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绝黛》 隐月教01 隐月教 01 往前三十里就是肃州卫,边关要塞,埋骨之地。 柳黛脚踏红绸,要远嫁。 苏长青长剑在手,要抢亲。 满眼黄沙遍地,寸草难寻。 殷红的送亲队伍成了这天地间唯一一点颜色,却也似一把刀将黄土划破,从这干涸龟裂的泥里滋滋流出一汪血,吸引着山谷左右蛰伏的狼群。 苏长青伏在山坡后,计划在花轿入谷之后动手,直取要害,免伤无辜,正要抬手示意,却见山谷对面骤然间泉水一般涌出一群白布蒙面短刀雪亮的匪贼,径直冲向送亲队伍。 狼是杀红眼的狼,羊是懵懂无知的羊。 “二十一、二十二、二十三……”师弟陈怀安一刻不停点着数,“四十六个!半路杀出个程咬金,人又这么多,师兄,咱们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呢? 箭在弦上。 赶了三百里路来做山贼,还要让同道人截了货不成? 眼看洪水入黄沙,将随行护卫冲得稀碎,车中人岌岌可危,苏长青剑已出鞘,脚尖使力,轻轻巧巧越出沙与天的接线,踏沙似行云,半点涟漪也不留,正正好是九华山的轻灵功夫,剑尖一收一递,对方刚从马夫腹中抽出刀来,再想转个手腕应敌,惊觉手上无力,平日里熟悉的花活儿全然挽不出来,低头一看才发现右手手腕已整齐没了,手掌连着长刀落尽沙里,连个声响都没听着。 那人断了手,瞬时疼得斜倒下去,如同一条离了水的泥鳅,在黄沙地里扑腾打滚,神飞心裂的呼痛声就在马车旁炸开。 苏长青伴着烈马嘶鸣与敌手呼喊,推开马车已然半开的门,入眼即是一片潋滟的红,两个丫鬟穿沉绿,戴红钗,身后藏一袭纤细红妆,在这兵荒马乱的黄沙地显得格外孱弱,仿佛一袅轻烟,倘若他话说得大声些,这一袅烟便要云散随风去似的。 “姑娘。”他尽量稳住声线,“在下九华山苏长青,此行奉掌门之命,特请姑娘上山一聚。”这话说得堂皇,仿佛他真是从天而降救人于水火一般,连自己也禁不住赧然。 再一抬眼,绿衣丫鬟让出半个身,露出新娘少女面庞,干干净净似初雪长夜一轮月,照得这满眼的风卷黄沙,刀剑齐鸣瞬时间都明艳可爱起来。 “姑娘,请与苏某……”话到一半,横空多出来一柄长刀,破开马车外壁,自绿衣丫鬟后背穿入前胸,小丫鬟双眼鼓胀,铜铃一般大小,清清楚楚倒映着苏长青的舒朗眉目。 “红鸢!” 随着柳黛一声惊叫,红鸢彻底断了气,可一双眼仍瞪得要脱眶而出一般。 等不得了。 苏长青嘴上道一声“得罪了”,扣住柳黛手腕,一拉一拽将她带出那雕花描金的马车。 甫一落地,西北烈风便吹飞了柳黛头上掀到一半的嫣红锦袱,缀满珠翠的凤冠也歪歪斜斜,岌岌可危。 陈怀安见苏长青已接了人出来,半战半退,雪亮长剑与对方一柄外曲短刀风沙中撞得铿锵放鸣。 九华山的剑法正而稳,恰逢对方招式却刁钻乖戾,全然不似中原门派,一把一尺二的短刀,刀身两条血槽,是个杀人放血的好物,全为取人性命而造。 陈怀安被两人死死缠住,一人与他正面缠斗,一人左手从身后扣他肩膀,右手将短刀往前一递,眼看刀剑就要破他侧腰。 当下苏长青不得已送开柳黛手腕,提一口气,飞身而起,剑尖将将好松到那人腕下,只见他轻轻一挑,短刀便落了地,连着少少几滴血,那人右手便废了。 他以右脚为轴,剑尖在黄沙地画一道弧,转到陈怀安身前,两人之间隔一个贼人,忽而似乎被点了穴位,石像一般立在当前,一动不动。 而苏长青剑身染血,于陈怀安肩上轻推一掌,令他躲过身侧扑来的蒙面人。 起先那位仿佛被点了穴位的,这一刻才似醒过神来一般轰然倒地,脖颈上一道细细伤口,红线缠丝一般缓缓往外渗着血。 “好!”陈怀安看得兴奋极了,取剑应敌之余还不忘为苏长青喝彩,“大师兄这一招‘风底破’与‘藏剑于身’使得真真好,人剑合一不若如是。” 苏长青没空理他,正急急向柳黛那方看去,余光瞥见沙坡上一白衣男子向柳黛一指,余下二十几个蒙面人便如飞蛾扑火一般提刀齐齐向柳黛扑来。 他心中暗叫一声“不好”。 那短刀从柳黛额前划过,她下意识地往后一倒,摔落在地,刀锋却将凤冠撞跌,松了她一头瀑布似的长发。 少女乌发如云,红衣鲜亮,成了黄沙地最醒目的活靶子。 风吹得她只能半眯着眼,隔着漫漫风卷沙,与远处沙坡上的白衣人无声对望。 “没事吧?”不知何时,苏长青已抢到她身前,正空出手来拉她,柳黛却怯怯将手藏起来,似乎还在讲究男女大防。 苏长青无奈,也不催她,他挽剑如织网,与蒙面人斗得难分难割。 柳黛自顾自艰难地站起来,松松散散的长发坠在腰后,被风吹得向西拉扯。 苏长青一道剑花晃过,了结了一个蒙面人,也断了她一簇发,听得他乱战之中还抽出空来低声道一句:“对不住。” 然而柳黛头也未回,她直直望向前方,方才沙坡上的白衣人忽而不见踪影,仿佛散了碎了融进了粒粒黄沙里,傍着风突然闪现在寸步之间。 “小心!”柳黛大喊,旋即向苏长青身后躲去。 苏长青醒神向前,侧身绕过刀尖,长剑已送到白衣人肩头,一招以攻代防,接住白衣人鬼魅般的第一招。 风沙越发大,吹在脸上似刀背刮脸,让人睁眼都困难。 苏长青与白衣人大风中对了十余招,难分高下。但苏长青是个遇强则强的性子,为人又极其稳,大把的耐心等对方漏破绽。 而白衣人招数诡谲,中原已多年未见,打斗中占据着招数新奇的优势。无奈苏长青招数稳健,可进可退,可迎可留,两人斗得越久,白衣人越见吃力,随即仿佛是打得没了耐心,突然出刀向苏长青面门砍去。 苏长青当即收剑去挡,却听身后有人喊:“左手刀!” 他垂眼一看,原来白衣人右手乃是虚晃一招,左手抽出腰后藏得严严实实的另一柄刀,就要向他腹部送去。 这一招被柳黛打了岔,苏长青收剑向后,又是一个闪身,划破白衣人后背。 雪白衣衫染了红,山谷已横尸满地,白衣人再看柳黛一眼,抬手下令,蒙面人便似泥牛入海,散开在渐渐平息的风沙里。 陈怀安正要去追,苏长青止住他,“穷寇莫追,记住此行目的为何。” 说到这,两人一道回头,看向黄沙当中穿一身大红纻丝麒麟通袖袍的新嫁娘,苏长青皱了皱眉,心中犯难,缓步走到柳黛身前,弓腰作揖,“多谢姑娘提醒。” 柳黛并不理他,两条细长弯眉拧在一起,脸上尽是厌恶,她蓦地大步向前,望黄沙深处走。陈怀安在她身后大声喊:“你去哪?你站住!” 苏长青叹一声,未料到此行还要担当劝小姑娘的任务,无奈提步跟上,看着柳黛头顶仅剩的一根固发的金簪,“姑娘请留步,此处贼人众多,姑娘孤身上路实属不妥。家师乃九华山掌门郑云涛,诚请姑娘九华山一见。” 谁知话说完已半晌,路走了百步,也见对方给出半点回应。 “姑娘……柳姑娘……”他绕到柳黛身前,却见少女面庞已挂满泪珠,更显得她盈盈弱弱好不可怜。 便是苦行僧见了也要双手合十叹上一句“阿弥陀佛”。 “让开!”柳黛咬着牙,含着泪,继续固执地往前走,“我要去找我夫君,我夫君乃是西北郡指挥同知,驻守大同,待我见他,定要将你们个个治罪——” 话未完,人已被苏长青点住穴道,闭眼昏了过去。 再醒来已回到她昨夜曾经留宿过的小镇上,只不过昨夜她住的驿站,眼前显然是镇上唯一一间小客栈。屋内陈设简陋,被褥也透着一股长久未洗的酸味。 守着她的是一青衣姑娘,她声音清脆,小鸟一般背着门吱吱叫唤,“师兄不带我去,你也不带我去!偏留我一人在这破客栈里发闷,说什么看守后方,还不是嫌我功夫不好,怕我去了拖你们后腿。” 另一个男声耐着性子与她陪着小心,“那不是师兄为着你的安全着想么?你没瞧见这半道杀出百来人,乌央乌央地杀都杀不完,元凌和朝华两位师弟还负着伤回来的,你呀,可千万安安分分的别让师兄再操心了。” “我哪就让他操心了?”小鸟噘着嘴还要辩驳,却忽然似老鼠见了猫一般咬住了舌头不吭声,闷闷说:“师兄——” 柳黛听见了苏长青的声音,“人怎么样了?” 小鸟答:“睡着呀。” “进去说。”他手上提着今日蒙面人留下的短刀,坐到客栈的土炕上来,“应该是苗人。” 他长身玉立,柳润潇洒,与这土炕,这炕桌,乃至整个房间都格格不入。 “苗人?隐月教?自月如眉死后,隐月教不已经销声匿迹了吗?”陈怀安一连多问,问得苏长青也皱起眉,只见他细细思量之后才答:“有些事情师傅未与你们说,近两年南疆一代并不安宁。” 他轻抚手中短短苗刀,抬眼时恰巧撞上柳黛乌亮瞳仁,仿佛撞进一汪碧水清潭。 他微怔,继而起身向内走来,“姑娘醒了?身上可有不妥?” 还未等柳黛开口,小鸟儿已叽叽喳喳飞到眼前,“柳家小姐,真是唇红齿白,标致极了。” 陈怀安连忙捂她嘴,“你可别跟个登徒浪子似的,当心把人闺阁小姐吓坏了。” 柳黛一双眼珠子再转向苏长青,他了然道:“我师妹郑彤,师弟陈怀安。” 郑彤生得平平,是个满街满巷都找得出的女孩模样,但胜在年纪小,青春娇艳,“柳家小姐,还有半部《十三梦华》呢?现下若交出来,便不领你去九华山了。此去路途遥远,我怕你身子骨弱,熬不到我家山门呢!” 苏长青与陈怀安双双错愕,未料到郑彤竟就这样明明白白问了出来。 隐月教02 隐月教 02 《十三梦华》。 十余年了,江湖许久未曾有过《十三梦华》的故事,久到新一辈都当这不过是古老传说,缥缈如梦。 九华山人口耳相传的版本是,六十年前九华山冲灵真人窥见天机,连梦十三日著成此书,从此大笑出门去,人间再无踪影。传说此经可起死人而肉白骨,不过传说是夸张了些,但重铸经脉,洗髓换骨亦不无可能。《十三梦华》原藏书与九华山集墨阁,后不知为何被隐月教教主月如眉盗走,从此音讯全无。 而柳黛不过是兵部郎中柳从蕴家中一小小庶女,到了十六七的年纪便许给西北荒漠再度续弦的武夫,权当给哥哥姐姐换前程。 任你如何满腹想象,也难将眼前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阁小姐与人人觊觎的武林奇书挂上钩。 但郑彤笑嘻嘻满眼笃定,“我劝你呀,赶紧明明白白一五一十地说清楚,不然我们习武之人粗手粗脚,怕一个不小心弄伤了你,这穷乡僻壤的恐怕是找不到正骨大夫。” 她瞪圆了眼睛,竖着一根手指装模作样吓唬人。 柳黛艰难地撑起上半身,她身上锦绣罩衫早已经不知被扔在何处,现如今穿一件月白短袄,想必就是眼前郑彤的换洗衣裳,只不过穿在她身上略大了些,便愈发显得她弱质纤纤……好欺负。 郑彤回头指着陈怀安,“你还不知道吧,我这三师兄可是刑讯逼问的一把好手,再嘴硬的汉子到了他手上,也就一炷香的功夫,该招的不该招的,恨不能把祖宗十八代都交代清楚。”她欺近了,挑起柳黛尖尖下颌,“好一个娇滴滴的美人儿,好一张唇红齿白无可挑剔的脸,咱可舍不得把你这张漂亮脸蛋儿画花了——” 话音落,登时把柳黛吓得缩到床角,身子紧紧蜷起来,头也不敢抬,只敢轻声呜咽,偷摸流了满脸泪。 倒是陈怀安怜香惜玉,偷偷拉了拉郑彤衣袖,当下被她一眼瞪回去,再不敢出声。 苏长青一副波澜不惊的模样,站在郑彤身后,纵着她肆意表演。 到底姑娘家最爱惜面庞。 柳黛低声哭了半刻,控制不住一边发抖一边哽咽道:“那是……那是我一奶嬷嬷给我的……叫我送去给大哥,求他在母亲面前替我说说好话,好免了我远嫁西北的苦……可……可谁知道…………” “奶嬷嬷?哪个奶嬷嬷?姓谁名谁?师从何处?”郑彤一下跳上床来,激动得抓住柳黛肩膀,没想到没控制好力度,把柳小姐抓得又是一阵哭,哭得郑彤头都要爆炸,突然大喝一声,“别哭了!再哭我就叫我师兄给你脸上刻个乌龟!”说话间手指头戳着柳黛眉心,“就刻这儿,刻你脑门上看你以后还怎么嫁人!” 未料到“嫁人”两个字却激怒了柳黛,这还是头一遭见她如此大声说话,“我还嫁什么人?都被你们掳到这来,我一生清誉全毁,这世上哪还有我容身之处,我倒不如死了算了!”可她大声的勇气也就到此为止,接下来也未见她往墙根去一头碰死,只见她垂下眼,心如死灰,眼泪却无穷无尽似的,一滴接一滴,总没个断的时候。 “柳姑娘有话慢慢说,不要哭坏了身子。”苏长青从郑彤与陈怀安之间穿过,弯腰扣住柳黛脉门,面上仍是温柔恭谦,“姑娘缓一缓,急火攻心可大可小。”便松开她的手,倒一杯热茶与她喝。 柳黛适才实在哭得口干舌燥,正好借茶水润润嗓子,心道这苏长青真真厉害,才见过一面,便让人觉着他是世上最可托付之人。 可是……该不该信他? 如今她已别无选择。 只好照实说:“我只晓得,府里都叫她南英,我只这一个嬷嬷,我姨娘去得早,都是嬷嬷伴着我长大,你们可千万别杀她,这世上只这一个人对我好了……旁人都当我是一件摆设或是一箱南货,总之是算不的人的……”话说到伤心处,又是泪眼朦胧,却不知谁给她递上一方手帕,遮住通红双眼,“至于你们说的《十三梦华》,南英嬷嬷确确实实只给了我这半部,我记得她说过,哪怕是半部也足够救我于水火了,可谁知道大哥得了书时眉开眼笑,再问起来全都推脱事忙,到临出嫁也没给一句答复……” 她大哥柳子然是个武痴,自得了半部《十三梦华》便在京中四处显摆,说是自己在山中狩猎,为追一头吊睛白额虎误入山底深处,遇得一修仙真人,口说“来者自有缘”,便将这半部《十三梦华》赠与他这有缘人。 柳子然这谎话编得骗骗京城未出世的公子哥还行,想要糊弄江湖人却是门都没有。 可惜在各路人马赶到京城之前,柳子然将《十三梦华》借与兵部尚书之子闻人羽一观,不料却遭小贼光顾,将《十三梦华》从闻人羽书案上窃走。当夜,东厂两个掌刑千户也在,正商议着要将此书进献给老祖宗,那贼人与闻人羽及两名千户都交过手,三人竟都不是对手,只眼睁睁看着他取了书便飞入檐牙背后,消失无踪。 此是实在丢人,闻人羽并未伸张,这后头的故事也就苏长青亲自问过柳子然之后才知道。 半部经书,同时间把九华山、隐月教、东厂都搅了进来,平静了十余年的江湖,顿时变作一滩浑水,却不知何人要趁这焦灼在里头摸鱼抓虾了。 “唉……”方才要将她大卸八块严刑逼供的女侠客,现下却第一个叹起气来,“如此说来,你也是一可怜人……” 柳黛擦干净泪,瞥见手帕一角绣着两朵红蕊小花,针脚错乱,囫囵一团,瞧不出是什么花。 “郑姑娘,苏公子,十七年来我都养在闺阁之中,几乎不见外男,更不要说江湖、奇书、九华山,这些争来抢去的事情离我不知十万八千里,我也绝不想与你们有什么牵扯,你们要问就去问南英嬷嬷吧,这书怎么来的,又去哪里找另一部,只有她清楚。” 苏长青却说:“二师弟留在京城,前一日信中说,这位南英嬷嬷已在姑娘出嫁之后忽然暴毙,死因不明。况师傅指明要请姑娘九华山一见,无论书在不在姑娘手上,都得劳烦姑娘随我们走一趟了。” 他语气温和,却有泰山之势。柳黛瞬时便明白过来,这一顿舟车劳碌是逃不掉的,然而到了九华山又如何呢?见过那个所谓的郑云涛之后,她又能去哪里?柳家是回不得了,夫婿也定不会要一个被人半道劫走的女人,想来想去也只剩下死一条路。一时间悲从中来,忍不住低头啜泣。 郑彤掰着手指头数,这已经是柳家小姐醒过来哭的第三回了,她简直怀疑柳黛眼睛了藏了两口泉眼,永远能不休不止地往外冒水。 趁郑彤观察柳黛的档口,苏长青与陈怀安退到门外。 苏长青沉声道:“方才我探她脉门,未见真气行运,应是没有半点武学根基。” 陈怀安道:“难不成,真是如她所说,事情出处全都在那个叫南英的老嬷嬷身上?可现如今已然死无对证了啊。” 苏长青看一眼紧闭的房门,听里面隐隐传来压抑的哭声,皱了皱眉说:“是与不是,都难分说。现如今二师弟还在京中查找,咱们得尽快把柳姑娘送回九华山。这一程路途遥远,一定打起精神,切勿让邪魔歪道再钻了空子。” “师兄是说……隐月教不会那么容易善罢甘休?” 苏长青微微点头,“无论如何不能再让隐月教拿到下半部,通知师弟们打点行装,明日天一亮就出发。” 屋子里,郑彤一把扯走了柳黛手上的帕子。 这一下倒是打断了柳黛绵延无际的哭泣。她睁着一双红彤彤的兔子眼睛,不明所以地望着笑嘻嘻的郑彤。 郑彤捏着手帕,“你可真厉害,把整条帕子都哭湿了,我可是头一次遇到这么能哭的姑娘。”说着,她凑到柳黛眼前来,细长丹凤眼里全是错愕的柳黛,她凑得极近,把柳黛脸上的桃子绒似的小毛发都看得清清楚楚,“这也是我头一回见着你这样……这样……”郑彤皱着眉头想了许久,才想出个恰当的词来形容柳黛。“这也是我头一回见你这样泪眼也动人的姑娘……你生的真好……我要是有你一半好看就好了…………” 原不知愁是何滋味的郑大小姐竟也怅然起来,她扑在床上,一手撑着下颌,一手捏着帕子去给柳黛擦眼泪,“怀安师兄总夸我漂亮可爱,但到了你跟前一比,我恐怕就是根柴火棍,哪里跟漂亮能沾上边!” 越想越愤,郑彤忍不住咕哝,“混蛋陈怀安!撒谎精陈怀安!真要气死我了!” “其实……其实……你也好看的。” 在郑彤对陈怀安的咒骂间,忽而传来一段细若蚊蚋的安慰,她转过脸,瞧见柳黛已止住了泪,眼底红丝也散了不少,此刻正努力安抚她那颗被陈怀安的谎话击得稀碎的心,“夫人常说,女儿家生成我这副模样是祸事,深宅内院的正房夫人哪个是我这副样子……倒是与庭前美妾、扬州瘦马一般,是个下贱胚子……” “谁敢这么说你!我替你收拾她!”郑彤素来以女侠自居,弱者跟前更是正义感冲昏头,当即就要提了剑去给柳黛主持公道。 柳黛怯怯道:“夫人……便是我母亲。” 郑彤不忿,“这是哪门子母亲?尽说些糟蹋人的话。” 柳黛道:“我是姨娘生的,夫人自然是我母亲,姨娘去得早,府里从来没人看得起我,便都当我奴婢一般欺负,原还有南英嬷嬷照顾,现如今就连她也…………” 说着说着又要哭,这下可把郑彤急得跳脚,她可再不想听人哭了,“好啦好啦,你千万别再哭了。往后你就跟我们住在九华山,你那些个夫人呀哥哥呀,都叫他们滚一边去!” “这……这能行吗?” “怎么不行了?到时候你也拜在我爹门下,跟我们一起学功夫,往后谁敢欺负你,你就出剑揍他!我们九华山的功夫天下一等,学成之后江湖有几人是敌手?”郑彤哧溜一下爬起来,站直了说话,满脸都是骄傲,“你放心吧,我爹是江湖豪杰,大英雄,既接了你去,就不会不管你。况且山中寂寞,师兄弟们都是男子,就我一个姑娘家,凄凉得很,要有你陪我就刚刚好,对了,你会不会绣花呀?” 柳黛被她问得一愣,“你是说女红?” “对呀。” “闺中学过一些。” 郑彤苹果似的脸蛋上掩不住兴奋,“那就这么说好了,到时候我教你功夫,你帮我绣花!”不愿绣花练女红的郑女侠高兴得在地上蹦起来,下一刻又扑到床上来勾柳黛小手指,“拉钩,再不许变了!” “嗯……这原也不是什么难事。”柳黛弱弱地答应她。方才那一肚子伤感全让郑彤莫名其妙的欢喜打断,这会子再哭不出来,只想着到底郑云涛是什么人,为何要见她……又是否会留下她…… 隐月教03 隐月教03 万一郑云涛要杀了她怎么办? 她十七年的人生里,可是连快走两步都要挨罚,何况抬腿逃命?出了柳家,柳黛恐怕是东南西北都分不清,逃与不逃结果都没差别。 不由得又悲从中来,想哭。 但看身旁满脸堆着高兴的郑彤,她终是憋住了,咬咬牙,“有……有没有吃的?”就为这几个字,柳黛羞得满脸通红。 “那自然是有的,就是这客栈没个好厨子,做的饭菜都不大好入口。”郑彤没忍住,伸手往柳黛脸侧一抚,悄声感叹,“粉嫩嫩、滑溜溜,真好摸……” 在郑彤的安排下,柳黛用了送嫁路上唯一一顿饱饭,只恨老规矩,不许新娘子吃饱,怕到成亲那日出了丑。 吃饱喝足,柳黛与郑彤挤一张床。 苏长青的考虑是,柳黛不会武功,没有威胁,郑彤与她在一处正好看管她。 而郑彤却觉着苏长青终于做了件好事儿,让她有机会她提灯观美人—— 柳黛就这样坐在床上,被郑彤直勾勾地盯着,也不说话,就一直看,一直看,看到两个人都顶不住了,在客栈的小床上睡成一团,仿佛真成了一对闺中密友。 无惊无险过了一夜,第二天天还未亮苏长青便叫启程。 柳黛朦朦胧胧间被人拖起来,手里被塞了两个冷馒头,就听见郑彤一个劲地喊:“快快快,赶紧的,我大师兄这人表面看起来和气,其实罚起人来严得很,比我爹狠多了。” 柳黛双手紧紧握着两个冷馒头,似乎听不懂郑彤说些什么。气得郑彤敲了敲她脑门,“你怎么这么呆呢?看来你只人长得漂亮,脑袋却不大灵光。”说着,便将柳黛推上马背,自己也一个跃起,漂亮地翻身上马。 只听前头苏长青下令“出发”,一行人十三匹马都跟着他胯0下“乌云踏雪”向南城门奔去。 淡青色的天还挂着半片月,柳黛在一片静谧当中出了这座名为“辖关”的小镇,随苏长青一行一路南下,向着那座所谓的九华山。 这还是柳黛头一回骑马,她一深闺小姐,哪受得住马上颠簸,胃里一阵又一阵翻腾,脑子也仿佛要被颠碎了,眼前咕噜噜冒金星,但她极好面子,死死咬住牙冠不肯叫停,两个冷馒头也被她攥成了紧紧实实的一小团。 等到午间修整时,她已经神魂离体,心智不清了。 郑彤自顾自下马,倒把柳黛忘在马背上。 柳黛没了支撑,摇摇晃晃眼看就要从马背上落下,好在苏长青眼明手快,环臂接住了她。 柳黛一张脸煞白,几乎是瘫倒在苏长青怀里,刚想道声谢,就觉着胃里掀出热浪,翻天覆地地滚,一张嘴吐了苏长青一身。 柳黛这下子羞得恨不能钻到地底下去。 郑彤原本正啃着干粮同陈怀安吵嘴,见这架势立刻叽叽喳喳冲上来,“这是怎么了?怎么就吐了?柳姑娘,你是不是吃着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 苏长青没顾上看一眼半身狼藉,见郑彤来了,便顺势将虚弱无力的柳黛送到郑彤身前,“扶住她。” 说完转身剥了外袍,从包袱里抽出唯一的一件替换衣裳,靛蓝沉静,衬得苏长青越发苍白,乍看去更像是哪一家的公子郎君,养尊处优,不似一风吹雨淋江湖客。 郑彤将柳黛扶到一块大石上坐下,端着水囊喂她喝了半袋子水,又给她顺了顺背。柳黛适才缓过来些,这时郑彤才想明白,“是不是马跑的太快把你颠晕了?” 柳黛艰难地点了点头。 郑彤把自己手头上那半块饼塞给柳黛,交待她,“你先吃着,垫垫肚子,我去去就回。” 她这去去就回,是去找苏长青汇报,“大师兄,马跑得太快,柳姑娘受不了,能不能走慢点儿,让柳姑娘适应适应。” 苏长青冷着脸,“迟则生变,必须快马加持赶回去。” “可是……” “没有可是。” 她就知道,大师兄是最最冷血无情没人性的,要不然也不会罚了她一次又一次了。 她瘪着嘴,垂头丧气地走回柳黛身边,含含糊糊说:“对不住,我师兄他……” “柳姑娘——”是苏长青跟了过来,客客气气地对柳黛说,“此行艰难,沙坡地的事谁都不想再遇到,还请柳姑娘忍一忍,早回九华山一日,早一日休息。” “我……” 还没等柳黛说全了话,苏长青便吩咐一行人上马赶路,留下一个委屈的柳黛和气鼓鼓的郑彤。 柳黛也晓得人为刀俎的道理,人在屋檐下,不想低头也得低头。无奈扶着郑彤的手,再一咬牙,上了马车,可人一清醒才意识到,她大腿内侧火辣辣地疼。等郑彤打马跑起来,更如酷刑一般折磨。然则她心里明白,此时若叫出来,哪怕哭出来,苏长青也不会为她停下,他要的是将她活着带回九华山,至于她路上受了多少苦,这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 风餐露宿赶了三天路,他们终于出了河南地界,九华山就在两日路程之内。因此苏长青大发慈悲,允许当夜在汝原镇落脚。 柳黛这几日吃不下睡不好,大腿上的伤结了痂又被磨破,等到了客栈,终于能避开人仔细看看,这才发现亵裤绸布已经被磨得跟伤疤粘合在一起,撕不开,一扯就是钻心的疼。遇此情形,柳黛一连多日的故作坚强一溃千里,她看着自己被血染透的白绸裤毫无办法,心里是比绝望更绝望的情绪,翻江倒海一般将她淹没。 郑彤进门时便撞见坐在床边嚎啕大哭的柳黛。 经过这段日子的马背交情,她原以为柳黛是个与她一般坚强的女侠,谁知进了城就哭成这样,这回也不是嘤嘤低泣了,柳黛满脸横泪,声音大得把苏长青都引了进来。 “收声。” 这是铁石心肠的苏长青进门后同她说的第一句话,继而是,“城里鱼龙混杂,你一哭岂不是昭告众人,咱们不寻常吗?” 见柳黛哭声不止,他压低声音提醒她,“沙坡地的事情你就忘了?” 想到当日尸横遍地的场景,柳黛显是怕了,收住声音,上齿咬住下唇,瞪着一双水灵灵的眼与苏长青对视。 