殿,顿时黯淡了下来。 皇帝平时很少和她说话,就连太后的事情都没有过问。这回却是在纪襄进来约摸半个时辰后,放下了手里的一侧佛经,问道:“你日后有何打算?” 纪襄从文书里抬起头来,思忖片刻后笑道:“臣如今是陛下御前文书,不敢有自己打算。” 皇帝轻笑道:“朕问的是你退婚之后,有何打算?” 她掐了掐掐自己掌心,皇帝要给她赐婚?不对劲吧,她悄悄抬眼,看着皇帝似乎含着深意的笑容,悚然一惊。 纪襄想了想道:“媒妁之言,父母之命,臣不敢自己做主。” 没关系,就算皇帝现在说要纳她为妃都没关系。纪襄往紧紧闭着的窗户看了一眼,朦朦胧胧间看到天光暗沉了下来。 皇帝没有就此再说下去,闭上了眼睛,没一会儿自言自语道:“风雨欲来。” 纪襄莞尔,刮风下雨都是可以预料到的。 窗外突然传进雨声,起初淅淅沥沥,渐渐转成哗啦哗啦。即使屋内点着灯烛,也能清晰感受到外边天色暗沉无光。 第114章 风雨如晦,雨声闯入人的耳鼓。 “咚咚”,在雨声中,还有似从远处而来的沉重脚步声。 第90章 皇帝皱眉,抬抬下颌。 一旁侍立的崔太监会意,指了两个小内监出去瞧瞧,何人敢在紫极殿外放肆?立即驱逐责打一顿! 骤雨不歇,黑云压顶,天色如墨。在烈雨声中,纪襄的心跳也快了起来。 约摸一盏茶后,两个小内监都没有回来。 皇帝虽没有任何表示,崔内监不安地欠身赔笑道:“老奴出去瞧瞧,这两个崽子怎的还不回来?” 说着,他给纪襄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他出去时,若是皇帝有何吩咐,记得殷勤伺候。 自从肃王谋逆后,能够在内殿伺候的人就十分少了。 纪襄朝他微微一笑,点头致意。 崔内监才走了两步,内殿门就从中间被推开,“哐当”一声巨响,他一愣,停住脚步。 太子迈步而入,因着暴雨,衣衫上不可避免湿了一半。他身后是提着佩剑的司徒征和顾明辞,以及四个高大沉默的武卫。 门一开,下雨激起的腥臭味混着血的酸味,腐蚀着人脑中的弦。 他们手里持着武器,鲜血从剑身滚落,滴滴答答,消融在暴雨声中。 太子的目光在抖如鹌鹑的崔内监上停留了一瞬,定在了皇帝脸上。 皇帝面色铁青,牙关处的肌肉不住跳动,重重拍桌呵斥道:“孽障!你要弑君弑父吗?” 事已至此,不用太子开口,殿内原有的几人都明白外间发生了何事。何况血肉泥泞的酸腥臭味仿佛在雨中放大了,随着雨丝细细密密钻进殿内。 崔内监人虽发抖,迈着步子站到了皇帝面前,伸开双臂,尖声道:“太子殿下,你——” 他话没说完,司徒征就已经从太子身后上前,霍然间提起这忠诚的老太监,捂住了他的口鼻。他正要将其扼杀,突然注意到了一旁纪襄的视线。 她站在书案后,手撑在桌面,脸色苍白,一双微圆的眼睛睁大了,目光里满是惊惧,和一丝祈求。 司徒征手上动作顿了一顿。 他提着老太监转了个身,背对着纪襄,手上用力,无声无息。 一瞬后,他松开手,崔内监的尸体滑落,砸在地上。 皇帝看都没有看崔内监一眼,声音嘶哑:“燕崇,你放肆!你怎么敢的?!” 如此动静,都没有人来救驾。 可想而知,外边的宫殿都已经在太子的控制下。何况这瓢泼大雨,即使有人听到动静,想要调兵一时半会儿都难。 “你什么时候开始的?”皇帝挥舞着双手,将手边的镇纸向太子砸去,“你个孽障,早知如此,朕早该废了你!” 他“嗬嗬”笑了两声:“朕早就知道,燕嵩造反有你的手笔在!朕当时就该一并杀了你!” 太子闪身躲开,平静道:“你的儿子各个有反心,是谁之过?” “项之荣呢?”皇帝大吼道,“护驾!” 他连着喊了好几句项之荣的名字,才想起前不久因为长子谋逆的事情,他已经撤了项之荣禁卫将军的职。 “去找谢宪,去把谢宪给朕叫过来!”皇帝猛然转身,伸出一根手指,指着纪襄。 纪襄默然跪下,垂下了眼睛。 皇帝一时激愤,并没有真正指望纪襄一人能够从太子的控制下脱身去把谢侯喊来救驾,即使喊来,为时已晚。但看着纪襄一动不动,他寻回了一点理智。 司徒征紧紧盯着皇帝,见他脚步挪动,一个箭步上前站在了纪襄身前。 皇帝恍然大悟,道:“她也是你的人。” 怪不得纪氏的反应,比他和内监都要平静。皇帝额头青筋直跳,犀利的目光几乎要将太子的血肉之躯凿出洞。 皇帝问道:“为什么?”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陛下在杀害我母亲时,就该想到有这一天的。” 皇帝看着太子肖似其母的平静脸庞,水珠从太子的眉眼滴落,恍惚间像是来索命的魂魄附身了,他咬牙道:“朕是误杀......朕是误杀!你怎么敢!” 太子侧过身,挥手道:“送先帝宾天。” 他带来的武卫得了命令上前,一人一边辖制住皇帝癫狂挥舞的手臂,另有一人拿出备 好的绳索套在皇帝的脖颈上,还有一人则是捂住了皇帝的嘴。 纪襄垂着眼,她的视线被司徒征遮挡得严严实实,什么都看不见。 雨声中,她清楚听见皇帝的鞋子在地上摩擦挣扎的声,还有皇帝嗓子里溢出来的声音,呕哑嘲哳。 她这才知道谈贵妃发疯那日说了什么,原来是皇帝杀了皇后......怪不得太子会苦心筹谋发动今日宫变之事,在谈氏发狂之前,她并没有感到这种迹象。 皇帝对于妻儿,姐妹,养母都不是好人,对天下百姓更不是一个好皇帝。 但他给了自己面对中枢的机会。 皇帝那渗人的声音已经停了,司徒征从她面前走开,俯下身检查被平放在地上的皇帝尸体的鼻息。 纪襄膝行两步,郑重叩首。 皇帝的双手还牢牢抓着麻绳,脖子上一道深深的紫红勒痕。 她扶着自己的膝盖,慢慢站了起来。 司徒征掏出湿透的手帕,仔细擦干净了手。他在太子身边轻声说了两句,就走到纪襄身边,用一种不容质疑的语气道:“你不能留在这里,我送你回去。” 纪襄轻轻点头。 司徒征伸出手臂,似是想要拖着她走快些,最终还是虚虚扶着,没有碰到她。 殿门口,有武卫递上蓑衣,伞,和黑色的雨靴。司徒征接过,递给她,简短道:“穿上。” 她沉默地从他手里接过,司徒征又挡在了她的身前,替她遮掩免得被人看见穿衣穿鞋的样子。 纪襄扶着门柱,雨靴宽大,她可以不脱鞋直接穿上去。纪襄轻手轻脚地穿好,看了一眼殿内。 太子面色无悲无喜,正和神色又是欣喜又是惶恐的顾明辞说话。 她披上蓑衣,轻声道:“走吧。” 司徒征颔首,又递给她一把已经撑开的伞。 他身上衣衫在来时就已经湿透,没有再多此一举穿上蓑衣,另撑了一把伞。 殿外一丝人声都没有。暴雨砸向廊道上摆着的珍贵牡丹,白雪塔,姚黄,璎珞宝珠,金玉交章......花瓣片片凋落,花盆旁血花和流,四处蔓延。 纪襄只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手指不住颤抖。 她和御前宫人,本就相识,这段时日更是常常来往,纵使她知道这结局难以避免,但还是深深不忍。 司徒征淡淡道:“只杀了反抗叫喊的人,其余人都只是暂时关押。” 纪襄诧异地看他一眼,他脸上挂着几滴雨珠,神情是一贯的平静无波。他怎么知道她在想什么? 她应了一声,声音微不可闻。 天降大雨,宫道上几乎没有人。即使有,也是寥寥几分必须值守的侍卫。 纪襄一言不发,浑身发冷,她没有亲眼见到皇帝和崔内监是怎么被杀的,但看到了他们的尸首。 变天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弄不清楚自己是何心情。 司徒征同样静静地走在她的身边,手始终按在佩剑上。纪襄在拐弯时看到了他的这个动作,心中一惊。 她嘴唇动了动,还是什么都没有问。 漫天雨幕下,眼前的一切都模糊不清,人小指头大的雨珠砸在地上又高高溅起。剧烈声响下,偌大行宫中,仿佛只有他们二人,静静地走在风雨中。 雨实在太大,四处潮湿,纪襄脚下一滑,人不可控制地往前倾时,司徒征抓住了她的手臂。 他微微用力扶着她站好,道:“小心。” 等她站好,他就收回了手。 二人四目交错一瞬,彼此默然,司徒征先移开了视线。 纪襄有些恍惚,这近乎一模一样的场景也曾经发生过一回。 她开口道:“多谢你。” “不必。”司徒征应了声,沉默片刻后问道,“你有没有什么想知道的?” 纪襄一怔,摇摇头道:“没有。” 司徒征没有再多言,继续用一种戒备保护的姿态,护在她的身边。 不多时,琼琚阁就在眼前了。司徒征停下脚步,道:“你回去吧,若是有人问你何时回来的,说模糊一些就是了。” 她道:“我确实不知道现在是什么时辰。” 闻言,司徒征唇角微微上翘。这淡淡的笑容转瞬即逝,他继续道:“你回去后就不要再出门了。不管何人找你,都不要出去。除非我来。琼琚阁很安全,我让青筠扮作了小内监在这里,并非是监视你,是以防有人生事。” 他补充道:“你对殿下有大功,我必须护好你的人身安全,不要拒绝。” 纪襄默默听着,忍不住走神,听他这么说,突然回过神来。 第115章 “你不用说了!”她慌乱地摆了一下手。 司徒征低头,隔着雨幕,双眼一错不错地看着她的脸。 纪襄深吸了一口气,道:“你不用和我解释的。你回去吧,我都明白的。” 她转身就走,走了一段路后,再拐弯就是琼琚阁了。她似是鬼迷心窍,回头看了一眼。 司徒征还站在原地,隔着层层白雨跳珠,她看不清他的脸庞,但她知道他仍在看着她。 纪襄抿抿唇,在分岔路拐弯,回到了自己的寝居。她去紫极殿一向都是御前宫人来此传召她,再将她送回来的。 阁里的宫女得了空闲,早早就将姜汤和热水备下,见纪襄回来,立刻张罗着给她换下湿了裙摆的衣衫。 她任由摆弄,重新梳洗好扑在床榻上。 雨天阴冷,碧梧给她多加了一条薄被。在温暖被褥里,纪襄这才有了实感。 皇帝驾崩,在她眼前被杀了。 纪襄嘴唇颤抖,又恢复了平静。 雨依旧没有停,她用这个理由约束宫人都不得出去。 她在等消息。 第91章 纪襄闷头躺了一会儿,就坐起来,下了床榻坐在书案前。 天色虽然黑沉,实则不过申时中。 屋里点起烛火,微微摇晃。她随手拿起一本书,细小的字看了一会儿,字如斗大。 她扔下书卷,支颐而坐。 纪襄心里估算着时辰,此时大约是酉时了。没一会儿,行宫里的铜钟敲响,声音连绵不绝。琼琚阁里的宫人一惊,碧梧快步走到纪襄面前,张口结舌,好半天才喊了一句:“姑娘!” 她身边几个小宫女俱是脸色煞白,吓得跪倒在地。 终于来了。 纪襄看着窗外渐小的雨丝,站了起来。她实在哭不出来,吩咐道:“别跪着了,能在宫里敲钟的事会是什么你们都明白的。将这些光鲜的梅瓶摆件都收起来,你们也都去换一身素净的衣服。” 几人领命而去,没一会儿又都面色惶惶地走到她面前。 纪襄想了想道:“就这样吧,不要擅自走动。今日若是没有人来送膳,我们就先吃糕点垫垫肚子。” 有小宫女低头抽泣,纪襄没有管她。渐渐,外边的哭声也传了进来。 她凝神静听片刻,除了呜呜哭声,其他大动静是没有的。皇帝虽然驾崩,但行宫里显然没有乱起来。今日应该就这么过去了,提心吊打几日,她饿得厉害。 正在吃糕点时,琼琚阁外来了个传话的小内监,高声道:“纪姑娘在吗?” 青筠不知从哪儿闪出来,呵斥道:“你是何人?” “奴是衡王殿下的侍从,请姑娘过去问话。” 纪襄微微挑眉,皇帝驾崩,宗室里辈分最高年纪最大的衡王主持倒是很合理。 但今日这种天气,又是人人都不敢出来,若他心存歹意,在半路将她谋害,那真是再轻易不过。 纪襄坐在屋内不动,高声道:“你回去吧,除非是御前宫人或是太子殿下的随从传召,不然我不会动的。” 内监一愣,撑着伞匆匆走了。 他人一走,碧梧就惊恐地问:“姑娘,衡王为什么要传您去?” 纪襄自若道:“我今日去过紫极殿,衡王想寻我问话也是常理。” 她安慰 几个发抖的宫人,道:“别怕,只是问话而已。而且他还不一定是衡王派来的人呢。” 碧梧勉强一笑,连忙将笑容收回,小声问道:“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纪襄蹙眉道:“我也不知道呢。我回来的时候,陛下还一切无恙。” 几人说了片刻,互相安慰对方。皇帝骤然驾崩,犹如天崩地裂,不少人都没有回过神来,即使没想到这意味着什么,也觉得恐惧。 过了一刻钟左右,一行人来了琼琚阁。 领头的是司徒征,他身后跟着四个东宫卫率,除此之外还有刚刚来传话的内监,一个她眼熟的御前宫人,甚至还有太后的宫人。 司徒征掏出令牌,站在廊下,道:“请纪姑娘随我们走一趟。” “除非我来。” 她脑中蓦然出现司徒征送她回来时说的话,点点头,走出去。 雨已经小了,碧梧撑起伞,想要和纪襄一起出去,被一个内监拦住。 司徒征视若无睹,比手道:“纪姑娘请。” 纪襄朝碧梧等人一笑,让她们不用担心。走了一段后,司徒征语气温和地开了口:“纪姑娘不必害怕,陛下服用丹药过多误杀自己,你今日去过紫极殿,去回个话就是。” 她心思一转,用一种虚弱的语气回道:“多谢司徒大人。” 司徒征“唔”了一声,就没有再开口了。 走进紫极殿正殿前,几个武卫和宫人都停住了。司徒征领着纪襄进去,飞快地握住了她的手。 他的掌心宽大温热,在这个暴雨日给浑身发冷的纪襄注入了一丝暖意。他用力地捏了一下纪襄的手指,又很快松开了。 纪襄继续走在他的身后,垂着眼睛。 “几位殿下,纪姑娘已到。” 她抬头,行礼。殿里灯火通明,气氛凝滞,哀伤无比。 太后和太子坐在上首,衡王坐在二人下首的位置。除此之外,后宫里位份最高的陈淑妃,骊珠的父母亲寿阳长公主和成国公,中书令,尚书左仆射,武卫将军,谢侯都坐着。 嫔妃,宗室,勋贵,文臣,武将都有人来,几人都是面色沉重。 纪襄不敢多看,知道自己应该装作害怕。而她面对如此多人,也确实害怕了。 衡王肃容道:“纪氏,你今日可有来过紫极殿?” “回殿下,来过的。” “你可有见到陛下有何异样?” 纪襄摇摇头:“不知道老殿下说的是什么异样,我不曾见过。” 过了片刻,衡王问:“你是何时从紫极殿里走的?” 纪襄回去后其实仔细算了自己离去的时间,正想说提早些时,突然注意到站在太子身后的司徒征朝她轻微摇头。 她有些慌张道:“不知道,我没有看过时辰,都是陛下让我走我就告退了。” 纪襄抿抿唇,问道:“衡王殿下,这究竟是发生了何事?” 也是,寻常情况她根本不会注意时辰,若是给个确切的离去时间,指不定还让人怀疑。纪襄眨眨眼,茫然地看着衡王。 衡王摆摆手,自然不会向她解释。他站起身,朝太后行礼,道:“太后和诸位可还有要问的?”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了太后。 先前,太医已经诊断出是皇帝服用丹药过多而亡,发狂时还闷死了一个老内监。除此之外,紫极殿的内监宫女都仔细审问了好几个。 来过紫极殿的纪氏也一问三不知,显然并不知情。 显然......衡王的问话只是在走过场。 在座的人,没有一个是无知孩童,都看得出这事绝对有古怪,虽然有雨后的酸臭味掩盖,但鼻子灵的能闻得出来,空气中有淡淡的血腥味。 何况皇帝服用丹药多年,怎会突然服用过量? 成国公武人出身,之前看皇帝尸体时看得出皇帝手有挣扎的痕迹,脖子上的痕迹也不像是自己能弄出来的。他早前就轻声告诉了妻子。长公主只是让他当做不知道。 一片静默中,寿阳长公主开口道:“我没有要问的了。” 说着,捂住脸哭泣起来。成国公在一旁轻声安慰她,在寿阳长公主的哭泣声中,众人心思不定。 这事多半就是坐在上首的太子做下的。但宗室里位份最高的衡王,丈夫有军权的寿阳长公主也许各有各的考量,都已经认了是皇帝意外身亡。 陈淑妃沉默片刻,道:“我没有问题要问纪氏了。” 她说完,下首坐着的众人纷纷道没有要问的了。 哭声响了起来,几个大臣擦拭着红红的眼睛。 太后脸上血色全无,没有说话。所有人都在等着她开口,只有她应下,这事才算过去了。 殿里落针可闻,许久,太后颓然道:“没有。” 太子脸色依旧平静,道:“既然都没有了,也没有再审问的必要,众人口供都是一致的。有几道必要的旨意需要祖母下。” 闻言,太后点点头,道:“我老了,也不懂这些大事,你去写好就是了。” 她看向静静立着的纪襄,道:“让她回去吧。” 太子颔首,往后一挥手。他身后站着的司徒征走出来,比手示意纪襄请。 纪襄朝诸人行礼告退,跟着司徒征走了出去。 雨已经彻底听了。殿内殿外,都是或是凄厉,或是哀伤的哭泣。 这回送她的只有司徒征和几个东宫卫率。几人都不远不近地跟着,纪襄想了想,轻声问道:“这事情就这么结束了吗?” 司徒征淡淡道:“恐怕不会。” 纪襄惊讶地看了他一眼,又问道:“那我们何时能够从行宫启程回京城?” 第116章 司徒征忍不住微微一笑,自上回纪襄在他面前呕吐后,她居然又用这种平常的语调和他说话了。 他心跳加快了些,仔细琢磨后回答她:“最快也在半月之后。” 司徒征含笑看向她,纪襄消瘦不少,下颌都显得格外尖,看起来苍白可怜。他的手动了动,想要轻轻抚摸她的脸颊,又知道自己不能。 纪襄心里正想着离去的时机,突然听司徒征又开口道:“你和章序退婚,他可有试着书信或是偷偷回来再纠缠你?” 她随口应道:“没有。” 司徒征是真的有些惊喜了,没想到纪襄能好声好气地继续回答他的问话。 “等回到了京城,等能够嫁娶后,我让我母亲去你家提亲可好?我知道你还生我气,等你嫁我,我会将你所有从前不满的事都改了,补偿你。”他顿了顿,“若你不愿尽早完婚,求你......至少能让我见到你,和你说话。” 纪襄脸上的微笑渐渐凝固,而后消弭。 她抬头看着雨后一碧如洗的天空,道:“你没必要在我这里浪费功夫,更不用骗我了。” 司徒征眼神里的喜悦也随之消失了,他微微蹙眉道:“我没有骗你,真的不会骗你。” 他突然想起在紫极殿里沉默严肃的谢侯,问道:“你还是想去庭州?” 纪襄莫名其妙,完全不明白他怎会问出这个问题。 她简略道:“不想。” 见他似乎还要开口的样子,纪襄正色道:“眼下不是说闲话的时候。” 司徒征一怔,不得不承认她是对的。他明白,皇帝刚刚驾崩,实在不是和她诉情的好时候。他原本是打算公事公办,先观察一下她的态度再说。 她呕吐的光景令他忘怀不了。 但在进紫极殿,她神色紧张整个人微微颤抖,他忍不住握了握她手,想叫她别怕。 司徒征笑道:“好,我不说了。你回去好好歇息,和之前一样,任何人叫你都不要出去。” 纪襄点头,快步回到了琼琚阁。她一回去,婢女都迎了上来,关切地问她有没有事。 自然,谁也不敢问皇帝究竟如何了。 纪襄也没有多嘴。没一会儿,就有宫人送来了晚膳。今日众人都 精神不振,她也没甚胃口。草草用过晚膳后,她再次叮嘱宫人都不要出去。 估摸着也没有人再来了,她让宫人紧闭门窗。 天光黯淡,纪襄早早放下床帷,躺在了床榻上。 她闭目养神,酝酿睡意。不知过了多久,外间突然传来了可怖的巨响。 纪襄猛地掀起床帷,快走几步到窗边,远处火光冲天,数百或是已经上千的甲士厮杀着。 “纪姑娘别怕!”她听见青筠在外喊着。 她捂住心口,怦怦狂跳。琼琚阁里顿时乱了起来,纪襄高声道:“都回去睡觉,不准出去!” 第92章 打斗声只持续了约摸半个时辰就骤然结束了。 纪襄虽有条不紊地吩咐宫人,但一直手握着一支尖利的簪子坐在桌案前,听到声音没了,她让碧梧也去睡觉。 这一夜她醒醒睡睡,始终不得安稳。 第二日,青筠试探地开了门,他不敢走远,飞快在周围转了一圈就回去了。 “纪姑娘,外面的门都关着。”她回禀道。 纪襄朝他一笑,道:“好,我们也不出去。” 琼琚阁这一片是各宫廷女眷居住的地方,有几个和她相识,平日里热热闹闹,今日这一片都是寂静无比,没有半点响动。 天光大亮时,外边传来内监扯着嗓子在喊皇帝驾崩。 喊了十遍才停歇。 接着,又有太后旨意下来,称皇帝病故,着诸皇子公主,亲王王妃等宗室上殿守灵,勋贵重臣依照爵位品级同守制哭灵。 不一会儿,新的旨意下来,先是晓喻行宫,再由宫中武卫骑马通告全城。皇帝驾崩,太子登基,服丧皆以日代月。新帝称先帝曾经提过身后事,特特吩咐不用劳累百姓,是以一月后就不禁宴饮婚嫁。 这些旨意,也都由司阳加急传到全国各地。 瞬时,行宫里就大改摆设,天地同缟。 纪襄在一道道旨意下来时,也打听到了昨日发生的事。有皇帝的亲兵不信皇帝是病故,鼓动了皇帝早前过继出去的四皇子起事,意图谋朝篡位。 新帝抽空下旨将四弟废为庶人,命在司阳安葬了事。 而至于皇帝如何安葬,则在宗室勋贵和礼官中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皇帝在行宫里意外“病故”,论理是要运送回京城,再由宗室和文武百官送到皇陵。但如此一来,路上所花人力物力,银钱以万计。 成国公昨夜没睡,和妻子嘀咕了一晚上,被她指点不少,揣摩出了新帝的意思。 都弑父弑君了,新帝和先帝之间的仇怨,远远超出他们平日所见。其中有什么故事,想安心活着不必问,知道父子两深如沟壑的矛盾即可。 今日更是得知圣旨下令,将原本一年不得宴饮半年不得婚嫁的守丧规定改成了一月,成国公心里明白,这绝不可能是先帝吩咐的,是新帝不乐意看百姓给先帝服丧了。 新帝怎会愿意大费周章将先帝运回京城,再送灵到皇陵? 成国公开口,睁着眼睛说瞎话:“先帝性情节俭,自然不愿意劳民伤财。” 此言一出,身边的人都古怪地看着他,很快就都收回了视线。 有时候,一个人说话并非是他心中真正所想,而是传达一个风向。 在场的人渐渐都明白了过来,有的开始出言附和成国公的话,提议就近在司阳修建陵墓,给先帝安葬,入土为安。 还有人大着胆子提出了一切从简,见新帝没有任何反对的意思,众人都一言一语说了下去。 成国公心里感叹,依照人伦礼法,新帝即使再有深仇大恨,都得装相一番。但新帝似乎连装都不乐意装,勉强维持着体面罢了。 好歹他自己没提出简葬。 众人议论许久,说得口干舌燥,新帝微微笑道:“就依众卿所言。” 先帝安葬的事情就这般结束了,皇帝指派了两个大臣留守行宫,负责监督修陵一事。 三日盛大且哀恸的哭灵结束后,皇帝立即下令回京城。 又过五日,皇帝给生母顾太后追加尊号。 再过了五日,众人听闻皇帝已经让人着手准备封后旨意。 ....... 半个月后,一行车马浩浩荡荡地从司阳行宫里回京城。皇帝需要尽快回到京城安抚京中百姓,路上匆忙,风餐露宿,比之来时,能够休息的时间少了许多。 出发回京后的第三个夜里,章序从后急匆匆追上回京的队伍。他才来得及和父母亲打了个照面,就有人来请,说有十万火急的事情。 来人神神秘秘,不肯说出是谁所派。苏夫人皱眉,正要拉住章序,章序却道:“我去去就来。” 他知道这是五皇子的人,跟着随从在夜色中到了五皇子休息的大帐。 帐中烛火明亮,只有五皇子一人。 “殿下寻我何事?”章序开门见山,他皱了皱眉,又低声道,“陛下究竟是怎么崩逝的?” 五皇子没有急着回答他,反而告诉他:“太后将你的婚约取消了。” “什么?”章序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他握紧了拳头,转身就要走。 “等等。”五皇子拉住他往里走,低声道,“章兄,这件事我怀疑有古怪。你也知道这事一开始是怎么来的,是太子妃突然给纪姑娘讨封爵。这事情发生后,我皇兄又请到了我之前从没听说过的名医给太后治病。太后身体康复后,就给你们取消了婚约,给纪姑娘封了县主。” “章兄,你仔细想想!这里面定有古怪!” 其实这事里,事事都合乎情理。 太后是太子名义上祖母,若是太子不急着求医问药,那是不孝。至于太后被纪襄气倒,清醒后念旧情不追究此事了,但又不愿意让她做自己的侄孙媳妇了,处处合理。 章序从急怒里冷静下来,心里一哂。 五皇子见他皱着眉不说话,继续道:“章兄,不怕你生气,我怀疑是我皇兄或者他身边的人看上了你的未婚妻。咳,毕竟纪姑娘容貌......” 他没有再说下去,不然就显得冒犯了。他知道章序和纪襄青梅竹马,章序对未婚妻很是喜爱。这必然能挑起他的怒气。 章序敲了敲手指,五皇子阴差阳错说对一半,但眼下不是说这事的时候。他忍怒,转而问道:“陛下是怎么崩逝的?” 五皇子苦笑道:“病逝,你也听说了吧,你信吗?” 章序自然不信,问道:“殿下对此知情多少?” “我从前有个四哥,过继成了睿王,这事你知道吧?”见章序点头,五皇子继续道,“他在我父皇驾崩那日,曾经起兵想杀我皇兄,被我皇兄的人反杀时,据说有人听见他大骂我皇兄大逆不道有违人伦。” 第117章 五皇子又叹道:“章兄,也许你那日在宫里,就不一样了。” “我听说那日是个暴雨天,行宫里都没有兵变痕迹。”章序神情冷肃,又问道,“我未婚妻人没事吧?” “她没事。” 章序思绪万千,道:“我去看看她。” 五皇子大惊失色,连忙拉住他。他简直要被气笑了,现下还是耐住性子道:“章兄,我方才和你说的话,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章序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缓缓道:“你不服太子,想要取而代之。” “不错,我本就不服他!他无才无德,若不是有东宫幕僚和几个宗室都一力袒护他,他的太子之位岂能坐得稳?他又弑君弑父,我只有诛杀他将他正法,才能全了我的孝心,告慰我父皇在天之灵。” 五皇子说完,颇有雄心壮志地往前走了一大步。 章序内心哂笑,心道太子论才干比你还是强出不少。何况太子,不对,已经是新帝了,既然已经让宗室和重臣承认了他的地位,五皇子说他弑君的话极有可能是构陷。 虽说病逝这个说法,确实有许多能够修饰的地方,值得推敲。 但他当日人不在行宫里,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还是去问阿 襄吧,她肯定知道,而且不会骗他。 五皇子转过身笑道:“从我五岁遥领潞州大都督后,申国公就注定是我开府后长史。在行宫时我已经和他商议好,还有陈家一力支持我。” 他慢慢说道:“章兄,我还需你助力。” 章序挑眉:“我并无兵权,最多调动百人,对殿下你有何用?” “我要你牵制住司徒征,近身缠斗也好,围杀也好,不能让他在我皇兄身边。”五皇子看着他,目光狠决。 章序死死地看着五皇子压抑不住激动的脸,握紧了拳头,一时没有作答。 他脑海中赫然闪过司徒征握着纪襄手时,二人在花间相视而笑的模样。 夺妻之恨,他当然想要报复,想要置司徒征于死地。 他心中挣扎片刻,平静道:“我不能帮你。” “你说什么?”五皇子脸色大变。 章序道:“我走了,我不会去告发你的。” “那你之前和我说的欲共除太子......”五皇子反应过来,“你只是想杀了司徒征,我给你这个机会,给你人马,你现在就可以去!你现在就去!” 章序摇摇头,道:“告辞。” 在他身后,五皇子脸色难看,几步走到帐门,朝两边值守的侍卫挥手示意。 - 纪襄是被厮杀声惊醒的。 她睁开眼睛,睡在她床榻边的碧梧正在摸索着穿衣衫,见纪襄醒了,连忙道:“姑娘,外头又出事了!” 帐内不用点蜡烛都明亮一片,外边火光冲天,染红了半空夜色。厮杀声里,还有女人的惊叫声。 这一片都是女眷,不少人在沉沉睡梦里被惊醒,有胆子大的走出帷帐一瞧,惊恐不已,哆哆嗦嗦爬回帐内。 碧梧喃喃道:“不该让青筠走的。” 在行宫时,纪襄就态度温和又坚决地让青筠回去了。 纪襄穿好衣衫,道:“无事,我们不出去就好。” 她不知道这又是什么势力作乱,但眼下不论是何人,目的肯定是杀了新帝,而不是劫掠女眷。何况她们这片地方有士兵值守。 碧梧被纪襄平静的态度感染了,放松下来坐在她身边,又注意到纪襄的手指在轻轻颤抖,笑道:“姑娘还说没事呢,自己也是害怕的。” 纪襄勉强一笑,仔细地听着外边的动静。 有重重的脚步声传来,纪襄的心不上不下地悬着。突然听到一声凄厉的“二殿下”,接着是女人的嚎哭声。 新帝行二,但眼下不可能还有人如此称呼他。那便是二公主了! 纪襄突然想起入睡前,她听说二公主来寻自己的表妹玩,一定是留下了! 她走了出去,外边景象乱糟糟的。很多女子都在外奔走,想要走到更安全的地方。有两个士兵拖着一个女子走了,对其他奔走的女眷根本没管。 纪襄吩咐跟出来的碧梧,道:“碧梧,你若有机会就去告诉人,二公主被叛军带走了,但你自己安危重要,不要冒险。” 碧梧才应下,就看见纪襄快步走上前,错愕地喊了声“姑娘”。 纪襄没有多想什么,二公主和她有过数次来往,后来因为蓬莱宫的事情疏远了。但她自从知道太子欲嫁妹给司徒征后,始终觉得对不起她。 她心存愧疚。 何况,她从来都不是能眼睁睁看着熟人落难的性子。 这路上已经彻彻底底大乱,四处都是逃窜的人。 纪襄掐掐自己的掌心,始终不远不近地跟着二公主。这两个士兵目标明确,对路过的女子看都不看一眼,不是劫掠奸。淫的乱军。 带走二公主,要么是他们的头和二公主有私仇,要么是用做人质。 中途有人想要救走二公主,被士兵一脚踢开。二公主不断踢打挣扎,始终挣扎不开,这种态度激怒了押着她的兵,手上用力,二公主痛苦哭喊道:“不要!” 纪襄闭了闭眼,仔细地观察着地形。夜里驻跸的地方在河岸旁,河对岸则是山谷,但她不会凫水,想必二公主也不会。 再走下去就要来不及救人了! 纪襄突然注意到远处一片没有火把的地方,黑黢黢的,河水潺潺,再远处的山静谧无比,似是能吞噬一切的巨兽。而这片空地没有帷帐,有不少石头大树。 她突然有了主意,从一帷帐前拿下悬挂着的火把。 第93章 谢天谢地,这两个士兵都没有头戴兜鍪。 这根火炬对于她而言太沉重,纪襄极力克制着手的颤抖,疾步走到他们身后,猛地用火炬去燎士兵的头发和没有被甲覆盖到的衣衫。 “你他——” 趁着两个士兵吃痛放手,纪襄不等他们骂完,就抓住完全没有反应过来的二公主向她看好的地方逃去。 纪襄分不清楚东西南北,不知道新帝那一片驻地在哪儿,也不确定来新帝的人何时能到。她拉着公主的手向前狂奔,几乎踹不过气来。 二公主的理智在猎猎风声里回笼,她深吸了一口气,感激地看了纪襄一眼,反而拽住纪襄的手向前跑。她自小学过骑射,虽然挣脱不开两个强壮士兵,但体力比柔弱的纪襄好多了。 她回过身一瞧,两个士兵已经扑掉身上的火,大步向她们追来。 二公主一边跑一边从牙齿里问道:“你打算躲哪里?我告诉你,我可不会泅水!” 纪襄气喘吁吁,五脏六腑几乎炸裂开来,道:“殿下你自己跑吧。我不是他们要找的人,你放我在这里好了。” “不能。他们杀了保护我的贴身婢女,踢伤了我的表妹!” 纪襄大骇,咬咬牙继续往前跑。 两人在夜色里狂奔,快要到河边时二公主低声道:“跳河不行!” 纪襄拉着她跑到一棵大树后,眯起眼睛在无边夜色里寻找够大的石头和木头。她慌乱极了,跺跺脚,转身时正好看到地上一根有人高的粗壮树枝,道:“殿下,把它用力踢到河里。” 二公主一愣。 “快些!” 二公主用力一脚,看树枝落水时明白了过来。天色这么黑,两个追兵见到这个动静,必然以为她们是落水了。 扑通一声,惊起水花无数。 “那我们怎么办?”二公主低声道,语气焦急。 “爬树!” “会被发现的!”二公主想也不想就否决了。她急得四处张望,突然看到西边有一棵老树已经中空了,连忙躬身拉着纪襄跑过去。 “你快进去。” 二公主看着险些摔跤的纪襄,心里焦急,用力将她先推了进去,紧接着自己钻了起去。她从树洞里伸出手,用力地将一块大石移到洞口。 “阿襄,多谢你了。”她感激地说道。 二公主燕舜华浑身都疼。她自小千金万金娇养长大,哪里吃过这种苦? 狭小的树洞里一点光亮都没,她的脑袋动了动,过了一会儿才发现纪襄没有应答。她轻轻地挪动,摸索去摸纪襄的鼻息,人还活着,又去摸她的脸和脑袋,没有出血,是人晕过去了。 是她太用力,让纪襄的脑袋撞到了树,晕过去了。 舜华心中泛起一阵感激和愧疚。虽说身份摆在这,她保护自己是理所应当的,但来往这么多人,只有她拼命了。 她靠在纪襄细瘦的肩膀上,慢慢思索这事。 东边的侍卫全被斩杀,然后其他乱军是又转移了阵地,这二贼目的只有她。有人这么恨她?不可能,是他们抓不到太子妃嫂嫂,所以想抓她做人质。 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五皇子了。 舜华冷笑,一边想一边听外边的动静。隔着一块石头,外间动静模糊不清。她隐约听见有落水的声音,又有打斗声传来。 第118章 能和他们打斗的,必然是正规武卫。 她半蹲起来,小心翼翼地挪动巨石。情急之下她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能将如此大的石头推到洞口。舜华从没做过体力活计,一会儿就累得气喘吁吁。她原本想叫起纪襄一 起推,但一想到她救护自己,就决心让她这个伤号多歇息一会儿。 正挪动出一个刚好够人爬出去的口子时,她听到了一阵马蹄声。 舜华探出脑袋在洞口看了一眼,咬咬唇纠结片刻,她对纪襄轻轻说了句抱歉,自己钻了出去,跌跌撞撞向前跑去。 “司徒哥哥!” 燕舜华大声喊道,叫喊声在夜风被扯碎了,支离破碎。她既怕司徒征听不到,又怕纪襄听到,纠结之下,还是又高喊了一声。 司徒征闻声,回过头来,催马向跌跌撞撞来的二公主赶去。 他翻身下马,端正行礼,口称殿下。他身后的一队甲士手举火把,也都下马行礼。 一刻钟前,司徒征带着卫率感到西边女眷驻地时,立刻让所有人都围在一起,跟着新帝亲兵到安全的地方去。清点人数时,有人抽抽搭搭地说二公主似乎不见了。 还有他眼熟的纪襄婢女说,纪襄也不见了。 他让下属继续负责将这些已经逃得四处都是的女眷带去有重兵把守的地方,自己随着纪襄婢女指着的大概方向寻找。 舜华一见到他,就忍不住害怕的泪水,抽抽搭搭哭了起来。 司徒征皱眉,问道:“殿下是从何而来,可有遇到旁人?” 燕舜华心一横,指了指身后的树洞,抽泣道:“我是从洞里爬出来的,只有我一个人。” 她瑟瑟发抖,催促道:“司徒哥哥,你是来救我的吗?我们快回宫吧!” 司徒征循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收回了目光, 他脸色不知为何变得冰冷无比,冷峭得令人心生惶恐。她情不自禁放声大哭起来,为了心上人对她如此冷漠而难过。 还有为了自己的谎言而羞愧...... 她想和司徒征共骑,想让他单独护送自己回去,丢下了今日保护过她的纪襄一人在树洞中。她在瞬间想好了,一旦见到她能信得过的自己人,就悄悄让她们去树洞里找纪襄。 但她决不能再改口告诉司徒哥哥,不然他以后会怎么想她? 这般想着,舜华的哭声愈发响了。她从来没有做过这种坏事,为自己的私心而感到万分羞耻。可事情都已经做下了,在她没有叫醒纪襄,自己爬出坑洞时就已经决定好了。 纪襄会不会被乱兵发现...... 司徒征深深地看了她一眼,没有搭理她的话。他挥手示意一个下属提着火把跟上,快步走到了二公主方才指过的树洞里。 他举起大石移开,在火光熊熊下,看到了缩在树洞里的纪襄。司徒征向前一步,小心翼翼将纪襄从树洞里抱了出来。 她双目紧闭。 司徒征大步抱着纪襄回到了人马停留的时候,沉声问道:“她怎么了?” 舜华登时面如土色,忍着害臊结结巴巴将前因后果说了一遍。司徒征听完,摸了摸纪襄的脑袋,将她抱到马上,自己也飞身上马,疾驰而去。 他没有看二公主一眼,将她留在原地。燕舜华错愕地看着司徒征毫不避讳抱着纪襄的动作,又惊又耻,还有他竟敢丢下自己不顾的恼怒。 司徒征的一个下属轻咳一声,比手示意二公主上马。 她咬牙看了片刻,也不要人扶,自己翻身上马。一行人向前疾速追去,很快就到了司徒征身后。 纪襄埋在她熟悉且温暖的怀中,不久睁开了眼睛。 她晕得厉害,眼前有不少黑影在旋转。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她抬眼一看,是司徒征那英朗的下颌,大惊,吓得立即挣扎。 司徒征轻声道:“别动。” 纪襄透过他的肩膀看到他们身后还有大队人马,骑在最前面的是脸色难看至极的二公主。 怎会如此? 她迟疑地问:“我刚才怎么睡着了?” 纪襄不信自己会在逃命的情况下睡着,而脑袋后面一跳一跳地疼...... 司徒征开口,声音不高不低地将发生的事情简略说来。 她看了眼二公主的脸色,不知该说什么。适才不要命的狂奔和脑袋的撞伤,令纪襄再无去质问或是挣扎的力气。 纪襄虚弱地半闭眼睛。 真想装死,她彻底闭上了眼睛。 一炷香的功夫后,司徒征勒马,单手抱着纪襄下了马。一行人到了重兵把守的大帐前,此地原本是寿阳长公主夫妇的住处,现在是各宫廷女眷暂时避祸的地方。 司徒征大步掀开帐子,走了进去。 眼下不是避讳的时候,有的女子侧身不去看司徒征,有的则是跟着长公主迎了上来,看看是何情况。 “这是怎么了?” 长公主佩着刀,睁大眼睛看着司徒征怀抱着一个女孩儿,身后跟着头发蓬乱脸色灰败的二公主。 “劳您照料她一二。”司徒征将纪襄放在一张小榻上,对长公主说道。 长公主面露迟疑,她这才认出这是纪襄,觉得司徒征的话十分不妥当。毕竟,他和纪襄没有任何干系,既不是夫妻也不是表兄妹。 片刻后,她点点头道:“你放心去吧,若是见到我女儿,请你一定要救她,带她到我身边来。” 司徒征郑重应下,回头看纪襄。 她已经醒了,被长公主的婢女半扶起来喂水喝。司徒征走过去,道:“你待在这里,不准出去。你若再为救人冒险,你救谁我杀谁。” 语气并不重。 左右几人都听到了,却大惊失色。这般狂悖的话,竟然是司徒征说的?他和纪襄又是什么关系? 纪襄头晕眼花,呆呆地看着司徒征。灯烛的焰光给他的眼尾染上炫目的光。 二公主起初没听到,被身边人转述后,尖声喊道:“司徒征!” 司徒征对长公主再次行礼,道:“我对纪姑娘爱慕已久,之前不曾告诉过她。她孤身在外,还请长公主多加照顾。” 长公主点头,又再三叮嘱他若是看到萧骊珠,务必将她带回来。 说完,司徒征回身看了纪襄一眼,大步走了。 帐内的嗡嗡声顿时响了起来。 原本众人都在轻声议论纪襄退婚没多久就和司徒征有了勾搭,讥讽她水性。 如今一听是司徒征自己爱慕人家姑娘,再三托付长公主,而纪襄完全不知情,风向立即变了。 有的不耻司徒征大庭广众之下说这种话,有的不耻他之前就看上别人未婚妻子,也有的羡慕不已...... 长公主心里乱糟糟的。她哪有心思管这些闲事,既怕去诛杀反贼的丈夫儿子会有不测,又怕下落不明的女儿遇害。 她定定站了一会儿,见这些贵女编排起司徒征的话已经十分不像样,大声呵斥道:“都给我闭嘴!” “舜华,你坐下。”长公主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听司徒征的语气是纪襄救了二公主。她没心情安慰一脸惶恐委屈的二公主,指了个婢女过去安抚。 她走到纪襄面前,轻声问她可有不适的地方,让医士过来。 那厢司徒征一出去,就率部往东赶去。 五皇子的作乱,算是他和皇帝意料之中。 必然会有这一天的。 但先帝驾崩当日,过继出去的前四皇子就起事谋逆。加之不久前还有肃王谋反被诛杀,皇帝若是先处死五皇子或是严密关押起来,那实在是太难看了。 简直是彻底不要皇家颜面了。 若五皇子起事,则将他诛杀。若他暂时没有反心,慢慢削减势力便是。 不料,五皇子的能耐比他们想得强些。 - 天光微微亮,远处的厮杀声已经停了。 