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号》 《》01 俯瞰脚下,漫山是雪。 从温暖的缆车座位跳落,抱着雪板,在宽阔的山顶上大步行走,寒风不断透过围巾的细孔窜入脖子,但他不觉得冷。护目镜下,一双透蓝的眸子不断反射出茫茫雪光。 「不准走这边!」爸爸驀地从后把他整个抓起,他呜哇哇地叫喊,双脚却还差十厘米才碰到地面,「小孩区呢──在、这……里!」 天旋地转,他一个屁股跌到「儿童游乐区」的牌子正下方。看来爸爸步入中年期便没劲儿了,手刚松开便喘气连连,他忍不住讽刺一句:「真没用!」。 这时弟弟蹲在他旁边,朝着他的脸,扬起嘴唇吃吃地笑:「真没用。」 「敢笑!」 他抓起一堆雪盖到弟弟的脸颊上,弟弟打了个哆嗦,倒是不哭不怒,有样学样的抓起更大团雪,大声嘻笑:「哥教的,我一定会跟着办!」 说罢,小男孩整个人连同雪花扑到大男孩身上。绕是他早有防备的双手护脸,还是被弟弟有机可乘,如蛇的小手指硬是鑽了进去,冰雪沾到下巴,冻得他把整颗头埋入膝盖。 「呃、喂,别闹了,再闹今晚没饭吃!」 「呵,真是坏孩子啊……感冒了就不能再出来玩!要好好衡量利弊喔!」 父母拿他们没办法,把两人分开,爸爸抱着弟弟,妈妈则拿出纸巾替他擦脸,脸上的雪花一下子全数消失,寒意不再。他一边默默接受妈妈的好意,一边瞪住对面的弟弟。 接着,他猛地用十根手指拉扯脸皮,眼白扩张,鼻孔撑开,嘴唇捲成两根香肠,似猪非猪,似蛇非蛇。 弟弟顿时吓得失了神,用力抓住爸爸的手臂。 「……结果,祐南扯得太用力,爸爸失去平衡,整块脸都塞到雪堆里,害得我们真正吓了一跳。爸爸爬起来后,整张脸都冻僵了,我抹他的右边脸,祐南抹他的左边脸,妈妈抹他的鼻子和额头。幸好,爸爸没事,他只有事后不停抱怨:『都是你们错,如果我感冒了肯定要传染给你们!』」 祈洛希平静地说着,侧头细想,确定没有任何补充后才按下终止按钮。自从大半年前他获得一部老式录音机后,他每天醒来都会回忆往事,来段记录。 白天雪是最后起床的,她照常向祈洛希要了录音机,锁在房内,独个儿凝神收听刚才的录音故事。祈洛希的录音故事并不精彩,经过再一层电子加工后更缺实感,不过女孩依然聚精会神地聆听,毕竟这是船上唯一的娱乐了。 太阳缓缓升起,从水平线上画出一弧晨光,虹霞将远方的天空染出梦幻光幕。船上的四人吃过早餐后,返回他们最常待着的地方,安静地发呆。 今天,「回家号」继续在海面上航行。 无须船长,无须舵手,只需老大以动力匙啟动引擎,调整过航行方向与速度,「回家号」便会稳定地向前迈进。船身相当坚固,打风、雷雨只会小幅度的减慢它的速度,但无法令它有半点损坏。 食物和清水都无须担心,皆因船舱有着自动製造麵包、过滤海水的机器,至于刷牙洗澡就更不成问题了。不过电视、音响等各种娱乐都没有。 以旅游客轮的标准去评价,「回家号」显然不及格;但作为逃生船、救援船便是绰绰有馀。 「白小姐听完了?轮到我的回合。」军戈溜入祈洛希的房间,顺利将录音机抢到手。调回今日的录音后,他便笑盈盈地跑到船头,发现目标便挑了个好木箱坐下来。 祈洛希就在他旁边,一如往常地看着大海,静思着。 「让我听听闻名四海的希大人今天的广播!……今次的主题是滑雪?……哈,真不错。」 祈洛希瞄了瞄身边人:「船系统说今天是12月,自然会想到滑雪。」 「嗯?原来已经12月。」军戈戴着耳机仍能听到外面的声音,「说来也怪,『回家号』从未遇过下雪吧。」 「或许船一直在赤道附近绕,才没看到雪。」 「赤道?不。我们去过蛮冷的地方,就像银岛,不穿棉袄便会死,那时候才8月还是9月吧。」 祈洛希垂头,他猜前往银岛时「回家号」偏离了预定轨道太多,因为抵达银岛前他们遇上了难得的巨浪,方向盘坏掉般疯狂旋转。但航道是否偏离又有什么关係呢? 他们要乘船回家,但他们根本不知道家在何方。 各国的座标?船的位置?他们究竟身处于哪片海洋上?不知道。 《》02 数年前,14个人发生了意外,醒来时已经身处于这艘黑色大船中,在大海上飘浮。除了老大,大家都是年轻男女,当中最年幼的还是小学生。 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何会在船上,不知道船要驶往何方,连今年是哪一年都不知道。在船上翻天覆地的找,虽然有通讯设备,却没办法连接网路,发出求救信号也得不到回应。 数十年前第三次世界大战过后,胜利的六国的科技文明迅速发展到巔峰之境,虚拟网路技术已经应用到市民的日常生活当中;战败国则内乱不休,到处皆是颓垣败瓦,要找台电脑也难,就算成功修復了地区网路,通讯标准也跟胜利国并不相同。 既然连不上网路,少年少女们便推测,他们必然是进入了败者的领域。在世界地图上,那些只是没有标记国家、地名的多边形,没有任何意义。 他们的祖国──峰国,是胜利国之一,在他们瞧不见的远方。 他们在大海上度过了无数个昼夜,终于抵达了一座小岛。跟想像中不同,岛上没有残旧破烂的废铁楼房,居民用双手打造了充满古典欧陆风情的城市,过着朴实安定的生活。居民看见他们,还怀抱着无限的好奇心热情招待,让大家度过了数个满足的日夜。 首先,名为健的少年离开「回家号」,决意在陌生的城市住下来。 「我决定留在这里,不回家了。」 并非每个孩子都生长于阳光下。健生于单亲家庭,自幼便被父亲恶言相向,后来更遭受虐打,迫他终日在街上流连。对他来说,「回家」意味着承受痛苦。 一个人走了,剩下的人开始动摇。 又过了数十天,「回家号」在一个小部落停下。三个孩子留下来了,部落里的人们对他们非常亲切,那是他们在原来的家庭中无法获得的温暖。 「回家号」载着几个不想回家的孩子。 剩下来的,超过半数的孩子都非常渴望回家──就算与父母关係不好,尚有兄弟姐妹陪伴自己;就算没有亲人,总会有几位知心好友;就算身边没有任何值得依恋的存在,人也没办法一下子放弃曾经的种种。 一个月、两个月、三个月过去了。 最初,他们能忍,他们坚信一定能回家;但心中那团炽热的火逐渐被无边际的海洋淹没。行经一个个无名岛屿,见识了各式各样的新世界,胸口的天秤倾斜至另一方。 孩子们一个、两个、三个地走。 最初为船起名「回家号」,一心盼着早日回家跟父母相聚的青年宛日,最终带着半分绝望,半分希望,在一个美丽水都安定下来。在那儿,有个画家很欣赏他的绘画才能,愿意收他为徒。 「最近我一直在想,我们在找的『家』真的存在吗?过去一年多所做的,搞不好全是浪费时间。」 听到这番说话,白天雪气得淌出泪水来:「哼,宛日,你这叛徒,滚,儘管滚远点儿!就算所有人都走了,我也要回家!我必定要回家!」 说罢,少女便急忙逃回船里,把自己锁在房间一段时间。在这群年轻人当中,最喜欢宛日的莫过于白天雪,可最归家心切的同样是白天雪。在「意外」发生前,她的母亲正值病危,只怕晃个神便会撒手人寰。 时光流逝,现在仍待在「回家号」的只有老大、军戈、白天雪和祈洛希四个人。 为什么继续留在船上,为什么要相信「回家」这个看不见、触不及的目标?祈洛希说不出个所然。或许,他比起已经走了的人们拥有一个更幸福美满的家庭,父母所谓的吵架也不过是调调情,谈谈心,让人听得发笑。 父母的厨艺,他忘了,只记得是好吃,比起船上食物机器用不知什么材料製成的麵包好吃。单是这一点就让他想回家了,其他零碎的小幸福更是数不尽。 要等到何年何月,才能重拾这应有的一切? 「喂,你又在发什么呆?别担心,我们一定能回家的,大海又不是铁牢!现在就当成是环游世界嘛!」军戈一脚踩在船的前桅,摆出年轻船长的颯爽姿态,「乐观点,搞不好明天就会抵达雪村,不但能滑雪,还能吃圣诞烧鸡!」 「你真是无限乐观。」 「不喜欢明天?那好,不是明天就后天!我们在『回家号』上,什么地方都能去!打起精神,加油,衝衝衝──!」 祈洛希的海蓝色眼珠精灵地溜了一圈,最后他笑道:「好,衝吧!现在除了向前衝也干不了别的。」 军戈说得没错,大海不是牢笼。 大海连接着所有陆地,他们驾着船,还有什么地方去不了? 《》03 祈洛希拿着老旧的望远镜眺望,大海上依然看不见任何船隻,天空也不见飞机,一切依旧,他们仍然在未发展区域里航行。 太阳自东方升起,又往西方沉下,黄昏悠悠降临,一直守在高台上的老大此时广播了一则好消息:发现陆地了。祈洛希、军戈和白天雪都兴奋不已,齐齐拥到船头,上半身都探出船外了。 军戈托着望远镜,张嘴呼叫:「喂,真是陆地!今晚一定能到!」 白天雪将望远镜抢过来,单起眼,呢喃道:「一定要是峰国、一定要是峰国……不,只要是六国联盟的任何一国都好。不,能联络家里的都好。」 祈洛希没有说话,他观察了一阵子,看不见岛上有任何高耸入云的现代建筑,只见岸边林木零散地生长,不似是有政府规管的区域。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前方的岛屿越来越近,广阔的海滩左侧横躺了一条由沙砌成的西方睡龙,很是熟稔。 白天雪抓紧船边铁杆,咬着舌尖抖着呻吟:「不可能……怎么会……回来了这种地方……」 本来就冷若冰霜的老大,看到这海岸更是黑了脸。 这个地方叫乔斯顿,是他们两年的航海旅程里第一个抵达的岛屿。 换句话──他们花了两年多的时间,现在又回到了起点。 ※※※※※※ 过去两年,他们路经十六个岛块,乔斯顿是当中被人民细心打理着的一座城市。 此地气候宜人,风景优美,人们在春祭时撒出一小袋种子,几个月后陆地上便开满了各式花草。现在是冬天,仍能看见冬菊与风信子在盛放,蓝白交错,幽香醉人。 白天雪傍着船桅,冷眼观看这和平的城市,一阵心酸涌到眼眶,不由得别过脸说:「我们走吧!改变航道!」 军戈倒是跟平常一样:「别这样。难得来到陆地,买点好东西吃,睡个好枕头吧。」 「要下船你们自己下!」 「你忘了吗?乔斯顿有很多好玩东西,不想瞧瞧?」 「不、想!哼,那堆古旧的垃圾有什么好看!」 「只是下船看看没有损失吧。」 「损失了时间!」 不过,从乔斯顿驶至乔斯顿,这就损失了两年的光阴,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军戈拿她没辙,频频向祈洛希打了个求援眼神。祈洛希尚未开口,老大已经从主船舱爬上甲板,摸着鼻下的小鬍子,冷言道:「白天雪,你不走,我们就得找个人陪你。」 白雪天哑了一阵子才问:「陪我?我不是小孩,哪用得着你们陪?」 「团体行动。你又忘了?」 白天雪语塞了,这的确是当初他们订立的「回家号」成员规矩。 「这、这、这……可是,待在船上不用吧!」 吵了场小架,唯一的少女总算咬紧粉唇跟着下船,她并没有不下船的理由。 大船在夜晚6时多靠岸,老大操作着系统将钢梯降下来,四人一起离船。这时海滩上聚集了十数名提着油灯的居民,一个个都仰着头,笑吟吟地指东指西,纷纷露出观赏魔术般的神情。 乔斯顿不在胜利者六国联盟之中,它只是世界上一个默默无名的岛屿,是战后被全世界遗忘的地域,科技落后,没有飞机,没有汽车,木船是出海捕鱼之用。像「回家号」这艘比果园更巨大的越洋船,对乔斯顿的人民而言,儼然是失传的高科技了。但对他们这些在六联出生长大的孩子来讲,「回家号」分明是被淘汰的低技术运输船。 四人才刚触及久违的土地,一名身穿光鲜蓝衣的男子从人群中冒出,挥着手含笑走过来。 他是健,当初第一个下船的人。 「刚才听闻有艘黑色大船在附近,没想到真的是你们。好久不见!」 「呿,叛徒。」白天雪碎碎唸着,迅即将视线撇向别处,装作瞧不见他。 军戈咧开大笑容,逕自搂住了这位两年未见的老朋友:「好、久、不、见!」 现在的健跟过去大为不同。当年离队时,他披着米色破布,站在这片海滩上向大家挥手道别,瀟洒得有如浪子侠客,不带半分遗憾。如今他全身上下都是整齐得体的正装,雪色长裤连一丝褶痕都没有。他口袋上掛着金笔,也许是成了个小商人。 离开海滩,跨过大树林回城,领在前方的健率先透露了自己的近况。 「……你们知道的,起初我是住在湖边那幢死了人的空房子,四处找工作,售货员、侍应、厨师等等许多都试过。后来我跟西莉亚成为情侣,半年前结婚了,现在帮岳丈蒙特先生工作。」说到此处,健搔了搔额头,这是他害羞时的惯性小动作。 《》04 乔斯顿就像电影里描绘的梦幻西方村落,这儿和平安定,没有阶级纠纷,小偷、强盗什么的坏人已经不存在了。 下船的那一年,犹如穷家小子的健在撒花祭遇上了生命中的至爱女性,爱火迅速燃烧。少女的父亲蒙特先生是个商人,为了考验这穷小子的能力,他安排健到南部的服装店工作。健凭着过往在大公司打暑期工的经验,逐步推行各种宣传、优惠方案,令店铺生意蒸蒸日上。蒙特先生很高兴,便将女儿许给他,让他继承生意了。 听完这个故事,军戈忍不住在大街上激情鼓掌:「哇,这是什么?完全是八点档!」 健尷尬得连连苦笑:「我也觉得。不过现在我才发现,八点档没什么不好的。」 「嗯,是挺好的,因为你是男主角。」 「我认为『回家号』上所有人都是主角。」 「嗯,我们都是主角,但愿我们是喜剧主角而不是悲剧主角。中途穿插一些悲痛和失败情节,没关係,最后一定一定要给我们来个大团圆结局啊。」 「可以的,我已经得到最好的结局了。」健意有所指地说。 作为商人的女婿,健与爱妻西莉亚住在平庸而宽敞的双层楼房,有三个空房间,绝对足够让客人们舒服地睡一夜。进了屋门,一名金色鬈发的少妇礼貌地点头迎接,看到她那涨得不能弯腰的肚子,四位旅客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军戈用手肘狂撞健,压低嗓音嘲笑:「噯噯,怪不得有这么多房间空出来,是给未来儿子睡的吧。几个月了?」 健搔着额头答:「刚好九个月,快生了吧。」 祈洛希只淡淡道了一声:「恭喜。」 老大和白天雪没有吭声,前者天生沉默寡言,后者对于非家乡的一切都漠不关心,就算有个可爱婴儿向她招手她都不会有反应的。 大宅的客厅大,沙发也大,夫妇与「回家号」一行人摊开双手坐下也不成问题。西莉亚是个贤良淑德的好妻子,生于商人之家,但没有半分任性小姐的脾气。她不仅为客人泡茶,还烧得一手好菜。不多时,厨房便飘来阵阵煎鸡排的香气。 军戈满脸馋嘴的伸长脖子,一嗅、再嗅、三嗅,最后整颗头都挨到祈洛希肩上,懒洋洋地抬起下巴:「喂喂喂,我们上次吃鸡排是什么时候啊?」 祈洛希想了想:「3个月前吧,我们在格里乡吃过辣鸡肉球。」在金黄色的脆皮上涂一层半透明的辣酱,热乎乎的放到舌头上,那味道让人回味无穷。 军戈一手扣住祈洛希的腰,依然嘻笑着:「哈哈哈哈!我没说要鸡肉球,我说鸡排!吃鸡排是什么时候的事?」 「谁会记得了……」 「5个月前,6月22日,藤琪下船的地方。」 老大一插话,客厅顿时噤若寒蝉,只馀厨房内油弹鸡排的滋滋作响。 老大是船上最年长的人,年龄不明,推测比军戈、白天雪和祈洛希大上十多年。他的身材高壮健硕,配上365日不变的扑克脸,令他说的每一句话都特别充满威严的,叫人肃然起敬,不敢有违。 这并不可怕,只是让军戈情不自禁地松开搭在祈洛希腰间的手。 客厅真空了整整五秒鐘,还是由主人家的健轻巧地先挑起那个话题:「藤琪下船了?其他人呢?」 当海岸上只有四个人踏出「回家号」,健便猜到是怎么回事了,可是对方并未提及,他不方便追问。毕竟问题背后的答案,是眾人心中的一根刺。 果不其然,白天雪率先挑起眉头发火:「哼,全都走光光了,你高兴吧!那些叛徒看到你活得这么爽,一个个都羡慕得跟着下船,不想回家了!」 健直视着火爆少女的大眼睛,话语平静:「没错,我现在的生活非常幸福,人生顺利得像奇蹟,你们肯定会很羡慕。」 「你!」 少女气得从沙发上跳起来,直指着坐在对面的「回家号」叛徒,胸口不断起伏,连手指都隐隐在抖。 军戈立即溜到少女旁边挥手劝阻:「乖,冷静,别怒……」 「这里跟峰国不一样。乔斯顿的市民大都只接受过基本程度教育,每个人都很单纯,这里没有坏人,晚上开着大门睡也不怕。」 无视昔日同伴的怒火,健端起茶杯继续陈述。看着茶中透射出来的自己,那是跟从前不同的,精力十足的脸孔。「找工作,老闆二话不说便录用了我。交朋友,大家都主动跟我分享身边的大小事情。我心爱的女人都跟我一拍即合,所有事情都很美满。乔斯顿是我心目中的世外桃源,我在乔斯顿的新生活比从前幸福了上百倍。」 「够了,我知道你非常非常喜欢这个破烂地方,我耳朵都起茧了!我还要回家呢,几百套电视剧我还未看,还有超多款美男网游等着我玩,我可以跟几十个美男结婚!」 「峰国的确是个十分发达的国家,但我认为,你们可以尝试在乔斯顿住……」 「要住你自己住!我寧愿回船上啃麵粉都不想听到你的鬼话!」 《》05 白天雪气得涨红了脸,她刻意用力践踏地板,「啪」、「啪」、「啪」的一下下异常响亮,彷如恐龙路过。 大门被暴力地砸上,放在窗台的盆栽跌落地板,泥土翻出来了。 妻子西莉亚一脸担忧地从厨房探出头:「……健?」 「没事,白天雪想先回船罢了,少煮一份晚餐,明早多烤些饼乾蛋糕送给她吧。」健跪到窗边,快速把盆栽收拾整理。 西莉亚没有多问,应了一声便回去弄晚餐。客厅的争吵她当然听得到,只是无权过问。 好端端的老友重聚气氛被彻底打破,空馀一阵尷尬。健首先露出宽容的微笑,收起白天雪的杯子,再殷勤地为几位客人倒茶。 这时,老大冰冷的声音再度于客厅回旋:「健,你一直说你的过去有多悲惨,现在的你很幸福。而我,连自己的过去是幸或不幸都不知道,我不会留在乔斯顿的。」 跟其馀13个年轻人不同。老大是全船最年长最成熟的男人,本应是大家的领导者,偏偏他失忆了,「回家号」之前发生过的事连零星残渣都不记得,连名字都丢了。他不愿意被胡乱按个新名字,大家便称他为「老大」。 对老大来说,丰衣足食的人生,与朋友爱人互相扶持,寻找生存意义等等,全部都不重要。他唯一在乎的只有重拾自己的过去。 乔斯顿没有他往昔的记忆。因此,不值得他留下。 健表示理解:「我明白。去或留是个人决定,没有对错可言,在船上的日子不见得是苦的。但我认为,在不断摸索回家路的期间,不妨停下来,多接触新世界的人们,或许会有另一番感悟。」 军戈瞇起眼轻轻拍手:「这番话怎么像老头子一样……哈!健哥,果然娶了老婆后整个人都成熟不少的,完全是心灵社工啊。」 健苦笑:「比起两年前,你变得很爱说话吧,以前明明一个人蹲在房间角落,不肯见光的。」 「我这叫做从不合群的小鬼长成了杰出好青年。相较之下白小姐说话也多了啊,脾气更大了,越来越难伺候,哼哼。」 「老大倒没多少变,至于祈洛希……」健温吞地浅嚐了一口茶,温言问,「怎么几乎不说话了?」 祈洛希仅回了句:「没什么特别想讲。」 军戈一手抓住祈洛希的后脑,装模作样地沉吟:「因为我把小希弟弟的精力吸走了大半啊!」 当然不是,祈洛希在心中反驳,却没有闪躲后方的那隻手掌。 经歷了一场意外,兀地发现自己被拋到不明来歷的大船上,归家希望渺茫,流浪两年,任谁都会有所改变的。但祈洛希从一个很有主见的男孩,变得不爱发言,是另有缘故。 在同龄孩子里,他非常优秀,头脑灵活,是同学们依赖的对象。但是放到「回家号」里,他的年纪是14人中的倒数第三。他注意到的事情要么被年长的男女先讲出来,要么说出口就被当成没有价值的废话,久而久之,他只会安静地聆听,沉着地独自思考。 若不是有人搭话,他都会选择将嘴唇好好拉上。 不多时,久违的鸡排大餐填满了桌面,夫妻与旅客共坐一席,大快朵颐。健探问他们两年间去过的地方,军戈鉅细无遗地讲述了,奇人趣事说得绘形绘声,同伴们的离去则一笔带过,巧妙地维持了餐桌上的轻松活泼氛围。 祈洛希默默听着,跟老大一样没有发言,仅在咬过鸡肉后真诚地讚了句「很好吃」和道了谢。 天色已晚,作为孕妇的西莉亚首先累了,大家聊着亦渐见睏意。健先将爱妻扶入主人房,再为三人准备客房,枕头不够便向邻居借一借,没几分鐘已经将房间收拾得井井有条,几位旅客伸个懒腰便进房休息。 