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合异闻2:踏海郎》 第1章 [无cp向] 《平合异闻2:踏海郎》作者:萧二河【完结】 简介: 我接到本应该在上次任务中死去的搭档顾还打来的电话,他让我回事发地——老家平合找他。 明知身陷重重阴谋之中的我,为探究顾还死亡的真相,再次踏上回老家平合的路途,这一次陪我回来的,是我的十八岁干爹莫寥。 在调查过程中,我们受指引来到莫寥的出生地,一个偏僻落后的海边渔村,这里竟然将归来的莫寥供奉为神明,借此我们意外揭开莫寥身世之谜,以及在这背后上一代扑朔迷离的恩怨纠葛…… ———————————— 三人组无cp:善良正义娃娃脸警察、冷面小神棍狐狸脸男大学生、阳光开朗切黑犬系隐藏疯批后辈 *第一人称民俗恐怖/取材于东南沿海地区相关民俗 *文中的涉及民俗相关都经过二次加工 *请勿模仿文中一切封建迷信行为 (本文纯属虚构 请相信科学!) 内容标签: 惊悚 都市 悬疑推理 玄学 主角:林双全 莫寥 顾还(huan) 一句话简介:犹抱薪救火,薪不尽,火不灭 立意:不畏义死,不荣幸生 第1章 我又接到顾还打来的电话。 先是紧接着是信号遭受严重干扰的呲呲电流刻划过耳膜,尔后是湍急汹涌的水流声,以及在这意义不明的诡异背景音中,间夹着若有似无的窃窃私语,很轻,像风沙沙作响。 将声轨提取出来分析后,是一道低沉的男声对我说:来二平河找我。 虽然是顾还的号码,但无法确定对方就是顾还本人。前方等待我的必将是一个精心设计的陷阱,每次我苦苦追寻真相揭开的谜底,是隐藏在“真相”背后另一个更加诡谲复杂的阴谋,而我别无选择。 我必须对得起身上穿的警服,对得起那些枉死的无辜者,对得起我为正义牺牲的父亲。 所以我要回平合去找顾还,我本应沉尸二平河底的、曾经一同出生入死却在最后时刻残忍背叛我的搭档,以及他背后有关的线索。顾还的母亲林如燕是我父亲的表妹,也是福贵园的隐名资方,顾成峰对外宣称林如燕病逝多年,如今想来,林如燕的死必定和福贵园建设有关,这也是顾还从跟我回平合起,就背着在我暗地里偷偷调查的线索。 在此之前,我还得去见一个人。 “你要去找顾还?” 皮肤白得像死了三天的青年背对着我脱下黑色工字背心,他后背那道从尾椎攀爬至后颈的定魂咒刺青,似乎都要被汗水给泡糊了。他把过长的刘海撸到脑后露出额头,瞬间成熟不少,斜睨我的眼神里也多了几分强势的威压: “为什么。” 我莫名有些紧张,只得撸着怀里的黑猫缓解紧张: “他给我发消息了,还给我打电话。” “什么时候?” 青年把背心揉作一团随手丢在沙发上,走到我面前,他的皮肤实在白得晃人眼睛,我低下头小声说: “上周。” “怎么不等我死了再告诉我?” 完了他生气了……连猫都感知到他的情绪,从我怀里飞蹿出去不翼而飞。 我赶紧好言好语哄他: “干爹对不起嘛……你看把米糕都吓跑了,其实也就上星期的事情,那时候你还没放暑假,这事也不好在电话里说……” 这位小我整整十岁的青年,是我正儿八经走流程契干亲的干爹莫寥,名牌大学高材生,今年二十岁,精通各种玄学奇术,通阴阳话鬼神,甚至动摇了我二十八年以来坚定的唯物主义价值观。起初我强烈怀疑莫寥在占我便宜,后来他屡次对我舍命相救,无异于再生父母,这声干爹我心服口服。 因此我回平合找顾还,必须先找莫寥报备。 “他说什么了?” 莫寥生人勿进的气场和乖戾的性格令普通人难以招架,导致我一直有些怵他。我把通话录音给莫寥听,莫寥听了不到两秒就笃定地下结论,透着淡淡的鄙夷: “故弄玄虚。” “什么?” “是人。” “你的意思是,对面是人在说话?是小顾吗?!”我一时没控制住自己激动的情绪,,拔高的音量让莫寥微微蹙眉: “我怎么知道。” 莫寥很冷淡,他向来如此,对一切事物都很冷淡,却对于我的性命却有种令我匪夷所思的执著。 “所以我要回平合。”我说。 “不许。” 说来有点难以启齿,但我真的很听莫寥的话,我小时候都没这么听过我爸的话,莫寥让我别做的事情我坚决不干。 “我要回平合。” 我又重复了一遍,表示我只是来告知莫寥,而不是征求他的意见。莫寥突然俯身贴近我的脸,右耳的铜钱耳坠几乎扫到我脸颊了,我咽了咽口水,还在嘴硬: “我要回——” 莫寥一把抓住我的脸颊,他的力气大得可怕,手指几乎要把我的脸颊戳出四个血窟窿,我瞬间被他手动禁言。 “就算顾还活着,你要做什么,报复他还是抱着他哭?” 莫寥另一只手精准地按在我左大腿的伤疤上,这是我被顾还的父亲、我的直属上司,忠安市警察局局长顾成峰开枪打伤的部位,一年过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每当触碰时,仍隐隐作痛。 “你想要另一条腿也废了?或者有天你把命搭进去你才会消停?从最开始你和顾还坐上回平合的大巴,我就警告过你别回平合,林双全,为什么你总是不听人话?现在这个局面你满意了吗?这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我在莫寥的掌下艰难地呼吸,他原本冰凉的手掌都被我滚烫灼热的吐息给蒸热了,我想辩解,可他不给我机会,我看着他,他看着我,两人面面相觑一会,他放开了我。 气氛变得很僵硬沉重,我们都沉浸在对方窒息的态度里憋气。 难得莫寥比我先低头,他自己也意识到说话太重: “你为什么要那么执着于顾还的下落?” “我要知道小顾是死是活,人死了那谁也没办法,只要他还活着,就得还我。” 我对顾还的情感无法用寥寥几句爱或恨来形容,他是我杀父凶手的儿子,是我带的第一个后辈,是与我出生入死的搭档,是背叛了我的叛徒,他有让我熟悉的、陌生的面孔,我分不清究竟哪个才是真实的他。 本以为讨论这些早已失去意义,顾还失踪了一年多,他跳入冬日暴雨夜涨潮的二平河里,至今仍下落不明,所有人都默认他的死亡,也包括我在内。顾还死了,连带顾成峰谋害我父亲、神子福利院强征、警界高层贪污受贿的决定性证据一并随他葬身二平河底。 最讽刺的还是顾成峰,在顾还失踪后半年不到便调离市局升迁到省局,一路平步青云。只要顾还还活着,他就是个扳倒顾成峰的有力人证,他们这对奇葩父子,老子能踩着儿子的尸体上位,儿子自然也能把老子拉下来。 “我跟你一起去。” 莫寥直起身,他身上的汗已经被冷气吹干了,皮肤冰凉,,活似乱坟岗里显形的苍白男鬼。 “不麻烦你了,好不容易放暑假,你好好休息,出去走走,别浪费大好青春。” 我是真心不想让莫寥再蹚这趟浑水,事情绝非仅仅只是找到顾还那么简单,不仅仅是顾成峰,肯定还有其他人想要我死,一旦我开始行动,他们绝不会坐以待毙。 “不会。” “别,真别,”我勾起脖子上和莫寥同款的铜钱吊坠,“我这不是还有干爹你给的护身符吗?干爹神通广大保佑我……” 我双手合十拜了拜莫寥,莫寥也是犟种一个,并不是我让他别去他就不去的,总之就是莫寥要跟我回平合。 “林双全,”莫寥喊我名字了,估计又要下达某项重要指示,我竖直身体洗耳恭听,“晚上留下来吃饭吧。” “嗯?” “我姐等下就回来了。” “阿宁?” “为什么惊讶?你们没联系?” “呃,偶尔,工作忙。” 我说的是实话,距离上次见她还是在莫寥寒假返校前,我们一起去吃羊肉火锅,莫宁跟我大倒工作上的苦水,最后喝醉的却是我。莫家姐弟搬离平合后,莫宁调到另一个区的基层派出所,工作量之庞大,工作内容之繁杂,折磨得莫宁苦不堪言。 “是嘛。” 明明莫寥的语气毫无波动,我却能敏锐地捕捉到他的阴阳怪气:什么鬼啊这臭小子,还怕我对他姐有非分之想?说实话,如果没发生那些事,我确实也到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只是我完全没那些心思了,莫寥说得没错,或许哪天我就死了,不能耽误别人。 “没看出来你还会做饭啊。” “我不会。” “那你留我下来吃饭?” 第2章 “你煮。” “……我煮饭你干嘛?” 莫寥指了指他丢在门后的麻袋: “干活。” 刚才就是因为扛这麻袋才把莫寥热得大汗淋漓,这小子看着弱不禁风,衣服一脱还蛮有料,力气也是大得离谱,连他都扛得这么吃力,绝对分量十足。 那个麻袋很脏,黏满泥土,顾还将它从玄关径直拖到阳台,干净的地砖上划曳出一道刺眼的脏痕,我好奇地跟上。酷夏的傍晚太阳仍然刺眼,赤着上半身的莫寥在阳光里白得像块反光板,真怕他就这么被晒化了。 接着莫寥解开麻袋,里面装着一块裹满泥土的石头,我又仔细看了两眼,才发现这不是石头,而是石雕,只是太脏了,看不出是个什么造型,不知道莫寥上哪搞的,这小子年纪不大,门道不少。 “这是什么?” 莫寥不回答我,而是从洗手池接了根水管,蹲下来冲刷那块石头。随着污泥被洗去,这块石雕也大致展露出它的原貌——是尊雕刻得十分柔媚动人的女神像,我一眼就认出这尊神像,瞬间寒毛倒竖:是林祖娘! 林祖娘是平合特有的地方神明,在平合地区受百年旺盛香火供奉,实际上林祖娘是民智未开的时期,沦为迷信牺牲品的可怜女子的缩影,明朝崇祯年瘟疫席卷平合村,蒙昧的村民认为她的血肉能够治愈这场“怪病”,而将其残忍分食,林祖娘含恨惨死,死前诅咒平合人的世代子孙都将死于非命,却不知为何将其塑造成无私奉献、悬壶济世的女神。 先前我差点被林祖娘搞没半条命,对她相当忌惮,躲到莫寥背后: “你怎么把林娘娘带回来了?” 莫寥拿起墙角的锤子,一锤砸在石像的脑袋上! ——这未免也太大逆不道了!不过莫寥这么做,肯定是有他的道理,但这种破坏性十足的场面还是令我胆战心惊,莫寥砸开林祖娘像,里面竟然灌了水泥,难怪那么沉。既然有水泥,证明这尊林祖娘像是近代的产物。 莫寥把石像砸个稀巴烂,敲出许多大小不一、氧化发黄的碎片,我一眼就认出这些是人类的头骨碎片。 第2章 莫寥捡出两块相对成型的骨片,甚至还黏着水泥块,莫寥面无表情地掰下水泥块,找了块红布包起来递给我,我赶紧把双手背到背后紧张地问: “干嘛?” “护身。” “你确定?这谁的骨头?”护身符可以是十二生肖的骨头,唯独不能是人骨。 “拿着。” 莫寥加重语气,他总是专制,说一不二,不过想想也是,他的很多举动在普通人眼里看来就是莫名其妙的“迷信行为”,如果都要他一件件解释,确实也麻烦。 “要随身携带吗?感觉——”也太令人心理不适了,谁家好人拿人骨当护身符? “去平合的路上带着,到了我会教你怎么处理,”莫寥霸道地抓起我藏到后背的手,不容分说地强塞进我手里,“去煮饭。” 于是我只能灰溜溜地拖着瘸腿去厨房抡勺。 晚上我久违的见到莫宁,她进门看到我,惊喜地笑了,露出俏皮的小兔牙: “小勇!好久不见!” “确实好久没见了。” “你最近还好吧?你妹妹呢?” “就那样,双妍跟她闺蜜去东北玩了。” 我回答莫宁时目光看向莫寥,露出“你看我没骗你吧”的表情,莫寥装哑巴。 然而高涨的情绪也掩抑不住莫宁上班的疲倦,她的头发长了许多,用抓夹随性地挽在脑后,显得有些潦草。她把手提包丢到沙发上,和莫寥丢背心的动作如出一辙。 “哇,好香好香,”莫宁吸了吸鼻子,顺着饭菜的香气走到桌边,“家里进田螺姑娘啦?” 莫宁肯定知道莫寥不会做饭,这是夸我贤惠呢。 吃饭时我先跟莫宁说了些生活工作上无关痛痒的事,东拉西扯半天实在找不到合适的切入点,只能直接摊牌她我和莫寥一起回平合。 莫宁筷子一顿,紧蹙起细眉: “你们回去做什么?” 我把顾还给我打电话,以及电话里的内容,一五一十说给莫宁听。莫宁咬着筷子,面露难色,我知道她肯定不希望我们去。 “你不害怕吗?”莫宁问我。 我承认确实有过退缩懦弱的念头,但绝不是在顾成峰打穿我大腿逼我交出证据、亦或是为了救顾还跳下二平河的时刻。 “怕死吗?我不怕,”我笑了笑,“阿宁,怕死干不了我们这行吧。” 其实我一度想放弃这份工作,比起父亲的死,我更无法接受的是父亲为之付出生命的正义被如此残忍地践踏,我还有什么是可以相信的?然而若是没有这份职业的特殊性,则更加无法触碰真相的核心。 莫宁悲伤地注视着我: “我不想你受伤,更不想你死。” “我知道——” “咳。” 莫寥刻意至极地干咳一声,打断我和莫宁的真情流露时刻: “明天就出发,最多三天。” “三天能解决小顾?”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是不是在唬我们? “解决不了顾还,我可以解决你,”莫寥冷漠地讥讽我,“你一口一个‘小顾’,看不出你还挺念旧情。” 我真是服了莫寥这死小孩,怎么说话能这么让人不舒服,我忍不住争辩: “我确实不希望他死,他是重要人证。” “仅仅是这样?” “不然是哪样?你对我是不是有什么不满?” “你不听我话。” 莫寥俨然是老子训儿子的架势——虽然是二十岁的老子和三十岁的儿子。 “我哪有不听你话?”我边和莫寥理论边往他碗里夹了两块糖醋排,“但是我也得有自己的主见啊,我总不可能一辈子都得听你的。” 莫寥阴恻恻地盯着我: “怎么,我让你感到很有压力,想要甩掉我?” “我哪有这么说?阿宁可是在这里听着的,让她评理。” 我赶紧向莫宁求助,莫宁意味深长地一笑: “他在闹别扭呢。” “姐,不说了。” 莫寥把头埋进碗里扒饭,我只能谄媚地给他夹菜,把他的饭碗装得满满当当。 这顿饭吃得不太愉快,问题出在我和莫寥身上,这是我们之间的老毛病:难以沟通。夫妻缺乏沟通的下场就是离婚,朋友缺乏沟通的下场是绝交,但我和莫寥怎么着也是被神明认证的干父子关系,只能跟他好好磨合。 趁莫寥洗碗的间隙,莫宁示意我到阳台跟她谈谈。 气候反常,夏天一年比一年热,空气都热得不流动了,令人感到阵阵闷窒。米糕翘着尾巴狂蹭莫宁的小腿,极尽谄媚,莫宁脚尖抵着它脑袋: “你昨天刚吃过,今天没有罐头了。” 闻言米糕立刻化作一道黑色闪电光速跑开,这势利鬼。 莫宁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烟递到我面前,我摆摆手,戒了,莫宁将信将疑地眯起眼,真的?好吧,盛情难却,绝不是我自己想抽。 我叼着烟伸过去,和莫宁嘴中的烟头相抵,她擦燃打火机,我俩同时深呼吸点燃香烟,又同时喷出一口烟,之前我从未发现,和人同频率呼吸会有如此奇妙的感觉。 “我记得你以前不抽烟的。” “我以前确实不抽烟,”莫宁边说话,边往外喷烟,像是魂魄从口中四散而逃,“现在太累了。” 我忽然觉得特别对不起莫宁,莫家姐弟相依为命,若是莫寥因为我又出了什么意外,莫宁该怎么办?虽然没有谁是离开谁活不下去的,但终归离别的痛苦是由活下来的人承受。 “对不起,我也不想把小莫弟弟卷进来,你也知道他脾气,要不你劝劝他,”我苦笑,“也就只有你能说得动她。” “不用劝他,”莫宁往空花盆里掸烟灰,这是他们家阳台上唯一一个花盆,用来当烟灰缸,“小勇,我们跟你不一样,我们没有你那么伟大,我们只是出于自己的心——私心。” 那莫寥是出于什么样的“私心”呢?其实我大概能猜倒是由于我死去的父亲,当时我正处在叛逆期,总觉得他是个不负责任的男人,这种家庭配置已经算是我们典型的地域特色:一个忙于工作几乎不着家的父亲,一个任劳任怨辛勤付出的母亲,以及在敏感青春期内对这个家庭的困惑甚至是怨恨感到痛苦的孩子。 然而除了家庭,父亲没有对不起任何人,人性就是如此矛盾。 我突然一阵心虚,垂下眼不去看莫宁的脸: “我也是出于私心想要继续调查下去,我和父亲不一样,他想挖出福贵园背后更大的阴谋,我只是想为他报仇。” “我理解你,”莫宁搭上我的肩膀,“你说的这些我都明白,所以我只是以朋友的身份担心你和阿寥,不会阻拦你,本来人活一世,有意义的仅仅只是那么几个时刻。” 第3章 总感觉莫宁话里有话,不等我回答,莫寥跟吊靴鬼似的从我们背后悄无声息地冒出,手里举着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刀尖插着一削好的块苹果,他把苹果伸到我面前,冷漠地说: “吃苹果。” “……谢谢。” 吓我一跳!哪有这样请人吃苹果的?不过莫宁倒是习以为常,莫寥削下另一侧的苹果叉给她,咔嚓咔嚓啃着剩下的苹果。 “你们在谈什么?”莫寥开始查岗。 “大人之间的话题。”莫宁故弄玄虚地眨眨眼。 我三两下把苹果塞嘴里,落荒而逃: “我先走了,这两天收拾行李,五号我们出发。” 之前在平合待两个月属于工作任务,这次回平合只能请年假,还好我年假多,而且自从我负伤后,几乎没有给我派过一线任务,即使有也只是出去看看现场。 期间组织也找我谈过几次话,简而言之就是要把我调到文职岗,而我的回答也很干脆:不接受,不服从,别再做我的思想工作了。 组织对我的照顾,实则是将我视为弱势群体的怜悯,以及对我工作能力的不信任。 况且我是真不觉得自己的腿残废了,能跑只是跑不快,能跳只是跳不高,我敢保证即使出任务我也绝不会拖其他人后腿,可是没有人愿意给我这个证明的机会,大家嘴上不说,其实心照不宣地在心里默认我是个跛脚的瘸子。 我给单位的请假理由是去治疗,而面对母亲和双妍编造的借口则是要去外地出差,双妍很是替我高兴,哥你终于有任务出了!这次你要去抓什么坏蛋?我没把父亲死亡的真相告知她们,男人都有自以为是的毛病,我认为不予知晓是对她们最好的保护。 这个家里所有人都心知肚明父亲永远不会再回来,只是他下落成谜,都说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之后我得找个办法(全仰仗莫寥)把父亲的遗骸挖出来,给母亲和妹妹一个交代。 我很快就准备好行李,莫寥说三天解决我是一个字都不信,万幸是夏天,不需要带太多衣物。购买车票去平合会留下记录,我的行动多少会被监视,因此去弄了辆□□,自己开车去平合,更稳妥也更灵活,除了累点没其他大缺点。 一切准备就绪后,我和莫寥约好明天早上六点出发,从市区出发开车到平合得将近六个小时。 重回平合,我竟有种小学生春游前难以入眠的迹象,只不过孩子们是兴奋和激动,而我则是对于既定未来的茫然和恐惧。 在床上辗转反侧到半夜,手机响了,刚萌生出的睡意在看到来电显示后一扫而空——是顾还,他又给我打电话了。 凌晨两点半接到死人打来的电话,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炸开了,转念一想对面就算是鬼也不可能顺着信号爬来索我命,加上有莫寥给的辟邪铜钱挂坠和那包护身用的人骨,就壮着胆子接了。 和以往不同的是,这次对面很安静,我等了很久那头也没有开口,死一般的沉寂。 怎么回事,鬼打电话不用钱? “林双全。” 那头突然有人叫我名字,我瞬间从床上弹坐而起: “喂?你是谁?你究竟有什么目的?!喂——” 这道声音很清晰,但是声线很陌生,我对声音向来很敏锐,可以肯定绝对不是我认识的人,所以,有人以顾还的名义引我回平合。 第3章 “喂、喂——” “刺啦——刺啦——” 信号无端变差,嘈杂刺耳的电流声撕碎了顾还的话语,揉碎在汹涌的河水之中,对方的声音消失了,又是这道令人熟悉的环境音,以及隐藏在水流和风声中朦胧不清的窃窃私语。 “喂,你还在吗?喂?说话啊!” 忽然一道无比粗犷、似乎是开了变声器的声音清晰插入: “来二平河找我。” 比起先前那些需要通过技术手段才能提取出原意的杂音,这句话坐实我的判断分析,就是有人要利用顾还引诱我重新回平合。 “你不是顾还,你到底是谁?!顾还在哪里?” 明明知道对方不会回答,可我还是将内心积压已久的诸多困惑统统倾倒而出,为我的困惑,愤怒,无力,茫然寻找一个暂时的出口。 “你一个人来,否则,你身边的人都会因你而死。” ——居然敢威胁我?一股狂暴的怒火腾烧上头,我深深呼吸,试图让自己冷静,愤怒是最容易让人失去判断力的情绪: “别他妈装神弄鬼,有种跟我当面谈,你是谁,有什么目的,至少让我知道去哪里找你吧?” 那头喷了声轻飘飘的嗤笑,像颗石子砸进我耳朵里,似乎我的反应令他心情愉悦。 “来二平河找我。” 他又重复了一遍,旋即通话结束,留下还在气头上的我心情久久无法平复。 该怎么形容这种操蛋的感觉呢,学生时代总会收到类似“转发该信息给十个人否则明天全家死光”的垃圾短信,我肯定不相信也不会转发,只是心头梗着根刺实在不太舒服。 如今这通电话让我久违的重温了那种心梗的体验。 当然我不相信这逼玩意真能把莫寥怎样,可亲眼目睹顾还跳下二平河后,我便产生了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的畏缩,我害怕的从来不是自己的死亡,而是身边人的死亡,死亡带来的所有后遗症永远是由生者来承受。 思来想去,我决定只身一人前往平合不告诉莫寥,他得知后肯定会生气,我很少看他情绪剧烈波动的样子,能惹他生气也是本事。 既然要甩掉莫寥,就必须提前出发,反正接到这通电话后我是彻底睡不着觉了,索性说走就走。 我火速提上轻便的行李搭电梯下楼,谁料电梯门一开,门口结结实实堵着一堆行李和一名瘦高青年。 本来就心里有鬼,偏偏还和莫寥撞个正着,吓得我当场惊叫: “你怎么在这里?!” “你要去哪里?” 莫寥用问题回答问题。 “我……我肚子饿,起来吃早餐。” “凌晨四点哪家早餐摊开门了?” “呃,吃夜宵也可以,既然你来了,一起吃啊?哈哈哈。” 我心虚地干笑,傻子都知道莫寥出现在我家楼底绝非偶发事件,关键是他怎么知道我要撇下他的?他已经神通广大到连这都能算? 莫寥没有拆穿我,而是顺手把我的行李箱拽过去留作质押: “早点出发也行,免得太阳出来热,”莫寥边说边窸窸窣窣地掏出一个塑料袋往我怀里一塞,“将就吃。” 居然是豆沙面包!我欣喜地接过: “谢谢干爹,你怎么知道我爱吃豆沙面包?” “你以前跟我说过。” 我搬离平合后生过一场大病,偏偏遗忘了小时候的记忆,是莫宁告诉我和他们姐弟曾经是儿时玩伴,只可惜我毫无印象。不过从他们对我的了解程度不难判断,我们应该曾经共同生活过一段时间。 当然我必不会被一个红豆面包收买,我先把莫寥哄好了,再找个机会“卸货”。我的计划是,假意让莫寥去便利店买水趁机把他甩掉。 我先去开车,然后帮忙莫寥把行李一起扛到后备箱,不知道莫寥带的什么宝贝回平合,每个行囊都塞得满满当当,都挺有分量的。我开玩笑说他这是把全部身家都带上了,莫寥点点头,差不多。 随后莫寥毫无征兆地扯住我领子,打开后车门,我猝不及防被他摔进车后座,这小子发什么神经?!我刚坐起来要跟他理论,手腕就被什么冰凉的硬物敲了一下,我登时傻眼忘记挣扎: “你哪来的手铐?!” 莫寥把手铐的另一端铐到车顶前扶手,迫使我做出学生上课举手提问的手势。 “向我姐要的。” 莫宁啊莫宁,你这是助纣为虐!我讪笑着问莫寥: “干爹,你这是何意?” “要上厕所跟我说。” 莫寥答非所问地摔上后车门,坐进驾驶座,我急得脑门冒汗,飙到嘴边的脏话硬生生咽下去: “你ta——不是、干爹你会开车吗?” 莫寥打开手机把他的电子驾照给我看,当然这不是重点,重点在于他把我铐起来了!我铐过很多人,这还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被铐,而且还是个屁孩,让我感到格外丢脸: “我哪里惹你不开心了?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还请干爹给个明示。” 莫寥发动引擎,轻飘飘地丢来一句: “你心里清楚。” 难不成莫寥连我想丢下他独自回平合都算到了?我打了个寒噤,决定装傻到底,我见识过莫寥冷酷无情的一面,他可以眼都不眨地用椅子腿把人的手掌活活在钉上严刑逼供,可见是个狠人。 “能不能把手铐解了?我手痛。” “……” “真的很痛。”我装可怜。 第4章 “……” “没骗你,都磨红了。” 莫寥踩下刹车,下车为我解开手铐,警告我别动歪脑筋,他还挺有做警察的天赋,我也只能打消把他甩掉的念头。 人长嘴就是用来说话的,我主动向他坦白: “昨晚我又接到小顾的电话了,这次我听到对方的声音。” 莫寥抓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 “应该是他真实的声音,不是小顾,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谁,是人是鬼,而且他马上就开了变声器,听不出是男是女,他让我一个人回去。” “你这么听话?” “他说我如果不一个人回去,我身边的人还会因为我而死。” 莫寥嗤之以鼻: “你信?” 我不敢回答,莫寥有些无奈: “人哪有那么容易死。” 他自己也意识到没什么说服力,接着补充一句: “我没那么弱。” “我知道,只是我——”我很不习惯向他人表露自己的真实想法,尤其是懦弱的一面,我只能掩耳盗铃,当作自己的痛苦并不存在,“很害怕,如果你……” 莫寥打断我: “不要去想没有发生的事情,人的意愿是有力量的,是一股极其强大却容易被常人所忽视的能量,也就是常说的‘愿力’,例如神明的力量源于凡人的信仰,你坚信神明能拯救你,其实是你自己在救自己。” “你年纪不大,懂得倒是挺多。” “本来的事。” 莫寥轻轻地哼了一声,连接车内蓝牙播放他的歌单。还以为他会听《心经》、《大悲咒》之类的佛经,结果全是重金属摇滚,感觉有人拿锯子在锯我的脑神经。万万没想到莫寥的音乐品味竟然如此狂野,不过他还玩机车,好像也不是意外了。 由于我们比原定的时间提早出发,也会比原定的时间提早抵达。 我的老家平合县在山里,去平合要走一条很陡峭的盘山公路,甚至买快递都得送一个星期才能到。交通是制约一个地区的发展最重要的因素,因此这个偏僻落后的小县城里,野蛮生长着人性里最黑暗最蒙昧的恶。 莫寥开着车,这座城市会经历过一个漫长多雨的夏季,每年都是如此,今年也不例外。明明我特地看过天气预报挑选这天“黄道吉日”回平合,这会从哪飘来大坨大坨的乌云笼在头顶,天黑得像晚上。 我不免担心路况,夏季山体滑坡频发的元凶之一就是雨季,尤其是大暴雨天气。 雨来得很急,如落石重重砸落在挡风玻璃上,碎开铜钱大小的水花,我担心地问莫寥: “要不先找个地方避雨吧?雨天走山路很危险的。” “可以。” 莫寥继续往前开,雨越来越大,几乎是从天上泼下来。即使雨刷频率开到最大也无济于事,雨水在挡风玻璃上形成一层厚厚的水膜,我们浸没在水中,视野变得模糊不清。 出于安全考虑,莫寥只得靠边停车,等雨小了再继续前进。 本来山区就信号差,加上下雨天,我的手机信号栏完全空白,莫寥的手机也是一样的情况。 等了十来分钟,雨势毫无减弱的迹象,甚至,山里开始起雾了。这是最令人头疼的情况:只是单纯的下雨,雨停了便能重新上路;起雾后如果不出太阳,山中雾气将持续多时不散。 “你能不能不做个法,让雨停了?” “不要。” 莫寥的回答是“不要”而不是“不会”,他还真有这本事? 雨终于变小了,然而雾气弥漫,导致我完全看不清前方路况。 迫不得已,莫寥打开远光灯,光线穿透浓雾射向前方,在弥天大雾之中,出现一个巨大的黑影! “前面!前面!有东西!” 我语无伦次地指向前方,莫寥默不作声地注视着那个模糊的轮廓。 从形状上来看似乎是个穿斗篷的高瘦人类,却比人类要高大得多,从距离判断,那东西实际上至少有两层楼那么高,直直地矗立在远方的路中央。 “山鬼,”莫寥处变不惊,“祂在警告我们,继续往前我们会死。” 第4章 说完莫寥打开车门——他竟然还想下车?!我死死拽住莫寥的手臂: “你要去哪里?” “我去请示山鬼,让我们通过。” 莫寥用摘手镯的姿势把手臂从我手里摘出来,我眼疾手快地再次抓住他: “山鬼伤害你怎么办?” “不会。” “你都说是鬼了……” 莫寥这辈子都在和各路鬼神打交道,我仍然害怕他会出事,要是莫寥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我该怎么和莫宁交代?仍伫立原地,看上去倒是没什么攻击性,但是它绝对是超乎人类认知、不该出现在这个纬度的高等存在。 “山鬼不是大众认知里的鬼,是山林的神明,在萨满教里被称为‘山神’,拥有操控自然的力量,这场暴雨应该是山鬼为了阻止我们回平合才下的。” 听完莫寥的解释我才稍微放心了些,在这方面我是很难找到比莫寥道行更深的高人了。 “你小心点,有危险就喊我。” 我还是不放心,扒在车窗边探头去看下车的莫寥,他从后备箱里拿出雨伞,走到我身边,冷得像冰块的手掌按住我的脸将我的脑袋塞回车内: “没有这个可能。” 我目不转睛地盯住莫寥,他撑着黑伞走进牛奶色的浓雾中,不一会他的身影便彻底消失在我的视线里。 雾越来越浓郁,甚至连远光灯都无法穿透,既看不到山鬼的身影,莫寥又不知所踪,我唯一能做的就是相信莫寥,等待他回来。 莫寥是神明的孩子,他家里有一柜子的神明保佑他,肯定没事的…… 人在极度紧张的状态下会完全忽略时间的流逝,不知过了多久,雾气眨眼间便消散得一干二净,烈阳高悬于顶,拷问苍生大地,地面上的积水被蒸出一股泥土潮湿的腥味。 山鬼消失了,莫寥呢?莫寥哪里去了?我坐不住了,立刻下车去找莫寥。刚推开车门一只苍白的大手“啪”地拍在车窗玻璃上留下一个湿漉漉的手印,将我重新关回车里——莫寥回来了! 明明莫寥带了雨伞,却还是全身被浇得湿透,墨黑的头发耷拉下来黏在脸上,瞪着阴森森的圆眼睛,实在有够狼狈。 “你这样好像掉进水里的米糕啊,怎么搞成这个样子?赶紧换身衣服吧,小心着凉。” 莫寥钻到车后座换衣服,我问他怎么跟山鬼沟通的,他说你不用知道,他不说我也不敢继续问,又换了个别的问题,它为什么要让我们回去?莫寥兜头套了件干净的t恤,它也是庇佑我的神明,我点点头,你拜的码头可真多。莫寥顿了一下,又不是我能决定的。 唉,不该开这个玩笑的,莫要是他能选,肯定不会愿意当神乩。 原以为提早出发就能提早抵达,结果在山里受困的时间远比我预计的久,有惊无险地抵达平合后已是中午。 肚子饿得前后肚皮在摩擦,我和莫寥随便路边找了家小吃店解决午餐。店主大哥一见莫寥来,热络地跟他打招呼,大学生放暑假回来啦?你姐怎么样了?小县城就那么些人,方方面面彼此照拂,莫寥跟他聊了几句近况,接着向他打听最近县里有没有外来人——店主大哥打量我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我赶紧说平合话加入他们的对话自证身份。 “你会说平合话?本地人?怎么没见过你?” “我小时候在这里生活,后来搬走了。” “哦……怪不得嘞。” 店主大哥点点头,把两碗热气腾腾的平合面放到我和莫寥面前,估计是莫寥的面子够大,他还给我们一人送一颗卤蛋。 即使店里的冷气开得呼呼作响,我也还是吃得满头大汗,莫寥的头发还半湿不干的,原本服帖的头发像个蓬乱的鸡窝,潦草得有些搞笑,我忍不住伸手帮他拨弄了几下头发,这个年纪的小孩都不喜欢被人弄发型,果然莫寥扬起上目线剐了我一刀,不过没有躲开。 用餐完毕,我和莫寥下榻兴隆旅馆,上次我和顾还来平合也是住的这间宾馆——转过脸,身边站着沉默的莫寥,唉,物是人非。 明明是大中午,前台却暗沉沉的,原来是没开灯。 招待员换了,是个音量开到最大在刷短视频的秃顶中年男,土味音乐占据前厅,我的脑袋隐隐作痛。 “你好,定两间大床房。”我高声对他说。 莫寥几乎是踩着我的话开口: “要一间双床房。” 秃顶男不耐烦地啧了声,目光依依不舍地从屏幕上扭动的美女移到我和顾还的脸上: “要大床房还是双床房?” 莫寥格外强势: “双床房。” 我敢怒不敢言。 秃顶男要了莫寥的身份证,在电脑上敲敲打打: 第5章 “204,不过电梯坏了,你们两个大男人,应该能提得动行李吧?” 莫寥收回身份证,闷不吭声地上楼。 明明我的行李很少,莫寥还硬要帮我扛,我真的不需要被这么过分的关照: “我又不是截瘫,这点东西我自己提得动。” 然后和莫寥推搡一阵,两人满头大汗地提着行李上楼。 之前兴隆宾馆很多房间在装修不开放使用,如今装修完毕,仍保留着90年代白墙蓝窗的复古风格,一下子就勾起我童年时模糊的记忆。 平合小得就连时间都只能侧身而过,因此在这种小县城里是很难真实地感受到时间的流逝。 啊,好热,全身每个毛孔都在流水,明明才二楼,行李顶多二十来斤,我却快没了半条命,可能是太久没有运动的缘故。莫寥的体恤也全部湿透,紧紧黏着他的后背,透出脊椎上隐约可见的黑色刺青——看得我更热了,掏出仪器探测房间内的摄像头。 “你赶紧去洗洗吧,又是雨又是汗的。” 我催促莫寥,他却勾着副手铐向我走来,我赶紧双手藏到背后,背靠墙壁,警觉地质问道: “你又想干嘛?” “或者你跟我进浴室待着,二选一。” “你不觉得难为情?” “我有的你也有,有什么好难为情?” “倒也不是因为这个。” 我都要三十岁的人了被一个二十岁不到的屁孩管教,我爸当年都没这么管过我。我深吸一口气,摆出和蔼的笑容: “你放心,我还不至于想不开到大中午跑去二平河,这种天气就算是鬼也会中暑的。” 莫寥看了眼手表: “午时是一天中的至阴时刻。” 这就是所谓“大白天见鬼”的理论来源? “我真不会跑,人与人之间最起码的信任总得有吧?说了不会就是不会,我什么时候骗过你?” 大概是看在我态度诚恳的份上,莫寥总算肯放我一马。我殷勤地把浴室里扫了个遍,确定没有摄像头后,毕恭毕敬地对莫寥做了个请的姿势,干爹,请沐浴更衣。 确认房间内没有隐藏摄像头后,我坐到空调下吹风,给莫宁发信息报平安,犹豫要不要把山鬼拦路的遭遇告诉她,莫寥跟我一样都是报喜不报忧的类型,估计不会愿意让莫宁知道有意外事件发生。 我在聊天框里反反复复打字删除,最后还是没发出去,倏地后背阵阵发凉——我猛然转身,头上盖着毛巾的莫寥站在我身后,毫不避讳地盯着我的手机屏幕看我和莫宁的聊天记录,不是,这小子怎么这么没边界感? “你洗好啦?”我放下手机,“那轮到我了。” 我赶紧躲进浴室里,生怕莫寥又要盘问我和莫宁的关系,我是万万不敢对莫宁有任何非分之想,有莫寥这种神棍小舅子在,咒死几个姐夫不在话下。 等我冲完澡出来,莫寥抓着我的手机朝我晃了晃: “顾还的电话。” 由于腿伤,我跑起来像只一摇一摆的鸭子,跑到莫寥面前夺过手机: “他说什么了?”通话已经结束了,我很担心莫寥听了些什么,也担心他说了什么,“你说什么了?” “我不确定是不是他,那人用了变声器,说我们已经被监视了。” 变声器?和凌晨打电话给我的是同一个人?为什么顾还的手机号码会落到这个人手上?又或者他是顾还的同伙? “你一离开忠安警局,不只是顾成峰,暗处的所有眼睛都投射在你身上,太多人想置你于死地。” “现在是法治社会、科技时代,到处都是天眼和定位,我是警察,谁敢明目张胆地对我下手?他们想杀我,正是因为他们就像忌惮我父亲那样忌惮我,”我注视着莫寥的眼睛,悄声道,“其实我这次回来找小顾,是因为小顾母亲林如燕是福贵园的资方之一,她的死肯定和福贵园建设有关,只要搞清楚林如燕的死因,肯定会有我想要的线索。” 莫寥蹙眉: “为什么不提早就告诉我?”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事,”我徒长莫寥十岁,怎么着也是他的长辈,“这些事情与你无关,你现在应该做的是好好读书,你年轻优秀,前途无量,人生才刚开始。” “林双全,你就是太善良,只想着为他人付出一切牺牲自己,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莫寥微微低头,同我的目光平视,“你怎么敢笃定,与我无关?” 第5章 我不确定莫寥是在虚张声势或者他真的知道些什么,莫寥一如凡人仰之弥高的漆金神像面无悲喜,我很难读懂他的情绪。 “林双全,你有没有想过,或许有天我也会像顾还那样背叛你?” 这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就是人性。 两年前那个寒冷雨夜,我与顾还对峙的当下,我是真真切切地恨着顾还,我恨他的虚伪、他的欺骗、他的背叛,统统转化为愤怒的燃料,甚至那一刻我比恨顾成峰这个杀父仇人还要恨同我出生入死的顾还。 可当我回想起自己歇斯底里质问顾还时,他那副受伤的神情,又让我陷入极端的矛盾和拉扯中:对我的关切、对我的依赖、对我的不舍也都是真实的。 顾还带给我的爱与恨都太锋利了,杀伤力十足,一如洞穿我左腿的子弹,留下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陈伤。 即使我想明白也没有意义了,中国人的原谅就是“人都死了”,因此我也只能被迫原谅顾还。 那么换作是莫寥背叛我呢? “你要活着,这样我才能恨你。” 这是我认真思考过后的答案,莫寥竟然被我逗笑了,只是他不常笑,导致他的笑容有种不自然的僵硬: “所以才说你就是太善良。” 莫寥分明是在讽刺我,然而这的确是我的真实想法,有这个想法,说明莫寥还年轻,是好事: “小顾死了,我连恨他都没意义了。” “如果有人背叛我,我直接会杀了他。”莫寥把杀人说得好比喝水那般轻巧简单。 “你在一个警察面前说这种话是不是太大胆了?”我忽然想逗逗他,“如果是我辜负了你呢?” 莫寥明显是经过深思熟虑才给出这个答案: “那我就哭。” 唉,太幼稚了这个话题,而且很不吉利,好比今天向别人炫耀“我身体很好很少感冒”往往第二天就感冒了,容易一语成谶的事情不能乱说。 何况我不可能背叛莫寥,我的职业操守不允许我这么做——这么说回来,顾还也是警察……这个没节操的家伙,他要是还活着,我一定先狠狠抽他两耳刮子,不够,再打他一顿,还是不解气,再抽他两耳刮子。 另一方面,假若莫寥真背叛了我,我也只会无能狂怒,毕竟我实在拿他没有任何办法。 随后我和莫寥商量之后是否回小道西筒子楼住,莫寥和莫宁去年刚从小道西搬到忠安市区,也不知道还留了多少家具在他们的旧家,或者莫寥不嫌弃,跟我一起住我家也可以。 但莫寥信誓旦旦保证顶多三天肯定能完成,这更让我费解了:他到底是回来调查还是纯粹来监视我的?不过我没太多心思放莫寥身上,当下最关键的问题是:二平河这么长,我该去哪里找顾还? 从接到顾还的电话这期间,我一直试图给顾还打电话发消息,但对方电话也不接信息也不回,真死了化成鬼还能给我托梦呢,也不知道这小子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哪怕是要把我骗回平合杀我也认了,在此之前,无论是人是鬼都得先找到顾还。 于是我觍着脸向莫寥求助: “干爹,你点子多,能不能帮我找找小顾?” “你不是说他让你回平合找你吗?” “问题就在他只让我去二平河找他,没说具体在哪。” 莫寥墨点般浓黑的瞳孔明显扩大了一圈,像只受惊吓的猫: “你不知道他在哪你就回来?” “他没说啊!” “你长嘴是用来跟我顶嘴的吗?不会去问?” “他不回答我。” “什么都不知道你就回来?” “他叫我回来的。” “你对我也这么听话就好了。” 我竟然从莫寥阴恻恻的口吻里听出几分哀怨。本来我就是打算一个人回来找顾还的同时调查林如燕的死因,倘若真能找到顾还,并且顾还愿意分享他的调查成果那就更是热烈欢迎,我酌情考虑少抽他两嘴巴。 “所以你找不找得到?”我不死心,凭莫寥的神通,他肯定能找到。 “找不到,”莫寥的敷衍溢于言表,“回去吧。” 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根据1%的推理判断加上99%的直觉,我认为应该去二平桥找顾还,毕竟最后一次见到他就是在二平桥,我和他先后跃入二平河。那个当下我想到的是赤脚观音的预言,那个神秘的疯女人告诉我,只有我能救顾还,如今想来反而是我阴差阳错地得救了,否则留在二平桥上只会被顾成峰开枪射杀。 第6章 “有头绪了吗。”莫寥问。 “没有。”我装傻。 “你慢慢想。” 莫寥拉开其中一个鼓囊囊的旅行袋,里面全是大大小小的神像,好家伙,莫寥竟然把他的“后台”们都带来了。他跟小男孩排列兵人似的把神像全部贴着墙角摆齐,我还看到了三太子,之前为了救莫寥他上过我身,差点把我给弄瞎了,不过也是因为我没有资格强行承受导致。我双手合十对三太子拜了拜: “太子好久不见,您近来可安好?” 我刚问候完,原本放得好好的三太子像莫名就倒了,莫寥又把它重新扶正: “你还挺受欢迎。” “嘿嘿,”我赶紧又对诸位神明拜了拜,“还请各位多多保佑。” 莫寥的职业用我们的本地话来说叫“神乩”,官方记载称为“乩童”或“童乩”,神乩用自己的躯体作为媒介载体,请各神明上身看事或是驱邪消灾。用更通俗的话来说,莫寥的身体就是办公室,请某位神明来办公室里坐坐,进行一些业务活动。 不过莫寥的与众不同之处在于,绝大多数的童乩一生由始至终只能请同一位神明上身,极少数会有能请两位不同神明上身的童乩,而莫寥能请的神明则没有具体上限,目前他所拥有的这些神明塑像,都是他能请上身的,估计有二三十名。 这和莫寥的八字和体质有关,他的魂魄天生不稳,容易离魂,因此他的后背刺有特殊的定魂咒,以此来固定他的魂魄不会被动脱离肉身。 而且能上身的神明太多也不是件好事,莫寥难以捉摸的古怪性格也是神格太多,导致他丢失了属于他自己的性格。 “你怎么把它们都请来了?” 这么兴师动众的,肯定没有莫寥嘴上说“最多三天搞定”那么简单,莫寥不理我,埋头摆神像,我要帮他摆,他还不让我碰,行行行是本凡夫俗子不配。 摆完神像后,莫寥又从旅行背包里掏出一个红色塑料袋,里面全是用红纸捆成一摞一摞的黄符。这些黄符还挺眼熟,我记得莫寥床头床尾贴了密密麻麻一堆,不知道的还以为莫寥是千年老僵尸,生怕他半夜起尸。 据说人的魂魄在睡梦中是最不稳的,因此这些黄符是专门用来镇莫寥的魂,以免他在入睡时被邪祟附身。 这次莫寥倒是同意我帮忙,我俩把黄符用米饭粒粘满莫寥的床头以及床头靠的墙。 干完这一切,我期待地等候莫寥下一步指示,莫寥却往中弹般往床上“扑通”一倒: “累了,先睡一觉。” “……” 我毫无睡意,但为了配合莫寥,只能装模作样地睡觉,开始思考何时去找顾还,莫寥肯定要跟我一起去,我心里其实根本没底,万一真的是有人假借顾还之名,把我引来平合做掉呢?跟我同行的莫寥极大概率会被一同灭口——我观察了莫寥一会,确定他已经睡着后,蹑手蹑脚地起身,拉开行李箱的暗层翻出我的手铐,其实我也带了。 这么做肯定会惹莫寥生气,却是我唯一想到最安全可靠的办法。 我偷偷走到莫寥床边,他的睡姿特别板正标准,我举起手铐刚要敲在他的手腕上,冷不防莫寥忽然睁眼: “你要干什么?” 被发现了!情急之下我率先铐住莫寥的一只手腕,扯住另一端往床头栏杆铐,下一秒就被莫寥反扣住手臂狠狠攒进床里,我立刻双腿圈住莫寥同时核心发力,试图坐上他的腰将他反制,然而我受伤的左腿无法完全使出全劲,也可能莫寥的核心比我强太多,我化身一条泥鳅疯狂扭动,他则禅定如松岿然不动,我们就这么谁也不服谁,僵持许久后,莫寥蓦地将我整个人托起来后背抵到墙壁上,语气冰冷: “闹够了没?” 好歹我也是正规警校出身,如今的我面对莫寥只能负隅顽抗几分钟,不过莫寥练的都是民间武术简洁利落的杀招,我这种应试教育型的干不过他那种野路子,我吭哧吭哧地喘气,像头刚犁完十里地的牛。 莫寥举起半只手铐晃了晃: “解开。” “你答应我,别跟着我去二平河。” 莫寥翻了个白眼: “别自作多情,我从来没说要跟你去二平河。” 这小子嘴硬不是一次两次了,我梗着脖子: “我不信。” 莫寥刚要开口说什么,突然一阵急促又暴躁的敲门声 打断了他。 “咚咚咚——” 我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又是鬼敲门?这兴隆宾馆还真是鬼影兴隆…… “草惨被!吵死死!我知影里底有人!开门!开门!” 门外响起男人粗鄙的咒骂,喔,还好是人。 我刚要下床去开门,莫寥牵起我的手,手铐往我的手腕上一敲,我大惊失色: “你干嘛?!喂、你要这样去开门?!疯了吗你——” 莫寥不顾我的挣扎,粗暴地将我拖下床去开门,一个气得脸色发紫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看到我和莫寥衣衫不整、紧贴彼此身体状似亲昵、表情呈现不自然的慌张,我们大眼瞪小眼,这男人比我们还要尴尬,磕磕巴巴地拜托我们小声点,随后落荒而逃。 第6章 关上门后,我与莫寥无缝衔接刚才的争吵,莫寥无所谓地一甩手: “你要跟我这么过也行。” 明明莫寥的语气平淡,却让人觉得他好欠揍,可我又不能真的动手揍他。 而且我肯定是耗不过莫寥的,只好投降,把手铐解开。遇上莫寥算是遇上我命中的克星了,就算他不是我的干爹,我也拿他一点办法都没有。 取下手铐后,我坐到沙发上客气地对莫寥说: “我们能不能坐下来心平气和地商量,嗯?” “没什么好商量的,”莫寥坐到我身边,斜着眼睛睨我,“你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去见的究竟是不是顾还,顾还是生是死,你就敢去找他?” 我和莫寥有着完全相反的思维模式: “正是因为不知道才要去见。” “林双全,我从没见过比你还作的人。” 不是,我活了快三十岁第一次有人用“作”来评价我,我哪里作了?我实在气不过: “说明你见的人还是不够多。” “光你一个就够呛。” 莫寥有时说话真的很难听,我懒得跟他继续吵: “随便你。” 一方面我明白莫寥担心我的安危,另一方面我又被莫寥的执拗压得喘不过气,所以我只能暂时切断和莫寥的对话,让彼此都冷静一下。 那之后我和莫寥都没再互相说过话,直到太阳彻底落山,我的胃忽然反应过来感到饥饿,肚子发出叽叽咕咕的怪叫声,在安静的房间里特别刺耳,我尴尬地问他要不要去吃饭,莫寥同意了,背上背包跟我出门。 平合地处山区,昼夜温差大,夏日的夜风倒是很清爽,甚至吹久了还有点皮肤发凉。莫寥过长的刘海和铜钱耳坠被吹得凌空乱飞,像飞鸟的影子。 因为饿,我也不挑了,随便找了家附近的餐馆,经典三菜一汤和莫寥埋头扒饭,明明很饿,抬眼瞥见对面那张好看的臭脸,登时一股子无名火涌上来,瞬间就气饱了。我放下碗筷,那厢莫寥还吃得津津有味: “他让你晚上八点半去欢喜歌舞厅找他。” 他没头没尾地冒出这一句,我当场屁股冒火“腾”地从座位上跳起来,一把薅过莫寥正要夹油酥鸡的右手——表盘显示20:03。 “哈哈哈,你怎么突然良心发现告诉我?” 我笑着举起双手,想把莫寥像捏易拉罐那样捏扁,他实在太懂如何惹人生气了,偏偏还是惹我,那他算是惹对人了,我只敢双手握拳捏捏空气。 “不然我就看着你去二平河?” 难怪刚才莫寥说不跟我去二平河,我还以为他在装矜持。 “不对啊,”我反应过来,“电话里他一直叫我去二平河找他。” “我骗你干嘛。” “……” 说的也是,我没时间跟莫寥计较,起身就出去打车,莫寥立刻丢下碗筷紧随我身后,连嘴都来不及擦,我哭笑不得: “你继续吃啊。” “吃完了。” 莫寥抽邻桌的面巾纸飞快地擦擦嘴,我知道他肯定没吃饱,这一路只好又坐回桌边,端起饭吃了几口: “你陪我吃。” 于是莫寥又坐回桌边跟我一起吃,啧啧,带孩子可真不容易。 吃完饭我们拦了辆出租车去欢喜歌舞厅,平合很小,打车不到十分钟就抵达欢喜歌舞厅。 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全国各地开始流行歌舞厅,跳交际舞成为那个年代的年轻人最普遍日常的娱乐方式之一。 小时候我妈总是不厌其烦地跟我说她和我爸是如何在欢喜歌舞厅相识相爱,听得我烦得要命,只觉得好肉麻。如今时间冲淡了一切,母亲已经很多年不再提起父亲,关于他的一切也潜移默化地从这个小家庭里剔除出去,没有谁离开谁是活不下去的,每个人都会被时间推着继续往前走,只有我被时间推着往后退,退回到十二年前,我和父亲在不同的时空里挖掘出相同真相的核心。 第7章 “又不是相亲,紧张什么?” 莫寥忽然揽了一下我的背,我回过神来,跟他一道走进歌舞厅。 歌舞厅里正播放着《爱情恰恰》,可谓是地区金曲,一群老年人随着节奏欢快的音乐又扭又跳,他们的精气神看着比我俩要好太多了。 我观察四周,乍一看并未发现可疑人员,歌舞厅的消费群体精准定位中老年,反而我和莫寥出现在这才是最可疑的。 “真的是你们,”身后传来一道女声,我刚要回头,她已经走到我和莫寥的面前,笑着跟我们打招呼,“这次是什么风把林警官吹来了?” “莫老板生意兴隆,”我点头回应,“也没什么事,就是小莫弟弟放暑假了,回来见见朋友,联络感情。” “那可太荣幸了,”莫锦衣招呼我们,“你们随便坐,我去端茶盘。” 在回平合遇到形形色色的人中,我对莫锦衣的印象比较微妙:她曾为我提供过重要线索,实际目的是转移我的注意力,她确实帮助过我,却也给我造成了困难和阻碍。我在平合受过的所有助力和阻力,绝大部分不是受制于法律的威慑,而是出于个人的私心。 我当警察后才明白,其实很多罪犯都知道自己的行为是触犯法律,却仍然明知故犯。人类都是自私的,衡量人性的天平一端永远是以“自我”为筹码,另一端则是各种利害因素,当这个天平向“自我”倾斜的那一刻,便构成了一个人做出此项行为的动机。 当然我不会去责怪莫锦衣,每个人都会倾向对自己更有利的选择,即使明知道这是错的,我不敢保证有天我站在属于自己的人性天平上,能够毫不犹豫地牺牲“自我”——那是圣人做的事。 “几点了?”我问莫寥。 莫寥看了眼手表: “八点二十七。” 我愈发感到焦躁不安,想抽烟,我发誓之前真的有好好戒了,而且也顺利地戒烟成功了,我一定要忍住,一定可以忍住……舌尖倏地迸发出浓郁的咸腥味,我舔了舔不自觉之中咬破的口腔内壁。 “嘶。” 我轻轻吸了口凉气,被莫寥听见: “怎么?” “咬到肉。” 我不舒服地左右努嘴,好疼,甚至咬掉了一小块肉。正巧莫锦衣送来茶盘,我赶紧沏了杯茶漱口,吐出来的水都是淡粉色的。莫寥见状,卸下他的背包,掏出一个套了三层塑料袋的、拳头大小的布包,打开,里面装着个灰扑扑的小香炉。他食指和中指并拢剋了一堆香灰,随后用捏开心果的手势捏开我的嘴,手指插进来一通搅把香灰抹在我的伤口上,差点没把我给搅吐。 香灰味道不苦,但是非常怪异,就是大脑本能反应“这东西不能吃”,莫寥逼迫我不许吐,含着,过一会就能止血,这土法子小时候倒是没少用过,是有一定的科学道理,我只能硬着头皮含住。 就在这时,一个全身名牌的陌生青年坐到我们对面的塑料椅上,他眼睛细长上挑,让我想到狐狸这种狡猾的动物,皮肤偏黑,斜挎着一只老旧的、打满补丁的黄色布包,被他这一身大牌衬托得异常突兀。 “学长好,”青年朝莫寥招招手,又向我招招手,“帅哥好,你就是林双全吧?” ……学长?!我惊恐地瞪大双眼望向莫寥,希望他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 “你怎么在这里?”莫寥眉头一折,“我说了我不接。” “我当然知道你不接,”青年笑眯眯地捧着脸,他笑起来更像狐狸了,给人感觉装了一肚子坏水,“所以我来找你了,双全哥哥。” 我被他叫得打了个哆嗦,不会之前就是这个狐狸男在电话里装神弄鬼吧?! 莫寥毫不客气: “他认识你么?滚远点。” “哦对!我都忘记自我介绍了,”狐狸男对我比了个“v”,“双全哥哥好,我叫庄宵玉。” “庄晓玉?”一个大男人起这名是有什么说法吗? “宵,《难忘今宵》的宵。”庄宵玉凌空写着自己的名字,“是莫寥学长的直系学弟。” “你们什么专业?” “哦?学长没告诉你吗?”庄宵玉惊讶地张圆了嘴,“他学建筑设计的。” 莫寥竟然还是工科生…… 不过眼下最让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什么顾还的手机号会由庄宵玉使用,而且不停地给我打电话的目的却是要找莫寥帮忙? “你怎么得到这个号码的?”我问。 “一个帅哥给我的,他教我去找学长帮忙,如果学长不帮忙,就按他说的方法做,等你们帮我解决完问题后,作为交换我可以把他的行踪告诉那个叫林双全的人,他还说只要有关林双全的事,学长是不会拒绝的。” 莫寥听完脸都黑了。 “那个男人是不是脸颊边有颗红痣?” 我指着自己的右脸颊,但是顾还的那颗痣很小,一般很难注意到,于是我在手机相册里划了半天,快把屏幕搓冒火了终于翻出顾还的一张证件照。 “对对,就是他!”庄宵玉不知道在激动个什么劲,有种做贼心虚的慌张,“原来他是警察啊?!” “顾还在哪里?你最好老实交代,”我从口袋里掏出证件在庄宵玉面前打快板似的一甩,板着脸唬他,“因为我也是警察,小玉弟弟。” 第7章 “噗哈哈哈!”庄宵玉突然咧嘴大笑,“你牙齿都黑了!” ……还不是莫寥喂了我一嘴的香灰,我赶紧用茶水洗掉,让庄宵玉严肃点,他立刻装模作样坐得板正朝我敬礼: “yes sir!” “你给我老实交代,顾还怎么找上你的?” “准确来说是我找上他的,”庄宵玉眼珠略略朝左上翻,证明他是在思考而不是编造,“我家里出了事,挺棘手的,找很多人都没解决问题,实在没辙了,就只能在万能的互联网上求助,一位网友说他有认识的人,我约他出来见面,就是这个顾还啦,他介绍了学长,说你很厉害,不过你大概率不会帮忙,所以顾还给了我一张手机卡,然后教我打电话给你。” 庄宵玉忽然瓮声瓮气地说: “来二平河找我。” 这道声音和电话里听到的如出一辙!我差点把手里的茶杯砸在庄宵玉的脑袋上: “就是你小子在他妈的装神弄鬼!” “顾还说,只要你回平合,我就能找到学长,让学长帮我解决问题,我作为交换,可以把他的行踪告诉你,”庄宵玉又一次改变声线,“全哥,我这里有你想要的东西,你来找我,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恍惚间我以为是顾还在说话!模仿声线并不难,但语气如果不是面对面交流过,是不可能学得如此生动的。 “这是他的原话,”庄宵玉洋洋得意,“我有很多种声线喔,还会女声呢,”庄宵玉抓起我的手包到他宽大的掌心里,可怜兮兮地眨着狐狸眼,“帮帮我吧双全哥哥,帮帮人家嘛……” 又甜又嗲的少女音令我全身发麻,我为难地把手抽出来: “这不是我能决定的……” 下一秒莫寥垮着脸把庄宵玉攘开,力道大得庄宵玉往后趔趄几步踢到塑料椅。 “哎哟干嘛推我!” 庄宵玉委屈地嚷嚷,外人看不出来,只有我知道大事不妙,有人吃软不吃硬,有人吃硬不吃软,有人则软硬不吃——莫寥就属于这种最难搞的人,他现在处于濒临爆发的状态,我立刻使尽浑身解数哄他: “都怪我都怪我,当初就应该听干爹的,这下白跑一趟了,我再回去想想办法,我们走……” “你真的知道顾还在哪?”莫寥冷声问庄宵玉。 “当然,我有求于你,自然没有骗你的必要。” 庄宵玉初见给人感觉就是个咋呼吵闹的男大生,实则城府颇深,也不知道现在的小孩子都是吃什么长的,一个赛一个人精。 “说吧,什么事。”莫寥生硬地说。 “你同意了?”庄宵玉难以置信地捂住嘴,装出一副潸然泪下的感动模样,“天呐……” “趁我没改变想法前,少说废话。” 庄宵玉神神叨叨地左顾右盼: “人多眼杂,借一步说话?” “既然嫌人多一开始就不要约在这种地方啊……”我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过最令人意外的还是莫寥竟然同意了这桩交易,别说是莫寥了,就连我对庄宵玉的所作所为都感到恼火,害我和莫寥大费周章地跑回来平合——不过这也侧面印证,给庄宵玉支这个大损招的狗头军师,对我和莫寥的性格十分了解,不仅笃定我会回来,也坚信莫寥会跟我一起来,甚至怕莫寥不来还用了激将法,不是熟悉的人,很难能如此精准地利用我们的性格缺陷。 “我了个——这房间发生过命案?” 庄宵玉一进房间就被莫寥床头密密麻麻的符纸吓得哇哇大叫,莫寥转身去烧了壶热水,我趁庄宵玉不备将他的双手反铐在椅背后,确保他不会再耍些行为上的花招。 第8章 “上来就玩这么大的吗?”庄宵玉并未反抗,甚至还有闲心跟我们开玩笑,“我听人家说学长很难追,敢情是好这——” 莫寥三两步走到庄宵玉面前,张开虎口焊住他那张聒噪的嘴: “从现在开始,别说废话,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 “对。”我在边上帮腔。 “我这人开不起玩笑,所以好好说话。” “对。” “我不是傻子,别想着骗我。” “对。” 莫寥端起烧开的热水壶举到庄宵玉面前: “否则我就把你的舌头烫熟。” “对——”我登时炸出一身冷汗,莫寥不是光耍嘴皮子,他绝对会说到做到,而且审讯需要一个唱黑脸一个唱白脸,我就是唱白脸的那个,“你还是别吓他了。” 庄宵玉下半脸被莫寥掐得通红,朝我抛了个媚眼: “还是林警官会体贴人。” “你要我看什么事?”莫寥没好气地问。 “是我妈妈,”庄宵玉的态度立刻认真严肃了起来,“听家里阿姨说,我妈妈在我开学那段时间,回了一趟娘家,大概去了一个多星期,回来后人变得很不正常,对谁都不理不睬的,包括我。去做了体检,医生说没有问题,又做了精神方面的检查,但也没有一个具体的说法。用科学解释不通,我只能开始相信玄学。” 唉,真是个可怜孩子,我拧开一瓶矿泉水喂到庄宵玉嘴边,这小子还挺会顺杆爬: “我都说啦我有求于你们,肯定不会乱来的,放开我吧?” 我想也是,就把手铐解开了,庄宵玉继续道: “我找了很多所谓的大师,结果都是招摇撞骗的假神棍,我妈大概这样的状态三个月,四肢突然出现一些奇怪的符号,并且在腐蚀她的皮肤……啊对,我手机里有照片,不知道会不会吓到你们。” 庄宵玉打开手机相册递给我和莫寥,映入眼帘的是一双满是溃烂伤口的紫红色手臂,像是接触到某种腐蚀性物体所致,而下一张就是庄宵玉所说的符号,这字体和莫寥背上的定魂咒很相像,我忍住掀开莫寥衣服对比的冲动: “是不是跟你的一样?” “不一样,”莫寥投来“你瞎吗”的鄙夷一瞥,“这不是正常的文字。皮肤溃烂的事,医生怎么说?” “说是被毒虫咬了,开了药,药虽然有用,但还是反复发作无法根治,后来遇到一个老师傅,说这些是我妈的业债,是她必须还的……”庄宵玉牙齿咬着嘴唇上的死皮,“我才不信,如果真的有因果报应,为什么还有那么多坏人可以逍遥法外?还要警察干什么?那些坏人全都遭报应死掉好了。” 庄宵玉如此慷慨激愤,我不由得苦笑,莫寥冷不防问了一嘴: “你爸呢?” “嗯……呃……” 庄宵玉露出一副便秘的为难表情,半晌才忸怩地吐露实情:其实他是私生子,生父从未承认过他母亲,给钱很大方,却鲜少来看过他们,尤其是母亲生这个怪病后,他就对母亲不闻不问了。 好吧,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我对这种家庭狗血伦理关系不予评价。 “总之我妈去了趟娘家之后,回来就变得不正常了,而且她很多年没回去过了,我想想,上次是什么时候来着,唔……我读幼儿园的时候?” “你还能记得一些细节吗?让你觉得奇怪的地方?” 庄宵玉想得眉头打结,总算回忆起些什么: “是个靠海的小渔村,叫镇港村,在雍城市,但是那个村子我记得很穷很破,外公外婆家靠海,有艘渔船,我还坐船出海去玩过呢。” “……好吧。” 毫无用处的信息,我按了按酸胀的太阳穴,那边莫寥则沉默无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他才开口: “我无法向你保证一定能解决,我的能力也有限,没你想的那么神。” “我明白我明白,”庄宵玉很是通情达理,“无论能不能解决,就算是辛苦费,我也会把顾还的信息告诉你们,啊对了,这个是给学长的,”庄宵玉从那个破烂的挎包里翻出一团发黄的旧报纸,“这是我给学长的一点小谢礼,不成敬意。” 莫寥接过那团报纸看都不看就揣到兜里: “嗯,休息一晚,明天带我去看你妈妈。” 庄宵玉眉开眼笑,要请我们吃宵夜,莫寥没领情,打发他回去休息,互换了联系方式,明天再联系。 刚才莫寥给庄宵玉打的预防针,应该不是莫寥在谦虚,肯定很棘手,估计莫寥也是有所预感,但为了换取顾还行踪他还是答应了?难道莫寥其实也很在意顾还的下落?或者……是为了我? “唰啦——” 莫寥展开报纸团,我以为报纸里包了什么东西,实则庄宵玉就是塞给莫寥一个报纸团。 这报纸由于时间长,纸质变得很脆,抖起来刷刷作响。如今是新媒体爆炸式发展的鼎盛时代,就连我也很久不看纸媒了,我好奇地将凑过去看了眼。 这是份03年12月份的地方官媒报刊《雍城日报》,在那个年代,本地官媒的影响力极其强大,至少上过官媒的案子,在当地都算是轰动一时。报纸头版就是一篇凶杀案报道,黑色加粗的醒目大字,还配有死者生前照片:《痛惜:年轻女企业家车祸身亡,无良肇事司机逃逸》。 莫寥只扫了一眼,便把报纸再度揉团精准丢到垃圾桶里,不是,我才刚看了个标题…… “我去洗澡。” 莫寥起身去浴室冲澡,我争分夺秒把报纸从垃圾桶里翻出来抚平,不经意地与照片里皱皱巴巴的女人脸对视,脑袋像被什么狠锥了一下——为什么她长得和莫寥那么像? 第8章 我立刻上网搜索这名女企业家的信息,她叫苏沁芳,是千禧年初很有名的女企业家,满清贵族后代家世显赫,做古董文玩发家,九十年代末开始涉足房地产。我发现其中的古怪之处在于苏沁芳的生意范围只在首都及其周边省会城市,而她车祸身亡的地点,却是在华南部沿海三线城市雍城下面的一个偏僻小渔村——镇港村。 而且苏沁芳长得很出众,皮肤白,脸又小又尖,眼睛黑得发亮,越看越让我毛骨悚然,莫非…… 浴室里的流水声戛然而止,我迅速将这篇新闻报道撕下来塞进裤袋里,把报纸揉成团重新丢回垃圾桶,装模作样地瘫在沙发上玩手机。 莫寥腰间围着浴巾全身淌水走出来,他每次洗完澡都活似刚从井底爬出来的女鬼,散发出阵阵森冷的水汽,蹲在行李箱前翻衣服。 想想莫寥这么大费周章准备了这堆大包小包,结果却是这么一件叫人大跌眼镜的事,我有些过意不去: “你有什么事就叫我呗。” “那个女人是我生母。” 我惊诧地猛抬起头,猝不及防撞见莫寥正在穿裤子,画面冲击力太强,加上突如其来的爆炸信息,大脑蓦地宕机了。过了好一会我才缓过来: “苏沁芳?” “我姐告诉我说的,她死的时候我才刚出生没多久,所以我对我的父母毫无印象。” 莫寥语气平淡得仿佛是跟我讨论一个萍水相逢的路人,唉,他也是个可怜孩子,我第不知道多少次下定决心要顺着莫寥心意,多给他多一些人道主义关怀。 “你不用可怜我,我对他们没有什么感情,在我出生前我生父就死了,我并不好奇他们怎么死的,是为什么而死,我跟你不一样,林双全,你执念太重,凡事总要问一个为什么,非要追寻一个结果。” 莫寥兜头套进一件t恤里,话题莫名其妙变成对我的说教: “梅阿婆跟我说过,生死皆为五蕴的因果,简单来说你的嗔痴贪怨爱恨决定你的命运。” “哦哦……” 我似懂非懂地应莫寥——其实就是没懂,莫寥偶尔会说些高深莫测的话,奈何我的思想境界不高、人生阅历浅薄,所以听不懂。 比起我,莫寥活得清醒多了,他身上有种令我艳羡的完美自洽力,施加在他人身上就称为专制。 “算了。” 莫寥放弃与我沟通,躺倒进床铺里,简直是僵尸王入棺。 “干爹您辛苦了,全仰仗您!” 我谄媚地夸奖莫寥,莫寥哼了一声用被子蒙住脑袋,估计嫌弃我听不懂他的话在跟我置气。不过有个疑问一直盘亘在我心头:庄宵玉给莫寥这份报纸有何用意?估计问莫寥他也只会给我甩臭脸说关你屁事。 天还没亮我和莫寥便双双被他的手机铃声吵醒,莫寥像个没戴眼镜的老爷爷眯着眼睛看黑暗中过亮的手机屏幕,我还半梦半醒的,艰难地转过头听莫寥接电话: “……被你电话吵醒的,开车。” 然后莫寥顿了一会才不情不愿地说: “好吧。” 话音刚落,敲门声接踵而至,我打了个哈欠,嘟囔道: 第9章 “谁啊?” “庄宵玉,他说他在门口,要跟我们一起回去。” “……” 我像把弹出鞘的瑞士军刀从床上弹坐起来,一看手机,才凌晨四点三十三,我能理解庄宵玉很急,可这未免也太急了,我们行李都还没收拾,我连眼睛都还不能完全睁开,先去开门放庄宵玉进来,然后魂不附体地起床收拾行李。 我去揭莫寥床头的符纸,而莫寥则把他下午刚排列整齐的“靠山”们又收回包里,庄宵玉在一旁乖乖坐着等我们收拾完毕,谦卑地问道: “可以出发了吗?” 莫寥看了眼手表: “再等等。” 这房间里没人敢忤逆莫寥,他说什么就是什么。 一直等到快六点,莫寥这才将将手臂穿过背包,招呼我,走吧。望眼欲穿的庄宵玉迫不及待凑上来,我呢我呢?莫寥安排得明明白白,你这里等。庄宵玉眼中浮出怀疑的底色,怕我和莫寥甩掉他跑路,我安慰他,放心,我们行李都没提,不会跑的。莫寥来了句,你带着吗,我懵懵的,带什么? “护身符。” “哦!” 我有种回到学生时代上课被老师抽查作业的紧张感,掏了两下裤兜摸出红布包递给莫寥,莫寥让我收好别弄丢,我可不敢弄丢,万一报警这事就麻烦大了。 莫寥开车载我到林祖娘庙,林祖娘庙的现任是前任庙祝林老爷的孙子林志明,原本是平合派出所的民警。林老爷是杀害我父亲的主谋之一,是他提议用残忍至极的奠基仪式“打生桩”,将我父亲和神子福利院院长莫瑞雪活埋进福贵园的地基里。林老爷养小鬼遭反噬暴毙惨死,林志明为了偿还他爷爷生前犯下的罪孽,成为林祖娘庙的庙祝,替人祈愿消灾,行善积德。 林祖娘庙口有棵遮天蔽日的百年大榕树,树下则是林老爷埋小鬼尸骨的地方。 榕树在风水学里被划分为“阴树”,常有“有榕树不容人” 的说法,意思就是种榕树不吉利,然而抛开这些怪力乱神的玄说,是由于榕树根系强壮发达,延伸至房屋下方会毁坏地基,造成安全隐患。 莫寥领我来到榕树旁,递给我一把花园铲让我在榕树下挖洞。随后掏出那个套了三层塑料袋的香炉——看见这个香炉我的舌头就有点发涩,然后是三盏红色塑料供酒杯,一瓶红星二锅头,一把线香,一沓金银纸,几张红符,一大包散装零食。 莫寥摆好香炉酒盏和贡品,斟满酒,让我把红布包放进坑里,再用二锅头在坑洞周边围了个圈,没完全圈上,还留了道口子。 接着莫寥点燃三炷香插进香炉里,口袋里摸出两枚菊花硬币拢在手心里摇了摇,投掷,两面都是菊花。等了一会,莫寥又投掷了一次,结果也还是两面都菊花。之后又尝试投掷了四五次,每次都是两面菊花,我数学不太好,只知道是几千分之一的概率。 “我的耐心有限,这是最后一次。” 莫寥说完再次投掷硬币,这次终于是一面菊花一面1元,对应茭杯里的一阴一阳,意为许可同意。随后莫寥点燃一张红符丢进土坑里,烧得剩半张的时候,一阵邪门的阴风撞过我的肩头,将那张红符从坑里吹走,灰烬扑簌乱飞。 莫寥又重复了几次动作,古怪的是每次都没烧完就被风吹出坑,明显有股非自然的力量在阻挠符纸燃烧。 “算了。” 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莫寥也不例外,他先掏出红布包,将没烧完的线香拔起来倒插在香炉里碾灭,酒水也都倒了,手脚利落地收拾完现场,开车走人。车行驶的方向也不是回宾馆,我有些奇怪: “去哪里?” “二平河。” “为什么去二平河?” “处理点事。” 我还以为莫寥又要闷声干什么大事,结果只是开到岸边,一个完美的抛物线将红布包丢进水里,我震惊至极: “你不是说这个是护身符吗?” “现在不是了。” 莫寥潇洒地转身上车,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我紧随其后钻进车里。想想还是觉得奇怪: “这是谁的骨头?” “林祖娘。” “咦?!”我一惊,“你不是说她不会再出现了吗?” “不只有一个‘林祖娘’,”莫寥平淡地说,“每个被迫害致死化作厉鬼的女人都可以是‘林祖娘’。我本来打算请她,但她拒绝了我的供奉。” “所以你就把她的尸骨丢进二平河里?” “二平河里有太多枉死的魂灵,只不过是稍微再增添一份恨意罢了。” 莫寥一本正经地说着让人毛骨悚然的话。 回到宾馆已经是早上七点了,由于着急赶路,我只买了简单的豆浆油条肉包,提上去给庄宵玉,三人迅速解决完早餐,驱车前往忠安的隔壁市——坛泉。 坛泉有得天独厚的地理优势和政策扶持,因此海外贸易发达,经济也远超忠安。然而再安分守己的男人一有钱就会变坏,多的是大老板养情妇生私生子,因此坛泉的男人在省内风评极差。 “哇真是太感谢你们了,我是打车来的,要了我五百块的车费。” 我目瞪口呆: “你的钱也太好赚了吧?” 庄宵玉欲哭无泪: “我也不知道平合在山里啊,山路弯弯绕绕看着很吓人耶,我怕他绑架我灭口,只能老老实实给钱了。” 