萧骊珠从躲藏着的灌木后出来,舒了一口气。昨夜她心情不佳,独自骑马一路到了河边。 她对着朦朦夜色发呆许久,突然听到有巨大声响。厮杀声,惊叫声,马鸣声...... 这马不是她平常坐骑,一听到声音竟然自己跑了! 跑了! 骊珠郁闷不已,想了想还是继续停在原地,等事态平息后再回去。 她睁着眼睛坐了大半夜,头疼得厉害,才刚站起来,就不小心踩到一块尖石头,摔倒在地。萧骊珠扶着膝盖坐起来,脚腕疼得厉害。 过了一会儿还是难受得紧,骊珠叹气,突然见远处来了几骑。 “还是萧兄说得对,不参与就无事!” “是,现在回去收个尾正好!” 她瞪大眼睛,这几人带头的是她的丈夫韦坚和她的堂哥萧溏!她顾不上嫌恶他们的话,高声道:“我在这里!” 萧溏闻言,摆摆手骑了过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他朗声大笑道:“原来是二妹啊!方才我随从报信说,大伯和大堂哥都不幸战死了,可惜啊,你母亲善妒,大伯也没有其他儿子。骊珠,你猜下一个成国公是谁?” 第119章 骊珠大惊,喊道:“你胡说!” 萧溏笑着欣赏自己堂妹脸上的震惊伤心,对一旁的韦坚道:“韦兄,你不是说这个淫。妇偷情吗,趁此良机,何不教训一二?” 韦坚被友人鼓动,对骊珠又自卑怨恨许久,下马,咬咬牙冲到骊珠面前,重重抽了她一个耳光。 他还想再打,突然注意到她身后有一深深的坑洞,用力一脚将她踢下去。 骊珠掉进坑洞,身上剧痛无比,脑中嗡嗡,脸颊更是火辣辣的疼。她隐约听见二人高昂的笑声远了,捂住脸。 她哥哥武艺平平,或许会受伤。但她父亲何等英雄,绝不可能死了。 但萧溏说的言之凿凿...... 她必须想办法出去,狠狠报复回去! 骊珠休息许久,身上的疼痛减缓之后,将头上一根金簪拔下,插在洞壁上,想要借此攀爬上去。 但这簪子根本受不住她的重量。 骊珠再次休息片刻,脚踝,脸都疼极了。她咬咬牙,轻轻地揉着红肿的脸,想着办法。 她的目光停留在几颗突起的石头上,再休息一会儿更有力气了顺着爬上去吧。她坐了许久,听到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救命!” 骊珠高声喊道,她在赌,来的是会救她的人。 她抬头,没一会儿,她看到一个高大的男子半蹲着往下望。 这人似乎是谢侯! 她立即道:“谢侯救我!我是寿阳长公主和成国公女儿,裕华县主。” 谢宪微微挑眉,道:“县主抓住。” 他伸出自己的佩剑,见她迟疑,道:“县主放心抓住就是了。” 骊珠紧紧握住了剑鞘,被谢宪提上去,快到洞口时,谢宪道:“得罪了。” 他单臂放在骊珠腋下,略微用力将她整个人从坑洞里提了出来。 萧骊珠一瘸一拐走了一步,感激道:“谢侯救命之恩,我必会报答。” 谢宪略一颔首,目光在她的脸,裙摆,和脚踝上一转,道:“走吧。” 他将马牵过,平静道:“谢某冒犯县主了。” 说着,将萧骊珠提起来,放在了马上。他犹豫了片刻,也翻身上马。 萧骊珠在谢侯身后不太自在地捏着他的衣袍一角,道:“谢侯,我有两桩事想要请您帮忙。我堂哥说我父兄都已经战死,但他方才指使我丈夫打我把我踢到洞里,我不想让他继承爵位,您能帮我作证吗?” 谢宪放慢了速度听她说话,道:“好。” “多谢!还有一事,我丈夫打我,您能帮我打回去吗?”骊珠愤愤道。 闻言,谢宪不由一笑:“我不擅肉搏,派个力大下属帮你。” 第94章 二人共骑一段路后,就遇上了谢宪的下属。 谢宪道:“县主坐稳。” 他下了马,立即就有一个下属让马给他。他和萧骊珠不远不近地并骑,骊珠想了想问他的下属:“你们知不知道成国公,他还活着吗?” 有一年轻士兵道:“知道,听说他肩膀受了伤”。 骊珠大喜,看向谢宪真诚道:“谢侯,多亏您路过救了我一命,请您先随我一道回去吧。” 谢宪颔首:“也好。” 几人一道骑马到了长公主夫妇的大帐,萧骊珠快步走进去,对坐着垂泪的长公主喊道:“娘!” “阿珠!” 长公主欣喜万分,把女儿拥在怀里。好一会儿才注意到她脸上挨打的痕迹和身后的谢宪,不确定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谢宪向长公主行礼,并未解释。 “娘!你快让谢侯坐下,是他救了我!”骊珠从母亲怀抱里出来,将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说了一遍。 长公主咬牙冷笑,道:“好啊。” 她将在大屏风后歇息的成国公喊了出来,让他先招待谢侯。成国公自然对救了女儿的谢宪千恩万谢,谢宪摆摆手,道:“举手之劳罢了。县主受伤,尽快处理才是。我先走了,国公不必相送。” 说完,谢宪朝屈膝行礼的骊珠点头致意,走了出去。他耳力好,走出去了也听到两句对话。 “你的侄子和你给女儿选的丈夫,你看着办。” “夫人放心,趁乱将他们除了便是。” 谢宪凝眉,他答应帮的两个忙,第一桩成国公还活着,自然不用他帮。第二桩.......他想了想,叫自己一个下属去把裕华县主的丈夫痛殴一顿。 帐内,长公主爱怜地抱着女儿,让医士给她看伤。 骊珠焦急地问:“娘,昨日发生了什么?是谁这么大胆子?” “小声些。”长公主“嘘”了一声,“是五皇子。” 骊珠皱眉,比了个斩首的动作,挤眉弄眼。 长公主催着丈夫尽快去除了欺负女儿的人,见他出去了,看到女儿的动作忍俊不禁,道:“被关押了起来,送回京城问斩。” “到底发生了何事?” 长公主简略地说了,道:“最后是司徒征将五皇子围困在了山谷里,逼他投降。” “好了,现在已经没事了,休整两日继续上路。”长公主安抚地拍拍她,“你哥哥还在外巡逻——对了,阿襄在我这里。” 骊珠揉了揉脸,问道:“阿襄是怎么了?” “她脑袋撞到了树,在我这里歇息了一晚。起初人晕乎乎的,现在好多了。”长公主也不清楚昨夜发生的所有事情,指指屏风后,简略地将她已知的说了一遍,“阿襄在那里歇着。” 骊珠蹙着眉头,长长地叹了口气。她站起来,让婢女搀扶着去了纪襄休息的地方。 纪襄一大早就已经醒了,只是浑身酸软没力气,躺在榻上,将外间几句说得重的对话停了个清清楚楚。 好友互相问了几句,都心疼对方的经历,骊珠冷笑道:“二公主竟然是这种人!我以后绝不会再搭理她了。” 她看向苍白的纪襄,灵机一动道:“阿襄,你嫁给我哥哥吧!” 纪襄一怔。 骊珠道:“我先前的嫂子已经过世两年了,他们两个没孩子,这点你不用担心。我哥虽然比你大五岁,但长得不老不丑,你当了我嫂嫂后,我们还能常常一起玩。” 她越说越觉得这主意不错,拍了拍手。 纪襄哭笑不得道:“你哥哥同意否,长公主同意否?” “他们若是同意,你就同意了?” 纪襄缓缓道:“不。骊珠,我知道你是为我着想,但真的不了。” “你是不是还在惦记......算了,当我没问。”骊珠轻声道。 二人不约而同想到了昨 日司徒征的话。 骊珠是听母亲转述的。听说时,惊讶地捂住了嘴。她所听说的司徒征一向克己复礼,甚至有些古板,竟然能说出这种话,他真的怕纪襄出事。 纪襄闭了闭眼,道:“你一晚上没睡,快睡会儿吧。” 二人一道沉沉睡着了,直到下午醒时,听说了关于章序的事情—— 他在五皇子的帐中被人发现,一条腿血肉模糊。 大帐里,新帝面无表情地听着章序的招供。 他什么都承认了,曾经有过借五皇子的手除去司徒征的意思,所以假意帮助五皇子,借他的人刺杀过司徒征一回。昨日他被五皇子请去,想了想还是不能谋反,不慎被五皇子的手下擒住,受刑。 他的神色也很平静。承认曾经和五皇子合谋过,甚至有刺杀新帝左膀右臂的行动。他可能回不到京城就被处死了。 皇帝看了旁边司徒征一眼,问道:“陆谨在京城?” 司徒征颔首。 “朕会立即安排人送你回京治腿。你们感情之事,朕管不着。你从前就是平乱的有功忠臣,这回既然能守住本心,日后再不要犯糊涂了。” 章序愕然,片刻后拖着伤腿跪下谢恩。 等他被抬出去后,皇帝微微叹了口气。 - 休整两日后,一行人继续浩浩荡荡上路。 纪襄一直和骊珠母女待在一处,这日她恢复了精神,借口要清点财物,回去找到了碧梧。 幸好,碧梧将她的行囊看得严严实实。她精心准备的东西都还在,纪襄松了一口气,让人去给骊珠传话,她一直和她们同坐马车逾矩,不回去了。 然而,经过五皇子叛乱后,侍卫日夜看守十分严密。 别说她一个大人,就是只苍蝇都飞不出去。 她没有任何能够出去办事的任命,一时也想不到任何借口,眼看离京城越来越近,纪襄突然注意到了自己今日的马车和谢家的不远。 纪襄有了主意,夜里和碧梧换了衣裳,让谢家仆从给谢方传话,约他悄悄见一面。 夜深人静,二人沉默地走到偏僻的地方。远处还有十余个士兵看着他们,但以为是幽会的小儿女,没有过来。 谢方道:“纪姐姐,你这段时日可还好?我一直寻不到机会问你,听说你退婚了......” 第120章 “我很好。”她问候了几句之后,问道,“谢小侯,你们何日离京?” 谢方笑道:“我爹已经和陛下禀报过了,离开庭州太久,已有胡人发起小规模叛乱,我爹请求了尽快回去。陛下说要将军饷都发给我爹,回京后给我爹办一场大宴,犒劳将士。时间都定好了,我们到京城后第十日就走。” “你想和我一起去庭州吗?” 纪襄以前浮现起她曾经听谢方描绘的北境。 它有最壮美的草原,野花如海。也有最寒冷的冬季,呵气成雾。 她摇摇头,道:“我有一事请你帮忙。” 纪襄将自己的打算和盘托出。 谢方愣在了原地,许久脸上才流露出一丝受伤,问道:“你宁愿独自隐居,也不想和我一起走?” 她心中一动,咬了咬唇,缓缓道:“我不能和你一起走。” 谢方定定地看着她,年少俊美的脸根本不会掩饰表情,最终,他叹了口气道:“好。纪襄,我会永远记住你帮过我的。” 她哑然,二人沉默相对,许久后,纪襄屈膝,郑重行礼谢过。 翌日,继续如常上路。三日后,到达了京城。 皇帝初初回京,忙碌异常。作为他左膀右臂的司徒征,亦是忙得只能偷空睡觉。 饶是如此,纪襄在纪府里还是收到了来自皇帝的亲笔所书。 他说,她动用自己关系请出了秦公,让他知道了母亲死亡真相,帮他在皇帝面前更换奏疏。于社稷,于他,都是有功之臣。但因为种种考量,不会再让她担任御前文书。因裕华县主的父母亦是有功,所以他会在正式登基,封后,加封有功之臣后,一并将她们二人封为郡主,享郡主汤沐邑。 纪襄一笑。 她本来就不打算继续做新帝的文书了。何况,她背叛了先帝,皇帝即使再信任她,恐怕也心有芥蒂。 至于郡主......她若是成了大雍真正的郡主,消失后得出动多少人找她? 她提笔写信,谢恩后想了想又补充道:“纪襄才干平平,但观所结交女子中,有不少才略出众者,并不逊色于朝中诸臣。陛下若能不拘一格提拔,是我辈幸事。” 纪襄装好信,让态度恭恭敬敬的宫人代为转交给皇帝手中。 她看着窗外的一树榴花,思绪万千。她父亲和继母知道她现在是县主,还和新帝新后,大公主等人交情甚笃,都对她十分和气,甚至恭敬。 易氏甚至让纪喻每天下学都来请她去正院用晚膳。 纪襄看着正朝自己跑来的纪喻,无奈一笑。 还好,她很快就可以去做自己喜欢的事了。 - 这日,是谢侯一家离京的日子。 皇帝亲自率着文武百官,送谢侯出了城门。不得不说,这场面比先帝守灵的规模还要盛大。 纪襄在城外等到了中午,终于等到了谢宪和谢方。 谢宪朝她点头,道:“保重。” 他走到了离二人稍远的地方。 而谢方则是沉默了片刻,道:“你想好了?” 纪襄莞尔:“我很确信我想好了。” 谢方道:“纪襄,你若是改主意了,现在还来得及。” 他仰头看天,不去看纪襄的神色。 没一会儿,纪襄道:“珍重。” 谢方自嘲笑笑,也许他的求娶,从未让纪襄考虑过一丝一毫吧。他年纪太小,出现太晚......她没有想过要嫁给他。 他掏出自己的钱袋,拽过纪襄的手,将钱袋放在她的掌心。 纪襄惊道:“你这是做什么?我有银钱足够生活的。” “你拿着,不然我不放心,我马上让人回去禀告说你跑了。”他威胁道。 他不会说,这是他父亲给他的,用来讨她欢心买礼物的银钱。 她道:“真的不用如此,我不用你给我银钱。” 谢方收回手,几步跑到了马边,飞身上马,一鞭下去立刻跑远了。 “谢方!”纪襄追了几步,看着谢方离去的背影。 烟尘滚滚,纪襄失落地看着谢家人以及谢家的军队都离去了。她站在树下,突然看到远处有一辆马车停驻。 纪襄眯起眼睛一看,这是骊珠的马车! 她怎么来了? 纪襄心跳怦怦。 谢方留给她的仆从是个会赶车的女子,过来问纪襄是否现在要走。 她连忙点头,钻进了备好的马车。在将她送到目的地后,已经是天色灰蓝,近乎迟暮。 纪襄再三谢过,女子爽朗一笑,去追赶大部队了。 - 京城纪家里,广康伯和易氏正在你一言我一语地埋怨对方。 早知道纪襄和之前胆小拘束模样大变,在行宫里讨了贵人的好。别说她和未婚夫私会,就算和不是未婚夫的男人私会都不该管她的! 如今她对家人,除了对纪喻还有个笑模样,对他们都没个好脸色。 广康伯唉声叹气,若是能让纪襄在皇后面前美言几句,给他升官,给纪喻送去当小皇子或是亲王世子当伴读就好了。 易氏推推他,如今纪襄没了婚约,而宫里又对她如此看重,进宫当个妃子都大有可能。届时还只是送纪喻当伴读? 该是别人来讨好他们了。 但纪襄说了今日去裕华县主府上住,似乎不愿意和他们多待。夫妇俩又开始互相埋怨,悔不当初。 翌日,傍晚时分,纪襄还没有回来。晚膳时,广康伯疑惑道:“阿襄昨日可有说她何时回来?” 易氏道:“她没说。” 广康伯放下了筷子,迟疑道:“要不要去萧府问一声?” 二人对视一眼,听婢女通报,纪襄院子里的碧梧姑娘来 了。 她脸色煞白,道:“昨日姑娘和我说,让我傍晚去翻她的枕头底下,我看到了一叠信封。” 其中有一封是给她的。 姑娘说她不想留在京城,有她更想要去的地方。她说她已经是自由身了,让她多多保重。 甚至还给她留了银钱。 这些信,有留给广康伯的,有给裕华县主的,有给大公主的...... 碧梧和纪襄朝夕相处,早就察觉到了她的异样,但不清楚她究竟是在做什么。 她其实隐约有感觉,她是心累,想走。 广康伯接过自己那封信,纪襄留下一封断亲书,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易氏凑过去一看,大惊失色。 只有纪喻不明所以,问道:“怎么了?姐姐怎么了?” 没人理他,他就装哭。易氏回过神来,喃喃道:“你姐姐走了。” 纪喻哇哇大哭起来,嚷道:“我要姐姐!” 易氏愣愣道:“怎么办?她要去哪儿,我们要不要找人进宫说一声?” “不管她了!”广康伯大喝一声,又注意到了碧梧手里信封上透露的“公”字。 他叹气道:“让我好好想想。” 第95章 纪喻仍在哭个不停,喊着“姐姐”。 但这时候,谁也没心情安慰他管他。 易氏愣愣地接过断亲书,字都认识,但看了好几遍才勉勉强强真正看懂什么意思。 广康伯颓然坐下,连连叹气。 纪襄骤然离家出走,是他怎么也想不到的。他看着站着的碧梧,不由气上心头,呵斥道:“姑娘要出去,你怎的不跟出去?” “我要姐姐——” 碧梧看了哭得眼泪汪汪的小童一眼,解释道:“姑娘说了,不用任何人跟着。” 纪襄一贯如此,昨日她态度坚决,加之她说了去萧府不缺人伺候,所以碧梧也没执意跟着去。她道:“眼下总该派个人去萧府问问,姑娘是何时走的,走之前有没有说什么?” “不行。”广康伯想也不想就否决了。 纪襄不辞而别,还留下断亲书。这个不孝女!如果让别人知道,会怎么看他和易氏?但也不能让她就这么走了,毕竟宫里还派人送过赏赐。若是再来,别人迟早会知道纪襄不见了。 必须要在没被人发现前,把纪襄找回来! 但他们又没有门路能让人去搜查...... 广康伯犯难,唉声叹气,看着纪喻喝道:“别哭了!” 碧梧心中纠结,也不知该不该让纪襄独自出远门。她捏了捏手里的信,道:“姑娘还给县主等人留了信,我要去送信。” 她屈膝行礼,告退了。 “站住!”广康伯叫住她,“不准去!” 门口守着的两个婢女立即拦住了碧梧,她转身怒道:“难道你们就当做不知道不管姑娘了吗?何况,姑娘已经将身契都给了我,我已不是纪府的奴婢,凭什么拦我?” 广康伯还要说话,易氏摆摆手道:“让她去吧!” 所有人都看向了易氏,她叹道:“纪襄一个年轻姑娘,离家出走要是遇到拐子,不知道多危险,让县主帮忙找回来吧。” 屋内沉默了片刻,广康伯一挥手,让人放碧梧走。 第121章 碧梧错愕地看着易氏,没想到反而是平时对纪襄尖酸刻薄巴不得纪襄触霉头的继母会担心纪襄的安危。 她给易氏行礼,走了出去。碧梧回到榴照院,收拾了自己的行囊,走到侧门时,马车已经备好。 萧骊珠的丈夫在回京路上的五皇子叛乱里不幸死了。她父母都没有让她再回过韦家,一回京就直接将她带回成国公萧府。 碧梧被萧家婢女带到了骊珠的卧房外,婢女进去通报后,片刻后出来比手示意她进去。 骊珠正神色郁郁地坐在窗边美人榻上翻一本传奇故事,见碧梧来,问道:“是阿襄有什么事吗?” 碧梧沉默地将书信递上。 窗外花香漪漪,骊珠漫不经心地接过书信拆开,猛然坐直了,神色凝重起来。 “她什么时候走的?” 碧梧一愣,问:“您不知道吗?姑娘昨日出门的时候说的是来找您。” 骊珠立即看向一旁的婢女,婢女出去问了几句,回来回禀道:“县主,纪姑娘昨日没有来过。” “什么?”骊珠惊讶地将书信又仔细看了一遍。 她难以置信地发呆了片刻,又问:“她有没有和你说过要走?” “没有。但是姑娘之前和我说过以后放我自由的话,说她有另外想做的事情不用我服侍了。” 骊珠又问:“是什么时候说的?” 碧梧记不得具体日子了,道:“是在肃王谋逆后不久,也是她和......” 她停下了话头,不确定萧骊珠是否知道司徒征的事情。 骊珠眼珠转了转,道:“我知道了,是她和司徒断绝关系后不久?” 这两桩事是前后脚发生的,骊珠记得很清楚。后来纪襄从没有再提过司徒征,她也没有问过。她想了想,又问:“后来司徒征和她见过面吗?” “见过的,司徒郎君似乎是很后悔,很愧疚。奴婢猜他之前是惹姑娘伤心了,一直对姑娘道歉。奴婢问过姑娘是什么事,但她不愿意说,每次都是笑笑。”碧梧小声道。 骊珠喃喃道:“难道她是因为要躲司徒征?” 她咬咬唇,让人去找她哥哥说一声,立即派人去找纪襄。她也不知该不该让纪襄遂心如意,但独自离家实在是太危险了。 也不知道她是怎么下定决心的,竟然瞒住了她们所有人! 在此之前,她感到纪襄前段时日有些沉默,她还当是因为婚事变化而烦心,没想到她竟然是想走...... 碧梧道:“姑娘给太子妃——不,皇后,大公主等人也留了书信,还请县主帮忙转交。” 萧骊珠点点头,示意她放下。 “要不要和司徒郎君说一声?”碧梧不确定道。 骊珠冷笑:“当然不说了。阿襄又没有书信给他,凭什么和他说?” 何况,阿襄很有可能就是因为躲他才走的。 骊珠皱皱眉,司徒征到底做了什么,能让纪襄如此生气? 似乎也不是生气,而是想要彻底断绝关系,连有可能的在人多场合碰面的机会都断绝了。 甚至和她们所有人,都断绝了见面的可能。 她隐隐觉得纪襄厌烦的可能不只是司徒征,这个念头令她心烦意乱,站了起来,催问婢女有没有派人去找了,又让人备下马车,让碧梧跟着她去大公主府一趟。 先帝新丧,大公主亦是有不少事忙。二人等了许久,才见到疲惫的大公主。 大公主惊讶不已,捂住嘴好半天说不出话来。她和骊珠商议了半日,决定先找纪襄两日。 若是找到了一切好说,总不能看着她孤零零地离家。如果找不到......既然她给皇后也留了书信,不介意让宫里知道,那就二人再一起进宫回禀此事。 - 日暮时分,夕阳以一种迫不及待之势西沉。宫城的紫宸殿内,司徒征已经在宫里忙碌三日,正要告退,皇帝身边的杨内监来禀告,陈淑妃想见司徒征一面。 回京后,五皇子和他余党都被关押,等着斩刑。他母亲陈淑妃是先帝嫔妃,也没证据参与谋逆,只是软禁在了宫中。 皇帝若有所思道:“陈氏真有本事,被软禁了还能传出消息来。” 只是这消息是传到了他面前来。 司徒征一笑:“有何可见?她是想承认曾经重金贿赂仙泉寺高僧把我赶到了南方,还是要承认她在我回京船上刺杀过我?” 皇帝哈哈大笑,片刻后笑着摇摇头。他道:“现在就让她病逝早了些,过段时间吧。” 司徒征颔首,没有应话。 君臣二人又随口说了几句,杨内监殷勤地送司徒征出了殿门。 无边暮色里,司徒征微叹了口气。回京后必办的事宜总算暂时结束了,他思绪一转,就看到了护卫在宫门焦急地等待。 “何事?”他大步走过去。 韩岱急道:“郎君,我们的人方才撞到了成国公世子的人,不慎发生了口舌。这倒不是什么大事,很快就和好了。但我们的人听见他们在找人,是纪姑娘不见了!” 司徒征一惊,立即翻身上马,突然又想到什么,道:“你立即派人去回禀皇后一声,让她借我两个宫女去纪家送赏。暂时不要提纪襄失踪的事。” 他说完,打马向成国公府赶去。 成国公 世子萧殷他是知道的,和纪襄从没有任何往来。一定是他妹妹让他派人去找的。 他要找什么理由才能见到裕华县主面谈? 她怎么会消失不见了? 司徒征回想回京路上,叛乱平定后她和他不远不近见过两次,她的反应都很正常。何况她还曾特意让皇帝尽快封赏,以便家中日子好过。 她家人但凡不是蠢到无药可救,就不可能对她不好。 司徒征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她莫非是出门时被人掳走了?他回过身,将自己的令牌抛给青筠,命他去带人寻找纪襄,城内和每座城门都仔细盘查一遍。 他一路驰行到了成国公府宅邸附近。 此地俱是高门大户所居,车马寥寥。夜色初现,有小厮正在大门口挂上灯笼。不远处有马车驶来,观其随从,像是女人出行。 司徒征让随从上前,若是裕华县主,就请她过来。 那厢,萧骊珠知道司徒征想见她一面,嗤笑一声。思忖片刻后还是同意了,让他回去报信,她在这前头两条家街的赵氏茶坊等他。 天下起了毛毛细雨,街边灯笼的光在雨夜里晕眩连绵成一片。司徒征到时,萧骊珠还不曾到。他在屋檐下静立,裕华的反应很不寻常。 如果她知道了纪襄消失,已经让她哥哥出去寻找,她自己应该在家等消息才是。 适才那车马的规格,和贵女走亲访友的架势无异。 他抿了抿唇,看着婢女簇拥着萧骊珠进了茶楼。片刻后,有婢女出来请他上来叙话。 甫一进屋,萧骊珠就问道:“你找我何事?” 语气里颇有讥讽之意,司徒征瞥她一眼,又在她的身后看到了眼熟的碧梧。他微微蹙眉,没有坐下,直接道:“纪襄是何时不见的?” “你怎么知道的?”骊珠皱眉,司徒征怎会这么快知道? 他简略地解释一句,重复了一遍他的问话。 骊珠嘲讽道:“我为何要告诉你?你是她的什么人,她去哪儿了和你有何关系?” 司徒征道:“她孤身在外,若是遇到歹人,你能负责?” 闻言,骊珠气得瞪大了眼睛,但转念一想,司徒征确实比她们更有能耐一些。虽然还未正式任命,但司徒征已经接管禁军了。 若他去查,兴许没两日就能找到了。但纪襄未必愿意...... 她纠结片刻,还是让碧梧一一道来。 司徒征面色一滞,大步走了出去,让候在外头的随从命人去官府衙门查三月至今的路引。他握了握掌心,又让他去率部借着搜查没有登记住客的理由,搜查京城每间客栈。 吩咐好后,他回到了厢房。 他沉下脸,问碧梧:“纪府就让她一个人出门吗?” 碧梧瑟缩了一下,道:“姑娘说萧家马车来接,让我不用跟去。姑娘本来就不习惯出入时有人跟随,奴婢没想那么多。至于广康伯夫妇,现在也不敢管姑娘的事,她说什么也不问。” 她磕磕绊绊地将所有事都说了一遍。 司徒征沉默片刻,问:“她有没有信件留给我?” 碧梧和骊珠一起摇头。骊珠原本想讽刺他几句,但一看他冷峭神色,如同结冰,不知为何害怕起来,想了想提醒道:“这事还是不能大张旗鼓,免得坏了阿襄的名声。” 司徒征颔首。 “你......”她心里发怵,“你那日对我母亲说的,可是你的真话?” “自然。”司徒征简略道,“时候不早了,县主请回吧。” 说完他颔首致意,不等骊珠反应就走了出去。雨仍在下,细密如丝,他冒雨回到家中,重新换了一身衣裳,又出门去了。 第122章 高头大马上,他面色阴沉,攥着马鞭的手迸出道道明显的青筋。 从她离开纪府,已经足足过去了一日半。司徒征摸了一下下颌,她特意选在谢侯离京一日走人,是因为能猜到他当日必然忙碌,无暇顾忌? 裕华县主和她那个婢女的话明里暗里在说,是他的缘故,她才会选择独自离京。 不用她们说,他也知道。 这本该是一件耻辱无比的丑事,和他相好过的女人怕他纠缠,竟然不惜和家中断绝关系,独自离开了她自小生活的地方。 他沉着脸,闭了闭眼。 不论何事都顾不上多想了,她貌美,手无缚鸡之力,连最亲的奴婢都没有带走,万一遇到歹人,后果不堪设想。 她还停留在京城的可能性不大,司徒征亲自率着一队,去京郊下属城镇,一一盘查有没有见过十六七岁的美貌女子或是矮小清秀男子。 密雨如织,落了一夜。天光大亮时,众人都熬了一晚上,毫无结果,整装回京。韩岱来向司徒征汇报:“郎君,京城里所有客栈都查过了,都没有对得上描述的。” 就连看守城门的,都没有见过独身的年轻女子。 司徒征沉吟片刻,道:“再去查京城中所有车马行。你去开我私库赏赐下去,近日劳累一些。” 他白日里试图补眠,又始终睡不着。 纪襄怎么就骤然不辞而别了呢? 莫非是他当日叫她不要再出去的话说得太重,吓到了她? 还是说,她在行宫里之后每次见到她的时候,就已经在想着离开了? 屋外竹声簌簌,天光大亮,司徒征睁着眼睛,定定地看着床帐上浅淡的花纹。不一会儿,他又坐了起来,穿好衣衫,让随从去告假,自己则出门去了。 他要尽快找到纪襄。 第96章 宫中兰台殿,二公主撑着下颌,闷闷不乐地看着眼前的牡丹盆景。她心里生出一股冲动,想要狠狠撕碎眼前娇艳柔嫩的花瓣。 她脸颊抽动,这时,婢女绮罗走了进来。 绮罗心下一紧,自从公主殿下回到京城后,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原本殿下有些脾气,如今却变本加厉,总做噩梦,喜怒无常。 殿下身边原有的婢女在五皇子叛乱时死了两个,回宫后她又大手一挥,将大多数人都换了。如今只剩下自己是服侍多年的了。绮罗扫了低眉顺眼的宫女们一眼,低声道:“公主,奴婢听说永穆县主纪氏不见了。” 二公主挑起一边眉,问:“什么叫做不见了?” 绮罗对此一知半解,走到公主身边,小声将想方设法打听来的消息回禀。永穆县主似乎是留了书信,离家出走了。 自从回宫起,二公主就一直担忧因为她隐瞒纪襄在树洞里的事,皇兄会惩罚她。尤其公主晋升长公主都需由皇帝下旨,燕舜华怕皇兄只给姐妹晋封,吩咐了大公主若是进宫,就去盯着。 不料还有如此意外。 她命令绮罗仔细地说了一遍。 是大公主将纪氏告别的书信呈给了皇后,而从她离家那日算起,今日已经是第三日了。 燕舜华猛然站了起来,来回踱步了两圈,嘴角撇了下去。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起司徒征在大帐里说的话。 她不由浑身僵硬,没一会儿就被担忧的婢女扶着坐下了。 当时司徒征说完,她怒火冲天,又害怕极了。身边人看出她的异样,但没有一个敢说她闲话,都在安慰她。她吓得发抖,听着帐里贵女窃窃私语司徒征对纪襄的一片深情,五味杂陈。 原来他对她如此不屑。 而他说的那句话,舜华琢磨了许久,才明白过来他的意思。 自然,他不会真把她给杀了,无非是怕纪襄听到了萧骊珠不见的事再次跑出去,所以威胁她。 他不可能杀她的。 她不断告诉自己,但回到安全的帐子里后,脑中总是反反复复浮现司徒征的这句话。 还有她被两个士兵强行粗野拖走,被纪襄拽着手,狂奔在无星无月的黑沉夜色里...... 这些可怖场景在她脑中挥之不去,没几日就消瘦了不少。 更让她担心的是皇兄几日后见了她。 舜华知道司徒征不会刻意去告状,皇兄也没有说她什么。 但她就是知道,皇兄一定将这事弄得清清楚楚。回到宫中后,她以为她会好的,不会再做噩梦了。但她仍是一入夜,就会反复梦到那一夜的事。 回宫第三日,皇后闲聊时和她说过一句,会在她过了父孝后,安排婚事。这事,会由她和几个大长公主一道操办。 她有种感觉,父孝一过她就会下嫁。而且这个对象,绝不可能是司徒征。 绝不可能了。 二公主摇了摇头,将这些思绪都驱逐出去。她随手把玩着一个小摆件,开始细想纪襄不见了的事情。 她竟然是留下书信自己走了? 这要怎么走呢?燕舜华从没有独自出行过,想象不出来要怎么出去,而且遇到强人怎么办? 她为什么要走呀?连司徒征这样的人都当众说爱慕她了,她还有什么苦恼? 燕舜华思来想去,头又疼了起来。 不论如何,她对不起纪襄。她就算被司徒征喜欢上了,她也不能因此希望她出事。 否则,舜华忍住泪水,她真的要彻彻底底看不起自己了。 二公主吩咐婢女,派人去将京城附近都仔细搜查一圈。才三日,纪襄不可能走得太远了,等她回来,就向她道歉认错。 她不想再被噩梦纠缠了。 - 火光冲天,身穿铠甲的乱军拎起地上一个尖叫的女人,一把撕开衣裳,剖出她心,重重摔在地上,血流一地,到处都是这种乱象...... 纪襄猛地坐了起来,心跳怦怦。她捂住胸口,原来只是噩梦。她分明没有见过这种场景,最乱的那一日也没有见过。 或许这是她如果被那两个士兵抓到后的下场? 纪襄不敢再想,开始穿上衣衫。 这里是离京城五十里外的太平县十里镇万家庄里的一间院落。而这也是她离开京城的第四日清晨了。 “咚咚。” 纪襄道:“进来吧。” 不一会儿,就有个六岁小女娃捧着一碗粥和咸菜进来了,她的衣兜里还装着两个水煮蛋。 让这么小的女孩服侍自己,纪襄羞赧。她已经说过不用给她端早饭了,偏偏杏儿十分坚持,每日都给她送进房里,等她吃完,再拿出去立即洗了。 “杏儿,你真的不用给我端进来的。”纪襄将一个蛋剥好,递给她。 小姑娘想吃又不好意思,纪襄又送了一下,她才道谢接过。 白粥不稀不稠,咸菜是自家缸子里腌制的,味道鲜美。 “刘姨已经出去了?” 杏儿一边吃一边点头,含糊不清道:“我娘一大早就出去了,姐姐你中午想吃什么?我做给你吃。” “我和你一道做吧,你教我。”纪襄会做点心,但对于如何点柴煮饭,一窍不通,也不会用柴火灶。 杏儿用力摇头:“姐姐不行的,我娘说了你是我们家恩人,不能让你干活。” 纪襄道:“我在这里也没事情做,你让我看着你做饭吧。” 杏儿这才点头,抢过纪襄吃好的碗,一溜烟跑了出去。 她失笑,开始收拾床榻。在这里她也不用见外人,简单梳了个发髻后,仔细收拾了一下屋子,出去看了眼杏儿老老实实待在家里,就坐在她身边,发呆。 杏儿母亲刘翠玉是她母亲出嫁前服侍了十年的婢女,和母亲一起长大。母亲远嫁,而刘翠玉年纪到了,没有跟着来京城,在当地嫁人了。 谁料那男人骗了她,他其实还有个大儿子在外。等男人意外死了,这儿子来将她们赶走了。她娘家愿意收留她,但不愿意再养一个两岁的女童,让她扔了。 她舍不得,想起以前服侍的主子心善,花光了盘缠上京来找。 那日,恰好是纪襄难得出宫回京的日子。当时她十三岁,易氏不愿意处置前头夫人的事,就让她去管。 刘翠玉万万没想到隔着千山万水,她曾经的姑娘竟然已经死了十年了。 她抱着女儿,二人都是面黄肌瘦,风尘仆仆。 纪襄当时没想这么多,就算她不是母亲曾经的婢女,她也愿意帮衬几分。她给了银钱,至于让她们留下,纪府不是她说了算的。 刘翠玉选择了在京城附近安置,她认得几个字,给纪襄写了简单的感激的信,送到了纪府。纪襄是许久后才看到的,知道她们的住处,她是外来的,不能再分田,但是在镇上找了个浆洗衣裳的活计,加上纪襄给的银钱,足够过活了 二人保持着约摸一年一次的通信。 在行宫她伤心欲绝,听骊珠说起去果园的时候,突然想到了这里。 她很需要平淡宁静的日子,远离勾心斗角的宫廷血腥,也远离那个男人。 第123章 纪襄想过,她若是要一个人住,难免有租赁买卖的契约。虽然她不觉得会有人如此费心找她,但如果要找,会发现的。 给刘姨寄信不难,她爽快地答应了下来。 她在这里住了三日,除了母女两都拼命拦着她做活外,她还有别的忧虑。 听刘姨回来说,这几日都有官兵在镇上搜查。有人说是有逃犯流窜在外,有人说是朝廷追捕逆党。她在几间客栈洗衣,说客人都要仔细盘问过籍贯和路引。 纪襄怀疑是来找她的。 但她给骊珠她们的信里都明确说了,不用找她。何况,她们也不像是能这么快调动禁军的...... 纪襄突然想起了司徒征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是对长公主说的。 她抿抿唇,站起来,抢过杏儿手里的扫帚。 杏儿想抢回来,纪襄笑道:“我坐着也无事,还不如动一动呢,你去玩吧。” 闻言,杏儿摇头。她跟着母亲相依为命,更小的时候被带进镇上,母亲在一旁洗衣服,看着她。等她五岁后,就留她独自在家里,扫地,打水,自己做饭。 她知道这个姐姐曾经给过她娘一笔银钱,让她们活了下来,哪里能让她干活? 纪襄已经扫了起来,对快哭了的杏儿叹了口气,将扫帚还给了她。 小姑娘接过,这时,外边突然传来马蹄声。 村里没一个人家里有马的,纪襄小声道:“杏儿,你去门口看一眼是谁。” 她深吸了一口气,快步走到简陋的厨房里。杏儿没一会儿小跑到她身边,道:“有很高的几个男人来了,看起来都很凶。有点像官老爷。” 纪襄一惊,然后打开灶旁一块同样颜色的砖,跳了下去。 她之前是听刘姨交代过杏儿的,她需要躲人,不能被别人知道她们家多了一个姐姐。而这里是刘姨之前给杏儿准备的,若是有陌生人来,躲起来。财物可以损失,人命不能。 地窖挖的不深,十分狭窄。纪襄抱着膝盖蜷缩在里面,心跳如擂鼓。 漆黑一片中,她听到了有人进来的声音,杏儿不说话,哇哇大哭。 “村里人说了,这家人是寡妇带着个小女儿过活的。” “搜一遍。” 重重的脚步声响起,似乎有两三个大汉进来了。 片刻后,纪襄隐约听见他们安慰了一句哭泣的杏儿,走了。 杏儿吃力地打开砖头,小声道:“姐姐,他们走了。” “再等会儿。”纪襄轻声道。 一大一小在厨房里待了约摸一刻,纪襄才从地窖里爬上去。这一来一去,她身上衣衫已经脏得不行了。 纪襄换下衣衫,浑身脱力地坐在凳子上。 第97章 纪襄坐了片刻。杏儿拿起她的衣衫去河边洗,小小一个女童抱着木盆和搓衣板,身子摇摇晃晃。 她直直地站在门口,看着她的身影,重重叹了口气。 刘氏母女是外来的,买了村里一间空屋,因着没有田,也不参与任何宗族事务,和邻居不怎么来往。是以,她那日从河边绕过来到刘家,都没有被人发现。 而她这几日也没有出去过,所需东西都是刘翠玉帮她代买回来。有什么事需要出门,也都是杏儿帮她跑腿。 万家庄的人都不知道刘家多了个人。 但这样长久下去是不行的。 纪襄咬咬唇,先不说她实在不好意思让小姑娘如此伺候她,她一直躲躲藏藏在刘家,想想也知道不可能永远不出门。 有的事,必须她自己去办。 纪襄出神地想着,虽说她有过详细的计划,但真正离家后才知道还有这么多事情。 何况,她之前根本没想过竟然有人出动禁军找她! 新帝初初回京时,全城宵禁,热闹街坊日夜有人巡逻,但也不至于这般动静...... 她心乱如麻,即担心给刘家带来麻烦,又实在弄不清禁军究竟会找她到什么时候? 就不能当她已经死了吗? 纪襄冲动想完,立即“呸呸呸”了几声。这种念头实在太不吉利了! 她将小小的几间屋子收拾好,等杏儿回来后,和她一起烧火做饭。二人的午饭很是简单,两碗饭,一碗水里煮的青菜,昨晚刘翠玉做的炖鸡再热了一回。 乡间饭蔬和她吃惯的宫里佳肴一比,没滋没味的。纪襄却很是喜欢,吃好饭后,她给了杏儿一点银钱,让自己她出去买点零嘴。 她慢吞吞地洗好碗,开始给自己做夏日的小衣。等杏儿回来后,小姑娘分了她一块糖,玩小木偶去了。 酉时中,刘翠玉才回来。杏儿已经急得出去几次,看娘怎么还不回来了。 三人草草用过一顿晚膳后,刘翠玉打发了杏儿去洗澡,嘴唇动了好几下,才道:“姑娘哎......” 她三十多岁的年纪,但这几年独自带女儿,生活艰辛,皱纹深深,认真说话就显得愁眉苦脸。 “姑娘,你能不能和我说说,你真的没有在京城里犯事吧?”刘翠玉叹气道,“你和你娘对我有恩,你真犯事了我也不会赶你,但你让我心里有个底。” 纪襄蹙起眉头,道:“刘姨为何这么说?” “我做活的客栈里今天一大早又有官兵来了,我看有两个偷摸着休息,就大胆问了几句他们找的人长什么样子。”刘翠玉努努嘴,“说是皮肤很白,杏眼,鼻子挺,小嘴巴,个子在女人里不高不矮,很苗条,很美。也可能扮成了男人。” 她继续道:“我以前也想过他们是不是找你,这么一说就确定了。” 刘翠玉目光忧愁,看着纪襄。 纪襄低声道:“你放心,我什么罪都没有犯。是我之前进宫服侍过太后,可能是宫里见我失踪了才找我。” 她曾经入宫八年的事,刘翠玉是知道的。 虽然刘翠玉完全理解不了纪襄好好的县主和伯府姑娘不当,跑来村里待着,但说出来就像是在赶人了。 “那你不想回去的话,就小心些别被找到了。”刘翠玉叮嘱道。 纪襄莞尔:“正要说这事呢,我想过了,我总不能一直躲在家里不出去,等这段时间风头过了,我还是要出门的。到时候就说我是你侄女,从老家来投奔你的。” 刘翠玉笑道:“是我高攀姑娘了,别人哪里信我能有姑娘这么水灵的侄女。” 纪襄抿嘴一笑。 二人又随口说了几句,将一日要做的活计做完就各自回房了。 才到了一更,村里人睡得早。这个时辰,已是万籁俱寂,只有远处传来的田鸡叫声,十分悠远。纪襄隐隐听见隔壁屋子里杏儿说邻居家的大贵爹娘夜里会去抓田鸡吃,刘姨哄她明天拿碎布料去换一碗吃...... 纪襄忍俊不禁,坐在简易的书桌前,剪亮了蜡烛。 她收拾东西的时候,只带了必要的银钱,县主册文,几件衣衫首饰,和她珍而重之的文稿。 相比于风云诡谲的宫廷朝廷斗争,她还是更喜欢作诗撰文。 如今传奇故事十分风靡,她打算写几套赚点银钱,其他的则是按照她自己的心意来写。有人想创立的新制度或许能沿用数百年,她纪襄写的书说不定能流传千年呢。 - 司徒征坐在书房里,听几个得力下属轮流汇报。 京城和司阳官府衙门里没有可疑的路引,在京畿之地已密不透风搜查过没有和她相貌一致的人。他还亲自审问了纪襄的父母,他们毫不知情。 而纪家族里的亲眷基本都在京城,都被搜查过了。 毫无纪襄的踪影。 她独自一人,究竟去了哪里? 司徒征皱着眉,敲了敲桌子。他曾经听纪襄说过,她母亲出嫁四年后就去世了,外祖家又远,所以几乎断了往来。 但也不是没可能去投奔了母亲娘家。 他吩咐下去,命下属再去纪襄外祖家,两个姑母的夫家去寻找。 司徒征几日没有合眼。眼下青黑,太阳穴一突一突地跳,伏案小睡了片刻。 一场睡眠后,他恢复了一些精神后,再次琢磨这事。 纪襄的好友熟人,显然没有人帮她,甚至没有事先得知的。京城车马行也没有她雇佣过的痕迹,她要怎么一个人靠两条腿走出京城? 甚至已经走远了。 窗外树荫茂密,花开锦绣,尽态极妍,夏日的自然风光一览无余。司徒征悒悒地从书房里走了出去,在自家府邸里乱走,不知不觉走到了假山林中。 她和他曾经钻过三次假山。 司徒征闭了闭眼,从 第一回,他就应该发现自己的不对劲。他们二人坦坦荡荡偶遇,有何可避?那时她还是个胆小甚至怯弱的女孩,怕被人说嘴要躲起来,那他呢? 