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 一 闪电歇斯底里地抓破天空。 如此黑暗的环境中,我又双眼紧闭,也依然能从裸露的皮肤上感觉到瞬间的亮意。轰隆。“袭风”号坚硬的外壳成了一座空旷的大鼓,敲击声震得我站立不稳。 我调整姿势,慢慢适应肢体移动带来的疼痛。离了船桅的遮挡,雨点如子弹般射向我的脸,生疼,冲击力有如小冰雹。这时候返回船舱无疑是拿性命冒险,但留在甲板上也不见得更加安全。我只有死死抱住身下的栏杆,尽量将头向内勾起,意识放空,感官努力地向内缩,缩到由身体蜷出的一小片区域内。就当其他部分不存在好了,我想,这样就能抵挡这场风暴了。 海水剧烈地咆哮着,巨浪彼此追逐压挤,被船头劈开,又从头顶劈下来。我感觉自己像是放到高空中的风筝,单薄的外套鼓着风,一面湿淋淋地黏在身上,另一面猎猎展开如同翅膀。手掌上的老茧早被粗糙的绳索磨破,手臂勒出恐怖的凸起——这是刚才风暴来临时,强行拉拽帆绳的结果。内脏随着船只在波浪中上下颠耸,我头晕想吐,拼命忍住,知道此刻必须把每一滴精力节约在手臂上。“克雷尔!克雷尔!”一个声音隐隐约约响在耳畔,“喂!你还好吧!” 一条粗壮的胳膊突然箍住我的腰,将我摇摇欲倒的身体稳住。我定了定神,回头去望。是葛瑞斯大副,他竟然没待在驾驶舱里,我有些惊讶。“跟我回舱!”他不由分说,双臂一圈,要将我抱起;我挣扎下地。 “快走!”他没再坚持,只是紧紧抓住我的手,似要把我手臂捏破。我脚步踉跄,跟着他一路狼狈滚进船舱里。船长和几名舵手正在全力控制航向,没人分心来望我一眼。 “没事的,”葛瑞斯安慰我,“克雷尔,你真勇敢,要不是你第一个发现不对把帆落下,我们恐怕就都没命了。你先休息一会儿,别担心,这样的浪头不会持续很久,我们就快驶出风暴区了,加油,姑娘!” 他转身去巡视其它船舱,临走前,俯身握住我的手,像要给我输送力量。对他的话我不置可否,只能微微扯起嘴角,努力做出乐观的表情,算作回答。不会持续很久吗?我怎么觉得已经在外面站了三天三夜。要不是还想要活着回到家乡,我一定早就松开手,像另外两个水手一样,任自己卷入冰冷的海水中了。 六年前,我背井离乡,踏上了这艘巨型帆船。我们年轻的船长乔伊当时正好在招募水手,我凭借自己从小在街头摸爬滚打学来的功夫,女扮男装混了进去,自称克雷尔。然而性别差异不可能永远隐瞒下去,何况我的曲线和轮廓一直在改变,不久他们便发现了这个秘密,船长和大副都非常生气,倒是那些水手们哈哈大笑,一起帮我说情。可惜当天傍晚乔伊还是单独找到我,要求船一靠岸我就得立刻滚下去。 后来当然没有如他所愿。那次航行途中我们遇到了罕见的海盗,在自卫过程中,我和乔伊也互相惊讶于彼此的好身手……我们寡不敌众,先是被海盗捉住,接着他们发现我是女的,更想留下来做个玩物……反败为胜的过程暂且不表,但经此一事,乔伊总算倒过来请我留在船上,而那些曾经一块儿喝酒划拳的水手们从此看我的眼神俨然是看偶像。 海上的日子虽然单调,但也开心。忙碌的生活让我很少再想起过去。我没有告诉其他人我来自哪里,除了乔伊。由于不必再隐瞒身份,我丢掉束胸,蓄了长发,在甲板上干活的时候每每让那些商客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跟着袭风号,我去过许多国家,乔伊虽然不做生意,但对买卖非常在行,对我们也出手大方,如此日积月累,我们每人也都攒下一笔小钱。我有时候寄些回去,有时候买些漂亮的珠宝首饰放起来。乔伊总是取笑我,说没想到我还有一颗粉红少女心。我斜眼望着他:“你有意见?”他狡猾地避而不答,开始挨个猜测我看上了哪个水手,最后总是得我们比斗一场才罢休。 思乡是水手们每晚例行的程序。虽然我们大多数时间都待在海上,亲如家人,一起经历过大风大浪,但终究最渴望的,还是各人出身长大的地方。有些水手后来离去了,从此退休陪伴家人,再有些人,比如船长乔伊,本身来自繁华的海滨城市,是我们的船只经常停靠的地方,所以他们也能定期同家人团聚。唯独我从来没有想过回家。 乔伊曾经问过我,我的家乡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其实我对家乡的记忆也已经模糊了,更何况我一直都想忘了它。它在我心里是一个遥远的点,那里存放着我所有的梦想,但我从不触碰它。可是乔伊似乎很向往,总说不如下次目的地就定在那里,被我坚定地否决了——那时候我发现我仍然没有勇气回家。 可是今夜,在这场罕见的风暴中,在我们偏离航向不知多久后,我真的由衷地希望,如果我将会死去,我不想死在这无人记得的海上…… 脸上忽然一阵湿热,我竟然流泪了。这么多年过去了,原来我还是没变啊……我正自嘲地想着,外面忽然传来葛瑞斯的大叫:“看,我没说错吧!我们驶出风暴区了!” 眼前拂过一阵明亮的光,我以为是闪电,但却没有听到雷声。船身的起伏不知什么时候变小了。我抬起头,朝那边的窗口望去。 “灯塔!灯塔!”葛瑞斯大副激动地冲进来,“前面有灯塔!” 欢呼声一路炸开。没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了。半个月前,由于罗盘出现故障,我们的船就已经严重偏离航向,之后遇上风暴,随风漂泊,更不知身在何方。现在不但风暴渐止,还发现了灯塔,这意味着不久之后我们就能安全地登到陆地上,在随便哪个旅馆中舒舒服服地住上几天,胡吃海喝,恢复精力……我在确定安全后一下瘫倒在地板上,毫无形象,当着葛瑞斯的面呕吐起来,等到把胃清理干净,我也虚弱得没法说话了,只记得最后他们焦急地推着我,在我耳边叫嚷,然后身体就被抬了起来…… 我的意识始终有一丝清醒,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处于混沌中。那一丝清醒的意识不断萦绕着我的过往,回忆时闪时现。这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吗?听说人死前,会看到自己最强的执念,如果这是真的,那么死亡之于我就不是一件不可接受的事…… 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躺在床上,身旁坐着乔伊,他看起来很精神,似乎完全没有受到风暴影响。就是脸上胡子未刮,给他平添了一份沧桑,在我看来显得特别古怪。 “最后剩的一点肉罐头,船长吩咐给你熬了粥。”葛瑞斯大副亲切地望着我们。听他们七嘴八舌的说话,我才知道自己竟已昏迷几天。我点头致谢,手肘微微一撑,蓦然发现身上换了一套干净的衣物。碍着那么多人在场,我没好意思开口,假装累得很,三言两语敷衍了他们的问候。