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唁罪生》 第一章:林曦 他在笔记本写下:「我爱你。」 —— 夜晚静謐,月色诱人;日子处于平凡的一晚,春意正浓,玄黑的景色里百花与繁枝茂叶都有种雾里的朦胧,美感尚佳。 林曦望着窗外的杏树,淡淡笑意的脸色渐渐转成如同那晕开的粉白般的无所动静,一直呆滞着。 他和身光裸,躺在床上,静思起来;思绪如同绽开的繁花,因他的过于寂静而无法察觉,但却是如此繁艷盛丽。 他坐起身,无心理会自己伤痕累累的身躯,从颈项间的红痕到后庭泛着血沫的边缘。 他站起身,走到一面镜子前。 镜中的他外貌并非丑恶,还有点清秀,带着些英俊,锁骨清晰细緻,身上的肌肉轻薄而结实,但又不过于细瘦或粗壮,一双长腿更是勾人。 但一具年轻的身躯却到处都是殴伤、瘀青,甚至还有不少抓伤、撕裂伤,甚至是拿利器恶意割的。 这些伤,全是被同一个人打的。 但他,真的、真的,一点都不恨那个人。 他坐到地上抱住膝盖,不再动作。 几个月前。 林曦还是一个普通的学生。 不,说不定并不普通吧。 他喜欢上了他的同窗,跟他一样今年高二的一名男同学。 这份爱很纯粹、很汹涌、很热烈,将他淹没于一汪炙热的情海里。 他喜欢那个人的一举一动,一抬手、一投足,喜欢他在台上领奖时的意气风发,喜欢他代表学校出去比赛时的神采奕奕;他就像一方暖阳,给每个人同样平等的笑容,让人又爱又恨,却始终无法放开。 他不随便跟人交往,但有几个女生,按耐不住爱意,告了白──最后还是因为他没办法承受那炙热的情感而不了了之,她们也随之转学,离开这个无情地。 林曦不敢说、也不会说,他无法像正常人一样倾诉爱意,这个世界早就没有提供给他正常告白的机会──他,打从一开始就被社会代替那个人拒绝自己了。 他一次次在笔记本写上:「我爱你。」以代替绝不会说出口的话,然后爱意和疼痛就会撑满他的心口,让他呼吸困难而痛苦;在泪被逼出前,他便撕下写满的那一页,将蜂拥而出的情感随着揉烂的纸球从脑门压回心底深处去。 —— 「哥,我有喜欢的人囉,你可以帮我介绍吗?」 那是林曦在自己高中就读附设国中的妹妹,林曖。 「就是那个很帅的,叫──」 她说了那个人的名字。那个自己喜欢的人。 「好啊哥会帮你加油的。」 他这样回道。 没关係的。他告诉自己。没有人会为自己祝福的,所以让自己的妹妹,成为幸福的那个好了。 在几年前,他第一次告白,被拒绝、被羞辱、被霸凌、被强迫上台在全班面前逼着道歉并否定自己的身分时──他早就知道这世界没有留给他任何结果、任何公平的选择。 但痛苦,亦然会痛,可他愿意让另一个自己爱的人幸福,也愿意自己爱上的人会幸福。 你都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真的、真的,很爱。 为了保护你,也为了我的懦弱,我选择沉默、忍让,但我还是执守着我对你的爱──在心底。 这对小情侣很快便在一起了。 在林曦掛着微笑的从中作梗后。 两人牵着手上学、下课说说笑笑、放学一起吃个下午茶,晚一点又一起念书。 热情却不逾越,是父母对年轻情侣的期望;而且才一个月,林曖的成绩居然有显着进步。 大家口中的一对佳偶,对他来说是最温暖、最疼痛、最令人疯狂的存在──他某天下课的早,他不知不觉走到了林曖的房间。 等他回过神,他拿着林曖从小最爱的布偶,站在离家约一两公里的河堤边。 闭上双眼,再睁开时── 「喂!少年仔,你在河中间做三小!?」一个大叔用台语呼唤他。 他抬起头,双眼张开,望着零星佈着白云的蔚蓝天空。 冰凉的水流过髖间,带着微微的泥沙,掠过他目前迟缓的感官和皮肤。 他的手里还牵着那隻布偶柔软而圆筒状的手。 布偶全身都是被撕开的裂口,针线缝合处大部分都已散开;它残破不堪的身躯顺着水流摆动着,棉花如同碎肉和内脏飘泊着,蔚然同一坨肉糜,载浮载沉等海鸥撕食。 他放倒身体,倒进不浅的河流里;他能更清楚地望见天空,感受簇拥自己的河水──好冷──河水掠过眼角、脸颊、指缝间,摩娑他每一寸恍惚的神经。 我哭了吗? 第二章:林曖 回到家洗过澡,林曦才接到电话,今晚父母要回老家、林曖这次则想晚点回家,好好约会一次。 他答应会掩护好她。 兄妹俩约好十点在家里附近的捷运站,让林曦来接她回去。 但七点时她却带着徐祥安先回来家里一趟,两人先吃过晚饭了,回来是因为林曖想换套衣服。 林曦只向他浅浅的一笑以示欢迎,接着走回房间里。 他没有去听两人什么时候离开、或者任何对话、打闹。 他只是,抱着枕头── 在心里像疯子一样疯狂尖叫、嘶吼、嚎哭。 过了不知多久,甚至他可能睡着了。 阁楼发出的滴水声唤醒了他。 阁楼总是容易漏水,尤其开热水时,而她妹妹又特别怕冷,大概是刚才换衣服时又去冲个澡了。 这么多年来因为这个漏水问题他已自己带着扳手上阁楼不下数十次了,尤其阁楼在自己房间楼上,感受特别深。 抱持着分个心也好的心情,他带着工具上楼了。 阁楼没有电灯,他只能自己带着手电筒上楼,寻找这次漏水的又是哪根水管。 「上面吗…?」他循着声音猜测,然后往上一照,确实发现了滴落在另一根水管的水滩。 可是这水的顏色还真深,是污水吗?也太浓稠了吧。 在心底叹口气,心想这次又要弄得全身脏了。 林曦继续移动光源寻找漏水的源头。 他看到了。 也吐了。 那是一隻正在滴血的手臂,连到一具掛在交叉水管的尸体上;尸体全身伤痕累累,伤口深可见骨,垂掛着的内脏散落开来,如水晶吊灯般垂着,落着一滴又一滴的血,黑色的头发披散着。 「喀登」两声,尸体从上方掉了下来,瞬间炸开满地鲜血,碎肉和内脏溅得如同水花。 他疯狂的尖叫起来,但恍惚间,他盈满惊恐双眼似乎看到了──这具整张脸沾满鲜血的尸体、它的真实身分。 那个是林曖。 他哭泣的惨叫着,踉蹌的衝上前拥起他妹妹的尸体。 「怎、怎么会这样…啊啊啊……到底怎么了林曖……说话啊……」他的泪水跟妹妹脸上的血沫混在一起,又流落下来。 「我杀了她。」林曦瞬间看向声音的源头。「还有什么疑问吗?」 那个他喜欢的男生,徐祥安,就坐在某根水管上,好看的衬衫上都是沾满了血跡,细緻的手里握着的是一把斧头,锋芒上都是鲜血。 「既然,你看到了,我可能就得考虑杀掉你了。」 「但是,」他边说边用手指敲打着身下的水管,宛如静謐中的巨大木鱼,响破一切弔唁。 「嘛,算了。」他对着已经无法有任何反应、任何话语可吐出的林曦自言自语着,接着扛起那把斧头。 「杀掉这个选项简单多了。」 林曦看着那道即将劈裂他头颅的银斧,那刀光宛如他眼眸中最后一道星彩——然后他抱起了林曖毫无动静的尸体。 「隔壁栋的顶楼,正在整修,水泥还没乾。」 那晚,林曦,正式成为一个肉臠。 他把自己的妹妹──自己妹妹的尸体,沉没进未乾的一层水泥中,等着明天工人整修完毕,而她将永远消失于这个世界上。 「哥对不起你,林曖,没给你好好下葬的机会。」他哽了下,接着吻了那张血跡乾掉的小脸。「再见了,林曖。」 那一刻起,他真正的,成为了一段原先毫无机会诉诸及实现的感情的奴隶。 他爱他,他爱她。 在林曖死的那刻,他残馀的丑陋灵魂也跟着死去了,只剩下将他焚烧殆尽的炙热感情,那奋不顾身的愚蠢情感。 他早就什么都没剩下了。 在最后的最后,连灵魂都没有的时候,还能被情感所拥有、所奴役,对他来说,这就是最好也最低下的救赎了。 再见了,这个世界。 —— 徐祥安很快便知道了,林曦早已「死亡」,只剩下对他那份堕落且毫无自我的情感。 或许,他更早些的时间就早已被世界杀死了。 他奋而坠入爱的火坑,被焚烧至死。 徐祥安不太懂怎么会有一个人爱自己爱得如此疯狂。