半晌,苏长青无奈,蹲下身来,“伤得什么样?我看看。” 柳黛被他这一句关心吓得往后退,“不要……你别过来……” 郑彤连忙在一旁劝道:“阿黛,我大师兄懂些医术,治外伤更是拿手,你就让他看看嘛……”一双小姑娘感情甚笃,已叫上了乳名。 但无论郑彤如何劝,柳黛就是不肯。 苏长青这才醒过神,“姑娘家的伤,我是不便看的。师妹看过之后说与我听就是。” 过后,柳黛那血肉模糊的伤口先用温水浸泡,再慢慢将白绸裤撕下,风干了上好伤药,已是深夜,柳黛也躺在床上迷迷糊糊要睡,朦胧间听见门外有人说话。 “她伤车这样,明日慢一些,至多三日就到。” 郑彤心中内疚,“明日我会小心的。” 苏长青这人…… 心不够硬。 这是柳黛睡着之前脑海里最后一个念头。 不远处更夫绕着墙角走,告知天地,三更已过,万物寂寥。 郑彤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吵醒,坐起身却什么都没瞧见,不见凉月的夜里,屋子里黑黢黢看不清,但她感受不到任何生人气息。 突然她手背一痒,仿佛是有臭虫爬过,吓得她登时跳起来,把那臭虫甩到墙角。但又怕那臭虫再去咬柳黛,便一面叫醒柳黛,一面将烛火点燃—— 再度明亮的房间却如同地狱一般,爬满了身体肥硕、背壳油亮泛绿的多足虫,正从门缝、窗缝里爬进来,层层叠叠密密麻麻,让人只看一眼就起了满身的鸡皮疙瘩。 苏长青也是被一声尖利的叫声惊起,他本就是和衣而眠,立时取剑便冲进了郑彤屋内,只见郑彤已然被青背虫缠住,正以一招“风起浪回”挥得虫子散开又聚集。而柳黛站在桌上抱头惊叫,整个人如惊弓之鸟,动也不敢动。 此时几个师弟也已经赶到,苏长青吩咐他们去找火把,自己与陈怀安去救快要力竭不支的郑彤。 窗户哗啦一响,有人踢碎了木窗户,脚蹬窗台一跃而入,径直扣住柳黛左肩,一收一带就将她收拢在身前,另一只手抽出一把雪亮短刀接住苏长青迎面而来的剑气。 窗门接二连三闯进一帮蒙面人,九华山弟子业已举着火把赶到,两帮人马齐聚,又是一场恶战。 只是今日抓住柳黛的蒙面人,比之前沙坡地白衣人的功夫更胜一筹,此人内力深厚,刀法凌厉,刚猛之中兼有苗刀的灵活,像是师从多处,各取所长了。 而为控制住柳黛,他不得已收住左手,只有右手应敌,周身破绽便多了起来。苏长青与他过了十余招便知他路数,与陈怀安一个眼神交换,挽剑向下,刺他后脚经脉,蒙面人后退半步,险险避过,还未稳住心神,苏长青与陈怀安便各自一招“破月”,运剑如龙腾,一左一右向他袭来。 眼见苏长青那一剑似烈风轰隆,他决意将柳黛往后拉,出刀去迎苏长青。这便给了陈怀安机会,捉住柳黛便向门外跑。 蒙面人却不慌不忙,静下心来与苏长青拆招。他越是慢,苏长青便越是疑惑,到后来疑惑变作焦灼,恨不能即可解决了他,好飞身追出去。 只因苏长青发现,不知何时,先前满屋子的青背虫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隐月教04 隐月教04 陈怀安扛沙袋一样扛着柳黛,一起一落,藏进一断头暗巷。 陈怀安背靠高墙,喘了会儿子气,小声感慨:“你这姑娘看着没有二两肉,扛起来还真够沉的,去年过年我和老五扛的那头老母猪也就这么重了。” 而柳黛脸皮薄,被他说得又气又急,却也讲不出什么骂人的话来,只晓得捂着嘴掉眼泪,不一小会儿就沾湿了陈怀安小半片衣裳。 少不了又听见陈怀安抱怨,“你再哭,再哭把你扔进虫子堆里,看你个细皮嫩肉的大小姐能让虫子啃几口。” 柳黛想到那乌泱泱的怪虫,顿时吓得一个激灵,一双手把嘴巴捂得更紧了,但眼泪还是止不住往下落,她既害怕又委屈,心里把陈怀安恨了个透。 数不清青背虫集结成群,像一片变幻的阴影,在漆黑无光的街道里穿行。 陈怀安被柳黛哭得烦了,又觉着四下无声,想必两拨人都在客栈内斗得难解难分,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他这来。于是把柳黛放下,自己个儿也蹲下身来休息。 不多时,月亮小小冒了个头,描摹清了小镇的轮廓。 陈怀安盯着柳黛,琢磨了半天,“我说你——” 他的话噎在半道,与柳黛在月影下大眼瞪小眼。 柳黛受不了这样莫名其妙的寂静,忍不住问:“怎么了?” 陈怀安抬手比了个停的手势,眼珠子往右转,两只耳朵都提溜起来,“不好!”话音落地,虫群就从前方拐角出现,成百上千只虫集结成一片庞大的影,直直向他俩撞了过来。 陈怀安再度把柳黛扛在肩上,双腿左右蹬墙借势,一套“纵云梯”送他跃出暗巷,在高地屋顶之间起起伏伏。 虫群仿佛一列训练有素的猎狗,寻着他俩的气味,一同上天入地,紧咬不放。 陈怀安就算有再好的轻功,扛着个人双蹿下跳也总有跑不动的时候,但虫子不知疲倦,连速度都没慢过一分,逼得陈怀安没得办法,恰巧路过一大户人家,假山流水,无一不有。他只交代一句,“憋住了!”便抱着柳黛一头扎进庭院当中小池塘里。 一入水柳黛就觉着胸口被大石压住一般难受,陈怀安看出她不会水,立马伸手紧紧捂住柳黛口鼻,让她想呼吸也难。 水上,巨大的虫群散开成许多个小小分支在庭院里四处搜寻。 找了许久未找到先前的气息,正要再度聚集起来往前走。蓦地传出一个男声,“全靠‘寻龙’,养你们还不如养一群畜生,还不给我搜!” 陈怀安听见门响,似乎这帮人也散开一间一间屋子地搜去了。他心头大石落了一半,但眼前柳黛挣扎得越发厉害,他想伸手打晕了了事,又怕她晕在水里被呛死。 犹豫之间,柳黛忽然奋力挣脱开他的手,撑着他的脑袋浮上水面。 柳黛在水面长吸一口气,发出类似野兽哀鸣一样的声音。 陈怀安被她按在水里,满脑袋的“完了完了,这下真的完蛋了。” 已经走到院外的青背虫立刻折返回来,一眨眼功夫已经围住小池塘。 陈怀安打量着这虫子怕水,抓住了柳黛就往水里按。 小石头顶上,一只生得略大的青背虫搓了搓两只脚,干净利索地下了水,虫群当即如一片云盖在池塘上,从四面八方向陈怀安与柳黛聚拢来,柳黛叫得嗓子都要破了,陈怀安想带她出水,但无奈脚底没有借力的地方,她又太重—— 仿佛只能等死了。 生死之际,一人白衣如雪,踏月而来。 还未等柳黛分辨出来者是谁,她就已经被白衣人拎出小池塘,站在离陈怀安和虫群十步远的地方。 白衣人一声令下:“你们几个留下解决他,其余人跟我撤!” 柳黛就又做了沙袋,被扛起来飞过一个又一个屋顶。 客栈内,来人已露颓势,苏长青正要乘胜追击刺他心口。忽而窗外一线哨声传来,对方便立刻向外撤。 苏长青只想赶紧去找陈怀安,也不欲与他纠缠。 一场恶斗就此打住,郑彤累得右手发颤。但苏长青不让停,他们当下散开去寻人,最终是苏长青在一户贫家院里找到满身是伤的陈怀安,最令他头疼的是,陈怀安身上除了刀剑伤之外,还有一个接一个指甲盖儿大的咬伤,伤口冒着脓血,一看就知道是那群神秘诡异的青背虫留下。 他粗粗探脉,陈怀安体内血气紊乱,内力逆行,显是中毒之相。 陈怀安重伤不醒,柳黛被苗人半道截走,此次西行,可说是一事无成。 另一边,一碗水泼在昏厥的美人脸上。 柳黛在狭窄低矮的环境里醒过来,睁开眼,篝火把山洞照得泛黄。她身边白衣人生了一双阴柔深邃的眼,正站在干稻草铺成的床边,皱眉盯着她,“我瞧着这就是个废物东西,除了哭别的都不会。尘舟,我赌这次你抓错人了。” 这是上一回在沙坡地见过面的白衣人,待他说完,柳黛才发现他身后火堆旁还坐着一位黑衣男子,手上正拿着她的短袄撑在火上烤,“我们抓错人,九华山也抓错人?况教主只吩咐把人活着带回去,其余不论。” “其余不论……”白衣人回味着这四个字,蹲下身来与柳黛越靠越近,最终伸手扣住她下颌,将她一张苍白的脸扭过来又转过去,那细长的凤眼当中阴霾更深,“既然教主说‘其余不论’,那随我玩一玩,你不介意吧?” “乔鹤,我快马三日来支援你,不是为了看你在这玩女人的。更何况这是教主要的人,其中内情你我都不清楚,我劝你还是收敛一些,不要节外生枝。”尘舟说话时语气淡淡,但显然对乔鹤有着非同一般的额威力,眼看乔鹤捏着柳黛下颌的手指骤然收紧,疼得柳黛一张脸皱成一团,就在她以为自己下颌要被捏碎之时,乔鹤松了手,一抖衣袖站起身,嘴角带一点点轻蔑的笑,与尘舟谐谑道:“莫不是你也看上这女人了吧?罢了,你要,我让给你就是了。” 尘舟无奈地摇了摇头,“你这说的都是什么……” 乔鹤不接他的话,潇潇洒洒走出山洞。 尘舟看一眼瑟缩在角落埋头低泣的小姑娘,抻开手上的短袄罩在柳黛肩上。 柳黛疑惑地抬起头,正巧遇上尘舟对他友善地弯了弯嘴角,让她蓦地一愣,上一个对她和善的男人是苏长青,但苏长青亦有所图,不算什么好人。 尘舟却道:“四月天,风还是凉的,此去路途遥远,姑娘要保重身体。” “路途遥远……”柳黛攥了攥身上被篝火烤得暖烘烘的袄子,怯生生望着他,“去哪?你们要把我带去哪?” 尘舟一笑,伸手拂去粘在她头顶的干稻草,“自然是去万绿深处,月隐之巅。” “什么?” “隐月教。”尘舟像个耐心极佳的老师,温柔地为她指点迷途,“隐月教,你从没听南英提起过吗?那是南英的出处,也是归乡,你是南英养大,也算半个教中人,你应与我感到亲切才是。” “南英嬷嬷呢?”柳黛急急问。 尘舟仍旧一派温柔,眉毛都没抬一下,“死了。我先去京城解决了叛教之人,因此才耽误了,让九华山抢了头筹,不过不要紧,好事多磨,好歹让我接着你了,往后有我在,再没人敢欺负你。” 柳黛十七年来,在家中过得压抑,既无长辈慈爱,又无小友分忧,如今落了难还有人能如此轻声细语和风煦日一般同她说话,忽而就把这几日的委屈全都勾了出来,再怎么紧咬下唇也忍不住,呜咽一声哭了出来。 尘舟伸手轻拍她后背,安安静静听她哭泣,眼底未见半点不耐。不像九华山那起子人,一见她掉眼泪便一个跟一个的皱眉头,郑彤更要装出一副大人模样来教训她,“女儿有泪不轻弹,本女侠行走江湖靠的就是脸皮厚,你得赶紧跟我学一学!我大师兄又没说什么重话,难听的他还有一箩筐呢,这是对你手下留情了。” 这会儿,初次谋面的尘舟对柳黛而言格外亲切,亲切到连南英嬷嬷的横死也抛到脑后。她就像暗夜里摸索,终于找到一盏暖灯,握住了便再也不愿松手。 她便就如此,抽抽噎噎,直到哭累了,哭困了,再度倒在干稻草上睡了过去。 悄然无声的夜里,尘舟静静欣赏着眼前脆弱易碎的小美人,心中感叹,如诗如画,如梦如幻,只不过年纪小了点…… 冷不丁背后飘来一个冷冰冰声音,“司刑大人真是厉害,也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又勾搭了一个…………” 尘舟轻轻笑起来,对于乔鹤的挑衅丝毫不放在心上,“非也非也,我是情真意切,真心换真心。只是乔左卫这话说得怪,不知道的还以为是谁拈酸吃醋,耍小儿女脾气。” 隐月教05 隐月教05 “可笑,我一小小左卫,怎敢与司刑大人耍脾气,告到教主那,我岂不是得吃不了兜着走?”得,乔鹤再一甩袖子,刚进来的人又被尘舟气走。 这回是真闹起脾气,不到天亮不会回了。 尘舟这才沉下心来去探柳黛脉门,结果和苏长青探查时一样,眼前人就是白纸一张,什么也不会。 他收回手,席地而坐,直勾勾看着黑漆漆洞口思索半晌。 仿佛是终于想通了什么关隘,他从腰间抽一根拇指粗的竹筒,打开盖,里头跑出一只比先前虫群生得更大的蛊虫,显然是母蛊,用以驱使虫群。 只见那母蛊仿佛是得了令,落地便迅捷地往柳黛身上爬去。 蛊虫借着衣带爬上柳黛胸口,又顺着身体起伏的曲线一路向上,细软的触角略过她苍白的嘴唇,最终停在鼻息之间。 蛊虫好斗,到死不休,如她体内有蛊,那蛊虫必定暴起,要与之一较高下。但眼下蛊虫只一动不动地钉在柳黛人中处,不进也不退。 尘舟略想了想,便将呆愣愣的蛊虫收回竹筒。复又伸手探一次脉,皱眉观察许久也未发现不妥之处,这才放下柳黛手腕,守夜到天明。 将近日出,客栈内仍是一片狼藉,小二哥骂骂咧咧收拾东西,感叹这镇上二十年没来过江湖人,结果是来一波倒一次霉,比蒙人砸得还狠。 受伤的不止陈怀安一个,但其他人只是刀剑伤,只有陈怀安身上瘢痕片片,被虫咬过的皮肤泛出诡异的红,月光下红得几乎要跃出火星子来。 门中专攻医术的师弟单故剑看过了也连连摇头,“这毒从未见过,放眼中原,也难找出能解毒之人。” 单故剑年纪比苏长青还大些,不过入门晚,也要称苏长青一声师兄。 “解铃还须系铃人。”单故剑说。 “得找到那帮苗人。”苏长青眉头紧锁,心知邪门歪道难以对付,现下,明抢恐怕不是办法。 此时原本昏迷不醒的陈怀安突然翻腾起来,像是一条落在沙地里的鱼,在床上翻来覆去不断扑腾,口中喊着“娘啊……娘救救我…………我疼啊…………” 郑彤慌忙冲到床边,企图安抚伤口似火灼的陈怀安,单故剑也一再探脉,但脑中空白,找不出解决之法,两个人都只有转过头满眼希冀的望向苏长青。 苏长青依旧皱着眉,整个人仿佛都融进了月光里,看不清喜怒。 陈怀安痛到极点,反而有了一瞬间的清明,他一把抓住苏长青,绷直了扬起上半身向他靠去,“师兄…………” 他还剩最后一丝力气。 “师兄……救我…………” 他像一座轰然倒塌的石像,突然倒回床上晕厥过去,再没声响。 郑彤不断喊着陈怀安的名字,不知不觉也哭得满脸是泪。 苏长青不敢看床上的人,他把视线落在斑驳的墙壁上,愣愣怔怔,旁人觉得他深沉老练,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脑中此刻一片空白。 一屋子人都手足无措之时,忽然一个石头块从破烂的窗口扔进来,先是单故剑用剑尖挑了挑,继而蹲下身仔细去看,又闻了闻气味,这才拾起来,借着烛火才看清,原来是一张纸包着个石头块。 苏长青展开皱巴巴的信纸,纸上落笔工整——“天亮之时,城外崇山寺,以解千山换解药。” 解千山…… 苏长青提了提手中长剑,他依稀记得,自己还不认字就晓得练剑了,从前夏练三伏,冬练三九,为的就是有一日能配得起手中解千山。 十二岁接剑,他在母亲面前立过誓,剑在人在。 第二日清早整装出发,队伍打打杀杀还剩二十余人,乔鹤早在马背上等得不耐烦,见柳黛深一脚浅一脚的磨磨蹭蹭走出来,他勾一勾嘴角,讥诮道:“司刑大人好生厉害,两个时辰功夫,就教这小姑娘下不得地了。” 柳黛还未完全睡醒,两只眼睛雾蒙蒙的,乔鹤说的话她也听不懂,挪到山洞外头看着一群陌生人,不由得就回过头去找尘舟。 恰巧尘舟也看着她,晨光下他面上轮廓越发清晰,是一张文人墨客风流公子的脸孔,眼底眉梢处处是对这世间的温柔怜悯,让人不由得想要靠近。 虽说苏长青也是如此清秀俊朗,但他眼神动作当中却处处透出一股疏离,不止是对柳黛,对郑彤或是陈怀安都是一样。 糟糕,怎么又想到苏长青了?那可是个不近人情的王八蛋。 尘舟看出她腿上不便,低声问:“柳姑娘可是骑马伤着了?” 他靠的近,问的又是那隐秘的伤,柳黛不由得红了脸,等了片刻才点头。 尘舟道:“柳姑娘侧身骑马,我为姑娘牵着马慢慢走,等到了镇上,再套一辆车,姑娘路能轻松许多。” 竟还能给一辆车…… 柳黛心下对此人的好感又多一分,此刻她身无长物,只好屈膝行上一礼,“公子费心了,妾无以为报。” “怕不是要以身相许?”又是乔鹤。 听完这句调侃,柳黛脸庞红得要滴血,她又羞又恨,只想找个地儿躲起来不见人。 还是尘舟给解的围,听他半开玩笑似地说:“只求下回再打起来,姑娘不要随九华山人跑了就好。” 柳黛头低低的,小声回道:“不……不会的……” 尘舟道:“那就好。” 时候不早,他牵了一匹白马来,扶着柳黛上马,等她坐稳当了才牵着马出发。 路上,乔鹤背上伤口隐隐作痛,忍不住又瞪了一眼柳黛,要不是她出声提醒,他也不至于生受了苏长青这一剑。 他翻身下马,与尘舟并道走,“这么招摇?不怕九华山找上门来?” 尘舟边走边说:“不是给苏长青送了信邀他换解药?炙奴毒性刚烈,每每发作之时伤口似烈火灼烧,中毒人生不如死,中原无人可解。苏长青与他这师弟素来交好,哪怕万分之一的可能,苏长青也会上山。剩下几个虾兵蟹将,冲出来也是一刻钟的事。” “司刑大人算无遗策,小的佩服。”乔鹤这话说得言不由衷,“那个……你自己看过没有?” 尘舟道:“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丫头,带回去也就给教主添个玩意,要找《十三梦华》还得在南英身上下功夫。” 乔鹤问:“南英不是死了?” 尘舟答:“没死,逃了。” “那…………”乔鹤忽而了然,“小丫头面前也要耍心机。” 让她知道世上已无人可依靠,心里一慌,谁伸手拉她一把谁就是她的救命浮木,自然言听计从。 尘舟笃定,“柳在,南英一定会来。” 马背上的柳黛对于这二人之间的算计筹谋一无所知,她心情稍微松快些,多亏清凉的山风吹走了压在她心中一连多日的阴霾,特别是换了马车之后,她与尘舟说话时唇角还会带一丝丝笑,全然是小女儿娇态。 尘舟也不负期望地将她照顾得极好,衣裳被褥都是新的,洗过熨烫过,干干净净还熏过香,路上吃食都是精细绵软易克化的,比京里是差些,但对比在苏长青手底下讨生活的日子,可说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马车上的时间过得很快,又一日小城落脚,尘舟腰间新添一柄长剑。柳黛瞧着眼熟,不禁多看了两眼,而尘舟显然心情极好,竟坦然与她说:“这是苏长青的剑。” “他的剑?”柳黛诧异。 尘舟解释道:“此剑名为‘解千山’,意为万古千山在此剑之下都如烟云薄雾消匿无踪。”他抽出长剑,一道雪亮白光闪过眼帘。柳黛这才仔仔细细欣赏这把剑——剑身灵秀,锋刃纤薄,剑刃之间刻着密密的梵文,她读不懂其中之意。 尘舟指尖在剑身轻轻一弹,解千山立时仿佛有了灵魂,发出一声不服不屈的空鸣。“二十五年前,解千山因苏木柏一战成名,人人都说此剑出之有神,服之有威,现如今到了魔教手中,依然消不尽凌然正气?我看未必。” 柳黛不懂其中意,只看见尘舟说话时眼中一闪而过落寞,她轻轻吟道:“只解千山唤行客,谁知身是未归魂。” 尘舟收期剑,“春光尚好,柳姑娘何必长悲。” 柳黛因这一句诗,勾起一连串的伤心事,她抬手低头,以袖掩面,偷偷擦了擦眼角,垂首回了客栈房间。 乔鹤从隔壁桌靠过来,打量尘舟手中解千山,问:“你真把解药给他们了?” 尘舟对长剑爱不释手,眼睛也不挪一下,“自然是不能了,只不过给了缓解症状的药,真解药得是炙奴晒干磨粉服下,我可舍不得。” 乔鹤嗤笑一声,“想你也不会。” 尘舟的脸色却不见转好,“苏长青得了解药,不是今晚就是明日,一定会再来抢人。” 乔鹤愤然,“要不是教主吩咐,时机尚早,不可与中原武林冲突过胜,我早杀了那苏长青。” 尘舟听完宠溺一笑,“知道你厉害,不过交手仍需克制,否则回去不好交代。” 隐月教06 隐月教06 入夜,柳黛抱膝坐在窗下观月,她模模糊糊想起南英嬷嬷的脸,那天夜里,南英嬷嬷焦急地拿出半本破经书,哄着她去大哥院里献宝,尔后才引出这样一段祸事来…… 她眼下处境,甚至比老老实实嫁给那恶名远扬的赵凤洲更可怕。 她心绪起伏,楼下却光影骤起。 店小二窜上街道,大喊着:“走水了!走水了!” 顿时间街上敲锣打鼓,乱成一锅粥。 柳黛正想探出头去看个清楚,不料被人从身后绕过来捂住了嘴,她本能地挣扎起来。 “别叫,我带你走。” 是郑彤—— 柳黛慢慢回头,看清了微小烛火下,郑彤圆溜溜的眼睛。 郑彤见柳黛认出自己,便松开手,改为捉她手腕,“师兄他们在外面,我轻功好,你跟着我先藏起来。”她拉住柳黛准备从窗户逃出去,才起一步就发现身后的人不肯动,反倒是拖她一把。 郑彤疑惑地回过头,望见一个熟悉却又陌生的柳黛正直直看着她,在毫无预警下突然发生大喊,“尘舟救我!” 楼下蔓延火海中与苏长青斗得难分难舍的尘舟听此声微微一笑,刀锋挑开苏长青的剑,一脚蹬上一张四方四正木桌,借力腾云,飞上二楼。 守住柳黛房门的人早已经被郑彤解决,尘舟破门进去,双刀直指郑彤。 他能与苏长青斗得难分上下,应付一个郑彤自然不在话下,十招之内已打得郑彤连连退后,直到她后背撞上窗栏杆,再无可退。尘舟运气于掌,一掌拍在郑彤右肩,顿时拍得她五脏俱裂,一股极冷的气息从右肩处灌入腹腔运行周身,痛不欲生,她昏迷前最后一眼,看见的是她自以为的闺中密友柳黛藏在尘舟身后,怯怯弱弱一只白兔子,看她是眼中还泛着红,似乎是在为她担忧自责。 “她怎么样了…………”柳黛小声问,“她不会死吧?” 尘舟亲昵地拍拍她肩膀,“放心吧,死不了。我怎么会在你眼前杀人?” 柳黛似放下心来,长舒一口,“那就好。”但回味起尘舟后半句话,里头藏着千丝万缕的暧昧,令她止不住红了面庞,娇不胜羞。 这两人情意绵绵的档口,苏长青已打伤了乔鹤飞身上楼,“师妹!” 他口中喊着“师妹”出招却直取柳黛,尘舟不但顺势而为,还轻推一把柳黛将她送到苏长青怀里,自己抽刀向晕倒的郑彤刺去,眼看就要取他性命,逼得苏长青放弃柳黛,在尘舟的刀离郑彤只半寸余地时,格开了冰冷短刀。 此一招,苏长青已知久战不利,扛起郑彤边战边退,借火势大起之时撤了个干净。 柳黛透过二楼窗户窥见苏长青狼狈身影,回想起先前感慨,苏长青这个人心不够狠。 成也如此,败也如此。 “火势太大,此地不宜久留。”尘舟拉上柳黛就要走,迎面撞上肩头染血的乔鹤,显然是又在苏长青手底下吃了大亏,进门不言不语,扬起手朝着柳黛脸上打去,好一记响亮耳光,“啪——”一声打得柳黛半边脸顷刻间就没了知觉。 “小贱0人……光为了你,爷爷平白挨了苏长青两剑。”乔鹤捂住伤口大声发0泄心中不忿,柳黛半边脸立刻肿起来,红彤彤一个五指印,好生吓人。 她捂着脸,委屈又无助地看向尘舟,乔鹤见了一挑眉,“怎么,还等你的尘舟哥哥为你做主不成?” 柳黛心下了然,乔鹤这一巴掌一半是因在苏长青那里吃了亏,一半是为了尘舟。 果然,尘舟面不改色,“乔左卫何必如此?好好一个如画美人,声声被你打坏了。”他哂然一笑,手指在柳黛红肿的侧脸上微微一拂,举止轻浮,眼底冰冷,“经此一役,苏长青一行元气大伤,你放心,他今日后他忙着给师弟师妹疗伤,再不敢出现。” 他指尖划过柳黛修长纤细的脖颈,忽地五指收拢,掐住她颈项,紧得她无法呼吸,双手不自觉去掰他手指,但两人力量差距太大,如蚍蜉撼树,毫无作用。 就在柳黛以为自己要这么被生生掐死的时刻,尘舟松了手,柳黛就如泄了气的皮球,惶惶然跌落在地,双手护着受伤的脖颈一个劲的咳嗽。 尘舟冷声道:“我不爱听人替对手求情,柳姑娘千万记好。” 乔鹤嗤笑,“你不爱的事情还真多。” 尘舟道:“你也收敛一点,后日上崖山,我不想再节外生枝。”此后亦不等乔鹤多说,便消失在走道尽头。 乔鹤蹲下0身,盯住仍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柳黛,“啧,这可如何是好?你的尘舟哥哥不要你了……倒不如跟了我,最起码你这模样我是爱的……一个还未入过洞房的黄花闺女,就这么死了多可惜?男人的好处你是一分都不晓得,好生可怜……” 他拿食指挑开柳黛衣襟,指甲在她胸口雪白皮肤上划一道痕,惊得柳黛攥住衣襟连连后退,火也烧上二楼,乔鹤将食指放在口中,舌头在指腹上一卷,似乎尝到了少女独有的香甜。他冲柳黛挑眉一笑,在柳黛的惊恐之中迅速抓住她腰带,提着她像提一个大包袱,自门外走道一跃而下,再两个起落,便跃到火圈之外。 苏长青带着郑彤回到城外破庙修整,单故剑早先已带着伤势好转的陈怀安回九华山求援。 因传闻隐月教设在崖山之上,上山之路遍布毒障,崖山机关重重,非本教中人难以入内,一旦苗人携柳黛进山,他们便再难找到机会伏击,因此才选在今夜全力一搏,没想到既没抢回柳黛,又折损了不少门徒,其中伤得最重的就是郑彤,现如今仍然昏迷不醒,体内真气温暖,触手冰冷,乍看之下像是普华山庄练冰掌,但普华素来与九华山交好,中原门派之间也多年不见纷争,没理由帮着苗人下此狠手。 