等到把其他人都打发走后,我瞪着乔伊:“是你?” “你说什么?”他眉毛一挑,显然在装傻。 即使以我挑剔的目光看来,他长得也堪称英俊。高个子,肌肉匀称,四肢修长有力,那是常年航海生涯锤炼的结果。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双颊瘦削,皮肤黝黑,鼻梁如刀刻般笔直拔起,锋锐的眉形显得凶悍,平时不怒自威,但实际上是个很温和且爱开玩笑的人。不过现在我只想一拳把他的笑容打烂。 “你凭什么……”我一急,竟然有流泪的冲动,自觉幼稚,又急忙咬住嘴唇。这副模样想必在他眼里更可笑了,他竟然哈哈大笑起来。“放心,我没有看到你的胸!” 我一开始竟然没听懂这句话,反应过来后不禁勃然大怒:“去你妈的,那是你瞎!”拿起床头的一本书就要砸他。 他象征性地躲了一下。“好了,不逗你啦,”他耸耸肩,根本不以为然,“船上没有女人,那你要我怎么办?” “你可以不用管我!”我咬牙切齿。 “呵呵,”他特意加重语气,“你就别逞强了,我可不希望等船开进筑海港,把一具尸体交到你亲人手上。” “筑海港!”我呆住了,接着不由自主地叫出声来,想从床上一跃而下,却发现自己连一丝动弹的力气都没有。“你是说,我们现在要去筑海港?!”我喉头发涩,忘却了刚才的不快,急切地叫道。 “根据我多年的航海经验,应该是的。”乔伊微笑着打了个响指,“前几天暴雨,一直看不见星星,罗盘又出问题,我都不知道我们竟然已经偏到这里了。再往前就是珍珠海,开心么?算起来,你也有六年没回去了吧?到时候我们就是你的客人了,记得要请我们喝酒啊!” “呸!”我笑骂了一声,心思已经迅速飘到远方。 那晚还心心念念,仿佛远在天边的筑海港,如今一下近在眼前,说不紧张是骗人的。我拿着粥碗的手不断发着抖。“哟,瞧你脸红的,不会是想起了从前的情人吧?”乔伊揶揄道。 我深深喘了几口气,想对他做出凶狠的表情,却发现自己无论如何也做不出来,反而嘴角一直往上扬。“要你管!”我没好气地白他一眼,随即又美滋滋地微笑起来,看得他笑个不停。 “难道被我说中了?” “你这个男人怎么这么八卦?”我嫌弃地撇撇嘴,并不真生气。 “我是在担心你的终身大事啊!”他一下来了精神,神秘兮兮地凑过来。“嗨,哥们,别不好意思了!来吧,告诉我那是个什么样的人,嘿嘿,怪不得六年前那时候你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就知道肯定有故事!”他见我犹豫,催促道:“快说呀,你不说我怎么给你出谋划策呢?” 听到他最后一句话,虽然明知道是开玩笑,我却鬼使神差地动了心,沉吟半晌,终于开口:“听说你以前泡到过不少妹子……” “咳咳……”他掩饰性地咳了一声,连连摆手,“好汉不提当年勇……” 我们便这样嘀嘀咕咕地说开了,期间葛瑞斯进来咨询事情,一个水手进来给乔伊送午餐。有外人在场时,我们都默契地不再交谈,但是从他们眼神里依然能够读出,他们已经认定我跟乔伊是一对情侣了。我们懒得辩解。坦白说,私下里,我们的确是非常好的朋友,经常互损,他聪明,风趣,平易近人,关键时刻又很可靠,但我和他都明白,我们是绝对不会爱上对方的。我永远欣赏不了男子汉坚实的肌肉,强健的身躯,粗犷豪迈的嗓音,而且…… 我爱的人,在我从小长大的地方。那里有巨大的灯塔。 筑海市,我回来了…… 二 再次踏上家乡的土地,恍然如梦。筑海市是个美丽的小城,坐落在大陆东南边界,相邻的珍珠海是出名的风景区,因为盛产珍珠而得名。亚热带的季风常年穿拂而过,即使冬天也不会太冷。太阳将当地人的皮肤晒成棕色,但他们却普遍有一个健壮的身体。这,就是我出生长大的地方。 它并未改变太多,只是街边的木棉又长高了些,花期刚过,入眼是鲜艳的绿色。熟悉的家乡话,仿佛一把钥匙,捅开了我的记忆闸门,过往的一切如潮水顺势涌入。此时此刻,我觉得好像有一根线,把现在的我和六年前的我栓在一起,而我在海上漂泊的那些日子反而急速褪去了。 水手们前呼后拥着我,奔过港口,奔向它无数美丽的小巷,哄闹着要我带他们去城里最好的酒吧,我嘴上嗯啊答应着,身子却在一处立定,怎么也不肯往前再走了。 “你、你们……”我支支吾吾地开口,“你们先去、随便逛逛这里……我,我要回家……去见一个朋友……”我费力地编着台词,从兜里掏出一把钱币,随手塞到一个人怀里:“呶,你们拿去,随便花,别客气!” 他们当然不肯答应,将我围在中心,七嘴八舌地指责我不够义气。这时乔伊替我解了围:“好了,大伙儿自己找乐子去,我要陪克雷尔去见她家人!” 他们听了这句话,才纷纷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望向我的眼神中闪着了然的笑意,一哄而散。我等到他们背影渐远,再也忍不住,拔腿飞奔起来。 不需要任何指引,虽然已经过去了六年,我依然可以闭着眼睛指认出这条路线。行人慢慢少了,坡度越升越高,视野变得开阔、单调,却有一种孤绝壮丽的美。金红的日光照射着我,我觉得自己正在奔向太阳。 乔伊从后面追上来:“你情人是住在那里?” 他指着远方,山崖的尽头,那座高高的灯塔。 我才发现他也一路跟着我,猛地收住脚:“喂,你也可以走了!” “让我也认识认识你的‘朋友’嘛!”他没料到我会突然停步,往前冲出几米,又转回来,一脸可恶的笑容,“好歹也能帮你把把关不是?” 我老脸一红:“我又不需要电灯泡!” 他正了正表情:“好啦,不开玩笑。你知道我们这次能够化险为夷,多亏了这座灯塔,我本来也打算去拜访这里的守灯人,替大伙儿好好谢谢他。克雷尔,他是你的家人吗?” 我很不情愿想到他,摇了摇头:“不,他不是。” “那你认识他?” “嗯。” “啊哈,他叫什么名字?” “哈里兹。”我答道,这个六年前还令我恨之入骨的名字,现在被我如此镇定地念了出来,我自己也觉得奇怪,“哈里兹?费舍尔。” “古怪!”他叫了起来,“我的朋友,竟然会喜欢一个叫哈里兹?费舍尔的人,太古怪了!”他翻来覆去地将这个名字念了好几遍,一边念一边饶有兴趣地观察我的表情。我懒得理他,继续向前跑去。 很难说是我在接近灯塔,还是灯塔在慢慢逼近我。它越来越高大,伟岸的白色身躯直耸入云。它庄严地立在我面前。乔伊伸手敲门,无人应声,门虚掩着。“进去呀?克雷尔。”他伸手在我眼前晃了晃,“你在发什么呆?” 我鼓足勇气,推开门走了进去。里面是灰色的砖墙,看上去十分凋敝。空旷的塔内有我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上山的时候,我还跑得飞快,现在却越走越慢。这里有我曾经狠心丢掉的东西,有我想要却得不到的东西。我越接近它,就越害怕。也越无法自拔。 顶层依然没人。