不,他懂,就跟每个因费洛蒙而扑向他的异性一样,每个向他接触、告白、迷恋、深爱的母性生物都有着如他一般又聋又瞎的疯狂──但他不懂这怎么会发生在一个男生身上。 一个总是在楼梯间擦身而过会偷瞄自己几眼的男生身上、一个自己出现在公眾场合便目不转睛的男生身上、一个总是因为自己为了引诱他人落入陷阱所绽出的笑容而面色靦腆的男生身上……。 徐祥安得到一个结论:── 他所受到的伤害,远比自己曾受过的更能让人疯狂得多。 第三章:徐祥安 时间回到几年前,那时的徐祥安只是一个生长在普通双薪家庭的男孩,保母是他一天中接触最久的人。 但某日,就像每个童话破灭的那刻,男孩跌破了膝盖开始哭泣、第一次感受痛楚的时刻——一个抢匪闯进了他的家门。 而那名抢匪强暴了他那名年仅27岁的外籍保母,并殴打及荼毒她至严重伤残。 当时的他躲在衣柜里,目睹这一切发生。 那名抢匪当下没有直接杀掉她而是凌虐她,是为了等他父母到家后,以他们两人作为要胁;但他没等到徐祥安,因为他估算错徐祥安的回家时间,给了徐祥安躲起来的空档。 外加,他有严重的种族歧视,认为都是外籍人士夺走他的工作。 一个如此狂迷于仇恨及嗔狂的人,就这样出现在了他生命里本该最幸福的几年。 带着令人疯狂的恐惧和极度不安的情绪,徐祥安一个人躲在黑暗隐蔽的衣柜里,发抖的咬着手指,咬到都出血了,只为了不发出声音。 他的冷汗和眼泪已经浸湿了他身上所有的衣物还有衣柜里大部分的东西,但他还是很努力的克制住所有会将自己暴露于危险的反应。 怀着极具疯狂的恐惧,他的心跳促乱,呼吸被抑制起来让他面色潮红──他想解脱,以各种方式。 但就在此刻,玄关传来了钥匙转动的声音。 那名抢匪盘算着那对父母不会为了一个外籍保母付出赎金,为了逃之夭夭,于是当那扇门打开的瞬间——金属球棒猛地向外一砸。 脑浆溅落在整片玄关,那个瞬间似乎连眼球因挤压而变形及面骨的碎片鑽入脑袋的声音都清晰可辨;他父亲整个脑门被砸碎,后脑勺用力撞击在地,当场横尸于他母亲面前。 接着又是下一棒,打向她母亲的下顎及嘴部,整口牙都崩裂了;噙着满腔鲜血及要命疼痛的神经,她连尖叫声都来不及发出。 —— 满地从口里随着疼痛的急促喘息一波一波涌出的鲜血和从头部散出的脑浆血花,则瞬间映入徐祥安的眼前。 他以为那名抢匪只是离开房间一下,所以他赶紧到厨房拿了刀,想逃出去求救──没想到他的父母正在此时回到家中,而抢匪是要去堵他们的。 接下来的事他都不记得了。 不,或者该说,他记得很清楚,只是──没什么好提的,他也没向任何人提过。 但要是回忆一下,情况大约是这样的:徐祥安的母亲见他出现了,瞪大双眼的下一秒鐘便是各种堕落的求情,像隻贱狗,只求那抢匪没注意到徐祥安、只求他能赶紧逃出去。 但那不是他想要的。 他躲了太久了。 恐惧、痛苦、不甘、怨恨……早已在那漆黑的小空间融入他体内了。 母亲满口是血,跩着抢匪的衣裤,支支吾吾、话语与血糊成一团的说:「求求你放过我…!求求你…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说话间一直抖动自己的衣服,似乎有献身的准备;眼角一直瞄向徐祥安,似乎在质问他为何还不逃跑。 ——「呀啊啊啊啊啊──!!!」但下一瞬,来自抢匪的惨叫声响起。 徐祥安手里那把陶瓷刀,从扩约肌插入、刺穿了他的直肠,肌肉瞬间撕裂开来,从中随着肌肉的收缩挤出一道一道的鲜血。 接着刀往下一压,将他整个会阴分裂成两半,血液疯狂直流,他的下体以一种悽惨而血红的姿态垂掛在他两腿之间。 剧烈的疼痛让他像疯狗一样惨叫起来,倒在地上表情狰狞、扭动着彷彿在哀嚎的身躯。 「你回来了,妈妈。」徐祥拿着那把刀,通体是血的说着。 剩下的事他真的不记得了 他真的不知道,为什么当晚的倖存者只剩下他和他残废的保母。 他明明,杀了那名抢匪。 警方告诉他,他母亲因为在重伤杀害抢匪后畏罪跳楼自杀了——所以那口被球棒砸烂的牙,似乎被当成了跳楼的伤了──大概是因为被幼子看到自己痛下杀手的关係吧。 徐祥安没有说出自己才是杀了抢匪的人,儘管他很想承认:但这样一切就前功尽弃了,他会成为那个鋃鐺入狱的「新闻头条」。父亲常指着电视说着:「看,那些十三、十四岁的男生就学人家混黑道、砍人,现在上了新闻,这辈子都翻不了身。」 他那么努力的活下来了,他才不要因为那个垃圾沦落至此。 至少他报仇了。 但从那时起,他就没有了父母。 他也没有其他亲戚,更没有人要替他打官司,他辗转经过各个孤儿院、安养机构、社福机构……没有定所、没有家人,但不管到何处,他都适应得很好,所到之处皆有崇拜自己的人。 他的过去照法律会被掩埋,所以在班上成绩好、长相好的徐祥安,自然而然的受到欢迎,他的生活意外的美满。 但他还是会有几天晚上,梦到一具尸体,摔在家里一楼的地面上,整口牙都摔烂了,几乎是整个人拧在地上,血从砸向地板的撞击面渗出。 他在梦里只能一直盯着那具尸体,什么事都不能做。 醒来后,他会去喝口水,把哽住的气嚥下去,然后回到床上咬着棉被摀着声音尖叫着。 所以他的过去还是祕密,所有人都只以为他是个极富吸引力的男孩,恰巧失去了父母。 直到某天一个女生跟他告白了──一个极其边缘、长相普通的女生。 他拒绝了。 隔天,班上开始流传着一个谣言。 他的妈妈──他已经去世的妈妈,是畏罪自杀的残忍坏人。 很猎奇、很愚蠢、很令人动怒的玩笑。 那个女生又找来自己了。 她说她父亲是社福局上层的高官,清楚他的过去。假如他不答应跟她在一起,她就毁掉他的名声。 那时的徐祥安没有慍怒、没有愤恨。 他疑惑着:──什么东西让她那么疯狂?让她作出这种「常人」做不出且极其下流丢脸之事。 她到底痴迷于什么? 女孩狰狞的笑容乍开,胁迫着徐祥安,全身无法自抑的颤抖兴奋──这样的生物,真的很有趣。徐祥安感叹道。 那一年,那个跟她同样疯狂、嗔迷、罪恶的疯子,闯入他的生活,誓言要毁了他。 他们都做到了,那样的自喜、那样的华丽。 这场发生在学校顶楼的对话即使毫不相干却莫名地与那一天相似。 徐祥安切身感受到这样的疯狂、执着、痴狂,全身颤慄,一种前所未有的清畅感窜入他的毛孔──他想要,想上次一样,狠狠毁了他们。 不是復仇,只是纯粹、很纯粹的想──将她拧烂于这片土地上,粉碎她的骨髓、撕扯她的脏器。 因为她们艷丽而纯朴的疯狂啊! 于是他从那天起后的很多日子里,他都一次一次的这样做了。 他将那名女孩淹死于顶楼的水塔,等被人发现时,水龙头已流出尸水了。 但他很轻松的脱身了。 徐祥安说那名女孩被大家排挤,他常常听她说话、分享心事,但女孩那次情绪似乎有些不稳,不知道她竟然于水塔自杀了。 素行良好、品性温和的徐祥安,有多个老师替他辩解,还有班上同学一致的保证,大家一齐认为:这女生平时性情孤僻,会做这样的事也不奇怪。 还有,徐祥安是个好人,只是来不及救她。 他脑中回播那日他把那女孩的脸压入水里她疯狂挣扎哭喊的模样──令人怀念不已。 于是一而再、再而三的,他谋杀着迷恋他的对象,再丝毫不染一介尘埃地脱身。 但今天,来了个比起她们虽然沉默,但更加疯狂、堕落的人。 还是个男的。 跟自己的身高比起来几乎差不多高的男生;身材虽然不粗壮但当然没有女生的柔软,身上的体香却是比女生温和一些。 一个疯狂的爱着自己,爱到谁都不要,连自己本身都愿意捨弃的人。 第四章:沙莉 徐祥安没打算杀了他,在林曦亲自帮忙处理掉林曖的尸体后。 但林曖失踪的事仍然很快就传出去了,可是一样的,没人知道真相,他如同以往、安然脱身。 而且身边多了个禁臠。 