路上庄宵玉跟我说了莫寥在学校的事,他说莫寥从来都是独来独往,长得好看气质神秘很受女生欢迎,甚至还有男性追求者,然而他从不接受任何人的告白,于是传着传着莫寥的风评就向奇怪的风向转变了:由于莫寥一个人在校外租房住,就有人造谣他是被富婆包养的小白脸,造谣他在外面当鸭,总之就是往下三路走,莫寥的下半身在众多流言蜚语里忙得冒火。 自家孩子自己疼,我可以抱怨莫寥的臭脾气,别人不懂他怎么可以胡说八道? “那些人都是不懂才这么说小莫弟弟,小莫弟弟懂事体贴又善良,理智冷静果断有主见,重情重义知恩图报,这么乖的孩子——” “林双全,”莫寥毫不领情地打断我,“你很吵。” 第9章 庄宵玉试图和莫寥搭话缓解气氛,莫寥根本不接,话题就这么尴尴尬尬的像颗石头“扑通”掉进水里没了回音。我只好为莫寥找补: “他开车,不能分心。” 庄宵玉又转回脸看着我: “林警官,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发小。” “哦哦,难怪我看着感觉你俩差不多大。” 莫寥的呼吸沉重了几分。 “……我三十了。” “三十?!”庄宵玉的音量骤然拔高,“我以为你大学刚毕业?!你长得也太嫩了!” 我其实挺反感别人说我长得年纪小,给人一种好欺负的感觉。为了不让庄宵玉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我查户口式地盘问了他的个人和家庭情况。庄宵玉总是满嘴跑火车,倒也不难辨别出他话里的真伪。庄宵玉的生父做海产起家,后来转型做供应链,在蓝海期猪都能起飞,他父亲就是赶上趟的幸运儿,如今生意做得很大,原配育有一儿一女,如今也都在管理产业——这些都是庄宵玉从新闻报道上看来的。 而且庄宵玉的生父还有很多情妇很多私生子,我们这里是全国驰名的重男轻女重灾区,稍微有点小钱的男人们都觉得自己家里有王位要继承,更何况是家大业大的土老板,更是开枝散叶恨不得生出个九子夺嫡来。 从平合到坛泉四个小时的车程,还在路上加了一次油,终于在中午抵达坛泉。 虽然坛泉是二线城市,但基础设施建设毫不逊色省会,高楼林立,车水马龙,尽显繁华。 庄宵玉先安顿我们下榻五星级酒店,他看出我不太自在,还让我千万别客气,我和莫寥在坛泉的全部消费都由他买单,着实财大气粗。 放好行李后,庄宵玉带我们去吃坛泉当地的高档酒楼,我打开菜单匆匆扫过,越看越没胃口,以我三十年来的生活水准,不是很能理解一盘四位数的荤菜和一盘三位数的素菜其中蕴藏的玄妙,莫寥也是翻了两页就合上了。庄宵玉热络地拍打我肩膀: “林警官放心,这家我是老顾客了,还了充会员卡的,不知道吃啥那我来点,来份佛跳墙,这家佛跳墙紧厚呷喔,再来只小青龙……啊不,来三只……” 莫寥叫停庄宵玉: “吃点简单的。” 我立刻附和: “等解决了再吃顿好的也不迟。” 庄宵玉很是感动,然后请我们吃金拱门。 我原以为庄宵玉家会是住在一平三四万的高档小区,结果导航显示他家离市区有二十公里。 我看着窗外的景色从鳞次栉比的高楼退后到低矮的平房最后退后到茂盛的果树林,最终目的地是一栋看起来有些土气的两层独栋小洋房。 第10章 我们将车停到院子里,院子里有个硕大的鱼池,池水在烈阳的映照下波光粼粼,特别有质感。 庄宵玉走到欧式入户门前,仰头扯着嗓子大喊: “珍姨——我回来了——” ……好原始的进门方式,我斜了眼就在门边的门铃。 等了一小会门开了,一个膀大腰圆的中年女人从门后探出头,眼底尽是提防和怀疑: “系宵玉哄,这两个底叨位来诶?” 忠安周边的几个城市方言基本互通,我大致能听懂,这个珍姨是问我和莫寥哪来的。 “是我请的大师啦,很厉害的,跟以前的那些骗子都不一样!” 珍姨不情不愿地开门,还故意切换成普通话好让我们听懂: “李每次都介么嗦,喇一次有用?” 莫寥面对质疑无动于衷,庄宵玉比他还急: “哎呀不是啦他是我学长,这个是警察,都是正经人啦!” 一听有警察,珍姨大惊失色: “安怎连警擦都来了?!” “不用在意我,”我摆摆手,“我是这位的助手。” “赶紧吧。” 莫寥催促,庄宵玉赶紧带我们到二楼,我们这带的土大款对于装修风格的喜好出奇的一致,欧式的旋转楼梯配上中式木质家具,客厅挂着花开富贵的国画,楼道墙上却挂着卢浮宫名画仿品,总之割裂感十足。 二楼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植物苦味,越走近庄宵玉母亲的房间,这股苦味就愈发浓郁。 房间很宽敞,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全靠头顶一盏冷白的水晶吊灯照明,说句不吉利的,有点像停尸间的灯光。 乍一看还以为床上躺了个木乃伊——再走上前去,是个四肢缠满绷带的女人。她面色枯黄、双目紧闭,打着点滴,明显已经昏迷多日。 在靠床头的角落摆放着一个脸盆大的熏炉,里面填满了草药,烧得发出哔啵轻响,这便是那阵萦绕不散的苦味源头。 莫寥向庄宵玉要了他母亲的生辰八字,庄宵玉直接把他母亲的身份证给莫寥看:庄宵玉的母亲叫陈香玲,今年竟然才三十五岁!我也才三十岁啊…… 莫寥沉默几秒后,笃定道: “这不是你母亲的真实生辰。” 庄宵玉为难地搓搓鼻子尖,试探地问: “生辰很重要吗?我每次给妈妈过生日都是按身份证上的日子来过。” 莫寥不作回应,走上前去掀起陈香玲的眼皮观察,又解开陈香玲手臂上缠绕的绷带,照片上那些刺青已经看不到了,全是溃烂的疮洞,伤口甚至和绷带产生粘连,从伤口处渗出脓黄色的血水,庄宵玉瞬间红了眼眶,吸吸鼻子扭过头去,不忍细看。 莫寥让庄宵玉拿来一只碗和一盒鸡蛋,他掏出那只使用率百分百的小香炉摆到陈香玲的床头,插上三炷香。 等庄宵玉拿来鸡蛋和碗,莫寥取出一颗蛋放在陈香玲的额头上来回滚动,嘴里念念有词,不知道在念什么,念完鸡蛋在碗沿一敲,掉出一颗发黑的蛋黄,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腐坏气味。 莫寥又重复两次相同的动作,每次敲出来的都是臭鸡蛋,三个浑浊发黑的蛋黄在白瓷碗里异常刺眼。 “简单来说,就是被下降头了,”莫寥放下碗,面不改色地将陈香玲手臂上的绷带重新缠好,“而且不是普通的降头,是东南亚那边的巫术,用我们的方法不一定奏效。” “东南亚的降头?”庄宵玉傻眼了,“我该怎么办?去东南亚请高人来?为什么要给我妈妈下降头?” 莫寥一点人情味都没有: “你问我我问谁。” 我赶紧安慰庄宵玉,帮他分析线索: “往好处想,至少我们有了个方向,我记得镇港村离东南亚很近吧?受到其巫术文化影响也正常。我有个猜测,你说你母亲是在回镇港村后回来才出现这种怪症的,是不是她在镇港村有什么仇家给她下降头?” 庄宵玉想到了什么,眼神变了,目光如勾穿进我眼底: “林警官,下降头属于警察的管辖范围吗?” 还真不是没有接到过类似的报警,说自己被下降头,被人下咒,被扎小人诸如此类的案情,最终都是以报案人有精神疾病为由不予立案。 我摇头,随后庄宵玉告诉我们一个沉重的真相:陈香玲其实是东南亚人,十几岁被卖到镇港村给人当新娘,她偷偷躲在运海产的货车里从镇港村逃出来,被骗去ktv做小姐,遇到庄宵玉生父给他当情妇,跟着他回坛泉,才有现在的日子过。 “林警官,”庄宵玉认真地问我,“她这辈子有得选吗?一个无依无靠的女人想活下去,她有得选吗?” 我如鲠在喉,不知该如何作答,莫寥冷冰冰地说: “你别仗着林双全没脾气就骑到他头上撒气。” 庄宵玉瘪了瘪嘴,很快便对我道歉: “林警官对不起,我最近压力实在太大了,情绪有些失控,并不是故意针对你,绝对不是!” 我当然不可能怪罪一个因母亲的苦痛而备受煎熬的可怜孩子,这是人之常情罢了。眼下最重要的是如何解开陈香玲身上的降头。 “有个问题,”莫寥睨了庄宵玉一眼,“既然陈香玲是从镇港逃出来的,为什么她还要回去?听你的意思,她至少回去过两次,一次是你小时候,一次就是今年,她回镇港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庄宵玉疲惫地搓了搓脸,“我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小时候回去过一次我还太小,不懂事,前段时间我妈妈回去我根本不知道,是她得病后珍姨跟我说我才知道。” “我试试吧。” 莫寥说是这么说,不过我能隐约察觉到他的不情不愿,估计只是给庄宵玉带去几分心理安慰。 解降头只留莫寥一人在房间里,而我和庄宵玉在门外等候。 庄宵玉直接跌坐在墙边,看得出他很紧张,我站在他身边,能做的也只是拍拍他的肩膀,给予一些聊胜于无的支持。 “我真的好害怕好害怕,如果妈妈真的……话,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做了,”庄宵玉低着头把脑袋抵在膝盖上,我能清晰地感受到掌下因恐惧而颤抖的身躯,“无论妈妈在别人眼里多不好,她也是这个世界上唯一一个爱我的人,没了妈妈,我就只剩下一个人了。” 我摸摸庄宵玉的脑袋,让他别多想。 第10章 这场法事耗时并不长,等了一段时间,莫寥开门叫庄宵玉进去,我跟着进去却被他拒之门外,你在外面等。 于是我老老实实原地待命,直到莫寥和庄宵玉出来,明显庄宵玉的精神状态松弛了许多,不停地向莫寥感谢,说什么“再生父母再造之恩临表涕零感激不尽”,听得我危机感都上来了:想不到“莫寥儿子”这位置竞争还挺激烈。 而莫寥向来对这种屁话嗤之以鼻,直接无视,嘱咐庄宵玉: “你联系她,就说是我让你去找她的,她应该会帮你,我这边能做的都做了,我这里处理完了。” “多谢学长多谢学长!你看你们这一路舟车劳顿的,来都来了,我带你们到坛泉周围走走?夏天……去海边怎么样?去冲浪啊?还是去潜水?潜水可以挖海胆喏……” 既然庄宵玉还有精力活蹦乱跳我就放心了,我征求莫寥的意见问他去不去,莫寥拒绝: “不去,该你说了。” 庄宵玉沉默了,我立刻意识到大事不妙:这小子想临时反悔? “哎哎,我们之前可是约定好的,做人可不能言而无信啊,骗人是小狗。”我着急地提醒他。 “现在还不行。” 男人最听不得的字眼就是“不行”,难不成庄宵玉觉得莫寥没有真正解决问题,所以想赖账? “不是我不想告诉你们,是我现在还不能说。” 我有点恼火: “你要不挑个黄道吉日再说吧。” “我知道你们急,但是先别急,”这回轮到庄宵玉安慰我了,“等顾还联系你之后,我才能告诉你。” 我眼前阵阵发黑:这干的是什么脱裤子放屁的鸟事?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不直接告诉我,还得找个传话太监来宣旨,等见到顾还了我一定得先抽他两耳刮子才解气,这小子欠我的。 “行吧,那我等。” 我深吸一口气,平复心情,庄宵玉觉得他把我哄好了,又开始称兄道弟要请我们喝下午茶,我哪有这个心情,莫寥更是懒得搭理他,我俩就先回酒店休息了。 天气热得简直能出人命,我把车内冷气开得像直升机呼呼响,还是流汗流个不停。莫寥坐在副驾驶座闭目养神,刺眼的阳光直直射在他的脸上,苍白的肌肤下青紫的血管清晰可见,白得仿佛整个人是用雪捏成的。 我怕莫寥被晒化了,掰下遮阳板给他挡太阳,莫寥睁开眼,由于他的睫毛太浓密,导致他眼窝周围全是阴影,显得眼神阴森森的,忽然他低下头闷哼了一声,旋即手捂住鼻子,只见他的牛仔裤上晕开一个刺眼的血点。 第11章 我连抽三张纸巾按在莫寥脸上,不确定是大热天上火还是被反噬,之前他为了帮我解咒,也是弄得半死不活,搞得我心里阴影都出来了。 “我送你去医院。” 闻言莫寥一把薅住我手臂,留下一枚新鲜的血手印: “回酒店。” “还是去医院看看吧。”我不放心。 “听话。” 莫寥五指深深耙进我的肉里,几乎要扎根进我的身体,我只好妥协。 站在酒店房门口掏房卡时,我突然后背一重,压得我当场跪倒在地——大了我一号的莫寥毫无征兆地倒在我背上,我喊了他两声,莫寥只是用微弱的呼吸代替回答。 要命的是我左腿使不上劲,门一开我便彻底失去支撑摔得四肢着地给莫寥当肉垫。莫寥已经昏迷了,众所周知人在失去意识的时候体重会变得很沉,我艰难地从他身下爬出来,再以拖尸的方法穿过他腋下,双手箍住他胸口吭哧吭哧将他拖上床安顿。 刚才走得急,莫寥床头的符纸还没贴,我怕他在昏迷时被奇怪的东西附身,赶紧去翻他的背包找符纸,情况特殊,希望他别醒来怪我乱动他的东西。 莫寥的背包容量很大,塞得鼓鼓囊囊,全是法事用的道具,光符纸就有好几种颜色,红的、黄的、橙的、白的,都是用毛笔手写。想象一下臭脸的莫寥坐在桌边狂写一沓沓砖头厚的符纸,那个画面有点好笑。 在莫寥的包里没翻到定魂符,我只能又去翻他的行李箱,刚将行李箱对半掀开,听到背后有人在叫我: “喂!” 我下意识回头,猝不及防蹭过莫寥的鼻尖,我整个人往后仰倒一屁股坐进行李箱里。莫寥扬着细长的眉毛,对我的反应颇为不悦地撅起嘴,嘴里发出清亮得有些雌雄莫辨的少年音: “这是什么反应,你认不得本太子了?” 这位自称“本太子”的少年是莫寥供奉的诸多神明之一,是本地较为常见的神明三太子,祂对莫寥疼爱有加,莫寥有难,祂一定会出手相助。 “太子您来得正好,求您救救小莫弟弟!” 我急得差点给三太子磕头,三太子不慌不忙地指了指背包,我火速将莫寥包里的东西一股脑抖落在床上,三太子一伸手将香炉稳稳当当地接住: “悠着点,别把囝儿吃饭的宝贝砸了。” 我毕恭毕敬地接过香炉放到床头,回头三太子已经吃上袋子里的贡品了,饼干屑扑簌簌地掉了一身。 “别大惊小怪的,囝儿只是精力消耗过大,多吃点就好了。” 说完三太子又拆开一包旺旺仙贝,咔嚓咔嚓地吃得津津有味,我想再叫份外卖给莫寥填饱肚子,掏手机时不小心带出颗纸团骨碌碌滚到三太子脚边——是我昨天偷偷撕下来的新闻报道。 三太子也注意到了,弯腰捡起纸团展开拿到面前看,我借此机会向祂打听: “太子,您知道莫家姐弟的父母吗?” 三太子不解地望着我: “打听人家家事干嘛,你要嫁进来?” 我尴尬地抓抓大腿: “我是想关心小莫弟弟啦,他帮了我这么多,我对他还没什么了解,他这么神秘这么酷的一个人,就像太子您一样,光明磊落、刚正不阿、大义凛然、浩然正气——太子您想喝奶茶吗?” 三太子哼了一声,别扭地撇过头: “好大的胆子!区区一个凡夫俗子还想贿赂本太子?本太子光明磊落、刚正不阿、大义凛然……我要芋泥波波牛乳大杯正常冰七分糖加布丁,唔,说到哪了?” “说到您刚正不阿、大义凛然。” “你本就命中难逃一死,可他偏要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如今他背负了你的业果,你如果不想让他再陷入困境,就应该停止插手他的因果。” 天,我的脑袋隐隐胀痛,那种钝锥在一点点凿我太阳穴的感觉又来了,又是什么命数业果,我一介凡夫俗子毫无慧根悟不来那些大道理,只听得懂大概是莫寥救了本来应该死掉的我,因此遭受天谴。 “我只是想报答他,他对我的好让我受之有愧。” “不需要,”三太子翻了个白眼,“你最好的报答就是听他话,他不会害你的。” 我也觉得莫寥不会害我,他对我耍狠也只是虚张声势,他三番两次舍命相救不假,而且我还欠他一条命,他如果想要,我随时可以还给他,这也是出于我私心,我心力交瘁身心俱疲,却无法停止追逐的脚步,我活成了一匹被钉死在圆盘上的旋转木马,永远都在追寻没有目的地的终点——但我相信世间万物都有尽头,即便是生死,追本溯源之后都会有一个最终的答案,这就是我想要的结果。 “既然我摆脱不了他的控制,他也不能轻易甩掉我,直到我们达成彼此的目的。” “拜托,你都三十岁了耶!”三太子惊叫,“你怎么跟一个二十岁的小孩置气?” 我冷静地说: “我没有置气,就像您说的,都是命数,或许冥冥之中都是注定好的,太子,您是神明,凡人的百年不过是您的一阖眼,您知晓每个人的结局,而我只能往前走,未来对于我而言是未知的,在我走到最后一步停下来以前,一切都没有结束。” “你们还真是有够配的,配得让本太子讨厌!不管你们了!” 堂堂三太子竟然耍起小孩子脾气来,我赶紧安抚他: “太子息怒太子息怒,这是友好讨论、理性讨论,您消消气,奶茶距离我们还有两百米。” 又等了五分钟,奶茶送到了,三太子嚼着小料吹着空调,脸上露出满足的表情,说实话,三太子比莫寥好哄,三太子还是小孩心性,不像莫寥比夏日天气还要阴晴不定。 大概是奶茶真的很好喝,令三太子心情愉悦,他又能跟我好好说话了,指导我贴定魂符。即使是莫寥,长时间被上身也会对身体造成负荷,而神明们在莫寥意外昏迷时会轮流附身,防止莫寥的躯体被邪祟侵扰。 等我在床头贴完定魂符,莫寥像条僵死多时的鱼直挺挺倒进床里,奶茶“哗啦”倒了他一身,我怕奶茶流到床上得叫保洁来换洗床单,那满床头的符咒就白贴了,只好委屈莫寥将他扯到地上躺着。 莫寥身上的白t恤浸湿了一半,散发出浓郁的芋泥波波牛乳味。擦肯定擦不干净的,索性帮他把衣服扒了。不知道是不是定魂符的生效范围有限,我刚把莫寥的双手举起来呈现“万岁”的姿势时,莫寥迷瞪瞪地睁开眼,和我面面相觑,接着,他死白的脸渐渐被煮熟成鲜活的红色,语气生硬地问: “你在干什么?” 第11章 “奶茶倒你身上了,我帮你换衣服。” 我理直气壮地解释,莫寥起身去浴室,别扭地说: “我自己换。” 行呗,还省得我伺候,便躺下休息了。 我睡得很沉,潜意识竖起铜墙铁壁免受梦境的侵袭。 顾还跳河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我频繁在梦中一遍遍复习,后知后觉的意识到,一个人的离开其实是没有预告的。 正如我与父亲的最后一面,那个寒冷的除夕雨夜,他匆匆穿上雨衣对我们说,我有个临时任务,出去一下,等会就回来——从此他再也没有回来,母亲也放弃了等待。 不知何时,我模模糊糊地听到莫寥压低音量正在谁在打电话,我的听力很好,因此有意识地去窃听,似乎愈发混淆现实与梦境,仿佛那声音装在一只塑料袋里,听起来朦朦胧胧。 我迫使自己清醒,才发现已是傍晚,密不透光的窗帘使得整个房间黑得像只封闭的匣子,房间里弥散着一股陌生的香气,我呼唤莫寥: “小莫弟弟,你在吗?” “嗯。” 莫寥沉沉地应声,我摸索着打开床头灯,只见他倚在沙发里仰面朝天,手臂搭在沙发背上,一副醉生梦死的模样,桌上摆着香炉,插着三根有手指那么粗的黑色燃香,我从没见过这种颜色的香,气味也很奇特,是种淡淡的植物香,莫寥浸泡在昏暗的光线边缘,说不上来的渗人。 “林双全,我得跟你分开一段时间。” “哦?” 还以为莫寥要阴魂不散地监视我,怎么突然就要跟我分开了?我松了口气,感觉心里一下子卸货太多身体变得轻飘飘的,明明在来之前,我还想方设法要甩掉他,现在他主动提出要跟我分开,我竟然还舍不得,果然人就是贱得慌。 “你最好等我回来,”莫寥用脚想也知道我肯定不会乖乖听话,难得他做出天大的让步,“至少要每天给我发消息,让我知道你在哪里。” 不是,我都三十岁了又不是三岁,去哪里还得给莫寥打报告?但我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心里偷偷抱怨,还不敢抱怨太多,万一被莫寥用什么邪门的法术窃听我的心声,那多尴尬。 “你要去哪儿?” 我随口问了一嘴,莫寥不答,我习惯了,也没指望他会如实禀告。 第12章 “那你要注意安全喔。” 我很担心莫寥又要做些逆天而行的事,即使真有一众神明保佑莫寥去大胆“作死”,也不可避免会对他身体造成损伤。 香炉里的香烧完了,莫寥开始收拾桌上的东西,我问他什么时候离开,他说睡一晚就走。 而我还得留下来等顾还的电话,这使得我焦虑不已,神经拧成皱巴巴的抹布,我讨厌未知的等待,每分每秒都被抻拉成一世纪那么漫长的煎熬。 七点多太阳彻底落山后,我拉莫寥出门吃饭,其实叫外卖更方便,只是我想出去走走分散注意力。 马路对面就是间沙茶火锅店,沙茶火锅是坛泉的特色美食,我犯馋了,问莫寥吃不吃,挑三拣四的莫寥在吃的方面特别好说话: “随你。” 店里特别热闹,空气里飘荡着醇厚的沙茶香气,我看了圈好像没位置了,正要扭头走人,服务员赶紧过来给我们引路,让我们坐到一群年轻女孩的邻桌,我们刚落座,邻桌有个烫波浪卷的女生惊喜地向莫寥打招呼: “哎莫寥!你居然也是坛泉的?!” 莫寥转过头去看那个女生,却不吭声,可能是在思考那个女生是谁,我在桌子下轻轻踢了踢他的小腿,示意他先打招呼再想。 “你好。” 莫寥的语气比ai还生硬,女生们见此反应,有的捂着嘴偷笑,有的不住地打量我和莫寥,还有的在夸张地起哄,洋溢活力和俏皮的青春气息,令我感慨不已。 “你忘记我啦?”波浪卷女生举起一只手臂,另一只手呈抱西瓜状,“我们在校庆一起跳过舞啊!” 哦豁,我的嘴角不受控制地上扬,莫寥无可奈何地看了我一眼: “有学分。” “赵雯君!我的名字!” “哦。” 莫寥的反应相当之冷淡,他在人际交往方面一视同仁,对谁都是懒得理睬,我又在底下踢莫寥,莫寥只能又挤牙膏似的挤出一句: “我知道。” “少来啦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忘了,”赵雯君也不是埋怨,就是开玩笑地娇嗔,“我都不知道你是坛泉人。” “我不是。” 莫寥否认,唉,跟他聊天真累,我都听不下去了,主动说明: “我们是忠安的,来坛泉玩两天。” “欢迎你们来坛泉!你们一定要去吃坛泉美食,来坛泉不吃小吃等于没来过……” 赵雯君热情洋溢地介绍自己的家乡,却被莫寥打断: “我明天就走。” “好吧,下次有机会要再来吃噢。” 赵雯君失落地缩回脑袋,我有些于心不忍,毕竟小姑娘也是好心,还有一种可能就是他们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纠葛,才会导致莫寥才会如此冷淡。 赵雯君比我们先离开,我跟她打招呼道别,莫寥只是点点头,也太拽了。 等赵雯君走后,服务员给我们上了盘鸭血,我说送错了,我们没有点鸭血,服务员说是有人送给我们的,那肯定是赵雯君送的,我埋怨莫寥: “你怎么对同学这么冷淡?多说一个字是要你的命吗?你要是对我这样我得难受死。” “你又没跟我告白过。” “……你好坏啊,就算不接受人家也给点好脸色嘛。” 莫寥把鸭血拨进火锅里,又向服务员询问鸭血价格,接着拿起手机点了几下,认真地说: “既然要拒绝,就不能给对方留有任何念想,或者做什么事让对方产生‘我还有机会’的错觉。” 我用贱嗖嗖的语调揶揄莫寥: “哦,干爹好有经验,追你的人要排到法国。” “难道你是那种拒绝了对方还会对人家好的类型?” 我还真的认真回忆了一下,确实我拒绝了人家的告白后,会出于不知从何而来的愧疚去安慰对方,莫寥借机踩住我心虚的尾巴大做文章: “你最大的缺点就是心软,你对谁都这样,但凡你稍微自私点日子会好过很多,你有没有想过,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么好,大部分人都很坏,即使你对他们好,他们也还是会伤害你。” 我皱了皱眉: “我没有对谁很好吧。” “我不算?” 莫寥捞起一勺鸭血扣进我碗里,我惊呼: “还没熟吧?!” “林双全。” 莫寥咬字加重了几分,显然是不满意我的重点偏离。我一直觉得莫寥某部分的意识仍未长大,只有小孩子的世界里才有“好人”和“坏人”,不过这样的莫寥活得也很简单,不需要去过多地思考人性的复杂。 如果我的世界里也只有“好人”和“坏人”之分,我就可以心安理得地恨顾还恨顾成峰。 我往莫寥碗里夹了一筷子牛肉,语重心长地教导他: “感情都是相互的啦,就和照镜子一样,你对我什么样,我就对你什么样,你对我好,我就对你好,就是这么简单咯,即使你是有目的接近我,你对我的好也是客观事实,对吧?” 莫寥不理我就说明他不满意,可我搞不懂他到底哪里不满意,不跟莫寥吵架是一回事,被莫寥气到又是另一回事,想象不出什么样的女生能招架得住莫寥的脾气。 吃完火锅后,莫寥主动提出要去散步。 坛泉的街景跟忠安相差无几,我们走着走着,就走到一条狭窄的小巷口,巷子里的店铺亮着黄黄紫紫的暧昧灯光,肯定就不是什么正经场所。 正拔腿要走,莫寥却钻进巷子里,我赶紧快步跟上,直到莫寥在店门前站定,我一看店名,老赵文玩。店门口放着两只低矮的小马扎,店门是古朴的木制门,一对门环挂满各种稀奇古怪的吊坠,有铜钱,有貔貅,有面具,有木雕娃娃,像路边卖挂饰的摊位。 莫寥推门进去,我被店里的杂乱程度吓了一跳,入口从入口处的地板上就堆着东西,锅碗瓢盆花瓶雕像玉石珠宝就这么随地大小丢,充斥着废品回收站的邋遢感。 密密匝匝的彩色的布条从天花板垂坠下来,悬在我的头顶上蹭过我的头发。而莫寥比我高,那些布条直接落在他脸上,他还得用手拨开,打了声招呼: “赵老板,是我。” 角落一只锃光发亮的竹凳上坐着一名身材瘦削脸颊凹陷的中年男人正举着平板打麻将,听到莫寥的呼唤,摘掉嘴里的烟丢进脚边一尊古色古香的铜炉里,施展轻功般在这无处落脚的闪现到我们面前,他真的很瘦,几乎是皮贴骨,张嘴先咳嗽两声: “呃咳呃咳——莫大师,你来坛泉怎么不说一声?这就是你不够意思了啊。” 莫寥点着手机屏幕: “因为是来上门打扰你的。” 赵老板的肺不太好,笑起来漏风: “哈哈哈莫大师见外了,赵某乐意效劳!” 莫寥把手机递给赵老板: “看得出是哪里的文字么?还是某种咒文?” 赵老板眯着眼睛,龇出两排黑褐色的牙齿,似乎很头疼的样子: “还真没印象有见过,你急吗?我得查查资料,根据我的经验,应该是某种咒文。” 听到这里,我才意识到他们说的是陈香玲身上出现的不明字体。 “挺急的,最好今晚给我结果。” “那行你们随便坐哈,别见外,我进去查查。” 赵老板转身进里屋后,我悄声问莫寥: “你在帮庄宵玉调查降头的事?” “好奇而已。” 嘴硬的莫寥更显得可疑了。 第12章 得益于职业的敏锐度,我立刻揭穿莫寥蹩脚的谎言: “少来,你是要去调查陈香玲的事吧?为什么这么突然?” “先出去吧。” 莫寥逃避我的问题,退出了店铺。 我环顾四周,这店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更别提座位了,我生怕左脚踩下去五百万右脚踩下去一千万,一个晚上就倾家荡产背上十辈子都还不完的债,也识趣地到门外等。 门外这两把小马扎就这样派上用场了,但因为太矮了坐起来超级不舒服,我们只能折叠着膝盖抵住下巴,看起来可怜巴巴的。 “你不要装聋作哑,是不是又要去做什么危险的事情?” 我继续逼问莫寥,莫寥也只是遮遮掩掩: “反正不是危险的事。” 陈香玲从镇港村出逃,苏沁芳是在镇港村遭遇车祸身亡,除了地点的相似之处,很难再从寥寥无几的信息中挖掘出有更深层次的联系,要不是我得去追查顾还的行踪,我就跟狗皮膏药一样贴着莫寥。 “你要跟庄宵玉去?” “我自己去,”话说出口的同时莫寥就反应过来我在套他话,“林双全,你真的很爱多管闲事。” “干爹说话可真伤人,我这是在关心你,你不也总是关心我吗?” “你明明是嫌我烦。” “哪有!”我连连喊冤,“天地良心,我要是敢嫌你烦我出门就被车——” 第13章 莫寥立刻伸手罩住我的下半张脸手动禁言我: “嘘,不要说这种话,小心一语成谶。” 我瞪大眼睛诚恳地点点头,虽然有时会被莫寥气到,但绝对没有嫌他烦过。 我和莫寥俨然尉迟恭秦叔宝俩门神,在老赵文玩店门口坐镇了一整晚,莫寥一晚上都在打字发消息,不知道跟谁聊得火热。 夏夜的晚风奔跑着穿过窄巷,很凉爽,吹得我的睡意翻涌,脑袋摇摇晃晃,点着点着就掉在莫寥的肩膀上了。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听到开门的吱呀声,立刻惊起,赵老板欣喜地宣布他找到来源了,我和莫寥再次踏入他的店里,仍然是无处下脚,赵老板灵活得像是在下水管道里穿梭的老鼠,三两步蹿出去拿平板,再三两步蹿回到我们面前。 “喏,你们看这篇05年的老帖子,跟莫大师的年纪一样大哈哈哈哈,哈哈哈,现在这个论坛都关了。” 远古的记忆被勾起,我读警校时还经常在上面看各种帖子。 主楼贴了一张照片,由于当时的摄影技术限制,普遍是用ccd,拍出来的照片像素不是很高清,但大概看得出来是什么图案,那是块脏兮兮的破布,写满了豆芽菜般蜷曲的字体,发帖人使用的是默认头像和默认用户名,说话风格也深受武侠小说影响: -小弟偶得此物,有哪位大神能看出其中门道?还望指点小弟一二,感激不尽! 这帖子除了点进来的好心网民帮忙顶帖,也就三条留言。 第四条留言是在07年回复的,时间跨度足足有三年,也是一个没有头像的默认用户名,似乎是懂行的: -这是东南亚的古老降头术,叫nalatu,交换人的命运,属于黑降头,手段非常恶毒,现在已经失传了,不管楼主是怎么得到这块布的,赶紧丢掉! 底下还有几条跟帖,有人留言百度不到这个nalatu,还有人留言要相信科学拒绝迷信,还有人说楼主可能凶多吉少了,总共也就十二条留言。 而且如今这个网络论坛已经闭站,这个帖子还是靠网页历史快照抓取的,只能看到文字,无法点击查看用户信息。 “然后我又去问了我在马来西亚的朋友,确实是听过有类似的降头术,不过现在东南亚地区的降头师,大部分都是给人做祛病消灾的白降头,明面上很少能遇到给人下黑降头的降头师了,但认真找应该还是能找到的,”赵老板眼珠子滴溜一转,向莫寥有意无意地打探消息,“莫大师这是业务范围发展到东南亚去了?” “感谢。” 莫寥的嘴里住着保密局,但他临走前嘱咐赵老板,让他女儿这个暑假都别去有水的地方,赵老板点头弯腰感激地对莫寥拜了几拜。 从老赵文玩出来后,我好奇得不行: “你怎么做到的?” “什么。” “你刚刚说让他女儿别去有水的地方,这你都能算到?”认识莫寥这么久了,我对他的认知还在不停地被刷新,“我上次见识到这么厉害的角色还是诸葛亮。” 莫寥无奈地斜了我一眼: “他女儿我们刚才见过。” 老赵文玩……赵雯君……居然还有这层联系,不过想想也还是很神奇: “你光是看她就知道了?” “这么好奇干嘛,”不知道又踩到这位大爷那根神经了,莫寥很不客气,“管好你自己。” 好吧,莫寥说得没错,我管好我自己就行。 明明我坐着小马扎都能睡着,舒舒服服地躺在五星酒店床上反倒失眠,果然不能给大脑反应的机会,否则就成了梗在心头的一根倒刺,在夜深人静时刻便开始自虐地撕扯。 隔壁床的莫寥睡得倒是安稳,我窸窸窣窣地翻过身,眼睛适应黑暗后,便望着莫寥熟睡的侧脸发呆。 也许每个人来这世上必定是来求一个因果,虽然不是为我求的“果”,但又是我要求的“果”。那顾还又求是什么因果?如今这个境地,是否是他想要的结果? 越想头就开始钝钝地跳痛,一晚上像颗躺煎锅里的蛋翻来覆去地煎熬,直到莫寥的闹铃响了,我赶紧翻身过去装睡。 莫寥有着近乎变态的自控力,闹钟响的第一声他就会苏醒,明明我都这个岁数了,防莫寥还跟防家长似的,生怕他发现我没睡。 “你早餐想吃什么。” 莫寥突然问,我大气不敢出。 “我知道你没睡。” 莫寥又补上一句,我只好掀开被子坐起来: “你要走了?” “嗯。” “你开车吗?还是……” “车不是你租的吗,我坐车去。” 莫寥说着便进浴室洗漱,过了会腰间围着条浴巾湿答答的出来,右耳的戴的那只铜钱耳坠也被水洗得发亮。 旋即莫寥背过身去穿衣服,他穿衣服都习惯先穿一只袖子再套头,最后另一只手再穿过袖子,行云流水地将t恤穿好,雪白背脊上的墨色咒文被t恤遮盖,我抽回神重新倒回床里: “我再睡会儿,你先走吧。” “嗯。” 莫寥将贴在床头的镇魂符撕下来,又把香炉套上三层塑料袋塞回背包里,有条不紊地收拾完东西后,他走到我床边,黑黢黢的影子倾轧在我身上,我只得挤出抬头纹抬眼看他: “……干嘛?” “有什么事随时联系我。” “好。” “不要以为不想给我添麻烦就隐瞒。” “好,好。” “等从小事变成大事,我就不一定救得了你了。” “好,好,好。” 我的回答敷衍,胜在态度诚恳。 都说鬼害人,其实到最后害人的往往也是人。 一方面出于对莫寥的担心,另一方面也为了检验真伪,我提出要载莫寥去动车站,莫寥斩钉截铁地拒绝我,不要,整晚没睡还敢疲劳驾驶?奇了怪了,莫寥怎么知道我整晚没睡? 莫寥走后,房间一下子就空旷许多,一个人住双床房过于奢侈浪费,我便迅速退房,在这附近随便找了间快捷酒店住。 我在坛泉一住就是三天,迟迟等不到顾还的消息,再加上天气炎热,肚子里憋的一团怒火随时间推移烧得愈发猛烈,想到就忍不住咒骂顾还这个叛徒,王八蛋,二五仔,最要命的是我前功尽弃地重新开始抽烟,人的堕落真的只是一念之间。 将负罪感抛之脑后,我趴在窗边抽烟,楼下酒馆门口坐满酒客,又是划酒拳又是说笑又是大骂,倒地的啤酒瓶子叮铃哐当响,我的神经突突狂跳。 当时选酒店只顾着便宜,没注意到酒店下面是家深夜酒馆,偏偏我就住二楼,连酒客们的对话都被迫听得一清二楚。 我正走神,忽然酒客间引起一阵不小的骚乱,两桌人之间不知道闹了什么矛盾双方阵营激情对骂。 我嫌吵,熄灭烟头拉上窗,只见左桌的人忽然抓起桌上的啤酒瓶丢向右桌,瞬间将这场纷争升级,两拨人就这么拎着酒瓶提着凳子厮打作一团,现场陷入混乱,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和不堪入耳的怒骂声交杂,我赶紧掏手机报警,简单地描述地点和案情,等待出警。 这时一个来电显示“未知号码”打了进来,我没注意就随手接了: “喂,哪位?” “马上带着你的行李下楼,不要坐电梯,走应急通道从后门出来,有一辆白色面包车,车牌号3382。” 电话那头的人明显用了变声器,声音完全失真扭曲,但从语气口吻可以确定对方不是庄宵玉。 明明这段时间我的行程表面上看很普通,就是先和发小回老家看看,又受发小的学弟邀请到学弟老家玩,我不认为有哪个环节有做出引人怀疑的行为。 更何况我连这通电话是谁打来的都不知道,凭什么要我相信? “你是谁?” 电话那头传来呲呲的电流干扰声,信号似乎有些不稳。 接着一道熟悉的男声久违的划过我耳朵: “全哥,我不会害你的。” 第13章 不知为何,我的胃忽然开始剧烈痉挛,一阵无比强烈的生理性恶心从胃部直涌至我的喉咙,我冲进卫生间里抱着马桶一阵狂吐。 “快点!” 顾还急迫地催促我,他背叛过我,我还要再相信一次他的狼来了吗? “知道了。” 我不是出于对顾还的信任,而是综合客观判断,倘若顾还真要除掉我,没必要大费周章地利用庄宵玉来引莫寥入局,把莫寥拖下水只会徒生事端,这背后一定还有另外的考量。 顾还不会杀了我——至少此刻不会。 “等见面后我会向你解释的。” 我的妥协令顾还的语气放缓许多,然后就结束了通话。我把脸伸到洗手池里狠狠地冲洗,随后提上行李箱迅速离开房间。 由于腿部的陈伤,我只能狼狈地拖着腿跑,一跛一拐地下楼梯,顺着顾还的指示前往后厨,门上贴着“顾客止步”,我尝试推门,门被锁了,打不开,我只好在一楼摸索其他出路。 第14章 前台一片喧哗,我去看了眼情况,是其他无辜的酒客躲到酒店门口看热闹。 我本来想趁乱从正门出去,却注意到有三个提着黑色皮箱的男人走进酒店里,三个人围在前台,不知道在说些什么。 我对危险的感知来自原始的直觉加上工作积累的识人经验,这伙人是冲我来的,我立刻退回楼道,经过洗手间不经意地往里瞥了眼,意外发现洗手池上方有扇窗户。 我立刻躲进卫生间将门反锁,洗手台不高,我勉强可以爬到洗手台上,然而洗手台离窗户却有一定高度,引体向上对于我而言并不算难,问题在于我只有右腿能发力,努努力还是可以爬出去的,就是有摔个狗吃屎的风险。 我先把行李箱垫在洗手台上,再踩到行李箱上拉开窗户,花了很大的力气才翻出去,过程相当之狼狈,不幸中的万幸是我没有头着地,就是落地时没站稳摔了个屁股墩,疼得我龇牙。 一辆脏兮兮的白色面包车开到我身边,车牌号3382,我拉住车门把手顺势开车门钻进副驾驶座,还没坐定先注意到驾驶座上的女人,惊得我差点在车里跳起来脑袋撞到车顶: “阿宁!你怎么在这里?!” 莫宁转过头对我露出明艳妩媚的笑容: “接你上路的。” 我怔了怔: “……莫安?” 莫安是莫宁早年病逝的双胞胎姐姐,按莫安的说法是,虽然她死了,但因为她和莫宁是同年同月同日同时生的双胞胎,因此她的魂魄通过某些手段寄宿在莫宁的身体里,只不过莫宁并不知道莫安的存在。 对此我深表怀疑,我认为这种可以用经典的医学原理解释,也就是所谓的精神分裂。当然我可不敢这么跟莫安说,她的脾气和莫寥有得一拼。 “你……和小顾是一伙的?” “你那个小跟班?他不是死了吗,是阿寥让我来的。” 莫寥居然背着我暗地里与顾还勾结?!我正要继续追问,却能明显地察觉到莫安不悦的挂脸,对我的态度急速冷却降温: “怕阿寥害你?” “没,干爹怎么可能害我?” 完蛋,都怪我的嘴太快,想到什么就脱口而出导致说错话,莫安对我客气完全是看在莫宁和莫寥的面子上,我竟然还这么不识好歹,莫安肯定觉得我狼心狗肺。 “你知道就好,我还从没见过阿寥对谁这么上心过。” 呃,莫安把话说到这个程度是生怕我不愧疚,这话我接不来,只好闭嘴。 开了一夜,莫安都没有再主动跟我说过一句话,我和她交谈她也是爱答不理的。这几天伴随烟瘾发作的是我失眠症,就这么熬到天蒙蒙亮,夏季天亮得早,五六点太阳就出来了,我问莫安要不要换我开,换她休息下,她却说我不知道路。 我偷偷看过导航,虽然莫安没走高速,但回家的路我还是认得的——我们已经回忠安了! 兜兜转转一圈又回到最初的起点,这不对吧? 我憋了满肚子的窝囊火打给莫寥,他预判了我的操作,直接“所拨打的用户已关机”,导致我有种一拳打在棉花上的极端无力感,也无可奈何了。 我们一路开到早餐店门口,莫安忽然停了车: “我要一杯豆浆和一个花卷一根油条。” 姑奶奶还点上菜了……我麻利地下车买了早餐上车,莫安方向盘一打把车停到路边,我们一起坐在车里吃早餐。 吃完后还是口渴,这豆浆是粉兑水,难喝,我又去附近便利店提了袋冰镇矿泉水回来,一口气灌了半瓶,总算感觉舒服些,也递了瓶水给莫安,莫安喝了。她开车的不累,我这个坐车的都嫌累,我问莫安是不是要把我送回家,莫安微微侧身从裤口袋里摸出一盒烟晃了晃: “我去抽根烟。” 我不知道莫安竟然也会抽烟,也跟着她下车去陪一根,怎么她们姓莫的都一个德行,他们不说你也拿他们没办法。 莫安双眼放空,蹲在路边将烟灰精准地掸进下水道口。很显然,她开了一晚上的夜路,肯定累得不轻。 想来我对莫安的了解几乎为零,也不知道她出现是基于什么诱因,但她确实很少出现,这还是我头一回跟莫安相处这么长时间。 “林双全。” 莫安点我名,我条件反射地转头看她,她叼着烟,不拿正眼看我。 其实莫安和莫宁的声音一模一样,却完全两种截然不同的语气和口吻,莫安看起来比莫宁更落落大方,却不难感觉到她的疏离和保留。 “我很费解,让现在还活着的人冒着生命危险,为了几个死去多年的人求一个所谓的‘正义’走到这个地步,到底有什么意义?” 这个问题我思考过无数次,说实话我也很迷茫,总觉得有种无形的推力推着我继续往前不能停下来。 “为什么一定要有什么意义,”我讲话时习惯看着对方的脸,然而莫安却没有看我,但我还是直直盯着她的脸,“意义不过是人赋予的枷锁,猫天天晒太阳睡觉,人类会去问猫有什么意义吗?” “因为猫不会害死人,但是人不仅会害死自己,还会害死身边人。” 我咬着嘴唇上的死皮,总想再狡辩两句,莫安站起身,精准地将烟蒂掸进下水道里,又对我笑脸相迎: “先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莫安把车开到我的出租房楼下,来都来了我就客套地问了一嘴要不要上来坐坐,我以为她会拒绝我,结果她答应得特别爽快: “好啊,我上去洗个澡,你自己的行李记得提。” 我这才想起来我的行李还丢在酒店的卫生间里当垫脚石,里面甚至还有我的身份证,我租的车也还停在酒店的停车场……唉,头好疼…… “跑得急我连行李都没拿,我帮你提行李吧。” 我欲哭无泪地掀开车后备箱,有个塞得鼓鼓囊囊的红蓝编织袋,春运经典款,拎在手里还挺沉,想必这就是莫安的行李了,有种返璞归真的质朴。 我从来不带人回家,也没料想到莫安真会来我家,多少还是有些不自在。我租的是单身公寓,三十来平,月租一千八,不包水电。 我进门第一件事是开空调,莫安进门第一件事是接过编织袋打开,乍一看还以为装了一大袋凌乱的垃圾,莫安扒拉好久,翻出一只厚实的黑色塑料袋,莫安打开塑料袋,从里面掏出一块——抹布。 称之为抹布是因为实在太脏了,根本看不出布料原本的颜色,莫安还神色如常地用手拿那块布,我这个在一旁看的人,只觉得自己不存在的洁癖要犯了。 莫安抖开那块破布展到我面前: “这些符号你有没有见过?” 被莫安一说我才注意到布上有东西,而且我还真见过,就是之前老赵科普的东南亚巫术nalatu。 “见过。” “果然。” 莫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然后她就丢下我径自进浴室冲澡了,毕竟我是男人,别提有多尴尬了,只能装模作样地缩在沙发里玩手机,等莫安出来我也假装没看到,只听到她把编织袋翻得沙沙响。 “我要走了。” 听完我人傻了,抬头一看莫安正背对着我穿衣服,她身上的水都没擦干,光裸的背像一只凝着水汽的白瓷瓶。 我赶紧又把脑袋低下去: “那我呢?” “你?你都回来了,”莫安三下五除二便将编织袋收拾完毕,头发都没吹,“现在我的任务完成了,剩下的你自求多福,再见啦,小勇哥哥。” 莫安还故意喊我小名,叫得我全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她潇洒地转头一走了之。 我越想越不对劲,又给莫寥打电话,这次他倒是没关机,接通速度很快,我张开嘴皮黏连在一起的上下嘴唇准备把他骂哭,莫寥难得比我先开口: “顾还在忠安。” 我不买账: “按你这个说法我还在地球呢,他在忠安为什么要我去平合?你和小顾是不是合伙整我?” “他很快就会去找你了,”莫寥声音有点小,像是在做贼,“别太信任他。” “很快是多快?喂?喂!死莫寥又他妈挂我电话!” 第14章 等我再回拨过去时,莫寥已经光速关机了。 说实在的我横竖没想通其中逻辑,明明是我和顾还之间的恩怨,怎么莫寥和顾还两个人勾搭上了?还是说一开始顾还便醉翁之意不在酒,假借我的名义引莫寥入局,以顾还的城府完全有可能做出这种事来,他到底要利用我到什么地步……我气得呼吸不上来,全身血液都往头顶爆冲,双眼阵阵发黑——我极少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候,因为我能在自己情绪彻底失控前让自己冷静,走进浴室里打算洗把脸清醒一下,差点吓得心脏跳停:镜子怎么流血了?! 缓几秒再看定,原来不是血,而是用红色颜料写了字,只是被水汽给模糊了些,才有如此惊悚的视觉效果。 第15章 再凑近端详,用手蹭了蹭,才发现是口红,莫安用口红在我家镜子写了血淋淋的五个字: 不要信阿寥 行呗,莫寥让我不要太信任顾还,莫安让我不要信莫寥,那干脆一视同仁谁都不信。 冲了个冷水澡,镜子上的水汽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我仔细擦掉镜子上的口红,不知道是不是刚洗过冷水澡的缘故,我的脸特别白,白得像纸。 由于一整天没合过眼,我洗完澡非但没清醒,反而脑子浆作一团,稍微动脑思考的力气都没有,沾到床倒头就睡。 我的意识遭到绑架,被塞进密不透风的裹尸袋里抛尸到宇宙去,睡了很长很长时间,几乎睡了快二十小时。 睡醒来一看手机信息,微信消息手机短信未接来电都炸了,其中有个陌生号码给我打了三次我都没接到,我实在睡得太死,甚至连手机铃声响都没听见。 这条陌生号码还给我发短信,说是有我的快递,打我电话、敲我家门都没人接,就把我的快递放快递驿站了。 哪来的快递?我怎么没印象这段时间买过快递?看了各大购物软件,确实没买过,不过既然敢放在快递驿站说明不是什么危险品,不是炸药包就行,睡饱了心态都变好了。 现在是晚上八点四十四分,快递驿站九点就关门了,我随便套了件体恤衫,趿拉着拖鞋出门去取快递,取完再随便找家夜摊解决晚饭。 到了快递站我报了取件码,快递小哥指了指角落,那边你自己拿——哦,是我丢在坛泉的行李箱,哈哈,真是虚惊一场。 行李箱有密码锁,不过这种锁很好撬,稍微老练点的两分钟就能撬开一个,前几年的春节我们辖区派出所的抓过一个,不到二十秒,有时候听了感觉很唏嘘,这手艺干点什么不好呢,非要走歪门邪道。 不过我还是当场开箱检查了一番,东西没丢,身份证也还在,这才放心去吃饭。 我拉着行李箱走在人行道上,地砖缝凹凹凸凸,拖起来轮子一卡一卡的,预感到行李箱的寿命光速锐减,我只好提着行李走,不想走太远,最后就是在小区门口的瓦罐店吃了份套餐,又提着行李吭哧吭哧回家,出了一身瀑布汗。 自从落下伤疾后我就再也没正常锻炼过,据说找正宗老中医扎针灸能好,我不敢,生怕等下被扎偏瘫了。 人睡饱了精神状态就是不一样,洗个澡出来精神抖擞,我打开冰箱开了罐冰啤酒吨吨吨灌了半瓶,呼,爽!我心情愉悦地坐到电脑前打算玩两局游戏,福至心灵想起行李箱还没收拾,只能又苦兮兮地把行李箱拖到脏衣篓边,将衣物取出来丢洗衣机洗。 在洗衣服前我习惯掏掏衣服裤子的口袋,看看有没有东西把它们取出来。 我在牛仔裤口袋里掏出一丸揉得皱巴巴的纸团,想起来了,是那则关于女企业家苏沁芳车祸身亡的报道。 当时我的注意力都在莫寥和苏沁芳上,都没想到苏沁芳的丈夫——莫寥的亲生父亲是什么样的人。于是我使用一些快捷手段搜索到苏沁芳的户籍信息,她的丈夫叫孟志清。 孟志清的户籍状态也登记为死亡,登记死亡的原因是失踪。 怎么莫家姐弟的父亲也是失踪?而且他登记死亡的时间是07年,在莫家姐弟被送往神子福利院之后,有人为孟志清登记死亡。 要调看孟志清的档案需要人事局的协助,我是有认识的人,但这个时间点不敢去打扰人家,先善用搜索引擎,重名的很多,我又加上搜索关键词苏沁芳,信息精准了许多,不过几乎都是关于苏沁芳的报道、访谈里简单提到过当记者的丈夫孟志清。九零年代群众唯一的信息来源就是纸媒,即使是在当时的城区,拥有电视机的家庭都是少数,因此媒体传递的内容和速度都极其有限。 我看了几段关于苏沁芳的影像,气质优雅的她谈吐之间透露出生机勃勃的庞大野心和极其敏锐前卫的商业洞见力,不免令我唏嘘:倘若她没遭遇车祸,莫家姐弟必定会拥有和如今截然不同的人生。 据我的个人经历和工作经验,苏沁芳的死和孟志清的失踪必定有些牵扯,我又查了查关于镇港村的信息,想不到镇港村还挺出名,21年有一部青春疼痛电影在镇港村取景拍摄,22年电影上映后男女主双双爆红,镇港村的海成了男女主粉丝的“打卡地”,也算是一处网红景点。 还有值得注意的地方是,在2018年,镇港村发生过一桩大案子,镇港村的原村支书赵义海落马,简单概括这个赵义海和他亲戚在镇港村当土皇帝,非法开山、采矿、捕捞、占地,横行霸道大肆敛财,其中还有数起恶性刑事案件,最终被一网打尽。 罢了,莫家姐弟比我有本事多了,管好我自己就行。 我自己的事……唉,头又开始胀胀的痛,我睁眼闭眼想到的就是顾还,想得我精神恍惚,跟得相思病没什么两样,好悲凉。 以我对顾还的了解(虽然我从没真正了解过他),要想保证我的行为在他的掌控范围之内,他肯定要离我很近。 这个近不单是指距离,总不可能我去哪顾还就跟着去哪,还有庄宵玉这只学舌鹦鹉,更是说不出的古怪,我现在冷静下来分析这场漏洞百出的闹剧:首先,我从忠安去平合、又去坛泉再回来,费了这么大劲绕了一圈,从始至终顾还都没有出现露面过;其次,这一路莫寥的存在感太强,我做出的选择都是受他引导,或者说是由莫寥做的决定;再次,庄宵玉是莫寥的同学,比起顾还,他更应该是为莫寥所用,这事说不定根本就没顾还什么事,只不过是莫寥和庄宵玉两个人戏瘾大发你方唱罢我登场;最后,莫安没有说谎的必要,她说是受莫寥委托来接我,也就说明让我离开坛泉实际上是莫寥的旨意。 所以这事极有可能是莫寥利用我对他的绝对信任,联合庄宵玉一起演我,太可笑了吧,目的是什么?真以为能瞒过我一辈子?我是三十岁又不是三岁,而且归根究底是我太信任莫寥任他摆布,否则这种拙劣至极的幼稚骗局怎么可能骗得到我。 不行,忍一时越想越气,如今的小孩都很有个性,动不动玩失联,电话不接信息不回,想发火都找不到宣泄对象,只好气鼓鼓地去睡觉。 白天睡太多晚上睡不着,灰溜溜地爬起来,玩游戏都提不起兴致,好吧,我承认非常非常在意被莫寥骗,或者说我很在意被信任的人骗,难怪莫安叫我别信莫寥,这不就应验了吗?他骗了我这一次,意味着从今往后我将会对他的话不可避免地产生怀疑:这次你是不是骗我?你哪句话在骗我? 即使是同床夫妻都有两相猜忌的一天,更何况是让人捉摸不透的莫寥呢。 早上九点多我妈给我打电话,让我晚上十点去机场接双妍回来,哦对,双妍和几个闺蜜去东北玩了半个月,我都忘了这事了。 以防疲劳驾驶的情况出现,我强迫自己睡到傍晚,起床随便吃了一顿,就动身出发去机场接双妍。 忠安没有机场,最近的机场在省会榕福,走高速都得一个小时。顺利接到双妍后,她一路上兴高采烈地说自己在东北的所见所闻。双妍的思维活跃又跳脱,说着说着话题突然拐到未来规划上,她说想考警察的时候我差点没把手里的方向盘给捏烂,几乎是脱口而出: “不可以。” “为什么不可以?”双妍不服气地驳斥,“你能当警察凭什么我就不能?我也想跟爸爸一样。” 双妍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提起父亲,我的心被狠狠锥了一下,痛得蜷缩,这一刻我才意识到谁都没有忘记父亲,他的离开带来的压抑和痛苦如同一场永不停歇的暴雨,淋湿我们的往后余生。 那之后我们都沉默了,直到我妈又打来一个电话,她乐呵呵地说我那个小帅哥同事来我们家做客,让我回来注意点形象。 ……我哪来的小帅哥同事?再说了哪来的好同事没事到同事母亲家做客?不会是入室的骗子吧? “不可能,妈你是不是被骗了?他叫什么名字?”我急忙问。 “就是那个小顾啊、顾还!”我妈疑惑地问,“你之前不是还带他回家里吃过饭吗?” 我气喘吁吁地将防盗门猛地推开,力道之大使得沉重的防盗门拍在墙上发出“哐”的巨响,惊得我妈起身小跑来查看情况,旋即松了口气: “你这孩子吓我一跳,不是让你接双妍吗?双妍去哪里了?” 我顾不上她,径直走向客厅,客厅沙发上坐着一个头发有些长的男人,对于我开门发出的动静不为所动,只到我火急火燎地走到他面前,他才不疾不徐地抬头,对我勾了勾嘴角: “嗨,全哥。” 我张开嘴想说什么,只觉得声带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死死掐住,发不出半点声音:竟然真的是顾还! 第15章 我愣愣地看着顾还,他比我印象中要消瘦不少,皮贴骨,头发也长了不少,右眉尾有道一指节长的疤,添了几分吊儿郎当的邪气。 第16章 然而变化最大的是顾还的眼神,一个人的精神状态可以通过肢体动作和语言伪装,唯有眼神骗不了人,这一年里他肯定也经历许多人事的磋磨。 玄关的角落还放着两大提红艳艳的礼盒,看得我心情万分复杂且匪夷所思:顾还到底想干嘛? “你——”我笑嘻嘻地勾上顾还的肩膀,能察觉到他的身体明显僵硬许多,“臭小子,来就来,还提东西,跟你全哥这么见外,伤人了啊。” 我妈在一旁喊我: “林双全!双妍呢!” 上次带顾还回来我妈就很满意他,这年纪的女人藏不住事,就是想撮合顾还和双妍,当时我也有点看乐子的心态,现在是万万不可能的。 “她去买东西,过会就上来了。” 其实是我不放心顾还在我家,就让双妍先在楼下等,眼下先让顾还从我家离开,顾还也确实是冲我来的,坐着喝了杯茶就走,我说要送送他,一个劲地在后面推顾还的背,巴不得他快点从我家滚蛋。 我和顾还关在狭小密闭的电梯里,空气一点点凝固,我从电梯的反光镜中与他相顾无言。电梯把我和顾还吐在一楼,迎面吹来几丝凉爽的夜风,我颤了颤,倒不是冷,而是太过复杂的、难以言喻的情感倾轧在我的心头,像喝了杯变质的苦酒,割喉似的疼。 “去喝一杯?” 顾还突然说,我同意了,给双妍发消息让她早点回家,上了顾还的车,他换了辆不起眼的普通轿车,我坐上副驾驶座,想起和顾还过往种种,有种恍若隔世的不真实感。 我始终相信有平行世界的存在,就像薛定谔的猫,在做出选择之前存在着无数种可能,好比打游戏,我选了通往a结局的选项,之后无论如何都不会再抵达bcd结局了。 但我不觉得是哪个选择我做错了,非要论对错,错的也应该是顾还。我只是感到惋惜,或许在某个平行世界里我和顾还仍然是亲密无间的搭档,再或者,我的副队长周由没有牺牲,我仍然跟在周由身后安心地喊他周副,这样我就不会遇到顾还也不会遇到莫寥,那我将步上另一种人生轨迹。 顾还开车到江边的大排档,二平河汇入的就是忠安的江,夏夜的江风呼呼地灌进我的衣服里,使得我像颗气球一样膨胀了起来,很凉快,顾还的头发也被吹得乱糟糟的,仿佛有一群巢燕要从他头顶起飞。 这家大排档之前我和顾还下夜班后经常来吃,点几盘下酒菜,来一箱啤酒,别提多爽了。大排档老板甚至还记得我们,殷勤地用方言招呼道,两位好才紧久没看到了勒,紧没影喔?我应付地点点头,嗯,是啊,工作忙。 点完菜我们坐在油腻腻的餐桌边等上菜,我点了根烟,江边风大,吹得打火机喷出来的火东倒西歪,本来就心烦,烟海怎么都点不着,烦得我想摔打火机,顾还把我护火的手压下来,诚恳地劝我: “你不是已经戒烟了吗?少抽点吧。” 我认为以我现在和顾还的关系,他这个举动挺越界的: “你管我?” 顾还缩回手: “不敢。” “刚才在我家我只是装装样子,我妈不知道那些破事,你去打搅她们也没用,冲我来就行。” 顾还沉默了一下,笑得有些苦涩: “我只是想去探望伯母而已,毕竟以前也在你家吃过饭。” 装什么呢装,这小子想跟我打感情牌?他应该最明白当警察最不吃的就这套,多的是犯人声泪俱下哭诉自己多惨多惨犯事都是被逼无奈,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无辜的受害者就不惨了吗? “少跟我装可怜,”我总算点着烟狠狠地吸了一口,把亮堂堂的烟头伸到顾还面前,“我们之间要好好算的账多了去了,再跟我套近乎我把你的鼻子给烫掉。” 顾还淡定地将脸往烟头上凑,明亮的烟头把他鼻头的皮肤照得红彤彤的,吓得我赶紧松开手指将烟扔到地上: “你他吗发什么疯?二平河的水把你的脑子给泡坏了是吧!” “这样你会好受点吗?” 顾还的目光真挚得令我毛骨悚然,我幻想过无数次顾还站在我面前时,是该给他一记响彻天际的耳光还是一记卯足劲的重拳,一拳不够至少要来上十拳,然而顾还真的站在我面前时,我第一反应是“啊,顾还还活着”,并没有什么太猛烈的情感,也可能是过于突然,我的情绪淤堵得厉害还没找到合适的出口宣泄。 “是我对不起你,我——”顾还的语气里带着小心翼翼的卑微,“我没有什么好解释的,我伤害了你,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但我还是想跟你好好道个歉。” “这事是道个歉能翻篇的吗?”我冷漠地睨着顾还,“又不是小孩子,道个歉继续玩过家家。” “……” “菜来咯!” 膀大腰圆的老板端着餐盘灵活地穿梭在各桌之间,往我们桌上哐哐放了两盘菜,身后拖着篮筐,他弯腰把冰啤酒卸在我和顾还的脚边,我们向他道谢,他又拖着篮筐走了。 顾还弯腰抓起两瓶冰啤酒,熟稔地将酒瓶盖往桌沿一敲,“呲”的一声酒瓶就开了,他把这瓶先递给我,接着又敲开他手中的那瓶,伸过来与我手中的酒瓶碰杯: “走一个吧。” 我默默灌了两口酒,从没觉得啤酒喝起来这么苦涩过。眨眼间一瓶酒喝完,脸和脑袋开始发热,突然顾还宽大滚烫的手掌一把按在我的大腿上,沉声问我: “还疼吗?”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直到顾还手上加大力道捏了捏我的大腿。 “疼个屁啊都多久了,”我没好气地拍开顾还的手,“你但凡良心没被狗吃掉,就把u盘还我,只要你能把u盘还我,你做的那些烂事我既往不咎。” 顾还立刻原形毕露,笑容谄媚得好似一只做错事的狗: “那个,不好意思啊全哥,我弄丢了。” “你放屁!”我差点抄起酒瓶子砸在顾还脑袋上,全凭我惊人的意志力忍住了,“u盘里全是我爸用命搜集来的证据,你怎么可以弄丢?!不对,你小子别想骗我,”我扬手作势要扇顾还的脸,“别以为我不敢揍你。” 顾还脑袋一歪,亲昵地把脸贴近我的手掌里,恶心得我全身鸡皮疙瘩如潮水翻涌,这下真是抽顾还嘴巴都怕脏了自己手。 “你打我骂我都行,只要你能消气。” 顾还竟然还有脸说这种逼话,生怕是气不死我,我喝了酒,情绪比较容易激动,想想又把手放下来了: “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没皮没脸?” 当时和顾还关系好,我觉得他还挺有意思,如今心境千差万别,顾还就连呼吸都让我觉得好烦好烦。 “我是真心的。” “我也是真心的,u盘还我。” “真没有。” “没有?”我止不住地冷笑,又开了瓶酒灌了两口,喝进胃里的是冰冷的酒水,往天灵盖冲刺的则是沸腾的血,“是不想给吧。” “别把我想得这么坏嘛,”顾还无奈地苦笑,“全哥,我们的立场不同,但目的是一致的,全哥,你就别再插手这事了,我会帮你解决的。” 顾还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我只觉得气血在心头剧烈地翻涌,索性一口气将酒一饮而尽,顾还在旁边劝我悠着点喝别吹瓶,我将喝得空空的酒瓶重重砸在桌上,厉声质问顾还: “小顾,你不觉得这话很可笑吗?被活埋进福贵园地基里的是我爸,被打穿腿变成残废的人是我,这是我的事,我要为我爸讨个公道,你凭什么叫我别插手?你有什么资格替我解决?!” 以我的酒量还不至于两瓶啤酒开始耍酒疯,但确实是有些情绪上头,隔壁桌的食客也因为我发出的巨大动静而不停地往我们这桌张望,我的熊熊怒火被冷冽的江风一吹,瞬间萎颓了下去,而顾还一副欲言又止的复杂神情,让我别扭中又有些过意不去,我承认有迁怒顾还的私心拿他出气,但的确是顾还有错在先。 “我刚才太激动了,不是故意……吼你的。” “心疼了?” 顾还臭屁兮兮地问,他是懂得怎么激怒我的,我警告他别蹬鼻子上脸,顾还鸡贼地转移话题,说他搜集了很多线索,证据足够充分,我连一个字、一个标点符号都不信: “那你倒是掏出来看看,光靠你这一张嘴说?” 顾还神秘一笑: “别急,吃完我带你去看。” 既然顾还这么说,我哪里还有心情吃得下菜,逼他快点带我去,但顾还又灌了我好几瓶酒,喝得头重脚轻醉醺醺的,叫了个代驾,我自以为还保持神志清醒,结果一路上颠着颠着就分不清东西南北,只记得最后我的脑袋一歪倚在顾还的肩头,旋即便昏睡过去。 第16章 刚醒来时我以为自己的脑袋被开瓢了,疼得我抱住脑袋缩起身体发出痛苦的哼哼声,胃里一阵翻搅,于是我像只软脚虾有气无力地翻下床,踉踉跄跄地摸去卫生间准备抱着马桶疏通一下自己,走了两步意识到这是个全然陌生的环境,瞬间清醒过来:我在哪? 第17章 我飞快地观察四周,很简约的室内装潢,走出房间,大概是间七八十平、两室一厅的商品房,和寻常人家不同,沙发正对的那面墙放的不是电视机,而是一面墙,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纸,写满各种信息和图片,我好奇地凑上前去阅览,才发现这张巨大的背景纸是东南沿海地区的地图,每个地区都钉着许多案件,我随手翻了几页,有失踪案、凶杀案、贪腐案……杂乱异常,估计只有这面墙的作者才看得懂。 “全哥。” 背后有人在喊我,我转头,看到手里端了碗飘着碧绿葱花粒的细面线的顾还,这种大白天撞鬼的悚然感使得我条件反射地后退两步: “这里是你家?” 顾还放下手中的米线,倚在餐桌边歪头: “你昨天喝高了,我问你家在哪里你非说在平合在小道西筒子楼,没办法,我只能把你带回我家。” 我的心态有点崩塌: “所以你一直在忠安?” 忠安也不算大,这一年多我竟然一次都没遇见过顾还,这也太灯下黑了,我找顾还找了半天。 “前个月才回来的。” 顾还用的是“回来”,证明他潜意识里还是把忠安当成自己老家,但他母亲去世,又与父亲反目,如今的顾还属于普世标准里的孤家寡人,想想也有点可怜。 “前两个月……” 那不正好是顾还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吗?时间线一捋,我对顾还的同情又变质为深深的怨气,上去就是一脚踢到他小腿上,不过我是用左腿踢,这条残腿使不出什么力,只是起到一个威慑作用。 “果然是你小子在装神弄鬼!” 顾还仍站得顶天立地: “有些事情不好在电话里说呀,更何况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顾还的死亡登记还是顾成峰去申请的,我当时一直觉得有诈,现在想来顾成峰确实不知情。 “那你和庄宵玉又是怎么回事?” 顾还一脸茫然: “谁是庄小玉?我不认识。” “你和小莫弟弟有联系吗?” “莫寥?我没事联系他做什么,”顾还嗤了声笑,“你们还有联系吧,应该关系不错?” “你少阴阳怪气,”提起莫寥我就来气,“你们没一个好东西。” “他也惹你生气了?” 我翻了个白眼: “少对打探人家的私事,说正经的,你消失的这一年多总得有些收获吧?” “那当然,不过你先吃饭,吃完饭我再告诉你。” 顾还哄孩子似的把我推进浴室,挤好牙膏的牙刷塞进我嘴里,又用毛巾给我洗脸,还拿梳子给我梳头,我忍无可忍把满嘴泡沫喷在镜子上: “我又不是瘫痪,不用你伺候我,你能不能出去?” 顾还被我骂了也不生气,还向我表衷心: “你不是宿醉嘛,我给你护驾,全哥你记得不,我们之前出的那次警,就老公喝醉酒回家洗澡滑倒脑袋敲到马桶边沿磕死的。” “记得啊,一打开卫生间流了一地的血……”啊,顾还又在跟我忆往昔打感情牌,“我要上厕所,你出去。” 我咬牙用力把顾还攘出卫生间。 我刚落座,顾还从煎锅里铲了个煎得金黄的溏心蛋到我碗里,和顾还认识时他只会煮泡面。我戳破溏心蛋,黄澄澄的蛋液流了满碗,我低头搅拨着碗里的米线,对顾还说: “小顾,其实你没必要这样。” “我怎么样?” “像个做错事的渣男上蹿下跳拼命弥补自己的过错。” 顾还自己说过没谈过恋爱,我估计是他这辈子第一个说他像渣男的人,他笑得有些尴尬: “为什么?你觉得我骗了你感情?” “难道不是吗?”我难得对一件事如此较真,“我敢对天发誓,我林双全但凡有做任何一件对不起你顾还的事,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你叫我一声全哥,好,我问心无愧把你当兄弟,那你呢顾还,你敢吗?你不敢,你欺骗我算计我利用我背叛我,这是无可更改的事实。” 顾还缄默不语,不知道是被我骂得无力反驳还是又在暗戳戳地酿一肚子坏水,我缓了口气,继续道: “还有一点你必须搞清楚,不是我求着你给我u盘,u盘本来就是我的东西,讨回自己的东西天经地义!” “发生这些变故我也没料到,我承认我是骗了你,也利用了你,你可以否定我所有,但我有一点是真心的——我从没想过要害你,”顾还直视我的眼睛,他的眼珠晦暗无光,却呈现出真诚的坚定,“全哥,我真的不想你出事。” 同为男人,我很清楚任何男人对一个人好,都是出于他的愧疚感在作祟,尤其是顾还这么心高气傲的人,我无法判断他对我的好是出于对我能力和人品的认可,还是他问心有愧,那些都不重要了,我粗暴地摆摆手: “行了,现在说这些也没意义了,你要真觉得对不起我,就把我u盘还我,以及你知道的线索都告诉我。” “先吃面吧,都快凉了。” “又在转移话题!” 我怒得想摔筷子,顾还安抚我: “没啊,不是说了等你吃完就再告诉你吗?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无奈之下我只好头皮“呲溜呲溜”把碗里的面嗦完,不算难吃,也没有很好吃,大概是我宿醉没什么胃口,嘴里尝不出味。 吃完后顾还让我坐沙发上,他用红外线笔点着那些错综复杂的案件导图,逗猫似的晃了晃,我有点眼花,他问我: “你想了解什么?” “福贵园背后的势力。” 福贵园开发商强征神子福利院这块所谓的“风水宝地”,只是一个披着迷信外衣的幌子,再怎么人杰地灵,平合也只是一座偏远的小县城,在城市里享了一辈子富贵荣华的达官显贵,怎么可能会来这里养老?但凡他们真心认为神子福利院风水好,就应该改成陵园而不是地产开发,而地产开发是早些年洗钱最方便快捷和常见的手段之一,其中利益关系不言而喻。 “我能搜集调查到的信息也有限,”顾还手中的红外线移到顾成峰的照片上圈了两圈,向上移动,“顾成峰也只是枚高级棋子,必要时候,就从他这里开始断尾。” 这点不难猜到,顾成峰升迁到省局是个很明显的讯号——顾成峰背后的人很满意这次的处理情况,十几年前知晓福贵园开发始末的人员几乎全部死亡,众所周知只有死人才能永远保守秘密。 另一方面,顾成峰留我一命不是他良心发现,而是当时我和他亲眼见证仅存的证据随顾还一并落入二平河,以顾成峰的考量,如今我的存在对他毫无威胁,而且我好歹也有职务在身,除掉我只会徒生事端。 “福贵园停工多年成了烂尾楼,这么大一笔资金流向没人查?” “是啊,很荒谬吧,福贵园投资一共1.2亿,竟然没有人查,而且过了这么多年,那笔钱早就洗干净了,你是平合人你最清楚,在平合一平两万的房子是不可能卖出去的,与其让它成为无人问津的空置房,还不如用开发商跑路来掩饰更简单。” “还有人证存活吗?”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我立刻想到一个人——平合派出所前所长林龙腾,一切事件的导火索便是始于林龙腾的离奇失踪,甚至包括局里派我带顾还回平合调查,全都是顾成峰一手设好的局,既然是父亲搜集的证据,自然是由我这个儿子让这些被掩饰的真相重见天日,我离正义只有一步之遥。 “林龙腾还活着,他是仅存的唯一人证了。” 最后一次见林龙腾是在欢喜歌舞厅的地下室,他的手被莫寥眼都不眨地用椅子腿钉穿在地上,我有时会对莫寥的冷酷狠戾产生一种扭畸的力量崇拜,由于莫寥年纪太小就觉醒成为神乩,因此他的道德认知和为人处世异于常人,他有一套游离在普世准则之外自成一套逻辑体系的三观,要是让他来对付顾还,那就有好戏看了。 “即使他还活着,他也不会出来作证的,”顾还又一次劝我,“全哥,还是算了吧。” “小顾,我有时候会觉得,这个世界特别特别不公平,林龙腾也是害死我父亲和莫院长的凶手之一,可他娶妻生子平步青云,而我父亲为了给神子福利院讨一个公道,被活活埋进地基里,我想为我父亲讨一个公道,废了条腿到头来一场空,全世界都在和我作对,全部人都叫我放弃。” 我仰起头注视着顾还的脸,平静地陈述着属于我的苦难和伤痛: “你明明要和我感同身受才对啊,我为了我的父亲而走到今天,你做的一切也是为了你母亲,我是相信你的真心,相信你的身不由己,可是小顾,你真的让我好痛苦,为什么偏偏是我曾经最信任的你?” 第17章 顾还突然抱住我,我登时有种蟑螂爬到手背上的汗毛倒竖感,又恐怖又恶心,立刻用力推了他两下,没能推开顾还反而被他抱得更紧。 第18章 “喂——”我无比尴尬地僵直身体,“你赶紧撒开我,以我们现在的关系不合适啊不合适!” 顾还依然没有松开我的意思,他力大如牛,箍得我动弹不得。 “顾还!听不懂人话是吧?!”我怒了。 “我以为全哥你恨死我了,再也不理我了,要跟我绝交,原来你都懂……” ……这都什么屁话?又不是小学生了还闹绝交,何况顾还亏欠我的可不是简简单单的绝交就能两清的,他必须给我解决问题,解决不了旧问题就给我解决新问题。 “绝交倒是不至于,你也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坏人。” 