这里的四壁被精心贴上了墙纸,几幅手工编织的装饰画增添了恬静的气息。在这样风大多尘的地方,房间却干净透亮。角落里摆着几盆枝叶繁茂的十里香,气味清淡优雅,透着一股活泼的生气。看得出来这里的主人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我走上前,拿起了放在柜子上的一幅照片。她穿着雪白的婚纱,笑容满面地靠在他身旁,很幸福的样子。乔伊凑过来:“这是谁?” 我叹息道:“费舍尔夫人。” 他点了点头,没再说话。忽然之间,我感到一阵难以名状的心悸,就像有人在回应我刚才的呼唤。我迅速转头,眼前赫然是她熟悉的身影。 “克拉拉?”她有些迟疑。 泪水涌上了我的眼睛。我努力把她同记忆中那张魂牵梦萦的脸相迭。我过去的人格从内心苏醒,慢慢与我合为一体。我闭上眼睛,这一刻,仿佛我的生命才再次变得完整了。 她静静地立在一旁,看着我哭,我好像一下回到了六年前,最后一次同她见面,被她击得溃不成军的瞬间。 “你离开了这么久……”她终于打破沉默,“我猜你一定恨透我了……” “没有……”我条件反射地开口。 “你就别骗我了。你把我送你的东西都扔了。”她面无表情地望着我,语气中不无嘲讽,随即叹了口气。“有意思吗?一声不吭就逃走。什么事不能好好说,还要跟我绝交这么严重?” 我局促不安地绞着手指,不知如何回应:“唔……费舍尔先生呢?”这时,我瞥见乔伊正站在一旁望着她,连忙给她介绍:“这是我在外面认识的朋友,乔伊。” 他颇为绅士地伸出手:“你好,费舍尔夫人。” 她客气地点头,只让他握了不到一秒钟:“抱歉,失陪了。”然后领着我到里面房间,关上门,将我拉到窗口。 “他去世了。去年的事情。肺病。医生说是最凶险的一种类型。起初只是咳嗽,不停地咳,原以为是小事,没想到就这样一点点把身体掏空了……我卖掉了家里所有值钱的东西,四处找活干,夜以继日,变着法子照顾他。病人的脾气可真够受的,哼,但是我绝不让他如愿以偿地赶走我…… “看到墙那边的缺口了吗?他砸的。还有这里。家里每天都是一片狼藉。我也不生气,反正有的是时间慢慢磨……他说想通了的那几个月,是我过得最快乐的日子。我陪着他在城里转啊转,像两个傻瓜,一起回忆我们新婚的时候…… “我本以为他会死得非常安详,握着我的手,在舒适的病床上……我满以为他能了解我……”她望着窗外某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谁。“可惜没有。他死在了大海里。半夜趁我睡着的时候,从他看守了十多年的塔上跳了下去。我无法想象最后关头他是怎么撑着已经难以动弹的身体爬到这里的,也无法体会他当时的心情。我发疯一样地找他,你知道吗,克拉拉?你知道发疯一样地找一个人是什么滋味吗?” 我听她描述自己惊心动魄的过去,突然觉得,六年来,我在海上漂泊的日子同她相比简直不堪一提。“对不起……”我哽咽道,“我很抱歉,没有陪在你身边……” 她的眼神从远方收了回来。 “我独自一人处理好了一切。你不用为我担心。” 我甚至不敢抬起头来直视她的眼睛。 她放缓了语气:“你呢,克拉拉?这些年来,你过得怎样?” “不知道。”我吸着鼻子,“忘记了。” “是吗?”她并未深究这个回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我时常想起你,想起我们还年轻的时候,想你为什么突然不辞而别,是不是我哪里不好,才导致你们一个个都这样离开我……”她的眼中少有地流露出迷茫的神色,“要了解一个人实在太难了……” 我也深有同感。 然而她很快调整了情绪。 “你呢,克拉拉?你有想过我吗?” “一次也没有。” “是吗?” 因为我每天都在提醒自己不要想。我抿着唇,在心里回答她。她对我的沉默报以微微一笑。 “走吧,你的朋友还在外面呢。别让人家等太久了。” 她拉起我的手,自然无比,就像我们之前的裂痕都不存在一样。 很快,我们下了山,在商业区找到了那些东摸西望的水手们,相互介绍一番,然后一同杀到筑海市最大的酒馆。在众人的起哄下,我跟乔伊被迫紧紧挨在一起,正襟危坐,我感到很不自在,尤其是她就坐在另一边,我已经没有从前的耐心去敷衍了,生怕她误会我跟乔伊有什么。我尽量将身子朝她靠去。 她显然兴致很好,与水手们大方交谈、对饮,坦然接受他们的恭维,并不时发出欢乐的笑声。她总是这样,轻易同人打成一片。我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错觉,仿佛跟他们相处了六年的人不是我,是她。乔伊忽然捅了捅我,悄声说:“嘿,哥们儿,别发呆了,这么干坐着也不是个办法,听着,我有一个主意!” 我含含糊糊地应了一声。 “我帮你勾引她,你去抢那什么……哈里兹?费舍尔。” 我一口酒喷了出来。 “你在胡说什么呀!”我又好气又好笑,瞪了他一眼。“不许打我朋友的主意,她才看不上你呢!” “不试试怎么知道呢?”乔伊眉毛一挑。 我懒得理他的厚脸皮:“还有,我说过我不喜欢哈里兹!” “好好好,知道啦,你不是喜欢,你是爱!” “放屁!”我伸手在他大腿上用力一掐,“你才喜欢他!我再说一次,我恨他!别把我跟他扯到一起!” “哎哟,你那么大反应干嘛!”他戏谑地望着我,“爱的极致就是恨,没想到你竟陷得如此之深!” “滚!” 他笑而不语,装出一副老司机的样子。“说真的,克雷尔,你刚才的表现很糟糕,跟我的前前前女友们简直一模一样,太欲盖弥彰了,还不如直接表白呢。嘿嘿。在我面前不要害羞啦,大胆承认吧,小妹妹,这个年纪思春很正常,我是不会嘲笑你的!” 一大串匪夷所思的话向我袭来,我头痛欲裂,瘫倒在椅背上,对乔伊,以及周围其他人的误解感到无力。他们凭借错误的惯性思维定义别人,还自以为掌握了真相。为什么女人就非得爱上男人不可?不是这一个男人,就是那一个男人。 我忍不住将手藏在桌下,悄悄朝他们比了个中指。 另一边,她正跟大伙讲到我小时候的事。我端起酒杯,挡住大半张脸,佯作毫不在意,其实对她说的每一个字都仔细留心。“费舍尔夫人,她身手这么厉害,到底是跟谁学的?”有人问出了大家一直感兴趣的话题。 “你身手很好吗?我怎么不知道?”她转向我,扑哧一笑。 我脸红了。“哪次你被那群臭男人缠上,不是我解的围?” “哦,哦,”她戏谑地凑近过来,“然后次次都被完爆,害得我提心吊胆,最后还要背着你去找医生。” “那是以前!”我不服气地抬起头来,“让他们现在来试试?一百个人我也杀给你看!” 她对我幼稚的话语笑个不停。“不必啦,哈里兹早把他们都打服啦!” “你还真是自学成才啊,克雷尔!”乔伊哈哈大笑,故意做了个崇拜的表情:“原来之前比试的时候,你一直对我手下留情,是在下输了!” “去你的!”