在学校,他很正常地与林曦交流,跟平时无异;他那温和好看的笑容总是掛在颊边,挤出天真无邪的甜美酒窝——只有林曦知道那副笑容底下究竟藏了什么。 是一连串血腥残忍的祕密。 但能怎么样?什么都没有的他,已经习惯甘之如飴了。 没有什么是会痛苦的,亦无何事会是无法忍受的。 就像那一次次的殴打。 徐祥安平时为了吸引目标,他总是得克制自己想撕裂对方的热情,装出一副人畜无害的模样──老实说,他撑得有点辛苦。 他的脾气其实不是很好,但总是压抑着对那些盲目之人的怒火:但有了林曦在身边,他丝毫不需要克制自己,他能以最「自然」的情绪面对他。 有时只是兴趣,他随意研究着让对方眼泪溃堤的疼痛,又不让他休克而死。 而林曦也不反抗,很顺从、很乖巧,偶尔还会因自己的需要而露出微笑——病态、苍白、虚弱的微笑。 徐祥安虽然丝毫无法理解林曦目前灵魂的状态,但他并不排斥现在这个情形。 再来是性爱。 曾经,与徐祥安的缠绵悱惻是林曦最期待、最梦想的。 但现在那不过是发洩一种情欲,过程十分的痛。 徐祥安是普通人类,有自己的性慾,所以身为禁臠的林曦,很自然的也要在此事上为他献身。 就好像他是有血肉有呼吸的物品,是能给予温度和暂时满足的肉块。 有时林曦甚至会因为对方的粗暴,痛得自己差点抓破床单,或者咬伤自己的嘴唇,后穴也时常是血跡斑斑,走起路来不仅腿软而且撕痛。 每天凌晨林曦就得清洗自己的内部,以便徐祥安随时可能的临幸——或说使用。徐祥安说:就算今天林曦是女生,他也会这样要求。可能是某种洁癖吧,他林曦不会过问原因——基本上什么都不问。 再来是早上六点,他得起床做好徐祥安的早餐;七点半前,得在没人注意到的情况下将它放在徐祥安的桌上。 再把其他女生留在徐祥安桌上碍眼的早餐全部拿去丢掉。 然后,徐祥安偶尔会牵林曦的手,在对方看起来虚弱疲惫时:偶尔,林曦看起来有些濒临崩溃、双眼的眼袋已经深沉到如某种灰色的肿瘤时,他愿意亲吻一下他的额头、他的脸颊。 他不是个吝嗇的人,他愿意给林曦──自己的禁臠──一些在他还「活着」时渴望至极的东西。 林曦用别人的性命与自己的尊严理应交换来的东西。 除去性侵和殴打,他们就像一对靦腆的小情侣。 这只与林曦当初嚮往地差了一点点──一点点。 林曦开始穿起长袖,不然自己的伤痕将会引来「不必要的关心」。 但意外仍会发生,有次被父母发现,因林曖「失踪」而神经紧绷的父母质问着他。 「不、不是的……这些只是摔伤……」林曦没什么底气地辩解着。 「什么摔伤!?手都被割成这样了!」他妈妈抓着他的手腕,上面满是徐祥安留下的红痕──还有用美工刀留下的艺术花纹。 非常痛,就连他母亲只是这样抓着他的手而已,他的皮肤都在因为这样些微的扯动而剧痛不已,每次一点点小动作,微微乾涸的血肉似乎就要裂开然后挤出鲜血了。 尤其现在是整隻手都是。 「我真的什么都没发生!没人欺负我!」林曦想跩开自己的手,他已经痛到眼泪就快流出来了。 他不想有任何人知道他的小祕密,他想独守着的这份对徐祥安的爱,只有徐祥安会让他望见的阴暗面,那儘管让自己疼痛不已但仍是他幻想的生活的一部份的那一面! 最后,是他母亲先哭出来。 「让我抱抱你好吗?」他母亲流着泪,无力的说着,似乎对世间的一切都无可奈何了。 林曦马上张开双手,同样哭泣着,拥上母亲。 他母亲声嘶力竭的哭起来:「林曖啊……」 对不起,都是我的错,让妈妈你两个孩子,都死去了。 真的、真的很对不起。 我不恨徐祥安、不恨妈妈、不恨林曖,只恨,那个已死去现在却如此低贱苟活的自己。 —— 「你觉得他怎么了?」徐祥安对着一个躺在病床上的女人问道;那女人面容憔悴,看来却不是太虚弱,一头微微乾燥的黑发整齐梳好,面色的黝黑相映成一种带点年岁的美。 她不能说话,只能依靠眼球的转动表达话语,且早已跟徐祥安建立好默契,沟通流洽。 她动了几下眸子,对方迅速瞭解了是什么意思。 「哈哈,也对,大概是这样吧」 他的眼神不再凛冽或有神,很柔和,如同一瓮麻糬,在不可探测的底部充满了一种韵调。 他静默了一会,盯着对方无法施力的左手,任由自己用双手握在掌心内。 一阵子,他再次盯向对方的双眸,接收某股讯息。 「我会去试一试。」他恍地说道。 窗子迎入日光,荡漾、水乳般融入空气中,两人没有再对话,静静地掛着淡淡的笑容浸淫在这氛围中,这个空间内,时间的流动宛如闪烁的小河,水花不曾掀起,因而造就其恬淡。 第五章:陈云 「我只给你一次机会。」徐祥安捏着林曦的下巴。 「对、对不起……」林曦颤抖着,全身宛如中毒电脑的萤幕一样一闪而一跳着。 「只有一次机会,就代表你没有搞砸这次机会的权利对吧?」徐祥安凝视进林曦的双眼,但双盯着自己的瞳孔里头什么都没有——只能这样理解,因为一旦看入,他就得面对那不应该成真的混乱及疯狂,那些四溅的血花及死亡。 徐祥安揪住他的头发,直将他的脸往墙壁撞去:林曦身体本能地一缩,额头撞出一片惨白,接着立即渗出了血。 「我要你滚出这个城市,你哪个字没听懂?」 除了这个什么都好。 这是林曦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给出的答案,所以他只能用行动回答,像个失去语言能力的傻子一样。 「所以为甚么做不到?」徐祥安抓住他的额头,用拇指挤压着那块掉了层皮的伤口,剧烈的刺痛穿透过皮层鑽入脑袋深处,直到脑干都在发麻;林曦惨叫着,不自觉地就哭叫起来。 不对啊,他怎么能哭呢? 他不能哭的。他不是那样有感情的生物。他所拥有的只剩感受痛苦中剩饭馀渣般的噁心愉悦的能力才对。他不会痛的。 林曦还意识到自己居然抓着徐祥安的手腕,虽然根本没施以足以反抗对方的力气就是了。 他立即将双手收到跪坐在地的双腿之间,恍地失去所有反应及感受,刚刚的眼泪还流淌在脸庞,但早以不存在任何意义。 徐祥安收回手,用林曦的制服衬衫擦拭手上的血跡,然后反手就是一巴掌挥上去。 「啪」的一声响彻整个空间,林曦的脸歪向一边,那力道大的就算他现在因为一阵晕眩昏倒在地都有可能。 但林曦所有反应只是一点一点地、僵硬地扭回头,正对着徐祥安并低垂着。 「对不起我刚刚掉眼泪了。」他道歉着,语调听着像在懺悔,而眼前这位是替神裁定罪罚的神父,只差天使没带着圣光洒在他歉意的耀辉上,形成神学艺术的绘画光景。 「我该庆幸你还知道自己错在哪吗?」他又捏住林曦的脸颊。「但同时你又做不好我前一个指令。」 不是他不想听令,只是这点悲惨是他所剩所有了,是他僭越的恳求慈悲、是他低下萎靡的献身。 「youpoorunfortunatesoul。」徐祥安将指间穿过林曦的指缝,手劲轻柔地扣压着,做着像是对着关节按摩的动作,亲暱的摩娑穿梭在手指的敏感交缝及神经末梢,林曦打了个冷颤。「不要…」他低下头,整个人几乎都缩在地上。 「求求你…不要…」徐祥安在林曦的哀求声中缓缓抽回自己的手——但接着又像是珍视一件古老白脂玉器般,用指间安稳地捧着那双手,拇指按压在手背,若有似无地施力。 「不要让我感觉到…幸福…求求你…」 林曦,你真的、真的,跟我一样清醒地发疯着呢。 「把头抬起来。」徐祥安向后靠着某物,这里不是那么明亮,四处瀰漫着潮湿灰尘味,他对于自己正坐在甚么东西上并不是那么感兴趣。 他仰望着斑驳且油漆翻掀的天花板,徐吐出一口气。「想要了。」 林曦没有回话,只是抬起那失去感觉且充满伤痕的脸庞,用牙齿咬开徐祥安的裤襠并拉下拉鍊。「快上课了喔。」 「我像是在乎吗?」 林曦沉默了一瞬。「对不起,是我的错。」「不然还会是我的错吗?」 ── 徐祥安还有一点让林曦曾经很着迷,那就是他不拘小节;在一些小事上他总从心所欲才用着自己独有的风格,并非他性格随意,而是这些可能会引来侧目的事他通常毫不在意那些投射而来的眼光。 