毕竟顾还也不是全无用处,况且单凭u盘在他手上这一点,他就还有利用价值。 顾还总算松开了我,我怀疑要是我再不给他好脸色他能把我活活抱死,只好转变态度: “其实我从没有真的恨过你,恨也是需要付出很多精力的感情,我们虽然回不到过去那样,但一起合作还是可以考虑考虑的,不带个人感情色彩的话,我客观评价你是个很有能力的人,只要你不对我有所隐瞒,我也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你,所有信息结合起来,一定能一加一大于二,你认为呢?” 这话半真半假,关键在于我想拿回u盘,顾还不给我,我只好用我自己的方式拿回来。 “好啊,”顾还眼睛一亮,他总算有了些先前的活力,“只要全哥还愿意相信我,这次我绝对不会再背叛你!” 说什么绝对,我一个字都不信,顾还与莫寥不一样,莫寥说一就是一说二就是二,顾还的话让你根本分不出哪句真哪句假,即使当下是信誓旦旦的真心,翻脸后也全都不作数了。 “还有那个、就是……你母亲……也福贵园有关吗?” “是。” 局里都知道顾局的爱人、顾还的母亲病逝多年,因此我对顾还会下意识地有所照顾关心,曾经顾还会开玩笑喊我“妈妈”,后来我才意识到顾还根本没有释怀,因此顾还对我的欺骗和背叛,追根究底也为了他母亲,这是顾还为自己的人生赋予的使命,为了这个使命他可以不择手段。 单论这点我由衷佩服顾还,确实一脉相承顾成峰的冷血和铁腕。假如我和顾还身份转换,我做不到为了达成自己的目的而背叛自己的搭档——大概这就是为什么我落得这般狼狈下场的缘故。 我没有继续再追问下去,顾还不愿意我继续追查下去自然会对我有所隐瞒,我问顾还: “之后还能来找你家找你吗?” 顾还瞳孔一缩,连连点头: “行啊怎么都行!我这里还有把备用钥匙,你随时来!” 顾还回身去他的房间里找钥匙,我在他身后假惺惺地说: “挺好的,没事我们可以一起喝喝酒。” 拿到顾还家钥匙后他送我出门,看到小区所处位置后我震惊不已:顾还的出租房跟我的出租房竟然只隔一个路口!每天我上下班都会经过这个路口,却一次都没遇到顾还。 回家后我掏手机一看,消息又爆炸了:尤其是我妈,连发好几条微信语音,严厉质问我怎么突然把顾还拉走,两个小年轻见个面说说话培养培养感情,我这个做哥哥的都不为自己的妹妹未来幸福考虑…… 这、我……唉!我实在是百口莫辩,只能先冷处理,为下一步计划做准备。 我向化验科的同事向他要了点“猛料”,准备手铐两副——感谢莫寥给我提供的思路,还得是年轻人会玩,以及一瓶好酒,给顾还这二五仔喝让我有些肉痛,可见此次我下足血本,势在必得。 两天后我拎着酒上门找顾还,因为有钥匙,我直接就开门进去了。顾还租的这个房子是老旧小区,前面的楼盘盖了新的高楼,林立的钢筋森林彻彻底底地遮蔽了灌木般的矮楼,傍晚时分,客厅光线昏暗,我喊了顾还两声,每个房间里里外外都搜查一遍,确定顾还不在家,简直天助我也! 我立刻甩开膀子加油干,把顾还家仔仔细细翻了个遍。 顾还搬来也就两个月,东西也不多,除了配套家具和他添置的生活必需品,就没什么额外的可疑物品了,连个保险柜也没有。 不过u盘这么小,随便藏都很好藏。 我不信邪,把一些刁钻的地方、比如顾还的鞋子里、冰箱、马桶抽水箱、电饭锅、米缸这种能形成空间的大小物件都看了,没有就是没有。顾还为这个u盘连命都不要了,怎么会弄丢?既然u盘不在顾还家里,只可能是在顾还身上。 顾还回来得很晚,快十一点了才回来,见我懒散地躺在沙发里玩手机,他扬了扬眉毛: “全哥你什么时候来的?怎么都不跟我说一声?” “你还有脸说?你那手机号,我回拨过去你有接过一次吗?” “嘿,”顾还讪笑,“你等很久了?” 我当然不敢说已经把他家挖个底朝天,就连老鼠洞都要掏两手: “也没有很久吧,想来约你一起吃夜宵。” “好啊好啊,我请你。” “我懒得出门,叫些下酒菜吧,你要不想被人知道你家地址可以去我家。” 妈呀,我真是不擅长扯谎,这话刚说完我就意识到是左右互搏自相矛盾,我都懒得出门了还要去我家吃,于是我又改口: “你冰箱里还有东西不,我给你炒俩菜。” “好啊好啊,好久没吃你做的菜了。” “你能不能有点自己的主见?” 我白了顾还一眼,顾还委屈地挠挠大腿: “我是真觉得只要跟全哥你在一起就很好了。” 我对花言巧语免疫,尤其是从顾还的狗嘴里吐出来的。 冰箱我为了找u盘翻过,里面挺多食材的,我锅铲抡出火星子,炒了四盘菜,一盘青菜、一盘韭菜煎鸡蛋、一盘小葱炒肉、一盘炒淀粉肠。 我在煎鸡蛋和小葱炒肉里都加了“猛料”,端上桌后我怕顾还不吃,还特地夹了几块往他嘴里喂,顾还差点给我磕头: “别别别,我自己来、我自己来就行。” “你晚饭是不是还没吃?来来来多吃点,我见你的时候就想说了,你……瘦了很多。” 我自己都受不了这份肉麻的关切,七分假意里倒也有三分真情,就像动物可以嗅到同类的气味,我也能嗅到顾还的痛苦。而顾还也对我突如其来的关心感到无所适从,伸出去的筷子不尴不尬地悬在半空中,我怂恿他: “你吃啊,愣着干嘛?多吃点多吃点。” “这世界上除了我妈,只剩下全哥你会真正关心我了。” 我的良心如同豌豆公主的二十床天鹅绒床褥下压着的那颗绿豆,硌得我的心脏阵阵刺痛: “……哎哎我警告你,少道德绑架我啊。” 顾还笑得很傻: “我实话实说而已,全哥你不要这么敏感。” 我将酒拎到桌上: “你全哥我大人有大量,不跟你小子一般见识。” 顾还整个人像换了两截新电池似的动力十足,从椅子上光速弹射向厨房,过了会他手里拿了两只马克杯出来,一只杯子上印着q版樱木花道,另一只杯子印着q版流川枫。 我的表情彻底失控,惊叫道: “你要用这杯子喝白酒?!” 顾还抱歉地笑笑: “家里实在没有酒杯,凑合凑合。” 我不可能真把500毫升的马克杯倒满,喝完别说顾还了,我都会酒精中毒,就浅浅倒了一层,每倒一滴酒都是我的心在滴血,算了,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林双全今天算是彻底豁出去了。 你来我往两轮下来药就起效了,顾还喝着喝着声音越来越小,突然“哐当”一声脑袋重重砸在桌上,听得我的脑袋都隐隐生疼。我尝试着叫他: “小顾小顾?” 没反应,我加大音量: “小顾!小顾!” 依旧没反应,我直接趴到顾还耳边,中气十足地大吼: “顾还——顾还——” 顾还眼皮紧闭,呼吸均匀,我观察了一会,他连眼睫毛都不会抖动,证明确实失去意识,哇,果真是“猛料”。 以防万一顾还半途醒来,我把顾还的双手反铐在椅背,然后仔细搜遍他全身,从头摸到脚又从脚摸到头,仍然没找到u盘。 见鬼了,u盘不在顾还家里不在顾还身上,还能在哪里?我一不做二不休,索性把顾还的衣服全部扒光,夏天衣服穿得少,拢共也就一件体恤一条牛仔裤,都要撕烂了也没翻出什么东西。 ……总不会藏裤衩里吧?事到如今我丧心病狂到连裤衩子都不放过,还特地把顾还的裤衩子也扒下来看了,还是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喝了酒的缘故,一股无名的邪火噌噌地往我脑袋顶上直烧:顾还这王八蛋是把u盘吃了吗?!气死我了,u盘究竟藏哪里去了?! 第18章 我抽了半盒烟,又喝了半马克杯的白酒,还是烦得不行,酒精辣得我喉咙吞刀片似的疼,脸比烧热的开水壶还要滚烫,沸腾的血液有如巨浪冲击礁石撞向我的血管壁。 第19章 反正顾还也昏迷过去了,我正气血上涌之际,也就是常说的上头,直接伸手过去给了顾还一耳光。 这巴掌我蓄谋已久,还是收住了力的,一巴掌下去顾还脸皮都没红,肯定是他脸皮太厚的原因。 发泄出来总算让我心里舒坦些了,我又灰溜溜地帮顾还把他的衣服裤子重新穿好。 刚才急着找u盘,都没注意到顾还身上多了几道大大小小的伤疤,深浅不一,尤其是后背胛骨,有一条巴掌长的褐红色伤疤,像只细长的蚯蚓缝在顾还的背上。 这些伤应该是顾还掉进二平河时留下的,在冬日雨夜坠入二平河还能捡回一条命,证明顾还命不该绝,或许有那么一瞬间世界真以我的意志在运转,因为顾还欠我的没还清,所以他还不能死。 我观察着顾还的伤痕,不由得想起之前和海关的吃过饭,他们提过一件事,有些走私者为了携带珠宝,会割开自己的皮肤把珠宝藏在皮肤下携带入境。 一般人做不到,但顾还不是一般人,我出于对顾还的了解,还是把他全身的所有伤疤都摸过一遍,没检查出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如今科学技术发达,储存卡可以做到只有硬卡纸的厚度,除非是用专门的仪器探测,否则埋在皮下也很难摸出来。 我生怕摸着摸着顾还突然醒了,到时候真是跳河都解释不清,之后再另想办法。 我把盘子里的剩菜都倒掉扎起垃圾袋等下提出去丢,再将碗盘清洗干净放进消毒柜里消了两遍毒,这样一来,就算顾还怀疑饭菜被我动了手脚,他也没有证据证明是我干的。 处理完“犯罪现场”后,我原本想把顾还扛进他的卧室,但失去意识的顾还实在太沉太沉了,不是我恶毒地羞辱他,体感和扛一头两百公斤的死猪没区别。最关键的是我腿脚不便,被顾还压得一瘸一拐地艰难挪动几步后果断选择放弃,草草将顾还丢在沙发上,再找条毛巾毯给他盖上以免受凉,就拎着垃圾心虚地溜之大吉。 我把手中的塑料袋丢进垃圾屋的厨余垃圾分类栏,如同一只孤魂野鬼朝家的方向飘荡而去。 如此精心周密的策划到头来却一无所获,令我挫败感达到一个阶段性的巅峰,我回望过去的人生,总是在做一些无用功,万事万物都有其运行法则,不是努力付出就有一定有收获,可连连碰壁让我不得不开始怀疑人生。 越想越难过,索性不想了,回家倒头就睡。 每次喝完酒后我总会睡得特别死,酒精无差别屠戮美梦和噩梦,醒来浑身乏力,昏昏沉沉,我竟然有点理解那些酗酒的酒徒了,脑袋像倒了团浆糊浆作一团,完全丧失思考能力,更别提去想那些让我痛苦或者烦恼的事情了。 起床刷牙,结果趴在洗手池边干呕好久,冲了个冷水澡才清醒些,手机里有一条陌生号码给我发了好多条短信: -全哥不好意思昨天居然喝挂了 但是好奇怪我明明没喝多少啊 全哥你还帮我收拾干净了谢谢!! 全哥你真是田螺姑娘 对了全哥这个是我的号码 我是小顾 下次换我请你喝酒 ……怎么越琢磨越有不对劲,顾还难道察觉出什么端倪?不过既然顾还没摊开摆到台面上说,就当无事发生,况且我没找到u盘,没给顾还造成任何实质性损失,反而还倒贴了好酒一瓶以及免费打扫卫生,顾还但凡识相点就别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懒得回顾还,我算了算时间,早就超过请假时长,算旷工了,今天再不去单位就得被警告处分,我只好头重脚轻地开车去单位打卡。 自从我被调动到后勤岗后,我对工作的热情和成就感一落千丈,虽然我嘴上说一切服从组织安排,但真把我安排了我又一万个不乐意,人的心气和锐气一旦被磋磨没了,就好比一捧烧尽的死灰再也无法复燃。 主要有两方面在影响我的心态,一方面是出于我自身原因,就是腿伤,我自己的身体我自然比任何人都要清楚,很难、或者说几乎不可能再恢复到先前跑跳自如的状态,但比起那些真的缺胳膊少腿的同僚我已经算是幸运的了,活到这个地步,就只能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才能不那么痛苦。 另外还有一方面属于外部原因,顾成峰调离忠安,新局长上任,不仅是我,还有一些同事也经历了人事调动。我当年初入职场顾成峰便对我青睐有加,还安排周由如此优秀的前辈带我,导致我天真地以为顾成峰对我的重视是出于对我能力的看好和认可,其实一切都是顾成峰为我精心设下的局。可话又说回来,抛开个人恩怨客观而言,我升迁也得益于顾成峰的助推,难免背后有些闲言碎语。 偶尔我中午会和技侦科的师弟许啸一起吃食堂,但因为工作缘故,他经常无法按时吃饭,这职业比起会吃饭,更要会吃苦。 说来有些尴尬,如今我和许啸闹得有些小不愉快。 之前我在平合调查没少麻烦许啸,出于对他的保护,我并未向他透露太多信息,许啸也表示理解。直到我进医院后,我第一次见到态度如此强硬的许啸,他不停地逼问我,甚至把我架到道德高地上:我跟你十年的同窗情谊,我真心敬重你这个师哥,你却一句话都没有想对我说的?就当是我自作多情,可如果你让我调查的信息最终让你置身险境像现在这样,我宁愿从来没有帮过你,今后也不会再帮你。 后来在门外的双妍进来告诉我,许啸走出病房时还抹了眼泪,问我们是不是在吵架,我愧疚又痛苦,却无从辩解。 那之后我跟许啸除了工作,再也没有私下联系过,因此中午时收到许啸发的微信消息问我中午要不要去食堂吃饭,让我有种回光返照的不真实感,我问他是不是被盗号了,许啸发来一个不符合他风格的萌萌表情包,是一只卡通小猪在放屁,表情包名字叫你放屁。 ——看起来更像被盗号了。 中午我端着餐盘在食堂里找到许啸,他也端着餐盘到处找我,我喊他,许老弟,这里这里,许啸便快步走到我面前,我惊喜地发现自己的尴尬阈值变高了,全拜顾还所赐,我和许啸一如既往,找个面对面的空位坐下来开始吃饭。 昨天喝太多酒,早饭不吃到现在都没有饥饿感,吃了几口青菜,就在土豆炖肉里挑拣半天。 “没胃口?”许啸问。 “昨天喝酒喝多了,头晕。”我如实禀告。 “你夜生活挺丰富嘛。” “那可比不上我们许大少。” 我好不容易在一众土豆和肥肉里挑出一块瘦肉,刚放进嘴里就听许啸说: “我年底要订婚。” “什——”我惊得合不拢嘴,导致肉又掉出来滚到桌上,“你要结婚了?!恭喜啊!” 我感慨万分,和许啸一起坐大学食堂里吃饭仿佛还是昨天,一眨眼许啸居然都要结婚了,转念一想许啸也就比我小不到两岁,他也到了适婚年纪。这瞬间我对许啸竟萌生出一丝阴暗恶毒的妒意,倒不是因为我想结婚,结不结婚应该尊重每个人选择,我只是嫉妒许啸能过自己想要的人生。 “恭喜什么啊,”许啸垂头丧气地把筷子狠狠插进饭里,“还不是被逼的。” 好吧,我心理平衡了,每个人的烦恼不同,我同情地拍拍许啸的肩膀,也想不出什么安慰的好话,只能说点不痛不痒的: “是个好姑娘的话,一起过日子也行吧。” “我怎么知道是好是坏,我跟她就见了两面!我爸非要我娶她,不然就跟我断绝父子关系!” 我捏了把汗,我妈也催婚我,不过还不至于到断绝母子关系的地步,有钱人的生活果然充满精彩的戏剧性,断绝父子关系这种戏码就在我身边火热上演。 “这……”我无言以对。 “所以我在想干脆断绝关系算了。” 许啸激动过后,忽然冷静地语出惊人,我又一次目瞪口呆:狠人,许啸和顾还都是狠人,有这魄力才能干成大事。 这时我的手机铃响了,来电显示是坛泉的号码,对面的人语气很急: “林警官,我是老赵,您还记得我不?您和莫大师一起来过我店里!” “记得,怎么啦?” 我跟老赵只有一面之缘,他突然给我打电话做什么? “我女儿跟我提过要去镇港村玩,莫大师不是提醒我让我女儿别去有水的地方,我就没同意她去,她竟然偷偷去了!我一直联系不上她!都三天了!” “你报警了没?” “我报了,才刚在立案,”老赵的声音听着快哭了,“林警官,您能不能联系得上莫大师?他神通广大,他肯定有办法帮我找女儿,林警官,求您帮帮我吧……” 第19章 “我……”也联系不上莫寥啊!莫寥也失联两个多星期了,我是不是也该报警?“你先别太担心,现在到处都有‘天眼’,而且镇港村是网红旅游景点,肯定人流量很大,人多的地方相对安全些,我帮你联系小莫弟弟。” 第20章 总之我这笨嘴好说歹说半天,老赵才稍微冷静些,我完全能理解为人父母对子女的担忧。结束通话,许啸突然神秘地压低音量道: “怎么了?你还和那个玩cosplay的小帅哥有联系?” 我反应了两三秒才反应过来许啸口中“玩cosplay的小帅哥”是谁,他一直没记得莫寥的名字,只觉得他的穿着打扮很像玩cosplay的。 “偶尔吧,他放暑假回来我跟他聚了一次。” “你不觉得他有点……”许啸斟酌半天用词,“与众不同吗?” “对,你也发现了,”我万分赞成,许啸看人挺准,“不是有点,他这人是特别奇怪。” 许啸皱着眉: “你是不是因为和奇怪的人做了奇怪的事,才变成这样的?” 我噎了一下,翻通讯录先给莫寥打电话: “他倒也没这么大的本事,而且他也只是性格比较古怪,人其实不坏的。” “你还为他说话,你都没为我说过话!完了完了,你肯定又背着我在搞事对不对?” 莫寥手机关机,我又打微信电话给庄宵玉: “没有,我都成瘸子了,还能搞什么事?” 许啸尴尬地低下头: “对不起,我不是这个意思,而且你这也不算瘸子……” “我是那么脆弱的人吗?居然还要跟我道歉,你果然是拿我当外人了。” 我故意用脚踹了许啸一下,不知道这个微信号是不是庄宵玉的常用号,从未有人接听。 联系不上莫寥和庄宵玉,我有些犹豫要不要去叨扰莫宁,毕竟事关赵雯君的人身安全,还是问问莫宁有没有什么信息。 “明明是你——” 谢天谢地,总算有人接我电话,许啸话说一半见我打通电话,也就把后半截话咽回去了。 “你找阿宁吗?” 怎么又是莫安?这次莫安的人格竟然能维了这么久? “找你也行,你知道小莫弟弟现在在哪里吗?有人找他。” “不知道。” 我对莫安没有太多了解,判断不出她是否在撒谎。 “好吧。” “你又在多管闲事了?” “没有,不好意思啊打扰你了,再见。” 我也不敢和莫安说太多,她对我的客气只是看在莫寥和莫宁的份上。我结束通话,有些头疼地抓了抓脑袋。 “怎么了?这么日理万机,连吃顿饭都这么忙?” “朋友的女儿去外地玩失踪了,托我找人。” “找人?”许啸乐了,“怎么不来找我?” 之前和许啸闹不愉快,但从那以后我真的再也麻烦过许啸帮我查信息,这会儿许啸竟主动要帮忙,搞得我很不好意思: “没事,我再问问别人,也不能什么事都来麻烦你。” 许啸先是一怔,随后露出无奈的苦笑: “那时候去医院看你,和你说的那些话都是气话,我是真把你当兄弟,我不希望你去冒险,所以我也是认真的,你什么都不告诉我,我也不知道你究竟在做什么,我不敢再帮你,万一哪天我调查到的信息害死你,怎么办?你要我自责一辈子吗?你明明很清楚背负着这种愧疚有多痛苦。” “放心,我没有在做危险的事情,”我的辩解总是很苍白无力,“我的腿伤只是一个小意外,你知道的,干我们这行就是风险大啊,所以我每年都买保险——”妈呀,许啸的脸色变得很恐怖,我不想跟他每次都因为同一件事在吵架,便打住这个话题,“你要不帮我查查小莫弟弟的所在位置?” “行吧,信息发我,我争取下午给你。” 许啸也没有不依不饶地继续纠结这个话题,至少嘴上没有,我把莫寥的信息发给许啸,许啸就去忙活了。哪有让人干活我休息的道理,便大中午的顶着大太阳跑到警局对面的咖啡店买了两杯冰美式,结果天气实在太热了,从咖啡店再提回警局,冰美式流的汗不比我流的汗少。 在冰美式彻底融化前,我总算把咖啡送到许啸手上,许啸在抽烟,整个办公室里烟熏雾绕的,我义正词严地教育他,你能不能讲点素质,不能因为有独立办公室就为所欲为吧,许啸跟我玩起成语接龙: “为所欲为,为所欲为,为所欲为。” 他碾灭烟头接过能洗手的冰美式,直接打开杯盖牛饮下半杯,喘了口气: “有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你想先听哪个?” “找人还能找出好消息和坏消息的?先听好消息。” “人找到了。” “坏消息呢?” “在海里。” “海、海里?” 许啸用黑水笔敲了敲屏幕上一个红色定位点: “字面意思,手机定位显示就是在海里,我搜了一下,这海叫半礁湾,还挺有名的,有大明星去那边拍过电影红了,所以很多游客去那边打卡。” “那为什么小莫弟弟的定位是在半礁湾里?” “我能想到的就两种可能,”许啸伸出食指,“第一,他手机掉半礁湾了,”接着许啸又伸出中指,“第二,他人掉进半礁湾了,你觉得是哪个可能性比较大些?” “……” 听起来无论哪种可能都挺离奇的,以我的推测,莫寥应该还在镇港村,毕竟现在这个社会,没有手机寸步难行,尤其是年轻人,更加离不开手机,就算给莫寥打电话十次有九次关机,还有一次是无人接听,总有他主动打电话的时候。 我先给老赵汇报情况,告诉他莫寥也在镇港村让他先安心,但我一时半会也联系不上莫寥。老赵竟然已经买好车票在动车站等发车前往镇港村了,他要直接去当地的警局报案,这样更有效率。 下午上班,我认真地查了镇港村的风土民情,因为之前比较落后,也没什么过多的介绍和记载,几乎都是明星粉丝去打卡get同款。 看多了攻略,我注意到有不少网红提到当地的算命很灵验,很多是东南亚来的算命先生和神婆,可以帮忙转运、求财、旺桃花等等,业务范围极其广泛。 有的说让大师转运完后接到了很好的工作,有的说获得一笔意外横财,还有的说远离了渣男重新开始新人生,总之就是相当灵验,百分百好评。 虽然这些网红在博文最后提到仅供大家参考,请大家自行鉴别,切勿迷信,不过点开博文,网红们又在推荐“大师”。我总结了几个提及频率较高的:桃花婆婆、地龙王,这些奇奇怪怪的称号听起来像从《西游记》里跑出来承接人间业务的。 在这个全民大营销时代,万事万物皆可营销,我合理怀疑算命圈也被营销大肆入侵。 这些修图痕迹过重的漂亮假人网红看多了眼睛疼,我本来要关掉网页,无意间扫过页面快照抓取的最后一条博文,图片上妆容精致身材火辣的美女抱着一只脏兮兮灰扑扑的娃娃和一名眉心有痣的中年男人合影,使得这个画面诡异到了极点。 这娃娃有女人的小臂长,说是娃娃,其实也只是用布片缝制,里面填充了东西使得它有个基础的人形,脸上没有五官,大概是布料缘故,导致这个娃娃看起来脏得像刚从垃圾堆里翻出来的。 然而我的关注点在于这只娃娃身上布满诡异的字符——nalatu! 配文是:“感谢地龙王送给我的宝宝[心][嘴唇]为我带来无穷无尽的好运[努力][花花],宝宝我会永远爱你的[心][心][心],你就是我的幸运小天使,loveyou~[天使][天使][天使]”其余照片都是和这只娃娃的自拍,定位在镇港村。 底下的评论不多,都是在夸她好看,还有一个人问她地龙王的具体位置,却没人提起这个看一眼就令人感到生理不适的古怪娃娃,更没人注意到nalatu。 这名博主名字叫lucky幸,我点进她的账号翻了翻,最后一条动态更新在今年2月,她发帖求助问哪里的皮肤科专业,底下很多人给她评论,掺杂很多广告,但她都没有回。 其他帖子就是普普通通的炫富照片,精心修饰过的精致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而那只nalatu娃娃也没再出现过。 有种说不出的古怪,lucky幸询问皮肤科,会不会和庄宵玉的母亲陈香玲罹患同一种怪病?陈香玲也是呈现出皮肤腐烂的症状。 我试着私信lucky幸,问她现在那只娃娃在哪里,不过lcuky幸都半年没更新过这个账号了,不确定是弃号还是人出了什么意外。 而且莫安手里也有一块nalatu,她肯定和莫寥是一伙的,我合理猜测莫安也在雍城,姐弟俩绝不是慈悲心肠的活菩萨,因此我不认为他们是为了庄宵玉才去镇港村。 不过话又说回来,这是他们莫家姐弟的事,与我无关,没必要去为他们操这份心。 突然有人敲我办公室门,我赶紧把网页关了,免得被看到我上班在看美女说不清,是来通知我参加临时会议的,一般是有突发的紧急情况,否则很少会有这么突然叫人去开会的,走廊上大家也在议论纷纷,我问来通知我的同事是开什么会,她说是失踪案。 第21章 每年忠安市都有失踪案,但临时召开会议,说明情节比较严重,我又追问是什么案子,她说这次失踪了十几个女生,还是在雍城市的热门旅游景点镇港村不见的。 我的眼皮应景地狂跳起来,赵雯君,莫寥,莫安,庄宵玉恰好都在镇港村——真的有这么“恰好”吗? 第20章 临时会议的最大优点是会议时间不长,因为领导来不及让下属写发言稿,而且不会讲些让参会者在笔记本上画王八消磨时光的废话,都是言简意赅说重点。 起因是我们省的一个粉丝后援会要给明星庆祝生日,地点就定在镇港村的半礁湾,省内各市一共有五个粉头,这个“粉头”大概类似于小头目,在粉丝群体里说话比较有分量的那种,追星术语太难懂了我听得云里雾里的。 这五个小粉头先提前去半礁湾踩点,以便后续策划庆生活动,地点选在半礁湾的一家海景别墅民宿酒店,再加上镇港村所在的省份后援会小粉头一共十二个,直到退房前两小时酒店工作人员联系不上预订人,就上门去查看情况,发现行李都还在别墅里,人不知道去了哪里电话也打不通,一直等到晚上都没回来,只能报警。 因为这个十二个女孩来自两省不同市,因此省局有意向要跨省联合办案,作为下面市局肯定是不太乐意的,累死累活当牛作马跑上跑下,到时候分猪肉都不一定喝得上一口汤。 都说新官上任三把火,我们来了新局长,这把火自然也是要烧一烧的,从他的言语间流露出澎湃的积极性和决心,下面鸦雀无声,连呼吸都颇为乏力。 这事一个巴掌拍不响,也得要另一个单位愿意配合才行,而且这个配合必须有效配合,否则只是给工作再上强度上难度。 总之会议就是通知有这么个事,以及未来可能的工作安排,如果真要跨省协作,那就有得忙了,散会后大家提心吊胆地回各自岗位去,许啸发消息问我朋友失踪的女儿有没有在这些失踪人员里,我说不是,但可能有关系。 到镇港村玩的年轻女孩失踪率这么高,有一个最坏的推测就是涉及人口拐卖,而且还不是普通的人口拐卖,雍城毗邻泰国南面临海,之前就是海关的“重点关照”对象,就怕是从跨省变成跨国作案,要寻回失踪人员将极其困难。 临近下班,又有人来通知我留下来开会,哇,天塌地陷。 这个小会是领导层会议,局长来征求大家意见的。 我们新局长叫董卫平,如果说顾成峰长了张短视频剧里中年霸总的脸,董卫平则长了张立过三等功的脸——他确实立过功,年轻时候追逃犯,手臂被砍了两刀还追了一路,一路都是他流的血,现在还能从董卫平的短袖制服里看到他左手臂上两条麻花似的大长疤。 说是征求实际上起到一个通知的作用,董局跟我们坦白,其实这次案子组织决定抽调各地精英到雍城协助办案,我们忠安也要出人,有没有思想觉悟高的同志自告奋勇的? 小会议室内鸦雀无声,甚至连沉重的呼吸都听得一清二楚,大家用沉默代替回答。 这就和去驻宁驻藏还不是同个路数,去驻宁驻藏除了网购偏远地区不包邮,工作清闲无压力,等一年后回来,有点门路的很快就上去了,因此名额有限竞争激烈。 而这种工作借调外地,纯属抓壮丁,让你干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到别人的地盘上只有任人差遣的份,用完再把人踢皮球一样踢回来,灰头土脸回原来单位还要看领导有没有良心,会不会体恤你,顾成峰就主打有劳有得以此来笼络人心,因此颇受下属爱戴,他确实有做领导的才能和魄力,但终有一天会无法控制住他膨胀的野心。 董局的脸越来越黑: “都没人吗?” 大家仍是屁都不放一个,坐定在位置上低头一言不发,就等董局发话点乌龟。 不知为何我有种格外强烈的直觉我会被点到,这种预感就跟上学时你知道老师要抽你起来回答问题如出一辙,尤其是我悄咪咪抬头却冷不防与董局大眼瞪小眼的那一刻,我知道我完了,只能被动请缨让双方都别太难做: “我去吧。” 话音刚落其他人的身体肉眼可见的松弛下来,喝水的喝水咳嗽的咳嗽,一时间会议室里充满着劫后余生如释重负的快活氛围。 于是董局不痛不痒地夸了我几句,遣散众人,留我下来单独谈话。 只剩我们两个人后,我有点如坐针毡,董局微微侧身,从裤口袋里掏出烟盒,顿了几秒,才又摸出打火机,自己把烟点了,问: “你没抽?” “嗯……之前抽,现在戒了。” 这话半真半假,我在单位确实不抽,董局打量我,不是那种轻蔑的审视,而是给我一种他今天才注意到我的正视: “听说你是出任务负伤的。” “呃、嗯。” 由于我当时先是在平合处理完才转去市区医院,还有莫宁帮我兜底,对外都宣称是被利器贯穿,因此就连我妈和双妍都不知道我其实受的是枪伤,受伤时缠着绷带看不出创面,痊愈后我一年四季都是穿长裤,正常人没事也不会扒了我裤子看伤疤。 “还没成家吧?” 这话题也是有够跳跃的,我点点头: “是。” “我看过你的履历,你挺优秀的,”董局边说话边喷烟,莫名让我想到喷火龙,“之前的领导对你评价也很高。” 我心一缩,听不出董局什么意思,是在暗示他和顾成峰认识?还是一句无心的客套话?亦或是他真心实意的夸奖?我实在无法领会董局的意图,也很清楚一点:说多错多,宁可闭嘴当哑巴也不要说错话。 见我不吭声,董局气定神闲地掸了掸烟灰: “我没别的意思,大家都是干实事的人,你愿意去,说实话我真的很欣慰,我年轻时候也这样,什么事都冲在第一个干,我当然知道危险,知道会死,但干我们这行的,不能怕事不能怕死,否则谁来守护人民?” 都不用早五年,早三年跟我说这番话,我都会备受鼓舞,如今我内心毫无波澜,甚至感到丝丝悲凉的讽刺。 很多时候磋磨人的不是岁月,而是现实。 就当是我思想觉悟不够高,被安排这个苦差事实在让我提不起来兴致来热情陪笑脸,只能无奈地牵动嘴角露出苦笑: “是、您说得对。” 董局也看出我的情绪低落,还慷慨地把选择权交给我,让我自己挑一个同事随我同去雍城。 能当领导的果然都非等闲之辈,好一招借刀杀人!我可没那么恶毒还做水鬼拉人下水,又怕董局假以我的名义去得罪人,咬咬牙索性明确拒绝表明个人决心: “我一个人去就行,请董局放心,保证圆满完成任务!” 董局点点头,烟蒂发出“呲”的微弱惨叫: “好,你先准备吧,我联系雍城那边提供借调信,等手续走完你就去报道,我相信你绝不会给我们忠安的丢脸。” 我讪笑道: “必须的、必须的。” 然后董局就走了,我收拾完会议室才离开,经过办公室时听到有人鬼鬼祟祟喊我名字,双全、双全!是刚才一起开小会的同事在喊我。 他们年纪都比我大,有的还大不少,他们喊我名字,我得喊他们某某哥,他们说我很够意思,年轻人就是不一样,晚上请我喝酒,我婉拒,不了不了,我得赶紧整理一下工作台账交接手头工作,他们都很吃惊,要走得这么急吗?不差这一晚上吧? 说实话我跟这群同僚真谈不上多熟,一来有年龄差距和思想代沟,二来他们跟我也不太对付,跟他们去喝酒我宁愿收拾办公室。 根据我的推测,雍城那边要人也不是真缺人手,而是从各地都抽调一两人来凑个临时专案组,这样可以免去很多申请跨省协作需要走的繁琐流程,眼下最重要的事应该是尽快找到这些女孩的下落。 走出单位都快十二点了,我感觉不到累,就是魂有点飘,支撑不了身体,直到肚子里传来难听的声音,我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晚饭还没吃,于是我发信息给顾还,你饿不饿,要不要跟我吃个夜宵,顾还回信息的速度快得吓人,好啊你在哪我去接你,我说我刚下班,我去接你,顾还发了个害羞的表情,我说算了不吃了倒胃口,顾还说别啊你刚下班肯定还没吃,唉,顾还倒是很懂我。 我到顾还的小区门口时,他正低头刷着手机,不知道是不是等很久了,我招呼他过来,顾还屁颠颠地爬上副驾驶座: “想吃什么?我看大众点评上挺多吃的。” “随便。” “吃顿好的吧,我请你吃烧鸟?” “不要,我吃不惯那东西。” “吃海底捞?” “大半夜吃火锅,不要。” “那大排档?” 说来有些尴尬,上次我在大排档对顾还发了火,搞得我现在都不好意思再去那家大排档。 第22章 “不想吃。” 顾还短暂地沉默了一下: “那你想吃什么?” “随便。” “我搜搜哈……是有家叫随便的酒吧。” “对了小顾,我跟你说个事,”我没理会顾还的屁话,“我要去出差。” “去哪里?” “雍城。” “你要去镇港村?” 顾还的声音忽然就冷了下来,这态度转变是怎么回事? “是啊,去查案子。” “什么案子?你爸的案子?” 这审犯人的口吻听得我火大: “想什么啊当然是工作的案子了,不是……”我反应过来,“关你什么事?” “你先提的,我只是问问嘛,”顾还态度软下来又是那副傻狗样,“就你一个人?” “嗯。” “我跟你一起去行不行?” 我眉头紧皱: “才不要,又不是去春游。” “你需要我的。” 顾还积极地毛遂自荐,我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我什么时候需要过他?可笑。 第21章 最后我们选择吃路边摊烧烤,倒不是我想吃烧烤,实在饿得不行再加上耳旁顾还一直在狗叫,尽说些我不爱听的话,我几乎要无法抑制将他生吞的冲动,随便路边看到一家烧烤摊就下车避难了。 吃烧烤时顾还询问我案件的大致情况,我随口说了,其他具体的细节还得去了雍城看卷宗才能清楚,顾还听完后,问我: “十二个成年女人,又是在人多眼杂的热门旅游景点,你觉得什么人能拐走她们?” “至少十二个成年男性,要转移人员至少得开一辆公交车,这样的阵势肯定会引发不小骚动,”我的大脑像突然被闪电劈了一下,登时耳清目明,“除非是她们主动‘失踪’的!” “可能是她们中有人主导了这起失踪案,这两年不是很多案子吗,明星在国外开演唱会,罪犯就假借看演唱会搭伙的名义,在网上寻找单独出国看演唱的女生进行拐卖。” “是有这个可能……” 顾还得意洋洋地摇尾巴邀功: “怎么样?我还是挺有用的吧?你就带上我呗。” 看顾还这嘚瑟劲就烦,我给他兜头泼冷水: “要你说,警察也不是吃素的,这种调查也能查出来。” “你可不能学那些老登卸磨杀驴啊全哥——” 其实顾还非要跟着我,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的确是工作需要才去雍城,只是多个顾还在我身边上蹿下跳让人心烦。 “你现在是个死人,要怎么坐动车坐飞机?” “我有身份证啊。”顾还理不直气也壮地说。 “你很危险啊小老弟。”我眯了眯眼。 “放心,合法合规的身份证,回去拿给你看。” “不用了,我就当不知道。” “哎全哥我说认真的,就让我跟你一起去嘛。” 绕了一大圈又回到这个话题,我着实匪夷所思: “为什么非要跟我去雍城?你很闲?没有自己的事要干?要不你去读个研考个公吧,啊,乖,找点事情做。”少来烦我。 “我怕你遇到危险。” “小顾啊,”我伸手过去拍拍顾还的肩膀,语重心长地教育他,“全哥说句心里话,日防夜防家贼难防,你让我对你这个‘家贼’很难放心。” 我故意用开玩笑的口吻说真心话,顾还咬着自己的口腔内壁肉,脸颊凹陷下一块,想着怎么反驳我。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是人之常情,毕竟我之前差点就没命了,哦,我不是怪你,冤有头债有主,要我命的人不是你是你爸,但我多少有些心理阴影,你能理解我吧?” 不料顾还跟我大打感情牌,杀得我措手不及: “我从没有否认过自己犯下的错误,所以才想要争取一个赎罪的机会,我知道你永远不会原谅我,我这么做也只是让自己好受些,就当是我一厢情愿。” 周围几桌的烧烤摊不约而同地陷入诡异的安静,我扫视一圈,食客们立刻转移视线或者装作若无其事地吃烤串,我瞬间脑热,又不好当场发作更让人看热闹,压着嗓子埋怨顾还: “有什么事情回去说不行吗?能不能别老在公共场合说这种事,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 “我说的都是实话真心话,怎么就丢人了?” 不得不说脸皮厚其实算是个天大的优点,证明这人心理承受能力极强,我承认我心灵脆弱,只能先答应顾还: “行,先说好,食宿行不报销个人自费,我是去工作的,你不许添乱,也别又给我整什么幺蛾子出来,否则滚蛋。” “遵命!” 顾还乐颠颠地朝我敬了个礼。 第二天下午同事就来通知我借调手续流程全部走完了,问我什么时候走,我目瞪口呆:工作十年,第一次走完这么快的工作流程,这是有多迫不及待把我送走…… 既然组织如此积极,我再不赶紧滚蛋就不礼貌了,原地开始看车票: 忠安去雍城动车要四小时,下午两点出发也得到傍晚六点才到,被委派来接送我的人肯定要在心里骂我。 按照以往的惯例,走流程是两三天才能文件批复下来,因此我行李都还没收拾,只能明天再走了。 走之前我去向董局打个招呼,至少能让领导知道你有好好去做这件事,但董局这个下午都没来单位,于是我就编辑消息给他发过去,没回,无所谓,至少主动汇报以表积极性。 我出门行李向来很少,几乎只带换洗的衣物和必要的日常生活用品,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便收拾完毕,我坐在床边发了会呆,又开始懊悔早知道不应该跟顾还提那一嘴,不说还好,一说他就跟苍蝇似的嘤嘤嗡嗡烦个没完,真是悔得肠子发青。 既然答应顾还,也只能硬着头皮通知他,顾还这小子挺阴的,我要是出尔反尔,指不定他要怎么整我。 这几次给顾还发消息,他都回复得特别快,主动要帮我买票好买到连座,话又说回来,我还挺好奇顾还新的身份证信息,我提议我买,我选座位,顾还同意了,发来他的新身份证号和新名字。 也不知道这小子哪来的门路,还真搞了个能订车票的身份证,顾还现在的名字叫林还晏,可能是为了纪念他的母亲。 我不想承认,但有时不得不感慨确实“物以类聚”,我和顾还、莫寥从某个角度而言是同类,我们被亲人过去的死亡困在了当下,因此迫切地寻找逃离到未来的出口,我对父亲的死心有不甘、怨恨难平,无法接受父亲抱憾死去,我真正想要拯救的其实是我自己。 买好票,我把截图发给顾还,顾还抱怨时间太早,我吓唬他要退票,他才闭嘴。 董局终于回了我的信息一个竖大拇指的系统表情,秉承着绝不让领导成为最后回复的原则,我回以一个抱拳的表情。 我七点就打车去动车站和顾还汇合,顾还非要帮我提行李,无法判断他的动机是出于愧疚还是关爱残疾人,不过顾还也属于轻装上阵型的,他的行李箱跟我的箱子差不多大,一个人提两个也不会很费劲,就把行李箱交给顾还提了。 四小时的车程,我上车就脑袋一歪准备睡觉,顾还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个颈枕套我脖子上,我闭着眼睛任由顾还伺候,跟老大爷说梦话似的嘟囔: “你没有自己要做的事情吗?” “有啊。” “那你不去做你的事情,跟着我来雍城干嘛。” “跟着你来雍城就是我要做的事情啊。” “……跟你说不通。” 但这一路我只是大脑晕晕乎乎的,没有彻底入眠,而身边的顾还则在安静地阅读纸质书,这年头除了学生估计很少有人还在读纸质书了,我伸手过去翻过封面看了眼书名——《鬼谷子》,无语地骂他: “装逼。” 顾还虚心接受: “我怕路上无聊随手拿的一本,果然看不懂。” “一开始别买不就好了。” “路边书摊买的,十块钱三本就随手拿了几本。” 我颇为感慨: “十块钱三本?这年头知识这么廉价了吗?” “盗版书,错别字多得我眼睛疼。” “对了,等下出车站,雍城那边会派人接我,我们先分开走,等安顿好了我再联系你。” “嗯,我等你。” 顾还嘴上说看不懂,其实读得很认真,还翻了一页,好吧我错怪他了,他只是谦虚。 抵达雍城西站已经十二点了,一下车就被扑面而来的热气蒸出一身汗,感觉自己像颗刚出笼的、热气腾腾的包子。 我和这个叫苏俊丞的人联系,他说他在c口等我,他穿蓝衬衫戴黑墨镜,应该挺好认。 我提着箱子到c出口,确实人群之中有个穿蓝衬衫戴黑墨镜的挺拔小伙,嚯,真潮。 第23章 我拉着行李走到他面前礼貌地询问: “你好,请问是苏俊丞吗?” 他的墨镜片不是很黑,因此我能清楚地看见他墨镜片后打量中带着困惑的眼神: “是,你是?” “忠安警局来的,我是林双全。” “你?!呃、您?是林队?” 苏俊丞食指勾住墨镜鼻梁架往下扯到鼻尖,好彻彻底底看清我的脸,我只好把身份证掏出来给他看,苏俊丞看完立刻殷勤地接过我的行李往后备箱塞: “林队好,欢迎您来雍城!您午饭吃了没?我带您吃顿饭再去放行李?” 现在都不让个人公务接待报销了,我怎么能让小年轻自己掏钱,连连拒绝: “不用不用,我车上就吃完了,先带我去放行李吧。” 苏俊丞载我到一家有些、呃,复古的宾馆,名字叫牡丹宾馆,他给我指路,这条街往前走到那个路口右拐就是我们警局,路程全长五百米,其他的市来出差的同志也都住这间宾馆。 我的房间在212,二楼,这宾馆看外观很不起眼,感觉一晚价位不超过一百五,没想到除了家具老旧了些,房间还挺宽敞,我对住宿环境要求极低,属于是能睡就行,所以我对这个环境还挺满意。 把我安顿完后苏俊丞就走了,又要赶着去接下来一个来的人,这大中午的,也是不容易。 身上的汗已经被冷气吹干了,只是那种恶心的黏腻感一直挥之不去,我打算冲个澡,听到有人在敲门,我偷偷把门开了条二指宽的缝,隐约看到一个穿背带裤的小男孩站在门外,他长得很矮,估计就四五岁,脸色发青,眼睛又黑又大,我没多想就把门打开: “小朋友怎么啦……” 小男孩瞬间消失,我探头出去看,整条走廊空荡荡的,一个人影都没有。 第22章 刚来雍城就大白天撞鬼,未免也太不吉利了……我不信邪,出去到走廊上准备再找找那个小孩,身侧撞过一股阴冷的微风,像是打开了冰柜门,旋即我半开的房门“哐”一声关上了。 “……” 我默默打开门回到房间里,不知不觉冒了一背的冷汗,想去洗澡又不敢,虽然莫寥给我的铜钱吊坠我从不离身,但想到有不是人的东西和我共处一室,实在是有些毛骨悚然。 不抱希望地给莫寥打电话,他一直手机处于关机状态,不会出什么事了吧?我有个很不吉利的猜测:莫寥会不会遭遇意外被人抛尸大海,所以他的手机定位才会在海里……算了我还是别咒莫寥了,求人不如求己,我拧开矿泉水瓶猛灌半瓶润润嗓子,对着空气威胁道: “小朋友,叔叔可是警察,你别捣乱,要乖乖的,不然叔叔就把你抓起来!” 我故意装狠吓唬这小孩,据说鬼也是欺软怕硬,你煞气越重越能镇得住它们。 屋内没有再发生其他异样情况,想必是被我正义的气场给震慑住了,于是我这才稍微安心去冲凉。 吹头发时隐约听到外面我的手机铃声在响,随手将吹风机挂回原来位置,可能没挂稳,吹风机掉落下来,不偏不倚正好砸中我的脚背,痛得我惨叫,揉着脚一蹦一跳去拿手机,是苏俊丞打来的,通知我下午三点到局里开专题会,我悲痛地说知道了。 午饭还没吃,幸亏这条街周围都是小吃店,我随便找了家炒粉店点了盘炒粉,又酸又辣,非常正宗的雍城特色,我从未品尝过如此重口味的炒粉,一口粉要配一口冰可乐,吃得我汗流浃背鼻涕差点滴进盘子里,澡又白洗了。 回去碰巧遇到隔壁214的男人从房间里出来,看模样大概四十岁左右,身材敦实皮肤黝黑眼神锐利,苏俊丞提过外地调派来的同事都住这层,我们将彼此打量一番确认身份后,我率先跟他打招呼: “你好,我是忠安警局的林双全。” 男人回握我的手,很粗糙干燥: “我是坛泉的戴志远,你吃了吗?要不一起简单吃点?” “刚吃过回来,”我吸了吸鼻涕,口鼻里还残留着酸辣的余味,“下面那家炒粉店味道可重。” 戴志远大笑: “确实,我来雍城出差好多回,还是吃不惯他们的菜。” 随后戴志远翻过手腕看了眼手表: “我抓紧时间去吃个饭,我们会上见。” 我回房间洗过第二遍澡,这次没敢吹头发,索性仰躺在床上,把脑袋伸到床边让头发自然风干,我给顾还发消息,告知我的旅馆地址,他不知道干什么去了,没回我,我简单收拾一下出门开会。 苏俊丞站在警局大门口,顶着大太阳眼睛眯成缝脸皱成橘子皮,反手遮着在眼睛上模仿孙悟空的“俺老孙来也”经典姿势,他整个人都快晒化了,看到我来,扯起被汗泅成深蓝色的警服领子抖了抖: “林队您来了!这边请。” 我本以为自己来得算早的了,一进会议室居然都快坐满了,大概十三四个人,有年轻人也有中年人,大家只是坐在一起,并没怎么交谈。 这次专案组成立得这么急,要么是群英荟萃要么是萝卜开会,我不好评价自己是精英还是萝卜,但今天这场专题会是由省副局长组织召开,由此可见上级单位还是相当重视的。 简单概括这场8.1专案会议提了主要有以下三点: 首先是这次失踪案件在网络上的传播力和影响力超乎预期,这些失踪女孩的偶像是目前最火的流量明星,因此粉丝声量超乎想象的大,在网上发布寻人信息都是上万的转发量,还占据了各平台的前排热搜词条,要密切关注网络舆情动态,及时回应公众疑问,避免不实信息和谣言恶意散播,引导公众理性看待案件。 其次是强调团队合作、跨行业协作、攻克难关,大家聚在这里都是各单位精英中的精英,细化分组,发挥专案组成员的专业优势和特长,提高案件侦破效率。 最后就是侦破期限在两个星期,时间紧任务重,因为失踪案的特殊性,时间拖越久侦破难度约越大,如今还在寻人48小时黄金期内,(虽然开这场会的时候刚好48小时)因此要全面提高工作效率,加班加点克服困难使用一切手段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完成任务,每个失踪者背后都有苦苦等待的亲人,我们的存在,就是为了让这些破碎的家庭能够尽早团圆。 案件的具体细节以及最后这些女生失踪的画面也都播放了出来,一群年轻女孩在下午三点十七分从别墅里出来,也不知道是去打车还是步行,别墅门口的摄像头只能拍到她们离开的画面。 而这些女孩的手机有七把下落不明,还有三把则定位显示华强北,以及有两把显示在海里,怎么海里这么多手机……太奇怪了,我越想越心慌,毕竟莫寥也处于失联状态。 专题会开完,组织大家去食堂用餐,七点又继续第二场分工会,我趁这个空当打电话给莫宁,但没有接,我觍着脸连打三个电话,始终无人接听,没时间了又得进去开会了。 分工会由雍城警局的局长牵头,我和苏俊丞分到外勤组,苏俊丞看着年纪很小,估计刚毕业没两年就要接这种大案子。 我们的调查地点是镇港村,从雍城去镇港村得坐两个小时的动车,时间宝贵,即刻动身。 年轻人就是干劲十足,我刚收拾好手提包,苏俊丞就把票都订好了,都不知道他怎么知道我身份证号的。 苏俊丞对我殷勤得像伺候皇帝,就连手提包都要帮我提,我连连拒绝: “你不用这么客气,能一起做搭档也是缘分,都随意点就行。” “好嘞,我这不是看林队你身体不太舒服的样子……” 我无所谓地拍了拍大腿: “之前受过伤,微瘸,不碍事,遇到危险你先跑,我用爬的,四条腿比两条腿的快。” 我只是玩笑话,苏俊丞回答得很严肃认真: “放心吧林队,我会背着您一起跑的,您是我的第一个搭档!” 我本来还觉得苏俊丞和最初认识的纯良青年顾还有点像,这么一对比有点侮辱苏俊丞了,这孩子就是单纯,分不清玩笑话,不会像顾还会那么如鱼得水地插科打诨。 “我叫你小苏吧,我比你年纪大,你喊我全哥就行。” “好的全哥!全哥你有什么线索方向没?” “先去问问民宿酒店的接待人员。” 女生们失踪前入住的别墅酒店在镇港村外围,离半礁湾二十分钟的车程,不算太远。我和苏俊丞找到当天上门退房的工作人员,也是个年轻女人,看到我们展示的警察证,还没等我们问话便操着蹩脚的普通话对我们大倒苦水: “我能说的都说了,她们留下的东西警察也都带走了,我实在不知道她们去了哪里,行行好啊我们还得做生意,搞得都没客人敢来我们这里住啦!” “不会的,这跟你们酒店没关系,我们只是例行问话,”我安抚她的情绪,“这些女孩你都见过吗?” 第24章 “怎么可能都见过啦,就是一个人来取房间钥匙而已,房子租给她们。” 我还要问话,口袋里手机响了,竟然是莫寥打来的,死鬼还知道打电话给我! “林双全。”电话那头是久违的冷漠声线。 我指了指手机示意苏俊丞,苏俊丞点点头,我躲到一边去急忙地问道: ““喂小莫弟弟你到底在哪里?怎么都不接我电话——对了老赵他女儿,你同学赵雯君,到镇港村玩失踪了,老赵为了找你也去镇港村了。” “你在镇港村调查明星粉丝失踪案件?” “……你怎么知道?” 莫寥连这都能知道?我跟他失联这么久,他却对我的动向掌握得一清二楚,这未免也太惊悚了。 “你现在在隆云民宿?” 我汗都要下来了,莫寥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难不成他在暗处监视我? “你在哪里?” “你在隆云开一间房,我去找你,我知道那些女生的下落。” 莫寥命令完我便结束了通话。 有病吧?!我还在工作!不过莫寥的话又让我格外在意,他有什么骗我的必要?总不可能十二个女生全是莫寥拐走的?而且莫寥要来找我,他在这附近? 于是我找了个借口支开苏俊丞,让他去交警大队调监控,看看这一路有没开往镇港村的中型巴士,而我先去镇港村一步,分头行动。 苏俊丞果然是新兵蛋子,没有丝毫怀疑,雷厉风行地就前往镇港村了,我转头向工作人员开了间房,还把房间号用信息发给莫寥,这期间顾还回我消息了,他说他也入住了牡丹宾馆,问我现在人在哪,我只告诉他在外面查案,没有透露更多,我怕顾还知道越多越对我不利。 我在房间里苦等半小时,很难得莫寥愿意见我,必须按着他好好问清楚。 敲门声响起时,我没有多想就前去开门,门把手刚拧开,突然一阵由外向内的强大冲击力通过门板传导将我撞得向后趔趄,紧接着进来三个陌生男人,他们将黑色手提包朝地上一丢,抽出里面水管粗的钢管,不容分说地就往我身上招呼。 我立刻转身举起衣帽架朝他们抡去,有个人被我扫倒在地,但从侧方攻击的男人直接将钢管甩向我脑袋,我条件反射地一歪头,右肩被砸中,痛得我手一松把衣帽架给砸在了地上。 “你们这是袭警,知道后果吗?” 我忍痛弯腰捡起钢管,他们对我的警告无动于衷,处处攻击要害部位,我很久没经历过如此激烈的搏斗,而且一对三,人数上我也处于劣势。 他们很快就注意到我的腿脚不便,两人突然发难同时踹向我的双腿,我匆匆闪避,但由于左腿行动不便被扫到,直接整个人摔趴在地。 我先是听到类似瓦罐落地碎裂的闷响,与此同时脑后迸裂开一阵鲜明的剧痛,紧接着就失去了意识。 第23章 我醒来就感觉后脑勺凉凉的,估计是流血了。 睁开眼,视野里不断炸开白茫茫的光斑,类似出故障的电视机屏幕上产生的雪花噪点,我试图转动脖颈看清周围的情况,太黑了,什么都看不见,我从喉咙里挤出两声有人吗,无人应答。 这个空间超乎我意料的巨大,说话还会隐隐传来回声。 双手被尼龙扎带捆住了,这种扎带的原理和手铐类似,越挣扎就会收缩得更紧,我没敢再使劲,扎带太细,勒进肉里很疼。 头又晕又痛,我用脑袋抵住地面,试图站起来,没成功,只能像条毛虫在地上蛄蛹,用身体探查周边环境。 不清楚是我爬得不够远,还是场地确实太大,我在黑暗中艰难地挪动了半天,始终没接触到什么障碍物。 妈的,头好痛,我艰难地翻过身,仰躺在冰凉的地面上,头部仍然留存着一阵失衡的眩晕感在体内挥之不去,我怀疑自己被敲出脑震荡了,不幸中的万幸是脑浆没被敲出来,我只能这么乐观地安慰自己。 最令我匪夷所思的是明明要上门找我的是莫寥,怎么门一开莫寥有丝分裂成三个绑架犯,还把我丢在这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鬼地方,八成是想要我的命。 究竟是从哪一步出问题了……我闭上眼睛开始复盘,思考我在雍城去过的所有地点:抵达雍城动车站,苏俊丞接我下榻牡丹宾馆,在楼下的小吃店吃炒粉,到雍城警局开会,来别墅酒店调查,明明什么都还来不及干就被绑了,也是有够倒霉。 随后我心底不由得生出强烈的怀疑:打电话给我的“莫寥”,真的是莫寥本人吗?毕竟有庄宵玉冒充顾还给我打电话的先例在前,甚至庄宵玉还是用顾还本人的手机号,这个“莫寥”仅仅是用随便一个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我竟然还傻乎乎地上当,手机里的反诈app白下载了。 怨天怨地还是怨自己,都怪我对莫寥盲目信任,就是没想到要我死的人这么多,还能借莫寥的名义引我入套,而且对方对莫寥有一定的了解,极有可能是熟人作案。 我和莫寥的共同认识的人说多也不少,印象中我也没招惹过谁啊——退一万步说,就算我在不知不觉中惹了谁,也不至于严重到要我命的程度吧?这是得多恨我? 当务之急是先逃出去,我再一次试图站起来,用额头和未受伤的左肩抵住地面,慢慢调整姿势,我现在头肩腿都有伤,行动受限,挪了半天才勉强站起身。 我完全是摸瞎着走,转了半天也没摸出条道来。 人在视觉受限的情况下很容易遭遇所谓的“鬼打墙”,这是有科学依据的,人在走路时会根据视觉来调整方向,视觉受限后就失去了引导,加上人的左右脚迈出的步伐频率不一致,导致行走的方向会产生偏移,于是我索性又往地上一躺,骨碌碌地滚动身体,忽然装上一个庞大的物体,发出“咣”一声堪比撞钟的巨大声响,差点没把我震聋。 我用手触碰着这物体表面,摸了一手的厚灰和凹凸不平的纹路,是桶汽油罐。 这么大的空间,要么是仓库要么是工厂,如此空旷,估计是已经废弃了,这么大的空间却连扇小窗都没有,一丝光都透不进来,不符合常理。 我继续在地上滚动,途中又撞到各种零零碎碎的杂物,甚至还一头撞进沙堆里啃了满嘴沙子,这一圈滚下来,出口是没找到,整个人比抹布还脏。 我没力气了,汗和血交织黏满我沾满尘土的脸,我眼睛进了沙,躺在原地边吭哧吭哧喘气边挤眼泪,好把沙粒从眼睛里冲出去。 忽然这个巨大的黑色空间被撕开一条小缝,光线钻了进来,我立刻循着光源看去,纷繁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进来三个男人,他们用雍城话你一句我一句他一句地热烈交流,南方的方言跟念咒似的,我一个字都听不懂。 他们用搬尸体的标准姿势,一个人抬我的肩膀一个人抬我的小腿,合力地将我拎起来丢到平板推车上推出门外。 我借着明亮的月光终于看清他们的脸——正是袭击我的那三个男人。 “你们要把我带去哪里?” 我恨不得脑袋旋转三百六十度,把周围全部都观察一遍,一大排的废弃仓库,我被关在其中一座,四周极其荒凉,除了这些仓库以外就没有任何建筑了,也无法判断这些仓库之前是用来存放什么物件。 目光尽头是一条朦胧的海岸线,月光下漆黑的海水宛若一锅煮沸的黑米粥在翻滚。 最矮的那个男人掏出一只黑色塑料袋,“唰唰”地抖了两下罩到我头上,聚乙烯的刺鼻气味直击天灵感,害我干呕不止差点吐在塑料袋里。 紧接着我又像件货物被搬到车后座,空间挺宽敞的,这伙人很专业,以防我有反击的机会,还把我的手脚又用扎带捆上。确定我不会逃跑后,重重拍上面包车后盖,发动引擎,载着我不驶向未知的目的地。 这些人将我打得半死却不杀我,现在又要把我转移到其他地方,说明留我还有用——虽然我想不到自己有什么用。 如今唯有寄希望于苏俊丞能够机灵些,尽快发现我的失踪。 这面包车开得极其飘逸,我怀疑他们的手根本就没把在方向盘上,一路颠簸得我像颗台球在宽敞的车后备箱里撞来撞去,撞得我浑身疼痛,耳朵阵阵耳鸣。 三人都没怎么再交谈过,就算他们偶尔冒出一两句方言,我也听不懂。 渐渐地,那股嗡嗡的低沉耳鸣声变得越来越清晰,唰啦,唰啦,原来不是耳鸣,而是海浪在澎湃地翻涌。 塑料袋令人作呕的气味,狂野豪放的车技,打台球似的身体撞击,导致我脑袋晕晕乎乎的,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车总算停了,再不停我真的要吐了。 他们用力开关车门发出“砰”的声响,摔得这辆面包车轻微摇晃,等了一会,他们也没有把我从后备箱“卸货”,证明这里还不是最终目的地。 趁这三个男人下车期间,我可以趁机观察周遭情况。这只塑料袋有点透明,我忍着痛,缓缓支起上半身,从车后盖上巴掌大的小窗口向外探看,塑料袋是黑色的,车窗也是黑色的,相当于我大晚上戴着两副墨镜看世界——黑,好黑,根本什么都看不见。 第25章 我失望地躺回去,等待他们继续将我运输到下一个地点。 他们回来后又默不作声地上车,随着行驶的时间越来越久,海浪激荡的声响也越来越大。我可以断定现在我们就在海堤上,路况相对之前而言平缓许多,甚至能从浓郁的塑料味里闻到淡淡的腥咸海味。 周围也渐渐响起嘈杂的人声,车速也放缓了,过了一会便停了下来。 车外不同频率的脚步堆叠,似乎很忙碌,人来人往的,旋即车后盖被人掀开,有人将我从后备箱拖下来丢到地上,我骨碌碌滚了两滚被人踩住胸口,他们边说着火星语边把我搬上推车。 透过塑料袋,我隐约看到一条灯光昏暗的狭窄走廊,走廊两侧不时传来悲伤的痛哭和低低的抽泣,都是活生生的人在哭,还都是女人,让我心里很不好受。 突然推车被人竖了起来,我滚落在地,紧接着脑袋上的塑料袋被人扯掉,一个高大强壮、身穿皮质围裙的中年男人按住我,我俩面面相觑,大概这么大眼瞪小眼了五六秒,他动手扒我衣服,但没有把我手上和脚上的胶带撕掉,因此也只是把我的衣服掀开裤子脱掉,接着用口音浓郁地几乎听不出是普通话的普通话问我: “你怎么是男的?” ——什么鬼问题? “天生的。” 男人手中拿着一根食指粗的水管,就是花园里用来浇花的那种水管,拧开水龙头往我身上浇,即使是在夏天,被冷水这么兜头一淋也挺难受的,我打了个颤,他又从墙边拎了根地板刷过来,像刷地毯那样把我正面反面都刷过一遍。 我再怎么皮糙肉厚也受不了这么刷,这么刷下去我皮得掉一层,他又从围裙前兜里掏出一条看不清原色的、貌似是毛巾的东西,覆在我脸上给我洗脸,那毛巾一股子难以言喻的怪味,我没洁癖都受不了这股馊抹布味: “好了好了,够了。” 我拧着脑袋把脸扭到一边,这大哥还挺好说话,我喊停他就真的把洗脸布收起来了。 “大哥,我就好奇一件事,我会死吗?” 我尝试与他套近乎,希望能套点有用的线索出来。 “这……”男人的眼神有种木然的迷茫,但看得出他是认真思考过后才回答我,“你问我,我也不知道啊,之前没绑过男的回来。” 没绑过男的回来,意味着之前都是绑女的回来,所以他看到我才会这么困惑,既然是绑架女人,会不会和那十二个失踪的女人有关?或者和赵雯君的失踪有关? “你们绑女人回来做什么?” 闻言男人瞬间变脸,凶神恶煞地堆叠起满脸的横肉: “你少问!” 说实话,他的普通话实在太差了,因此即使他在凶我,也让我觉得有点好笑,他的脑子是不太灵光的样子,不过也没到白痴的程度,我赶紧平稳他的情绪: “好大哥息怒,我就随口问问,您本地人吗,您普通话说得还行啊。” “是不是本地人关你屁事!老实点,别想着逃跑,这里全是我们村的人,你敢跑就把你丢海里喂鱼!” 男人粗暴地把我扯起来,用一把生锈的大剪刀把捆绑我双手双脚的胶带剪掉,我一身伤又一路颠簸,骨头都快散架了,在这时候逃跑确实不是明智之举。 而且他们还给我洗澡了,说明一时半会仍然留我一条命,只要人还活着,就能获得更多线索,万一是与那些女孩的失踪有关,反而因祸得福。 刚才男人提到“我们村”,不确定是威胁还是确有其事,倘若男人所言为实,就能合理解释为何如此多人在镇港村离奇失踪却没有引起骚动——因为村民们都是帮凶。 但我也不敢肯定男人就是镇港村民,海边的村落很多,不仅仅只有镇港村这一个村子。 如今我最担心也是最坏的猜测:这些村子之间互相勾结,很多妇女拐卖案都是如此,我听过一起案件给我记忆格外深刻,受害者距离失踪地点甚至不到二十公里,家人苦寻多年都不曾发现她的下落,只因她被卖到的那片区域很多女人也都是被拐卖来的,因此村民之间、村与村之间都会为彼此打掩护,还会帮忙抓回出逃的受害者,生怕受害者被寻回会害得自家拐来的女人也跑了。 “你还有力气就自己穿吧。” 男人看我像条死鱼僵直地躺在原地,又浑身是伤,对我卸下了些警惕,将一套衣服丢到我身上,见我还在发愣,粗声粗气地凶我: “聋了吗?赶紧穿!” 这身衣服的布料极其粗糙,又白,和丧服差不多的款式——也可能就是丧服。 男人不知道从哪个角落拖出来一个破破烂烂的医药箱,掀开在里面拨拉几下翻出一卷发黄的绷带和一瓶酒精,回头见我还对着衣服发呆,劈手夺过衣服迅速帮我穿上。 男人动作粗暴且熟练地把我套进衣服里,像给一件货物进行包装。穿好后他“啵”地打开酒精瓶塞朝我后脑勺浇去,酒精刺激伤口带来的剧痛让我一度怀疑他倒下来的其实是硫酸。 然后他用绷带包扎我脑后的伤口,手法极其拙劣,把我眼鼻都给包起来了,我生怕他要闷死我,赶紧说我自己来就行。 等我包好脑袋,男人让我出去,我看他没有要押送我的意思,——他居然这么信任我?不怕我跑了? 男人还真不管我了,背着身自顾自地用那支地板刷清洗地面,这房间算是浴室,我趁他打扫的空档,飞快看了圈周围的物什,很可惜,没有什么趁手的器具可以用于防身,秉承着聊胜于无的心态,我挑了根短柄木刷别在裤腰里。 我先将浴室门推开一道门缝,以便观察门外的情况——门外站了两名身材壮实、手持铁棍的男子,有副“恭候多时”的淡然——好吧,这下是跑不掉了,索性大大方方地走出去,两名男人立刻上来将我的双手别在身后,这架势跟押送罪犯没两样。 走廊两边都是房间,只是这些房间的铁门都长得一模一样,门的下半部分开了个汽车车牌大小的口,经过某一扇门时,一张煞白憔悴的脸正贴在那小窗上朝外探看,与我四目相对。 房间里不时地传来嘤嘤呜呜地哭泣声,难怪刚才听起来像是有人趴在我耳边哭。 他们把我拘到一个房间外停下,打开厚重的铁门,里面的环境出乎我意料的干净整洁,还有独立卫浴,这条件可比监狱要好多了。 两张上下铺的铁床,中间一张桌子,乍一眼还以为误入学生宿舍,就是没有窗户,只有一盏暗黄色的灯泡悬在头顶,无法判断此时是黑夜还是白天。有名跟我穿同款的女子面朝墙壁,蜷缩在下铺床榻,听到开门的动静,即刻支起身体循声回头,我被两个男人照后背大力一攘,脚下向前踉跄了几步踏进房间,门又“砰”地重重关闭,随着沉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我跟她对视了一阵。 这名女子相当年轻,清秀白净,看我的眼神惊恐之余还有几分困惑,我没向她亮明我的警察身份,避免节外生枝,只是尽可能和蔼温柔地安慰她: “别怕,我也是被关进来的。” 她眼里的困惑压倒了恐惧: “你是男的?” ……怎么回事,我是男的很奇怪吗?我全身上下有哪一点看起来不像男的吗?怎么每个人都对我的性别进行质疑? “我是男的有那么奇怪?” “他们只绑架女生回来。” “你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吗?” “说是要给什么踏海郎送新娘……” “踏海郎?踏海郎是谁?” “我也不知道,”女生薅着乱蓬蓬的头发,有气无力地解释,“好像是他们本地的信仰吧,说是一个神明。” 以我关于民间信仰贫瘠的知识储备量,和海有关的神明国内我只听过妈祖和龙王,国外听过波塞冬,这位踏海郎是何方神圣还要娶凡人做老婆,老婆还是用绑来的,一听就可疑得不行。 我询问了女孩的大致情况:女孩叫小菲,小菲告诉我,她老家在雍城隔壁市,来雍城打工做导购员。上周看到招聘app上在招模特,薪资丰厚令她十分心动,就去面试了。 在小菲看来这家模特公司的面试流程挺正规,面试通过后还给了她两百块钱,因为这两百块钱令小菲深信不疑。过了两天,经纪人打电话来要载小菲去工作,她刚上车就觉得有点不对劲,车很破,而且全是男人,两边的街景也是越来越荒凉,然后她被带到荒郊野岭用塑料袋套头五花大绑地带到了这里,遭到囚禁。 这么一说,小菲的受骗经历和我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被一通电话就给骗得团团转。我问小菲,你能确定给你打电话的就是模特公司的人吗?小菲沉默良久后摇摇头,可她又补充一句,他们给我钱了。 我有两个猜测,第一,这间公司披着经纪公司外皮的不法机构,这种案例比较典型,这些公司所谓的模特就是现在常说的“外围”,表面上是网红、模特、演员,实际职业是暗娼,公司就是通过整合性资源进行□□易,但一般不会涉及人口拐卖,原因很残忍但又很真实:因为这些暗娼是可以反复利用的资源;第二,无论那家模特公司是不是正规的。都与小菲遭遇绑架无关,有人冒充模特公司的经纪人给小菲打电话,以介绍工作为由拐骗了她。 第26章 这一切猜测的前提是小菲没有说谎,我让小菲称呼我小林,我把我的遭遇稍微“加工”了一下,我告诉她我是和对象来镇港村旅游的,想去半礁湾玩,就去订民宿,我对象买东西,留我一个人在民宿里,我在民宿里被人绑走的。 小菲打量我,冒出一个让我有些哭笑不得的问题: “他们是不是要绑架你的对象,绑错成你了?” “……应该不会吧哈哈,”我干笑两声,“踏海郎想要收个小弟?我不知道。” 肯定不存在“错绑”的情况,那三个袭击我的男人摆明了是冲我来的,直接登门入室绑走我,简直是无法无天,这么一想,隆云民宿是否也有着不可告人的交易?那十二个女孩的失踪未必与隆云民宿无关,否则光天化日之下,一个大男人在酒店里被袭击绑架,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房间里到处都是激烈打斗过的痕迹,竟然一点都没引起工作人员注意? “那你也是有够倒霉的,”小菲丧气地说,“说不定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 唉,我也觉得我挺倒霉的,而且是倒大霉,每次我倒大霉都会撞见不干不净的东西,之前在平合也是,一个小女孩鬼缠了我好久,还是莫寥帮我解决的。而在牡丹宾馆被小男孩鬼敲门就是我倒霉的开端,由此可见莫寥给我的铜钱吊坠防得了鬼却防不了人。 “别这么想,我们要相信警察,”我开导小菲,顺便向她打听其他线索,“最近是不是有很多新进来的女生?十个左右。” 小菲讶异地提高音量: “你怎么知道?!” “十几个女孩失踪嘛,闹得很大,大大小小的媒体都在报道。” “我们隔壁就关着那几个女生。” “你怎么知道?” 小菲指向门下方的长方形洞口: “一日三餐会从这里送进来,吃完了再放到外面,有人会来收走,我们都是通过这个小窗聊天,还能从洞口里看到对面的人,不过我们只有趁看守的人都不在的时候,才会聊天。” “他们还有不在的时候?” “这里面虽然判断不出时间,但他们会消失一段时间,我们猜这段时间是晚上,他们回去睡觉了。” “原来如此。” 我撩开衣服把揣在裤腰的木刷取出来,光顾着查线索了,反应过来木刷差点没磨掉我一层皮,小菲见我掏出一把毫无杀伤力的小刷子,便泼我冷水: “没用的,整个村子都是他们的人,根本逃不出去,他们威胁我们要是敢逃跑,就把我们丢进海里。” “这周围有海?” 难怪有个什么“踏海郎”,估计是地域文化的产物。 “有海的,这里隔音好听不到,但外面就是海,没人知道是哪里的海,大家都是被蒙着眼睛关进来了,都听见了海浪的声音,”小菲又转身爬回到床上,似乎光是跟我对话就耗尽她的全部精力了,“我们推测地点应该在半礁湾附近,因为很多人——包括你,都是在来半礁湾旅游的路上被绑架的。” “你们都差不多是什么时候进来的?” “我上周进来的吧,我也不清楚,这里面没有时间,有人比我关得还久,在你来之前,就是你提到的那十几个女孩进来,这期间都没有人再进来过了,你是最新来的,却是个男人。” “至少这段时间我们都还是安全的,”我给小菲不停地加油打气,“我们一定会平安出去的,相信我,你一定会尽早和家人团聚的。” 小菲深深地叹了口气,将身体蜷得更小,悲伤地说: “没人会在乎我的,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我高中没上完就出来打工了,家里除了向我要钱,从来没有关心过我,就算我死了,他们也只会以为是我不想给他们钱逃跑了,不会有人来救我的。” 我心头翻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涩,这样的女孩我见过太多,可每次遇到都令我痛心不已,我也是有妹妹的人,见不得女孩子年纪轻轻便遭受如此苦楚。 我走到小菲身侧坐到床边,轻轻拍打着她消瘦单薄的肩膀: “会的小菲,我一定会救你出去,我在乎你,你也要在乎你自己,你这条命是你自己的,等出去以后,你就为自己活,好不好?” 小菲不吭声,只是肩膀在我掌中一下一下地耸动,我默不作声地离开,让她一个人静静。 我选择在她对床的下铺休息,简单地整理下床榻,把那柄木刷压在枕头底下,等待看守的人离开。 目前我急需调查清楚两个至关重要的信息:一个是这里能否有信号能联系上外界,另一个是那些人会如何处置这些女孩。 随着时间流逝,我的感官逐渐被疼痛占领,躺在床上,意识处于半昏迷半清醒的状态,明明是夏天,我的身体却莫名地发冷,即使裹紧单薄的被褥,也还是手脚冰冷。 