苏长青一时焦头烂额,对着满屋残兵败将,拿定主意,先回九华山见过师傅再论。 而尘舟那厢甩脱了苏长青,路上畅通无阻,不日便抵达苗疆十八地入门第一寨——天行寨,十八地总计一百零八苗寨自成一地不受朝廷管辖,虔诚信奉隐月教,教坛便坐落在天行寨内崖山之上。 崖山陡峭,几乎垂直地面,即便是中原绝顶高手前来,也决计攀不上这悬崖绝壁。 柳黛还在仰望高山,尘舟与乔鹤却并不抬头,乔鹤对着面前藤蔓丛生的石壁叫门,“司刑月尘舟,司刑左卫乔鹤,前来复命。” 原来他姓月…… 柳黛正琢磨尘舟冷僻的姓氏,就见石壁上综合交错的藤蔓忽然像是活物一般四散开来,石壁如一扇大门洞开,露出内里的繁华热闹。 原来崖山已被人从内凿空,里头层层格格错落交替,山体四周凿出阶梯,之字形向上,最终到达天门大开的山顶。 尘舟迈进山体内,当即有人上来迎接,这人包头短衣,与一路上瞧见的人一样,都是苗人打扮,倒是尘舟与乔鹤,皆是汉人衣衫,在这当中显得格外突出。 “司刑大人可算是回来了,教主已问过多次,正等着您上去复命。” 尘舟道:“让教主忧心,是做下属的过错,我这就去向教主请罪。” 乔鹤在一旁不以为然,白眼都要翻上天,柳黛隐约听见他骂了句“残废一个”,被尘舟瞪一眼之后才闭紧嘴,低头走路。 崖山之上不设楼宇,风大得让柳黛挪不动步。崖山之后山势略微平稳,教中祭坛与望山楼就坐落在此。 尘舟一路从容自在与各类人招呼寒暄,乔鹤垂眼看地,谁也不理。柳黛战战兢兢,被领到望山楼中厅,高座上已有一清瘦男子支着手肘严阵以待。 尘舟与乔鹤入门行礼,留下柳黛一个,傻愣愣站在厅中任各路人马打量。 座上人朝她勾一勾手指头,示意她往前走几步。 柳黛咬咬牙挪上两步,这下她看那人也更清楚,所谓的教主只是个二十上下面容清癯,身形消瘦的男子,不似传闻中那般是个生啖人肉的恶鬼。 “南英是你母亲?” 柳黛低着头,想了想才说:“不……她是我奶嬷嬷。” “你又是谁?” 柳黛道:“小女子兵部郎中柳从蕴女儿,家中行六。” “呵……”仿佛是那人在笑,这笑声极冷,冷得柳黛不禁瑟缩,“你与南英长得不像。”转而问尘舟,“查过没有?” 尘舟道:“属下已仔细查验,此女内力全无,对《十三梦华》亦无所知。” “这样啊……”那人仰头向后靠,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用刑吧,十三道刑都用上,在不说就扔到万虫谷里,头发丝儿都别浪费。” 尘舟拱手应是,乔鹤把僵硬得无法动弹的柳黛领了下去,厅中一名红衣女子上前与尘舟商讨入京之事,柳黛的视线渐渐模糊,再也看不清望山楼。 隐月教07 隐月教07 柳黛双腿瘫软无力,被一左一右两个大汉驾起来,拖到一黑暗幽深的地牢。地牢当中人满为患,许多间屋子塞了三五个人,多数作汉人打扮,或坐或躺,个个萎靡不振。还有人已失了心智,双眼空濛,不停地在狭小的牢房里走来走去,直到头撞了墙才知道转向。 柳黛被拖到地牢中心一处厅堂式的空地,里头横七竖八躺满了各色各样的刑具,铁钩上、蒺藜上还留着些许带血的皮肉,柳黛只看一眼便晕死过去。 她这状况乔鹤见得多了,一个眼神,就有苗人将她拉起来,两臂张开,挂上当中那十字形木桩,再一碗凉水泼下去,人自然就醒了。 柳黛鼻尖滴水,惊恐地望着乔鹤,“尘舟哥哥呢?我要见他。” “你还指望他?”显然乔鹤对她的满脑袋痴情爱恋嗤之以鼻,“他若真来了,恐怕你要后悔。他是司刑,审过的人成百近千,多少人磕破了脑袋想在他手底下求一个痛快,你呀……还真是蠢不可及。” 他靠近了,眼底幽深,手掌一下接一下拍在柳黛脸上,力道不重,也不轻,更贴近于侮辱。 柳黛被他阴狠的眼神吓住,傻傻张了张嘴,却又什么也说不出口,眼泪扑扑簌簌往下落,人到怕极了的时候,原是哭也没声音的。 乔鹤满意地笑了,转过身掂量刑具,抽出一根长鞭来,那鞭子上缀满了细细密密的铁钩倒刺,寻常人一顿鞭子下去,一身皮也就毁了。 “你既生得如此精妙皮囊,那就先脱了这层皮再说。” 柳黛急了,几乎是声嘶力竭地喊出来:“我真的不知道《十三梦华》在哪,你就算是打死我我也一样说不出来。” “是吗?”乔鹤轻声笑,“那就打死了试试。”说完再不给柳黛说话的机会,手腕一扬,长鞭似毒蛇一般向她扑去。 柳黛闭上眼等死,但预想中的疼痛并未发生。 她睁开眼,鞭子被短刀格开,乔鹤怒不可遏,“你是何人?怎入我隐月教中?” 柳黛瞧见熟悉身影,惊喜万分,“嬷嬷!嬷嬷终于来救我了!可是……可是你不是死了么?尘舟说……是他亲手杀了你。” 南英转头勉强对柳黛挤出一抹笑,“是嬷嬷命大,这些小卒子奈何不了我。” 乔鹤捏紧长鞭,怒到极点,“好个南英,叛教之人还敢放肆!今日定教你有来无回!” 南英一扬下颌,面无惧色,“要《十三梦华》问我就是了,何必为难一个小姑娘。” “自然是问你!” “啪——”长鞭在空中甩出一道清脆声响,直取南英面门。 南英双刀在手,格开乔鹤第一招。脚底在墙上一蹬,人如飞燕,轻巧跃上乔鹤头顶,在以双刀在前,急速向乔鹤降下去,眼看要将他剖成三份,这时出门报信的人已带着尘舟等一干人等赶到地牢。 尘舟掷出短刀,锵一下打歪了南英右手刀刃,又对红衣女吩咐道:“白授,你我一左一右,速速将她拿下。” 十招而已,南英便不敌白授与尘舟两人合力,被尘舟的刀锋抵住咽喉,狼狈败下阵来。 白授在后一脚踹弯南英膝盖弯,再几人跟上将南英死死摁在地上,这场突袭才算结束。 尘舟把跌坐在地的乔鹤拉起来,“早就与你说过,只要柳姑娘在手,南英迟早要自投罗网。” 乔鹤站起身便甩开他,并不领他的情,脸色难看至极,说话自然没好气,“司刑大人算无遗策,小的佩服。” 白授瞟他们一眼,面露不屑,“真是什么时候都忘不了打情骂俏。”她用鞋尖踢了踢南英的脸,“这叛徒如何处置?” 不等尘舟回答,她半蹲着在南英身上仔仔细细搜查,上下两边之后突然在南英背后停住,皱眉吩咐:“扒了她的衣裳。” 几人将南英外袍、中衣都撕开,露出她背后一张浅青色布料,包裹着四方四正经书大小的物件,白授急忙抽出来一看,果然是半部《十三梦华》。 白授喜不自禁,“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你们把人收押好,我这就去禀告教主。” 说罢也不等尘舟反应,几乎是雀跃一般飞出地牢。 乔鹤瞄一眼面不改色的尘舟,嘲讽道:“瞧你,又让人抢了头功。” 尘舟无所谓地笑了笑,“能就帮上左卫大人,便是头功一件。” 乔鹤转过身,依旧不领情,“谁要你帮?一个老女人而已,我还怕她不成?倒是你,还不追上去,恐怕教主大人一高兴,那空缺的护法一职便随手给了白授。” 尘舟道:“左卫大人教训的是,我这就去殿前凑热闹。” 等他赶到望山楼,进殿便撞见教主捧着半部破旧的《十三梦华》反复翻看,欣喜若狂。若不是双腿有疾,想来他定要从木质轮椅上蹦起来欢呼鼓掌。 传闻《十三梦华》洗髓换经,教中只保留着上半部,教主多年来一直寄往于找出下半部,能让他重新站起来,好做个正常人。如今得偿所愿,激动兴奋在所难免。 尘舟拱手相贺,“恭喜教主,贺喜教主,得此至宝,大业将成。” 白授也随尘舟一道伏跪在地,“恭喜教主,此功一成,再无敌手。” 月江停觉着自己十余年来从未如此快活过,这一刻仿佛先前受过的种种苦难都已烟消云散,他即将重生,届时全教上下,再没人敢轻看他。 在属下面前,他努力克制胸中翻涌的狂喜之情,敛容正色道:“我要去万神邸,你二人守在门外,不许任何人打扰。来者,格杀勿论。” 尘舟与白授齐声应是,白授正准备上前去替月江停推轮椅,月江停抬手阻止,今次他运气于掌,要靠自己进万神邸。 万神邸是隐月教教中藏宝之地,尘舟献上来的解千山也收藏在此。入内机关重重,时刻变幻,唯教主与护法知晓其中奥义。因右护法长年不在教中,左护法一职又空缺多年,多数时候由尘舟代管,因此万神邸前,白授远远不敢上前,由尘舟协助月江停打开机关,随即退守殿外。 白授缓步上前,轻哼道:“看来我无论怎么努力,都赶不上司刑大人。姓月就是好,没得比旁人多几分亲近。” 尘舟淡淡一笑,“掌镜大人要想姓月也不迟,只需下山杀了父母兄弟,成了孤儿,自然随教神姓月。” “你——”白授被他噎住,愤愤然道,“我不与你相争,一切等教主出关自有定夺。” 尘舟扬眉,一派轻松自在,“掌镜大人指的是左护法一职?我劝你换个法子,去做教主夫人还快些。” 白授被他气得耳根子通红,恨不能与他一战,但万神邸不许出声,她将手中长刀握紧了又松,如此循环几回才忍住这口气。 月上中天,风云寂灭。 地牢内,南英被一根铁链锁住琵琶骨,胸口血渍浸透了外衣,被扔在牢房角落,眼皮子也没力气抬一下。 处理完南英,轮到柳黛。 乔鹤的手上沾满了南英的血,柳黛还被绑在十字桩上,眼泪都哭干。 乔鹤走近她,近到他温热的鼻息扑打在柳黛净白似玉的脸上。他绕着她,反复欣赏她如画中人一般精妙的眉与眼,“小丫头脑子不好使,模样倒真是好,好得让人羡慕……”乔鹤更往前半步,伸出舌头来在她脸上一舔,舌尖卷走她眼角的泪,咸涩发苦。 柳黛似乎是被他的举动惊呆了,直挺挺地眼睛都不眨一下。 乔鹤突然狂笑不止,“什么男人女人,我可不在乎,我只要我自己快活……”他解开柳黛身上铁链,将她从十字桩上拖下来往长凳上一扔,随即贴过来,死死压在柳黛身上,“可怜你云英未嫁就要香消玉殒,我便做个好人,教教你男人的好处,做女人的快活……” 地牢里除了乔鹤与柳黛,还有无数被锁住的犯人,以及四周围看守的教众,但乔鹤全然不顾旁人眼光,如荒野牲畜一般在她身上摸索。 “真是个蠢货——” 乔鹤被这声音捏住后颈,不由得一愣。 “要不是我几次三番相助,你以为你们能这么轻松就摆脱得了九华山的人?” 乔鹤当下彻底惊住,想要起来,然而浑身上下使不出一分力。 他只觉得冷,是数九寒冬被扔进冰窟窿的,彻头彻尾的冷。 隐月教08 隐月教08 万神邸设在山巅之上,原本铺着一百六十九级阶梯,后因月江停身体特殊,才又在左右两侧加建坡道。 在万神邸高台上放眼望去,凉夜画卷一般铺在脚底,浩瀚无垠是浓稠墨砚的着色,寂寂无声中用变幻的云描绘那些老掉牙的故事。 寨里老嬷嬷总爱拿话吓小孩子——三更一过,鬼魅伏出,要老实待在家里。 “风真凉啊……” “掌镜大人也会怕冷不成?” 尘舟侧过头,看见同样疑惑的白授,顿时间戏谑笑容僵在嘴角,眉头一皱,兵刃出鞘,映出冷月凝霜。 白授长刀横于身前,被夜风吹得睁不开眼,依稀看见百级石阶之下,有一段婀娜身影拾级而上。 “来者何人?”白授高声问。 尘舟却看清了。 那人白衣长裙,衣襟裙摆被鲜血染红,仿佛雪地开出烈焰彼岸花,招魂索命。 风越发大,将她松散长发高高捧起,她头顶只一根银簪,挽了大半头发固定脑后,尘舟终于认出来,那是乔鹤的簪子。她手中双刀随她向上步伐缓缓滴血,也正是乔鹤的刀。 他心中一紧,视线转回少女脸庞。 这张脸,他记得,又仿佛从未见过。 之前她胆小、怯懦,柔弱不能自理,眼前女子眉梢妩媚,眼底凌冽,唇角一抹似有似无的笑,如夜行的鬼魅,锦衣艳行,却刀口染血。 白授怔怔站在原地,忘了这就是先前任人欺凌的汉人小姐。直到眼前人粉面含春,声线娇软,笑着问:“你们两个……谁先受死呢?” 玩笑一般的语气,寒霜一般的字句。 白授受此羞辱,怒不可支,大吼一声,“找死!” 人如离弦剑,倏然向前射去。 长刀短刀相接,长刀五尺,重四十余斤,短刀一尺七,轻如无物。白授手中长刀自天而降,如泰山压顶向下劈,柳黛反手握刀,刀刃横于面前,“锵——”。 刀落刀起,火光四溅。 火星之后两人四目相接,一个错愕,一个不屑。 柳黛轻轻松松格开白授泰山一刀。再看她以双刀相接处为轴,脚尖旋转,身子转半圈,左手刀剖开白授下腹,再从白授身前绕到身后,右手道在白授后颈再添一道放血的口子。 太快了,快得白授死都未来得及看清。 只有血溅的速度追上柳黛衣角,为她那件血色开遍的轻纱裙加一笔勾花。 尘舟瞠目,口干舌燥,不自觉吞一口唾液,愣愣看着柳黛把白授踢下阶梯。 她看着他。 她的唇被血染红,更衬得皮肤白如雪,双眼幽深似此夜。 正是艳到极致,也狠到极致。 她依旧是笑,“试试吗?尘舟哥哥……” 她有一把夜莺似的好嗓音,说话甜如蜜,可惜刀锋不留情。不等她的尘舟哥哥回答,已挽刀如落花,踏步似飞鸟,顷刻间人已到跟前,右手刀快得只剩影,眼看就要从斜上方向下,划烂尘舟那张公子玉面。 尘舟被逼得只剩下本能,踉跄两步向后倒去,但他很快稳住步伐,看柳黛并未乘胜追击,反而玩耍似的抛高刀又接住,笑盈盈看着他。 他这才发现,额角已添一道浅伤,血丝蜿蜒曲折,横过他原本完美无缺的脸。 柳黛挑眉低笑,“破相了呀?那……乔鹤可要伤心了。” “你把乔鹤怎么样了?” “我么?”柳黛反握右手刀,横在胸前,左手刀横于腹下,作备战姿态,面上仍是俏皮模样,“我不过放干他的血呀,就像苗人宰羊……你的刀若够快,还能赶上他最后一口气。” 尘舟只觉得周身血脉冲顶,咬牙定要杀了面前长发艳鬼。 他掷出刀去,把短刀当暗器放出第一招,人也作势去追飞刀,左手刀藏于衣袂翻飞之间,等柳黛挡开飞刀,也就是一睁眼的功夫,他已追到柳黛身前半步,左手刀无声无息追着柳黛下腹而去,眼看要刺穿她纤薄身体,她却仿佛早就识破这声东击西的一刀,整个身子往他右肩上一靠,借了他肩膀三分力,迅速转到他身后。 柳黛出刀攻尘舟后颈,尘舟弓腰躲过,发髻被刀锋搅乱,夜风卷走断发,留下他一身狼狈。 再慢半分,他现下已身首异处。 “映月刀,身如山中雀,刀若月下蝶。年轻一辈里,也就你练出映月刀的神髓。” 尘舟凝目相视,“你究竟是谁?” 柳黛道:“再问,血便要干了。”话未完,身已去。她这一回再也不与周旋绕圈,她招招致命,刀刀猛劲。尘舟的刀法使出去都像是替她喂招,没有丝毫杀伤力,柳黛更像一横空出世的师祖婆婆,实战中指点他映月刀的精髓。 最终,刀落。 尘舟右手手腕处只一道细细血痕,手臂却像彻底废了一般,却无论如何握不住刀。 他跌坐在地,仰头等死。 “是我失察,没看出柳姑娘乃世外高人。今夜,我月尘舟死的不冤。” “我给他腕子上只划开小小一个口。” “你什么意思?” 柳黛站在尘舟面前,刀背挑起他下颌,强迫他与自己对视,“算算他至多还能撑一炷香时间……司刑大人,把万神邸打开,我放你走。” “放我走?你就不怕——”尘舟不能置信。 “手下败将,你这样的……再来一百个,也伤不了我分毫,放你走,我有何惧?”她一改先前的戏谑,此刻孑然自傲,视尘舟若无物,下一刻,她便又好心提醒一般,“再说下去,乔鹤可就活不了了。当然,打不开万神邸,你也是个没用的东西,我留你做什么呢?” 此刻,尘舟脑中跑过千万个念头,他身负重任,绝不能死在当下。魔教中人,气节恩义又算什么?简直狗屁不是。 他沉默地缓缓爬起来,视线落在柳黛脚底,并不敢直视她双眼,“你跟在我身后,不要让机关伤了你。” 柳黛浅浅笑道:“你放心,暗器启动,我一定拿你去挡。” 尘舟抿了抿嘴角,不再多言,领着柳黛缓步走向万神邸双蛇石门。 柳黛收起刀,信步闲庭,丝毫不把尘舟的功夫放在眼里。 尘舟转动右门蛇头,自东向西转动半圈,再去东左门蛇头,自南向北半圈。石门轰然大开,露出一条狭窄小径,连接一扇刻画人身蛇尾教神相。 柳黛抬头看,头顶约三尺高处,架设一方布满利箭的机关。 尘舟从腰中抽出一把钥匙,插0入蛇尾一处鳞片,钥匙转动,石门也动起来,从横转成竖,把一张窄门一分为二,待柳黛与尘舟一左一右往前。 柳黛边走边说:“看来那残废乖张多疑,这些年尽琢磨怎么改万神邸的机关了。” 话音落地,簌簌破风之声,一把竹简迎面袭来。 尘舟闪躲一旁,回身看,那竹简扎入石壁,竹片做的身子却不见一丝裂纹,月江停的功力比他估量的更深厚三分。 另一边,柳黛都当这是小小见面礼,面对月江停这么一只愤怒的、随时准备扑上去咬人的狮,竟不减笑意。 月江停怒目圆睁,脸上暴起一道道青筋,死盯着尘舟,“叛徒都该死!”随即一掌拍出,掌风过处万物皆毁,要不是柳黛拉尘舟一把,他当即就要在掌风下碎成肉块。 尘舟被柳黛带到石门前,松手前他恳切地叮嘱,“务必杀了他。” 柳黛露出一丝玩味的笑,轻推一掌将他送出万神邸,“扔到万虫谷如何?” 可惜尘舟没能听清,柳黛已迅速将石门合拢,转过身,整个万神邸在几十盏永明灯下如大雄宝殿一般光辉灿烂。 她背靠石门,双手合抱胸前,手背擦了擦脸上干涸的血迹,冲月江停一挑眉,“比对完了吗?这下半部是不是真的?” 月江停伸手去摸腰间兵刃,皱眉问:“你是何人?” “我是何人?”柳黛提步上前,对眼前神秘莫测的隐月教教主没有半点惧意,更像是见了个不懂事的晚辈,正要耐着性子教他做人的道理,“我想尽办法千里迢迢的给你送来下半部,你不该乖乖叫我一声姑姑?” 月江停平白被人占了便宜,当即怒喝一声“你找死!”自腰间抽出一把灵蛇似的软剑直指柳黛咽喉。 柳黛只一个起落,便轻巧落到万神邸最高处。那琉璃多宝台上供奉着一对双刀,刀柄鎏金缠丝,各嵌九颗赤红宝石,一条蛇盘踞当中,刀柄底座刻“多媚”二字。 柳黛扔了乔鹤的刀,自刀鞘中抽出双刀。见刀刃寒光烈烈,刀身镌刻无数祭教神之语,如鬼魅缠身,妖邪附体,应是一至邪至阴之物。 她站在万神邸最高处,低头俯瞰轮椅上满脸阴翳的月江停。 “小侄儿,姑姑早就想与你相认,无奈找不着崖山,也进不来万神邸,便只有等你来找我。崖山离京城真是远,等得我都要不耐烦,好在最后还是来了不是?也显得你们这一辈儿没姑姑想的那么……一无是处……”她向前迈一步,从琉璃多宝台直直落下,风捧起她乌黑的发,露出一张唇红齿白、精致绝华的脸,“《十三梦华》不止你想要,姑姑也想,所以……辛苦你将半部书收藏这么多年,姑姑这就……给你个痛快……” ※※※※※※※※※※※※※※※※※※※※ 内啥,想要下周申榜,字数要先稍微控制下,所以明天到下周三改隔日更,等周四看怎么安排吧~~~ 感恩。 隐月教09 隐月教 09 杀了她! 月江停只有这一个念头。 灵蛇剑绵软胜鞭,剑刃却锋利无双。凭他脉间一道气,以摧枯拉朽之势向柳黛追去。 柳黛仿佛枝头一片春叶,被一剪晚风吹落,打着旋儿轻飘飘避过“灵蛇”。脚尖踏上一丈高的大木柜,半空当中再一个起落,春夜飘到月江停头顶,而他的“灵蛇”未能归位,正正好让柳黛抢了个空,她翻腕转刀,刀锋直指咽喉。 月江停一丈拍在轮椅上,催得自己瞬时猛退,后背重重撞在石壁上。顾不得痛,他收剑再发,灵神柔弱无骨,紧紧缠住柳黛的右手刀,再一个收势,眼看刀要脱手,柳黛将左手刀脱手掷出,月江停急忙运掌去挡,“灵蛇”的力量稍减,柳黛立即抢回右手刀,身子仿佛是一片叶乘狂风而起,借迅雷之力,几乎要追上先一步而出的左手刀。 月江停躲避不及,任凭短刀穿胸,鲜血顺着血槽翻涌而出。 十七年后,“多媚”终于饮血食肉。 柳黛抽出刀,刀身寒芒雪亮,闪过月江停眼底。 他不置信地看着眼前面无表情的豆蔻少女,至今未能想明白她究竟从何处来,又要带什么走。 “我本不爱杀人。”她弯曲手肘,刀身在手臂擦过,月白绸缎立时间血红一片。 刀入鞘,退隐江湖十七年的“多媚”成了她腰间佩刀。 血缓缓渗透月江停的黑色衣襟,刀口不在要害上,他还能喘息一阵。 柳黛忽而伸手封住他胸口大穴,止住血。 月江停疑惑不解,“你这又是什么意思?” 一连杀了十数人,柳黛着实累。弯腰从地上捡起散落的两部《十三梦华》,转过身坐在阶梯上,一面翻书一面说:“你想借《十三梦华》换一个身子,让自己重新站起来,我却要靠他续命呢。事有轻重缓急,更要尊老扶幼,你说……该不该先给姑姑用?” 月江停虚弱地吊着一口气,“月某今年二十有五,从没听说过教中有十六七的姑姑。”石壁烛台下有一隐秘机关,他面上与柳黛周旋,底下偷偷伸手去摸那小小一个圆柱形机关。 柳黛翻完了,收起书来别在腰后,在月江停跟前故作惊讶,“怎么能没听说过?小侄儿,你那腿还是姑姑我打断的呢。” “你——”月江停胸口血气翻涌,差一点被她气得呕出血来。他眼中怒气横生,牙齿咬碎,找到机关后慌忙一按,脚下一块一尺见方的地砖向左右分开,露出暗不见底的地窖。 “有什么话去与教神说吧,姑姑。”月江停刻意咬紧牙关发出“姑姑”两个字,眼底全是玉石俱焚的恨意。 柳黛粲然一笑,接住了这声姑姑,“哎,我的好侄儿。” 身后异响。 她回头,空出的地砖下跃出一条男人大腿粗细的雪白巨蛇,巨蛇双眼猩红,正借着万神邸中央石柱从地窖盘旋而上,一双眼死死盯住柳黛,欲伺机而动。 月江停一阵狂笑,“教神已多日未进食,今日便请姑姑以身相饲。” 柳黛并不理他,只仰头望着石柱上庞大却优美的巨蛇,看她丝丝吐着殷红的蛇信,眼珠子有千万个切面,照出千万个血红雪白的柳黛。 巨蛇压低身体,缓缓靠近,蛇头大过月江停那颗无用的脑袋。 月江停兴奋至极,他等着看教神张大嘴,一口把柳黛吞下,或是盘上她的身体,一点一点,慢慢挤走她最后一口气。 然而他等了许久,等来的却是教神毫无预兆地退缩。 这头雪蟒三十年来不止吃过多少人,贩夫走卒有,英雄侠客也有,从未见她退过。而今她竟在柳黛面前萌生退意—— 不不不,不只是退意,教神自石柱滑下,讨好似的盘踞在柳黛脚边,俯首称臣。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月江停不相信眼前的一切,他甚至认为这是他中毒后的幻觉。 “怎么不可能?”柳黛微笑着走向月江停,眼底透出猫捉老鼠的得意,“你知道月尘舟为何看不出我的功力么?” 她懒洋洋的,在月江停身侧挑一处石阶坐下,“本教以蛊为魂,练功修习与中原武林不同。少儿十岁上下,练好根骨,打通筋脉,就会以小刀破开后背,挑选一蛊虫栖息于脊髓,此后所有内力功法都寄居于蛊,人越强,蛊越强,入魂蛊比之中原的内功心法,事半功倍。只不过在这功法之下活下来的不多,所以练的也不多。吃药可使蛊虫休眠,脉象上自然看不出来,至于月尘舟用‘炙奴’试我……蛊虫好斗,相见必要相杀,只不过他漏了一点,在绝对强大的力量面前,弱小者除了僵在原地瑟瑟认输,还会什么?就像刚才你的教神……蛇……亦是蛊,畜生远比你聪明,知道要怕……” 她勾勾手,雪蟒便乖乖游过来,头顶贴住她掌心,邀宠讨好。 月江停只觉得被人抽走了魂魄,此刻茫然不知所措,连指甲盖都控制不了,两眼空洞,只剩躯壳。 柳黛轻笑一声,“你知道你为何总是练不好《冷月心经》吗?” 她稍微坐直一些,细细说与他听,“《冷月心经》是为入蛊之法而创,心经练不好,蛊自然也弱。本教历代教主都是女子,代代皆是入蛊入魂,人蛊合一。男子要想练到无上境地,只有一个法子…………”说到此处,柳黛掩嘴一笑,“有些话,我这姑娘家家的可不便说。但既然你的蛊没甚用处,便不若喂了我吧。” 月江停背心一凉,眼见她站起身,仍是笑盈盈模样,探手抓他右肩,将他整个人从轮椅上扯起来,破布一般扔向厅中。 他趴在地上,身下横着跌落的秘籍、宝物,他握紧拳头,恨极了自己一双残废无能的腿。 要不是……要不是…… “地牢里抓那么多江湖人,不就是要练蛊么?这么蠢的法子你也用,真是一辈不如一辈,难怪蜷缩南疆这么多年,一点声响都不敢有。”柳黛蹲下,小刀划开月江停背后旧伤口,点指封穴,生生抽出他脊骨当中入魂蛊,抽蛊如抽魂,连同抽走月江停四经八脉,月江停痛不欲生,厉声嘶吼,一双手在空中无力乱抓,额头青筋暴现,双眼外凸,几欲炸裂。 柳黛反手伸到背后,在脊骨上横剖一刀,把月江停的入魂蛊送进去。顷刻间,她体内血气翻涌,内力一波接一波翻动,如大海横波,澎湃汹涌,全不受控。 半柱香时间,风暴平息,她长舒一口气,盘腿落座,龟息吐纳。 柳黛吞了月江停的入魂蛊,也吞了他二十年内力。 月江停背后只留一小小伤口,人却是废了,死狗一样在地板上喘息。 “怎么不杀了我……” “怎么还不杀了我!” 他变作彻彻底底的废物,连自我了结的力气都没有。 柳黛也累极了,她靠着盘踞的雪蟒,半眯着眼说:“我早说过我不爱杀人,怎么你们偏就不信呢?” 