大屋子被黑幕轻轻罩着。隔壁房间静悄悄的,住在附近的邻居也陆续关灯入睡,天地变得更清冷,唯有秒针持续「滴答」、「滴答」地运行。 冬天窝在大棉被里十分暖和,枕头也很舒服,没有船上的摇曳感,但祈洛希睡不着。缓缓爬起床,注视床头的小时鐘,秒针一步步向前跑,从「12」这个数字开始,转个圈又回到「12」上方。「回家号」正是干着一样蠢的行为。 祈洛希伸出手指,贴向时鐘玻璃,跟随秒针顶端转了一圈。 他们跟秒针有些不同。 秒针行走在二次元的平面上,而他们活在三次元的国度里。他们的祖国,他们的家,当然是存在于这个三次元地球的某一点上。努力追寻,定然能回去的。 绕着轨道走一圈,秒针花了60秒,分针花了60分鐘,时针花了24个小时,而他们花了整整两年。 他们要绕多少个圈才找得到家乡? 越夜,越想,越愁,越睡不着。 《》06 这时,隔壁军戈的房间的扭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虑。一下开,一下关,偷偷摸摸如同小贼,不竖起耳朵还真会忽略掉,这不是上厕所或喝杯水的开门动作。祈洛希一动不动,全副精神都放在双耳上,外面有人走下楼梯,再轻柔踏步,声音细得无法再窥听。 还未轮到他胡乱猜测,楼下后门打开了。男孩随即攀到窗边,只见军戈已经穿好长靴步出房宅,犹如孩童般在大街上踢着石块,四处张望,慢吞吞地走。他在漫步。 祈洛希心中一动,连忙换掉睡衣,随便的披上外套,跟着开溜。 12月的夜晚果然冷,才刚踏到大街上,阵阵风刮过后颈,男孩当即打了个喷嚏,手指开始变凉了。有点想退回屋子里,但更想跟同样失眠的朋友一起走。 他盯着前方的石砖路,向着军戈刚刚走过的道路跑。 以前乔斯顿的晚上阴沉得有如鬼地,若手提灯坏了就只能靠月光照耀。如今人民算是有心发展城市了,每个街口都多了根路灯,为部份工作夜归的民眾点燃光明,有一、两户的老人家还站在屋外做夜间体操。 祈洛希略带好奇地瞄了街道两旁,双脚倒没有放缓。他刚才穿衣服穿鞋子恐怕太慢了,大街上没有他想找的那人。 来到十字路口,左拧、右望,他总算安心地垂下肩膀。右边斜坡上正有着那位少年人的背影:跟他一样穿得不多,单手叉入衫袋,现在没踢石子了,却像淘气鬼般交叉脚走路。 他朝着上边低喊:「军戈。」 前方的少年回头,却不是预想中那张总是活泼欢乐的笑顏。昏黄的灯影下,叶影碎落至那张夹杂着少年与成年味道的脸庞上,透出满纸的惆悵。 祈洛希的指尖不觉抖了抖。 「……你、怎么了吗?」 「我?没啊,出来走走而已啊……」 军戈仰头望天,带着茫然的神情原地转了一圈,鞋跟缓缓停止,男生旋转回来,已经转回平日的轻快开朗:「你也睡不着吗?」 「嗯……嗯。」祈洛希吞吞吐吐着点头。 「我也是。嘿哈哈!我们真有缘份。一起走唄?」 祈洛希想反驳「缘份」这两隻字,可月华之下,这男生笑得真挚,踏着轻巧的舞步跳到身旁,与自己并肩同行,他便别过双目,不再言语。 两年前,他们探访过乔斯顿;如今重看,这里没多少改变,没有大型商场或摩天建筑,房屋都矮小的只兴建个一、两层。房子与房子之间总留有比房子还要宽阔的空地,这是属于屋子主人的,主人家总会拿来种些花草树木,或是乾脆拿来种蔬果。 祈洛希瞅了瞅那一棵棵才刚冒出嫩叶的小植物,不由得又想起初到乔斯顿的情形。 两年前「回家号」14人在乔斯顿逗留了一星期。这是他们在「意外」后踏足的第一块陆地,当时大家都振奋的四处找资料,例如是世界地图、乔斯顿的地理位置、与六联的距离、任何跟六联通讯的方法、飞机或铁路等交通工具。他们日以继夜四出打探,到头来却是一场空。 正如歷史教科书所言,六国联盟跟战败国切断了各种交流。第三次世界大战中,七大洲各处遭受轰炸,地壳震动,板块碎裂。有些国家直沉到海底,彻底灭亡,有些则分裂成数十个岛屿,被巨浪冲散到大海的某一角落,无人问津。 乔斯顿正是战败国当中的一块小碎片。它漂流了,与本国的连系断了,曾经的科技毁于一旦,交通瘫痪。没有发电厂,没有起重机,岛屿上的人们没有足够的力量与资源去重建昔日的风光,更等不到胜利国的任何救济。乔斯顿随即进入无政府状态,混乱了一段长时间。 后来,粮食终于见底,人们才携手合作,重新筑起他们的家园。 世界地图?旧的。通讯器材?破的。宛日曾经讲过,还能有一排排整齐的水泥房屋,煮出牛肉、鸡肉、猪肉等不同菜色已是万幸。美子姐更补充一句:「间时还能种种花呢,根本是养老圣地,呵呵。」 养老,确实不错。对于健那种在原来的家庭受尽虐待,不追求灿烂人生,只求平稳度日的人而言,乔斯顿的确是个好地方。 对于一直在船上奔波,追寻着不知何方的孩子而言,乔斯顿也是个让人心灵放松的乐土。 《》07 「这些年来,乔斯顿有进步啊。」走了两条街后,军戈忽然这么感慨道。 「哪里?」祈洛希问。 「有街灯啊。你瞧那边,还有自动饮水机。你刚才也听到健讲吧,这大半年来市民正计划要兴建个小型发电工厂,搞不好过几年就会进化成高科技城镇了。」 祈洛希吁了口长气:「不,这里还是很落后,再等100年都不会有虚拟网域。」 「……你拿我们最厉害的虚拟网路技术来比会不会太过份了?」 祈洛希望向那盏暗黄色的灯泡,说:「当然是拿虚拟网域来比。六联不急着佔领败国的土地,就是虚拟网域发展得好,土地已经不怎么重要了。」 「唔──」军戈将双手绕到后脑杓,顿了几秒才回答,「还有很多因素吧,例如大战后人口激减,土地不是连着的,自己许多地方还未重建。还有六国和平协议啊,谁敢公然抢土地的就等着被其他五国孤立了。」 「六联有了虚拟技术,重建工程都减慢许多,原本预定三十年内完工,现在过了四十多年还未重建好。」 「啊,嗯,这论点也没错。希大人一定是个有认真研究近代歷史的乖学生,小人深感佩服吶,佩服噢。」 祈洛希白了他一眼。 六联虽为战争胜利者,事实上亦损失惨重,土地缺了几块,诸多建筑物毁坏,逾半国民死亡。当国家为了重建计划忙得如火如荼,一群只剩少量研究资金的科学家却获得重要发展。 首先是浮空电子板这概念的实现。系统能够将迫真的立体影象投射到空气中,与人类的手指作互动。相关技术很快便获得资助,投放至各地的重建工程里,创造出前所未有的高科技城市。 睡房可以天天换墙纸,超市内提供搜索系统指示各商品的货架位置,餐厅客人能够观看立体的美食选单,游乐园鬼屋会鑽出触不到的「鬼影」……从前在四方框里的文字与影像都长出翅膀,跑到大家身边。 但科学家仍不满足。十年后,他们研发出虚拟实境这崭新技术。 透过特殊设备,人类大脑的意识可以进入电子世界,拍拍双手便能在天空飞,摆动双腿便能在海里游;瞎了的人可以重获光明,破子可以在草原上尽情狂奔。虚拟世界的诞生让人类彻底疯狂,残缺的人在里头再次变得完整,完整的人从中嚐到巔峰的快感。 发展土地?重新探索世界?这有什么用!无边际的土地就在虚拟网域里! 祈洛希想起以前玩过的虚拟网路游戏,那年实境技术、虚拟味觉和触觉都略有欠缺,被网民嘲笑「鸡排吃起来像吃胶」。现在过了几年呢,应该有进步吧。 「总之,我们的国家很强大。等到乔斯顿重新把发电工厂建成,峰国里大家都住在虚拟网域里,天天享用五星级酒店的待遇。」他收起了滔滔江水的思绪,整理出自己的结论。 军戈抱着肚子笑:「哇哈哈哈!这样你不是想回家,而是想回高科技虚拟世界吧,只要乔斯顿有虚拟网路,你的愿望即可成真!」 「……乔斯顿100年都不会有虚拟网路。」他蹙眉,坚决否定,「更何况,回家后最重要的是跟家人和朋友重聚,不是上网,就算乔斯顿突然有虚拟网路也取替不了回家这件事。」 「哈哈、嗯嗯。这么说,你不打算留在乔斯顿吧。」 祈洛希霎时止步,停滞不前。他喃喃说:「嗯。大概……不会的。暂时,还不会。」 「啊?」 「能选的话,谁都会选择回家的。」 他的唇边漏出一丝苦涩。「回家号」的孩子,大都想回家啊。 如果再熬两、三年便能回国,他愿意撑下去,可他们不晓得回家要他们花费多少年。如果还要再等上十多年,耗尽一生最青春灿烂的时光,他寧愿在乔斯顿或其他小岛安定下来,跟其他「回家号」叛徒一起生活。 「啊……这样啊,明白。很好。」军戈在转角处的灯柱前停下,依然掛着乐天的笑意。 祈洛希朝着前方大道继续散步,偷窥一瞄军戈的神情,一颗不安的心在胸口悬吊着。他瞧不出友人的想法。 越过小桥,人行道黯淡了些,两人不知不觉间已经踏出城市边界,与海滩仅有百步之差。踮起脚尖望过去,隐约可以看到在一株株大树后的巨大黑影,那是「回家号」。 祈洛希终于按捺不住,深深吸了口气:「军戈,你呢?」 对方轻松地应声:「嗯?我什么?」 「你想留下来?」 「你是指留在乔斯顿?大概不会啊,我都看你的意。」 「为什么?你想回家还是留下……」 「回家也好,留下也好,总得有个伴啊。乔斯顿环境不错啦,但是叫我自己一个住在这儿,我才不要。」 「这里有健。」 「啊哈哈!健都有老婆了我哪敢当电灯泡?跟着你是最好的。你决定留下来,我陪你。你回船,我会跟着你一起继续走。」 祈洛希快速拧头望过去,原来,军戈正直勾勾地望着他。那眼瞳是清澈通明的,如同镜子,在夜里仍能反射出他呆住了的蠢脸;而鼻下的那抹笑容实在温暖,温暖得太过份。 《》08 好朋友,人生知己,就是指这种吧。 一阵热气涌上喉咙,衝口而出:「好。军戈,说好的,你要跟着我继续走!」 「嗯!好呀,你别丢下我就行。」 军戈答得像夏风一样爽快。他不禁咧齿一笑,全身暖烘烘的,好久、好久没试过这么满足了。 这时,海滩那边突然冒出少女的高分贝尖叫,让两个男生敛起笑容,那是白天雪的叫喊。下一刻,天地恢復寂静,彷彿方才的纯属幻听。 「那个,希大人,要不要一起跟过去看?」 祈洛希懒得多讲,率先拔足狂奔。 两人很快便踏上海滩,岸上没有人影,但沙地上分明有一排通往「回家号」楼梯的脚印,还很新,没有被其他脚印覆盖。二话不说跑回甲板,放眼望过去,竟见一阵透薄的灰烟从船内飘出来,状似冒火! 他们大吃一惊,咕嚕的吞下口水,放轻脚步的跪倒甲板上。 通往船舱的地板盖被谁人打开了。烧焦气味从脚下徐徐涌上,并不浓郁或刺鼻。煮菜?不。这分明是金属机器损坏的气息。 伴随着烟雾的是翻找东西的声音,是急躁的,让两个男生联想到小偷潜入无人豪宅里,把每个房间的柜子拆开找金条的画面。忽然安静了几秒,下面似乎有几个人在走道里交谈,距离太远,听不清楚内容。 祈洛希没有多想,立即在高台下方捡起一根没用的铁旗杆。这跟木门差不多长,不容易握,让他走路有点儿摇摇欲坠。 「喂,等等。」军戈按住他的肩膀,凑到他耳边悄悄话,「你打算下去?里面肯定有贼。」 「所以要赶走他们。」 「不行,太危险了,下面肯定有几个贼、搞不好是一群贼。我在这边守着,你儘快找警察过来。」 一改平日轻浮的态度,此时的军戈就像经歷过大小风浪的船员,判断十分理智。祈洛希看着这人的脸,神智有半刻的恍神,他这才清晰察觉到两人的年龄差距──军戈比他大上四年。 他迟疑,但始终将铁杆紧握在手:「不行,船都冒烟了,白天雪可能出事了,哪能等?你找警察来,我先下去瞧瞧。」 「喂!」 祈洛希平常少说话,一副容易被伙伴压在头上的样儿,但他行动力极强,身手灵敏。在说话同时,脑中已经预视出一条完美的行走轨道,他如同野豹般俯衝、跳落船舱,军戈没能拦住,回首,那男孩子已经跑丢了。 「喂!希……」 满载焦虑的呼叫没有传入祈洛希耳洞里,因为这实在杳不可闻。 祈洛希独个儿闯入,首先循着焦烟味前行,不一会儿便抵达控制室。电子门是开的,里面没有贼人看守。他快速瞄了瞄现场,整间房都灰濛濛一片,冒烟的是左侧的引擎啟动装置,应该坏了,倒没有漏电或爆火花。 这是被贼人破坏的?为什么?他怀抱着满腹疑问悄悄离开。 夜阑人静,陆地上海浪的拍岸声绵绵不断,「回家号」内部的大小动静则在走道上不断回响、扩张。愈是靠近船中心,陌生人乱翻物品的动作愈是响亮,祈洛希特意放轻脚步,还是无法完全隐藏住短靴与铁地板的交错,靴底受压,终究弄出了微弱的声音。 前方路段鸦雀无声,想必贼人察觉到他来了。男孩不敢大意,双手将旗杆箍得更稳。 来到转角位,他飞快90度转身,长铁杆直刺向前方。 走道空空如也,没有人气。贼人可能躲到走廊两旁的房间里,可能循着尽头的楼梯走到下一层或返回甲板,他有点后悔,或许叫老大过来帮忙才最稳妥,事到如今这是空想了。他万分警戒着各处的微细动静,神经拉扯到前所未有的地步。 吞下口水,首先靠近左边第一个房间,那是白天雪的睡房。 快速推开房门至墙壁,没有任何人藏着,但床上却歪斜地躺着白天雪捲曲的身体。她的外套坠地,衣服明显被人掀开过。少女的唇是红的,一大滩血将她的牙与舌都沾上最纯粹的鲜红,衣服还慢慢地流淌着几滴血水,湿了地毡。 祈洛希全身僵硬,眼前的事物忽然左右旋转,偏偏上天不容他有调息呼吸的机会,后方传出开门声,他反射性地举起铁旗杆回身截挡,硬生生挡住了一颗有半张脸那么大的拳头。森然巨影从头顶泻下来,前方站着一个比老大更巨大的汉子,宽肩,几乎要贴到门的两边。 《》09 打不过的。祈洛希的背脊冷汗涔涔,瞳孔收缩,他当初挑这长铁棍当武器,打的如意算盘正是凭此阻止敌人接近,遇危了,可以边打边逃。可敌人已经欺近身前,他连挥杆都有困难。 要智取,智取,智取!这种情况还能怎么智取!他紧抿嘴唇,五指旋转,铁杆的粗糙顶端已经瞄准大汉的右眼直插过去。可大汉眼明手快,伸出壮臂,一举抓住长杆,武器在顷刻间已无用武之地。 祈洛希暗叫不妙,连忙弃杆,伸长中指拍向墙上的关门键。电子铁门从左边快速闪出来,汉子微微惊愕,单脚跨过门槛,手臂施劲撞过去,电子门感应到有人出入,再次缓慢打开。门后,祈洛希已经拿着脱下来的长靴,半蹲着身体,由下而上重击男人双腿之间的最脆弱部位。 他关门时已预计到对方的行动与位置,这一招狠而准。 「呜啊……!」大汉夹紧大腿,愤怒地把掌中铁棍扫向前方,祈洛希往右一闪,脑门堪堪避过,颈肩处还是被击中,痛,但骨头没事,还未败,还能战。稳住身子,他再次攫扣住鞋子伏身往巨汉直衝。 巨汉岂会再中招?他把铁棒往后拋,空出拳头,孔武有力地殴打这小子的脑壳,少年人就这么倒地,两眼朦胧。 「布,没问题吗?」 一把老人的沉亚嗓音从走道溜进耳洞内。 那粗壮大汉点头:「行,不过是个小子。」 祈洛希按着晕眩的头瞄向门后,汉子的同伴有一对穿着皮服的中年男女和绿袍老人,男女腰间配刀,就连老人也挺直背脊一副精明样儿,没哪个好对付。 祈洛希呆了,整个人动弹不能。武力,他比不过;武器装备,他全丢光;智取,事到如今他哪有什么计谋了,床上白天雪还昏倒了,只能乖乖就范。 思忖之间,红发的女人突然问几位同伴:「有没有嗅到焦味?跟控制室那种不同的。」 瘦削男人动了动鼻翼:「有吗?不就跟刚才一样。」 「没有,别疑神疑……」老人的斥训嘎然中止,他将鼻子朝向转角处,「这臭味……怎么好像有烟?」 「我们去瞧瞧。布,你留在这儿。」 「好。」 男女和老人贼子纷纷挪步上前,跑了半圈,个个都变了脸色──刚才还好端端的,怎么走廊突然充斥着黑烟?尽头处的烈焰火光是怎么回事?火灾? 他们大惑不解,互相投以询问眼神,这时对面传来了一个少年的呼叫:「喂!老大!大叔!师父!大姐!你们快来呀,贼人在这里放火……哇,楼下也有?船不会沉吧?怎么办呀……」 船头处的楼梯确实传来脚步声,动静不断。三贼打个眼色,沉着气飞快地退后,在巨汉耳边唸了几句。他们不再理会祈洛希,直接奔向通往甲板的另一端出口,很快便了无声息。 被遗留的祈洛希快速回神,抖着脚趾把短靴穿回去,拖着发软的四肢步出房间,贴墙前进。他总算察觉了,是烧焦了锅那种难忍的臭味。 船的哪里烧起来了?船会沉?不安感迅速网住了全身,他喘着气,急步追查黑烟的来源。 拐个弯,他便来到食堂和厨房所在的狭窄走道上,橙红的火焰确确实实在地板毛毡上升起,浓烟异常地光亮,是略为刺眼的灰色,已经弥漫了视线所及之处,若置之不理,再过十分鐘便会把整个第一层烧掉吧!他瞇着眼睛往前踏出,一手护鼻,一手拨烟,但眼前较浓黑的那一片烟雾没有散开。 奇怪,非常奇怪,他再用劲挥动手掌,烟还是用原来的缓慢在飘。嗅不到想像中足以令人窒息的烟味。有火味,有焦味,但轻微。 他一脚踹向墙边熊熊燃烧的红火,一点儿都不烫。 祈洛希昂头望向天花板泛着淡光的投影装置,肩膀放松,唇边漏出了一丝自嘲的笑。 下一秒,烟雾消失,整个走道变得比刚才暗淡,就像按了开关键。 饭堂前的地板倒还有着真实的火种,但很弱,灰烟只环绕在十米范围内,远没有方才那般夸张。火的燃料是一堆小山丘的衣服。 自动洒水系统总算啟动了,雨水洒湿了祈洛希的棕发与长袖毛衣,眼前的火焰迅速变小,十秒后已经化作缕缕海浪般的烟团,再也烧不起来了。 船舱第一层回盪着一阵奔跑声,不一会儿,正如祈洛希所料,通道的尽头出现了军戈的侧脸,他双颊红润,额角渗汗。 《》10 「希!没事?」 祈洛希摇头:「没事。这是你弄的?」 军戈吐出深而长的闷气,一边捡起地上被烧成焦炭的衣服,一边解释:「……啊。是我。我们两个肯定不是他们几个的对手吧,他们还有个高个头的大男人!所以我既放火又放幻像,没想到真把他们吓走了。」 「谢谢。」祈洛希望着军戈,一双海蓝眼瞳在连连眨动下透出晶莹光采,「你竟然能想出这种方法。」 军戈别过脸笑了笑:「没什么的,是你先引开他们的注意力,我才有时间准备。好了,白小姐呢,她还好吗?」 「她在房间里受伤,昏了。」 祈洛希马上领着军戈前往白天雪的房间,现在最该关心的是生死未卜的少女,但是一直听着那聪明男生紧随身后的脚步声响,祈洛希怎么也抹不掉刚才所见的种种画面。 一边走,一边问了军戈几句,他很快便把零碎的片段砌成连环剧。 在甲板上,军戈认为找警察最为恰当,但内心也认同祈洛希的话:时间不容许他们慢慢搬救兵来了。 当衝动的男孩端着笨重的旗杆慢慢步近贼人时,军戈就在控制室中。「回家号」不是战斗船,控制室没有炮弹雷射枪,监视器却是遍佈每一处。以前为了保护全船乘客的隐私而关闭,没料到今天会大派用场,电流通过,监视镜头立即将四名鬼祟之人的位置和行动搬到大萤幕上,他们在女生房间里乱翻着东西。 四名敌人,人数是他们的一倍,不可能靠拳头应战。拿武器呢?对方也能拿。监视画面上还印着白天雪流血的虚弱脸容。形势极为不利,军戈焦躁地在控制室里寻找有没有武器可用,猛然看到洒水装置。 这可以用来洗地板,亦可以扑火。 如果夜晚的船起火了,贼人肯定不会继续偷东西,更不会帮忙救火,他们只会在消防员和附近居民赶到前逃跑吧。 灵机一触,完整的假火灾计划已经展现于军戈脑中。他立即啟动了「回家号」的全息虚拟影像系统,当中预设了火警演习用的火灾影像。 但影像终究是影像,完全没有热力与浓烟,这样的火灾谁会信?于是他匆忙将离去人们所剩下的衣裳抱到走廊上,点火燃烧,用力搧风,再佯装成发现火灾的小男生般高声乱叫。军戈原本也没料到事情会如同计算中那么顺利,还抓过菜刀木棍准备在黑烟投影后方突袭,但现在是不需要了。 想到自己还安然无恙,祈洛希不禁暗讚军戈的机智;但心底的空洞是越来越大。他在整个事件里担任着的,就是没头没脑横衝直撞的笨小孩。 火没了,心底的自卑感冻得他脸色僵硬。 来到房间后,军戈看到白天雪还在流血,再度发挥年长男性的领导能力:「……呼、还有气,没事的。希,你留在这儿看好她,锁上门,不是沉船爆炸都别出来。我去找老大他们来。」 「控制室怎样?不是有焦味吗?」 「那边没有火,大概是什么零件烧了吧,我拔走了那台机器的电源,应该不会出事。别担心,船不会这样沉掉的,真的沉了也是在岸边。」 祈洛希无言点头,算是应许。军戈马上站起来,离开房间前还把走廊地上的铁枝拋回房内,为他锁门。 封闭的房间隔音不太好,祈洛希清楚地听到军戈贯彻墙壁的奔跑声,他能够想像到那男生在走廊上跨出的每一步都是如此宽阔,充满成年人的味道。 