小菲还过来关心我,她伸手摸了摸我的脑袋,忧心忡忡道: “你发烧了……” “没事,睡一觉就好了,”我身上有伤,发烧是正常现象,“如果有发生什么意外情况,叫醒我。” 小菲红着眼点点头,到厕所里拧了湿毛巾给我敷额头,在我身边寸步不离地候着。 我自认为身体素质不算差,这次发烧是由于受伤加上冲冷水导致的,小菲一直在照顾我,给我喂水换毛巾。 期间我一直在做着一种膨胀缩小的怪梦,也不算梦,而是压迫和扩张的量子叠加状态,好比脑袋里塞进一个无限充气胀大的气球,扩大到无边无际忽然又无声无息地破裂,光速坍缩成一个比针尖还小的点,随后这个针尖点又不断充气膨胀成矢量图又破裂,周而复始…… 发烧烧得我脑浆都要干了,听觉却被放大到极度灵敏,推车车轮在地面滚动摩擦的声响碾过我的耳畔,还有不锈钢餐盘碰撞发出刺耳的杂音。 “铛啷——” “哐哐——” 带有短暂间隔固定频率的重复,以及哀怨凄凉的啜泣,一会如细雨渺小,一会又如滚滚惊雷。 意识昏暝之际,小菲和谁在激烈争吵,然后我嘴里被塞了什么东西,又喂下些稀稀拉拉的流质食物,之后我沉入黑暗之中,仿佛在浩瀚的海洋深处里下沉。 突然我的后背被一股强大的推力向上用力一推,推向清醒的现实,醒来后汗如雨下,呼吸如粗粝的颗粒滚落,额头上的湿毛巾“啪嗒”掉落在我胸口,我捡起凉透的毛巾,将脸上身上的汗擦干净。 小菲背对着我趴在桌子边睡着了,显然是为了照顾我累得不轻。 我下床想把她搬到床上,她无比警惕,刚碰到她的肩膀她就弹了起来,眼神里带着强烈的攻击性,看到是我才放松下来,伸手按住我额头,面露欣喜的倦态,转身去给我倒了杯水: “你身体可真好,这么快就退烧了。” “谢谢你,”我对小菲道谢,“我知道你一直在照顾我。” 小菲把水递给我,这个房间还算人性化,起码得水电供应都有,我一饮而尽塑料杯里的水,她说: “你答应要救我出去,我怕你死了就没人救我了。” “哈哈,不会的,人没那么容易死的。” 刚退烧完,我还有些头重脚轻,不过不碍事,我问小菲,现在看守离开了吗,小菲点点头: “他们都去休息了。” 是个机会,这里的房间隔音效果好得有点夸张,既然里面的人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外面的人应该也听不到里面的动静。 我把脸贴到铁门下方的窗口,气沉丹田,大声呼喊道: “我是进来找人的!你们有谁是来半礁湾给何轩做生日企划被拐卖来的!回应我!” 我这一嗓子下去,简直是一呼百应,几乎所有人都在回应我: “救救我!你救救我吧!” “是我!救我出去——” “救我出去求求你了……” 我被纷乱嘈杂的呼喊声淹没,根本分辨不出究竟是哪些人,万般无奈只好怒喝道: “想出去你们就配合我!先安静!” 我这一嗓子没控制住情绪,竟然还喊出了怒音,其实我没生气,却把她们都震慑住了。 “你们放心,你们失踪的事情闹得很大,媒体和警方都很关注,大家很快就能获救。” 这也是安抚受害者情绪话术的一种,媒体和警方都关注是真的,至于什么时候能获救就不是我说的算了,至少带给她们一些虚无缥缈的希望。 “你是卧底警察吗?” 不知从何处冒出一道孱弱的女声,我无言以对,短暂的诡异寂静后,立即有人驳斥她: “你这要让人怎么回答啊?” “不是吧?要卧底也是派女警来卧底啊。” “就算是人家也会说不是。” “都这时候了能不能别讨论这个了?” 我装作没听到: “何轩粉丝,你们有谁是何轩粉丝?你们先报数。” 第27章 她们很有秩序,没有人抢答,报完数后却发现只有十一个人,明明失踪的是十二个人,还一个人哪去了? 我又让她们重新报数,仍然是十一个人,的确是少了一个人。我大为困惑: “你们不是一共十二个人来的吗?” 一石激起千层浪,女孩们怒骂起来,我刚退烧头还胀痛得很,根本听不清她们为何忽然如此震怒,我只好继续大喊: “你们说什么我听不清!能不能找个发言人还原一下案件经过?” 于是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拼凑修补出十二个女孩离奇失踪的事件始末。 起因是她们的偶像何轩要过生日了,于是全网粉丝们投票,最后选择在半礁湾作为何轩生日应援地点,由于是粉丝们共同投票的结果,不存在有不法分子操纵投票结果的可能,因为何轩本来就是在半礁湾拍了电影才爆火的,选在半礁湾也正常。 然后何轩粉丝后援会的大小粉头们有个群,就开始要着手组织策划这件事,群里有一个网名为“下弦月”的粉头,自称是雍城本地人,自告奋勇组织牵头,召集本省和隔壁省的几个小粉头一起到雍城会合,再到半礁湾区踩点,之后再敲定庆生方案,一共十二个女生。 听到这里我的眉头已经皱得厉害:可能是我跟现在年轻人之间确实有了代沟,怎么能做到如此无条件信任互联网上认识的人?隔着电脑屏幕都不知道对方是人是鬼,竟然还敢到人不生地不熟的地方和一群陌生人见面。 总之十二名女生按照约定到隆云民宿汇合,隆云民宿的别墅也是下弦月定的,大家一致都说下弦月很有气质,妆容华丽全身名牌,就是网络上典型“从头发丝精致到脚趾盖”的名媛打扮,追星女里很多有钱人,因此没有任何一个人对下弦月起疑。 众人抵达隆云民宿的别墅后,下弦月让大家先在别墅里放置行李,进餐休息,她叫了中巴车,等到下午三点载大家集体前往半礁湾,之后的情况可想而知,整车人都被挟持,蒙上眼捆了手脚,被下弦月打包带到这个鬼地方关禁闭,而罪魁祸首下弦月则不知所踪,毋庸置疑,她肯定是这群绑架犯的同伙。 “你们在这之前互相认识吗?” “认识啊,”她们理所当然地说,“每天都在群里聊天呢。” “呃不是这个认识,我的意思是你们线下、现实中有没有见过面?” “有的见过有的没见过。” “你们之中有人在现实中见过下弦月吗?” 每个人都给出否定的答案,我有点难以置信:十一个人竟然没一个人在此之前见过下弦月?那她们怎么能毫无防备地跟着一个陌生人走? “你们没人见过下弦月,是怎么认出她的?” “报网名啊,不认识你的人,谁会知道你的网名?” “你们有人跟她比较熟吗?” “我们都在一个群里,这个群建立也快两年了。” “对啊大家每天都在群里一起聊天的。” 她们说得煞有其事,我也不知该如何反驳,不过这也验证顾还先前的猜测,她们从某个角度而言确实是“自愿”失踪的。 可见本次案件的关键人物就是这个下弦月,我有一点百思不得其解:根据这些女生的说法,下弦月在粉丝群里待了有一年多,平时也在群里聊天,如果是为了大批量拐卖人口而长期潜伏在群内伪装成粉丝,了解粉丝的喜好跟她们打成一片,时间成本未免也太高,不符合犯罪心理,毕竟聊天记录会留痕,她只会在网络上留下大量痕迹。 还有一种我认为比较合理的可能,跟我和小菲一样,她们也是被所谓的“熟人”骗来的。 “你们真的没有人看过下弦月的长相?照片也没看过?朋友圈自拍也没有?” 回答是清一色的“没有”,没有任何人看过下弦月的长相,这样一来,即使我说我是下弦月,在当时的情境下这些女生应该也会相信。 我更倾向于确实有下弦月这名真粉丝,就是不知道犯罪分子用了什么大变活人的离奇手段,调包原本的下弦月,让假的下弦月来接待女孩子们并把她们拐骗至此。 失踪的十二名女子的脸我是记住了,可现在大家行动受限,我也看不到这十一个女孩的脸,但只要我能见到这些女生,一一对应上后,剩下那个没出现的就是下弦月——等下,这不就意味着照片上失踪的下弦月是罪犯?!罪犯的脸那十二张脸之中! 意识到这点后我抑制不住地颤抖,不知道是兴奋激动还是别的什么,小菲被我的反应吓到,担心地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我让她别担心,我在想办法。 “有人知道这里的具体位置吗?” “应该就是镇港村,”有个女孩弱弱地说,“我坐车有看地图导航的习惯,我看路线是驶向镇港村的方向。” 忽然有个女孩插进了一个与此毫不相关的话题: “你们知道他们说的踏海郎是谁吗?” “他们说踏海郎这一世投胎转生到人间显灵。” ……什么鬼?这踏海郎也搞□□喇嘛转世那一套?不知道现在没有政府手续规定不能随意转生吗? “踏海郎是真人?” 有人道出我内心的疑问。 “对,他要挑十个新娘。” 我听得大跌眼镜:韦小宝也才七个老婆,踏海郎竟然要娶十个。 “那剩下的女孩呢?” 有人迫切地问,不知道谁幽幽地掷下一颗重磅炸弹: “杀了呗。” 第24章 这句话简直是平地起惊雷,我赶紧扯着快冒烟的嗓子喊: “你们先别激动!只是讨论而已,又不会成真!相信我,我们很快就会获救的!” 然而她们压抑许久的恐惧和绝望堆积为反抗的烈烈薪柴,点燃起滔天怒火: “死就死,我做鬼都不会放过他们!” “难道嫁给那个什么鬼踏海郎就很好吗?” “要是让我嫁给踏海郎,我就杀了他再自杀。” “我也是!” “反正不要就这么坐着等死!” 我艰难地在一众抗争的呼应中寻找那个提起踏海郎的女孩: “刚才是谁说踏海郎的?为什么会知道这些?” “我是雍城人,虽然不是这个村子的人,但他们说的话我大概都能听得懂。” 其他人立刻七嘴八舌问她还听到什么消息,女孩说: “踏海郎要在农历七月一娶妻,到时候要让神明选择踏海郎的新娘。” “怎么选?抽签?” “不知道,我是从他们的对话里听来的,总之踏海郎是个人,他们说是这个人是踏海郎在人间的化身。” “啥玩意还神明的化身,妥妥的邪教组织!” “分明是借着民间信仰名义拐卖人口,根本就没什么踏海郎!” “就是就是!” 大家讨论得热火朝天,突然听到一阵沉重的铁门开启声,众人心照不宣地噤声,脚步声在走廊里踢踏不止,有人在来回走动,像是在菜市场的摊位前挑选着什么。 至少没有再关押新人进来,我庆幸地想,忽然脚步声在我的门前戛然而止,小菲紧张又惊恐地看着我,我无声地拨了她一下,让她躲到我身后,从枕头底下摸出那把木刷——它作为武器有种无厘头的搞笑,但它确实是我能找到比较趁手的武器,比如拿它刷对方的眼睛应该也能造成不小的杀伤力。 门外的人停驻了几秒后,便又离去了,小菲如释重负地喘着粗气,眼里全是泪,我对她露出一个干涩的苦笑。 最后有个女孩被带走了,她又哭又喊: “放开我!你要带我去哪里?!放开我!救命啊——” 本来走道就狭窄,凄厉的呼救声盘亘在走道里,针锥般刺着我的耳膜,有的女生抑制不住地小声呜咽。 他们带走了那个女孩,随着铁门关闭,世界重新回归静寂。 无从知晓等待那名陌生女孩的将会是如何。 之后大家都陷入惴惴不安的极端恐惧之中,生怕下一个就轮到自己被拉出去,无论我如何再找话题了解她们的情况,她们都没有心思再搭理我了,我刚退烧完也没什么力气,暂时疲于应付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便躺回床上休息。 只是心里梗着根硬刺导致我怎么都睡不安稳,呼吸紊乱,其间小菲还在担心我会不会又复烧,我说放心吧我没那么脆弱,小菲仍然看着我,欲言又止,我大概能猜到她想说些什么,她是个挺机灵的女孩。 我又迷迷蒙蒙地睡去了,依稀听见女孩们荡漾的笑声,我一度怀疑自己在做梦,仔细倾听后,竟真的是她们在笑。 我坐起来,搓了搓倦怠的脸庞,看到小菲环抱着膝盖坐在门边,一脸听八卦的兴奋表情。 “发生什么事这么热闹?” “被带走的女孩回来了,她还见到了踏海郎真人!” 第28章 “见到踏海郎真人为什么这么开心?”我一头雾水。 小菲眉飞色舞,脸上都有了光泽: “她说踏海郎是个大帅哥!看起来就跟我们差不多大。” “我们是指?” “就我们呀,”小菲理所当然地说,“我今年二十,你应该也差不多吧?” “我……”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年龄羞于启齿,只能心虚地应允,“差不多、差不多……” “反正她说踏海郎很年轻,就是很冷淡,把她叫过去也不拿正眼看她,坐在一个高台上,特有范儿,说不定,真的是神明转世呢?” “……” 简直离谱,之前还说搞宗教诈骗呢,这会连神明转世都信了,就算踏海郎长了吴彦祖的脸,也不能摆脱他是绑架犯的犯罪事实,说不准又是什么新型陷阱。 “如果是帅哥,肯定不缺对象,至于要绑架这么多女孩来当老婆吗?” 不是我嫉妒帅哥,先前我处理过的一些情感纠纷案,目前最高记录是同时脚踏六条船,那男人完美诠释“除了美貌一无是处”,结果前前后后骗了几十个女人,涉案金额四千多万。因此光靠外表来判断男人是最不靠谱的。 “那……会不会帅哥也是被绑架来的?” “有这种可能。” 这一觉总算补足我的精力,整个人也神清气爽多了,继续展开调查: “我现在加入你们群聊还来得及吗?” 她们听到我的声音,对我开启连珠似炮的问题轰炸: “为什么你是男人也进来了?” “你一个大男人为什么也会被绑架?” “他们怎么挟持你的?” “你也是踏海郎的候选新娘吗?” …… 她们的关注点忽然偏移到我身上,令我难以招架。我一个人问她们几十个人,和几十个人问我一个人,注意力根本无法集中,就把我编给小菲的经历又重新复述一遍给她们听,她们都觉得奇怪: “你是不是长得很像女人,导致他们把你跟你女朋友搞混了吗?” “完全不会有这种可能。” “要不然就是你长得很帅?” 这问题问的,我哪好意思回答: “……一般般吧。” 她们对我的兴趣顷刻间消失殆尽,不过得益于踏海郎,氛围明显缓和了很多,比起我扯着嗓子安抚她们半天要管用太多。 这期间又有一个女孩被带走,大概也是带去见踏海郎的。 女生们的反应比起先前担惊受怕转化为一种微妙的好奇,大家一边抗拒又一边期待,这份左右互搏的矛盾甚至感染了我——我倒不是想看看踏海郎长得多帅所以期待,而是上一个被带走的女孩告诉我们,踏海郎并没有做出伤害她的事,只是带过去看了她一眼又把她毫发无损地送回来。 我问她有没有看周围环境,她说她坐在车里,来回都被蒙着眼睛,不过周围环境十分热闹,似乎人很多,并且还有海浪的声音,很清晰。 原来给我搓澡的大哥还真不是吓唬我,确实“这里全是我们村的人”,也有现成的地点可以“丢海里喂鱼”。 第二个被带走的女生回来得很快,看守的人不在,她兴奋地向我们分享见闻: “我看到踏海郎了,他真的长得好帅,就是好拽,衣服也穿得很奇怪,像玩cosplay的,我问他到底要把我们怎么样,他也不理我,我就又回来了。” “对对!”上一个被带走的女生深有同感,“他穿得很像庙里的神像身上穿的,脸上也没表情,你这么一说,确实还蛮诡异的……” 于是踏海郎的形象又一次在众人的心目中发生变化,从“帅哥”变成了“穿着奇怪性格阴沉的帅哥”。 这时有人提出一个荒唐中又带着几分合理的猜测: “会不会是踏海郎已经开始选新娘了?” “咦?!不是说农历七月一才开始选吗?” “我们被关在这里多久了?一个星期?一个月?” 关于时间我还真是记忆深刻:遭到袭击绑架那天是8月1日,因为雍城警局开了8.1专案会议,之后我在废弃仓库醒来,几经辗转到这个鬼地方,少则三天,多则五六天,极有可能农历七月一到了。 可踏海郎娶媳妇怎么跟面试似的?万一这里关的只是村民拐来的一部分人,还有其他受害者等着让踏海郎挑,这得挑到猴年马月去? 铁门又打开了,瞬间鸦雀无声,只听得到脚步在走廊间回荡。 这次脚步停在我的房门口,大串钥匙碰撞发出颇为刺耳的声响,小菲缩到我身后紧紧扯住我的衣摆,我做出防御姿态,全神贯注地盯着被拉开的铁门。 两个男人走进房间里,小菲抖得很厉害,双腿几乎支撑不住身体,一个劲地往下坠,我张开双臂,扮演小时候玩老鹰捉小鸡里领头的那只母鸡角色——他们就是冲着我这只母鸡来的,我还摆出这个动作,歪打正着方便他们一左一右将我架走。 我刚被拉出房间便被套上塑料袋,他们扯着我,让身上有伤的我很不舒服: “大哥,要不你们放我自己走吧,这里都是你们的人,我不会逃跑的。” “可以。” 他们放开我,我跟在他们身后被塞进面包车里。 我已经很熟悉这个流程了,集中听力倾听车外的动静,我并没有听到人声,只有单调的、无穷无尽的海浪在澎湃地翻涌。 这段路并不长,大概十来分钟的车程,我下车后闻到一股特殊的味道,格外熟悉,却一时大脑短路想不起来具体是什么气味。 直到摘了头上的塑料袋,我发现自己正身处一座气势恢宏、金碧辉煌的神殿内,台上端坐着一尊栩栩如生的神像——等等,有点不太对劲,我忍不住又多看两眼,差点失声惊叫:这竟然不是塑像,而是活生生的真人坐在神龛上! 男人身下一张工艺复杂的雕花彩漆椅,身着一袭做工精致的墨蓝色华袍,两条长袖缝着密密麻麻的彩带,彩带很长,垂落在地,宽大的衣摆如同开屏的孔雀尾羽,用金线绣着状似的神秘图腾,看不出是个什么图案,怪异非常。 男人头上顶着个和他的脑袋对比起来过于巨大的头饰,看轮廓似乎是一副面具。 他冷淡的目光扫过我失去表情管理的脸。 ——这所谓神明转世的踏海郎,居然是与我失联多日的莫寥! 第25章 我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形容我的心情,好比你去寺庙里上香,进去却发现香案上供奉的是你朋友,还是活人,就是这么离谱到猎奇的程度。 这间庙宇极大,富丽堂皇,飞檐翘角,雕梁画栋,墙上绘满色泽鲜艳的壁画,记录踏海郎的平生故事,不过我只是匆匆瞥过,还没来得仔细阅读。 描金的漆红香案上供奉着丰盛的鲜花水果食物,脸盆大的鼎状香炉中插满粗细不一的线香,烟熏雾绕,香火旺盛,完全把台上不苟言笑的莫寥当成神明来供奉膜拜。 难怪见过踏海郎的人都觉得是cosplay,看到这一幕是个接受过社会化的人都会陷入迷思的程度。 既然莫寥装作不认识我,我也装作不认识他,直愣愣地站在原地。 两边站满了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凑在一起围观我,感觉他们看我不是在看人而是在看动物园里跑出来的动物。 人群中一个小女孩探头探脑地与我四目相对,与我对上视线后又飞快移走目光,拉着她身边的女人嘀嘀咕咕。 我很好奇与莫寥失联的这段时间里他都经历了些什么,竟然摇身一变成了踏海郎,他这么年轻,还是外地人,竟然能把一整个村的人都唬得团团转,真乃神人也。 反正打死我都不信莫寥会是什么踏海郎,也不信他要绑架这么多女孩是要回来当老婆的。 忽然莫寥动举起手臂指向我,这么一看他这袭神袍还挺拉风,伸直手臂的时候那些彩带像门帘垂坠下来,那些彩带的图案齐整地排列成一条人头鱼身龙尾的怪异生物。 不得不说莫寥扮起神明来还挺像那么回事,他的气质就很符合,冷眼冷面冷心,确实如高高端坐于神龛上,无悲无喜地垂眸注视在苦难中挣扎苟活的凡尘众生。 莫寥指完我后将手臂放下,左右边闪出两个人动作利落地将我拖拽到香案下的蒲团前,按住我的肩膀重重下压,摆明是要我跪。 我的眼神同我心情一样复杂,但还是跪下了,大丈夫能屈能伸。 一名年迈的老太拄着拐杖颤颤巍巍地过来,手中拿着三炷红色的细香,用案台上的蜡烛点燃,转身塞到我手里,我看她年事已高还要主持这种事,也是很有事业心,便配合她接过线香,她对我咕哝了句方言,我呆滞地问她: “你说什么?” “她让你拜踏海郎。” 妆容精致的年轻女子仿佛老太的背后灵,从她身后娉娉婷婷地走到我面前,她的普通话是我目前为止除了苏俊丞以外在当地听过最好的,几乎听不出有口音,很难得。 第29章 我举起香对着莫寥敷衍地拜了三拜,视线苍蝇似的直直地叮在女子脸上,总觉得这张面孔很眼熟,在哪里见过,可我如果真的见过不会没印象,这似曾相识的微妙熟悉感……女子无视我冒犯的眼光: “给踏海郎上香。” 我起身把香插进香炉里,自觉地回来跪好,眼珠上翻观察着高高在上的莫寥,突然好奇一件事:都说活人不能接受香火供奉,莫寥玩这么大,会不会折寿? 接着莫寥又抬起手,幅度很小,从他的袖子里面掉出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年轻女子来到莫寥脚下,捡起一条白线,就和平时缝衣服的线一般粗细,她走到我面前命令道: “伸手。” 我以一副“给我钱”的姿态把右手伸到女子面前,她将线系到我的小指根,让我拉紧,还挺有仪式感。莫寥拉下头顶的面具——莫寥脸小,面具又很大,几乎有莫寥脸的两倍大,导致戴在莫寥脸上有种极其不协调的滑稽感。 看得出那副木质面具历史悠久,花纹已斑驳褪色得几乎辨认不出原本色彩,以夸张的五官造型塑造出一副狰狞凶恶之相,眉毛扭曲,六只眼球暴突,鼻翼偾张,鼻下挂着两搓灰黄长须,咧嘴吐露出上下两对粗硕的獠牙,面颊两侧刻着鱼鳞状的暗纹,也算是和海洋元素沾边。 莫寥戴上面具后,嘴里念念有词,细线绷得越来越直越来越紧,这小子又要搞什么鬼把戏? 接着在众目睽睽之下,这条白线慢慢地变红,从莫寥那端一直染色到我的尾指,直至白线彻底变成红线。 众人发出惊呼,女子面不改色地对我说: “恭喜你,你被踏海郎选中了。” 我懵了: “啊?” “你前世是踏海郎的新娘,这一世你依旧是他的新娘。” “我次——” 我硬是把即将脱口而出的脏话又生咽了回去,哪有踏海郎啊,全是莫寥耍的鬼把戏!白线变红线肯定也是利用什么化学反应,但凡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都不会被这种东西骗到。 不过我没拆穿莫寥,他肯定知道这个村子的核心秘密,接下来必须找机会向他问清楚。 我被选中成为踏海郎新娘后,莫寥摘下面具重新放在头顶,云淡风轻地挥了挥手,我又被带走了。 这次这些人对我的态度可谓是毕恭毕敬,之前被又拉又拽的,这次他们看我腿脚不便,还贴心地为我提供了一根笔直的木棍当拐杖,妈的,侮辱谁呢!我正想拒绝,但这根木棍实在笔直得完美,用起来绝对趁手,退一万步讲危急时刻还能作为武器来使用,于是我收下了,装模作样地拄拐: “谢谢啊,你们太贴心了。” 之前我的座位都是后备箱,这次难得有坐车后座的资格。跟我一起坐车后座的是个声音洪亮、大概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只看长相的话还挺面善,她叫阿燕,我喊她燕姐,燕姐用三亥级普通话对我说: “小娃你真有福气嘞!嫁给踏海郎,一起当神去咯。” “……谢谢啊。” 我皮笑肉不笑地东张西望,观察周围环境,路还是原始的土路,两旁是传统的灰色砖瓦民房,说好听叫历史底蕴悠久,说白了就是落后,要不是我坐在车里,还以为自己穿越回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乡村。 不远处就能看到大海,傍晚时分,太阳还没落山,照得海面金灿灿的像是满满一池金币在飘荡。 “我们现在要去哪里?” “先带你去休息,等踏海郎选个好日子,你们就能成亲了!” “不是定在七月一吗?” “那是之前,现在听踏海郎的。” 处处都透露着难以言喻的诡异感,而这种诡异感在我与莫寥见面的瞬间更是飙到顶点。不是我疯了就是莫寥疯了——不过这些村民才是最疯的,抓这么多无辜女孩来嫁给踏海郎,这到底是哪门子的风俗? 世界上一切反常行为的背后动机最终都逃不过一个利字,以我对莫寥的基本了解,他绝不会轻易受人摆布,也不知道背后主使是何方神圣,能让莫寥出来装神弄鬼。 我被带到一座民宅前,国产恐怖电影拍摄场地的既视感很强,以我目前的境地,遇到鬼比遇到人要亲切得多。 这座民宅外部看着阴森渗人,推门进到院中竟然还挺敞亮,燕姐安排一个单间给我,还给我治疗身上的伤,除了脑袋被铁棍开了瓢,其他都是瘀伤扭伤,放着不管过几天就好了。 可燕姐实在是过于好心,非要为我化瘀,用红花油把我全身有淤青的地方全都揉过一遍,不夸张,燕姐的手劲比我还大,我像个大面团被她搓圆揉扁,痛得嗷嗷惨叫,眼泪都流进嘴里了,在酒店里被三个大汉围殴都没这么疼。 燕姐还数落我: “你看,还说放着不管,哪行的嘛……” 我被她搓得毫无脾气,也不敢跟她顶嘴,有气无力地问: “阿姨,那个踏海郎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些做生意的拜关公嘛,我们靠海吃饭所以拜踏海郎嘛。” “是有什么典故吗?” 燕姐跟讲故事哄小孩一样向我讲述踏海郎的传说,据说在古代这里的百姓就靠捕鱼为生,有天一个渔民在海上捕鱼捞回了一个男婴,村民都觉得这么小的孩子能在海中存活,绝非肉体凡胎,便一同将这个男婴抚养大,再大些村民带他一起出海帮忙捕鱼,发现这男孩竟能在海上如履平地自在行走,便称他为踏海郎。后来海中出现一只身长数十米的大鱼,兴风作浪,祸害往来船只,以食人为乐,渔民们苦不堪言。 眼看大家被大鱼断了生路,踏海郎为报答村民的养育之恩,手持鱼叉在海上与这只大鱼搏斗三天三夜,大鱼的血将蓝色的海都染成了猩红色,最终踏海郎杀死了大鱼,但他也由于耗尽体力沉入海底,众人无论怎么打捞,踏海郎都再也没回来过。 于是大家为了纪念踏海郎,就将他供奉为守护神,庇护渔民出海平安。 听完这个传说,踏海郎确实是位为民除害的正直神明,娶十个老婆又是怎么回事? “那这和娶十个老婆有什么关系?” “喔就最近,我们的村长请了个巫师,不知道名字,大家都喊他曾大师,来给我们看风水,刚好前段时间我们这里来了个外地的男仔,看起来就比你小点,曾大师说这男仔是踏海郎的转世,要给他娶十个新娘。” “……你们村长信了?”我有气无力抹掉脸上疼出来的汗,脑袋钝钝地胀痛,“真要给那个男仔娶新娘?” 燕姐正要回答,忽然门外进来一名中年男子,手里端着餐盘,他和燕姐用方言交流了几句,将餐盘放到桌上就走了。我还想她继续把没说完的说了,但燕姐明显情绪冷落下来,关上话匣子,只是嘱咐我: “你先吃饭吧,我等下再来看你。” 随后燕姐就匆匆忙忙离开了。我懊恼地捶了一下床板,这送饭的来得可真不是时候,差点就能把话套出来了。 我憋着一肚子火吃饭,该说不说这粉汤还挺好吃,酸酸辣辣很有本地特色风味,就是越吃越辣,嘴唇喉咙胃都辣得刺痛。 这一晚我的胃感觉像吞了块火炭,又热又痛,估计是吃太辣的缘故。我又捱了一会,实在忍无可忍,准备出门找人讨点胃药吃,一推开门和某人撞了个满怀,是莫寥来找我了,他还是那副精致华丽的装扮,倒不是因为不好看,莫寥套个麻袋都掩盖不住他的高冷气质,只是有种说不上来的别扭,我下意识往后退两步: “你来干嘛?” 莫寥面不改色地踏进房间里: “洞房。” 第26章 妈呀,太阳打西边出来莫寥竟然会跟我开玩笑,他边走边像蛇蜕皮似的脱衣服,一层又一层,而且布料厚实,天气这么热,也是难为莫寥了。 莫寥脱得剩条裤衩子还装高冷,其实背部渗出的汗把他本就白得晃眼的皮肤给镀上一层水光。 “接下来我们用平合话交流。” 莫寥用平合话对我说,这熟悉的方言简直勾起了我的思乡之情。我刚要质问他,莫寥率先一步掀我衣服,我赶紧用玛丽莲梦露压裙子的姿势压下我的上衣,不是这小子玩真的啊?! “你身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你还敢问?”莫寥一提我就来气,“还不是你打电话让我等你去找我?!” 结果没等来莫寥却等来三个大汉和一顿胖揍,想不明白我到底招谁惹谁了?莫寥那张死人脸总算有微微的变动,他微微蹙眉: “我没联系过你。” “其实我被抓了以后,我也认为不是你给我打电话,”这话现在放到莫寥面前说多少有点马后炮了,“不过这人肯定对你有一定的了解,就算是ai合成,那声音和语气很像。” 莫寥皱眉的幅度加大,若有所思道: “我知道是谁了。” 第30章 都到这地步了还在卖关子,我忍住想骂莫寥的冲动: “谁啊?” “庄宵玉。” “怎么可能?!” 我敢肯定在平合与庄宵玉相遇前,我跟他素未谋面,无冤无仇的,庄宵玉为什么要害我? “是我不对。” 难得莫寥会承认自己的错误,还以为他就算脑袋掉了都不会低头。是个人都有做错事的时候,况且莫寥也才二十岁,我这人向来吃软不吃硬。 “所以你和庄宵玉一起假扮小顾骗我对不对?” 不知道是不是我错觉,莫寥自知做错事后态度乖顺了很多,他的语气还是那么让人熟悉的冰冷,却格外配合我,问什么就答什么。 “对。” “没有想解释的吗?” “没什么好解释的。”莫寥倒是潇洒。 “确实,反正我已经和小顾见过面了,你歪打正着,小顾确实在忠安,是他主动找我。” “他找你做什么?”莫寥瞬间变脸,“算了,先不纠结这个。” 随后莫寥向我解释他成为踏海郎的来龙去脉。 时间追溯到庄宵玉塞给莫寥的那团旧报纸当“谢礼”那天,以庄宵玉的成长环境,他绝不可能知道莫寥的身世秘密,因此莫寥意识到庄宵玉背后另有其人。 只是在那个当下莫寥并不在意,他的目的很简单,和庄宵玉做这桩交易,庄宵玉协助他扮演顾还设局演我,而他则为庄宵玉解决陈香玲沾染的怪症,其他的莫寥一概不予理会。那天莫寥和庄宵玉两人在陈香玲房间内,庄宵玉希望莫寥同他去镇港村调查这个降头根源,莫寥果断拒绝,庄宵玉软磨硬泡也无法动摇莫寥分毫,他这人软硬不吃,不要就是不要。 虽然最后莫寥没能为陈香玲解降,但莫寥也给庄宵玉介绍了另外的高人。 后来莫寥改变主意去雍城,是因为他接到了莫宁的电话。 对此我有印象,那时我在睡觉,隐约听到莫寥正和谁在通话,原来手机那头是莫宁。莫宁告诉莫寥,有个声称是他们舅舅的人联系她,他们的母亲留了一笔遗产信托,规定等到莫寥年满二十一周岁姐弟俩才能共同继承这笔遗产,保守估计九位数,莫寥三个月后就满二十一周岁了,现在他提前联系莫家姐弟办理相关手续。 “九位数!” 我听到九位数时没出息地举起手掰着手指头数: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千万、亿!莫寥露出看傻子的古怪表情: “你信了?” “……所以是假的?”我脸上的失望难以掩饰,仿佛是我失去九位数遗产。 “真的。” 我怒瞪莫寥: “能不能一次性说完?” “是你打岔我。” 好吧,这不怪我,谁听了九位数遗产都不可能淡定的。起初莫寥也认为是骗子,活了二十年突然凭空冒出一个舅舅,莫宁告诉莫寥他们还真有个舅舅,当年是舅舅派保镖送他们到神子福利院,具体细节全都对得上。 这事还真只有莫宁才知晓其中底细,毕竟当年莫寥才刚出生不久不谙人事,既然得到莫宁认证,出于对姐姐的信任莫寥并未起疑,莫寥其实并不在意那九位数的遗产,莫宁也是,但她想见这个舅舅一面,好向他问清当年母亲意外车祸身亡背后的真相。 舅舅让莫宁和莫寥到雍城签合同,并派专人来接送,我又忍不住打岔: “你们都继承九位数的遗产了,不应该亲自上门签名吗?” “所以我和姐姐都认为遗产是假的,舅舅是真的,这个舅舅有问题。” 莫寥这才决定去雍城,由于当时莫寥和莫宁身处两地,两人火速商定先由莫寥前往雍城及后续计划,由较为性格强硬果断的莫安主导莫宁身体,委托她先送我回忠安,倘若莫寥失联,则由莫安实行另一步计划。 莫寥直接就被带到镇港村,没收了身上的通讯工具和外界彻底失联,也就是说在这段时间联系我的“莫寥”都不是莫寥本人,莫寥的手机在其他人手里。 怪不得我向莫安询问莫寥下落时她丢给我一句不知道——原来她是真的不知道,我理所当然地以为莫安既然在调查nalatu,她应该也跟莫寥去了镇港村。 刚来镇港村的莫寥差点被封进水泥桶里填海,这时村支书出面,声称莫寥是他们本地的守护神明踏海郎的转世,就把莫寥救了下来。 “你还认识村支书?!” 看不出来莫寥的人脉这么广,黑白两道通吃。 “不认识。” 莫寥冷淡地解释,所谓“踏海郎娶新娘”的迷信陋俗,不过是作为非法人口贩卖交易的幌子,镇港村的村民们也不是真的愚昧无知,而是镇港村的人口贩卖在前村支书赵义海的多年运作下,已经形成一条相当完整成熟的黑色产业链,全村人都从这一残忍黑暗的犯罪活动中谋取暴利。 即便赵义海落马,风头一过,这项镇港村赖以生存的“地方经济”立刻死灰复燃卷土重来。更讽刺的是,镇港村的当地景点半礁湾成了电影取景地,并且电影爆红带动镇港村旅游业发展,然而村民们根深蒂固的思想并没有让他们将经济中心放在新兴产业上,反而因粉丝效应前来旅游的女性游客激增,成了他们充足稳定的优质货源。 每年都有那么多游客在旅游时失踪,尤其是山、海这种自然景区,具有一定的危险性,偶有不慎“失足坠崖”“失足落水”,警方也很难查清真正死因。 话说回到莫寥身上,那他这个踏海郎对于镇港村而言,纯粹是吉祥物定位的存在,而且为什么偏偏选莫寥这个外乡人当踏海郎?总不能因为看莫寥长得帅吧?随便挑一个本地人来扮演踏海郎不是更安全可靠? “其实选我做踏海郎的人不是村支书,是个巫师的意思。” “背后必有妖人指点。他们打算就这么供着你?然后每年给你送十个老婆?” “只是暂时的,他们迟早会杀了我,”莫寥说得如此波澜不惊,完全将自己生死置之度外,“我死了,我姐肯定也会有危险。” “就是说嘛!” 我积极地附和莫寥,也是难为莫寥段时间里说了这么多的话,也得亏他肯说,不像之前那样这不说那不说三棒子憋不出一个好屁来。 我赶紧为莫寥倒水,奖励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莫寥也是口渴了,喝完满满一杯水后,没大没小地直呼我名字: “林双全。” 每次被莫寥叫全名总有种不祥的预感,我全身肌肉都紧了紧。 “你怎么会出现在这?” “……因为特别的缘分?” 莫寥冷淡如水的目光多了几分对我的无语,我不过是想缓解他焦虑不安的心情,莫寥在这里的每分每秒肯定都过得相当煎熬,他再怎么其实也不过是个二十岁的少年。 于是我就把失踪案的始末讲给莫寥听,十二个女孩在前往半礁湾途中离奇失踪,雍城警局紧急成立专案组调查,我和苏俊丞搭档到隆云民宿调查,遭遇假莫寥欺骗受到袭击,被绑来镇港村当踏海郎新娘候选,阴差阳错遇到踏海郎莫寥。 由此可见的确有特别的缘分,才让我和莫寥同患难。 “三天了,你同事还没找到你?” 莫寥语气里不加掩饰的嫌弃,潜台词就是嫌弃警方效率低下办事不力,我作为“办事不力”的一分子,面上挺挂不住的。 “你搭档那么多,又是小顾又是小苏,就没个能派上用场的?” “哎不是你干嘛这么说……” 好端端的怎么还扯上第三者了,莫寥面上波澜不惊,嘴里阴阳怪气,实在有够欠扁,我们现在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求人不如求己,倒是可以对莫寥的踏海郎身份加以利用,莫寥的话拥有一定的分量,否则也不会听了莫寥的鬼话就选我做踏海郎的新娘。 “我有个疑问,那么多女人你是怎么挑中我的?” “刚才那个往你手上绑红线的女人说的。” “嘶……说到她,我老有种在哪里见过她的错觉……” “你刚才提到失踪的十几个女孩,就是被她带到镇港村的。” 我登时激动地拍板而起: “原来她就是下弦月!” 我在专题会的ppt里见过受害者照片,其中就有下弦月! 第27章 “谁?” 莫寥迷茫的目光像是没睡醒,于是我将那些受害者控诉她们被下弦月蒙骗拐卖的始末转达给莫寥,莫寥听完后,告诉我下弦月也是被拐来的外地人,由于她脑子灵活又形象好,主动提出留在镇港村当帮手。 脑后伤口结的痂绷得我头皮阵阵发紧,与此同时我萌生出一个大胆的念头: “要不要试着策反她?” 即使不笼络下弦月,她身上肯定也携带着通讯工具,万不得已的情况下使用武力压制,只要取得手机联系警方,通过定位追踪,被拐卖的受害者都能获救。 第31章 莫寥不置可否,当然他不用担心,策反这么高级的技术活让情商为0的家伙来只会把事情搞砸,要上也是我上,不过需要莫寥打配合,创造一个我和下弦月独处的机会。 “你想过失败的后果没?” 莫寥这么问,潜台词就是他不赞同冒这个险,他肯定把这个方案视为我脑袋一热大腿一拍想出来的昏招。 “还能什么后果,大不了被丢海里喂鱼呗,不试试怎么知道不行?” 我看得很开,烂命一条就是干,成功了证明我命不该绝,失败了说明我没这个命,反正抛硬币百分之五十的概率,不是正面就是反面,谋事在人成事在天。 “这次的失踪案引发这么大的社会舆论,警方也高度重视,这些下弦月不可能没想过。她自己也是失踪人员之一,作为犯罪人员却把自己的面孔也暴露在警方视野里,该说她粗心大意还是胆大包天?又或者,下弦月制造这个大型失踪案的目的,就是要引起警方注意。” 莫寥不吭声,他开始认真思考这个提议的可行性,机遇和风险并存,就看莫寥愿不愿意跟我赌这个可能性。 “笃笃——” 胶着严肃的氛围被敲门声打碎,我和莫寥不约而同地望向门外: “谁?!” “是我,燕姐!我来给你收拾房间啦!” 燕姐竟然真的说到做到回来找我了。 我用目光示意莫寥,莫寥那双大而无神的眼睛收悉到我的指示,他不情不愿地站进衣袍落地散成的圈里,捡起地上的衣物又一件件穿回去,我也跑过来替他更衣,这衣服好看是好看,穿起来也很像模像样,就是穿起来太麻烦了,这踏海郎可真不好当。 我帮莫寥穿完袍子整理完衣袖衣摆后,喊燕姐进来。我这房间门没有锁头,比收费旅游景点还来去自由,谁都能进。燕姐手里拎着清洁工具风风火火地走进来,一看莫寥在,又低着头尴尬地退出去: “我不知道您也在这……” 我一个闪身堵到门口拦住燕姐的去路,热情洋溢地将她推进房间里关上门: “怎么会呢燕姐,你来得正是时候,这边坐这边坐。” 我将燕姐按在桌子边,用夸张的口型无声地示意莫寥去倒水,莫寥悄无声息地游荡着去倒水,放到燕姐手边,我维持着如沐春风的职业假笑: “燕姐你辛苦了,喝口水歇歇吧,房间我自己打扫就行,不麻烦你,坐下来聊聊天呗。” 燕姐被我哄得一愣一愣的,估计是对于我殷勤到谄媚的态度有些无所适从: “不辛苦不辛苦,习惯了。” “对了燕姐,你刚才讲一半没讲完的故事,我还想继续听,我觉得听你说话特别有趣。” “真的吗?”燕姐特别惊喜,她压低声音神神叨叨地说,“其实,本来是不准人把这些底细透给你们这些新娘的,毕竟你们是外地人,不过你这么想听,我就再给你讲几个。” “好的燕姐,要不我一个人在可无聊了!” 得亏这位燕姐是个话痨,不让她说话应该她也憋得全身爬蚂蚁,根据我多年的探案经验,每个村子里消息最灵通的群体就是大爷大妈,甚至连夫妻间那档子事他们都说得绘声绘色,仿佛他们扒床头围观全程。 也不知道这些大爷大妈的消息究竟从哪听来的,关键是真实性和准确性还挺高,情报局来了都得向他们磕头取经。 我问燕姐那个东南亚巫师的来头,燕姐的消息还挺灵通:那巫师村里人都尊称他为曾大师,道上称之地龙王。 曾大师自幼聪慧,家境贫寒,考上名校却没钱去读,所幸遇到好心人资助才读完大学。大学毕业后曾大师去了宝岛,学了一身奇门遁甲梅花易数等卜术回大陆,在首都活跃几年后,千禧年初曾大师跑到雍城短暂地定居过一段时间。 后来听说东南亚那边古曼童、佛牌、降头术风靡盛行,又跑去东南亚多个国家“进修”,除了学会养古曼童和制佛牌,据说还学了很多失传已久的降头术,其实降头不仅在东南亚有,在我国南部内陆地区也有所流行,雍城也有会降头术的人,但像曾大师如此精通降头术的还是头一回见。 当年就是这个曾大师为镇港村时任村支书赵义海算命,声称他命格不凡,权势在握,还给他指了几条“明路”,还告诫他凡事当有度,月盈则亏,若是贪心不足蛇吞象必遭反噬,很显然赵义海已经将曾大师的忠告置之脑后。当然这曾大师自己也绝不是什么好鸟,否则也不会突然搞个踏海郎转世娶十个老婆。 而且……地龙王的头衔好耳熟,我之前搜索镇港村相关资讯,就看到很多游客在网上推荐地龙王,说他算命很准,他和nalatu也有关,说明这个曾大师确实有点东西,估计他选中莫寥也是看出莫寥非寻常人,更好地配合他装神弄鬼。 我又向燕姐打听镇港村村长的身份,这一任镇港村村长赵怀德是在赵义海落马后上任的,今年也才三十五六岁,也算是少年得志了。赵怀德借助电影的热度,大力推进镇港村的旅游业,把半礁湾打造为网红景点,以此吸引更多年轻游客前来观光打卡——从而为镇港村的人口贩卖提供更多的优质资源。 在和燕姐的对话过程中,我发现她虽然话像倒豆子一样密集,其实并非口无遮拦,她很清楚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即便我旁敲侧击地问了好几次那些女人最后何去何从,燕姐她都刻意避开回答跟我打太极。 我不敢问太多怕燕姐起疑,腆着老脸向燕姐套近乎,我一个人在这里好害怕希望她多来看看我,燕姐听完,莫名的红了眼眶,她说我长得很有亲切感,听说我还是有钱人家的孩子,被抓来这里肯定是受委屈了,燕姐这么通情达理,搞得我心里罪恶感爆棚。燕姐晚点要给我送宵夜,我问她我能不能出去走走,她面露难色: “出去走走可以,可千万别逃跑啊,周围都是人,你要是被抓到可就惨了。” 我装傻充愣: “要把我的腿打断吗?” 燕姐煞有其事地警告我: “你是男人,生不出娃娃,没啥用处,就只能把你丢海里了,你还年轻,可不能就这么死了!” “燕姐你放心,我还等着你来给我送宵夜呢,我就出去溜达几圈散散步,绝对不跑。” “那就好,你可要好好听话……” 燕姐的眼睛里流露出几分怅然和不舍,我很熟悉这样的眼神,有时身边的长辈看我也是这样的眼神——他们其实不是在看我,而是透过我在怀念某个人,不知道燕姐想到了谁。 燕姐前脚走,我后脚就跟在她后边出去放风了。 既然做戏就做足全套,我拄着那根极品木棍慢悠悠地走在路上,后悔刚才忘记向莫寥炫耀我的木棍了,再冷漠的男人也不可能做到对这么一根笔直趁手的木棍不心动! 村里的路都是土路,两边是淹没在荒草丛中的废弃民宅,虽然房屋构造尚还保存完整,但显然已经是久无人居。 路灯之间间隔很远,估计年代久远灯丝老化,忽明忽闪,如同黑暗中一直苟延残喘的萤火虫。走近一看,竟然还是用拉绳来控制的开关,闪烁不定的昏暗路灯渲染着难以言喻的恐怖氛围,我硬着头皮过去抓住拉绳一拉,将接触不良的路灯关上,乘着月光继续前进,一边思考这几桩错综复杂的事件。 由于信息量巨大,我将线索大致梳理后,分为两条线:一条线是十二名女子集体失踪案,背后牵扯出来的是镇港村从事人口贩卖的犯罪活动;另一条线是莫家姐弟的遗产继承事件,这件事我认为和人口贩卖没有直接联系,只是恰好莫寥出现成为关键人物;还有一条暗线是降头nalatu,背景不明原因不明,莫安似乎在调查nalatu,不确定和这两件事是否存在关联。 目前我正身陷失踪案中成为受害者之一,就是我没弄清楚自己起到个什么作用…… “啪嗒。” 我思考得过于投入,不留神一脚踩进水坑,咸涩的冷风灌进我的鼻腔里,不知不觉竟然走到道路尽头,这是一座荒废的海堤,海水倒灌进来,填满深浅不一的水洼。 我站在湿漉的堤岸上倾听汹涌翻滚的巨浪声,如同地球的呼吸,月光将浪尖染成银色的利刃,泛着粼粼的冷光。 盛夏夜里海风呼啸,彻骨的清凉中间杂着泛腥的冷意,我宽松的衣服被海风灌得鼓鼓的,整个人都要随风而去。 很久没有好好看过海了,可惜现在不是看海的时候,我拄着木棍,湿着裤腿往回走。 刚才全神贯注地思考因此没留心周遭环境,这才注意到两边全是废弃的旧房。 在市区里我没少一个人走夜路,但在人迹罕至、黑灯瞎火的偏僻村路一个人走夜路,说不害怕是装逼,即使脖子上挂着辟邪铜钱,后背还是阵阵发毛。 都说走夜路要唱歌壮胆,我不知怎么地联想起一首儿歌,便把它唱了出来: 第32章 “走在乡间的小路上,暮归的老牛是我同伴……” 我反反复复地唱着幼稚的儿歌,路过一座黑漆漆的民宅时,从紧闭的破落木门后飘来一道清亮的男声清晰地叫我名字: “林双全!” 我全身鸡皮疙瘩暴起,僵立在原地。 听老一辈说走夜路听到有人喊你名字千万不要答应,也不能回头,一旦回应就会被不干净的东西缠上,以前我对此嗤之以鼻,毕竟也没人会在大晚上喊我名字。 直到亲身经历过种种科学无法解释的离奇事件后,我认为凡事还是要心存敬畏的好。于是我停顿几秒后,装作没听见继续唱歌往前走。 “你过来呀,我在这!” 木门发出近似惨叫一声“吱呀”,缓缓裂出拳头大小的缝隙,一道细长的黑影在门后摇曳耸动。 这么看来确实是人,就是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吃饱了撑的躲在这种鬼地方吓唬我?我是什么很好欺负软蛋吗? 我越想越来气,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一脚踹开破门板,抡起手中棍子朝那道黑影劈头盖脸敲去,哪来的妖魔鬼怪先吃我一棍再说! 第28章 “我草!” 对方被我砸出一句字正腔圆的爆破音脏话,我纵身飞快与之拉开距离,准备发起第二次攻击,这根宝器之于我,无异于屠龙刀之于张无忌打狗棒之于洪七公,用起来相当趁手。 “林警官你不记得我了?” 我借着月光看清对方的脸,不由得大吃一惊:庄宵玉竟然在这里!看到他这张脸我就火大到极点,又不好向小孩大发雷霆,只能臭着一脸盘问他: “是不是你冒充小莫弟弟骗我?知不知道你的行为已经构成犯罪了?” 庄宵玉揉着被我打中的肩头,疼得龇牙咧嘴五官乱飞: “林警官你听我解释,这也是我们没有办法的办法,你是警察,身份特殊,我们需要你。就是没想到他们竟然下手这么没请没找!你放心,等你获救后,你的医药费我全额报销,再给你找个高级疗养院好好休养修养。” “不需要,我自己有医保,”我一把薅住庄宵玉的衣领,“接下来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老实点,要是敢骗我,等我出去了第一个就抓你!” 除了莫寥,我可不会被第二个二十岁的屁孩牵着鼻子走,庄宵玉的态度相当诚恳,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 “林警官你放心,我是站在你这边的。” 我对庄宵玉言语上的投诚丝毫不为所动: “我管你站哪边的,你是不是绑架犯的同伙?” 庄宵玉蛇吐芯子似的“嘶”了一下,面露难色,凑过来低声道: “林警官,你得透过现象看本质,我只是表面上协助他们,真正目的是帮助你打入他们内部。” 我冷笑不已: “你知不知道我在打入内部之前差点被打死?你到底在打什么鬼主意?” 庄宵玉但凡不是瞎子肯定看到我脑袋包缠着厚厚绷带,也知道我在气头上,讪笑不已,嬉皮笑脸看了就讨厌: “林警官你可是干大事的人,哪有那么容易说死就死,唉,林警官,我承认我是骗了你,但我对你说的也不全是假话,有些是我真心话,你想听哪部分?” 又不是在拍悬疑电影,哪来这么多的无间道碟中谍要演?不过庄宵玉能把我和莫寥都狠狠摆了一道,说明这小子也是有点本事在身上的。 “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这里是我妈的‘老家’,我骗你说我只回来过一次,其实我上小学前,都是我外公外婆在带我。林警官你也看到了,现在镇港村完全是个大型犯罪窝点。” 我刚要问庄宵玉为什么不报警,他一眼就看穿我的心声: “林警官你是不是想问我为什么不报警?之前就有看不下去的村民报警,但他们转移得很快,村里人都串通一气一致否认,隐瞒犯罪事实,最后都不了了之,去报警的人也遭到极端报复丢了性命。林警官,我想问问你,一个地方从事违法犯罪活动多年,警方真的全然不知情吗?是不想管还是不能管?” 我完全能感同身受庄宵玉的愤怒和失望,也深知这世界上不存在绝对公平的正义,也正是因为世上还有不公的存在,才更显得正义的难能可贵,才有人正义振臂呼号,才有人愿意为正义付出生命。 “不报警光凭你们几个人的行动,集体获救的几率更加渺茫,要是被发现了,你们也自身难保。” 庄宵玉无谓地笑了笑: “林警官,这次失踪事件警方如此重视,除了媒体舆论压力和社会影响力,根本原因是这些失踪粉丝里,有一名女孩是雍城高官的女儿。” “我不在乎她是谁的女儿,既然我穿上这身制服,我的工作职责就是保护人民,不管是官员的女儿还是平民的女儿,在我眼里她们都一样,我都要救。” 庄宵玉的态度明显放松许多,没有之前故作镇定实则警惕的紧绷感: “林警官,你是好警察,我也不想拉你下水,可我没得选了。” 这是什么“人善活该被人欺”的歪理?我想发作但又忍住了,和庄宵玉生气完全是浪费时间,让他挑重点讲: “你说的我们,是指谁?拐走那些女粉丝也是你的主意?” “那是吴曦姐的主意,真不愧是她,”庄宵玉不知道在得意骄傲个什么劲,“把事情闹得这么大!上了好几个热搜呢!” 听庄宵玉的描述,这位吴曦应该是下弦月的真名,我现在心情复杂到极点,理智上我其实能理解庄宵玉和吴曦铤而走险以身入局,但情感上我无法接受他们牵扯进众多无辜者的安危抵作赌注,这种“伤一人救百人”的思维我并不认同。 “你们就没想过失败的后果吗?”我严肃地质问庄宵玉,“那么多人的安全和性命,你承担得起吗?!” “当然承担不起,大家都不想失败,”庄宵玉冷静道,“所以林警官,这就是你为什么出现在这里,我们需要你的特殊身份,你协助我们……不对,应该是我们全力协助你破案,人证、物证,我们都能给你。”, 明明庄宵玉年纪轻轻,却做出如此孤注一掷的疯狂抉择,又或许正是因为他还年轻,满腔孤勇,才有这种背水一战的决绝和魄力。奈何我被骗的次数多了就会疑神疑鬼,丝毫不为庄宵玉的壮志豪情所动: “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就像狼来了,你骗了我一次,怎么保证你不会骗我第二次?” “林警官,等事情解决一切尘埃落定,你要抓我去坐牢或者怎么罚我都行,我绝不会狡辩一个字,我利用了这么多无辜的人,事到如今已经无法回头了,”庄宵玉的眼里没有丝毫的悔意,“但是我不后悔,我在做我认为正义的事情。” 黑暗中我注视着庄宵玉的脸,他展露出一种悲壮且坚定的决绝,我相信他是有真心,至于有几分真心,那就不敢保证了。 “林警官,你的棍子能不能借我一用?”庄宵玉突然说。 “你小子……”我无语到想笑,庄宵玉是有多少小九九,竟然还暗戳戳地还惦记上我的木棍,“想揍我?” “哪敢,我给你画个示意图,看完你就懂了。” 我将木棍交给庄宵玉,他如获至宝地捧在手里仔细欣赏,我催促他动作快点,他用木棍划开厚厚的尘土,画了一个圆: “镇港村其实比你想的要大得多,”庄宵玉又划了两条线把圆圈切割成三部分,他先指着第一部分,“这是平时接待游客的镇港村,很无聊也没什么特色,大家就类似npc在这里上班,大家并不是真的住这里。” 接着庄宵玉又点了点中间部分: “这里是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你应该也注意到路上的房子都空了吧?这是村民以前的常住地,后来搬走了,并且从这片区域开始,屏蔽一切通信信号。” 庄宵玉指向圆圈后一部分,在这部分边上划了两条波浪线: “现在村里人都住在这儿,那些被绑架的女人也在这里,由专人二十四小时看守,防止她们逃跑。” 最后庄宵玉戳了戳那两条波浪线: “这是半礁湾最终汇入北部湾,在半礁湾成为网红旅游景点前,很多境内外走私的货物都是从半礁湾吞吐。” 看完庄宵玉潦草简单却通俗易懂的示意图,我总算明白为什么每个人都警告我别想逃:往后跑是海根本死路一条,往前跑是荒村,除非运气好胆量大穿过荒村,再躲过景点里村民的眼线,才算彻底逃脱。 “有人逃跑吗?” “有,很多,大部分没跑到荒村就被抓回去了,之前有一个女孩大晚上逃到荒村里,村里人找了两天,最后在一个废弃的柴房里找到她,不知道是心理压力太大还是真撞上什么东西,人变得疯疯癫癫的,做法事也没治好,那狗屁巫师说是因为她的几魂几魄来着……反正就是魂魄被鬼勾走,已经散掉了,”庄宵玉鄙夷地喷了声冷笑,“我才不信什么鬼啊怪的,这世上害人的都是人。” 第33章 “你刚才提到的吴曦,我听说她也是被拐来的。” “吴曦姐是重点大学的研究生,和朋友走散被拐到镇港村,两年了,她想逃,还要帮其他人一起逃。” 我没有太多的思考时间,如今覆水难收,庄宵玉说我是他没有选择的选择,证明他除了我就没有第二人选——可我又何尝不是别无选择呢。 只是我有一点想不明白,需要庄宵玉解释清楚: “他们只绑架女人,你怎么说服他们绑架我?” 庄宵玉抓了抓腮帮子,有些尴尬: “呃,我说你是富二代,绑了你就能向你家人勒索一笔巨款,就算勒索不到钱,也能把你身上的器官卖了,总之你浑身都是宝啊。” 我彻底拿庄宵玉没辙,也实在没脾气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吧,就是觉得有根神经错乱似的突突暴跳,我用力按住酸胀的太阳穴,闭上眼接受眼前所面临的严峻考验: “我同意你的观点,反正我们最终目标一致,我就当你们是协助我破案,新账旧账日后再议。你们把我绑到这破地方,肯定有我要做的事,别兜圈子了,我们高效率点,有事说事。” 不过我能猜出个大概。 “我要你逃出镇港村。” ——果然不出我所料。 “怎么逃出去?” “我们会帮你逃出去,”庄宵玉正色道,“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要是你被抓回来,我们全部玩完。” 第29章 “你们一手策划的行动,最后压力却全部给到我身上,”我对庄宵玉郑重其事为我赋予光荣使命的态度感到莫名其妙,“是不是太看得起我了?” 心理素质方面不是问题,我担心的是身体素质拖后腿,虽然我不至于柔弱不能自理到要拄拐杖行走的落魄地步,但要让我健步如飞五十米七秒属实痴人说梦。 庄宵玉见风使舵,立刻改口: “哎呀……那什么……其实、其实也没有那么危险啦,不然你就把这当作是一场大型户外沉浸式密室逃脱游戏?” “我不玩那种东西,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明天我联系学长、吴曦姐他们碰头,一起商量计划。” “在哪里碰头?” “这里,”庄宵玉跺了跺地面,“一般村民晚上都不会来这儿,他们自己心里有鬼,所以老觉得在这里会撞上不干净的东西。” 我不由得面露难色: “你竟然找得到是哪座房子?” “找得到啊,”庄宵玉理所当然地说,“我小时候就住这儿,这间房子是我外婆家,门上还有我贴的奥特曼呢,”庄宵玉指着门后一块发黄的胶痕,似是被拖拽进很遥远的回忆里,低声呢喃,“林警官,你说人性为什么这么复杂?小时候我和外公外婆一起长大,他们对我很好,他们去世后妈妈告诉我,她其实是拐来的,那时年纪小,被无儿无女的外公外婆收留。” “我以为他们只是普通的渔民,其实他们到中年都还在协助偷渡。可是如果没有外公外婆收留妈妈,她就要被卖去给老光棍生孩子,她那时才十岁,”庄宵玉笑得有些勉强,“算了,人都死了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就算不为别人,也当是为我自己赎罪吧。” 或许庄宵玉只当我是吴哥窟的石洞,以此宣泄他的痛苦和愧疚,可对于我而言,他和莫寥一样,背负了他这个年纪不该承受的沉重命运。我拍拍庄宵玉的肩膀,半开玩笑半真心地安慰他: “正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存在,国家才能建立,社会才能运转,要不你以后跟我当同事算了?给我当小弟,我罩着你。” 庄宵玉惊喜地睁大眼睛,旋即哈哈大笑: “别逗我了林警官,我又不是小孩子,我出去后肯定要坐牢的。” “谁说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呃不对,挺多人知,但你年纪小,又将功补过,我好好教育你,你就是人民的好同志了。” “好!”庄宵玉激动地扑过来熊抱住我,“林警官你真好!” 我费了好大劲才把庄宵玉从我身上撕下来: “好了好了说回正事,在这汇合我得做个标记。” 不然这鬼地方分分钟鬼打墙。庄宵玉捡了块石头,在大门上画了个圈,很不明显,这段路又没灯,必须凑得很近才能看到。 庄宵玉又回屋里翻了半条,找到一只脏得快掉色的红色塑料袋,捆扎在门外的拉环上,拍拍手上的灰尘: “这下显眼了吧?” 临走时庄宵玉塞给我一只塑料玩具表,表盘还是小猪佩奇: “这只表有些走不准,不过大致时间差不多,晚上八点,不见不散。” “好,”我抓了抓大腿,干巴巴地问,“我其实现在就迷路了,我得怎么回去?” 在庄宵玉的灵魂画技指引下,我总算有惊无险地回到那间民房。 燕姐在门口等候多时,大老远看到我就屁颠屁颠地跑过来,拉着我的手急得眼泪直流: “你可算是回来了哎哟……吓死我了、吓死我了!我真怕你没命了!不是说附近转转吗?怎么这时候才回来,你再这样,我可不敢放你出去了!简直要了我半条命哎祖宗……” 听燕姐的意思,我能出去活动是她决定的?可能是我平日和这种年纪的女人打交道多,应付起来也是得心应手,我迎上去紧紧地抓住燕姐的双手,仿佛跟她阔别多年再次重逢: “燕姐!我刚才不知道走哪里去迷路了,到处都是乌漆麻黑的房子,半天都不见个人影,还没有灯,吓死人了!我在那鬼地方绕了半天,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好不容易才找到回来的路,差点以为要困死在那了,幸好还有燕姐你在这等我回来,谢谢你燕姐,看到你在我就安心了。” 燕姐赶紧抱住我,哄小孩似的拍打我的背,声音带着颤抖: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那地方危险得很,曾大师说,那边不干净,以前有个女娃逃到那边去,被找到的时候都疯了,也是可怜。” “是呀,我再也不敢乱走了燕姐,”我佯装亲昵地撒娇,“燕姐,我总觉得看你有种亲切感。” 燕姐一听,眼泪流得更凶了,滴滴答答的像热雨滴掉进我的领口里,她泪流满面地拉着我的手: “进屋吧,我跟你说个事。” 我随燕姐走进屋里,燕姐反手锁上门,指着桌上的一碗甜汤让我喝: “可怜娃儿,吓得不轻吧,来,喝些糖水。” 我喝了两口有些喝不惯,这汤甜里带酸,有种要馊不馊的微妙味道。我和燕姐坐到桌边,她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手工缝制的花布钱袋,布料磨损得厉害,缝合处满是线头。 起初我以为燕姐要给我塞钱,都准备好摆手说使不得使不得跟她推脱一番,她却从布包里掏出一张对折成两折的彩色照片,由于年代的技术限制,以今天的标准来看这照片像素不太高,有些模糊。 相片右下方显示着日期2003.7.23,照片里一对年轻男女用同样的姿势叉腰站在海边,他们笑得很灿烂,眉眼极为相似,青年的面容跟我竟有三四分的神似。 “他是我阿弟,当年还是我们村第一个大学生,可派头了,他读的是计算机,我就读了小学,这辈子没出过村子。阿弟说学那个计算机有前途,以后工作能赚大钱,等赚到钱了,就带我们一起去城里过好日子,说是留个回忆……竟然二十年过去了……” 每个陷在回忆里的人都是既痛苦又怀念,庄宵玉也是,燕姐也是,她的眼泪不慎滴在相片上,她赶紧手忙脚乱地用粗糙的手掌抹去: “他死的时候,跟你差不多大,连大学都没读完,我在踏海郎庙里看见你,还以为我的阿弟回来了,你长得好像他,我年纪都能做你妈了,还厚着脸皮让你喊我声姐,我……呜呜……” 唉,我也挺厚脸皮的,都三十岁了还在这装大学生,我揽住燕姐因哭泣而震颤的肩膀,柔声哄劝她: “姐,既然我跟你相遇,一定是冥冥之中上天的安排,说不定我是你弟的转世来看你呢?” 这牛逼吹得有点大了,不过哄人嘛,逻辑不是重点,主要是情绪价值必须给到位。燕姐听完哭得更惨了,我真怕她哭着哭着就背过气去,赶紧给她顺气: “别哭了燕姐,看你哭,我心里也难受。” “你可千万千万别再干傻事了,别像我那傻阿弟,白白丢了性命……” “什么傻事?”我佯装天真地问。 燕姐对我的亲切感叠加上她对阿弟的殷切思念,使得她对我彻底卸下防备,将她阿弟的事迹全盘托出。 事情起因是当时村里来了个陌生男人,长得特别俊俏,说是画家,来半礁湾采风的,但是村子里在干些见不得光的勾当,都提防着这个画家,恨不得让他赶紧滚蛋。恰逢阿弟放暑假回老家,与男人聊天,发现这个男人谈吐不凡,是个高知,两人相见恨晚,很快就混熟了。 第34章 后来大家才知道那个男人其实是卧底记者,来镇港村是为了搜集镇港村开展各项犯罪活动的证据,阿弟还主动配合记者同他里应外合。 那个年代黑恶势力横行,警匪勾结严重,即使报了警,警察来到镇港村后也只是敷衍地走个过场,压根什么都没查就走了,阿弟和记者因为告密,被村民抓起来活活用水泥封进桶里沉海,当年所有村民都目睹了这桩惨绝人寰的凶案。 “阿弟不是傻,他是善良……” 我苍白无力地安慰燕姐,她激动地打断我,泪水将她的脸浸得湿漉,流进她脸上的皱纹沟壑里,像倾盆的暴雨冲垮她失控的哀痛和愤怒: “善良有什么用!都说好人不长命!命都没了,还有什么用!我当然也知道他们被抓到是要吃枪子的,可这么多年了,当官的换了一个又一个,就算抓了这个,下一个也还是继续干这事,我命贱,可贱命就不是命了吗?!我只是想活下去又有什么错?!” “是,没有错,没有错,这么多年燕姐你才是最不容易的,都说活人比死人痛苦,”我赶紧见风使舵地改口为燕姐的阿弟鸣不平,“我觉得阿弟就是年纪小,又接受过高等教育,你知道有时候读书人才最容易被煽动情绪吧?要怪还是都怪那个记者,到底从哪儿冒出来的?” “我哪知道哪里冒出来的!他就是个讨命鬼,来索我阿弟的命!”燕姐咬牙切齿,双目里随眼泪涌出阴冷的怨愤,“他给了我阿弟一个照相机,让我阿弟帮他拍这拍那的,全是他的阴谋!” 燕姐说完,又陷入短暂的沉默,她的呼吸极沉,似乎要撕裂胸腔。燕姐其实也明白孰是孰非,只是她过得太痛苦了,她犯了罪却又坏得不够彻底,那点仅存的良心如鞋里进的一颗砂砾,硌着她行走在人生道路上不得安生。 想要活下去,燕姐唯有找一个人去推卸责任,去怪罪,去恨,用这种极端阴暗的负面情感支撑自己不被痛苦击垮, “这张相片,还是他帮我和阿弟拍的……他当时还帮我们拍了很多照片,我还以为弄丢了,前两年收拾的时候翻出来底片,就去洗了张出来,想阿弟了就拿出来看看。” 灵光在我脑海中一闪而过:燕姐既然还留着底片,是否也还保留着当年她阿弟拍摄的证据? 第30章 不过此刻燕姐正沉浸在回忆阿弟的极度悲伤时刻,询问底片之事有些不合时宜,而且我相信燕姐跟我说这些,肯定不是心血来潮有感而发,或多或少也有些警告成分在内:若是我不识好歹非要从镇港村逃跑被抓到,下场就是被水泥封桶丢半礁湾里陪她阿弟和记者了。 说回这个记者,之前我查莫寥母亲苏沁芳的信息就注意到莫寥父亲孟志清是记者,本来我是想过拜托人事局的熟人帮忙调档查看莫寥父母的生平履历,后面又觉得是莫寥的家事,显得我是个窥私癖的变态而作罢。 早知道就应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了。 多年工作中历练出的直觉告诉我,这名记者说不定就是孟志清,否则当时苏沁芳千里迢迢从北到来这么个偏僻的渔村又是为了什么? “燕姐,那记者你还记得叫什么不?” “不知道,也没人在乎,那时我们都想的是赶紧把他从村子里赶出去,”燕姐突然止住哭泣,用哭哑了的声音对我幽幽地说,“他的样子我倒是还记得,白白净净挺好看的,而且我现在想想,踏海郎大人跟他长得很像。” 我的心跳被绊了一跤,装作不以为意: “因为他们脸都好看吧。” “不,就是给人一种很熟悉的感觉,其他人也这么觉得,哎不行,不能在背后议论踏海郎大人。” 燕姐恐慌地双手合十举高到头顶拜了拜: “踏海郎大人在上,还请莫怪莫怪。” ……不是,原来当地人是真相信莫寥是踏海郎转世把他当神明供着啊? 但从燕姐的描述里,极有可能二十年前那名打入镇港村内部被沉海的记者,就是莫寥的父亲孟志清。他在镇港村离奇失踪,身为妻子的苏沁芳自然会来镇港村寻人,那么她车祸身亡也大概率并非偶然的交通事故。 若是将这些零碎的信息全部串联起来,莫家姐弟的遗产继承和镇港村的犯罪活动或许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错综关系。 “没事就早点休息吧,我不该跟你说这些的,唉,年纪大了,人也糊涂了……” 燕姐情绪稳定下来后,自知失态,端起碗便要出去,走到门口又折回来: “我差点忘了正经事,明天晚上曾大师会来看选好的新娘,你就屋子里待着别再瞎跑了,啊。” 等燕姐离开,我在房间里无声尖叫咆哮:为什么偏偏是明晚?是老天在跟我作对还是这个狗屁曾大师在跟我作对?究竟是跑还是不跑?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只能等明天一早再想办法联系上其他人。 这只小猪佩奇表出乎我意料的好用,竟然还有闹钟功能,我设了个五点的闹钟,争取比初升的太阳还早起。 睡意昏沉之间,我被一阵猎奇的猪哼声吵醒——手表的闹铃的音质实在出奇的低劣,像小时候那个会唱生日快乐歌的莲花蜡烛。我怕这手表的电池不堪重负就此殉职,赶紧把闹钟给关了。 隔着窗户,外面灰蒙蒙的,估计天还没亮。 我起这么早,就是为了趁送早餐的人还没来,再去周围转转,探探路。 谁知刚打开门,冒出个皮肤皱得和陈皮似的老头,叽里咕噜说了一大堆方言,见我动也不动,就把手中的餐盘塞进我手里。这老头老态龙钟,走一步颤三颤还得给我送餐,镇港村要不要这么丧尽天良虐待老人? 昨天我在踏海郎庙里就注意到这个情况:镇港村村民普遍年龄偏大,燕姐那种四五十岁的中年人在镇港村都算是年轻的了,再往下就是小孩子,感觉年纪最大不超过初中,几乎没几个青壮年劳动力。 也不知道是因为只有老人才能起这么早送餐,还是村民笃定我没贼胆不会一拳撂翻这老头跑路。 老头不会讲普通话,但听他咕咕哝哝像是嘴里塞满棉花,应该是想跟我说什么,我摊开手摇摇头,指了指耳朵,示意我听不懂,他只好拄着拐杖挪着龟速的步子走了。 早餐是普通的稀粥配咸鸭蛋,说个粗鄙但客观的事实,这一碗下去我撒泡尿就饿了,说明他们还是按绑架的标准对待我,我这几天就没吃过一顿饱饭,生怕我有力气逃跑。 抱怨归抱怨,饭还是要吃的,我两口喝完早饭,迅速出门在周围溜达了一圈。 天渐渐亮了,白天看,这片地带的荒凉程度丝毫不减。我蹲在荒废的田埂边薅着杂草,忽然涌出深深的困惑:为什么我的同事到现在还没找到我?我在隆云民宿的包间被绑架,走廊上肯定会有监控,而且在隆云民宿短时间内接连发生两起性质特殊的失踪案,必有重大嫌疑,调查一下周围的行车监控也不难锁定嫌疑犯,除非他们是从下水道把我运走的。 毕竟我是干这行的,都过这么久了还没找到我,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侦察难度大,线索有限,案情复杂;另一种就是有人不想查,我只能由衷祈祷不要是第二种,那位大领导可千万要给施压啊。 而且破案时限说是两星期,可我估计从我遭遇绑架到现在都快过一个星期了,妈呀,越想越觉得希望渺茫。 太阳出来了,像颗探照灯明晃晃悬在头顶,我被晒得头晕目眩,心却如坠冰窟,灰溜溜地回房间里休息,至少还有台破空调吹吹。 我刚回房间没多久,外面忽然炸开锅了,格外热闹,听声音就在院子里开大会,黑幢幢的人影层层叠叠压在窗外,我起身去开门,扑面而来的是一股灼人的热浪,果然门外乌泱泱的站满人,我还在看到了吴曦,她也在看我,眼神淡淡的。 随后一个穿时下流行新中式白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犹如摩西分海从人群中走出来,他长得还挺斯文儒雅,灰发间夹着几缕白丝,粗看还以为是挑染。 不用介绍,我一眼就认出他是曾大师,人称地龙王,那个拥有nalatu娃娃的网红和曾大师合过影,因此我有留意他的长相。 “他们都叫我曾大师,或者地龙王,随便你怎么称呼我都行。” 曾大师手上缠着一串漆黑的佛珠,捻在手里拨动着,笑得很有亲和力,另一手提着个装得满满当当的大桶。我殷勤地将他手中木桶接过,嗬,好沉! “曾大师您好,我是小林。” 这对我而言其实是好事,既然曾大师白天来了,晚上应该就不会再来了。 曾大师遣散围观的人群,随我走进房间里,桶里不知道装的什么玩意,这么重。 曾大师让我把桶放下,从里面掏出一条红布,和我面对面落座,用红布蒙住眼睛,双手摊开放在桌面掌心朝上,让我把双手分别放到他的双手上。 和一个大男人这么手贴手怪别扭的,但我还是硬着头皮照做了。这就是所谓的“人体测谎仪”,通过与我的对话,通过我掌心出汗或颤抖来判断我是否撒谎。 