她来回抚摸着雪蟒冰冷的身体,低声告诫道:“你也不许动他,今夜死了不少人,放你出去,自然能吃到饱肚。别跟你我说你精贵,不食死物,你不吃,我便把你变成死物。” 雪蟒吓得脑袋贴地,低低伏趴在地板上,不敢动弹。 柳黛合上眼,稍歇片刻。 但有人胆子大,不肯放过她。 远远听见脚步声柳黛就知道是谁来兴师问罪,或者是提头来见也未可知。 机关启动,石门大开。 尘舟披头散发,双目通红,手持双刀闯进来。 一进万神邸,他见月江停犹如一滩烂泥软在地上,侍奉多年的教神成了柳黛座下宠物,变得温顺亲人。 他想起匆匆赶到地牢之后的所见所闻,勉强按捺住胸中愤怒,逼自己低下头。 “乔鹤死了。”他声音沙哑,痛不欲生。 柳黛没睁眼,“噢?是吗?” “有人斩下他头颅,放在十字桩顶上。” “哈……”柳黛没能忍住笑,“原来如此,想来是我记错了,这可对不住,让司刑大人白跑一趟。” 尘舟用劲握住刀柄,刀柄上的刻纹磕得他掌心剧痛。 几次三番,他想开口,却又把话都吞下。 是柳黛轻轻问:“想杀我?” 尘舟猛地抬头,杀气四溢。柳黛身侧雪蟒顿时立起身子挡在柳黛身前,紧盯他一举一动,随时都要扑上来一口将他成两截。 隐月教10 隐月教 10 柳黛轻轻拍了拍雪蟒的头,对尘舟说:“教神饿了。” 雪蟒吐出蛇信子,血红双瞳比方才更亮更艳,只等主人下令,立时就去大快朵颐。 尘舟与雪蟒对峙片刻,进门时腾腾的杀气消散殆尽。 他垂头认输,收齐手中短刀,眉间写满郁郁之色。 “属下月尘舟,愿为教主效犬马之劳。” 柳黛谑笑起来,轻启眼眸,上下扫一眼浑身丧气的月尘舟,食指往他腿上一指,“司刑大人的膝盖是不知道怎么打弯么?” 尘舟抿紧嘴角,面色一片灰败,认命似的缓缓跪下,向座上鬼魅行教中大礼。 柳黛满意地点点头,伸手摸一摸雪蟒,“做人做蛇,都要学会克制。这一点,你得向司刑大人好好学。” 她站起来,双手背在身后,自神坛向下,走近月尘舟,期间路过月江停,少不得听见他如彘如狗粗声喘息,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暧昧不明的声音,横看竖看都不像个人了。 “月尘舟。” “属下在——” 柳黛问:“你几岁入教?” 尘舟答:“属下十岁那年孤身流浪在外,与野狗争食,幸被右护法所救。” “我是看不明白你。”柳黛绕到尘舟身后,目光落在他脊骨上,十岁正是种入魂蛊的好年纪,但倘若他没有任何根基,贸然种蛊也只有死路一条,她伸手探他脊椎第十三节骨下凹处,登时吓得尘舟冷汗涔涔。 他看向月江停,那或许也是他的下场。 在他以为会被柳黛捏碎脊骨的档口,背后的力道撤了,他疼得满头大汗,跪都没力气跪直,晃晃悠悠跌坐在自己后腿上,嘴唇发乌,面如金纸,他得用极大的力气才能仰头看着柳黛。 “功夫练得太杂,入魂蛊也虚得很,照这么练下去,练到六十岁也是个中流水准,难成气候。”她转身坐回雪蟒身上,再看尘舟,整个人仿佛失了魂魄,痴痴呆呆望着地板出神。 柳黛继续说:“之前你问我是谁,其实你该问问你自己,你究竟是谁。”她收起笑容,瞥一眼地上毫无生气的月江停,“把这东西扔进万虫谷,天亮之前把教中众人安抚好,否则来一个杀一个,就是屠了你们隐月教也就半个时辰功夫。” “属下领命。”尘舟艰难地爬起来,把月江停扛在肩上,缓步走出满地狼藉的万神邸。 天边泛起鱼肚白,光影暗淡,月影随云散,黎明追风来。 万神邸的门敞开着,柳黛听着崖山上悲鸣一般的风声,情绪陷落到久远往事当中,吃吃难以抽身,直到雪蟒先她一步警醒。 “出来吧。”她一下一下勾着腰上香囊穗子玩,懒得抬头。 右侧三扇大立柜背后闪出一片黑色身影,瞥见柳黛腰间“多媚”,又看见乖乖认主的雪蟒,眼底终于露出欣慰颜色。 柳黛仍旧盯着自己的红穗子,“南英,山下如何?” 南英看着就是普普通通一位中年女子,或是因操劳过度,早生华发,眼角也满是皱纹,对柳黛有着浑然天成的恭敬和……畏惧。“九华山的人已赶到天行寨,在寨子外头徘徊,找不到机会接近崖山。” 柳黛适才抬起眼,想到一本正经俨然正气的苏长青她便觉着好笑,“解药没拿到,郑彤的伤也不好医治,还有险些到手的《十三梦华》,无论如何他们都要闯一闯。” “姑娘的意思是……” “郑云涛不是想见我么?我也正想见他呢。”柳黛抽出藏在背后的两部《十三梦华》,扔到雪蟒嘴里,“下去吧,可千万守好我的书,不然扒了你的皮做蛇羹。” 雪蟒衔住经书,被“蛇羹”两个字吓得缩了缩头,委委屈屈地沿着打开的石砖钻回地窖。 南英上前一步,“姑娘,教神认主,这教主之位注定就是姑娘的,姑娘何不…………” “南英。”柳黛转过身,目光犀利如刀,南英与她相伴十数年,当下也忍不住后颈发冷,“我早说过,我对教主没兴趣,对发扬本教就更没兴趣了,我的时间可不能花在这种无聊的事情上。” 什么事不无聊呢? 眼下倒有一桩。 “把攫魂铃取出来。” 南英应是,从琉璃多宝台下一暗各出取出一串银质的老旧的铃铛,铃铛只拇指盖大小,共十三颗,上头不少磨损,想来是有些年头了。 就这么一串不起眼的小铃铛,让隐月教多年来奉若至宝,月江停那辈分那功力还不够资格碰它。 南英捧着攫魂铃送到柳黛手中,她心底清楚,这小小一个动作,代表着岁月更迭,风云变幻,蛰伏了十七年的隐月教,终是要有重出江湖的一天。 南英伏在地上,“炼制血奴之法历代只有教主通晓,地牢里关着的,一部分喂了入魂蛊,一部分是没练成的血奴,那月江停真就是个废物,本教神功,一个都没练成。” 柳黛把攫魂铃拎到眼前,仔仔细细看了又看,也没看出什么特别之处。因而没了兴趣,把攫魂铃往腰上一挂就算完事儿,这铃铛不用本教内力催动是响不起来的,江湖上见过它的人,也都死得差不多了。 柳黛原打算抽空练一练《十三梦华》,突然间脑中灵光闪过,问南英,“血奴练成之后筋骨重塑,从此无痛无觉,只听攫魂铃号令……月江停想靠《十三梦华》洗髓换骨,怎么没想过把自己变成血奴,也一样能站起来呀…………” 她这想法荒诞离奇,南英一笑,“姑娘,哪有人把自己练成血奴的?你也说血奴无知无觉,那就是行尸走肉一般,哪还算个人?月江停就是再疯,也不会做这种事。”说到这里,南英忍不住提醒,“姑娘是不是也该把血蛊养起来了?” 练血奴和种入魂蛊的方法相近,只不过血蛊是另一种蛊虫,此蛊无毒,右历代教主滴血饲之。入脊之后能控制住宿主神魂,将其变作只听它指挥的活死人,而血蛊又守攫魂铃控制。百年来,但凡练不好血奴的教主,都坐不稳教主之位。 柳黛点点头,南英见她此刻好说话,便再接再厉,“天亮后,见一见山下矮寨几位长老如何?” 没料到柳黛提到长老极不耐烦,“谁耐烦与他们周旋,不听我的,杀了就是,废话什么。” 南英自知这事提的不是时候,只得老老实实闭口不语。 正这时候尘舟进来了。 柳黛又恢复猫戏老鼠的模样,想来不玩死月尘舟她难以罢休。 “司刑大人回来了,怎么样?万虫谷的‘老爷子们’都吃饱了么?” 尘舟已经束好发髻,面无表情地拱了拱手答:“一切都按教主吩咐办好。” 柳黛蹙眉微怒,“我不是什么教主,要叫,还叫我柳姑娘,免得我一生气把你做成血奴,那你可再说不了话了。” 尘舟听见血奴两个字明显身体一震,柳黛觉着好玩,小跳步走到他跟前,“司刑大人,你的忠心日月可鉴,但你愿不愿意做我的血奴,一辈子任我差遣呢?” “属下听凭柳姑娘差遣。” “要给我当狗的人多得是,血奴我还没练过,你不想当头一个吗?” “属下……属下……” “哈——”柳黛被他这惶恐不安的表现逗乐了,拍一拍他肩膀,安抚道,“放心,我这都是逗你玩儿呢,现如今我正离不得你,自然要好好用你。” “属下……愿为姑娘赴汤蹈火。” “赴汤蹈火是不用……只需你把奉祭、修武两位送来万神邸,解决好他们,教中便以你为尊,你说好不好呢?”她循循善诱,耐心至极,伸手探他脉门,隐约从腕下刺入一根银针大小的冰晶,入体便化,全无感觉,“明日花山节,崖山上的人放三分之二下山过节,其余的……都杀干净,用你的旁门功夫,懂了吗?” 她触碰过的地方,余温尚在,尘舟别无他法,只有点头,“属下明白。” 柳黛满意地笑了笑,“明白就好……明白了,办好了,我才好给你解药,你说是不是…………” 恍然间尘舟觉得眼前的娇媚丽人在与自己耳语调情,她双眸带水,映出他狼狈轮廓,唇角带笑,浑身染血,处处透着妖美和诡异。 他仿佛在梦中,又仿佛刚刚惊醒。 ※※※※※※※※※※※※※※※※※※※※ 感谢在2020-07-06 19:09:05~2020-07-07 19:29:0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就是我 3个;rooty 1个;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隐月教11 隐月教 11 苏长青原以为自己找不到传说中的崖山,但他仿佛是到没到了头,反而行大运,在路上捡到一名熟悉毒障机关的苗族妇人,一路指点他抵达天行寨。 那妇人走之前还交待他进入天行寨后如何前往崖山,对其中关隘如数家珍,让人觉着这是天赐良将一般。 可惜良将消失得无声无息,诡异得让苏长青不敢贸然进山。 他在天行寨外蛰伏三日,初步摸清了隐月教守备何时何处换班,各个关卡都有多少人马,但对天行寨内崖山之下仍是毫无认知。 几个师弟打探到,明日就是花山节,此次节庆盛大,多数苗人都要下山过节,那时候崖山守卫空虚,可以一试。 苏长青心里清楚,即便增援得人已经到了,这了了四十余人也多半不是魔教对手。 只能勉励一探。 等到月黑风高,人影绰罗,苏长青召集人马准备妥当,出发之前他满脸肃然,反复叮嘱,“苗人擅蛊擅毒,崖山现在有多少人还不清楚,如遇强敌,切记不能硬拼,保存实力最要紧。” 众人应是,成三队,分别行动。 苏长青带人硬闯,从山门进。 他做好一场恶战的准备,然而从天行寨到崖山之下,一路畅通,即便崖山绝壁前那扇隐秘的石门也仿佛喜迎贵客一般早早开着。 单顾剑先一步往前,他学医识毒,自然一马当先。 月下寂静,鸟叫声显得格外瘆人。 他在石门前绕上一圈,除了风声,便只剩下人与人之间交错往复的呼吸以及越来越快、越来越重的心跳。 “什么都没有。”单顾剑走回来,粗长两条眉几乎要拧成一团,“人、蛊、机关,都没有,会不会是引君入瓮,等着咱们进圈套?” 苏长青想了想,“不至于,咱们才几个人?这么干不值当。” 他藏剑于背,弓腰踱入石门。 门内还剩零零落落几盏鱼油灯,吃力地照亮被凿空的山体。 苏长青身后一列人,无不惊讶于这座直通山顶的空心楼阁,这样巨大的工程,不知多少浩瀚人力投入当中,才用血与肉筑成通天之路。 “有人!” 一具人身从中部一段楼梯翻下来,重重落在地面。那人就像一只沙袋,落到哪就是哪,不见扑腾一下。 苏长青上前把人翻到仰面朝上,昏黄的鱼油灯照不太清,那人的脸已经砸得血肉模糊,鼻梁凹陷,再一探脉搏,人已经冷了,死了怕有一个时辰以上。 单顾剑也从前面阶梯退回来,“师兄,都是死人,这山都空了。” 苏长青皱眉,“看来有人先我们一步。” 他手握长剑,领着十余人从交错纵横的阶梯登顶,崖山之上畅通无阻,另外两对也到了,再度汇合,一帮九华山弟子茫然相顾,个个都在等苏长青发令。 短暂休整之后,苏长青指挥另外两队,一队搜查望山楼,一队去地牢,自己向崖山之上最高处——万神邸走去。 万神邸上望月登封,夜风发狂一样地来回穿梭。 百级石阶上横七竖八躺着一具又一具尸体,都是刀剑伤,从伤口轮廓上看,单故剑推断凶器是中原雁翅刀。 登上阶梯,传闻中的万神邸远远看过去就是一座无窗无门密不透风的石庙,庙顶一座人面蛇身雕塑,类似女娲,但眼眶里镶嵌一队赤红宝石,冷月之下透着难以言说的鬼魅。 “真怪异。”有人仰望万神邸顶上石像,几乎被石像红眼睛蛊惑,口中喃喃自语。 “有人!” 不起眼角落里,有个还剩一口气的企图偷偷溜走。 因身负重伤,那人轻易便被拿住,提到苏长青跟前。 借着月光,苏长青看清那人轮廓,眉宇之间的熟悉感扑面而来,却又想不起是谁,何时何地打过照面—— 是他! 荒野小镇,蛊虫突袭,他与他之间有过一场恶战。 他低声问:“发生什么事?是谁来过?现在还在不在山上?” 尘舟却在想,柳黛那一掌打得太狠,他左边肩膀几乎是废了,估计扔到火堆里都没感觉。 想起她笑靥如花,同他说:“好哥哥,做戏就要做全套呀,你不受伤怎么能行?”那笑容晃花了他的眼,让他置身梦中,心里还忍不住感叹,好一个娇娇俏俏小姑娘,好一朵含苞待放望春花,得赶快摘下来尝尝……还没等他想到美处,左肩一阵剧痛,他被眼前小花骨朵儿一掌打飞,重重落在石栏杆上,差一点粉身碎骨。 他喘口气,勉强压住胸口血气。 柳黛这一掌摧枯拉朽,震得他一张嘴就要呕血。 回看苏长青,尘舟还是一脸的玩世不恭,“原来是你,多日不见,师弟师妹的伤都好了吗?” 不提还好,一提单故剑就来气,也回一句,“原来是你。”顺道给他肚子上再来几拳,打得他连吐好几口血,场面壮观,凄惨至极。 吐完了反而舒服,尘舟一甩发髻,毫不在意地笑道:“小兄弟千万当心,若打死了我,你那师弟师妹可就只能等死了。” 忽而下颌一凉,是苏长青的剑尖抵住他咽喉。 苏长青冷着脸,不甚耐烦,“何人来过?说出来饶你不死。” “嘁——名门正道也这么爱威胁人?”尘舟舔了舔嘴唇,尝到浓重的血腥味,心中暗骂,妈的,都是自己的血,柳黛那死丫头真他妈狠毒,“告诉你也无妨,因为……我不知道……哎,先别着急动手。”他咳嗽两声,把肺里的血沫子都咳出来,“今日多数人都下山过节,那人估计和你们一样,都想趁着这个时候偷袭一把,只是……人家不过两三个就把山上杀成如此模样,功夫是你们的……千百倍吧……” “人呢?” “进神殿去了。” 苏长青抬头看,万神邸的石门果然留着一条细缝,如是无人之境。 尘舟戏谑道:“别怪我没提醒,你们几个……特别是你,绝不是她对手。” 可苏长青只当没听见,忧心问起柳黛,“你们抢来的姑娘呢?” 尘舟笑得意味深长,“死了,扔进万虫谷被撕成一万八千片……呕……”是他生受苏长青一脚,被踢得飞出去一丈远,继续没完没了地呕血。 “看好他,务必留他性命。” 苏长青吩咐完就要进万神邸,是单故剑拉住他,“大师兄,里头什么状况咱们都不知道,要真如他所言,有高人在此,那……那你我进去不就是送死?” 苏长青道:“此人说话顾左右而言他,不能尽信。你与师兄弟们在门外稍等,我入内看看。” “师兄!” “千方百计上崖山,我不能临阵退缩。”苏长青心意已决,侧身闪人狭小门缝。师兄弟们在门外列阵,一等声响就冲进去拼死一战。 万神邸殿内一片狼藉,两排巨大书柜倒了三个,落满地旧书残本,青色石砖地板上沾满血,留着一道拖行痕迹,此处必然经历一番大战,石壁上刀痕遍布,还有人以内里催动竹简,扎进石壁半寸深。 苏长青探查一圈,终于在石台之下发现一个熟悉身影,可怜她月白的裙子已经被染成血红,仿佛在诉说着这几日的悲惨遭遇。 她侧躺着,半张脸如玉,也恐怕如玉一般冰凉。 苏长青有片刻踟蹰,心底一阵惋惜,长叹一口气才去探她脉搏。 好在人还活着,脉象稳健,也不像是受过重伤。 苏长青之前的长叹一口气变成长舒一口气,他心下略松,脑中忽而不受控制地冒出一个念头——这样好的颜色,倘若就这样没了,是教春也失色,夏也冰凉。 想完就觉得自己是昏了头,这样紧张危险的档口还能陷进眼前一派旖旎缠绵里,真真不要命。 “柳姑娘,柳姑娘……”他压低声音喊,却连指头尖也不想去碰柳黛,克制得像个苦行僧。 柳黛一直醒着,就想知道苏长青这么痴痴地盯着她要盯到什么时候,没想到他很快恢复如常,还知道与她讲君子之守,衣服都不沾她一片。 伪君子。 柳黛心中暗道。 她睁开眼,幽幽转醒,把苏长青当救命恩人,望向他的眼睛里写满感激与依赖,“苏大哥……苏大哥你终于来救我了……”眼泪说来就来,水漫金山一般要把苏长青的理智都淹没,“苏大哥,我可算把你等来了…………呜呜…………我还以为这回真活不成了…………” 苏长青往后一步,尽量离她远一些。 她不哭还好,是一尊精美雕像。一哭他就头痛,恨不能缝上她那张嘴。 嗯,红润微醺,樱桃小口。 “这是怎么回事?没有其他人了吗?”苏长青正色问。 柳黛摇头,“我原本是被他们那什么教主带进来,说要亲自审问,还没问几句呢,突然就闯进两个黑衣人,二话不说打起来,我便躲到这台子后面,眼看那教主被人打得流了一地血,突然也不知道上头落下个什么把我砸晕,一醒来便瞧见你……苏大哥,你是专程来救我的么?” 她眼波流转,漆黑如夜的瞳仁里写满了希冀与爱慕,任是石头心的铁人在此婉转多情目光里也要化作绕指柔。 苏长青僵着脸,艰难地点了点头。 前一刻还哭哭啼啼的柳黛,这一刻破涕为笑,欣然如春花般灿烂。 她擦了擦眼泪,笑着说:“我就知道,我就知道苏大哥这样的大英雄是不会丢下我不管的,你一定……一定会带我走……一定会保护我……我就是知道……” 苏长青的脸更僵了,仿佛被人点住穴道,身体已不由自己控制。 他沉默半晌,终于开口。 “会的。” 会个屁—— 要不是郑云涛疯了似的想要《十三梦华》,你才不会来掺和这趟浑水。 趁苏长青转身,柳黛翻了个白眼,忍住一掌打飞他的冲动。 隐月教12 隐月教 12 苏长青再次巡视一番,确定殿内已无威胁,适才转过身问:“能自己站起来吗?” 柳黛心里乐得很,这场景她再熟悉不过,造作姿态信手拈来。 于是犹犹豫豫、柔柔弱弱倚住石台,只当自己是一捧烟、一片云,轻飘飘吹口气就散。“我可以的……”她缓缓伸长手攀住石台,要起又无力,故作坚强—— “那姑娘便自己站起来随我去殿外。” “……” 柳黛咬咬牙,确信苏长青要打一辈子光棍。 光棍径自往前走,头也不回。 柳黛想起一桩事,放软了嗓子,换个称呼喊他,“苏公子,有件东西你忘了取。” 苏长青回头,眼底闪过一丝不耐。 柳黛只当没看见,以一个慢悠悠故意折磨他的速度走到一堆散乱的古书底下,双手捧起苏长青被人骗走的“解千山”,捧到胸口时还要踉踉跄跄一副要被长剑压倒的架势。 苏长青一步跨上前来,只可惜扶的不是她,是剑。 他接过“解千山”,大拇指拨开剑鞘,露出一小段雪亮光芒,晃得柳黛闭上眼。 收起剑,苏长青向柳黛长鞠一躬,恳切说道:“此剑对我极其重要,多谢柳姑娘提醒,姑娘若有差遣,苏某义不容辞。” 他一本正经,是唐僧西行。 她眨眨眼,脑中转过三千个弯,是山间妖灵。 她原本觉着像苏长青这样的人,她勾勾手指就能玩死,现如今看来他过于正直,反而不好对付。 她兴致缺缺,摆摆手说:“不过是举手之劳,苏公子不必如此。” 苏长青不再多说,他素来不善讲场面话,只默默在心里记一笔,以图他日。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万神邸,等在外头的九华山弟子个个严阵以待,见是如此轻松场景,全然目瞪口呆。 单故剑第一个回过神,指着柳黛结结巴巴,“柳……柳姑娘……” 柳黛垂下头,满面羞涩地向单故剑福一福身,“单公子。” 被押在一旁的尘舟冷哼一身,暗叹这女人演技高超,费了这么大心思骗人,又不知要从九华山讨来多少好处。 这时另一队人赶到,为首的弟子名为姜万年,浓眉大眼方正脸,只差把“武林正派”几个字写在额头上。 他这会子不但将全队人马悉数带回,还带回来三五十个老弱伤病,上石阶之后与单故剑说:“地牢一层的人无一存活,二层还剩些被关押的武林人士,其中不少熟面孔。” 单故剑向下望去,有三两个体力还好的已经爬上来一探究竟。其中一名女子身材高挑,体态丰盈,长眉高鼻,正是灵云派岑安慈,三年前,武林大会期间,他二人曾经试过手,岑安慈一对峨眉刺用得锋芒犀利,是灵云派中后起之秀。 显然岑安慈也认出单故剑,两人拱手相见。凑近了单故剑才瞧出岑安慈脸上浓重的疲惫,仿佛是多日未眠。 “岑姑娘,你为何在此?” 岑安慈说话爽快,声量醇厚,“山中失窃,月前我与师弟端阳下山追那蟊贼,不料遭人暗算,被带到此处关押,师弟也不见踪影。” 提起来更是焦心,她在地牢里又想见到谢端阳,又怕见到,现如今被救出来,往后还不知如何向师傅交待。 苏长青问:“地牢关了多少人?” 姜万年答:“上下三层,少说也有一二百人,只不过三层的人……已不是人了……” 姜万年欲言又止,在场之人太过混杂,想到地牢三层那诡异骇人的场景,他难以开口,被迫选择沉默。 岑安慈注意到苏长青,上一回与他相见还是三年前,现如今站在他面前的男子颀长身躯,临风玉树,一言一行莫不稳重,让人看了便舍不得挪开眼。 “长青师兄。” 她向他行礼,声线柔软,与方才大不相同。 然而在场的除了柳黛,没人意识到这种不同。 不过柳黛对岑安慈没兴趣,她感觉到岑安慈身上的入魂蛊空有其表,内行不深,还不如月江停身上的对她来说大有裨益。 她身上懒懒提不起劲,因她的入魂蛊吃得太饱太好,还未缓过神来。 便只好先歇一歇,让晚辈们去争去斗。 苏长青打量岑安慈,欲问其中内情,又觉着她一个姑娘家恐怕不好在众人面前言说。视线滑过满身血污的尘舟,苏长青上前拉起他,单独拖进万神邸,随即合上大门不漏半点声响。 柳黛猜他估计是要问《十三梦华》的下落,或许对今晚的意外状况心中存疑,要使些手段从尘舟手中撬出话来。 但月尘舟应当清楚,冰冢发作时做实“生不如死”四个字,痛苦程度绝非苏长青此类名门正派的手段可比。 她略微放下心来,开始观察岑安慈。 岑安慈身姿挺拔,眉间一股勃勃英气,用英姿飒爽来形容也不为过。 原来这就是江湖女侠,根本不是郑彤那乳臭未干的小姑娘可比,与自己更是有天壤之别,她更像一只孤魂野鬼,没有身份,不知来处,昼伏夜出,无声无息取人性命。 她手上痒痒,想要伸手捏一捏岑安慈那段漂亮如天鹅的脖颈,试试喊到三,能不能咔嚓一声捏碎。 想到那张明艳的脸蛋上瞪大眼睛沾满血,她就兴奋得想去提刀。 她看着岑安慈,岑安慈也看望过来。 岑安慈眼里,柳黛不过是一朵长得娇艳的花,再美再媚,也是一碰即碎…… 奇怪,她对这人仿佛生出浑然在骨的恐惧,柳黛不经意间上前一步,她就恨不能退后三步,离她越远越好。 背脊里的怪物也不安分地爬动,控制着她的身体瑟瑟发抖。 岑安慈心中惊恐,极力稳住心神,她不愿让人看出自己身体的秘密。石阶之下三四十人,恐怕也都和她有同样的想法。 不疼不痒,便不会有事。 忍一忍,过几日那东西自然活不成。 一炷香时间过去,万神邸的石门终于开了。 苏长青拎着尘舟的衣领子出来,尘舟身上的血比之前更多,此刻他就是一滩烂泥,随人拖拽。看见柳黛,他冲她歪嘴一笑,算是对了个暗号,告诉她他扛住刑讯,咬紧牙关一字不答。 柳黛淡淡瞟他一眼,琢磨着兴许杀了他会是个更好的选择。 苏长青松开手,尘舟横在地上,同尸体没两样。 苏长青开口说:“九华山与灵云派是世交,此去正好经过灵云山,苏某先将岑姑娘送回灵云再做打算。” 岑安慈对苏长青的好感再添三分,认为他是面冷心热,冰山一般的外表之下藏着一片炙热的关心。 “多谢长青师兄,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连日来的苦难涌上心头,谢过苏长青之后再抬头,岑安慈的泪珠子已经在眼里打着滚,再一个呼吸就要落下。 “姑娘莫哭——”他这话说得有些急,自己也察觉出这份急躁,心知不妥,咳嗽两声,迅速转过头面向柳黛,眼睛里还透出没来得及收走的慌张,“柳姑娘,你身体弱,在灵云派稍作休息也好。” 这大概是他所能想到的、回报她还剑之恩的方式。 “我都听苏公子的。”柳黛点点头,乖得可爱。 她想着,好像真是“长青师兄”听起来亲近些,只可惜她与他可没有什么师门之谊,江湖之恨倒是不少。 苏长青安排好从地牢里救出来的江湖人,再指派两个九华山弟子将半废的尘舟一左一右驾起来,紧赶慢赶在黎明破晓前下山。 尘舟被人架着经过柳黛身边时,还不忘眨眨眼,算是与她打招呼。 柳黛又开始考虑是不是该挖了他这双眼,反正瞎了也不影响上九华山一事。 不过突然横插出一个灵云派,打乱了她做事的先后顺序,但也不要紧,反正早死晚死都是个死,只当给郑云涛多喘几天,多吃几日闲饭。 