没错──军戈比他大四年,手脚比他更长。虽然他们的身高差只是半个头左右,晚饭前军戈还像爱撒娇的小孩般枕到他身上。 但军戈是大人。 他到了现在此刻才发现,自己还是小孩。 在大海上经歷了两年,他的思考,他的行动,依然处处比不上别人。他比不上老大的成熟稳重,没有白天雪的坚韧意志,而看起来轻浮爱闯的军戈,在关键时刻亦尽显大哥模样的可靠风姿。 而他,依然是个需要别人照顾的没用鬼。 ※※※※※※ 军戈错了。 他以为遇到危险就该找警察求助,监视器把犯人的脸都认住了,警察肯定会快手俐落地抓人,他们很安全,世上有正义……这种想法大错特错。 「……乔斯顿没有警察。」 「喔。这儿的叫士兵还是捕快?」 「……没有,这里是无政府的。」 「那……么……民间自卫队呢?相关的有没有?」 「……好像没有。西莉亚知道吗?」 「没有呢。出了什么事都叫左邻右里帮忙的这里从来没有抢匪,我以为是小说才会……」 凌晨时份,军戈和健夫妻进行了这番对话后,唯有硬生生把附近的居民叫醒,合共八个大男人一起前往海滩。 《》11 老大跟几个人到控制室调出监视影像,并检查船的情况;剩下的人将船内的两个孩子带回海滩,为两人简单清理伤口,再推着人力车将昏迷的少女送回健的大宅。 负责拉车的军戈咬着牙关,用力问话。 「乔斯顿、没救护车……罢了,不过……他、他们……该送医院!」 同样在旁边拉车的健挥洒着汗水,喘气答:「乔斯顿……没、医院。」 「什么?」 「……我说过,这里是、天外仙境……无政府、无坏人、无病人……」 「怎么可能没病人!感冒什么鬼总会有吧!怎可能没有、呜嘿呜嘿咳咳咳……」 「感冒、有……喝感冒茶就行……」 没有坏人,没有病人,老人家大多是安祥地告别人世,邻居被三更半夜吵醒也会笑着帮忙──神奇,太神奇了,神奇得简直在开玩笑,军戈打从心底地不相信。 没有医院,没有先进的医疗设备,医术高明的医生还是有的。鬈发女医生早已在健的大宅恭候多时了,白天雪一送进房间,她立即替少女作出一系列的检查与治疗,再推拿十分鐘,少女便悠悠转醒。 精神好些后,白天雪便不顾眾人温柔的劝告,抓住床缘硬撑起身子,用那张苍白的嘴唇说话。 「……有几个人,要抢船!救船!救了没!」 她的上腹遭到贼人巨汉无情的重击,喷出几口鲜血后昏迷,到现在依然呼吸紊乱。这疯狂的呼叫声,其实只是仅能以媲美吐气的音量。 军戈微微错愕:「放心,我们把他们赶走了,老大和几个人在守着。可我以为他们是偷钱啊?动力匙在老大身上,他们怎么抢?他们会开船吗?」 「不知道!他们开不了船就搞破坏,还想抢动力匙……咳!」 话说白天雪生性倔强,晚上跟健闹翻后,便真的回船里一个人啃麵包当晚餐,可嘴里是越啃越苦。跟军戈和祈洛希一样,难得来到陆地却是回归起点,重头再来,这使她的心情非常鬱闷,鬱闷的她走上甲板,深呼吸,但求岸边那堆森森绿树的清新空气能让她减减压。 精神好点儿后,她正想回房间,这时却有几名小贼从树后悄悄溜过来,踩着钢梯溜上船。她屏着气息躲到木箱后,分明听到那高瘦男人问老头子控制室会在船的哪处。单凭这点,白天雪足以断定他们是打船的主意。 当然了,动力匙是老大贴身携带的,贼人根本不可能偷船逃亡,怕什么?白天雪胆子大,她没想过找人帮忙,从另一通道窜到控制室附近埋伏,不一会儿,她便目睹贼人因没法开船,气愤得一拳敲向钥匙孔的情景。巨汉的手劲猛,这一打,竟把这安全系统搞焦了,钢铁喷出星星紫花。 「蠢材,别来乱!」老头子狠狠叱责,「快去找开船的钥匙!」 白天雪怒得想杀人,她飞快跑回自己房间,打算找绳索一类工具应战。这边才刚找到攻击用的护发喷雾,转个身,原来贼人早已经发现了她的存在,跟到房间里!她挣扎,但没两下子便被打到昏迷。 听到这里,事件总算清晰起来。击昏白天雪后,贼人为了动力匙而翻遍船舱各个房间,翻了一半便被军戈赶走。 白天雪还磨着牙想描述歹徒的特徵,当然是被大家强推回床,留待休息过后,明日再谈。 夜已深。军戈打个大呵欠,眉目间渐露睡意:「不过他们偷船有什么企图?都几十岁人了,还想玩航海探险游戏?真心不懂啊。」 祈洛希犹豫片刻,说:「我猜他们想回家。」 健否定:「乔斯顿一百海里内的离岛群,普普通通划船也去得到,不用特意偷船。」 「或许,他们的家不在离岛,是在大海的另一边。」 「……你认为,他们跟我们都是漂流者?」 祈洛希垂头说:「不……我不知道。但他们当中有老人,年纪肯定有六十多,世界大战是五十年前,他也知道开船要动力匙吧。那老人一定见识过战前的高科技世界,他想回去。」 「那根本不重要。」白天雪抱着枕头低骂,「偷船贼就是偷船贼,干嘛要研究他们的动机,是要同情他们还是当他们的心理医生啦。」 「不是。随口说说而已。」 祈洛希别向墙壁,转瞬间已恢復平日的安静表现。 军戈突地朝天花板哈哈大笑,接着低头,以食指指尖挑了挑头上某顶凭空想像出来的帽子:「哼,白小姐,你这就不对了,研究贼人的年龄和动机,可以预测他们的下一次行动!」 白小姐无情地冷笑:「哼,下一次?我们明天就走!只有白痴才会继续留在这种地方等着被人偷船!」 军戈又哈哈大笑,不过笑声异常乾躁。他还未告诉少女「回家号」正接受检查中,生死未卜。 到了第二天他就连乾笑都不能了。早饭时间,老大带着满身疲累回来匯报,船坏了,开不动。 《》12 「咦咦咦!回家号……坏、坏了?能修理吗?」军戈慌得眼睛嘴巴鼻孔全都张大了。 老大凝神啜着汤麵,嗖嗖作响,把一条条麵都吞下肚才回答一句:「修不了,不知道该怎修。」 老大熟识「回家号」的操作系统,但不晓得修理,这跟耍剑的高手不懂得修剑是同样道理。船的电源与管理系统都没有问题,坏的大概只有引擎的安全装置,插入动力匙半点反应也欠奉,恐怕是蠢贼以为拍拍钥匙孔就能破解系统,开船闪人吧。老大回城,除了要吃早餐填饱肚子,还要寻找有没有机器相关书籍研究一番,搞不成的话就得请修理工人帮忙瞧瞧──儘管,从未接触过高科技的修理工人懂不懂又是一大哉问。 一伙人恐怕还得留在乔斯顿一些日子了,这次老大啟动了保安系统,输入错误密码的都无法进入船,防止坏蛋再次闯入。他也把监视器所拍到的四名贼人画面印出来,健表示未见过这几人,会向其他居民打听。 「如果你们要修很久,我就替你们找个大房子,稍微安顿下来吧。」健搅伴麵条,装作若无其事地说。 老大才刚拧起粗眉,军戈就露出哭丧脸哀求:「健先生,这句话千万不要跟白小姐说啊!她一定会大吵大闹的!」 祈洛希由始至终没有说话,继续吃自己的汤麵。 ※※※※※※ 早上,每个人的任务开始了。 当军戈端着早餐给白小姐并冒死解释「回家号」不能回家的原因,祈洛希便跟随老大前往乔斯顿市内唯一的图书馆。 世界大战后,许多书本都被毁光光了,放在架上的书本都是近几十年来本地市民捐赠或亲自撰写的,从家居打扫到军事武器大全都有。祈洛希随手翻了几页,全部书籍都十分新净,张张白纸毫无污垢,保管得很好,好得像是从未有人看过。 他们两年前便到访过这所图书馆找地图,今次则是查找机械和物理类别的资料。这儿藏书量不多,机械书只有一个半架子,可要从中选出船、引擎、故障等参考书就有着相当的难度。 老大有物理、工程基础,翻书速度如同没有看的,不一会儿便知道哪本书有用、哪本书可以丢到屁股后无视。祈洛希不行,他连数学基础都欠缺,物理课本上的符号与算式他全部看不懂,想着阅读文字解释应该比较容易理解,结果埋头细阅,根本是一堆外星文。 看不懂,就悄悄放回书架上,掏出另一本较薄的,翻了翻,还是不懂。他紧咬牙关,再拿出第三本印着可爱火车飞机角色的低级入门书,强迫自己认真阅读。但他的学歷只有小学,就算他的脸孔像初中生,他自问脑里装的东西跟小学生相近。 不一会儿,他已经半闔着眼皮,头颅在钓鱼。 时间流逝得很快,老大看书的速度同样地快,半小时后,地上已经摆满了被翻过的书,就像小狗趴坐着乱咬各种零食。 「你先回去吧。」 祈洛希骇然惊醒,魂魄立即归回原位,他如同上课睡觉被抓包的孩子,眼睛睁得比平时要大:「你、你叫我?」 老大又搬来了一叠书,说:「资料找完了,我再整理一下,你先回去吧。」 祈洛希看着手上的《交通工具的构造小百科》,涨红了脸,匆匆把书塞回原位便跟老大道别。 老大不擅言辞,只用平常沉默的体贴让他睡、让他离场,可他还是感到极度羞耻。 无事可做,无地可去,他在城市的街道上寂寞奔跑,他逃回了《回家号》,输入密码后进入船舱后,心情才平復了些。 控制室设了另一层密码锁了,祈洛希试了试,密码正如老大所设的那么难记,相信贼人绝对不会再有偷船的机会。 昨夜贼人们搜索了几个房间,东西全都翻乱了;军戈拿来烧的旧衣裳还是堆散在走道上。祈洛希没有事做,乾脆帮忙收拾,当然白天雪的女生房间他没敢乱碰。 他的房间没有被翻过。打开抽屉,录音机尚在最顶的一层。按播放键,声音徐徐溢出,过去的幸福浸满了房间,与家人在雪山上畅玩的回忆片段又浮现眼前。他想起今天还未作记录,便一如往常地捧着录音机来到船头,坐在木箱上。 按下开始键,录音机亮起了蓝灯。祈洛希将这台小机器贴近唇边,很快便想到今天要讲的故事:「图书馆有儿童区和成人区,成人区只开放给12岁以上的人看,我和祐南一直觉得成人区很神秘,总叫爸或妈陪我们一起去。」 他每次录音都是随意的。若然回家旅程上遇上某些事,他便会儘量挖出相关的记忆,他想比较一下过去与现在,他想了解自己的成长程度。 《》13 「那时候我和祐南最喜欢拉着爸和妈跑上成人区看书。看什么书并不重要,最重要是内容够深奥,最好连老师都不懂。我们常常在各种天文地理百科大全里挑些最炫的抄下来,例如……天文学里有个字叫『绝对星等』,在同学面前唸出这些名词再加几句解释,他们就会觉得我们很厉害,知识渊博……」 当过去与现在重叠,他就觉得心脏要跳出一大串泪水来。曾经,他为了向父母、弟弟和同学展现出自己头上名为「聪明」的光环,拚命追求各种知识,每个大人都称讚他是个求知欲极强的孩子。他喜欢弟弟满脸不甘心地拍打他的大腿或背脊,嚷着「揭晓答案」四隻字;他更享受同学用欣羡崇拜的目光仰视他。 「同学一遇到问题,就会向我鞠躬叫我一声『祈大哥』、『祈老师』。有时祐南不服气,就会翻冷知识大全,他就爱向我证明他是不好欺负的,像是看电视时脑部根本不活跃,比起睡觉更少动,所以看电视是最好的休息。嗯,祐南真是大傻瓜,不过真的好玩……」 可在「回家号」的两年里,他彻底明白到时间的鸿沟。 人越长大,年龄差距越不重要。高中时代,文科生不懂商科,商科生不懂理科,理科生不懂文科。三类人在一起,他们的学识不会有多少重叠的部份。50岁的医生在法庭上也要依赖30岁的律师。 但祈洛希只有小学程度的知识,是大家必定懂的基础知识。能拿小学生知识来炫耀的,只有小学生。从课外书抄下来的小知识?歪提。 祈洛希将半张脸埋入膝盖,视线掉入黑暗的梦里,脑海浮现出一堆奇怪的符号,是刚才在物理书上的公式。从第一课开始看都看得好辛苦。 「……好、好想回去……我想回家……」 薄雾遍及海边,石山被罩上一层白纱,都瞧不清楚海滩沙子的轮廓了。蓝海拍到岸面,泪水的浪潮也一下下衝到眼皮上,处处浪花闪烁,送来了重叠的咸水味。 身边有一群比自己蠢的同学?那才是他想过的人生。船上的人全部比他聪明优秀,他压根儿不想要。 「为什么……回不去?我们究竟来到什么地方……」祈洛希用力捏住鼻子,那泛酸的鼻头正在製造鼻涕,他却懒得抹。 这两年来他只哭过两次,一次是第一年在船上度过了一个人的生日,第二次便是现在。 第一次哭,没有人知道。 第二次哭,却是被看到了。就算流泪画面藏得好好的,哭声却没有被浪声掩住。 军戈本来服侍完白天雪,便回来检查一下船的状况,哪晓得船头会有人躲起来哭?既然是手里还拿着录音机,又是整颗头塞进膝盖不想给人发现的哭法,那就不是受伤生病,而是心在痛。 他在原地磨蹭了一阵子,好不容易才踮起脚尖悄悄步出,可安慰朋友也不需要偷偷摸摸的,乾脆大张双手,用平常的口吻开朗高呼:「喂喂,希大人,你怎么了?」 希大人不用抬头都知道这人是谁,便没有抬头。他自知哭得激动了点儿,擦走了眼泪,眼还是湿的,鼻还是红的,喉咙还是掺合了哭腔。 军戈却肆无忌惮地抢走他手里的录音机,原来还在录音中,敢情是回忆中途哭了。他快速停止录音,再点击播放键。 「图书馆有儿童区和成人区……」 祈洛希昂头,反射性地伸手想抢回去,却迎上军戈略带惊愕的目光。他的哭相被看精光了。 「唔……!」祈洛希转个头,屁股扭啊扭,刻意坐远了。 机器里的故事继续进行,这是充满孩童纯真的往昔,没有让人害羞惭愧的情节。然而故事的延伸是串串哭泣和怨忿,祈洛希满脸通红,想大叫暂停,但这只会显得更像没用屁孩,便咬紧牙关等下去。 「为什么……回不去?我们究竟来到什么地方……」 话讲得没气没力的,傻子都听得出祈洛希有多么渴望回家。无须多讲,祈洛希是个活于幸福家庭的孩子,船上最最最幸福的一人。 「……你真的很想回家啊。」军戈平静地道出感想,将录音机放回木箱上。 祈洛希忿忿不平地撅嘴:「你别管。」这三隻字都被泪水糊得绞在一块了。 军戈凑到哭泣小男孩身边,冷不防地一手勾住对方的脖子,两人的脑壳就这么撞在一起。 《》14 「希,你应当知道,『回家号』不一定能回家。」 这番话祈洛希是千算万算都想不到的,他以为军戈走过来是想安慰他。不,军戈平常最爱大叫「一定能回家」的吧!祈洛希总算肯把湿润的脸孔露出一点点,他没有生气,只想瞧瞧对方究竟摆出了怎样的表情。 军戈顶着间话家常的脸,又说:「现在『回家号』不但兜转回原点,连引擎也开不动,回家的希望就更加渺茫。」 「就算……船没有回到、乔斯顿,船还能动,我们也不一定能回六联。」祈洛希狼狈地将鼻涕抹到衣袖上,大力吸气,「目的地在哪里、都不知道。」 「你很聪明嘛,领悟力高。」 「这跟1+1=2一样,简单。你想劝我留在乔斯顿?」 「不,劝别人应该怎么怎么做就像魔鬼的行为啊,指错前路还得了。正确的决定,应该由本人自己思考、寻觅的。」 「那你想怎样?」 军戈连忙拍了拍自己的左边肩膀,大喊:「给无助哭泣的朋友一个坚实的依靠,来!」 祈洛希失落的心情一扫而空。取而代之,他像平时那样白了军戈一眼。 「别这样。你不躺过来,只顾一个人哭,我哪能想法子安慰你?」 这番话很讨厌,讨厌得让祈洛希心头一松,没力气反驳。 他软着身子往后倒,木箱并不好躺,但不用扭动脖子便能注视晴天的感觉很不错。他眨着红肿的眼睛,心情慢慢平復了。 不一会儿,军戈也陪他一起平躺着,双手绕到脑后。 祈洛希咽下口水,轻轻问了句:「你……你觉得,我能怎么办?」说罢,他咳了两下,这么普通的句子还是含着浓浓哭腔。 军戈倒不在意:「嗯?你说回家?唉,你我能做的根本都不多……」 「我不是问这个。昨晚赶走偷船贼的是你,我……我是负累,帮不上忙。」 「啊?你讲这件事啊。」军戈闭上双眼,静静回忆着,「你别把自己想得一无是处啊。你想想,贼人偷船的时候偏偏冒出大火有人乱叫,你会怎么想?当时他们身边,你在,白天雪也在,放火的肯定不是我们这伙小孩子,肯定有第三方势力纵火!所以,你和白天雪都担任了混淆真相的诱饵角色!」 这听上去彷彿有些道理,但明显是为了安慰他而临时掰出的谎言。 祈洛希翻过身闷道:「别乱说一通。我拿着铁棍是想赶走贼人,不是当诱饵。最后被抓住,我一个人什么都办不成,是废物。还有……」 「还有?」 想到自己完全看不懂标题写着「入门」的物理书,他便懊恼得拧过头去。 「反正我就是没用,蠢材,大烂人,什么都帮不上忙。」 「你真是个敏感的孩子!」 军戈忍不住伸出手指逗弄男孩光滑得不可思议的脸颊,摊出人生大道理来,「乖乖,小希希,每个人都有不同的长处和短处的,你瞧白小姐也是被那班小偷袭击到倒在床上要人照顾……」 祈洛希烦躁地拨开他的手指,「以前,我在学校是功课很好、运动很好、交际能力很好、领导能力很好,所有能力都很好,加起来是非常优秀,人人都讚我强。但是我知道的,拿我不错的数学跟你马马虎虎的数学相比,我就是比你弱得多,我弱爆。」 军戈听得哭笑不得:「哪有人会将小学生数学和初中生数学来比啊!」 「坐在同一条船上,当然是拿船上的人来比较,我就是什么都比人弱。」 「这不对啊,用你这种逻辑,老大就比我强好几倍了!我是初中生程度,老大肯定是社会人嘛!」 祈洛希鼓起腮子:「老大最强,你和白天雪都是第二名,我最垃圾。」 「不会!」军戈不满意地狂拍木箱,大声斥喝,「你的学歷是比不上我们,但人是多方面的,我们都知道,你是我们几个里面最可爱的,你第一!」 这种第一名让祈洛希忍不住挑眉骂了:「你滚!这两隻字只适合用在白天雪身上。」 「你放心,我不是那么表面的人。白小姐勉强还能跟可爱两隻字沾上边了,但比较内在,你明显比白天雪可爱得多。」 「不同性格的人哪有谁比较可爱?你是偏见。」 「哈哈!你就是这点够可爱,总是这么客观看人的,没有偏见。你昨晚不是说小偷群里有个老人家?你的观察力很强啊,那老头肯定在年轻时见识过世界,搞不好他懂得开船,那些臭贼全都指望着老人家。我们都不留意。」 这讚赏儼然是天外一笔,男孩没吭声,心情倒是舒坦了不少。 《》15 军戈又说:「虽然你的人生经验比我们少,不过这不代表你比我们差。你记得一年多前我们变成『神』的事吗?」 祈洛希回头望向他,心底热烘烘的。这么久的事,他还会提出来。 那时候十几个孩子才刚展开海上旅途几个月,入世未深。他们下船后,沿着山路到了名为蒙达高鲁高的山区城镇,那里的人们待他们很好,让他们住进整座山最豪华的金殿,房外必有僕从侍候,那是他们待过最舒适的地方。 孩子们被深深吸引住,警戒心较强的几人表示:「别担心,现时看不到对方展露出任何恶意。」 祈洛希是疑心最重的,观察深,想法多,那时的他想到什么都会讲出口。第一夜留宿他便向眾人咬定:「他们一定将我们当成『神』。放在我们房间的全是神社用的器皿,他们离开房间前会画倒三角,不对劲。这座山的都是疯狂信徒,留下来很危险。」 大家听完了,压根儿没把这番话放上心头。被当成「神」啊!大地上都是人怕神,哪有神怕人的道理?如果连这种情况也怕,今后他们都不用上陆地吧。 其实,他们也怕的,他们也觉得不对劲,但在帝王级诱惑之下这些根本微不足道。就连最渴望回家的白天雪也摆出淡然的神情说:「既然我们是高高在上的『神』,就可以命令愚民指出回家的路。按照原定计划,我们应该逗留七日十日,把地理位置查清楚。」 原定计划!打着这个旗号,大家更欣然接受了蒙达高鲁高民眾的贱民式敬意,一边抖着脚享受,一边打着呵欠调查回家的路线。 祈洛希被视作遇上一点点事都怕的胆小鬼,哪怕他悄悄跟踪镇长,把镇长有意软禁他们的言论转告给大家,大家都觉得那是胆小鬼的谎言。 那时候只有军戈听了他的话,向他反覆确认。 「你说的是真话?没有听错?」 「千真万确!没有听错!」 那时候的军戈是个终日摆出黑脸,独自游走,不愿跟大家共餐的孩子。 回想着、回想着,祈洛希总算露出今日第一个微笑:「那时候是你帮了我。你替我在他们面前说了,行动了,他们才会信。」 为了证实祈洛希所言不假,军戈在夜里独自溜出,在河边见到女人们将他们穿过的衣服浸入水里,唸出咒文,再将指头的血滴上去。据领头女人所称,这都是把「神」永远束缚在此地的法术,大家必须诚心。 除此之外,下山的路也被人用木柱封住了。 次天清晨,当大家聚集于厅堂,军戈向大家说的第一句话,祈洛希至今依然难忘: 「神是没有家的。」 他一脱昔日那张不爱交际的臭脸,嬉哈一笑,便作出了一道假设题:假若村民遇上了神,把神留下来就会获得幸福,村民会做到哪个地步?他很有技巧地顿了顿,再道出夜里的所见所闻。 大家立即动摇了,除了他能够清楚描述出各项细节,大家也认为这种孤僻的男生也想儘快离开,必定有相当的急切性。 眼见眾人犹豫着,不敢行动,军戈便一个人衝出金殿大门,向天空朗声大叫:「我要走!我不会留在这种鬼地方!」 这句话立即让当地人民的震惊了。