第35章 不过今天曾大师遇到我算是栽了,我这人汗腺不发达并且心理素质较高,用这种土法子休想骗我入套。 接着曾大师问了我的名字和生日,我全是现场瞎几把编的:我叫林又,今年周岁二十二,一月十七生的。 曾大师遮着眼,但他的嘴角始终上扬着,他越笑越让我心里发毛,他似乎不是要问我问题,而是在算什么东西。 听说有真本事的大师稍微一算便知真假,如果他算出我是个警察怎么办? “可不得了,可不得了,”曾大师煞有其事道,“你确实和踏海郎大人前缘未了啊。” “……哇,真的假的?”我佯装惊讶,这逼是不是故意恶心我? 曾大师继续娓娓道来: “孽缘啊,前世他负了你,你怀着他的孩子一尸两命,所以这一世,他要还你两条命。” “哈哈,不可能吧,我不是本地人,来这里之前根本不认识踏海郎大人啊。” 曾大师笑意更深了,满是运筹帷幄的淡然: “你不认识踏海郎,但你认识莫寥啊。” 我不确定曾大师是不是在诈我,可确实莫寥在忠安用禁术救过我一次,难道我命中还有一个死劫要莫寥来帮我化解?不行,为什么要顺着他的暗示想?差点就被牵着鼻子走了,好险好险。 “莫寥是谁?” 曾大师摘下蒙眼的红布,自顾自地说: “你们的前尘旧事,不是两三辈子能还得清的,前世累就的业,这一世没能还完,反倒还造了新的业,就纠缠到下一世继续还,如此往复,生生世世,纠缠不休。” 我最讨厌算命的(包括莫寥)就是这点,老说些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屁话,听也听不懂,听不懂等于没说。 “不信?你可以自己去看看,”曾大师把他手中的红布递到我手上,“你也想看吧?” 呃不,我不想,我对前世是莫寥负了我还是我负了莫寥半点兴趣也无,再说就这么一条平平无奇的红布,能看得到什么?曾大师也看出我的迟疑和不信任,便换了个说辞: “你,有个去世多年的亲人,你很想见他一面吧?” 这也能算到?我越来越怀疑曾大师应该认识我,做了背景调查才在这故弄玄虚,否则我给他的名字和八字都是假的,他能算出个什么来? “我能带你下到阴间去见他,这可不是江湖骗术,在我老家,这种法术叫作——观落阴。” 第31章 “观落阴是什么东西?” “你是忠安人,听得懂吧,观落阴又叫‘关三姑’,‘下阴’,就是带你灵魂出窍去下面,阴间嘛,去看你逝世的亲人朋友,跟他们交流对话,看他们住哪里,在干嘛,过得好不好。” 听完曾大师的描述,我想起自己刚入职时受理过的一宗诈骗案,一伙人声称是闾山派道士,声称自己会“关三姑”将生者灵魂领入地狱与亡者见面,向那些受害者骗取高额钱财,由于他们只会说忠安话,几个同事包括我在内都没懂“关三姑”在普通话里是什么意思,一概按“从事封建迷信活动”处理。那些骗子拼命狡辩,据理力争这不是封建迷信,而是流传百年的道教方术,那些人无法下到阴间是因为他们八字太大太重,这属于不可抗力因素,同事告诉他们,我不管受害者下不下得去地狱,我只知道你们得进监狱了。 如今坐在曾大师面前的我在一次次背叛和打击中将热血和理想磋磨殆尽,我有些动摇了,因为我真的很想他。 若是真能见到我爸,我要告诉他,我们一直都没有忘记他,我为我年少时的叛逆不懂事道歉,现在我也成为一名警察,继续他未走完的路,还有,双妍也想当警察,可是对于一无所知的她来说太危险了,危险不仅来源于外部,也来源于内部,所以我不希望她再去冒这个险,可她的性格又死倔又要强,如果我们都劝不动她,希望爸你能保佑她,让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活着。 “没有什么副作用?”我抽回手,狐疑地打量曾大师,“或者要很多钱?我现在没钱给你。” “分文不收,副作用嘛,算是有吧,毕竟在阳间撞鬼都会让你倒霉一段时间,你下去等于去它们的地盘上,会折损你的气运。” “观落阴会死吗?” “听话就不会,”曾大师边说边开始着手准备,那只木桶里装着的都是要观落阴的道具,“我会点一支香给你,在这支香烧完之前你必须回来,没回来你的魂魄就留在地府,你就会只剩一具空壳,以前叫失魂,现在叫植物人。” “为什么你要带我看这个?” 曾大师点了一下我皱紧的眉头,轻飘飘地说: “你的执念太深,我既然看到了,干脆顺手帮了,每个人来这世上都有使命,却并非每个人这辈子都能找到自己的使命,白白浪费一生。你很幸运,你应该也找到了你的使命,我要是能点拨一下你,你达成你的使命人生圆满,我也是为自己积累一桩大功德啊。” “你实在不放心,可以先看前世。” “怎么看?用这条布蒙上眼睛就能看?” “对。” 也行,我就这么妥协了,毕竟我给曾大师的信息都是假的,他算我前世肯定也是假的,我认为我前世应该是一位大将军。 曾大师取出一个铜钵,倒入浅浅一层清水,用木棒在里面搅动三圈,敲了一下钵沿,发出“叮”的一声悦耳清响。 “你把红布系在眼睛上。” 我照做了,听到他在往钵里浇水,搅动,敲钵。 “叮。” “放空你的头脑,什么都不要想,放松,完全放松。” “叮。” 怎么感觉是在催眠我? “叮。” “无论看到什么都不要出声,也不要感到害怕,就当是在看电视剧。” “叮。” 我的身体本来很轻,忽然又变得很重,仿佛无形之中又一双力道极大的手按住我的肩膀,穿过我的肉身按住我的魂魄,使得我整个人被鬼压床似的魇在原地无法动弹,意识却越来越清醒。 空白的大脑也逐渐被鲜活的画面占据。 首先我先看一个穿着看不出哪个朝代服饰的女人,在一个很热闹的地方弹琵琶,台下人都在拍手叫好,她的脸似乎笼着一层薄雾,我看不清她的脸。 这些画面并不如电视剧那么连贯流畅,更像是一段段动态的gif。 下一幕转到一名身材高大的男人,身穿胄甲,脸被包在头盔里,骑着一匹黑色大马在战场上杀敌。 是了,我的预感果然没错,即使看不清脸,从这骁勇善战的英姿不难推断是我的前世。 接着是女人坐在男人身上给他喂酒,男人穿得很华丽,一看就是王公贵族,他不耐烦地将女人掀翻在地上,似乎很轻贱鄙夷这女人,我前世这么没素质的吗…… 接着跑马灯般飞快闪过彩色的光斑,速度太快我看不清内容,用“看”来形容并不恰当,因为根本不是用眼睛去看,而是自然而然在脑海里形成的清晰画面。 接下来是女人和男人穿着大红色婚服在拜堂成亲,洞房花烛夜少儿不宜。 忽然画面一转,女人大着肚子倒在地上,血从她被割开的喉咙里汇成红色的河流,她不断地抽搐着,瞪着那双怒凸出来的、死鱼一般的狰狞双眸,即使这双眼睛扭曲变形,我却在与她四目相对的刹那间,忽然感知到一阵痛彻心扉的绝望伤悲。原本站在女人面前手中执刀的男人似是感知到我,握着那把滴血的长刀转过身来,男人长着莫寥的眼睛——阴鸷、冰冷、绝情。 “叮。” 这一道击打铜钵的声响有如平地一声惊雷,劈得我整个人振聋发聩,直接从这噩梦般的幻境中清醒过来,曾大师摘掉我眼前的红布,那红布被我的泪水浸成暗红色,我抹了把湿漉漉的脸,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又无话可说,临到嘴边只凝成一字叹息: “唉。” “莫叹,这一世恩怨纠葛都是前世因果未了,这也是你的人生使命。” “我一看到他们的眼睛,就知道是谁的前世……” “无论如何投胎转世,是做人还是做畜生,只有眼睛每一世都不会变的,”曾大师递给我两张纸巾,我接过擦脸,“按照现在科学说法,眼睛在娘胎里就发育好了,所以是人一生中唯一不会变的器官。” 这曾大师怎么又科学又迷信的?回想刚才看到所谓的“前世”,更像是狗血古装剧的情节,可我从来不看这类型的电视剧,不存在潜意识自我催眠的可能,又或者是先前曾大师的言语暗示才导致我的想象力插上翅膀。 除了掉几滴莫名其妙的眼泪,目前我浑身上下也没哪里不舒服,试试观落阴也未尝不可。 “我想看看,”我对曾大师说,“我有想要见的人。” 曾大师让我先缓缓,我喝了杯水,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曾大师摆上一对香烛,一只香炉,让我准备好了告诉他,我立刻又坐回到原位: 第36章 “准备好了。” 曾大师让我坐到床边,把鞋子脱了,地上放上一张符纸,要我赤脚踏住这张符纸,我照做了。 曾大师又翻出一条新的红布,取出一张写着符咒的黄符遮在我眼前,再用红布将黄符绑住。 “这支香你拿着,”我手里被塞进一根线香,“记住,这柱香燃尽前,一定要回来。” “好。” 我蒙着眼睛,看不到东西,可以清晰地闻见纸钱燃烧的浓烟味。 “无论看到什么都要跟我讲,有什么想问的就问,一定要问出口。” “好。” 这么私密的事情要说出口让我有所顾忌,然而仪式已经开始了,耳畔响起曾大师唱念的词,和忠安话大差不差,我竟然听懂了: “天清清,地灵灵,请卜三姑找亡灵。亡灵亡哀哀,请卜三姑出坛前。阮厝本坛样样有,也有香水也有粉,也有胭脂乎阮三姐妹点嘴唇,也有槟榔心也有老叶藤,老叶好食甜……” “大路关,平波波。小路关,透地牢。大路阴府城,找起父母找亲情……” 这咒语特别长,有一首歌的时间那么长,唱着唱着,我的身体像是乘坐一辆突发故障的电梯急速降落,原地下坠带来的失重感异常逼真,仿佛跌入一个深不见底的黑色无底洞,不知道什么时候才停住了,我被无形的电梯吐到一个灰蒙蒙的地方,还以为穿越到上世纪黑白电影的场景里,没有任何色彩。 “看到什么了吗?” “桥,一座桥,很长,很多人都在走这个桥,而且他们穿得都好奇怪。” 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穿着款式五花八门,有民国时期的装扮,清朝时期的装扮,还有更早的还在穿古装的,也有穿现代装的,他们在过一座石桥,这座石桥的样式古老,是几百年前的形制设计。 “你这么顺利下去了,想过去吗?” “过去?去桥对面?” 这里能见度很低,大概十米以外的范围就是黑的,我看不清桥对面是什么。 “过去了你才能见到你想见的人。” “好,那我过去。” 我刚要走到桥边,忽然听到曾大师语带惊讶: “你怎么来了?” “啊?不是你叫我去的吗?” 随后我才意识到曾大师是和别人对话,应该是谁进到房间里了。我停了下来,犹豫应不应该继续往前走,只得在桥边看着人来人往,我注意到这座桥上过的人都是去得多,从这座桥再走出来的寥寥无几。 不知道等了多久,我手里的香冷不防被人抽走,蒙眼睛的红布也被粗暴扯下,眼前是因震怒而五官扭曲的莫寥,我从未见过他如此生气失控过,一身神装死白的脸因情绪激动而泛出热络的血色,他用力揪住我的领子怒斥道: “林双全你疯了吗?知不知道这有多危险?稍微有点闪失你就死了!你是不是傻?!” 我被莫寥扯得喘不过气来,去抓他的手让他松开,惊觉他的手竟十分冰凉,微微战栗着,在我感到新奇的同时,意识到他正在用愤怒掩饰恐惧。 第32章 曾大师见我们起了争执,竟然狡猾地溜之大吉,留我独自承受莫寥的狂风骤雨。 毕竟我是外行人,所谓不知者无畏,而且曾大师说得很明白让我一炷香之内回来,人话我还是听得懂的,搞不懂为什么莫寥反应这么大,真把我吓了一大跳。 “曾大师说只要听话就不会有危险……” “别人说什么你就信什么?难怪你被拐。” 不是,怎么还人身攻击上了?再说这事非要论对错,绝对是莫寥要负更大的责: “还不是因为你我才被骗?我给你打电话你从来不接,我上哪核对真假?” “先就事论事,”莫寥铁了心要跟我吵架,说话都比平时要高了几分贝,“我都告诉过你那姓曾的有问题,你竟然还敢跟他观落阴,你是狐狸精吗有九条命够你这么作?” 以前怎么没发现莫寥骂起人来这么伶牙俐齿的?他凭什么老骂我作?我也是先提前试验过才敢相信曾大师的,再说曾大师害我有什么用?莫不是顾成峰已经手眼通天到收买雍城的巫师来害我?说难听点,真有危险,也是莫寥这位即将继承九位数遗产的豪门少爷先倒霉。 不过我这人不跟小孩一般见识,心里把他翻来覆去地骂,面上仍是心平气和: “曾大师先带我看了前世,我看了觉得没问题才去的。” “你看到什么了?”莫寥没好气地问。 “呃,一定要说么?怪尴尬的,”我抓抓腮帮子,实在有些说不出口,“你不也有这本事?你昨天在踏海郎庙里说我是你前世的新娘,不是弄得很玄乎吗?” “酚酞遇碱变红,初中的知识点。” “果然是你瞎扯淡!”我激动地嚷嚷,“我就说嘛我们前世怎么可能是夫妻?” 真诡异,前世做夫妻今生做父子,究竟是谁欠谁? “是真的,”莫寥的音量瞬间拧小了许多,可能这事他也觉得别扭,“所以我才问你看到什么。” “一个弹琵琶的女人和一个将军,”我认真观察莫寥的表情,“将军把怀孕的女人给杀了,我有点好奇,到底你是将军还是我是将军?” “你说呢。” “所以你真因为前世欠了我两条命所以这一世才来还我?” 莫寥像闻到什么怪味皱起鼻子: “你能不能有点起码的自我判断力?” “我不懂这些……算了先不说这个了,你怎么来了?” “我听吴曦说曾大师来找你。” 看得出来莫寥是真慌了,他那高贵华丽的神服只穿一半,衣袖缝着彩带的外袍没有穿,明显不太对味,像只被拔了毛的蓝孔雀。 “你来找我他们不会怀疑吗?” “我来找我的新娘为什么他们会怀疑?” 事情很多,我得一件件处理,又怕隔墙有耳,就让莫寥去床上,莫寥没好气地用平合话问: “你要干什么?” “看夜光手表。” 我用平合话回答,拉起被子将我和莫寥盖得严严实实,在被窝里掏出那只儿童手表,别看它塑料质感满满,功能倒不少,又能当闹钟又有手电筒,我打开手表自带的小灯,照得莫寥那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穿越到百年后继续追杀我——早知道就不看什么前世了,无论真假,多少都有些搞人心态。 “你知道庄宵玉的计划吧?”我悄声问。 “什么计划?” 莫寥一头雾水的样子不像演的,我愣了: “庄宵玉没跟你说?!” 莫寥眉头一紧: “他在镇港村?你们见面了?” “你不知道?!晚上八点在荒村不见不散啊!” “旧镇港村2-107,吴曦让我今晚八点去那里找她,她说她也通知了你。” “除了昨天在踏海郎庙,吴曦没跟我说过话。” 我们心照不宣地沉默片刻后,我说: “他们是不是想害我们?” “应该不是,庄宵玉可能是怕我不去见他,故意隐瞒自己的存在。” “那你现在还要去见他吗?” “去啊。” 莫寥说得理所当然,我怕莫寥是去找庄宵玉算账的: “你不会要去揍他一顿吧?” “现在不会。” 好吧,我相信莫寥言出必行,他说不会就不会。 “曾大师似乎认识我,也可能是他算出来的,我总觉得他另有目的。” “你知道还敢去跟他观落阴?” 莫寥又要生我气,我只好使出最后的必杀技——真诚。 “我只是想见我爸,看他一面就好。” 莫寥的嘴角紧绷着,呼吸有些沉,看来狡辩嘴硬是没用了,我只得低头认错: “对不起啊干爹。” “林双全,我怕你死了,”莫寥说完不自在地别开头不看我,露出他那只戴铜钱耳坠的通红耳朵,“不是什么前世欠你的,反正,你不能死。” 在我印象中莫寥从未说过他怕什么,他连自己的死都不怕却怕我死,真有意思。当然我完全能理解,干我这一行的就不能怕死,惜命也不代表就能长命百岁,所以我不愿双妍当警察也是担心她遭遇各方各面的危险,我也怕双妍死。 要给莫寥写保证书吗?我林双全保证不会死,或者是发誓,我林双全对天发誓不会死,可人要不要死真不是自己能决定的,这是老天管的事。 “我……”这话我怎么接?让我很难办啊。 “我听过这个姓曾的,大家叫他地龙王,”莫寥话题跳跃得飞快,“因为他都是做和阴间打交道的生意,比如观落阴种生基牵亡术,损气运。” “哦哦,听起来挺厉害的。” 莫寥斜了我一眼,我立刻改口: “再厉害的地龙王也比不上干爹的一根头发丝。” 第37章 “他应该也知道我,否则不会那么好心留我下来。” “你那舅舅也是畜生一个,不给钱就不给钱,还想要你们的命就太缺德了。” “所以我觉得我父母的死不是意外,我姐想查清楚,我就配合她。” “你自己就不好奇?” 我假意试探莫寥,很纠结究竟要不要告诉他二十年前那名记者的事,莫寥的嘴比死鸭子还硬,他说不在意未必是真的不在意。 “你想说什么就说。” “燕姐跟我说——” 我后面的声音被女人直击天灵盖的尖叫打断: “啊呀!” 东窗事发,我赶紧脑袋弹出被窝,燕姐手里抱着一捧衣服站在门口,脸像是被大太阳给晒熟了,向来能言善道的她竟然支支吾吾说话结巴: “我、不是、我没注意、注意这门没关这门……我先出去了!你们好了再叫我!” 说完燕姐落荒而逃,因为惊惶她下手也没个轻重,摔上门的力道大得着土坯房似乎都震了三震。 “完了,”我捂住脸,“我们肯定是被误会了。” 莫寥云淡风轻地掀开被子坐起身: “那不是正好,我来找你,他们也只会以为我们在做这种事。” “……也是。” “你继续说刚才的事。” 我估计燕姐没走远,就在房门口候着,我怕她听墙角,让莫寥先走,反正也不是什么火烧眉毛的急事,下次再说也不迟。 莫寥刚走出去不久,燕姐就抱着摞干净的衣服进来了,四目相对的瞬间,不大的房间被塞满了令我有些喘不过气的尴尬。 毋庸置疑在燕姐心目中,我原本亲切的阿弟形象轰然倒塌,她肯定觉得我很重口很炸裂,说不定还觉得我特别恶心,毕竟这地方还在把人当神拜,可见思想观念有愚昧落后。我先发制人拉住燕姐的衣摆,眼睛眨半天挤不出一滴眼泪,只能用夸张的表情来掩盖: “燕姐,我都是被逼的,你可千万别说出去呀!虽然我是男人,但我也是有清白的,要别人知道我跟踏海郎大人这样,我没脸见人了!” “唉姐知道,姐都知道,保证不说,我拿你当我亲弟看,怎么可能让你丢这个人!”燕姐安慰我完了,眼中迸出一丝精光,用八卦的口吻悄声问我,“你跟姐说说,男人跟男人舒服不?” “……” “你这孩子跟姐还害臊什么呢?踏海郎大人厉害不厉害?” 燕姐竟露出娇羞状,用肉实的膀子拐了我一肘,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她脸上,我总算醍醐灌顶为什么村口那些大妈大爷的消息这么灵通,全靠他们的不耻下问,完美诠释“只要你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而且他们信誓旦旦地保证绝不说出去,第二天就连村口的大黄狗田埂里的老鼠都知道这事了。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舒服,厉害,这两天他都要来我这,”我故意捶了两下腰,佯装苦恼,“我的腰疼的啊……” “不早说!”燕姐笑容暧昧地摸了摸我的腰,“我那有药油,拿来给你抹抹。” “哎不用麻烦燕姐,习惯了就好,”我装出娇滴滴的羞涩状,“燕姐,我也是拿你当自己的亲姐,才把这事说给你听,今天晚上,踏海郎大人还来找我,所以今晚燕姐你能不能让人别来我这,我,我怕丢人……” 燕姐笑得脸上的皱纹都绽开了花: “不丢人不丢人,人之常情,燕姐也是过来人,”燕姐对我挤眉弄眼,“这事交给我,你尽管放心。” ——燕姐的思想竟然如此开放,接受度良好,对比之下我才是从棺材里刚挖出来的那只清朝老僵尸。只要确保今晚没人打搅我和莫寥,我们就有绝佳的机会去荒村汇合。 第33章 我还是低估了燕姐堪比病毒传染的谣言散播能力。 中午来给我送饭的人是吴曦,迄今为止我跟她说话不超过三句,但也不妨碍我们的计划,索性就跟她继续装不认识,还是吴曦率先跟我搭话: “你真和踏海郎是一对?” 哇,一来开口就是问这种问题,我不要面子的吗?我的脸白了红红了黑: “怎么可能……” 吴曦耸耸肩: “我看着挺像。” “是什么让你产生这样的错觉?” “大家都在传,好奇问一下而已,没别的意思。” 可真是多谢燕姐了,我要的就是这个众人皆知的效果,同时在庆幸之余又捏了把冷汗:无论燕姐究竟是有心还是无意,她信誓旦旦为我保密却又走漏风声,证明她口风不严难以信任。 “我们之前就认识。” “哦,这样,还挺有缘分。” 难不成吴曦顶着个大太阳特地来为我送饭就为了这事?简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我看了眼碗里只有我拳头大的米饭,厚着脸皮问吴曦: “能不能给我多装点饭?我来这里就没吃过一顿饱饭。” 吴曦解释道: “就是故意让你们吃不饱饭的,大家怕你们这些新娘吃饱了有力气逃跑,没给你们顿顿喝粥还是踏海郎好心,让村民给你们送面食米饭。” 所幸这种饥饿目前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不至于饿到爬不起来影响日常活动,但长期以往这么下去肯定是不行的,必须尽快逃离镇港村,早点救出那些被关押的女孩。 “你帮我和莫——踏海郎说,先来这里找我。” “好。” “一定要让他来。” 我对吴曦也不是很相信,可眼下只能拜托她了,吴曦挑了挑画得精致的细眉: “我只负责带话,他能不能来,我不能保证。” “他必须来,”我无理取闹,“跟他说不来我死给他看。” 整个下午我都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没出门。一个原因是天气太热,镇港村临海,吹来的热风都是海水煮沸的腥味,分分钟把人吹成人干;另一个重要原因是我合理推测他们会派人监视我,燕姐这人没她嘴上说的那么值得托付信任,不过我不意外,人性本来就没几个经得起考验的。 晚上又换了个人来送餐,这次来给我送餐的是燕姐,她夸我有听话没乱跑,还给我多加了颗蛋。果然不出我所料,可能是我昨晚的失踪引起她的警觉,今天她就安插眼线监视我,这样一来,必定会影响我晚上的行动。 “谢谢燕姐!燕姐你真好!” 好吧,我暂时没辙了,只能先窝囊地企图通过好言好语唤醒燕姐的良知,当然我知道没什么实质性用处,伸手不打笑脸人,男人对女人嘴甜点没坏处。 “这几天踏海郎大人都在挑新娘,等挑完十个新娘,选个黄道吉日你们就能成婚了。” 燕姐说到“成婚”时,完全是一副“你完了”的同情姿态,什么成婚,沉海还差不多。 “哈哈,我都还没当过新郎呢就要当新娘了。” 燕姐长长地、重重地叹了口气: “傻小子。” “燕姐,你实话告诉我,这些新娘是不是之后都会死?” 燕姐眼神闪烁,嘴唇涂口红似的抿了两下,纠结一阵后才说: “不是这些新娘,只有你。” 坏了,怎么是冲我来的?而且我的人设不是富二代吗?都还没有利用我向家里勒索钱财就要杀了我,庄宵玉到底怎么运营的?越想越觉得这帮临时匹配的队友靠不住,我的心冷得像在冻库里冻了一个月刚拿出来: “我?为什么是我?” “你是男人又不能生娃娃,去陪男人肯定没女人赚得多,要你的器官吧你身体又有伤,留你实在没用啊。” 之前燕姐就说过类似的话,原来不是恫吓我,而是完全基于事实传递出“你一无是处还是死了算了”的客观评价,这恰恰是我的恐惧根源:在村民眼中,他们压根没有把这些拐卖来的受害者当人看,她们的价值就和一头猪一头牛没区别,就像衡量一头牲口带来的经济效益来衡量她们的价值标准,没有生育价值没有□□易价值的我自然是一文不值——所以他们才能像杀死一条鱼一只鸡那样毫无心理负担地杀人。 那么我要想活命,必须向他们证明我有价值: “……我有钱,我,家里有钱!我还以为你们绑架我来这儿是要跟我家里要钱的。” 这绝对是我这辈子说过最扯淡、最弱智、最傻逼的谎,我自己都不信,虽然有些富二代看起来也没有富二代的气质,非要较真,莫寥那种鼻孔看人对谁都爱答不理的拽样,倒是挺符合人们对趾高气扬的富家子弟的刻板印象——而且他还真的是。 “是吗?” 燕姐惊讶地瞪大双眼,果然她也感到难以置信,要想撒一个逼真的谎,关键在于你必须会讲故事,你这个故事讲得越生动,可信度就越高,都说故事源于生活,凭空编造难度太高,可以挪用他人的人生来圆: “我身上衣服都被扒了,也拿不出什么证据证明,但我爸是做供应链的,家产好几十亿,就是外面情人多,我是他的私生子。” 第38章 “哦,你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村里有个男娃也是有钱人的私生子,她妈是我们村出去的,最近那男娃放暑假又回来了,他阿公阿婆死好多年了,也不知道回来做什么,鬼头鬼脑的不老实。” 巧了,这不就是说庄宵玉吗,我还真是灵机一动盗用了庄宵玉的身份稍作加工,说自己是私生子,这样他们短时间内也很难查明真伪,我越编越来劲: “有钱男人都一个样,私生子多得能组足球队,但是呢,我学东西快,所以我爸让我跟着他做事,他肯定舍不得我死,会赎我的。” “怎么确保你爸不会报警?” 有戏,燕姐心动了。其实镇港村这种“整村犯罪”的案例屡见不鲜,但像镇港村这么专业化成熟化有一条完整黑色产业链的案例较少,无论如何,村民最终目的很简单粗暴,就是为了获取高额利益。 “就,电视剧那样演呗,给他打电话,或者发视频,给他开个价,然后约个地点交接,再警告他报警就撕票,然后一手交钱一手交人。或者你们实在不放心,可以等拿到钱了,把我随便带去哪里一丢,再通知我爸去捡人,完事。” 还得我手把手教燕姐怎么绑架勒索我那不存在的富爹,这也太黑色幽默了,不过这些也都是比较典型也比较过时的绑架案套路,如今高科技时代,绑匪在打电话的时候就被锁定手机定位,因此有些绑架案中绑匪是利用境外号码联系受害者家属,但由于犯罪成本大,这种类型的案件目前较少发生。 燕姐竟然开始认真思考起赎金问题: “那你看多少合适?会不会钱要得太多,你爸就不要你了?” “这……我也不知道,你看着要吧。” “五十万你觉得会不会太多?” 从业多年,头一回见这么狮子小开口的绑匪,我估计燕姐对家产几十亿没什么概念,否则绝不可能这么仁慈只要五十万——哦我不是嫌五十万少,五十万对于我而言也是笔不小的数目,我兢兢业业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工作这么多年也才攒了这个数。 “不多,真不多。”我诚恳地说。 燕姐一听嫌少,正欲改口,莫寥一声招呼也不打就这么走了进来,门都不带敲一下,毫无个人隐私可言。 燕姐立刻闭紧嘴,她对莫寥倒是挺礼貌的,甚至有些害怕,说来也是讽刺,明明在作恶却还对神明有所敬畏。我三两下把饭统统扒拉进嘴里,燕姐将餐盘收走,步履匆匆地离开。 我赶紧用椅子把门堵上,生怕有谁又突然进来,回头看莫寥正变戏法般从袖子里摸出一堆食物,什么菊花茶糕点饼干水果,摆了满满一桌,原来这身衣服不仅好看,实用性也挺强。我受宠若惊地拆了块红豆饼吃: “你哪来这么多吃的?” “供桌上拿的。” “……”我看着手中咬下一个豁口的红豆饼,吞也不是吐也不是,“你拿贡品给我吃?” “贡我的,也不算严格意义上的贡品。” 好吧,我稍微心里踏实了点: “你怎么知道我饿肚子?吴曦跟你说的?” “是,”莫寥顿了顿,“村里关于我们的传言我都听说了。” 我干笑两声: “这都是为了人民做出一些小小的牺牲,反正也不会掉块肉,而且这样你频繁来找我也不会被人怀疑。” “我挑完新娘了。” “哇,这么快,”我一口气喝掉一盒冬瓜茶,打了个心满意足的嗝,“对了,你有在这些女孩里发现赵雯君吗?” “没有,”莫寥继续关于新娘的话题,“我大概弄清楚他们的目的了,和这些新娘结完婚,新娘们留下来给村里的光棍生孩子,剩下的女人都卖掉。” 我突然就没了胃口,拉住莫寥的袖子连珠似炮地问: “你什么时候要结婚?什么时候要卖女人?女人要卖去哪里?跨境还是国内交易?” “不知道,”莫寥被我问烦了,把外袍一脱带着泄愤的力道丢在地上,难得展露出焦躁的情绪,“我们没时间了,婚礼定在明天,一旦今晚有机会,你今晚就得跑。” 第34章 “今晚?” 我就知道天底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怪不得莫寥给我上贡,敢情是送断头饭来了。 “会划船吗?” “不会。” “游泳?” “会,”我有种不祥的预感,“等下,你不会是想让我从半礁湾游出去?” “是划船,但考虑到翻船的可能性,还是会水比较有安全保障。” 我甚至分不清莫寥是不是在开玩笑: “有没有可行性比较高的方案?” “有,但很危险。” ——还有比让我一个人在大晚上夜渡半礁湾更危险的方案?不过莫寥和庄宵玉到底也只是社会经验不足的大学生,也不可能真指望他们想出什么滴水不漏万无一失的缜密计划。 “先去找庄宵玉和吴曦吧,他们比我们熟悉镇港村,但我不确定有没有人在监视我们。” “跟我一起行动他们不会怀疑。” “真的?他们对你有这么信任?” 莫寥不回答,只是像蛇蜕皮一样把衣服一层层剥掉,最后裸露出石膏般惨白的肌肤,上面用淡黄色的颜料写满密密麻麻的字符,我一眼就认出是nalatu!莫寥竟然也被下了降头!我脑海里不受控制地浮现出全身溃烂奄奄一息的陈美玲,想象一下要是莫寥变成那样……不要!绝对不要!我登时打了个冷战,血管里的血都冷了,立刻扯出床单用水打湿擦拭着莫寥那些恶毒的咒文, “可以擦掉吗?是写上去的吧?肯定可以擦掉……” “擦不掉,”莫寥冷静又大力地抓住我的手腕,反过来安慰我,“不会对我有什么影响。” “真的吗?” “真的。” “不会全身烂掉?” “不会。” 我总觉得莫寥在骗我,我以前觉得他不会骗我,最近才知道这小子心思挺多心机挺重。莫寥耐着性子跟我讲解下降头的概念:常见说法是降头术源于茅山术,多在我国川滇港台,以及东南亚一带流传,融合了东南亚地区的巫术,“降”意为施法的巫术,“头”则是施术对象,降头术需要获取与施术对象的相关物品才能进行,例如姓名、八字、衣服、毛发指甲等。 降头术常见有两种施术方式,一种是直接作用于施术者身体,例如喂蛊虫或者灌毒药,就比如nalatu之所以会导致身体皮肤溃烂,是因为写符咒的颜料里面加入特殊的混合物,据说源于某种毒虫的毒液,在一定的环境条件就会激发出毒性,对人体造成伤害。而如今由于全球气候变化大,这种毒虫几乎只出现在热带雨林里,导致nalatu近乎失传——当然这种邪恶的害人手段还是早点失传好。 另一种施术方式则是“用替身”,例如“送替身”“打小人”,通过将法术施加在纸人、人偶、草人这种模拟人形上,伤害这些“替身”的同时也会对施术对象造成伤害。 不过中了降头也不是毫无对策,既然有人下降,自然也会有人解降,并且有些降头术被破降后将反作用于施术者,害人害己。在早些时候,有些黑降头师为了敲诈,就会在无辜者身上下一些不伤及性命的降,然后收取费用解降,以此歪门邪道谋生。 随着社会的发展,人民也逐渐摆脱对神鬼巫术的迷信和依赖,降头师逐渐退出大众视野,导致大部分人对降头术并不了解,例如庄宵玉的母亲陈美玲,她的症状明显就是降头所致,但普通人只会误以为是身体疾病或者皮肤病,并不会联想到降头术。 当然现在的降头师也不会那么无聊没事就给你下个降头玩,都是受人所托或是有私人恩怨才会去下降头。 nalatu对莫寥无效得益于莫寥神乩的身份,在他供奉的一众神明中有药王菩萨,严格意义上来说并不能“解降”,而是“治病”,并且只能作用于身为神乩的莫寥。 因此曾大师刚给莫寥下了nalatu,当晚莫寥就请上药王菩萨为自己治好了nalatu,面对曾大师则继续装出受制于降头的状态。 虽然没有亲眼所见,但是我完全相信莫寥——应该说相信他供奉的神明们,祂们诞生于人类最原始纯粹的信仰,接受千百年的香火供奉,无边愿力,无上神通。 “可为什么这些鬼画符擦不掉?” 知道莫寥没有生命危险后我松了口气,只是nalatu的咒文实在碍眼,让人产生心理上的不适,莫寥又弯腰捡起衣服一件件穿好: “颜料有腐蚀性,我皮肤又不是铁打的,肯定会有一定程度的影响。” “姓曾的这个不要脸的老擦菇,欺负小孩算什么本事!” 我气得拍案大骂,什么狗屁曾大师地龙王,绝对要把他丢进监狱里好好改造,或者直接拉去枪毙得不为过。 “确实有点痛。” 莫寥小小地抱怨了一句,听不出什么情绪,但肯定是吃了不小的苦头,否则他这么高傲要强的一个人不会轻易在外人面前示弱。 第39章 唉,这么说像是我在可怜他,但莫寥确实也挺可怜的,从出生就没见过父母哪怕一面,小小年纪就成了神乩,年纪大些养母失踪,好不容易快二十岁,突然出现一笔巨额遗产要继承,还以为这小子总算苦尽甘来人生出现转机,素未谋面的亲舅舅却对他痛下杀手。 “之前我们不是约定过,等一切尘埃落定后,我们一起出去玩吗?” 莫寥油盐不进: “为什么突然煽情?” “不是煽情,就是觉得既然有这个想法,就得赶紧去做,否则哪天突然遭遇什么意外,不就变成一个遗憾——” 莫寥毫不客气地伸手过来把我的脸抓到变形,冷冷地说: “别废那么多话,先逃出去再说。” 我瞪圆眼睛点点头,真不知道又哪里说错话踩到莫寥尾巴了。 看了眼手表,七点十八分,天刚刚黑下来,还有点余光,我怕再晚些就彻底看不见路了,便拎上宝贝的打狗棍和莫寥共同前往荒村。 为了反侦察我们还故意绕了些路,确认无人跟踪后才去找庄宵玉。 我依稀记得沿着大路一直走,笔直地往前走,看到废弃海堤后再往回走,就能找到庄宵玉的旧宅,我还特地在门上做了记号,不出意外肯定能找到。 “奇了怪了,我们是不是遇到鬼打墙了?” 我翻过手腕,不由得再次感叹这只小猪佩奇表的实用性,还会夜光,逃出去后我一定要把它好好供起来,绿莹莹的电子数字显示——19:51。我和莫寥竟然不知不觉地就走了半小时,路边的景象是如此熟悉又陌生,我似乎好像或许应该昨天有经过这里,但这里的房子没了人气看起来全都一个样,残砖断瓦,破落的木门配着黑洞洞的窗户,毫无辨识度。 “你不是说你记得路吗?” 和闷热天气的成反比的是莫寥凉飕飕的语气,他穿着厚重的神装跟我走了那么久,肯定热得快融化了,湿透的刘海像粗细不一的条形码贴在他被汗水浸得白到反光的额头上。我特愧疚,赶紧让他脱几件袍子下来我帮他抱着。 “我明明记得是从这里直走到底……”真不是我死鸭子嘴硬,我清清楚楚记得自己走的是直线,就那么一条路还能走岔?“我们先走到海堤边再走回来就是了,肯定是,再信我一次。” “你有没有发现哪里不对劲?” “有。” “我就说啊!才一条大路不可能走错的!” 我义愤填膺地用木棍往地上狠狠一杵,莫寥斜了我一眼: “不对劲的是你。” “什——”我尴尬地抓了抓脖子,音量瞬间调低,“不会我真的迷路了吧……” “我没来过这里,你说你认路。” 行吧,我全责,事已至此,我不得不接受这个惨痛的事实:我们迷路了。 我打开手表的小手电,借助它微弱的灯光把眼前几座土房的门牌都照过一遍,1-304,1-306,1-308……我额头不停地冒汗,分不清是热汗还是冷汗。 “吴曦说门牌是2-107,走岔了。” “……” 莫寥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清澈得近乎呆滞的茫然,对我完全无话可说。 事到如今我也没有省电的必要了,当务之急是先找到路。 我用这盏小手电一间间照过去,左手边是从1-302开始至1-320结束,右手边是1-301至1-319结束。 尽头是条左右分岔路,可我昨天明明没有拐弯过…… 不管了先走,我和莫寥右转弯,又是条大差不差的土路,我举起手表照向身边最近一栋房子,蓝漆褪色后露出斑斑锈点的门牌赫然显示1-319,我大脑有一刹的短路,往前走是1-317,1-315…… 莫寥“啧”了声,拉住还要继续往前的我: “等等。” 然后莫寥向我要了木棍,我赶紧毕恭毕敬奉上,莫寥接过木棍,以我为中心从我脚下开始原地画起了法阵,这个法阵相当之复杂,并且出现多种元素混搭,又有八卦又有太极又有汉字“东离西坎南乾北坤”又有星宿图…… 莫寥手上画着这个阵嘴里也没听过,叨叨絮絮念着我听不懂的咒语,将我完全封闭在这个法阵内。 “不管我做什么,你都站在原地不要动。” 莫寥命令我,我听了不由得紧张地站直身体,然而下一秒莫寥竟突然发难,举起木棍朝我劈头盖脸砸来——这小子又他妈发什么神经?! 第35章 理智告诉我要听莫寥的话不能躲,身体却条件反射地抱头下蹲,完美闪避过莫寥突如其来的攻击,莫寥没有继续攻击我,而是将木棍猛地往下刺,几乎是同时间,一声清晰无比的小孩啼哭声飘荡在荒村上空: “哇啊——” 我瞬间全身汗毛刷刷地竖起,声音都是抖的: “你、你听到了没?小孩、小孩在哭!” 莫寥没理会我的恐惧: “你走出来,小心点别踩到法阵。” 这法阵很宽,不是简简单单一步就能跨出来的,莫寥站在法阵边对我伸出手: “你跳出来我接你。” 我拉住莫寥的手迈开大步跳了出去,还好没踩到法阵,否则莫寥辛辛苦苦画了这么久被我踩坏的话,估计他要扒了我的皮。 “就是这只小鬼,它跟了你有段时间了,你最近有没有遇到过什么奇怪的小孩?” 莫寥又往空荡荡的法阵中央以通马桶的姿势狠刺了几下,他扎空气的动作配合小孩凄厉的哭声相当之诡异,我搓搓手臂上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 “长什么样?我看不见。” 莫寥拿木棍拨弄着空气,描述道: “穿着条背带裤,小男孩,大概四五岁。” ——这不就是牡丹宾馆里那个敲我门的小孩吗?!原来我那天打开门他不是跑掉了,而是进到我的房间里跟住了我……我赶紧向莫寥报告此事: “难怪我最近倒大霉,原来是小鬼缠身,刚住进宾馆就被吹风机砸了脚,差点成瘸子。”其实已经成瘸子了,哈哈。 “有没有可能是你自己不小心?” “……不是小鬼的问题噢?” 之前在平合,林祖娘庙祝林老爷就养了小鬼,还差点要了我的命,再加上一些道听途说和恐怖类题材作品的渲染,知道这玩意一般人招惹不起。 莫寥给我举了个常见的例子,许多赌场的酒店里都会养小鬼,这些小鬼因为酒店设了法阵的缘故,永远都会被困在酒店里出不去,并且酒店养这些小鬼的本意也不是取人性命,是养来招财用的,为了掏空赌客们的钱财。绝大多数情况下养的小鬼是害不死人的,养小鬼的人大部分都是为了求财求利求权求桃花,要害人的小鬼得像林老爷那样养了几十年,并且用心头血供奉,手段阴毒,才会有那么厉的小鬼。 这只小鬼能缠上我,还能跟随我来到镇港村,证明他不是宾馆里养的小鬼,而是有人特地养的小鬼;并且这个小鬼有人类孩童的意识和智商,懂得靠敲门来吸引我的注意力。 “这只小鬼有点智商但不多,要么主人养他的时间不长,要么就是主人能力有限。” 我大为惊讶: “它都懂得敲门了,我觉得它比人还礼貌耶。” “是雍城的人。” “什么?” “小鬼的主人。” 小鬼活动范围的距离远近,与主人本身的修为有关,无论道行再怎么高的大师,都做不到让小鬼的活动范围毫无限制,能和主人在同一座城市里活动都是个例,否则北半球的小鬼跑到南半球去作乱,乱了套了。 经莫寥这么一说,我也发现反常之处:那时我才刚到雍城下榻牡丹宾馆,我又不是什么大明星大领导,行程怎么可能众人皆知? “既然这小鬼跟了你一路,证明这人也跟了你一路,它的主人一定在你附近。” “为什么?” “因为它不能离它主人太远,你仔细想想,你到雍城之后,在小鬼进你房间之前,这段时间里你都遇到了什么人?” “怎么定义这个‘遇到’?擦肩而过也算?” “算。” “嘶……”我倒吸一口凉气,“那可太多人了。” 光是我从雍城动车站下车,少说也有几百号人同时进出车站,我怎么可能同时记住几百人的脸? “也许。” “也许?” “是你认识的人,也说不定。”莫寥还挺谨慎说话留余地。 “我在雍城本来也没认识几个人……” 除了苏俊丞,其他同僚与我几乎只有一面之缘,即使说话也不超过三句,我有个既恐怖又合理的猜测:雍城警局里有内鬼,我倾向于是内部人员得知我的行程,这样怀疑范围已经缩得足够小了。 “我把它拘在阵里了。” “拘在这里它会死吗?” “鬼还怎么死?还是你说的‘死’是指魂飞魄散?那倒不会,只是它会被一直被限制在这个阵里,”莫寥拨弄着地上的砂土,“这个阵没有法器加持,所以能量很低,随便踩上一脚都会毁了阵。” 第40章 “在法阵毁坏之前,它主人会发现吗?” “除非有事唤它回去,一般情况下不会发现。” “那我们现在要做什么,”我茫然地薅着凌乱的头发,“是要等它主人来?还是继续去找庄宵玉?” 莫寥抓过我的手腕看了眼表盘: “先去找他们。”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没了鬼遮眼,明明周围的环境看起来没有什么改变,可我感觉就是有哪里和先前不太一样,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究竟哪里不一样。所幸在小猪佩奇表的辅助下,我和莫寥总算是姗姗来迟与庄宵玉和吴曦汇合。 迟到了快一小时,如果是酒局我们要自罚三杯的程度。 “还以为你们临时变卦不来了,差点我们的计划先帝创业未半中道崩殂。” 庄宵玉嬉皮笑脸地说,我知道他肯定暗暗捏了好几把冷汗,我是计划里不可或缺的关键环节,也就意味着如果我失败了,所有人都得完蛋,因此所有压力都给到我身上,正如庄宵玉所言: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不废话了,直接说正事,你拿上这部手机,里面有我拍下来的照片,他们拐卖女人,以及他们走私人口的船只,这周围都没有信号,你要做的就是逃到有信号的地方,”吴曦掏出一部手机郑重地嘱咐道,“万一万一,考虑到最坏的结果,你也要把手机里的照片发给你信得过的人,所有的证据都在里面了。” 我接过手机,在脑海里条件反射地生成了顾还的紧急号码——倒不是因为他给我打过太多“午夜凶铃”,在我和顾还做搭档的这几年,弄了个紧急联络电话,只有我们两个知道彼此的号码,并且背得滚瓜烂熟,一般情况下我们不会打这个紧急号码,所以一旦对方打来,证明是十万火急的要事,没死就一定要接这个电话,不过这么多年来我们打这个电话的次数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人的一生里也没那么多要生死攸关的紧事。 只是我不确定顾还有没有留着这条电话号码,况且他也已经不是警察了,他在这个案件里完全是个彻头彻尾的局外人,即使联系他也作用不大。 可我绝不能贸然报警,这么做只会惊动雍城警局里的内鬼联系镇港村提前撤离,届时即使我能全身而退,那些还关押着的女孩、包括莫寥他们,必定凶多吉少。 唉,好可悲,我居然找不到一个值得托付信任的人……我不由得悲从中来不经意地与莫寥相视,倏地灵光乍闪——还有个人!我怎么就把莫宁给忘了?莫宁也是警察,我还可以联系莫宁啊! 无论莫宁立场如何,她弟弟困在镇港村,就算只为了莫寥,莫宁肯定也会竭尽全力把他救出去。 我把手机递给莫寥: “给我阿宁的号码。” 莫寥警惕得像只应激的猫对我哈气警告: “要干嘛?” 我的老天!这都什么时候了莫寥竟然还在提防我!除了求婚,我从未有像现在如此诚恳的时刻: “小莫弟弟,我可以相信的人只剩下她了。” 莫寥仍是不情不愿的,我倒也能理解他的犹豫和抗拒,无关男女之情,而是其中蕴藏的危机不容小觑,稍有不慎非但我们无法脱身,就连莫宁也会被拉下水,莫寥必定不舍得让莫宁去冒这个险。 “你们能不能靠谱点?能干干不能干就滚。” 我和莫寥摇摆不定如此为难,搞得吴曦不乐意了,她倒是直截了当,一把又夺回我手中的手机: “不行就把手机还我,别把证据弄丢了,要死要活随你们便。” 该说不说吴曦也是有够杀伐果断的,一觉得不对劲立刻翻脸,庄宵玉见风使舵地跳出来为我解释: “你得信我们林警官,没有他帮助,我们迟早死在这鬼地方。” “他连接应的人都找不出来,我怎么信他?这不是剧本杀不是密室逃脱,小庄,弄不好我们会死的,”吴曦仰起头深深吸了口气,“我想活下来,我为了能活下来,已经害了那么多的女孩,所以,我决不允许有人毁掉我的计划,”吴曦正脸转向我,眼神冷冽决绝,“否则我就杀了他。” 真不愧是能在镇港村活下来的外乡人,抛开的仁义道德不谈,吴曦确实够狠心够有魄力,我由衷佩服这些“狠人”。 “姑奶奶,别说杀不杀了,”庄宵玉对吴曦的狠话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来几个友军,你别吓着人家。” “我说的是实话。” “行吧行吧,你对这里最熟悉,你告诉我要怎么做?”我大脑转不动了,指哪打哪吧。 “今天走。”莫寥说。 “明天走。”庄宵玉说。 第36章 “明天走。”吴曦也随之站出来表态。 “你要林双全明天当着几百号人的面逃跑?”莫寥皱了皱鼻子。 “一个人逃跑是很危险,但如果所有人都要逃呢?自然就顾不上你了。” “要制造一个什么样的巨大混乱才能惊动全村人都跟着逃跑?”我好奇地问。 庄宵玉朝我勾了勾手指,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把木棍递给他,庄宵玉就地画起示意图,还是昨天切割成三份的圆形: “这里是旅游景区,这里是荒村,我们现在所在的地方,这里是真正的镇港村,这两条波浪代表半礁湾。明天的踏海郎娶亲会在镇港村内举行,而我们要做的,不仅仅是引起村民的恐慌,还要引起游客的恐慌,越混乱越好。” “要给这两拨不同的人带来相同的恐惧,最好的地点就是这里,”庄宵玉将中段打了个叉,语气中带着异样的激动和亢奋,“就是我们所在的位置。” 我的脑门不由得渗出些细汗来: “你们想把这里给炸了?” “可惜没有这个条件,不然我们也想把这里炸了。” 吴曦流露出真情实感的遗憾。 “我们打算烧了这里。” 庄宵玉这么一说,我才猝然惊觉这里确实是个得天独厚的纵火点,丛生的荒草就是天然的易燃物,加上海风助燃,而且这里荒无人烟,就算着火也很难第一时间发现。随之而来的是个相当致命的问题: “可这里着火了我们不也被困在镇港村出不去吗?” “走水路。” 吴曦指向远方,虽然看不到海岸线,却能隐隐约约听见浪潮翻涌的声响。镇港村拐来女人后,有些会分给附近村子里的男人当老婆,以此作为“封口费”,而剩下的就由“蛇头”(组织偷渡的人)卖到沿海周边国家。而那些偷渡船在平日里会伪装成渔船或是货船在半礁湾停靠。 “那些船前两天就来了。明天有一部分人会负责踏海郎娶亲仪式,另一部分人则负责转移那些被关押的女孩,这两件事是同时进行的。” 吴曦朝庄宵玉勾勾手,庄宵玉心领神会抵上木棍,吴曦用木棍在地上就着先前庄宵玉画的示意图继续加工,她在靠近波浪的位置画了个点,再将这个点与波浪直线相连: “这里是关押点,从关押点到半礁湾大概是半小时的车程,靠近半礁湾手机就会有信号,你得争取在这期间和你的同伴取得联系,必须让他们在船驶出境内之前找到你。” 先不考虑我要怎么混上那辆运输车,我就一个人,总不能把我当蚯蚓切成两段用: “踏海郎的娶亲仪式怎么办?少了一个新娘,他们不会发现吗?” “我明天先去烧村子,烧完就来找你,”庄宵玉自告奋勇,“我来代替你。” “那我怎么混上那辆运输车?” “到时候你陪我演一场戏,为了演戏逼真点,我可能会对你动武。” 吴曦有些抱歉地说,来镇港村之后我总是旧伤未愈又添新伤,也大度地摆摆手: “没事,别把我剩下的一条好腿打瘸就行。” “如果林双全失败了,你们要怎么办?” 沉默良久的莫寥终于开了金口,上来就是给人兜头浇冷水,却是我们每个人都必须正视的、有可能发生的最坏结果。 吴曦轻蔑地从鼻腔里哼了声: “失败说明你们都是废物。” “……” 哇,吴曦这么有种的吗?不过她作为法律意义上客观的犯罪分子,自然比我们更了解镇港村人口贩卖的运作情况,她既然有这个计划和把握,我和莫寥身处镇港村本来就凶多吉少,横竖都是死,只是概率大小的问题,索性放手一搏。 “知道了。” 难得莫寥会妥协,我们都很清楚这是没有办法的办法。 和庄宵玉吴曦分别后,我和莫寥又鬼鬼祟祟地回了房间,一推门进去,桌边赫然坐着面带慈祥微笑的曾大师,吓得我向后趔趄两步撞在莫寥的胸膛上,莫寥面无表情地扶住我的腰: “小心点。” 曾大师手里盘着一串乌黑发亮的手串: “实在不好意思,都这么晚了,我也不想来打搅你们,可是吧,我丢了件重要的东西。” 第41章 “什么东西。” 莫寥冷着眼睨曾大师,曾大师苦恼地说: “丢了个孩子。” 那小鬼是曾大师养的?!我忧心忡忡地说: “孩子丢了可是大事,您应该赶紧报警啊!怎么上我们这儿来找了?要不我们帮您一起找吧?人多力量大,希望您孩子早日回家。” 曾大师似笑非笑: “我那孩子调皮捣蛋,不知道跑哪里去玩了,所以就到处找找,莫怪莫怪,既然不在你们这,我再去别地看看。” 然后曾大师就盘着他那串龙眼核大小的手串走了,等他走远后,我骂了句神经病。 “他是来看小鬼的,他发现小鬼不在你身上了。” “他能看得到小鬼?!” “你不也看到了?虽然是因为你这段时间的气运比较低,”莫寥解释,“养小鬼的人,有的人看得到也听得到,有的人只能听得到但看不到,还有的人既看不到也听不到,只能通过媒介进行交流。” “看来这姓曾的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我悻悻地咋舌,不过就算曾大师再怎么厉害,也无法动摇莫寥在我心目中top1 的地位。 “我没否认过他的实力,”莫寥若有所思地垂下眼,“所以这只小鬼不是他养的。” “不是他养的为什么他还要帮忙找?” “我怎么知道。” “还有一件事我不知道当不当讲。” “说。” 我有预感要挨莫寥的骂,但明天过后我是死是活都是未知数,人临死前总会把这一生大大小小的遗憾跑过一遍走马灯,尤其是我这种人生处处充满遗憾的肯定会死不瞑目,因此我想圆满一个遗憾。 “观落阴真的能让我看到死去的人吗?” 莫寥深吸一口气,似是要发作但忍住了: “你想都别想。” “见一面都不行吗?我什么都不做,就是看一眼,求你了,如果明天我们失败了,我肯定会死,我就是想看看他……”我抓着莫寥的手,近乎央求,可莫寥的心完全是铁打的,全然不为我所动: “你不会死,就算你会死,我也不会带你下去。” 是啊,莫寥说得没错,若不是对亡者的离世无法释怀,又为何会寄希望于怪力乱神的巫术?我失望地倒进床里,赌气地背对莫寥,我埋怨他为何如此铁石心肠,可莫寥没有任何过错,一路走到今天他帮了我很多很多,我应该恨的是那些害死我爸的人。 莫寥一动不动地站在我床边,我闷闷地下逐客令: “我累了,我要休息,你也早点休息吧。” 莫寥一句解释都没有就这么走了,唉,越想越气! 天没亮就有人闯进我的房间里,我一睁眼床边站着两个陌生男人在拽我手臂,立刻抄过床头的木棍摆出防御姿态,厉声斥问道: “你们干什么?!” 一个人用口音极重的普通话说: “接你去准备仪式。” 我有惊无险地喘了口气,随便什么人都能进我房间,过得比动物园里的动物还没隐私。 “好,我知道了。” 要是我不配合,他们肯定要强行把我拖走,我识相地拄上拐棍,跟他们上了车。 开了大概十来分钟,来到一个很是热闹的地方,看起来是村里的戏台,装饰得特别隆重华丽,戏台上的供桌堆满丰盛的贡品,甚至还有三牲,猪牛羊,鸡鸭鱼,戏台顶上拉满缤纷的彩带,随海风猎猎飘扬,像一道斑斓的彩虹。 熙熙攘攘的人群围在供桌边,往上面堆放厚厚的寿金纸和香烛,戏台前的空地放着个巨大的烧金炉,空气里弥散开浓郁的香火味。 燕姐从人堆里朝我兴冲冲地跑来: “你来啦,今天你要当新娘子咯!” 这话听着实在别扭,我一个大男人当什么新娘子。 燕姐领着我到戏台后方的一个房间,推门进去,四面墙上都挂满戏服,没看出来镇港村的戏剧文化氛围这么浓厚。地上也堆满了衣服,燕姐从地上捡起一套红艳艳的嫁衣塞进我怀里: “穿上吧,穿完出来化个妆。” ……毫无意义的仪式感。我不情不愿地穿起嫁衣,因为是女装,对于我而言尺寸过小,我穿着勒得有些喘不上气。 随后那两个男人又进来要把我架出去,我赶紧说我能自己走,他们到一个门帘布隔绝的房间,我掀开门帘布,不大的屋子里坐满穿着跟我同款红嫁衣的年轻女孩,每个人脸上都擦了粉,涂着红彤彤的口红。 由于她们脸上擦的粉太白,像糊纸人的白浆纸,每个人又都哭哭啼啼的,把妆都哭花了,更显凄厉诡异。 一个中年妇女让我坐到椅子上,拿了个粉扑朝我脸上一通猛拍,力道之大跟抽我耳刮子似的,我被她拍得脸火辣辣的疼,然后女人又取出一管断了半截的口红在我嘴唇间擦了两下,完工。 桌子上倒扣着一面红色塑料镜,背面是王祖贤的照片,我把镜子翻过面,风华绝代的王祖贤赫然变成一只白面鬼,我和镜子里的白脸鬼面面相觑,忍不住苦笑出声。 第37章 我扫视四周,新娘们都在这里了,没有赵雯君和小菲。 除了我其他全是女人,她们聚集在一起,蜷缩在角落,目光中充满恐惧和好奇,像一窝瑟瑟发抖的鹌鹑,我顶着这张妆容滑稽的脸朝她们微笑,希望以此安慰她们。 那名化妆的女人完成工作,掀开帘布就出去了,化妆室里只剩下新娘们。 我从刚才就注意到,有三个女生贴得很紧,而且她们长得很面熟,我走到她们面前问: “你们是不是被下弦月拐来的何轩粉丝?” 她们惊讶地问: “你怎么知道……啊!你是之前跟我们关在一起的男生?!” “是我。” “你被带走后就没回来过,我们都以为你死了!太好了,我们是不是还有救?” “你会带我们离开这里的对不对?” “我们都相信你……你一定能救我们出去!” 我喉咙发苦,绝望之中她们将所有希望都倾轧在我身上,迫切地寻求心理慰藉,我成了她们心目中唯一的救命稻草。 我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她们都靠过来,她们自觉地簇拥着我,鲜红的裙摆如同一团团烈焰将我点燃。 “我需要你们的协助,但是会很危险,你们愿意配合我吗?” 我从不同的脸上看到不同的表情,有的犹豫、有的害怕、有的兴奋、有的坚定……最终她们还是给出我一致的回答: “愿意。” 过了一会有人风风火火闯了进来,庄宵玉满头大汗,t恤完全湿透,进来抱着老旧的电风扇一通狂吹,那些女孩看到他,下意识地蜷得更紧,我赶紧向她们解释,别怕,是自己人。 “怎么样?”我急忙问庄宵玉。 “嗯,我一路跑回来的,”庄宵玉艰难地吞咽着唾沫,仿佛是在吞咽一块石头,“嗓子都跑冒烟了,渴死我了!” 我赶紧倒了杯水给他,庄宵玉直接拎起水壶猛灌了半壶,抹掉脸上滂沱如雨的热汗,扯起领口将t恤脱下来: “趁现在他们在拜踏海郎,外面没人,赶紧换衣服!” “……”我小小地纠结过后,勉为其难地接过还带着滚烫体温的汗湿t恤,庄宵玉一眼就看穿我的为难,没好气地上手剥我身上的嫁衣,“哎呀将就着穿吧,有什么比命更重要?” 我们也顾不上避嫌,火速交换穿着,庄宵玉让我赶紧把脸上的妆擦了,众人齐心协力帮我翻找卸妆工具,可惜没找到,无奈之下只能用庄宵玉的裙摆,倒出水壶里的水打湿了当毛巾洗脸。 这么捣鼓一通后,脸上的粉擦得差不多了,就是口红的质量好得夸张,我搓掉一层嘴皮才卸了口红。 镇港村村民互相认识,我这张陌生面孔出现必然会引起怀疑,所以我一定要尽可能不引起村民注意。 而且今天情况特殊,村民都扎堆聚集——这意味着我要是被一群人发现就当场玩完。 庄宵玉为我指路,让我想办法去踏海郎神庙,就在附近,然后拿一个金纸莲花塔捧在手里,这种莲花塔是由金纸叠成莲花状,在一些隆重节日里,莲花塔会叠得很高,甚至有一个人那么高,我最好能捧着莲花塔,混在信众里参拜踏海郎,等吴曦来找我汇合,她会有办法转移我。 根据我的经验,一定要自然,人的大脑是有一段反应时间的,换而言之,只要不给对方反应机会,就不会有异常。 我掀开门帘大摇大摆地走出去,毒辣辣的烈日炙烤着大地,空气里弥漫着阵阵咸湿的海腥味。 我走过戏台前的空地,穿梭在跪拜踏海郎的村民之间,戏台上摆着一尊一人高的泥塑神像,身披龙鳞金甲,束龙头腰带,手持三尖叉,丰神俊逸,仪态威严,确实位尊玉面郎君,莫寥和它相比起来,唯一的共同点就是性别。 第42章 怎么想都还是觉得太扯淡了,由于阳光太刺眼,站在大太阳下的村民都用手遮阳,一个个都捂着脸都看不清长相,实乃天助我也。 踏海郎庙就在戏台对面,这是古时的风俗,在古代盛行“有村必有庙,有庙必有台”,而戏剧的作用也是“娱神”,戏是唱给神明听的。 没有人注意我,我赶紧跑进踏海郎庙里,神龛上空空荡荡,神像被搬到戏台上去了,莫寥也不知所踪,大概是在准备娶亲仪式。 村民们聚集在戏台那边,踏海郎庙里没人,但供桌仍被虔诚的信徒们摆满丰盛的贡品,地上摞着好几座莲花塔,我刚抱起一座莲花塔,从侧门走来一个拄拐的老太,走一步抖得像在筛糠,这老太我对她印象深刻,那天在踏海郎庙里她要给我和莫寥牵红线。 这老太见过我的脸,不确定她记不记得我,我赶紧将脸藏到莲花塔后,她说梦话似的嘀嘀咕咕,我听不懂,不敢回应她,只得杵在原地。 老太婆见我没反应,一颠一颠地过来用拐杖抽我的小腿,我在纠结要不把她一拳撂倒塞供桌地下,但她这个年纪这把老骨头,万一我一拳下去没了条人命怎么办?只能咬咬牙继续装死不理她。 老太还挺有脾气,劈手夺我手中的莲花塔,她连路都走不稳力气却挺大,可真是宝刀未老,我跟她僵持不下,手里的莲花塔都要被扯散架了,我忍无可忍捏紧拳头打算给她来上那么一下,门外传来吴曦的声音,她和老太交谈了一会,也不知道说了什么,老太总算不为难我了。 吴曦示意我跟她走,我抱着变形的莲花塔跟在她身后,她带我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他们都在虔诚地供奉踏海郎,没有任何人发现我的异常。 村里人都去参加踏海郎娶亲仪式了,路上空空荡荡,连个鬼影都没有,吴曦走到半路嫌弃地问我: “你还要捧着这个破玩意到什么时候?” 我赶紧丢开莲花塔: “你会说这里的方言,你来这里多久了?” “三年。” “三年你就这么会说了?” “学不会就只能死。” “懂了。” 吴曦领我到一座低矮破败的小土房前,屋顶上罩着因风吹日晒而褪了色的塑料布,和吴曦精致的外表不同,她的居住环境只能用“简陋”这种辛酸的字眼来形容。 房子里面只有桌椅柜子床最基础的家具,靠窗的破木桌上杂乱无章地放着化妆品和一面塑料镜在如此艰难的处境下还能把自己打扮得体面光鲜,我由衷佩服吴曦的强大心态。 吴曦拉开掉漆的衣柜,从里面取出一顶假发和一套白色衣服,这套衣服和之前我被关押时穿的是同款。 我如获大赦地脱掉身上湿得像刚从水里捞出来的t恤和牛仔裤,换上干净的套装,吴曦在梳那顶乱糟糟的假发,她眉头打的结和假发打的结有得一拼,最后她烦躁地将假发往我脑袋上一扣: “凑合着戴吧。” 我接住从头顶滑落的假发: “我没戴过假发……” 吴曦把我按到椅子上给我戴假发,又大力梳了两下,彻底放弃了: “算了,太整洁也不对劲。” 接着吴曦把手机交给我,让我务必好好保管。我之前都还没来得及看手机里的证据,吴曦警告我即使事情败露也绝不能供出她,否则要我死得很难看。 我翻了翻相册,两万多张照片一共200g,里面内容很杂,有被拐者的照片、关押地点、伪造的□□、运输人口的走私船只……全是吴曦这些年冒着生命危险辛苦搜集来的犯罪证据,难怪她那么不情愿也不放心交付给我。 一旦我失败,不仅吴曦多年心血付之一炬,她也很可能会遭受生命威胁,毕竟这些照片内容明显就是内部人员才能进行的活动,通过排查很容易就能抓到吴曦这个内奸。 “走吧,路上有什么突然情况要随机应变,”吴曦严肃地警告我,“千万别出声,露馅我们都得完蛋。” 吴曦又带我走了好长一段路,估计走了得有半小时,顶着大太阳一路暴晒,我们两人都走得汗流浃背,身体跟花洒似的不断往外渗水。海风吹过来都是令人无法正常呼吸的燥热,像是有人抓了一把沙子往我脸上撒,风中带来无形的砂砾刮擦过我的脸颊。 “到了。” 吴曦拉着我在一面矮石墙后停下,我们蹲在墙后的阴影休息。从这个角度可以看到不远处有一排平房,是关押受害者的地方。 “他们还没开始转移,再等一会。” 吴曦双手遮在眼睛上充当望远镜往海岸的方向眺望,由于距离过远,其实根本看不到什么,大海在烈日下呈现出啤酒般金色的光泽,澎湃海浪拍打在礁石上碎开雪白的泡沫,也不知道我哪来的闲情逸致还在这里看海,吴曦倚着晒得滚烫的墙根,转过脸来看我。 由于出汗,吴曦的妆被汗弄湿,尤其是眼影,都糊成了一团,像是哭花了眼。 我第一次仔细观察吴曦的长相,她其实长得不算客观意义上的漂亮,但很有气质,我有一瞬间对她产生几分无意义的好奇,在她被拐来镇港村之前,她是过着怎样的人生? 人性不是非黑即白,我也无法用片面的好或坏去评价吴曦。 “我出去以后会吃子弹不。” “不至于啦,”我笑了,“你怎么这么怕死?” “怕死不是好事吗,生命这么重要,人这辈子又只能活一次,还有很多事情没有去做,就这么死了,多可惜。” 我没由来地想起翻阅手机相册时看到那些一张张神情彷徨又惊恐的年轻面庞,很可能这是她们人生中最后一张照片。我擦去脸上的汗水重复了一遍吴曦的话: “就这么死了,多可惜。” “别矫情了林警官,”吴曦一巴掌拍碎我涌上心头的悲伤情绪,“起来干活了,不过,得委屈你一下了。” “好说呃——” 冷不防吴曦一脚将我踹翻在地,还不偏不倚正好踹在我肚子上,疼得我捂住肚子蜷成虾状——不能做做样子吗?怎么下脚这么狠? 第38章 这一脚还没能达到吴曦的预期目的,她又往我身上踩了好几脚,踢着我在地上滚了几圈,才停止对我的暴行。 “牺牲一下,这样才够真,”吴曦详细地为我讲戏,“你要装成一个出逃被我抓回来的女孩,我收拾了你一顿,他们等下就开始转移了,我就趁机把你塞进车里,你这体型很容易暴露,所以你尽量缩着身子。” “明白。” 我掐着表看时间,一直等到十一点出头,四辆海鲜运输车开到其中一座仓库前停靠,其中一辆后车箱跳下来四五个男人,开了门上的铁锁将推拉门向两边拉开。 里面也出来了几个男人,一共十个人,三个人我都打不过更何况是十个人。留了两个人在开运输车的门,其余都进了仓库抓人。 “就是现在,你倒下来我拖着你走。” “你拖得动我?”我颇为惊讶。 “作为男人你算是纤细类型,”吴曦踢了我一脚,“别废话了,快点。” 我只好蜷在地上抱住脑袋,吴曦力拔山兮气盖世扯住我的后领,将我拖向运输车,那两个男人忙着开后车箱,听到动静也只是歪头出来看了眼,见是吴曦,没说什么就继续开后车箱了,比我想象的要顺利太多,吴曦小声地催促我爬进上运输箱: “快点上,双手背后装作被绑起来的样子。” 上车后吴曦塞给我一把纱剪给我防身,这纱剪挺钝,聊胜于无,还没来得及感谢她,女人的咒骂哭喊哀号率先冲出大门,我赶紧缩到车厢最里侧最角落,有几个女人先后被推上车,她们双手被捆扎带反缚在身后,她们没有任何反应,死气沉沉地上了车,便把自己贴着车箱把自己蜷成小小一团,不哭也不闹,显然是已经认命了。 第一批上车的人属于配合度比较高的,接下来就是那些拼命反抗的都吃了苦头,有个染黄头发的女孩闹得最凶,她的嗓子都喊哑了,撕心裂肺地大吼: “姐妹们别上车!不能上车!他们肯定要把我们拉去卖掉!上车我们就死定了——” 三五个男人将她强行拖出仓库,丢到空地上,每个人轮流扇了她好几巴掌,那女生被打得满脸是血,身体也瘫软到地上,动也不动,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在我面前,我却出于种种原因无力阻拦,我握住因愤怒和痛苦而颤抖的拳头,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我一定要救人,要救所有人。 还未上车的女生们都被吓懵了,佝偻着瘦削的肩膀,脑袋几乎低得要贴到胸口上,连哭都不敢出声,咬着哆嗦的嘴唇垂泪,任由摆布。 我们这车最后一个进来的是小菲,比上次看到她的时候还要瘦了一圈,眼珠深深凹陷,脸色无比憔悴。 算上我,车箱里一共塞下十五个人,男人“哐哐”摔上后车箱门,瞬间黑暗浸没众人,车门缠绕锁链发出刺耳的击打声,蹂躏着每一个人紧绷到极限的神经,我不断地调整自己的呼吸,一呼一吸,让自己迅速冷静下来。 第43章 这是我职业生涯以来最沉重最艰巨的任务,没有之一。 假设每辆运输车里也都有十几名受害者,四辆运输车则意味着受害者至少有五十几人。 有五十几条活生生的人命掌握在我手里。 这五十几条生命背后是五十几个失去了女儿、姐姐、妹妹的家庭。 即使抛开我的职业身份,出于对生命的尊重我也要救她们。 待到运输车行驶上路后,正午的阳光从车门缝隙间漏紧车箱里,切割着女孩们的身体。得益于这束微弱却珍贵的光线,使得我能大概看清这些女孩们的脸,那么苍白,仿若一颗颗透明的露滴几乎要蒸腾在阳光里。 “小菲!小菲!” 我喊小菲,小菲听到我在呼唤她,茫然地张望四周,我在最角落,小菲没找到我,我主动爬过去,小菲看到我,扑到我怀里哇地大哭起来: “呜呜呜我以为……呜呜我以为你死了……哇啊啊啊……” 小菲一哭,其他女孩受她情绪感染也跟着哭起来,我趁机把手机拿出来看信号,还是无信号状态。屏幕映亮了我的脸,她们发现后,像一只只趋光的飞蛾朝我汇聚,不停地往我身上挤,我赶紧推开小菲,她们呼啦啦全都压到我身上将我围困住: “你快点报警啊!” “赶紧打电话……” “赶紧啊!别愣着了!” “不行就给我——” “我想联系我妈妈呜呜呜……” “给我手机!” 这只手机的出现无异于世界末日之时降临的救世主,甚至有人伸手过来要抢我手机,我赶紧护住: “你们冷静点,冷静点!我是警察,我会救你们出去的,请你们配合我好吗!你们配合我!” 我大早上的一口饭没吃一口水没喝,这会还得扯着嗓子说话,喉咙跟吞了炭似的生疼。 “你们听我的话,我一定会救你们出去!你们能不能先散开别压着我?!能不能听话点!” 她们的精神完全亢奋,处于完全丧失理智的疯狂状态,像丧尸不断扑过来抢我手机,把我的手臂胳膊脸……只要是裸露在布料外的皮肤都无一幸免被她们给抓花了,小菲也在竭尽全力地帮我阻拦她们: “你们、呜、你们都冷静一点,不要挤林警官,大家都想活下去,相信、相信林警官,呜呜……” 然而小菲身形瘦弱,直接被她们搡到了一边去,我忍无可忍骂了句脏话: “你们他妈的想死就继续闹!等当了人蛇你们想死都死不了!” 果然在这种时刻人都还是吃硬不吃软,我一发飙把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她们缩着身体瑟瑟发抖,想到她们遭受的非人对待又颇为痛心,只是我没时间去浪费无意义的同情心了,只有态度越严肃才越能体现出事情的严重性: “听着,现在我们会被送去半礁湾边,然后把我们送上走私船,一旦船离开我国境内,会有什么下场大家都清楚。我说这些不是吓唬你们,情况已经很严峻了,你们要是不想死,就得全力配合我。” 一束束惊恐的目光从四面八方袭来,简直要把我的眼睛给洞穿,我稳住她们的情绪后,接着道: “等下我会联系我同事,你们就哭,假哭真哭都行,把我的声音盖过,防止被他们听见,知道吗?” 众人整齐划一地点头。 “当然警察也不是超人,不可能上一秒报警下一秒从天而降来解救我们,他们技术侦查和调动警力也需要一定时间,但绝对会争分夺秒地进行援救。所以即使我们上船了也别太绝望,会找到我们的,一定要冷静,不要闹,我没办法通知所有人,别被其他人影响,要稳住。” 我把纱剪交给小菲,让她剪开女生们手腕上的捆扎带,而我则全神贯注地等待手机连上信号,空白的右上角总算出现一条孤零零的竖杠。 “你们哭吧,哭大声点。” 等有了两格信号后,我迅速拨出电话,一滴豆大的汗珠滴在手机屏幕上碎开,我将手机屏幕按在脏兮兮的衣服上抹了两下,紧张地盯着“拨号中”,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又把手机贴到耳边,倾听电话那头断断续续的拨号音。 “已经定位受害者位置,开启实时追踪。” 电话那头的顾还冷静而清晰地汇报着,可见他早有预料我会联系他提前做好救援准备。顾还很了解我,甚至笃定我在走投无路之际,会选择再相信他一次,而这一次顾还没有让我失望。 “申请接入手机的控制权限。” 和我通话的换了个人,向发来控制手机的请求,我点了同意,一张雍城地图在屏幕上解压压缩包似地迅速放大铺陈开,一颗醒目的红点在实景地图上闪烁着移动。 我简单汇报情况,受害者人数以及前往的目的地,倏地运输车陡然加速,把我们晃得东倒西歪,手机里的红点移动速度也在加快,原本预期目的地应该是半礁湾边的渔船停泊处,然而这些运输车却临时改变方向。 “还有多久才能到?!”他们要把受害者们载去哪里? “预计十五分钟。” 我惴惴不安,心跳乱得没有章法,不知道他们要变道前往何处,而且车速明显加快,似乎在赶路,晃得每个人都头昏脑胀,加上天气太过炎热,中暑加晕车,有个女生撑不住吐了,吐出来的全都是酸水,车厢里漫开酸苦的臭味,有的人原本还强忍着,被这味道一刺激也跟着吐了。 