我啐了一口,有些脸红,结结巴巴地道:“其实……我应该算……有人教……” 话一出口,别说那些水手们,就连她和乔伊也感了兴趣,做出洗耳恭听的表情。 “你教我的。我被打断肋骨那次。你去跟他们赔礼道歉回来。”我的声音低沉下去。我们都明白所谓的“赔礼道歉”代表着什么。“你说,要么强大,要么忍。而我不想你忍。” 她用同样略带悲伤的眼神望着我,和我们彼此相依为命的童年。 “所以我逼自己强大起来。” 水手们哗然鼓噪着,纷纷扬言要替我们报仇,待会儿喝完酒一起去把那些小混混揍成狗屎。乔伊却温柔地拍拍我的肩膀:“都过去了。” 她对他露出笑容:“你们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他换了个坐姿,好让自己正对着她:“那得看克雷尔有多少钱够我们花!” “呸,你这吸血鬼,想得美,我才不请客呢!”我瞪了他一眼,“待会儿结账就拿你做抵押!当猪肉卖也能换不少钱吧!” “那太贵了,我这么帅,酒吧老板买不起的。还是你上吧,便宜点。” 她听着我们互相斗嘴,觉得有趣,笑了起来。 “筑海市有什么好玩的地方?说不定我玩得高兴,就多留几天。”乔伊笑着问她。 “那你恐怕永远都走不了了。”她打趣说。 “你呢?也不离开吗?”乔伊替她续酒,他肯定是故意的,手都快触到她手背了。我险些儿拍案而起。 她笑容变得矜持起来,却没有如我所愿地将手缩回去:“这跟你有关系吗?” “当然有了,美女才是旅行的意义所在嘛!”被呛了一下,乔伊好像一点儿也不尴尬,我不得不佩服他,他有一种本事,可以把调情的话说得那么大方。“要不是克雷尔告诉我你这么美,我怎么会千里迢迢把船开过来呢?” 乔伊是在撒谎,我从未向他提起过费舍尔夫人。我很不给面子地“嗤”了一声。 “你们可以把船开去珍珠海的北边,”她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那里有发光的水母群,视野辽阔,落日也很美。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能弄到海蟹。” “喔,”乔伊咧嘴一笑,“看来这次我是找到行家了。” “废话,我从小在这边长大。”她哼笑一声,拨了拨头发。 “她的水性比我好多了。”我几乎是骄傲地插嘴,又立刻感到后悔。 乔伊不失时机地发出邀请:“那么,美丽的费舍尔夫人,愿意为我们当一次导游吗?” 她微微一笑,向前迎视他火热的目光:“我叫玛可辛。” 我把酒杯掉到了地上。 “那就这么说定了。”他唇边的笑意蓦然扩大,尔后拾起她的手,放到嘴边轻轻一吻。 我不知道最后是怎么离开酒吧的。我的心情糟透了,不能够理解这个世界。乔伊说深夜了不安全,想护送我们回家,被我粗暴地拒绝了。“我自己能照顾好她,”我冷冷地说,“你是不是管得有点太多了?” 他莫名地望着我,不明白我为什么突然充满敌意。他不自知的样子让我更加心烦。男人都是混蛋。玛可辛适时开口替他解了围:“谢谢啦,我有克拉拉就好。” “那好,你们注意安全。”他毫不掩饰眼中的不舍,“明天我在码头上等你,别忘了,玛可辛!再见!”他朝我们久久地挥手。我皱眉,拉着她快步走了。 “你怎么能让他那样对你?”走出一段距离后,我闷闷不乐地开了口。 “他哪样了?” “你……你还装傻!”我气得眼泪几乎掉下来,“他居然敢……” 我卡壳了,很想大声叫嚷,却又无论如何不敢说出“亲你的手”这四个字。我不想再一次确认这残酷的事实。而且我怕在说出口的瞬间就会瘫软。 因为我也曾无数次地幻想把嘴贴到她那双美丽的手上。 我同她一起长大,年少时的相伴,青年后的重逢,都没有过这样亲昵的动作。而乔伊才第一天见她,却顺理成章地做到了,凭什么?——我好像忘了,她本来就不是属于我的。 “你是说……”她比划了一个动作,好笑地望着我。 我胀红了脸。“他占你便宜,你为什么不躲?” “算了吧,这叫占便宜?”她满不在乎地笑笑,“只是礼节性的啦,你想太多。” “可是他喜欢你!”我急道,“或许已经爱上了你。” “他甚至都不知道我是否单身,何况我们才第一次见面,这怎么可能?” “不,我太了解他了。他要是爱上了谁,才不会管她有没有结婚。男人都是这样,你最好小心点,他看你的眼神分明就是……” 我寻找着合适的措辞。“分明就是爱上了的样子。” 她笑了。“哎呀,克拉拉,你太敏感啦,你还没谈过恋爱吧,就知道什么是爱人的眼神了?” 我当然知道!我在心中大声呼喊,却不能发出一个字。我眼睁睁地望着面前逐渐清晰的灯塔,悲哀地感到自己正在远离它。 与我的焦虑不同的是,玛可辛显然兴致很高,一路哼着歌,足底生风,上坡如同下坡,我几乎要把她跟丢了。到了塔顶,她依旧毫无睡意,拉着我跑去窗台:“看!你们的船!”她指给我。“你的朋友们,今天跟我说了许多有趣的事。克拉拉,航海好玩吗?” “还行吧。”我闷闷不乐地答道,“你还不困吗?” “有点,我等会儿再睡。”她说着散开了头发,任风把它们吹起来。乌黑的发缕打着卷,起伏摇曳,簇拥着她,仿佛荡漾的波浪。“真想去一次。”她眼中洋溢着兴奋而温柔的神情,像是说给我听,又像喃喃自语。 我担忧地望着她:“你是不是喝多了?” “有吗?”她拍拍自己的脸。 “你走路都是轻的。”我指出来。 她笑了:“像要飞起来一样。不过我喜欢。” “我觉得,自从他死后,我已经很久没有这样快活过了……”她闭眼感受着风的凉意,仿佛要抓住来自远方的信息。她就像传说中被女巫困在塔顶的公主,想要投身到外面的大千世界中去。 “也许我已经消沉得太久了,克拉拉,可是今天,我又觉得可以再活一次。”她说着,探身出去,朝窗外展开双手:“我真想像风一样自由……” 三 朝阳从海边才刚露出一条线,高塔上的我们已经感受到它朦朦胧胧的光亮。身边忽然凹陷下去,床轻微地吱呀了几下,我艰难地睁开眼,用手揉着眼角,驱散困意,发现玛可辛已经坐在镜子前,开始为迎接新的一天做准备了。我很少看到一向果断的她有如此犹豫的时候,头发梳好了又拆下来,衣服在扶手椅上堆成了小山。最后,她换上一件剪裁优雅的浅色连衣裙,领口之低令我血气上涌。我呆呆看了半晌,好心提醒她:“穿成这样可不适合出海。”她说:“我又不是真的为了出海。快来,帮我系一下带子!” 我乖乖照办,手触到她的背部不禁发抖。“好痒,”她咯咯笑着,“你快点!” “你真的要去吗?”我好不容易才办妥了,不敢望她的眼睛。 “怎么啦?你不想去?”她诧异地盯着我,忽然一拍脑门,“乔伊说你来之前在船上淋雨生了病,怪我没想起来,你要是累的话不如待在家?反正我很快就回来啦!” “不是……”我闷闷不乐,心中想着:好不容易回来一趟,我有多少话想跟你说,为什么要管别人?咱们不能单独在一起吗? 然而最终我还是跟她下了山,来到船上,乔伊也早早打扮得焕然一新,在港口候着了。