他完全可以站在外面,或直接走人。 分明是来此偷情的一对男女应该躲他们才是。 但对着纪襄湿漉漉透着乞求和害怕的眼睛,对着那张楚楚可怜的脸,他鬼使神差般听了她的话,跟着躲了进去。 第124章 后来他也曾经想过一回。俗话说义不掌财慈不掌兵,他从来不是心软的人,为何会看她觉得可怜? 但不是什么大事。他当时牵挂的是东宫储位,还有全家人扶持他去辅佐太子的心血。这件小事,他没有多想。 直至后来,他也不曾多想过。 世间许多事对他这种天赋这种出身的人,都是唾手可得,轻而易举。 何曾想过有朝一日,会如此悔不当初。 悔得夜不能寐,用尽办法都没有将她找回。 他真是愚不可及。 司徒征坐在桃花洞里,看着眼前树树繁花,回忆这几日搜集的所有消息。日光耀眼,他坐了一刻钟后,他父母和下属相继来找他。 定远侯示意韩岱先开口。 韩岱正色道:“郎君,有个农人说四日前在京城出城十里外的地方看到过和永穆县主外貌相似的姑娘。和她待在一起的有很多人,看打扮像是当兵的。” 今日是她不见的第五日,那是在她离家当日发生的事情。当兵的...... 司徒征道:“谢侯。” 若是谢家马车从她家中接应,混在谢家仆从的马车里出城,根本不需要经过守卫盘问。她只要在城外等着被盛大送别的谢侯出城,就可以一起去庭州了。 无媒无聘,谢侯居然能同意他儿子做这种事? 司徒征暗悔不曾想到当日离京的谢家,抿了抿唇。他对着父母一行礼,转身就想走。 “站住!”定远侯严肃道,“你是要去追谢侯逼问他?” “是。”司徒征淡声道。 一旁的房夫人挥手示意韩岱退下,扶着定远侯坐在假山洞里的石板,招手道:“小征,你过来。” 司徒征犹豫了片刻,还是走了过去。 “永穆县主家人说她是病了不能见客,但我们是知道的,她离家了——” 定远侯打断了房夫人的话:“走了几天找不到人,说不定已经死了!” 司徒征面色一滞,他一直不敢想纪襄万一遇害了的事。他盯着父亲,冷冷道:“那你儿子可以赔命了。” “你们先别吵架!”房夫人提 高了声量,“小征,她一个女孩儿独自离家,先不论她的孝道女德,也不论她是否还活着。她如果被找回,不论经历什么,你确定你愿意娶她?” 司徒征道:“确定。” 他在回京路上对长公主说的话传得沸沸扬扬,定远侯夫妇原本挺欣喜的。纪襄虽然曾经有过婚约,出身远逊司徒征,但她本人据说容德兼美,又有恩封,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 谁能预料到人不见了? 房夫人苦笑道:“好。你的事情我们两个早就管不了了。但你能否为你自己,为你的父母,为整个司徒家想想?你这些时日都在全力找她,不眠不休,荒废公务。你有没有想过,陛下已经高坐明台,你和他交情好,出过大力,但他能一直容忍你不务正业下去?” 定远侯严厉地看着儿子。 “你如果不姓司徒,你就算再聪明也不可能当陛下伴读。你十四岁被赶到江南时,没有家族帮扶,能自己养起护卫幕僚?你叔叔还千里迢迢去看望你,怕你受委屈!你和太子要彻底铲除肃王,全家人跟着一块冒险。” 定远侯看着司徒征,一一举例。 他道:“你不准去。我会让人去庭州找你心心念念的纪氏。时值用人之际,你老老实实待在京城,为新君效力。司徒氏能否再进一步,全靠你了。” “胡闹几天也够了,你必须留在京城。” 第98章 司徒征家的人,都肤白如雪。男人都是眉目英挺,线条清晰硬朗,一看就是强硬之人,即使脸再白,看上去也不好招惹。 定远侯看着儿子英俊又文雅的脸,此刻正面沉如水。 他放软了语气,道:“你爹我身子不好,你几个叔叔和堂兄弟也都才干平平。你的亲属都信任你,信任你能给他们荣华富贵。何况大丈夫生于世间,当建功立业,岂能因儿女情长蹉跎?” 司徒征沉默了片刻。 他心中其实没有一丝挣扎,只是犹豫要对父母坦白多少。他耻于对别人说自己的私事,包括亲爹娘。 庭院里传来一阵女孩儿的嬉笑声,很快就被看守的仆妇请走了。 司徒征淡声道:“我和她其实相识已久,是因我有愧于她,她才会出走。她如果出事,罪责全部在我。” 话音一落,定远侯夫妇面面相觑,俱是震惊无比。 不过须臾,已经沉默许久的房夫人说道:“她如果在庭州另有婚配,你预备怎么办?” 她完全不知道纪襄和谢方熟识的事,所以也不明白儿子的表情会如此难看。 司徒征道:“去了再说。” “如果她成婚了呢?”房夫人坚持道。 司徒征并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他根本想象不到纪襄嫁给他人。他想了想,道:“可以和离,可以丧偶。” 房夫人倒吸一口冷气,握住身边石凳。 她儿子是不是疯了? 司徒征安慰母亲道:“您放心,我不会胡乱杀人的。” 房夫人并没有因此放心,而定远侯亦是心事重重。他方才没想到,纪氏是跟着谢侯走了,如果嫁给了谢家人,司徒征难道要硬碰硬? 而且,皇帝会无止境地包容司徒征胡闹吗? 几人又争论几句,司徒征心里不耐,道:“我先进宫和陛下陈情。” 定远侯夫妇没有再说话,默认了。至少当面和皇帝报备了,总比一声不吭冲到庭州好。 司徒征从石凳上起身,大步走了。他在府里吩咐好了预备出远门,才一路疾驰到行宫求见。 燕崇登基后,宵衣旰食,每日都和重新入朝为官的秦绰等重臣商议大事,和早前司徒征想见就见的太子截然不同。 他在紫宸殿里候了两个时辰,燕崇才有空见他。 皇帝不顾仪态地接过内监递来的温茶,一饮而尽。他抬手免了司徒征的行礼,直白问道:“又是因为纪襄的事?” “是。”司徒征将今日听到的消息一说,“.......臣要去庭州。” 皇帝道:“司徒,你有没有想过,纪姑娘是自愿走的,如果真跟着谢侯一家走了,连你担心的生命危险都没有?” 他坐下,道:“我瞧你是关心则乱。她有本事助我登基,还能在外活不下去了?你不必找她的,她如果真嫁到谢家,也会过得好。” 殿里落针可闻,许久,司徒征艰涩道:“我从前辜负了她,还没有好好补偿她。是因我之故,才害得她远走——陛下,我必须要找到她。” 燕崇道:“那你去吧。” 闻言,司徒征略微错愕。 “你去吧,只要你想好了,去庭州就去吧。”燕崇微微笑道,“等你回来,秦公还等着和你共商大事,他有不少想法,我瞧有你在会更好。” 司徒征泛起一阵愧疚,无言以对。 他跪地谢恩,走了出去。 匆匆回京后,下属仆从已经准备好了远行的物事。他拜别父母,叮嘱养在母亲膝下的一个庶妹多去陪伴,轻车简行,向北而去。 谢家的人已经走了五日,谢侯带来的将士大部队早前已经回去了。是以谢家亦是车马轻便,一路风餐露宿,有时候连官驿都不住。 司徒征问了几家官驿后,知道在途中是绝对不可能追上谢家了。他不再沿途找官驿打听,直接向着庭州而去。 十日后,他在庭州总管府里见到了镇北侯谢宪。 谢侯起初还以为他这皇帝近臣是带了皇帝急令而来,毕竟这一行人看起来消瘦憔悴,像是日夜赶路来的。 让司徒征的下属都去歇息后,司徒征开门见山问道:“谢侯,永穆县主纪氏可在府上?” 谢宪惊讶地挑挑眉,他事忙,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为何问这个。既然没有正事,他就让人将儿子找来,自己赶去军营了。 面对谢方,司徒征又问了一遍。 谢方沉默了,许久才嗤笑一声。 “谢小侯若是不答,我将搜查府上和庭州。” 谢方哈哈笑了起来,这笑并非开怀,而是嘲笑。他看向带着风霜之色的司徒征,他一定是日夜兼程赶路而来的。但那又如何呢? 他听说过司徒征当众表达过对纪襄爱慕的事情,但他也说了,是他单相思。 然而从他出现在这里时,谢方突然想起了一件旧事。 在荒山野岭里,他沿着车马轨迹找到纪襄时,司徒征似乎是从她坐着的地方出来的。事急从权,纪襄不是那种被外男碰一下说句话就寻死觅活的性子,正常而言她早被司徒征扶着出来了。 他们两个认识,而且有矛盾。 谢方脑中闪过种种猜测,道:“你是用何等身份,来问纪襄的事?” “和你没有干系。”司徒征很快回答道。 谢方定定地看着他:“我不知道她在何处。” 第125章 司徒征霍然起身,道:“谢小侯不必扯谎,有人目击你们离京那日她也在,她究竟去哪了?你可曾想过,她独自在外会有多危险!” 谢方也站了起来,道:“我确实不知道她在哪里!但是用不着你来假惺惺关心她!她亲口告诉我,她已经准备了许久,有安全的住处,我才答应帮她离家的!” 他派去的女婢回来后就忘了纪襄去的地名,但根据女婢追上他们的速度,他能猜出纪襄其实并没有走远。 但他并不打算告诉司徒征。 “我倒是想问问,你有何资格来问我?”谢方握了握拳,“她即使父母亲不慈,在京城里也能好好生活,非要销声匿迹离开京城,是不是你害的?” 司徒征哑然。 无言以对,他无言以对。 谢方目露怒光,一拳砸向司徒征的脸。他什么都没有想,放下手时惊呆了。 司徒征不闪不避,直直地受了他一拳。他的嘴角流血,司徒征掏出手帕,面色平静,在手帕上吐出一口血沫。 他这种态度,谢方反而讪讪。但他还是更气恼司徒征做过的事,他一定是对纪襄做了很不好的事。 “你对纪襄究竟做了什么?” “我还是会搜查庭州的。”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 谢方道:“别!我可以用性命担保她不在庭州,庭州本就不甚安定,经不起你的搜查。” 说着,他掏出袖里的匕首,割破自己的手臂,鲜血直流。 司徒征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接过他的匕首,往自己的手臂割了一道。 “若有纪襄的消息,还请谢小侯传书京城。告辞。” 他将匕首扔给有些愣怔的谢方,走了出去。 简易包扎后,他让下属都歇息一日,其中一个留在庭州,其余明日回京。 但翌日出发时,他突然改了主意。这回既然出来了,就亲自去纪襄的外祖家和姑母夫家寻找一回。 - 纪襄在万家庄已经住了一个月。 十日前,她就听刘姨说了镇上的禁军已经撤了,日子恢复了往日里的平静。但她一向小心谨慎,在屋子里又闷了几日,才有了出去走走的念头。 这天,刘姨一大早就出去了。杏儿要出门去洗衣衫,纪襄连忙道:“我和你一起去!” 二人锁好门,抱着木盆和脏衣服出去了。时值夏日,早晨的日头晒在人身上还不算很炎热。 河边已经有几个村妇趁着凉快出来洗衣了。有个看到纪襄和杏儿走过来,瞠目结舌道:“这.......你是谁啊?” 纪襄笑盈盈道:“大娘好,我是杏儿的表姐,昨天来这里的。” 村妇瞪大了眼睛,这看着像神仙画像般的姑娘,竟然是杏儿的表姐?不过杏儿这丫头也是眉清目秀的小姑娘...... 她将信将疑地问道:“你是从哪儿来的?” 杏儿嘴快地报上了老家名字。 村妇一边洗衣裳,一边笑道:“表姐妹嘛,是得从一个地方来的。” 她又问纪襄:“你叫什么名字?” 纪襄微怔,她完全忘记了要编个假名,灵机一动道:“我叫常芳。” 常是她母亲的姓,至于芳,是她看到河边芬芳扑鼻的无名野花想到的第一个字。 村妇又打听了几句,纪襄面不改色扯谎,心里默默记下今日说过的时,省得以后对不上口径。 没一会儿,村妇熟悉的人来了,她抱起木盆,走到了她们身边,看着纪襄窃窃私语。 杏儿道:“姐姐,万大娘肯定是在说你的事。” 纪襄莞尔:“随便她们说好了。” 她洗衣衫很不熟练,旁边没人最好,免得露馅。二人洗好衣裳后就回去了,纪襄坐在门口,剥一筐新鲜的蚕豆。 日头渐渐大了起来。 她微微笑起来,山明水秀,连呼吸都比在宫里畅快。她不用再想着去应付任何人,只用和对她真心实意的母女二人相处。她白天和杏儿一起做完家事,还有大把时光可以撰文。 纪襄甚至觉得短短一月,她身子都比从前强健了不少。 大概是夜里虽然会做恶梦,也会担忧被人找到,但比起从前,睡眠安稳许多。 傍晚,刘翠玉回来了。三人不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纪襄笑道:“刘姨,我明日想去镇上一趟,你早上叫醒我吧。” 她又问杏儿:“要不要一起去呀?” 刘翠玉给杏儿使了个眼色,叫她不要去,杏儿乖乖摇头。如果带着去了,纪姑娘肯定又会花银钱给杏儿买东西的。 见女儿懂事,刘翠玉道:“好,你夜里早些歇下。” 既然明日要早起,纪襄没有再挑灯写文稿,收拾好明日要穿的衣衫就睡下了。 不到卯时,刘翠玉就叫醒了她。去镇上要走七里路,只能早早出去。她特意将自己的眉毛画粗画直,又给嘴边画了一颗显眼的黑痣。 纪襄走在刘翠玉身边,将自己昨日和万大娘说的话仔细告诉了刘翠玉。 刘翠玉道:“记住了。” 原本二人还能说说闲话,后来纪襄已经走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顾不上说话。而刘翠玉要赶着去上工,不能停下。 她只好气喘吁吁地跟上。 刘翠玉心疼道:“姑娘下次出来,我给你叫好驴车吧。” 纪襄摆摆手,表示不用。到了镇上,她已经两腿颤颤,不住发抖。纪襄捂住胸口,道:“不用驴车,我多走走就好了。” 二人约定好回去见面的时辰地点就分道扬镳了。 纪襄原地歇息了一会儿,向人打听有无书坊。 第99章 被她拦住的是个四五十岁的妇人,和善地给她指了路,又问:“姑娘,你是从哪儿来的,要不要我带你去?” 纪襄笑道:“不打扰您了,我自己去就是了。” 她微微屈膝行礼,走了。 十里镇很大,而且富庶。街上熙熙攘攘,有不少叫卖新鲜桃子,糕点,馄饨,香药等等的小摊。她原本还担心十里镇上可能没有书坊,不料走了一段后,居然还是挺大一家。 纪襄站在门口又犹豫了片刻。 里面顾客并不多,有个穿着粗布麻衣的年轻读书模样的男人进去了又很快出来了。 她知道对很多不能考取功名或是门荫入仕的读书人而言,卖文鬻画,帮人代写,收束脩都是常见赚钱法子。想来他就是来卖文的。 这书生夹着一叠纸唉声叹气,看到纪襄时张大了嘴,愣愣地停住了脚步。 嘴里的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纪襄原本想躲避开,鼓起勇气狠狠瞪了他一眼,吓得这书生险些原地摔跤。 她忍俊不禁,趁着这强横的势头走了进去。 甫一进去,就有伙计出来迎接。这姑娘虽然穿着朴素,单单用一块黄布包发也是村姑打扮,但气派却不像村里的。 何况,还是个难得一见的大美人! 纪襄朝看呆了的伙计笑笑,道:“你家可收传奇话本?” “收的收的!”伙计连连点头,但他不能自己做主,去把掌柜请了出来。 “是姑娘要卖文稿?”掌柜高高挑起了眉头。 这掌柜显然不信是她自己写的,正好她也不想承认,虽然本能觉得他的态度不适,纪襄还是笑道:“是我家主人要卖。” 她将揣了一路的文稿递上。 掌柜接过,他没立即就翻阅,而是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眼前的年轻女子。俗话说腹有诗书气自华,他又怀疑这是她自己写的了。 “这故事......”掌柜起初不以为意,越看越是认真,如饥似渴看了好一会,急切地翻着,“姑娘,这结局如何?怎么王姑娘成仙后就没了?” 纪襄莞尔:“您若是愿意买下,自然能看到结局。” 她客气地将剩下的部分拿了出来,掌柜立即拿起来看,一双眼睛都黏在了纸上。 “姑娘,您写的——您家主人真是文曲星下凡。”他又看了几眼才抬起头,“您能代替您主人商议价格吗,您主人可有笔名?” 纪襄道:“ 雪窗主人。” 二人商议好价格,纪襄答应之后还会卖给他。掌柜左看右看,低声道:“姑娘,您之后再写,可以把里面棒打鸳鸯的写得更小人,下场也更凄惨,扒皮折断手脚做成人彘等等刑罚都可以用上。” 纪襄一怔,这实在是太残忍了,掌柜怎会有此建议? 她缓缓道:“可这样有违律法。” 掌柜见她无甚经验,教她道:“不要紧,爱看话本戏文的小姑娘和大娘就爱看这些,你不能想着律法礼教这些!” 她仍是觉得不对,但不欲和掌柜争辩,点头应下了。 临走时,她注意到书坊里还挂着扇子,纪襄拿起一副,她好像画不出如此精细的,何况画画的话,书案都要铺不下来了。 少了一道赚钱的门路。 但今日收获颇丰,她已经心满意足了。约定好下月再来,她出了书坊。 第126章 她出来已经是午时了,街上人来人往,有不少人路过时都盯着她看。纪襄就当没看见,反正他们也不知道她家住何处,她的妆扮也和平常大相径庭。 纪襄用了午膳,走走停停四处逛逛,给刘姨买了一盒面脂,给杏儿买了两包蜜饯,就去了约定好的地方等刘姨。 捏了捏钱袋,有那么一瞬,她觉得她从来没有如此高兴过。 - “可以走了,可以走了,佛祖保佑!”苏夫人又哭又笑,看着自己的幼子,“娘要去法云寺给佛祖捐个金身!” 屋里的其他人也欣喜不已,纷纷喜笑颜开。好一会儿后,屋里的人都散了,只留下了章序和他的父母亲。 章序阴郁已久的脸上,也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的右腿被五皇子手下极尽酷刑,当时他只求速死,没想到竟然还有能够不依靠别人搀扶如常行走的一天。 而这个医治他的大夫,竟然是司徒征的人...... 苏夫人道:“五皇子——不对,他已经是反贼了!等他砍头的时候,娘一定要去看着他脑袋落地,再给府里上上下下都发赏银!” 章序没有说话,与虎谋皮被反噬,他更怪自己。 他太自命不凡,以为可以随心所欲地操控别人,以为自己武艺高强。 苏夫人还在絮絮地说话,章序沉默地听着。 他不由分神,想起了自己的婚约。 在他完全不知道的时候,这桩婚约就没了,甚至这还是五皇子告诉他的。在病床上时,他想过了,即使他终身腿脚不便,也要娶纪襄。 只是他也犹豫...... 他实在不舍得让纪襄伺候他一个跛脚之人。 如今腿好了,章序问道:“纪襄呢?” 苏夫人的话被打断,脸色也难看起来。她和丈夫对视一眼,不悦道:“你还问她做什么?她将太皇太后气晕了,太皇太后身体一好转就说要退婚,可不是你爹娘拦着你娶媳妇。” 章序微笑道:“那意思是你们同意我和她的婚事?” “绝无可能。”章父简略道。 章序蹙眉:“我迟早要外放出京的,不在你们眼前过行不行?而且阿襄脾性很好,这事情本来就是太后抠门,本来就是太后先对阿襄发怒,你们别不分青红皂白责怪阿襄。” 夫妻二人再次对视一眼。 苏夫人缓缓道:“之前你伤着,一直没有敢告诉你。如今陛下的重臣,近臣,最得力的一个臣子,司徒征曾经当众说过爱慕纪氏。” 她怕儿子不明白,特意说的很慢,又强调了几遍。 “一朝天子一朝臣,太皇太后和陛下关系从不亲近,而喜欢纪襄的人又是那种身份,而且,”苏夫人顿了顿,“我和你都不喜欢纪氏,你不准再惦记她!” 章序嗤道:“陛下早就说过,不会插手感情之事。司徒征的事情,我早就知道了。我怕他?离了姑祖母我不能活了?” 苏夫人重重叹气。 皇帝登基时日不久,已经改了不少先帝留下的规矩,甚至下令拆除蓬莱行宫没有坍塌的宫殿,将良木赐予当地百姓。显然父子不和,而章序又受先帝看重...... 她解释不清,转而问道:“你看重纪襄什么?娘给你挑个比她更好的贵女。” 章序道:“不为什么,她怎样我都喜欢。” “她人失踪了。”章父干脆道。 闻言,章序猛地站了起来,急道:“什么?” 苏夫人道:“原本我们不想告诉你的,但京城里一直有隐隐绰绰传言说她不见了。纪家是说她养病在家,但有眼睛的人看得出来,她人不在府里!还有那个司徒征如今都不在京城里,说不定就是一起私奔了,人家郎情妾意,你还凑什么热闹!” 章序仔细琢磨了母亲说的几句话。他想了一会儿,纪襄离京也许是真,私奔绝不可能。 他道:“明日我去纪府一趟。” 司徒征若是真想娶纪襄,不至于要私奔的。 苏夫人正要驳斥,章父平静道:“也好,明日让你母亲领着你上门。” 她顿时转向丈夫,一脸的难以置信。 苏夫人不明所以,皱着眉,但还是点了点头,道:“好吧,去问个清楚。” 又坐了片刻后,章父章母出了章序的卧房。走出去没多久,章父就吩咐随从:“把我的侍卫调来,不准章序走出房门一步。先关上两个月再说,还想不明白就打。” 他语气狠厉。 苏夫人这时候是不敢插手的,小声道:“那明天还去纪府吗......” “去什么?”章父反问道,“都没有婚约了还去什么,让人看笑话吗?你也相看起来,不拘家世门第,给他挑个脾性好不爱生事的。” - 司徒征回到京城时,从南至北,一路风餐露宿,自他离京已经过了三个月。 已是暮夏时节,房夫人看着他消瘦疲倦尽显风霜的脸,心疼不已。不用问,他显然是没有找到纪襄了。 她催着司徒征去沐浴用饭,又让青筠等人看着他催他尽快歇息。 司徒征确实很累。 他仔细沐浴后,躺在床榻闭上眼睛,没一会儿就陷入了睡眠中。 再次睁眼时,已经是第二日。司徒征揉了揉眉心,坐起来,重新沐浴,进宫给皇帝问安。 皇帝原本是想嘲笑他一番的,但他如此沉默寡言,神色郁郁,嘲笑起来也没意思。 何况纪襄人不在庭州,他也有些担忧。 没一会儿皇帝又想,如果现在世道是路不拾遗,年轻女子出远门根本用不着人担心,那该多好。 皇帝轻轻叹了口气,拍了拍司徒征的肩膀。 他让司徒征明日就正常上朝。 司徒征应命,告退回家。他浑身疲惫,坐在书案前,慢慢想着这一路可有遗漏的线索,看到青筠进来,他挥手示意他退下。 他心中茫茫,不想和人说话,也不想听人说话。 青筠道:“郎君,您有一封庭州谢家的信。” 司徒征立即起身,快步接过,拆信的手指甚至微微颤抖。打开后,他立刻看了起来。 是谢小侯寄给他的。 谢方说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告诉他。依照那日车马的速度,纪襄是在京畿一带下车的。自然,她也可能早就走了。 他还说,如果找到了纪襄,不要罔顾她的心意强迫她,但要保护她的安全。 司徒征一把攥紧了信纸。 第100章 她竟然没有走远! 司徒征放下了信纸,连日来麻木空洞甚至绝望的心里,反应了好一会,升腾出喜悦,转而在全身血脉里流淌。 纪襄还在京畿一带! 他唇角微微上翘。可他在京郊各地都命人仔细搜查过,丝毫没有纪襄的踪影。 她真的还在吗? 司徒征心内的欣喜稍稍冷却了一些。 她绝不可能是死了。而要走远需要路引,她已经借助谢方的车马车夫到了她选好的地方,没必要再冒险走远的。 他命人严密搜查过,但说实话,若真是掘地三尺式搜人,别说身边人阻拦,燕崇不准,连他自己都不愿意如此扰民,引得人心惶惶。 而他派遣的禁军虽然都用了私人银钱加赏,但一层层派遣下去,底下人究竟有多尽心就不可知了。 她一定还在附近。 只要一想到她还在周遭,说不定离他还很近,司徒征就心安不少,心头涌起一阵柔软的眷恋思念,神色缓和下来。 他在卧房内来回踱步,把青筠喊了进来,让他告诉韩岱,京城下属的几个县镇都派人驻守,继续找纪襄。 青筠“哦”了一声,又道:“如果当时纪姑娘赶我走时,我偷偷跟着就好了。” “不怪你。”司徒征苦涩地笑了一下。 “那就怪碧梧姐姐,”青筠小声道,“竟然让纪姑娘独自出门,还有她爹娘,放纪姑娘一个人出去。” 司徒征闭了闭眼,小童虽然无意,说的话却像是在戳他的伤疤。她失去踪迹已经近四个月了,他那些难堪,焦急,气恼,忧愁的心绪都已经散了,能找回她就好。 而这事要怪可以怪很多人,但他是罪魁祸首。 最应该责怪的人。 司徒征简略道:“不用说了,快去传话。” 他临窗而立,对着一树绿荫微微出神。 从前在静园,有过许多这样的时刻。 她常说看久了公文要停下来歇歇眼睛。这个道理他自然也懂,只是忙起来就忘了。她会笑盈盈拉着他的手,一道走到窗边,推开,窗外光景一览无遗。 绿树成荫,花影重重。 但他现在看了好一会儿了,眼睛反而涩起来,没有一丝放松。 就像之前和她相处,总是放松自在的。即使她发脾气,他一时不知怎么哄,却也不至于真的焦急。 不像现在的恐惧。 司徒征恍然,原来他从她不见之后,一直都是恐惧的。她从前想好了退婚就坚持退婚,想好了帮太子就能在御前使力,所以不想见他了,也能彻底消失。 第127章 他不得不承认他真的怕这样的她。 司徒征霍然从窗前离开。 离京三月,他去给母亲请安,几个弟妹坐在一起。没有人敢问他去哪儿了,年纪小的弟弟请他指点功课。到了晚膳时分,定远侯也来了,一家人安静无声地用了顿饭。 他从前在家里一直是这样的,知道即使他不在,家里也是这样的。 今日却觉得万分不自在,尽管身边围着这么多人,却没有一个能够说说话的。 他意兴阑珊,回到了自己的院子,将近日累积的公文一一批复完,直到天光微亮才抬起头。既然天已经亮了,他没有再去睡觉,提剑去了庭院中。 梳洗沐浴后,司徒征和父亲定远侯一道去上朝。如今的大雍,可谓百废待兴。先帝曾经大肆建寺庙,为了避税而出家之人不计其数,如此一来还严重影响了农事生产。今日议题便是是否拆除寺庙勒令还俗,还有减轻赋税休养生息的事。 早朝到午时仍然没有停下,皇帝宣布退朝后又召集几个重臣去紫极殿,用过午膳后继续讨论大事。 司徒征自然也在其中。 如此几日,司徒征都是早出晚归。被他派去的下属每日都会传讯息回来,纪襄仍是没有踪迹。 他平静地每日陪母亲用晚膳,平静地每日上朝,平静地每日和曾经最钦佩的秦公共商大事,心中却始终提不起劲。 一切都非常平静,这些是他必须做,不得不做的事,仅此而已。 这日,一早便下起了大雨,天色灰暗,似是一夜入秋。他在朝会结束后如常在紫宸殿里议事,约摸申时初,他注意到了秦公脸色不佳。 连日忙碌,年过古稀的老人身子吃不消了。 司徒征朝皇帝身后的杨内监颔首,又朝秦公抬抬下颌。杨内监会意,小声向皇帝禀告。 皇帝的话停了下来,温和地请秦公今日先回去歇息,赐下人参燕窝等物,又命宫人去传轿辇。 大臣在宫里坐轿是逾越,秦绰固辞不受。燕崇看了眼窗外的绵绵秋雨,命道:“司徒,你送秦公出去。” “臣遵命。” 司徒征起身,虚虚搀起秦公,比手示意他先请。 “听闻你前阵子是出京去办私事了?”出了紫宸殿后,秦绰随口问道。 司徒征颔首,承认了。 秦绰倒也没有追问为了何事,凄风苦雨中,二人很快又谈起了最近的议题。民生是最紧要的,即使要改法度,也不能一下子全改,得定下合理的度。 在殿里坐久了不舒服,出来后秦绰反而精神好了一些,在雨声里提着音量说话。 “你这年轻人,什么都好,就是不善言辞。”秦绰笑着责备道。 司徒征淡淡道:“我不善言辞。” “当日你劝说我时,可是字字珠玑滔滔不绝。对了,和你一块来的纪姑娘,可是你亲眷?她最近可还好?”老者闲聊道。 二人已经走出了宫门一段路,秦绰的马车近在眼前。 司徒征不知如何回答,脑海中突然浮现了从前“世兄”,“世妹”的称呼。 雨声哗哗,他干脆装作没听见罢了,这些不知情的人问出的每一句话都像是戳他伤疤。 正想着,雨幕里一个黑衣人影握着一把短刀,直冲秦绰而来。扶着秦绰的随从吓破了胆,“啊”的大喊一声。 刀锋近在咫尺,推开老人若是摔上一跤能去掉半条命,千钧一发间司徒征想定,挡在了愣住的秦绰面前。黑衣人一惊,短刀刺进了司徒征的右臂中,瞬时,血液迸流。 司徒征面色不改,拔下短刀,用另一只手迅疾掐住刺客脖颈,一用力,刺客已经是半死不活不能动弹。他松开了手,匆匆赶来的宫门侍卫连忙压制住刺客。 他掏出手帕压住伤口,唇色略显苍白,平静道:“秦公受惊了,您快回家吧。” 秦绰急道:“回什么家?你是不是骑马来的?赶紧上我的马车,我和你一起去司徒府!” 司徒征颔首:“也好。” 他点了几个侍卫护送,一路上秦绰都在催促车夫快些,到了定远侯府后,又对闻讯赶来的定远侯父母连连道谢。 房夫人笑道:“您老莅临我们府上,蓬荜生辉。这都是司徒征应该做的,您就不必客气了,若不嫌弃,就留下用个便饭吧。” 三人在外客气,屋内府医正在给司徒征包扎伤口,他褪下右边衣裳,沉默地任凭府医清理伤口。 是何人要刺杀秦绰? 宫里的燕崇也在思索这个问题,他一听闻此事,就立刻命人严查。 皇帝都亲自关注了此事,负责的官员立即审问。结果却是出乎意料,这人多年前受先帝暗示,打坏了秦绰孙儿的一条腿,害得人家落下腿疾。 如今秦绰重回中枢,他害怕被秦绰报复,想先下手为强,观察了几日秦绰的行走。恰好遭遇大雨,便在外埋伏等候。 司徒征当夜就听说了此事,一哂,没有评价。 睡前他爱洁的毛病犯了,更换包扎布后,突然想到了什么。 他吩咐青筠去传话,在京畿四处散布他遇到刺客,身受重伤,性命堪忧。 青筠疑惑道:“为什么呢?” 司徒征别过脸,不自在道:“快去。” - 秋高气爽,下午,纪襄带着杏儿去附近转了转,遇到一个货郎,买了不少给小孩吃的零嘴儿,杏儿喜滋滋,黏着纪襄的手不肯放,直到回家了都跟着纪襄去她的屋子。 纪襄坐在书桌前,不紧不慢地写着构思好的故事。 杏儿安静地看着,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意思,打开黄纸包的糖,挑大小。 窸窸窣窣的声音并不会打扰她,但纪襄还是转过身,看到杏儿天真的黑眼睛。 她心念一动,问:“杏儿,你想不想认字?” 杏儿嘴里含着块糖,含糊不清道:“能赚钱吗?” 纪襄没听清楚,笑道:“你说什么?” 杏儿用舌头将糖抵到一边,问道:“认字了以后能赚钱吗?能像姐姐一样卖文章赚钱吗?” 闻言,纪襄想了想道:“不一定。帮人代写书信,代写诉状,做个西席,卖自己的文稿,都是可以赚到银钱。还有的人因为读书认字,可以去当官。” “但是呢,”纪襄话锋一转,“读书的好处不单单是赚钱,可以让我们明白许多道理。一些你不高兴的事情,也许看书就能懂了。” 杏儿一时没有说话,呆呆地看着纪襄,一双眼睛似懂非懂。 纪襄莞尔:“你慢慢想想吧。” 说着,她转回身,专心撰文。杏儿安静地看着她的背影,突然走出去到河边扔石头玩了,没一会儿又觉得无聊,回到了家里,站在纪襄旁边看着她的脸。 姐姐很白,脸比第一天来家里时胖了点,微微抿着嘴唇,手动得很快。 杏儿看了许久,还是不懂姐姐说的话,打算等亲娘回来后问 问。 刘翠玉回来后,三人开始吃晚饭。刘翠玉吃饭时喜欢说些听来的新鲜事,而今天就听说了一件事,她道:“京城里有个年轻的大官被人捅了,就在皇帝宫门口,血流了一地,说是救不活了。啧,以后出门去还是要小心些,这么年轻......” 纪襄握着筷子的手一僵,问道:“有多年轻?” 四十岁当上大官都可以说一句年轻。 “这个没说,应该和皇帝差不多大,”刘翠玉皱了皱眉,“好像是跟着皇帝一起读书的。” 纪襄慢慢地放下筷子。 刘翠玉笑道:“说不定你认识呢。” “可能吧。”纪襄勉强一笑。 用完晚膳后,纪襄回屋点灯。烛火在夜风里摆动,她捂住胸口,难以置信她听到的话。 当过皇帝伴读的有好几人,不一定就是他。他日日练剑,武艺高强,她曾经亲眼见到他悄无声息地扼杀人。 但也许是他给皇帝挡刀?或者是进宫不能佩戴武器....... 是了,进入皇帝寝宫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带着武器的。 京城里怎会发生这种事呢? 她心乱如麻,大口大口喘着气。 说是救不活了...... 她今夜没有任何心情再写东西了。翌日早上,她做好家事,坐在书案前,奋笔疾书了半个时辰。她放下笔,起身时头有些晕,不小心将砚台撞到在地。 杏儿听见响动,连忙跑进来一起收拾。纪襄无意识地捡起来,被杏儿推去洗手。 凉凉的水淌过她的手指,纪襄回过神来。 她问:“我要去镇上买一块新的砚台。” 纪襄没有问杏儿要不要一起去,拿上钱袋就出去了。半早上的日光不冷不热,纪襄深深吸了一口气。 她没有办法确定是司徒征。 即使是司徒征,她回去又有何用呢? 她又不会救死扶伤。可如果不去看一眼,也许就再也见不到了。 纪襄提醒自己,本来就不打算再见面了的,是此生都不会再见面。 第128章 能听到他的消息,都是意外中的意外了。 她握拳,又反复松开。 走着走着,等失魂落魄的她意识到时,她已经和一个排场不凡仆婢簇拥的人快迎面撞上了。 她想转身躲避,但已经来不及了。 第101章 “你是,你是纪姑娘?” 来人穿着华贵,端庄雍容。看着眼前村女打扮的人,她吃了一惊,不可置信地眨了眨眼,快步走到纪襄面前。她的婢女嬷嬷也都跟上前。 纪襄行礼,勉强挤出一个礼貌的笑容:“孟夫人。” 孟清湄还了一礼,仍是错愕极了。 她知道纪襄是独自离家了,自此杳无信讯。她认识的人里起初还嚼舌过她究竟生了什么病,怎的一直闷在府里不出来,自然也有人暗暗说她是和人私逃了...... 纪襄奇道:“孟夫人怎的会在这里?” 孟清湄还没开口,就忍不住笑了起来。她道:“我和离了!再也不用管什么糟心事,我就想来庄子上住一段时日。” 她一边忍笑,一边回身给纪襄指了指。 但实在是忍不住笑意,她嘴角上扬,满面笑容。 纪襄眯起眼睛看,赞了两句风景好位置佳。 伤重濒死的一定不是太子另个伴读顾明辞。 二人即使和离也做了快三年的夫妻,若是他,孟清湄不至于如此喜笑颜开。 孟清湄和纪襄不熟,以往最多是宴会上说过几句话。但她这段时日心情好得不得了,又见到了熟人,开口邀请道:“你若无事,不如去我那里坐坐。” 纪襄一怔,笑盈盈道:“好呀。” 之前纪襄一直听说孟清湄为人严肃,不好接近,没想到她说起话来十分和善,而且爽利。二人很快就手挽着手,互相称呼“清湄”,“阿襄”。 孟清湄的庄子很大,位置田地都是数一数二。她很快就走累了,让两个仆妇回去叫马车来接,自己则是拉着纪襄站在一棵树下等待。 等马车来了之后,二人一道上去。孟清湄轻轻捶腿道:“也不知早上怎么有精神走这么远的,这里风光倒是不错。” 纪襄笑道:“我倒是已经习惯走路了。” 孟清湄眼珠转了转,没有搭腔,反而说起了别的事情。 这令纪襄心内暗暗松了一口气。遇上孟清湄是始料未及的事,她还没有想好要如何解释。 庄院很大,正院前即有池塘养鱼,又种着累累果树,颇有野趣。孟清湄拉着她围坐在外边的一张圆桌旁,婢女上了新鲜的瓜果。 孟清湄招呼纪襄吃的同时,也在暗暗打量纪襄。 纪襄容貌一向出众,似乎整个人莹润了一些,但绝对称不上丰腴,和之前区别不大。她素衣简饰,脸上挂着温和笑意,眉宇间却凝着淡淡的愁绪。 她想了想,挥退婢女,问道:“阿襄,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一开始看到你这打扮,若不是你的脸看了就忘不了,我都不敢认!” 纪襄捧着茶杯,垂眼一笑。 要怎么解释呢? 她无法坦诚相告,也不想扯谎骗人。 片刻后,纪襄道:“我不喜欢在宫里,在家里的生活,所以不想待在京城了。这里就挺好的,没什么人管束,自由自在的,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清湄,还请你不要告诉别人你见过我的事。” 闻言,孟清湄郑重点头。 她自己就是想要清净自在,才到乡下庄子里暂住的。 在顾家婆婆妯娌都对她不错,但她瞧不起丈夫,他的莺莺燕燕也十分烦人。回家后,孟家兄弟姐妹众多,在院子里散散心都能遇上好些人。 而她母亲更是为了证明和离的事上她没有错处,常常带着她出门走亲访友。 孟清湄想到了自己的遭遇,道:“在京城里是挺烦的。你一个人住在这里吗?我之前听说禁军找人找的就是你,你怎的一直没有被找到?” 纪襄莞尔:“你放心,我有熟人在此,暂居在她们这里。至于禁军......未必就是在找我吧。” “那你打算何时回去?” 纪襄没有回答。 孟清湄惊讶道:“你不会想一直住在这里吧?” 纪襄笑笑:“我也没有想到这么远的,现在过得还不错就是了。” 有风吹过,一颗成熟的果子掉到了地上。孟清湄看了一会儿,道:“好吧,反正我知道了你在这里。你将你详细的住址告诉我,若是有什么急事,我还能派人来告诉你。” 纪襄想了想,道好,将刘家地址告诉了她。 看着纪襄有些不安的神色,孟清湄哈哈笑道:“你放心,说了不告诉别人就是不告诉。” 话音刚落,她突然想起一桩事情来。前夫的好友司徒征似乎曾经公开表达过对纪襄的心悦之情,而如今禁军在他手里...... 但她天生对这些事情不大感兴趣,连司徒征有没有说过都不记得了。 “对了,骊珠前月册封郡主了......” 二人换了话题,聊到午膳时分。一桌菜很是精心,清蒸白鱼里的鱼半个时辰前还在池塘里游,庄子上养的鸡鸭,还有几道香油拌的新鲜蔬菜。 纪襄尝了几口,菜蔬鲜美清甜,但她始终没什么食欲。她看着孟清湄的脸,心中犹豫。 孟清湄道:“你怎么不吃,是不喜欢吃这些?” “不,是我突然想起了昨日听说的一件事。”纪襄试探道,“听说有人在皇宫行刺,还有人受了重伤,性命垂危。也不知道是不是我认识的人。” 孟清湄蹙蹙眉头,疑惑道:“还有这事?我怎么不知道有皇宫刺杀?” “哦——”她恍然大悟道,“我知道了,是宫门口有人刺杀,和宫门都已经有几十步了。” “不过呢,受伤的人你应该是认识的,司徒征,如今的禁卫将军。”孟清湄道。 纪襄心跳仿佛漏了一瞬,放下勺子,发出清脆一声响。 孟清湄没注意到她惨白的脸色,道:“外边传得也太夸张了,哪有生命垂危?” 闻言,纪襄手指交错,问道:“那是怎么一回事?” “我前两天还去看过他——我母亲和司徒征母亲是姨表姐妹,我母亲一开始也以为司徒征伤重得快要死了,说好歹也是表妹的儿子,得上门看看。自然了,我们也不可能去他卧房看他。但是听我表姨说,司徒征是手臂受伤,在家休养。” 纪襄道:“手臂受伤?” “嗯。我表姨是他亲娘,总不可能胡说吧。”孟清湄嫣然一笑,“没想到这事情竟然都传到了这里。” 纪襄怕被看出异样,勉强笑道:“我也是听说了宫内刺杀,还有人伤重,才想着问一问究竟是怎么回事。” 秦绰遇刺的事情和先帝息息相关,还是桩丑事。皇帝再想将先帝的错公之于众,也得忍着。秦绰也谨慎地命令所有人都不能张扬。 但孟清湄在司徒家听表姨说了此事,她想了想,告诉纪襄是无妨的。 纪襄不是多嘴多舌的性子,何况她还住在村里。 孟清湄将事情原原本本告诉了纪襄,笑道:“这一传十十传百的,竟比真的夸张不少。” 纪襄附和了几句。 饭后,孟清湄去午睡,让婢女带纪襄也去歇息。 纪襄坐在床榻上,仍是没有彻底反应过来。 司徒征确实受了伤,但没有传说中的那么严重。 若不是今日恰好撞到了来此的孟清湄,她还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这传言怎会如此夸大? 不过孟清湄说的有理,传的人多了就会变味。她想了一会儿,有一瞬怀疑是司徒征故意的,目的就是骗她去京城看他“最后一面”。 但这念头很快就被她否决了。 她离开京城四个月,和司徒征决裂半年了。他当时向她道歉,想要挽回,都不过是,都不过是—— 他这样的人,不能接受女人主动不要他了,所以想要挽回。而他本质是个好人,所以会对她愧疚。 都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他今年二十岁,又深受皇帝器重,一定很快就会定下姻缘。尚二公主估计是不行了,当日发生的事情,二公主说一辈子不想见司徒征了她都信。 一想起那夜的事情,纪襄绞着手指,呼吸不由加快。 不过须臾,她就告诉自己不要去想了。 想想孟清湄,一说起和离就乐得合不拢嘴,这般潇洒阔达。