他以前对此着迷是因为这件事在某种浪漫情怀下充满魅力,但当自己成为这种情怀的一份子时,缺乏那魅力的他将只剩不安及慌张了。 徐祥安就那样牵着自己的手走在大街上,行经着他平常上下学会经过的路口。 他当然不会问为甚么徐祥安今天要这样做;他能做的思考最多就是自己现在的处境多么令他躁热不安。他的视线离不开跟前的那块地板,他不敢看徐祥安、不敢看向周遭的视线、更不敢看向前方将遭遇的一切。 不知道走到了哪,徐祥安才放开了他的手。 但被放开的他一时之间也走不下去了,待了片刻,他最终还是抬起头了。 一个老妇推着一车的资源回收,但大部分的东西都落到地上了,而徐祥安正蹲在地上一个一个的捡着,再一一整齐摆放回车上。 捡完后,他从书包拿出一捲胶带,将东西牢牢绕上数圈黏在破旧生锈的推车上,后递了一把美工刀给那名老太太,接着讲了些交代的话,可能是:「到回收厂时用这个剪下胶带就好」之类的。 然后他转身小跑步,跑进最近的一间便利商店,数十秒后他带着一捲垃圾袋出来了,说着类似:「以后袋子坏了就用这个应急一下」。 林曦看完这一切,回过神,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双手,然后眼前一暗── 第六章:翁秋柔 ──「同学你朋友没事吧?」几个关怀的路人走上前围着单膝跪在地上的徐祥安。 他歪着脑袋,微笑着说了数声没事;回头他望着趴跪在地的林曦,他正不断的呕吐着。 「但他已经吐了快五分鐘了吧?不用叫救护车吗?」 「他没事的。」徐祥安仍然笑着,用手轻拍着林曦的后背;林曦全身像是被一窜黑色闪电流过神经般地用力抽跳了下,他的头挨得更低,吐得更用力了。 又过了几分鐘,林曦已经吐不出东西,几乎瘫倒在地,只是用单边手肘撑着自己。 他望着掛在格状水沟盖上的呕吐物残渣,然后看得更深,望着摊在阴暗湿噁沟渠底下的黄色粥状物。他凝视着,像是那是汪清水、是能投影出自己身影之物──事实上似乎可以。 「it’sgood…isn’tit?」 徐祥安确信自己听到林曦说了这句话。 再来他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等他睁开眼时,他发现自己正躺在家里的床上,周遭什么都没有──至少林曦不在。 ── 一群女生围在林曦前方,堵住他的去路。「喂!姓林的!」林曦呆板着脸,本能的回道:「嗨,婊子。」对方抬手就是一巴掌。 这不是林曦第一次被搧耳光,也不会是最后一次;所以他以惯然的姿态缓而僵硬的将头转正,低垂着眼眸面向对方。 「马的,贱人。」另一个女生抬脚就往林曦的膝盖侧边踢下去,但见他竟没因吃痛而缩下身,甚至一声都没哀,气势上她吓得倒退了一步。 那搧了林曦一耳光的女生气燄仍嚣,一把揪住他的衣领。「你为甚么把我留在徐祥安桌上的东西都丢掉?」 林曦眨了眨眼,眼神回了点光,不为所动的道:「母狗就是母狗,只能跟母狗在一起,不要妄想能跟会吃了自己的狼虎混了吧。」这女生又何尝听得懂林曦这暗示中的直白?她只当林曦瞧不起自己,认为自己一条母狗还有脸想好上徐祥安。 她又挥了林曦一巴掌;但这次林曦连被搧得扭过头都没有,他就像是雕像般,安寧而弔诡、缺少生气又令人寒冽,固定的颈关节稳定得像是空间里冷却凝固的空气。 这一次是所有女生气势的衰退了,每个人都愣住了,见着像是中邪了的林曦,彷彿他待会将头扭到背后都还算是正常剧情发展一般。 「你打人像个小女生。」 没有人料到林曦会说这句话。 恐惧及无知引发愤怒及暴力,这一点作用在人类史上诸多被后世喻为「残忍」的事件。 猎巫尤其为是。 她们恐惧现在林曦的模样,并对林曦说的每一句话及行为都毫无头绪,于是她们开始施展暴力,并假以愤怒来无力化自己理智的抵抗。 她们谩骂着,将被踹倒在地的林曦胡乱踢着、殴打着。 但他脑里只有一个想法:这些婊子打人就像个真正的婊子一样。 于是他想到林曖:林曖有反抗吗?她打了徐祥安吗?徐祥安心里是不是也觉得林曖反抗得像个小女生、或者更不堪的东西呢? 最后林曦回过神,他感受着那一下一下打在自己身上的拳头跟脚,每一下都打到了让肌肉严重麻痛的神经。 她们也不曾停止咒骂,其中一人骂着:「马的,你这婊子、臭gay,装成他的朋友其实脑子里都是他裤子里的东西吧?」其他女生听了笑了几声,跟着讲了类似而同样不堪入耳的话。 林曦望着跟自己身体同样平放在地的一隻手──下一秒有隻脚就踩上它了──他没有哀嚎、脸上也没有疼痛的表情,但他其实很痛,连现在极力保持稳定的呼吸都让他觉得和身都在扯裂着,牵拉着内脏,他觉得再被打下去自己可能真的会吐血,他的脾脏或肾脏可能会裂开流出血来。 然后他就真的吐了一口血。 一个女生瞄到了,叫唤着让所有人停下,惊慌地讨论着林曦会不会就这样死了,死了要丢在这里假装不知情、还是去自首。林曦觉得她们好吵,他只是咬到了舌头而已。 他抬眼看向吓坏了这群女生的那一小摊血,亮红得宛如顏料,他没想到自己体内还会有那么鲜艳的顏色。 「action。」 第七章:刘安釿 「……,……」 「咕嗯,嘎…」 「咕嚕…」 「咕、咕嚕…」林曦愣了一下,他看到自己的那双手正紧紧掐着其中一个女生的脖子,她已经被掐到翻白眼、口吐白沫;而他心里唯一的想法不是意识到自己正在做甚么,是像看到了一项场景:──一个人在流口水──那样。然后他的反应会是:「好噁心。」 然后就像听到电视剧台词的播放一样,他听到自己照着剧本说:「我喜欢他又怎样?」 然后他看了看提词本,着急的接着说后面的台词:「我就是忌妒你们,忌妒你们能做出在别人桌上留下饮料这种丢脸又尷尬的行径,所以我才丢掉你们的愚蠢、你们的自负。」 然后他演到了高潮,引来了导演频频地点头和对着助理不断地窃声耳囈。「我也想被他吻住、被他勾住后颈、被他杀掉,这有甚么错吗?」 然后他迟疑了,这部分跟原本的台词有点不一样,怎么回事?他看向导演、看向编剧,没有人跟他解释、更没有人要他停下来。「theshowmustgoon。」 然后呢?他该继续演吗?他往下望着被自己勒着的女生。「对啊,他没杀掉我。」 于是他开始掉眼泪。 不管其他演员的惊讶、导演摔下分镜表、片厂助理们纷纷扶着额头叹息,他哭泣着,他仰着脑袋,对着顶上的聚光灯、那视线无法看清的极亮点所扩散的白晕痛哭失声,哀戚而撕裂,像是张纸,被狠狠拉开,骤成两半。 「嗙」,一个女生举起灭火器,砸向林曦的后脑勺。 「onwiththe、」 「onwiththe、」 「onwiththeshow。」 「onwiththeshow。」 「onwiththeshow。」 「theshowmustgoon。」 导演用力地鼓起掌,大喊着:「bravo!bravo!你们是我在这个世代见过最棒的演员!」 ── 林曦的身体倒在地上时发出了一种无法形容的闷撞声,跟任何电影里坏人倒下死去时的声音都不一样;毕竟有些人撞碎了玻璃,有些人死在枪声,有些人被车子弄碎了手脚。 于是该怎么归类林曦的倒法将成为影视界最新最热门的话题,毕竟这一幕太原汁原味而过于震撼了。 她们又开始讨论起了该怎么办,她们觉得这次林曦一定死了。林曦还是觉得她们很吵,觉得剧本戏謔的重复这一幕。 然后有个东西闯进片场,像是流浪狗、流浪汉、一切流浪未定之物,划破了戏内祥和。 「你们在男厕做甚么?」林曦即使混身动弹不得,他仍能清楚辨认出那个声音──或许只是证明他的大脑或耳朵没受伤吧。 徐祥安盯着那群女生,一眼也没看地上的林曦,脸上甚至带着浅浅温柔的笑意。 