平时不拘边幅的他这时穿戴得格外齐整,我差点认不出来了——我从不知道他在船上还收着这样笔挺的白衬衫。他同玛可辛的穿着在众人当中格外显眼,大家顿时都成了陪衬。我们不免生出这样的感觉——这次出海,只是为了给他俩的约会凑个背景板而已。 乔伊热烈地邀请玛可辛去驾驶舱,我原本也跟了进去,但是只待了一会儿,便被里面的欢乐气氛挤了出来。她跟他有说有笑地交谈着,视我如无物,每次我想插口,他们不是干脆没听见,就是“嗯”、“啊”随口附和,我觉得自己是一个十足的傻逼。于是只好退了出来,一屁股坐在离他们不远的甲板上,百无聊赖地望着大海。 “嘿,克雷尔,你怎么一个人坐在这里?” 我抬头一看,是二副曼努斯,一个平时阴郁寡言的中年人,文弱,知识渊博,是我们船上的活百科全书。他和我一样,没有父母,没有亲人,也从不提起家乡。我怀疑我们以往说过的话不超过三句,当下无可无不可地答道:“那你觉得我应该在哪?” “船长怎么跟她在一起?”他狐疑地望着我,解下肩上背的钓具。 “怎么啦?”我勉强笑了一笑。 “你真是心大。”他冷冷地丢下一句,见我瞬间胀红了脸,又说:“明明一副快要哭出来的表情,还要假笑,笑得丑死了。” “你……”我对他的揭穿不由感到气愤,“你胡说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你自己心里清楚。昨晚船长看你那朋友的表情,我们都看在眼里,只是不方便说而已。我不信你没感觉到。”曼努斯在我身旁蹲坐下来,开始组装钓竿。“你真没用,就这样算了?” “你根本什么也不懂。”我长吁一口气,抠着栏杆上褪掉的漆皮。 “呵呵,我太懂了,克雷尔。想当初,我最好的兄弟和我未婚妻……就是这样开始的……”他没再往下说,话中含义却不言而喻。 “那不一样。我跟乔伊从来就没有什么。” “你这么超脱,看来是我多管闲事了。”他冷笑一声,将收拾好的鱼线抛入海中。 我突然觉得无比心烦。这种被猜中一半又其实全是误解的感觉太糟糕了,想辩解却无从讲起,我叹了口气,没再说话,静静望着流动的海面。 曼努斯的垂钓技术一向很好,不多时便钓起了几条活泼艳丽的海鱼。现在还不是鱼类最旺的季节,但它们依然肥硕无比,在木桶里挨挨挤挤,弄出哗哗水响。曼努斯斜眼瞟了瞟我:“试试?” 我来了兴趣,接过他手中的钓竿,摆弄许久,却连鱼饵都装不上去。他笑了,眼角的细纹秀气地聚起,把略长的刘海别在耳边,坐近来,手把手地教我。我的注意力不知不觉贯注在了钓鱼上。不知是不是我水平真的很差,半天过去了,一条鱼也没有。曼努斯望着我,笑着叹了口气。 我直起身来,感受着海风被我劈开,惬意地闭上眼:“这叫沉鱼落雁……” 话音刚落,手中钓竿一沉,我差点儿朝前跌倒。“小心!”曼努斯语气中隐有兴奋,“应该是条大的!” “谁说我技术不好来着?”我得意地回头,不料钓线对面一阵大力拉扯,带得我跌出一步。曼努斯连忙扯住我:“站稳!”他警告说,“不然你真有可能被它拉下海去!” 我按照他的指示,稳住脚跟,开始有条不紊地收线。就快成功了,我们看见海面剧烈的波动。鱼在拼命挣扎着。 忽然,从驾驶舱那边,一阵轻快的笑声传入耳内。 我分心了,钓线松脱老大一截,赶紧用力卡住轴轮,心思却不由自主朝着那边飘去。我的听力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敏锐过。 “……有家室的男人再整天出海,不是对家庭不负责吗?”是乔伊那种惯常的调笑的话声,“所以我才在结婚之前拼命玩啊!” “你觉得跟一个女人结婚,对你意味着失去自由吗?”玛可辛哼笑一声,我几乎能想象出她脸上的表情,“为什么不带上她一起走呢?” “你愿意吗?”他的声音变得低哑、暧昧。 “你愿意吗?”她聪明地反问。接着,谈话戛然而止,留下无限遐想的空间。“喂,克雷尔,你过分了啊!”曼努斯叫了起来,“这可是我最好的钓竿!” 我呆呆地望着海面,想不起自己是何时松手的。“抱歉……”我喃喃地说道,眼睛却连望也没望他。 “好啦,”他叹了一口气,“丢了就算了,也用不着哭,我又不要你赔!”他拍拍我的肩膀,突然压低声音:“现在你还认为我是胡说吗?” 驾驶舱的门突然打开了,玛可辛跑了出来:“嘿,克拉拉!给你看一样东西!” 我回头。她和乔伊走出来,正好看到曼努斯一只手臂搭着我的肩膀上,而我泪痕未干。他们对望一眼,露出心照不宣的微笑来。 “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玛可辛狡猾地望着我:“哎呀,算了,你们继续,当我没看见。” 我挣开曼努斯,跑过去:“什么事?” “你看!”她笑着伸出手,“快告诉我好看吗!” 她如新生嫩笋般丰腴可爱的手指,微微曲着,指尖上涂满了亮晶晶的指甲油。 “好看吗?”她不等我回答,再一次发问。 “好看呀。”我噙着泪水,拾起她的手,微笑,“怎么想到涂这个?”我认出来这是乔伊在某次航海途中向一位客人买来,说要带回家送给他妹妹的,没想到现在拿来讨好玛可辛了。 “这个叫孔雀绿。我还想试下深蓝色。”她献宝似的把手在我面前晃。“很好看。”我仔细地端详着,其实心里想的却是:还不如你本来的样子好看。“乔伊送你的?” “咦,你怎么知道?”她笑了,“他也送过给你,是不是?” “我和他一起买的。”我摇摇头。我从不喜欢这些花哨的玩意。 “啊,你也有吗?我要看!”她叫了起来,“你有什么颜色?” “我的不是这个,”我也笑了,“一会儿拿给你。我是特意为你买的。” “那你怎么不早拿出来?”她似是怪我,故意啧了一声。 “你也没问我要呀。”我忍不住傲娇一把。她笑着捶我。 乔伊站在一旁,开心地看着我们说笑,脸上那种满足的表情不知怎的,让我想起一个丈夫看着自己的妻子和姐妹们愉快相处的场面。我心里顿时蒙上一层阴影。 傍晚到了,玛可辛去厨下帮伙,乔伊趁机找到我,把我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嘿,恭喜你跟玛可辛和好呀!” 他再一次在我面前直呼她的名字,我不禁皱眉:“我从来没有跟她吵架过。” “这个就不用骗我了,”他笑了笑,“玛可辛都跟我说了,你就是生她的气,才不辞而别的。她说她很抱歉。” “可是,我从来没有怪过她啊……”我轻声道,对她的误解感到有些难过,“我是很生气,但我明白那不是她的错,有……有些情绪是你没办法控制的……”我有些脸红。 “我理解,我理解,你能这么想就好了。”他笑嘻嘻地望着我,“其实我想说的是,咳,那我追她,你应该就不介意了吧?” “你真的打算……”我的心霎时凉了半截。 “是的!” “你又要玩弄别人的感情了?你不要害我朋友!”我抓紧身后的栏杆,脸色变得苍白。我潜意识里拒绝这件事的接近。 “我是真心的,”他发誓说,眼里都闪出异样的光芒来,“我从未见过像她这样坚强,独立,聪明,自信的姑娘,你知道吗?”他补充道,“何况她那样美。我也从未想过在这样偏僻的地方,能够发现一位女性,足不出户地成长到这个地步。刚才我跟她聊天,她的头脑,谈吐和知识面都令我惊讶,即使说到她不了解的话题,她也绝不装腔作势,更不会露出自卑的表情。她不像一般的木头美人那样长了个空虚的灵魂,不,在她面前,那些统统都不能算人……我和她相处很愉快,我们一切都很合拍,仿佛天生如此,克雷尔,我想向她求婚,我已经决定了!” 她的优点用不着你来说,我心里想道,对他锐利的眼光气愤不已。“如果我说介意呢?你会停止吗?”我冷冷地开口。 我的不悦表露得如此明显,他有些愕然。“不会。”干脆利落的回答。 我转身就走:“那还有什么好说的。” “喂!”乔伊追上来,“她到底哪儿惹你不高兴了?就算是你喜欢那个哈里兹,那么多年过去了,也该放下了吧……”他蛮横地扯过我肩膀,将我转回他面前,“呃,克雷尔,你……你别这样……” 我用手捂住脸,实在不想在自己的情敌面前痛哭失声:“不是她,不关她事……是我自己不好……她是个好姑娘,你喜欢就去追吧……” 他松了手,似乎被我的眼泪烫到,变得手足无措起来。“对不起,我不该逼你……”他说着,退后一步,嘴唇蠕动,似乎想劝我什么,却又不知如何开口,最后长叹一声:“我懂了。我走了。你自己……加油……” “嗯。”我虚弱的声音从手臂间传来,“放心吧,我没你想的那么脆弱。” “……我还是希望我们可以继续作好朋友?” “……当然。” 一天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我们在船上开伙。玛可辛拿出了她的看家本领:厨艺。鲜嫩的海鱼,当季的时蔬,筑海市特产的各种蛤贝,全都游刃有余地在她手下变成最勾人馋涎的菜肴。船上的厨师在尝了一口她做的汤后,心甘情愿退居二线,给她打起了下手。好不容易等到菜上齐,一群饿死鬼你争我夺地冲进餐厅,对她说的那些狗腿话让我都不禁脸红。 乔伊看着我们风卷残云的样子,笑着说:“玛可辛,你愿意来当我们的厨师吗?” “好啊,你打算付我多少钱?”她叉起一小块牛排送进嘴里。 “你愿意的话,整条船都是你的。”他压低声音凑过去,向她举杯,弯起的眼中隐有笑意。 我食不知味,机械地咀嚼着,机械地回应别人的敬酒。夜晚,我们把船开回了港口。我帮着收拾完餐具,突然想起白天对玛可辛说的话,连忙奔到后舱,在自己卧室里东翻西找,挪出一个小小的首饰盒,轻轻打开。 黑色的天鹅绒高贵典雅,里面躺着一根细细的项链。坠件晶莹绚丽,几种不同颜色的宝石相互拼接,切面精致,扭成一枝花的形状。同我交易的那个神秘女人自称是占卜师,一眼就看穿了我的心事。“把它送给那个女人吧。”她的声音充满诱惑,“你会梦想成真的。” 我的心紧张得怦怦直跳,将项链摩挲了几遍,又小心翼翼地收好。回到甲板上时,猛然发现几乎已经没人了。我吃了一惊,奔去唯一还有光亮的厨房:“他们人呢?” “啊,是你啊,克雷尔,吓我一跳。”厨子拍了拍胸口,“你怎么还没走?他们上岸去啦,说要去散步,我以为你跟他们一起走了呢?” 我匆忙道了谢,转身出门,一路奔向岸边。他们竟然没有叫我,也没人察觉我不在,这让我有些受伤。我四处转着,东张西望,偶尔会在街边或者某个小店里碰见几个同伴,他们都已经分散了,没人知道乔伊和玛可辛去了哪里。大家拿同情的目光望着我,对于不能回答我的问题感到抱歉。我看着他们互相交换眼神,心里明白他们又误会了,却无暇分辩。 已经夜深了,还是没见到玛可辛他们的影子。我甚至中途回了一次船,生怕万一他们已经返回。确实有人回去了,但不是他们。曼努斯放下手中刚买的书本:“我跟你一起去找?” “不用啦,他们是成年人了,又不会出什么事,我就随便问一声而已。”我狼狈地摇头,竭力在大伙面前装作漫不经心的样子,转身拔腿冲了出去。我不能再待在这个人人可怜我的地方。 跑着跑着,我突然想到什么,抬头一望,原来不知不觉,我竟又走到了灯塔面前。在这静谧的黑夜,它放出的光辉胜过了天上明亮的月光。我心中有些什么东西轰然落地:他们原来就在那里。 灯塔用它冷冰冰的目光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我,初夏的晚风吹在身上,钻进我的衣领里,我的身子微微颤抖,竟觉得有些刺骨。 我扶着身旁的树,双腿不安地变换着姿势,几乎难以支撑自身的重量。几只飞虫恼人地在我身边飞来飞去,翅膀震动的每一个细微的声响都像鞭子抽打在我神经上。一切不相干的都从视线中隐去了。极目所望,全是深沉的黑,以及明晃晃的灯塔。如同刀刃上反射过来的光。零星的雨飘起来,我觉得自己在海风中摇晃。我好像正站在甲板上;我的脚似乎从来没有踏到岸上,一直一直在流浪。 灯塔不再是以往从海上看见的那样,只有一个遥远模糊的光点,它如此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我甚至能看见每一束光的排列,每一条光线中的粒子。它活生生的,在我面前呼吸着,它还记得我,却也把我忘了。此刻它完全脱去往日温柔神秘的形象,变成一个陌生的庞然大物。我望见塔顶约约绰绰的人影。一下是两个,一下又是一个。我明白自己长久以来自欺欺人的幻想终于破碎了。早已破碎了。 从前对着灯塔,尽管明知遥不可及,我也能一鼓作气地奔向它,而这一次,我清晰地接受到拒绝的信号,就在离它只有几步远的地方。 最顶层的灯光骤然熄灭,整片天幕也随之黯淡下来。我如同困在黑屋中等待救援的人,眼睁睁地看着最后一扇天窗在我面前,毫不留情地关闭了。 四 我背转身,跌跌撞撞地离开,灯塔无声地注视着我,将我一路无情驱赶。夜已深了,小镇里一片静寂,我脚不停步地奔跑着,快到船上的时候,忍不住回头朝它望了一眼。 那令人窒息的冷漠与美丽。 我哭了,我没想到我能忍到现在才哭。无数尖叫压抑在喉中,当我喘气的时候,好像浑身的内脏都绞紧了。为什么我要再一次见到她?为什么我要再一次失去她?为什么人要被生下来,然后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船上忽然亮起灯,然后是人开门的声响,我知道他们就要来了,低下头,用衣服下摆胡乱擦眼睛,知道不可能瞒住他们。“克雷尔,你回来了?”好几个人同时开口。我有些感动,却也为自己的狼狈暴露人前而生气。果不其然,他们一望见我的样子,便什么都明白了。二副曼努斯及时用眼神制止了他们的发问,将我带进他的卧舱里。 “他和玛可辛在一起了。” 休整了一会儿后,终于,是我先受不了沉默,对他坦白道。 “难过是正常的,生气也是正常的。”