纪襄想起她的笑,不由也抿嘴一笑。 午睡后纪襄便去告辞了。 孟清湄失落道:“我还想留你住几日呢。” “有人在等着我回去,还是个小孩儿呢。” 孟清湄命人派车要送她回去,纪襄解释了还得去镇上买砚台,不用她送。 “还去买什么?我这里多的是,走,我带你去挑一块。”孟清湄握着纪襄的手,兴致勃勃地带她去书房。 消磨了好一会儿功夫,孟清湄让纪襄得空就来找她玩耍,她还要在这里住上两个月。纪襄答应下来,才被孟清湄的下人送回去。 第129章 她怕被村里的人说闲话,远远就让马车停下,步行回去。 - 京城,定远侯府。 皇帝看着行走自如,只有右臂略微不自然的司徒征,皱起了眉:“你就因为这伤告假?” 他微服到定远侯府上,还以为司徒征的伤势加重到了难以上朝进宫的程度,特意来亲自看望好友。不料...... 皇帝沉吟片刻:“你是在怕朕日后会容不下你?”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司徒征道:“自然不是了,我怎会有这种想法?” 二人相视一笑,皇帝坐在司徒征身旁,确认了他身体无恙,疑惑道:“那外界都在传你快要没命了,你也告假在家是做什么?你怀疑有人故意散布谣言?” 司徒征揉了揉眉心,这时房夫人领着婢女来上茶水,瓜果,糕点。 等她们告退后。司徒征语调艰涩道:“是我自己传的。” 第102章 屋里安静了片刻,皇帝问:“为什么?我告诉你,你不用想多,从前如何就如何,你既然无事,明日就给朕进宫来。” 司徒征解释道:“我真的没有陛下所想的那等顾虑。” 皇帝看着他,等他给出一个解释。 司徒征抿了抿唇,还是没有立即开口。皇帝疑惑地看着他,说来也怪,既然伤势不重,怎么脸色会如此不佳,看起来了无生气,比大病初愈的人看着还没精神。 片刻后,司徒征道:“我想让纪襄知道。” 皇帝一愣,他理了一下司徒征可能的想法,道:“你觉得纪姑娘知道你快死了,会来京城看望你?” 司徒征不自在地颔首。 “五天了她都没有来过,要么她不在京畿了,要么她没听说。未必是知道你重伤了也不愿意来看你了。”皇帝随即安慰道。 司徒征苦涩地扬了扬唇角,低声道:“她应该是在京城附近的。” 他命人大肆宣扬,这几天了,纪襄应该是听说了的。即使议论的人没有明确说出他的名字,放出的消息足够猜到是谁了。 皇帝哑然,实在不知还能说什么。他自小就认识司徒征了,当时他还只是太子之子,是皇孙。母亲精挑细选地给他找了两个伴读,一个是他表亲,一个是以神童闻名的司徒征。 起初他和顾明辞都不喜欢司徒征。谁会喜欢一个不苟言笑,又被种种老师长辈夸奖天才,奇童的人。后来慢慢相处,他才发现了司徒征虽然高傲,瞧不起人,但他是平等且平静地瞧不起人。 他做什么都出色,出什么都不需要额外费心费力。 皇帝早期还有比较的不甘,后来也放过了自己,坦然接受。何况,让他像司徒征一样,他也做不到。 他怎么也想不到,一向从容镇定,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的司徒征,竟然会有这么一天! 可都已经这么久了,皇帝也不愿设想纪襄遭遇不测,但既然没有动静,不就说明了她在外过得比在家好吗? 皇帝道:“查过牙行租赁买卖房屋的了吗?” “都查过了,没有能应对上的。” “她可有亲眷熟人?” “没有。” 皇帝皱眉,客栈里没有迹象,也没有自己租赁买卖房子,也没有熟人,那她是住在哪里呢? “你何时能进宫?” 司徒征思忖片刻:“再等五日吧,我再等五日。” 皇帝点头准了,但他又实在看不惯司徒征这副颓废样子,临走前严厉地训斥了一番。 他走后,司徒征的母亲来问发生了何事。 得知皇帝单纯只是来看望,房夫人松了一口气,又训斥道:“既然身体无事,也该如常上朝进宫了。娘不是不顾你身子,是你都没病了,还在家里做什么?你小时候自己说的,要出将入相,做朝廷柱石,现在没病也要躺着了?还引得陛下都微服出宫来看你了。” 司徒征淡声道:“我已禀告陛下,五日后进宫。” 他坐在书案前,雪白的一张脸,是以眼下的青黑分外明显,连脸颊都消瘦了不少,看起来毫无精神。 房夫人想骂,又舍不得。 她知道多半是因为想纪姑娘想的,但又问不出他们之间究竟有什么恩怨,只能派人悄悄找一找。 人找到了,儿子有什么毛病也该好了。 如此又过了四日,夜里,司徒征仰卧在床上,突然看见纪襄分花拂柳,从定远侯府的园子里走来。整座侯府静悄悄的,仿佛所有人都不见了。 只有她独自提着一盏精致的小灯笼,在茫茫月色里一路走到了他的卧房。 他明明在床榻上,不知怎的将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 她轻轻地叩门三下,不用他应 答,就推门而入。她脸上带着盈盈笑意,将灯笼放下,一步一步走到了他的床榻前,目光无限柔和。 “疼吗?” ...... 司徒征猛然睁开眼睛,屋里漆黑一片,灯笼,月色,她都不见了。 原来是做梦。 司徒征大口大口喘着气,不知是否应该寄希望于他不知道。可若是那样,就是她已经走远了。 他想起在行宫的时候,章序受了重伤,他听说她去探望过几次。 她都能去看望她一心想要退婚的章序。 司徒征如行走在莽莽荒原里,不知来路,不知归处,只是不知疲倦地走着。 许久,他颓然承认,他的这个计划,显然失败了。 手臂不合时宜地疼了起来,伤口处仿佛有活物在跳动,嘲笑他的自以为是和愚蠢。 早知如此...... 司徒征再也睡不着了,翻身坐起来,点燃烛灯。他定定地看着前方,脑中闪过万千思绪。 辞官是不可行的。 皇帝容他无病在家几日,已经是念着旧情了。还有父母亲的考量...... 司徒征揉了揉眉心。 更深露重,夜凉如水,一室静谧,梦里的美人当真只是梦。 他终于明白了摧心剖肝是何滋味。 而他从没有如此清楚自己究竟犯了何错。他以为对她足够爱护,都不过是他自以为是的想法。不论是那句话,还是对她的隐瞒,都令她伤心。 她这样能积极帮助燕崇参与政事的女孩儿,担心事若不成会牵连她就隐瞒了肃王谋逆之事,明明这会是她很在意的事情...... 还有这事情令他必须京城司阳两地往返,顾不上去搭理被章序撞破后,他们的事该怎么处置。 当时哪怕给她写过书信,安慰保证,也许都不至于落到今日这个地步。 他疼痛的地方像是有人仿佛用小刀在挖剿,渐渐痛入骨髓,痛彻心扉。 后悔,他只有后悔。 从前他觉得后悔的心情毫无用处,远不如立刻将事情解决。可眼下什么办法都试过了,除了后悔还能做什么。 他霍然起身,眼前突然一阵天旋地转,摔倒在地。 在外间的青筠听到动静,连忙跑了进来,看到司徒征摔坐在地上,大惊失色,伸手去扶。他一走近,就闻到了血的腥味。 司徒征的嘴角和衣襟都是血! 小童吓得两股战战,颤声道:“郎君,你怎么了?” 司徒征闭了闭眼,道:“不准告诉侯爷夫人。” 青筠愣愣点头,扶着司徒征起来。 天色深沉,司徒征接过青筠递来的布巾擦干净嘴角,继续吩咐道:“你下去吧。” “我去请陆大夫来。”青筠皱着脸,郎君身体一向强健,远超常人,怎会摔一跤就吐血? “不用,”司徒征微微蹙眉,“说了不用。” 青筠咬咬牙,见司徒征坚持,只好一步三回头地退了出去。 司徒征平静地擦干血沫,换下衣裳。 他想好了,下属不认识她,寻找起来也未必尽心尽力。他只要不上朝时,就亲自去外找她。 - 孟清湄在庄子上住了两个月,回京去了。临行前特意让下人给纪襄传了话,她若是有何事需要帮助,去庄子上就行,看守的下人会帮着带话的。 这两个月里,纪襄经常被接去做客,很是愉快。她不舍得,但也很快恢复了往常平静的生活。 她现在洗衣做饭已经熟练,每日做完家事,上午教杏儿念书,下午则是撰文稿。她如今的积蓄已经比刚出来时多了不少,这令纪襄很是满足。 这日,她戴上帷帽,坐上提前雇好的村里的驴车,去了京郊县里的一座山里。纪家的祖坟就在这里。 今日是她母亲的冥寿。纪襄给了钱,让村人在山下等她,自己则是提着一篮子的祭品上去了。 她爬到半山腰,找到了母亲的坟墓,跪拜。 纪襄不想离开京城太远,也有母亲的缘故。母亲远嫁四年后就病逝了,纪襄对自己的外祖父母和舅舅姨母都只有隐约见过的印象,除此之外再无来往。母亲的家人除了丧事,没有谁再来过京城祭扫。 第130章 而父亲有了新人,对亡妻除了家族祭扫时象征性地看望一眼,就没有了。 也许只有她还记着母亲了。 从前她对母亲的印象也很浅淡,最近才知道了她不少事,母亲渐渐变得鲜活起来。 “娘,刘姨和我说了很多你的事。说你喜欢吃栗子糕,喜欢吃做的很酸很嫩的鱼,还喜欢看雨。她说每次下雨,你都喜欢坐在廊下看......” 纪襄哽咽,飞快抬手擦掉眼泪。 从前她经常想如果母亲还活着就好了,她就不会有继母和弟弟。她现在也希望母亲活着,她已经可以依靠自己,让母亲过上比在娘家,在广康伯府更好的日子。 她抽了抽鼻子,挤出一个笑容。 “我现在过得就很好,虽然我也不知道以后要怎么办......但眼下高兴一天是一天,我还在教刘姨的女儿杏儿念书,至于祖父母的文稿我还没有想好怎么出.......” 她絮絮说了半日,再次跪拜后慢慢下山了。 回到刘家已经是晚膳时分,她吃完饭,和刘翠玉一起,一边做冬衣一边闲聊。 “常姑娘在吗?” 门口有人拍门。 常芳是她对外的假名,也把这名字告诉了孟清湄。 怎会有人连夜找她?纪襄放下膝盖上的冬衣,出去开了门,她只露出半张脸,惊讶地看到竟然是孟清湄的两个仆妇,她见过好几次了。 “常姑娘,我家主子传话来让我们告诉您一声,郡主生了重病!” 纪襄疑惑道:“哪个郡主?” “裕华郡主,就是寿阳大长公主的女儿!” 纪襄心一紧,连忙追问道:“什么病?” “说一开始就是寻常风寒,后来不知怎的加重了,现在病得下不了床了!” 闻言纪襄往后退了一步,骊珠怎会病成这样?! “常姑娘,我家主子说裕华郡主病里还提起过你,如果你想去探望,她可以送你去京城。” 纪襄毫不犹疑地点头。 第103章 十日前,休沐。 司徒征一到太平县的十里镇上,就命下属四散而去打听。不光是打探有没有附和纪襄特征的人,有新来的外地人,都要仔细盘查一番。 中午,他和韩岱,青筠坐在一家普通酒楼里用饭。路过的人都侧目而视,小声对几人指指点点。 司徒征没搭理,没一会儿,旁边的桌子来了两个青年。 其中一个哭哭啼啼,惹人心烦。韩岱皱眉,低声道:“郎君,要不要我去说一声?” 司徒征抬手,示意不用。没一会儿,旁边二人的对话传了过来。 “.......我说,不就是一个平头正脸些的女人吗,有必要天天去书坊门口等她吗,何况你还等不到!真是白费时间!” 司徒征立即转过脸,沉声问道:“什么女人?” 二人都是书生模样,被他骤然一问,皆是面露惊讶和恐惧。 眼前男人身材高大,锦衣华服,天生贵气,眼神极有威慑力,压迫感十足。 仿佛不及时回答,他就会拔剑了。 蔫巴巴的书生结结巴巴道:“就是一个很漂亮的女人,我之前在书坊门口看到她走过......” 韩岱凶道:“好好说话。” 二人被壮汉一沉脸威吓,连忙将议论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了出来。 原来是这愁眉苦脸的书生几月前在书坊门口见到了一个美若仙人的女子,他心生爱慕,可当时没有搭讪,错过了就不知道佳人在何处了。 他在镇上打听过几回,都不认识这女子是谁。而他一得空就去书坊等,也没有再见到过这位美人。 书生说这女子打扮很是寒酸,没有任何首饰。眉毛很粗,有些男相,除此之外,嘴边还有一颗很大的黑痣。 但不影响她是个大美人,书生补充道。 司徒征沉吟片刻,问道:“书坊在哪里?” 听了具体位置后,三人饭也不吃了,立即向书坊赶去。 见有贵客来,掌柜亲自出来迎接,司徒征冷着脸将书生的描述原封不动一说,问道:“你可有见过这样的女子?” “说实话。”他淡声补了一句。 掌柜脸色一僵,缓缓道:“是见过,这位贵人,您要找她是有何事?她可是犯了什么事?” 司徒征完全没有理睬他的问题,问道:“她何时来过,是来做什么的?你可知她家住何处?” 掌柜面露迟疑,司徒征瞥了青筠一眼。 小 童立即将备好的钱袋拍在桌子上,发出沉闷的一声响。 掌柜拿起打开看了一眼,眼睛里射出精光,连忙道:“这女子说是给主人代卖文稿,通常一月才来一次。但我实在不知道她住在何处,这姑娘也从没有说过。” “文稿。” 掌柜愣了一下,才连声吩咐跑腿的伙计去将笔名为雪窗主人的文稿拿出来。 司徒征接过,只看了一眼,心内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她没事,她甚至七日前都来卖过自己的文稿。 这字迹无比熟悉。 接下来要做的,便是在十里镇找到她了。用这个新的外貌特征找人,果然有不少人偶然见过。 这些人的供述都很一致,浓眉大眼,唇边黑痣,有些英气,穿着又很寒酸不像是镇上的姑娘。但也是见过,对这女子姓甚名谁一无所知。 司徒征站在十里镇的渡口,疑心她是否顺水而下了。他命人去查,自己则是干脆地又告了假,去十里镇下辖的各个乡村一一询问。 走到万家庄时,仍是一无所获。 都没有见过符合她描述的。 司徒征面上无波无澜,他已经习惯了这种苦寻不得,只能平静接受,继续去下一个村落。 可十里镇上上下下都已经找过了。 她难道是住在别处,舍近求远去十里镇卖文稿? 秋月朦胧,素光无边,司徒征一行人正要离去时,有个凑热闹的大娘突然开口道:“几位官爷,我们村没有这浓眉大眼的姑娘,几月前倒是有一个漂亮姑娘来投奔姨母的。” 旁边几个围观的人你一言我一语起来。 “谁啊,我怎么不知道?” “就是刘家母女啊,刘氏的侄女,说是从,从什么地方,好像叫江都来的。” “原来你说的常姑娘?但她嘴边又没有黑痣。” “人家够漂亮啊,虽说不怎么出来,我是记得牢牢的,有这个人!” ...... 司徒征哼笑一声。这几日,他日夜不停在其他村镇已经搜过不少和纪襄描述不同的年轻美貌姑娘了,都不是她。 但他知道纪襄母亲姓常,是江都远嫁到京城的。怪不得纪襄父亲和继母都不知道她有熟人在京畿,原来是她生母的关系。 他闭了闭眼,打断了几个大娘的话,道:“带路刘家。” 这刘家的房子和村民离得远,听村民说是一个女子丧夫后独自带着女儿生活,孤儿寡母,他就没有再逼问下去。这个“常姑娘”不常出门,村民和刘家来往不多,很多人都不清楚还有这么一个人在。 远处的山水皆是黑黢黢的,静谧迫人。司徒征压抑着心里的狂喜,深吸了口气。 这个常芳姑娘,绝对就是纪襄。 一行人举着火把,青筠上前叩响了刘家的大门。 夜色如幕,司徒征静静地看着刘家半新不旧的大门。这种时候,他心中竟然生出了一丝胆怯。 没一会儿,门开了。刘翠玉看着眼前十几个高大健壮的汉子,又将目光定在了最中间这个英俊逼人的男人身上,颤声问道:“你们是谁?” “让纪襄出来。” 刘翠玉强打着精神道:“我不认识这个人。” 司徒征微微颔首,下属立刻客气地请开刘翠玉,将大门彻底推开。一行人走进去,仔细搜查起来。 这般动静,坐在床上的杏儿哇哇大哭。 见司徒征皱眉,韩岱道:“郎君,此地是之前搜查过的。” “搜查有无密道,地窖。”司徒征静静命令道。 这帮人动作并不粗暴,但严密搜查的动静哪里会小?刘翠玉抱着瑟瑟发抖不住哭泣的女儿,大着胆子看了一眼立在一旁面色冷淡而沉静的英俊男人,问道:“你们究竟是谁?” “你和纪襄母亲常夫人是什么关系?” 刘翠玉吃惊地张大了嘴,这个人怎么知道的?但她记得纪襄说过不愿意被人找到,牙齿打颤道:“我真的不认识。这位官爷,求你放过我们吧。” 司徒征不置可否,突然大步走进了里面的一间卧房。 屋内不大,一张书案就占据了不少地方。书案很新,显然是新添置没多久。上面挤挤挨挨放着笔墨纸砚,司徒征抽起一张笔墨很新的纸,冷笑两声。 他走出去,看着掩饰不住惊惶和心虚的母女,对韩岱命令道:“不用搜了,将这小孩带走。” 刘翠玉大惊失色,捂住要哭喊的杏儿的嘴巴,拉着她跪倒在地,颤声道:“官爷,求您放过我们吧。” 第131章 “纪襄人呢?” 刘翠玉纠结再三,试探问道:“纪姑娘是犯了什么罪吗?” “并无。”司徒征很快答道。 眼前这个女人显然是已经动摇了,司徒征静静地看着她。 过了片刻,刘翠玉艰难道:“她一个时辰前刚走了。她有个熟人住在这附近,派人告诉她京城里有个公主女儿生病了,把她接走了。” 纪襄还有熟人在此? 司徒征平静道:“回京,青筠留下收拾。” - 纪襄坐在孟清湄派来的马车上,今日走山路疲惫,即使马车颠簸,也很快睡着了。 到了深夜,才到了孟清湄自己在京城里的一处小宅邸。纪襄掩住嘴打了个哈欠,才下车。她被仆妇引着进去,这个时候,孟清湄已经睡下了,她也用不着过去打招呼。 翌日一早,孟清湄让人服侍纪襄穿上婢女的衣裳,笑道:“委屈你了,今日你就装作我的婢女,进了萧府后低着头就是了。” 纪襄感激谢过,又问:“骊珠是得了什么病?” “伤寒,反反复复许久了总是好不了。前几日都已经说过一回胡话了,吓得大长公主都让大慈恩寺的高僧办法事祈福了。”孟清湄叹气道。 她已经递过登门探望的帖子,纪襄一路低着头,跟着她进了骊珠的卧房。 平时寿阳大长公主都是在骊珠卧房里陪着的,今日不得不进宫一趟。屋内散着病气和苦涩的药味,婢女各个垂头丧气。 孟清湄领着纪襄绕过屏风后,道:“你去吧,我前日已经看过骊珠了。” 纪襄点头,快步上前。 “你是——” “别说话,”孟清湄轻声呵斥道,“你们都出去吧。” 萧骊珠两个贴身婢女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这婢女模样的分明是纪姑娘,她怎么会在这里?二人对视片刻,退下了。 孟清湄也跟着走了出去。 屋内静悄悄的,纪襄走到床边,才看了一眼就忍不住落泪。她灿若玫瑰的好友,竟然病成了这副脸颊消瘦,唇色苍白的模样。 纪襄蹲下,握住了萧骊珠的手,泪水簌簌而下:“骊珠......” 没有人应答,她看着骊珠昏睡的样子,难过极了。 她知道有时候一场伤寒就能致命了。一想到此,她捂住嘴,不想哭出声音来。 纪襄的眼泪,滑落到萧骊珠的脸上。她看着好友的脸颊,默默祈愿骊珠能尽快好起来。 她是知道的,骊珠成了寡妇,和孟清湄的和离一般,都是人生崭新崭新的开始。骊珠父母有功,自己又得了郡主食邑,眼看人生一片大好...... 纪襄看着骊珠的嘴唇动了动,不由又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片刻后,萧骊珠悠悠醒转,睁眼反应了一会儿欣喜若狂,想坐起来,才一半就被纪襄重新摁了下去。 “你好好躺着。” “阿襄,你怎么会来?”骊珠连忙问道。 纪襄小声将自己怎么和孟清湄偶遇的事情说了一遍,骊珠虚弱道:“改日我一定要好好谢谢她。” 她看着纪襄,有许多话想问,又不知道一时从何问起。 纪襄问道:“你的病究竟怎么回事?我瞧你似乎比清湄说的好了一些。” “一开始我也没当回事,以为只是小病,没想到一直没好,我发热,腹痛,折腾了几日。前日司徒征派了看好太皇太后的神医来给我把脉,他给我针灸了两天,倒是好了不少。”骊珠说到最后,声音越说越轻。 纪襄一怔,问道:“这个神医是不是叫陆谨?” “嗯。” 她无意识地轻笑一声,当时她根本没仔细打听是谁治好的太后,后来又提心吊胆准备燕崇的宫变,完全将这事抛在了脑后。 原来如此....... “阿襄,你回来了还要走吗?你为什么想走呀,是不是因为司徒征欺负你?”骊珠问道。 这时,屏风外传来禀告声:“郡主,司徒循姑娘来了。” 第104章 司徒循? 纪襄身子一僵,下意识朝骊珠摇了摇头。她认识她,是司徒征的异母妹妹。 骊珠会意,提高声音道:“就说我才睡下,让东院的四妹妹五妹妹过来陪她坐会儿,就送走吧。” 说完,骊珠咳嗽了几声,恢复平静后,她问:“真的和司徒征有关系?” “也不单单是他吧。”纪襄勉强一笑,轻声道,“我在宫里待的时间久了,真是万分不喜欢。明明是天地下最富丽堂皇的地方,却藏污纳垢。在谁面前都得挂着笑脸,好好说话,实际上他们却是自相残杀......甚至藏书楼里连把伞都没有。” 骊珠笑道:“藏书楼没伞的事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不等纪襄回答,她道:“若是因为这事,那你放心,今时不同往日了!太皇太后说了不会再传你,即使她传,你请皇后管管就是了。我敢说,表嫂一定是帮你的。眼下一切都太平得很,你不想住家里可以和我一块儿住。或者你也置办个宅子自己住,我看谁敢拦你。” 纪襄莞尔:“不了,我还是不想......” 屏风外的声音又响起了。 “郡主,司徒姑娘说无妨,她在外间等着就是了。” 闻言,纪襄身子一僵。她和司徒循说过几句话,她长得有些像她哥哥,但是脾性柔软,很好说话。何况她和骊珠并不熟悉...... “先让她等着吧。” 骊珠说完,又道:“真是奇怪了,她怎么会来看望我?” 她看着纪襄煞白脸色,道:“是司徒征让她来的?” 纪襄摇摇头,轻声道:“我也不知。” 司徒征怎会知道她来这里呢?她是跟着孟清湄来的,司徒征但凡不是癫狂之人,就不可能跟踪好友的前妻,何况,她之前和孟清湄没有来往。 难道是司徒征找到了刘家? 可她在万家庄刻意少和人来往,这庄子的人又有些排外,有的人估摸都不知道有她这个人!而她去十里镇都会妆扮一番,即使找到了十里镇知道了有这么个人,也不会在万家庄找到她呀! 若是要找,必然会花费大量时间。 何况,司徒征还在找她做什么? 骊珠安慰道:“没事的,一会儿你就跟着清湄走。” 纪襄笑着点点头,骊珠坚持半坐了起来,仔细问了纪襄从离家后都做了什么。她感叹道:“阿襄你真聪明,这一路没用任何能被发现痕迹的东西,怪不得司徒征找了你这么久都没有找到。” 她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你们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阿襄,你不可能一辈子都待在村里的,回京城和我们一起住一起玩不好吗?”骊珠劝道。 她是真心觉得纪襄在京城可以更好。 纪襄擅书善文,在京城里还有不少文会可以去。住的吃的,不论如何,都比在小乡村里好多了。她也想要好朋友常在身边,若是想要清净,这几个月隐居也够了。 她离开都有五个月了。 “没什么,说出来也没什么意思。”纪襄笑笑。 “你还是要回去?”骊珠失望道。 纪襄点点头。 “那你难道要等到司徒征娶妻生子,才肯回来?” “我也不知道。我原本想的是永远不回京城,但我根本做不到。你病了,我根本做不到不来看你。还有......”纪襄顿了顿,“阿珠,别问我了,我真的不知道。” 一生如此漫长,她真的不知道日后会如何。只是眼下的日子不错,她并不着急想。 骊珠轻轻叹了口气:“好吧。既然你不愿意回来,我也不能勉强你。” 纪襄微微一笑,换做一两年前,她听到别人这么说,早就在反省自己的错处了,开始改变主意顺从眼前人的话。 她握了握骊珠的手,道:“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大长公主也不能告诉。” “好,你放心。” “还没恭喜你成郡主了......” 二人闲聊几句,外面传来齐声向大长公主请安的声音。片刻,大长公主的声音就响起了:“你这孩子也太乖了,一个人坐外边儿等,我瞧着都心疼。哎,清湄也在,怎的不进去呢?” 孟清湄大声道:“这不是骊珠妹妹睡着了么,不好在里面打扰她。” “无妨,你们随我进去吧。” 十二扇大屏风后的二人面面相觑,骊珠低声道:“你想好了,你还要走?” 纪襄道:“我要走。” 只是眼看大长公主就要带着司徒循和孟清湄进来了...... 内里没有任何躲藏的地方,纪襄眨眨眼,她说服司徒循给她保密的可能性有多大? “那你快走。从屏风右侧走出去,有个大红木架子旁有个暗门能走,你去西侧门,我悄悄告诉清湄去那等你。” 纪襄点头,用力握了握骊珠的手,快步走到屏风旁,瞅准大长公主进来的时机走了出去。 第132章 “阿珠,我怎么瞧着有个人影闪过去了?” 骊珠笑道:“娘,您一定是看错了。” 纪襄听着两句对话,匆匆走到红木架子旁,摸索了一阵,打开隐蔽的暗门,朝两个惊讶不已的婢女点点头,跑了出去。 才走了一段路后,她就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她以前来过成国公府做客一回,但成国公是开国公爵,府邸历经数代的扩建和修缮,如今的规模可谓威赫无比,富贵十足。亭台楼阁错落有致,园中打扫得一点落叶都没有。 往来的丫鬟仆妇见了纪襄一人站着,似乎要走过来询问。她连忙低下头,默默地走远。 西侧门在哪儿? 纪襄分不清东南西北,无头苍蝇般乱转了一会儿。这里应该是成国公府的花园了,她还是找个人问问吧,纪襄很快想好了理由。 想想也觉得怪可笑的。 来看望生病的好友,不仅累得她为自己担心,还要如此偷偷摸摸。可这一切,似乎又是她自找的。 纪襄心烦意乱想了片刻,想来想去没什么好责怪自己的。 若是没有办法,谁想隐姓埋名躲躲藏藏? 她对她想要逃离的一切,不光是怨恨,还有不想面对的身心俱疲。她之前退婚就已经精疲力尽了,还没有成功,是意外气晕太后才退婚了。 若是留在京城,她父亲可能会想着帮她说亲,皇后可能会好心管她的婚事,章序很有可能会继续纠缠她。至于司徒征,是必然会找她的。 骊珠说司徒征找了她许久...... 纪襄仰 头看天。 天光晴朗,万里无云。 她靠着一棵树,思绪起起伏伏。过往的画面如潮水般涌来,大约是如今过得不错,那种忍不住干呕,恨得心头滴血的感觉是再也没有了。 纪襄正想出去问人西侧门从哪里走,就见有几个锦衣华服的男人从一座两层楼亭子后绕过来。纪襄瞪大了眼睛,在树后躲好。 “司徒兄拨冗来府,说这些话实在客气了!” 萧殷客气道。虽说他是公府世子,若论爵位比眼前人高一等。但司徒征手握实权,是皇帝发小,岂有不敬的道理? 何况,他还派人来给自己妹妹看病过。 司徒征停下了脚步,道:“萧兄客气了,一直听说成国公府花园雅致非凡,果然百闻不如一见。” 几个作陪的萧家公子都附和着谈笑,时不时发出阵阵爽朗笑声。 纪襄抿着唇,她眼前是一堵白墙,只要不是他们特意绕过来,是看不到她的。但司徒征为何特意在此地停下了脚步? 她心中泛起一阵莫名的恐惧。 除了必要的出门——不然她会闷死的,她其他事情都做得十分小心,不曾留下过痕迹。即使她写的话本如今很是风靡,司徒征也不像是会看这些的人。即使看到了,也猜不出这种神神鬼鬼风格的是她。 司徒家兄妹来了成国公府,一定是偶然。 她安慰自己一句,下意识屏住呼吸,终于,他们走了! 纪襄看着他们走远,一颗心不高不低地悬着,走了一段路后遇到了两个看着和善的仆妇,问道:“我是孟夫人带来的婢女,她吩咐我去西侧门等她,二位姐姐能否指个路?” 她掏出一点碎银子,塞给二人。 两个仆妇收了钱,见她说话打扮都符合夫人贴身婢女气度,甚至还远远超出,不由信服,给她细致地指了路。 纪襄快步沿着她们方向走,到了西侧门,又按照方才的说辞说了一通,顺利出去了。 她站在侧门外,松了一口气。 司徒征的人并不在这里,方才是她自己吓唬自己,他并没有发现她。 纪襄静静候着,半个时辰后,孟清湄带着几个仆婢出来了。 她道:“阿襄,你要不要留下在我住几天?我那宅子是我自己的,除了我娘偶尔来,其他没人来的。” “多谢你的好意,但我怕刘姨杏儿会担心我,我还是早些回去吧。” 孟清湄错愕地挑挑眉:“你真不考虑留下来吗?” 纪襄含笑道:“真的不了。” 她态度温和,却也坚决。孟清湄没有再挽留她,想想也是,她都不愿意让人知道她回来了急匆匆跑出来,怎么还会想留下来? 孟清湄安排了人赶马车送她回去。 回去路上,纪襄照旧让人在远处就将她放下。绕着河边,她不知为何心跳加快。 纪襄手掩在心口,生出疑惑。 这种不好的预感不知从何处而来。如今秋忙,村里的另一头正在热火朝天地做农事,明明是再正常不过的一副景象,秋高气爽,她无端手脚发凉。 纪襄加快了脚步,走到刘家。 才一进门,她就看到一个熟悉的少年在和杏儿一起玩陀螺。 她后退一步,捂住嘴掩住惊叫声。 第105章 青筠半蹲在地上和杏儿玩,抬头看到纪襄,欣喜喊道:“纪姑娘!” 现在跑也没有用了。 纪襄抿抿唇,迈了进去,强装镇定道:“青筠,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天真地笑道:“来找你呀。纪姑娘,原来你一直住在这里啊。对了,郎君昨夜就回京城了,你有没有碰到他?” 纪襄敷衍地呵呵一笑,脑子里乱糟糟的。 不是错觉,不是什么预感,司徒征真的找到了她。 她被匆匆从屋里走出来的刘翠玉拉到一边。 家里多了个半大少年,虽他说了不用管他,还把家里的东西一一复原了,但刘翠玉实在不放心他和女儿二人待在家里,今日都没有去镇上做活。 刘翠玉道:“姑娘......” 她一开口就哽咽了,跪倒在地。正幽幽出神的纪襄一惊,连忙扶起她,问道:“刘姨,你这是做什么?” “姑娘,我对不起你........昨天那个官爷说要带走杏儿,我没办法,只好说了你进京去看公主女儿了。”刘翠玉一边说,一边哭。她一晚上没睡着,脸色憔悴发青。 纪襄怔怔地摇头,手上用力扶起了刘翠玉。 她神色木然,瞥了一眼正在看她们的青筠,杏儿,低声问道:“昨天到底怎么回事?” 刘翠玉心中愧疚,被纪襄扶起后仍然想跪,被纪襄拦住了。她抽抽搭搭将昨夜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纪襄蹙眉:“他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刘翠玉摇头,这个她也不知道。 纪襄又回身看了眼青筠,头疼极了。青筠都在这里了,她要走也难。 他究竟是怎么找到自己的? “姑娘......” 纪襄回过神,安慰道:“刘姨你别内疚了,我不怪你。” 她反而对刘家母女愧疚,是她连累她们。 司徒征竟然会用杏儿威胁!真是,真是太无耻了! 纪襄扶着额头,没再理会不安的刘翠玉。她向卧房走去,青筠立即跟在她身后,纪襄冷冷道:“我要睡觉。” 她用力关上门,锁好,扑在床榻上。 纪襄将脸埋在柔软的枕头里,耳边一阵烦人的嗡嗡声,扰得她心浮气躁。她苦心筹划,为了躲起来过安静的生活,费心费力了那么久,竟然不到半年就被司徒征找到了! 其实她想过被人发现的可能。 毕竟她之前在宫里见过不少人,又还住在京畿一带,遇到从前熟人也寻常。 她也真的遇到了孟清湄。 但司徒征是怎么找到刘家的呢?不冷不热的天气,纪襄在床榻上浑身发抖。 “司徒征找了你很久。” 骊珠的话又在耳边响起。他为何就不肯放过她呢?他难道就缺自己这么一个傻乎乎的,天天说着要帮他还能和他卿卿我我的消遣? 纪襄掐了掐自己的掌心,慢慢坐起来。 窗户很是狭小,想要爬出去逃跑是不可能了。 她走到书案前,恶狠狠地写了一句“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她写完又觉得不够,但更难听的话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了。 不论他们之间如何,司徒征威胁刘家母女真是不要脸至极。 纪襄打开门,将笔墨未干的纸笺递出去,道:“把这个给你们郎君!” “给我什么?”司徒征疑惑地接过。 纪襄胸口不住起伏,咬着牙看着眼前高大的人影。 也是,青筠都来了,他会来是闭着眼睛都能想到的。 她看到司徒征嘴角抽动了一下,不知是觉得被冒犯了还是想笑。他问道:“这就是你想对我说的话?” “你还有脸笑?”纪襄冷哼一声,“你竟然威胁刘姨要把杏儿带走......” 说实话,这和她认识的司徒征作风大相径庭。 司徒征解释道:“我只是想知道你在何处,并不会真正分离她们母女。” 他深深看着眼前鲜活美丽的女孩,目光一寸寸地凝视,不自觉唇角上扬。 第133章 心中终于有了找到她的实感。 悬了五个多月的心彻底放下,转而是一阵欣喜若狂。 日光透过一扇小窗,她的脸在金灿灿的柔光下,鼻子颈处细小的绒毛清晰可见,十分可爱。 是活生生的纪襄,半年没见的纪襄。 就站在他眼前。 千言无语,在真正见到她后都说不出口了,他只是深深地凝望着她。 “和我回去。”片刻后,司徒征轻声道。 纪襄重重嗤笑了一声。 他的 脸上,仍是带着淡淡的笑意。纪襄愈发气恼,这个人怎么变得如此不要脸,不知羞耻?他知不知道自己在鄙夷他? 不过这也不重要了,纪襄冷冷道:“我不会回去的。” 司徒征略微吃惊:“你已经回京城看过裕华,为何还不愿意回去?” 纪襄看了眼他的手臂,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想来是已经好全了,看不出一点异样。他是故意散布夸大谣言,想诱引她去京城看他的怀疑,又在心头浮起。 他以前未必能拉得下脸,但现在一定做得出这种事。 纪襄没有问,简略道:“同你没关系。” “吃晚饭了!”青筠大喊一声。 司徒征轻声道:“先用膳吧。” 纪襄一声不吭从他身边走过。平时三个人用饭的桌子多了两个人,变得拥挤起来。菜色十分丰富,有鸡有鸭有排骨,估摸是司徒征给了刘姨银钱。 杏儿起初很是拘束,但除了过年,平时难得吃到这么多肉菜,渐渐就将这昨晚吓哭她的陌生人忘了。青筠高高兴兴地夹着菜,目光偶尔在郎君身上打转。刘翠玉低着头,只吃自己眼前的一盘炒豆角。 纪襄冷着脸,心内冷笑。 她没看司徒征,却也能感到司徒征一直在看着她。 不知道他昨天是怎么和刘姨母女说他们关系的.......纪襄摇摇头,想这个做什么,一会儿将他赶走就是了。 纪襄没滋没味地用完了晚膳,她才放下筷子,司徒征也跟着放下碗筷,道:“我有话和你说。” 她点头,站了起来,向大门走去。 二人一前一后来到了村里偏僻的一角,纪襄在一棵榆树下站定,主动开口:“你要说什么?” “和我回去吧。”司徒征温声道。 “是我不好,以前让你难过的事,我都会改的,我会补偿你,再也不会有事瞒着你,不会惹你伤心。你就算.......就算不想和我回去,我让别人来接你,好不好?” 纪襄道:“我为何要回去?” 她顿了顿,轻声道:“你看不出来吗?我在这里过得很好。” 司徒征定定地凝望着她,她确实过得很好,眉眼鲜活,身体康健。可他曾经见过她更加神采飞扬,眉目动人的快意。 是她在他身边言笑晏晏的模样。 他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纪襄道:“你走,我不会回去的。也请你回去后不要大肆宣扬我在这里。” 司徒征立即道:“我不会说的。” 二人四目交错,沉默了好一会儿。 许久,司徒征才开口。 “有很多人担心你,怕你在外遇到不测,怕你遇到坏人,怕你被人欺负——” 纪襄打断了他的话:“是你在担心吧?那你看到我了,我很好。我生活安稳,手里富足,刘家母女待我如亲人,用不着担心。” 有风吹过,树叶簌簌作响。远处传来隐隐约约吆喝咸菜的声音,司徒征不自然地摸了一下下颌,低声道:“你为何要走?” 不过须臾,他就说:“我知道是我的缘故,是我从前辜负了你。襄儿,和我回去,和我成婚,日后你想如何就如何。你若不信,我可以当着陛下的面发誓。” 纪襄微微一笑:“你想多了,是我过倦了宫里生活。和你没有任何干系,我也不会和你成婚。如果是因为我的缘故,害得你和二公主的婚事告吹了,那我也没办法。我救了二公主,不欠她任何了。至于你,虽然我现在已经不觉得我配不上你,但这般想的人一定很多——” “你没有配不上我,也没有人会这么想!”司徒征打断了她。 纪襄道:“你从前就是这么想的。” “不是的,”他摇摇头,“我没有这么想过,我从没有想过。” “至于二公主,我和她没有任何干系。我当时就已经拒绝太子了,”司徒征看到纪襄微微挑眉,继续道,“是真的,我当时没想过和任何人成婚。” 他抬眼,漆黑的眼看向纪襄。 她没有说话。 司徒征猜不到她在想什么,想了想,大约是她没听见他拒绝的话,干脆把所有相关的事情都交代了。 “男女有别,我和二公主从未有过私下往来。某些大场合见面也没说过话。有一回她找人传话给我说有急事,那次你也在——我们一起骑马的时候。我进宫后她和我说了她的婚事,我当时感觉到了她可能是挑中了我。这是我和她唯一一次见面,之后再没有过。还有,更早之前让她帮你掩饰水榭的事,大公主太子妃都已婚,说你和她们同住不大好,她又和太子亲厚,我便请她帮忙。” 他语气平缓地说完,又看向纪襄的双眼。 纪襄眨眨眼,微微笑道:“你不用和我说这么多的。” “我知道,她不是什么问题,章序也不是。是我,是我之前太蠢了,没有认清......没有认清对你的心意。”他语气起初急切,慢慢低缓下来,耳垂微红,坦诚道。 她突然转过了身,看着她已经习惯的万家庄的风景。月色初现,她恍惚地想,原来已经过去这么久了。 因为过去久了,她听着司徒征表白心意的话,除了心中微微触动,就没有其他感觉了。 但她还是想知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司徒征轻描淡写道:“就那样。” 纪襄转过来,冷声道:“说具体些。” 她要知道她有什么遗漏。 司徒征看着她执拗的脸,微微叹了口气,他花了五个多月才找到纪襄,明明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他真不愿意在她面前坦白自己的无用。 “我最初命人在京城以及京郊的城门,客栈,车马行搜查。四日后有人说曾看到过你和谢侯在一起,我就去了庭州,寻你无果。我去了你外祖家,两个姑母夫家。等我回到京城,谢小侯写信告诉我你应该没有走远。之后,我在十里镇听到有书生在书坊见过一个美人,虽然描述和你不同,但我有预感就是你......又找了几日,就到了这里。” 纪襄心头一震,又想叹气了。 她看着司徒征瘦削不少的脸庞,看着他小心翼翼的眼神,扯了扯嘴角。 其实还好,她并没有什么疏漏。但谢方居然会告诉司徒征,一定是他对谢方说了些莫名其妙的话。 纪襄道:“你真的不必找我的,我早就说过了,你我互不相欠。” 第106章 纪襄抬眼,心跳砰砰,她深吸了口气,道:“我早就说过了,不论愧疚还是后悔,都没必要。何况,你记得吗,是你从前教我的,后悔没有任何用处。” 她平静地说下去:“你看到我了,也可以放心了。你回去吧,不用再管我了。” 话罢,一片沉默。 月色朦胧,千里万里山山水水皆被银晖笼罩。远处断断续续的人声都停歇了,十月初的夜,已有凉意,纪襄瑟缩了一下。 她恼恨起司徒征的沉默。 从前就是这样的,她生气了司徒征也是沉默,然后说几句根本算不上哄的话。只不过她当时太迷恋他了,不管他说什么都能在心里帮他解释,告诉自己他其实是很在意她的。 也许他心里确实或多或少有她,那又如何呢? 他方才语气坦诚,但几分真几分假,都不重要了。 