女生们却表现得像是自己埋的尸体被发现般──说不定此情此景也算是如此──她们尖叫了起来、叫着叫着还哭了起来,彼此拥抱着、一同腿软,最后全部都跌坐在地了。 一个女生支支吾吾地说着:「是他、是他攻击…安釿的…我们不是故意的呜啊啊……」 「他死了吗?」徐祥安问道。听到「死」这个字女生们哭叫得更大声了,纷纷摇摇头,然后又点着头。 「别乱说。我没死。」林曦突然开口道,居然自己用双手撑起自己,然后就站起来了。「你们也早点回教室吧。」语毕他彷彿无事发生的走出男厕;徐祥安也跟了上去。 徐祥安没完全追过去,跟了一段距离便停下。他隔着这段距离,轻喊道:「你刚刚,第一次说了喜欢我喔。」 那句话清楚的响在了林曦耳边。他停下脚步,然后像是反射神经坏死般、缓慢地弯下腰,用力呕了一地胃水。 他没有力气回头了。他呕完,用尽力气撑起自己、站直着身子──但眼前却倏地天旋地转──「不行了」,他向前倒下。 第八章:林映佐 林曦做了个梦。「我做了个梦。」站在病床边的学务主任怔了下,因为林曦还没睁开眼,却忽地先开口了。 学务主任咳了咳,故作镇定道:「同学,你醒来了啊,你在楼梯间跌了一跤,所以你现在是在医院喔!」 林曦睁开眼凝视着他。他当然知道他在说谎,他也知道自己脑震盪了,但还不至于失忆的程度。但他仍旧说了声:「谢谢你主任。」 他佯作这只是举手之劳,不好意思的摸了摸自己发丝渐少的后脑勺,说着那些送学生来医院是自己的责任,还有要注意安全的沉闷劝告。 林曦在自己说出「谢谢」的那刻他就注意到主任松了一口气;显然他知道事情的一切真相,大概还跟医务人员也讲了一样「自己摔下楼」的话;又因为现在自己「不记得」了,只要引导下自己的证词,口供就能一致,又能完美地息事寧人了。 然后是医生过来了,交代了下没受甚么内伤,但擦挫伤佈满全身,还有不轻的脑震盪,需静养到完全恢復。 接着他要护士支开了主任,即便主任万般不愿意。 他不发一语地坐上了病床边,可以清楚感受到边缘的下陷,这种沉落感就像真的重量压在自己身上,躺着时更能清楚感受到这种压力的变化。 他轻张了下唇,顿了一会才说道:「你能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吗?」 林曦看向这名穿着白袍的年轻医生,看起来不超过三十岁,而且他很关心这一切、这些秩序,还有这坨困在病床上的肉块。 他不知道自己的脸上出现了什么表情,但他还是说出口了,这一切的一切、那些混乱及疯狂并使之浮现的根源──「我喜欢男生。」 他的眉头没皱一下,甚至淡漠得像是不曾为此痛心过,但他的脸上立马划过了一道泪痕。 医生清楚这个少年的某部分出了问题,但他不是心理专业,而且还有其他要紧的事──但他还是取下了眼镜,擦拭起自己的眼泪。「对不起。」他道歉着,然后仰头吸了口气来停下哭泣,接着他握住了林曦平卧在病床上的手。「你知道,你没有做错任何事吗?」 林曦不自觉地做了跟医生一模一样的动作。 他轻张了下唇。 然后再顿了下。 他声音不知为何颤抖起来,一个字一个字僵缓地吐着:「我…知道。」 ── 「医生,我好累,可以不要让任何人进来这个房间吗?」林曦看着床另一侧的窗外说道;外头滴着雨,水的踪跡一瞬的张开成张网,蔓延在阴冷的窗上,最后坠落至窗沿,没留下一点声响。 医生点点头,即使他没问到甚么,但他也不忍心再问下去了。「你好好休息。」 林曦又应了声「嗯」,然后又补充了句:「我是指,真的,任何人。」 医生点点头,但林曦的视线完全没落到他身上,许是不在乎这个要求会不会真的被实现一般;但那双失去一切希望的眼珠,即使只是为他找回片羽光彩,那一点点这个年纪对梦想的美好浪漫、奔放不羈也好。 「不会有人进来叨扰。」他拍了拍林曦的手背。「我保证。」 「谢谢。」这时的房间已经没人了,但他看着流泪的窗子,对着流泪的自己,恍神的重复说着。 第九章:陈明岳 他到底执着着什么呢? 林曦问自己这个问题时他会想起林曖,然后再想起父母,最后想到徐祥安,不知不觉又都回到自己:他到底在做甚么? 这一切根本一团乱,只是一堆偏执的集合体。 他只是想找个理由原谅并且低下地爱着徐祥安对吧? 对吧? 对吗? 他到底在寻找甚么? 其实这一切都没有任何道理。毕竟他已经死去,感受着那些疯狂的只是还未停下作用的神经而已,不存在任何意义。 还困在梦中的思绪里,他却突然感觉到唇瓣传来一阵湿润,他不安地动了下;那感觉有些痒,本能的扭动身体、摆过头。「不要乱动。」那是那个会直接让他醒来的声音,连一秒鐘都不敢躲在眼皮底下那毫无保护作用的轻薄黑暗──毕竟对方大概能直接用手就挖出了他的眼珠──他下意识地就说出了:「你怎么到这里的?」。 醒过来看见在夜深病房伏在自己身上的徐祥安,林曦很快就意识到对方刚刚在吻自己。 唇上的湿润尚未乾去,那股搔痒还在蔓延,像是要鑽入自己骨随中,震盪到脑海里。 「我跑到楼下没人的病房,再从窗子那边爬进来的。」徐祥安带着笑容说着;就算林曦还没习惯黑暗,甚么都没看到,他仍听到了那话语中的笑意。 林曦的心跳瞬间就加速了起来,毫无理由的,也是因为任何理由的──因为这个房间、因为现在遍体鳞伤的自己、因为现在感觉有些湿漉漉的徐祥安、因为这个男的正趴在自己身上、因为这个男的正笑嘻嘻的──林曦想要吐,但他同时又没有想吐的感觉,只有一股胃里乾腥味正囤积在喉头,融化着、蒸发着,然后又囤积着。 他一转头看向外头稍微敞开的窗户,外头的风雨还在交舞着,比今天稍早时热烈许多,也打湿了靠窗的长椅及柜子。 假如徐祥安想要进来,徐祥安就进得来──除非他申请了一个证人保护计画。但林曦觉得那大概不会有用。 徐祥安会在二十年后满脸鬍渣且穿着一件破飞行外套,举着一把刀,杀了他跟他的小孩,就像电影里每个出狱后第一件事就是来找告密鬼復仇的电影一样。 林曦想像着那个模样:那个迷倒一眾戏院内少女的模样,他穿着衣服被血溅到的镜头、他不穿衣服水淋在他身上的镜头。 望着窗外失神一段时间后,对方一弹指打在他额头上。 徐祥安捏住他的下巴,将他的脸面向自己。「你还有甚么想说的吗?」 林曦的心脏又怪跳起来了,像发疯似地因为各种诡异的因素:空气、气氛、氛围……不对这只是文字接龙。 他将视线看向另一边的拉帘,接着赶紧摇头。 「……」 「嗯,我回去了。」徐祥安一个翻身离开林曦身上,接着下了床。 「我明天再来看你喔!」说完他便走向窗边,这之间他一眼也没看向林曦,拉开窗户,抓着窗框转过身去,接着一跃而下,消失在了林曦的眼界。 林曦没有力气过去确认徐祥安有没有安全回到楼下,他只是将视线挪开徐祥安消失的窗户,想着要是他真摔死他还会遵守他明天还来的承诺吗?然后凝视着天花板,然后在昏沉中突然失去意识、睡了过去。 第十章:蒋彦玲 林曦又一次做了梦:这个梦跟前一晚的十分相似。 他站在一个小房间内,他面前是一面玻璃窗,就像警察用的审问室,那窗后是另一个看不见这里的房间。 而在那里头佇立着的,是一个男孩的背影。男孩坐在一张比他高了半隻腿的椅子上,并且面对着一架小电视,林曦的角度可以看到电视的画面:是一个女人从高楼跃下——接着用力落到地上,整口牙至下巴都被砸烂了,碎齿跟着浓艳鲜血汩汩流出,女人的脸失去一切动静,死气沉沉地盯着某个角度——至少不是面对男孩。林曦暗暗为男孩庆幸着。 然后电视会特写在女人静止的脸几秒后陷入一阵乱码,并再次重复这个片段,回到女人准备跃下的画面。 这个过于清晰且血腥的自杀画面就这样不断重复在男孩面前,一遍遍的,就像也在播放给林曦看,但男孩感受着女人坠下的疼痛、林曦感受着男孩一下下被可怕画面刺入眼里的疼痛。 女人也在感受着谁的疼痛吗? 到目前为止这些内容都与上次一模一样,但仍有变化。 例如现在。 