不一会儿,「神」被包围了,被武器乃至火圈包围了。眾人从二楼的神殿房间看下来,才知道祈洛希一直以来的担心绝非虚假。最后齐心协力救出军戈,忍让数番,再施计逃去。 回想结束,祈洛希感慨道:「我的话根本没被重视过。没有你,我们还在山上!军戈,怎么数都是你功劳最大。」 对此,军戈却轻轻叹息,略显惆悵:「……别把自己想得一无是处啦。没有你,我只会继续听我所听到的,看我所看到的,觉得那些拜神者服务态度优良,住得相当舒服。」 「但你信了我的话。」 「嘿、哈,当然听你的,因为你最正确。」 祈洛希猛然感到心窝燃烧起一场大火,还不断扩散,脸都有些发热的。无论这是真心话还是纯粹好听的鼓励,都令人振奋。他咬唇,高举起手臂装作托头睡觉,实情只是想挡住那烧红的半边脸。 两人的对话暂且告一段落。海浪声扑扑而至,与胸口的动力炉呼应,与呼吸的旋律互相结合。 一朵巨云徐徐飘到「回家号」上方,太阳从缝隙透出璀璨光芒,有些刺眼,祈洛希伸手到眉上遮了遮,却不料手背凉冰冰的,竟有一片雪花。 《》16(愚人节版) 旁边的军戈一下子跳了起来,张开十指,快乐地望天自转。 「喂喂,看到没?是雪!」 「嗯。」祈洛希擦着鼻头答:「看到了,冷到了。」 「冷了就多穿件衫!」 军戈将自己的围巾脱下,轻轻圈住祈洛希的脖子。祈洛希好不容易平復的心脏又加快了跳动频率。数枚雪花降落,他不再觉得冷了,围巾为他送上绵绵暖意。 军戈像个爱闹事的孩童般快活地跳到船侧,上半身攀到栏杆外,俯视大海,浩瀚的海被柔细的雪点了一下又一下,上演着强与弱的融合,剎是好看。 祈洛希全副心神都落在军戈的侧脸上。不一会儿,不止心跳,连皮肤、嘴巴,都变得不受控质,不由自主。 「……我喜欢你。」 「什么?」军戈稍微离开铁杆,笑着转头。他没听到刚才那气若游丝的告白。 祈洛希有些胆怯了,但哪有说出口才退缩的道理?他将手藏到背后,用力扭痛自己的臂肉。 「军戈……你喜不喜欢我?」 「喜欢!」 「我指、爱情。」 说罢,祈洛希顿觉喉咙异常乾涸。现在下再大的雪也冷却不了他脸上的火。 他刚才就察觉到了,他喜欢军戈,非常喜欢。这份感情从前便有,最初就像雪花一样的细小水晶,时日渐久,小小的喜欢滚成了大大的喜欢,直至刚才,终于漏出了瓶口,泻满了船面。 但是,他喜欢的人不喜欢他。他看得出。 军戈仍然维持着平常的开朗笑顏,但没有露出比平常更欢愉兴奋的情感。现在他不说话,他在思考,思考该如何应付这突如其来的示爱。 彻底缄默的几秒鐘是何等漫长。 最后,军戈「呵」的一笑,昂起下巴自讚:「唉,我真是太受欢迎了!人帅就会多烦恼啊。」 无人应声。显然,他这番諢话未能紓解现场的绷紧气氛。 他这才收敛点儿说:「希,爱情这回事,你现在讲太早了点儿……」 「什么时候能讲?我、等到那个时候。」 军戈微微一吓:「你现在以为你喜欢我,长大了就会发现这只是亲情友情的胡乱混合物。」 「……你果然……把我当成不懂事的小孩。把我当成会随口说出『我喜欢你』的小孩。」 军戈又是一吓,挥摆双手说:「不不不,我是指,爱情是非常复杂的。你不妨静一静,想一想,自己对我的感觉是不是更倾向仰慕亲切大哥朋友的感情呢──」 「不是。就是爱情。」 军戈第三度受惊吓。 不止因为男孩坚定的态度,更在于男孩那太过突然、俐落过头的脱衣动作。 求爱被婉转拒绝所以生气得浑身上火,热得脱外套?不。当祈洛希的裤子拉链松开,直纹裤跟随地心吸力滑到甲板上,军戈就知道这并不是「很热」这么简单的事儿。 「……你在做什么呢?」军戈温言询问,双手伸出,但不敢走前几步,替这个比他小了四年的孩子穿回衣服。他隐约猜到对方的小脑袋打的算盘,只是…… 祈洛希咬着牙直言:「我永远比你小,比你弱。但至少,我要证明我对你的『喜欢』是变成大人也会延续的『喜欢』。」 军戈倒抽了一口气。 在这争执和犹豫之际,男孩已经将全身的衣服脱去,一件件厚布零散地堆在脚边。说实在,祈洛希的裸体并不吸引,才十馀岁的孩子身躯既算不上精壮,又没有美少年的妖冶,他的长相也十分普通,怎么看都是普通男孩。平时在更衣室男生间都会看到对方的身体了,根本不特别。 可是,为什么呢? 军戈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军戈,我们……做爱吧?你……你,可以上我。」 祈洛希屏着大气,羞耻地抿着双唇,一步步走到爱人前面。茫然间,军戈有些明白了,因为祈洛希一直在说「爱」、「喜欢」。本来平平无奇的男孩身体,在种种情话之下都催生出独特的魅力──足以引发性欲的神秘力量。 直视祈洛希那双无悔的蓝瞳,军戈手指微颤,说不出话。 不要受诱惑。 千万要冷静。 「军戈,我喜欢你。」 祈洛希再说了一遍,接着闭上眼睛,整个人扑进对方怀里。 一瞬间,军戈头脑发热,身体衝破了底线。他回抱祈洛希,手掌开始在男孩的背部乱摸一团,那是比豆腐更滑的微妙触感,让人想一摸、再摸、三摸。 这不是爱情。绝对不是。然而,对于他们这些从未恋爱过,从未嚐过禁果滋味的十几岁少年人,只要浅咬一口,便足以叫他们彻底沦陷。 就算不是爱情,试一试也没关係吧? 反正,他们还未回家,没有大人。 祈洛希感觉到军戈的下身鼓涨了,那东西正顶着他的小腹。 接着,一根笨拙的手指溜入他的股缝,指尖长驱直入── 祈洛希猛然睁开双眼。 身上冒出了涔涔汗水,他拧头望向窗外,天亮了。夏天的太阳晒得整张床都在发热。 新一天来了。今天是4月1日。 「愚人节的梦……」他轻轻擦走额头的汗珠,试着回想,不禁噗嗤一笑。 真是怪梦,可怕的怪梦。 乔斯顿的那场雪,是多少年前的事了?那时候的他才13岁,实际心智年龄更是9岁的小学生,怎会讲所谓的爱,所谓的情?会为了爱情愿意被上?可笑。 他和军戈才不是这种关係。 祈洛希掀开薄被,深情注视着枕在自己大腿上的军戈。 他的人仍然在睡,睡得非常熟。这枕边人双手绑着铁链,全身处处红痕,昨夜留在股穴处的片片雪花已经凝固了…… 「要我再上你的话,再跟我说吧。」祈洛希撩开头发,赐予熟睡的爱人轻轻一吻。 《》16 旁边的军戈一下子跳了起来,张开十指,快乐地望天自转。 「喂喂,看到没?是雪!」 祈洛希没好气地答:「看到,冷到。」 「冷了就多穿件衫!」军戈将自己的围巾脱下,丢垃圾般丢到祈洛希脸上,自顾自摸着下巴道,「哼呵呵,今晚一定要叫健的老婆弄圣诞火鸡!」 「她昨晚才弄过鸡排。」 祈洛希把围巾放到大腿上,伸出手,轻易的又抓住了一枚雪花,是近乎完美的净色六角形晶片。祈洛希顿了顿,忽而一笑:「是了。你昨天早上预言过,我们会抵达一条雪村,可以吃烧鸡,被你全说中了。」 「昨天?……喔,真有这回事,我记得了。瞧瞧瞧,我这种乖孩子一许愿,圣诞老人就送我这么多礼物,哇哈哈!」 「我只求早日回家。」 军戈自转一圈,接着高高竖起拇指:「一定能回去的!要对自己有信心!」 「嗯嗯。」祈洛希缓缓站起来,手心的雪花融了,「我走了,去忙。」 「忙什么?」 「到图书馆查些事。你说的,人不会一无是处。尽力做自己能做到的事就够了。」 这场12月初的小雪,说不定是回家的提示。 世界战争让陆地四分五裂,全球气温上升,南北极的冰融加速,会下雪的地域亦越来越少。乔斯顿位于地球的温带还是寒带?他想找几本天文地理书研究一下。 自怨自艾是最愚蠢、最不可取的,休息过后就要继续往前走,这么简单的道理就算小学生也懂。更何况现在有军戈从后推一把。 他想向大家证明自己的价值。 心意已决,竞赛似的心跳频率带领祈洛希大步走下船,直奔全城唯一的图书宝库。 剩下的少年渐渐停下跳舞式旋转,笑呵呵地张大嘴巴吞掉飘到嘴边的雪片,然后,踏着轻快的脚步软摊在甲板上。 双手举起录音机,再按下播放键,属于过去、记录于今日的小祈洛希故事在碎雪下散开。这次的故事比平日短,同时比平日释放了更多对过去生活的眷恋。 祈洛希跟白天雪一样,极度渴望回家。 「回家啊回家,回家哇回家,小雪想妈妈,小希念全家,孩子啊孩子要回家……」他随意吭出自创的调子,轻松地将录音机的哭声盖过。 「你很想回家?」 军戈嘴角扭了扭,歌声终止。他转头,船侧缓缓步出了一抹巨大沉稳的人影,那是老大。 他举起录音机打招呼:「嗨,老大早!查得怎么样?我们的船还有救吗?」 「你先回答问题。」 「什么?」 「你果真想回家?」 老大腋下夹着一本颇厚的参考书,走到军戈前面,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在阳光巧妙的照射下,老大全个黑影都罩住了小船员军戈的头顶,完全构成上克下的状况。 军戈嗅到些许不对劲,他双手放在膝盖上,收起平日的嘻笑表情:「我想回家啊。怎么突然问这个问题?」 老大的双眉一紧,眼下绽放出锋利刀芒:「重返乔斯顿,我们要从头再来,唯独你仍然在笑。」 「我只是永远地乐观积极面向明日的太阳啊!难道遇到挫折一定要哭吗?」军戈立即换上快要哭出来的表情。 「两年以来,你从来没有宣告过你想回家。」 「我把我的渴求我的思念收到心底不行吗!」 「两年以来,你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自己的家庭状况。」 「我自个儿在心里回忆不行吗!」 「如果是值得回忆的幸福往事,你为什么从来不拿出来讲?」 这次军戈有了半刻的迟疑。 老大跟孩子们有着起码十年的年龄差距,加上失忆,他总是担任旁观者。他把所有人的言行都记得清清楚楚。 的确,待过「回家号」的孩子们,几乎每个都提及过家庭,可能是纯粹发洩,可能是安慰朋友时拿自己来谈谈。像祈洛希这种鲜少说话的孩子,获得录音机后都忍不住天天讲出一堆往事。经歷过家暴的健,在离船的前一刻都交待了自己的身世。 如果不说出来,「家」的种种会被淡忘吧。 如果不说出来,便不晓得自己应该继续追寻那太过遥远的家,还是在新地方展开未来人生吧。 唯独军戈。他由始至终都没有说过任何家庭事。 老大抱起双臂质问:「你也从来未提过你的家人。你没有想念过?」 军戈纠结了,继续用万分无辜的哭丧脸反驳:「不提及就是对家庭不忠?我是万千思念凝聚在胸腔说不出口欸!」 「你现在来说说你的家庭状况。」 「啊?」 「你没有失忆,这事情很简单。」 军戈苦笑:「这……老大,你这简直是审犯啊,怎能让我放心诉说出心底浓厚的爱意……」 老大一口咬定:「能。」 「不能吧!」 「能。犯人比一般人更有能力展露真实情感。」 「我不是犯人吧!」 《》17 「说一说家庭事,对你来讲这么困难?」 「不想讲家庭事不代表我不想回家。老大你也说过啊,搞不好你以前的人生是一团糟,但你仍然会努力把失去的记忆全数追回来。」军戈叹息了半秒鐘,然后将焦点移到对方身上,「现在轮到老大你回答我了:为什么突然问我这种问题?」 老大要么不说话,一说话便是直言不讳,真性情流露,绝不偽装:「我怀疑你跟偷船贼是一伙人。是你破坏了控制室的安全装置。」 这下军戈真是又愕然又无奈,苦笑,摇头,再摇头。他深深吐气,呵气白雾散到脸上。他仰天举起三根手指朗声道:「我发誓,我没做过这种事。我们刚上船就嗅到控制室的臭烟了,这个希可以替我作证。再讲啊,老大,我哪来这么大能耐找来四个贼?我们昨晚下船,吃饭洗澡睡觉全程你都看着,我有时间跟贼匪洽商吗!」 「我猜测,你和健一直有联系,偷船的事是你和健共同安排的。」 「……我和健?为什么我要这么做?」 「你跟健有着相同的气味。你们都不想回家。」 军戈像嚼口香糖般挪动嘴唇,两眉打结。老大是老大,整艘船的老大,他们这群人里唯一的大人,从哪个角度去算都是应当尊重的。但刚才的连串问话,无疑已触抵这少年的底线。 他没有展露出怒意,只是摆出深思熟虑状猛点头。 「用体味判断人的真实面貌?这么我也可以说:老大你有跟贼人一样的气味啊,我嗅得到!真希望老大跟恶贼搂着一起死……」说完后他又摇头了,下一秒摇出一张金黄色阳光笑脸来,「开玩笑的!请问老大,希和白小姐又是什么味道?」 老大仅花了一秒鐘思考:「都是想回家的味道。」 老大就此背过身,夹着机械参考书走下通往船舱的楼梯,步伐声不带迟疑,走了。军戈斜睨着对方的背影,直至甲板上全无动静,他依然紧盯楼梯口,出了神。 两人的谈话隐约带着火药味,活像随时会爆炸、大骂、动粗;但最后什么事都没发生。 自己的过去是什么,决定回家抑或留下,并不是对方为自己设定的。根本不需要在乎对方的话。但心中已经冒出的芥蒂,实在难以消除。 「回家啊回家,老大好讨厌。不想见老大。老大快点滚,快点滚……」少年往净色的天空胡乱哼唱,然后又软趴在木箱上,失了魂魄。 伸出五指,再一次摸了摸录音机的键,不消片刻,祈洛希的童年故事再度播送,他一边玩弄着雪花,一边重新聆听。 ※※※※※※ 白天转眼间过去了,黑幕渐临,地面却透出一层薄薄的雪光,不刺眼。这场细雪已经在乔斯顿里飘散了整个下午。 祈洛希离开图书馆时,气温已经比中午下降了一倍,穿着毛衣也觉得冷。他不禁把下巴缩进围巾内,没想到军戈随手拋给他的围巾会大派用场。那人看似不拘小节,实情每个小节都顾好了。 刚步下楼梯,恰巧又遇上老大。老大早上借的其中两本机械书细阅过后发现没有参考价值,所以决定即日交还,免得将书滑进海里就赔不起了。待老大还书后,这一大一小便一起回去健夫妇的家准备填肚子。 显然,这一天的时间不足以修理「回家号」,不然老大便会高高兴兴地归还整座山的参考书吧。 在路上,祈洛希没有过问修理进度,开了别的话题:「老大,『回家号』的平均时速是多少?」 「无风无浪的日子,25节。」 「25节?」 「一小时46公里。」老大的几根指头轻动,又补充道,「睡觉时间会调慢,再算上天气因素,一天平均下来大概一小时30公里。」 祈洛希碌圆了蓝眼睛:「这么快吗?『回家号』一天跑720公里?」 「大概这个数。」 「那……那……你记得六国38座城市的位置吗?」 「23个在南半球,15个在北半球。」 「它们的详细分佈?能不能画出来?」 老大鬱闷地答:「不记得。你问这些是为什么?」 祈洛希抓住围巾,低头说:「刚才我想,这里会下雪,即是0度以下,所以这里不是热带领域。什么地方会下雪?我想查证一下。」 修船所需的物理机械知识他不懂,但是学习地球四季变化这种简单事情他还是办得到的。 出版于世界大战前的地理书是不怎么堪用,地图里所谓的四大洋、七大洲早已经四分五裂,但除非战争后地球连自转公转的轨道都变了,不然某些资讯还能参考的──例如热带、亚热带、温带与寒带的气温分佈。 《》18 祈洛希在图书馆里,就是不断翻阅百科全书,埋头抄写这堆天气地理情报。途中他瞥见一则资料。 赤道,地球最长的圆周线,全长40075公里。 人类步行每小时约3公里,即是用一万三千小时、五百多天,毋须两年也能绕地球一圈。 「回家号」每小时航行30公里,两个月已能绕地球一圈了。即使他们总会在陆地停留一阵子,时间还是足够叫「回家号」绕八、九个圈吧? 可是,到了两年后的今日,他们才首次回到相同的地方,乔斯顿。 「『回家号』一直向东走,但不是直线。它可能是螺旋形、蛇形兜着地球走……『回家号』应该走了一条曲折的路线,经过许多地方,最后才回到乔斯顿。」 什么热带、亚热带、温带、寒带,或是南半球北半球的,恐怕他们早已逛遍了。而世界大战的復兴进度再慢,那些最时尚先进的建筑物可都是炫目得闪闪发亮,夜里在大海上肯定会注意到的。 为什么他们一直都发现不到六国的任何一座城市? 「老大,你有什么想法?」 「唔。」 老大低头沉思,却是想不出个所然。过去这些日子,大家以为船一直走,终有一天能回家。地球一週的距离,这等冷门知识,他们没兴趣。他们真的是怀抱着「绕地球一圈花费两年很正常」的想法探访各地,这次重临乔斯顿,也只打算换个方向重新出发,没有想太多。 原来,错了,大错特错。 但知道这个又如何。老大咽下满腔闷气,反问:「你的想法?」 「嗯……我是有些想法。」 祈洛希微垂眼瞼,嘴唇轻轻嚅动着,牙齿组织着文字,这显然是难以啟齿的想法。 现实却不容他啟齿。 一记重击猛然从后脑砸过来,祈洛希所有想法都飞走了。转瞬间,他眼白上翻,人已往前倒下,连呼喊求救的几秒时间都没有。 紧接着,老大察觉到背后有阵迥异于冬日的寒风扫至,他反应够快,弯腰作了前滚翻。回头,大路上不知何时冒出了额头系着黑布带的男人,双手的厚掌都握着半个手臂长的利刀。 祈洛希就在男人脚边,昏迷了,只怕一时三刻都醒不来。 那傢伙是谁,为什么要攻击他俩?不知道。他没机会问,对方根本不予以任何机会。 神秘男人偷袭失败,立即提着双刀追上,往头颅一划,往腰腹二划,直插,横刺,幸亏老大身手敏捷,眼睛紧盯着那两枚闪烁的刀刃,身体便反射性地闪退。刀手没料到老大竟有点儿能耐,侧身横斩,老大往右边跳开,不知不觉便被迫至已关门的麵包工房铁闸上。 刀手处于上风,十指紧握,挥刀的速度骤然变快。 夜色间,银芒如残叶飘舞,老大手无寸铁,后无退路,仅凭着过人的身手回避,刀刃在脖子边滑过,血丝飞逸,他却未曾惧怕。十招过后,他的全身上下冒出了多处刀伤,但都是小伤,他能忍,不妨碍行动。老大已经捕捉到敌人的攻击模式。 在攻击与攻击的那微小的停顿位置,他猛然伸出右手,扭松对方的手腕,右腿同时勾住对方的小腿,旋转翻身,持刀男人霎时间使不上力气,整个人撞到铁闸,再被推倒。他狼狈地在地面滚了两圈,復又弹起。老大的连击单纯迅速,黑布男的左手已废,唯有单刀迎击。 老大当然不愿恋战,瞄了瞄仍躺在路中央的同伴,环视四方想呼叫救兵,但附近的店铺全关门了,哪有人? 不,还是有人的。就是暴徒,另外一位头绑黑带的男人,从小巷冒出来! 一柄长刀如箭直飞,老大始料不及,只觉肩膀湿成了一大片,痛楚泊泊涌出。如斯劣势,游走在生存线上,他的野兽本能全开,五官比平时敏锐了数倍,后方的刀,他顺利闪开了;另一侧的先佯攻,后偷袭,他全数料中。刀片彷如在耳膜上震动,让他无须双眼,也能够判断对手的距离、手臂的力道与连串攻击动作。 不过,单纯的感官增幅并未预告了胜利。下一刻,又一个持刀男人如影出现,朝他的正面挥出新月的弧度。这招老大早已预见,但他躲不开,因为他几乎被包围了。 两边肩膀都渗血不止,胸膛的力气都喘掉了大半,唯独双脚完好无缺。 老大只能逃。 他一边逃,一边高声吼叫,然而附近都是已关门的商店和休憩公园,他的嗓门再洪亮还是没人来瞧一眼。幸好从这里到健家的路程不算远,沿着大街直跑就能抵达,他跑在最前方,放弃了思考,只管跑、跑、跑! 《》19 他并非赛跑高手,但追杀者同样不是。脚下踩到一滩软雪,身姿霎时歪了,差点绊倒,后面的脚步声又响亮了点。老大灵机一动,当即提起脚尖往后方用力踢,积雪溅飞,简单地将对方的步伐打乱了。 临近住宅区,遥远地见到提着木头的伯伯经过。老大缓下双脚,喘着气回头察看,那一头的街道已经没有那些刀客的足跡了。 他未敢安心,再次拔足狂奔,没一分鐘已来到健与其妻子的家,鞋都未脱便衝入屋内大叫:「出事了!」 军戈本来还坐在客厅愉快地大讚西莉亚弄的猪排香气浓郁,帮忙排列碗盘等吃晚饭,可现在往玄关一看,老大上半身都是血!他的脑海產生了一秒鐘的空白,紧接着往二楼房间叫道:「健!快、快拿急救箱出来,老大出事了!」 「我没事,我们快去找祈洛希,别管我!」 这样都叫没事?军戈瞪圆了双眼,乾着喉咙追问,老大用三两句交待刚才的遭遇,接着走出门外,指着街道再详道各种细节。 晚饭终止,健再次大敲锣鼓请求城里的人们帮忙,连白天雪都被吵醒,拖着尚有点儿虚弱的身体跟随大家去寻人。但祈洛希被袭击的位置搜过了,附近的街道找遍了,能藏人的工厂或野林都检查完了,各个店主都特地返回自家舖内,目光扫过每个角落,既没发现祈洛希,亦瞧不见可疑人物。 天色越来越暗,雪下得大了。一朵朵白雪花瓣被吹到街灯上,柔软融化,陆地上的万物犹如被雾气黏住,表层添上了一幕朦胧,搜索工作更加困难。 