司徒征轻声道:“我没有办法不来找你。你不在,我每天都在想你。” 他抿了抿唇,凑近了一步。纪襄立即往后退了一步,警惕地看着他。 司徒征哑然失笑,道:“你放心。” “我之前梦见你了,梦见你提着灯笼,从我家的庭院里独自走过,推开卧房门,走到我的床边问我疼吗。”他的语气如同呓语,满含期待。 他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看着纪襄的脸。月影夜幕交织,映出他柔和目光,似含着无边月华。 纪襄瞥了一眼他的手臂,问道:“哪只手臂受伤了?” “右臂。”司徒征下意识回答,又问,“你怎么知道的?” “那些说你伤重濒死的话,是你派人传的吧?” 对上纪襄半是了然半是讥笑的神色,他承认点头。将她和孟清湄的认识的几桩事拼凑起来,能大致猜到她是如何得知的。 纪襄不置可否,面无表情。 她道:“你动用禁军找我实属没必要,劳军扰民,你自己也该明白,以后不要这样了。” 第134章 说完,她微笑了一下,往前走。 司徒征伸出一臂拦住她,错愕道:“你,你这就走了?” “我走什么?”纪襄淡淡道,“该走的是你,带上青筠立即走。” 她说着,语气不由自主重了起来:“你这样大肆搜查,还出入刘家,让别人怎么想刘家母女?你赶紧走!” 司徒征一怔:“抱歉,是我考虑不周全。” 纪襄没有搭理他,沉着脸往前走。司徒征走在她的身边,试探道:“你真的不回去了?” 说来奇怪,初初知道她不见时,他想过找到她了必然要教训一番。一个人离家远行,实在是太危险了。这种事情,绝对不该做。 后来日子久了,平安无事就好,找到了接回去就好。 但现在......她不愿意回去,他心中仍是充盈着喜悦。如劫后余生,再多的担忧顾虑都如烟散去。 至于她冷冷淡淡的态度,说实话,是他预料之中。 纪襄语气生硬:“和你无关。” 他也不知道自己哪句话说错了,让她变得愈发生气。司徒征只好道:“是我错了,你别生气。” 纪襄看了他一眼,没说话。 之后一段路不论司徒征开口说什么,纪襄都没有搭理他。到了刘家,纪襄率先进去,用力地拍上门,险些将门甩在试图紧随其后进去的司徒征脸上。 司徒征错愕,心头闪过一丝恼意。 算了。他闭了闭眼,对自己说,纪襄就算打他也是他应得的。 他看向门口坐着一起玩的青筠杏儿,青筠自小跟着他服侍他,自然不敢笑,低着头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杏儿好奇地打量这个高大的男人,不知道他究竟是来干嘛的。 看了几眼,杏儿就收回了视线。这个男人虽然长得很好看,但是脸色冷冰冰的,就算不皱眉,看起来也凶凶的。 而且他还是当官的。 杏儿想着,又好奇地瞥了他一眼。 他和纪姐姐到底是什么关系?杏儿人小,只知道姐姐并没有犯错,这个大官不是来抓她的。 司徒征不自然地抹了一把脸,走过去半蹲下,露出一个和善的笑容。他这张英俊的脸一旦笑起来,如冰消雪融,万物回春,湛然若神。 杏儿愣愣地看着他。 “你叫杏儿?你想不想去京城住?” 杏儿“啊”了一声,稀里糊涂道:“为什么要去京城?我们家里没有银钱在京城住的。” “你母亲很辛苦,我预备给她一笔银钱,接你们去京城住,在侯府或是另住都可以。你觉得如何?去了京城,可以天天吃今天的晚膳,还有很多衣裳首饰和玩具。” “侯府是什么?” 司徒征瞥了一旁看热闹的青筠一眼,他立即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侯府是什么地方。有很大的院子可以玩,每天都有点心吃,一年四季都做新衣裳...... 杏儿张大了嘴。 她羡慕地看了青筠一眼,但自小经历让她比同龄女孩懂事很多。她突然想起,这个男人昨天还凶巴巴的,今天怎么就变这么好了? “你为什么要接我们去京城?”她问,“你和姐姐是什么关系?” 司徒征不想回答这种问题。他的私事,没必要和一个小女孩说。 杏儿天真且固执地看着他。 他无奈,解释道:“我是纪襄的世兄,要接她回家去。” 小女孩又不懂世兄是什么意思了,青筠解释道:“就是家里认识的,两家长辈有来往,就像你和纪姑娘一样!” 虽然解释不对,但杏儿勉强懂了。 “如何?你如果愿意去京城,以后的日子就会——” “司徒征!” 他话没有说完,就被一声呵斥打断了。纪襄关上门后靠着门,起初听见司徒征轻声在说些什么,她听不清楚。但青筠的声音又清脆又响亮,她听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开门走了出去。 “你在这里骗小孩有意思吗?”她质问道,眼睛因为气愤格外明亮。 司徒征站起身,掩饰住被她撞破的窘意,道:“我没有骗她。进京后,我会安排人照拂她们母女。” “你赶紧走!”纪襄低声喝道。 她不安地看了一眼路过刘家正往这里看的几个村人。是人都爱说闲话,她初初露面的时候,都听到过有人当着她的面编排。大约是她出门实在不多,村里才没人在意她了。 但眼前景象,足够闲人编排了。 司徒征侧身瞥了一眼,又看向纪襄气红的脸,道:“你别生气。你若实在不愿意回京城,我将他们都迁走,我每天来看你,可好?” 闻言,她目瞪口呆。 纪襄怔怔地着司徒征安慰她的脸,他是不是疯了?他这些事情......这都什么事啊?从他动用禁军找她,跑去庭州,再到平静地说出将万家庄的人都迁走,他还有理智吗? “你疯了。” 司徒征想了想可行性,花银钱补偿房屋农田,是可以做到的。他道:“可以做到。” “我不用你这样!我只要你走人!” 纪襄咬牙切齿,拼命克制自己。 她感觉她的理智也在怒火中消弭了,只能咬牙克制想要动手的冲动。 司徒征默然地立在原地,旁边两个小童都惊呆了,不知道他们怎会吵成这般。 一个激动,一个颓然。 片刻后,司徒征道:“好,你不要生气。” 纪襄不语,牵起杏儿的手回家,关上了门,锁好。杏儿好奇地看看她,跑到厨房里,透过窗户看着屋外光景。 这两个男的站了一会儿,走了。 她又跑出来,告诉纪襄。 纪襄勉强一笑,摸了摸她的脑袋。刘翠玉从屋里走出来,问:“姑娘今晚吃饱没有?” 她点了点头。 刘翠玉拉着她坐下,又打发杏儿去擦身。刘翠玉看了一会儿纪襄,问道:“姑娘,这个姓司徒的人,青筠说他是定远侯的儿子,是禁军将军。他,他是不想喜欢你,想娶你,但你不愿意?” 纪襄支颐而坐,点点头。 差不多就是那么一回事吧。 “是我连累你们了,要不......”纪襄心烦意乱。司徒征虽然走了,但他肯定是留了人看着的。想要趁夜离开,可能性实在不大。 她连说自己现下就走的话都不行。 “姑娘说什么呢?我们怎会赶你走?你安心住着就是了,知道他是这么大的官,我放心多了,这种大官是要脸的人,总不会欺负我和杏儿。”刘翠玉安慰道。 她看不出司徒征有什么不好。 年轻,高官,英俊,家世出众,虽然冷淡,但对姑娘不错。何况,她是认定了婚姻就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哪有自己做主,说不愿意就不愿意的? 刘翠玉心里很是不赞同,但也没开口劝说纪襄。 纪襄笑笑。 她不知自己在想什么,该做什么。只能寄希望于司徒征真的如刘姨所说,要脸。 吹灭灯烛之后,纪襄辗转反侧睡不着。月华入水,挥洒人间。白日里的恼怒,怨恨,微小的触动都沉下心头后,转而代之的是茫然。 她睁着眼睛,决定尝试一番、坐起来收拾了简易的行囊。约摸到了丑时,她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推开门,才走了两步,就见篱笆外站着两个高大威猛如小山的壮汉。 其中一人她还有些眼熟,似乎是姓韩。 壮汉略显疲惫道:“县主请回吧。” 纪襄转头就走,没有多言。她闷闷地将装好的东西拿出来,烦闷极了。 - 翌日,刘翠玉去镇上辞了浆洗的活计。昨天司徒征的下属 赔给了她一笔银钱,当做闯入家里搜查的补偿。她劳作多年,腰和手都累得麻木,想借此歇息一下。 何况,那个姓司徒的大官显然还会来的。她不放心女儿,万一就被他的下属欺负了呢? 她一大早出去了,回来时陪着女儿,纪姑娘一道做冬衣。她手上动作很快,自己穿也不讲究图案,能够保暖就好。 要歇眼睛的时候,她抬眼看了几次纪姑娘。她微微含笑,温柔可亲,和往日没什么区别。 纪襄手里忙活着,什么都没有想。早上做衣裳,吃晚膳,午睡,练字,写话本,用晚膳。 夜色初现,司徒征还是没有来。纪襄不知自己是何心情,正安静地收拾碗筷时,大门被叩响了,司徒征走了进来。 他神色一怔,大步上前接过纪襄手里的脏碗,拿去厨房洗。 刘翠玉不安地跟上去,被纪襄拦住了。 她小声道:“都别理他。” 农家房屋没有什么饭厅花厅小厅的说法,厨房边的空地就是摆饭和闲聊的地方。 司徒征洗了碗出来,见纪襄和小女孩坐着,刘氏拿着一把扫帚在扫地。他走过去,道:“我来吧。” 刘翠玉怀疑自己在做梦,一个大官,竟然在她家洗碗又扫地的。她如梦游走进了厨房,检查了一下,司徒征洗的竟然还很干净。 第135章 纪襄亦是疑惑。 司徒征的动作起初很是生疏,现下有模有样的。他抬眼,朝自己笑了笑。 她收回了目光,径自回到了卧房。过了一更后,刘翠玉敲门告诉她,司徒征走了。 第二日,晚饭后,他又来了,依旧是沉默地帮她们做了家事。这回,他还带了装了一筐玩具的青筠。其他人都错愕地看着他的动作,司徒征大约也不自在,摸了摸下颌。 纪襄淡淡地扫他一眼,回了房间。 没一会儿,有人敲门。 纪襄当做没有听见。 真是奇怪,在安静的环境下,她依旧可以听得出这是他的脚步声。大约是从前在静园等他的时候,太期待他来了,总是分神去想,他会不会下一瞬就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走来。 如此过了几日,纪襄决定如果他还来的话,和他谈一谈。每日在京城和万家庄往返,很没必要。 这日一早,她听见外边吵吵嚷嚷的。杏儿跑出去看,过了好一会儿才满脸兴奋地回来。 第107章 “姐姐,是隔壁的狗儿家搬走了!”杏儿笑嘻嘻的,一蹦一跳回来了。 说是隔壁,两家距离隔了约摸五十步,但已经是离刘家最近的一户人家了。纪襄听刘姨说过,以前狗儿欺负过杏儿,把她绑起来捆在树上晒了一天,刘翠玉回家后立刻去找狗儿爹娘拼命了。 他们一家搬走,杏儿自然乐滋滋。 纪襄微微挑眉:“为什么突然搬走了?” 她闪过一丝古怪的预感,问道:“是不是有人买走了?” 纪襄想了想,还是不让杏儿出去打听了。她出门走了几步,远远就看到几个严肃高大的男人在进进出出。 她抿抿唇,不用打听了,一定是司徒征买下了。 纪襄站在远处看了一会儿,看到这些壮汉拆房子一般将里面不知用了多少年的脏污家具扔了,有围观的村民又捡回家了。 她默默地回家了。 今日没到晚上,三人吃完午膳没多久,司徒征就来了。纪襄还在午睡,刘翠玉拘谨地给他倒茶,干巴巴道:“家里没有好茶叶,大人您莫嫌弃。” “不会,”司徒征淡声道,看着往纪襄房间走去的刘翠玉,“不用去叫她。” 纪襄虽然有心事,但睡得很好。不用像还在长秋殿时不敢睡熟怕太后醒了,也不用像在行宫里那样担忧先帝传召。 即使睡上一天也无妨。 未时,她醒了。纪襄迷迷糊糊出去洗脸,彻底清醒后才看到含笑的司徒征坐着。 “你醒了。”他温声道。 纪襄只觉他这一身锦衣轻裘在这屋子里格格不入,道:“你跟我来。” 她领着他进了自己的屋子,示意他坐在书案前的椅子上,自己则是在床榻上坐下。她丝毫没有重温鸳梦的意思,开门见山道:“你买下了隔壁的房子。你想做什么,你每天早上从万家庄赶去上朝,不嫌累?” 纪襄蹙眉,是真的莫名其妙。 “没有上朝了。”司徒征微微一笑。 “你这是何意?”纪襄慢慢道,“你告假的时日太久,陛下免了你的职?” 司徒征温声道:“我辞官了。” “你说什么?” “我辞官了。” 纪襄仍是疑心自己听错了。司徒征竟然会辞官?她曾经看过他神色专注埋首案牍的模样,还参与了肃王谋逆,暴雨宫变,平五皇子的叛乱...... 就连她从前不关心朝廷之事的时候都知道,自从司徒征回京后,当时还是太子的陛下境遇好了不少...... 她问:“陛下同意?” “如今没有战事,朝内也无风波,并不需要我,陛下自然同意。”他的语气依然很平静。 “你说实话。” 司徒征错愕地看着纪襄,她装束如常,穿着普通村女会穿的蓝色粗布衣裳,头发梳了个简单的发髻,清水芙蓉,脸上神情却很是肃穆。 他手指敲了敲桌子,又拿起桌上一只鸡距笔把玩了片刻,才迎着纪襄的眼神抿抿唇,承认道:“陛下起初是想殴打我一顿......” “然后呢?”纪襄上下打量司徒征,至少他的脸是干干净净的。 “皇后恰好来了。”他脸上闪过一丝窘迫。 纪襄转过身,手掩住嘴,忍着才没有笑出声来。 她眨眨眼,笑意散后是想要流泪的冲动。感动有之,不知道怎么办的迷茫有之。 司徒征为她辞官,她真的承担不起。 纪襄猛地站了起来,司徒征起身拉住她,急切道:“你要去做什么?” “我要进宫求见陛下,我不准你辞官。”纪襄用力想甩开他的手,没有甩开,气得抬起另一只手重重打了他一下。 司徒征展颜而笑:“你为何如此不愿我辞官?” 纪襄道:“你为我辞官,若是这辈子没有再起复机会,你父母亲人肯定恨死我。” 她没有说,若真如此,司徒征日后也会恨她的。她不知道司徒征对权势的渴望有多强,但知道他在处置种种繁杂公务时乐在其中。 互不相欠就很好了,她不想再生出事端。 “谁说我是为你辞官的?” 闻言,纪襄一怔。 司徒征松开了握着她手臂的手,道:“你厌倦了宫廷生活,我也是。” 纪襄将信将疑地看着他。司徒征一笑,想要拉着她坐下,纪襄后退一步,一声不吭坐回原位。 司徒征也老老实实地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他语气平静地开了口:“我三岁开蒙,到如今每一日都在念书,习武,辅佐陛下。如今他已登大宝,我疲惫至极,想在乡间生活一段时日。” 纪襄沉默许久,道:“这不像你。” 他一笑:“我不能想要歇息吗?” “你自己心里清楚是为什么。” “那你呢?你说你是厌倦了宫廷,和我一点干系没有,那你为何要赶我走,为何不愿意和我回去?现在没有人会要求你进宫,宫里和你家里都没有人能够管束你了。”司徒征不疾不徐道。 他看着沉默的纪襄。 “我想陪你。说真话便是我想要陪着你,陪你住在这里,等到你愿意原谅我。” 纪襄道:“我现在就已经原谅你了。” “是你愿意和我回京城,愿意和我成婚。”他面不改色道。 二人又陷入了一阵沉默,纪襄看着他,身体不可抑制发抖。 心底的怨恨又翻涌了上来。 她道:“你现在愿意辞官陪着我了?是因为我现在不要你了显得比之前聪明所以你又看得上我了?你之前操心你的功业时,有没有想过我?有没有想 过我多——” 纪襄忍住泪水,眨眨眼憋了回去。 将质问的话也咽了回去。 她想起了章序撞破她和司徒征私情之后,她脚踝疼,在灌木后坐了半天才回去。当时她一点都不怪司徒征没有想着她,因为太子派人带走了他。 之后,她总是梦见醒了会被万人唾骂,她知道她做错了,但那个曾经保护过她多回,她信赖爱慕的人始终没有给过她任何回应。 章序说不介意,反问她司徒征说过会娶她吗? 自那以后,她慢慢地醒了,直到听到他说的那句话,如大梦一场,彻底清醒。 不用问他知不知道,他永远不会知道她当时有多害怕。 “你有多什么?”司徒征急切追问道。 纪襄轻笑一声,没有应答。 司徒征隐约感到她方才是想说一件她很在意的事情,但又停住了。他走过去,俯身握住她的手,盯着她的眼睛:“你原本想说什么,你告诉我。” 纪襄抽回自己的手,反而被他攥紧。 “以往种种,是我不够考虑你的想法.......” 他还在说,大约是在解释,道歉。但纪襄已经听不见了,她看着他敏捷如旧的身手,想起自己失魂落魄地走出万家庄,百般犹豫是否去见他最后一面的时候。 她霍然起身,用尽全身力气甩开了司徒征的手。 “我和你说了这么多遍不用你道歉不用你后悔,你不明白吗?我就是恨你,厌你,不想看到你!” “我只想听一句你的真话也不行吗?” 两道声音相继响起,司徒征紧紧搂着纪襄,脸色骤然变得煞白煞白。 她用力挣扎,司徒征却是不愿意放手,这时,门被打开了—— “姐姐,你吃不吃点心?” 杏儿站在门口,呆呆地看着两个抱在一起的人。少顷,刘翠玉匆匆赶来,一把将杏儿扯了出去,关上了门。 司徒征这才缓缓放开了纪襄。 “我先走了。”许久,他才开口。 纪襄没有应答,等他走出去后,才道:“我方才说的就是真话。从你我一刀两断后,说过最真的一句。” - 司徒征回到了隔壁房子,在整理好的卧房里坐下。他揉了揉眉心,想想这大半年来的每次道歉,温柔有之,强硬有之,却通通没有用。 第136章 就连耍手段骗人的办法都用过了。 他重重地叹了口气。 辞官是他前日突然想到的,仔细思虑后觉得可行。他就辞了官,来万家庄置办房屋,但他怎么也想不到,这似乎让她更生气了。 他想不到能够挽回她的办法了。 司徒征颓然半躺下,手肘撞到了一叠话本。他拿起最上头的一本,翻阅起来。自从知道她的笔名后,他买了她所有话本。 幸好她写了这些,在夜不能寐想念她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看看。她的文风和他之前了解的不同,通俗了许多,读起来很快。 一共五本,他已经看得几乎能背下来了。 司徒征眼睛看着书册,思绪却转到了她说的最后几句话。有那么一瞬的冲动,他想问问她是否也同样憎恨章序。 他已经很久没想起这个人了,从前也不曾真正将他放在眼里过。 但她似乎是不恨章序的。 这对他,实在太不公平。司徒征心头闪过一丝恼意,他何曾有过如此低声下气的时候,连父母亲都没有办法管束他,连皇帝都无法阻拦他,在她面前却一败再败。 屋里陈设简单,为了除味点了很重的熏香,很不好闻。他挑剔地上下打量,冷笑一声。是讥讽自己辞去官职跑到乡下,竟是来看她冷脸的。 司徒征不明白,纪襄究竟在意他做错的什么,为何不能直白说出来。 想了一会儿,连日奔波他倦极了,很快就沉沉睡去。 醒后他仍是怒意难消,在外寻了个空地练了一个时辰的剑,才将这火意压制下去。他一下一下摸着剑鞘,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平静。 晚秋初冬,他迎风而立。 萧萧瑟瑟,天地间仿佛只有他一人。种种思绪在他心头起伏。 不能怪她不领情,毕竟自己从前确实辜负了她。既然已经辞官做了她的邻居,天长日久,总有一天她会重新接纳他的。 他这般对自己说。 第108章 纪襄在司徒征走后,静静地将他动过的笔放回原处,又去外打水洗了干净的布巾,仔细擦洗司徒征坐过的椅子。 做好这一切后,她无意识地继续收拾着屋子。 等她回过神后,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将一件衣裳叠成豆腐大小了。 她连忙摊平收起来,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没关系的——司徒征说是辞官了,但他家中不可能容许他胡来。纵然定远侯府不可能说让司徒征征官复原职就复职,但不会放任他居于乡野。 还有宫里那位陛下,初初登基,正是需要用人的时候,是需要自己人的时候。禁军将军这种职位之前都给了司徒征,何等信任器重。 她斗胆揣测一下皇帝的心意,估摸不久就会将司徒征召回的。 更别说司徒征自己了,他岂会因为她就一直留在这平平无奇的万家庄? 她理了理发髻,若无其事地走出去。 不知道方才的对话刘姨和杏儿听到多少,但反正她们不会提,她就当做无事好了。 自从刘翠玉把浆洗衣裳的活计辞了之后,又有些后悔了,不知今后该找个什么营生手段。她不自觉地叹了口气,一旁的杏儿也跟着叹气。 纪襄莞尔,坐在中间平静闲谈了几句,就回屋了。 她提起笔,思索了一会儿,抽出压在最底下的一张纸,想一会儿才写上几个字。写神神鬼鬼情情爱爱的话本挺有意思的,还能松快脑子。 但自从发现教杏儿读书的进度极其缓慢后,她有了新的想法。 杏儿这孩子不傻,相反,她比同龄人更成熟些。纪襄把她和自己的弟弟纪喻对比了一下,二人脑子活络程度是差不多的,但纪喻在功课上比杏儿更容易领悟。 那大概是她教的方法不对了。 她从小被夸幼而敏悟,过目不忘,是以没有过这种烦恼。 纪襄回忆了一下纪喻的启蒙书册,觉得也不够好,至少对于寻常小孩儿来说是非常难的,很容易一开始就没有兴致了。 所以,她想要编一本识字的书,将如今启蒙书的难度降低一些。最好是除了杏儿这样的小孩可以用,从没认过字的中年人老年人也可以。 她写了半张纸,喊杏儿进来,一字一字教她。她一边念,一边观察她的表情,又抽查了几个字,最后让她坐在书案前描红。 纪襄手撑着下颌,看着杏儿认真的模样,微微一笑。 似乎还是难了一点。 也不知村里还有没有和杏儿年纪差不多的小女孩,愿意来刘家一起学认字的。 她胡思乱想了一会儿,教完杏儿认字,又飞快开始写新的话本。 忙忙碌碌一个下午,直到刘姨喊她吃晚膳时,纪襄才抬起头。天色黧黑,她轻轻揉了揉眼睛。 脑子累了,人也累。纪襄吃好饭,才想到司徒征走了之后就没有过动静了。 这样最好。 以前她顾忌着司徒征真的帮过她许多,以及某种她自己也说不清的复杂心绪,没有说过太难听的话。 早知道说直白些有用,她一定早说。 翌日一早,杏儿问她要不要一起出去玩,纪襄摇头拒绝了。杏儿听完,蹦蹦跳跳跑出去了。以前狗儿欺负过她,她知道好不容易有个落脚的地方,不可能走,是以也不大出去,免得再被欺负。 现在狗儿家搬走了,她独自出去玩再也不害怕了。杏儿出去蹦跶了一圈,快中午时才拿着几颗糖回来了。 她塞了一颗糖给纪襄,自己吃了一颗,含含糊糊 道:“大哥哥家的房子没人。” 纪襄心念一动,问道:“你说原来的狗儿家又空了?” “不知道有没有空!”杏儿想了想,“门关着,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纪襄抿唇一笑,摸了摸杏儿的头。 杏儿在外玩得高兴,小嘴说个不停,拉着纪襄说和村里几个相熟的小孩玩了什么。 纪襄心情大好,听着她童稚话语,一直含着笑容。 回房后,她看着前几日收拾的行囊,踌躇了片刻,还是没有动。 她如今不用发愁生计,短短几月,雪窗主人这个名号就很是响亮。不光如此,市面上还出现了不少“雪厢主人”,“雨窗主人”等等跟风的。 还是操心如何改进启蒙读物吧。 纪襄静心忙碌了几日,隔壁一直很安静。渐渐,她都快要忘了司徒征买下了隔壁的房子。花了五日的功夫,纪襄终于觉得自己新撰写的两百字非常好理解,朗朗上口。 为了验证一下,她给了杏儿一块碎银,让她去买些零嘴给认识的小姑娘,请她们来家里一道认字。 杏儿有的吃,又有人一起认字,很是兴奋。虽然她相熟到能请到家里的小姑娘可谓没有,但靠着甜滋滋的糖,她还是拉着三个小姑娘一道来了。 这三人之前都没怎么见过纪襄,听大人提过几句刘家被官府的人找过,但都不知道是何事。今日一瞧,这个常姐姐长得和画中仙女似的,笑盈盈的,很是温柔。 纪襄满意地看着四个小女孩,招呼她们吃了一碟子点心,就拿出备好的纸。 她不贪多,仔细讲了五个字后,就让她们两两互相问,确定她们今天是记住了,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 小女孩里胆子最大的万梨抬头看纪襄,问道:“常姐姐,明天我们还可以来吗?” “不用你给我们吃点心,我们也来。”另一个叫做万娇的小女孩说道。 她绞着手指,又道:“哥哥去镇上上学了。” 万娇不知道认字有何好处,但哥哥有的她没有的,一定是很好的东西。 还有一个叫做高月光的,则有些犹豫。 快到做午饭的时间了,纪襄道:“我和杏儿送你们回去,路上再说吧。” 她知道这些小女孩在家里都是要干活的,不想让她们挨骂。路上,她和几个小女孩约定了明天老时间过来,回家后记得要在脑子里想一想今天认识的字。 纪襄依次送完三个小女孩,牵着杏儿回去了。 第二日,两个姓万的小女孩先拉着手来了,没一会儿犹犹豫豫的高月光也来了。纪襄先考校了一番她们昨日的还记得多少,才开始今日的认字。 她的启蒙本目前看问题不大。 只是编了两百字就花费五日功夫,纪襄轻叹了口气,又展颜而笑,她教这些小女孩认字,她们又何尝不是在帮助自己精进呢? 纪襄仍旧是送她们回去了。连着两日,她和几个小姑娘的关系熟络了一些,几人都喜欢这个温柔的香香的姐姐,纷纷和她说话。 她这才知道,三人和家里说的都是去杏儿家玩。 闻言,纪襄心中五味杂陈,轻轻叹了口气。 如此又过了两日,她和杏儿再次送小女孩们回家,原本几人说说笑笑,走过一间大屋时,纪襄抿了抿唇,加快了脚步。 方才路过的是大贵家。他们家人如其名,也确实是万家庄里比较富裕的人家,门口烧着炭火,司徒征和十岁的大贵坐在一起说话。 第137章 他身后站着一个文书模样的人,拿着细笔记录。 纪襄蹙眉,他怎么悄无声息地又回来了? 回程路过他时,纪襄瞥了一眼。司徒征的装扮和之前截然不同,身穿寻常棉衣,简单地束了发,玉冠变成了木簪,腰间的佩剑也不见了。 但坐在流鼻涕的大胖小子身边,仍是显得异样,不似同个世界的人。 纪襄收回视线,当做没有看见。 司徒征看着纪襄的背影,微微一笑。他和眼前这个小孩说话已经不耐烦了,示意一直在记录的卢钧来问。 小孩知道的不多。等他父母亲回来后,司徒征简略表明了身份,询问起一年收成,村里是如何分田,如何交赋税,祖庙如何祭祀等等问题。 他年少在江南时就走访过不少地方,问起来轻车熟路。 等问完,他看向大贵的父母亲,安慰了一句不必紧张。 但情况比他想的更糟糕一些。 司徒征敲敲自己的膝盖,示意卢钧给小孩买糖的钱,走了。 之后两日,纪襄总是撞到司徒征或站或坐,在别人家门口。 看起来也不是像闲谈的样子,他哪里会和人闲谈? 她的疑惑很快就被万梨解开了。她说有个很好看的哥哥带着一个下人,在她家问了很多问题,特别是问她爹以前怎么服劳役的。 纪襄不置可否,继续教她们认字。 这些小女孩在村里都熟门熟路的,纪襄恰好有些累了,没有送她们。杏儿还是高高兴兴和最新玩在一起的小伙伴出去了。 平房里只有刘翠玉烧柴火的声音。 这些日子,原来司徒征一直在问村民的田产赋税情况。但并没有来找过她。 纪襄将思绪一点点摒弃出脑海,走到厨房去帮刘翠玉做饭。 午后,她醒来后,惊讶地发现司徒征竟然又在刘家。不仅如此,他还带来了香喷喷的蜜肉干,烤羊肉饼,栗子糕。 杏儿正吃着一块棕红色甜蜜蜜的肉脯,看到纪襄出来,不知为何突然心虚了。继续咬也不是,吐出来又舍不得。 纪襄朝她笑笑。司徒征要给刘家母女送东西吃,她才不会管。 她用烧好的热水混着冷水洗了把脸,水珠扑簌滚落。 纪襄没搭理任何人,往房间走。但刘家就这么点地方,她才走了几步,就被司徒征拦住了。 她当做没有看到,继续往前走,眼看就要撞上司徒征的手臂,他丝毫没有要收回的意思,纪襄停下。 “你有何事?”她冷冷道。 司徒征温声道:“我近日走访了不少人家,发现一些积弊。我准备去附近村庄继续看看,你有没有空暇在我去之前,帮我瞧瞧万家庄的记录?” 他垂眼,看着她。 第109章 他的语气很是温和,不含一丝逼问和命令的意味。 纪襄也就平静地回答道:“我并不懂这些,你找错人了。” 她平视前方,恰好是他的胸膛处。看的时候久了,衣裳上似乎有炫光跳动了一下。她转过头,正要开口说话,又及时克制住了。 纪襄原本想说你大可以去问刘姨,她在此方面懂得一定比我多。 但他们二人之间的事,本来就连累了刘姨杏儿,何必还拿来当做口头攻讦的话头。 何况,她也不想显得自己像在赌气。 司徒征仍是含笑道:“你不想看看我这 几日的记录吗?” 纪襄微笑道:“不了。” 她抬眼看向司徒征微微错愕的脸,道:“我要回屋歇息了。” 意思是叫他让开。 司徒征收回手臂,见纪襄头也不回向前走,快步追上去道:“你对这些东西不感兴趣了吗?” 话音一落,二人不约而同想起在静园的时候。 她从前明明很喜欢这些,会安安静静地听他解释,眼神明亮。从一窍不通变得都不需要他引导一二,自己就能琢磨出出来。 如慢慢撬开蚌壳的珍珠,莹润生光。 纪襄也想起了从前的光景,香袅金猊动,一室静好。 她莞尔一笑:“不感兴趣了,借过。” 冬日阳光透过大门,清晰照出空气里每一粒微末尘埃。他低头,纪襄立在他面前,低垂着眼,神色淡淡,没有一丝波澜。身姿亭亭玉立,如一支柔韧的竹。 这回,司徒征没有再阻拦她,纪襄快步进屋。 听着她在里面锁门的声音,司徒征心跳似乎漏了一拍。他攥了攥拳头,往回走。 路过这对母女时,他瞥了一眼。刘氏不敢看他,小孩则是一边吃一边好奇地打量。 起初,他对于这母女两一个装作没看见,一盒掩饰不住好奇的态度有窘迫和羞耻。现在大约是被撞见的多了,他已经坦然了。 今天她至少没有生气。 司徒征微微叹气,他也不知道究竟是纪襄对他毫不客气地甩脸子好,还是不为所动冷冷淡淡更好。 她软硬不吃。 司徒征做这件事,自然不光是因为想要讨纪襄欢心。他回到了自己的房子,命人将手稿仔细收好,而后斟酌片刻给皇帝写信。 写着写着,他突然想起来一桩旧事。 是他和她一道去拜见秦公之后,他们在附近走走,撞见了一个面黄肌瘦的老者带着光脚的孙女。他在外多年,见惯了这种贫苦人。 可她神情难过,许久都没有说话。 方才她却说不感兴趣了。 司徒征站在窗边,初冬时节,万物萧瑟。自然也看不到纪襄的人影。 他又想起了那个叫做万梨的小女孩告诉他的事,纪襄这几日都在教她们几个六七岁的小姑娘认字,写字。 万梨说常姐姐人很好,很美,很有耐心。因为常姐姐教她,她才知道了自己的名字怎么写。 她对所有人都很好,对认识不久的小姑娘都能温柔地送她们回家。 明明是值得气恼的事,他的唇角却不自觉微微上翘。 - 翌日,纪襄准备去镇上一趟。她在京城生活多年,知道再过十日左右,天气就会骤然冷下去。而她手上有两个要卖的话本,笔墨纸砚都有要补的。 入冬了,她还打算买个汤婆子。 纪襄想好要去镇上办的事情,让杏儿替自己去和那三个小姑娘说一声今日不用过来,自己往十里镇走去。她去镇上卖话本手稿时,是不会和刘翠玉一起的。 她不想让刘翠玉知道她有多少收入。 从前她当然没这种对人防备的心思。但经过二公主的事后,纪襄对谁都都不敢完全信任。何况,刘姨虽然对她很好,没有开口劝过她什么,但纪襄看得出来,她是觉得自己应该回去的。 不是赶她,而是觉得跟着司徒征这样的人回到京城相夫教子很不错。 冬日风紧,纪襄将手缩在衣袖中。走了几十步后,突然想起一桩事。 从司徒征找到她之后,她还没有去过镇上。她走出万家庄的地界时,不会有司徒征的人拦她吧? 她立即想到了那夜守在刘家家门口的两个凶神恶煞般的大汉。 若是如此,她一定要回去找司徒征拼命。纪襄想到此,脸色冷淡,原本想到有入账的愉悦心情也沉了下来。 纪襄抿抿唇,加快了脚步。万家庄的标志是一棵已经空洞的百年老樟树,她走到树下见没人,往四周看了几眼,继续向前走。 她已经很习惯走几里路到镇上了,不疾不徐地走着。书坊她是熟门熟路的,今日招呼的伙计却是愣了半天,才结结巴巴道:“您是常姑娘?” 纪襄颔首。 伙计恍恍惚惚,引着她走了两步又回头看她,见纪襄蹙眉,才收回目光。 掌柜见了纪襄也是一惊,疑惑道:“您是常芳姑娘?” 纪襄一怔,才想起今日没有画粗眉毛和黑痣。不过现在也无所谓了,她解释了几句,就开始和掌柜谈价格。 掌柜给纪襄的价格翻了倍,又反复说了几句日后纪襄想卖文稿,一定要记得他,别去其他家。见纪襄失笑,他解释道:“姑娘,您是不知道,京城里都来人打听过作者是谁,还有同行蹲在我家门口想看究竟是谁,想把您抢过去嘞!” “还有,最近牧玉书——不知您有没有听说过,是京城出了名的文人。不少人怀疑他就是雪窗主人,他公开声明了自己不是,还贬低了一番。不想他这话反而将您名气更加捧起来了,还有几个文人赞扬您写的传奇故事情真意切,丝毫不艳俗呢。” 掌柜兴高采烈道。 俗话说文人相轻,牧玉书这人纪襄是知道的,她一向觉得他沽名钓誉只知讨好权贵。 别人说她写的丝毫不艳俗,那牧玉书自然就是说她写的艳俗了。纪襄莞尔一笑,完全不在乎他怎么批评贬低。 掌柜又交代了几句,纪襄直言道:“下回恐怕要年后了。” 她没有解释为什么,掌柜脸色黯然,但现在的他哪里敢像初次见面时那样轻视她?立即脸上重新堆满了笑,殷勤地祝她新岁安好,又拿出一套备好的笔墨纸砚送给她。 第138章 纪襄略微惊讶,掌柜连忙道:“姑娘切莫推辞。” 她猜是掌柜拉拢她只给他供稿的心意,笑着收下了。 掌柜亲自一丝不苟地包好,递给了纪襄。她接过,出了书坊的大门。天气冷了,在街上走的百姓比之前少了许多。 她走着走着,突然感觉到不对劲,回头看了一眼。 纪襄被人跟踪过几回,疑心她又是被人跟上了。 但她回头看了一眼,身后只有一对抱着婴儿的夫妻。男的形容有些说不出的怪,让人一看就觉得不舒服。女的则是丰满壮硕,抱着个蓝布包裹着的婴儿。 她还有些物事要买,走到了更繁华的地方。走到一家茶楼前,突然听到后面一阵哭声,纪襄回头,那抱着孩子的妇人大哭道:“天底下怎么有这种人!小姑娘,你看着也人模人样的,怎么还偷我们贫苦人家的银钱?” 纪襄一惊,下意识摸了一下自己的袖口。那男人立刻指着她道:“你快交出来,不然我们就去报官!” 这般动静,不少人都停步围观,连茶楼里的人都出来了几个。 “发生了何事?” “好像是这姑娘偷了这对夫妻的银钱。” “这么漂亮,会偷钱?” 见围观的人多了,妇人哭喊道:“姑娘,求求你还给我们吧,我家孩子病得厉害,这是他的救命钱啊!” 路人指指点点的声音大了起来。 纪襄很确信自己身上没有多出一个钱袋。 她在外时日久了,听刘翠玉听过不少事情,自己也见了不少。只觉得他们打的主意很明显。 无非是觉得自己年轻女子孤身一人,身边没个亲友陪伴。而年轻女子通常要脸,受不住被路人指点,又绝对不会愿意被拉到官衙。 换做个性子软弱的,譬如她从前,指不定真给了银钱息事宁人,立即走人省得被人盯着。 纪襄即使明白其中道理,但看着周围挤挤挨挨的人群都看着她,她还是很不自在。那伸出来指点的手,和或是疑惑或是不屑的语气,和她过往噩梦里的唾骂短暂重合了一瞬。 这些人议论的声音根本没有想着掩饰,纪襄听得一清二楚,抿抿唇大声道:“我没有偷你们银钱。” 但她摸了两下袖口的举动,夫妇俩对望一眼,丰满妇人将熟睡的孩子抱给了丈夫,自己上前一步,动作敏捷地直冲纪襄衣袖,掏出了她的钱袋,大声道:“姑娘哎,这就是我的钱袋!” 周遭愈发热闹了,还有人拍掌叫好。 纪襄险些被她撞倒在地,正稳住身姿时,见司徒征突然出现,拨开拥挤的人群大步走来,瞬时从妇人手里抢回纪襄的钱袋。 他挡在纪襄面前,冷冷道:“讹人银钱,该去见官的是你们。” 男人破口大骂道:“哪里来的偷鸡摸狗的腌攒货多管闲事,这女人分明就是偷了我儿子的治病钱。快些还回来,不然我拉你一起见官!” 司徒征从没有听过这种粗鄙的话,皱眉,将钱袋从身后递给纪襄。 妇人眼睛一转,立刻哭道:“你这王八,光天化日之下抢银钱就算了,怎的还对我动手动脚?” 她当即坐了下来,大哭。 这下,围观的人更是哗然一片。 有人觉得这对年轻男女气度不凡,容貌出众,哪里像是会偷鸡摸狗,甚至非礼妇人的?也有人反驳,如果不是真的偷了钱,寻常人怎么会抱着稚子诬陷人? 这对夫妻,一人撸袖子怒骂,一人坐地大哭。如此作态,信了他们的人更加多了。 司徒征从没有受过这种诬陷,他不屑于对别人解释,转身对纪襄道:“我没有。” 纪襄看着他难得窘迫,又急切向自己澄清的模样,实在忍不住扬了扬唇角。 她自己都是被诬陷的,自然知道司徒征也是。 这对夫妇无非是想要讹更多银钱罢了。 纪襄深吸了一口气,司徒征有没有非礼妇人这事是说不清的,但有没有偷钱很容易说明白。 她又看了一眼司徒征,不知为何有些想笑。大约是他从未经历过这种事,神色掩饰不住的嫌恶,和些微无措。 他也有这一时无计可施的时候。 她想定, 从保护姿态的司徒征身后走出,不然司徒征冷静后就会有办法了,她想抢在他面前处置好。 纪襄上前一步道:“这位大姐,你说我的钱袋是你的,那你说说里面有多少银钱?这个钱袋是什么花纹,什么布料,什么绣法?” 妇人闻言一愣,她方才掂量过眼前女子的钱袋,但估不出有多少,只好道:“都是我们分头东一家西一家借来的,哪里记得清有多少,姑娘你快还给我们吧,孩子还等着救命呢......” 男人偷偷掐了一把婴儿,婴儿立即哇哇大哭起来。 纪襄微微一笑道:“大姐,你连孩子的救命钱都记不清有多少啊。” 男人呵斥道:“少废话了,再不还来,我连你和你姘头一起打!” “都要急死了,哪里还记得清哦......”妇人哭道。 妇人又道:“贫苦人家哪里会花银钱去买,都是自己做的,没什么图案!” 纪襄忍俊不禁,美人一笑,如花树堆雪,看呆了不少人。司徒征静静地看着纪襄,目光柔和。 她举起钱袋,让围观的人都看得清楚。她的钱袋是和骊珠之前互赠的,各自绣好了送给对方。 这钱袋乍一看只是寻常细布,实则布料名贵非常,在日光下会显现炫目的不同颜色。 路人凑得近的,已经有看出古怪的了,纷纷议论。这时,有一个中年女子高声道:“可否让我看看?” “是陈家布庄的掌柜.......” 纪襄之前去她家挑过布料,见陈掌柜主动站出来掌眼,自然乐意,递给她。 陈掌柜接过,端详了片刻道:“这是金雀纱,一匹价值百金,你若真是家贫,绝对不可能有这种钱袋。” 这附近的人大多认识布庄的陈掌柜,她一向童叟无欺,自然信她是个公道人。而那对夫妇从纪襄问他们是何布料起就已经开始慌张,被戳破后,男人一手抱着婴儿,一手拉起妇人,往后用力撞开人群,落荒而逃。 有好事的拦了几下,没拦住。 司徒征抬手,韩岱立即从人群里钻出来,问道:“郎君有何吩咐?” “追上,送去官衙,尤其注意这孩子极可能是偷来的。” 纪襄在一旁听着,是哦,这夫妇俩拿孩子生病当借口,看着却丝毫不关心哭泣的孩子,确实不像亲生的。何况这二人一个装怒一个装哭,熟练得很,指不定还是惯犯了。 “偷钱是假的,我看那女人说的被摸了一把也是假的!” “你这废话,谁会做这种事?” “我早就看出这对贼公贼婆骗人了。” “胡扯,你刚才还说那男的脸色太冷,不像好人!” ...... 既然偷钱是假,看热闹的人不会再相信夫妇说的任何一句话了,司徒征的嫌疑烟消云散。路人津津有味说了几句,渐渐散去,纪襄想向陈掌柜道谢,但她早已经不见了。 只剩下了司徒征和纪襄二人。 司徒征开口道:“襄儿,我......” 他想要解释自己并没有跟踪她。他今日有事来镇上一趟,并不知道纪襄也来了。但他又确实是办好事看到了纪襄后,跟了她一段路。 但无论解释,似乎纪襄都有不高兴的可能。 他一时犯难,纪襄一笑:“怎么,没有帮上我的忙,你很失望?” 第110章 “怎会?”司徒征道,“我应该谢谢你帮我扫清嫌疑。” 他这辈子没被人如此冤枉过,心里嫌恶的紧,说话时不禁皱了皱眉。 想了想还是应该解释一番,司徒征将自己来镇上办的事说了,仔细端详她的表情。 