小菲一直紧紧揽着我的手臂,她没有哭,但接近精神崩溃的边缘,眼睛像两颗黯淡的弹珠,紧张兮兮地瞪视周围一切,几乎要从凹陷的眼眶里滚落出来。 “能不能快点?”妈的,明知道催促没用,不妨碍我急得想骂人。 毫无征兆的一个急刹我差点手机脱手飞出去,货车箱外铁链叮叮当当地碰撞,我只得先把手机藏在裤腰带里。 四辆海鲜运输车停在了陡峭的悬崖边,旋即车门被大力拉开,两名男人逆着光站在撤箱外,他门的影子浅薄而硕大,像张密不通风的网笼住所有人。 他俩用雍城话交谈着,粗暴地将离他们最近的女孩拖下车,那女孩已奄奄一息,即使被卸货似地重重摔在地上也毫无抵抗之力,只是因疼痛而发出细微的呻吟。男人薅起她蓬乱的头发,像拖一只麻袋将她拖行到悬崖边——不好!他们要杀人灭口! 第39章 越临近悬崖女孩也意识到自己在向死亡靠拢,她痛哭流涕地苦苦哀求男人放过她,男人却不耐烦地将她踢翻在地,求生的本能使得她双手拽住男人的裤管,无论男人怎么踢踹殴打她也死死不松手。 “这部手机你一定要保管好,警察来了就交给警察说是证据,我去拖住他们,”我把手机塞给小菲低声嘱咐她,转头对女生们厉声命令道,“你们都给我跑!死命地跑!听到没有?!叫其他人也一起跑!” 旋即我便要跳车,衣后摆却被什么东西挂住了,回头一看是小菲拉住我,她忧心忡忡地哽咽道: “那……那你呢?你怎么办?” “我去拖住他们。” “他们人、人那么多……呜呜……你会死的……” 小菲一个劲地摇头,将我的衣摆攥得死紧,她下巴悬挂的那颗眼泪滴在我手背上,我抹掉她脸颊上蜿蜒的泪珠,故作轻松地微笑: “放心,人没那么容易死,你很勇敢,你帮我带大家逃跑。” “不要……你这样太危险了……” 正束手无策之际,手腕上被小菲抓紧传来硬物的挤迫感带给我一线灵感,我摘下小猪佩奇手表哄道: “这个表帮了我大忙,你可要帮我好好保管,等我找你讨回来。” “呜……” 小菲哭着由我为她戴上手表,我又确认了一遍: “可以做到吗?帮我保管好它。” 小菲点点头松开了我,我便跳下了车,由于左腿的伤导致双腿受力不均匀,落地时没站稳,只得狼狈地用双手撑了下滚烫的地面,带锁的铁链如一根漆黑的蛇骨盘踞在我手边,我顺势扯过来缠在手腕上绕了两圈,铆了十成十的足劲朝离我最近的男人甩去。 这锁头可分量不轻,估计得有十来斤,那男人离我很近根本闪避不及,直接就被这阵强大冲击力砸得面目全非,我甚至能清晰地听见他脸部骨骼碎裂时发出的哔啵脆响,喷射出猩红的热血溅了我满头满脸。 世界有一刹那的静默,连大海都在那个瞬间停止涌动,随后声音画面气味温度……和世界的一切联结都在此刻完全通过我的五感澎湃地涌入我的身体。 我回头对着车内的女生嘶哑着喉咙大吼道: “愣着干嘛?跑啊!” 我拖曳着带血的铁链向第二个目标走去——悬崖边的男人只得急急退回,那女孩躲过一劫,跌跌撞撞地哭着跑向我,我伸手搀了她一把: “快跑,跟她们一起跑!” 第44章 穿着白衣的女孩们背着双手踉跄着四散逃窜,似是破笼而出的飞鸟群,竭尽全力地奔向自由。 离我稍远的两个男人从驾驶座掏出铁棍冲上来围攻我,面前的男人见状猛地朝我扑来,试图将我攒倒在地,我一个侧身躲过他,抓起锁头照他后脑勺狠狠砸下。 男人捂住飙血的后脑勺,如同一条喝了雄黄的蛇倒地在痛苦地扭曲翻滚,血哗哗地流进被烈日晒得干涸的土地上。 两名手持铁棍的男人们朝我挥棍袭来,我立刻拉开铁链格挡当头一棒,但另一人却看穿我的弱点朝我下盘攻击,还偏偏是朝我的左腿,直接把我打得身体失去平衡摔倒在地,我咬牙用右腿蹬开他,同时铁链盘住拦下的铁棍试图卸掉对方武器,但是没能成功。 被我踹开的男人再次向我发动攻击,我只得匆匆松开缠住的铁棍,将铁链绷直挡下新的进攻,余光瞥见其他的男人正往驾驶座钻,他们还想开车把女人们抓回来——不对,我后背炸开如堕冰窟的彻骨凉意:他们不是抓回这些女人,而是不留活口! 过量的肾上腺激素一泵又一泵地打进我偾张的血管里,在这个当下我甚至感觉不到丝毫的疼痛,我挣扎着起身一瘸一拐跑向运输车,可两条腿终究是无法快过四个轮子,四辆运输车如同某种狰狞庞大的钢铁野兽,发出轰隆的低沉咆哮,失控地冲向奔逃的女人们开始死亡的围猎。 这是一场血腥的屠杀。 在巨大的撞击力下,女人们如同腾空的鸟雀短暂地飞向天空,旋即又因死亡的向心力重重坠落在地,货运车厚重的车轮残酷无情地碾过女人们重伤倒地的躯体,车轮在地上倾轧出血色的花纹,宛若扭曲的赤色巨蟒吞噬着孱弱的猎物。 眼前因温度过高而扭曲的空气如一锅透明的稀粥在沸腾翻滚,我的视线愈发模糊,绝望的、刺耳的、此起彼伏的惨叫被呼啸的海风裹挟着锥入我的耳膜。 脑袋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啪”地熔断了,像是一台彩色电视机画面突然黑屏,我瞬间失去所有感官反馈,视觉、嗅觉、味觉、听觉…… 我一瞬切断了与世界的一切联系。 后脑勺被什么东西拍了一下,一只文件夹从天而降落在我面前的桌上,一条胳膊搭着我的肩膀作支撑点,我抬起头,想喊他周副,可我发不出声音。 周由没有任何重量,轻得宛若一缕缥缈的月光落在我身上。 我很清楚周由已经死了,是我亲眼看着他死在我面前,我第一次知道人原来可以流那么多的血,从天空泼洒下的暴雨都洗不干净渗入我繁密的掌纹里的血迹,汩汩涌出的热血混着冰凉的雨水将周由的制服染成红褐色。 而如今周由完好无损地站在我眼前,指间夹着一包皱巴巴的蓝狼晃了晃: “来一根?” 我点点头,跟着他到办公室外的走廊抽烟。 阳光毫无逻辑地从四面八方照在我们身上,太阳很大,但并不刺眼,也没有温度,整个世界都过曝了,除了这条走廊,其他场景都笼罩在白茫茫的光里。 我们先叼了烟,在各自身上抓虱子似的摸了个边,面面相觑: “坏了,我没带打火机,你呢?” 我也摇摇头,周由无所谓地笑笑,又把烟收回烟盒里: “好可惜,很久没和你一起抽烟了。” 穿着板正制服的周由站在阳光里,像一尊光辉圣洁的神像沐浴在纯白无瑕的圣光里,我只是看着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全,你怎么还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周由打趣我,“你是天山童姥吗,还是吃了唐僧肉,怎么永远都不会老啊?” 我无奈地笑了笑,我当然会老,永远不会老的是你,你永远停在意气风发的二十八岁,前途坦荡的二十八岁,满怀壮志的二十八岁,我的年纪已经比你还大了。 即使我不说话,但周由仍絮絮叨叨个不停,他就是这样,开朗健谈得让我有时都嫌他烦。 “咋又来找我了?你小子又想我了?”周由将烟盒揣回兜里,用肩膀撞了我一下。 因为我从没忘记你,对你的死也永远无法释怀,如果不是我你不会死,那天本该死去的人是我。 周由揽过我的肩膀,毫无温度的怀抱,或许我也死了?所以才失去了活人的感知能力。 “咋啦阿全,咋垮个脸呢?” 我说不出话,只能傻愣愣地看着周由。 “是不是觉得活着很累啊?嘿,累就对了,舒服是留给我这种死人的。” 周由欠揍地嘚瑟,见我没反应凑近到我跟前,重重地叹了口气: “哎,我开玩笑的,你这小子,哭啥呢。” 周由的手掌在我脸上胡乱擦拭着,我哭了吗,我不知道,只是心跳每每搏动都产生一种生拉硬拽的刺痛,似乎这颗心脏要从我的胸腔里破膛而出,啪嗒掉出一坨千疮百孔的烂肉,我慢慢弯下腰把身体蜷起来,脸埋到膝盖里,试图逃避这一切。 我害死了人。 害死了好多人。 我明明想救人却一直在害人,想要救的人最后都因为我的错误而丧命。 “阿全,你为什么总是要把过错揽到自己身上?”周由把我的脸从膝盖间捧起来,郑重地说,“这根本就不是你错,阿全,没有罪犯行凶就不会有受害者死去,杀死我的人不是你,是罪犯,知道吗?不要再自责了。” 可是我想,我想救所有人!只是我太无能我失败了! “阿全,其实我觉得你一点都不适合做警察。” “你太善良、道德感太高容易和他人共情,因愧疚感而严重内耗,好说话又很拧,你总是希望所有人都好,都有皆大欢喜的美好结局,可现实不是小说电视剧,没有那么多好结果,很多事情到最后都是没有结果的。” 表情严肃的周由眉头拧成结,一副深沉的模样,害我没忍住笑了起来:周由啊周由,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才是幼稚的理想主义者,怀揣满腔赤忱捍卫公平正义,我只是继续做你没能做完的事,带着你的遗志坚持走下去。 “你小子能不能惜命些,别再来找我了?下次再让我看见你,你可得是个糟老头子,不能比我帅,听见没?” 周由用拔萝卜的姿势握住我双手手腕,将我从地上拔了起来,送我走出警局。 我站在忠安警局的大门口,肺腑间涌起万般辛酸不舍,想回头去追赶周由,却被周由耀武扬威地抡起拳头捶在我胸口,不痛——他不过是一道比泡沫还要轻盈的幻影: “阿全,你要成全自己。” 醒来后映入眼帘的是僵硬的白色天空——哦,不是天空,我两眼发直地放空了十几秒后才反应过来这是病房的天花板,插着氧气管的鼻腔内充斥着消毒水和酒精交织的冰冷气味。 我又活下来了。 床边有人,但这个人没出声,我只好僵硬而艰难地转动头颅朝向有人的那侧——是顾还,他低着头用水果刀在削苹果,明知道我醒来却头也不抬一下。 ——不对,不是顾还,是顾成峰!我猛地从床上弹坐起,刹那间的天旋地转两眼抹黑直接趴在床边干呕不止。 “别激动,你得静养一段时间,”顾成峰将我按回病床上,切下一块苹果用刀尖插着喂到我嘴边,“吃一块。” 我别过脸不屌他,顾成峰却直接上手捏开我的嘴,硬是把苹果块塞了进来,我恶心至极,舌尖抵着苹果块要吐,却被顾成峰死死捂住下半张脸,简直能把我的脸颊抠出五个血窟窿。 “你啊,总是自讨苦吃,”顾成峰手上加重力道,面带不冷不热的微笑,眼睛弯成一对尖锐的鱼钩死死勾着我愤然怒视他的双眼,“你爸在天有灵,看你老把自己搞得这么惨,会心疼的吧。” 第40章 “唔!唔——” 我两手并用试图掰开顾成峰钳制我脸颊的手,可我的身体现在比棉花还软,根本使不上劲。顾成峰将我的口鼻捏得变形,甚至他掌心里沾着的苹果香气压倒性地掩盖过我口鼻里的消毒水味。 顾成峰就他妈是个疯子,要杀我大可拔了我的氧气管,而不是让我醒来后再把我活活闷死!我无力地抓挠着顾成峰的手臂,他的语气和蔼可亲得仿佛是真心实意在关心我: “吃下去了吗?” 我涕泪横流地点点头,他这才满意地放开我,我差点因为一块苹果被捂死,赶紧大口大口吸氧。顾成峰又气定神闲地坐回床边的凳子上,继续削那颗苹果,猩红的苹果皮像条赤色的蛇从顾成峰的手心里越伸越长。 “本来你至少也有二等功,但是,造成的死伤太多,”顾成峰手中的水果刀一顿,长长的苹果皮“啪”地掉落在地,有如一记耳光响亮地拍在我脸上,“总不能局里给你裱红花,外面受害者家属拉横幅要我们给他们一个交代吧?” “……死了多少人?” “死亡二十二人,三十四人受伤,其中八人重伤。” 第45章 “怎么会死了这么多人?!” “死的有受害者也有村民,重大刑事案件,你要是没躺在这里,现在就和雍城那帮饭桶一起坐办公室里写说明。” 顾成峰云淡风轻地说着又切下一块苹果,这颗苹果很脆,刀刃扎进苹果肉里发出类似划开人体皮肤时的沙沙声响。顾成峰插起切成月牙形的苹果块,再一次喂到我嘴边,为了防止他发神经,我只能硬着头皮吃了,吞咽下肚的苹果碎块随着紧缩的心脏永无止境地沉没。 我用双手捂住脸,让顾成峰看我笑话不如杀了我。 我不是想逃避错误和责任,可若是他们可以来得更早、更快些,是不是就不会出现如此死伤惨重的情况?可惜每次选择都只有一次不可逆的机会,所谓的“如果”都是为了美化没有选择的其他道路,实际上做出其他选择不见得会比已经发生了的结局更好。 “我要受什么处分,革职?” 自我宽慰完,我还算心平气和地继续与顾成峰对话。顾成峰啃着剩下半颗苹果,不以为然地说: “已经解决了。” “你出面的?” “就事论事而已。” 听顾成峰的意思也不是来邀功的,他只是将我昏迷这段时间内发生的情况向我做了个简要说明,至于我的意见,他并不在意也不重要,我倒不觉得意外,也只有到顾成峰这个级别的领导才有决定权和话语权,这是不争的事实。 当然顾成峰不是为了我,他就算不要我的命,也绝不会让我好过,直到这一刻我才真正领会顾成峰的用意——他不杀我不是他不敢,而是留着我一条狗命好来看我笑话,这不,我刚才他就黄鼠狼给鸡拜年亲自来探望我,是他害死我爸,是他毁了我的人生,我这一生所经历的苦难波折全是由他亲手铸就的。 “你很得意吧,”我看着顾成峰的脸,身体里长久构筑起的精神防线在逐渐倾塌,“你就是想看我不得好死,想看我和我爸一样都不得好死。” 顾成峰明显一顿,旋即笑了,眼角剪出两道细纹,他的笑是真心实意的: “你真是你爸的儿子,但是你误会了一点,你觉得我恨你爸,可我没有恨过他,从来没有,我说过了,我很欣赏也很佩服智勇哥,这是我的真心话。” “顾局的佩服和欣赏可真让人无福消受。” “看过《书剑恩仇录》吗?” 顾成峰的话题跳跃之快让我跟不上他的扭曲思维。 “什么?” “我很喜欢里面有一句话,从小一直记到现在,‘情深不寿,强极则辱’。” “没看过。” 顾成峰面露惋惜之色: “我也不想智勇哥死,只是他不得不死。” 顾成峰又用那种恶心的眼神注视我了,我从刚进警局时他就对我关照有加,驻留在我身上的目光也总是像在透过我望向远处,偶尔他甚至会盯我的脸盯到走神。 当时我缺心眼,竟天真愚蠢地以为顾成峰惜才,实际上顾成峰只是透过我锚定故人的影踪。 我和我爸有着极为相似的脸,我是一块属于我爸的活体墓碑,一张彩色遗照,每次我出现在顾成峰眼前,都会无可避免地唤起他和我爸的过往种种,回忆如云如风如雨,云会散风会走雨会停,而十多年不过是岁月的一瞬眨眼,回过神来,有人已经往前走了很远很远,有人则永远跳出了时间。 “算了,不小心跟你说太多了,”顾成峰又恢复那副捉摸不透的、神秘又有些瘆人的优雅笑容,他站起来朝我微微欠身,“还有一件事我要感谢你,这纯属于我的私事。” 这老东西还挺有腔调,我头痛得很厉害:我他妈不会又做了什么蠢事便宜顾成峰了吧?! “顾局折煞小林了。” 我故意阴阳怪气地恶心顾成峰,顾成峰并不理会我如此幼稚的精神胜利法: “多亏你才能让我们父子团聚。” 我眼皮蓦地一抽搐,面上佯装镇定: “怎么,小顾还魂来给你尽孝了?” “要不是为了救你,我还真不知道他还活着,嗨,让你见笑,都说知子莫若父,可这小子我养他这么大,从来不知道他究竟想什么。” “这叫有其父必有其子,你从来都没有真正在意过关心过他,你们只是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难不成顾局在路上和路人擦肩而过就能知道路人在想什么?” 顾成峰摇摇头,倒也不觉可惜,只是感慨: “父子情分太浅,或许是报应吧。” “你也信有报应?” 实在是太讽刺了,我还以为顾成峰把自己的良心都摘掉了,人就是亏心事做多了才会心里有鬼。 顾成峰刚开口准备说什么,顾还大剌剌地推门进来,没好气地质问站在我床边的顾成峰,你来拔他氧气管的?顾成峰笑着拍拍顾还的肩膀,我真要他死他不会活到现在的,好了,老头子不打扰你们年轻人叙旧了。 顾还的神经和身体都处于极度紧绷的状态,甚至衬衫下的肌肉将布料撑得鼓胀起来,这头蓄势待发的人形猛兽随时都要扑上去咬断顾成峰的喉咙。 直到等顾成峰走出病房门,顾还才像颗漏了气的皮球整个人都垮了下来,他先把病房门锁上,忧心忡忡地问: “顾成峰打你了?” “那倒没有,”顾成峰敢打我,我就用输液管勒死他,他的命比我的精贵,“他给我削苹果吃了。” 顾还松了口气,他的眼窝一圈都红透了,眼白里的血丝网着眼黑,腮边爬满长短不一的青茬,整个人魂不守舍的。他与我对视半晌,终于朝我勉强挤出一个微笑,他连笑容里都吸饱了浓郁的倦怠和心累——顾还的看起来状态比我还糟糕,我赶紧掀开床单要下床,顺便扒掉氧气管往他鼻子里插: “要不换你上来休息会吧,吸两口先?” 顾还摇摇头,把上半身压到我大腿上,很重,顾还的确是精疲力竭到了承受极限。他将脸埋在臂弯里,发出呓语似的喃喃: “你还活着就好,只要你活着就行……” 我轻轻拍打顾还的后背,他的身体随呼吸均匀起伏,这就是婴儿般的睡眠吗?顾还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状态不难看出他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好好休息了,之前我被绑架放血鬼门关走一遭回来,也是把顾还吓得够呛。毕竟我们是搭档,曾经的搭档,即使经历过欺骗背叛决裂和好,即使顾还对我有九成的虚情假意,只要有当下这一分的真情流露也足够了。 我扯掉身上贴的导线,拄着输液架下床,一瘸一拐地去找了条毯子给顾还盖上。 顾还只睡了不到一小时就醒了,估计是为了关注我的情况而养成的生物钟,见我睁着眼和他大眼瞪大眼,顾还揉揉眼睛,确认我是真的醒了以后,扑过来熊抱我,我嫌弃得要命: “好不容易醒来又要被你给抱死了。” “让我感受感受你嘛全哥。” 这小子还撒娇上了,肉麻,恶心!我装模作样地搡了他两把,也不是铁了心要推开他。顾还对顾成峰的恨不比我少,甚至宁愿跳二平河都不愿向顾成峰低头,竟然为了我去找顾成峰出面,别说顾成峰也看不透,就连对顾还费尽心思的我看不透。 “案子处理得怎么样了?” “该提交的报告和说明都交了,之后就是走程序嘛,你也是知道的。” 顾还松开我,神色哀伤,他极少会将自己低落的一面展露在我面前,鉴于顾还的累累前科,不确定这是不是属于他演技的一部分。 “你是不是还有事瞒着我?” “还有个消息,可能……”顾还为难地望着我,“你刚醒,身体还虚弱,等你缓缓我再告诉你。” 我有些恼火: “你在小看我的心理承受力?” 顾还就在等我这句话,我刚说完他就踩着我的标点符号开口: “莫寥死了。” 第41章 “放屁,又把我当猴耍?” 莫寥活得像是爽文小说里牛逼哄哄的高冷男主角,还那么年轻,甚至都没二十岁,说死就死了?绝对不可能,不是我接受不了这个事实,要是跟我说大象长翅膀飞到月球上我肯定不会信,在我看来莫寥死了就和大象长翅膀飞到月球上一样荒谬。 “他怎么死的?” 我不信莫寥会死,除非我亲眼看着他死——都不一定死了,眼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从小到大长辈们都说掉进二平河里就没有上来过的,但我在左腿负伤的情况下跳了二平河还被救了,顾还也头脑正常四肢健全地坐在我面前。 顾还言语间仍表露出“沉痛哀悼莫寥同志一路走好”的凝重: “掉海里了。” 我稍微安心了些,接着气不打一处来挥拳抡向顾还的胸口,打得他胸口像只鼓邦邦作响: “妈的,我跟你掉二平河里现在不也好好的!你知道我找人捞你捞了多久吗?我还以为你被鱼给吃光了!顾成峰都觉得你死了,只有我还不信这邪!” 第46章 “掉河里和掉海里能是一回事?” 顾还较真地说,我比他更较真: “你能不能讲点吉利话?就这么巴望着小莫弟弟死吗!” “在你眼里我是那种人?”顾还悲愤交加地瞪大双眼,眼球上密密麻麻的红血丝几乎快爆开了,“我只是把警方的结论转告你而已!” “……” 其实我和顾还的状态都很不好,我重伤刚苏醒,顾还则是几天几夜几乎没合过眼,大脑很难继续理智运作思考,像两头气势汹汹针锋相对的斗鸡仅仅是靠气力用言语互啄。 我深深地吸了几口氧,效果拔群,果然锻炼强大的心理承受能力都不如直接物理疗法奏效,我很快便平复了情绪,率先服软道歉: “对不起,是我太冲动了。” 和周由搭档的时候,我就一天不怕地不怕只认死理的毛头小子,根本不懂人情世故为,横冲直撞硬碰硬,相信维护正义就是世界运作的法则。 是周由教我该怎么做人,怎么规避碰壁,可我还年轻气盛和周由起过冲突争执,明明周由是我领导,最后反倒是他来迁就我。 当然周由也不是全无缺点,他容易急眼,但情绪总是来得快去得快,而且一个大男人罗里吧嗦好为人师,烦都烦死了。 只是当你开始怀念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时,最先忘记的是他的缺点。 如今我成了前辈才能与周由感同身受,不由自主地站在他曾经的位置上,向晚辈先低头道歉也没什么困难的。 幸亏顾还很好哄,反正比莫寥要好哄太多,他笑得有些发苦: “我知道你很担心他,他对你很重要。” “毕竟他救过我命。” 转念一想顾还也救过我的命,只是顾还对我的背叛比要我的命更难受。男人是种很健忘愚蠢的动物,所以想要让一个男人记住你的最好方法就是让他恨你,我曾一度恨着顾还,甚至恨意超过了顾成峰,越是如此就越无法忘记他。 我有些尴尬,便主动岔开话题: “对了,你掉进二平河里是怎么活下来的?” 起初与顾还重逢,我满心只有“哀莫大于心死”的悲怆,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拿回证据,还真没有心思去关心顾还如何绝境生还从鬼门关外爬回来,现在问实在是有些延迟严重了,显得我对顾还的死活毫不关心。 没想到我这敷衍的一问居然将顾还问来劲了,他“腾”地坐直起身体,目光炯炯: “你想听吗?离奇还邪门,这也是为什么我要来找你的一个原因。” “说呗。” “先声明,以下都是我亲身经历,也不存在我发神经或者出幻觉的情况,我绝对是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经历的这一切。” 一年前那个冬日雨夜,顾还与我、顾成峰三人在二平桥上对峙后,顾还和我先后跳入二平河,我幸运被及时捞了上来送去就医,而顾还则因呛水失去意识,二平河在冬日里水势湍急,直接把顾还给冲到下游的河坝边搁浅了,遇到一位好心的老太太把顾还给带了回去。 “你这身板竟然老太太拖得动?” 我忍不住插嘴表达我发自肺腑的震惊,连我都拖不动失去意识的顾还,这位老太太究竟是何方神圣? 总之顾还被力拔山兮气盖世的老太太给救了,在一个破破烂烂没有窗户的房子里醒来,屋里全是灰尘味和霉味,这老太太的生活条件都这么差了还愿意救顾还,让顾还感动又辛酸。 “然后呢?”我追问。 顾还吸了吸腮帮子: “我只记得那老太太脾气很好,对我很温和,我当时也总是昏迷多过清醒,大概过了两三天?我能下床了,我就和那老太太说,我现在身上没值钱的东西,等我回去拿了钱来报答你,老太太说,‘我不要你的钱,我要你答应我一件事’。” “什么事?” “去找林双全,去向他道歉赎罪。” 我头皮一紧:怎么突然拐了一百八十度弯和我扯上关系了?扯淡吧!而且我很笃定我绝不认识什么老太太,我唯一认识的老太太就是我奶奶和我姥姥,她们都死得早,别说老太太,我认识的异性一只手就数得过来。 “她是谁?” “我也不知道……” “长什么样子?外貌特征呢?或者你带我去见她一面?” 我实在困惑又好奇,顾还却苦恼地摇摇头: “这是邪门的地方之一,我明明跟她相处了几天,可她的脸我就是想不起来长什么样了,我、我形容不出来,就是我隐隐约约能感觉,大脑在规避让我想起她的长相,嘶,全哥你能理解吗?” 虽然顾还急得比手画脚,描述得想当抽象,恰巧我还真能领会他的意思,我们全家从平合搬到忠安市区后就生了场大病,把在平合认识的人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包括莫家姐弟。但去年回到平合办公后,经过熟悉的地点看到熟悉的场景,那些遗落的记忆又会被突然激活,我只记得是和什么人在这里一起玩过,但对方的长相却模糊难辨。 莫家姐弟的说法是,我被林老爷下了咒才生了重病,因疾病造成病理性失忆。 “我懂,然后?” “其实一开始我挺抗拒的,我不是嫌弃你,是我实在没脸见你,我要是死了还痛快,一了百了什么都不用管了,偏偏老天都和我作对,不让我死,不死就得继续,强迫症。” 我深有体会,我和顾还都不得不背负着自我赋予的使命继续咬牙往前走下去,没有回头路也停不下来了,这是我唯一能触及顾还真实的冰山一隅。不对,说着说着似乎遗漏了什么: “那位老太太人呢?” 顾还凑近我,放低音量神神叨叨地说: “不见了。” “什么叫不见了?” “来找你是一码事,还她恩情又是一码事,她住的地方那么寒酸,我想给她找个舒适点的地方住,过了几天又回去找她,她不见了,那个房子里的家具都缺胳膊断腿,满地都是碎瓦片和烂砖块,肯定是很多年没人住过的地方。” 这么一描述是有些古怪: “会不会是她的力气有限,只能把你拖到那个破房子里?” “然后我在屋子里翻了半天,发现地上的食品包装袋是新拆的,就是老太太带给我的事物。” “对啊你看人家也没饿着你呀。” “我在包装袋上摸到了香灰。” “……贡品?” “对,她带给我的事物是贡品,”顾还回忆起仍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寒噤,“是不是邪门?所以我觉得那老太太不是人,你懂我意思吧?既然答应了她,估计是一桩交易,我自然得说到做到,加上还有些别的事,我就来找你了。” “所以你最终还是来找我了。” 顾还的话我听一半信一半,不过真假对于我而言并不重要,我向来只在意结果不在乎过程。顾还哀哀地叹了口气: “任何事情都不可能逃避一辈子的,它就像掉进鞋子里的一粒砂石,哪怕很小但也时时刻刻都硌着你。” “说明你的良心还没被狗啃干净。” 即便是顾成峰也相信有因果报应,顾还比起顾成峰还差得远,顾还有他的苦衷,理解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妈的,最没良心的是雍城的那一帮饭桶废物……” 顾还正要继续骂,外头传来“咚咚”敲门声伴随护士的询问: “家属在里面吗?请开门,要给患者换药和量血压了。” 顾还只得刹住话把剩下的脏话硬咽回去,去给护士开门,这护士有些年纪了,纹着两条青黑色的粗眉毛,看着挺凶实际也确实很凶,见我身上的导线全都扯掉丢在地上,手背上的输液管也歪了,手脚麻利地将那些导线贴片重新贴在我的身体上的同时凶神恶煞地教训我: “你这个小年轻怎么回事的?受这么重的伤了还瞎跑的嘞?状态都还没恢复稳定,你是警察吧?警察同志,能不能稍微配合我们医护人员的工作?还有你,你也是!” 护士数落完我转头去数落顾还: “你作为他家属也该看着点他啊,就任由他这么瞎跑吗?万一又摔着磕着怎么办?!” 我和顾还被骂得大气不敢出,心虚的目光乱瞟,余光不经意瞥见病房门的观察窗外出现一张熟悉的脸——苏俊丞,他与我确认眼神后,取代了他的脸的是一束明媚的向日葵,随后是一篮子色彩搭配显眼的水果,最后又切换回苏俊丞人畜无害的笑脸。 第42章 我等待护士给我插导线量血压换药,她说我身上皮外伤都是小事,最严重的伤是中度脑震荡,问我的身体有没有感觉哪里不舒服,我想了想,除了刚醒来见到顾成峰害得我当场呕吐的那一阵,还真没比这个更严重的不良反应了。 护士告诉我这是中度脑震荡的典型症状,不过看我现在能够正常对话也没有失忆,初步断定我恢复良好,不过保险起见还必须再留院观察至少三天。 第47章 期间苏俊丞的脸一直贴在观察窗上往里面看,护士给我换完药出去,隐隐听见她叮嘱苏俊丞,患者需要静养,注意探望时间,苏俊丞连连应和,好的好的我保证不会打扰患者休息,看一眼就走。 说完门外的苏俊丞抱着鲜花和果篮朝我款款走来,顾还打量的目光如同安检手中的扫描仪,将苏俊丞从头到脚都扫了一遍。 哦,顾还棋逢对手了,想当年和顾还出外勤,顾还也是穿得风骚惹眼俨然刚从t台走秀下来的模特,我站在他身边,完全是顾少和他的跟班。现今的顾还颓唐萎靡了许多,脸还是帅的,只是不再那么注重穿着打扮了。 苏俊丞看见顾还,惊讶地问道: “林警官你也在啊!” 这屋子里除了我哪来第二个姓林的……哦,顾还□□上的名字——可那是个彻头彻尾的假身份啊?!这份惊讶转移到我的眼中:顾还怎么做到顶着个假名光明正大和警察打交道的? 顾还微微点头示意,不咸不淡地从墙边抓了把折叠椅摊开给苏俊丞坐。苏俊丞将那束向日葵塞我怀里,我突然抱住一束灿烂的阳光有些手足无措: “谢、谢谢啊……” 苏俊丞看到床头柜上已经有放着一袋苹果了,便将精致的果篮放到地上,坐到那把顾还拉来的椅子上,满眼关切地问: “全哥你感觉怎么样?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医生怎么说?” “还好,就是医生要我再留院观察几天。” 我将花放到床头,苏俊丞低下头愧疚地说: “全哥,都是我跟你分开行动才害你被罪犯绑架,你是我第一个搭档,我却连自己的搭档都保护不好……” 妈呀,我心虚得背后直冒汗:明明是我被庄宵玉骗了才支开苏俊丞的,纯属我自作自受,苏俊丞还是太年轻以为自己能扛事,害得我良心备受谴责: “没有没有,怎么会是你的错呢,说来现在到什么阶段了?什么时候能结案?” “没那么快,大家一直在写报告,而且这段时间局里内部也挺混乱的,你做的事情够多了,能躺就多躺吧。” 苏俊丞说这话挺出乎我意料,他一开始给我的印象是对工作积极得有些过火的新兵蛋子。 “这次抓了多少人?” “三十来人吧,还在审,肯定还会再增加,非要较真,村里哪个人是清白的?”苏俊丞忽然凉飕飕地冒出一句,“果然穷山恶水出刁民。” 我不置可否,接下的问题稍微有些敏感,略有在背后嚼舌根之嫌,便自觉地调小音量: “有什么大人物受牵连吗?” 苏俊丞眨眨眼: “多大才算大人物?” 我想了想: “好歹也有局长级别吧?” 苏俊丞微微一笑: “这就算大人物?那可海了去了。” “这么严重?” “嗯,接下来雍城的警界要大地震了。” 想想也是,一个村子从事了几十年的犯罪活动,都形成一条完整成熟的产业链了,流水的将军铁打的兵,不能做到真正自下而上连根拔起,无论换多少个村支书来都没有用。 我和苏俊丞聊天,顾还就坐在苏俊丞旁边那把椅子上审视苏俊丞,他的视线直白得近乎冒犯,苏俊丞不可能没察觉: “林警官和全哥认识?” 顾还听到“全哥”这个称呼,朝我挑了一下眉: “他前任。” 苏俊丞瞳孔瞬间放大,我抓过床头的苹果砸向顾还: “少他妈扯淡!” “前任搭档啊,”顾还扬手接下苹果放到嘴边啃了一口,咔哧咔哧地嚼着,“谁规定前任就一定非得指对象?” 对于顾还为捏造的假身份“林还晏”我根本一无所知,生怕说漏嘴,能把使用假身份的顾还空投进专案组,也只有顾成峰有这个能耐。这也太灯下黑了,不得不佩服顾成峰和顾还果真是亲父子,偌大一个雍城警局竟无一人识破顾还的假身份,不过这桩大案耗费了太多警力,也无暇顾及顾还的来头,多来个帮手无论是骡子还是马都先拉出来遛遛。 “难怪我看林警官对全哥很熟悉的样子,为什么不继续做搭档了?” “因为他喜欢的姑娘喜欢我,我们闹了些不愉快。” 顾还真能瞎扯淡,张口就来,而且神情自若说得煞有其事,哪怕作为当事人的我听他那口气我都信了。当然和苏俊丞说真话更不可能,我又抓起床头的一颗苹果砸顾还,愤愤地骂道: “哪壶不开提哪壶!” “哈哈哈……” 苏俊丞讪笑,顾还看了眼床尾的挂钟,假模假样地说: “全哥,刚才护士来查房,说你需要再多休息,你累不累?” “啊,”苏俊丞听出顾还意有所指,匆忙起身,“那我就不打扰全哥休息了,全哥我先走了,下次再找时间来看你。” “等等小苏,”我叫住苏俊丞,“受害者里有没有一个十八岁左右的女生,名字叫小菲或者名字里带‘菲’的。” 苏俊丞为难地皱了下鼻子: “全哥,说句实话,受害者那么多,我哪都记得住,就记得几个家属闹得比较凶的,没有名字叫小菲或者名字里带‘菲’的。” “啊、没关系没关系,”我仍是感激地对苏俊丞点头,“谢谢你来探望我。” 苏俊丞前脚刚走,后脚顾还就来兴师问罪: “你怎么到处勾搭小男生?” 我真想给顾还一大嘴巴子: “什么叫勾搭?他是我来雍城领导分配的搭档。” “每次都让你带菜鸟,就说你是老母□□。” “又不是我乐意,”我嘴硬,“当时你顾成峰硬塞给我的。” 顾还有些挂脸: “哦,果然你嫌我是个累赘,面上不说,其实背地里在嘴我。” “无不无聊?我要跟谁嘴你?” 这就是顾还血口喷人了,我和他搭档三年,每次年终考核评优评先我都是发自肺腑地写审核评语,当然在外人眼里看来,我是个见风使舵的狗腿子在拍顾成峰的马屁,只有真正和顾还搭档的我最清楚他的工作能力有多出色,只可惜顾还现在不当警察了。 “那个苏俊丞不对劲,”顾还恢复正经的态度,“你最好离他远点。” 顾还又在疑神疑鬼,我嘲讽他: “你自己不对劲才看别人都不对劲吧。” “对啊,”顾还落落大方承认,“就因为我是装的,所以我能嗅到他身上‘同类’的气味,怎么形容呢,有的人你看他一眼就知道你们是一类人。” “说得这么玄乎,不就是臭味相投吗。” “话糙理不糙,”顾还继续跟我说,“我调雍城警局跟他聊过一些,你没注意到他的口音一听就是北方人吗?” “注意到了,我还在奇怪,他作为本地人普通话有些标准过头了。” “而且他很有钱。” “比你有钱?” “废话,总之他来雍城肯定是有什么目的,包括他接近你。” “能有什么目的?” “你不该问问你自己吗?”顾还露出“你很奇怪耶”的表情。 ……是为了莫寥?目前我遇到的人接近我都是为了莫寥,难道我和莫寥的干父子关系这么人尽皆知吗?怪让人不好意思的。 “你是用什么身份调来雍城的?” “我让顾成峰伪了个假的借调函,把我调派到雍城来。” “……牛逼。” 这对父子可真是一对卧龙凤雏,我由衷佩服他们的胆识。 “哦,你应该不知道,被拐的何轩粉丝里有个是高层的女儿,上头才这么重视。本来雍城的那帮废物想借这个机会立个大功,那些关键性线索还是你这个‘外援’提供的,”顾还弯腰贴心地为我掖被角,“好了,你醒了就好,你好好休息,我也要休息,明天再来看你。” “嗯,无论如何,谢谢你了。” 这话说得我浑身不自在,却是发自真心,无论是何种感情遭遇背叛,就如同镜子上一道裂隙,即使再小再小的痕迹也无法修复得完好如初,感情越深厚这道名为背叛的裂痕就越大。 顾还起静电似的跳了起来: “肉麻得要命,走了。” 第二天我躺到下午顾还都没出现,倒是又有同事来探望我,万万没想到我在雍城的人缘居然还挺好。 这次来看望我的是只有几面之缘的戴志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关系,那就是我们同个省,算老乡? 无论如何人家能惦记我,也是对我的尊重,我掀开被子下床要给他洗水果,昨天苏俊丞送来的果篮我都还没拆,戴志远拦住我: “嗨呀,你躺着你躺着,我是给你送材料来的。” 戴志远打开公文包,掏出一沓沉甸甸的、关于此案的情况说明,毫不夸张,真有一块砖头的厚度。戴志远透露的信息和顾还、苏俊丞说的大差不差,又比他们要多了些细节:雍城警局内部有内鬼,这案子一时半会结不了,估计要先进行内部大清洗完了并入此案,总之明里暗里表达“千万别蹚这趟浑”。 第48章 我边听边随手翻着文件,猝不及防地在受害者信息里看到一张熟悉的脸。 小菲姓夏,叫夏菲,她的证件照应该是她十五六岁拍的了,脸上还带着肉嘟嘟的婴儿肥,直视镜头的目光里充满青涩的怯懦。 在夏菲这个名字下方赫然呈现两行冰冷的说明: 死亡原因:货车撞击后遭到二次碾压,当场死亡 死亡时间:2024年8月13日12:30分 第43章 “没人会在乎我的,我家里还有两个弟弟,我高中没上完就出来打工了,家里除了向我要钱,从来没有关心过我,就算我死了,他们也只会以为是我不想给他们钱逃跑了,不会有人来救我的。” “你答应要救我出去,我怕你死了就没人救我了。” “她说踏海郎是个大帅哥!看起来就跟我们差不多大。” “呜呜呜我以为……呜呜我以为你死了……哇啊啊啊……” 小菲绝望的表情恐惧的表情兴奋的表情惊喜的表情悲伤的表情犹如一支光怪陆离的万花筒,在我眼前转动,让我无论如何也无法与现场照片里那团面目全非的血腥烂肉联系到一起,即使图片像素模糊,我却一眼就注意到她手腕上的表,那是我为了她能活下来给她戴上的——我本以为她能活下来的。 手表的表带被血完全浸红,像一串朱砂手镯。 一双看不见的大手攥着我的胃当成抹布狠狠地扭拧,剧烈绞缠之中翻起无法抑制的反胃感,自下而上朝我咽喉涌出,在舌尖炸开难忍的酸苦,我眼前拉起一道泪织成的雨帘,趴在床边呕吐不止。 见状戴志远狂按床头的呼叫铃,大力拍打我的后背给我顺气,那个粗眉毛护士风驰电掣地走进病房里,一把攘开戴志远将我按回到床上,抽出我手上厚得能当凶器砸死人的文件甩在床头柜,一边检查我的身体情况一边高声责备我: “差点命都没了还这么爱岗敬业?我是不是说了你要多休息?你的工作是有多忙,忙到连命都不要了吗?!” 戴志远站在边上大气不敢出,生怕下一个就轮到他被劈头盖脸地痛骂。护士检查完我的身体状况,得出结论,没什么大碍,估计是情绪起伏过大引起的神经性呕吐,建议出院后去看看心理医生,现在年轻人普遍心理压力大,尤其是干你们这行的每天面对那么多糟心事。戴志远听完松了口气,护士立刻调转矛头对准他: “你也是,来探望病人就来探望病人,把工作也带来是做什么?病人需要好好休息懂吗?让他休息!” “好的好的,实在不好意思,我这就走,马上走。” 戴志远抱歉地连连欠身,将文件收回公文包里,我等护士走了,赶紧拉住戴志远: “老戴,这份说明我还想看,能不能留下来给我?” 戴志远有些为难: “你还是先休息吧,这案子全权移交给雍城警局处理了,之后我们写完总结,也会陆陆续续回去,到时候你再看完整版也不迟,身体是革命的本钱,你休息吧,我走了。” “感谢感谢,有劳老戴你费心了,这么重的文件再带回去多麻烦。” 我嘴上说着感谢,手上力道毫不松懈,戴志远正了正胳膊,发现没能扯动我,坦白道: “你这副样子,让我怎么放心交给你?我当这么多年警察,就没看到哪个同事看说明报告看到吐的。” “因为我在死亡名单里看到了我的朋友。” “朋友?” “我答应要救她出去,可她死了。” 戴志远最终还是心软将材料留下了,安慰我节哀顺变,让我不要自责。 我继续翻看,死亡人员名单里还有几个镇港村村民,他们是在做祭祀活动时被坍塌的戏台顶棚砸死的,其中一名死者还是镇港村村长赵怀德。 最后是踏海郎、十名新娘、司机共十二人,由于警方抓捕,十一名受害者由一名司机用中巴车转移,途中出于未知原因中巴车失控翻车坠落悬崖,整车掉入半礁湾,目前暂未打捞到受害者遗体。 目击者称,中巴车在坠落悬崖途中就因碰撞山体就起火了,掉进海里后也没看到有人浮上来过。 “莫寥死了。” 回忆起前天顾还说这句话时的语气和表情,怪不得他那么笃定,若是目击者情况描述属实,那一整车的受害者都凶多吉少。 刚刚平复不久的生理性恶心又反扑上来,甚至比刚才的反应还要更加剧烈,这种翻江倒海的反胃感直接卡在喉间,我扯掉手上的吊针跌跌撞撞地冲向卫生间,抱住消毒水味的马桶吐得死去活来。 这段时间我都是靠输营养液维持生命体征,再怎么吐都只有水,接着是黄黄绿绿的酸苦胆汁,到后面连胆汁都吐不出来。 鼻腔微微发烫,旋即淌出又腥又热的液体,我扬手抹去,满手温热的血液渗入细密繁杂的掌纹里像数道蜿蜒分叉的红色河流。眼泪和鼻血滴滴答答地下着暴雨,我连脑浆都快吐干净了,等什么都吐不出来了,胃还在一拧一拧痉挛地绞着,我慢慢躺下来,贴在冰凉的地砖上给发热滚烫的身体降温。 “全哥你怎么了?!” 顾还急急冲进卫生间将我打横抱到床上伸手要按呼叫铃,我赶紧拉住他,很怕那个粗眉毛护士又进来把我骂得狗血淋头: “只是流鼻血而已,别大惊小怪的。” “问题不在流鼻血,”顾还用纸巾堵住我的鼻孔,“你的状态都透支了。” “没……” 我心虚地低头,顾还眼疾手快地没收了我丢在病床上的文件,我下意识要伸手去抢,被他轻而易举地一巴掌拍回床上: “消停点吧,你现在精神和身体都很差,别再折腾自己了。” “我——” 顾还直接上手掐住我的脸,将我的下颚箍得死紧,他这招深得顾成峰真传,要不怎么说有其父必有其子。顾还的脸色阴沉得可怕,态度也强硬而冰冷: “你别跟我狡辩,我不想听,老实躺着,不然我就叫护士来给你打镇静剂。” 我没有心思和精力去和顾还争论了,我知道他是为我好。 可只要我闭上眼,那些血腥残忍的画面又清晰地浮现,对死亡的恐惧和无能为力的软弱对着我疯狂进攻,如饥肠辘辘的猛兽凶残地啃咬我的脆弱神经,为什么小菲会死?因为我的错误决定,是我害死了小菲,害死了其他可怜无辜的女人,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死的应该是我。 我只能当缩头鸵鸟用被子把脑袋蒙住,仍无法将小菲凄惨的死状从我的大脑里驱逐出去,顾还“哗”地将被子掀开把我挖了出来,紧紧抱住我,抚摸着我发冷的后颈: “别再想了全哥,都过去了,都过去了,你只能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救人,你不可能救所有人,你想不代表你能。” 我说不出话,只是攥着顾还的衣襟不停地掉眼泪,我不知道为什么哭,也感受不到悲伤或者是其他情绪,灵魂一点点从麻木沉重的躯壳里流逝。 顾还还是让护士来给我打了针镇静剂,见效很快,我又回到那个太阳很大却没有温度的白日梦境中,只是这次那个梦境里没有周由,只有我自己。 灵魂彻底和□□剥离,我轻得像破了洞的鸭绒被里漏出来的一根羽毛,脱离规则脱离秩序脱离一切现实的桎梏,我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做,就这么漂浮在虚无之中,化作海中的一滴水,沙漠中的一粒沙,意识无声地在宇宙中湮灭,如同不曾在这世上存在过。 病房里灯光很暗,只有床尾正对的那盏呼吸灯亮着,仿佛黑暗森林里燃烧着的一丛篝火。 几年前我接受心理治疗时服用过艾司唑仑,但没有针剂产生的作用那么明显。我怀疑顾还趁我睡着时又偷偷给我来了一针,导致我睡了将近一天一夜。 头灌了水泥似的沉重,但还在可以忍受的范围。 注意力完全涣散了,像一团团轻盈的、被搅散的泡沫,越是去抓就越支离破碎,我发现自己竟然失去思考能力,脑袋里空荡荡的可以跑马,什么都不想竟然是这么轻松自在的事情,我心安理得地靠在床边放空发呆。 “咚咚——” 有人在敲门,我没看是谁就让人进来。 “林警官,别来无恙,看样子恢复得不错嘛。” 曾大师手上也提着一只果篮,放到地上,另一手还提着那只破烂的塑料桶。 “你怎么没进局子?” 我本应该跳起来将他按在地上暴揍一顿的,可我并不觉得愤怒也不觉得悲伤,那些情绪如露水留在我心上,稍微一抹就能擦得一干二净。 “我只是个破算命的,我可从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就因为你是个破算命的,才最他妈会睁着眼睛说瞎话。 曾大师拉过一把椅子,从容地坐到我床边,我粗鲁地赶客: “我不需要你虚情假意的关心,东西也拿走,我不想见你。” 第49章 曾大师也是有够厚脸皮,压根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弯腰在塑料桶里扒拉几下,翻出一只浆满青绿铜锈的铃铛握住手柄,“叮当”“叮当”摇响。 这只铃铛造型老旧,铃声洪亮,如撞响一口千年古钟,激荡了我麻木的感官和知觉,我触电似的一哆嗦,连灵魂都在震颤,我用力推开曾大师的手,他收了铃铛,向我邀功: “你丢了魂,现在好了。” “这是药物副作用。” 曾大师笑笑不跟我多做争辩: “我来找你,是为了找莫大师的下落。” “他死了。”我无情地说。 “那可不一定。” 我不作言语,曾大师神秘地说: “我可以帮你找到莫大师,即使是死了也能找到他的尸体,就是需要你的协助,你意下如何?” 第44章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给他下了降头吗?我没心情再跟你胡扯,马上出去,不然我喊人了。” 见曾大师还赖着不走,我伸手要按呼叫铃,曾大师一把捉住我的手,两道浓密横眉蹙成一条,冷森森的目光如蟒蛇般缠住我: “林警官,现在只有你能找得到他。” “你到底要干嘛!” 曾大师面对我暴怒的质问分外冷静: “受一个故人所托,我必须保证莫寥不死。” “哪来的故人?” 曾大师举重若轻地说: “已经走了很多年了。” “哦。” 没想到曾大师和莫寥之间还有这一层关系,我稍微有些动摇了: “我怎么保证你不会偷偷做手脚,给我下降头?” 曾大师哑然失笑: “我跟你无冤无仇,为什么要给你下降头?” 我立刻反问: “既然我跟你无冤无仇,你为什么让小鬼跟我?” “不是我。” 曾大师否认,我越来越觉得这厮满口谎言,没一句话、不,没一个标点符号能信! “你那天还跑来我房间里找你的孩子,这会又不是你了?” “受人所托。” 我怒极反笑: “哈,托这托那的,你是托盘吗这么能托?快点走别烦我。” “林警官……” 我态度强硬地威胁道: “再不滚我报警了!” 曾大师终于不再纠缠,只是面带憾色,弯腰提起那只塑料水桶,我将他带来的果篮也塞还给他,拄着吊瓶架将他推出病房外: “果篮你拿回去,多谢你的探望,慢走不送。” 曾大师站在门外又回过头来,我和他大眼瞪小眼: “……又想干嘛?” “就在你身边。” “什么东西?喂!说清楚!” 曾大师塞给我一张名片,头也不回地离开,气得我在他身后大骂,又因为在医院走廊上大声喧哗被护士给说了,将我赶回病床上躺着。 我手里攥着曾大师的名片,一看还挺有设计感,名片四角印着棕红祥云纹,曾大师叫曾佑祥,也没写自己是干什么的,只有一行联系方式。我本想扔了,又懒得起床,随手拉开床头柜和水果刀丢一起,眼不见心不烦。 在进行深度思考后,我得出两个较为合理的猜测:要么就是曾大师随口胡扯,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纯粹只是为了干扰我的判断;要么就是在说小鬼缠身,这是我们最后一个话题。脊背忽然攀上凉飕飕的悚然感:小鬼就在我身边吗?那只小鬼又来缠我了? 或者不是小鬼在我身边,曾大师又否认是他……一道乍闪的灵光如闪电撕开蒙昧的困惑——养小鬼的人在我身边! 顾还今天带了张小桌板,用来给我搭在病床上吃东西。 在经过全面体检后,确定身体没什么大毛病后,总算被允许正常进食。吊了这么多天的营养针,我嘴里淡出鸟了,怀揣着吞下一头牛的壮志雄心,只吃了两三口就恶心得不行。 胃里空了太久导致消化系统有些紊乱,顾还逼我一定要吃,你再不吃就成白骨精了你现在有没有一百斤啊一个大男人瘦成纸片我都不敢开窗户等下你被风吹走了怎么办! 好强的攻击性……我在顾还的软硬兼施下吃了半碗饭,剩下的实在吃不动了,秉承不浪费原则,便交给顾还解决。 顾还风卷残云地吃完剩饭,麻利地给我削了盘苹果和梨子,切成兔子形状排得整整齐齐,如此精致的摆盘反倒让我不忍下口破坏。 “发什么呆呢吃啊,等下就氧化了,”顾还扎了只兔子塞进我嘴里,端着餐盘走出去,“我去洗碗。” 顾还刚走没多久,门外呼啦啦进来好几个人,最后进来个比前面人高出大半个头的青年朝我挤眉弄眼,苏俊丞也来了。 我端着果盘和被簇拥在视觉中心的中年男人对看了几秒钟,才认出他是雍城警局的局长,之前开专题会的时候见过,好像是姓梁吧。 看这阵仗非凡,其他人估计也都是警局高层,鬼晓得今天吹的什么妖风把他们刮来我病房里来团建。 心里嫌弃归嫌弃,我还是放下水果盘爬起来给他们倒水。人太多,一壶水倒空了还有人没分到,我尴尬去烧水,再把果盘捧给梁局长,客套地感激道: “梁局您百忙之中还来看我,还有这么多位领导,我何德何能劳您们大驾光临,医院条件有限,招待不周请多见谅。” 梁局长气定神闲地点点头,用地方风味十足的普通话说: “别这么客气,你肯来我们雍城协案,关心你是应该的,这次你辛苦了,我们雍城几位领导今天是来感谢你的付出和牺牲。” 梁局长一边说一边伸手过来,我识趣地与他双手交握,原本在最后一排的苏俊丞窜出来,举起脖子上挂着的单反相机对准我和局长“咔咔咔咔”,快门按得比切菜都快。 拍完握手照,一束大红大紫的鲜花拍在我胸口上,花朵上沾的水珠甩了我满脸,梁局长紧贴在我身边露出标准的假笑,我也配合地扯起嘴角,例行公事的摆拍,用来写通讯稿发单位公众号的。苏俊丞的业务范围有够广泛,又要出外勤查案又要负责写新闻稿。 捣鼓完合影,这些领导又人作鸟兽散,有人连杯水都没喝上就这么走了,最后走得剩下梁局长——我看他的神情就能猜到他要说的话。梁局长先跟我有一搭没一搭地拉家常: “小林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父亲去世了,我母亲退休。” “有小孩没?” “别说小孩,我都打了三十年的光棍了,”我生怕被催婚,反客为主,“梁局要是看到有合适的,做个月老撮合撮合,让我这条单身狗也找个归宿。” 梁局长哈哈大笑: “你们现在的小年轻说话可真有意思,肯定是你啊眼光太高,也不难理解,你条件好,是该找个登对的。” “梁局说笑了,我可比不上那些刚毕业的后生仔。” “这就是小林你妄自菲薄了,你和小苏看着差不多年纪,小苏你知道吧,就刚刚拍照的那小孩。” “知道的,我跟他是81专案的搭档。” “嗯哼,”梁局长双手撑在膝盖上,换了个微微前倾的坐姿,“你都在医院养伤,应该还不知道情况,那些死去的受害者父母在网上发视频发文章要向我们讨说法,你也知道现在网络上稍微一煽风点火,风向就完全变得面目全非。” 我眼皮一抽一抽地跳着,面上装傻充愣到底: “那咋办?” “说麻烦也麻烦,但我们开了几天的会,也找出了解决方法,”梁局长一直在观察我的反应,“你是唯一一个在案发现场的警察,你最清楚当时的情况,就由你出来做说明,拍个视频就行。” 这事绝不像梁局长说得这么轻松,拍个视频就能解决,这都不是阴谋了,完全是阳谋,摆明了要拿我去填坑。 都怪我的笨嘴跟不上活跃的大脑,一时半会想不出拒绝的漂亮话,只得沉默无言,气氛急速冷却,所幸顾还此时推门而入解救我,热络地与梁局长攀谈: “哎呀梁局!您日理万机还抽出时间来看望全哥,感谢感谢万分感谢!” 顾还主动伸手和梁局长交握,用低姿态的言语步步紧逼,压根不给梁局长开口的机会: “全哥你该午休了!等下护士来查房有你好受,梁局您有所不知,这里的护士都凶得吓人,管你是天王老子来了也照骂不误,哎对了梁局您午饭吃了没?医院边上有家粤菜馆我吃了几回,味挺正宗,您要不嫌弃,赏光和小林吃个饭?” 顾还虚与委蛇的谄媚令梁局长的脸色愈加铁青,垮塌的嘴角绷出深深的木偶纹。梁局长此行目的是来抓我当替死鬼,把我推到大众面前给个交代,冤有头债有主向我开炮,料想不到半路杀出个顾还打断他的游说,我也故作荏弱倚靠在顾还怀中: “小顾,我感觉头有些晕……” 第50章 “晕碳水了吧,一下子吃太多吃太饱,”顾还搀着我上床,“全哥你好好休息。” 说完顾还便将梁局长请走了。 我目送顾还和梁局离去,心情很复杂,感觉有张纸在反复地揉皱,捋平,又揉皱,接着捋平…… 又不由自主地怀念起当初,我和顾还情同手足,论迹不论心,即便顾还是带有目的接近我,他对我的好也是客观真实存在的。 我是个很害怕亏欠他人的人,尤其是人情这种无法量化的玩意最难还清,用金钱物质衡量太肤浅庸俗,用情感丈量又无法把握程度。 话说回来,这次顾还我才能逃离镇港村,否则我此时此刻正置身于半礁湾底与莫寥作伴,真要论功绩也该颁给顾还。 顾还很快就回来了,看来梁局长没有让他请吃饭。顾还进门时脸上还带着帅气得有些恶心的假笑,关上门的瞬间这份虚伪的笑容荡然无存,他抓起水果盘里的苹果咔嚓咔嚓地咀嚼着,愤怒地破口大骂: “他妈的我早说了雍城就是一群不干事的废物饭桶!官官相护警匪勾结乌烟瘴气,我真是纳了闷了,现在还是2024年吗?2004年的忠安治安都没这么差!” “其实也挺差的……” 我弱弱地说,要不神子福利院也不会被强征,我爸和莫瑞雪院长也不会被打生桩。顾还拿起我床头喝水的搪瓷杯一饮而尽,继续激昂愤慨地怒骂: “尤其那个狗屁梁局长,他这次不死也要扒层皮,我就不信他背景能比钢铁还硬。只是没想到他用心险恶到这个地步,死到临头还要拉你当垫背,等你出院我们就回忠安,这破地方老子一秒都不想多待!” “不行,”我态度分外坚决,“我还没找到莫寥,我不走。” 第45章 顾还像只被夹到尾巴的猫,五官顷刻狰狞变形,我以为他要骂我,因为从他那个嘴型判断是要骂我,结果开口却只是赌气话: “随便你,爱走不走,反正我要走。” 我赞同地点点头: “确实,等他们发现你是个死人你就走不了了。” 顾还语气里洋溢着丝丝缕缕的幽怨: “也不想想是为了谁。” 这狗男人未免也太懂得拿捏我的弱点,我对顾还的愧疚顷刻间达到顶峰:当初顾还死缠烂打要随我来雍城我对此嗤之以鼻的丑恶嘴脸还历历在目,果然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事情是绝对,话说得越死打脸就越狠。 不过人也是贱得慌,我口口声声再也无法与顾还回到从前,实际上和顾还的相处模式也没发生什么太大的变化,就是吵架频率变高了,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小吵,不过吵就吵呗,反正我又不跟顾还过日子,我们谁也不委屈自己。 “谢了兄弟。” 我捶了一下顾还以示亲昵的感谢,顾还垂着眼,平静得有些冰冷: “你要真感谢我,就跟我一起回忠安。” “不,我要找莫寥。” “你学没学过地理?就算莫寥还活着,漂了这么多天你现在得去太平洋捞他。” “没学过,我是理科生。”我理不直气也壮。 “我也是理科生,”顾还相当之鄙夷,“我以为这是常识。” “我没常识。” “我不想跟你吵,”顾还嘴上服软,语调阴阳怪气得不行,“是我比不上你的小莫弟弟,你们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感情深厚,我却是个背叛过你的前同事,差点害死你的杀人凶手,甚至我父亲还——” “嘀嘀咕咕的说什么屁话?”我抓起已经氧化发黑的兔子苹果塞住顾还的嘴,不耐烦地打断他,“行了别演了,我是真的头晕,睡了。” 我真没骗顾还,脑袋里有只旋转不停的陀螺,我的注意力一会集中一会游离,但始终无法摆脱那只并不存在的陀螺,一个模模糊糊的念头像张被水打湿了的纸,泅开的墨汁使得字迹依稀难辨,使我无法流畅地表述出来。 顾还本来还想继续说服我,见我无精打采,精神萎靡,只是给我贴心地掖了掖被角,让我好好休息,就走了。 往后的两天,我把案件情况说明从头到尾都看完了,有几点引起我的注意:第一是庄宵玉的下落,庄宵玉替我假扮成踏海郎新娘,和莫寥同在那辆翻下悬崖的客车上,目前生死未卜;第二是吴曦的下落,幸存的何轩粉丝指认出吴曦是拐走她们的罪犯,但吴曦不知所踪,被判定为畏罪潜逃;第三是燕姐也在落网的嫌疑人中,名叫黄燕,死去的弟弟叫黄鹏,还有个妹妹叫黄莺,但很小的时候就被卖掉了。燕姐嫁了同村的男人,生了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的人生路径出奇一致:读完初中就辍学离开镇港村到城里打工,从此再也没回来过。而燕姐的老公天天喝酒赌博还家暴她,燕姐得来的钱,也全被这个烂赌酒鬼抢走挥霍一空,寥寥几行供词浓缩着千千万万个农村妇女的一生。 出院前一天,苏俊丞又来探望我了,这次他带了一大提燕窝粥礼盒说是要给我补身体,搞这个就没意思了,我要他拿回去,苏俊丞这臭小子拔腿就跑,摆明了是欺负我这个跑不动的跛子。我不甘心一瘸一拐地追他到电梯口,险些被门夹成两半,吓得苏俊丞为了不给我收尸只能收回礼盒。 晚上我把这事说给来给我收拾房间的顾还听,顾还净吹风凉话: “他对你这么关心,铁暗恋。” 我翻了个白眼: “狗屁,我好歹也跟他共事过,关心一下同事怎么了。” “哎全哥,你能不能别这么傻白甜了?”顾还苦笑着摩挲鼻梁,“虽然你说苏俊丞跟你是搭档,但据我了解,你们只共事了半天不到你就被绑架了,这些日子里你们相处的时间,零零碎碎加起来能有一天?而且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发现你不见了的吗?是开进度汇报会点名你缺席,给你打电话打不通才意识到你出事了,这反射弧,比长颈鹿还长。” “……这个说来话长,和他无关都是我的问题,”每次提起这个话题就鞭尸我一次,我实在没脸坦白是自己被骗才导致这场蝴蝶效应,出于心虚为苏俊丞开脱,“我刚来雍城是小苏来动车站接我,而且他是新人,和你刚进来那阵差不多,感觉你们还挺像的。” 其实我对苏俊丞带有莫名亲近的天然好感,当然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恨,我对他的好感来源是由于我在他身上看到曾经顾还的影子。 “你觉得我和他像很正常,我说过我和他是同类人,”顾还有些恨铁不成钢,“因为我一开始就怀有目的才刻意接近你,所以苏俊丞也是,全哥,你真应该好好反思自己,为什么总吸引我们这种垃圾来摧毁你的人生。” “才不是垃圾好吧?!干嘛这么说自己?” 但话又说回来,顾还的现身说法也不无道理,我薅着枯槁的头发,思考苏俊丞是谁的儿子来向我讨债,可是把能想到的姓苏的在脑海里检索一番,仍然匹配不到符合条件的嫌疑人。 参照我和顾还的关系,其实我和顾还也没有直接利害冲突,而是上一代的恩怨纠葛,或许是和苏俊丞的长辈有关? “你能查到小苏的家庭背景吗?”我问顾还。 “查过了,应该是假的。”顾还先人一步。 “假的?” “他个人档案很普通,普通得很不正常,父母就是普通职工,可他那天来看你的一身行头值十几万,你认为一个刚踏上社会不久的新人,靠自己打拼买十几万衣服的可能性有多大?” 要不是顾还我还真认不出这些牌子货,我的物欲极低,有得吃有得穿保证基本日常就行,偶尔和同事出去喝喝酒,大部分工资都打给我妈和双妍,毕竟不谈恋爱不结婚不生小孩就不需要花什么钱——当然这不代表我花钱就会买一件上万元的衣服。 “有没有存在他中彩票暴富的情况?” 顾还没吭声,只向我甩来一个“你说呢”的无语表情,好吧我也觉得可能性不大……如果苏俊丞用伪造的家庭背景还能通过政审进入公安系统就业,说明他真实的家庭背景很不一般。 “你什么时候回忠安?” “等你出院我就走,你爱去哪里去哪里。” “好。” “你——” 顾还双手凌空抓握成拳恨不得要捏死我的样子,又拿我没办法,气鼓鼓地去帮我收拾东西,故意弄出很大的声响和动静, 以此来表达他的不悦。 我懒得理会顾还,我们现在属于是谁也不思考明天出院后该何去何从,本着就近原则,先去雍城警局走一趟,尽快见上燕姐一面。 到了晚上快十点,顾还说要去吃夜宵,因为我惹他生气所以没我的份,我撇撇嘴,谁稀罕,被子一蒙倒头就睡。 没多久顾还就回来了,我以为这小子良心发现,坐起来一看冷不防被吓了一跳: “老赵?!” “林警官!” 老赵和我上次印象中看到他完全两模两样,身体都干瘦了一圈,加上医院昼夜颠倒的白光灯一打,萎靡颓唐的面颊灰得发白,两只眼珠子却暴突出来,显得有些骇人。老赵手上提着一只沾满香灰的、脏兮兮的购物袋,“哐”地往床头一放, 第51章 再“哐”地双膝一折跪倒在地,我吓得连滚带爬从被窝里弹射落地,生拉硬扯地将老赵扶起按在椅子上: “老赵你是怕我医院没躺够么这么折我寿?有什么事坐着说,我听着呢。” “我的女儿,呜啊啊——雯君,雯君啊……我该怎么活啊呜呜……” 老赵那对蟾蜍般兀出的眼珠浸泡在滂沱的泪水中,仿佛随时要随着他流出的泪滴一同从眼眶里掉落出来,他先是呜呜咽咽地哭诉着,渐渐泣不成声,最后发出撕心裂肺的号泣。 我见过太多辛酸的、悲恸的、绝望的眼泪,这些眼泪的源头是人生中不可承受的重大苦难,这样的眼泪怎么也哭不干流不尽。 我按住老赵的肩膀,示意他节哀。 在我一字不漏看完的案件说明里,并没有一名叫赵雯君的受害者,老赵又是从哪里得到他女儿去世的消息?等老赵的情绪稍微平复些了,我关切地问: “有什么事我能帮得上你的?” “林警官,我就是想再看雯君一眼,你帮我找找莫大师吧,他能带我下去见雯君……” 老赵没说两句又掩面垂泪,此刻任何安慰的言语都显得贫瘠无力,而今莫寥生死未卜,我都不知道该怎么和老赵开这个口,便拉开床头抽屉要拿水果刀给老赵削个苹果。 水果刀下压着曾大师那张古色古香的名片,一念瞬闪而过,我把曾大师的名片递给老赵: “莫大师跟我失联很久了,我倒是还认识一个大师,他也会观落阴,你要不联系他试试?” 第46章 老赵接过名片,朦胧的泪眼看清名片上的姓名后惊诧得瞪大双眼: “地龙王?!” “他很出名吗?” “很出名,只是……”老赵迟疑半晌后重重地一声叹息,“算了,能让我和雯君见面就行。” 我也不再过多追问,老赵掏出手机停留在拨号界面,犹豫着要不要现在联系曾大师,这个点说不定人家都睡下了。 “要不明天再联系吧?我明天出院,你给我留个联系方式,我去补办个手机卡再联系你。” 老赵同意了,把手机号写给我后,失魂落魄地向我道别,我送他到走廊上,望着他消瘦的背影渐行渐远,心酸和同情淤堵在喉间吞吐不能。 我年轻时对这个世界充满愚蠢且无畏的希望,认为自己所作出的牺牲都是有意义的,却从未深度思考过这背后所带来的伤痛究竟是由谁来承受。 忽然之间,我对死亡产生本能的规避和恐惧。 第二天一早,我在顾还的陪同下办理了出院手续,把果篮里剩下的水果都送给了那位粗眉毛护士,她没有收,只是凶巴巴地叫我注意身体,命只有一条,没了就没了,我莞尔笑道,放心,人没那么容易死,说完我便想到可怜的小菲,我跟她说过相同的话,最后我活下来了,她死了。 走出医院,日头正烈,我太久没站在阳光下,霎时间天旋地转差点跌跤,顾还眼疾手快地抄住我: “怎么这么虚啊全哥?要不再回去躺躺?” 我没空理会顾还的犯贱: “你不是要走?” 顾还努了努嘴: “我不走了。” “不行,你得走。” 我真心为顾还担忧,一旦身份伪造败露,顾还就走不了了,从林警官变成林某,顾还犟得我想拿鞭子抽他: “腿长在我身上,我爱去哪去哪。” “随便你,”我也有些来气了,这屁人怎么好赖不分的,现在我也没空理他,要去营业厅补办手机卡,“还不撒开我?” “你要去哪?” “去补办手机卡。” “哦,”顾还兜里掏了两下掏出我的身份证,“喏,我都给你带着了,至于你的行李箱,被他们当成证据扣了。” 把身份证交给我后,顾还拍拍屁股要走人,被我薅住了,我忸怩半天,还是厚着脸要顾还帮我打车去营业厅。顾还不语,只是露出一副“你看你果然需要我吧”的得意表情。 补办完手机卡我又马不停蹄地前往雍城警局,局里很冷清,估计都去开会了。由于我是外勤组,没有分配办公室,我只好坐在会客室里等,趁这个空当回复囤积多日的海量信息。 粗略浏览一遍,其实都不是什么要紧的大事,无论缺了谁,地球都照样转,工作也一样,真要火烧屁股十万火急,领导自然会安排另外的人擦屁股。 倒是一条陌生号码自称是莫宁给我发了短信,发件时间是8月21日,也就是三天前。 -小勇,我是阿宁,这是我的新手机号,看到消息立刻到牡丹宾馆208找我,有要事见面说,等你到8月25日中午十二点 今天是8月24日,再晚一天就和莫宁错过了!我风风火火地走到警局门口,烈日劈头盖脸地一晒,反而令我迅速冷静下来:等等,会不会又是一场骗局?上次至少还有庄宵玉打电话模仿莫寥声线来骗我,这次只有一条简简单单的短信,甚至都不是用莫宁的手机号发,诈骗成本越来越低,对我的态度越来越敷衍。 绝不能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保险起见我先打个电话确认,无人接听,我怀疑有诈。 等了很久这场会才开完,全是专案组成员,稀稀拉拉地走出会议室,每个人都跟踩到屎一样脸臭得厉害。我在人群里找到戴志远,他手里握着卷成卷的笔记本,垂头丧气地走着,我赶紧拖着腿一拐一拐地向他跑去: “老戴,你们开什么会?” “都是些屁话,”戴志远由衷地惋惜,“你实在是糊涂啊,这时候回来干嘛?这么爱岗敬业也不会加工资啊,等着一起写检讨吧。” “我有事,就回来了。” 我余光瞥见人流末尾无精打采的苏俊丞,与我确认过眼神后,眉飞色舞地快步朝我走来: “全哥!你出院了!怎么都没通知我一声我好去接你。” 戴志远听到苏俊丞的声音,头也不回地走掉了,等苏俊丞走到我面前,我不多废话,直接开门见山问他能不能帮忙提审嫌疑人,苏俊丞一口答应。 说来也离谱偌大的市局只有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年轻跑上跑下,这在我职业生涯里简直闻所未闻,得亏苏俊丞年轻,身强力壮精力充沛,才能应付得过来。 我进屋时,燕姐的视线就从桌子对面空荡的座椅平移到我的脸上,她的状态比我预想的要好太多,甚至因为我的到来面色活泛起来,我还以为她见了我会破口大骂我辜负她的信任。燕姐注视着我良久,释怀地笑了: “你果然不是普通人。” “我当然只是普通人。” 我拉开椅子坐到燕姐对面,她的目光追逐着我坐落,轻声询问我: “我会被枪毙吗?” “不会,”我实话实说,“你不是主犯,最严重顶多无期。” 燕姐笑容发苦: “唉,你不用骗我。” “这次我真没骗你。” 我为燕姐倒了杯水,她接过后一饮而尽,手铐和桌面碰撞叮当作响。 “燕姐,我今天来找你,是想问你个事。” “我能说的都说了,绝对都是大实话,我哪敢欺骗警官们?” 燕姐嗓子里的大喇叭又开机了,我赶紧安抚她: “别激动别激动,我来不是问你案子的,我是想问你阿弟的事。” 燕姐的神情骤然黯淡: “哦,他死了那么久,还能有什么事?” “你弟拍照片留下的胶卷,放哪里你还记得不?” “在我家放着,这也是证据吗?” “是的。” 我一本正经地回答,燕姐打量我许久,局促地笑了笑: “你穿上这身衣服给人感觉都不一样了,搞得我见你就紧张。” 我也笑了: “有什么不一样的,一个职业而已,我也是从娘胎里出来的,挨打也会流血,燕姐,你别恨我,这是我的工作。” 燕姐疲惫地闭起双眼,摇了摇头: “我不恨你,你是警察,警察的工作就是抓坏人,我是坏人,把我抓起来是天经地义。” “也不是每个坏人生来就想当坏人,如果可以选大家都想当好人,我相信你也是一样,阿弟也是,”我站起身,燕姐仍垂着头,“人活一辈子,都是身不由己。” 走出审讯室我先给顾还发消息,再给老赵打电话,他接得很快,鼻音厚重,听不出来是快哭了还是已经哭过了,对我千恩万谢,说曾大师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才肯带他下去观落阴,仪式要在晚上九点过后举行。 正要继续联系莫宁,听到身后有人叫我: “小林啊,怎么回来都不说一声?” 环绕音已经随着那人的接近到我耳边了,我皮笑肉不笑地微微点头: “梁局好,我也是刚回来。” “哈哈,你回来得可真是时候,”梁局长爽朗的笑声在无人的走廊上回荡,“就差你的情况说明了,这两天辛苦一下,争取后天给我,有什么需要就跟小苏说,小苏会帮你。” 第52章 笔记本前从天而降一杯汗流浃背的星巴克,苏俊丞拖过一把办公椅坐到我身边,他嘬着咖啡好奇地凑到我身边,眨着眼睛问我: “写不出来吗?” “我在回忆。” ——其实并没有,我的大脑就和眼前的文档一样空白。 “全哥,要不我帮你写?我打字快。” 苏俊丞特别殷勤,长手一伸将手指盖在键盘上,满脸期待地等着我开口,我哪好意思麻烦他: “不用不用,你赶紧下班吧。” “局长特地叫我陪着你,需要什么随时跟我说。” “也太压榨你了,这是要把你当蚯蚓,一个人切成两段用啊。” 我用开玩笑的口吻说出内心真实想法,苏俊丞不以为然: “哈哈还好吧,我觉得既然领导能让我做事,也是对我的一种认可,借此机会锻炼我的能力。” 年纪轻轻就被工作给pua了,好可怜……不过也不排除苏俊丞跟我装孙子,顾还也很会装孙子,这种人一旦翻脸简直是六亲不认,很可怕。 “你一定要在我边上坐着看吗,”我尴尬地问,“感觉被人盯着写不出来。” 苏俊丞脚下一蹬顺畅地滑出三五米远: “不好意思啊全哥,我这就走!” 