灵云派13 灵云派 13 走之前苏长青与单故剑二人仔细检查过至少三具尸体,除了显而易见的伤口,再也找不到其他线索。两人只好先将隐月教奇异的破亡放到一边,先解决眼前燃眉之急。 甫一下山,九华山人带着三个拖累——岑安慈、月尘舟、柳黛,疾行三十里,抵达一座人烟寥寥的小村落,小村名为平福,是个建在层层梯田之上的聚集村。 柳黛被安顿在一间四面都是墙,借光全靠门缝的破屋子里,一满脸皱纹的中年妇人给她端水递茶,瞧她满身血渍,又找来一套干净衣裳,只不过颜色是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也因磋磨多年,变得柔软服帖。 柳黛闻了闻衣裳,闻到一股清淡的皂角香,于是安安心心打扮成农家妇。 隔壁,苏长青提溜起尘舟,逼他给陈怀安解毒,给郑彤疗伤。 尘舟舍不得蓄养三年的“炙奴”,拖拖拉拉不肯痛快交出解药,一会儿说一只“炙奴”值千金,一会儿又让苏长青忍一忍,师弟满大街都是,不拘于陈怀安一个。 听得单故剑抄起长剑就要把尘舟右手削了。 苏长青按住他,转而问尘舟,“削了右手,影不影响解毒?” 尘舟这才闭上嘴,抽出腰间竹筒,交待好用法后递给单故剑。 他心如刀割,却没时间伤怀,还要在苏长青监督下为郑彤运功疗伤。他身上稍稍恢复,这下全给了郑彤,疗伤之后依然与废物一般无二,躺在床边咬牙忍痛。 柳黛给他的这一掌,没有三五个月是好不了了。 等屋子里只剩下苏长青与尘舟二人。 苏长青坐于一旁小桌旁,视线落在桌面未刨干净的木刺上,他静静将这几日发生的事情理一遍,尝一口热茶,才缓缓说:“你与普华山庄有何干系?” “普华山庄?”尘舟仰躺着,眼也不睁,言语之中尽是鄙夷,“苏大侠说的是毅如磐石,不偏不倚,万年不倒的普华山庄吗?我小小一个魔教狂徒,与那光辉灿烂的百年世家能有什么关系?苏大侠不要过于敏感,疑神疑鬼反而不可爱。” 苏长青忽略掉尘舟后半段的胡说八道,沉稳如故,“练冰掌是普华山庄绝学,从不外传,如果真如你所说,你与普华山庄没有半点关系,你又从何处学来?” 尘舟嗤笑一声,换了个姿势侧身躺着,“毒已解,伤已愈,苏大侠大可以杀了我,免得路上还要准备一口吃食,毕竟……能省则省嘛。” 苏长青全当没听见,放下茶杯闭目养神。 众人决定在平福村休息一夜,待陈怀安与郑彤身体好转再上路。 郑彤仍与柳黛挤一间房,但郑彤显然对柳黛在客栈那日的言行心存芥蒂,始终不肯板着一张脸不肯与她说话。 如此一来,柳黛倒也轻松。 夜深,柳黛迷晕了郑彤,点了和尘舟一间屋子的单故剑肩上睡穴,把尘舟拖起来问话。 难得这间房有个小窗户,能透出墙外惨淡月光,把尘舟的脸照得越发没有血色。 尘舟被柳黛拽到地上,也没力气动弹,索性就瘫在硬邦邦石头地上,背靠床脚,残废一般。 他上上下下打量她好几个来回,嘴角露出满意的笑,“柳姑娘这一身农妇打扮,倒是别有风味,甚好,甚好。” 柳黛也笑,“三日后冰冢发作,你得自己熬过去了,甚好,甚好。” 尘舟一挑眉毛,“不怕,苏大侠行侠仗义,定会救我。” 柳黛那手指头戳他受伤的肩膀,疼得他几乎蜷成一团,“你以为你能威胁我?” “自然是不能。”他勉强抬了抬肩膀,感觉自己的肩胛骨恐怕都已碎成渣滓,不然怎么喘口气也疼,“上了九华山需要属下做什么?还请柳姑娘示下。” “时候到了自然告诉你。”柳黛一转眼珠子,瞪一眼尘舟,“你与苏长青在万神邸都说了些什么?” “呵——原来姑娘是为此而来,想来九华山一行对姑娘尤其重要,否则怎会……咳咳……”他差一点被柳黛掐断脖子,“柳姑娘稍安勿躁,关于你的事或者……书的事,我一个字没提,我只说一件真事,就让苏长青不敢再问下去。” 柳黛收回手,心想这人在隐月教二十年功夫白练了,脖子跟软豆腐似的稍稍用劲便面红耳赤将将垂死。 尘舟不敢卖关子,他也怕柳黛真生气气来再给他一掌,那他就真要去地底下见他那死鬼亲爹了。“我告诉他,捉住岑安慈那日我也在,我与谢端阳交过手,人送到天行寨里却又放了回去,我让他猜一猜,这是为何。” 柳黛还要再问,墙外远远传来一阵脚步声,她听得出来,那是苏长青。 她不再停留,幻影一般跃过小窗,无声无息消失在苍茫夜色中。 只是这么晚了,行侠仗义磊落光明的苏大侠这是要去哪? 柳黛远远跟着,山雀一样在丛山树顶上起落。 凭她的轻功,半里地外的苏长青还发现不了。 最终,苏长青在一处山坳停下,山坳高出流出一汪清泉,在低处形成一方小小池塘,流水清碧,泠泠有声。 苏长青其实并不喜欢身上沾染血腥,自今晨从崖山上下来,他总觉得身上带着一股挥不开的血味,是嗜血行凶的杀气,熏得人厌烦。好在上山时就瞧见此处山泉,等众人都入睡后才来沐浴。 柳黛有些呆。 她站在一处离苏长青较劲的树顶上,未免暴露,她还得随山风树影摇摆。 她就这样看着他,看着他一件一件脱去罩袍、中衣、最后是亵裤………… 想走却又挪不动步。 她从未见过这样一具将英武与柔美柔和得如此恰到好处的身体。 温柔月色下,苏长青皮肤白皙,线条平缓,并非山野武夫一般孔武,也不是世家公子的虚浮瘦弱。 他身上,每一块肌肉都紧实有力,每一段轮廓的起伏都蕴藏深意,从肩膀到胸膛,无不是神仙杰作,酣畅却又克制,隐忍却又仿佛时刻都要迸发。 再往下她不敢看。 她只觉得双颊火热,仿佛是大夏天生起火炉子,烧得慌。 生平头一次,她的身体不受控制,呼吸急促,心跳急速,扑通扑通,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跳出来。 她想要…… 想要伸手碰一碰他腹壁上线条分明的肌肉,想要了解,这一具月光下完美无缺的身体,触碰起来是不是也像月光笼罩时那般曼妙。 柳黛的旖思被风吹得高高飘扬,越吹越高,越吹越高,最终挂在月亮弯弯上晃荡着两条腿打飘儿。 可恨有人打搅她美梦。 “长青师兄——” 这一声叫得好生娇羞,岑安慈楞大个个子杵在山底下,小树才长到她腰间。 岑安慈捂住眼,背过身,呼呼喳喳,“长青师兄,我只是睡不着出来走走,我没想到会在这里…………我什么都没看见……” 可不是什么都没看见么?柳黛撇撇嘴。 岑安慈出现时苏长青已经穿上裤子,正在系衣带。 要不是柳黛看得太入迷,也不至于岑安慈这么个大活人靠近也没发觉。 柳黛摸一摸后背,心想这千年一出的入魂蛊也有弱点呢。 男色误蛊,今后万不可掉以轻心。 她胡思乱想的功夫,苏长青已经穿戴整齐,他面不改色,从容自若,反倒安慰岑安慈,“无妨,荒郊野外只能将就,冲撞了岑姑娘,苏某在此与你配个不是。” “不不不,自然不是长青师兄的错,全都怪我,好好地半夜不睡觉,非得出来闲逛……” 柳黛越听越觉得这声音矫揉造作,刺耳的很,是该给她个教训。 当然苏长青也不是个东西,半夜被女人看光身子,放肆得很。 目送着苏长青与岑安慈并肩远去,柳黛忽然觉得没意思,脚下借树顶一点力,在漆黑山间乱飞。 她想起来,她还不知道江湖是什么的时候,便已听过苏长青的名字。长青,长青,听起来甚是温柔也甚是可爱。 长青好像一只软软糯糯小白兔。 回到郑彤身边时她做了决定,离开灵云山就把岑安慈弄死。 ※※※※※※※※※※※※※※※※※※※※ 感谢在2020-07-11 21:50:44~2020-07-12 21:41:1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21775659 1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叶昔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hana 16瓶;小猫香蒲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灵云派14 灵云派 14 自平福村出发,走两日便到灵云山下。 灵云山如同一座天然屏障,隔绝了中原与南疆的联系,也替汉家王朝守住南大门。 山脚下聚集多个村落,中心形成一座小镇,人人受灵云派庇护,几乎成为一座世外桃源。刚刚踏进山门就有人认出岑安慈来,兴奋得大声叫嚷,“四师姐,你竟然还活着!四师姐竟然还活着!你都不知道……你都不知道找不到你我有多伤心……我还以为你死了……”说完便呜呜哭起来,明明是个成年人的模样,言行举止却仍像个半大孩子,毫不避讳地一头钻进岑安慈怀里。 岑安慈这会子终于有了大家姐的架势,揽住那人肩膀,安慰说:“傻优优,师姐这不是好好的嘛,快别哭了,这还有九华山来的客人,快抬起头跟师哥师姐们打个招呼。” 孙炽优从岑安慈肩上抬起头,迅速地往柳黛身上瞟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手指头缠着麻花辫辫尾,咕哝说:“这个姐姐真好看。” 柳黛笑了笑说:“你也好看。” “真的吗?”孙炽优显然一惊,脸上闪过一丝窃喜,但很快被沮丧代替,“可他们都叫我傻子……” 她的确生得怪异,普通人一眼望过去便知道她与旁人不同,这不同之处过于显然也过于突出,让人不忍心细细描述。 岑安慈没好气地瞥一眼柳黛,转而去介绍苏长青、郑彤等人。 柳黛乐得清静,最好一个个的都别来搭理她,千万别跟郑彤似的,每每瞧见她都是欲言又止,仿佛她俩之间有什么情债孽债下辈子都还不清楚似的。 一番寒暄介绍,你来我往,幸会幸会,客气客气。 苏长青都不耐烦,偷偷捏了拳头,眼睛往近处刀兵小摊上瞟。 岑安慈拉住孙炽优,要与她一同上山。 孙炽优却连忙缩回手,小脑袋摇成拨浪鼓,“我不去我不去……” 岑安慈却不答应,“你都多久没上山了?你根基这样好,总不能就待在茅草屋里当一辈子丫鬟吧?听师姐的,赶紧上山好好学武,还来得及。” “我不去,我才不要见掌门,我……我得走了,回去晚了干娘要念我……” 孙炽优甩动两个麻花辫,转身就逃。岑安慈上前一步拉她肩膀,不料她肩上一滑,卸掉岑安慈掌力,身子顺势转过来,猛推岑安慈一把,拔腿就跑。 岑安慈被这一推推得练练后退,要不是苏长青伸出手来护住她后背,眼看就要在人来人往大街上摔个仰倒。 岑安慈胸口喘息不定,“多谢长青师兄。” 苏长青松开手,不说话。 单故剑好心来解围,“看来岑姑娘重伤未愈,回去之后还得仔细休养才行。” 岑安慈点点头,对单故剑露出一抹感激笑容。 只柳黛跟在身后来了兴趣,一个小傻子,居然深藏不露,看来灵云派比她想象的复杂。 “这个岑安慈不行啊,漂亮话一车又一车,功夫却差劲得很,下盘太虚,看来小时候没好好练马步,不像我……” 郑彤的声音从耳后飘过来,说完又轻轻飘开。 要引柳黛注意,又要故作骄矜,假装不在乎,全然是小孩子伎俩。 灵云山不算高峻,在众多中原奇山中,只胜在俊秀。 他们到达的时候尚早,太阳娇羞,远山朦胧,一双妙手扯一片轻纱笼罩山峰,灵云山变得忽远忽近,若即若离,缥缈得像老天给的一笔淡墨。 山峰灵秀,楼宇却建得简单朴素。 一个迎客楼修的跟乡下小客栈似的,九华山四十余人的队伍塞不下,还得有一大半在厅外等候,实属小气。 在山门前就已有人通报,此刻灵云派掌门谢午端坐在上,见苏长青进来,才缓缓起身相迎。 柳黛躲在后头,瞧见这谢午长须浓眉,细眼方脸,一身半旧衣裳,腰间只挂个不值钱的老玉,里头絮物多,也不够通透,总之是浑身上下一件拿得出手的物什都没有,朴素得像个农夫,哪是一般掌门做派。 谢午身侧站一个身材修长,面孔白皙,书生模样年轻人,听闻是他养子,名为谢端阳。见到岑安慈,谢端阳脸上闪过一丝惊愕,随即变成欣喜与慰藉,缠上前去说了不少体己话。 苏长青依旧老派,脸上没有一分多余表情,与谢午行过礼之后,开口道:“此次夜袭崖山,不料遇到岑师妹,晚辈不敢怠慢,先将师妹送回灵云山安顿妥当,准备午后便下山。” “这怎么行,我与云涛是多年好友,你们几个晚辈不但救了安慈还长途跋涉送上山,无论如何也要留一晚再说,让师伯尽一尽地主之谊,不然来日若见了云涛,我这张老脸要挂不住哟……”谢午亲切地想留住苏长青,苏长青推辞两回没能成功,只好答应暂住一晚,他这一答应,谢午面上还好,岑安慈倒是喜不自禁,照柳黛看,她那嘴角都快咧到耳根子了。 柳黛往岑安慈那轻瞟一眼的功夫,就跟谢端阳的眼神撞上,她从谢端阳的眼里读出了惊艳,也觉出这人的贪婪来,那白皙面孔此刻看着也像肺痨鬼一般,惹人讨厌。 她想了想,决定削了他的脑袋当个踏脚凳。 午餐谢掌门盛情招待,在迎客厅里惹人闹闹摆上几桌,喝起酒来豪气干云,又一点不像先前的勤俭作风。席上,苏长青老练地与人推杯换盏,却仍保留着一股骄矜,不热情也不拒人千里之外,交往度数他拿捏的刚刚好。 可见是真把自己当做九华山接班人了,不但武要练好,酒也要会喝。 主桌上女主人的位置坐了个秀□□,听闻是谢武的义妹,名不正言不顺地干了女主人的活儿,正因这名不正言不顺她便显得比一般的女主人更拿捏做派,开口闭口“我山我派”,隔一会儿又是“招待不周,请多见谅”,散席还要说“以后常来”,把角色拿捏于“青楼老鸨”与“跑堂小二”之间,左突右闯,找不准定位。 最离奇的是这位“义妹”谢奴娇瞧谢端阳的眼神竟也透着爱恋,两人年岁差着二三十,乍看之下,真是新鲜刺激,让人头昏—— 柳黛告罪说自己头晕,早早退席。 柳黛作为一不知名客人,被安排在西南偏远客房,门外杂草杂树配两朵鲜红野花,放眼去满地都是浑然天成的俗和横七竖八的静,正正好乐得安宁。 她仍穿着农妇衣裳,坐在床边想着传闻中的掌门夫人现居何处,孙敏仙这人,二十年前也是一飒爽女侠客,一手灵云刀练得出神入化,哪怕是郑云涛到她手底下也讨不了便宜,如今竟然隐居山野,掌门不做,掌门夫人也懒得当,怕是看破红尘吃斋念佛去了。 正想得入神,院外传来脚步声,一听就是个不会武功、略微丰腴的小丫头。 等一等,果然有人来敲门。进来个十二三岁圆脸丫头,脸蛋子上配设两颗肉团,走起路来如海浪起伏,甚是可爱。 小丫头把衣裳放到小桌上,奶声奶气地同柳黛说:“公子叫我来给姑娘送衣裳,公子说……说……”她眼珠子溜圆溜圆,想事情时齐齐往右上方跑,看着真像个没断奶的小动物,“公子说姑娘貌美,自然得有好衣裳来配,这些都是新的,不曾穿过,请姑娘不要嫌弃。” 她背书似的背完了谢端阳的交代,仍瞪着圆圆眼睛看向柳黛。 柳黛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小丫头肉乎乎的脸蛋,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丫头回说:“我叫肉丫。” “肉丫,还真是人如其名啊。”柳黛考虑着是不是该养只宠物,养个猫啊狗啊的可爱玩意,才不是崖山上那转过头就能一口吞了主人的雪蟒。 柳黛翻了翻送来的衣裳,都是时新款式时新绸缎,小小一个灵云山集市是做不出来的,谢端阳屋里定是藏了不少女人物件,以备不时之需。 “你回去与你家公子说,多谢关心,有机会我定要当面谢谢他。” 肉丫回一句“好嘞”,蹦蹦跳跳出门去,活像一只快乐的小胖鸟。 不到一炷香时间,谢端阳就从嘈杂的宴席上抽出身,急急赶到美人驻地。 柳黛换上新衣,一件烟霞色的短袄,腰下缀着月牙白的双襕裙,行路时如月华泻地,步步生莲。 听见推门声,她转过身垂下头眼睑,露出些不盈一握的纤弱来,朝他福一福身,尽展柔媚多姿。 谢端阳看得痴痴呆呆,一时间忘了上前去扶,等她站起身才回过神来,懊恼自己太呆,错过好机会。 不过不怕,人既到了此处,便来日方长,不急于今日。 “妾柳黛,谢公子垂怜。” 这声如出谷黄莺,听得谢端阳心窝子一抽,忙说:“不过是举手之劳,算得什么垂怜。我见姑娘倾国之姿,不该委屈在粗布荆钗里。敢问姑娘从何处来,随苏长青又要去何处?如有能帮得上忙的地方,谢某自当尽力。” “我……”她扯着袖子拭泪,颤颤巍巍似风中弱柳,任谁见了都要心疼,“家中遭难,我已无处可去,或是因长辈与九华山掌门有故交,这才随苏公子上九华山安身。” 谢端阳听完心中大喜,拳头握紧了又松开,努力克制着自己想要大笑的冲动。 真真天助我也! “姑娘莫怕,比起那九华山,我灵云派也不输他,你若肯留下,自然有万般好。” “真的吗?”柳黛犹豫道,“可我听说,苏公子是将来的九华山掌门,再说一路上,他也对我多有照拂,我……” 她这欲言又止气坏了谢端阳,一段话冲到嗓子眼好不容易压下去,在肚子里转个圈才出来,“姑娘有所不知,在这灵云派我也是说一不二的人物,将来更是大有前程,要不怎么姓谢呢?” “可是……可是……”她看一看谢端阳,又看一看窗户,欲言又止模样惹得谢端阳更加心急。 他只差拍胸脯保证,“你且看,十年二十年,我绝不比苏长青差。况且他若想继承九华山掌门一位,定然要娶郑家女儿,而谢某如今尚未婚配,自己也做是得些主的。” 柳黛眼珠子一转,露出个腼腆的笑,轻声问:“真的吗?” 谢端阳道:“千真万确。” 她忽而收起笑,眉间微蹙,一笑一踌躇把谢端阳放下再高高吊起。 “我瞧着,养子同亲子,哪怕是女婿半子也是有亲疏之别的。” “哼,那可不一定。”谢端阳信心满满,柳黛看他就差脱口喊出来,他才是真儿子。 灵云派15 灵云派 15 “我对姑娘一见倾心,若姑娘肯点头,我定以余生之力保姑娘半世安稳。” 他情真意切,言之谆谆,浑然一个情圣模样,上前一步就要握住柳黛的手,下一步或许就是揽美人入怀,顺理成章来个风月好事。 柳黛退后,躲过他的手。她侧过脸,抽空翻了个白眼。“公子这话,我不敢应。我与公子将将相识,怎好说这些……这些终身大事,再说,我命不由己,要留,也只怕苏公子回去交不了差。” 谢端阳大喜,只当她应承了,随即释然道:“你放心,在这灵云山上,但凡我开口,便没有办不成的事,你且等着吧。” 柳黛点点头,娇滴滴以袖遮面,看得谢端阳又是一阵心痒痒,以他的经验,越是这样娇弱不能自理的姑娘越是好上手,上手之后更是任他磋磨,不敢言声。 “端阳兄。” 有人冷声打断他美梦。 苏长青不知何时站在门外,一双狭长凤眼紧紧盯着谢端阳,看得他都要开始检讨自己之前是不是犯了大错,得找长辈忏悔。 “长青师兄,怎们不在前头喝酒?” 苏长青道:“柳黛姑娘是本门贵客,师傅多次叮嘱不能有任何闪失,我自然要来看看。” “咳咳——”谢端阳满脸尴尬,“原来是府上贵客,那我们灵云派更要好生招待了,姑娘这屋子太过冷清,我这就吩咐下人置办常用物品来。长青师兄,失陪了。” 说完拱一拱手,小心翼翼绕过苏长青往外走。 这人见苏长青就跟老鼠见了猫似的,吓得连说话声音都变小。 谢端阳一走,苏长青改为盯着柳黛。 柳黛也索性扬起脸,任他看。 苏长青皱眉,“柳姑娘怎么又哭了?” 倒不是怜惜疼爱,柳黛听得出来,他这声音隐隐透着不耐烦,想来是看厌她动辄就哭的戏码。 柳黛摸一摸肚子,做个委屈模样,“我没吃饱,饿的……席上饭菜太难吃,我下不了筷子。” 苏长青眉头都快搅在一起,“我看席上菜色都很好。” 柳黛越发委屈,眨巴眨巴眼睛,泪水说来就来,“那都是下等人吃的东西,农户养猪也不至于喂这些。” 把一干武林人士全都骂成猪狗不如,她安安稳稳坐下,开始抹眼泪,嘤嘤嘤,呜呜呜,也不管苏长青铁青的脸色。 她在哭声中感受到苏长青身上陡然生出的杀气,她恐怕是江湖头一个,用哭逼得苏长青杀人的人。 他咬牙,又松开。 捏紧了拳头,再放。 最终闭了闭眼,“柳姑娘,江湖莫测,你不该和陌生男子在此随随便便……私定终身,于你无益。” 他知道谢端阳风流名声,在内在外相好无数,茶寮说书人说到灵云派,头一个就要讲谢公子又勾搭了哪家妇人,始乱终弃,惹得人闯上灵云山讨说法。 但他有君子之守,不好开口言明,只得迂回暗示,但愿她能听懂。 然而…… “苏公子是名门正派,谢公子也是名门正派,苏公子要我信你,随你们上九华山做客,为何我不能信他,留在灵云山安稳度日?” 她说完,一脸天真的看着苏长青,看着他面上冷凝,眼底喷火,气得七窍生烟。 “我不过是好心提醒,柳姑娘若执意如此,苏某无话可说。但回九华山一事不容有失,还请姑娘慎重。” 苏长青生得清癯俊秀,平日里都是“画中仙”,寡言少语,面无表情,仿佛离地九千丈,不沾俗尘。唯有生起气来还有几分人味儿,有一股执拗的,小男孩似的可爱。 柳黛越是逗他越觉得有意思,人一放肆,下手就越发没个轻重。 “方才谢公子说要去求灵云派掌门收留我呢,我如今沦落到这般境地,也不拘什么正室妾室,给我一口安稳热饭吃我便感激涕零,那什么经书,什么江湖,都离得远远的,在崖山上的事情我可不想再经历一回。” 苏长青深呼吸,耐着性子安抚她,“我九华山乃中原名门,怎可与魔教相提并论?柳姑娘,家师不远万里请你回去做客,便绝不会怠慢于你。” “为何不会?你们都已经毁了我的名声,毁了我的亲事,再要杀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岂不是易如反掌?” “柳姑娘。” 柳黛能感觉到,苏长青几乎是咬着牙一个一个往外挤出来这几个字。 她想笑,实在憋得难受。 “苏公子但说无妨。” “你也说你不过是一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我九华山立派百年,为何要为难于你?传出去岂不令众人嗤笑?得不偿失。”说完一甩袖子,好大的脾气。 柳黛不疾不徐,轻声反问:“难道你们与魔教不一样?不想要《十三梦华》?” “……” “想来谢公子还踏实些,好歹他要的是我,不是什么缥缈无踪的经书。”她这么一琢磨,急色鬼谢端阳顿时间正派起来,方才急急逃走的背影也变得光芒万丈,“苏公子,要我我给得起,可《十三梦华》我真不知道在哪,即便你让我受一百零八道酷刑,我也招不出什么。你若不信,我倒可以现编一个,嗯……就说在太华殿前那只鹤唳九霄的大肚插瓶里如何?” 皇帝殿前的东西谁敢碰? 任你九华山功夫再高也没那胆量。 “柳姑娘,回九华山一事不容有失,还请姑娘安分守己,不要逼我冒犯姑娘。”苏长青拧着眉毛盯着地板,背书似的说完这段威胁的话,转身就走,绝不给柳黛回话的机会,否则他只怕要被气死在灵云山西厢房。 柳黛上前一步,倚门而立,欣赏着苏长青落荒而逃的背影,笑得好生快活。 真可爱。 可爱到她都想把他练成血奴了。 入夜,柳黛照旧与郑彤睡一间屋,一言一行都被郑彤充满怨念的眼睛盯得死死的。 盖被之前,郑彤在床边看着已经藏进被褥里的柳黛,恶狠狠说道:“我再也不要理你了,你这样背信弃义的人不配做我的朋友!” 说完气鼓鼓往床上一摔,差点没把架子床撞散架。 隔了许久,郑彤已在迷迷糊糊犯瞌睡,忽然听见耳边传来一个极冷的声音,像蛇,“郑姑娘,你天真浪漫是好的,但需明白一个道理,不是所有人都有得选,当他没选择的时候,你或者生气或者忧愁,对他而言无足轻重。” 郑彤没听懂,侧过身正想问:“你这是什么意思…………”说到“什么”两个字时已是气息微弱,“意思”的音落在舌底,只她自己听见。 柳黛点晕了郑彤,换上郑彤的外衣,一个翻身飞出窗外。 其实她打心眼里是喜欢郑彤的,只不过有事在身,没空去顾念小姑娘那点子小心思。 今夜月影绰约,晚风轻柔,正是饮酒幽会听墙根的好时辰。 柳黛翻到主屋前,她身量轻,仿佛一片叶落在瓦上,只有夜行的猫察觉,喵呜一声调下屋檐。 果不其然,谢午和他那亲亲义妹搅合在一起,饮一杯茶,分一张床,你侬我侬,亲亲热热新婚小夫妻一般。 谢午的姿态与中午宴席上完全不一样,他此刻坐在床边,舒展双腿,享受着义妹李念儿的捶打按摩,与“谦和朴素”四个字完全不沾边。 李念儿亲切地喊他哥哥,“哥,我今日看,那苏长青也不过如此,功夫再好又如何?高傲得很,不讨人喜欢,以后也难服众,更不要说统领中原武林了。” “你看他不行,那谁行?你儿子?”谢午说这话半开玩笑半真心,问的李念儿一时无言相对。 李念儿呆愣片刻,随即笑呵呵轻推谢午一把,“他哪能呀,哥哥这不是说笑么?