林曦开始听到男孩的声音——上次听不到的——当他还在想着声音是从哪出现的,他身旁的桌子上方恍地就冒出了一台播音机。 男孩的声音像是喃喃自语,「呢吶吶呢」的细碎地重复着。 其实这是谁的声音并说不准,但林曦觉得这既然是个男孩的声音,那大概就是眼前这个男孩的。 过了一阵子,林曦才听懂男孩在说什么。 他说着:「……救我……请救…我……请救救我……请救救……」 林曦很自然地捂住了嘴,男孩的声音并未停下;他不知道自己为何產生这样的反射:他好想吐,想呕出梦里的想像食物,或者什么都好。 「……请救救我……请救救我……请救救我……」声音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男孩像是不会累一样,而林曦也还是想呕吐,他感到一阵头皮发麻,宛如有静电闪过他头皮的每根神经末梢。 「对不起……」林曦不自觉地就这样捂着嘴开始道歉了,眼泪跟着滚滚而出,四溢流下,接着滙聚到下巴,再重重砸落在地。 他觉得自己好久没哭得那么有感情了、感受到那么多心痛、烦闷、窒息。「对不起、对不起……」他捂住整张脸,并蹲到地上。 「……对不起……我谁都救不了……」他哭得失声,哭得彷彿不曾存在先前及未来,哭得他的一生只有这个受苦难的男孩。 但突然间,他像是意识到什么一样,抹了一把泪濛濛的双眼,赶紧抬头看向那窗子。 一个女人正站在男孩身边,弯着腰凝视他。 女人蹲下身,从不知何处捡起了一根鎚子。 「等等!你要做什么!?」林曦连滚带爬起身,往门那边衝过去,想跑出这个房间,但门连个手把都没有。 他转过身扫视周遭,都还没看清那是什么就举起来掷向那面窗户,但窗子仍旧不为所动。 —— 「你究竟打算救谁?」 「谁都好。」 「你连自己都杀掉了,还打算救谁呢?」 「……那个喜欢上徐祥安的婊子,我救了她。」 「你高兴就好。」 「我已经死了,没办法再高兴了。」 —— 「maybethistime,i'llbelucky.」 林曦向后倒退着。 「maybethistime,he'llstay.」 他深呼吸着,咬了下牙,将男孩的身影最后一次烙印在自己眼中。 「something'sboundtobegin.」 他放开一切,包含所有执着,迈步向前衝刺。 「maybethistime,i'llwin.」 接着他只感觉到了他衝撞进了一道光,连同紧闭的眼皮都穿透了,他被那光芒拥抱进去,沉稳地落下,但他的手还在向前探,寻找男孩的踪跡。 他不能让这一切就这样结束,这是他最后的救赎,他只要证明了这一点就好,他就能脱离那一切,这一次就好……—— —— 「一代一代一代……」徐祥安摔在地上,后脑勺疼得发麻。「…你怎么突然那么用力翻身啊…?」 他捏揉了下压在自己身上的人的脸颊,语气宠溺地道:「我就算了,不怕你自己受伤吗?」 现在阳光还正明媚着,穿过窗子用力照射进来,今天的天空蓝澄澄的一片,每一朵云都躲到了角落。 林曦抬眼从矇矓中看清身下的人,他又一次直觉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徐祥安露出笑容,又捏了捏对方的脸颊。「已经隔天了喔。」 林曦凝视着虚空出了神,喃喃应道:「是啊…已经隔天了。」 第十一章:黄庭茂 两人陷入一段沉默,情况对林曦来说有些诡异,徐祥安一言不发,只是掛着那抹轻柔的淡笑,像是在等待着什么发生一样。 儘管浑身疼痛,林曦扶着病床自己先爬起身了,但腿还发麻着、疼得他一阵发晕。 徐祥安见他强撑着自己,原以为他刚刚会一把落进自己怀里,手还抬着准备接住对方,但没想到对方还是撑住了;他向后一缩,立起身子,直接圈住了林曦的腰。 「怎么不叫我扶你呢?」徐祥安咕噥道,有些不满地蹶起嘴,一边把人弄上了床边坐着。 林曦的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带着点不解,他看向徐祥安。 徐祥安觉得那一眼让自己心头用力颤了下,撞在肺上让他呼吸一度难受。 他没想那么多,赶紧转过身拿了一袋食物。「我带了早餐过来,看你还没起床就放着,到你床上挤着补眠了下。」 「今天不用上学?」「今天週六。」 「对了,」徐祥安把手探进口袋了,拿了个东西丢到林曦怀里。「我把你的手机带来了。被扣在主任那里了。」徐祥安坏笑了下。主任扣这隻手机的真实意义不言自明,而言下之意正是他从带着那样目的的主任手中偷了这隻手机。大概吧。 林曦随意地翻看着通讯软体,发现自己的母亲传过简讯,质问自己怎么不让她来见他。 而讯息却被人回应过了,用自己的身分说着自己需要静静,有同学会来照顾我。 时间回到昨天,他的父母跟主治医师正在争执着。 医生坚持着要按照病患——也就是林曦的意见,不让任何人进出。 他的父母则认为孩子出了这么严重的事,怎么能不让人在身边照顾呢? 然后徐祥安顶着一头的水珠,脸色诚恳地闯入这场谈话。「林曦希望由我来照顾他,他现在真的很脆弱,拜託了。」并且拿出自己的手机,证明了林曦只要求自己来关照他。 当然,那讯息是徐祥安自己传到手机里的。 他保证着不会让他有事,会确保他一切安好,并会协助让他的精神状况稳定下来,为了林曦的好,请先照着他的意见吧,这类的安抚,林曦的父母才被劝退了。 原地只剩徐祥安和医生,两人没头没尾地聊了几句;医生也觉得这孩子不是个坏人,对林曦多少会有帮助。 但他对一点感到不自在——更准确的说是对于自己的反应感到不恰当。那个反应便是当两人握手道别、而徐祥安一脸微笑时,他从手心贴合处传来一阵令胸腔也为之一缩的鸡皮疙瘩。 那种感觉他很久以前感受过:那时他还在急诊作实习,一个男孩被送了进来,他有着家暴前科的外婆「不小心」刺伤了他,导致脏器外露。 那天是跨年夜,一堆害着自己受伤的酒鬼佔住了人手,他赶忙先接手做紧急处理。 男孩还有意识,哭着说:「奶奶在哪,我没事的!让她过来找我!我要她在旁边!」他努力保持着冷静来安抚男孩,他第一次在这么小的人身上看到那么惊心动魄的伤口,一摊深红的肠子就掛在那薄而柔软的肚皮旁。 状况稳定后,他才从警消口中听到:那个男孩从小是被外祖父母带大的。之前因为外祖母把男孩打到重伤,男孩被法院强制送走,但男孩却坚持要回到外祖父母身边;因为这种案件通常是依照孩童意愿决定,外祖母看起来也很诚恳,不断说着自己只是管教失手,法官才心软的。 他不自觉地开始向下盯着自己刚刚才摸过男孩内脏的双手,警消没注意到这个举动,只是拍拍他的肩,叹了声:「生命无常。」便走远了。 而那一刻,他第一次感受到到了那种连肺叶都被挤压的感觉,那一颤几乎将他眼前一切光明都摇熄了。 他从不知道人能感受到这种感觉。 第十二章:洛德夫尔氏牌泰迪熊 「你怎么又在吐了?」徐祥安拍着林曦的背,另隻手拿着垃圾桶;而这两天几乎没吃什么的林曦只是乾呕着,对着空空的垃圾桶,宛如自己在贯穿着另一道空虚。 「大概是饿太久了。」徐祥安说完拿了一瓶水,让对方先润润胃。 林曦接过水一口饮尽了大半瓶,徐祥安眼角带着笑意,温柔地拨弄了几下对方的发丝。「来吃点东西吧!」 「你走吧。」 「嗯?」徐祥安没听清楚,歪着头应了声。 「我说,你走吧,我想要静一静。」林曦的口气不存在一点慍怒甚或者刻意的冷淡,但就是这样追求着安静的言语,透露出了绝对的了无生息及死去感。 他眨了下眼,抬头看向愣着站在一旁的对方。「早餐我会吃的,你走吧。」他又重复了一次。 徐祥安终于回过神,急忙点着头,收拾了下属于自己的东西,不时笑着回头望几眼坐在床边一点动静都没有的林曦。 等收拾完,他又站在了原地,站在窗边长椅前像是在等着什么。 