没有多余的工位给我坐,因此苏俊丞抱了台笔记本电脑放小会议室里给我当办公室,我严重怀疑这是梁局长的阴谋,把我关小会议室里不写完就不给走,反正场地大可以打地铺,睡醒了继续写。 为了不在警局里过夜,我只得艰难地挤牙膏。 一旦我开始回忆,只能想起那些面容模糊的女人们一双双在恐惧和绝望之中苦苦挣扎的眼睛,一双双犹如燃烧的山火痛得在跳的眼睛,从这些眼睛里流出无数道红色的泪痕,汇聚成血色的大海,海里站着小菲,站着赵雯君,站着莫寥,站着周由,站着父亲,他们浑身是血,面无表情,如海中屹立的礁石,任凭愤怒和悲伤冲刷拍击着他们。 “全哥……全哥!” 我的梦境被人粗暴地摇散,意识回归身体,浑浑噩噩地醒来,眼前迷迷蒙蒙出现顾还的面庞,他轻轻拍打我的脸颊,悄声问: “做噩梦了?” “没……” “你让我去找的东西我找到了,给。” 顾还将两截小巧的圆柱体塞进我手里,我摊开掌心:是两只胶卷。 第47章 “谢了,还得是你。” “跑了一整天一口水没喝上,渴死我了。” 顾还抓起桌上融化了的冰咖啡就喝,我赶紧去饮水机边给他接水,回头只见顾还坐在桌沿边,低头浏览我聊聊几行仿宋三号字体的文档: “写情况说明呢?” “是。” “不在我的业务范围,全哥你自求多福,”顾还将我递来的水一饮而尽,同情地拍了拍我的肩,“我给予你精神上的支持和□□上的陪伴。” “倒也不必,这几天辛苦你了,你先回去休息吧。” 我还不至于丧心病狂到使唤顾还去帮我跑腿完还要按着他和我一起加班,顾还拖过办公椅在我身侧坐下,肉麻做作地撒娇: “不要嘛不要嘛,人家就想跟你待在一起。” 我对顾还翻了个白眼不想搭理他。这时顾还的手机铃声响了,响了一会也不见顾还有反应,我向他投去古怪的眼神,顾还反对我扬了扬下巴,你不接电话吗?啊,原来是我的手机在响,换了新手机还没听过自己的电话铃声呢…… 我看来电显示是陌生来电,但号码有些眼熟,就接了: “喂你好?” “小勇!” 电话那头莫宁惊喜又欣慰的语气不像假的,我许久没听见她声音心头泛起雀跃的欣喜,却又想到莫寥而迅速冷却下去。我向顾还指了指手机示意要出去打电话,便走出会议室。 整个警局里空空荡荡,在走廊穿行甚至还能听到脚步悠远的回声,我一直走到警局门口,才敢叫莫宁: “……阿宁?” “怎么听不出我声音了?”莫宁开玩笑地嗔怪我,“感情淡了。” 我赶忙否认: “没有的事!是个陌生号码,我还以为……以为你是骗子。” “之前的号码因为一些原因弃用了,你怀疑也正常,”莫宁落落大方地说,“你可以问一些只有我们两个才知道的,秘密。” 莫宁说“秘密”的时候轻盈得像两颗泡沫啵啵地破裂,我不难想象出她此时俏皮的表情。可我和莫宁之间有什么秘密呢?我想了半天脑袋里都是空的,反问: “要不你说一个吧?” “唔,”莫宁沉吟几秒后,说,“你还记得我们约定过要一起出去玩吗?等一切都结束以后。” “当然!我记得……对了阿宁,我……” 我该怎么和莫宁开这个口告知关于莫寥的噩耗,莫宁似乎也隐隐有所感知: “当面说吧。” “好。” 我刚结束通话,转身要回会议室,却撞见顾还倚在走廊口“秉公执法忠诚正义”的文化宣传标语展板边抱臂环胸。 “干嘛偷听我打电话?” 我也学着顾还的姿势环胸抱臂,顾还眼神清澈地装傻: “我没有偷听啊。” 我回会议室收拾东西: “我要下班了。” 顾还死皮赖脸地黏上来: “那我也下班。” 顾还一路尾随我,比影子还忠诚,我被他跟得心里发毛,在路灯下停住脚步,顾还差点一头撞上我。 “你要跟我到什么时候?” “我没有跟着你啊,我也住牡丹宾馆。” 这倒是事实,我无力反驳,幸亏顾还和我不是同一层楼,我在2楼他在3楼,在电梯里跟他敷衍地道别,匆匆出了电梯直奔208。 我屈起指关节“叩叩”敲了两下门,大敞开的门后猝不及防半张熟悉的面庞撞入我眼帘,为什么是半张,因为莫寥的左脸贴着一大块纱布,刘海长得几乎让人分不清正背面,他颈部和右手缠着和绑木乃伊差不多厚的绷带,左手吊着石膏,像一只伤痕累累阴气森森的瓷娃娃,充满易碎的非人感。 我的意识如同突然一个跳闸的房间,陷入瞬间的黑暗之中,随后又接通了电源,一下亮若白昼,我愣在原地,灵魂从身体里流失出去悬浮在半空中,随后莫寥伸出那只能活动的手臂将我粗暴地拉拽进房中: “你还要在门外站多久?” 我伸手去摸莫寥的脸,莫寥只是扬手关了门,并未躲闪,任由我摸着他如皎月般光滑冰冷的脸颊。随后我掀开莫寥的刘海,注视着他比胶水还要黏稠的漆黑双眼,透着死气沉沉的阴郁光景。 确认莫寥存活不是梦境后,新的顾虑也随之而来: “你伤得很重?” “没有很重,”莫寥有种看淡生死的超然,“没死就行。” 我注意到坐在莫寥身后的莫宁,她坐在床沿边,半垂着脑袋,长发如一帘乌纱遮蔽住她的侧脸,但露出一截紧绷着的小巧下巴,总之莫宁的状态完全不是我预料中的轻松愉快。 莫寥几乎是凭借直觉捕捉到我飘忽向莫宁的余光,便粗鲁地推了我一把: “你可以走了。” 怎么个事?我屁股都没沾过椅子就开始赶客? “小勇,等一下。” 莫宁声音闷得仿佛暴雨来临的前夕,我在这个空间里停留到此刻,才猛然察觉到莫家姐弟之间相互拉锯的凝重氛围,他们在我来之前应该爆发过一阵不小的争执。 莫寥的视线像两颗小巧却尖锐的图钉钉在我脸上,话却是对莫宁说的: “不关他的事。” “现在只有小勇能帮我们。”莫宁的口气有些发冲,印象里她从未对莫寥如此严厉过。 “肯定会有别的办法。” “还能有什么办法?!你差点就死了!”向来温柔的莫宁倏然拔高音调,我和莫寥被她吼得双双身体一颤,“那我呢?你想过我吗?如果连你都不在了,我还怎么活?你想过没有!” 莫寥的五官要么被纱布遮挡要么被头发遮挡,我读不到他的面部表情,他默不作声扮演一尊会呼吸的石膏像,而莫宁则朝我们的方向转过脸来,她脸上还残留着几道尚还濡湿的泪痕,我被莫宁的这副模样吓得不轻,赶紧跳出来调解,无论如何,无条件向着女人就对了: “阿宁你有什么事情跟我说,小莫弟弟年纪小,现在的小孩都比较有自己的想法,也不一定就是错的……” 莫宁的嘴角斜撇着,仿若被一根隐形的丝线高高牵起,眼里潮起一层湿漉的水汽,鼻头和眼眶都泛出薄薄的红,叫我看了怎么能不心软? 我冒着被莫寥拎起来丢出门外的生命风险,拉起莫宁让她到我房间里商议,莫寥紧巴巴地要跟上来,被我用眼神示意他少来添乱,莫寥破天荒顺应了我一回,悻悻地站在原地停住脚步。 第53章 走出门时,我福至心灵地受到一种莫名的感召回头,正好与莫寥厚刘海下不甘又委屈的目光撞上了,搞得我更抓心挠肝地想知道这对姐弟究竟因何而争吵,毕竟这世界上莫寥谁的话都不听只听莫宁,这会连莫宁的话都不听了,莫宁肯定接受不了。 回我房间后,我先让莫宁坐单人沙发上,给她一瓶矿泉水喝,莫宁摆摆手,朝我抱歉地苦笑了一声: “让你看笑话了。” 我很羡慕莫家姐弟拥有如此优越的情绪调节能力,短短时间内就能恢复平静,不过莫寥和莫宁还是有些区别的,莫寥属于处变不惊情绪调动阈值极高的类型,而莫宁属于情绪稳定断崖式冷静的类型。 “不会啊,都是一家人,”我使尽浑身解数开蹩脚老土的烂玩笑,“按辈分你可是我姑姑呢,你们怎么吵架了?” 莫宁叹了口气,似乎是无从下嘴不知从何说起,我让她别着急,捋清思路后慢慢说。莫宁告诉我,别看莫寥装得不在意,其实很怕他毁容了以后吓到我们,我煞是意外:莫寥这小子这么闷骚啊?竟然还有容貌焦虑——好吧重点偏离了。 重点是莫寥惊心动魄的死里逃生,他先是用逃生锤砸烂了司机的脑袋,又用逃生锤砸碎了窗玻璃,让那些新娘跳车,可没人敢跳出失速行驶的客车,最终只有莫寥自己一个人跳窗,而客车则由于方向盘失控侧翻下悬崖,莫寥为此着了魇,还是神明们轮流附身才把他救回来。 经过莫宁调查后,他们确实有一笔巨额的遗产由信托代理,受益人是他们姐弟三人。那么矛盾点在于这个信托公司运行至今,从未对莫家姐弟三人有过照顾,其中就牵扯出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继任受托人,莫家姐弟的舅舅苏沁明,当年就是苏沁明将莫家姐弟们送到平合的神子福利院。 莫宁了解到的条款中有一条,姐弟三人作为第一受益人,在小弟莫寥年满二十岁时向三人划拨资产,若期间某一受益人不幸身故,则将其资产平分给另外两名受益人,例如莫安死亡,她的资产平分给莫宁和莫寥,若两名受益人死亡,则将所有资产划拨给剩余的受益人。 还有一个最坏的情况就是受益人全部身故,则顺位给继任受托人,傻子都看得出来是谁最巴不得莫家姐弟死。 我听完竟没太大意外,人作为高智商动物,在错综复杂的利益前连亲生骨肉都能痛下杀手,更何况是近乎二十年未曾谋面与陌生人无异的侄子侄女? “我调查到苏沁明的人在雍城警局,只知道是男人。” ——我的脑海里不知为何浮现出一张无比清晰的人脸。 第48章 莫宁灵敏地捕捉到我犹疑的沉默: “你有什么头绪?” 的确是有个怀疑对象,但一切都还停留在我和顾还毫无事实根据的猜测阶段,干我们这行的,必须拿人证物证说话。 “没,”我佯装茫然地摇头,“雍城警局的人我几乎都不认识,能不能有更详细的描述?” “没有了。” 好吧,至少范围锁定在雍城警局里,还不至于大海捞针。 “不过我有几个地方没想明白,如果没有你们那个便宜舅舅通知你们遗产继承的事,你们知情吗?” “不知情,”莫宁清淡地说,“但也是暂时的。” 我有点疑惑: “什么暂时的?” “就像你的人生里有必须完成的使命,我也有,所以我们才会再度相聚,”莫宁坚定中透着一丝丝难以察觉的悲伤,“你信命吗?我信的。” “信吧。” 在两三年前我还不信,我坚信人定胜天,毕竟我出生在一片以“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爱拼才会赢”为人生信条的土地上。 直至我短短两年内经受过无数的跌宕曲折人事磋磨,磕磕绊绊步入而立之年,才领悟到命运是一场雪,你永远也无从知晓皑皑白雪之下是怎样的光景,冰雪消融之际也意味着死亡的降临,一如人的生与死,都是空白一片,什么也带不来,什么也带不走。 “在我小时候梅阿婆就告诉我,每个人都是带着使命来世上的,有必须要完成的使命,如果这一世没能参悟,就下一世继续这个课题。” 我陷入短暂的思考:人生有什么是绝对必须的事情?其实想想并没有,我认为的“绝对必须”是吃饭喝水睡觉维持人生命体征活下去,而基于这个标准,调查父亲死亡的真相并不是必须的,但我又不得不去做这件事,如此矛盾,或许这就是莫宁提到的“必须完成的使命”,否则我自己都无法解释为何要如此执着。 我只能做到不迷失本心,它会成为一只罗盘指引我找到命运的出口。 我无言与莫宁相视,她的眼睛如同蓄水池流动着复杂沉重的无边心绪。 “你想说什么就全都说吧,这样今晚过后,我们之间就有秘密了。” 我狡黠地眨眨眼,可能我挤眉弄眼的样子很滑稽,把莫宁逗笑了,他的笑很浅,被月光一照就蒸干了,旋即又迅速恢复那副庄重肃穆的神情。 “我和阿寥也有必须要做的事情,但我跟他不一样,我比他大,所以知道的也比他多,”莫宁黯然,“我记得自己的来处,所以我要找到自己的归处。” 我粗略计算苏沁芳身亡时莫宁已有五六岁的年纪,肯定对自己的父母有记忆。我突然觉得很愧疚,因为我身为兄长自然而然地将视角带入莫宁去看待莫寥,目光焦点也一直锁定莫寥——这就是“偏心”,我妈也会更照顾双妍些,包括我个人观念也是长兄长姐为弟弟妹妹付出是天经地义的事情,直至这个瞬间,我才深刻反省自己其实从未真正地看过莫宁。 “对不起。” 我对莫宁道歉,莫宁感到莫名: “我都还没向你道歉呢。” “你有什么好道歉的,在平合那段时间,大家帮我,其实是在帮你们,都是你们的人情,不然九条命都不够我死。” 我再怎么迟钝无能,也知道自己是狐假虎威,全仰仗莫家姐弟,莫宁听了,反而表情有些尴尬,目光也变得扑朔闪烁: “小勇,你忘了吗,我们都是神子福利院长大的人,我们一直在调查,也布下了局,只差一颗点燃引线的火星,回到平合的你,就是我们等待的那颗火星。” “是我们利用了你,只有阿寥不同意,他怕你陷入危险,想方设法地赶你走,可谁能和命运抗衡呢?阿寥比谁都清楚,可他还是执意为你改命,”莫宁迷茫地问我,“对于你而言,被拨弄了命数,究竟是福是祸?” “谁知道呢,”我释然地耸耸肩,“直到高三我都还叛逆得要命,我爸失踪的那年我刚好高考,我本来发誓就算去捡垃圾都不要当警察,最后高考志愿还是填了警校,”我自己都被自己逗笑了,“哈哈,造化弄人。” “是啊,造化弄人,”莫宁深有同感地感慨道,“我本来是背着阿寥调查亲生父母下落的,后来还是被阿寥发现了。阿寥对亲生父母没有感情很正常,他还没断奶,妈妈就去世了,他不可能有关于父母的记忆。” “小莫弟弟说过他不在意,”这样莫寥冲突的言行才能得到解释,“所以他确实不在意,但他担心你,所以跟你一起调查。” “阿寥为我已经做得够多了,我不想把他再扯进另一个复杂的案件里,我只想他安安稳稳地活下去。” “你记得亲生父母的长相吗?” “当然了,姓名、长相、声音……我全都记得,”莫宁蹙了蹙眉,像是撕下记忆里的一根倒刺,“我和双胞胎姐姐莫安长得一模一样,别人都分辨不出来,只有我爸妈认得我们。我和姐姐的原名叫孟安孟宁,无论姓什么,他们应该是想要我们幸福安宁吧。” 听到这里,我把口袋里的两个胶卷掏出来递给莫宁: “实不相瞒,我也在寻找关于你们身世的线索,这个你保管好,找信得过的人,把里面的照片洗出来,或许对你会有所帮助。” 莫宁收下胶卷,在我要缩回手时忽地拉住我的手腕,恳切地委托: “谢谢你小勇,我还想请你帮我保护阿寥,阿寥不愿意再拉你蹚浑水,就跟我吵了一架。” 这对相依为命的姐弟为我吵架,我也太罪孽深重了,于是我连连应允: “好,我会的,应该的,必须的。” “当年我们来到神子福利院,还是舅舅送我们来的,我记得他的脸和他说过的话,他说很快就会来接我们,就再也没有出现过,我本来也已经忘了他,”莫宁的眼底凝了层薄薄的恨意,“可他现在要害死我们,”莫宁一字一句地从后槽牙里碾出,“我要他付出同样的代价。” 我用力抽回手,按住莫宁的肩膀晃了晃,她像只轻盈的风铃在我掌下无声摇曳,我严肃地提醒道: “你可千万别乱来,有什么事情可以跟我一起商量,多一个人多一份力,我应该也不算猪队友吧?” 第54章 莫宁不语,搞得我心里阵阵发虚: “不算……吧?” 还未等到莫宁的肯定,我的手机铃声响了,这个铃声听起来像五六十岁的中年人会用的,导致我得反应一会。 “喂你好?” “林警官好,没有打扰到你休息吧?这么晚还来打扰,实在抱歉。” 我一听到曾大师的声音立刻一股无名火直蹿上头,脑袋是热的声音是冷的: “有事说事。” “赵先生说是你介绍来的,那可是贵客啊,我就带他落阴了,他刚经历丧女之痛,我也很心疼他,但是得遵守规矩啊,人无规矩不立嘛,偏偏他坏了规矩,现在人醒不过来了。” 我硬着头皮听完曾大师这一通啰里吧嗦的前因后果,粗声粗气地问: “那怎么办?” “既然是林警官的朋友,得劳烦林警官来带走他了。” 我咬着腮帮子肉: “知道了,你地址发来。” 莫宁问我怎么了,我说情况有些复杂,要找莫寥商量。 打开208的门,莫寥正孤零零地坐在床边发呆,我和莫宁进屋,把老赵去观落阴出事的来龙去脉跟莫寥说了,莫寥听完用审讯犯人的口吻质问我: “你为什么要让老赵去找姓曾的?” 我缩了缩脖子,自觉地矮了莫寥一截: “他女儿不在了,就是你那个同学,我看他挺可怜的,而且他一直找你找不到,我怕他想不开去干傻事,所以——” 莫寥冷声打断我苍白的狡辩: “我是不是跟你说过观落阴很危险?现在知道观落阴的后果了吧?” 我自知理亏屁都不敢放一个,只得连连点头表示赞同表示莫寥说得都对。我属实没料到会一个观落阴会徒生事端,况且老赵和莫寥打交道,应该或多或少了解一些禁忌事宜,怎么还能出事? 莫宁站出来维护我: “小勇只是心软,与其责怪他,不如先想想解决办法。” 莫寥行云流水地安排好了: “我和林双全去接老赵回来,姐你这里等着我们。” “你?” 我实在不放心莫寥,他现在这副杨过样,连照顾自己都够呛,怎么跟我一起去接老赵?肩不能提手不能扛的,换莫宁跟我去都比莫寥的作用大。 “就这么决定。” 莫寥戴上鸭舌帽和黑口罩,大晚上的这幅可疑扮相只会更加引人注目,我想好心为他提出穿搭建议,但莫寥以不容抗拒的压制性力道强行拽走了我。 由我开车往曾大师的定位地点,莫寥忽然口气生硬地问我: “你们都说了什么?” “都是一些过去的事情,没什么。” “别想骗我。” “真的。” 我用一百二十分诚恳的口吻保证,莫寥不依不饶: “别听我姐的,这是我们的家事,与外人无关。” 我当然清楚莫寥只是不想麻烦我,可他嘴里住着一只刺猬,总是要用冰冷恶劣的言语把人扎得生疼,幸好我对他的恶言免疫了,还有心情开他玩笑: “我怎么是外人?我可是你认的干儿子,我们是一家人了,你的家事就是我的家事。” 莫寥转过脸来用看傻逼的眼神看我,他的目光比香灰还烫,被他盯了几秒我就感觉右脸颊要被烙穿了: “你要骂我就骂呗。” “林双全,你真的很笨。” “……你是一点都不跟我客气。” 我们抵达目的地,是开在马路边的商铺,叫颐连养生堂,古朴呃中式木制招牌,店门也是古色古香的推入式木门,凌晨十二点,街上的店铺都关得差不多了,就这间养生堂还亮着灯。 这种所谓的养生堂,什么中药推拿针灸刮痧按摩,百分之九十九都是骗人买保健品的,让我对曾大师的印象没有最差只有更差。 我和莫寥推门走进养生堂,室内做了隔断,前面是待客的茶室,西北角摆放一座巨大的神龛,中央是一张木质茶桌,四面墙上五花八门:贵得离谱的价目表,色彩缤纷字体奇异的符纸,几幅尺寸不一的装饰画,应该是唐卡佛牌之类的宗教画。 大概是墙上传递的信息太杂乱无章,以至于身处在这个空间里使得我颇感烦躁。 不知从何处散发着一股熏得人晕乎乎的特殊香气,倒是不难闻,就是香得太浓烈了,有种误入高级商场卫生间的感觉。 我被这股诡异的香气刺挠得鼻腔发痒,进门就“哈啾”“哈啾”打了两个响亮的大喷嚏。 “这是什么味道?” 我搓着像是有小虫子在爬的鼻子小声问莫寥,莫寥平淡道: “尸油。” 第49章 “尸——”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暗示在作祟,一听是尸油,我似乎好像确实闻到浓香之中,夹杂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香得发臭的异味。 我只好捏紧鼻翼,尽可能让自己少吸入些这股恶心的香气,莫寥解释道: “偶尔吸入不会对人体造成伤害,这是喂养小鬼用的,你看神龛里。” 我这才注意到角落的神龛里供奉的不是招财镇邪的关二爷,而是两排摆放得整整齐齐的洋娃娃。 这些娃娃每个都巴掌大,有男孩有女孩,每只娃娃身上的衣服都很精致,丝毫不逊色于真人穿的质量。娃娃们的头发蓬松,睫毛卷翘,但最仿真的部位是这些娃娃的眼睛,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材质,双眼倒映着神龛供灯吊诡的红光。 不难看出曾大师对这些娃娃倾注了心血在供养,神龛上堆满零食、饮料、玩具,香炉里插着线香,香炉边放着一个漆黑的小碟子,烧着黄溜溜的浓稠液体,我越看越感觉心里发毛,赶紧向莫寥挪去紧紧贴在他身侧。 旋即曾大师从隔断墙后出来,他穿着一身亚麻色唐装,手中捧着一只柑橘大小的铜香炉,里面插着半炷香。 “请问这位是……” 曾大师率先注意到我身侧可疑得惹眼的莫寥,莫寥摘下口罩和鸭舌帽,显然曾大师对莫寥的“自投罗网”感到相当意外,杵在原地僵直了大概四五秒后才面带喜色地向莫寥快步走来,竟然还向我道谢: “我就说莫大师吉人自有天相,逢凶化吉,置之死地而后生……还是林警官你手段高明!” 这话说得像是由我把莫寥送到曾大师的老巢里,连连摆手与曾大师撇清关系: “与我无关啊,小莫弟弟自己要来的。” “人呢。”莫寥言简意赅地问。 曾大师做了个“请”的手势: “这边请。” 后方是用于做理疗的空间,四张理疗床一字排开,房间里没开灯,而是点着白色蜡烛,老赵躺在其中一张理疗床上,眼睛上还蒙着一条红布。他像是条濒死的老狗,干瘦的四肢时不时地抽搐两下,证明他还没完全死透。 莫寥先解开老赵眼上的红布,翻开老赵的眼皮查看他的眼珠——竟然只有眼白没有眼黑,看着格外渗人。 “出现这样的情况多久了?” 莫寥问曾大师,曾大师把手中的香炉端到莫寥面前禀告他: “还剩这些时间。” 这香只剩大概一根食指的长度,难道等这截香烧完,老赵就没救了?莫寥指挥我用红布重新绑住老赵的眼睛,他则弯腰拾起地上的黄色符纸,放在蜡烛上烧了。 之前曾大师引我去观落阴时,就是让我眼睛蒙着包着符纸的红布,再赤脚踩在黄符上,不过仪式才刚开始没多久就因莫寥的突然闯入而中断,我现在大概能理解的担忧了,要是我也变成老赵这模样,确实挺叫人担心的。 烧完那张黄符,莫寥让曾大师拿银针来,曾大师取了盒针灸针,莫寥让我给他递针,我对莫寥身怀此等绝技颇感惊奇: “你竟然还会针灸?” “我不会。” 莫寥只否认,不做更多解释,接过我递来小指长的针灸针,直接刺穿红布分别扎在老赵两只眼睛的部位,看得我的双眼也感受到一阵若有似无的刺痛。 接着莫寥又使唤曾大师提供黄符、墨汁和红布,曾大师没有丝毫怠慢,迅速准备好,莫寥写了张符,让我裹着红布盖住老赵的嘴。 说来这还是我第一次不是作为施术对象,而是作为助手参与一场法事,还挺新奇的,虽然我只是干着一件只要有手就能做的普通事,但主打一个重在参与。 做完这些后,莫寥摇动床头那只锈迹斑驳的铜铃,和观落阴不同的是,莫寥并未念任何口诀,只是不停地摇着铃铛,直到老赵抽搐的幅度越来越大,像是踩了电门整个人很不正常地剧烈颤动着,两只蒙在红布下的眼流出两行血淋淋的泪,蒙在红布下的嘴里含糊不清地哭喊着赵雯君的名字。 我看老赵都快滚下床了,下意识伸手搀了他一把,老赵五指弯曲成钩爪,死死嵌入我的手臂,嘴上的红布由于没有银针的固定已经掉落了,老赵肝肠寸断地凄声嚎泣: 第55章 “我不要回来——让我和雯君在一起!不要!我不要回来——” “快点。” 莫寥呼叫曾大师,曾大师迅速抓起香炉里的一把香灰拍在老赵的额头上,老赵发出一阵锐利刺耳的尖叫后便彻底昏死过去,鼻孔和嘴角像是爬出赤红的蠕虫流出褐红的血迹。 莫寥拔去老赵眼上扎着的两枚针灸针,揭掉红布,老赵这七窍流血的样子实在有些触目惊心,我问莫寥能不能帮他擦掉这些血污,莫寥说随你,转手把蒙在老赵眼睛和嘴巴上的符纸都烧了。 这场法事下来莫寥始终镇定自若,连汗都没掉一滴,我却不知不觉中整件t恤都被汗浸透了,我用红布把老赵的脸擦干净,香炉里的线香不知何时已经燃尽,我不放心地问: “这样算是救回来了吗?” “嗯。” 曾大师也松了口气: “现在只要等赵先生醒来就行,先出来泡泡茶吧。” 我们随曾大师又来到前厅,曾大师走在前面,莫寥走在曾大师身后,就在曾大师走到桌边刚要落座时,莫寥突然发难,出其不意地从后方扼住曾大师的脖颈,将他猛地攒按在茶桌上,曾大师的脑壳和木桌剧烈碰撞发出令我听了就头疼的响声。 “庄宵玉在哪?” 冷面冷言的莫寥简直和鬼上身没区别,曾大师哼哼唧唧地回答: “不、不知道……” 莫寥充耳不闻,薅住曾大师的头发又是往茶桌上狠狠一砸,惊天动地,直接把我砸得震回了魂,我用力捉住莫寥的手腕制止他: “你先冷静,把他脑子磕坏了问不出话了怎么办?” 要是以前战争年代,莫寥绝对是搞刑讯的一把好手,之前我就领教过他的残忍手段,把人的手掌钉穿连眼皮都不眨一下。 莫寥仍是如残暴的鹰鹫压制着猎物那般压制得曾大师动弹不得,我的手掌无比清晰地触及他因发力而鼓起的坚硬肱肌,声音似冷冽北风: “庄宵玉在哪?” 即使受制于莫寥,曾大师没有生气或害怕,只是由于声带遭到压迫导致发声有些艰难,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挤出相同的回答: “不……知……道……” 莫寥抓起曾大师的脑袋要第三次往桌面磕,我只得将莫寥的手臂锁抱在怀里,用尽可能平稳温和的语气劝抚他: “干爹,我们先以德服人,问不出来再动粗也不迟,你说是吧?” 难怪莫寥非要跟我同往,看他这架势,接老赵只是顺手,真正目的应该是找曾大师兴师问罪,明明几分钟前还相处得好好,说翻脸就翻脸,比老天还不讲道理。 不知道莫寥有几分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总之他放开了曾大师,曾大师的脖颈处蛰伏着一条肉红色的大蜈蚣,五根指印根根分明。 “姓曾的,我有的是办法让你开口。” 莫寥垂眼睥睨着瘫坐在椅子上咳嗽不止的曾大师,冷森森地重复了一次刚才的问题。面部充血的曾大师像块新鲜的猪肝,涨成了紫红色,半晌才嘶哑着嗓子缓缓道: “我是真的不知道。” 我适时地跳出来扮演唱白脸的角色: “曾大师,你就别嘴硬了,小莫弟弟有的是力气和手段,跟他对着干,有你好受的。” 不过为什么莫寥要这么执着于寻找庄宵玉的下落?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关系吗? “我本来以为是你给陈香玲下降头,指使庄宵玉接近我,但我后来才发现我想错了,应该是庄宵玉先来找过你,你才给陈香玲下降头。” 我瞪大眼睛:莫非真如曾大师所言是受故人所托?这种搞歪门邪道的江湖术士竟然还有这么重情重义的一面? 曾大师注视着莫寥,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里停驻着一窝乌鸦,象征即将降临在曾大师头上的不祥和灾难。 而莫寥也一动不动地用森冷的双眸紧摄着曾大师,这两人当着我的面“眉目传情”,搞得我这个旁观者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半晌,曾大师怅然地慨叹道: “你真的很像她。” 曾大师的声音似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远得像是站在二十年前发出的一声叹息,直至今日才被我们收悉。 莫寥眉头弯折,仍然冷声问: “谁?” 曾大师动情地答道: “你的亲生母亲,苏沁芳。” 我震惊得无以复加,声音都变了调惊问道: “你那天在医院里说的‘受故人所托’,是指小莫弟弟的母亲?!”谁能想到曾大师和莫寥之间还有这么一层隐秘关系?!“所以你才在镇港村时救下小莫弟弟?” 曾大师寂寥的目光凄凄地凝望着莫寥,他并不是真的在看莫寥,而是透过莫寥的身体,看向另一个人,一个再也不会回来的人——不会有谁比我更熟悉这样的眼神了。 “二十年前,我还抱过你呢。” 第50章 气氛烘托到这个地步,接下来曾大师应该为我们揭开一段尘封旧事了,可莫寥是个没有心脏的铁皮人,他表现出毫无兴趣甚至不耐烦,莫寥完美奉行“关你屁事”和“关我屁事”的人生宗旨,对于他而言即便是血脉相连的生母,也只是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我担心莫寥这副冷淡态度会浇灭曾大师的倾诉欲,在桌底下狂踢莫寥的小腿,莫寥这才改了口,要曾大师老实交待清楚,不然就把他养的那些小鬼全打散了,莫寥话音刚落,神龛上烛火跳跃的油灯骤然熄灭。曾大师让莫寥高抬贵手手下留情,这些小鬼从未害过人,只用来招财进宝和给人看事的。 总之在曾大师既不是地龙王也不是曾大师,只是个籍籍无名的穷小伙曾佑祥时,他认识了苏沁芳。曾大师的过去我们并不关心,因此故事从他和苏沁芳相识开始。 苏沁芳比曾佑祥大了六岁,苏沁芳在商海里叱咤风云时,曾佑祥还在为学费发愁。恰逢那年校庆,苏沁芳作为知名校友资助了那一届的贫困学生,其中就有曾佑祥。 在见面会上,这些受资助的学生一一和苏沁芳握手,轮到曾佑祥和苏沁芳握手时,他注视着苏沁芳似水柔情的眼睛认真地说,我日后一定会报答你的恩情,苏沁芳仅仅是温柔一笑,我不图你的回报。 曾佑祥在他们那一届声名远扬,他台腔重,说话软糯,长相斯文白净,成绩一骑绝尘,只是性子孤僻古怪不怎么与人来往。 后来曾佑祥忽然中断了学业,为此苏沁芳还特地来关心过他,问他是不是遇到什么困难,如果是金钱方面,她愿意提供全部支持,曾佑祥一如初见苏沁芳时,凝望着她那双澄亮灵动的双眼,芳姐,你日后会遇到一个记者,你千万不要嫁给他。苏沁芳先是呆愣,旋即笑得花枝乱颤,令曾佑祥心中五味杂陈。他清楚苏沁芳只把自己当小孩,更不会将他的话当回事,曾佑祥憋着一口气,芳姐,我知道你不信我,等我回来找你。 苏沁芳也不强求挽留,她尊重曾佑祥的选择,还给他汇了一笔钱,那笔钱曾佑祥分文未动。曾佑祥回国时,苏沁芳已经结婚生子了,还生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女儿,曾佑祥去见了苏沁芳,送了苏沁芳和双胞胎每人一只铜钱吊坠,唯独苏沁芳的丈夫曾佑祥没有送铜钱挂坠,那个眼尾吊稍的俊俏男人像颗钉子扎在曾佑祥的眼睛里,一问,果然是个记者。 听到这,我激动地勾起脖子上的铜钱吊坠,同时指着莫寥右耳的铜钱耳坠: “所以这些辟邪铜钱是你送的?!” “我当年在金边的文玩市场淘到的,那时候可都是真家伙,”曾大师颇为得意地介绍铜钱的来历,“还给喇嘛开过光的。” ——我在平合被绑架时还不小心弄丢了一枚……我愧疚地观察莫寥的表情,他并没什么太大的反应。 总之那之后曾佑祥就开始给人看事,因为看得很准,名气很快就起来了,甚至有些大人物都来找他看过事,地龙王的名号就从那时候开始叫响了。 曾佑祥也帮苏沁芳看事,那时苏沁芳的生意已经做得很大了,经常上报纸上电视,曾佑祥每次与苏沁芳见面时,都会为她算一卦,但苏沁芳听了也只是一笑而过,曾佑祥知道她不信这些。 人只有在恐惧或贪婪时才会将精神寄托于玄学上,而苏沁芳不同,她有野心不贪心,有能力不自负,她像只漂亮矫健的母豹,驰骋在属于她的国度里,意气风发,势不可挡,似乎能够撕碎一切命运的阻碍——但苏沁芳从出生起就是天之骄子,从未品尝过失败和绝望。 事情的转折点是在03年的春天,曾佑祥记忆犹新,因为那年爆发了极其严重的非典病毒。彼时苏沁芳刚怀上莫寥,而丈夫孟志清自前往雍城调查一起妇女拐卖案后,距今失踪半年之久。 苏沁芳身为女人敏锐的直觉预感丈夫凶多吉少,便停下手头一切工作前往雍城调查,曾佑祥不放心怀有身孕的苏沁芳,便随她一同前往雍城。 第56章 抵达雍城后,曾佑祥自告奋勇为苏沁芳搜集证据,他先是凭借其地龙王的名号驻扎雍城,随后进入镇港村与时任村支书赵义海交好,暗中追踪孟志清的下落。 然而那个年代的农村极度排外,为了打探消息,曾佑祥费了一番力气才从村民那得知,去年村里来过一个画家,据说是来采风,在村里待过一段时间。 询问起这个画家去向时,村民们要么是支支吾吾答不上来,或顾左言而右他转移话题,更有甚者直接装傻走掉了,种种可疑反应都表明孟志清已经遇害。 曾佑祥将此事告知苏沁芳后,苏沁芳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令人悲伤的事实——她早有预料。 对此曾佑祥松了口气,萌生出一个恶毒至极的阴暗念头:幸亏这个男人死了,苏沁芳值得更好更优秀的男人,曾佑祥又给苏沁芳算了一卦——为了苏沁芳,曾佑祥唯一一次宁可承受天谴也要泄露天机,他明确且强硬地警告苏沁芳:绝对不要去镇港村,否则必将招致杀身之祸。 于是苏沁芳回京,同年11月产下一子,取名为孟寥。 曾佑祥同样赠予这孩子一枚铜钱吊坠,并为其八字排盘,断言此子绝非庸碌之辈,日后必定有大有作为——曾大师如此斩钉截铁,本来就听得兴趣缺缺的莫寥,听完曾大师的评价后略略地嗤了声: “不准。” “先别这么妄下定论,你自己的人生还没真正开始。” 我对曾大师的话颇为赞同,别说莫寥,我的人生也都还身不由己,我的每一次死里逃生都只是侥幸躲过命运无情的倾轧,从小到大我都不是一个好运气的人,或许哪天我不明不白地死在一个无人知晓的角落,才是我合理的归宿。 我无法设想过如果我没有当警察、没有追查父亲失踪、没有遇到顾成峰周由顾还莫寥莫宁、没有遭遇这一系列变故将会过怎样的人生——唯一肯定的是我仍然是一名平庸之辈,但我觉得平庸也没什么不好,没有庸人又何来伟人?倘若每个人都成就伟业、每个人都名垂千古,雷同的伟大又何尝不是种普通? “然后呢。” 莫寥追问曾大师,我挺意外他竟然有在认真听。 至此苏沁芳短如烟花一霎的辉煌人生已无限接近尾声,坐月子期间曾佑祥去探望过几次苏沁芳,苏沁芳问曾佑祥什么时候结婚,曾佑祥说他终身不娶,苏沁芳很是惊讶,为什么?曾佑祥坚定得像起誓,我已心有所属,苏沁芳笑他,你呀,一辈子那么长,说什么终身不娶,话说那么死,有中意的跟姐说,姐帮你牵线,曾佑祥断然拒绝了。 苏沁芳出月子后,只身一人秘密前往雍城,曾佑祥并不知情,直至从报纸上得知苏沁芳车祸身亡的死讯,无论曾佑祥和苏沁芳生前如何交好,终究也是外人。 等苏家处理好苏沁芳的巨额资产,三个遗孤却下落不明。由于那个年代信息传播速度和范围有限,加上苏沁芳从未对外界公开过自己孩子的长相,三个孩子的去向根本无人在意。 即便曾佑祥多次登门拜访,却屡次被苏家拒之门外,说白了他就是个算命的,根本没资格踏进苏家过问他们的家事。 在那以后,苏沁芳的遗孤多年来杳无音信,由于曾佑祥排过莫寥的八字,横竖都不该是早夭的命,因此他更倾向于是苏家出于某些考量,把这几个孩子藏匿保护起来。 “四五年前我听说忠安出了个少年神乩,但由于你已改姓为莫,我没看过你的照片,没能尽早认出你,不知道你们姐弟受了这么多苦……” 曾大师百感交集之际,被我强行打断他的煽情: “对于这场悲剧我深表惋惜,如今斯人已逝,我们更应该珍惜眼前人,既然曾大师还念及当年苏女士的情分,证明你也是个性情中人,现在苏女士的骨肉都要被人害死了,你不得帮帮忙啊?” 莫寥又陷入漫长的沉默之中,我不知道他是在思考还是没能从故事里缓过神来,这些信息估计莫宁也不知道,莫宁拥有的记忆也只是幼时与父母相处的日常。 “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了。” 曾大师这话就是他爱莫能助的意思了?我和莫寥差点在镇港村双双殒命,到头来只值一个《知音》小故事? “但你该说的还没说完,庄宵玉为什么来找你?为什么你要给陈香玲下降头?” “就是你想的那样,我不能再说更多了,这是你们苏家的事,你问太多,害人害己。” 曾大师语气里带着几分卑微的讨饶,莫寥罕见地通情达理,没再继续追问下去,他站起身戴上帽子和口罩: “林双全,走吧。” ……什么玩意?在我眨眼的时候我听漏了八百字吗?曾大师不是什么都没说吗?这就是莫寥要的答案? “那老赵怎么办?”我担心地问,老赵还在这呢! “等他自己醒来就行。” 莫寥腿长,步子迈得大,一句话的时间就已经跨出了养生堂,我急忙拖着左腿一拐一拐地跟上他。 我和莫寥钻进车里,确保这个封闭空间里的对话只有我和莫寥能听见,才敢问他: “你和老赵是用心电感应在交流吗?” “庄宵玉,”莫寥今晚一直反反复复地咀嚼着这个名字,“他是苏沁明的私生子。” 第51章 “什……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并非质疑莫寥的权威性,只是好奇他都是从哪得来如此炸裂的重磅消息。不过从一开始,庄宵玉就没掩饰过自己是私生子的身份,只是那时我和他不熟而且对他也没兴趣,加上庄宵玉自称是坛泉人,我便顺理成章地以为他生父也是坛泉人。 莫寥难得大发慈悲,满足了我骚动得比爬了一万只蚂蚁还要痒的好奇心,人类的天性就是八卦,不分男女老幼。 “我们在镇港村的那段时间,我姐去坛泉找了陈香玲。” 陈香玲都那样了莫宁还能查出些明堂来?!我大为震撼,还是莫宁办法多啊! “我姐找人帮陈香玲解了降,陈香玲作为报答,就跟我们说了些过去的事。” 莫寥说着掏出手机,打开相册给我看一张照片,是一份纸质泛黄的亲子鉴定证明,表明庄宵玉和苏沁明系为父子关系,鉴定时间是2004年——在庄宵玉刚出生没多久就做了这个亲子鉴定。 陈香玲告诉莫宁,她年轻时在北京一家高级夜总会坐台,遇到了苏沁明,给他当过一段时间的情妇,后来她怀孕,苏沁明要她打掉这个孩子,陈香玲偷偷做了性别鉴定,查出来是男孩后,苏沁明给了她一笔钱,让她离开北京永远不要回来。 这笔钱足够陈香玲下半生衣食无忧,从陈香玲和庄宵玉母子俩的衣食住行可以看出苏沁明确实没亏待他们,只是苏沁明这么多年只来看过一次庄宵玉,而且还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就走了,也没有和庄宵玉相认。 但苏沁明比陈香玲想象中的要关注庄宵玉,在庄宵玉考上大学后,苏沁明来坛泉找庄宵玉相认——两人是背着陈香玲偷偷见面的,陈香玲一开始并不知情,是有天她惊讶地发现庄宵玉的银行卡里多出一大笔钱,远超她每个月给庄宵玉打的生活费,她才知道苏沁明在庄宵玉上大学后,陆陆续续给他汇款。 庄宵玉告诉陈香玲,苏沁明并不是平白无故地给他打钱,而是苏沁明派庄宵玉注意一位学长的日常动向。 听到这,我只感到通体恶寒,双臂交叉捂住胸口惊叫起来: “庄宵玉从入学起就监视你?!这……这不是变态吗!你都没发现?” “在学校里他没有出现在我面前过。” 我露出质疑的眼神: “难道不是你太独来独往吗?” 后来庄宵玉去了北京一趟,不出意外他应该是去和苏沁明见面。回来以后,庄宵玉提出回老家镇港村看看——陈香玲感到古怪,却也还是和庄宵玉一起回去待了几天。 从镇港村回来后不久,陈香玲的身体无端端地开始发痒,随后皮肤长水泡,化脓,腐烂,反反复复发作,多处寻医无果才寄希望于玄学方法上。 听到这我紧紧蹙眉,这中间就像一本故事书读到被撕去了两页,变得不连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 “他们好端端的回镇港村干嘛?阿宁又是警察,稍微调查一下就会追查到他的异常动向。” 莫寥沉吟片刻后道: “也许是受苏沁明的指示。” 我不太信这个邪: “苏沁明有可能露出这么拙劣的马脚吗……” 苏沁芳意外离世后,她的公司由苏沁明接手管理,这二十年间苏沁明持续扩张他的商业版图,不断与时俱进调整发展战略建立起一个庞大的商业帝国。拥有如此远见卓识和敏锐洞察的苏沁明,怎么可能没考虑到这一点?莫寥提出另一种看法 “就是为了让我们发现踏入他设的局,不知道苏沁明这么做的理由,但他一定很想我们死。” 第57章 可能我和商业大亨的大脑构造不同,或者是因为阶层和眼界不同,我完全无法理解苏沁明的行为逻辑: “真要你们死,为什么不在二十年前就杀了你们,杀小屁孩比杀成年人要简单多了。” “那你得去问苏沁明,”莫寥脑袋一歪,把黑漆漆的后脑勺对着我,“回去吧,免得我姐会担心。” 回到宾馆后,我们三人彻夜未眠,将和这个案子牵扯到的所有人员都捋了一遍。 雍城警局的刑警苏俊丞,纯属我个人猜测他和苏沁明存在某种关联,目前没有合理证据。 苏沁明的情妇陈香玲,多年前来到坛泉定居,由于未知原因在四月份前往镇港村,回来后不久中了nalatu,从此卧床不起。 莫寥的大学学弟、苏沁明的私生子庄宵玉,在校期间暗中监视莫寥的动向,在陈香玲中了降头术后寻求莫寥帮助。期间庄宵玉和莫寥模仿顾还的声音引我回忠安,又模仿莫寥的声音将我绑架到镇港村,又协助我逃跑,目前下落不明。 苏沁芳的好友、命理师曾佑祥,在镇港村救下差点被杀害的莫寥,指定其为镇港村供奉的神明踏海郎转世,但也给莫寥下过nalatu,据他本人讲述,他受苏沁芳嘱托保护莫家姐弟。 最后是莫家姐弟的亲舅舅苏沁明,唯一一个还未和他见过面却贯穿始终的传奇人物。苏沁明在8月初联系莫家姐弟告知他们有一笔巨额遗产要继承,让莫家姐弟前往雍城商榷相关事宜,借机杀害莫寥。 而这几个人都提供了口供,不排除罗生门的可能,这些人的口供之中都有冲突之处,例如庄宵玉说是陈香玲独自一人去镇港村,但陈香玲却说是和庄宵玉同去。 并且因为证词矛盾,我想起燕姐给我看过她和她弟弟的合影,我只记得时间是2003年,具体是几月份忘记了,但可以确定是夏天,因为燕姐提到那时她弟放暑假回家,说明照片的拍摄时间是在夏季。而且燕姐说过这张照片是那个画家,也就是孟志清为姐弟俩拍摄的,足以证明在203年的夏季这段时间里孟志清还活着。 可按照曾佑祥的供述,他提到的时间点是2003年春季和苏沁芳同去镇港村,经过他调查孟志清已遇害,夏季还活着的人怎么可能在春季就遇害了?假使孟志清在拍摄完这些照片不久后遇害,在春季抵达镇港村的曾佑祥真就一次都没见到过孟志清? 我将这个矛盾点说给莫家姐弟听,莫宁听完后认真分析道: “两种情况,要么曾佑祥根本就没去调查孟志清的下落,要么曾佑祥也参与了谋害孟志清的犯罪活动,否则无法解释他的怪异言行。” 和影视艺术作品里那些精彩绝伦的<a href=https:///tags_nan/xingzhen.html target=_blank >刑侦案件不同,现实中没有那么多随心所欲的变态杀人犯,现实中我们破案的底层逻辑就是通过调查死者的生平,来推断杀人动机进而锁定嫌疑人,一般情况下和被害人有恩怨过节的仇家是头号嫌疑人——而90%的案件也都是因为被害者和凶手交恶。 曾佑祥有充分谋害孟志清的理由,曾佑祥对苏沁芳的倾慕之情溢于言表,就连莫寥这个修了无情道的灭绝师太都能一眼看出,即便曾佑祥就算没有直接参与杀害孟志清的行动,也不排除他在这背后推波助澜的嫌疑。 燕姐只说后来孟志清被发现是卧底记者后遇害,并没有具体展开说明孟志清是如何暴露的。 “有没有可能是曾佑祥进入镇港村,才导致孟志清的暴露?” 虽然这个猜测有点从结论推原因之嫌,但我认为是站得住脚的,如果我是曾佑祥,我完全可以借刀杀人又和镇港村撇清关系,镇港村本来就干着违法犯罪勾当,就算再多一件也无甚痛痒。 何况年代久远,二十年前的事谁还记得清其中细节?况且曾佑祥也不是直接杀人,即使他一口咬死不认我们也拿他没辙。 眼下只好找另外的人证作为突破口,思来想去仅有一个合适的人选: “明天我再去找燕姐一趟。” 如果可以我想和赵义海谈谈,他作为时任村支书,必定掌握不为大众所知的秘密信息。写提审发函最快也得两三天才下来,而且在雍城我人不生地不熟的,上来直接拖我一个月也无计可施。 “本来我们明天要走,不过你既然给了我们如此重要的线索,所以我临时改变计划,”莫宁抛接着那两只胶卷,“我明天先找个照相馆把照片洗出来,看看能不能发现新线索。” “让小莫弟弟陪你一起去吧,万一有突发状况也好有个照应。” 我不放心莫宁一个人去洗相片,不过说来也蹊跷,比起莫寥惊心动魄的生死博弈,莫宁迄今为止都没有遭受任何生命威胁,苏沁明只存心刁难莫寥一个人? “你才更要小心,你还在雍城警局里,小心苏沁明安插在警局的人。” “是那什么小苏吧,和顾还一路货色。” 莫寥也会阴阳怪气,但他的阴阳怪气和顾还的不同,顾还的阴阳怪气是用怪腔怪调开你玩笑,而莫寥则是牙尖嘴利石头来了都要被他的话刺出两个窟窿。 “人家小顾现在也改邪归正了好不好……” 我秉承客观公正实事求是的态度为顾还说话,我的教育模式主打一个“该夸夸该骂骂”。莫寥撇嘴,像只闻到榴莲的猫。 “时间不早你们早点休息吧,”我看了眼墙上的老式挂钟,“我明天还要去警局继续写报告。” 我起身走到门口,手搭在门把上时莫宁在身后对我道谢: “小勇,谢谢你,真的,能遇见你……你们一家,是我们这一生最幸运的事情。” 我心中酸涩交织,感觉喝了一大杯蜂蜜柠檬水,回过头朝莫宁开玩笑地埋怨: “不要把运气浪费在这种地方啦。” 我推门出去,毫无准备地扎进厚实的胸膛里,我将脸拔出来定睛一看:顾还正站在门口,一副恭候多时的姿态,他的眼神越过我的头顶如离弦之箭朝房间内直直射出,好整以暇地眉梢挑高,嘴角也吊起一边,语气轻快道: “别来无恙啊,莫大仙。” 我和顾还站得太近,下意识地后退两步,背后又撞上了什么硬硬的东西,与此同时莫寥的声音越过我的头顶,延续方才的阴阳怪气: “顾还,恭喜你,从地狱里爬回来了。” 第52章 顾还从不避讳拿自己开玩笑: “我这人作恶多端,连阎王爷都不收我。” 莫寥的字典里从来没有“客气”二字: “没到时候,想死也死不了。” 顾还听了还挺得意: “就是说我命不该绝咯?” 莫寥根本不惯着顾还的臭屁性格: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夹在中间“前后为男”的我实在忍无可忍,分别抵住他们的胸口,像王母娘娘拆散牛郎织女那样将他们分开: “你们非要这样说话吗?” 莫寥和顾还配合地各自后退了一步,我这才得以脱身,顺势对顾还做个了“请”: “你们接着叙旧,我先走了。” “我就是来找你的,”顾还对莫寥挥挥手,“有空再会。” 莫寥的表情形容不出来具体是什么情绪——应该是挺不爽,甩门的力度之大使得这间老旧的宾馆都震了三震。 “这么凶,”顾还矫揉造作地装委屈,食指弯曲放在眼睛下摇了摇佯装哭泣,“人家就这么不讨喜吗?” “少恶心人了你,”我没好气地拐了顾还一肘,“你来做什么?” 顾还另一只手上拎着个咖啡纸袋子: “我是来找你的。” “大半夜的请我喝咖啡?” 我狐疑地往袋子里瞄了眼,里面是一摞文件,顾还压低声音: “进去说。” 顾还还特地确认门反锁以后,将那一大摞文件倒在茶几上,用性感美女荷官在线发牌的架势将文件一一展开: “自己看吧。” 时间已经很晚了,我从早上出院到现在,马不停蹄地办了一件又一件事,只恨一天没有四十八小时,这会又来一大堆文件,看字都是重影,我用力揉了揉眼睛,越看越炸裂毁三观,电视剧里上演的豪门撕逼还是太保守了,我张着嘴巴看完,脑海里只剩下两个最极致简约最振聋发聩最包罗万象的肺腑之言: “我操!” 这是份关于苏沁明家庭关系的详细调查,脉络之庞大,关系之复杂,摩尔根的果蝇杂交实验都没这么费劲。 苏沁明共有三任妻子,这三任妻子给他生了十个孩子,而苏俊丞则是他和第二任妻子生的孩子。 除了苏俊丞这种法律认可的“嫡子”,苏沁明在外的“庶子”更是不计其数:光是像庄宵玉这种有亲子鉴定报告认定身份的私生子就有五个,认定身份后离奇死亡的私生子有四个,不知道未被发现或者不被承认的私生子还有多少。 苏沁明的孩子年龄跨度极大,最大的孩子年龄比我都要大,孙子都生了,而苏沁明最小的孩子甚至还没有孙子的年纪大。 第58章 当然这种私生子能组足球队还不算猎奇,毕竟全世界有钱人都是同样的心理,自然希望子孙多多益善,从而挑选出最优秀的继承人来掌舵。 ——直到这里都还是普通的豪门狗血剧标配情节,但苏沁明搞了一套不像是碳基生物能想出来的骚操作:他对这些私生子们采取“大逃杀”模式进行“优胜劣汰”:首先不要女孩,苏沁明会让怀孕的情妇去做检查,检查出怀的是女孩就要求必须打掉,绝不能留,为此他有三个情妇失踪,以我的见闻所能揣测人性最大的恶意,这些情妇估计是因为不愿意打掉孩子而丢了性命;其次是不要低学历,必须本科就读重本,或是警校军校这种特招生;再次是不要不可控的“逆子”,苏沁明和这些私生子相认后,会给他们安排各种任务,例如让庄宵玉监视莫寥、让庄宵玉回镇港村,就是苏沁明对庄宵玉提出的任务——当然这些任务并不简单轻松,大多数触及道德乃至法律底线,若是出现不愿意受制于苏沁明,拒绝配合的“黑羊”,不久便会以各种离奇的原因死亡,有车祸身亡、意外坠楼、旅游坠崖等等各种看似合理却又细思极恐的意外。 当然目前没有任何证据指明情妇的失踪和私生子的死亡与苏沁明存在直接联系,只是以我的工作经验,世界上根本没有那么多的“巧合”,太多毛骨悚然的巧合必定是刻意为之。 “这些信息你能保真?” 我的职业生涯中也遇到过血亲杀戮的极端案件,印象中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苏沁明属于已经脱离正常人范畴、或者说已经脱离人类范畴的类人生物了,凶杀案挺常见,杀亲骨肉的凶手也不是没有,但杀了那么多至亲骨肉的属实是太人性泯灭了。 “电视剧都不敢这么拍,贫穷限制了我的想象力,”我万分感叹地问顾还,“你小子上哪儿搞来这么劲爆的信息?” 顾还绞了绞手指,面露难色: “呃,是通过一些说了你会把我送监狱的途径。” 我当然也没那么刚正不阿铁面无私,我属于只求结果不在乎过程的类型,认可地拍拍顾还海岸线般宽阔平整的肩膀,这小子烦人归烦人,不可否认他认真做起事来还是很靠谱的: “回头请你吃饭。” “我不要你请吃饭,你能原谅我吗?” 顾还突然说得这么诚恳,诚恳得可怜,搞得我的良心像被砂纸狠狠摩擦了几下。我对顾还从来谈不上恨,爱与恨都是需要用尽全力去倾注的情感,哪来那么多的精力一天天去爱啊恨啊的? “你救了我,所以你也不欠我什么了。” “一码归一码,你也救过我。” “我什么时候救过你?” 就算真的有我也不记得了,我们必须全身心无条件地信任搭档,将性命托付给对方,甚至要形成条件反射,这样才能在性命攸关的紧急时刻做出迅速判断,而且因为活下来了,也不会去认真思考就近上一次任务有多危险存活概率有多大。 “你忘记了?”顾还略略惊讶,“你跟我一起跳下二平河,身上还有伤,你的生还概率还没我大。” 好吧,的确是有那么一回事,当年赤脚观音神神叨叨地说只有我能救顾还,搞得我真自己是什么天选之子,结果差点淹死不说还落下左腿残疾。 “因为我不想再失去自己的搭档了,”我对顾还也曾掏心掏肺地信任过,“所以我无论如何还是不想你死。” 顾还的面部肌肉不住地抽动,鲜少见他有这副不知作何以对的表情,我一拳抡在他胸口开玩笑道: “下辈子投胎要是还当人,我给你当爹你当我儿子。” 顾还不服气: “莫寥是你爹,那他不就成我爷爷了?我不要!” 这么说来我有个疑问: “你们之前在平合不是关系还可以吗?怎么现在闹掰了?” 顾还使出他的拿手绝活——装傻: “没有啊,哪有闹掰,刚才我们不是还在愉快地打招呼吗?” ——完全没看出来哪里愉快。 “说起来,莫家姐弟为什么会出现在雍城?还跟你住隔壁,”顾还的眼神变得犀利起来,“你们要搞事?” 我估计顾还暂未查到苏沁明和莫家姐弟的关系,他们的关系可比那些七七八八的私生子还要再远些。 “没有啊,”我鹦鹉学舌,学顾还装傻的神态和口吻,“我躺在床上你鞍前马后地伺候我,我搞没搞事你不知道?” “好吧,总之你提防着些苏俊丞。” 顾还那么聪明敏锐,肯定是已经察觉到哪里不对劲,他的疑心病堪比曹操,煞有其事地说这些文件是他通过违法途径获得的,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用打火机把文件全烧了,纸灰丢马桶里冲进下水道,我敢怒不敢言,因为我确实想把这些文件带给莫家姐弟看。 我睡了不到四小时,醒来怀疑自己只是灵魂出窍,躯壳还留在床上没起来,床单上的褶皱像是凶杀案现场警方框出的尸体轮廓。 总之我还是得去警局继续写报告。 自从来到雍城警局,这里的同事们每天都忙忙碌碌,形同每天马路上擦肩而过的路人,搞得我也跟着莫名地匆忙紧张。 路过接待室,里面有几个同事聚在一起吃早餐闲聊,我听力好就随便听了一耳朵,他们提到镇港村妇女拐卖案的被害者,目前还有一具无人认领的尸体,今天就要处理掉了,年纪都还这么小,真是可怜。虽然偷听很不好,但我还是很没礼貌地闯了进去问: “无人认领的尸体是谁?” 这些同事我没什么印象,应该不是专案组的,我们几个大眼瞪小眼,空气陷入短暂的沉寂,两个中年警察直接无视我,其中一个比较年轻的警察对我还算和善,回答了我: “是个叫什么菲,两个字的。” “……夏菲?” “对,叫夏菲,”他有些意外地看着我,“你认识?” 我顿了以顿,点头轻声道: “我认识,就由我认领她吧。” 原本认领需要提供能证明尸体身份的证件,但由于小菲属于无人认领,我是内部工作人员,手续也不需要卡得很死。 认领小菲尸体的原因很简单,遇见莫寥后我才相信原来人真的灵魂,还有前生和来世,我不想让小菲就连死后都被人忽视遗忘,至少还有世界上还有一个人在意着她。 如果是我离开人世,我希望不会有谁会因为我的离去而感到悲伤,我太害怕看到别人的眼泪了。 第53章 我坐在座位上录入完信息,拉开办公椅起身要走,椅背撞上什么东西,一回头苏俊丞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我身后,我转头正巧与之四目相对,或许是苏俊丞垂着眼的缘故,我竟然从他的目光里读出几分高高在上的悲悯——也可能是我心理作用,知晓苏俊丞真实的身份背景以后,我横看竖看都觉得他是在扮猪吃老虎。 “小苏?” 苏俊丞似是被我喊回了神,又露出毫无攻击性的笑容: “全哥,你的情况说明写得怎么样了?” 我像是一屁股坐在钢钉上猛蹿起来抱头鼠窜: “马上、马上……” 说认真的,我最讨厌干的就是文书工作,总会让我回忆起初来乍到顾成峰就让我帮他写材料,那段时光简直不堪回首,刚开始我自我感觉相当良好,简直李白再世,人家绣口一吐半个盛唐我血盆巨口一吐半个忠安,结果顾成峰这老阴逼也不说我写得屎烂赶紧卷铺盖滚蛋,只是阴搓搓地让我再去修改,也不说哪里写不好,就是让我再斟酌。 我认为顾成峰原本是有把我培养成笔杆子的意向,当然也不排除他单纯心理变态存心折磨我,总而言之最后他放弃了,我也认识到自己的确不是这块料,没办法,人生有很多事情强求不来,否则我应该上清北。 我关在小会议室里写到中午,总算是把这篇说明报告写完了,写得我直犯恶心,光速把这篇再多看一眼就会吐的文档拷进u盘里交给苏俊丞。 很多人都下班去吃饭了,也还有留下来加班的同事,我没找到苏俊丞,倒是顾还来了,他告诉我在昨晚梁局长被带走了,目前还没多少人知道这个消息,对此我倒是没多震惊,梁局长进去是早晚的事,就是有点突然,我以为至少等结案再秋后算账,估计是上头急于断尾求生才这么快问斩。 “对了全哥,我听说你认领走了一具遗体?” 顾还随口一问却引起我的十分警惕: “你怎么知道?” “我听他们在说就好奇凑上去听了一下,我还在想世界上怎么会有心地这么善良的人,原来,是全哥你呀!” 顾还嗲声嗲气的语调听起来特讽刺,我的拳头发痒: “你会不会好好说话?” “说认真的,”顾还秒正色,“你要给她收尸?” “我受过她的照顾,当然要还她的恩。” 第59章 “你可真是……” 顾还后面的话被推门声打断了,我们的目光齐刷刷向门口扫去,满头大汗的苏俊丞手里提着食堂打包的盒饭进来,他见顾还也在,有些意外地问: “林警官你吃了吗?” 好标准的经典问候语……苏俊丞手里只有一份盒饭,因此顾还识相地回答: “已经吃了。” 苏俊丞肉眼可见地松了口气,屁颠颠地将盒饭提给我: “全哥饿了吧?快点先吃饭。” 我接过苏俊丞递来的盒饭同时将u盘交接给他: “我写完了,还有什么需要的?” 我不信梁局长都进去了还能用脑电波指挥苏俊丞作妖,苏俊丞说没事了,我说那我去殡仪馆办理火化手续,苏俊丞听了,夸奖我: “你真善良。” 顾还捞过我的肩: “那当然,我们全哥活菩萨下凡,大慈大悲普度众生来的。” “少狗叫哈。” 我没好气地用肩头顶了两下,顾还的手比鞋底板不慎踩到的口香糖还黏,没能甩掉反而揽得我更紧。 “我是去火葬场你也去?” 我没好气地问,顾还说得很是忠心耿耿: “去啊,你去哪里我就跟着你去。” 苏俊丞像个小学生端端正正地举手,真诚地说: “我也去,总有我帮得上忙的地方。” 又不是去春游他们这么积极干什么?尤其苏俊丞,瞎凑什么热闹?但我还是同意了。 苏俊丞开车载我们去市殡仪馆,让我颇为惊讶的是,这里面竟然在进行法事,一进去就是一个很大很空旷的广场,地上用白色粉末画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巨大格子,里面还有很多条小径,道士手里拿着锣擦敲敲打打唱着我听不懂的经文,那些戴孝的亲属则扛着灵幡,举着白色线香跟在道士后面走,踩在那些白粉画成的路径里像是走迷宫。 虽然忠安那边的丧葬文化也很传统,但我还是头一次见法事在殡仪馆里举行的。显然顾还和我有着同样的疑惑,苏俊丞介绍道: “这是丧葬习俗破狱,也叫游城、破地狱,意外身亡、自杀或者他杀的亡者都需要破狱,好像是因为这样可以消除他们的执念,让他们可以去投胎转世。” “你懂得可真多!”我很意外苏俊丞居然懂这些,苏俊丞淡淡道: “之前看过几次,因为好奇就去问了。” 苏俊丞似乎对殡仪馆很熟悉,找了工作人员说明情况,出示文件,就由工作人员领我们到停尸房去认尸。 走到那扇白色大门前,我忽然被一颗恐惧的子弹击中眉心,该如何面对小菲凄惨的死状?如果不是我的判断失误,小菲肯定不会死,是我害死她,我每次都以为自己能改变局面,其实我一点用都没有,我根本无法拯救任何人,当年为什么死的是周由不是我?我恨自己的软弱无能恨自己的自以为是恨自己为何会被命运如此苛待…… 忽然一只手搭住我的肩膀用力往下压了压,肩膀上的重量使得我从离散的思绪中挣脱出来,顾还走到我前面霸道地说: “又不是去参观景点,太多人进去打扰死者也不好,我进去认领。” 我感激地目送顾还和工作人员走进停尸房,左看右看没看到苏俊丞在哪,奇了怪了,明明刚才还在的。过了会苏俊丞又出现在我面前,满脸是汗: “全哥,我去问了破狱的仪式,要不要我们也做一个?” “嗯、好啊,好啊……” 我有些茫然点头应和着,苏俊丞柔声道: “全哥,你不要太自责了。” 我有些意外: “很明显吗?” 苏俊丞忽然沉声问我: “你这么活着不累吗?” “你活着不累吗?”我意有所指地反问苏俊丞,“那你真幸福。” 苏俊丞盯着我,他其实不笑的时候给人感觉有些阴沉,像条盘踞在树干上的漂亮蟒蛇,让你本能地产生一种危险的不适感。他和顾还是有那么些相像之处,都是外热内冷,看似对所有人都很热情,你以为跟他们关系已经很好了,却通过某个契机才不可思议地发现自己从未真正认识他们。 莫寥就跟他们这类人性格相反,对谁都臭着一张脸,每个人都欠了他五百万似的,当然这不是他的性格原因不能怪他,说话也难听,情商堪忧,实际上外冷内热,一旦莫寥认可你,就会竭尽全力掏心掏肺地帮助你。 人无完人,我也不指望从莫寥那张刻薄寡言的嘴巴里吐出些什么甜言蜜语,想象一下那个场景其实有点恶心……而顾还和苏俊丞在日常交流上还是给足情绪价值的。这个比较没什么意义,只是感慨人的性格为什么可以相差这么大,形成一组反义词。 “幸福吗?”苏俊丞眼底有一刹的恍然,“是吧,我小时候听最多的话,就是大家说我是个幸福的孩子,可幸福没有形状,而且也没有一个统一标准的定义,每个人对幸福的感知都不同,”苏俊丞摇摇头,“所以我没觉得活着累,但也不觉得活着幸福。” 我倒也不在意苏俊丞到底幸不幸福,在我这种屁民眼里看来他可太幸福了,出生便站在金字塔顶端,而庸碌的蝼蚁们匍匐在他们的脚下这辈子只能顾着生与死。 “活着不痛苦就赢了很多人了。” “我为什么要跟别人比?”苏俊丞奇怪地说,“活着又不是为了和谁去比较的。” 这小子还挺有想法,而且也挺鲜活,不过从我跟他过往的交流中,言语间难免还是会展现出高高在上的优越感。 “嗯,年轻人很有想法嘛。” 苏俊丞眼神又变得清澈而愚蠢,不好意思地挠挠脸颊: “没有啦,是我没礼貌……” 停尸房的门推开了,工作人员推着推车出来,小菲的尸体上覆着一层白布,苏俊丞与工作人员在交涉,由于我们没有提前预约,排在我们前面还有两场破狱,至少得再等两个小时,问我们能不能等得起。 我想等,想最后再为小菲做点什么,但也得征求顾还和苏俊丞的意见,他们都愿意等,于是工作人员又把尸体推回去,为我们预约破狱仪式。 我们坐在回廊的连排椅上,天气又热又闷,两台马力十足的超大电风扇正摇头晃脑地吹出热烘烘的风。 过客来来往往,有的人穿便服有的人穿丧服,他们都自顾自地悲伤,火葬场应该是世界上承载最多悲伤的场所了。 苏俊丞看起来相当怕热,才坐了这么一小会的功夫,汗水都把他胸口的布料浸透了,于是他跑去小卖部买水。 苏俊丞刚走,一名工作人员走到我面前,递给我一个密封塑料袋,言简意赅地说了句“节哀”便走了。 我看着手中的密封塑料袋,透明的袋子里斑斑血迹早已干涸发黑,装着一只被血污浸透的手表,表盘里的佩奇都面目模糊了。 我抓着这只表发了许久的呆,忽然心里的绝望和悲伤洪水溃堤般泄涌而出冲垮我最后的精神防线,我双手捂住脸,崩溃地失声痛哭。 第54章 在我小时候几乎是不哭的,我很小的时候就发现自己的承受阈值比其他人要高,疼痛也是苦难也是。 随着年龄增长我变得感性很多,我不再像年少时那么心比天高认为自己无所不能,以前总觉得有哭的力气,不如想想该如何解决问题,事到如今我才明白眼泪是无能为力的证明。 不知道是不是哭得太用力,我的右耳开始耳鸣,声音如同被水打湿后的纸团堵塞在耳孔里,我捂紧右耳,还是那样轰隆隆地响,顾还蹲在我面前紧张地问: “怎么了?哪里感觉不舒服?” 我摇摇头,耳朵还是隆隆地听不清声响,放着不管过一会应该就好了。苏俊丞也凑到我面前问: “是不是呼吸性碱中毒?我去找个袋子。” “不用、不用麻烦,”我还不至于羸弱到哭晕过去,“有点耳鸣。” “不然喝点水吧?你水分流失这么多。” 苏俊丞递来一瓶冰矿泉水,这天气热得连矿泉水也在流汗,而且哭完也确实口干舌燥,我就一口气灌了半瓶水。 顾还买了罐冰可乐回来给我敷眼睛,他说我的眼睛很肿,像悲伤蛙表情包,我问他什么是悲伤蛙,苏俊丞打开手机给我看,我看完笑得差点喷鼻涕,顾还故作沉醉地压出磁性的男低音唱道: “男人哭吧哭吧哭吧不是罪……” 我要被顾还的穿耳魔音唱得加重耳鸣: “收声吧,死人听了都要诈尸了。” 说实在的,被比我小的男人围着哄心情并不会变好,而且还是都让我不省心的狠角色,不过在最脆弱的时刻即使是虚情假意也认了,表面关心也是关心。 印象中上一次我哭得这么惨还是因为周由,他的葬礼办得相当隆重,他因公殉职追记三等功,几乎全市公安系统的同志都来参加他的葬礼。葬礼上我第一次见周由的父母以及他的弟弟和妹妹,他们家里的男性都长得分外神似,弟弟神似周由,周由神似他父亲,都给人刚毅坚韧,正气凛然的印象。 第60章 我和周由的亲属们见了面,我们都泣不成声,只有周由的弟弟红着眼冷冷地睨着我,我知道他肯定把我看成害死他哥的罪人,在葬礼上他自始至终都没对我说过一句话。 周由火化后的骨灰由他母亲捧在怀中,女人哭得几乎昏厥,这是周由最后一次回到母亲的怀抱里。因为周由是北方人,因此他的骨灰带回北方安葬,我每年都会去祭拜,给他递递烟喝喝酒,跟他告点小状,陪他说说话。 这两年自顾不暇,我都没再去祭拜周由了,反倒是他还时不时来探望我。 如今我要祭奠的人又多了一个。 轮到我们做破狱,已经下午四点。 说是预计等两小时,实际上等了将近四小时。 我们去停尸房将小菲推出来,她身上盖着白布,由工作人员搬进一口漆黑的大棺材里。 那些道士在准备场地和道具,将踩得模糊的白线重新补画好,而我们三个则要穿上丧服,这时飘过来一个穿黑衣服的透明鬼魂,我的耳鸣还没好,连视力也要受损了吗?怎么看着那么像莫寥……再使劲揉揉眼看定——那人左手还打了石膏,确实是莫寥。 莫寥的皮肤在阳光下白得接近透明,连颈部青紫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见,像小时候看的动画片《雪娃娃》里的雪娃娃,被火一烤太阳一晒就要化掉了。 “你哭了?” 莫寥斜了我一眼,我下意识否认,毕竟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实在有些丢人: “没有。” 莫寥语气冷硬地质问顾还和苏俊丞: “谁把他弄哭的?” “都说了我没哭!” 我死皮赖脸地否认,飞快地岔开话题,“你来干嘛?” 我注意到莫寥的右手抓着一只牛皮纸文件袋,莫寥没理会我,目光扫过那群忙碌的道士,像只高冷的猫皱了皱鼻尖: “你们要给死者破狱?” “是的,”苏俊丞回答莫寥,“死者是他杀,给她做个破狱,就当是给活人一个心理慰藉。” “骗人的把戏。” 莫寥的声音不大却很清晰,在场的人都听见了——包括忙着布置场地的道士,我反正是对丧葬风俗一无所知,而莫寥是靠这个吃饭的,既然他说是骗人那肯定是骗人。 不过我还是想为小菲做点什么: “还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抚慰一下亡魂?” 莫寥冷漠得令人心寒: “多烧点纸。” “……” 仔细想想也不无道理,嘘寒问暖不如打笔巨款,对人对鬼都适用。 总之莫寥都这么说了我也不敢再忤逆他,我活到现在目前没遇见过比莫寥更权威的阴阳先生,这方面他毋庸置疑的绝对话语权。总之我叫停了破狱仪式,怕那些道士们白忙活,还要给他们转些辛苦费,但师傅们不受,只是让我们不破狱就赶紧离开,给下一家腾位置, 就是这么高效迅捷流水化作业。 工作人员将小菲又从那口大棺材里抬出来,问我们还有什么要做的,不然就送去火化了,他们六点下班,肯定要赶在六点前完工——生死竟也如此匆忙。 在将小菲送进焚化炉前,工作人员问我们要不要再见逝者一面,我犹豫拉扯片刻后还是过去掀开白布,看了小菲的最后一眼,然后又盖上。 焚化时间至少要四十分钟,我不想让自己哭得很挫逼的样子被人看见,便借口说要去抽烟,蹲在回廊的角落边抽烟边流泪,听到由远及近的脚步声,最终在我背后站定,我仰起脸透过眼中朦胧的水汽仰望莫寥,这个角度使得莫寥看起得好高大好伟岸。 “我会找靠谱的人帮她做超度。” 莫寥语气有些生硬,我愣愣地看着他,他接着说: “如果你还有话想跟她说,我能帮你传达。” 搞什么?莫寥忽然变得这么通人性让我有些无措: “怎么突然……” “你,”莫寥无论是表情还是言语都有些别扭,“你别难过。” 我很清楚莫寥并不情愿做这些事,而是为了安慰我,我摇摇头: “不用。” “就要。” “你又不是真的想做这些。” “我是。” “你哪里是?” “我就是。” 我拿莫寥没辙,无奈地用手背抹掉眼泪,莫寥又管教上我了: “少抽点。” “哎呀,”我把烟丢在地上用鞋底踩灭,“你怎么来这里?” “找人。” “找我?” “找苏俊丞。” 从莫寥嘴里听到这个名字,我这才惊觉他们还有血缘关系,苏俊丞是莫寥的表哥,我昨天晚上才刚获得的消息,今天莫寥就找上了苏俊丞,真有这么巧合? “你找他?你知不知道他……” “知道,”莫寥竟然已经进化成我肚子里的蛔虫,我什么都还没说他就知道我要说什么,“你不要管这件事了,我已经把胶卷里洗出来的照片给了他。” 听得出莫寥有考虑到我的情绪,言语措施放软许多,否则他只会让我“少管闲事”或者“关你屁事”。 可我一听莫寥把证据给了苏俊丞,眼前一黑又一黑,差点当场驾鹤西去:莫寥的行为和在自己额头上画靶给敌人打有什么区别?!给谁不好偏偏是给苏俊丞,退一万步说了给我也好啊,我倒也没有那么清高视金钱和名誉如粪土,能彻查镇港村背后的利益输送链,最不济我也能混个三等功,就这么拱手让人,我真、我……我又想哭了…… “怎么不关我的事?小鬼就是他放出来跟着我的,害我的脚被吹风机砸到,还在荒村里刷微信步数,都是他害的!” 莫寥眨了一下眼睛: “什么小鬼?” 这事我本来想着就这么翻篇了,反正对我也没产生实质性的生命威胁,在莫寥的帮助下有惊无险地化解了,我没空也没证据找苏俊丞算账。得知是苏俊丞是苏沁明的儿子后,再联系先前莫寥的分析,小鬼的饲主提前得知我的行程知道我下榻牡丹宾馆;小鬼来敲我门时饲主就在我附近;除了我一抵达雍城就来接送我的苏俊丞,还有谁能做到? 这事我个人认为是挺特殊的经历,莫寥怎么一副失忆的模样? “就是小鬼啊!你在镇港村拘的那只小鬼!” “不是他。” 莫寥相当笃定地说,我的气焰瞬间弱了下去,还是要嘴硬: “你怎么知道不是他……” “看就知道了。” ……扯淡吧这能看出来?! “怎么看出来的?你能看出我是两个孩子的妈么?” 莫寥眼球微微上翻,给了我一个浅浅的白眼: “养小鬼的人和正常人磁场不一样。” 我嘟囔道: “你们算命的就喜欢说什么磁场啊能量啊气运的……” “苏俊丞的磁场很干净。” 莫寥对苏俊丞的评价大大出乎我意料,这算是“歹竹出好笋”?我和顾还都冤枉苏俊丞了?