他还小呢,没定性,这不,瞧上了和苏长青一道上山的农妇,下午求了我好一阵,想留下人姑娘家。” “哼——他倒是眼尖。” 李念儿偷偷观察谢午脸色,试探性地慢慢说:“我说不过是个山野村夫,他要是真心喜欢,留下来也无妨,想来九华山也不至于不给这个面子。只不过他倒是谨慎得很,怕又惹您不快,非得让我来先探探口风。其实这铁打的父子,哪有隔夜仇呢,哥,你说是不是?” 谢午瞪他一眼,佯怒道:“九华山得人把安慈送回来,他却只知道盯着人姑娘看。你以为苏长青为何上崖山去惹魔教的人?” “总不能是为了那农妇吧?” “是与不是,他们这么多人,千里迢迢带个姑娘上路,总不会是吃饱了撑的。且我看苏长青那神情,对那姑娘很是紧张,一顿饭时间望了人家好几趟。” 有吗? 柳黛还真没察觉到。 原来是当局者迷呀,弄了半天,苏长青早就被她的美貌倾倒,若真如此,那也省了不少功夫。 谢午这人,不愧是人之将死,胡说八道。 灵云派16 灵云派 16 李念儿问:“传闻不是说苏长青是郑云涛的嫡传弟子,将来是要承接掌门之位的,郑云涛也就郑彤一个女儿,那不是铁定要把女儿给了他。” “哼。”谢午冷哼一声,口中满含不屑,“苏长青那人傲气得很,我看未必会走我那条老路,退一步说,男人三妻四妾平常得很,你也不看看端阳屋里都莺莺燕燕多少个了,还嫌不够?” 谢午提到自己的老路,李念儿瞬间警惕起来,那都是谢午的旧伤疤,旁人是提都不许提的,她是个极其实际的人,从不追究国王,立刻把重点放回谢端阳,“端阳说这是最后一个,只要这回能得了,他再不碰旁的人,从此洗心革面,一心向武,再不惹是生非。” “唉——”谢午长叹一声,似乎是恨铁不成钢。 他为了这个儿子可以说是费尽了心思,只恨谢端阳不肯踏踏实实习武,他苦心教导十几年,不曾想练出个半吊子,在灵云派里不上不下,哪有接班人的气势。前些日子他经不住李念儿苦缠,也为了能让谢端阳在门中树起声望,竟想出个贼喊捉贼的把戏,请上几个江南大贼从山中盗走掌门印,再派谢端阳与岑安慈去追,却不想半道遇上隐月教的人,看在特使的面子上把谢端阳又送回灵云山。 谢午懊恼,教了十几年,谢端阳怎么竟连个魔教喽啰打不过。 李念儿看出他心软,于是再接再厉,“前些日子端阳找回掌门印,不是威望大胜吗?如今既然能有心改正,那咱们做父母的,便就再给他个机会又如何?这世上最亲不过咱们,只可惜对外从不能以一家人相处,端阳那孩子从小到大也着实受了不少委屈,如今我想起来还要掉泪,只觉得是自己无用,对不住他…………” 李念儿三十出头,风韵犹在,一低头抹泪的功夫,两三句话的力量,便揉得谢午的心都要碎了,赶忙揽她入怀,宽慰说:“是我无用,让你们母子不能相认,唉…………往前看,再过几年便都好了。” 如何好?自然是等孙敏仙死了,一切就都能如他所愿。 “嗯,我哥哥说什么念儿都信。”李念儿娇滴滴一声应承,一张绯红小脸顺势埋进谢午怀中。 两个中年人诉完衷肠,干柴烈火,便是一发不可收拾。 柳黛听不下去,摸了摸屋檐下等耗子上钩的黑猫,一个飞身消失在朦胧夜色中。 白天她留意过孙炽优的逃跑路线,从山脚小镇往西南山阴处走,她沿着这条路线慢慢找,果然在城外一处荒僻谷地找到一座灯火未眠的小院,以及不远处老树下躺着的一片孤坟。 柳黛轻轻落在院子里,自觉比篱笆上那只小麻雀动静还小,但她还没往前走几步,面前小屋的门便开了,里头走出一个粗布衣裳,面色如蜡纸,两鬓全白的中年妇人,她步伐稳健,行走无声,看得出来内功扎实,是个不错的对手。 但柳黛也不惧,她负手而立,月光就在她肩头倾斜而下,让她白得像是一抹幽灵。 “孙敏仙。” 柳黛肯定道。 那中年妇答道:“正是在下,不知姑娘深夜造访,有何贵干?” 风声呼和。 还不等柳黛回答,忽然一团火云从她身后飞出,眼看就要狠狠撞在她背后。 就这千钧一发的档口,柳黛施施然飘起来,闪过那团火云,抽出从郑彤那顺来的长剑“留痕”,唰一声雪光闪过对手的眼,柳黛从慢到快,忽而如闪电一般突袭,翻出剑花无数,灯火下映出幻梦般的影。 剑锋过处,长发飞散。 “我的辫子!”孙炽优哭喊着,转过身一双空掌敢来扣柳黛脉门,柳黛心里笑她自不量力,却没想到这傻姑娘比她想象得更快更猛,一掌扣她脉门,一掌打她心口,柳黛只顾躲开心口那一掌,持剑的手收得慢了,被孙炽优抓伤了手腕,在手背上留下三道血红的指甲印,正滋滋往外冒血。 前头赢得太容易,现如今便掉以轻心。 柳黛挽刀在前,调整呼吸,看孙炽优惋惜地捧着自己被柳黛削掉发尾的麻花辫,还在呜呜流眼泪,生生一个六七岁的孩童心智。 “很好。” 柳黛扯一扯嘴角,方才的有意试探变成杀意腾腾。 她变作一支箭。 松软的土地让她踩得深深往里凹陷,借力腾身,长剑如幻象一般快得让人眼无法捕捉。 孙炽优应接不暇连连后退,最后退到小屋窗边,从窗户后头抽出一把俊秀长刀,刀长三丈,龙纹遍神,抽刀时如有龙吟,震得人耳根嗡嗡。 柳黛的剑、孙炽优的刀在长夜当中铿锵作响,柳黛的不惯用剑,孙炽优却是打小学刀,刀人合一,招招犀利。 柳黛打得烦了,索性扔掉“留痕”,趁孙炽优转脸去看“留痕”的空档,整个人如蛇一般缠上她,鬼魅贴身,孙炽优浑身力量无处使,她要收刀来砍,柳黛一手扣住她手腕向下一扭,孙炽优只觉得整个手都要断了,疼得她哇哇大哭,但柳黛不见收,她杀红了眼,已经握住孙炽优右肩,眼看就要把她整只手臂都撕下来,身后孙敏仙突发一掌,仅用三分力,为的是打断柳黛的残杀。 柳黛脱开身,捡起“留痕”,回到原位。 孙敏仙扶起仍在大哭的孙炽优,慈爱地摸了摸她的脸,“囵囵啊,打输了也是常事,你先回屋里待着,干娘和这位姑娘说两句话就来陪你。” “可是……可是她好坏,她会杀人,我不能让干娘一个人留下。” 孙敏仙笑道:“这世上能杀得了我的人不多,若她真有这个本事,就算灵云派所有人在这都没用,夜深了,你乖乖睡觉,干娘一回儿就来。” 孙炽优心不甘情不愿,挪两步还要偷偷看柳黛一眼,柳黛瞪回去,孙炽优顿时如同看见怪物一般,吓得一溜烟跑回屋内。 孙敏仙缓缓转身,仔仔细细从头到脚看过柳黛,适才开口道:“我以为我儿已是天资绝顶,是百年一出的练武奇才,不料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姑娘年纪轻轻能有如此造诣,着实教人惊叹。” 柳黛心想,要不是月江停的入魂蛊还没没吸收好,对付一个孙炽优哪需要这等功夫,三招之内必取她性命。 “我来,找你问一件事。” “姑娘请讲。” “外头那座坟葬的是谁?你不去山上当你的掌门夫人,反倒在这荒郊野地里结庐而居是为何?” 听完这句,孙敏仙一改之前的温和可亲,她抬眼相视,眸中暗藏锋芒,“姑娘是何人?为何要打听这些?” “你先答我。” “不答又如何?” 柳黛笑了,两眼弯弯好似天边月牙,“那我便……杀了你。” 孙敏仙道:“姑娘好大的口气,我孙敏仙习武四十余年,敌手了了,未必打不过你。” 柳黛提步上前,眼看孙敏仙已经随时准备出手,她却还是老神在在,与先前的满身杀气全然不同,“四十余年?呵……十七年前你就早该死了,假惺惺的在这守了十年衣冠冢,便以为该赎的罪都赎清了?十七年前死了个儿子,十七年后得再丢个女儿,就当还利息。” 她满意地看见孙敏仙的脸色从警惕转向惊恐,她不置信地望着柳黛,再一次问出了同一句话,用的却是完全不同的语气,“你……你是何人?” “江湖上讲究血债血偿,你不会从没想过这一天吧?” “你与她……全然不像,和他……倒有几分,是啊,这眉,这眼,多像,方才我竟没能认出来,许是隔得久了,连他的模样我都快记不起来。”孙敏仙陷入泥淖一般的回忆当中,她找了许久,只找到一张模糊的脸,少年郎俊朗无双,引多少江湖女儿面红心跳。 就这样发誓一辈子也不会忘记的人,现如今竟然搜肠刮肚也记不起来,实在讽刺。 “你是……不不不,我不该问,你也不该说。”孙敏仙擦掉眼角浑浊的泪,努力平复自己,“你想要什么尽管说,赴汤蹈火,我孙敏仙心甘情愿。” “我能要你做什么?”柳黛只觉得可笑至极,这年头的人可真爱自我感动,修个破坟就当自己上刀山下火海了,说起话来也是惆怅满腹,仿佛比死了的人更痛苦,“我只不过想叫你堂堂正正做个人,把十七年前没做成的事情做完了,省得再死个女儿,得不偿失。” 孙炽优与孙敏仙一个模子印出来,除非凌云山的人都是瞎子,不然谁看不出来干娘干女儿都只是骗人幌子,实际是亲母子,真父女。 灵云派17 灵云派 17 十七年前,谢午回山的那个雨夜。 她唯一的孩子,屿秋,就在她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他小小的滚烫的身体,很快被寒夜秋风吹成僵冷一块石。 谢午进门时,屿秋已经没了温度,他仿佛从不曾存在过,是她向老天借来的孩子,因她犯了大错,到时辰就得还回去。 谢午那时是个身体清瘦的青年人,眉宇之间英气勃发,与现在的谨小慎微大不相同。 他进门,扔掉蓑衣,头发丝儿还滴着水。他看着她,她也看着他,一个惊诧,一个木然,互相之间都不知该如何言语。 她听着雨声,数着雨落叶面啪嗒响,她想冲进雨里问一问老天爷,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老天爷要降罪为何不降在她与谢午身上,却要带走她唯一的孤苦的孩子。 不知过去多久,依稀记得蜡烛烧到底,烛光渐渐弱下去。 她听谢午说,圣上嘉奖了他们六人,往后也算有名有姓,不必再受朝廷欺负。今后的路还长,灵云派定会在他手上走上正路,发扬光大。 她抱紧屿秋,她看着孩子紧闭的双眼,面目轮廓与父亲有着七八分像。 她想起父亲曾经叮嘱,谢午此人善于伪装,表面看着老实敦厚,实际心术不正,经不起考验,你且看吧。 只可惜她陷得太深,执迷不悟。任她从前是个如何如何不让须眉的果敢侠客,一旦陷进男人的温柔陷阱,便与世间无数女儿家一样,双眼蒙尘,看不真切。 她还记得小眉同她说,你要找也找个英俊潇洒的,横竖将来你自己做掌门,不老实也给你揍老实了,那谢午憨憨傻傻,怪瓜裂枣,不知你图他什么。季悟清便不一样了,我若哪一日生气想杀了他,瞧着那张潘安似的脸,也要思量再三的。 她还记得小眉说这话时的神情,柔情似水的眉与眼,配着轻描淡写的杀伐果断,极不和谐的两种气韵糅合在一起,竟也美得惊心动魄,让她一个女人看了一颗心也扑通扑通猛跳。 她想着想着,不自觉流下泪来,滚烫的泪珠顺着她皱纹早生的脸孔落下,一滴一滴,提醒她还是个人,会哭会痛,心下还藏着不可言说的悔恨。 她只记得,当晚她大骂谢午背信弃义,乃天下第一小人,今后必定粉身碎骨不得好死。 谢午红着眼争辩,他手舞足蹈,大声疾呼,仿佛自己才是整件事当中最最委屈受辱的一个。 她后悔将掌门之位让给谢午,只因自己一心想着相夫教子退居幕后,对门中事务撒手不管,任由谢午胡作非为,才酿成今日祸端,屿秋的死,大约也是上天惩罚,他谢午不配有屿秋这样好的孩子。 她应当杀了谢午,以还天下公益。 然而多年结发之情,谢午可以不顾,她却下不了手。 孙敏仙从此离山独居,结庐守墓,再不与谢午接触。 谢午大骂,笃定她是对季悟清旧情难忘,为了个野男人要与丈夫决裂。 可他知道什么? 她在山下等了十七年,一直在等那人亲自来报仇。 只可惜,万事皆为空欢喜。 十七年漫长孤独的岁月,十七年的等待,一刹那的落空。 她仿佛一瞬间老去,又仿佛一瞬间重获新生,混混沌沌,恍恍然然,魂已不知飘往何处去。 “姑娘……”她开口,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生生咽了回去。 “明日子时,就在此处,给你个赎罪的机会。”说完,柳黛轻点脚尖,离开孙敏仙那座“活死人墓”一般的小院。 月色尚早,柳黛想起月尘舟半真半假的话,思量着灵云派比外表看着水更深,于是转了方向,往谢午书房去。 意料之外,竟然有人捷足先登。 柳黛透过窗户缝看见半片人影,在一片漆黑中模糊难辨。 她确定谢午还在主屋与李念儿缠绵,人到中年,那方面就越发勉强,完事儿就是睡,哪还有精力再跑回书房办公。 那人从书架里出来,露出一个完整的背影,柳黛一阵窃笑。从花园里捡了块小石头,轻轻抬起窗户,指甲盖儿在石头上一弹,石头子儿顺顺当当打中桌旁白瓷花瓶,哗啦啦满地都是碎瓷片,苏长青如梦初醒,听外头已有密密麻麻杂乱无章的脚步声响起,几个年轻的灵云派弟子大喊着“有贼——”提起火把往书房赶。 苏长青来不及思索是谁这么无聊大半夜找他麻烦,连忙躲出书房,一连几个起落回到今夜落脚的西院。 柳黛一边憋着笑,一边悄不声儿地跟着苏长青到了西院。 她轻功好,还早他一步到西院,正巧听见一间屋里有动静,眼看苏长青落进院子里想要藏回房间就当什么都没发生。 柳黛再给一颗石头子儿,掷在苏长青膝盖弯上,打得他膝头向下,险些就要跪倒在地,好在他下盘稳,功夫扎实,很快调整过来,站直了身,然而心头火起,回望石头飞来的方向,心知那人就藏在屋檐后头,他抽出长剑作势要去拿人,却正巧被出门起夜的陈怀安撞见。 “师兄——” 陈怀安服过解药,身上已大好,只不过脸颊还留着被“炙奴”咬伤的疮疤,看来短时间内很难消下去。 陈怀安看着气息不定,手持长剑的苏长青,一头雾水,“师兄,这么大晚上的,你拿着剑要跟谁拼命呢?” “没事。” 苏长青扭过头,努力控制自己的面部肌肉,让自己尽量保持平静,“睡不着,出来练剑。” “哦。”陈怀安挠了挠头,自觉羞愧,只觉得跟苏长青比起来,自己就是块糊不上墙的烂泥巴,“难怪师父师母都让我们多跟师兄学,原是师兄无一日之懈怠,才有如此高的剑术造诣,师弟佩服,佩服,回头我尿个尿也来练剑,咱们俩比划比划,我这好多天没摸剑了,师兄可得好好教教我。” “嗯。”苏长青点点头,也觉得下头紧得很,也想跟着陈怀安去一趟,只可惜话已出口,就得当好榜样,于是乎摆开架势,月下独舞,一柄剑舞成一道长虹,剑尖把刚才那颗打中他的小石头挑起来又撞出去,泄愤似的对着空无一物地庭院杀石头。 柳黛从屋脊后面探出头来,望着月亮底下耍石头的苏长青,弯起嘴角笑个不停。 这世上再没有比逗苏长青更好玩的事儿了呢。 更何况他身躯修长,面容俊俏,剑招飘逸,看他负气练剑,也是赏心悦目好光景。 可惜她心心念念要盯死谢午,没空再陪他玩。 等陈怀安走如厕出来,瞧见苏长青已然收起剑,眼睛盯着西南一角屋檐上打呵欠的黑猫,愣愣出神。 他走上前拍了拍苏长青,“怎么不练了?” “不练了,无聊。”苏长青把剑递给他,自己回屋去。 陈怀安脑子发闷,“怎么就无聊了?刚不还练得好好的?哎,是不是就不想跟我练啊?” 苏长青没搭理他,进了屋,又从门对面的窗户跳出去,往谢午寝室方向赶去。 他从来不是个轻易放弃的性子。 灵云派18 灵云派 18 下半夜,谢午歇够了,轻手轻脚下床,背对着李念儿起身穿衣。 红烛照出李念儿娇媚的侧脸,面颊上的绯色还未褪尽。她这个年纪的女人,每一回都是久旱逢甘霖,不到山穷水尽不肯轻易收山。 这会子能睡得如此酣畅,想必是滋润够了,心满意足。只可怜谢午腰酸腿疼,迈不动步。 他长叹一声,端起桌上冷茶润了润嗓子,趁着夜色出门去。 原本照旧要在书房接待特使,但今夜书房遭了贼,为安全起见,他们改在一开阔野地碰面。 特使翡翠玉冠,金线绣袍,墨色披风在夜幕下被吹得高高扬起。 只一个背影,也足够威慑凡人。 谢午离得还有五步远,恭恭敬敬下跪行礼,“属下谢午,参见特使大人。” 特使转过身,右手横在胸前,抬起脸来才看清,好一张清清白白的脸,那细长修整的眉以及纤瘦细长的身形无不透出养尊处优、不食人间烟火的味道,只可惜眼角皱纹出卖他中年人的身份,不大和谐。 柳黛藏在一棵矮树上头,人被层层树叶遮挡住,外面看来什么也没有,但她也得调整呼吸,尽量让自己与山石、矮树、溪流的声息融为一体。 特使声音柔软,说起话来自有一派旖旎风光,“谢掌门,现听闻那九华山弟子借宿在此地,是真是假?” 谢午低头弓背,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确实如此,九华山大弟子苏长青领四十余人今夜歇在山上。” 特使略微颔首,眼含深意。 柳黛看着,这特使一言一行拿捏做派,着实像个唱大戏的。 “九华山是否已得手?那苏长青可曾透露于你。” “……”谢午顿了顿,仿佛没听明白,其实柳黛也转了个弯才想明白,这说的是《十三梦华》。 特使对着温吞迟钝的谢午很是不耐烦,两撇细长眉都快皱成一团线,只差把“蠢人”两个字骂出口。 “苏长青提过《十三梦华》的事没有?” 谢午恍然大悟,连忙摇头,“苏长青那小子谨慎得很,不曾提过半个字。” 特使追问道:“前几日在崖山上的事,苏长青也一个字没说?” 谢午道:“他只说上山时崖山已经空了,他什么人也没见着。” 特使的眉毛拧得更紧,“你那女弟子呢?也这么说?” 谢午略想一想,斟字酌句地答:“属下仔细盘问过,据岑安慈说,进地牢杀人的和苏长青不是一帮人,地牢一层的人都被清理干净之后,隔了大半个时辰九华山的人才出现,出来之后她看苏长青言行,也不像知道内情的。” 特使仰头看天,轻声感慨,“真是一群废物。” 柳黛躲在树上咋舌,这人好大的脾气,一句话骂得谢午后背冒汗,耳根泛红。 特使上前一步,大棒敲打之后稍作安抚,“九华山素来是不安稳的,上头也都清楚。我知你一向忠心耿耿,办事妥当,待我回去禀明圣主,你放心,自然有你的好处。” 谢午忙不迭表忠心,“特使放心,如有吩咐,属下必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也不是什么大事,只需你把崖山上的人叫出来,之后的事情由我亲自过问。”特使仰头一笑,视线不偏不倚正好落到柳黛藏身的这棵矮树上。 “特使是说……安慈?” “谢掌门年纪大了,人也点不清楚。苏长青不是从崖山上带回来个姓柳的姑娘?莫不是你那宝贝儿子瞧上了,你便舍不得交出来吧?”他最厌烦男人身下那二两肉的事。 谢午忙不迭说:“属下不敢,属下明日一定想办法把那柳姓女子留下。” 瞧着谢午那惊弓之鸟的卑贱模样,特使适才满意,“嗯,此事暂不伸张,你也不要与九华山撕破脸,一个年轻小姑娘,不懂武功,也不定是夜里被狼叼走了,找不到也是常事。” “是,属下领命,一定办好。” 谢午低眉顺眼,好似一条老狗。 柳黛现下觉得,应该今夜就动手,谢午这样恶心下作的人,多活一日都是浪费。 不过此刻让她更烦的,是身后数十丈,苏长青的呼吸吐纳之声,自始至终都在干扰她偷听,烦得她都想径直把他从石头后面拎出来,好好指点他藏身龟息之法。 看来九华山确实是没落了,苏长青这样的三脚猫功夫也能算作“出类拔萃”。 好在苏长青虽然对于柳黛而言功夫“不太行”,但知道进退,晓得自己打不过,在密会散场之前先行撤走,免得被人抓现行。 柳黛估摸着就他刚才躲藏的距离,任他耳力再好,也听不见谢午与那人说了些什么。 苏长青消失在夜幕下,谢午也领命告退。 特使在山中略站一会儿,仔细观察对面树林,等了许久,除了溶溶月光下,被照得莹润发光的树叶,其余的什么也没瞧见。 他放松警戒,转身往山下走去。 这传话的差事他办了许多年,越办越觉得憋屈。不过就是些山野武夫、地方游侠,看着不顺眼抓起来杀了就是,何必费这些功夫,暗地里往来。 那谢午他也很是瞧不上眼,畏畏缩缩哪像个男人,真是白瞎了那—— 得了,多思伤身,还是山下小镇借个客栈好好睡上一觉是正式。 夜凉如水,他不禁拢了拢披风,却不想风势陡然增强,卷起披风一角,遮挡视线。 是刀刃破风的声响—— 他迅速侧身一让,错开半步,一柄俊秀长刀自他身前划过,要不是他躲闪得快,那刀必定直插腰腹。 柳黛嫌弃“留痕”用起来不顺手,从孙敏仙屋子里顺走一把长刀,这刀身长体纤,比普通的刀轻便不少。 江湖上,凡刀法必出刚猛犀利,但灵云山别出一派,将刀法改得轻盈灵便,比之剑法更具威势,比之刀法更多变化,可谓江湖独秀。 可惜柳黛不会。 她的刀行如风快如电,不等特使反应,第二招便追风而去,直刺他面门。 特使拔尖相抵,挡住柳黛这一刀,但他虎口剧痛,瞠目结舌,全然不能相信一个身量纤纤、如弱风扶柳一般的少女能有如此力道。 他一低头,见自己虎口碎裂,血正往外翻涌,那血的滋味勾得柳黛杀心四起,刀法轻如蝶影,来势却凶猛似兽,一刀被挡,不见收势,反而如用长鞭一般翻转手腕,刀也往前送,刀锋缠上他手臂,仿佛她的刀无骨,能屈能弯,灵蛇一般。 他大惊,就在他想要撤身向后躲的时刻,忽然一股力量从柳黛的手臂度到刀尖,几乎看不清动作,只见她身子后仰,刀刃贴住他肩膀向外发力,一瞬间不知是刀快还是内力加持,特使右手齐肩尽断,鲜血向天飞去,远不止三尺高。 特使大吼一声,忍住剧痛,还想着封住右肩穴道,当即就被柳黛一脚踢出一丈远。 可惜了他身上那件价值连城的披风,上好的锦缎在泥地上滑行,当即变得又脏又臭,往后也用不得了。 他被一块大石头顶住后脑,整个人从脖颈折起来,下半身立刻没了知觉,再无法动弹。 他抬起眼,用最后一点力气支撑自己看清楚,眼前一步步靠近的少女究竟是谁。 柳黛蹲下0身,长刀在他的金线绣袍上擦过,缓缓将血迹擦干净。 “这招名为‘魅生’,取短刀之快,长刀之猛,比灵云派的招数不知高出几千万倍,只不过世上知之者甚少,今日你死后,与地府同仁们好声说道说道,教他也晓得厉害,提醒子子孙孙做什么都好,最好……就是别遇到我。否则就像你一样,死了也不明白为什么,只晓得干瞪眼,瞎生气。” 她收起刀,想着借来的东西还是得好生爱惜,毕竟有借有还再借不难嘛。 特使已经说不了话了,喉咙里发出些含糊的呜咽声,像只不懂人话的畜生。 柳黛扯出他身上腰牌,上头的刻字、雕花她都熟悉得很。 “放心,不疼,我这人心软得很,见不得人受苦。” 刀刚刚才擦过,不好再用第二次。 她手背有伤,也不想再沾血。 只好拿鞋底碾他咽喉,慢慢、沉稳、干净利落,口中仍然温柔体贴,给他一句临终告诫,“来世多烧香,祈求老天保佑,千万不要再遇到我。” 咔嚓。 树顶一只小歇的白头翁被风惊起,扑棱翅膀往夜的更深处飞去。 山间除了树叶郁郁葱葱迎风歌唱,余下的什么也没有。 柳黛困得很,打了个呵欠,在草地上蹭干净鞋底,适才拎着刀,慢悠悠往山上走。 ※※※※※※※※※※※※※※※※※※※※ 感谢在2020-07-19 14:52:08~2020-07-19 21:46:39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再见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乖乖喵喵汪 18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灵云派19 灵云派 19 回到西院时,太阳未肯露脸,天边已泛起鱼肚白。 柳黛身上没力,累到极点,几乎是靠意志拖拽着肉身往屋内走。她半闭着眼,换了衣裳就往床上倒,不小心瞥一眼睡得发酣的郑彤,看见她嘴角含笑,时不时嘴巴干,伸出舌头来舔一舔嘴唇,梦里也瘪瘪嘴,不知又吃到什么好东西。 这哪是女儿家,分明是个半大孩子。 柳黛烦躁得很,翻过来又覆过去,觉得自己最后那一点睡意也被郑彤折腾完了。 她捏起郑彤手腕,仔细探查脉门,知她脉象平稳,但血气亏空,伤好了一大半,却伤了根基,想要彻底调理好,得休上三五个月才行。 柳黛心中念,算我倒霉惹上你,只当我欠你的,如今还给你,两不相欠。 柳黛强撑着坐起身,把昏睡的郑彤翻过去,掌心贴住她手上的肩膀,慢慢度去一道温热之气。 但她这是竭泽而渔,自身也是泥菩萨一个,因此不知不觉自己也睡过去,这一觉睡得死沉死沉,等她醒来时郑彤已经睁大眼睛对着她。 “你昨晚同我说什么?我太困了没来得及听清楚。” 柳黛觉得窘迫,连忙爬起身,避开郑彤茂盛的求知欲。 正巧丫鬟送来一壶热水,供两个姑娘洗漱。 