两个小时后,一无所获。军戈仰望越来越大的风与雪,朝手掌呵出几口暖气,还是冷。 居民都返回自己家休歇了。热心帮忙的,也只是说早上会再帮忙打探,有消息必会第一时间通知。 昏黄街灯下,白天雪直衝到健的前方,气得几乎要揪起健的衣领教训一顿:「你想清楚!这个烂地方真的没有警察?没有专业搜索队伍?」 健显得十分窘迫:「……没有。」 「邻近地区呢?乔斯顿外面的城市政府呢?叫他们来救援!叫国际组织来救!」 「没有……乔斯顿附近没有别的地方。乔斯顿只是乔斯顿。」 健回答道,双目迷茫地注视白茫茫的雪。不止他,这里的市民都不可置信的模样,乔斯顿已经将近二十年没有罪案了。 但是,让军戈他们最恐惧的,是掳走祈洛希的兇手跟昨晚偷船的似乎是两批人。这次的绑架犯都是20、30出头,体格精壮,身手不凡的成年男性。老大自问,给他一柄大刀也难以应付那几名使刀好手。 这时,一名戴着帽子的妇人半跑过来,通知他们西莉亚刚收到一封可疑的信,是属于老大他们的,不知道是否跟祈洛希失踪之事有关。几人连忙赶回家里,几乎是用身体撞的推开大门,「轰隆」一声,连邻居都听得清清楚楚。 西莉亚正呆坐在沙发上,手里拿着一封未拆开的信,她得知大家回来,立即顶着那怀孕的大肚子,忧心忡忡地嚼着唇,将信件递到他们手里。 「大家,这个……刚才听到门铃声,但我去开门的时候,没有人,只有这封信……」 雪白的信封上,潦草地写了几个字: 「致船的主人们」。 这个节骨眼凭空冒出的神秘信件肯定有蹺蹊,性急的白天雪立即从健手里抢走信,撕开,摊开给她的两位「回家号」同伴看。 「亲爱的船的主人们: 你们最弱小的同伴在我们手里。想将他领回来,明天清晨6时正去海滩,交出你们的船和动力匙。 执行者」 简短的数十字,已然道出现在让人头大的局面。 「放屁!我们不会将船送给他们的,绝对不会!」白天雪气得捏皱了信纸,指甲几乎要把纸张戳破,最后忍着怒火将信乱塞进军戈胸前,自己傍墙而立,咬着牙关,紧盯天花板。 老大沉吟片刻,道:「现在只怕得交出『回家号』。」 「不、可、以!」白天雪用双手挥出交叉手势,猛地踏地,「你以为我们交出船,他们就会交出祈洛希?绑架犯哪有这么好忽悠的!」 「我们最大的财產是『回家号』,没有别的。留着祈洛希,他们换不到更多。」 「好,所以就要将我们的唯一财產双手奉上?将我们的未来献出去?可笑!军戈,你说呢?哼,我问得太多馀了,你肯定是本着人间大爱,放弃『回家号』也誓要把好同伴救回来吧?」 少女的骂声贯穿全屋,军戈却没有回应。 他仍然用双手轻轻捧着信,把上面的文字反覆细嚼,逕自沉思。 《》20 老大拍了拍军戈的背脊,问:「你有想法吗?」 「咦?想法?……啊……」 军戈眨了眨眼,环视客厅,健和西莉亚有意站到较远处,默不作声,他们并非船主人,更不是警察那种专业人士,不适宜发表意见;老大眼睁睁看着祈洛希被拐走,满心罪疚,自然会不惜一切拯救祈洛希;白天雪嘴上倔强,坚持不肯交出「回家号」,可心里还是十分掛心祈洛希的,因为祈洛希跟她同样渴望回家。 所有人都将焦点放到军戈身上,船主人里只有他未发表意见。 「这……不妨取个中间?」军戈双手合拢,将信纸摺成一半,「救人,不送船。」 白天雪冷言质问:「怎么做?跟他们打?」 军戈解开大衣最顶端的钮扣,摸了摸发热的喉咙:「这些自称『执行者』的傢伙叫我们交出『回家号』和动力匙,目的当然是开船,离开乔斯顿。但『回家号』刚好坏了,对嘛?我们就把动不了的东西给他们,把希换回来。」 「然后呢?」 「然后希平安回来,我们立即联合乔斯顿所有人力去逮捕绑架犯,大打一场,我们会获胜,『回家号』也回来了。」 「你以为世事有你想像得那么简单轻松,绑架犯会遵照你的预想行动喔?他们知道动力匙,代表他们知道怎样做才能啟动船!」 「我也明白。不过我们不听他们的话,船不会走;乖乖听他们的话,船还是不会动,都一样。老大,安全装置要修多久?」 老大耸肩:「不清楚,没一时半刻都修不了。安全装置有几个部份,现在连哪个部份出问题都未查出。」 「所以啊,绑架犯不可能拿到动力匙就成功逃跑的,除非他们知道我们的船出了什么问题,还带着修理工人,用几分鐘修好。」军戈硬拗出一线微笑,放慢速度继续说,「他想修也得一段时间,这是我们反击的机会。」 白天雪摇头:「我要是绑架犯,一定会先试试船能不能动,我才会归还人质哦──喜欢的话,直接把你们连同人质杀精光,耳根清静。」少女的口气没有最初那么火爆,但依然犀利地指出重点。 这事儿,白天雪想到,罪犯想到,老大和健想到,军戈当然也想到,这是绑架事件必定会考虑的。他说:「所以我们要坚持一手交货,一手交人,不能任由他们胁持着希去控制室慢慢试开船。船,我们一定能留得住;人,要怎么保住安全是难题啊……」 无论是人质的安全,还是交易者的安全,都很难顾及。 军戈借来了纸和笔,一边思考着各种可能发生的情况,一边跟大家讨论细节。他们会在海滩或者船上交易?交出钥匙就能安然撤退,还是会被抓起来当奴隶?军戈罗列出十数种可能,互相交织便会產生数十种假设状况。 大多数情境下,他们都苦无对策,制定了应对措施也不见得能顺利进行,但这又怎样? 他们能做的事有限。 西莉亚挺着大肚子先回房休息了,军戈、老大和白天雪三人继续商量,健也留在客厅,全程只是聆听,并替大家端出清水和饼乾,算是沉默的支援。 时而激辩,时而哑然,困扰他们的不止是对方的行动,还有己方的无能:没警察,没武器,连通讯设备都没有──换作是他们原来的世界,在手机按个键,一秒就能将重要讯息传送给远方的同伴了! 思量好各种可能性,准备完要带的工具,深夜打扰了一些比较擅长打架的乔斯顿居民寻求协助,转眼间已是晚上2时多。夜了,身心软了,他们疲累地傍向沙发,呼吸虚弱。为了应付明早的交易,眾人决定先睡觉,养好精力;但杂乱的思绪却容不得他们入睡。 今日祈洛希被绑架了。就算明早顺利把祈洛希赎回,难保会后天换成老大被抓,白天雪被抓,谁都说不准。 想走,离开这个鬼地方,偏偏船坏了。 军戈躺在床上,拥抱着睏意缩进被褥,但睡不着。 此时,房门被敲了几下,力道轻柔得怕吵醒了人。 「进来吧!我还醒着。」军戈探出头叫道。 门开了。健放轻脚步踏到房间地毡上,柔声问:「还烦着?」 「嗯。发生这种事,隔壁两位都睡不着吧?」 「白天雪还醒着,刚走出来倒水喝,老大倒是睡了。」 「睡了?啊……也是,他从昨晚开始修船,根本没睡够。我下午还回到船上偷睡了一阵子。」 军戈想起了祈洛希那番自卑发言,其实他也相同,有好多重要关头都帮不上忙,这次也是。灯没有开,掛在他脸上那一线自嘲的笑默默埋葬在黑暗里。 《》21 健将房门半掩上了,问:「以前遇过类似的事件吗?」 军戈眨了眨眼道:「发生过好几次了,都在你走了以后。这两年我们遇上的大都是超级好人,少数混蛋是坏之又坏。有一次,有个富豪看中了丽儿,抢走她,又想诬陷我们,把自己的罪名搬到我们头顶上,最后千辛万苦才将丽儿救出来。偷船、绑架的话,这是第一次。」 「我在乔斯顿住了两年,从未遇上这些事。」 「哈哈,这个你说过许多次了。乔斯顿没有警察,因为这边一直都是天下太平的,对吧。」 「嗯。没想到你们一来,接连两天都出事,惊动城里的人。」 军戈在被窝里翻了翻身,懒洋洋地推敲:「我猜啊,就像希说的:这里有些老市民,家在别处,世界大战后就被困在乔斯顿了。他们想走,就一定要有一艘大型船,『回家号』就是最佳选择。昨晚偷船的,今晚绑架的,目的只有一个:回家。」 「这个城市里,也许住了某些为了回家不惜偷船的人,但这近两年里,我却从未见过小场吵架,乔斯顿的大家都是善良的人。遇到困难,开口讲一声,大家必定会帮忙。」 「……你的心太纯净,什么恶人都看不见?」 「当然不是。」 看来健不是找他间聊的。军戈爬起来,正襟而坐,顺着这话题问下去:「你的意思是乔斯顿没半个坏人,只有好人嘍?」 「你还不明白吗?」 「我当然不明白啊!我们来乔斯顿短短两天,先被偷船后被绑架,你却说乔斯顿是个好地方,大家都是好人,究竟想说什么?砍伤老大、绑走希的其实是好人?」军戈叫嚷着,在这个敏感时刻,他对什么好人、坏人全无兴趣,只想快点睡,睡醒后把祈洛希救回来。 健沉默片刻后,忽然沉声问了一个不相干的问题:「你记得我们出现在『回家号』以前的事吗?」 「以前的事?哈哈、记得啊,老大今天才问过我的家庭事。」 「不。我想问你记不记得你上船前最后一刻状态。」 军戈的脑袋猛然炸开,只觉全身血液在顷刻间冻结了。 他不想提及家务事,更不愿再回忆「回家号」前一刻所发生的事,一直以来,大家都避免谈论。不过当初在海洋上甦醒过来,每个人都感到惆悵万分,前路茫茫,不晓得为什么会被带到「回家号」上,唯有互相把自己醒来前的事说了,军戈也是。 健傍着客房墙壁,透过门缝瞄向过份清静的走廊,扳起手指唸道:「相信你也记得点儿详情吧。白天雪感染了致命的qy病毒,本应躺在医院病房里,醒来后却一点儿病痛都没有;祈洛希跟弟弟一同去朋友家里玩,车子正在高速公路上行驶,车子跟什么东西撞到后他就昏迷了,醒来后却在船上;我被我爸绑在房间里动弹不能,连续两三天没喝过半滴水,结果完全没事。」 军戈再也摆不出好面色来。当初14个孩子之间如同戏言说出的可能性,再度浮现耳边: 「我们该不会全都死了,这是一艘幽灵船?」 不可能啊!当时大家都强烈否定,他们的身体还是好端端的,会痛,会痒,会累,会饿。但谁能肯定幽灵就不会痛不会痒不会累不会饿? 最终大家没有理会这个问题,只想着早日回家,各种问题便会迎刃而解。哪怕真的变成幽灵了,家人也会超渡他们,不怕。无论他们是死了还是活着,终点都只有一个:家。 想及此处,军戈稍微释然了:「还是那句吧,就算我们死了又怎样?我们还不是跟活人一样不断呼吸着,享受着人生。两年前祈洛希遇上车祸死了,可现在他的灵魂被绑架,我们也得救回来。」 「我想说的不是这个。」 「那你想说什么?」 「我们……应该来到另一个世界。我们原来世界的常识在这里都不通用了,所以这里没有警察,没有医院。」 军戈失笑,异世界啊,大家也曾经思考过这可能性,但只有爱幻想的小孩才会相信。他不断摆手摇头:「别开玩笑了。试想想,乔斯顿这边的歷史书记载了人类的歷史,他们第三次世界大战跟我们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年月日是一样的,各种歷史事跡全部相同,怎可能是异世界?啊,难道你觉得这里是平行世界?只属于我们这些幽灵的平行世界?乔斯顿的居民其实全是世界大战里死掉的人……」 「有没有想过是梦?」 「梦?」 「这个世界是我们的梦。这样就能解释乔斯顿有小偷和绑架犯,但没有警察的原因了。我们搞不懂的事全都有合理解释了。」 《》22 因为这只是一场梦,做了两年还未醒的梦。如此一来,为什么「回家号」无须补充燃料也能继续航行,没有材料还能够製造出无限麵包和清水,种种不应该存在于现实世界的疑问就真相大白了。 军戈抬头望向窗外月色,笑问:「既然是梦,明天把警察变出来都可以了?」 「嗯。我认为,贼人都是你们做梦做出来的。」 「哈哈?真是有趣的梦世界啊!明天就叫警察来打绑架犯啊,要不我们几个跟绑架犯搏斗,最后大获全胜吧!」 健耐心地说:「我不是托大。这些年我住在乔斯顿,一直安然无恙,老人家逝去了,大家都会平静接受,不会哭;出了新玩具,孩子们都不会争,拿到广场上大家一起玩。这么和平的地方,恐怕是我一个人的梦。」 「结果我们来了,我们做了梦,梦见不同的傢伙要抢走『回家号』,甚至梦见祈洛希被绑架。哈哈!这是噩梦嘛。」细小的房间里回盪了军戈几声乾笑,接着的话,依然是充满了游戏人间的态度,「这两年来,我们怎么不会做回到家里的梦呢?」 「我猜,有人非常不想回家,所以你们永远抵达不了六国联盟。」 军戈将食指指向自己的脸,嬉笑问:「你说我?但老大、白小姐、希都非常希望回家嘛,3vs1,我哪有胜算?多数服从少数?」 「也许梦只容许我们永远游荡。我们所期待的事情,总会实现。唯一没有实现的只有『回家』。」 「那我们之中,谁的愿望是希被坏蛋绑走?」 健闭上双眼,予以漫长的沉默。良久,他将右手搭在门柄上,礼貌地说:「抱歉,当我在胡言乱语吧。晚安。」 他悄声退出房间,门关上后,竟连走路声都消失了,让军戈怀疑健是不是仍守在外面想干什么事儿。当然,这不可能。 军戈缩回暖烘烘的被窝里,内心却在发凉。其实所有离开「回家号」的孩子,都是被陆地上的某些人与事深深吸引住的。尔槐认识了趣怪善良的养父母,藤棋遇见了最温柔细心的男人,宛日的画作荣获各方赏识,美子姐继承了富豪的一大笔遗產…… 大家的各种愿望,除了回家,似乎都被一一实现。这是神赐予幽灵的幸福结局吗? 当夜,军戈做了个梦。 他四处寻觅,来到地下通路,找到一处已经荒废的货柜升降机。升降机没有驳电,门开不了,于是他绕到升降机后面那一堆铁箱之间,蹲下,拿出刀子,用力插向手腕。第一下流血了,但不是他想要的。拔出刀,再往同一处深深地插,还不够。三插,四插,五插……。 左手的五根手指完全不听使唤,剧烈的疼痛麻痺了他左半边身体,神智被撕裂成千百份。他痛得哭泣,整张脸又热又湿,他完全无法思考,只是继续动起右手,不断插。 刀锋与骨头不断磨擦,震出打桩似的节奏,一下又一下;碎肉紧随红血向外飞溅,如同工人在挖泥土,一片又一片。白衣已经成了一滩血池。不知插了多少次,小刀终于刺穿手腕,由这一面的皮肤,穿破血管与肉,撞开骨头,刀尖从背面的皮肤冒出。 那一刻它完成了杀人任务。 那一刻他完成了自杀仪式。 这是他的梦,同时是他的现实。 他应该死了,死得彻彻底底,哪怕有流浪老头发现了他,将他送院,那个时候他早已失血过多变成尸体。 这是梦。那也是梦。幽灵会做梦吗? 军戈从没想过自己会被冷汗惊醒,尤其是现在这个12月的冬季。 天还未亮,全身还是乏力,但与绑架犯约定的时间也差不多了。楼下已经传来走动声响,他拖着身子离开客房,只见老大和白天雪再次围在方桌上,摊出城市地图研究。瞧白天雪容顏青白,昨晚肯定为了救祈洛希一事没睡过,真是个嘴硬心软的好姑娘。 军戈扬起嘴角,朗声跟两人打个招呼,奔跑过去一起商量。 他们利用最后的这段时间重温各个细节与各种情况的对策,如今他们确定了一项大前提:保住全员性命与人身自由。「回家号」固然重要,但终究是身外物,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只能忍痛牺牲。 不一会儿,健也起床跟大家集合。眾人分配好工作后,老大和军戈便携同防身刀具和通知用的烟花,起程了。 《》23 上午6时说早不早,乔斯顿的太阳在大半个小时前便从海洋的另一端悄然伸展力量,让天边透出青蓝的色彩。街上已经有人挑起担子,开始一天的工作了。临近城镇边缘,几个汉子主动走向老大和军戈前问候了几句,他们都是健特请来的帮手,总数有十六名,万一人质交易出了差池,他们会第一时间衝去现场予以最大的支援。白天雪身为女生会留守屋内,要是连军戈和老大都不幸被抓,就靠她想法子救人了。 天空越来越亮,大地的轮廓亦越见鲜明。接近海滩,老大和军戈都不禁放轻脚步,就怕鞋印会落到泥沙上。 「在那边。」在城镇与海岸之间的树林坡道上,老大已经指出了贼人的位置。军戈谨慎地观望,确实正如老大所形容的,沙滩上站着三名携同长刀,看起来很好打的高佻黑头巾男人,不过附近不见祈洛希。 他快速踏进几步,低头张望,总算摸清了绑架犯的分佈:「船上还有两个。希在船上!怎么回事啊,希把密码讲出来了?他被威胁过吗?」 自从第一晚发生了小贼偷船事件,害得安全装置坏掉,老大便啟用了「回家号」的密码保安系统。通往船上的楼梯入口理应设有电子密码锁,由英文和数字组合而成,不是乱猜就能猜中的。可如今绑架犯确实站在船头,傍着栏杆警戒四方。 动一动便会被发现,但他们不可能不动。 军戈和老大按照计划大步走出,心脏跳得越来越疯狂。沙子柔软,但军戈的四肢有些僵硬,硬得令他在海滩上往后滑倒,屁股摔在沙堆里。他瞄到祈洛希皱了皱眉,不过绑着黑头巾的男人们没有特别反应,如同机械人般直视他。 他摸着后脑爬起来,跟随老大,很快便来到「回家号」前方的平沙地上,与那些黑头巾执行者保持超过十米的距离。 老大首先大叫:「动力匙带了。先谈条件!」 站在正中央的头巾男踏出一步,看来是领袖:「放心。只要你乖乖交出动力匙,就会放走祈洛希。」 「一手交货,一手交人。」 「行。你先把动力匙拿出来让我们鑑定真偽。」 老大解开上衣衫钮,将胸前的动力匙项链掏出。先前衝入船舱的几名小贼无法从房间搜出钥匙,正是因为钥匙是老大贴身保管的。 旭日高升,晨光清晰地勾划出动力匙的轮廓。这是一根比男性中指还要长的扁身钥匙,远看就像剪成钥匙状的黑色硬卡纸,彷如假货,但阳光照射出它内部隐藏的一道道电子纹路,有如迷宫。这种高科技的钥匙,只有现在的六联才能打造出来。 对面的执行者没一人露出看见宝物的惊叹表情,相反,领头男人更以理所当然的神情点头:「确认完毕,的确是动力匙。现在可以进行交易。」 他向「回家号」吹了口哨子,船上的执行者便一左一右架着祈洛希走下船。老大和军戈都忍不住移开视线至上方,只见祈洛希正随着绑架犯一步步走下来,他看来并未受伤,脚步稳健,但紧咬着的嘴唇似乎有话说不出。 军戈问:「喂,你们没有弄伤我们的同伴吧?虐打?下毒?」 那头领说:「没有。不信的话你大可以问你的同伴。」 「我没事,」祈洛希特意连跨两级跳回沙滩上,掀高衣袖,果然看不出有伤口,「刚才还吃过麵包,是『回家号』麵包机的味道。」 「我还未吃早餐啊!」 军戈安心了点儿,这才肯继续交易程序:「说好的一手交货,一手交人!我们会把动力匙放到近海边,就那隆起的沙上吧!你们带祈洛希去靠树林的斜坡上,行不行?」 黑布的执行者做事谨慎,先去军戈所指的位置作了快速检查,拍拍沙子确定没有陷阱,确定附近没有人员埋伏才道声「好」,爽快接受协议。于是双方同时行动,老大往前踏出了二十步,将动力匙项链轻放到沙堆上;同步的是两名黑头巾男,他们继续夹着祈洛希一步步地走向海滩出口的方向,同样是二十步。 回首,老大与两名执行者对望,双方都抱持着万分警惕,如蟹般横着走。 军戈的手全程都紧贴着长裤,只要对方突然动刀,他就立即逃跑并放烟花通知城内的诸位帮手。幸运地,绑架犯出乎意料地信守承诺,依照谈好的来做,最后老大安全回到原来的站立位置。 《》24 接着,老大和军戈顾不上动力匙,张开双手奔向祈洛希那边;黑头巾男人则匆匆跑去捡钥匙。触碰到祈洛希的手臂时,军戈才暗松一口气,侧目一瞄,看来对方的目标只有「回家号」,无意伤害他们。黑布巾的男人们获得动力匙后,便快速地跑上船,大概要试试开船起航了。 事情发展得太过顺利了,比他预想中更加完美。 这时,祈洛希颤着甩走老大和军戈的手,沙哑地低吟:「不行……要阻止他们!他们会抢走『回家号』!」 军戈点头,压低嗓音道:「放心吧,船还是坏的,他们开不动的。海滩外面有我们的人守着,现在就把他们一网打尽!」 「不,他们不正常!」祈洛希急得有些口齿不清,还是拚命地把自己知道的尽说出来,「……他们……好像知道我们所有事情,我没说过我的名字,他们却知道我叫什么。老大、军戈,你们有向其他人透露过船的密码吗?」 军戈错愕:「……不是你给他们的?」 「没有!他们、不像人,像机械。清晨4点多他们押着我上了『回家号』,他们看到密码锁,试一次便成功开锁,控制室也是。他们进控制室看了一眼,没拆开过任何东西,就说安全装置里有颗ax-p晶片坏了,另外两条线接驳口松了!」 「这……他们有超专业的维修人员?修好没?」 「不清楚,不知道,我怕……」 就怕执行者真的靠着动力匙将「回家号」驶离。 绑架犯行动迅速,现在他们共五人已经攀上船的楼梯。老大是最紧张「回家号」的人,他二话不说,首先衝向船那边。