纪襄微微含笑,并不说话。她想起方才的事,真是啼笑皆非。这事虽然很容易掰扯清楚,但那妇人抢了她的钱袋,若是径直跑了,那她就损失大了。 她道:“多谢你帮我抢回来。” 纪襄微微屈膝行了一礼,转身就走。 司徒征跟着她身后,又走到了她身边,问道:“我和你一起回去?” 她道:“这路又不是我的。” 司徒征一笑,轻轻接过了纪襄手臂挂着的一套文房四宝。 她随口问道:“你不用等韩岱?” “不用。”司徒征简略道。 说完,他察觉如此回答可谓不妙,立即详细解释道:“他去抓住那对夫妇送官,再经过官衙审问,需要不少功夫。而且他知道如何回万家庄,我不用等他。” 纪襄不咸不淡地“嗯”了一声。 司徒征看着她的侧脸,仙露明珠,不外乎如是。 她看起来心情很是不错。 司徒征以前对纪襄的事情并没有刻意紧紧盯着。毕竟纪襄又不是他的犯人,但手下人尽心尽力,仔细回禀过纪襄在震怒的父亲面前只是脸色惨白,一句话都不为自己辩解。也回禀过她在别院时,一听太后传召就吓得手脚发抖,面色发青。 第139章 纪襄的性子和之前,是大不相同了。但骨子里的一些东西,又全然没有变过。 司徒征问:“你方才不害怕吗?” 他想看看纪襄如何应付,若是她不行,那还有他可以兜底。不料那对夫妇如此厚颜无耻,反而是纪襄更有办法。 纪襄扬唇:“有何好怕的?” 她都亲眼见过天底下最尊贵的人在她眼前被活活勒死了,还有什么好怕的?哦,也不是,她并没有亲眼所见。 就是身边这个男人,挡在了她面前,遮得严严实实。 她方才其实会有一点害怕,但能够解决就好。 司徒征柔和的目光里添了几分赞扬,他见路边有一辆马车疾速过来,轻轻将纪襄拉了过来。 纪襄没有搭理他。司徒征看看路边商铺绣旗翻飞,问她:“要不要吃热点心?” 她懒得说话。 没过一会儿,司徒征又指了指路边一家卖香粉花蜜的铺子,问:“要不要进去瞧一瞧?” 纪襄扫了一眼,没说话。 二人沉默走了一段路,司徒征开口道:“你累不累,我去给你雇一辆马车,或是我背你回去?” 纪襄简直要被气笑了,道:“不要。” 他这种温和,事事想着的关切态度,和他从前照拂她时又有不同。他之前多说一不二呀! 即使是好意叫她在静园温养几日,也是隐含强硬的口吻,容不得她拒绝。 他这种人,做小伏低一段时间也该够了吧,怎的还愈演愈烈了? 纪襄这样想着,没察觉到自己将最后一句话轻轻说了出来。 “做小伏低?”司徒征重复了一遍,“你觉得我是在做小伏低?” 她回过神来,没好气道:“难道不是吗?” 司徒征停住了脚步,问:“难道你觉得你从前对我是做小伏低?” 他漆黑的眼珠静若寒江,望着她。脸上的神情也认真起来。 纪襄一怔,不自觉也停住了脚步。 她被他如此一问,脑海里相继闪过许多旧事。 鸳梦如新,当时不少心情都还清晰可忆。 旁边有路人也停下脚步,看看这对相貌非凡的男女驻足是为何。 他们站了许久,对视了许久。陪站着的一个青年人看了一会儿,觉得自己和他们都脑子有疾,摇摇头走了。 良久,纪襄回答道:“ 当然不是。” 说完,她加快了步子。司徒征不紧不慢地追上她,缓缓开口道:“那我也不是。但即使对你做小伏低,也是我心甘情愿。夫妻之间,彼此相让低头都是寻常相处之事。” 纪襄从他说到“夫妻”二字时,就蹙起蛾眉。 她对父母亲如何相处已无印象,祖父母已经年老,相处平淡。而她进宫后,起初因为年纪小,太后说一些话都不避讳她,但她到去年想起旧事时才霍然明白,太后入宫封后那年十八岁,她的丈夫却已经人老力衰,和她从未做过真正夫妻。 纪襄见过处得最好的一对夫妻是如今的帝后,二人都是温柔良善,体面之人。她很难想象帝后之间会有谁主动讨好,极大摆低姿态的事。 那司徒征是怎么知道的? 是了,大约是他看自己的父母知道的。 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司徒征沉声道:“我父母之间相处,一向公事公办。他们二人性情不合,只有振兴家族这一事上意见统一,其余的互相不在乎。” 纪襄忍不住道:“那你是如何得知的?” 问完,她又后悔了。 她没办法赶走司徒征和她一起走,但至少不应该搭理他。 “在司阳时,我有一回奉命办事,回城路上遇到章序和五皇子派来的刺客,是以回城已经天黑,见到了茶水摊上的一对夫妇.......”司徒征将当日情景仔细描绘,“我当时隐隐有所感觉,后来慢慢想通了。” 纪襄这时哪里还顾得上问夫妻不夫妻,低头不低头的。她错愕道:“章序派人刺杀你?” 司徒征颔首:“是。” “你当时就知道吗?”纪襄追问道。 “不知道,我还以为只有五皇子呢。”司徒征轻笑一声,见纪襄一脸茫然,将章序如何交代的事情说了一遍。 纪襄已经许久没有想起前未婚夫了。 她当时听说章序被五皇子的人用刑伤重,被立即送回京城治疗了。后来想过几次他有没有康复了,但她更操心离家的事。等出了京城,几乎没有没有再想过他。 纪襄踌躇片刻,司徒征道:“章序的腿已经治好,并没有落下病根。但他家中让他养病,不准他走动。” 她“哦”了一声。 司徒征觑着她的脸色,佯装不经意道:“他这个年纪了还只能被父母拘束。” 纪襄在出神,下意识应了一声。恰好,司徒征难得说人坏话,微微羞耻,并没有察觉纪襄的心不在焉。 过了片刻,司徒征又主动挑起话头:“我看了你写的话本。” 纪襄捂住耳朵,道:“你不要告诉我!更不准说你看了有何想法!” 她脸上飞起两片绯云,状似薄醉。 纪襄又是羞耻,又是忐忑,悄悄瞥了司徒征一眼。他面上含笑,正侧过脸看着她。 四目相对片刻,纪襄仍是羞恼万分,步子迈得飞快。 司徒征追上,道:“你写的很好,为何会怕我看?” 她自然不愿意了!如今流行的只有三种,一是绿林好汉打家劫舍,二是情情爱爱墙头马上,三是神神鬼鬼得道成仙。 纪襄写的就是二三结合,被掌柜的提点几句后,她难免也加了一些风月描写。 别人看的时候又不知道是她写的,但司徒征不一样! 纪襄无力道:“你别说了。” “那请教一下,雪窗主人在上一本《梅仙传》的结局里写了一段凡间光景,是隐晦表达梅娘子后悔成仙了?” 纪襄略微错愕,点头道:“是......但我若是真写她放弃成仙了,没有人爱看的。经历了这许多事,她确实后悔了......” 除了书坊掌柜会在如何卖得更好方面和她交流,纪襄还从未和人谈过她写的故事。 她也没想到她隐晦的表达,会被人看出来,情不自禁笑了笑。 一问一,不知不觉,说了一路。 眼看那棵空心的大樟树就在眼前,司徒征忍了又忍,还是开口道:“你看,我们自始至终都很聊得来。” 纪襄没有回话,她也不曾想过司徒征能看出如此多她隐藏的细节。但转念一想,他人聪明,又了解她,也不稀奇。 她突然额头微凉,纪襄抬眼,伸手接住一片细小冰凉的雪花,轻声道:“下雪了。” 如今十月底,司徒征也伸手接住片片雪絮,道:“今年落雪真早。” 纪襄默然,向他伸手。司徒征微微挑眉,她只好开口道:“将我东西还给我。” 司徒征递给她,纪襄道:“今日还是要谢谢你。” “不必挂心,”司徒征缓缓道,“不用和我说谢谢。” - 纪襄回家后,才想起来忘记买汤婆子了,不禁哀叹一声,改日还得再去一趟。 雪渐渐下大了,纪襄坐在书案前,思绪慢慢飘到了和司徒征的谈话上。 她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子,她和他竟然了说这么久的话。从前在京城别院时,他们出门偶遇了衡王,回来后谈文论道,夜深人静,她倦极,强撑着精神不肯入睡,想和他多说说话。 即使他当时话很少。 她正想着,听见了大门被叩响的声音,没一会儿,她敞开的屋门被敲响了。 纪襄不用抬头,就知道司徒征来了。 她有点烦,烦刘家母女从来不阻拦一二。但她也真的没办法,她骨子里谨慎惯了,都不愿意给自己花大钱,何况给刘氏母女。但司徒征就不同了,他自己不费心,出银钱就好,下属会帮他备好“收买”她们的东西。 偏偏她也说不了什么。她住在刘家,她们母女要给司徒征睁只眼闭只眼行方便,她管不了。 都是人之常情,只是纪襄心里烦闷。 这般想着,纪襄冷冷道:“你又有何事?” 司徒征道:“上午诬陷你的夫妇二人,已经交代了,孩子是在泾阳县时趁人不小心时偷来的。过两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送回?” 她抬眼,匪夷所思地看着他。 第111章 纪襄道:“我不去。在你眼里,我有这么好心?而且,而且......” 她顿了顿,仍是惊讶错愕。纪襄道:“如果我不去,你会亲自去吗?” 司徒征淡声道:“不会。” 纪襄见他毫不犹豫的模样,一笑。她收回目光,道:“我还有事情要做。” 是在不咸不淡下逐客令。 这个人,好声好气地和他说话劝他不必愧疚了,他不听。发狠发怒赶人,他即使走了也会在再回来。 第140章 纪襄不知为何有想笑的冲动,扬了扬唇。 既然结果是一样的,那怎么对他都可以。 司徒征没有走,静静立在原地。他看着纪襄,她用笔轻轻点了点鼻子,似是苦恼如何开头。肤光胜雪,朗润仙姿,一颦一笑皆相宜。 他看了片刻,脱口而出道:“我只是想和你待在一处。” 纪襄置若罔闻。 许久,她抬眼,看到司徒征还站在她卧房门口。高大的身影,如玉的面容,漆黑沉静的眼眸。 她轻声道:“我知道的。” 眼神交错间,她嘴角抽动了一下。 司徒征徐徐笑起来,眼珠都变得明亮几分。 纪襄垂眼,继续提笔写字,写了一会儿才发现自己胡思乱想,落笔了一句前人诗词。 “记得同烧此夜香。人在回廊。月在回廊。”* 墨迹半干,纪襄正要揉捏成团,就被司徒征大步走过来抢走了。 “还给我!” 他的手上不可避免地沾染了墨迹,避开纪襄来抢的手。十五个字团在一起,司徒征微微眯起眼睛,辨认了一会儿,迎着纪襄的脸色,没有读出来。 纪襄道:“不合时宜的诗,没什么好看的。” “如何不合时宜?” “眼前又无明月,自然不合时宜。”纪襄淡淡道。 司徒征忍俊不禁,左脸颊深深的酒窝显现。 纪襄更是心烦,只觉他在嘲笑自己。 她重新坐下,摒弃所有纷纷扰扰思绪,埋头仔细落笔。 过了一刻钟左右,司徒征温声提醒道:“该歇一歇眼睛了。” 纪襄一声不吭,站起来,走到窗边。玉霰舞絮,远处有几个小童穿着厚衣裳手舞足蹈,距离太远,听不见笑声,但她被这种氛围感染,扬了扬唇。 一室寂静。 片刻后,她重新坐到书案前。 司徒征开口道:“我明日要回京城一趟,当夜赶回怕是来不及了。” 纪襄“哦”了一声,司徒征只好继续道:“是我母亲寿辰,我回去给她祝寿。” “祝侯夫人寿辰如意,松鹤延年。”纪襄转过来,看着他。 她之前的疑惑又浮了上来,轻声问道:“你父母知道你在这里吗?” “不知道。”司徒征轻描淡写道,“他们知道我辞官,但不知我在何处。” 看着 纪襄疑惑的小脸,他主动解释道:“我不愿意说,他们也无法逼问。至于跟踪,他们派出人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听他的意思,是他父母亲真的跟踪过他了。 纪襄“嗯”了一声,表示自己知道了。 “你有无东西要我转交给裕华等人?” 她想了想,道:“没有。” 又补充一句:“多谢你了。” 司徒征道:“好,那我走了。” 纪襄应好,直到司徒征的脚步声远去,她才放下笔看向门口。 - 司徒征回到京城时已经是夤夜。雪后道路湿滑,他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先进宫去了。 自从燕崇登基以来,宵衣旰食,几乎每日都是过了三更才入眠。他批完一道奏折,看着司徒征被内监服侍着脱下披风,眼角眉梢挂了几颗细小的雪珠。 皇帝不阴不阳道:“在野居士终于舍得入宫了。” 二人年幼相交,司徒征闻言并不惶恐,淡淡一笑。 皇帝示意他坐下,仔细询问他这些时日在外的仔细盘查询问。虽说已经看了信,但终究还是面谈更具体。 谈到茶水续了一杯又一杯,皇帝面露倦色,看着神情严肃的司徒征,关心道:“你和纪襄如何了?” 司徒征没正面回答道:“今日我还是独自回来的。” 皇帝摇了摇头,道:“才十月底就已经大雪,天气严寒,恐怕来年又有战事。庭州八城有谢侯坐镇,但西北......” 他摩挲手指,心情焦虑。司徒征没有出言安慰,思索一会儿淡淡开了口,冷静分析起来。 如此一谈,司徒征出宫时已经是天光微亮。他回到家后小憩了一会儿,就被锣鼓喧天的动静吵醒。侯夫人的四十寿辰,一早就有戏班子排练,厨房会客厅都是脚底抹油般匆匆来来往往。 司徒征在院子里静坐了会儿,每日练剑完毕,去给母亲请安。 他凌晨回家时,房夫人早就睡着了,半真半假抱怨道:“我还当你不回来了。” “儿子岂敢。” 母子二人说了几句闲话,定远侯的其他儿女,侄子侄女都来了。十来个少年少女给房夫人请安后,又一一给司徒征见礼。 而后都安静了。 虽然司徒征只是他们的大哥,但他为人冷淡,地位超然,和谁都不亲近。纵使辞官,照旧能自由出入宫廷。在司徒府中,不少人把他看作真正的大家长。 这沉默持续了片刻,房夫人让众人都散去,去迎一迎同龄的男女客人。她又挥退了屋里十几个仆妇婢女,顿时安静了下来。 房夫人严肃道:“你预备何时回来?不要和我说你不能决定!” 司徒征道:“我确实决定不了,客人陆续来了,母亲也该出去会客了。” 房夫人静静凝视他片刻,道:“你不肯告诉我们你如今在何处,也不肯说你和永穆之间究竟有何事情。你是真想好了,只会娶她一人?” “自然。”他毫不犹疑道。 房夫人知道是劝不动儿子的。 年幼时,他还会听他们的话,但随之长大,随着他远超他们的期望长大,他们夫妇二人作为父母也约束不了任何。 那日他回家,轻描淡写地说已经辞去官职了。丈夫气得想动手动人,却不能真下手。命他去跪家庙醒醒脑子,他只是一笑,不以为意。 他们的关系因为他的权势,而隐隐失衡。房夫人叹气,开始劝说司徒征在外一切小心,保重身体。 司徒征颔首:“我扶您出去吧。” 他扶了母亲一段路,因着避讳女眷,没有再送下去,去了亲戚男客处。到了中午,宫里送来太皇太后,皇帝,皇后的赏赐。内官浩浩荡荡,接旨谢恩的人也跪了几排。 房夫人风光无限,听着各位夫人的恭维,嘴上仍是客套自谦。大家都心知肚明,房夫人是沾了儿子的光,听闻他如今隐居在外,众人也不嫌弃,打听起婚事来。 自然,没甚结果。 到了晚膳时分,司徒征向父母亲告辞,率着几个随从回到了万家庄。天色黧黑,北风逼人。他远远瞧见刘家灯已经全黑了。 她一定已经睡了。 司徒征一笑,即使醒着,他也不可能现在过去。他摸了摸握在手里的纸条,回屋。 翌日一早,他便去了刘家。 “我母亲给你的过冬物事。” 纪襄疑惑道:“侯夫人为何要给我?” “你为她祝寿,她自然高兴了。我母亲对小辈一向大方。”司徒征解释道,“长辈赐,不可辞。” 纪襄看了几眼,是颜色淡雅的几件厚衣裳,披风,汤婆子等物。她心里感叹不愧是母子,司徒征和他母亲的品味倒是一致。 如此一想,她仍是有些怀疑。 司徒征换了话题,道:“我昨日进宫,和陛下商议了一些事,你想听吗?” 纪襄不解道:“你可以告诉我?” “你不会乱说的。”司徒征笃定道。 她抿抿唇道:“你和陛下能够商议好的事情,何必再多此一举告诉我?” “不是这么容易能够商议好的。即使有些制度三岁小儿都知道是恶政,但若是立即推翻,也会引发动乱,总要缓缓推行。”他温声解释道。 纪襄点头,这个道理她自然明白。 她没有再说话。 司徒征道:“我先走了,你若是想看记录手稿,可以随时过来。” 纪襄垂眼,应了一声。 天一日比一日冷,司徒征每日都会过来,有时候和她说几句话,有时候静静立在一旁,看着她撰文。 偶尔有能够聊起来的话题,她多说几句之后,都有点懊悔。 又有淡淡的喜悦。 她和刘姨杏儿能处得好,能一起说说笑笑,但并不知心。 司徒征......她闭了闭眼,她确实和他有话说,一如从前。 只要他不说从前的事,不说回京的话。 如此平静相处了半个月,这日,司徒征告辞走出房门两步,纪襄突然道:“我去看看吧。” “去看看你的记录。” 她微笑道。 司徒征一怔,向来平静无波的脸,泛起一个真心实意的笑容,露出左侧的酒窝。 他应道:“好。” 二人一前一后地走了出去,北风呼号,司徒征挡在她身前,一点风都没有吹到她身上。他在前面开口道:“不要说话,会灌风。” “我没想和你说话。”纪襄立即反驳道。 他没有再开口,到了屋内后示意她坐下。纪襄是 第141章 第一回来,他买下的宅子比刘家大许多,足够他分开书房和卧房。 书房里布置清雅简洁,金鸭小香炉燃着檀香,白烟在冬日空气里分外明显。她有些恍惚,回过神后开始看司徒征说的记录。 这并不是他的字迹,大约是她曾经见过的那个文士模样的人写的。她看了十几张后,才出现司徒征简洁的批注。 一针见血。 “你教那四个小姑娘念书怎么样了?”司徒征突然问道。 纪襄分神道:“比最开始吃力多了,我还以为认识几个字后再学新的,会容易一些呢。” “也许是她们回家后就没有练习的时间条件了,所以记不住。” 纪襄抬眼,笑道:“你说的有道理。” 他心跳顿时快了一拍,心思晃了晃,问道:“你有没有想过如何解决?你编的册子我看过一点,没有任何问题。” 她莞尔:“你?聪明人是不会意识到难的。” 纪襄笑完又有些苦恼,她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办,我都不能保证能够教她们多久。” “为何不能保证?你有走的打算?”司徒征轻声道。 纪襄一怔,从繁重书卷里再次抬眼,撞入司徒征的眼眸里。 她知道自己如今是不愿意回去的,至少绝对做不到心无芥蒂回去。如果是皇帝下旨,大长公主等人来接,那她只能回去。 但万家庄有种种不好,她眼下还是更想住在里。 许久,纪襄轻声道:“我只是明白,我不可能一直在这里的。” “为何?”他追问道,漆黑的眼珠一瞬不瞬。 纪襄又低头去看手稿,随意道:“虽然我给刘姨银钱,和她们母女关系也不错,但怎么可能一直住在别人家里呢?” “你可以和我住。” “司徒征。” 他下意识应了一声,才反应过来纪襄的意思是让他闭嘴。 司徒征道歉道:“我不善言辞,惹你生气了,是我不好。” 纪襄没有搭理他,司徒征摸了一下下颌,又道:“你别生气。” 她没有说要走,应该没有真的动怒。他揣摩道。 屋内沉默了一会儿,外间突然嘹亮的一声喊:“常芳呢?常芳你给我出来!刘翠玉,我告诉你,你赶紧让她出来,老娘有话和她说!” 司徒征道:“我去看看发生何事。” 这声音很远,很响亮,夹杂着小女孩的哭声。这个找她的人,是在刘家门口。纪襄蹙眉道:“不用了,我去处理就是了。” 司徒征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纪襄莞尔:“你忘了?我在镇上是如何解决麻烦的,我自己去就是了,你不要出来。” 第112章 司徒征不赞同道:“此人听起来很是蛮横,若是不讲理的,你要如何解决?” “不讲理就撒泼吧。”她笑笑,突然想起这还是很久之前司徒征和她说的办法。 外边的声音又响了起来,骂她,骂刘姨,偏偏也不说是因为何事。纪襄一头雾水,完全不知道是何人何事。 司徒征深深瞥她一眼,道:“我不是不信任你能够自己处置,只是遇上蛮不讲理的人,你这般善良的人容易吃亏。” 纪襄被他说得脸上微热,仍是坚持道:“我心里有数。而且,我从你家里走出去就已经不对,你再和我一起出去,会被人说闲话的。” 他心道我日日去刘家都无事,道:“好吧,你去吧。” 纪襄一笑,走了出去,快到刘家大门时,十几个人密密围着。她走近,就见高月光脸上红肿,哇哇大哭。杏儿被刘翠玉牵着,也在哭。 至于叫嚷她名字的,是一个精瘦的妇人,年纪二十出头。 纪襄隐约记得她是高月光的娘,似乎也姓高。 十一月天冷,但这动静吸引了不少凑热闹的来,磕着瓜子站在刘家大门前。树光秃秃的,狂风一吹就东倒西歪。 纪襄上前,站在刘姨杏儿面前,问道:“高大姐找我何事?” 高母见有人来,也不急着立即和纪襄说话,而是朝着路人道:“你们是不知道这个江都来的常芳,骗我女儿天天去她那里!” 纪襄蛾眉微蹙,看向刘姨,刘翠玉也是一脑子的糊涂账,不知道怎么了。 高母继续控诉道:“我女儿和我说去杏儿家里玩,我还在想,都这么冷了怎么还天天去?每天都是早上去!真是玩会儿,我也不管了,今天我看到这丫头在家里地上偷偷写字。我一开始还不知道呢,是我男人看出来了,他叫我来问个清楚算算账。” 说到最后,语气里竟然还有些骄傲。 纪襄蹙眉道:“我是在教月光认字。既然你们同意她早上可以玩会儿,这时间没有家事农事要做,认字有何不好的吗?我并不收月光任何束脩。” 高母还没答话,凑热闹的万大娘上前道:“常姑娘,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把人家女儿教野了以后嫁不出怎么办?” 说着,她摇摇头:“果然是外地过来的。” “就是,外地来的一点道理都不懂,还让我女儿骗我们!这一家子就每一个好的,刘寡妇死了男人,天天去镇上还不知道做什么......” 纪襄提高音量呵斥道:“闭嘴!” 她肃容道:“读书写字有何不对,和婚姻又有什么关系?” 高母指着她,声音尖利道:“你自己就是十七了都没有人要,成天在村子里走来走去,你把我女儿教坏了以后和你一样,你赔我!” 纪襄试图理解了一下,但实在不明白她是如何得出这结论的。 她也真的不高兴了。 教几个女孩认字,有从她们身上吸取编纂启蒙书经验的目的,但更多还是她认为这是一件好事,这几个小女孩也都很高兴。 纪襄看向了高月光,心里不是滋味。 小女孩明显被父母打过,脸上还有分明的手指印子。她低着头,小小的身子一抖一抖,不敢看纪襄。 她道:“你想要如何?” 高母这辈子都没见过她这般说话经常让她听不懂的人物。她不懂什么道理,但知道让她赔钱是不可能的。 但她教坏自己女儿,以后心野了心大了,不肯干活怎么办?她从来没听说过女人写字的,被夫家嫌弃不安分怎么办? 高母想了想,转头对万大娘说:“大娘,你心里是有数的,认识的人也多。你说说,这家人还在我们村,我们村能好吗?是不是应该把她们赶走?” 万大娘瞥了一眼眼前几人,犹豫道:“这......” 她突然想起前阵子有个年轻官爷来找过常芳,似乎还买下了狗儿家房子,住在了她家隔壁。 这两个人一定是有关系的。 万大娘讪讪笑道:“这个嘛......也不好说.......是吧,你也再好好想想吧,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高月光突然挣脱开了母亲的手,道:“和常姐姐没关系,是我自己要学的!你们不能赶走她!” 闻言,高母气得头疼,脱下鞋子朝女儿身上用力打去,骂道:“死丫头你胡说八道什么!” 纪襄一惊,反应过来后上前一步护在月光身前,她肩膀上也挨了一下,不由低呼一声。 刘姨杏儿连忙去拉,又有几个人好事的去帮高母。 乱成一团。 纪襄心里窝火,转过脸想要怒斥高母,不料高母正举起脏兮兮的鞋子。她一怔,倏然间有一只手握住了朝她打来的鞋子,连带着将高母摔到在地。 高氏摔了个底朝天,哎呦哎呦地大声叫唤。几个帮着高氏的闲汉闲妇一见有人来,还是个高大的年轻男人,讪笑几声,连忙跑了。 司徒征嫌恶地皱眉,不愿意看自己适才触碰过鞋子的手。他转过身,问纪襄:“你没事吧?” 纪襄的肩背挨了两下,但冬衣厚实,并不是很疼。 她摇摇头,有些羞耻。 明明还说了不用他管,她自己会处理好。但如司徒征所说,对上毫不讲理的人,她还是吃亏了。要论动手,她也打不过。 司徒征温声道:“没事就好。” 高氏扶着地坐起来,破口大骂道:“好啊,你们这对狗男女联起手来欺负人了......” 这等哭闹场景二人前不久才见过一回,互相望了望,无奈一笑。 片刻,听到动静的高父,村里很有威望的大贵爹娘都赶了过来。高父把高母拖走,大贵爹赔笑地和司徒征说话。 纪襄蹲下,问月光:“你疼不疼?” 高月光小声道:“常姐姐,对不起。” “没事的。”她笑了笑。 高月光看着父母急匆匆走远的背影,道:“我回家了,以后应该是不能来了。常姐姐,我会记得你教我的东西的。” 纪襄问:“他们会不会......会不会打你?” “习惯了。”高月光想了想,说道。 她总不能拦着她不让她回家,慢慢道:“好吧,如果你遇到什么事,就来找我,算了,你找他吧。” 第142章 纪襄伸出一个手指,点了点司徒征的背影。 高月光点头,忍着眼泪跑远了。 北风呼啸,刘翠玉嘟囔道:“这都什么人啊,她男人也是,自己缩在家里,让媳妇出来当坏人。还说要赶人,还敢动手。” 她是真的生气,呸呸几声。 司徒征应付完人,走过来对纪襄道:“去我那里。” 他补充一句:“好吗?” 纪襄脑子里乱糟糟的,应了一声。回到司徒家后,他立即去一遍遍洗手。纪襄听着水声,仍是心神不宁。 司徒征拿起干净的布巾擦干净手,坐在纪襄身边,轻轻敲了敲手指,问:“你没事吧?高氏有没有伤到你?” 他上下打量纪襄,面色严肃。 纪襄低声道:“没事。” 她发呆片刻,问道:“月光回家去了,我是不是不应该让她回去?” 司徒征才洗过的手含着微微湿意,捧起她的脸,认真道:“是她父母对她不好,你愧疚什么?不是因为你教她写字她才会被打骂,而是她做什么都有可能。” 纪襄眨眨眼,和他四目相对。 她觉得他是在安慰她,低声道:“松手。” 司徒征慢慢抽回了手,眼睛仍然盯着她:“抱歉,冒犯你了。” 纪襄没说话,心乱如麻。 她惴惴不安,她知道自己没有做错什么。可月光红肿的小脸在眼前浮现,她没有办法不内疚。 司徒征想了想,问:“另外两个小女孩的父母没有来,说明他们没觉得不对。方才我和万大富说了,他去和村长说这事。我不会插手这事,你等他们商量结果,好吗?若是你想要我去处置,我现在就出去。” 他顿了顿,道:“先别难过了,若是累了就歇一会儿。” 司徒征实在不大擅长安慰人,又道:“真的不是你的错,我觉得你做的很好。别人听了都会赞成你的——你饿不饿,想吃东西吗?” 纪襄扑哧一笑,摇摇头道:“不用了。” 她垂眼,道:“我没想过会闹成这样,你说高氏是真的觉得我不对吗?” 司徒征无奈笑笑,道:“襄儿,你要知道,万家庄的很多人连本书都没有见过,能认识几个字就很强了。” 纪襄瞥他一眼。 司徒征平静道:“我不觉得你的做法有任何不对。在我看来,你不用在意高氏如何想。你如果担心那个小女孩,我已经让卢钧过去盯着了。” 她松了一口气,埋怨道:“你不早说。” 司徒征道:“抱歉。” 纪襄撇撇嘴,道:“算了。” 她觉得二人的对话多少有些亲密,又顾不上去多想什么。纪襄闭上眼睛,方才胡乱厮打的光景又在眼前浮现,她不悦地哼了一声。 司徒征看着她,唇角忍不住上扬。 纪襄缓了缓,道:“我要回去了。” 她心中为难,微叹了口气道:“今日你又帮了我的忙,谢谢你。” “非要算的话,你帮我见到了秦公,在行宫里的种种事情就不说了,前几日你还帮我洗清了脏水,我也没有天天道谢。”司徒征一笑。 纪襄胡乱点点头,站了起来,道:“我走了。” 司徒征也站了起来,虚虚拦了一下,他道:“你编撰的启蒙书能否给我再瞧一瞧?陛下有敦教化的心思,你愿意让我拿给陛下瞧瞧吗?” 她睁大了眼睛,又惊又喜。 不过须臾,她就从喜悦里冷静下来,道:“好,我去拿。拿给陛下看,我求之不得,但我有个条件,希望你能答应我。” 第113章 “你说。” 司徒征闻言,心跳砰砰加快,脸上却仍是一贯的从容。 她的要求会不会是让自己走人,不准再来? “你说就是了。”他补充了一句,语气不可避免飘忽起来。 纪襄觑着他的神色,奇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你坐吧。” 她莞尔:“不用了,不过说一句话就是。我要你答应我,若是陛下会推行我编纂的启蒙书,不管之后还有没有其他人参与编写,必须要写上我的大名。” “真名,不能是纪氏,就是纪襄。”纪襄强调道。 司徒征悬着的心松下,立即答应道:“好。” 她走到门口,轻快地往后摆了摆手,走了出去。司徒征看着她的背影,她穿着他挑选的雪青色莲花纹冬衣,从脚步都能感到她的喜悦。 没一会儿,纪襄就匆匆回来了。 她递给司徒征,解释道:“目前还不够完善。” “不要紧。”司徒征温声道,“这回是为何要用真名了?你之前用雪窗主人这个笔名,是因为怕我找到你吗?” 纪襄道:“你想多了!” 她顿了顿,忍不住轻笑一声:“我就是想将自己的名字传下去,让百年千年的人都知道大雍曾经有过纪襄这么一个人。” “纪姑娘好大的口气。”司徒征微微挑眉,玩笑道。 她作势要抢过来,道:“那你还我!” “说笑罢了。”司徒征连忙阻止她,恰好撞到了她的手。一种微妙的酥麻感,从他的指间流淌到全身。 二人对视一眼,日光和煦,纪襄若无其事地收回了自己的手。 司徒征并没有仔细看,直接坦白道:“其实我知道你大致写了什么。” 纪襄道:“猜到了。” 他去过万梨家,肯定找她打听过。这事也不是值得保密的事情。何况,他还经常看着她编写。 司徒征一笑,随意问道:“那你之后的话本,也会改成用真名吗?” 纪襄飞快摇头:“才不要!” “也许百年千年的人,还会猜雪窗主人是当时哪位文人墨客的笔名。”他含笑道。 纪襄忍俊不禁:“那他们肯定猜不到是我了。” “不一定,或许有人能考证出正经的才女纪襄还有些爱好。” 二人相视一笑,纪襄一怔,渐渐收敛了笑意。 她隐约觉得她和司徒征的关系,和他初初找到万家庄时有了极大的不同。 一开始,他一心道歉,旧事重提,还直接辞官来定居于此。 当时她真的很生气,恨不得以后再也不要见到这个人。 但后来他的态度变了,纪襄从前没仔细想过,现在才有所觉—— 他不再强硬地插手她的事情,不再直接帮她事情办好,说话做事都会询问她的意见,会认真看她写的话本传奇,支持她教小女孩认字,编纂启蒙册子。 纪襄不得不承认,这段时日她很开心。 一想到这点,纪襄道:“我走了。劳你帮我呈给陛下了。” 她的声音神色遽然冷淡了下去,司徒征微微蹙眉,问:“你要不要和我一道进宫去?” 又来了,这种有商有量,有点像哄小孩子的语气。纪襄不知自己应该高兴还是如何,道:“我不去。” “我不是劝你回京城,而是这毕竟是你的成果,由你当面呈给陛下更好。”他解释道。 纪襄仍是摇头。 她若是进宫,指不定还会遇到从前熟人。那真是......怪尴尬的。她们一定会问她为何要走,再劝告她一番以后安心在京城里。 还有便是眼前这个男人莫名其妙的辞官了。 她是看出来了,司徒征是辞了官职,但还是在为陛下做事。 只是别人会如何想呢? 一个前程大好的年轻重臣无缘无故辞官,再加上他之前对长公主的话,会有人觉得他是因为她才辞官的吧? 虽然她也不知有多少人清楚她是离开京城了...... 纪襄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司徒征含笑道:“你不想去的话,我应该何时去?” “随便你!” 想了想,纪襄还是问道:“你用什么理由辞官的?” 司徒征道:“陛下 面前我什么理由都没有找,不用说他也是知道的。对外说我身体不好,需要离京静养一段时日。” 纪襄怀疑道:“会有人信?” “为何不信?”他反问道。 也是,没有人会觉得他会因为情情爱爱的事辞官的。 纪襄冷笑一声,霍然起身。她走了两步就听到司徒征在跟着她,纪襄转过身,道:“你不要跟着我!” 司徒征思来想去,应是提议她一道进宫的事惹她生气了,再次解释道:“我真的没有强迫你进宫的意思。我明日就进宫去可好?” 她的脸色稍微和缓了一些,胡乱地点点头。 “以防高家还会找你麻烦,我让青筠去刘家守着,好吗?” 纪襄道:“如果我说不行,你就不派人盯着了?” 司徒征只是笑了笑。 纪襄道:“不用了,刘家没有给青筠睡的地方,睡在吃饭桌子旁会冻死的!而且你不是说让人守着高家去了,她要怎么找我麻烦?” 说完,她也不再搭理司徒征,径直走了出去。 第143章 村里方才大闹了一场,现下却是安静得很。纪襄心里团着一股无名火,回房后先站着练字一刻钟,才将笔抛下。 她更生自己的气。 气自己不争气,不懂得吸取教训。 有的事情明明经历过一回了,还嫌不够吗? 她安静坐了片刻,走了出去。刘翠玉见她一脸郁色回来,担心不已道:“姑娘,这高家人还会不会来?这家人真的,没讲过这么没规矩的人!” “不会来了。”纪襄简略地将司徒征的话说了一遍。 “那就好。” 刘翠玉和她说了几句闲话,道:“姑娘,我看司徒大人挺好的,被你管得死死的。” 纪襄惊了:“我管他?” “也不是这么说,”刘翠玉斟酌了一下语句,“你看啊,你从来不去管他的事。但是呢,他天天往我们家跑,你有事情就出来帮你,你做什么他都想管,对你多上心,这不是挺好的嘛。” 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但要是说从前是完全反过来,那她也不好意思这么说。但是......反正也都过去了......她心乱如麻,微微叹了口气。 对上刘姨劝导的目光,纪襄敷衍地应了一声。 这段时日费心费力的事情有了个好结果,她很高兴,但想想旧事,又翻来覆去睡不着了。十一月的冬天凌晨,外面还是黑蒙蒙的。她实在不想继续躺着了,哆哆嗦嗦地穿上衣裳,想去外面走一走。 才开了大门,就见司徒征立在新修的围栏外。不知他站了多久,肩膀上覆着一层薄薄霜雪。 她和他默默地对视了片刻。 司徒征开口道:“我一会进宫去。我不单单是因为你和我私人关系才去的,而是我真心认可,你不要多想。” 她沉默,许久才应了一声。 “你怎么这么早起来了?” 纪襄反问道:“那你又为什么一大早等在门口?” 司徒征没解释他究竟是什么时候来的,想了想道:“我想见你。” 月明星稀,远处传来两声凶狠的狗吠。 纪襄走进了一步,抬头仔细打量他的脸。他眼下青黑,面色苍白。纪襄眨眨眼,不知是否她的错觉,司徒征的身体似乎不如以前了。 “想见我可以天亮了再来,何必在外吹风?” 司徒征的眼眸亮了起来,忍不住又问:“你昨天为什么不高兴了?” “如果你不想说,我们就不说了。”他飞快补了一句。 纪襄轻笑道:“本来就是不想说就不说了的,你当我还会为难什么吗?” 她声音很轻,飘飘忽忽。司徒征反应了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 他道:“是我不好。” 纪襄下意识想讥讽你又有什么不好,转念一想算了。 “你不喜欢的这些,我都会改的。”司徒征缓缓道,“是我一直都太自以为是了。” 她没应答,转而道:“若是陛下觉得不妥,你不用替我据理力争什么。这事情就算了,不用陛下推行,我自己也能做好。” “事情都还没发生,怎的一下子就想到不好的结果和解决办法了?”他微微笑道,眼神里是很亲昵的责备。 纪襄笑道:“习惯了。” 司徒征温声道:“你放心吧,等我回来。” 她点点头,看到不远处随从已经牵出马,安静整齐地等着司徒征。 纪襄道:“你该走了。” 司徒征定定看着她,半晌才道:“我走了。” 纪襄真心道:“谢谢你愿意帮我,我无以为报。” 他道:“真的不用和我道谢,我也说了,这事情不单单是你我私人关系。” 纪襄笑笑,没有说话。 她现下的态度出奇平静,柔和。司徒征脚步动了一下,舍不得走了。 他立了一会儿,见纪襄没有催促,但也没有再说别的话,试探道:“那我走了?” “你去吧。” 司徒征颔首,大步向前。他心情不错,面上微微含笑,倒让随从们都吃了一惊。 他飞身上马,回头一望,打马,几骑疾驰而去。 看着他远去的背影,纪襄突然想起以前在行宫里的一次小宴会。 人不多,只有寥寥四五人,所以说话也说得不大讲究,没什么拘束。大公主提及夫家一个亲戚表妹,讲了几件事,说她做事说话都太硬,又说她从小寄人篱下,所以格外顾及自尊。 话说完,大公主似乎是想到了她也自小远离家人,脸色定了定,又不好直白道歉,飞快换了个话题。 她当时并未多想。 但今日她突然想起了这番议论。 觉得被爱的时候,爱是大于自我尊严的。 可她其实也有在意的自尊。 第114章 司徒征入宫时,持续到将近午时的早朝已经散去。 他不方便撞上昔日同僚,从小门而入,被殷勤内官引到了紫宸殿中。 皇帝已在殿内大书房里,抬眼见好友未语先笑,笑容里还有些得意的模样,不禁奇怪道:“何事?” 司徒征问安,示意内监呈上他带来的一沓手稿。 皇帝见过,才看了两行,就问:“这不是你写的吧?” 司徒征只是笑。 皇帝之前见过纪襄笔迹,顿时明白过来了。他仔细翻阅了几张,道:“纪姑娘在外,竟然还有心思编写这些?” 说着,皇帝示意一个识字的内监上前,命他通读。 读出来和看起来又是不同的。一读出来,十分流畅,朗朗上口,这字又是从易到难,前后贯通,可谓精妙。 内监读完,皇帝问道:“没了?” 司徒征解释道:“她暂时只写了这些。” 皇帝高兴得面上生光,站起来道:“让纪姑娘继续写。若是她要人帮忙,不管是谁都给朕去听她的吩咐。” 他又道:“真是太好了......” 当今虽非乱世,但连着出了两任穷奢极欲靡费天下的君主,有道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治心就成了一桩大事。如何推动教化,亦是难事。 司徒征一笑,将纪襄在万家庄教四个小女孩读书的事情仔细回禀了一遍。 “好事。”皇帝毫不犹豫道,“有了纪姑娘这本册子,推行教化必然容易不少。” 皇帝想了想,又怀疑道:“是否我们都离启蒙的年纪太远,所以觉得容易诵读?” 他沉吟片刻,命人去将五公主,还有衡王的几个七岁以下的曾孙都传进宫来。 几个年幼的孩童相继而来,皇帝示意司徒征去给他们讲解。 司徒征一怔,让他教小孩? 但皇帝显然是不可能亲自教的。 他没有亲眼见过纪襄教女孩认字的模样,但是听杏儿等人说过几次。 几个孩童都好奇地看着他,司徒征轻咳了一声,慢慢露出一个和蔼笑容。讲了约摸一个时辰,中间或有休息,或有吃点心。司徒征神色认真,讲述简练,皇帝则是一直端坐在旁。 等几个小孩脸上露出疲倦 之色,皇帝喊停,让几人上前来说说这套书和之前学的有没有区别。 皇帝听着叽叽喳喳欢快的童言童语,心内满意。 五公主等人退下后,皇帝道:“你转告纪姑娘,请她继续编写,若需要人手尽管说就是了,等事成,朕一定好好封赏她。” 说着,他传人誊抄几份,送去给秦绰等老臣。 皇帝又下了几道命令,等说完,一看司徒征欲言又止的模样,问道:“你还有何事?” 纪襄昨日早上的态度,司徒征越想越觉得不安。 他看看皇帝,是他最好的朋友,想了想,将昨天二人的对话一一说了,问道:“陛下,我哪句话惹她生气了?” 皇帝吃了一惊,微微瞪大眼睛看着司徒征。他没想到司徒征私底下和纪襄说话竟然是这种风格的,也惊讶于司徒征会告诉他。 毕竟司徒征连纪襄在哪儿都守口如瓶。 这些话听起来都很寻常,皇帝思忖片刻,道:“她可能是担心京城会有人议论她和你的辞官有关。” “但并没有人议论。” 皇帝缓缓点头。司徒征父亲就身体常年欠妥,加上司徒征之前曾经对外大肆宣扬过受了重伤,所以司徒征说自己需要静养,也无人怀疑。 “还有你对大长公主说的话。”皇帝提醒他。 司徒征蹙眉道:“我当时并无逼迫她的意思。” 