我朝莫寥勾勾手指示意他耳朵凑过来,莫寥配合地把耳朵贴过来,我鬼祟地对他耳语: “你姐说警局里有苏沁明的人,不是他的儿子苏俊丞,还能是谁?” “不知道,”莫寥的态度很敷衍,“反正不是苏俊丞,总之你别管。” ——闹了半天我还冤枉错人了? 第55章 火化完毕后由我和莫寥给小菲捡骨灰,莫寥让我捡大块点的没烧干净的骨头,又装了点骨灰,我把骨灰坛抱起来掂了掂,重量感觉上没什么变化,真应了“连人带盒三斤重”,我想着再多装点,被莫寥发现: “又不是吃自助餐,装那么多做什么?” 莫寥很偶尔也会像这样开些冰冷的玩笑,站在旁边的顾还默默扭开头,咬紧后槽牙忍得脖子上的青筋都爆出来了,苏俊丞则是一副想笑又不敢笑还要故作神情凝重,脑袋越来越低越来越低几乎要埋到胸口上。 由于认领得匆忙,我还没来得及给小菲找合适的墓地下葬,就先暂存在殡仪馆里。 从最现实角度考虑,那些公共陵园里,最普通的一块墓地也要大几千,稍微好点的肯定是得上万,我又不是腰缠万贯的土豪,掏个几千几万眼都不眨,还是得选个性价比高的。 离开殡仪馆后我们就去下馆子,我再三强调必须由我请客,让我好好犒劳他们。 四个大男人坐一桌,除了喝酒摇骰子划酒拳就没有别的娱乐项目了。 目前我遇到过最会喝的人是周由,北方人的基因优势,白酒干两斤不带喘气,而我二两就面红耳赤,五两直接喝到桌子底下,八两是我的极限,直接断片,是周由把我扛回宿舍,那之后我就夹着尾巴老实做人了。 在场我只领教过顾还的本事,他也是能喝的,反正我没见他醉过,苏俊丞和顾还一个类型的,看着也是狠角色。说来和莫寥认识这么久,还没跟莫寥一起喝过酒,就想探探这小子的底细,莫寥欣然接受挑战。 第61章 世界上没有哪个是男人不爱喝酒的,尤其是人越多越有气氛就喝得越起劲,即使是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莫大仙也不能免俗。考虑到莫寥还有伤在身,让他悠着点喝。 四个人喝了两箱半,顾还这毒夫一直给我灌酒,喝吧喝吧全哥,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喝到后面我眼里所有人都是重影的,再后来我就断片了。 我醒来后全身上下除了头发丝没有一处是不痛的,不过最痛的还是脑袋,里面装着施工队要凿开我的脑壳。 天花板有点熟悉又有点陌生,是牡丹宾馆的装潢,却不是我的房间。 我试图坐起来,身体感觉被鬼压床了,重量却特别真实。 我低头一看,胸口枕着颗蓬乱如鸡窝的脑袋,这颗脑袋后面还有颗脑袋,我的身体像个断头台摆满头颅。 我毫不留情地将顾还和苏俊丞从我身上推开,他们立刻就醒了,两个人迷瞪瞪地捂着脸,一时半会缓不过劲来。 “小莫弟弟哪去了?” 我问顾还,顾还无暇理会我,痛苦地抱住脑袋喃喃: “好想吐……好想吐……” 苏俊丞听了跟王八翻身似的慢慢挪到了一边: “你吐吧。” 我真是被这俩鳖孙给气笑了,顾还又倒回床上哼哼唧唧: “哎哟,哎哟……朕的头好痛。” “指望不上你。” 我掏出手机,一看屏幕上显示的时间,眼珠子差点掉出眼眶:十五点四十四,我的未接来电和未读消息一片通红,十七个未接来电,连董卫平都给我打了两通电话。 要不怎么说喝酒误事呢,好歹董局是我的顶头上司,纵使我脑子还没完全清醒,还知道先给董局回个电话。 董局倒是接得挺快,他的态度出乎我意料的和蔼,我知道他对我这人并不满意,即便他从未明说,但对于领导的好恶这种基本的职场敏感性我还是有的。 由于被酒精麻痹过度,我的大脑尚不能很好地处理董局的话,几乎是左耳进右耳出,叽叽咕咕半天,简而言之就是让我赶紧回忠安,省局要借调人上去跟班学习,这是个青年干部锻炼的大好机会千万不能错过,所谓的借调本质是抓壮丁当苦力,还要说成是一种莫大的殊荣,是你优秀才让你去的,别人没这个机会。 我打了个激灵瞬间清醒了,我可不想去省局,我在省局里毫无人脉,而且还有个顾成峰,他是条老狐狸成精,他要真想整我,不出两个月我就会被他玩死。 “怎么那个表情?” 顾还支着脑袋问,由于是顾成峰给我找不痛快,导致我有些迁怒顾还,态度很恶劣: “问问问,不许问。” 苏俊丞揪起胸口的布料,像条缉毒犬耸动着鼻子嗅了嗅,嫌弃得眉头紧锁: “这味儿冲的,我人都馊了,去洗个澡先。” 等浴室里传来哗哗水声,我才对顾还袒露情况: “忠安那边叫我回去,说是省局要借调青年干部跟班学习,估计是想派我去。” 顾还跟我想到一块去了: “你又要和顾成峰共事?” “不知道啊,说回来你跟他又是什么情况?” 我使劲揉着能结出柠檬的眼睛,昨天几乎要把我这十年的眼泪都哭干了,眼睛又胀又痛,顾还抓住我的手制止我的举动: “没什么,因为我废物呗。” 顾还这么说让我心里很不好受,他去求助顾成峰也是为了救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才不得不向顾成峰低头。 “别妄自菲薄哈,我不爱听这个。” 顾还打趣自己: “只恨我只是小顾而不是顾局。” 我笑了: “你要是顾局还得了?谁家顾局二十五岁?” “二十六。”顾还严谨地纠正。 “全中国也没有二十六岁的顾局。” 顾还惋惜地感慨道: “即使我还当警察,也很难达到顾成峰的高度了。” “其实我觉得,至少在我眼里看来,顾成峰对你并不是毫无感情,”我的酒还没醒透,又忍不住跟顾还掏两下心窝,“我一直觉得世界上最复杂的东西是人性,包括顾成峰对我的态度,我真的不明白。” 顾还双臂交叠在脑后目光翻阅着回忆: “其实我小时候就觉得他不爱我们,虽然我妈妈总是说他是因为工作忙,要赚钱养家,但我就是觉得他不爱我们,你知道吧,小孩子的直觉就和动物一样,小孩子觉得不对劲那就肯定不对劲。” 顾还忽然聊到这么沉重的话题,把我给整沉默了。 就我的家庭关系分析,客观而言父亲在我是童年缺位的,我很难讲他是爱还是责任感,爱包括责任感,但责任感并不是爱,他死了,我怎么以为都行。 也正因为他死了,他的缺点就被我们原谅了。 “顾成峰倒是很欣赏你父亲,大概是刚极易折吧,比如你太善良,就会吸引我这样的坏蛋来欺负你,你父亲太正直,顾成峰就想折断他挺得太直的腰杆子。” 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这时浴室里的水声停了,我和顾还不约而同地沉默,随后苏俊丞大大方方地从浴室里走了出来,赤着上半身,就腰间围了条浴巾,刚洗过的头发半湿不干的,没有风骚的造型,苏俊丞多了几分清爽干净的青春气息。 而最吸引我注意的还是苏俊丞块块分明的腹肌: “哇,小苏你身材练得这么好啊?” 顾还立刻撩起自己的上衣,很不服气: “我也有,你怎么不夸我?” “是是是。” 就我瘦成披着画皮的白骨精,还是个瘸子,严重挫伤我的自信心。 苏俊丞洗完澡心情也好多了,听我夸他还有些不好意思: “随便练的,我忘了没换洗衣服,能借我一套穿不?” 顾还倒是慷慨大方: “你不嫌弃可以穿我的,衣柜里自己挑。” 苏俊丞拉开衣柜精挑细选了一件背心和一条工装裤,顾还看得银牙咬碎,暗戳戳地问我: “我穿好看还是他穿好看?” 我指了指顾还,顾还不信: “你在敷衍我。” 我指了指苏俊丞,顾还勃然大怒: “你胳膊肘往外拐!” 我也怒了: “孙子!少给老子无理取闹!” 我回自己的房间洗漱,顺便给莫寥打了个电话,难得他接我一次电话,可把我感动坏了,问他还在不在雍城,让他帮忙给小菲选一块墓地,莫寥说交给他处理,找个骨灰存放处就行了,选墓地还得挑日子下葬,还要请师傅看风水,程序繁琐又花时间。 我赶着回忠安,便将小菲安葬一事交由莫寥负责,全听他安排。 说来惭愧,本来这事不该拜托任何人,但我找不到比莫寥更专业的人来操办。由于通知下来得很急,我只得匆匆离开雍城,顾还另有打算,仍留在雍城警局。 回忠安也是坐动车,我赶最后的末班车回去,由苏俊丞送我到动车站。 昨天把我喝得元气大伤,我无论是思考还是说话脑袋都隐隐作痛,因此一路与苏俊丞无话。 快到动车站时,苏俊丞轻飘飘地冒出一句: “全哥,这事你就不要再插手了。” 我的心脏和眼皮同频暴跳,瞬间就心知肚明苏俊丞所说哦“这事”所谓何事,面上仍然装傻: “什么事?” “你和林警官……啊,是顾警官,既然你们调查过了,应该也清楚这是我们的家事,”苏俊丞把车停在动车站入口,转过脸对我露出耐人寻味的微笑,“我挺喜欢你的,我觉得或许我们能做个朋友,所以,不要多管闲事。” 苏俊丞边说边解开我的安全带,紧接着朝我倾身压下,我不动声色地又往后又挪了挪——苏俊丞伸手为我开了车门,又下车去后备箱给我拿行李。 我一言不发地下车,直接无视苏俊丞的那番惊悚发言,伸手接过苏俊丞递来的行李,苏俊丞却忽然将我的手按在行李箱把手上,我大惊失色却挣脱不开,苏俊丞贴在我耳边,滚烫的吐息尽数灌入我的耳朵: “别再被那对姐弟利用了,他们没你想象的单纯。” 第56章 “……” 我被苏俊丞按在掌下的手微微地颤抖,想不明白怎么喝个酒把苏俊丞喝得原形毕露了,说不意外是假的,这意味着苏俊丞把我的装模作样尽收眼底,他既然知道我和顾还在背后调查他,肯定也知道顾还的林警官是个假身份。 憋到现在才跟我说是几个意思?装不下去了?果然男人无法装一辈子的傻,倘若你觉得一个男人傻,证明这个男人是真的傻。 我并不正面回应苏俊丞,只是加大抽回手掌的力度: “放开啦,我要赶不上动车了。” 在我姿态狼狈地试图拔回手后,苏俊丞才慢悠悠地松开我,仍是笑得春风拂面: 第62章 “全哥,再见。” 有的人是见一次就不会再见的,而有的人是有过一段交集后就不会再见的,当然也有极个别特殊的例外,我以为会再见面的人却再也见不到了。 而苏俊丞属于不出意外我不会再见的人。 宿醉的后遗症太大,我头痛了一整天,刚才又和苏俊丞在言语和肢体上拉扯一番,更令我精疲力竭,,轻微摇晃的车身导致我在这辆巨大的摇篮里昏睡了过去。 睡得正香手机铃响了,强行将我已经坍缩的意识拉回现实。 我越来越能理解为什么有人会酗酒了,酒的确是逃避现实麻痹自我的特效药。 “喂,”我哈欠连连地接通电话,“老许啊,咋啦大晚上的?” “你回来了没有?”许啸的声音时断时续,“喂,喂,听得到吗?” “听得到听得到,你怎么知道我回来了?”我又打了个大哈欠,“你小子定位我啊?” “喂、喂——” “我在动车上了,信号不好。” “我去接你吧。” “不要,”我跟许啸该客气的时候客气,不客气的时候从不客气,“我自己打车还方便些,你别来啊。” “我又不是你的专职司机大晚上吃饱了撑的去接你,”许啸笑着阴阳我,“林副可是日理万机比皇帝都忙,小的哪敢浪费你时间,肯定是有事才找你。” “唔,知道了。” 刚走出出站口,明显恭候多时的许啸便迎了上来,硬要帮我拎行李箱,他自然而然地接过我的行李箱,另一只手用大拇指和食指圈住我的手腕丈量一番后,担忧地问: “你怎么又瘦了一圈?看着比纸还薄。” 我打量许啸,他的下颚线有些锋利过头,简直能割伤人: “你也瘦了不少。” “我快被家里给逼疯了,”许啸愁眉苦脸地问,“你又是怎么回事?” “别提了,我差点就交代在那儿回不来了。” 许啸脸色大变,我赶紧改口: “开玩笑的,大晚上的找我,什么要紧事?借钱?” 许啸背对着我,将我的行李放进后备箱: “我听说你要借调到省局去。” ……如今消息的传播速度有这么高效公开透明吗?我人都还没回去这消息就传遍了?况且这事八字没一撇,要是我态度强硬坚决不去,顾成峰总不可能把我绑到省局去。 “是有这么个事不过不一定就是我,”我和许啸认识这么多年,话说得糙点,他撅屁股我就知道他要放什么屁,“你想去?” “是。”许啸的语气里流露出莫名其妙的悲壮感。 “干嘛想不开?” 我大为震惊,以我对许啸知根知底的了解,他可不是没事找事上赶着没苦硬吃的人。 “我太想进步了。” ——果然有情况,我问他要不要去我家喝两杯,许啸答应了,路上我们打包一份烧烤,许啸的特斯拉里全是烧烤粉和孜然的香味。 如今我的身体不比在警校时连喝一个星期还能早上六点起来跑操的钢铁之躯,但为了许啸我毅然决定舍命陪君子连轴转地喝。 人生大事无非就是“生老病死婚丧嫁娶”,许啸正面临他人生的分水岭,说来也奇怪跟我一块玩的人都是清心寡欲的和尚,至少我没见过他们谈过对象,偏偏又长了张看起来谈过十任女朋友的脸。 至于我,也遇到很多要给我介绍对象的,但我实在是没精力也没时间去谈恋爱,只可惜这辈子都还没品尝过拉拉小手就脸红心跳的甜蜜滋味,眨眼已步入而立之年,更是心如死水毫无波澜。 “我觉得我不适合婚姻,”许啸苦恼地托着下巴灌酒,“我觉得大部分人都不适合婚姻。” 我语重心长地开导许啸: “不是你不适合婚姻,是你没遇到适合的人。” 我觉得我爸就不适合结婚,他确实没有尽到一个丈夫和父亲应尽的责任。 “哪有什么合适的人,”许啸有些不服气,“最后日子和谁过都一样。” “怎么会一样?”我福至心灵想到一个绝妙的形容,“婚姻就像条裤衩子,你不说谁知道你穿没穿裤衩子?再说了,裤衩子也分好穿的也有卡裆的,其中辛酸苦辣只有穿着这条裤衩子的你最清楚,正常人也不会说自己的裤衩子好不好穿。” 许啸笑得人仰马翻,眼泪都笑出来了,我有些恼怒地推了他一把: “笑什么笑?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师兄有遇到过合适的人吗?” 我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一张脸。 “没有。”我飞快地说。 许啸慧眼如炬: “骗人。” “没骗你,”我耸耸肩,“你跟我认识这么久了,你还不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 许啸笑了笑: “烂好人。” “不会说话就滚。” 反正许啸就是临近婚期看清内心再也无法自欺欺人,想要通过借调去省局躲避。我情感上表示理解但也认真教育他: “这不是你一个人的事,你说不想结就拍拍屁股走人,你不想结可以,但要和对方好好说,商量一个方案,别耽误人家姑娘,你没把这事好好解决就一走了之,我是不会同意的。” 许啸点头: “请组织放心保证完成任务。” “不过……如果你能把这事谈拢,还有去省局的必要吗?” “去啊为什么不去,大城市机会多,关键是我要是悔婚,留在忠安只会被老头子骂死。” 唉,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其实我妈也催过我一段时间,我虚心接受坚决不听,好几次差点忍无可忍跟她摊牌,告诉她我不结婚的原因是因为不希望变成我爸那样对家庭不负责任的男人,最终还是没说,无论对谁都太残忍了。 第二天等酒气散了,我和许啸才一起去上班,头没有昨天那么疼了,但还是胀胀的人不太舒服。 同事们看到我的第一反应都差不多,天呐林副你怎么又瘦了,是不是雍城那边虐待你?他们的食堂有那么难吃吗?林副刚经历过□□逃难回来的吧? 还有问我这次侦破大案是不是又要高升,我笑得比哭还难看,哈哈,没处理我就该谢天谢地烧高香了,还痴心妄想着高升? 喝了两杯茶屁股都还没坐热,就有人来喊我,林副,董局找你。 好嘛,该来的还是得来。不过我实在是全身心都在抗拒去省局,一来是在顾成峰手下做事让我生不如死,二来省局就是去当牛做马回来什么好处都没捞着。反正许啸自告奋勇,我定当倾力推荐,绝不是学长我落井下石。 蔡局亲自给我泡茶,他说听了雍城那边的报告,对我刮目相看,果然真金不怕火炼。 我真是欲哭无泪有口难辩,虽然我和蔡局也不是很对付,但是和顾成峰那只豺狼虎豹相比,蔡局都显得慈眉善目许多。 接着蔡局直切主题,说推荐我去省局跟班学习为期一年,回来后有机会给我提个二级警司,我的耳朵竖得像天线:出现了,是那招!触发了领导的被动技——画饼! 其实蔡局不说还没什么,他一说我就明白绝对是件苦差事没跑了。我尽量委婉拒绝,蔡局到后面明显不耐烦,颇有“你小子给脸不要脸”的怨愤,我说我在雍城住了半个月的院,年纪大了身体实在吃不消,去省局要是办事不力坏了我们忠安的名声,随后顺理成章推荐许啸,他年轻踏实吃苦肯干——虽然许啸只比我小两岁,蔡局还是想让我去。 这次动员谈得双方都很不愉快,蔡局要让我滚我能理解,一朝天子一朝臣他觉得我是顾成峰的人,对我有所提防也正常。 就是不知道怎么跟许啸交代,回办公室后我越想越懊悔,应该让许啸毛遂自荐,而不是我多此一举推荐他,要是让蔡局觉得我和许啸拉帮结派,也不给许啸好脸色看怎么办?唉,是我太冲动了。 手机铃声响了,打断我的自省,刚接通电话莫宁便语气匆忙地对我说: “老赵把曾佑祥杀了。” “啊?!” 我的耳朵嗡地一下又开始耳鸣,这个信息给我的冲击太过强烈:前两天不是人还好好的,而且老赵怎么也不像是会走极端的人,怎么突然…… “老赵现在在哪?”我愣愣地问。 “也死了,他杀了曾佑祥以后自杀,还把曾佑祥的店烧了,”莫宁罕见地显露出烦躁的情绪,“双全,麻烦你有空再回雍城一趟,具体细节我们当面说。” 第57章 “你在哪?” 我当即觉察到莫宁的反常之处:她每次都喊我小名,这次却直接叫我名字。正如顾还喊我全哥、莫寥叫我林双全,每个人对于熟人的称呼属于条件反射地脱口而出。莫宁突然喊我双全,恐怕是遇到什么危险在暗示我? “我在雍城。” 莫宁的回答等于没回答。 第63章 “具体地点呢,我马上去找你。” 我怀疑过这可能是个圈套,也许对面根本不是莫宁。 “你出动车站我去接你。” “好。” 我思考了一会,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却又说不上来,先给顾还打电话问问案发情况,没接,我只好给苏俊丞打,也没有接,再给莫寥打,还是没有接,这群人是不是商量好了一起玩“谁接林双全电话谁是狗”的游戏? 情况特殊我不打算写假条了,董局正在气头上,我让同事们帮我打个照应,订了最近的一班动车,回家简单收拾行李后便启程前往雍城。 候车时我搜索到了新闻通报,一般为了控制舆情,这种凶杀案的蓝底白字都出得很快,根据警情通报描述,赵某持刀进入曾某的店铺将其杀害,纵火焚烧店铺并于店铺中自杀身亡。 从我接收到这个令人震惊的消息起,心头始终盘旋着难以言喻的哀伤,我跟老赵萍水相逢,却在短短一个月的时间内目睹他的人生从倾塌到毁灭。 我猜测老赵杀死曾大师和赵雯君有关,也可能和观落阴有关,具体原因尚且不明。我的身体里也隐伏着一股强烈的仇恨,或许有朝一日也会从仇恨中滋生出真正的杀意,但不是现在,因为我活着还有那么一线的希望。 出了动车站,我又给他们几个打了电话,仍是无人接听。最后联系莫宁,但莫宁也没接我电话。 站在热浪翻涌的出站口,汗水浸透衣衫的我心情却冰冷如飞雪,这种被全世界抛弃的无助感是怎么回事……是不是玩真心话大冒险输了耍我? 我不死心仍要给莫宁打电话,听到有人在背后喊我: “林警官。” 这个声音特别耳熟,我的大脑高速运行匹配上声音的主人: “庄宵玉!” 庄宵玉戴着一副大得有些夸张的墨镜,几乎要把他整张脸都遮住了,他的出现使我不得不面对自己在阴沟里翻两次船的离奇事实,在这种人流量巨大的公共场所,光凭庄宵玉要掳走我绝不可能。 我的语气有点冒火: “你冒充阿宁给我打电话?” 庄宵玉也瘦了点,脸颊皮贴骨,但没有我瘦得这么夸张,他幽幽地微笑道: “林警官好久不见,这里人多,换个地方说话吧。” 这个墨镜的形状使得庄宵玉看起来像只乌头苍蝇,有种淡淡的滑稽。我才没有傻到上两次当: “有什么事情就在这说。” 庄宵玉推了推墨镜,谨慎地环视四周: “借一步说话吧。” “就这里说。”我态度坚决。 “好吧,”庄宵玉挠挠冒汗的额头,“林警官不热啊?至少找个有空调的地方。” “……”快热死了。 “去那边的咖啡店坐吧,”庄宵玉指向动车站边的一间小小的连锁咖啡店,“林警官你放一百个心,我不会害你的。” 我板着脸让自己显得冷酷严肃: “别想着耍花招。” 这间咖啡店不大,坐满面容稚嫩青春洋溢的男孩女孩们,桌边放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应该是趁暑假出来旅游的学生。只有店门外还剩露天座位,但室外温度和蒸桑拿没区别,庄宵玉提议换一家店,我热得有点呼吸困难,便同意了。 庄宵玉开车,我坐在副驾驶座,阳光炙烤得我下半张脸快熟了,我只好侧过脸躲避,望向庄宵玉: “你那天怎么从镇港村逃出来的?” “跳车跑的。” “骗人,”我立即揭穿庄宵玉的谎言,“你根本不在车上。” “啊,被发现了。” 庄宵玉还在跟我打哈哈开玩笑。 “没必要纠结这个,”我可要和庄宵玉好好翻旧账,“小鬼是你养的吧。” “不是我。” 不是庄宵玉不是苏俊丞,还能是谁?我不信: “少嘴硬。” “真的不是我,”庄宵玉极力否认,“不是我做的我不会认,不过他也想见再你一面。” “谁?”又是从哪里冒出第三个人来?“你还有同伙?” 庄宵玉笑声清脆: “哈哈哈,只是合作关系,我人微言轻,哪来的同伙。” 我表面波澜不惊,实则内心风起云涌,生怕庄宵玉又把我拐去哪个山沟里——结果庄宵玉只是找了家装潢还挺高级的西餐厅: “饿了吧?” “还好。” 我纯属嘴硬,其实连午餐还没吃,饿得差点行李箱都拉不动。只是我实在不想跟庄宵玉再有过多的接触和牵扯,苏俊丞说得没错,这不是我该管的事情,说白了这笔上亿的遗产也不是由我继承,我只是为了还莫家姐弟的人情。 “赏个脸呗,就当是报答林警官你救了我妈妈。” “不是我。” “我当然知道,”庄宵玉摘掉墨镜挂在胸口,他嘴角是上扬的,眼神却是冷的,再次重复了一遍,“赏个脸,林警官。” 我和庄宵玉面对面坐在高档西餐厅里,甚至洁白的桌布上还撒着新鲜的玫瑰花瓣,营造出优雅、暧昧且诡异的迷离氛围。 翻开菜单,价格更是令我瞬间没了胃口,庄宵玉倒是热络: “雍城的菜我吃不惯,这家西冷不错,来一块,要喝酒吗?” “吃饱就行了。” 话说回来这家餐厅几乎没什么人,的确是个谈事情的地方。 服务员走后,我单刀直入问庄宵玉: “是你要杀了小莫弟弟?” “到底我在林警官你心里是个什么样的形象啊……”庄宵玉撑着下巴苦笑两声,“我从没杀过人。” 我正经道: “我知道你的真实身份,也知道你接近小莫弟弟的目的,这些你母亲都告诉我了,你没必要再跟我狡辩。” “我没有狡辩,我是苏沁明的私生子,论血缘关系,我是学长的表弟,我和学长无冤无仇,我只是受制于苏沁明,”庄宵玉收起嬉皮笑脸的态度,正色道,“你知道苏沁明就是丧心病狂的禽兽,虎毒还不食子呢,他却杀了很多个私生子,如果我不听他的话,我也会死。” “你可以报警。” “报警?我怎么报警?”庄宵玉嗤之以鼻,他的反骨劲又发泄到我身上,“那好啊,我现在向你报警,苏沁明要我杀人,苏沁明也要了好多人的命,你去把苏沁明抓起来怎么样?” “……” 我和庄宵玉都心知肚明以苏沁明的影响力绝不是简简单单报警就能解决的,法律本质也是人为制定的规则,总有人特殊地处于规则之外,这点我切身体会过,因而无言以对。 庄宵玉也冷静下来,轻巧地抛出一句: “不过苏沁明是巴不得学长和他姐姐死。” “为什么?”我大为不解,“以苏沁明的身份地位,为什么和两个小孩过不去?” 退一万步说,莫家姐弟从小虽不是过着锦衣玉食的少富贵生活,但梅阿婆和莫院长从未苛待过他们,能维持温饱手脚健全地长大就很幸福了,这些年那所谓的狗屁信托没有起到任何作用,倒不如直接把那笔钱吞了当作无事发生,放任莫家姐弟自食其力安安稳稳地过普通人的生活不行吗? “因为——”庄宵玉歪了一下脑袋,“有不得不让他们死的理由吧?电视剧里都是这么演的啊,豪门恩怨斗得头破血流你死我活,最后只有主角赢了。” “……” “好啦,其实我今天约林警官见面,还有件很重要的事要说。” “你说。” “你是不是在镇港村找到了什么证据?” 庄宵玉这小子明知故问,他耍老子这么多次,轮我耍他了,我平心静气地否定: “没有。” “骗人。”庄宵玉鹦鹉学舌,模仿我方才揭穿他口吻和声线,学得惟妙惟肖,我都要愣神两秒钟判断是不是从自己喉咙里发出来的声音。 “保密内容,恕我无可奉告。” 真不是我糊弄庄宵玉,由于还处在调查期内还未结案,因此调查过程和细节仍需保密。 见我不松口,庄宵玉索性不装了: “那份证据对我而言很重要,它关系到我的性命。” 这就扯淡了,这份证据拍摄的时候,庄宵玉还在奈何桥上排队等着投胎,和庄宵玉可以说是自行车和鱼的关系——也就是没关系。我真诚地与庄宵玉双目相对: “说实话,我也不知道,我没看过里面的内容。” “你可以给我,我们一起看。” 庄宵玉说得那么大方像是要请我看电影,我装无辜地摊手: “证据线索早就移交警方,不在我这了。” “你没有,”庄宵玉极其肯定,反倒审判起我来,“你私藏了。” 直到这一刻我才茅塞顿开,全身激起阵阵战栗:警局的内鬼并非已经获得证据的苏俊丞,而是牡丹宾馆里住在我隔壁的戴志远! 第64章 第58章 戴志远给我的印象就是一个还挺亲切热心的刑警前辈,当时他来医院我还很奇怪,以我跟他蜻蜓点水的交情,他竟有一份难能可贵的心意,让我大为感动。 “……操。” 我越想越咽不下这口气,粗鲁地骂了句脏话,庄宵玉被我吓了一跳,以为是在骂他,有些委屈: “我只是问问,也没有打劫林警官啊,怎么骂我?” “不是骂你,”我下意识打算辩解,但想到戴志远和庄宵玉都是坛泉人,他俩肯定也是一丘之貉,因此我黑着脸改口,“不对,骂的就是你!你和戴志远看我死不了就往死里整我是吧?!” 这里环境太高档清静,导致我骂人都只得憋屈地放低音量: “我认识你俩吗?我跟你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 我越说越气不打一处来,直接一拳砸在桌上,砸得桌上的刀叉餐盘震动,发出叮叮哐哐地巨响,把服务员都惊动了,一路小跑过来问我们发生什么事需不需要帮助,我笑得很优雅: “没事,我们在吵架,不用管我们。” 服务员的表情有点僵硬,庄宵玉更尴尬,他打发走服务员后赶紧安抚我的情绪: “林警官你听我解释,你想知道什么我都跟你说,我们好好说,慢慢说……” 我从医院里出来后,精神状态和外貌形象的变化大家全都有目共睹,庄宵玉估计是怕我当场掀桌子发疯,难得顺从配合我。我又恢复平静,将面前的刀叉餐盘又摆好,庄宵玉紧张兮兮地观察我的表情,我本想和他好好翻翻旧账一笔笔清算,可都过去了,于我而言也失去了意义,即使庄宵玉发自真心向我道歉,我也不会接受。比起我自己,我更担心莫家姐弟,他们才是这场空前风暴的中心,尤其正面临杀身之祸的莫寥。 “你们下一步计划是什么?不杀了小莫弟弟誓不罢休?” 庄宵玉竭尽全力地辩解: “我没有,我真没有要杀学长,我只是听从苏沁明的指示,他让我去做什么,我就做什么,而且我从没做过实质性伤害学长的事,这么跟你说吧林警官,”庄宵玉逐渐平缓情绪,朝我微微倾斜上身,音量低了几度,“我如果真要害学长,他根本不可能活着离开镇港村。” 这倒是大实话,镇港村处处充满未知的致命威胁,半礁湾不仅仅是网红旅游景点,同时也是方便杀人抛尸的绝佳胜地,夏季海边意外事故高发,哪个海边旅游景点每年不淹死几个人的?更别提灌水泥填海这种大海捞针的残忍死法。 即便如此,我还是列举了庄宵玉对莫寥犯下的“罪状”: “好,自由心证,那说说你做过的事,你自己说,有没有偷偷跟踪小莫弟弟?” “首先这是巧合,”庄宵玉挠了挠鼻尖,“是苏沁明找到了我,我才知道有莫寥这么个人,他让我不定期汇报学长的动向,但学长在学校里神出鬼没,独来独往,没有任何朋友,根本无从了解他的信息,而且学长不住宿舍,我也无法时时刻刻都关注他的行踪,就是在学校里遇到了,会留意他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哪有时间一天二十四小时跟在他屁股后面啊!” 我疲惫地搓了搓脸: “你要一天二十四小时跟在人家后面,早就报警抓你了,哪里还有后面这些乌七八糟的破事?” 就算莫寥对外界再怎么漠不关心,完全封闭在自己世界里,若是被人跟踪,那种来自暗处的窥视他绝不可能无法察觉。 “你说你母亲是独自去往镇港村回来后才被下了降头,但是你母亲的说法是你们一起去的镇港村,当然这个细节不重要,你或者你母亲,去镇港村做什么?” 闻言庄宵玉紧锁的眉头抚平开来,露出发自内心的笑来: “苍天有眼,老畜生终于死了,死得好。” 就算庄宵玉没有指名道姓,我也能理解他是指曾大师,曾大师给陈香玲下降头,害得陈香玲差点丢了性命,庄宵玉恨曾大师也是人之常情。 “你们回镇港村和曾大师有关?” 偏偏这时服务员推着餐车为我们端上牛排,庄宵玉说了挺有禅意的一句话: “先吃饭吧林警官,人生除了生死,没有什么比吃饭更重要了。” 我也觉得,既然要吃饭就把倒胃口的话题先搁一边。这牛排很嫩,一刀下去就切出色泽漂亮的粉红色横截面,伴随着混合着酱汁的血水,我承认自己山猪吃不来细糠,这牛排对于我而言还太生了,令我不受控制地联想到许多不好的东西。 庄宵玉很快便发现我对牛排难以下咽,便按了服务铃让服务员将牛排端下去再加工。我用餐巾纸捂住嘴,有点犯恶心。 “哪里不舒服?”庄宵玉关切地询问。 “没什么,”我喝了两口柠檬水,“你吃吧,吃完了我还有话要问你。” “唉,”庄宵玉切下一块牛肉放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嚼着,“我想不明白,明明这些事与你无关,你却还要刨根问底?” 我先是怔住,随后嗤嗤地冷笑不已,这几个狗男人一个比一个懂得怎么气人: “与我无关?这话你也说得出来?把我绑架到镇港村囚禁,还差点死在那鬼地方,不是都是你一手策划造成的吗?现在说与我无关?你知不知道我在医院里躺了半个月?” 庄宵玉被我骂得人都矮了一截,缩着脖子坦白道: “好吧,我确实和妈妈一起回过镇港村,但是,是妈妈让我回去的。” 我当即质疑: “你母亲可不是这么说的?” “又不是正式调查,她没必要什么都坦白吧?”庄宵玉神情渐渐黯淡下去,“妈妈是为了我,她知道苏沁明心狠手辣,即使对亲生孩子也会下毒手,所以她让我跟她一起回镇港村,寻找能牵制苏沁明的证据。” “什么证据?”我微微皱眉,“你不是说报警没用吗?” “我说的报警没用是指控他威胁我,”庄宵玉还挺会给找台阶下的,“我给学长的报道你应该也看了吧,苏沁芳是苏沁明的妹妹,当时在镇港村车祸身亡。” 我心跳猛地加速,庄宵玉继续道: “妈妈说苏沁芳的死很可能不是意外事故,而是伪造成意外事故。当然我不是说一定就是苏沁明害死苏沁芳,因为我们没追查到证据,村里人对我们都很防备,而且我们在镇港村活动太久,会引起苏沁明的怀疑,”庄宵玉话锋一转,“但是老畜生也在镇港村。” “你们认识?” 庄宵玉摇头: “我估计那时候他认识我们,但我们不认识他。” “他到镇港村做什么?”我十分不解。 “不知道,不在意,”庄宵玉提起曾大师一边恨得牙痒痒一边又忍不住拍手称快,“反正他都死了。” 直至听到这里我才算是听明白,庄宵玉要的跟我有的不是同一个东西——也有可能是同一个东西。 我对莫家姐弟无条件信任,都还没看胶卷里的内容便把胶卷交付给莫宁,自己还没留底。 估计除了莫家姐弟和苏俊丞,世界上没有第四个活人知道胶卷里的内容了。 “戴志远又是怎么回事?他为什么也要这份证据?” “要立功啊,”庄宵玉给出的答案令我大跌眼镜,他还嫌弃我,“林警官就这么视金钱和名誉如粪土?你难道不想进步?好,就算你不想进步也不能阻止别人想进步啊。” 我把餐盘里的牛排切得发出咯吱作响的惨叫声,以此宣泄心中的委屈和愤恨:其他人都背负着深仇大恨运筹帷幄下一盘大棋,就只有戴志远为了这点屁事差点搞死我! 但大多数人活这一世,无非求的是功名利禄,也不是那么难以理解了。 “如果,”我为莫家姐弟想了个后路,“莫家姐弟宣布放弃那份遗产呢?苏沁明还会跟他们过不去吗?” 庄宵玉放下刀叉,抬着眼问我: “你为什么觉得苏沁明在乎的是那笔遗产?” ……对啊,为什么?哦,是莫家姐弟说的,苏沁明联系他们商量遗产继承事宜,我现在脑子有点乱:我不了解莫寥但我了解莫宁,哪怕一开始他们判断失误,在后续的调查中,以莫宁身为警察的判断力,不可能没有觉察到其中的端倪。 庄宵玉了然: “哈,他们骗了你。” 我不吭声,脑海里被无数疑团所占据:为什么莫家姐弟要骗我?有什么身不由己的理由?为了保护我?害怕我知道太多?他们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莫家姐弟的确太多反常之处,我并不是没有怀疑过,只是选择无条件地信任。 “我先走了。” 虽然白吃白喝了庄宵玉一顿把人撇下很不厚道,可我有极其强烈的预感,如果我不去找莫家姐弟当面问清楚,之后的事情走向会彻底脱离所有人的控制。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去牡丹宾馆,出示警察证询问前台208房间的住客还在不在,前台说他们早上刚退房,我问前台离开的是不是一男一女,前台说是两男一女。 第65章 我又追问了两个男人的形象,前台描述是两个年轻的帅哥,有一个刘海很长手上打绷带,另一个穿得很讲究——是苏俊丞和莫家姐弟无疑。 第59章 上次莫寥给苏俊丞那份文件我就觉得不对劲,他们什么时候背着我关系变好了? 没有人接我电话,就连顾还都不接——其他人就算了,顾还怎么敢不接我电话?他有什么资格有什么立场敢不接我的电话? 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原因,顾还总能很轻易地就激起我的滔天怒火,我顶着仍能把皮肤晒得发疼的落日余晖,单枪匹马杀到雍城警局拿人,结果我扑了个空,同事告诉我,苏俊丞请了假,顾还也借调期结束回原单位了,就今天早上的事,总之就是来晚一步。 雍城的同事见我跑得全身是汗,还体贴地给我倒了杯水,让我去接待室坐,吹吹空调,我急着走,可来都来了,人家还给我倒水,直接拔腿走人显得我没点人情,就硬着头皮坐下来唠了几句。 因为我属于兄弟单位不用避嫌,同事使劲向我八卦:梁局长落马后,还有三个高层也相继落马,都是和这次8·1特案有关,与镇港村之间存在利益输送关系,涉案金额高达五十亿,谁能想到十年前的镇港村还被评定为贫困村?真是讽刺。而且这次震荡不仅仅是雍城的警界,还有其他有关部门都要严肃调查,溯源到位,追责问责。 “一时半会没这么快结案,”同事把自己说得口干舌燥,也给自己倒了杯水,“这个案子到年底都不一定能结。” 闻言我暗暗松了一大口气,无比庆幸我回忠安了,否则光是配合提供材料就要忙得前脚跟打后脑勺。 “对了,听说昨天刚发生一起凶杀案,凶手还把被害人的店铺给烧了?怎么回事?” 同事听完叹了口气: “唉,凶手也是可怜人,他开古玩店的,早年丧妻,一个人把女儿拉扯大,女儿才上大学,前不久淹死在半礁湾里。被害人是雍城远近闻名的神棍,”他提到“神棍”二字时嫌弃地撇撇嘴,“那个神棍说可以用什么法术让他见到死去的女儿,你说这他妈不纯纯骗子吗?怎么会有人信这个?” 我不敢应声,额头和背上不由得冒出涔涔冷汗:难道真的是因为我的缘故才使得这桩惨绝人寰的悲剧发生?要不是我把曾大师介绍给老赵,这两人也不会相识…… 同事说得兴起,并不需要我发表什么意见或看法,义愤填膺地抨击: “那些神棍都他妈是骗子,谋财害命,我老婆有个同事,她弟生了重病,她同事的母亲听信神棍的话说要一命换一命,就喝农药自杀,想用自己的命换回自己儿子的命,最后她弟也还是没救回来,一个家就这么散了,你说这些装神弄鬼的骗子该不该死?” “唉,”同事的叹息传染给我,我知道很多父母为了孩子就算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可怎么会走到要杀人的地步?” “杀人动机目前还没调查清楚,但我估计是发现自己被骗了,一怒之下就把人杀了吧。” 同事的分析也不无道理,但我对观落阴的真实性持保留态度。关于观落阴,我后来查过,就连著名女作家三毛也体验过观落阴。但我还不算彻底地“下去”,硬是被莫寥给拽了回来。也有科学的说法分析,观落阴其实是精神催眠,属于特殊的心理疗愈方式。 如今老赵已死,他在这世上也无亲无故,杀人和自杀的动机无从求证了。 我心情低落地离开雍城警局,赶在殡仪馆关门前给小菲的骨灰寄存续费,打车等了十分钟才有人接单,可能这个点去殡仪馆已经让司机们望而生畏了。 接下来要没什么特别的事情,我应该是不会再来雍城了,这是一座带给我太多伤害的南方城市,炎热,闷窒,就连当地的特色美食都让我吃不习惯。 工作人员告诉我,这两天陆续有人为小菲缴付了五十年的管理费用,我听完陷入沉默。 骨灰存放比起墓地和后续的管理修葺费用,便宜得不是一星半点,暂且不论钱这么庸俗的问题,我能不能再活五十年都得打个问号。 我出示证件亮明身份,盘问工作人员都是谁来缴费,工作人员记忆深刻,说因为都是靓仔靓女,因此他能十分精准描述出他们的长相:一个男的穿得很时尚一身名牌,一个男的戴铜钱耳环手受伤了打绷带,一个男的很高眉毛有道疤,一个看起来还是学生仔声音有点娘,还一个妆很浓的年轻女人。 通过工作人员的描述,我判断他描述的人分别是苏俊丞、莫寥、顾还、庄宵玉——但是那名妆很浓的女人是谁? 首先排除莫宁,她从来不化妆,也可能她化了我看不出来,但除了莫宁,我真想不到自己还认识除同事以外的年轻女人。 我又问工作人员有没有监控头,工作人员说没有,我好奇为什么不装,工作人员说这是规矩。 我逐一回忆在雍城期间遇见过的、符合这个描述的女人,还真让我想到了一个人——吴曦。我心情有些复杂,也给小菲再交了十年的费用,工作人员对此产生好奇: “你们是她的朋友吗?还是亲戚?” “她是……” 我不由得想起与小菲相处的点点滴滴,痛楚像一颗子弹穿过我的心脏飞出我的身体,那个和双妍年纪相仿的女孩,被世界抛弃的女孩,世界上一定还有千千万万个小菲,谁去拯救她们?谁去解脱她们? “是我的妹妹。” 走出殡仪馆准备叫车,发现顾还竟然在等我,他骑着一辆绿色共享小电动,对我转了转车铃铛: “王子请上车。” “你小子翅膀硬了是吧?”我跛着腿走过去,轻轻踢了顾还一脚,“敢不接我电话。” 顾还嬉皮笑脸地蒙混过去: “哎呀在忙嘛,我这不忙完不就来找你了吗?” “你要回忠安吗?” “回,今晚就回,”顾还掏出一串钥匙,神神叨叨地说,“我受人所托,肩负重任。” 我和顾还两个大男人挤一辆小电动,其中的辛酸和窘迫难以言喻。路上庄宵玉还说要跟我见面,我让他有话直接说,又不是国家机密,有什么事情不能电话里讲?可庄宵玉铁了心要跟我见面: “是和学长有关的事情。” ……好吧,既然是和莫寥有关,那我还是再见他一面好了,我问他能不能带朋友一起,庄宵玉很爽快: “林警官信得过就行。” “发地址。” 庄宵玉发来地址后,我拍拍顾还的肩膀: “去这里。” 顾还眼中迸射出锐利的光芒: “会所?全哥,你怎么能去那么乌烟瘴气的地方?怎么一点政治敏感性和敏锐度都没有?” “神经啊!” 我重重地抡了拳顾还: “谈正经事去的。” 说是会所,实际上是量贩式ktv,这几年抓得严,公职人员都不敢随便乱来。 走进包厢里庄宵玉正在引吭高歌,不得不承认他的声音确实好听,很温润,一听就让人觉得是个帅哥。顾还身体里的艺术细菌都被唤醒了,坐下来举起手机准备点歌,我瞪了他一眼,也不撒泡尿照照镜子掂量掂量自己,这辈子还没遇见过比顾还更五音不全的人了。顾还悻悻地放下手机。庄宵玉把另一只麦克风递给我,示意我跟他一起唱,我摆摆手,我是来谈正经事的,不是来唱歌的。 一曲唱罢,我干巴巴地鼓了两下掌,庄宵玉打量顾还: “这位是?” 我一本正经地胡说: “保镖。” 庄宵玉感到好笑: “林警官怎么这么怕我?” “当然怕你,万一又把我拐去哪个犄角旮旯,我是真没力气再逃跑了。” “学长去北京了。” “你怎么知道?” “我就是知道,我还知道一件事,”庄宵玉的视线时不时沾一下顾还的脸,“我觉得这件事还是只有我们两个人知道比较好。” 顾还很识趣地起身,装模作样地对我鞠躬: “少爷,我在外面等候您,有什么事随时喊我。” 说完顾还拉开包厢门出去了,我无语地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转过头来问庄宵玉: “到底什么事情?别跟我故弄玄虚。” “林警官,”庄宵玉叫我时语气活似条嘶嘶吐信子的蛇,“以你对学长的了解,你觉得他会杀人么?” 我的脑袋像被撞钟的木杵给狠狠杵了一下: “别说废话。” “昨天雍城发生了一起凶杀案,凶手先杀了人,又纵火烧掉被害人的店铺之后自杀。” “当然,”我提醒庄宵玉,“我是警察。” “林警官,你可以不相信我的话,就当是个巧合,因为学长和他姐姐都是聪明人,他姐姐是警察,知道怎么做才能让她弟弟完美地金蝉脱壳。” 第66章 我不费力就能读懂庄宵玉的弦外之音: “你想说是小莫弟弟杀了曾大师和老赵?绝对不可能。” 莫寥没有非要杀曾大师的必要,而且老赵还是他朋友,老赵的死又怎么解释?听庄宵玉放狗屁。 “我知道林警官不信,我也没有证据……” 我粗暴地打断庄宵玉的话: “你这叫污蔑知道吗?严重点要拘留的。” “嗯,嗯,所以我不是说你可以不相信我,”庄宵玉露出势在必得的笑来,“我没有任何证据,接下来轮到苏沁明了,林警官,你到时候再好好想想我今天说的话。” 第60章 “扯淡吧你以为他们是007还是碟中谍?苏沁明是你说杀就能杀的?” “我没有这个能耐,”庄宵玉耸肩,“但学长有。” “不关我的事。” 我不想再跟庄宵玉多说什么,便走了出去,顾还在门边站得气宇轩昂,那些服务员看到他都下意识地绕开。我拍拍他: “走了。” 顾还很善于捕捉人的情绪: “说了什么你这么生气?” “都是小孩子在胡说八道而已。” 退一万步说就算莫寥真把苏沁明怎么样了,那也不是我能控制的事情。 我和顾还回到忠安,这是雍城到忠安的最后一班动车,走出动车站时,盛夏深夜的凉风像一张飞来的广告宣传单拍在我脸上,我有种尘埃落定的怅然感。 顾还又把那串钥匙掏出来在我眼前晃了晃: “全哥你怎么一点都不好奇这是什么钥匙啊?” “我为什么要好奇?”我兴趣缺缺地反问,“是银行金库的钥匙吗?” “是莫宁莫寥的家钥匙。” 我从顾还的神情里读出意味不明的骄傲: “你们关系怎么又好又坏的?” 顾还对我做了个交警维持秩序时“禁止通行”的手势: “错,纠正一下,我们的关系没有坏过,本人与人为善,你不要污蔑我。” ——难道那天顾还和莫寥在宾馆房间门口见面两人差点互相咬起来是我的错觉? “哦,那就是他把家送给你了。” “是让我们去打扫卫生。” “这怎么可能……” “还有他家的猫猫让你养一段时间。” 我提出百分之两百的强烈质疑: “凭什么让我养?”我哪有时间养猫?” 顾还对此做出郑重的解释: “这个是莫大仙的旨意,他说你这段时间阳气弱,容易招惹不干净的东西,要么跟男人同居,要养黑猫镇宅辟邪。” 我噎了一下: “哪来的男人跟我同居?” 顾还仿佛做出什么天大的牺牲,捂住自己的胸口: “为了你,本冰清玉洁如花似玉的黄花大闺男愿意献身……” 我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神经,滚。” 幸亏董局没有追我的责,也可能他不知道我脱岗了一天。第二天我去上班,同事们都在私底下悄悄讨论雍城警局的巨震,我的到来使得他们眼神中迸发出猩猩看到香蕉的兴奋光芒,把我强行拉过来问我雍城警局的内幕,我苦笑: “我去那边纯纯打黑工,你们看我这样都瘦成一把骨头了,能像是知道什么的人吗?” 他们又向我了解借调去省局的消息,我很清楚他们本意就是想探听我和顾成峰的关系,就含含糊糊地搪塞过去: “八字没一撇的事,你们怎么不去?都是机会啊!” 大家都心知肚明是件苦差事,嘴上过过瘾而已,除了许啸迫不得已权衡利弊两其相害取其轻,才想去省局避避难,由此可见婚姻比工作更叫他痛苦。 昨天和顾还约好一起去莫家姐弟的家里打扫卫生,顾还生怕我放他鸽子,竟然还大摇大摆地把车停到警局路边等我。我一出警局看到顾还那辆网约车型,抹掉额头上的冷汗做贼似的钻进副驾驶座,不住地埋怨道: “你不怕被人发现吗!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常识吧?” “发现就发现咯,”顾还无所谓地说,“正常人只会以为遇到跟我长相相似的人吧。” 说得也是,如果我是在大马路上遇到顾还,我会认为是遇到一个跟他长得很像的人,正常人的思维不会想到是没死的顾还。或许是因为顾还被顾成峰发现他还活着,索性不再藏着掖着,用假身份继续活动。 打开莫家姐弟的家门,扑面而来一股极为厚重的檀香味,顾还翕动鼻翼像只机敏的警犬在客厅里闻了一圈,在客厅的茶几下取出一只巴掌大的铜香炉,我看不出什么门道,只是推测出有人来过,并燃了香,而且就在这两天,否则不可能还残余如此浓烈的气味。 顾还惊叹不已: “这质地,这色泽,这触感……” “你还懂鉴宝?”我惊讶地问。 “略懂略懂,”顾还摩挲着铜香炉,恋恋不舍地将它又放回到茶几下,拍了拍手,“好,开工。” 我有点无力,竟然真的是来当家政保洁打扫卫生吗…… “好吧,”我认命地转身去找扫把,“分头行动,早点干完早点回家。” 顾还拉住我: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是来打扫卫生的?” 我扬手要抽顾还,顾还比泥鳅还滑溜地一扭身闪避而过: “好了,不开玩笑,莫宁让我们找一卷录像带,说是在神龛里。” “录像带?”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踏空一拍。 这座老旧的神龛放在这个家里有点格格不入,虽然饱经岁月摧残,但不难从残存的金漆和精巧的雕工中窥见昔日辉煌华丽的光彩。我记得很清楚之前来找莫寥时,还没有这座老神龛的存在,不知道它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我走到神龛前,猝不及防两张并排的黑白遗像映入眼帘——是莫家姐弟养母、神子福利院院长莫瑞雪,和莫瑞雪的母亲梅阿婆,她们笑盈盈地从相框里往外望,和我对视着。顾还则是发出一声闷哼: “唔——” “怎么?” 我回头却被顾还吓了一跳,他整张脸唰一下比背后的墙壁还惨白,我很少看到顾还如此大惊失色的一面,可顾还到底是见过大世面的人,的语气还挺镇定: “这个老太太,就是当时把我从二平河救起来的老太太。” “啊?”我的反应比顾还激烈,音调和语气骤然拔高,“怎么可能?!” 梅阿婆十几年前就去世了,怎么可能救顾还?我更倾向于顾还那段时间刚从鬼门关走一遭回来,出现短暂的精神混乱。 在周由牺牲后的一段时间,我也会出现类似的症状,总觉得周由还没死,他还在世,他会来找我。 “真的,”顾还咬着嘴唇上皲起的死皮,“我很肯定就是她,是她让我来找你,我当时还很疑惑,为什么她认识你。” 我望着照片里面目慈祥笑意温柔的老太,心头涌起淡淡的伤悲,我们都承受着失去至亲的痛苦,而死亡带给她遗憾的同时也帮助她得以解脱。 人只有活着才能感受,感受幸福快乐痛苦绝望,并且只有在情感尚未麻木时,才能感受到这些情绪。 “是吧。” 我平静地向顾还述说过去,即使我生过一场大病使得我将在平合构建的所有人际关系都遗忘殆尽,那些过去的点滴都是从平合的故人口中得知的。 这是我第一次对顾还详细解释我爸和莫瑞雪惨遭杀害的原因。 顾还听完沉默,只是连呼吸都因愧疚而变得小心翼翼,我本想安慰顾还这件事没关系,又不是武侠小说的男主角,发誓报仇雪恨要父债子偿,转念一想顾还还藏着父亲和莫瑞雪辛辛苦苦搜集的证据不给我,又有些生他的气,这是没办法控制的,我不是菩萨。 于是我也闷声不吭地在神龛的抽屉里翻找,最后找到一盒压在寿金纸下外壳斑驳的录像带——我认得它,和我父亲为我录制视频的那盒录像带是同款,只是不知道具体内容。 如今想要找到可以放映这盒录像带的放映机可得花上一番功夫,我先把录像带收了起来。 出于善心,我给房子拖了地,顾还也硬着头皮帮忙擦家具。临走前我们将莫家姐弟家里的宠物用品“洗劫一空”,连铲屎的小卷垃圾袋都不放过。 趁宠物店还没关门,我和顾还去接米糕。 核对信息后,我们把米糕接走了。 这期间还有个小插曲,由于米糕的性子就和她的臭脸主人如出一辙的捉摸不定,明明从笼子里抱出来时还挺配合,塞进航空箱里就像火箭发射似的猛地弹飞出去,满屋子上蹿下跳。 我们配合宠物店的工作人员费了好大工夫,才把它塞进航空箱里。 由于应激反应,米糕瞳孔几乎扩散至全黑,露出两颗糯米尖牙朝我们不断地哈气。宠物店给了我两根猫条,让我路上安抚它的情绪。 第67章 米糕看着身材匀称像只小黑豹,分量却不轻,我跟它一起坐在车后座,好言好语地与它沟通,米糕你好,我是林双全,你还记得我吗?在平合我遭遇鬼打墙,是你救了我,你的主人把你托付给他,我指了指在前面开车的顾还,等他们忙完了就回来找你,米糕仍然对着我不停地哈气,伸着长满倒刺的红舌头朝我大张开血盆小口。 于是我喂了米糕一根猫条,它立刻对我娇滴滴地喵喵喵叫个不停,黢黑的小脑袋隔着航空箱的笼门来蹭我,顾还从车内后视镜里看到米糕的谄媚样,打趣它: “小夹子,小绿茶,小心机……” 米糕竟然听懂了,凶神恶煞地朝顾还拼命哈气。 最后米糕还是以“辟邪镇宅”的理由归我照顾,顾还还挺热心: “要是全哥你上班没空,我可以替你铲屎。”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怪…… “我不需要你铲屎,谢谢。” “给猫,给猫铲屎。” 顾还改口,将大包小包的宠物用品从电梯间搬到我家门口,我向他道了谢: “谢谢,很晚了,我就不邀请你进来坐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 顾还没有马上离开,而是扶着门沿,用很温顺的语气问: “全哥,我想你陪我去见见我妈妈,可以吗?” 第61章 “哦、嗯……可以……可以啊。” 众所周知顾成峰的妻子、顾还的母亲已去世多年,顾还要我陪他见见妈妈,这不就是邀请我和他一起去扫墓?我相信顾还提出这样的要求肯定有他的理由,不过我没多问,就是同意了。 但那天以后顾还都没有再提起这件事,似乎已经把这个邀请抛到脑后了。 我跑遍全忠安的电子城和旧货市场,历经千辛万苦总算淘到一台放映机,然而这是一卷空白的录像带,我参不透莫家姐弟让我找这么一卷录像带有何用意。 期间我一直尝试与莫家姐弟联系,但两人双双失联,到九月中旬,甚至两人的电话号码已经注销变成空号,我彻底与莫家姐弟失联。 为此我只能腆着比城墙还厚的脸皮求助许啸,许啸对莫寥的刻板印象已深入内心,我说你帮我找找我的发小,许啸茫然,我只得补充说明,就是那个玩cosplay的小帅哥,许啸恍然大悟地“哦——”了声开始动工, 由于莫家姐弟的手机号注销,无法定位他们的所在地,即使之后这两个手机号重新启用,也是营业厅回收后又售卖给其他人,不是他们本人。 我甚至还去问了庄宵玉,万幸他没有因为我当时甩脸走人的无礼为难我,但他给的回答也很模棱两可,应该还在北京,先不说莫家姐弟到底还在不在北京,即使他们还在,怎么不通过高科技手段在1.64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上找到两个人? 我去了一趟莫宁的单位,得知一个令我十分震惊的消息:莫宁在八月份已经办完离职手续了。 当然说白了只是一份工作而已,工作辞了再找就是了。但作为一个饱受中式教育摧残的过来人,我不相信莫寥考个好大学说不上就不上了,他不上干脆给我上得了。 为此我特地飞去莫寥的大学找他,这个时间点若是没有特殊情况,大中小学生们全都开学回校了。 我找到莫寥的辅导员,辅导员却告诉我,莫寥在上学期的期末就办了这学期的休学,我像被一拳抡在面中,几乎站立不稳脚下一个踉跄,记忆立刻将我推回两个月前和莫寥的对话,事到如今我才如梦初醒:无论是我还是庄宵玉或是顾还,所有人都在莫家姐弟设好的局中,扮演自己应该扮演的角色,达成莫家姐弟想要他们达成的目的。 好消息是莫寥只是休学而不是退学,说明他还会再回来继续上学,要是莫寥不回来肯定是他死了,换作是我,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爬也要爬来读大学。 唯一让我松口气的好消息是省局借调没了下文,我不敢打听也不想打听,估计是把名额让给其他市局的人了,许啸发愁得不行,我说要不你遴选去省局吧,用实力说话,许啸摆手,不了不了,心有余而力不足。 我在国庆回了趟家,掐指一算都快三个月没回家了,再不回家会引起我妈的怀疑。之前除非去外地出差,否则再怎么忙也会保持至少一个月回家一次的频率。 不想回家是因为我不想让我妈看到我这副瘦脱相的鬼样,因此我拼命吃拼命锻炼,拖着条瘸腿引体向上,像给布娃娃填棉花一样猛塞自己,可惜收效甚微,身体还是不怎么挂肉,但至少不会给人骷髅披着皮的惊悚感。 可我一回家,我妈看到我,心疼的眼泪爬满了脸颊: “你这段时间是不是过得不好?” 我的心开始下雨,所有人看到我的第一反应都是“你瘦了”,只有我母亲流着眼泪问我:你是不是过得不好? 与此同时我注意到我妈抹泪的手,她干瘦的手臂爬上几道清晰的皱纹,像张微微发皱的纸。我不敢告诉她我又一次死里逃生,害怕她承受不住,饭桌上我也不想让我妈吃眼泪拌饭,就编了个半真半假的理由解释我的暴瘦: “我不是去雍城出差吗,你也知道雍城那边的口味重,不是酸就是辣,实在是吃不惯,工作又忙,就凑合吃吃,没什么大事,真的真的。” 我妈还是哭,她不是那种痛哭流涕,只是眼泪不停地流,眼睛变成两只坏掉的水龙头滴滴答答,我实在于心不忍,就借周末的机会在家里住两天。 双妍去上学了,家里只剩我和我妈两个人,每次双妍开学放假都由我接送,不巧这次她去上学时我在雍城没能赶回来。 晚上我陪我妈看电视剧,我妈看电视剧看得入神,而我和顾还发消息,这小子倒是挺会操心,问我什么时候去看心理医生。我其实挺抗拒的,之前因为周由,我去看了心理医生,住了一段时间的精神病院,因为我总觉得周由还在我身边没有离开,直到后来我彻底认清现实,承认了周由的死亡,我才被放出来。 出院后医生给我开了药,服用后完全无法正常工作,有种身体在漂浮灵魂却依然沉重的强烈倒错感,最后我把药都全都倒马桶里冲走了。 发生这些事情时顾还还没来,他不知道这些事情,总之我不想去,也不打算告诉顾还理由,总之是拒绝了。 “还在忙工作?” “没有,跟朋友聊天,”我看了眼时间,“挺晚了,你还不睡?” “这剧挺好看的,”我妈还点上鸳鸯谱了,“但是我觉得女主跟男二更配。” “为什么?” 我只是随口一问,我妈来劲了,分析起来头头是道: “男主和男二都为女主付出很多,在为女主付出同样多的条件下,男二更会讨女主开心,陪伴女主,男主不会沟通,要么玩失踪要么就是言语刺伤女主……” 我想了想,根据我贫瘠的电视剧观看量得出一个刻板结论: “好像男二这样的角色都是舔狗,舔到最后一无所有。” “唉,不能和电视剧较真,”我妈揉揉眼睛打了个哈欠,“你是男人你不懂,女人都喜欢嫁男二这样的。” “哈哈,是吧。” 我立刻就想到我爸,我很好奇如果让我妈再重新选择一次,“小邓丽君”还会愿意嫁给“小费翔”吗?我觉得我妈嫁给我爸是过得不幸福的,可是我不敢问,我怕耳朵被她给拧下来,再去考虑愿不愿意、值不值得没有意义了,但我知道我爸是爱着我妈的,一直爱着,这点毋庸置疑。 当我彻底把顾还“带你去见见我妈妈”这个邀请抛之脑后时,顾还在十一月底的某天提了这事,说要带我去扫墓。 通知得这么突然,我还什么都没有准备,就在顾还接我之前,去家对面的菜市场买了一袋水果,然后在路边等顾还来接我。 深秋的风阴嗖嗖的,我在街边像商场开业门口迎宾的气球人被吹得东倒西歪,衣服穿少了,我把下巴缩进围巾里,顾还开着他的“网约车”滑到我面前。 我拉开车后座,车后座被贡品和香烛寿金纸塞满了,还有一束沾着水珠的白百合,我整理一下车后座,把买的水果塞进去,顾还转过身来笑道: “哎哟全哥你也太客气了,人来就来了,还带水果。” 这语气听着还以为是要去顾还家做客,而不是去陵园里扫墓。 “好漂亮的花,”我坐进副驾驶座拉过安全带系上,试图说点轻松的话题缓和氛围,“你小子审美挺好。” “漂亮吧?”顾还微笑着解释,“妈妈喜欢百合花,以前她病床床头就总是插着一束百合花,现在我每次去见她,也会带一束百合花。” 我点点头,顾还也沉默着继续开车,也许顾还欺骗过我七千八百九十一次,唯独在提及母亲时,我相信顾还的真情流露。 车内空间小,百合带着水汽的幽香时不时地萦绕在鼻腔内,闻起来相当惬意舒服,我忍不住轻轻哼起歌来: 第68章 “就算你留恋开放在水中娇艳的水仙,别忘了寂寞的山谷的角落里,野百合也有春天……” 顾还做出一副夸张的陶醉状: “哇——全哥——如听仙乐耳暂明啊,我骨头都要酥了……” “你开车就好好开!” 不过我确实有遗传到父母的基因,在警校的校园十佳歌手比赛中拿过奖,但也只是很业余,会唱歌的人海了去了。 除非清明节,否则陵园向来冷清,我们来这里扫墓时一个墓园都没有。 一排排陈列整齐的墓碑呈阶梯式矗立,远远看去这座山长出了一排排密密匝匝的牙齿。 顾还一手抱花束一手提贡品,他还给了我一把铲子,说有大用,因此我拎着那把铲子,跟随顾还经过一排排墓碑来到后山。 后山是我们这里有钱人才买得起的墓地,一块地风水好的要大几十万,都是独立墓丘。 顾还找到他母亲的墓碑,碑上漆金的刻字色泽鲜艳,这块碑文是我看过信息最简洁的碑文:林如燕之墓,下面是生卒年,除此之外没有多余的文字了。 墓碑边上种着一棵扁柏,看得出精心修剪过,郁郁葱葱,茁壮茂盛,若是顾还母亲逝世时种下的,如今这棵树也快要二十岁了。 “我有经济能力后,想过把自己的名字刻上去,但后来我又觉得,林如燕,不是谁的妻子不是谁的母亲,林如燕就是林如燕,是她自己。” 顾还掏出布擦拭着墓碑和拜桌,随后郑重地送上花束,花瓣携带的水珠沾在墓碑上,“林如燕”三个字正垂下一滴眼泪。 我蹲下来,帮顾还摆上供品,顾还倒了三杯茶,点了六根香,分了三支给我,我们祭拜了林如燕后,顾还插上香: “本来我以为自己可以快点去见你的,可惜还不是时候,阎王都不收我——” 顾还话音未落,迅速地一抽手,我问他: “被烫到了?” 顾还甩了甩手,像个撒娇的小孩说: “知道啦,妈妈别生气,我开玩笑的。” 我拍拍顾还肩膀,他却猛地站起身去拿那把铁铲,原本我以为他带这把铲子是要用来翻新坟头土,但林如燕的坟龟上绿草葱茏,也不像是需要养护的…… 只见顾还在那棵扁柏边缘挖了起来,几铲子下去便挖出一个黏满泥土的小土罐子,他将罐子递给我,那架势还以为他挖出一坛女儿红: “喏,给你的。” 我一头雾水地应声接过,里面有什么东西撞击着罐壁,我打开罐子将它反扣在手中,有个小物件掉在我的掌心里,我移开罐子——是一只u盘。 第62章 怪不得我把顾还家掘地三尺都没能找到,甚至想把他的皮都剥开来一探究竟,原来从一开始证据就不在顾还身边! “你什么时候埋在这里的?” 实在是太——出乎我意料了…… 顾还绘声绘色煞有其事地说: “在一个夜黑风高,连月亮都没有的夜晚,一道高大的、伟岸的、英俊的身影如暗夜中捉摸不定的鬼魅……” 我将手指关节像折芹菜一样捏得咔咔作响: “你写小说呢?” “回来看妈妈的时候顺便埋的。” “……那可真是有够顺便的。” 顾还笑了笑,拉过我: “妈,这位就是我跟你说的前辈,他对我很好,但我背叛了他,变成了坏人。” 在这种场景下说这种话也太犯规了,在母亲的墓前我怎么敢说儿子的半点不是?实际上从我医院里醒来第一眼看到顾成峰,我就已经把和顾还的所有恩怨一笔勾销了。 香燃到一半,顾还掏出两个硬币放在掌心里晃了晃,抛掷到地上,一正一反,顾还一合掌,激动地说: “好,我现在给你打钱!” 顾还提的这袋沉甸甸的金纸起码有五斤重,烧都要烧好久。我和他分工合作,我在旁边将一叠金纸拓成圆形,以保证充分燃烧,然后递给顾还。 烧金炉里燃起熊熊大火,烤得人身体暖洋洋的,只是呛人的滚滚烟气熏得人睁不开眼睛,顾还往烧金炉里边塞纸边一个人自言自语: “拿去花,不要舍不得花,我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那话怎么说来着,没良心的人先享受世界,哈哈哈……” 阵阵秋风掠过,从烧金炉里吹出了些金纸灰,迷住我的眼睛,我不停地掉眼泪。 祭拜完林如燕后,太阳出来了,只是阳光照在人身上没有任何温度,我把脑袋贴在冰冷的车玻璃上,随着车的行驶而轻微晃动,手在口袋里捏着那枚u盘,思考下一步该何去何从。 “我物归原主了,”顾还佯装轻松的口气笑着问我,“你还会恨我吗?” “我说过我从没恨过你,真心的,没到‘恨’那个程度,”我平静地叙述着内心的真实想法,“人不可能单打独斗活下来,我今天还能坐在你车里跟你聊天,也多亏有你,不然我早被丢进半礁湾里喂鲨鱼了。” 顾还一本正经地纠正我: “以现在的生态环境很难在半礁湾里看见鲨鱼。” “你到底有没有在认真跟我说话?!”我小发雷霆。 “有!”顾还挺了挺胸膛。 “不想说了,我累了。” 我背过身去不理会顾还了。 在2024年的最后一个月,发生了轰动全国的事件,苏沁明遭遇空难的新闻登上各大新闻媒体平台的热搜,随便打开一个新闻网页、app,首页都醒目地飘着这条新闻。 由于苏沁明乘坐的是私人飞机,因此网友纷纷猜测不是意外事故而是蓄意谋杀。 媒体还做了一张庞大而详细的苏氏家族关系图,从祖上开始介绍,比蜘蛛网还要错综复杂,倘若将这些家族往事和人际关系拍成电视剧,拍三部都未必能演得完。 要是苏沁芳还在世,这张必须双指放大才能看清的人物介绍里,一定还有莫宁莫寥的位置。 之后围绕苏沁明之死衍生的一切新闻,都远超苏沁明死亡的本身要来得精彩。 先是苏沁明法定继承人在夏威夷冲浪途中溺水身亡,又是苏沁明现任妻子突发疾病抢救无效死亡,死亡成了传染病在这个传奇家族中迅速蔓延。 截至苏沁明头七,这个家族里前后陆续有五人相继死亡。 苏沁明出殡的那天,我在新闻照片里发现了苏俊丞,以及他那一众同父异母的兄弟姐妹,想不到相貌平平的苏沁明竟然能生出这么多外貌出众的儿女,身穿西装和黑裙出席葬礼,他们看似悲恸的神情下是难以掩饰的勃勃野心,他们都是顶级的掠食者,在或明或暗中为金钱权力互相掠食吞噬。 当晚我接到庄宵玉的电话,他问我有没有空,邀请我去坛泉小聚。我听到小孩装大人的市侩语气就忍不住笑: “我以为会在这几天的新闻里看见你。” 庄宵玉慌了: “我是什么货色,能保住这条小命就谢天谢地了。” “你不用上学?” 我已经到关心后辈学业的年纪了。 “为了见林警官一面,我打飞的回来的,一片诚心,天地可鉴。” 别听庄宵玉说得这么天花乱坠,真要见我怎么不直接来忠安见我?这小子肯定还有另外安排节目,我决定去赴这场鸿门宴,庄宵玉机关算尽,还不是在莫寥的局中任其摆布,跟我没有本质区别。 见面的地点是上次我和莫寥没吃成的酒楼,在这么昂贵的酒楼里吃喝,我多少还是有些心里发虚。 庄宵玉定了个包厢,我推门进去,除了庄宵玉,还坐着两个令我意想不到的人——戴志远和吴曦。 我的位置留好了,在戴志远和庄宵玉之间,我站在原地没动: “原来你们是团伙作案。” “林警官职业病又犯了,”吴曦眨着仿佛黏了两把黑扇子的眼皮奚落我,“还用这么专业的字眼。” 在场最没资格说这话的就是吴曦,她无论出于什么立场,都是实打实参与到镇港村犯罪活动中,非要严肃追究,她将以拐卖妇女罪蹲号子。不过我今天不是来工作的,没搭理她。 “你恢复得不错,”戴志远沉着地说,“气色好多了。” 我坐到戴志远和庄宵玉之间: “是啊,我发现有件事特神奇,别人越是想我死,我反而死不成。” “林警官还记得我先前说过的话吗?” 庄宵玉支着下颚,歪着脑袋俏皮地问我,我喝了口杯中尚还温热的茶: “你想说苏家死的人全是小莫弟弟杀的?他又不是阎王爷。” “那要看你怎么理解‘杀人’的定义,”庄宵玉指着吴曦,“如果你让我杀掉她,我就真的杀掉了她,算不算杀人?” 我蹙眉: “小莫弟弟哪有那个能耐?” 庄宵玉撇撇嘴: “林警官未免也太小看学长了,你知道有钱人的共同点是什么吗?” 第69章 我随口道: “有钱呗。” 庄宵玉一字一顿说: “是迷信。” ……荒谬之中又透着合理,福贵园的开发商不也听信了林老爷的狗屁话才把我爸和莫瑞雪院长打神桩的吗?我不吭声了。 总之到散场我没理解庄宵玉费劲组了这个局的意义,似乎真的只是一场服从性测试,看我们几个是不是能相安无事地坐在一起吃顿饭。 我自己开车来坛泉,晚上还得再赶回去,所以没喝酒。庄宵玉还特地来送我,其他人都没这个待遇,搞得我挺不好意思的,让他赶紧回去: “小孩子这么晚了,一个人在外面不安全。” “林警官,你会抓学长吗?” “为什么我要抓他?”我只觉得莫名其妙,“我用什么理由抓他?” “你心里有鬼。” “我心里有什么鬼?” “你对他有私心。” “他是我干爹,我孝顺他不行吗?” 我理直气壮地承认,庄宵玉笑而不语。 赶在2024年的最后一星期,我终于去给周由扫墓了。 为了弥补前两年的缺席,我斥巨资买了100ml的小茅台,再买一包软中华,毕竟带不走,多买也可惜,当然归根究底还是财力有限,还请周由多多包涵。 这个时节周由的家乡正在下雪,北方冬天的风不是南方刮风时卑鄙的阴冷,而是清新的干冷——总而言之还是冷。 天黑得很快,我抵达周由的墓园时已是傍晚,夕阳是金黄色的,浇在周由墓碑上覆着的积雪上,灿烂而挺拔地伫立在苍茫白雪之中。 之前来看周由我都没有带花,受顾还启发,这次我破天荒地带了一束百合。 我从没了解过周由喜欢什么花,也没机会了解了,虽然给大老爷们送花有点肉麻,但我还是送了,因为确实很漂亮。 我知道每年周由的家人都会来为他扫墓,花瓶中插着枯萎的白菊,只剩几支挂霜的光秃枝杆。我清理掉花瓶里的枯枝,将百合花插进花瓶里。 我取出茅台,浓郁醇香的气息扑面而来,我不由得陶醉地闭上眼深吸一口气,香,真香。 “周副啊,这回我是真下血本了。” 我为周由墓前空荡荡的小杯盅里斟上三杯酒,与其中一杯酒碰杯: “这两年发生了很多事,别怪兄弟,我现在带着好酒给你赔罪来了。” 我喝了一口,入口柔一线喉,我一下子胃里就跟点了把火似的烧得暖烘烘的,身体立刻就热了起来,我摘了手套,又咕咚咕咚灌了两口,把剩下的酒浇在周由的墓前。 随后我又掏出软中华,点了一支放在周由墓前,又给自己点了一支抽: “先说明啊,我已经戒烟了,我现在是在陪你抽,好酒好烟都给你带来了,兄弟够意思吧?” 雪越下越大,烟吸起来也越来越重。 “哎,周副,我想了很久,我还是要继续查下去,否则我之前的牺牲都没有意义了。我不怕死,但不能什么都没做就死了。” “我活到这个年纪,还让你操心,多不好意思,也可能是我太想你了,觉得你来看我,你说呢?” 我正说着,头顶的雪似乎停了,但还有源源不断的雪花落进酒杯中,我抬起头,只见头顶遮着一把黑色雨伞。 落日余晖中,我看到了周由。 他穿着一件黑色长风衣,站在我身后,垂着眼,眼中没有任何情绪,昏黄的光打在他五官立体的面庞上,像一尊冰冷的塑像。 我差点一屁股往后跌坐在地上,被他用手稳稳按住了肩膀,冰冷有力,像被铁钳给夹了一下,至少可以肯定是活人的手。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周由,生怕一眨眼他就从我面前消失不见,周由先开口说话了,他的声音没有周由那么洪亮,而是较为低沉的类型: “你以为闹鬼了?” 我愣怔住,他不是周由,却和周由长得很像。 “周由早死了,不会回来了,他是被你害死的。” 我倏地记起几年前在周由葬礼上看到的那双倔强的通红眼睛,我错愕地瞪大双眼: “你是——” “我是周由的弟弟,周缘。” 周缘按住我肩膀的手将我向后用力一搡,我直接失去平衡跌坐在地,大雪纷纷洒洒自上而下坠落,将我埋没,融化的雪水代替眼泪在我滚烫的脸颊蜿蜒,周缘黑幢幢的庞大身影宛若一张巨网笼络住我,旋即将我拎起来按在周由冰冷的墓碑前。 “现在,我来向你复仇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