祈洛希也急了,他先前一直忍耐,乖乖听从绑架犯的命令,叫他去东就绝不去西,正是等候被释放的这一刻,他知道大家交出动力匙只为救他回来,他不应该冒险。但忍到现在,连老大都追出去了,他终究忍不住,甩开军戈的手,跟着老大的脚印奔跑,目标是拯救「回家号」。 「等等……你们这些笨蛋!多等一会儿不行吗!」军戈又被孤立了。他咬着牙挑出大衣内藏着的烟花,挑了其中一枚,点火,向城镇的方向高高拋过去。 火花起,刺耳的爆炸声在半空中络绎不绝,轰出的阵阵红色烟雾高速向天空散开。 红色烟雾是他和大家约好的紧急信号,代表情况危急,恐怕有性命威胁,要大家赶紧过来帮忙。联络结束,他也顾不上危险不危险了,跟着跑,但此时老大和祈洛希都离他有一段距离,并非跑快点儿就能赶上。 五名绑架犯登上甲板后,就像根据剧本行动。他们俐落地转身,扣下手柄,连接着陆地与船的铁梯微弱地震动,一格格的收起梯级。 这时祈洛希刚攀上楼梯,人还未站定,脚踏便缩回去,随时要夹扁他的模样。他抖着手也要抓紧楼梯两侧,拚了命地爬。老大的情况相近,纵使身上的数处刀伤才稍为结疤,但他依然是高手,体术高手。他不只跑,更是跳,一连四级的跳,脚底刚触及踏板侧,他又跳了,对方收起铁梯对他全无威吓性。不过是短短三秒,他已经从沙滩飞跃到船上,一拳爆开,站在楼梯边的男人脸部受创,掩着眼倒到船桅下。 另一名头巾男人拔刀衝出,刀光四起,这次老大早有提防,抽出贴着裤管的护身用短刀迎接,「噹」的声响交错,老大的武器明显弱小得多,立即退后半步。 两人同时收刀,再刺,又挡,交战逾二十个回合却也只是弹指间的事。 驀然间,船动,惊得老大失了心神,手间的短刀微微一颤,重心不稳,一刀挡不住,被对手乘势刺出,手臂刮出鲜红。 船身摇摆,「回家号」的引擎动了,浪花翻飞。 军戈这才刚抵达海边湿滩,但见大船逐渐偏离了岸边,顿时呼吸不能,呢喃道:「……怎么会……」 抢劫「回家号」的共有五名执行者,当中的领头和其助手已经抵达控制室,不用几分鐘便以动力匙啟动了「回家号」;而仍留在甲板上的尚有三人。 一人被老大击飞,眼部肿成一团,现在才刚拾起刀站起来;一人正是跟老大搏斗中,不分輊轩,打得如火如荼;还有一人,他不动,是因为他要伺机行动。 如果昨天老大没有受伤,反应够快,或许他尚能勉强应付三名敌人。但他受伤了,情况便是彻底倾斜至另一边。 潜伏的执行者趁着船动,老大惘然的这个瞬间,从侧面窜出,毫不留情地大挥刀。 祈洛希好不容易才爬到船面,正思考该怎么偷袭那些绑架犯,他就看到这一幕敌方的偷袭画面。 老大的左手手臂俐落地往大海那边蹦飞了。 《》25 祈洛希整张脸都变成铁青色,他不禁按着自己的肩膀,眼巴巴看那隻属于老大的粗壮手臂形同风车,在空气中逆时针转动,划过云端,太阳为它洒下片片金鳞。飞到最高点后,手臂以拋物线坠落到海里,海水啪啦啪啦四起,接着被「回家号」掀起的浪潮淹没,再也看不见踪影。 下一刻,老大被另一名头巾男斩向胸口,他还未完全意识到自己的左手发生了什么事,这次连身体也没了。 他跌跌撞撞退到栏杆边,口腔喷血,剩下的五指不断颤抖,完全抓不紧护身细刀。 男人轻松地将他往前一推,他便如同木头娃娃般掉出船外,直勾勾跌入海里,那坠落的弧度跟他的手臂几近相同。 祈洛希愣了,现在该做的事都被拋诸脑后。 军戈也感到脑海天旋地转。 「老……老大!啊──!老大、老大!」他嘶破喉咙大喊,拋开外套,剥掉皮鞋,吸了口气便奔进海里。 水很冰,与雪相近的寒意浸透了全身的毛孔,不到一秒已叫人退却。军戈的四肢麻了,想游回岸边,但事到如今又怎能退缩?他在水中睁开双目,往「回家号」的方向一瞧,他发现老大了,老大正在慢慢向海底下沉。混入丝丝血污的海世界里,那缺了一隻手臂的男人还清醒着,他拚命摆动双脚,单手不断拨水,然而,他失去了平衡力,令他的泳姿极为笨拙,根本没法子往上游。 军戈暗暗握紧拳头,老大还活着!他换了口气继续游。他的四肢冻得发僵,但水里的动作完全不受影响,不消两、三秒已经溜至老大身边,圈住对方的腰,快速浮上海面,再狠狠地吸气。 拨开眼前的湿发张望,遥遥地瞧见乔斯顿的支援人民逐渐在海滩入口出现了,他们应该有携同急救用品。 「老大、我们的人来了,别怕……」军戈咬紧牙关向前游,除了老大,还有祈洛希,还有「回家号」!他们昨晚的紧急应变计划里并没有「『回家号』被犯人顺利驶走」和「老大被执行者斩掉手臂再推下海」啊!乱了,太乱了。 他悄悄望向老大的左臂伤处,猛然间,他顿住,全身往下沉了沉。 老大被斩断的手臂,那横切面内装住的不是血肉与骨头,而是夜色星空。 军戈的瞳孔倏地收缩。准确地描述,手臂的椭圆形切面内是看不见尽头的漆黑空间,一隻隻散发出青绿色萤光的英文字和数字在内部弹跳,宛如科幻电影的特效;染红衣服的鲜血,则是从这片黑色空间製造出来的,源源不绝地流,不知来源处地流,就单纯得像黑画纸中喷出红色顏料。 就像「回家号」的麵包,谁都不知道麵粉是哪儿冒出来的,不过一直呈现在他们眼前的就是一块正常的麵包,他们从来不曾怀疑麵包那是假麵包。 「……原来,这就是事实。」 老大现在才发现他手臂的异常,但相比起牙齿都哆嗦起来的军戈,他并未展露出震惊。取而代之,他垂下眼瞼,扬起一抹浅笑:「不是失忆,是从来都没有记忆……」 他笑得多么洒脱,似乎已看透世界的真相。 「回家号」啟航鸣声起,浪潮涌得大了。 此时,一抹棕色的身影从船楼梯那边跌落,是祈洛希。在船上的执行者包围下,他很快已无招架之力,护着脸部跳下海。 军戈还未跟得上週遭的变化,便觉背部被用力地推往祈洛希那边。回头,竟是老大用他仅剩的手推开了他,一波浪潮拍过来,很快已将两人活生生地冲开,距离越来越远。 老大头仰天空,凝视着头顶初出的冬日太阳,身体再度下沉。那不应该存在于现实的黑色手臂裂口也坠落,被海之深蓝覆盖住,朦胧不清,有如一场梦。 「……啊……不、不对劲,错了……全个世界都错了……呜啊啊……啊啊啊啊噢噢噢──!」军戈仰天疯狂吼叫,接着,再也不回头,拼尽全身力气往祈洛希堕海的那一处游。 他的手脚幅度很大、很乱,水花泼到半空,不知浪费了多少力气。他再一次潜进海里,张开双手,很快便把那掩着嘴巴在挣扎的祈洛希抱住。在海里他看得不清不楚,但祈洛希没有受伤,两隻手还在,脚还在,身上没有露出异常黑洞。 军戈没敢多望,昂起下巴,用力地上游。不慎地吞了一口冰水,冻得他胸、肺都结成冰似的,但这种感觉并不坏,这种连各种思绪都冻结的寒意并不坏。 不久,他们返回海滩,全身接触到空气,刺骨的寒意令军戈捲缩着身子,嘴唇发紫。 「船走了!啊、啊啊……」祈洛希跪在沙子上狂喘气,他堕海时间较短,身体状况比军戈略好,「军戈……老大,有没有看到老大……」 「别问我、别问我!……」 军戈闭上双眼,将冻僵的手挪到耳边,压住。 回家的船声已经远去,再也传不过来;乔斯顿市民的跑步声越来越响,一下又一下,如同机器打桩,震耳欲聋。 他抓紧耳朵,意识慢慢溺入如同星空的黑色世界当中。 《》26 军戈做了个梦,梦见他一如往常地放学,回到那个家。 那个房子空荡荡的,除了必要的傢俱,没有任何装饰用品,欠缺活力。客厅不算小,但仅放了两人座小沙发,因为那里只有两个人住。 几年前,他的父母离婚,他跟了爸爸,比他小2年的弟弟跟随妈妈。离婚后,他未曾再见过母亲和弟弟。父亲开始常常流连于酒吧,偶尔喷着满腔酒气回家,向剩下的儿子抱怨母亲的不是。 他不想听,但喝醉的人不会顾及他的意愿。后来父亲会有多个晚上不回家,不知道跑到哪儿去。 梦中的那一天,他疲累地返回房间,正想听首歌放松心情再做功课,但见桌角闪出通知,竟是两年未见的弟弟送来了电邮。 「拜你所赐,妈妈再婚了。她将会是其他男人的老婆,你彻底没有了这个妈妈。」 这是一场梦。 他在老大断臂上见到的墨黑物质与绿色文字,同样是一场梦。 如果全世界都是一场梦那该有多好?他可以洗去小时候犯的罪,再次登上回家号,堂堂正正地跟老大说:「我想回家!跟希和白小姐同样地想回家!我非常喜欢我的家人!」 健表示,他们所身处的这个世界搞不好是梦,由眾人编织而成的梦,能够实现各种愿望的梦。健盼着远离家乡,在没有任何纷争暴力的城市定居,所以有了乔斯顿。军戈想去一个下雪的地方吃鸡肉,所以他们到达乔斯顿后便吃到久违的鸡排晚餐,第二天乔斯顿下雪了。 如果这是一场梦,自己能够任意扭曲,那有多好? 不过,梦又怎可能会痛?所以这不是梦。 为什么会来到「回家号」,认识这么多人,他不明白。但他隐约明白这个世界由什么东西构成。 自己是什么?是人?还是老大那种异常的存在? 真想拿把大菜刀把自己的手砍掉,看看自己皮下是黑的。但手臂驳不回去怎么办?他砍过一次,不想再一次感受那种切断神经的狂烈痛楚。 神智迷糊,灵魂轻飘飘的升上高空,跟随云朵在飞,飞到不知何处。把地球逛遍了,就是没发现什么六国,什么家,因为这根本不是教科书所说的地球。 持刀的执行者乘着「回家号」来到海洋中心后,停滞不前,因为执行者不是要回家,他们无家。 有家的孩子,他们却无法归家。 他乘着云朵在这个世界游荡了漫长的时间,翻个身,猛然天地一暗,他终于张开眼,离开了梦境。 昏迷时仍是清晨六时多,大船驶走的鸣声多么刺耳啊;现在却身处于万物休眠的黑暗中,窗帘外透出了只属于深夜的幽蓝。 「你醒了……」祈洛希躺在旁边,与他共睡同一张枕头,共盖同一张棉袄。男孩的嗓音带着连绵倦睏,好似再说几句便会睡着的。 军戈渐渐清醒,他想起了昏迷之前所发生的一切,每个细节都清清楚楚地重临脑海。他应该睡了超过12小时,他爬起来,却被祈洛希拉回床上。 「别动,你在发烧。」 「没有,我很精神……」军戈笑道,他再度撑起身子,脚还未放到地上,他却觉得极累,就像体力值被刻意设定至个位数般,动不了。他认命地躺回枕头上,问:「我真的有发烧?」 「嗯。」 「这不合理,你怎么会跟我睡在同一张床上?不怕被传染?」 「……左边房间是白天雪的,右边房间要留给老大,我不用。所以我跟你挤。」这简单的问题却让祈洛希黯然伤神,喉咙都沙了。 这次绑架事件中,「回家号」没了,老大掉落海里,生死未卜。白天数十名乔斯顿居民热心救援,他们乘坐渔船和木舟到附近搜索,尝试打捞,更有几名勇敢的青年不畏冬天严寒潜水搜索,遗憾的是始终没有老大的线索。 老大坠落的位置近岸,水不深,游到海底也不会感受到多少海压,但就是见不到老大,老大的断臂也不知沉到哪儿,找不着。大家怀疑,老大被海浪捲到远方了。 现在就算找到,恐怕也成了一具浮尸。 「军戈,你当时不是救起了老大?发生什么事?」 军戈惊讶,原来祈洛希看到他抱着老大浮上海面的瞬间,看到多少?黯淡的房间内,他看到床边人那双辉亮的眼睛,是属于大海的湛蓝色,叫他忍不住闭上眼皮。 「……嗯……没错。我救起了老大。但『回家号』刚好发动,螺旋桨的水波很大,冲散了我跟老大。」军戈撒了谎,连他自己都很意外居然能这么镇定地应对。 《》27 「他被捲到哪个方向?」 「陆地相反的方向啊。我想追过去,刚巧你也掉下海了。」 看到祈洛希罪疚地抿起唇,军戈不禁讚叹自己的说谎能力,他成功将祈洛希骗了,接下来所有人都会被骗。一波巨大海浪,成功地将老大捲走,把老大不是人类的事实捲走,捲到大家都看不见的世界去了。 军戈很快便转移话题:「没了『回家号』,打算怎么做?」 「白天雪想打造一艘新的『回家号』。她白天跟我一起出海找老大,晚饭后跑了出去,她想找乔斯顿里最好的船。嗯,刚刚听说她已经找到了……」 「找到了?」 「好像是一艘没人要的船,普通木船。」 军戈抓着胸口的薄衣,咧开嘴巴大笑出来:「哇哈哈哈──!木船啊!水和食物怎么办?那艘船会自动產生食物吗?」 「不会。」 「还有能源啊!能源是什么?会用完吗?人力划船吗?」 「不知道。」 「你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就算那些头巾男人把『回家号』还回来了,我们能回家吗?」祈洛希困惑地望向天花板熄灭的灯,他想起了昨天在图书馆里细读的百科全书,还有跟老大话到一半的交谈,「我们……可能在另一个世界。」 「为什么你会这么想?」军戈悄悄捏紧枕头,难道祈洛希也目击到老大那黑漆漆的手臂? 不过这是军戈太过忧虑了,祈洛希是从十分实在的角度去考察:「我在图书馆查到,赤道大约是四万公里。以『回家号』的速度,两年的时间,我们应该绕着地球转了许多个圈,例如……可能有十个圈。」 军戈惊讶:「咦?十个圈?但我们完全没有得到一条回家的线索啊?」 「所以我怀疑这里是另一个世界。这里没有六联,所以我们绕地球多少圈都回不去。」 「啊……嗯,这样啊。你的推测很合理。」 军戈点头,定下心神。其实稍微想想就知道,无论赤道长四万公里还是四十万公里,他们都没办法回家的。想回家?只能跪在地上求神吧。 「我是乱猜的,另一个世界根本不可信,又不是漫画。」祈洛希轻轻叹息,「或许这真的是我们的世界,我们运气不好,花了两年也找不到六联……反正,现在最重要是先找老大。其他事晚点再想。」 祈洛希深深呼吸,震荡的空气隐约反弹出他藏在心底的无助不安。他正忍着眼泪。 如果这里是异世界,他们哪来回去原来世界的办法?做勇者打魔王?不可能。 如果这里是原来世界,「回家号」被抢走,还能奢望回家?建艘船,重新踏上回家之路,他当然考虑过,单是想像便让他却步。除了食物与燃料,他们尚要面对各种问题:乔斯顿的科技很落后,没有自动航行系统,不能按个键便知道航行速度、气温、风向等各种资料,不能下个指令便自动泊岸。他们恐怕会在小风暴下和垃圾木船一同沉至海底。 军戈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轻轻问:「喂,要不要留在乔斯顿?跟我一起。」 祈洛希一怔:「你要留在这儿?」 军戈又无故笑了数声:「哼嗯、嗯。你想跟着白小姐一起走?」 「不……不过,我也不想留在这里。」 「为什么?」 祈洛希眼睁睁地凝视军戈:「你喜欢这里?」 军戈慢慢推动脑部齿轮运作,「啊」地叫了一声,这才想起前晚贼人潜入船舱搞破坏,昨晚发生绑架事件,谁会对这里有好感,就只有健会再三强调乔斯顿是个没有纷争的桃源国度吧。他搔搔头发,他竟然把这些事都拋诸脑后了。 老大的黑色肉体带给他太大衝击了。 「要不我们跑远点儿,去山上瞧瞧,好不好啊?」 「……山上?」 「这是一座小岛,靠海是乔斯顿这个城市,但大半片土地都是未开发的。我们就去山上啊,找个地方耕田种菜,平平淡淡活下去,你说好不好?刚开始肯定会比较辛苦啊,要自己砍树建屋子,但你想想,你可以弄一栋超大的木屋给自己住,每天工作完了就大字形躺在草原上歇歇,夜晚爬到山顶看星空,多好啊……」 军戈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将祈洛希抱住。拥抱力道轻柔,但两人的身体实实在在地贴在一起,脸部十分靠近,军戈的嘴唇若有似无地吻到祈洛希的鼻樑上。 祈洛希哪料到这突如其来的拥抱?一时间,他整颗头都发热了,脸颊红了,就像被发烧的军戈传染了。他屏气,抖着挪动手指,想推开军戈,但心底却捨不得,捨不得浇熄这股狂热。 《》28 被抱住,这不是第一次。当初船上仍有14个人时,大家天天在船上玩游戏,男生又打又撞的十分常见,更何况他是较年幼的一个,年长的女生也会抱一抱,摸摸头。遇上大小意外时,抱着别人,被别人抱住,都是十分平常的。更何况军戈动不动就会搂住他的脖子了,不新鲜。 只是,在床上这样被抱着,却是他的第一次,让人不想歪也难。 「小希希?你觉得怎么样?」军戈问,呵气送到他的鼻子上,让他感觉到搔人的痕痒。 祈洛希完全不敢动弹,只是细微地扭动嘴唇:「……觉得什么?」 「我们不买船,不留在乔斯顿,找座无名山丘住下来,好不好?」 「只有我们两个?」 「我们试试游说白小姐吧!如果她造船失败,又不想再留在乔斯顿,我们就三个一起住。」 「嗯……」祈洛希勉强提起嘴角,但没两秒又垂下去。只属于两个人的小屋什么的,是他想太多。 「你觉得怎样啦,你会不会跟我一起去山上住?你有其他打算吗?」 「……不知道。过几天,看看情况吧。」祈洛希顿了顿,「如果……如果没有其他回家的办法……我跟你走。去山上住。」 「哈!其他回家的办法啊……」 祈洛希不再说话。现在他们的状况这么恶劣,老大生死未卜,自己竟然还会觉得开心,觉得幸福,对未来充满期待。听着心脏激昂的跳跃旋律,祈洛希总算确定了一件事:他,大概,喜欢军戈。 小学生年纪的爱情称得上叫爱情吗?不是胡思乱想?他不知道。但面对军戈的感觉,的确跟面对老大、白天雪和其他同伴的有着微妙的不同。现阶段他不会傻呼呼地告白,更不会追求。面对偷船、绑架等大事儿他总会忍不住衝动起来,可平常的生活,他会精打细算,选择最恰当的行动。 恋爱?不是他这种年纪的小鬼头玩。再等几年,他不会对军戈再產生这种感觉,等等就好。 抱着他的军戈却全然没有感情烦恼,此时他脑里只装着一件事:回家的办法。 乘搭「回家号」根本无法回家。回家的唯一办法,就是从「梦」中醒过来吧…… ※※※※※※ 又睡了一觉,军戈醒了,起床蛮早的。张开眼,看见祈洛希的睡脸就在眼前,他吓了一跳,转念一想,他们昨晚就是睡在一块儿嘛。这下子他彻底清醒了,连高烧也退了大半,精神相当不错。 看着床边人这张可爱的睡脸,他忍不住轻轻拍了拍祈洛希的头顶。 每天早上迎接这么和平安寧的画面,大概是人生快事。 他收手,向后伸个大懒腰,也许是扯到大被子,把祈洛希都扯醒了。小男生缓慢地眨动睡眼,低血压的样儿,在船上的独立房间里总是无缘目睹。 军戈乐了,乾脆更放开地乱摸祈洛希的头发:「早啊!小希弟弟!」 祈洛希没作声,扭个眉,直接把那隻放肆的手拉走,然后理着头发,睡眼怔忪地爬起来。 军戈立即为他抄来床边的毛衣和围巾,问:「小希弟弟,我们像不像兄弟?」 祈洛希没有答腔,只是接过毛衣,略带笨拙地把头鑽进去。 「或者该说我们是恩爱小夫妻?我是你的好老婆,我帮老公穿衣服。」 祈洛希的脸还埋在毛线里,军戈笑呵呵地将毛衣往下拉,这才冒出了头,只见祈洛希送了他一记白眼,快速下床,说:「早上约了船家去找老大。」 「老大啊……」军戈仍是笑的,但并未多言。 绑架事件告一段落,痛失「回家号」和老大的三个孩子,手上已无任何财產。将来的日子要怎么过,大家都十分忐忑,尚未决定。 客厅内,白天雪顶着薄薄的黑眼圈喝白开水。当她得知两个男生昨晚睡得好好的,安然无恙,忍不住冷讽一句:「好哇,变穷光蛋了就没犯人偷袭我们了。」 西莉亚望了望厨房,健知道妻子的心思,便以手指轻敲木桌,以特别轻松的口吻调解道:「昨天城镇的人怕你们不够物资,送来很多东西呢,米饭、牛肉、生菜、水果,衣服鞋子全不缺,连冬天润肤霜都有。」 白天雪高雅地挑起粉唇,依然冷讽:「谢谢!原来我们不是穷光蛋,只是乞丐。」 餐桌气氛再次被弄成雪一样冰冷。 「哈哈哈!起码我们是富有的乞丐,我们一直都被上天供养着,不用工作就能好吃好喝了。感谢天上的神明大人吧!」 全场唯独军戈一人若无其事地端起眼前的通心粉,大口大口品嚐今日的早餐。 《》29 事后屋内的人分道扬鑣,各自行动了。健要陪妻子去医师那边作定期身体检查,晚点儿去许愿树替肚里的孩子和老大祈福;馀下的三人组则一同去海边。 祈洛希和军戈一同登上渔船,渔夫今天早上会驶到较远的海域,撒开大网,看看能否把不知身在何方的老大找回来。白天雪不同,她很幸运,昨晚获得了一艘中型船,设有房间及厨房。那本来是一位70岁老人留给孙女的遗物,但孙女和孙女婿并不需要,凋空了半个月,正愁着要不要送人,如今「回家号」被歹徒抢走,她便大方将木船捐给三个孩子,只要求白天雪抽空跟她讲讲高科技界的有趣事儿。 如今白天雪找了一位年轻的船家大哥教她开船,她的最大目标便是当个老练的船长,足以冒着狂风大浪归家。 