郑彤梳头织辫子,两手不空,柳黛瞥见机会,忙扯断簪子上的玉珠流苏,趁乱弹一颗打中丫鬟膝盖,小丫鬟自然承受不住,身子前倾,眼看滚烫的铁壶就要往郑彤脸上摔。柳黛追一步上前,抬手挡住铁壶,郑彤这才回过神来,扔了梳子后退一步,躲开飞溅的热水。 但柳黛右手手臂被烫伤,郑彤想要细看,柳黛却不给,固执得捂着手说没大碍,养两天就好了。 郑彤急得围着柳黛绕圈,无奈人一着急,说起话来便口没遮拦,“我堂堂一个女侠客,怎么就需要你来替我挡了?烫我脸就烫我脸,我们行走江湖靠的是真本事,从来不跟人比漂亮。倒是你,小鸡仔儿似的啥也不会,逞什么能耐?你看,这会知道疼了吧?” 一顿抱怨说完,她小心翼翼盯着柳黛的眼睛,心里念叨着“千万别哭,千万别哭,哭起来她可招架不住”。 柳黛看她紧张万分的神情,想着九华山的人是不是都有这么个短处,一个个的怕眼泪跟怕鬼似的。以后擂台比武都不用动手,九华山弟子一上台,对方只需哭就稳赢。 柳黛清一清嗓子正色道:“姑娘家的脸面比命都重要,伤着哪都不能伤了脸皮。” 她鲜少有如此严肃神情,郑彤支支吾吾也不敢反驳,匆忙说:“我去给你找药。”便逃一样冲出房门,跑得太快,身后卷起一堆烂叶子,在半空当中悠悠荡漾。 柳黛这时认为不必去养什么毛茸茸的猫猫狗狗了,郑彤就是她身边的头号宠物。 柳黛笑了笑,打发了连连道歉的丫鬟,独自坐在窗前仔细看过一遍伤处,手背上的烫伤不深,未能完全遮盖昨夜孙炽优留下的抓痕,只给了她个遮挡的借口。 她靠坐窗台,身上仍然疲惫。至少还得三日,月江停的入魂蛊才能完全被吸收,但今晚她少不得要与人恶斗,想来要不是苏长青非得要英雄救美,送岑安慈回山,她也不必如此着急忙慌的要解决谢午。 想来想去,苏长青竟然是个急色鬼,见着个五官齐全的女人便大献殷勤,实在让人讨厌。 应该剥光了抽鞭子才是…… 郑彤把苏长青拉了过来。 大师兄对她来说是万能的。 苏长青瞧见柳黛,下意识地就先皱起眉头,手上捏一只白瓷瓶,递到柳黛跟前,“柳姑娘,这是烫伤药。” 是呀,打量她看不出来,得求着他解释。 呆头呆脑,哪里就会讨女孩子欢心。 岑安慈莫不是瞎了眼才中意他。 柳黛把头埋得低低的,只给苏长青看头顶发旋,目光却落在苏长青骨节分明的手指上,一根根骨节分明,修长莹润,分明是静止的模样,却能让人瞧见运剑时迸发的力量。 她想要碰一碰这双手,或者砍下来放在书房当个摆设也不错。 越想越是美滋滋,差一点要当着这师兄妹的面笑出声来。 “柳姑娘。” “多谢苏公子。”柳黛伸手接过,迟疑着不肯在人前上药,“两位请到前厅稍等,我收拾收拾就来。” “伤在手背而已,怎么就不能看了?我不看我怎么知道你伤得严不严重?我以后怎么报恩?我郑彤行走江湖有恩必报,你不要坏了我的名声……”郑彤不想答应,任性的话一大堆,无奈被苏长青扣住手臂,干脆利落地拖走。 柳黛望着他二人远去背影,忽然想着,让苏长青那只几近完美的手拉一拉她也不错。 苏长青与郑彤走到前厅,他原打算向谢午辞行,尽快上路,以免夜长梦多。 见面之后谢午态度大变,昨日挽留只是为尽地主之谊,加深两派交情,今日挽留变强留,越说越是强势,眼看就要撕破脸,还是苏长青退一步,愿意午后再出发。 他们师兄弟四十余人,打起来动静大,若灵云派还要脸面,便不敢轻易动手。 谢午的算盘打的却是,午后出发,天黑便要找地方落脚,他们带着伤病妇孺应当是走不快,入夜再想办法动手,掳个女人而已,不是大问题。 两人各有计较,换一张脸孔握手言和,苏长青向谢午讨教刀法,谢午也从善如流,抽空与他喂招,比教导谢端阳还更用心。 说到谢端阳,一大早不见美人自然心痒痒,迫不及待跑去西院诉衷肠。 柳黛给手背上好药,取一方百帕裹住,用了个笨办法掩人耳目,她心中极不满意,正想再琢磨个别的办法,忽而一抬眼谢端阳好似一只鲜艳欲滴的大蝴蝶飞进屋内。 柳黛看他一身百蝶穿花大红罩袍,仿佛今夜要做新郎官一般,可惜他不长在外间行走,皮肤透着惨淡的白色,被这炽烈的大红一衬,反倒像个痨病鬼,她掐指一算,晓得他命不久矣。 柳黛提起精神,展颜一笑,春日碎光落在她脸上,晃得谢端阳愣在门前,痴痴变作一根木头桩子,一动不动。 “谢公子。” 她起身来,悠然行礼,从头到脚都是那般妥帖匀称,处处让人舒心顺意。 谢端阳没想过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明明心跳得擂鼓一般,砰砰砰下一刻就要撞破胸膛跳到她手里,脸上却像被冰雪冻住一样,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晓得盯着她,随她笑,随她羞,都随她…… 这回是真栽了。 隔了不知多久,谢端阳才从恍惚中醒来,结结巴巴说:“柳……柳姑娘……我来瞧瞧你……昨夜睡得可好?山中清苦,招待不周,你多包涵,往后我一定好好待你,但凡你开口,上天入地我都给你找来。” 柳黛噗嗤一下笑出声,手里捏着帕子遮住半边脸,那眼仿佛两口流动的泉眼,灵动至极。“谢公子这话说的,难不成我要月亮,你也上天去摘?” 谢端阳拍胸脯保证,“你若真要月亮,我就真登天去摘,只要姑娘开心,我什么都做得。” 一颗心仿佛为她而热烈,他以为遇到波澜壮阔世间难寻的情爱,把自己感动得一塌糊涂。这才看见柳黛手上的伤,急急道:“柳姑娘怎么伤着的?快让我瞧瞧。” 柳黛侧身躲开,“一点磕碰,不碍事的。时候不早,我若再不出发,恐惹苏公子不高兴。” 一句话把谢端阳的注意力从她手上挑开。 谢端阳立刻答:“你放心,苏长青午后再出发。眼下有一件要紧事关系你我将来,你需仔细听好。” 他一本正经,不知道的还真以为他要说些什么朝廷社稷,害柳黛忍笑忍得好生辛苦。 “午后你先跟苏长青下山,时候不早,又拖着病人,他们走不快的。至多亥时,我便亲自去接你,届时你要乖乖的,好生配合我,回来之后我一定求爹娘点头,让我纳了你,从此后我与姑娘双宿双栖共结连理,你说可好?” 他上前,要来握美人柔夷。 柳黛退后,低下头,娇不胜羞。 隔了半晌才见柳黛微微点头,这自然把谢端阳高兴得忘乎所以。 好在柳黛提醒他,“看这日头,郑姑娘用完早膳也要回来了。” 谢端阳尚不愿招摇,情真意切地留下“等我”两个字,又呼呼喳喳走了,想着趁时候尚早再练一练刀法,所谓临阵磨刀不亮也光,省得夜里在美人面前摔跟头。 柳黛算得刚刚好,谢端阳前脚走,郑彤后脚就进院,好心给她捎来两个馒头一碗白粥,人坐下,把食盒往桌面上一摔,好大个声响。 郑彤绷住脸,眼珠子快翻到天花板上,“快吃饭,别以为你早上替我挡那么一下我就会原谅你,我这个人最讲原则,我才不要跟你这反复无常的小女子做朋友。” 柳黛看她一派孩子气,嘴上厉害,心中赤诚,便不与她计较。 她温顺地坐在郑彤身边,从食盒里取出早饭,小口小口吃起来。 屋子里突然安静下来,只听得见柳黛咀嚼的声响。 突然间,郑彤瞪她一眼,说:“谢谢啊。” 发音快速且短暂。 柳黛被她逗得弯了嘴角,郑彤瞧见,起先是不好意思,后来也忍不住别过头偷偷笑起来。 可柳黛心里想的却是,指不定今晚又得卖了她。 她捏着小勺儿,喝粥时偷眼去看径自快乐的郑彤,看那灿烂晨光中无忧无虑,无暇无垢的少女的脸,忽然心上针扎一般地疼。 一定是父慈母爱满满宠溺的环境才能教养出这样单纯美好的女孩子,无论生什么模样都比她这一具千疮百孔的身体好看千百倍。 郑彤光辉灿烂。 而她腐朽阴暗。 灵云派20 灵云派 20 但是…… 那又怎样? 柳黛心里憋着一口气,不能有半点松懈,一旦停下来,她便再也爬不动了。 太多事情等着她去完成,她全然没空去想,这世上会不会有人肯分一点爱给她。 郑彤看她吃完,忽然间板着脸说:“算了,我原谅你了,大人不记小人过嘛。” 柳黛拿汤勺的手一僵,轻轻“嗯”上一声当做回应。 郑彤的脸立刻雨过天晴,“我跟你说,我娘会做可多好吃的了,到时候都让他做给你吃。还有,回去你就拜我爹为师,以后你就叫我师姐,我呢——就喊你师妹,保管九华山上你柳黛横着走,绝没有人敢欺负你!” “噢?”柳黛挑起眉,“苏长青也不敢吗?” 郑彤被问住了,声音卡在喉咙里,先前的豪气干云一瞬间跑了个没影。 苏长青是她的头号克星,她见了他一般绕道走,能不招惹,就不招惹,没事儿坚决不给自己找不痛快。 郑彤坦然承认,“这你可真问着我了,整个九华山最难对付的人不是我爹,是我大师兄。他这个人吧……反正大家伙都不敢惹,连我爹都……你这有事没事的少跟他打交道,他罚起人来,那叫一个厉害,连我都哭……算了,你一个小丫头片子,我怕说出来吓死你。” 小丫头片子? 也就郑彤敢这么说她,换了旁人早被她抓去喂蛊了。 柳黛点点头,显得柔顺又乖巧,“我以后会尽量躲着苏公子。” 门前一片阴影,苏公子翩翩然降临,或是方才过招练得狠了,他头上起了一层细密的汗珠,鬓边碎发也被汗水沾湿黏在耳前。 柳黛忽而想起前几日在山地池塘,那一具精雕细琢的肉体,不晓得沾了汗是什么模样,或许得找一日扒了衣服瞧瞧。 苏长青面色沉郁,嘴角紧抿,一进门郑彤便闷头玩指甲,不敢言语。 郑彤烦得很,不晓得是行了什么背运,怎么回回背后说人都被人抓个正着,躲都没得躲。 苏长青宣布,“无论如何,午后一定出发。” 看来谢午难缠得很,把风度翩翩苏公子都气得咬牙。 郑彤慢悠悠说:“其实也不着急嘛……我看这挺好的,我的伤也还没完全好……”还想说下去,就被苏长青一个眼神吓得赶紧把话都咽到肚子里。 苏长青伸手探她脉,“奇怪,你与昨日相比,脉象稳健有力,气息浑厚,已是痊愈。” “是吗?那我又可以练剑啦?”郑彤快活得一下从圆凳上跳起来,像只长腿绿青蛙似的围着苏长青蹦跶,“那个月尘舟还可以嘛,没有坏到底,说给我疗伤就给我疗伤。师兄,好师兄,我受伤这事儿你能不能不告诉我爹呀?我好不容易出一趟门还受重伤,说出去多丢人……” “你觉得可能吗?” “呃……”显然是不可能…… 郑彤这只长腿绿青蛙捕食失败,垂头丧气坐回原位。 柳黛柔柔说道:“江湖险恶,郑姑娘头一回出门,有些磕碰也是难免。不像苏公子,功夫好,眼力强,又是九华山众多弟子之首,行走江湖多年陷阱阴谋都见惯了,自然要对郑姑娘多多照应,若真让你伤着了,不要说回去之后无法向掌门交代,恐怕也担不起你一声师兄的。” 郑彤呆呆看着柳黛,仿佛看个光芒万丈的女英雄。 苏长青淡淡撇她一眼,心底里觉着她还是哭着好,虽然烦,但好歹不拿软刀子扎人。 “回山之后,我自然先到师傅师门跟前领罚。” 郑彤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就被苏长青浇灭。 柳黛将视线挪到别处,想着苏长青正得像个圣人,浑身上下没个破绽,着实不好对付。 郑彤在桌子底下偷偷踢了踢柳黛脚尖,面上同她挤眉弄眼,“好姐妹,够意思。” 柳黛觉得无趣,低下头时却微微勾了嘴角。 这世上,果然没心没肺最快活。 几人闲聊一上午,用过午饭,苏长青几乎是不等谢午再开口,抢过话头便告辞。 到了这个时辰,谢午倒也没有强求,只磨磨蹭蹭送他们出山门,谢端阳藏在人群里向柳黛使眼色,可惜身量不够高,送出去的秋波被颀长高大的苏长青遮得干干净净。 下山的路蜿蜒曲折不好走,天阴沉沉的把云都压在头顶,重得让人闯不过气。 尘舟跟在队伍的最后头,双手被绑,罩袍搭在肩上,遮住里头的绳索。 柳黛也在末尾,两人前后错开一步。 尘舟秉性不改,又开始找死,贴近了柳黛,他懒洋洋开口,“方才我看那谢家公子对柳姑娘多有不舍,一双眼珠子只差长在姑娘身上。看来柳姑娘确有真本事,上一趟崖山让我月尘舟神魂颠倒差点丢了性命,来一回凌云山顺带把谢家那个的魂魄也勾走,想来那妲己貂蝉也不过如此。” “尘舟哥哥。”柳黛放慢脚步,侧过脸,与尘舟靠得近一些,“你误会我了,我一个养在深闺的小姑娘哪懂得什么是勾引。不过说到狗,我儿时随父亲在西北戍边时曾养过一只,只可惜它不听话,成日乱吠,后不知几时被狼叼走,想来是进了狼肚子,活不成了。” 尘舟道:“我可没说狗。” 柳黛笑:“我也没说,这不是在聊尘舟哥哥你吗?” 陈怀安猛地一拉尘舟手上绳索,“吵什么吵?话那么多,当心把你嘴缝了。” 柳黛搭腔,“陈大哥,旁的我不会,穿针走线的活计倒是可以代劳。” 尘舟无奈一笑,没料到打打不过,嘴皮子功夫也讨不了便宜。 可真是栽倒在这女人手上。 下山后没走几里路就遇上零落小雨,加之天色不早,几人便找一处破庙躲雨。 这苗不大,装四十个人便显得极其拥挤,郑彤本想粘着柳黛说话,但无奈被苏长青叫出去干活,便知得低头拾柴。 趁众人各自忙活,柳黛走到角落,在尘舟身旁落座。 尘舟眼也不抬,说话依然是阴阳怪气,“柳姑娘怎么好坐这脏地方,得叫谢端阳给你擦擦再坐。” 柳黛压低声音,扣住他手腕,尘舟只觉一阵凉意袭来,冻得浑身都没力气。 “今晚睡个好觉。” 冰冢今夜发作,她加重对冰冢的刺激,给尘舟尝尝滋味,受够了才知道该如何跪下当狗。 柳黛拍拍他手背,起身去门外看雨。 正巧苏长青也在,他立在廊下,站在雨前,似云似雾间,仿佛一张泼墨山水。 “柳姑娘。”他朝她微微颔首。 “苏公子。”她对他浅浅一笑。 两个人互相之间都保持着冷淡和克制。 雨缠缠绵绵,不停不休,在山野之中演奏着唯一的乐曲。 “柳姑娘。”苏长青望着雨幕,把背影留给柳黛,“扰了你的婚事,将你拖进这是非里,是不合道义。上山之后,无论如何,我苏长青保你无虞。” “多谢。”这大约是她人生当中头一回接受的承诺。 虽然她一个字也不信。 柳黛看着雨,看向远方无尽的山川原野,以及无尽的漆黑。 夜深人静,雨却越下越大。 四十几个人蜷缩在破庙里,连个下脚的地方都难。 听见周围几声猫叫,柳黛起身要出门方便,郑彤自知责任重大,贴身跟着柳黛出门,苏长青根本没睡,在她俩身后不远处跟着,郑彤那点子三脚猫功夫,他着实不放心。 柳黛已经察觉谢端阳等人就在附近,只不过雨声太大,脚步都隐藏在大雨里,苏长青恐怕听不真切。 柳黛推开郑彤,“我就在前面草丛里方便一下,你别瞪着我,我脸皮薄。” “好吧好吧。”郑彤不耐烦地转过身,“姑娘家就是麻烦,我不看你就是了。” 还没等柳黛往后退两步,谢端阳便从大树后面冒出头来,抓住她手腕一把拉到怀里,这下子动静可真够大的,不但惊动了郑彤,还把苏长青引了过来,谢端阳这边五对二,不多一会儿便打得乒乓作响,而破庙那头显然灵云派也遣了人来,正与破庙里的九华山弟子打成一团。 谢端阳只顾拖着柳黛就跑,全然不顾自己手底下的人能在苏长青剑下撑多久,他大约想的是,早些上山,早些见到亲爹便安全了。 怎奈轻功不成,拽住柳黛漫山跑,仿佛一只走地猪背个兔子媳妇儿,跑是能跑动,就是累得慌。 柳黛心里数着数,苏长青追谢端阳,最迟不过一炷香时间。 果然不到一炷香时间,苏长青一个飞身鱼跃落在谢端阳面前。 谢端阳虽蒙着面,但苏长青与他过上三招便知他来路。谢端阳的灵云刀练得虚,空有架势,不得精髓,花架子是巧,但刀锋过处虚软无力,苏长青剑尖一挑,谢端阳的刀便飞出三丈外,哐啷一声砸在一颗裸0露的山石上。 谢端阳丢了刀,心中害怕,但还要在美人面前逞英雄,于是一掌为刀,摆好阵仗,与苏长青对峙片刻,决心豁出去,拼个鱼死网破,他张口大喊:“苏长青,你好大的胆子,在我谢家的地盘,居然敢跟我动起手来!我看你是不知道死字怎么写!” 苏长青淡淡道:“端阳兄,写死不难,难的是认输二字。” “你既知我是谁,就该乖乖让道。我也不怕告诉你,柳姑娘是我灵云派要的人,想带走,除非从我尸体上跨过去。”漂亮话说的动听,谢端阳把自己感动得热泪盈眶,回头看柳黛,没想到美人却没个好脸色,想来是方才丢了脸面,还得靠自己再夺回来。 谢端阳与柳黛说:“柳姑娘,你放心,我绝不让他带走你。”说完化成一只长臂大猿,大吼一声扑向苏长青。 苏长青不动不移,等谢端阳到眼前才侧身一靠,将将错开谢端阳掌风。 而谢端阳因这集浑身内里于一掌打偏,重心不稳,惯性使然,控制不住往前扑去,生生摔了个狗吃屎。 苏长青见谢端阳再难爬起来,正要收剑回程,忽然后背剧痛,胸腔都要被这掌力震碎。 他剧痛难耐,经脉逆行,力竭难支,终是晕倒在地。 失去意识前他依稀听见一句,“不比不知道,原来功夫还可以。”便彻底不省人事。 ※※※※※※※※※※※※※※※※※※※※ 感谢在2020-07-20 21:57:38~2020-07-22 22:29:12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我就是我 9个;叶昔、33924570、梦牙牙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胖胖子 9瓶;乖乖喵喵汪、茼呱趴 8瓶;畫骨渡 5瓶;aaa 2瓶;微微微 1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灵云派21 灵云派 21 两个男人话多事多,现下总算消停一个,还剩一个在“旱地游泳”。 月影婆娑,山间魅影重重。 柳黛拿脚尖推了推苏长青的脑袋,确定他晕透了,一时半会儿醒不来,这才转过身,往前方摔了个狗啃泥的谢端阳走去。 谢端阳活活是一条死鱼,在泥地上扑腾半天才连滚带爬站起身,一回头柳黛不知何时出现在他身侧,竟然一丝脚步声都没有,幽幽似鬼魅一般。 “柳……柳姑娘,你等等,我再会他一会。”说罢,抄起长刀往前冲,就要去与苏长青拼个你死我活,“啊——啊——啊——”对天长啸,偌大的气势冲冲冲,冲到半路人却呆了,眼前空荡荡只有光秃秃几颗大石头,以及不远处矮墩墩的小树。 谢端阳茫然四顾,“人……人呢?苏长青人呢?” 柳黛往地面努努嘴。 谢端阳这才看见地上已经被打晕的苏长青。 靠近看,他双眼紧闭,嘴唇发乌,呼吸微弱,显然是身受重伤。 “他这是怎么了?怎么……怎么突然晕了?我没想弄死他啊?” 咦?他谢端阳什么时候这样厉害,掌风一带都能把九华山首席大弟子震晕,原来这么多年父亲母亲都小瞧他,他定是在梦里神功大成…… “噢,是我打的。” “什么?”谢端阳抬起头,不置信地盯着柳黛阖动的嘴唇,不觉得这话是从她嘴里说出来。 直到柳黛面不改色地点头,“怕不是一下没控制住力道,将他打死了吧。” “啊?”谢端阳呆若木鸡,一张大嘴吓得合不拢,灌进去不少西北风。 他伸手探一探苏长青脉门,可算松一口气,“还好,走脉连续,没死。” “那就好。”柳黛大步走向前,一把揪住谢端阳衣领子,拖着他往山上走,谢端阳踉踉跄跄跟着,口中喊,“柳姑娘……柳姑娘你且放手,咱们有话好好说,你……你好大的力,拽得我怪疼的……” “闭嘴!” 柳黛脚下不停,心里嫌弃谢端阳婆妈,耽误她上山赶路。 谢端阳感觉自己即将被柳黛腾空提溜起来,他接受不了美人性情大变,委屈巴巴,“柳姑娘,你怎的突然这般凶神恶煞,怕不是厉鬼附身了吧?” “什么厉鬼附身?都是无稽之谈,我本就是鬼,如何还能附得了身?”拽领子不顺手,她索性抓住谢端阳裤腰带,将他整个人从中间提起来。 谢端阳一个一百五十斤的大男人在她手里仿佛是一筐烂菜叶,最多不过二两,提起来在山里踏步行云不在话下。 谢端阳仿佛还在梦中,他分明记得自己是要下山来英雄救美,从此双宿双息神仙眷侣,眼下怎么就被人横挎在腰间,像块猪腩肉似的,只差拿跟稻草系起来。 他的人生守到极大羞辱,恨不能当即找块石头撞死,忽然头顶传来一道冷冰冰声线,“再动把你脚砍了。” 闻其声知其人,谢端阳当即吓成一块花岗石,头发丝都不敢动一下。 她真的能砍了他一双腿,谢端阳确信。 柳黛提着谢端阳,只片刻功夫便落到孙敏仙院子里。 她抓着谢端阳的腰带往后一荡,再向前一扔,谢端阳便跟个大沙袋一样砸在孙炽优脚下。 孙炽优歪着头看他,“谢潘安,你怎么……脸黑黑的?” 谢端阳晓得自己此刻灰头土脸不能见人,好巧不巧被柳黛扔到两个他最不想见的人面前。孙炽优一派天真,叫着他逼她叫的名字,而孙敏仙靛蓝长袍,坐在一张竹编小凳上细细擦她那柄“璁珑”。 他儿时最烦孙敏仙这般模样,超然物外,故作清高,从来当他是路旁蝼蚁,一抬脚就能碾死。 谢端阳爬起来,站直了,望向低头弄刀的孙敏仙,“原来是你,师母大人,绕了这么大个圈子就为抓我来?值当吗?” “你废话真多。” 谢端阳回头,说话的是柳黛。 她双手抱胸,眉心微蹙,黑白分明的眼里写满了不耐烦。与早先他所迷恋的温柔可人、娇不胜羞的柳姑娘全然不同。 他甚至怀疑她有个凶神恶煞、杀人如麻的双胞胎姐姐。 柳黛上前来,冲孙炽优伸手,“刀——” 孙炽优在她手底下吃过亏,此刻瘪瘪嘴,不情不愿地把自己的佩刀地给她。 谢端阳怕了,“柳姑娘,有话好好说,舞刀弄枪的不适合你——” 柳黛把谢端阳的夜行衣扒拉下来,长刀一划,割下一片绣着金线菊的中衣扔给孙炽优,“把这个带给谢午,告诉他,半个时辰之内不出现我就摘了谢端阳的脑袋当踏脚凳。” “我……”孙炽优捏着谢端阳的一片衣裳,满脸纠结地向孙敏仙求救,“我不去,我最怕见掌门了,掌门凶巴巴,比你还吓人……” “是吗?”柳黛挑眉,幽魂一般闪到孙炽优跟前,孙炽优还未看清她动作,她右手已然扣住孙炽优脖颈,五指收拢,几乎要把孙炽优脖子捏碎,“我凶还是掌门凶?” 孙炽优两眼翻白,这就要昏死过去。 柳黛松开手,孙炽优捂住脖子大口呼吸,止不住地咳嗽,“你凶,你是天底下头一等的凶巴巴。” “去吧,毕竟是你亲生父亲,不敢对你如何。” 说话的是孙敏仙。 孙炽优仿佛被人凭空摔一巴掌,耳根炽热,脸颊发红,尴尬地攥着衣角,匆匆往山顶飞去。 柳黛再看孙敏仙,她的刀擦好了,刀身莹润,风过时隐约传来玉石之声,难怪起名“璁珑”。 她问孙敏仙,“你……还是我?” 孙敏仙抬头,淡淡一笑,“清理师门,怎敢劳姑娘动手。” 柳黛轻蔑道:“可别又是情到深处,下不去手。” “怎会?” “那也无妨,真下不去手我便连你一同杀了,让你们去黄泉做一对恩恩爱爱鬼夫妻。” 谢端阳两股哆嗦,望着眼前阴狠歹毒的少女,满口的喊打喊杀,竟一时委屈得想哭。 从来只有他骗小姑娘,今日不知怎的,竟被小姑娘骗了。 他泪眼盈眶,被柳黛一声呵斥,“再哭,干脆男人也不要做了。” 谢端阳吓得身子一抖,看向她手中锋利长刀,慌忙抿住嘴角,攥紧衣袖,把眼眶里的泪通通憋了回去。 另一边,苏长青被陈怀安找到时,脑子仍是一片混沌。 他分明睁大眼看着陈怀安,意识里却只知道这是一个人、一张脸,无法辨认这张脸属于谁,这个人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陈怀安一路把苏长青背回破庙,进门时战事已歇,九华山弟子零零散散在门口驻守,其余人都在破庙内收拾残局。 他跨过门槛,撞见单故剑时带着哭腔喊:“单师兄快来看,大师兄被人打傻了!” 单故剑原还在给其他师弟疗伤,这下一个箭步冲上前,接过陈怀安背上的苏长青,找一块铺满干稻草的空地将人放下。 果然如陈怀安所说,苏长青双眼空洞,直勾勾看着破庙天顶,任旁人如何叫喊,或是推或是拍,他自始至终连眼睛都不眨一下。 单故剑也急了,他仔细探查苏长青脉象,发觉他走脉虚浮,内力紊乱,是内伤所致。几人联手扒了苏长青上衣,果然瞧见苏长青背心一道模糊掌印,颜色乌青,触手滚烫。 陈怀安冲着伤处大喊:“这是哪门哪派的功夫,怎么这么邪门?” 单故剑无奈摇头,“我阅历尚欠,单看表象也分不出是何门派。” 二人一筹莫展之时,原本石头人一样的苏长青突然呼吸急促,腹腔滚动,陡然呕出一口血,把雪白中衣染成烈焰似的红。 吐完血,他转眼间活过来,眼神也有了焦距,看一看陈怀安又看一看单故剑,哑着嗓子说:“来劫柳黛的是谢端阳。” 陈怀安惊诧不已,“就谢端阳那花架子,能把师兄你伤成这样?你现在感觉如何?要不我度你内力助你疗伤如何?” 单故剑却道:“这掌法见所未见,这人能把大师兄伤得如此之深,可见并非等闲之辈,没有个二三十年内力,做不到如此,且掌力惊人,险些将大师兄肋骨震断,多半是个孔武壮汉。