等林曦终于看向他了一眼,徐祥安三步併作两步向前,落了一吻在对方的额头上,然后转身就跳出了窗外。 林曦觉得自己的心脏停止跳动了3秒。 只要再停止177秒,他就能死去了。 拜託,你只要再努力停下177秒就好。 —— 一个只把自己当作物品——一块雕刻木、一个飞机杯、一种洩气玩具的男生。 为甚么突然……不再视自己如此了呢? 林曦很清楚这一切有多疯狂,彷彿所有曾经的疼痛及死亡都是一场幻觉,都是深入骨髓、融化的梦魘。 但他不知如何面对,所以他只能去愤慨并抵抗这种善意,然后将其坟土般撒在自己灵魂死去的地方。 又过了一天,他没再做梦了,但徐祥安也没睡在自己身旁,床头却放了一袋早餐,就像每天他在徐祥安桌上留的一样,他对着自己做了同样的事。 知道他还是会过来,林曦就留了张纸条,写着:「我想吃水果,带把刀,我自己切。」 隔天一早,桌子上果然放着早餐以及保鲜盒装着的水果,却一个个削好切好了,只有一颗苹果还完整的躺在一旁,边上还摆着一把小刀,跟一张便条纸黏在上头,画了个笑脸。 林曦的心里开始回响着「救命」二字。但他对生到底还有何执着呢?这世上他还有什么呢? 但其实死物有着生的念头是很正常的,一切一切都在提醒着他那些隔着一层薄纸却再也触不可及的事物。 —— 请救救我……请救救我……请救救我…… —— 林曦猛地睁开眼,才发现正处于深夜,即使外头撒着月光却还是什么都看不见。 别说梦到,他已经很多天没听到男孩的声音了。 他叹了口气,然后背过光线翻过身,却感觉身后传来不知名的重量,压陷了床铺。 救救我。 他又再一次惊醒于深夜中,他才意识到刚刚那个也是梦。 大口大口地喘着气,他急忙往一旁看去,即使男孩并不在床边他也还是惊跳了下。 床边的柜子上放了隻泰迪熊,黑嚕嚕的眼珠吸住了月的辉芒与他的目光,沙色的外皮佈满着欧式黑色蔓纹,脖子上还绑着一条黑色缎带,穿过一个漆着金粉的圆牌的洞上,牌子上画着一颗红心。 徐祥安刚刚来过,但没有久留;看着虚掩的窗子林曦这样猜测。还留下了这隻泰迪熊。 很久之前,他还活着时,他会幻想着徐祥安长了一对熊耳朵,他会亲腻地揉着,再揉揉他茂密柔软的头顶。 两人还会以一隻同款异色的泰迪熊作定情物。 徐祥安杀死林曖的那刻他便死去了,但如今他又往着自己的死坟浇水,希望自己活过来——像以前那样爱他,吗?他要的是那个吗? 林曖真的是被徐祥安杀死的吗? 林曦的心脏乱跳了一阵。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开始怀疑这个想法,但眼见真的为凭吗? 到底什么是真的? 徐祥安真的是疯子吗?还是从头到尾发疯的只有自己呢? 对啊,他有什么动机呢?假设这个问题成立,只有徐祥安疯了才会杀掉这么好的一个人。 但难道自己又不够疯吗? 那天在河堤,林曦就很清楚自己有个关住某种衝动的转锁松动了,有个东西在自己失去意识时佔据了自己。 会是足以杀掉某人——甚至那个自己爱之入骨的人的疯狂吗? 再来,徐祥安真有可能做到如此縝密码?将警方都骗得团团转,警方都无能到没一个人能没发现他的漏洞? 或者其实他们一直都怀疑错人了,有可能是这样吗? 林曦低过头,看到一个穿着军绿色无袖长衫还戴着眼镜的自己,坐在一张木椅上,就在自己床及靠窗长椅之间的空间。 他端着课本仔细朗诵着,却没发出一点声音。 闭嘴。林曦用嘴型对着那个自己说。 为甚么要我试着相信这些胡扯呢? 因为你开始相信了。他闔起那个大概写满刚刚那些「妄想」的课本。 你知道有比杀掉林曖更糟糕的事发生了,所以你开始试图说服自己最糟糕的事就是你杀掉林曖。 林曦啊,你只是一团过期变质的罪恶感。他举起双手,充满节奏感的摇晃起身体并一边拍着手。 baby,baby. we'vegotsofartogo. baby,baby. we'vegotsofartogo. 他站起来,边走边在节奏中漫步,然后走向门边,每一舞动及抬腿都撞击在节拍上 突然他停下了所有动作,将左手倚在了门上,身体嫵媚的歪斜着。 我们还会再相见的。他弹动着手指道别,像是美国青春电影的好姊妹般,接着消失在了林曦的思绪,留下空灵得宛如一团水雾的房间。 他将手放上脸,慢慢地滑下来。「……干好痛。」他忘了自己的脸上也还有不少伤。 林曦叹了一口气,并反芻着那份困在胸腔的窒息感。 他突然很想见到徐祥安——切迫地想要。 假如能现在就见到徐祥安,盯着他那双林中灵熊般的双眼,闪着森林最原始纯真的美好的琥珀色,点缀在乾净纯白画布中央。 他就能看出他眼中的疯狂,就能证明这一切都是他干的,他就又能理解了。 到底什么是真的?而什么是真的这一点又重要吗?林曦不知道自身渴望之物的同时又因为不知道什么将到来,陷入了深层的迷乱中。 如果徐祥安是兇手 「你真的照我说的来见我了。」林曦把一张纸条捏在手里。 徐祥安的笑容跟上次见面时没什么区别,在夜里反倒充斥着温和与甜美,尤其是融进背影的月光,更是在眼角落下了最美的馀映。 「我…——」「嘘——」徐祥安一瞬便欺了上来,伸出一根手指压在林曦的唇上,亲暱得让人心跳落了一拍。「我好久没看到你的眼睛了,让我多看几眼。」他的手轻轻地覆上了林曦的脸颊,轻轻地扶在上头,让自己的双眸可以更深的映照进去。 「会痛吗?」他语气柔和地问。 距离那一次见面已经过了很多天了,林曦的伤好了大半了;那几根贴附在脸上的手指只传来粗糙指腹独有的痒感,配着近到令人失神的呼吸交换着,他甚至快忘了自己还在医院。 「林曦,你……喜欢我吗?」徐祥安认真地问了他一次,语气容不下一点随便。 林曦将视线离开徐祥安,看向不知何时又出现在床脚可通往门边空地的他——戴着眼镜的他。他今天穿着一套西装。 他对着林曦苦笑,然后把手伸到背后,拿出来一袋东西——那是个用塑胶袋装起来的心脏:鲜红的液体滴在内侧的袋面,动脉静脉的切口清晰地敞开,贴在袋子拉下的透明纹路,那一条条健壮的肌肉,如今已不必再跳动,静静地躺在那儿,宛如女王的宝石。 林曦在心里用力倒吞了一口气,然后突然哽咽了起来,他的胸口剧烈起伏着;他回应着,摇了摇头又突然点头,眼泪还跟着心头的闷痛开始落下,从他没有情绪的眼珠下溢出。 徐祥安伸手包住了他的右手。「林曦,我喜欢你。」 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不行。 林曦的双眼坠入濛瀧,他不断地摇着头。 这从头到尾都不明不白。你喜欢我什么吗?你不会杀了我吗?你连林曖都杀了! 他的泪珠不断滴落,濡湿了被单。他怕死吗?即使不怕,他不怕这种「喜欢」吗? 他想要的是冷静,而不是更多疯狂及混乱。 不要说你喜欢我,不要再对我好了。 林曦抽回手,将双手紧紧压在胸口,他疼得不能呼吸,完全失去了冷静,噙着泪水而瞇着的眼睛像是回过了一点情绪,宛如初融皓靄的春涧。 救命。请救救我。 林曦,你还要你的心吗?一直站在一旁的林曦问道。 他又开始点头并不断摇头。 那东西好痛,那东西只承载着疯狂及苦痛,那东西只有停下跳动时才能至少救赎到某个人。 ——那东西美好到令人晕眩。 即使知道他是不是兇手有什么用?一切都回不去了,不是他发疯就是自己发疯了。 他不想死同时又极端渴望寻死——但不希望是徐祥安杀死自己。 他哭得直咳嗽,理智也要溃堤了。 「噔」。 那条线,断掉了。 —— 「啊————!」林曦尖叫起来。 这时,有东西落下,发出「叭塔」一声。 突兀地响在这声尖叫中的,是他的心脏落到地上的声音。 —— …… 林曦啊,你做了很好的选择呢。穿着西装的林曦缓慢地鼓了几下掌。 林曦看到林曦拿了那把徐祥安在好几天带来的水果刀,刺进了自己的左胸。 