祈洛希在渔船上跟老人家谈了几句,便担忧地步出,目光横扫海面,从左船侧慢慢步至右船侧,探出头仔细看,就怕老大会毫无声息地浮在海面。可军戈却跑到船尾,托起腮子,看似玩味地一直紧盯着白天雪坐上的那艘船。 十数分鐘过去了,渔船驶到较远的东边大海,据渔夫们的推测,若是有什么东西被海浪捲走,准是这个方向了。老渔夫让儿子撒渔网,祈洛希也帮了一、两把,又拋又拉的,干得满头大汗。完事后他又四处眺望,始终没发现老大,只有一隻隻无知的小鱼浮上,恩爱的成双成对。 祈洛希绕过桅杆到船的另一边,这才发现一直不过来帮忙的军戈态度悠间,像旅游人士。男孩悄悄贴到他身后,循着他的方向看过去,却是看不出个所以来,便问:「看什么?」 军戈答得很爽快:「嗯?我在看白小姐啊。」 祈洛希听得耳朵酸溜溜的:「看她?为什么不找老大?」 军戈没有回答,整个右手伸出船栏外,单起眼,食指瞄准了刚离岸的中型船:「现在我更担心她啊,居然学驾船。」 祈洛希放眼搜索,总算发现白天雪的那艘船,现正慢吞吞地出航。他瞇起眼睛细看,还没看到有任何异样,不远处便有一艘长身渔船经过,将白天雪那一颗小黑点遮住了。 军戈抽回右手,说:「听说这种古老船操作很难,不像『回家号』有触屏,几颗按钮就能设定自动航行,还会不断更新风向啊、温度啊、雨量啊各种资料。这种船什么都要靠经验。」 「嗯,也许她要学上几个月。」 「几个月?我觉得她今天就会撞船。嗯,从此白小姐意志消沉,终于乖乖跟我们一起爬到山上过隐世生活啦!」 祈洛希忍不住昂头望向军戈,虽然他一直都是这么开朗活跃的男生,总是面带笑意,但今天他所流露出来的气质似乎有点儿不同。 「……你好像很想白天雪撞船?」 「哈哈哈!没有啊,只是觉得她根本不会学懂开船。」 「别看她了。你快帮忙找老大,要不就下船。」祈洛希真的气了。 偷懒的少年再也不敢乱说话,转个身,开始装模作样地在船的四週走走,环视海洋,儼然是欣赏海世界的态度。 祈洛希完全不明白,军戈很讨厌老大吗,为什么无心帮忙?老大极有可能死了,连尸体都找不回!昨日白天雪找的时候还刻意背向大家,一边望向大海一边哭;祈洛希也数次被悲慟之情侵袭,但是在眼泪涌出之前,他想起老大手臂被斩的一幕,那画面吓得他护住肩膀,将哭泣忘记。 军戈在想什么? 然而无论寻人是真心或是随意,中午之前他们仍没有老大的消息,其他船家也是。祈洛希仰望头顶的金太阳,又白白浪费了半日光阴。乔斯顿所在的这个岛屿颇小,其实现在他们已经将附近10公里的领域搜索过,要求船家驶向更远处并不可行。 一想到此处,祈洛希更为绝望。老大永远是领导他们的老大,就算老大死了,也该将尸首找回来。 回程中途他多次偷望军戈,还是一副漫不经心找老大的敷衍脸。 这时,「隆」的一声震遍了海上眾艘船隻,祈洛希跑到船头一看,看得瞪圆了眼睛,哑口无言。 如同军戈所言,白天雪真的在开船第一天就撞船了。大概是泊岸前两艘船太过贴近,少女的船意外地撞到隔壁船船身,好好的木栏被撞到碎裂。意外并不严重,但两艘船都齐齐倾斜,定格,彷彿再从旁一推便会齐齐翻沉。 《》30 扰攘了一段时间,两艘船总算被带回岸上。当祈洛希和军戈回到沙滩上,他们看到白天雪解下了平时的傲骨,低下头向一位船家老伯伯道歉,一枚枚泪珠凝结在眼眶,彷彿随时会掉下来。老伯伯却咧出金牙豪气大笑,朗声表示船只破了点儿根本是小意思,别放在心上。老伯伯的心肠好得厉害,从头到尾都没动怒,乔斯顿的一切如同健所描述那般随和包容,没有慍火。 军戈感慨道:「真是好太平啊。」 祈洛希没有和应。这时,白天雪的短发轻轻飘向后方,她那双盈满水气的亮目与刚上岸的两名同伴对上了。没一秒她就转过身,匆匆背向他们跑远,不知要跑到何方。祈洛希的心头泛起一阵微酸,他并不特别喜欢这女生,但多少理解对方的感受。 这是一个比他更渴望回家、比他更积极寻找办法回家、结果连回家起点都摸不着的少女。 如果他们所身处的是异世界,就算给他们一架豪华客机都无法回去的。如果这里是异世界,要怎样做才能回家?两年了,并没有「神」出现过。 永远都回不了家吗? 祈洛希想得冷汗直竖,身旁的军戈却拍拍他的肩膀,问:「下午要不要跟我去找新家?」 「新家?」 「到山上建个小屋啊!想不想有个属于我们的家?」 为何军戈此时此刻仍能精力充沛?他停下脚步,冷言询问:「……军戈,你不想找老大吗?」 军戈双手绕到脑后,天真似地眨眨眼:「我当然想找到。不过我们每次找老大也得麻烦船家,我们又付不了钱,这不太好吧?」 「今日换作我掉下船,你也会这样,不理不睬吧。」 祈洛希转身离去,但军戈很快就抓住他的手腕,以乞求的语气拚命道歉:「不不不,我错了,我……我只是觉得这两天以来几十艘船一起出动找老大都找不到了,我们会不会太多馀啊……」他的脑筋转得很快,又提议道,「下午,我照样跟你出海。不过没有船夫愿意载我们的话,我们就上山瞧瞧,好不好?」 「我已经约了黄叔叔下午出海,他会逛西边海域。你不想跟来就走。你自己上山。」 两人保持距离,返回健家的路途上再没有交谈,午餐饭团也吃得鬱鬱寡欢,点了酱油也没味儿。 祈洛希咬着咬着,对军戈的怒火已经烧完了大半,取而代之,是足以吞噬人心的莫大空虚感。 以前他们回不了家,「回家号」便是他们的家,他们是暂住朋友家的旅客;现在「回家号」没了,他们便是寄人篱下的蛀米虫,打扰了健和西莉亚的甜蜜二人生活。 搬离这儿,找新房子住是正确的,军戈的提案是正确的。只是现在拯救老大更加重要。 然而,午餐后返回沙滩,海上竟没有半艘船在划行。黄叔叔皱着眉表示中午的浪潮不太对劲,时而寧静无声,时而汹涌澎湃,只怕是不适合出海了。 祈洛希很想质问头顶这种阳光普照的好天气,怎会不适合出海?但他哪有资格跟拥有多年出海经验的船家辩论呢。他沿着海边走了数十步,痴痴望向平静的海面,始终不见老大的踪影。 「喂……要不要跟我去山上走走?」 军戈再度展开语言攻势。祈洛希打从心底地厌恶,但冷静盘算,现在不能找老大,新船的事有白天雪去操劳,他们能做的事也只有找新居了。想着想着,他唯有鼓起腮子,不服气地跟在军戈背后。 从海滩返回城镇的建筑物迷宫之中,再从东北方的出口迈出,抵达山脚也不过大半个小时的事。仰望天空,风和日丽,真是爬山和出海的好天气。 小歇片刻后,他们才正式开始登山之旅。 两年前第一次来访乔斯顿时,大家也组成了几个小队,到城镇以外的地带简单探索过。附近要么是经过战争洗礼的文明废墟,要么是像这座无名山头般没有一处受到破坏,恬静和平得神奇的大自然土地。 无名山就像一座有妖精悉心打理的富豪庭园,放眼过去,是高度相约的翠色草儿整齐地随风摆动,阳光拂来,油亮的碎金从左边开端扫至右边尽头,犹如海浪,没有半丝不协调。两人沿着环形山路慢慢前进,又渐入一片彩虹花带,这一排是红花,上一排是黄花,再上一排是蓝花,一层又一层,最后又遇见红花,如同超巨型的夹心三文治,让祈洛希不禁停下脚步,挑选最好的位置俯视这奇景。 《》31 先前军戈特意闭嘴免得惹祈洛希不高兴,现在总算盼到个说话时机了,连忙凑到身旁问:「希,你心目中的理想屋子是怎样?」 「山顶豪华别墅。」祈洛希以一种超脱仙人的口吻淡淡回答。 「喂喂!这太奢侈了吧?」 「理想中的楼房当然会奢侈的。」 「好……好!我修正我的问题:在这个平凡小岛里,你希望能住怎样的屋子呢?」 「在乔斯顿的话,普普通通的木屋,没长虫,没漏水,有厕已经够了。我能够接受在地板上睡觉。」 「这太简陋了吧!希大人,你不能发挥你无穷的想像力,将你心目中的乔斯顿理想小屋形容出来吗?试想想,我们未来可能会在这儿亲手建个房子啊。」 祈洛希低头想了想:「多少人住?」 「我和你,还有白小姐。」 「四个睡房,我们各人一间,包括老大的。」祈洛希从小背包掏出水樽解渴,用清晰的嗓音说,「屋子有两层高,窗户向着东方太阳。房间设有露台,有楼梯可以爬到屋顶上躺着睡。」 军戈用手掩住嘴巴:「嘻嘻,想看星星?」 祈洛希没有理会,继续形容:「窗一定要多,可以眺望海陆空就最好。」 「嗯嗯,说得好,这才叫理想小屋嘛!」 花冠轻摇,原来是两隻粉蓝蝴蝶在花丛间一上一落地跃出舞步。祈洛希心想:住在这座山应该不错,每天随意走走,心灵都会被治癒吧。 无名山道路宽阔,陡坡总设有足以两、三人并排的阶梯,也许是世界大战前人类的建设。继续往上走,包围着他们的风景又有所转变。除了花花草草,还有稀疏的结着红橙果实的林木,如幼蛇的涓涓溪流,那一头仍有结着冰雪,足够让人畅快溜冰的广阔冰地,提醒着现在的季节是初冬。这不禁让人歪头疑惑,为何冬天还能看到这么多春日美景? 要建造新居,首要任务便是挑选个好地址,家里摆设可以日后再谈。祈洛希全副心神都投入到无名山的绚丽风光,在他们经过的每一处都想像一番,在这里建房子好吗?在那儿建房子也不错…… 渐渐地,他对理想房屋的要求越来越仔细:「最好建在山顶上,附近有瀑布……嗯,还要有个湖。」 军戈捧着肚子大笑,连连点头:「哈哈哈!嗯嗯!真是环境优美啊!这也是我的理想房子!」 「可以的话,希望这座山头有数不尽的洞穴,还有吊桥。」 「哈哈哈,你要山洞是拿来玩捉迷藏还是练武功?」 「大湖都是可以安心饮用的纯净水,至于食物,整座山都种了不同款色的水果,每天都会长出新鲜果实,跟『回家号』的麵包机一样。吃腻了,我们可以抓白鸽、兔子、狐狸来吃,每天款式都不同。」 「哈哈哈……心肠歹毒啊你!」 「说说而已。抓到动物根本没有用,我们没人懂得做菜,得学。」 「学懂之后呢?学懂之后你打算怎么对付那些可爱小动物?」 不用烦恼要怎么回家,不用费神去思考现状,尽情做白日梦,着实畅快,积藏多日的鬱闷被驱散了不少。 两人的位置越来越高了,登山之旅已持续了两个小时,哪怕是冬天,人也会冒出一身汗。走到斜坡边缘带,张目俯瞰,矮小的乔斯顿城镇和青蓝大海尽在脚下,白云彷似触手可及,实在有说不出的满足意。 时间不早了,将近下午4时,他们离山峰不远了。趁着天还亮,他们加快步伐,终于攀上了百级阶梯,抵达了全新的高度。 前头的军戈率先停步。几秒后,祈洛希略为喘气地抓住他的肩膀,望向前方。 然后他连喘气声都发不出了。 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无名山峰上,佇立了一幢漂亮的双层洋房。 健是乔斯顿小有名气的商人女婿,他的生活环境已经丰足,他与妻子的住宅已经是普通市民的两倍之大;但这幢山顶洋房呢?从外面来看,它的面积媲美半个足球场,比健的家更大更豪华。 「……富豪的家?」 祈洛希错愕地环视四週,这儿的果树特别茂密,每一棵都结出不同的果实,鲜甜香气交织于四週,让人食指大动。苹果树前有张摇椅,祈洛希试着坐上去,轻轻向天空一盪,正好能欣赏东边的大海风光。 军戈一声不吭地来到洋房窗边,单起眼观察,接着竟跑到玄关正门,扭一扭手柄。门开了,便不按门铃大踏步入内。 《》32 祈洛希这才目睹军戈的行动,连连大叫:「等等!你想做什么!」 「这是空房子,肯定有好多年没人住……咳、咳咳!」 祈洛希只好躡手躡足跟过去,瞄了大厅一眼,他已认同军戈的猜测。这大洋房不止尘多不通风,傢俱也只有寥寥两件:方形大餐桌和l型沙发,没其他的,连木椅或储物柜都看不见。再到二楼瞧瞧,总共三间东边向阳的睡房,房间里都只有一张床,让人联想到屋主搬家了,大型傢俱则遗留在原地没带走。 快速逛了一圈后,军戈单手叉腰说:「这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乐土啊!」 「嗯。」 「咱们齐心协力打扫一遍就可以住了,不用再打扰健和他老婆。」 「嗯。」 「希,怎么样?就住在这儿吧?」 祈洛希没有应声,步入角落的睡房,果然每个房间都有独立小露台。他仰视房子后方的岩壁,只见清澈水泉从天而降;竖耳倾听,重击天地的轰炸声不绝于耳,走远点儿该会看到大瀑布。 低下头,他看到有隻小狐狸把一颗粉红大桃抱在肚腩前,滋味地慢慢啃食。 这儿真是他的理想居住环境。理想过头了。 附近是不是有愿望成真机?祈洛希试着向天边说了一句:「我想回家。」想当然尔,床边突然冒出一道空间随意门……这种事,并未发生。 这么理想的房子只是巧合?他注视那隻可爱狐狸,再回想整座无名山上与冬天不相符的万物朝气勃勃的图画,脑海不由得冒出一个名词。 「虚拟世界?」 他马上走出房间,只见军戈正对着客厅的空白位置指手划脚,大概思考着家居设计。他一边走落楼梯,一边把新想法拋出口:「军戈!你觉得我们会不会一直身处于虚拟网域里?」 军戈垂下双手,扬起一抹镇定的浅笑:「嗯?从异世界变成网域了?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这个地方很奇怪。现在是12月,前天才下了雪,但全山都是绿油油的植物,没有一棵秃树,还有动物四处跑,异世界也不会这样的。而且『回家号』不用燃料,又能无限製造麵包,本来就不合理。但如果这是网域里,一切都很正常。」 「小希希啊,当初秀才哥也猜我们会不会成了植物人被关在网域里,最后都否定了啊。你也在场吧?」 「……我记得。」祈洛希喉咙一窒,霎时间提不出更好的理据反驳。 虽说「回家号」里多是十几岁的少年少女,但他们在头一个月已经展开了无数场小型辩论,当中包含无数猜想,囊括各种可能性。 船上的人大都相信自己仍活于现实世界,但他们为何会集结在同一艘船上,「回家号」的各种不合理之处都是谜。平行世界、死后世界、幽灵船等等都是玄幻构想,符合现状,但毫无根据;而虚拟网络世界假说则是由修才提出,能够较合理地解释他们的处境。 在六国联盟里,虚拟技术正稳定地发展,对正常的社会人而言,逛游虚拟网域跟工作一样,是人类必要的行为。要虚拟出一个大海,一艘大船,营造出海上求生冒险的气氛并不困难。 修才认为,他们14人从不同的地方登入了这个网域,展开了环游虚拟世界之旅。大型船没有船长也照常运行?无限供应的麵包机?既然是虚拟实境,再不合乎常理的事都说得通。 当然,若然他们受困在网域中逃不出,网拟手环的安全装置应该会发挥作用,自动断网。就算网拟手环坏了,只要旁人帮忙拔走电源,他们也会醒来。怎么过了这么多天,他们仍在网域里? 当时的祈洛希爱出风头,这种连小学生都看得见的疑点当然要理直气壮地质问。修才冷峻地睥睨这小子一眼,马上道出三隻字:「植物人。」 孩子们「回家号」之前的记忆,都是意外、疾病、幽禁、自杀等与死亡直接连系的惨事,因此他们可能全部成了植物人,躺在医院病房内。身体无法动弹,意识犹在,只要用特殊的装备便可以让意识连接到网域──这样子,植物人也可以享受到「活着」的滋味。 不过,美子姐想也不想就轻轻否定了修才的假设:「我们是植物人的话,那早该有医护人员和家人跟我们接触了。我爷爷曾经是植物人,几年前被送到网域。这种事我知道得比你更详细哟。」 修才犹豫道:「也许医护人员想观察一段时间,稍后再跟我们联络。」 「想观察也不会将我们放到大海上随意飘流喔。」 修才坚持己见,默默地等,他相信一段时间过后,医生就会出现在大家面前,家人会抹着泪水相迎。但日子一天一天过去,直至「回家号」第一次登陆,陆地上只有一群落后的人如同看到外星人般对大船指指点点,他才推翻了自己的假说。 「这也好,好歹我们不是植物人……」修才事后这样开解自己。 不过,究竟他们身在何方?不知道。 《》33 澄红的斜阳光芒穿透玻璃,照进废弃洋房内,沙发上的灰尘也被晒出一团橙色,似烧过的沙粒。军戈伸个大懒腰,单手拍拍沙发上,霎时间,乱尘横飞,一大块纠缠着的尘垢都拨了起来。他掩着鼻子咳了几声才坐下来,软绵绵地向沙发靠背趴倒,看来是完全不怕脏。 「希啊,如果这里是网域,我们的感觉会跟现实有各种不同之处的,你应该懂吧?」 祈洛希望向军戈的脚下,呢喃道:「……我已经不记得网域触感和现实触感的差别了。我只记得,网域在味觉方面模拟得很差,被我拿来当笑柄,我和同学曾经玩过蒙眼试食游戏,鸡排牛排就像在软胶上洒一匙盐,很难吃。」 「但这些天你吃的鸡排牛排都超鲜甜的,不对吗?」 祈洛希没有回答。他的双眼仍盯着地板,驀地转了话题:「你刚才拍沙发时,我看见一堆尘飞出来。但现在地板挺乾净的。」 军戈低头看了看,哈哈笑说:「很乾净吗?还是有很多尘嘛,都是年代的过错啊!我们下次要认真点儿扫扫。现在嘛──该起程回去了。」 现在天色已迈入黄昏,等他们走到山腰处,只怕会看不清路面了。祈洛希这才从房子的尘埃上回过神,跟随军戈赶快下山。 爬山辛苦,下山却很轻松,两名年轻有干劲的男生不再逗留看风景,加快脚步,不过是20分鐘便走了1/3的路程。 「看来还有点儿时间啊!放慢点儿都不成问题!」军戈挺胸望向天空,冬天的白昼比较漫长,现在山头仍然红亮,万物鲜明,耽搁几分鐘并不成问题。他忽然跳出行人道,跑到不远处的溪流,捧了一口水喝,最后更整颗头都埋进去,咕嚕咕嚕地解渴放松。 祈洛希也跟着来到溪边,伏下身饮水,喉咙霎时间被滋润了许多。 军戈用手臂擦掉下巴的大水珠,张开双手大讚:「爽啊!以后住在这边,每天都可以喝到这么清甜的水了!」 祈洛希注视着这清澈得如镜子的河溪,注视着水底军戈的欢笑倒影,轻轻说:「你好像很喜欢这里。」 「这里的确是个一流的好地方!理想的居住环境!你不认为吗?」 「你不想回家吗?」 「嗯?这个嘛,我当然想啊。但『想回家』跟『这个地方很棒』是不矛盾的,对不对?」 「你有什么家人?」 军戈的笑容僵了僵:「怎么忽然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你好像从没说过。」祈洛希侧头枕到膝盖上,喃喃低语,「我记得你是……」 ──是自杀,割手腕自杀。他把最关键的几个字吞下肚了,这是大家初聚在船上便提到的,十几个孩子在「回家号」醒来前都遇上足以致命的事故,当中仅军戈一人是割腕自杀。 有人问过军戈自杀的原因,但起初他非常孤僻,拒绝与人交流;后来军戈变得乐观外向,那时候已没有人再多口去问这种敏感问题。 白云慢慢飘荡,让夕阳之光为之一晃,晃到军戈的眼睛上。他缓缓站起来,退后两步,双手插入衫袋,笑道:「我有爸爸妈妈弟弟啊,是跟你完全相同的家庭结构!」 祈洛希一脸不可置信:「你也是当哥哥的?」 军戈指着自己的脸质问:「怎么,小希弟弟,你觉得我像个当弟弟的男人吗?」 「你弟弟是怎样的人?」 「他是个爱哭鬼,我说什么他都会乖乖听。」 「你跟弟弟的关係好吗?」 「好!他最喜欢扯我的衫袖了,如果他是可爱妹妹我一定会很高兴,呵呵呵!你问这个干嘛?想比较一下自家弟弟跟别家弟弟?」 祈洛希将一揪水泼到自己脸上,再站起来,仰望夕阳:「不是。你有时候让我觉得你不想回家,不知道是不是跟家人相处不好。」 军戈大笑出声:「哈哈哈!想太多啦!我跟爸爸妈妈弟弟的关係不知有多好!如果我不愿意回家,早在两年前就跟健一起下船了,找个漂亮老婆过日子,或是找个没后代的老富翁自荐去当他的乾儿子!」 祈洛希低头望向溪流,原来这溪流不止映照出自己的脸,连週遭的天地景物都能吸纳到水面上,溪水清晰得把他背后的军戈映照出来了,把那张根本没展露出笑容的脸都映照出来了。 他想,这河的清澈程度,大概是不含杂质的。水就是蒸馏水,连一星尘粒都藏不住,跟山顶洋房的地板一样。 《》34 休息过后,两个男生顺利下山,就算在斜坡上跑也没有跌倒,太阳也下沉得特别慢,彷彿连天神都默默地守护着他们。当黑暗完全征服天空之时,他们已经返回城内,凭着黯淡的街灯光线回去了。 军戈一边踢着街边的小石子,一边伸长食指道出他的未来大计:「我们去问健,搞不好山上那幢屋子又是富豪老人的,老人家逝世后没人继承,跟白天雪那艘船一样!哈哈哈!我们以后就住在山顶,过着与世无争的仙人生活!」 祈洛希没有回话,心思全放在脚边的那枚小石头上,直至他们拐个弯,石头不知消失到哪儿去。 