他劝慰我,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仿佛觉得让我发泄出来就好了,“你不用自责,想哭就哭吧。我未婚妻离开后,我杀了我朋友的心都有。” “我做不到。”我长叹一声。“我们从来就没有什么。是我自己一厢情愿罢了。” “那只是你给他找的借口。”他有些难过地望着我,我猜他当初也是这么做的。“但你要明白,并不是这样,是他辜负了你,而不是你自作多情,克雷尔……”他还想说什么,被我打断了。 “但却是我爱上了她……” 他叹了口气,知道再说什么也是无用。“找点别的事做,让自己忙起来,一切都会过去的。” “曼努斯,”我突然正色道,“你当初花了多长时间面对现实?如果可以扭转过去,你愿改变命运,还是安于现状?现在你还有能力爱上别人吗?” 他如遭雷击,定定地望着我。“也许那个办法适合所有人,”我继续道,“但唯独不适合我们。” 他于是缄默,然后叹息:“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不怎么办,”我的声音变得低沉,不知不觉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我离开过这里整整六年,也离开了她整整六年;我早就失去过她一次,我想忘记,但却失败了。曼努斯,你知道吗?我在海上的时候常常会想:这辈子临死前我要再见她一面,然后我这一生就不枉了。别人或许可以在物质上得到她,但她在我心里激起的感觉是任何人都无法占有的。哪怕相隔再远,只要我想到筑海港,知道她就在那里,我便能得到安慰。这就像是一个保证:我随时可以回家。” 他听着,若有所思。我续道:“现在我已经明白,无论过去多长时间,无论身在哪里,无论她和谁在一起,都无法磨灭我对她的感情,既然如此,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我的手无意识地捂上心口的位置,“我已经永远得到她了啊!” “她?”曼努斯这才发现我的用词。 “她。”我重复道,一字一句,将我心中念了千万次的话语转化成实际的音节,“我爱她。” 第二天早上,天刚蒙蒙亮,我就被外面的声音惊醒了。懒洋洋地打个呵欠,自从昨晚在曼努斯面前自我催眠过后,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也能鼓足勇气去见她了。 洗漱完毕,我走出船舱,发现外面堆着大批杂物,乔伊并几个水手正在搬弄整理。我吃了一惊:“你们在干嘛?” 那几个水手互相望着,没有说话。乔伊歪头在自己肩上擦了把汗:“我卧舱里太乱了,我想收拾一下。” 我嗤地笑出声来:“太阳从西边出来了,你居然会主动收拾屋子。”接着我看他的表情不像说笑,不由怀疑:“到底怎么了?” “克雷尔,”他竟变得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来,你进来看。”他硬把我扯进舱内,“这个布置怎么样?帮我参考一下,她会喜欢吗?” 我一下全明白了:“你要带玛可辛上船?” 他理所当然地点头,眼中流露出温柔的笑意:“对呀!她已经答应我的求婚了,我要把她带回老家举行婚礼,克雷尔,到时你可一定要来啊!” 我昨夜刚刚缝好的伤口瞬间四分五裂。 我没理乔伊,转身向外跑去。我有千言万语卡在胸中,要去质问她;我有无数个为什么要砸向她;我想把所有的眼泪一股脑儿倾倒在她身上……然而当我见到她的刹那,我连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她站在木棉树下,怀抱着包裹,向我招手。 “克拉拉,你来得正好,”她笑容满面,“帮我拿东西!” 我顺从地接过包裹,里面一定全是些小玩意,叮叮当当,咯在身上有些难受。她突然发现我袍子口袋里有个尖尖的突起:“那是什么?” 我低下头,是昨晚塞进去的首饰盒,不过现在看来已经不需要了。“昨天说要给你的……”我的头发都在发着抖,她肯定察觉了,仔细端详我几秒后,耸了耸肩,并不怎么感兴趣。“是什么啊?” 我掏出来,打开盒盖,露出那枚花朵状的项链。她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小女生才戴的吧!”她丝毫没有伸手去接的意思。“倒是挺适合你的。” “你不喜欢?”我的声音小得自己都听不清。 “自己留着作嫁妆啦!”她打趣我,“你也该考虑自己的终身大事了。” “可是,我要来干什么呢?”我带着哭腔问道,眼泪在睫毛下被风吹得冰凉。 她叹息一声。 “其实……我从来就不太习惯戴首饰。”她冲我露出歉意的微笑,“你懂的,太影响做活了。” 她缓慢而坚决地把我的手推回去。“抱歉。” “你是不是要离开这里,从此再不回来了?”我露出近乎哀求的表情。 “世界那么大,我想去看看。”她幽默地套用了一句流行语,接着莞尔一笑:“也不是永远不回来啦,看我心情呗。” “可是……可是……你说过不会离开筑海市的……”我的声音小极了,仿佛在控诉她的变心。 “现在不一样了嘛!”她诧异我怎么记得那么久的话,“人是会变的。” 这话如同一记重锤当胸击在我心上。六年前也是类似的场景,她结婚前夕,口中吐出斩钉截铁的话语:“别再叫我玛可辛啦,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你还不明白吗?” 我哭了。我不知该如何向她解释我的感情。“你知道……我一直……对你……” “我知道很久了。”她叹息一声。她竟然听懂了。 再没有比这更令人心凉的事情了。我的思考几乎停滞,天旋地转,不得不退后一步,突然发觉以前那些行为在她眼里大概都如小丑般可笑。“你明知道……你明知道我是这样龌龊的人,”我颤声道,“那为什么,你还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还跟我说话,跟我拉手,跟我睡在一起?” “我从来就没把它当一回事啊!”她耸耸肩。 “没什么事的话,我先走了。”这是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待她走出几步后,我突然觉得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一时冲动,脱口而出:“你和乔伊在一起了么!” 她立定,似乎等这个特赦已经等了很久。“是的。” “我明白了。”我终于敢发出哭音。“你不喜欢就算了。” 我望着她离去的背影,捧着那个首饰盒,好像捧着自己的心脏,很想把它摔烂在地上。“我要你有什么用啊?”我问它,“为什么你就没想到她可能不喜欢呢?为什么你就想不到她可能喜欢指甲油呢?!”