怀安不可莽撞行事,否则怕适得其反。” 苏长青却在皱眉回忆,他明明已经将谢端阳打得无还手之力,为何突然就生受一掌不省人事,那人凭空出现,他不可能完全没察觉…… “伤我的人,我不知是谁……” “我知道!” 身后角落传来一记懒洋洋声音。 陈怀安与苏长青齐齐转头看过去,这才发现靠在墙角瞌睡的尘舟。他拿手肘撑住头,一双深邃上挑的凤眼往苏长青这厢赠起秋波,“这掌法我见识过,就跟我当初在崖山上受的伤一模一样。” 单故剑皱眉道:“方才是我慌了,这么一说我便想起来,这脉象确实与月尘舟当日相似。” 尘舟对着苏长青勾唇一笑,“那人武功超群,绝不在中原六大掌门之下,且下手狠毒,最擅偷袭,你能在她手底下留一条命,算你走运。” “噢,对了。还真被你们说中,那人身高七尺,满脸横肉,力大无穷,少说也有三百斤,一双铁锤似的大手,还好她没去捏你脑袋,不然就咔嚓一下,你那小脑袋铁定碎成沫子。” 陈怀安听得背脊发凉,脑中已经勾勒出一彪悍孔武,走路无声的轮廓。 他摇头感慨,“原来是一三百斤壮汉,真是好险。” 苏长青却念着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此次有幸捡回一条命,若再不加紧练功,怕下一回再遇上便没有这样好的运气了。 “啊!!!!!!!!!” 骤然一声凄厉哀嚎惊起方圆十里夜游的猫。 尘舟的身体开始扭曲,因极端的疼痛而变换着各种姿势,仿佛灵魂想要从肉身当中逃脱,以躲避体内冰冷刺骨、割肉蚀心得痛苦。 他要杀了她。 一定要杀了她。 这是他脑海当中仅剩的、唯一的念头。 ※※※※※※※※※※※※※※※※※※※※ 感谢在2020-07-22 22:29:12~2020-07-25 00:30:38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手榴弹的小天使:那只老猫的女人 2个;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叶昔、那只老猫的女人 1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猫猫 22瓶;夏夜的风 10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灵云派22 灵云派 22 也不过一盏茶功夫,谢午到场。 他现如今只谢端阳一根独苗,自然看得有千分贵,万分重,舍不得他受一丁点儿伤。 “爹——”谢端阳坐在孙敏仙脚下哀嚎。 分明也没有绑他,脖子上也没架着刀剑,可他偏就是不敢跑,连站也站不住,只晓得喊亲爹救命。 多少也是一种求生本领。 孙炽优落后谢午少许,在谢午与孙敏仙的沉默对峙中偷偷躲到柳黛身后。 她下意识地认为,一个凶巴巴的掌门,需要一个更凶巴巴的母老虎才能对付。 柳黛瞥她一眼,觉得这姑娘比常人聪明多了,今后必大有可为。 大约是两夫妻太久未见,如今深夜相会,反倒不知该如何开口。 谢午喉咙发涩,内心感慨,想来他与孙敏仙还是有些旧情的,否则不至于如此……无话可说。 “夫人,你要见我,派人知会一声就是,何必如此深更半夜兴师动众的。”这便要上前来拉谢端阳,“端阳好歹也叫你一声娘,他若犯错,你尽管责罚,我保证半句多话也没有。”手伸到半道儿,孙敏仙脚尖一垫,地上刀鞘高高弹起,撞开谢午手臂。 谢午反应极快,顺着刀鞘旋转方向手臂一拧,转半圈之后牢牢接住刀鞘,退后三步,脚底在沙石地上扬起一片尘土。 高手过招,一眼即知。 柳黛估摸着自己这会儿子气没调顺,施展不开,单对付谢午一个都吃力,倘若谢午与孙敏仙联手,她实在难有胜算。 她还是过于自信了,到这会儿再担心已无济于事,不由得向后退,靠近孙炽优与谢端阳,若有不对,这两个就是她最后的筹码。 “璁珑淡出江湖十余年,这天下第一刀的名号也许久不曾有人提起。”谢午双手捧起刀鞘,惆怅恍然,“师妹,是我愧对师父临终重托,也愧对你。” “呵——放屁。” 柳黛没忍住,活动眼睛,那眼珠子在眼眶里绕上一圈,谢午望过来时只瞧见眼白,看不见眼黑,见鬼一般。 谢午倒是好脾气,还能心平气和问柳黛,“敢问柳姑娘有何高见?” 既不问她身份,也不问她为何在此,仿佛早已成竹在胸,尽在掌握。 但在柳黛眼里,他自然是装腔作势,虚伪狡猾。 “就凭你们灵云派唱大戏似的功夫就敢称天下第一刀?好大的口气。” “确实不敢。”孙敏仙提刀起身,与谢午面对面。岁月在她脸上留下太多痕迹,唯有一双眼温柔似水,待人亲和,一生从没有过掌门独女的架子,“若不是故人早逝,这天下一刀的名头无论如何也轮不到‘璁珑’。” “故人?又是故人,你心心念念十几年的故人如今亦不过是黄土一抔,尸骨无存。”谢午那点子故意隐藏的脾气被孙敏仙口中“故人”两个字点燃,他脸上再没有人前的谦和忍让,取而代之的是暴躁与戾气,他双眼鼓胀,怒不可抑,“就在你眼前的人你从不知珍惜,远在天边的人你日思夜想。孙敏仙,自你嫁我,你可有一日心甘情愿做我谢午的妻子?不,你从来都没有,你孙敏仙一个高高在上的大小姐,你打心眼里瞧不起我这个什么也不是的穷小子,要不是我肯伏低做小,入赘来你们孙家,掌门之位又怎会轮到我?孙敏仙,是你负我在先,现如今却又作出这副心如死灰的样子给谁看?自己不觉得恶心不觉得累吗?” 孙敏仙亦冷笑,“屿秋走后,才一年……才一年……你就从山门石阶上捡来一个两岁孩童,还敢与我说这是上天的恩赐,是老天爷可怜你我痛失爱子,这才特地补偿咱们。这孩子与你是天定的缘分,无论我多么反对,你偏就是要认他为子,要让他跟着你姓谢。你以为你眼里那点子龌龊事旁人都看不出来?只不过我粘着炽优,不与你计较,后来炽优出了些异常,你要面子,再不许炽优叫你爹,对我只说是她是我认的干女儿,却对谢端阳这么个野种疼爱有加,我看不过眼便搬下山来独居,你倒好,转眼就把那下贱女人接到山上来,好一个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谢掌门,我孙敏仙一生最后悔的,就是没在十七年前将你了结,拖到现在对不起我儿也对不起故人。” “不许骂我娘!” 没料到,一旁憋着气不出声的谢端阳突然喊出口,被孙炽优狠狠踹上一脚,“不许凶我干娘。” 只柳黛在一旁听得犯瞌睡,她可没耐心听两个中年人扯些无聊的陈年旧事,“你俩到底说完了没有?再扯下去,天都要亮了,大白天的杀人埋尸可不大方便。” 谢午神情一凛,“你是何意?” 孙敏仙道:“姑娘说得对,快刀斩乱麻。你我谁欠谁都不重要,一切都到此为止了。” 谢午拔刀相待,“你以为,二十年了,师姐还能赢得了我?” 孙敏仙淡淡一笑,“不试试怎么知道?” 两把灵云刀狭路相逢,招招相对,招招切合,他知她如何攻,她料他如何防。数十招过去,耳边只有一声又一声的铿锵,震得人耳根子发痒。 再缠下去,孙敏仙身形如燕,突然加快节奏,在谢午身边来回穿梭,身体快得几乎都要在眼底产出幻影。忽然一刀扫他下盘,逼他翻身躲避,孙敏仙迅速收刀,刀锋在半空划过一圈之后贴住谢午腰腹而过,给谢午腹部留下一道狭长伤口,鲜血喷溅。 谢午捂住伤口连连后退,不可置信地看着挽刀朝前的孙敏仙,“这一招……师傅可从没教过我……” 孙敏仙道:“为人父母者,必为之计深远。父亲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忍无可忍,无需再忍。谢午,今夜……是时候了断了……” “了断?如何了断?我才是灵云山掌门,你孙敏仙算个什么东西?你这不守妇道的女人,害死我儿,我早该杀了你!”谢午抄刀俯冲,运全身力气于刀锋,要与孙敏仙做最后一搏。 眼看谢午向自己冲过来,孙敏仙居然不躲不闪,急得孙炽优都在背后大喊,“小心啊娘!快躲开!” 孙敏仙一心求死? 连柳黛都有些看不透。 谢午的刀从孙敏仙左肩穿过,刀尖刺破皮肉,透入肩胛骨,毫不留情地将整个刀身都穿过,刀柄卡在孙敏仙肩头,两人此刻靠得极其近,近得孙敏仙能闻到谢午的鼻息。 多少年了,曾经至亲至爱的夫妻,竟也沦落到你死我活的境地。 孙敏仙的脸上看不出疼也瞧不出恨,她平静地抬起眼,望住咫尺之间的谢午,那是她曾经最熟悉的脸孔,如今已然陌生得让人看不清了。 孙敏仙道:“师弟,欠的债终归是要还的。” 她挽刀向前,一刀刺入谢午下腹,长刀在他腹中翻转,横拉一刀,剖腹而出。 血溅了孙敏仙满头满脸,爱人的血,大约比旁人炽热,热得她眼底泛红,眼眶落泪。 “师……师姐…………” 她缓缓推开谢午,自己亲手将谢午的刀从肩胛骨里拔出来,两人的血融合在一处,滋养着地上杂乱的野草。 “爹——”谢端阳声嘶力竭地喊。 孙炽优捂住嘴,愣了半晌才去扶孙敏仙。 孙敏仙还握着谢午的刀。 她颤颤巍巍,用最后一点力气把刀递到柳黛手上。 “姑娘,动手吧,我已经交代过炽优,你杀我是天经地义,她今生今世不得有一丝一毫报仇的念头,她绝不会……绝不会打扰姑娘你…………” 柳黛握住刀,刀伤还带着血的温度,炽烈滚烫。 孙敏仙的眼一片澄澈,恍然间她又回到二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初出江湖的少女,一次惊鸿,她以为她遇到的是今生挚爱,未料到忘不掉的是他身后那人。 “敏仙,像你这样,天之骄女,为何要嫁人?咱们和和美美做一对姐妹,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快意江湖,岂不美哉?” “敏仙,你要男人做什么?我看那谢午双眼直勾勾,俗气得很,要不是你,我是话都不愿同他讲的。” “敏仙,他说他要娶我……真有意思,你不是说他这人风流倜傥,不沾片叶吗?怎么现如今像只哈巴狗似的走哪跟哪,要不是看他长得俊,我早就割了他的喉咙放血了。” “敏仙,真可惜,咱们一对好姐妹,这就要散了。这成了亲的妇人最没意思,我是不爱与妇人一道玩耍的。” “敏仙,他说从外蒙回来就成亲,吓得我……连夜跑到灵云山来寻你……你别说话,我困得很,让我先睡会儿。” “敏仙,敏仙……” 孙敏仙几近渴求地望住柳黛,乞求她给她一个痛快。 “不要——” 孙炽优拦在孙敏仙面前,伸手握住雪白刀刃,血从她指缝中往外溢,藤蔓一般在刀身上蔓延。 “你要杀就杀我,我不怕痛!” 孙炽优瞪圆了眼睛,满脸稚气却坚定异常。 柳黛冷冷笑道:“你以为我不敢?索性把你俩一并杀了,省得啰嗦。” ※※※※※※※※※※※※※※※※※※※※ 感谢在2020-07-25 00:30:38~2020-07-25 22:39:51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感谢投出地雷的小天使:叶昔 2个; 感谢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鱼鱼是咸鱼 9瓶; 非常感谢大家对我的支持,我会继续努力的! 灵云派23 灵云派 23 柳黛最厌烦将死之时的悲情戏码,这世上如能替死,哪还有“血债血偿”几个字。 孙敏仙跪在柳黛面前,亦是泪眼婆娑,“柳姑娘,炽优是个痴儿,你大人有大量,不要与她计较,从前是我犯的错,我该死,我都认,姑娘动手吧,我这条命早该交出去。” “娘——不要啊娘,不要丢下我,我害怕……娘……我害怕……”孙炽优哭得上气接不上下气,眼泪鼻涕流了满脸,活像一只山野流浪的花猫。 孙炽优一声接一声的喊着,娘这个音鬼魅一般缠绕在柳黛耳边久久不散,听的她生怒,仿佛全天下只有她一个没爹没娘,从石头缝里蹦出来。 “够了!”她抽出长刀,刀刃在孙炽优掌心留下一道一寸深的伤口,皮肉外翻,鲜血喷溅。 刀尖指住还在痛哭流涕的孙炽优,“再哭,立刻把你舌头割下来。” 孙炽优知道眼前人不好惹,当即憋住一口气,把啼哭声都憋在胸腔里,瞪大了眼睛观察柳黛一举一动。 她见她脸色不渝,握刀的手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终平静下来,把刀扔给虚弱的孙敏仙。 “往前半里地,山坡阳面一棵矮树下,一抔新土,里头我埋了个人,杀谢午的人。” 孙敏仙疑惑不解,“姑娘……” 柳黛道:“今夜残局你自己收拾,你若要将我供出去业无妨,我既出现,便从来没怕过。中原六大派我是要一个一个清理干净的,你说出去无非是让他们提早见阎王。” 孙敏仙刀尖向下撑住半边身子,另一边靠孙炽优搀扶着站起来,“谢午是我杀的,谢端阳也死在我手上,姑娘不过是九华山带来的人,我闭门多年,自然不曾过问。” 还沉浸在丧父之痛的谢端阳忽然听见自己的名字,似乎没懂孙敏仙在交代什么。 柳黛道:“你当年未曾出关,我今日暂不杀你,不代表你就能好好活着。” 孙敏仙不敢与柳黛对视,她偏过双目,视线落在小屋前檐一盏孤寂的灯笼上,“我为她守了十七年墓,自然是不够的,到死都是不够的……”她喃喃自语,陷入无底洞一般的悲伤之中,她时刻怀念,不敢忘却,但倘若要她直面,却也没有足够勇气坦然相对。 “姑娘,她……” “死了,早都死了。”柳黛轻描淡写,如同谈论一个陌生人的生与死。 孙敏仙垂下眼睛,这一刻她再经历一次她的死讯,巨大的哀伤排山倒海般席卷而来,一瞬间将她吞没。 她站不住,倚着孙炽优,整个人都靠在她肩上。 “我该死……我该死……我早就该死……”她双手捂住脸,肩膀颤抖,痛哭不止。 又是哭…… 柳黛这会儿总算能体会苏长青的心情了。 她真是烦透了只会哭的女人。 她身子后退,从小屋里顺走一把用来整理院落的铁锹,走之前瞪了孙炽优一眼,满是警告意味。 柳黛独自走到坟前。 雨后的山间,风清月明,鼻尖闻着的是泥土的芬芳,让人莫名喜欢。 月光落在光滑的玉石墓碑上,映出简简单单一个“眉”字,落款为“姊敏仙”。 她喜欢玉,柳黛是知道的。 在她不多的平静的时光里,她总是捏一块玉在指尖把玩。 那块玉圆润通透,浑身仿佛透着一汪流动的水,比柳府大夫人的所有珍藏都要贵重。 南疆也出好玉,可是南英说,那不是南疆的玉,那是世上最不吉利的佩玉,夺了她的魂,要了她的命。 “没人能困住你。” 柳黛退后一步,抄起铁锹砸下去。 玉碎是世上最动人的声响,令你目睹美好陨落,善良崩塌。 她抬头看月,仿佛是月亮也碎裂成片。 另一边,孙敏仙已止住哭。 院子里还有一个跪地干嚎的人没解决。 她让孙炽优扶着自己,在她方才擦刀的石凳上坐下,她长舒一口气,望着眼前趴在地上抱住谢午尸体哑声嚎哭的人,命令孙炽优,“杀了他。” 孙炽优一愣,傻呆呆望向谢端阳,谢端阳却仿佛是聋了,外界说什么他都听不见,他只晓得自己死了爹,没了依靠,天塌下来一般。 孙炽优再看孙敏仙,委委屈屈叫一声,“娘……” 她不愿意,虽然谢午和谢端阳都不愿意承认,但她晓得谢端阳是她亲哥哥,她无论如何不能动手杀他。 孙敏仙却说:“你不杀他,来日他必要杀你。你娘我错就错在心软,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现如今谢午死了,你就是掌门,你若想撑起灵云派,这就是你第一道坎。” “娘……我不想当掌门,我也不想杀人,我只想跟娘在一起……”孙炽优不明白掌门究竟是什么,她的世界从来只有吃喝练武,比平常人简单太多。她瘪瘪嘴,委屈得想哭。 “你不立起来,那就只有死路一条。倘若今夜之事再来一回,你不够狠心,那自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只有你我齐齐等死了。”孙敏仙神态凌然,不容她退缩。“你若不杀他,今生便不要再认我,从此以后灵云派没有你孙炽优容身之地,你去山野流浪也好,去市井谋生也罢,通通与我无关。” “娘!” 孙炽优惊了,突然之间叫她杀人,突然之间又要赶她出去,孙敏仙一夜之间转变太大,让她全然接受不了。 “我数到三——” 她眼神坚毅,孙炽优知她心意已决,不容更改。 孙炽优捡起刀,一步步向谢端阳走去。 躺在地上的是她不敢相认的亲生父亲,与他父子情深的是她同父异母却从来不瞧不上她的哥哥。 人人都说她傻,只有六岁孩子心境,这世上除了娘亲,没人对她好。 她想不明白娘亲为什么逼她杀谢端阳,但她晓得该听谁的话,该对谁好。 谢端阳终于感觉到杀气,猛地一回头,撞见他眼里的小傻子正提刀走近。 他慌忙站起身,整个人惊醒起来,回头四顾想找一件趁手的兵器,却无奈四周围只有光秃秃的石头和疯长的野草,唯一一把刀落在孙敏仙脚下,那是个疯女人,他不敢去取。 “小傻子你要干什么?我……我警告你别过来,不然我……我揍你了啊!” 可怜武出一双空拳,要去接孙炽优手中的名刀“璁珑”。 “你别过来!再过来我真不客气了!” 待宰羔羊,还在大放厥词。 孙炽优举起刀。 人头落地,干净利落。 这是她头一回沾血。 从此之后她再不是孩子了。 灵云派24 灵云派24 一夜血雨干透,黎明乘风而来。 尘舟躺在一堆干稻草上喘息,与一只死狗无异。 他那两只眼直勾勾盯着梁上蜘蛛网,看蜘蛛结网捕食生生看了一整夜。 堂堂司刑大人,如今只剩下个空荡荡躯壳,一抹魂魄飘在破庙横梁上,正荡着两条腿,低头看他的肉身。 陈怀安凑在苏长青身边,照顾他服下第二丸“固气丹”,一夜过去始终没见苏长青面色好转,单故剑的担心自然不减,正抓耳挠腮地想办法。 陈怀安一边拧水壶盖,一边看着尘舟咕哝说:“这人熬了一晚上,眼下总算消停了,可也不知道这是好了还是死了,师兄,你说这到底是什么门路的毒?怎么连单师兄都看不出来?” 苏长青皱眉,看向痴呆愣怔的尘舟。 单故剑道:“从脉象上看,没有任何中毒迹象,我猜……这不是毒,是蛊。” 苏长青沉吟,“多半是隐月教控制人的办法。” 陈怀安把水壶收进怀里,点点头,“果然是魔教,真够狠的,昨儿嚎了大半夜,嗓子都嚎劈了,亲爹亲娘一通那个叫,方圆十里都别想睡个安生觉,这天一亮就安静,出气比进气多,怕不是真死了……” 尘舟的脑子终于恢复正常,比一片空白多几张粗劣模糊的画面。 他想到父亲。 他许久不曾回忆起父亲的脸,大多数时候他都当自己是个孤儿。 父亲长眉浓须,深眼高鼻,自有一派凌然正气,一出场旁人便都晓得这是位威望素著大侠客、行侠仗义的大好人。 迷蒙中他想要再走近一些,将父亲看得清楚一些,父亲却突然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背影,渐行渐远。 他这才恍然大悟,父亲留给他的一贯都是背影,因此他的记忆才会如此模糊不清。 他张了张嘴,企图叫一声“父亲”将他唤回来。 “你说什么?” 陈怀安伸手探尘舟鼻息,一句问话将他拉回现实。 尘舟那片飘荡在梁上的魂魄落回肉身,他终于醒过神来,现如今身处破庙,他这破败的肉身是被冰冢折磨一夜的结果。 柳黛—— 想到这两个字他便恨得咬牙,他迟早得杀了她,不,杀了她是便宜她了,他要将她扒皮抽筋、碎尸万段,他恨不得喝她的血、吃她的肉,恨不能用世上最难熬的毒折磨她,折磨得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他恨得自己几欲发狂。 “我没事。”尘舟张张嘴,嗓子沙哑得仿佛被砂纸狠狠磨过,每个音都带着凹凸不平的颗粒,听得人耳根子生疼。 他缓缓坐起身,盘腿调息,跟没事儿人一样。 冰冢坏就坏在这里,它不对身体产生多余损耗,毒发之后一切如常,但一旦毒发则生不如死,如此循环往复没有尽头。 生,是痛苦不堪。 死,却又不舍。 他与柳黛,两个只能活一个。 尘舟恨恨地想着,再见面定要拼个你死我活,他一生潇洒恣意,决不能如此被人玩弄于鼓掌之间…… 破庙外面一阵喧哗,陈怀安跑出去又跑回来,对着苏长青叽里咕噜往外倒话,“是谢夫人来了,还带着柳姑娘,还……还穿一身孝……” 尘舟听见柳黛的名头,下意识地无法控制地抖起来,如同一头被驯服的猎狗,主人还未靠近便本能地想去讨好。 他坚决不能给她半点好脸色,他月尘舟宁死不屈。 随同孙敏仙一道下山的除了孙炽优还有灵云派几位师伯辈分的人物,想来孙敏仙一夜之间已然将灵云派局势牢牢掌握,山上即便留下个不肯信命的李念儿,再能闹腾也翻不出花来。 “夫人。”苏长青起身相迎,与其他几位师伯师叔也相互拜见过,人虽然带着伤,但礼数一点不肯少。 还是单故剑搀他一把,好歹让他稳稳立在跟前。 孙敏仙打量苏长青,确是一通身正气的好后生,再看一眼娇羞躲在人后的柳黛,心里不知是该放心还是更该提起心。 “昨夜门中遭人突袭,我夫君谢午力竭不敌,养子端阳亦遭不测。” 孙敏仙说话时语气平缓,眼神淡漠,就像在说他人家常,与己无关,现下是连戏都不愿意演,不想再为谢午浪费心力。 “我晓得你们在此处遭遇山贼,恰巧我儿端阳路过,救下柳姑娘带回山上,只不过他自己运气不好,回去时与那贼人撞了个正着。好在柳姑娘机敏,见势不妙便躲到假山后头,天亮时我才发现,这便将她送还与你。”孙敏仙略微让出半个身,把柳黛引到苏长青面前。 柳黛迅速瞟一眼苏长青便立刻低下头,呆呆看着脚尖。旁人看她,只当她是没见过江湖打杀的闺中小姐,折腾一夜自然越发胆小,畏惧见人。但苏长青看她与之前眼神又有不同,他目光深邃,眼里掺杂着考量,更多出几分探究。 这探究被柳黛悄然抬眼时捕捉个恰恰好,她低头窃笑,她晓得探究是万事起源,男女之间一旦起了探究之心,无论好坏,都难以收拾。 苏长青却觉得柳黛的事情还在暗处,可按下不表,如今正有一处惊雷摆在眼前。 谢午死了。 昨日晌午还在与他道别的人不清不楚地死在前夜,六大门派掌门之一的谢午,怎就如此轻易交出性命? 苏长青道:“夫人请节哀,昨夜多亏端阳兄弟侄儿才能成功脱险,原想今日登门道谢,却不想端阳兄弟竟遭不测。昨夜行凶是何人所为,夫人可有头绪?” 孙敏仙道:“那贼人已被我等联手治住,不过他抵死不肯开口,趁我不备,已咬舌自尽。” 又是无头公案,苏长青皱眉,有些急了,“那人使的哪门哪派功夫?何种兵器?身上可有辨认之物?” “只搜出此物,不知长青你可曾见过?”孙敏仙掏出一张腰牌递给苏长青。 此腰牌作八楞形,四周雕刻云花圜纹,正面中间阴识篆书“天命”二字,左为“壹拾肆号”。背面阴识楷书“缉事督卫悬带此牌,不许借失,违者治罪。” 苏长青的眉头约拧越紧,陈怀安要来看,他却不给,匆匆还到孙敏仙手上。 “夫人,此物复杂,还请夫人保存妥当。” “这是自然。”孙敏仙顺势将腰牌收入袖中,自始至终,众目睽睽之下,竟也只有他二人看清腰牌全貌。 苏长青弓手道谢,“侄儿还有要事在身,不敢再做叨扰,这就动身出发,夫人若有吩咐尽管开口,你我两家交往深厚,侄儿自然尽心去办。” 孙敏仙这才露出一点笑来,倒是忘了自己丈夫新丧,养子横死之事。 “瞧见你如今这样,想必苏大哥也十分欣慰,我不知多羡慕他。” “夫人……”苏长青一时语塞,提到他爹,他竟也手足无措起来。 孙敏仙道:“江湖险恶,长青要多加小心才是。”她忽然走上前,在苏长青耳边用只有他二人能听见的音量说道:“越是亲近,越不可信。” 苏长青心下擂鼓,不知孙敏仙意指何处,然而孙敏仙点到即止,退回去又是沉稳老练神色,“你急着走,门中有事我也不便相送,昨夜只可怜端阳,年纪轻轻便去了,到底是技不如人……”她与苏长青并肩走到院外,仿佛刚刚想起来,“我那女弟子安慈也没能躲过,想来今年她命中注定有一劫,你们将她从崖山救回,躲过一次,却没能躲过第二次,这真是……命中注定如此,半点不由人。” 命? 柳黛嗤之以鼻,她从来不信命,只因她就是命。 她正在暗自得意,不料苏长青突然回过头来,两人目光撞在一处,还有她嘴角未能及时消散的笑。 完了完了,这下只能杀苏长青灭口了。 追-更:rouwenwu9.com (woo18.vi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