他会说这话,一是真心,二是希望大长公主能尽心尽力看顾她,三是将事情都说在自己身上省得别人议论她,哪里想到她会走...... 司徒征微微叹气,双指敲敲膝盖,自言自语道:“我已都在改了。” 没头没尾的一句话,皇帝也没听明白在改什么。但司徒征这般自负的一个人,竟然也有反复琢磨女人心思,认为自己做错的一日。 书房里青烟袅袅,淳厚的龙涎香散着馥郁芳雾。日光从半开的琉璃窗照入,一室明亮。司徒征的神色却是晦暗不明,突然间,不知想到什么笑了笑。 第144章 但这笑意很快就散了。 皇帝没再搭理好友,埋首案牍批阅了几道无关紧要的折子。再次抬头,皇帝发现司徒征竟然还一动不动地坐着,沉吟。 脸上是一种仿佛近乡情怯的神色。 皇帝突然想起一件事情,开口道:“章序前几日上了一道折子,自请离京去镇守西域。朕想了想,如今西域很不太平,还是让他去庭州吧。着谢侯看顾一二,也省得太皇太后担忧。” 司徒征微微挑眉道:“他可有定亲了?” 这种不屑的语气将皇帝气笑了,他道:“你这语气倒是像纪姑娘的原配在蔑视奸夫小倌戏子之流。” 司徒征道:“有吗?” 他平静道:“他不重要。自然,他对章家,太皇太后还是重要无比,陛下让他去谢侯麾下立功,是大恩典。” 皇帝一笑,摆摆手让他告退。 司徒征出宫时,已经是傍晚时分。红尘紫陌,城里的人不紧不慢地走着,热热闹闹,一派繁华景象。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回定远侯府。 今日进宫一趟,不仅燕崇也认可了纪襄编的书,章序还要去北地了。纵使司徒征并不怎么将章序放在眼里,也觉是一件好事。 他唇角上翘,面上和煦,是极其难得的柔和模样。 回到万家庄后,司徒征重新沐浴,洗去因骑马带来的灰尘,换衣整冠,敲响了刘家的大门。 他才敲门一下,门就开了,露出纪襄的一张脸。她穿好了外出的衣裳,指了指屋外,道:“走走吧。” 司徒征应好,不禁微笑道:“你一直在等我?” “是。”纪襄干脆地承认道。 天色黑沉沉的,北风呼号,纪襄不由颤抖一下。司徒征提议道:“不如去我那里?你的手稿也还在。” “也好。” 二人换了方向,去往司徒征买下的宅子。从并排说话变成了一前一后,纪襄走在他身后,鼻头突然一酸,眨眨眼,忍住了泪水。 屋里暖洋洋的,纪襄没有脱下外裳,轻声问道:“陛下怎么说?” 司徒征道:“陛下很是满意,让你继续写,若是需要人帮助尽管开口。等你写完后,必有重赏。” “其实......”提及重赏,司徒征帮皇帝解释了两句,“陛下当时让皇后向太后只为你讨了县主之位,是想日后亲自封赏你更高的爵。不想惹出这种后面的事端来,让你受苦了。” 纪襄莞尔一笑。 “是好事啊。太皇太后因此再也不会召见我,也免除了我的婚约。我是因祸得福,而且......”她咬咬嘴唇,“如果没有你,我可能已经死在那间暗室了。” 司徒征心一紧,握住了纪襄的手,否认道:“不会的。” 她没有挣脱。 “你......”纪襄想了又想,“你三天后找到了陆谨,是因为他当时已经出了司阳,是吗?” 司徒征颔首。他将陆谨带回,一路上跑死了三匹马,当时没想着要告诉她邀功,没想到她竟会突然提起。 纪襄勉强笑了笑:“我一直以为是殿下请的神医,后来才知道是陆谨。” 她再也忍不住了,泪珠滚滚而落。司徒征一怔,凑近了些,不假思索地揽住她,轻轻地拍她的脊背,道:“别哭了,别怕,就当那是一场噩梦。” 声音低醇悦耳,自有一股安抚人心的力量。纪襄却根本止不住眼泪,她张开双手抱住他的腰,在他胸膛前哀哀哭泣,伤心不能自已。 “别哭了,是我不好,不该提起这事。”司徒征轻吻她的额头,安慰道。 纪襄轻轻地摇了摇头,她哭得头昏脑涨,耳边只有司徒征焦急的安慰话语。她渐渐平复下来后,听见司徒征清晰有力的心跳声。 “我去给你打水洗脸。”司徒征摸了一下她泪痕点点的脸。 纪襄点头,凝着泪眼。 不一会儿,司徒征打了热水回来,用干净的布巾轻柔地给她擦脸。纪襄想起在别院的时候,她因为他不肯带她去汉阳伤心大哭,他也是这样给她擦眼泪,不由又想落泪了。 他一边安慰,一边细致地给她擦去泪痕,最后还擤了擤鼻子。 “太皇太后毕竟身份复杂,你受委屈了。”他用力捏了捏纪襄的手指。 纪襄摇摇头,道:“我没事的,我也不恨她,就让她安享晚年吧。” 她抬眼,看着出去收拾好又回来的司徒征,声音沙哑道:“你说的,帮我将书册呈给陛下不是私事。” “自然,”司徒征夸赞道,“你编的很好,即使我不认识你,也会举荐你,它值得推行全国。” 他将自己给五公主和几个年幼宗室子弟上课的事情说了一遍,道:“他们都很喜欢。” 纪襄含着泪珠莞尔,用力地点点头。 她看着眼前人,英挺的眉眼,冷玉般的脸容,正微微含笑看着她,目光柔和。 书房里燃着灯烛,烛火摇曳,连绵成一片暖光。纪襄道:“司徒征,请你离开这里。” 他一下子没有反应过来,问道:“你说什么?” “请你走。你适合在庙堂,而不是在这里陪着我浪费光阴于乡野。”纪襄字斟句酌道,“你我不是一路人,这一点,你我都明白的。” 她说着,拔下自己一枚发簪。 这个人太聪明了。 一旦他想通自己恼怒怨恨的点,就能在几日之内改了对她的态度。 再这般相处下去,她这颗已经动摇的心,迟早会再次沉沦。 第115章 话音落地,书房内安静了一瞬。 司徒征脸上的血色如潮水褪去般瞬间消失了。他面色苍白,眼前的光景仿佛披上了一层梦的薄纱,朦朦胧胧。直到他看到纪襄拿着发簪抵在自己的喉咙,才回过神来。 他立即欺身上前一把抢过簪子,紧紧握在掌心。 “你这是做什么?纪襄,你对我以死相逼?”司徒征一字一句问道。 惊怒之下,他脸颊肌肉奇怪地抽动了一下,像是在笑。 她甚至微微笑了一下:“那怎么办?我让你走你会听吗?我也不可能对你动手,那就只有对我自己了。” 纪襄纤长雪白的脖颈渗出几颗细小的血珠,她抬眼,伸出手道:“还给我。” 司徒征定定地看着她,满脸寒霜。他的嘴唇动了动,半晌都没有说出话。 神魂被剥离开了躯体,冷冷地在说:“你瞧,纪襄就是这么恨你。” 他头痛欲裂,脑中有不少小声音在叽叽喳喳说话,耳边嗡嗡。 眼前人的笑容平和又古怪。 她怎么能笑得出来? “你方才哭什么?”许久,他才找回一丝理智,勉强问道。她方才明明还依赖在他的怀中哭泣,怎会突然变脸。 “没什么。”纪襄很快回答 道。 她掏出手帕,按在细小的伤口上,很快就止住了。她慢慢地收回手,垂在膝盖上。 屋内一片死寂。 她垂着眼,脖颈被她胡乱抹得血红一片,看起来又凄惨可怜,又百般无奈。司徒征冷冷道:“你要寻死觅活,不就是仗着我会在乎?” 纪襄心头一刺,想想他说的很是。 她动作僵硬地抬头,对上他漆黑的眼,轻声道:“那怎么办?那我换种方式求你吧。” 纪襄无意识地笑了一下,泪珠滚落。她站起身,撩起衣袍,就要下跪。 司徒征双目发红,漠然看着她的动作,见她真的屈膝了,眼看就要跪地叩首,想也不想地拉住她。他一把将她扯到身前,压抑不住怒气,攥着他的手臂不住发颤。 他问道:“为什么?” 纪襄移开视线,道:“我说了,你我不是一路人。” 话已至此,司徒征怒极反笑,脸上缓缓露出一个深深的笑容:“好,好,我走就是了!” 他重重摔开握在手里的一支赤金蝴蝶簪,适才握得太紧,掌心被扎得鲜血淋漓,滴滴答答沿着手腕流下。 司徒征全然没管手上的伤口,大步向外走去,用力摔上了门,烛火摇曳,书案上的摆设都连着震动。 他走了。 纪襄从没有见过他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 她死死地咬住嘴唇,告诫自己不准哭。 夜色已深,她呆呆地坐了片刻,不知过了多久,才猛然惊醒这里是司徒征的宅子。纪襄轻笑两声,站起来,整理她的手稿。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响起。 门被推开,司徒征冷着脸道:“我今夜就走。但陛下已经将启蒙孩童书册的事交给了我,每隔十日我会过来一趟。” 纪襄手上的动作一顿,一张嘴就被扑门而入的冷风灌入。她咳嗽几声,沙哑道:“好。” 他冷冷地点头,转身就走。 “等等!”纪襄追了两步,看着停住脚步却没有回头的司徒征。 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她原本想说尽快包扎一下手上的伤口,又觉得没意思。 第145章 过了片刻,她道:“此事一了,你我不要再见面了。” 司徒征仍是没有回头看,他僵了一瞬,背对着纪襄点点头,走远了。 她再也忍不住泪水,簌簌而下。她胡乱地用手抹去止不住的泪水,身体渐渐滑落在地。 过了好一会儿,纪襄扶着膝盖站了起来,抄起书案上的手稿就走。 她如此失魂落魄回去,吓了刘姨杏儿一跳。 纪襄随口敷衍了过去,擦干净脖子上的血痕,累得厉害。 她倒头就睡。 - 村里村长和几个说得上话的村人很快就决定了,“常姑娘”无偿教人认字,又不收钱,也不教小孩作恶,没什么好管的。 只是现在天一日比一日冷,除非有大事,极少有人出门。大贵娘特地登门一趟,和气地让纪襄开春后再继续,这些时日也歇息歇息。 纪襄一口应下。大贵娘说完了话,又和刘翠玉唠嗑:“你家隔壁这房子住的是不是搬走了?” 刘翠玉觑了一眼纪襄的脸色,含糊道:“我也不知道......” “听说人家还是京城里当官的,也不知道怎么会跑到我们这种地方来。”大贵娘突然想到什么,“常姑娘,你是不是认识他?” 纪襄下意识想要否认,想了想,她和司徒征认识是抵赖不掉的,他之前日日出入刘家,有眼睛的人都能看到。 她故作玄虚道:“我哪里能认识这等人物,是他有秘差恰好和我来的地方有关系,所以找我问话。” 说到这,纪襄装作为难地笑了笑。 大贵娘果然就不再问了,官府的事情不是他们能够打听的。何况这年轻的大官,人是走了,但房子还在,指不定哪一日就回来了。 送走大贵娘后,纪襄回了自己的屋子。这段时日让小女孩们日日迎着寒风出来确实不妥,她也正好尽快将这书编纂完。 全部交给他之后,就不用再见面了。 就不会再见面了。 冬日无事,什么劳作都停了。纪襄成日闷在房里,抱着不会再见面的念头,有时候奋笔疾书,有时候则坐着无意识发呆,半天都写不出一个字。 十日很快就到了。巳时,刘家的大门被敲响,纪襄已经穿好外出的衣裳,立即去开了门。 门外是表情难道严肃的青筠,他道:“纪姑娘跟我来吧。” 纪襄抱着一沓新的手稿,点点头。路边光秃秃的树枝在北风中被折磨得不住摆动,天色阴沉。她抿了抿唇,静静地跟在青筠身后。 青筠将她带到书房门口,就走了。 纪襄推门而入,屋内没有点炭火,也没有熏香,冷冷清清。司徒征像是才到不久,正在脱大氅,见她来,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二人对视一眼,又都移开了视线。 纪襄默默地将手稿放在了书案上,退后一步,默然地看向远处。 司徒征理了理衣裳,坐在书案前。他来之前想好了不论她交上来什么,都快速检查完就走。即使没有写完也没有关系,京城有不少大儒可以续写。 但看着她这副苍白瘦削模样,他改了主意。 她的心血还是让她好好完成吧,不要因为私情迁怒,他对自己说。 司徒征翻阅起来,发现写错了一个字,他默默记下,没有指出。看完一遍,不用他可以加快或是拖延,她就是还没有写完。 他松了一口气。 她之前就花了这么长时间,怎么可能短短十日就完成了 只要维持原本的速度,她交上来的就不可能是完稿。 但她没有写完的事,还是稍稍疏散了他心里一直积压着的不痛快。 纪襄静静立在一旁,将双手缩在袖子里。没一会儿,又收回目光,看向自己的鞋子。 屋内落针可闻,纪襄渐渐感到不对劲,她转过脸,就看到司徒征正在看着她,眼眸沉沉。 她心跳快了一瞬,若无其事地移开了视线,问道:“有要改的地方吗?” 他反问道:“年关将近,你不打算回家吗?” 纪襄掐了掐自己的手心,问道:“这和启蒙册子有 关系吗?” 她的脑海中,蓦然浮现起去年冬季的光景。她的生辰在元宵,年复一年,居然很快便是她十八岁生辰了。 司徒征道:“我没有要改的,但必须呈给陛下。你是等我誊抄一份,还是将手稿呈上去?” 纪襄思忖片刻,道:“我自己抄吧。” 他没说话,站了起来,将书案前正中的位置让开,走了出去。 纪襄催了搓手,才抄了两张,就发现了一个明显的错字。司徒征方才怎么不说?他是没有仔细看还是不准备指出? 她停笔,兀自琢磨了片刻,又提笔继续写。 没一会儿,门被推开了,青筠和另一个她不认识的仆从点起炭火。青筠将炭盆挪到了她的脚边,又给她倒了一杯茶。 纪襄感激一笑。 青筠迟疑了一下,道:“县主,我们就在隔壁屋子,您若有吩咐喊一声。” 她点点头。等青筠出去后,纪襄半蹲下身子,在炭盆旁边烤暖了手,才继续提笔。编写花费的时间很多,抄写却是很快。 纪襄写着写着,又冒出新的想法。她踌躇片刻,想了想还是写两份吧,只是这样在这里的时间就需要很久...... 她手撑着额头,思虑许久,决定折中,将新的想法简略写在末尾就好。 如此埋头抄写,再次抬起头来时,纪襄看到窗外光亮,知道是落雪了。 她拿起自己的第一份手稿,用茶水泼灭了炭火,静静地走了出去。 果然是已经下起了雪。 纪襄不准备再去和司徒征或是青筠告别。说实话,她觉得经过上回的事,她和司徒征能如常见对方,对彼此都是一件艰难的事情。 至少他一定是这么觉得。 连氛累霭,雪花飘飘扬扬,如盐似絮。纪襄走了几步,突然有所察觉,回头。 司徒征站在不远处,看着她。他的肩上盖了一层薄薄的雪,脸色若霜雪,冷冷淡淡。 纪襄隐隐觉得他有话要说。 片刻,司徒征开口道:“纪襄。” 她轻轻应了一声,等他说下去。她等了一会儿,雪渐渐大了,整座安静的村里只有雪花扑簌落下的声响。 司徒征却没有再开口,漆黑的眼珠里看不出任何情绪。 纪襄摇摇头,转身走人。 最多再见两次,这事就这么结束了。 第116章 十日转眼就到了。 依旧是巳时,青筠来请她去隔壁宅子里司徒征的书房。甫一进去,纪襄就觉得温暖如春,也不知里面已经烧了多久的炭火。 青筠一板一眼道:“县主请坐,郎君说既然您要誊抄一份,等您先抄好之后,我再去请他过来收走。” 纪襄笑道:“我已经提前抄好了一份,让他拿走就是了。” 闻言,青筠愣住了。郎君给他的吩咐是在书房里候着,等她写完。他飞快想了想,郎君没有说之后干什么,道:“县主等我去回禀一声。” 他推开门,快步跑了出去,还没走到隔壁屋子,司徒征已经推门而出。 司徒征将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心内冷笑一声,很好,她是一点都不想在这里多待了。 他迈入书房,纪襄坐在书案旁一张稍远的椅上,见他进来,指了指书案上的一沓手稿。 她没有看他,也没有开口。 司徒征克制住自己突如其来想冷哼出声的冲动,迈着不疾不徐的步子从她面前经过。他坐在椅上,冷冷地瞥了她一眼。 一定要狠狠揪出她几个错漏! 不过须臾,他就觉得自己的这个念头太过幼稚。她都不惜以死相逼,试图下跪来赶他走人,他再想方设法拖延时间和她相处,简直是不要脸面,将尊严踩在脚下。 没错......他恍然,什么刁难一二,不过是想多待一会儿罢了。 司徒征思绪纷杂,细细密密清秀风挺的字迹在眼前时大时小。他揉了揉眉心,聚精会神地看起来。 他慢慢翻阅着,纪襄看了一会儿,开口道:“我已经快编写完了。” 司徒征淡淡地“唔”了一声。 “下回,”纪襄迟疑了一会儿,“五日后就可以了。” 他翻阅的手顿了顿,纪襄当他没时间,缓缓道:“你派人来拿走也是一样的。” 闻言,司徒征慢慢转过来,漆黑的眼珠沉而静,纪襄如遭蛊惑,与他对视了几瞬,装作不经意地移开视线。 “你就这么不想见我?”他轻声问道。 纪襄绞着手指,思忖片刻道:“没有什么想不想见的说法。这是陛下的命令,仅此而已。” 她觑了一眼司徒征的神色,又垂下眼。 他冷得淡得像当下的天气,面上没什么表情,交错着双手,下颌微抬。 纪襄没抬头,感到司徒征是停了翻阅,正看着她。 第146章 她不敢抬头,怕一个对视就会勾起复杂的心绪。这事已经说定了,她编好启蒙册后,他们就不会再见面了,不可能还会有任何变故。 是她自己决定的。 司徒征道:“好。” 他说着,青筠进来给二人倒了杯热茶,正要退下,司徒征开口道:“青筠,你五日后来这里收她的手稿。” 青筠迟疑地指了下自己,问:“我?” “郎君,您.......您不来吗?”他看看司徒征,又看看纪襄,直白地问道。 “我有事。” 青筠及时将“您不是还没复职吗能有什么事的”话咽了回去,将托盘收了下去,轻轻关上门。 纪襄一直都没有说话。 他淡淡地扫了沉默的纪襄一眼,道:“你回去吧。不用在此检查了,你编写的内容我带回京城后再由陛下组织的文臣增改。” 纪襄起身,道:“好,应该的,我明白。” “等等。”司徒征语气冷淡,“你可有想过此书命名问题?” 她一怔,想了想道:“全由陛下做主。” 司徒征颔首,收回了目光。 这回,纪襄平静地走了出去。 还要写的东西其实不多了,也没其他事情要做。纪襄花了三天时间,就将启蒙册子编写完了。其实前几日努力些,也能写完的。 她脑海里突然闪过这个念头。 屋外北风呼啸,家里吃的菜粮和炭火都已经备好。纪襄编好书册,在家里百无聊赖,每日就是盯着杏儿读书,还有等着青筠的到来。 这日,已是十一月中旬,临近年关。老时间,青筠来敲门。他是独自来的,搓了搓手,道:“县主,隔壁没人,我们就在你家里吧?” 纪襄点头应好,招呼他进来。青筠和杏儿玩了一会儿,正经道:“杏儿你回去屋去,我有大事要和你姐姐说。” 他这么一说,刘翠玉立即将杏儿带回了卧房,关好门,摆出一副绝不会偷听的模样。 纪襄将最后一沓薄薄的手稿放在他面前,问道:“你有什么事?” “县主——” 她打断了青筠的话,道:“你还是叫我纪姑娘吧,习惯了。” 这个心性幼稚的小童,究竟有何大事要和她说?纪襄心下怀疑,等着他开口。 “是郎君让我转告你的。章序他年后就要去庭州投军了。”青筠道。 纪襄“哦”了一声。从前章序和她说过此类志向,他志在保家卫国建功立业,有此机会,只要他母亲舍得,就是一件好事。 和她倒是没什么干系的。 青筠对她如此平静的态度傻眼了:“您不想去送送他?” 纪襄蹙眉:“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司徒征说让我去送送?” “郎君说您若是想去,就尽管吩咐我送您去。” 纪襄被气笑了,道:“你就说多谢他了!我没这个心思,辜负他的好意了!” 一说完她就后悔了,纪襄改口道:“不用了,什么都不用说,就说我不去。” 青筠用力点点头。 她看向这个长高了的小童,想起一年前这时候,在静园里她假装生气了走出屋内,在庭院里和青筠一起烤栗子,司徒征在屋里踱步,没一会儿就妥协了,把她叫进去坦白。 纪襄委婉地下逐客令:“青筠,手稿在你面前了。” 青筠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站起来又坐下了。话已经到嘴边,他怎么都说不出来。 他皱着脸,一脸想哭又哭不出来,百般纠结。纪襄奇道:“你怎么了?” “我怕我说了后,郎君罚我。”青筠眨巴着眼。 纪襄道:“你要说什么?” 她隐隐有所感觉,道:“你要说什么就说吧。不是司徒征让你说的对不对?你放心,我不会告诉他的。你忘了,我和他已经不会再见面了。” 青筠仍是纠结:“郎君肯定不会让我说的。” 纪襄眉头紧蹙,又舒展开。她完全猜不到青筠想说什么。 她道:“那就不说了,你走吧,回去路上小心些。” “我肯定不会将您的手稿弄丢的。”青筠保证道,他屁股在凳子上挪动了一下,还是没走。 不知安静了多久,青筠睁大眼睛问:“您真的不回去了吗?郎君他之前找了您很久,我们去了庭州,江都,还有好多别的地方。” 纪襄勉强一笑,摇摇头:“辛苦你也跟着跑一趟了。” 青筠面露失望和不解,小声问:“为什么呀?像之前那样不是挺好的吗,你们前阵子也能坐在一起说话了。” 她仍是摇摇头。 青筠没注意纪襄的神色,咬着嘴唇反复纠结要不要说。他知道郎君绝对不会允许他将这事情说出来,像是在博同情。 但不说,他又觉得郎君有点可怜。 纪姑娘理应知道这事。 “我知道,肯定是 郎君做了坏事,让您生气了。“青筠公正道。他和纪襄相处过,知道她脾气很好。 纪襄不耐烦起来,她是真不想和任何人讨论一番谁对谁错,有何意义? “都过去了。”她起身,准备回屋了。 “有一天夜里,”随着青筠的开口,纪襄不自觉停住了脚步,青筠自顾自说了下去,“我听到屋里有动静,走进去一看,郎君摔在地上,嘴唇边和衣服上,都是热腾腾的血。他不准我说出去,但第二天大夫来给他手臂换药,我还是说了郎君吐血的事。大夫说是心情郁闷血脉不通又被刺激了,才会吐血。” 青筠突然没头没脑道:“我听到过他睡着了叫你的名字。” 纪襄声音发颤道:“我要回屋了。” 她没有再搭理青筠,径自回到房间,合上了门。她抵着门,听见青筠走出去时凳子挪动的声音。 过了一会儿,她摸了摸额头,不知为何竟然覆着寒涔涔的冷汗。 纪襄有气无力地打开门,追出去想追上青筠,但门外只有光秃秃的树,狂风中,不见人影。 - 青筠走后,纪襄和刘家母女一起去了镇上一趟,将过年要用的事物都买齐了。昼短夜长,半月转眼救过除夕家家户户都热闹极了,纪襄和刘姨杏儿在大门口站了一会儿看烟花,才回去吃年夜饭。 不料杏儿在外吹了冷风,吃完饭就有些发热。 这种日子哪里请得到大夫,刘翠玉在家里翻出了以前的药材,不知道还有没有效力,煮好喂了下去,人总算好了一些。 刘翠玉催纪襄早些去睡,不用在这里熬着了。她听话地点点头,知道自己帮不上忙。回屋后,纪襄没有点灯,在黑暗中静坐,外边的烟花声和欢笑声都渐渐停了。 隔壁屋子也安静了,杏儿应该是无事了。 她晚膳时吃了两杯薄酒,脸热,怎么也睡不着。在这种家家欢庆的日子,纪襄想起方才刘姨搂着杏儿的模样,不可避免地想念亲人,和虚无缥缈的家。 纪襄拿出之前叠好的一包纸钱,悄悄地关好门走了出去。 万籁俱寂,整座村子都沉睡了。纪襄紧了紧衣襟,走到河边蹲下用火石点起火,烧纸祭祖。 火焰燃起的一瞬,她落下泪珠。 纪襄定定地看着跳动的火苗,明明身在热源旁,身子却止不住发抖。 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一声轻轻的喟叹。接着,是一厚实的大氅严严实实地覆在了她身上,紧密将她包裹起来。 她回过头,撞入一双漆黑色的眼眸。 第117章 北风仍在呼号。 纪襄裹着厚重的大氅,僵硬了一瞬。司徒征不远不近地站在她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似乎是看出了她的腿麻,他走近了,握住纪襄的手,将她扶起来。 夜色如幕,二人四目交错,纪襄轻声道:“你怎么来了?” 今日是除夕,是全家团圆,讲究些还要全家人一起守岁的日子。 “我想见你,就来了。”片刻后,司徒征答道。 话说完,二人又陷入了沉默。司徒征握着她在火旁都没有被烤暖的手,道:“回去吧。” 纪襄指了指纸钱堆,道:“等它烧完。” 司徒征颔首,将她扯近了一些,二人几乎是相互偎依的姿态。他闻到她唇边一股淡淡的香味,问:“你喝酒了?” 纪襄“嗯”了一声。 他伸出一只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比平时热一些。 “晕吗?” 她摇摇头,没有说话。二人沉默地看着纸钱燃烧,司徒征突然上前一步拜了拜,然后转身道:“走吧。” 谁也没有提不再见面的事情。 司徒征的手包裹着纪襄的一只手,走了几步后提议道:“去我那里吧。” 纪襄道好,她头有些晕,想来是酒劲上来了。她摇摇头,清醒了一些,于是无比清晰地感受到正握着她的温热大手。 房子黑黢黢的,司徒征解释道:“只有我一人来了,你饿不饿,想不想吃东西?” 第147章 说着,二人已经进了门。纪襄反应有些迟钝道:“为何不带随从?” 司徒征一笑:“过年了,他们都休息了。” 她“哦”了一声,道:“我不饿,不想吃东西,我也不想去书房。” 司徒征停下脚步,轻声道:“你醉了。” 纪襄道:“我没醉,我们去厨房烤火。” 闻言,司徒征微微挑眉,牵着纪襄的手拉到厨房。他还没有来过这里,纪襄走到柴火灶前,放着一张椅子,她坐下,动作熟练地用火钳夹起地上的柴火往灶台里放好,用火石点燃。 司徒征踌躇片刻,在她身边坐下。她的脑袋靠在他胸前,呼吸比平时粗,吐出的气,是热的,是香的。 他又重复了一遍:“你醉了。” “我没有醉。” “明日你就什么事情都不记得了。” 纪襄蛾眉微蹙:“你又没见过我喝醉,你怎么知道?” 司徒征就不说话了。 屋内本就比在外暖和,柴火燃烧起来,纪襄嫌热,脱下身上披着的毛皮大氅。她一动,司徒征僵住了,直到纪襄将衣裳给他,他随手一扔。 少了件厚衣裳,二人在同一张椅子上紧紧相贴。火光映照,她的脸颊酡红,两片花瓣般的嘴唇泛着一点晶莹的水光,粉润极了。司徒征喉咙一动,心内踟蹰。 她现在到底几分清醒? 二人的影子投在墙壁上。 他准备起身,去外边吹吹冷风提提精神。再和她如此亲密相处下去,恐怕会让她更加厌烦。 纪襄冷不丁道:“前几日青筠来过,说你......” “他已经告诉我了,你不想去送章序。是我不好,不该提的。我没有其他意思,只是想你可能会想要去道别。”他斟酌道。 “不是这件事。” 司徒征不解道:“那是什么事?” 他想了想,青筠人幼稚,但也听话,不至于胡说八道什么。见纪襄不语,他又问了一遍。 纪襄抿抿唇,喉咙里发出近乎哽咽的一声。 他大惊,急切道:“他到底和你说了什么?他不知道我们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若是他冒犯了你,我让他来道歉。” 她转过脸,二人离得 很近,呼吸的热气交错。纪襄的眼凝睇着他,司徒征又是心起意动,又是万分不解。 “他说你之前吐血了。”终于,纪襄说道。 司徒征一僵,面色不改道:“没有的事。” 纪襄定定地看着他,直到司徒征脸上露出一丝不自在,转过脸去。纪襄双手追过去,扳过他的脸,道:“如果你连这都不肯说实话,那就真的算了。” 她语气淡淡的,却很强硬。 司徒征轻轻地握住她的手,叹气道:“只是那时候太累了。” “你怕我内疚?”她说着,静静流下一滴泪,“我一点都不内疚。” 司徒征指腹擦去她的泪水,似是叹息道:“那你是心疼我。” 纪襄没有说话,一时间,只有柴火燃烧的哔剥声。她的脑袋靠在司徒征肩膀上,二人静静依偎,司徒征试探地握住了她的手。 她没有抽出。 司徒征心念一动,又试着摩挲了几下。 纪襄仍是没有抽回,司徒征轻声道:“不早了,你困吗?” 她恍若未闻,开口道:“我编的书怎么样了?” “还需要检校,估摸要等明年夏推行了。”司徒征回答。 二人就此你一言我一语说了好几句,纪襄突然道:“你知道我听到你说那句话时在想什么吗?” 不等司徒征做出任何反应,她已经一口气说了下去:“我想,太后把我当做她随意拿捏的奴婢,父亲巴不得我早日出嫁离家,我青梅竹马的未婚夫也早就背叛了我。而我喜欢的人,对我也不过是消遣玩物。难道我纪襄,就是这般让身边人都毫无愧疚可以轻贱,如此不值得的人吗?” 她语气平静,双眸却已经湿润地看不清眼前光景。 司徒征一把抱紧她,道:“不是的。我不管别人如何,我并没有这种心思!是我太蠢了,才会说出这种话。其实......” 他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心实话实说。 “我一开始确实抱着这种小人之心。但很快就不是了,你坚持要和我去汉阳,我让下属都放慢了骑行速度,但原本以为你还是会坚持不下去的。我都已经备好了送你回去的人手,但你没有,你在官驿里说我是对你最好的人时,我想,我当时就已经喜欢你了。” 他顿了顿,继续道:“是我不好,从来没有想过你我是什么关系。之前我没有想过成婚,对权势的渴望也太强,所以疏忽了你......” 纪襄没说话,泪珠滴在司徒征手上,是滚烫的。 他抬手,轻轻地抹去她不断滚落的泪珠。 “我已经明白我错在哪里,我早该让你和章序退婚,免得你对他内疚。在他撞破时,我应该留下来陪你解决,不该瞒着你肃王谋逆的事。是我的错,是我权欲太重,是我对你不够好。”他垂眼看向纪襄的泪眼,“你很好,你比我讨人喜欢,我知道皇后长公主她们都很喜欢你,我的好友却是寥寥。你也比我更有能力,是你应该看不起我。” 纪襄抽泣一顿,听到最后时忍俊不禁,用力地捶了他一下。 “我现在早就不会这么觉得了。”纪襄抽了抽鼻子,“我自己一个人也可以很好。我能养活自己,不需要你们任何人,我不管你们怎么看我,反正都是不会再见的人了。” 司徒征温声道:“你远比我想的更厉害,更有本事。” 他话锋一转:“别人也就罢了,和我还是要见面的。” 纪襄没忍住,抿唇笑了一笑。 这个短暂的笑容让他看到希望,追问道:“好不好?” 她没回答,反问道:“你怎么会来?” 定远侯府已经热闹了好几日,今日花厅开了五六桌聚在一起用年夜饭。他实在是食不下咽,看着周围数十个亲人互相敬酒说吉利话,不知道她在万家庄用膳了否? 她和一对母女一道过年,想想都是孤独的。 司徒征没想到,他找了个理由离家,快马到万家庄时,只看到河边火光点点,照出她一张流泪不已的脸。 “想见你,想陪你。”司徒征道,“想你的生辰很快到了......” 他看向二人交握的手,自嘲地轻笑一声:“我在你面前,着实是个小人了。明明答应你不会再来,还是忍不住来了。哪怕你更加恨我,厌我,不想看到我。” 听他重复了一遍自己盛怒之下说的话,纪襄弯了弯唇角。 “我已经在改了,你要相信我,不能真的说不见就不见了,好不好?” 纪襄沉默许久,轻轻应了一声。 “你今日做了什么?”他突然换了话题。 纪襄答道:“没做什么,上午陪杏儿认字,午睡后看了一会儿书,下午一起做年夜饭,晚膳之后,杏儿有点发热,我陪了一会儿就回屋了,我睡不着。” 司徒征捏捏她的手指,抱怨道:“我从三日前回家后就不断在见各种族人,我笑不出来,我母亲还从我身后用力用她敲背的东西打我。” 她从没听过这些,眼眸粲粲,实在忍不住低头笑了。她的笑声越来越响,捂住了嘴。 他轻轻拧了一下她的脸颊,不自在道:“别笑了。” 纪襄实在想不出司徒征被母亲勒令笑对客人的模样,笑了好一会儿才停下。 她又意识到不对劲,问道:“你三日前才回家?” “嗯,我现在住在你去过骑马的别院。”司徒征解释道。 纪襄明白过来,斜睨他一眼,道:“你是想过了还会再来。” 司徒征一笑,坦诚道:“我不知道。” “但我没有示意青筠说那些话。” “我明白的。”她莞尔。 她被司徒征搂抱在怀中,靠在他宽阔的肩上,浑身上下都暖洋洋的。司徒征又开了口,纪襄想回答地时候就回答,不想说话时就听着。 有一搭没一搭说了一会儿闲话后,他用下颌蹭了蹭纪襄的脑袋,柔声问道:“困吗?我送你回去睡觉。” 纪襄道:“除夕不应该守岁吗?” 他一怔,唇角渐渐上翘,道:“好!” 纪襄起初还能和他说说话,时不时添点柴火,但眼皮却是越来越沉重,脑袋一偏,睡着了。他轻轻扶了扶她的脑袋,让她更舒服地靠在自己的肩上。 她的脸上还有依稀泪痕,皎皎如月,楚楚动人。 他渐渐凑近,吻了吻她的额头。 - 纪襄醒时,天色微微亮。她眨眨眼,看到了一旁坐着手撑下颌的司徒征。 “你醒了,”他温声道,又忍不住试探,“昨晚发生的事情,你还记得吗?” 纪襄道:“不记得了,我怎么在这里?” 她语气装的足够冷,却忍不住弯了弯唇角。 第148章 司徒征也笑了,道:“时辰还早,你不如再睡一会儿。” “不了,”她压低了声音,“我还得回去,免得被她们发现我出去过。” 司徒征脸上的笑容一僵,他斟酌片刻,道:“我今日得回京城,去家庙祭祖。” “去吧。”她随口道。 司徒征看着她满不在乎的模样,不知是该高兴还是失落。但昨夜纪襄已经说了好,他不由道:“我明天再来陪你,好吗?” 她没有说话。 “你是因为吐血的事心软了,昨天才没有赶我的吗?”他慢慢问道。 第118章 纪襄的脸还埋在软枕里,她理了理耳后散乱绿云,半坐起来,看着他。 心疼,心软,这些他说的心绪,她都有。 但也不仅仅是因为青筠那几句话,她才改了主意。 在他受伤时,她还是会关心,会想要叮嘱他尽快包扎。 独自编纂启蒙册子时,停笔时偶尔会想如果他在,能够和她讨论就好了。 她一个人在屋里待着,听见敲门声,也会有一瞬的期盼是他回来了。 爱太深变成恨意,爱过恨过,到最后,她还是愿意相信他一次的。 纪襄看着司徒征,唇边徐徐漾出一个笑容。 她姣花照水的脸笑意盈盈,神采动人,照映左右。 “你笑什么?”司徒征觑着她的脸色,“你现在很高兴?” 纪襄不答反问:“你猜猜我为什么高兴?” 司徒征走过来坐在床边,双眼一瞬不瞬地打量她。他脑海中闪过许多猜测,因为他要走了她很高兴?因为启蒙册子顺利的事情而高兴? 还是...... 他的脸色变来变去,纪襄扑哧一笑,看着他的脸色变得愈发焦急,柔声道:“你来看我,我很高兴。” 司徒征神情一顿,眼珠睁大,反应了片刻才扬起唇角,如冰消雪融。 “那我明天再来?还是你想一块回京城?” 纪襄道:“你先陪几日父母吧,不用天天赶来赶去的。” 说着,她掀开被子,错愕地看了一眼身上皱巴巴的衣裳。她竟然穿着昨日所有的衣裳就睡下了,怪不得她觉得背上好像出了一层汗。 纪襄嗔怪地看了司徒征一眼。她 睡着了,好歹帮她将最外面的衣裳脱了呀! 司徒征接到这娇嗔的视线,握住纪襄的一只手,坦白道:“我怕你生气,想了想什么都没动。” 昨夜纪襄睡着后,他等了一会儿,见她渐渐熟睡,发出均匀的呼吸声,将她抱起到床上。按照二人之前的亲密程度,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但同床共寝过好几次了。 论理,给她脱一件衣裳也很合理。但他斟酌许久,还是作罢。 万一她醒来后不记得昨晚的事情了,万一她又后悔了,万一她像上回那样在他怀里哭过后就立即赶人...... 他怕她生气。 爱到深处,患得患失。 过往的从容,余裕,都在她的喜怒里烟消云散。 司徒征伸手探了探她的额头,懊悔道:“你有没有不舒服?” “没有,”纪襄催他,“你快走吧,我也回去换身衣裳。” 她又狐疑地打量着司徒征,他衣裳整齐,神采奕奕,她问:“你一晚上没睡?” 司徒征颔首。 黑灯瞎火的,他不会一直在看着她吧? “你在想什么?” 司徒征沉默片刻,坦诚道:“我在想我之前为何在感情上浑浑噩噩,在想你愿不愿意和我回京城。” 第一个念头已经说过了许多遍,人再惊讶于过去的愚蠢,也无可奈何。 只有看以后如何了,他道:“你要相信我。” 纪襄抿唇而笑,道:“好。但回京城的事......” 她顿了顿,坦然道:“我暂时还不想回去。” “嗯。那我什么时候再来看你?”他没有就此纠缠下去,免得又生出不快。 “元宵?” 司徒征道:“你的生辰我肯定会来,但是这太久了,还有半个月。” 他思忖片刻,道:“初五好不好?我带你去洛山镇上的集市去玩,让青筠带刘家母女一起去好了,可好?” 纪襄愁道:“会被人发现的吧。” 她知道有不少高门的别院都在洛山,是个赏梅赏景的好地方。 “过年大家都在家中,而且,被人发现了也不会如何的。”他语气温和。 纪襄想想也是,真被熟人撞见了,最多也就被当面调侃两句罢了。 她没说话,司徒征又道:“等以后,别人总会知道我们的事。” 天光只是微亮,他清隽英挺的眉眼不甚清晰,却显出一股让人平静安心的气度。 纪襄的忧愁顿时消弭了,道:“我还有许多事情......许多事情不知道该怎么办。” 比如回到京城后,要怎么和友人们解释,和父亲继母的关系又当如何,要不要带走刘姨杏儿.......还有司徒征的父母亲,她若是他们,绝不会喜欢自己。 她回京后,该做什么呢? 经历过这样一段自由自在的日子,她是绝不可能在深宅大院里做一个日日等着丈夫归家的贤德妇。 司徒征微微蹙眉,想了想没有问她烦心什么事。 “你可以解决的。”他笃定道,“若是有些事实在厌烦不想处置,便交给我吧。” 纪襄故意道:“如果你也不能解决呢?” 他想了想,道:“那就你我二人一道进宫,去紫宸殿里长跪不起求陛下开恩吧。” 她扑哧一笑,司徒征看着她也笑了起来。 天光熹微,一点点亮起来。纪襄瞥了眼天色,道:“你走吧。” 司徒征握着纪襄滑腻的手,万般不舍,又不敢留下。 他道:“好。” 司徒征站起来,又走近了两步,确认道:“我走了?” 她点点头,笑道:“路上小心些。” 司徒征又问:“说好了,初五我再来?” 他如此烦人,反复确认,纪襄又是好笑,又觉得他如今这样,和从前可真是大不相同。 那个曾经让她心折不已,面若平湖的冷峻男人,有朝一日竟然会有这小儿女作态。 司徒征不知纪襄在想什么,他早已折腰,全然不觉得自己这般问话有何不妥。见她脸上似是讥讽似是调笑,还是给自己解释道:“我在想你可能会改主意。” “我才不是出尔反尔的人呢。” 他看着她,微笑起来。 纪襄脸热,道:“真的没有诓你,我不会改主意了。时候不早了,我也要回去了。” 她鬓发散乱,草草理了理,下床趿拉上鞋子,正要弯腰穿鞋,司徒征已经捧起她的脚,轻轻给她穿好鞋。 纪襄挑了挑眉,心下错愕。 司徒征若无其事,道:“走吧。” 二人一前一后,将屋子关好了门。如今不过是寅时中,路上一个人影都没有。纪襄觉得自己像是刚偷情回家的小媳妇,几十步走得小心翼翼。 一到刘家大门,她快速溜了进去,和司徒征挥了挥手,合上门。 - 纪襄提前和刘姨杏儿说过要去逛庙会的事情,初五这日,几人一大早就起来了。刘氏母女都穿了一身鲜亮衣裳,刘翠玉见纪襄仍是和往常没什么区别的旧衣裳,笑着推她进屋换。 “姑娘哎,难得出去玩一趟,怎么还穿旧衣裳?” 她知道年前,姑娘的友人给她送了好些节礼来,其中就有新衣裳。她翻出来,按着纪襄坐下,道:“姑娘,今天就听刘姨的,穿上新衣裳,高高兴兴出去玩。” 刘翠玉给纪襄换了衣裳,又给她重新梳发髻。她以前是纪襄母亲的贴身婢女,虽然多年不梳繁复发髻,但还是凭着往日记忆麻利地给纪襄梳好了。 纪襄已经许久没有精心打扮过了,镜中人绿鬓红颜,蛾眉曼睩。 刘翠玉和跟进来的杏儿都看呆了。 她本来就美,身穿华服,头顶高髻,恍若天女。 纪襄莫名有些害臊。她最近见司徒征,都是不戴首饰,村姑穿什么她也穿什么,平时如何就如何。 倒像是因为要和他一道出去逛逛,才刻意打扮似的。 女为悦己者容! 她脑海中突然出现了这句话。 纪襄犹豫片刻,想将头上的钗环减少一些,刘家大门就已经敲响了。 是青筠和两个车夫,赶着两辆马车来了。 她只好作罢,青筠引着刘家母女去了后面一辆马车。纪襄在车下踌躇了一会儿,只当车内没人,踏步一上去,就被司徒征扯入怀中。 纪襄坐在他腿上,将他眼中的惊艳看得一览无余。 二人静了片刻,司徒征赞道:“纪姑娘美甚。” 她没好气道:“我还当你没来呢。” 说着,她挣扎着站起,司徒征松开了手,纪襄坐在他的对面,忍不住内心的欣喜,掀起帘子看窗外光景。 