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又回到船上的。房间已经收拾完毕,他们一边做着最后的清洁,一边有说有笑。从今以后,我的灯塔空了,填满了乔伊的家。 中午,乔伊在饭桌上宣布:“大家最后再休整一天,有什么事情赶快做,明早我们就要起航了。” “去哪?”有人问道。 “新泽半岛。” “是船长想家了吧?”一个水手哄笑道。新泽半岛是乔伊的家乡,在大陆西北方。 “是啊,而且还有一件很重要的事。”他故意顿住,大家静下来,洗耳恭听。乔伊望了一眼玛可辛,眼中有遮掩不住的笑意。“我预备回家之后,就同玛可辛成婚,希望届时大家能赏脸光临。” 预料中的欢呼和掌声没有出现,大家先是齐刷刷地望向我,接着又望向乔伊。“那克雷尔呢?”有性急的水手先叫出声来。 “什么?”乔伊显然没听懂。 “船长,你要娶别人,那克雷尔怎么办?”另一个人翻译了刚才那句话。 “呃?哈哈哈!”他先是一愣,接着爆发出大笑声。“不是吧?你们当真的?我和克雷尔一直都是哥们儿啊!嘿!这话以前说说就算了,以后可千万别再提啊,让玛可辛知道我会死很惨的!” 没人信他的话。我脸色惨白,孤零零地坐在角落,更坚定了大家的想法。有人气忿不过,站起来,大声争辩,更有人把敌意的目光投在玛可辛身上。 “我跟克雷尔从来就没有什么。”乔伊显然没想到事情会到这个地步,他徒劳地辩解着,伸着双手,“喂,克雷尔,你跟他们说清楚啊!” 我冷冷地望着他,没有说话。 “施奈特少爷,”这次是大副开口了,“你知道我从来不赞成你和那些乱七八糟的女人在一起,从前知道你只是玩玩,所以没有管太多。但克雷尔不同,她是个好姑娘,更是跟我们一起出生入死的伙伴,这六年来她怎么对你,大家有目共睹,甚至去年回家,你也在夫人面前亲口答应过……” 玛可辛听到这里,脸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在乔伊腰上拧了一把。 “我可从来没有答应什么!”乔伊连忙打断,脸上表情有些不满,“那是为了应付我妈!还不是你们在她面前瞎起哄闹的!” 这时他又望了我一眼。我从他目光中读出深深的无奈、疲惫,还有……厌烦。他不明白我怎么会在这个节骨眼上坑他一把。我知道我正卑鄙地利用大家的误解讨伐他。我红着双眼,咬牙盯着他,没有丝毫愧疚。我们不再是朋友。葛瑞斯说得对。我是怎么对他的,他却毫不客气地将她从我生命里夺走。 乔伊大概做梦也没有想到,好好一次集会最后竟搅得不欢而散。打那以后,虽然他口上不说,和我的关系却一下降到冰点,即使对面遇见,我们也再没有一句话。 船终于还是坚定地调转了方向。我开始深居简出,尽量避免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家只当我是因为乔伊移情别恋而失意,偶尔背后谈及,议论叹息一番,也就随它去了。 痛苦让我开始消极对待自己的身体。我吃得越来越少,失眠,掉发,最后病倒了。一天夜里,我正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忽然传来敲门声。“是谁?”我有气无力,根本懒得动。 “是我。”玛可辛在那头沉静地说。 我打开门,让她进来。她坐在床沿,目光清亮地望着我:“我们非要闹到这个地步不可?” 她一开口,我的眼泪和防线就一落千丈。“你就知道帮他,你就知道帮他……” 她像一个占据绝对优势的棋手,冷静看着对手崩溃,却丝毫不为所动。“他知道了。” “什么?” 她没有回答。我突然自己明白过来。“我喜欢你的事?” “对。” “是你说的?” “他自己也猜到了。他说他遇到过类似的人,所以并不惊讶,只是没想到你是因为这个跟他赌气而已。” 我越听越不是滋味。他高高在上,轻描淡写地用了“赌气”两个字,好不轻松,他怎么会明白我的痛苦? “我恨他!” “跟恨哈里兹一样么?”她望向我的眼神带了些许不屑,“没关系,你恨他我也是要跟他在一起的。” 我觉得自己呼吸接不上来,大脑一片空白,努力想抓到一个站得住脚的理由:“那么……那么……那时候我不辞而别,你又为什么生气?为什么放任我一直喜欢你?为什么不干脆和我绝交?”我越说越急,“既然那么讨厌我,为什么要忍着?直接让我消失掉就好了啊!” “我没有讨厌你。”她叹息一声,“克拉拉,你还是不明白。我把你当朋友,你就只能是朋友,你对我抱有何种感情是不归我管的。我不愿莫名其妙失去一个朋友,”她顿了顿,“但同时我也是一个自由人。” 我仔细品味她这段话。“你说得对。”我不胜悲哀地赞同。 接下来的日子风平浪静,船行驶得很快,再过两个星期左右就能到达目的地了。我和玛可辛他们似乎已冰释前嫌,偶尔也能有说有笑了,乔伊还私下找我面谈了一次。“我跟他们解释过了,”我说,“免得你永远背个始乱终弃的名声。” 他点点头,真诚地望着我:“谢谢。不管怎么说,你针对我是可以理解的。” 我把那个首饰盒递上去:“给你们的新婚贺礼。” 他笑了,再一次道谢:“啊,是上次我们一起买的……我还问你是不是要送给那个谁来着……” “还是由你亲手送给玛可辛比较好。”我也笑了。欣慰的笑。从我见到这个首饰的第一眼起,就知道它的主人一定是她。 夜深时分,我悄悄起身,蹑手蹑脚地走到甲板上。二副曼努斯已经在那里等着我。“不再考虑一下吗?”他问。 我瞪了他一眼:“长痛不如短痛。” “做的总不如说的轻松。”他指的是我那晚在他面前逞强的话语。我吐了吐舌头。“要是他们问起你,你怎么办?” “说你被海怪捉去成亲了。”他竟然跟我说笑。我呸了一声:“开始吧,别废话了,大副晚上习惯夜巡的,要是被他撞见就糟糕了。” 曼努斯把早已准备好的舢板挂在船舷的滑轮装置上,慢慢转动把手,将其放入海中。我拿起一旁的绳梯,套在栏杆上,伸手试了试松紧。 “小心。”他叮嘱我。 “我会的。” 我扶着栏杆,先将双腿放下去,抬头望他:“谢谢你。” 他摆摆手示意不用。“可惜我们才算认识就要再见了,”我有些遗憾,“以前一直觉得你是个古怪难惹的家伙,没想到还算不错。” 他顿时有些哭笑不得:“好姑娘,祝你好运,你会找到属于自己的爱人的。” “借你吉言。”我稍微提高音量,确保声音能从下方传到他耳朵里。少顷,我踏上舢板,抽出船桨,在大船上一顶,不再犹豫,朝相反的方向划去。 深蓝色的大海缓缓呼吸着。它还在沉睡,丝毫没有被我的动作惊醒。 许久之后,我自远处往回望,他们的船已经变作一个小小的黑影。天像漆黑的盖子罩在我头顶上,明亮的满月在海心倒映,一点遥远的光,像极了筑海港的灯塔。我奋力划桨,涟漪层层飞荡,却永远也到不了那个地方。 我明白从今以后,不论身在何处,我将不再有灯塔,不再有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