你守护了一切,同时救赎了一切,又报復了一切。一旁林曦说完整理了下西装领带,向前走到床脚前 他黯淡地笑了下。那么久以来,这是第一次有人称讚你吧。他伸出了手抚摸了下林曦的头。 辛苦你了。 林曦吐了一口血,那抚摸就宛如一推,将他推倒进脸色苍白的徐祥安怀里。「医生!医生!」他大喊着,颤抖地连按了好几下紧急按钮。 然后转瞬间,他全身一怔,接着失去所有力气向后倒在了地上;林曦的身体也跟着倒下,落在了徐祥安身上,鲜血直流了满地,他像是搁浅了般,在这滩血湖,几乎呼吸及所有反应都被冲刷进那深不见底的红色海沟。 —— 知道是你杀了我重要的人。而我也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也知道自己还是爱着你。 我死了。报復你错误的爱。 我死了。救赎自己欠下林瞹的。 我死了。能守护你最深沉的遗憾不被鲜血沾染。 我可以不明就理死去,但至少这回,让我做对一切——以生命弔唁这些疯狂与罪恶。 刚刚那张一直被林曦攒在手里的纸条缓缓地飘落着;最终,落在了那滩鲜血之上,接着迅速地吸收了水分,染红、发皱——最后还看得清的字只剩:徐祥安。 如果林曦是兇手 林曦把纸条捏在手上,直到看到徐祥安攀着窗框爬了进来,他掌中的力度才松了些。 他闪烁在月亮下的发丝,徐徐飘舞,像是夜中转舞的稻浪似的。林曦看得出神,几乎忘了纸条的事,随意就放开了。 他喉头鼓动了下,连呼吸都跟着低迷沉默。 「怎么今天突然想见我?」徐祥安的声音宛如落在琴弦上,拨动着林曦的心口,回音四泌。 「靠过来。」林曦说得很小声,但徐祥安听见了;他靠得很近。 那段距离有多近?宛如流星坠地,擦过地面一般,发出最闪耀的火花。 有多近?宛如这两对眸子能互相穿透着彼此,如两面镜子一样无限映照出彼此的身影及那炫目的星光。 有多近?彷彿此处存在着一个全新的时空区域,这里只能感受到他近得意乱情迷的呼吸,以致任何语言及感官都不再重要。 林曦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了起来。 那个戴着眼镜的林曦,推开病房大门。碰的一声。他穿着极短裙的护士服,摇臀晃首的步步走进,前方还推着一台心电图,像是在表明着:林曦你决定活过来了啊? 他一边指着林曦一边用脚打着节拍,身体随之弹顿,感受着隐形的音乐,像是在叫着林曦也开始跟着歌唱并舞动起来,换他引导着这整个音乐剧的剧情演进。 shesaid. ooh,ooh. shutupanddancewithme. 林曦流下眼泪,盯着徐祥安的双眼却是一点也没眨。 他疯了。林曦知道自己疯了,他再也没那么确定过。 他受够当唯一清醒而更显疯狂的那个人了。 他缓缓地抬起手,然后轻轻地搭在徐祥安的后颈上,就像那片云彩亲自落下般,不带走一切。 他什么都没看出来。 他只从那倒映在对方瞳孔的自己的身影看见一件事——他还喜欢徐祥安。这个不会改变,宛如深根在地那么真实的答案。 不管这个人今天杀了谁,爱是一种不会改变的东西。 所以他会为此弔唁、为此落泪、为此烦恼,最终失去理智,再在精神死亡的边缘溺毙并復活,周而復始。 所以只能这样相信,只能相信这点,也最真切的那一点——他疯了。彻头彻尾,疯入骨髓。 这份爱是唯一支撑他到现在的事物,只有他给自己的疼痛是能被感受的,才能错认为感情,才能藉此凭依他的灵魂。 他一个前倾吻上徐祥安的双唇。 「我喜欢你,徐祥安。」 不管你曾跟林曖发生过什么事,我爱你。 —— 戴着眼镜的林曦拉拢了下裙摆,接着坐到靠着在床边的长椅,由月光穿透他发间。 他前方摆着一个小推车,上头摆着一台卡?式的播放机。 他打开推车的抽屉,拿出了一个录音卡?,然后放了进去。 —— 「『哥,哈哈,看到我在自己修水管你觉得很惊讶吗?』」 「『林曦,我很遗憾你的妹妹失踪了,但我不能让你这样伤害自己。』」 「『姓林的,你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他的眼神里似乎有什么消失了,我觉得需要联络看看精神科。』」 「门被推开,『林曦,你还好吗?』」 「『好啊,我明天晚上过来陪你!』」 「『咕……咕…咕嚕……』」 「『…咕……』」 「咕嗯……」林曦按掉了播放机,双手放在大腿上,正襟危坐地看着林曦。 还要再听一次吗?他问道。这就是你期待且渴望知道的答案喔。 林曦眨了眨眼,僵硬地压下头,徐祥安趴卧在自己的大腿上,像是睡着般。 再看仔细一点。 徐祥安不知为何一直抽搐着。还一直发出水满出沸腾锅具,溅盈出的声音。 林曦看向自己的手,上头满是红酒般液体。再看仔细一点。整张病床都淹着这液体。 林曦的手摸上徐祥安的后脑勺,那柔软的发丝穿过着他的指间。 林曦。 林曦。 两人面面相覷。林曦这时才发现,手中攒着的那张纸条,早就变成了那天伴着那张笑脸送来的小刀。 他将手顺着徐祥安的后颈,一路缓缓滑至向下的前颈——于是他触摸到了敞开的气管,因为血液流了进去而一张一吐着,像是在咳嗽一样,发出「噗嗤…噗嗤」的声音。 ……。 答。 林曦的眼泪落进了满床的血泊,滴答地溅起水花。 救命。 救命。请救救我。 「啊啊啊啊啊——!」他紧紧拥住自己,指甲刺入了手臂内,嘶声尖叫起来。 —— 他的声音渐渐消失了;完全失声后,他把脸埋到徐祥安的背上,任由全身颤抖。 醒来的感觉很不受吧,我也常常这样,因为低血压。他翻着白眼,对着自己的话笑了下。 「不要不要不要……」林曦哭泣着,眼泪沾湿了徐祥安的衣裳。他抬头看向另一个自己。「救救我…救救我……」 你知道为甚么人会想救人吗?因为他们认为自己能从中得到救赎。他从抽屉拿出另一份卡?,然后换了这份放进播放机。 所以你想得救,就只能寻找那个向你求救的人。 「『请救救我……请救救我……请救救我……请救救我』」 「『……请救救我……请救救我……请救救我……请救救我……』」 「『请救救我……请救救我……请救救我……』」 那个男孩又出现在了林曦面前,他就站在那台推车旁。 男孩眨眨那跟林曦的想像一模一样的玲瓏双眸,眨啊眨,宛如星点穿越了想像来到了他的面前。 但戴着眼镜的林曦却伸手挡住了想要向前靠近林曦的男孩。 他已经在你那了,不是吗? 林曦不解,然后全身一怔,僵硬地看向身下的徐祥安,他已经没有任何动静了。 林曦冷笑了下。 然后他胡乱抓着自己的头发,疯狂地又哭又笑起来。 林曖被自己一刀开膛,拉出内脏的画面;他自己割着手臂的画面;他在抽离那吻后,抬手割断徐祥安喉咙的画面。不断播放着,像是一台投影机对着他,不断播放,不断播放,不断播放,不断播放,不断播放。 林曦推了推眼镜,接着关掉了不知从何时出现在推车上头的投影机,只留下不再有光投射在其上,抱着膝盖痛哭,并撕扯着头发的林曦。 然后他拍了拍男孩的背。男孩收到指示,主动闔上了窗子,然后走向林曦,缓缓将他的手拿了下来,然后珍视地用自己小小的手握住那颤抖的手指。 哥哥,换我救你了。 接着他拥住满身血污的林曦,那柔软的怀抱是那样温暖,充满着清香及耽溺感。 没事了,没事了。 林曦还在啜泣着,他能感觉到男孩的手放在他的后脑勺轻轻拍着。 他抬起头看向戴着眼镜的自己,然后对着他笑了。 他回以同样一个微笑。 然后他便从那台推车宛如异次元的抽屉中拿出一罐氧气筒,重重地放到地上。 氧气筒早已被打开了,不断地嘶嘶鸣叫着。 哥哥,我们终于可以睡着了。 男孩在林曦背后拿出一个打火机。 接着,他点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