第149章 洛山在京郊,一向富贵风流。到时,司徒征先下去,将纪襄扶了下来。 她回头一看,刘家母女和青筠都已经不见了。 他适时道:“不和他们一起,就我们两个人。” 街上很是热闹,熙来攘往,偶尔有路过的人多打量这对过分好看的年轻男女几眼。人群拥挤,司徒征试探地牵住了纪襄的手。 她没有甩开。 他放下心来,领着她去看杂戏。台子下热闹极了,杂耍班子表演完吞火,又表演吞刀子,围观的人都是一阵阵欢呼。 司徒征带她挤的位置不错,纪襄目不转睛地看着。等表演结束完,司徒征凑在她耳边说:“太后从来不叫杂乐吗?” 纪襄埋怨道:“表演这些的都是男人,她从来不准我看。” 他一怔,宽慰道:“无妨,今日好好瞧瞧。” “算了,其实也没什么意思。看一回新鲜,看多了都能猜出来是什么。” 纪襄笑道,二人随口议论了几句有何障眼法,她的视线就被路边叫卖的各类小食吸引了。 “不吃饭了吧,就买些零嘴儿尝尝?”她问。 司徒征自然没意见,他一直都看着纪襄的眼神,有她多看一眼的东西,都立即付账买下。没一会儿,他的手里就拿满了糕点,糖饼。 一只手还是牢牢牵住纪襄。 他们认识已久,竟还是 第一回并肩在外游玩,如一对寻常夫妻。 到午时,纪襄走累了,司徒征带她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暂时歇一歇。 方才人多,小食虽然都买了,却是不方便边走边吃。纪襄接过司徒征递过来的糖饼,咬了一口。 不想过了这么久,里面的糖馅还是烫的,她不禁吐舌。 他垂眼,恰好看到她吐出一截红馥的小舌。 第119章 他的视线定住了。 眼前的光景从前瞧过不知多少次,不,不是瞧过,是吃过多次。这简简单单的动作,她做出来,却有一股说不出的旖旎。 他心念一动,纪襄已经自然地合上了两片嘴唇。 外边的街巷传来孩童清脆唱童谣的声响,司徒征不自在地抿了抿唇。 他方才在胡思乱想什么? 光天化日之下,他怎么会有如此轻浮浪荡的念头? 司徒征蹙眉,但这似乎也是人之常情......他正想着,纪襄道:“你吃吗?” 他“哦”了一声,接过纪襄手里咬了一口的糖饼,纪襄匪夷所思地看着他怔怔出神的动作,直到他要送入口中了,才道:“为何要吃我吃过的?” 她忍俊不禁。 司徒征恍然,连忙还给纪襄,又拿了一个新的。 他咬了一口,很甜。司徒征却突然想到什么,文雅咀嚼的动作一顿。他装作不经意地碰了碰纪襄纤细白皙的手,见她没什么反应,才拉住了。 她仍是没什么反应。 司徒征试探着捏了捏纪襄的食指。 她扑哧一笑:“现在人又不多,做什么又拉拉扯扯的?” 原来方才肯牵手是因为人多,司徒征心内泛起一阵失落。纪襄曾经当着他的面呕吐,说被他碰一下就想吐。 每次想起,他都心内黯然。 但现在她至少是不排斥的吧? 他轻声道:“想牵着你。” 纪襄默了默,移开视线抬眼望天。 天光晴朗,照在身上的日头含着冬季难得的暖意。 她的手还被他的手包裹着,纪襄低声道:“太快了。” 司徒征松开了手,道:“是我不好,不该冒犯你的。” 想想方才的念头,司徒征心内狠狠谴责自己一番。 她摇了摇头,道:“不是冒犯,只不过我觉得有些不习惯。” “那你会讨厌吗?”他立即追问道。 纪襄两靥飞上两抹薄红,低声叱道:“别问了。” 他愣了一瞬,立即读懂了她没有表达的意思,重新拉住了她的手,笑道:“那就是不讨厌了。” 纪襄作势要挣扎,司徒征低声道:“别乱动,我听见有人走来了。” 这里虽偏僻,到底还是在外边,被人瞧见拉拉扯扯真是丢人。纪襄在司徒征示意下躲到了他的身后,任由他牵着手。 好一会儿都没有人走过,纪襄又羞又恼,握拳锤他:“你骗人!” 他低低地笑,思绪骤然想到了在蓬莱行宫坍塌后,他和她在床榻上打闹,他听着她哎呦哎呦的笑声,心浮气躁。如果当时能够清楚自己的心意,立即去给她退婚,求娶,就好了。 二人玩笑几句,吃了买下的零嘴小食。纪襄道:“我听说洛山梅花开的很好,去看看吧。” 她想去,司徒征自然应下。他去问路,领着纪襄往镇子外的洛山走去。 沿途皆是小贩叫卖吃食,新鲜玩意,来往的人都穿着新衣裳满脸笑容喜气洋洋。纪襄不禁被路人气氛感染,泛起一个愉悦的笑。 原本心内那点不自在,生分,犹疑混杂在一起的茫然,一扫而空。 洛山今日游人不多,漫山遍野的红梅,如烟如霞,如织如锦,走在其中,仿佛走在烂漫仙境。此地常有人游玩,几条道路都很好走,司徒征仍是牵着纪襄的手不肯放。 她却总觉得有人在看自己。 纪襄轻声道:“你松开。” 二人本就容貌出众,身着锦衣华服,又在大庭广众之下牵着手,这在民风普遍开放的大雍也是出格的。不少人路过时都忍不住多看两眼。 纪襄耳垂发热,想要抽出手,司徒征若无其事地握更紧了。 过了一会儿,纪襄道:“司徒,我觉得一直有人在盯着我们。” 不是路人看热闹的盯,而是有人跟着他们。 司徒征淡淡道:“嗯,是有人。” 他如此冷静,纪襄狐疑道:“你知道是谁?” 她幅度很小地回头张望,身后只有一家子呼奴唤婢游玩,完全没有熟悉的人影。 司徒征平静道:“不知道。若是有事,他总会出现的。” 他如此镇定,反而让纪襄更加怀疑他知道。身后那一家子超过了他们二人,纪襄轻轻拧了一下司徒征的手臂,道:“到底是谁?” 司徒征一笑。 他指了指不远不近的一座亭子,道:“我也不确定,去那里坐一会儿吧。” 纪襄“嗯”了一声,被他牵住到了半山腰的亭子里。她四处张望,肯定道:“虽然没见到人,但我肯定有人跟着我们。” 玉蕊琼英,清香一片。司徒征没说话,捏着纪襄白里透粉的指甲,问道:“你怎么不染指甲?” 她奇道:“我本来就很少染甲。” 想了想上回还是太子妃时的皇后在湖边办春日宴时,她们几人都一并将指甲染成红红粉粉,只是司徒征又不在场,他是怎么知道的呢? 还没开口问,司徒征平静道:“来了。” 他的手仍然覆在纪襄手上,纪襄闻言抬眼,一怔。 章序立在亭外,看着二人。他马上就要离京,今日是陪着母亲来洛山赏梅,不料走了一段路居然看到远处司徒征牵着纪襄的手,二人没带随从,有说有笑。 他想了个理由,将母亲骗下山去,免得她看到了会叫嚷起来。但看着二人亲亲热热恍若夫妻携手出游,他又实在不甘心。 不是说一个在家养病,一个在京外休养吗? 怎么会又在一起? 这种景象他也不是 第一回瞧见了,但和行宫里撞见时的满腔愤怒不同,他如今只有无奈和不甘心。 是什么时候开始,意识到他和纪襄再无可能的呢? 从没有成功杀掉司徒征,从纪襄和太后的矛盾大到众人侧目,从腿伤之后被父母软禁......也可能是更早些,他问纪襄如果没有外室的事情,她会不会和司徒征好时,她给不出一个明确的回答。 纪襄站了起来,抿了抿唇。她有一瞬的心慌,却快速冷静了下来,道:“原来是你。” 章序点点头,他跟了他们那么久,却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 沉默许久,他才问道:“你身子好了?” 纪襄道:“我无事。” 她不着痕迹地打量了几眼章序,他行走自如,脸色毫无病态,看来之前酷刑带来的伤已经痊愈了。 “你想好了吗?”章序瞥了平静的司徒征一眼,“你要和他成婚了吗?” 纪襄哑然,要说是否想好,她没有坚决到可以立刻回答。 她既不想给章序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让他想,也不想在司徒征面前说会和他成婚。 “我怎么想并不重要,”纪襄微微一笑,“事不遂我意。你......我听说你不日就要去庭州了,祝你如少时志向般建功立业,封妻荫子。” 章序慢慢露出一个苦涩的笑容:“好。” 理智告诉他应该走了,但双脚却像是被人定住了一般,无法挪动。 司徒征站了起来,毫不客气地当着他的面,搂住纪襄的肩膀,问道:“你还有何事?” 第150章 金童玉女,一对璧人。 章序的目光凝在纪襄身上,她并没有挣扎,或是不情愿的样子。 “为什么?”他问道。他不甘心,他认识纪襄多年,为何在她心里就是比不过司徒征。 纪襄和司徒征对视了一眼,她还是耻于在人前如此亲密,往前一步道:“ 你就当我绝对容不下有二心吧。” 章序脸色煞白,颓然地后退了一步。 她的神色认真,并不是随意敷衍他的。 原来是从这么早就开始...... 他隐隐有感觉,司徒征也惹过纪襄生气。但他所犯的错,是得不到纪襄的原谅了。而司徒征比他运气更好一些,还能让纪襄愿意同他在一处。 章序轻轻说了一句“好”,深深地看了纪襄一眼,转身就走。 他走得又疾又快,片刻功夫就见不到人影了。 纪襄看着清幽的小径,微微叹了口气。多年青梅竹马的缘分,就此彻底结束了。 她重新坐下。 纪襄原本以为司徒征会问她为何不回答是否和他成婚,不料司徒征只是问道:“还想走走吗?” 她莞尔:“走吧,难得出来游玩一趟,自然是要尽兴。” 二人从亭子里出去,漫步在小径上。 司徒征反驳道:“有何难得?日后你想出来游玩,有谁能够拦你?不光是京城的风景佳地,你若是想去,你的外祖家,你两个姑母夫家,还有不少风光清丽地,只要想去有何不能去的?” 她被司徒征描绘的景象吸引,微微晃神,露出一个笑容。 静了片刻,司徒征问:“还别扭吗?” 纪襄那因为许久不曾心平气和甚至亲昵地和司徒征说话而带来的别扭,早已经散了。被他这么一说,反而又勾了起来。 她含含糊糊道:“有一点吧......你就很坦然嘛。” 司徒征含笑道:“你都嘲我是相鼠了,自然脸皮比你厚一些。” 纪襄扑哧一笑,笑够了又道:“谁让你之前,又是大肆找我,又威胁刘姨的。你之后不要再做这种事情了,这都不像你了。” “不会了,”司徒征保证道,“我之前只是想尽快找到你,带你回京城。” 纪襄面色一滞,坦白道:“可我现在还不想回去。” “嗯,不想回就不回吧。”他很快应答道。 纪襄心内五味杂陈,让司徒征常常两地跑不能复职,她会心疼和不好意思。但她也是真的还不能确定,就这样和他回去。 过去的决心和伤痛,即使将话说开了,也不是一朝一夕就可以轻易弥合的。 司徒征牵着她走过一块巨石,问道:“在你生辰之前,我还能来看你吗?” 第120章 东风夜放花千树,明月当空,花灯如游龙,照彻夜幕,两相辉映。 街上游人如织,纪襄扯了扯司徒征的衣裳,提高声量道:“我累了。” 他两只手都提满了纪襄猜灯谜赢来的小玩意,闻言道:“好,我们去歇息。” 街上车马喧阗人头攒动,饶是如此,这对看起来般配无比的美貌男女还是引人侧目。二人已经逛了约摸一个时辰,纪襄实在累了,和司徒征一道去了他提前订好的酒楼雅间歇息。 她一一清点了赢来的各色小玩意,得意一笑。 自从初五分别后,她点头答应司徒征可以来,他就每日都来万家庄看她。 今日是元宵佳节,也是她的十八岁生辰,司徒征提议来京城看灯,她同意了。 司徒征温声道:“高兴吗?” 纪襄莞尔一笑:“很高兴。” 她顿了顿,道:“这是我最高兴的一次生辰了。” 司徒征抿抿唇,想起了去年这时候。 他在京城,纪襄在行宫,一西一东。他不能冒然给行宫送东西免得被人查获,所以生辰礼都是事后补送的。 但如今想想,提前备好让服侍她的婢女送上就好。 纪襄也想到了此事,她轻哼一声,大大方方在他面前伸出手。 司徒征唇角上翘,握拳轻笑。 纪襄蛾眉微蹙,调侃道:“这还是我第一次伸手向人要礼物,你不会没准备吧?” “怎会?”司徒征一笑,“我准备了两份,不知道你会更喜欢哪一份。” 纪襄收回了手,他道:“过来。” 她走过去,坐在他的身边,笑道:“你若是再送我宝石,我一定会叱你敷衍。” 司徒征先拿出一本保存完好的古籍,放在纪襄面前,道:“你经常读蕉叶居士的文,你我第一次畅谈就是读他的书。去年我去你外祖家寻你的时候,恰好路过他的祖籍之地,向他的后代买了他的手稿。” 他仔细解释完,见纪襄脸上呆呆的。这神态实在可爱,他不由一笑。 纪襄如做梦般,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轻轻地翻开一页。 她嘴唇嗫嚅了几下,才轻声道:“真的送我了?” 司徒征将古籍再次端端正正摆在她面前,道:“就是你的。” 纪襄动作轻柔地抚摸了一下,真心实意道:“谢谢你。” 灯下美人展颜,摄人心魄。司徒征温声道:“不必和我客气的。你若喜欢,那我便没送错。” 纪襄爱惜地看了一会儿,好奇地问:“还有一样是什么?” 既然司徒征说不知道她会更喜欢哪一份,那另一样会是什么?能有什么能够和蕉叶居士的手稿相比? 司徒征在让纪襄猜和直接坦白里纠结了一瞬,还是决定直接告诉她。 他拿出另一本书册,是崭新的。 “书名还没有定,已经印上了你的名字。”他温声道,“此书是你心血,你出力最多,旁人检校修改都甚少。陛下在宫中已经让几个孩童用了一段时间,很快就可以全国推行了。只是......” 她连忙问道:“只是什么?” 纪襄的心中盈满了喜悦,含笑看着他。 “还差一个书名。”司徒征道,“你没有想过叫什么吗?” 纪襄蹙眉:“我实在想不好叫什么。一开始我是找点事情做,见杏儿和我在家里都有空闲的时候,才想着教她认字。后来也是因为我觉得我教书的法子有问题,才想着重新编一套。我最初真没有想过能够推行......” 司徒征玩笑道:“不是都想过让千百年后的人都知道你的名字了吗?” “那我就是想不好书名嘛。” 此事竟然如此快就办成了,一想到自己的名字会和不少先贤并列,纪襄欣喜之余,还十分紧张忐忑。她不确定道:“真的可以吗?” 司徒征道:“陛下,秦公等人都十分赞成。” 纪襄眨眨眼,绞着手指道:“你帮我想一个吧。” 他一把握住她因为不安而小动作不断的手,严肃道:“不行,你自己想。” “那让陛下决定。”纪襄小声道。 司徒征微笑起来,安抚道:“怎么到这个时候,反而紧张了起来?不就是命名罢了,若是一时想不出来,就过几天再琢磨吧。” 他的手紧紧握着纪襄两只手。 她不动了,怔怔地和他对望,从他含笑的眼眸里,似是汲取了一股勇气。 有何好紧张的? 也许是她从未想过自己有这一日,所以不知如何应对。 纪襄轻轻咬唇,思索了好一会儿,道:“不如就叫幼学, 你觉得如何?罢了,就叫这名字吧。” 她扬唇一笑。 “很好。”司徒征很快赞扬道。 她认真道:“谢谢你为我奔走。我知道如果不是你对此事上心,这事绝对不会如此快就定下来的。谢谢你。” 纪襄说着,有想要落泪的冲动,抿唇忍住了。 司徒征静静地看着她,千言万语,最后只是简单说了一句:“你值得。” - 天气一日比一日暖和起来,腊尽春回。 纪襄仍是没有想好回到京城,而司徒征也没有提起此事。 他长久地住在了万家庄,每隔三五日回京城一趟,进宫或是看望父母。 每次回来,他都会给纪襄说说朝堂之事,偶尔也会打听打听,告诉她萧骊珠,孟清湄等她熟识之友人的动向。 除此之外,他都是在万家庄里陪纪襄继续著书。 杏儿和村里其他小女孩还是每日来向她学认字,连高月光的父母都同意了。皇帝推行重新定民编户,离京城近的万家庄很快受益,刘家分到了田地,雇人耕种,多了一笔收入...... “纪襄”这个名字渐渐家喻户晓,但“常芳”依旧安安静静隐居一隅。 时日久了,纪襄清楚地知道自己已经动了回去的心思。 她如今在万家庄,要获悉什么动向,或者对幼学有何新的看法,都要麻烦司徒征。她不想被人指指点点说闲话,司徒征来见她都要注意别人,几乎每回都是先行观察路上没人才过来。 第151章 纪襄不禁想象,她回到京城,司徒征肯定是有办法解决好他家中的事,她也懒得理会父亲继母怎么想,婚事应当是很顺利的。 婚后,二人会如何生活呢? 她不由露出一个甜甜的笑。 这日,司徒征一大早就去京城了,纪襄安静地翻阅着他送的古籍,等他归来。 直到快傍晚时分,司徒征才匆匆回到万家庄。已经是五月,天气炎热,他先沐浴洗去灰尘汗水,换了一身干净衣裳,才让青筠去请纪襄过来。 两家房子虽近,但一向是司徒征主动过来。纪襄心知多半是出事了,立即赶过去。 他坐在书房里,一袭青衣,脸上鬓边还带着沐浴后的水汽,一张英俊逼人的脸上,神色凝重。 “襄儿。”他看到纪襄,朝她招手。 纪襄快步走过去,坐到了他面前的一张椅上,担忧地问:“怎么了?” 司徒征静静地看着她,斟酌片刻道:“你应该听过西域如今的战事。” 纪襄点头:“就是你告诉我的呀。” 即使司徒征不说,就连杏儿这样的小孩都知道西北正在打仗。 “是战事不顺?” 司徒征淡淡道:“节节败退。” 纪襄惊呼一声,掩住嘴。她一直知道这几十年来西域丢了不少地,还有不少汉民被劫掠走为奴为婢的。 她看向神色略带愧疚的司徒征,明白过来,问道:“是陛下要派你去?” “是。如今守边的几个大将都习惯了败仗,毫无斗志。陛下打算派我去做督军......” 纪襄打断了他,道:“可是你都没有上过战场。” 她顿了顿,道:“当然,你带兵平过肃王,睿王还有五皇子的叛乱,可是,这不一样,司徒,我没有瞧不起你,可是这也太危险了......陛下为何要派你去呢?” “陛下如果不管,那已经丢了四十几年的地,被掳走四十几年的人可能就永远回不来了。”司徒征温声道。 她道:“我明白的。” 纪襄叹了口气。 “这是陛下登基之后的第一场战事,他需要派亲信去。他若是派几个堂兄弟或是顾明辞去,那是让他们送死。只有我去,是最合适的。” 他所说的道理,纪襄何尝不明白? 只是,这和宫廷政变,和几千人的叛乱是截然不同的。 她的心怦怦跳了起来,下意识地抓住了司徒征还带着些微水汽的手。 司徒征转过脸,抿抿唇,又转回来,看着纪襄:“我已经领命,陛下封我为征虏将军。” 她的眼里迅速蒙上一层朦朦胧胧的水雾,纪襄眨眨眼,道:“我明白的。” “我......”他欲言又止,“是我不好,不能陪着你了。” 纪襄再也忍不住泪水,道:“我不需要你陪,我很赞成陛下和你的决定。我都明白,陛下为何会派你去,即使再讨论十次,恐怕你也是最好的人选。我只是怕你受伤。” 他捧起她的脸,用粗糙的指腹轻轻擦去纪襄脸上的泪水。 “不要哭。我不会出事的。”司徒征宽慰道。他一向心志坚定,虽然知道西域地势人种复杂,在那的本国将士势力更是复杂,但并不畏惧。 纪襄停止抽泣,道:“你什么时候走?” 司徒征道:“后日。我让青筠留下,你有什么事情就吩咐他去做,好吗?” “不用了,让他跟着你一道去。”纪襄露出一个笑容,“你放心,我就在这里不会走的。我等你回来,等你回来......” 她咬咬嘴唇,莞尔一笑。 司徒征觉得自己仿佛没有明白她的意思。 他愣了一下,才道:“等我回来,你我就一道回京城。我让燕崇给我们赐婚,好吗。” 虽是疑问,他语气却很是肯定。 纪襄点头,想到什么又解释道:“我不是因为你要出征了才这么说的,是我原本就有了这念头。” 话音一落,她的唇珠就被司徒征攫取,温柔又强势。她和他已经有一年多的时间不曾亲密过,纪襄全身发烫,嗯嗯两声,舒服又难耐,被亲吻的双唇泄出一抹娇吟。 ...... 不知过了多久,书房外有人敲门。 司徒征捧着她的后脑勺,又蹭了几下她的嘴唇才分开,哑声道:“我走了。” 纪襄平复了一会儿呼吸,道:“嗯。你不用在这里留人的,我等你回来,等你全须全尾地回来。” 他捏了捏她的手指,站了起来,应好。 司徒征回头看了纪襄一眼,硬起心肠,没有再告别,向外走去。 第121章 六月初,纪襄从镇上回来。她虽然戴了草帽,仍然是热得鬓发贴在脸上,脸颊红扑扑的。 还没走到万家庄门口那棵标志性的大樟树,她就看到有两辆马车停着。画墨正立在马车外,一见到她,就快步走了过来。 纪襄一怔,画墨上前行礼道:“县主安好,我家定远侯夫人有请。” 她点点头,跟着走过去,忍不住问道:“侯夫人找我有何事?” 画墨摇摇头:“奴婢也不知道。一回到京城,郎君就命奴婢回去伺候夫人了,但夫人只是命令奴婢根来,没提过找您何事。” 她压低了声音:“您离家之后,夫人一直在找您。郎君隐瞒得密不透风,还是他出征之后,夫人偶尔发现了您的踪迹。” 纪襄脸色一白,见状,画墨安抚道:“您放心,夫人是明理之人。” 闻言她点点头,她见过房夫人几次,但她再明理,也不会喜欢自己吧?何况司徒征还不在,也不知她来是做什么...... 胡思乱想片刻,她已经走到马车边。纪襄摘下草帽,画墨帮着理了理头发,扶着她上去了。 车内放着好几个冰盆,与车下俨然是两个世界。 纪襄屈膝行礼,房夫人也起身还礼,示意她坐在自己对面。 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车内的仆婢都屏气敛息,落针可闻。房夫人仔细打量着纪襄,她身姿纤细,甚至可以说瘦弱,脸色虚红。 房夫人心里顿时咯噔一下。 她想起儿子始终咬定的是他辜负纪氏。原本她对司徒征人品抱有信任,但看着纪襄真人,她心里浮起一个可怕的猜测。 不会是害得人家姑娘小产了吧,这么久都没有休养好...... 否则,怎么会好端端的来村里过苦日子。她看看衣着简朴的纪襄,微叹口气,和颜悦色道:“县主,许久不见,近日可好?” 纪襄客套道:“有劳您关心,我一切都好。” 她前不久因为贪凉,把冰盆摆在床头,冻了一场,今天早上起来都还有几声咳嗽。但这些也没必要和房夫人说。 房夫人道:“司徒征这小子不肯说你在哪儿,我也是偶然得知,冒然前来,还请县主勿见怪。” 纪襄客套了几句。 二人寒暄一会儿,房夫人道:“他不肯说究竟做了什么孽,你不原谅他,我也都明白。只是......只是你一人在外,到底少人照拂,不如随我一道回京城吧。” “这个畜生,等他回来,我一定打断他的腿。” 纪襄正在错愕房夫人如此客气,又听她咬牙切齿的话,愈发惊讶。 “夫人,您可能是误会了。”她字斟句酌道,“我和司徒征从前有些矛盾,如今已经和解了。您不用责怪他。” 房夫人究竟知道多少?纪襄茫然地看着她,怎的她对司徒征如此严厉? 她明明记得房夫人对司徒征挺关切的。 房夫人也是一愣,问道:“什么误会?” 这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明白的。何况她也不想告诉任何人,纪襄垂眼,没有说话。 房夫人眼神示意仆婢都下去,凑近一些握住了纪襄的手,低声问:“你们二人可有过肌肤之亲?” 纪襄心下一惊,这要如何说呢?谁没有,她心虚。说有,那也算不上真的...... 她犹豫间,房夫人叹气道:“是他对不住你。” 纪襄连忙道:“没有,夫人您误会了。我和司徒他,并没有到这地步。” 她斟酌了片刻,道:“夫人,我不知道司徒是如何对你说的。我和他先前有些误会,现下,我们已经约好他回京之后,我也回京。” 纪襄起身屈膝,道:“没有事先告知您,是我们的过错。” 房夫人松了一口气,道:“真的没有?” 纪襄摇头。 房夫人心中五味杂陈。 她对司徒征的行径很是不满,对纪襄也是一样。两个人都没有成婚,就如此私下来往,实在不妥。原本,她是想要责备几句,但如此误会一打岔,想好的话都说不出口了。 想想也是,她肯定是受了大委屈,才会躲起来。 她思忖片刻,道:“他的婚事我们是真管不了,他认定了你,说老实话,总比先前不肯成婚要好。我们并无意见,但你住在这里,实在不妥,还是随我回去吧。” 第152章 “夫人,我和他约定好了,等他回京之后再议。” 纪襄的语气虽然客气,却很坚定。 房夫人听出她不愿意跟着自己回去的意思,面色闪过一丝不愉。 转念一想,她连儿子都管不了了,何必再去管还未过门的儿媳妇呢? 她笑道:“那好,县主若是有何事,尽管打发人来府里说一声。不如我让画墨留下?” 纪襄还是委婉拒绝了。她看得出房夫人有些不高兴了,想想以前怎么哄太皇太后的,温声说了几句好话。 她不想有争执。 房夫人果然笑了起来,关切地问了纪襄几句平时爱吃什么,在这里住的好不好。纪襄一边回答,一边想,司徒征母亲确实明理,也好说话。 二人聊了许久,最后说定了司徒征一回来就来接她回京城。 纪襄忍了忍,还是问道:“夫人可有他的消息?” 在司徒征赶去战场的路上,给她写过两封信,告诉她行路匆匆之后怕是不得空日日写信了,让她不用担心。 之后就没有音讯了。 房夫人摇摇头:“没有。” - 乌垒,荒地。 司徒征坐在帐中,周围是神色各异的各个将领。彼众我寡,此战着实难打。何况,前几任皇帝都不作为,此城在过去四十几年里,被胡人抢去过统治一段时间,逃亡的将士百姓甚多,连伙夫都不够用。 他来了之后,才知道距离京城千里的西域是这个模样,仿佛已经脱离了大雍的国境。 若是此战输了,胡人想要东进就更容易了,打到京城都是可行的。 有从京城进来的年轻小将义愤填膺,主动请战先行去冲杀一波。司徒征摆手,拒绝。 见他失落,司徒征道:“怒可以复喜,愠可以复悦;亡国不可以复存,死者不可以复生。*战事前谨慎些。” 几人又围着阵型图,仔细商议了一番。司徒征定了常年驻守西域的老将领左军,适才主动请缨的年轻人领右军,他自己则坐镇中军。 残阳如血,荒地上两军对垒。战事吃紧,司徒征率部赶路匆忙,他知道皇帝还会派五万援军来。但眼下不得不打,不得不赢。只有挺过去眼前的大军来犯,才能等到援军。敌方声称十万大军,去除伙夫民夫和老弱病残,真正能打的不到六万。但司徒征清楚己方能打的不过八千人。 战鼓隆隆,两方交战,厮杀声震天。敌方等待已久,加上因为急于立功而行列混乱,但人数众多,依旧是碾压之势。见状,司徒征亲率麾下五十骑,横向击之。他冲在最前面,冲入又杀出,如此反复多次,血染铠甲,整个人在暮色下,如浴血修罗,令人望之生畏。 这铁骑分割战术,终于将敌军一分为二,愈发混乱,战力大大减退。左军右军呈包围之势,两相夹击,开始围攻起失去将领指挥而逃窜的异族敌军。 天渐渐黑了,司徒征浑身是血,有别人的,更多是他自己的。身上大大小小都是伤口,还有箭贯穿肩膀,夜幕下,他脱力从马上摔下,意识模糊里听见了雍军追击虏敌的叫嚷声。 他闭上了眼睛。 不知过了多久,乌沉沉的夜里,有手执火把的将士来打扫战场,救治还活着的人。韩岱等司徒征的下属都大声呼喊着他的名字,虽是护卫,但战场上绝对没有贴身保护的说法。韩岱自己也受了刀伤,焦急地寻找司徒征的身影。 终于,韩岱见到了熟悉的身影。几人举着火把上前一看,司徒征身下全是血,面上苍白,呼吸微弱。 “郎君!” 几人小心翼翼地将司徒征抬起到平板车上,运回营帐。军医诊治了一夜,出来时重重叹了一口气。 此战大获全胜,杀敌一万,俘虏三万,就连捡胡人逃跑时丢下的盔甲都捡了个大丰收。可偏偏功劳最大的主帅,性命垂危。 这些消息都已经八百里加急送去京城。韩岱,青筠等人都是日夜守在司徒征的帐内,三日后,司徒征睁开了眼睛。 他人虚弱,语气却是平静,让下属汇报。 听完雍军彻底大胜,援军也已经快到了,不论是在此耗着还是主动出击都是雍军成了有利的一方,他微笑了一下,重新合上眼睛。 “郎君!” 几日后,京城援军赶到,他们路上遇上了皇帝的信使,命司徒征回京救治。一行人平缓地上了路,司徒征开始反复发热,难得有清醒的时候。 这夜,司徒征醒了,平静地听韩岱吞吞吐吐说了众多医士的诊断。 他很难再站起来了。不光如此,伤势太重,即使回到京城,什么灵丹妙药吃下去,恐怕也只是强行续命,难以撑过今年。 “郎君,陆神医一定有办法的。”韩岱恳切道。但他知道这些话说出来不过徒劳,连只给皇帝看病的御医都已经诊治过了。 司徒征动了一下手指,吩咐道:“我说,你写下来,拿我的印信来。一回京立即去做。” ...... 京城,定远侯府。 定远侯夫妇看着苍白如纸的儿子,俱是错愕无比。京城里所有名医,包括陆谨都进去了,一个个出来时都是面如土色,唉声叹气。 房夫人怔怔道:“我去将永穆县主接回来,我这就去。” “夫人!”韩岱叫住了她,将司徒征途中口述的信拿给她看,“您先看看这个。” 第122章 自从房夫人走后,纪襄每日都出门去打探消息。 离司徒征走,已经将近四个月了。天气转凉,秋高气爽。镇上的茶楼酒肆都在说我朝大捷,终于出了几十年的恶气。不少边民都因此重获自由。 还有人议论起此次立功的几个将领回来后能封赏什么。 纪襄想象了一下司徒征骑着高头大马,从城门率着部将肃穆而归的光景,不由一笑。加官进爵都是次要的,她更希望他能够尽快回来。 平安回来。 这日,天气不冷不热。纪襄回了京城一趟,去法云寺虔诚地上香。她捐了一笔香火钱,祈愿司徒征能平平安安回来。 她回到万家庄时,已经是日暮时分。没一会儿,她听到隔壁房子的动静,连忙趿拉上鞋子跑到大门口,竟然是韩岱,青筠,画墨在门口,看着人搬东西。 纪襄心头闪过一丝诧异,扶着门穿好鞋子,飞快跑过去。 “他人呢?”纪襄气喘吁吁问道。 三人沉默不语。 纪襄心下发慌,颤声问道:“你们郎君人呢?司徒征他呢?” 她完全没有听说大军凯旋的消息。 韩岱道:“县主放心,郎君他一切无事。只是他经历了战事,突然得道,决心不再回京城,而是出家向佛,不再过问世事,也不再娶妻。” 纪襄瞪大了眼睛。 她只觉自己听错了,疑惑道:“你说什么?” 韩岱将自己的话,一模一样重复了一遍。 “这不可能!”纪襄斩钉截铁道。 她看向自己更加熟悉的画墨,热切地希望她赶紧否认。 画墨脸上为难,道:“县主,确实是郎君派我们来的。” 她又看向青筠,青筠在她灼灼的视线下点点头。 纪襄脑中嗡嗡的,险些站不住,还是画墨扶了她一把。 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这三个人,一个是司徒征最信任的护卫,一个是司徒征带在身边的小厮,一个是曾经给她和司徒征中间传话的...... 纪襄看向进进出出搬家的仆从,司徒征这是要彻底和她断绝关系了? 他怎能都不亲自来和她说? 悟道向佛? 这根本不像是司徒征会做的事情。 纪襄忽然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看向沉默的三人,问道:“他还活着吗?他是不是战死了,所以你们才骗我的?” 韩岱答道:“郎君战无不胜,身体康健。” 纪襄仍是不信。金乌照耀,她眼前仿佛有白光闪过。 司徒征怎么可能不要她了?临走前他对自己依依不舍的样子,纪襄至今都还记得清清楚楚。 而且她都见过他杀人,悄无声息杀死一个人,他连眉头都没有动一下。而且,他都率兵平乱过几回,怎么可能杀胡人就突然悟道了? 纪襄猛然转向画墨,问道:“他是不是受了重伤,所以才叫你们来骗我的?他在哪里,你带我去看他!” 被纪襄猜到真相,画墨一惊,强装镇定道:“县主,您想多了。” 不论她怎么问,这三人的口风都没有变过。 纪襄从坚决不信,变得有些动摇了。她蹙眉,冷汗涔涔而下。 司徒征说不会再过问世事,不会再娶妻?那她算什么? “您若没有其他事,我们就走了。” 纪襄冷笑一声:“我不信,我要进宫让陛下皇后做主!” “县主......”韩岱皱了皱眉。 “或者你让司徒征自己来和我说,不然我就进宫去。”她肃容道。 第153章 韩岱道:“县主,郎君他已经去云游,不知所踪。您何必去宫里呢,他已无世俗之意,又有大功,陛下不会勉强他。” 纪襄咬唇,韩岱的言下之意,是她在勉强司徒征了。 她死死地盯着他,韩岱的神色始终没有变过。 纪襄霍然转身,快步走了回去。刘翠玉喊她吃晚膳,她也没有听见。纪襄浑浑噩噩地走到屋内,关好门,扑在床榻上。 一脑门的细汗。 她闭上眼睛,脑海中不断闪过过往种种,最后停在了他走的那一日,他身穿一袭青衣,英俊的脸上满是不舍和柔情。 纪襄想得头都要裂开了。 天色一点点黑下来,刘翠玉已经放弃了叫她吃晚饭。 倏然间,纪襄坐了起来,冷哼一声。 “司徒征!” 韩岱不是说她勉强司徒征吗?她不信她们二人之间就这么荒谬潦草地结束了,更不愿意相信司徒征真的重伤,甚至战死...... 她一直没有睡着,等着天亮,出门去洗了把脸,带上一套换洗的衣裳,简略地和刘翠玉交代了几句,就去敲大贵家的门。 他家有驴车,纪襄塞上足够的银钱,请大贵爹立即送她去镇上。大贵爹好人做到底,到了十里镇又陪她去车马行,叫了进京的车。 纪襄加了几回银钱,不断催促,终于到了成国公府的大门。守门的人不认识她,说要去通报,纪襄将自己的县主册文拿出,门房一瞧,连忙请她进去。 不一会儿,纪襄见到了萧骊珠,恰好孟清湄也在。她没有顾及什么秘密什么清誉,直接问道:“阿珠,你知不知道司徒征有没有回京城?” 萧骊珠一愣,看着风尘仆仆的纪襄,道:“阿襄,你先喝口水吧!” 她被带下去重新洗脸,喝了杯茶,急匆匆回去了。萧骊珠和孟清湄见她这样,对视一眼,骊珠道:“他不是在西域,那地方叫什么......叫乌垒的边地打仗吗?不过听我爹说,战事已经结束,应该快回来了。” 孟清湄道:“西域边关的事不是打仗就能好的,还得派人去重修堡垒,移民屯边。但司徒征以少胜多一战打退胡人,是不世之功。” 骊珠点点头,二人都出身高门大户,对政事或多或少知道一些。 一旁的纪襄脸色煞白,从前做的司徒征浑身是血的噩梦又浮现在眼前。 “阿襄,你怎么了?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还问起这事?”骊珠关切地问。 纪襄眨了眨眼,面无表情地将司徒征几个下属的话说了一遍。 孟清湄母亲和司徒征母亲是表姐妹,闻言惊讶道:“我倒是没有听说过这事,不如我回去帮你打听打听。” 她转念一想,又问:“你和他,之前是私定终身了?” 纪襄点点头,承认了。 孟清湄有些惊讶,但也没有多说什么,告辞走了。 在好友面前,纪襄再也忍不住了,泪水扑簌落下。骊珠揽住她瘦弱的肩膀,道:“别哭别哭,你好好休息一日。我明天和你一起进宫去见见皇后,她肯定知道是怎么回事。要是她也不知道,我陪你去定远侯府。” 纪襄点头,靠在骊珠的肩头默默垂泪。 翌日一早,骊珠带着纪襄进宫了。皇后有事,到了中午才有空接见她们。一听来意,皇后错愕道:“我倒是完全不知道这事。” 纪襄哀求道:“您能不能派人去问问陛下知不知道。” 皇后沉默片刻,打发宫人去紫宸殿一趟。皇帝对她一向很少隐瞒,昨日和她一道微服出宫去看望过司徒征。 司徒征在病榻上,气息微弱,艰难说了几句话。又提醒她,若是纪襄求见,不要说出这事。让她现在恨他吧,过上一两年,她也该忘了。至于他的死讯,过几年再传出就是了。 宫人很快就回来了,回禀道:“陛下口谕,说已经同意司徒征一切事宜。” 纪襄心跳砰砰,泪水不受控制地流了下来。 皇后宽慰了几句,没有留她们。出宫后,骊珠问道:“还去定远侯府吗?” 她摇摇头。 “那你留下吧,别走了,你就和我住。”骊珠语气强硬地挽留。 她仍是摇头。 “骊珠,我真的接受不了,我不想和任何人住,不想见到任何人,他怎么可以就这样不要我了......”纪襄哽咽道,“我好不容易才愿意面对过去的事,相信他是值得的人,是一心一意爱我的人......他怎么可以这样?” 骊珠心内满是怀疑,她见过司徒征急切寻找纪襄的模样。那根本不是薄情之人能够演出来的焦急,担心。 她再次提出让纪襄去她家中住,纪襄闭了闭眼,婉拒了。 纪襄在成国公府又住了一晚,和大长公主打了个照面,回到了万家庄。 半月后,是大军凯旋的日子。她提前一日住到了京城的客栈里,在二楼看着大军游行庆功。领头的并不是司徒征,她匆匆跑下楼,拦住一个年轻小将,问道:“司徒征呢?” “他早就走了啊,你别抓着我,我不能停......” 纪襄怔怔地被人拉开。皇帝皇后的话并没有打消她的疑虑,她仍是不信。但这素不相识的人,没有任何理由骗她。 不知站了多久,她才失魂落魄般,回到了定下的房间。 原来他们说的是真的,只有她不愿意相信自己被抛弃了。 - 冬风凛凛,纪襄送完小女孩,叮嘱她们明日不用来了,回到家中静坐。 她已经很久都没有提起精神了,刘翠玉看着沉默的纪襄,叹了口气。 三人安静地用了一顿午膳,门被敲响了。 “谁这个点来了?”刘翠玉嘟囔一声,去开门,惊讶的看见一个众多奴婢簇拥着的华服丽人。 孟清湄开门见山问道:“纪襄在不在?” 刘翠玉被她气场所摄,道:“在在在,她刚进屋去了。” 孟清湄径直走向纪襄的卧房,推门进去,看着正要脱衣裳午睡的纪襄,道:“司徒征是受了重伤。” 纪襄手上动作一滞,没有说话。 “你知道的,我娘和她娘是表姐妹,昨日我随我娘登门拜访,看着我表姨母明显哭过,身上还一股烧香拜佛的味道,我觉得奇怪,试探了几句。恰好,我有个嬷嬷在定远侯府有个干女儿,我让她们打听了半日,原来司徒征是在战场上重伤了,一直都没有能下地行走。” 孟清湄若有所思道:“那日你表情如此急切,我想了想,虽不能理解你为什么,但还是觉得你应该知道。” “你如果要回京城看他,我可以送你去。”她看着浑身颤抖,脸上欣喜和难以置信不断交织的眼前人,补充一句。 许久,纪襄才轻声道:“真的?” “我耍你做甚?”孟清湄皱了皱眉。 纪襄如在梦里,草草将衣裳重新穿好。 她的声音仿佛是从身体里飘出来的,轻忽忽道:“走吧。” 孟清湄颔首,示意自己一个婢女扶着纪襄,二人上了马车。纪襄一言不发,神色似悲似喜。 到定远侯府时,已经是晚上了。孟清湄看着房夫人,有些歉疚道:“姨母,我不该在你府上打听的。” 房夫人神情哀伤地摇摇头,道:“我知道的。” 如果不是她默许,孟清湄哪里能够打听出来?她看向如提线木偶般怔愣的纪襄,轻声道:“你随我来吧。” 纪襄点头,被房夫人牵着手,一路走过了司徒征曾经和她提过的假山桃花洞,他院子前的一小片竹林。 到了司徒征房门前,是青筠在外守着,看到纪襄险些要大喊出声,又忍住了。 “你进去吧。” 她再次点点头,踏步进去。屋内燃着一排灯烛,满是苦涩的药味,和久病之人房里特有的令人不适的味道。 纪襄眼前扫过书案上两盆芍药宝石盆景,走到床榻前,死死地咬住嘴唇。 他在昏睡中,形销骨立,下巴发青,和之前判若两人。和那个神采歧嶷,冷峭却又英俊逼人的青年郎君,大不相同。 纪襄难以相信,他究竟受了多重的伤。 捷报上说,司徒征率军一万人赢敌十万。她也听过人说,司徒征身先士卒,大破敌军。 她伸出一只不断颤抖的手,想要摸摸他的脸,却又不敢。 倏然间,纪襄注意到了他枕边放着一小块丝帕。她蹑手蹑脚地拿出来,只一眼,泪珠滚落。 是她从前绣给他的芍药手帕,不知为何缺了一角,但其余部分却都和新的一样。 这就是她做的那块,她非常确信。 纪襄的心仿佛被人种种攫起,痛得她难以呼吸。 她轻声道:“你骗我做什么,你知不知道我宁可在这里照拂你,也不想被你骗,傻傻的在外面,都不知道你究竟好不好......” 断断续续说了许多,她一边抽泣,一边将这段时间的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第154章 半晌,司徒征的眼睛动了动。 纪襄惊喜道:“你醒了!” 他缓缓睁开眼睛,深深地看了纪襄一眼,想伸手碰一碰梦中人的脸。 但这回的梦境,似乎太真实了。 他一怔,突然想到自己身上并不好闻的气味,躲开了纪襄的手,勉强坐起来摇铃。 青筠飞快进来,扶起司徒征。 “扶我沐浴。”他低声道。 他......竟然连她曾经无比熟悉的脚步声都变了。 纪襄看着他的背影,突然走快了几步,从他身后抱住了他。 小贴士:找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