军戈的如意算盘打得响亮,不过很遗憾地,健不在他的房宅里。两名男生步入大门时,客厅的灯正亮着。只见白天雪把居民送给他们的一袋袋物资分类,并挑出几块麵包,说:「健老婆好像要生了,他们两个在医师那边,这一两天肯定都不会回来。」 桌上摆了一封信,是健特别让人捎回来的。他说明了妻子的事情,并叫大家肚饿的话随意拿厨房的食粮即可,不用客气,有什么事情大可以找邻居商量,乔斯顿的居民都是心地善良的人,定会出手相助的。 军戈放下信件,装作感动地抹眼水,呜呜慨叹:「哎哟哟,健真是长大囉!今早才陪老婆去神庙为肚里的孩子祈福,现在就立即当爸爸了!不知道那是儿子还是女儿?」 白天雪咬一口焗芝士麵包,骂一口军戈:「你们不是乘船找老大的?找到了没?」 军戈摆出神秘兮兮的脸色:「嘿嘿嘿,我们今天跑到了一座山上──」 「白天雪,你觉得乔斯顿的人怎样?」 少年少女的日常吵闹被一句问话简单中断了。白天雪拧头,只见祈洛希端正的脸容上没有半点儿戏之情,显然不是无聊间谈。 她托头,先问一句:「为什么忽然问我这种问题?你想反驳健信上那句『乔斯顿的人都心地善良』吗?」 祈洛希磨了磨唇,在心里打好草稿,这才敢压低声线问:「乔斯顿的人像不像npc?」 有些话,大概要等到只剩他们三个的时候才能摊出来讲,毕竟健的爱妻西莉亚也是乔斯顿市民。 军戈静悄悄地叉出长腿,窜到祈洛希和白天雪中间,率先抢答:「不像!在街上随便抓个肌肉大汉都能打赢你这个大主角了,哪儿像npc?」 话音方落,餐桌前的少女轻轻点头:「……的确,是有点儿像npc。」 军戈的肩膀微微一颤:「啥?他们没有永远只会讲一句话吧?」 「这里的大人很古怪。无论我们要求什么,他们都会立即帮忙,就像一隻隻狗。」 「心肠好也被当成狗吗?」 「哼。你再想想啊,祈洛希被掳走那一晚。我们收到绑架犯的信,商量了几个小时后,就半夜三更地四处找许多大人来救场。」白天雪慢悠悠地撕下麵包,将一小块丢进嘴里,「我们叫他们到城的边缘守着,看见烟花就跟着烟花顏色行事,必要时可能要跟绑架犯打起来,他们竟然完盘接受。原本我最期待的是有个大人挺身而出,全权负责绑架事件的;我也想像过会有些大人胆小,觉得事不关己,拒绝帮忙。结果根本没有。大家的答案都很统一啊。」 祈洛希挪动着唇低语:「发生过这种事吗……」 军戈默默退到墙边,不再出言维护,因为少女说的是不合理的事实,这已经不是单纯一句「好心肠」可以解释的事情,跟「回家号」的麵包机同等的莫名其妙。 不止乔斯顿,这两年来他们所接触的大人,全都有几分像npc,虽然会展露出不同个性与感情,但心态总是单纯得很。要么是不知为何地要伤害他们,要么是毫无理由地帮助他们,而最特别的是他们一次又一次击退了那些似乎比他们弱智得多的坏蛋,发挥少年主角的本色,撑到今天。 但他们不是天才神童,只是一群想回家的普通小孩。 祈洛希在心里细细整理着这两年来见过的怪异事物,话音更坚定了:「乔斯顿不止人很奇怪。我今天才发现,其实我们的很多愿望都被逐一实现,就像有个魔法师在我们中间,我们想要什么,他都会为我们变出来。」 白天雪反驳:「实现愿望的魔法师?你被实现了什么愿望?你希望你被绑架,你希望老大丢下海?」 「这些事我不知道。」祈洛希顿了顿,「不过,军戈早上说你会撞船,你就真的撞船了。」 「……什么?」白天雪立即厉眼瞪向军戈,军戈却双手环腰,只注视着祈洛希一人。 祈洛希的视线却不再落到军戈身上,现在的他,只一心一意地跟白天雪陈述他今日的所见所闻。 《》35 「还有,我打算午餐后继续出海找老大,军戈却想行山。他劝我,如果船家不出海了就跟他一起上山逛。结果下午真的不出海。」 「说谎。不是一整天都是好天气?船怎会不开?」白天雪高高地挑起秀眉反问,教船的大哥早上跟她提及过,今日风平浪静,像她这种超级新手大可以全天练习。 祈洛希摇头:「下午没有一艘船出海。天气好得很,但王叔叔说大海有暗涌。」 这下子连脾气暴躁的白天雪也放下麵包,粉紫的眼瞳不再透出鄙视之色,这是她认真的表现。 「接着我们上山,我跟军戈说如果要建房子,最好挑山顶,附近有各种果树、溪流瀑布、可以俯瞰城镇和大海的风景。结果来到山顶,真的有这样的一个地方,还有幢两层高的漂亮洋房,应该没有人住了──跟你的那艘船有些类似。」 白天雪肩膀微微一震,脸上保持镇定:「……没错。『回家号』被抢走了,我只祈求能有一艘中规中矩的船可以顶替,大不了我自己花几年时间打工赚钱再买回来……」 许愿过后,梦想成真,一艘完整渔船得来全不费功夫。当晚她向赠船的女人诉说了这两年来的种种故事,说得让自己哭了,但女人依然极尽温柔地搂住她,让她哭个够。这是她另一个小小的愿望,同样成真了。 与少女逐渐取得共识后,祈洛希更详细地描述屋子与他心中所想有多么贴近,山上的春日美景又异常到哪个程度。白天雪一直都安静地聆听着,很快便抓到祈洛希话中之意。 「……你觉得我们在虚拟网域里?」她问。 「嗯。」祈洛希用力点头。 白天雪张开双手在空气乱点,尝试寻找网路世界的隐藏选单:「但是我一直都不觉得这里像网域啊……说这儿是实现愿望的神话世界不是更合理么?你有什么根据?」 这个世界是虚假世界。这种话说来轻松了,可怎么证明过去两年来经歷的种种全部是虚拟实境?愿望成真?这甚至不是网域的特质。 祈洛希将白天雪旁边的木椅子拉出,放到天花板灯泡的正下方。 「这椅子天天被人坐,但没有污渍,没有裂痕,连尘都看不见。」 「这算什么证明?」白天雪跟着走过来,把这张平平无奇的椅子打量了一遍又一遍,慢慢地,她也锁起眉心,不反驳了。 这木椅远看是被岁月洗涤过的產物,并不光鲜,毫不特别;但仔细观察,它乾净得离谱,木头交接处的阴暗角落没藏着半点灰尘,椅脚也没有跟地板磨损的痕跡,跟新买的没两样。所谓的不光鲜,纯粹是设计者採取的旧式简朴风格而已。 祈洛希再走到餐桌旁,扫视一遍,又说:「你在吃麵包,但桌上没有麵包碎。」 白天雪忍不住摸了摸嘴唇週围,她吃得并不优雅,咬的时候曾经有麵包碎从手边滑落的。「在地板吧?要不就掉落大腿上,要不……」她低头瞧瞧自己穿着的衣服,很乾净,完全没有吃过麵包的痕跡。 地板?餐桌?座椅?一尘不染。 「这、太奇怪……」白天雪直接捡起未吃完的脆皮麵包,粗鲁地咬一口,眼角瞄到有一、两颗麵包屑飞了出去,但蹲下来探索,看一眼便晓得麵包碎是消失了──地板光滑得像是被清洗过的! 以前他们住在「回家号」那种高科技大船,大家吃了东西不需要清理渣滓,跑跑跳跳的也不怕弄脏甲板墙壁,因为船上有自动清洁系统。 但乔斯顿只是个发展落后的区域,打扫是人类的工作。 看不见尘埃。麵包屑在一秒后自动消失于世界之外。这岂是用什么魔法、幽灵船、平行世界可以解释的? 祈洛希也撕了块麵包,慢慢地嘴嚼,吞下,再感受食物被带到胃部的输送触感。 「可能,修才猜对了。我们成了植物人,我们被送到网域。现实已经过了许多年,科技进步得很快,网域里饮食方面的模拟很完美,连大小便都能虚拟出来,睡觉、做梦的全部都行,所以我们一直都不察觉这是网域。实现愿望更简单,管理员在山顶指一指,洋宅便出现了。」 祈洛希以舌尖弹弹唇,续道:「但网域绝对不会考虑灰尘。」 普遍网域里不会有垃圾。某些游戏里有「清洁」这个行动,但玩家们大不了是捡捡垃圾,用鸡毛匝扫扫桌面,手掌动一下,所有污垢都会全部消失,不会玷污玩家的眼睛──军戈用手拍拍沙发上的大团灰尘,灰尘便凭空消失,怕是这个理由了。 他们两年以来饮食不均衡,在船上不多做运动,但肚子也不会发胖,皮肤跟孩童时期一样光滑……这也解释得通了。 《》36 证据在前,白天雪仍未能接受网域假说:「不对啊!我们以前不是否定过了?怎么可能……如果我们是植物人,肯定有人来接我们的!植物人乘着船四处飘流,在网域里经歷各种天灾人祸?老大还死了?这算什么?不合理吧?」 祈洛希拧眉:「……我不知道。」 「因为我吃麵包吃得很乾净,看不到麵包碎,所以这里一定是虚拟实境吗?你有没有更好的证据!」白天雪着实乱了,她按着额头,向军戈吼叫,「喂!你不是很爱张大嘴巴说话吗?你说啊!发表高见啊!」 军戈他冷眼看着两名同伴的举动,不知为何彻底沉默了,就像站在场外观赏着一出事不关己的剧目。说话?不正确。 祈洛希斜眼瞄了瞄军戈,看来军戈在隐暪一些事情,恐怕是他们一直追寻的真相。他顿了顿,说:「可能我猜错了,灰尘自动消失不算是好证据……」 「对啊!说不定我们来到自动清洁的神秘世界了?」 「我们可以试试把这个世界搞垮。」 「你……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我们只是身处于网域里,就可以弄到当掉。」 当掉网域可以分为两种,一是网域伺服器当掉,另一种是用户连接网域的客户端程式当掉。要令伺服器当掉,恐怕需要一些骇客知识与特殊软件;令客户端的连接网域程式停止运作,又有不同的办法。 祈洛希拿起一块软麵包,随意撕成或豆状或条状的碎片,挥手一撒,沙发、木凳、长桌、柜底,处处都留下麵包印记。 白天雪猛地抓住他的手,逼近祈洛希的脸:「等等,停下来。你给我解释清楚,你到底在干什么?麵包可以令网域当掉?」 祈洛希下意识地退后了一点点:「嗯。如果用很旧的系统玩游戏,打小怪军团,小怪越出越多的话,我们角色的动作都会慢半拍,打到半路还可能整个程式当掉要重啟游戏。我想模拟这个情况。」 「你……要把麵包模拟成小怪?」 「嗯。」 在大型多人连线游戏里,玩家与boss大战时,boss极有可能会召唤出千头魔兽,百名玩家在空间内各自移动,施展五花八门的万种攻击,孕育出风风火火的激战场面。如果玩家的设备不给力,处理器跑不够快,游戏程式便会自动降低画面的更新频率、暂停声音输送,甚至乾脆不拿较远方的画面资料。到了最恶劣的情况自然是游戏整个当掉,被迫退出。 当然,这个世界没有boss,连隻小怪都瞧不见。祈洛希的眼前只有麵包。 一个大麵包是一项资料。 一枚小麵包是一项资料。 大麵包跟小麵包的资料量其实相差无几。不过,将大麵包撕成千百份小麵包,便会產生出千百笔资料,记录着各个小麵包的位置、形状、大小等,资料量是大麵包的千百倍。 至于方才啃麵包时丢出的碎片,恐怕只是系统为模拟进食时的真实感而弄出来的短暂动画。麵包碎动画结束了,动画中的麵包屑当然再也寻不着了。 这个想法不难理解。白天雪松开抖着的手指,抿唇静观,于是祈洛希垂首,继续将麵包撕成一份份。指头大的麵包一粒粒被拋到不同的角落,至于撕裂时蹦至空中那些粉末大小的碎屑,两人反覆观察下,总算把真相看得分明:麵包屑是还没着地便凭空消失的。这更进一步坚定了「这个世界是网域」的假设。 3分鐘后,如手臂般粗壮的硬麵包便被分割为百枚碎片,佈满客厅。祈洛希又拿起另一块无馅大麵包,继续干着机器般的重复动作。 慢,太慢了。白天雪坐不定了,绕起腿评论:「你这样不对。我们以前就被上百个混蛋村民拿着武器包围过了,他们不断乱挥什么木棍锅铲的,但当时根本没当机。现在单凭你这些根本不会动的麵包,就算被你撕出千块,真的足以让网域当机吗?」 祈洛希撕着撕着也有同样的疑问,这下被点出来,手指一颤,扯出比米粒还要小的软块,不一阵子就自动消失了。他暗叹了口气,继续坚持自己的行动:「没关係,我要弄到上万块,再用脚踢几踢就会满天飞了。」 「哼!如果你弄出上万块都没当机那怎么办?继续撕?」 「嗯。」 「傻瓜!」 白天雪气得破口大骂,却并未阻止男孩继续糟蹋粮食,因为男孩是在束手无策的状况下努力着。她已经相信了网域假说,只差要如何突破,如何回家。她再次伸出手指,在空气中画出各个标准的、非标准的网域手势,只要弄出个电子选单,或强制中断连线,什么都可以的。 《》37 此时,刻意将自己掠在墙角的军戈总算动了。他十指轻敲手臂,终于从角落的阴影处踏出来,来到灯光之下,轮流望向两人:「够了。如果这里是虚拟世界,真被你们搞到当机了,我们就会变回植物人,等同死人。」 祈洛希冷眼瞅着他,指间的麵包撕不停:「死了总比永远留在网域里被人当笑话看的好。」 白天雪也是哼声连连:「植物人只是我们的假设,根本未被证实,断线后醒了,原来不过是过了半天,明早继续正正常常地上学也蛮有可能喔。」 「你们试想想,就算这里真的真的只是网域,但我们现在拥有了许多东西。宛日大哥说他的艺术天份平庸,毕业后恐怕找不到美术设计工作,但他在这里已经是大画家的首席爱徒了。美子姐小时候偷过东西,被学校贴上标籤,在这儿她是有钱人了,没有人知道她的过去。还有健,你们都看到的,他有老婆,现在连孩子都有了,生活十分幸福……」 「笑话。我想回家,只想回家!回家就是我的幸福!给我呀!」 军戈的神情依然镇定:「白天雪,祈洛希,等你们长大了,终有一天会离开父母,建立属于自己的新家庭。在这儿,我们亲手打造属于我们的新家庭,这样不好吗?」 「不好!哈哈哈哈哈!」白天雪气得笑了出来,「你一直口口声声说你想回家,原来你最想留在这种虚假世界里过腐败人生?还想把我们拖下去?您安心,我不会阻止您!」 「我不是这种意思。」 长麵包又消失了一条,取而代之,米棕色的麵包碎片多得有如星尘,无法让人提起劲去数。祈洛希翻弄胶袋,硬麵包已经没了,他唯有拿出一个芝麻麵包,分出一小截,香浓的芝麻酱慢慢溢出,让他感觉到有些饿;但这份空腹感只怕是模拟出来的。真实的他并不饿。 他抓住麵包一端,让灰黑色的浓芝麻酱一滴一滴流到地面。每一滴都是一笔资料吗? 那边白天雪和军戈的争辩尚在持续。 「你滚回你自己的房间吧!你想有人陪你,就努力求求天神赐你个风华绝代的老婆啊!还不满足?你再召唤个假白天雪假祈洛希当你的奴隶我们也管不着!」 军戈将额头贴到墙壁上,苦恼地闭上眼睛,深深叹气:「不……不啊。你们有没有想过要是网域关掉,健辛辛苦苦所建立的一切都会化为乌有,西莉亚和他们两个的孩子都会消失?」 白天雪用力拍桌:「呵!那个叛徒要是知道自己的老婆只是个虚拟角色,肯定会哭死吧?」 「你大错特错。有时候,明知这是梦,明知整个城市就是想一想就会成真那么儿戏,大家都会很珍惜的。」 军戈摇头,头发在墙壁上越鑽越乱。 这里的一切都是梦。这里是梦世界。健大概隐约间已猜到世界的真相,只是他选择隻眼开隻眼闭,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继续跟妻子度过平淡人生。在原来的世界里他遭受父亲虐待,在现在的世界他已经获得了最大的满足。 活在现实世界并不代表积极正向,活在虚拟网路不意味着沉沦堕落。要怪,就怪现实给不了他们最想要的温情。 但白天雪的双耳哪容得下更多反对声音?她愤怒地站起来,脚底踩到麵包碎也浑然不觉,竭力嘶吼:「放屁放屁放屁──!你叫我牺牲自己的幸福,去照顾你们这些只想要实现愿望机的废物?我想回去见妈妈,这也不行?军戈,你根本不想回家吧!」 「他应该是最近几天知道这个世界的真相,比我们知道得更多。」祈洛希轻轻地插了一句话,「老大堕海了,他却完全不关心,从早到晚都说找幢房子住下来。或许他知道在这儿溺死并不是真的死了。」 白天雪冷笑:「早早发现了事实又不告诉我们?想诱骗我们永远留在这个鬼地方吗?叛徒!」 军戈张开嘴唇,他想说话,但最后又将唇线封锁,逕自跪倒在地板上,双眼已经染满了绝望的色彩。他无力地往上望,彷如等待死刑降临。 不知不觉间,麵包又少了一块,祈洛希把胶袋里最后的火腿蛋麵包都拿出来,几根手指一扭,扭成或橙或黄的碎片。 全客厅都被搞至脏透,但没有蚂蚁、苍蝇或蟑螂出没,眼前的画面也没有因麵包数量不断增加而变得卡住。 《》38 白天雪已经把各种网域手势都试遍了,但仍未有半点头绪。她张唇,轻轻唸着「选单」「下线」「离开」「强制中断」「求助」「呼叫客服」等各种虚拟世界的常用口令,但耳朵终究听不到任何系统处理的音效。 这个世界真的是网域吗?折腾了逾十分鐘,渐渐地她的内心冒出了怀疑的种子,喉咙力道越放越小,声音虚弱。不过,军戈刚才的出面制止似乎证实了网域假说的真确性。 思前想后,她还是跨到客厅中央,朝着天花板的日光灯放声大喊:「网域管理员,你出来!不要把我们困在这种地方!」 房子窗户是开的,无论是邻居还是刚好路过的人都会听得一清二楚,好奇地探头进来吧。少女却拋弃羞耻心了,睁大眼睛继续叫道: 「我们是人!不是任人摆佈的ai!快放我们出去!依照法律,我们有人身自由的,你现在是非法禁錮!哼,你要是把我们放回去,我尚且可以饶……」 谩骂未了,房屋突然被宽阔的漆黑淹没,没有灯,没有月光,什么都没有。白天雪将尾句硬生生吞回去,双脚不自觉地步后,但脚底却没有踩到麵包的触感。 看不见墙壁,看不见饭桌,看不见沙发,看不见地毡;因为墙壁消失了,饭桌消失了,沙发消失了,地毡消失了……祈洛希、军戈和白天雪三人看不见对方,犹如被剥夺了视力,他们甚至连他人的喉咙震动声音都听不到。 身边彷彿已经没有人。唯一能感受到的只有自己。 「这……是网域的调适程序!」祈洛希抓住胸口,艰难地吸一口气。 他有多久没经歷过这种情况了? 从网域a转移至网域b,或是返回现实,当中有一段几分鐘的空档,这就是调适程序。故名思义,这段时间是让用家的大脑神经得以放松,减轻网域对用户的影响。用家看不见任何东西,只能全心全意地感受自己的身体状况。 果然没猜错。过去两年,他们一直在海上探险飘荡,环游世界;但其实他们身处于网域当中。 该开心吗?他们终于察觉到真正的回家之路。 该悲伤吗?两年来的努力原来只是参与一场虚假游戏而已。 接下来会怎样?一辈子被困在这种黑暗空间吗?睁开双眼后,是不是躺在医院病床上,看到父母和弟弟围在他身边……如果是就好啊!希望,一切都只是场梦! 远方传来了柔和的安眠乐章,钢琴声宛如绿叶上的露珠,一滴滴的滑进池塘,与广阔的水面融为一体了,消失了。 纵然祈洛希心如乱麻,但在纯黑的世界里聆听安眠曲,杂想屡屡被美妙的旋律中断,胸口平缓了不少,眼皮放松。 数分鐘后,音乐悠然转入尾声,黑暗驱散,週围的景色已经完全变了样。祈洛希的双脚慢慢降落到雪白色的光亮地板上,抬头张望,他现正身处于媲美音乐大厅的超宽敞房间,但没有窗,没有门,只有一大片无尽的白。房间中央有两张弧形的扇形红色沙发,可以坐十人。 另外两位同伴也在这里。不远处的军戈仍然穿着他的冬季登山运动服,双手插进外套口袋,从容淡定地观察四週,彷彿早已料到此情况。白天雪迟了几秒鐘才张开双目,快速拧头,立即「哇!」的一声叫出来。 少女软倒在沙发椅背上,唇色发白:「真的……是网域……网域……」 「哈!你说得对。」 陌生的男性声音骤然在房间中心散开,惊得三个孩子慌慌张张地四处张望,疑神疑鬼。但见对面的沙发绽放出渺渺蓝光,一秒后,一个身穿雪白医生袍的年轻男子已经绕着脚坐在沙发上。他托了托高鼻樑上那副诡譎的彩虹框眼镜,向三人摆动手掌说:「嗨!」无论是嘴唇还是眉毛都笑得热情。 三个孩子都没说话,仅回以警惕谨慎的眼神。 「噯噯,用得着这么提防我吗?先坐下来慢慢谈吧。」 三个孩子仍是不肯坐。最为年长的军戈先镇静地问一句:「你是谁?」 男人摊开双手:「嗯?我特地穿成这身工作服你们也猜不到吗?」 白天雪踌躇片刻,小声问:「你是医生……之类?」 「医生?连你自己都不相信吧!小女生,明明是你召唤我的欸!」男人咧出雪白牙齿说,「不过我跟医生做的事倒有一两分相似的,就是照顾你们啊,跟你们简单讲解一下身体状况什么什么的。」 「那你究竟是谁?你真的是网域管理员吗?」白天雪皱眉问。 「哈哈,不。我叫草根,是研究员。不过我的所属公司、部门、团队等等均属敏感资料,恕我无法公告囉。」 《》39 研究员…… 短短三隻字为祈洛希的脑海带来了一次巨大的衝击。研究员?不是医生、医护人员? 既然对方是研究员,那么他们为何会坐着「回家号」,傻乎乎地展开旅程似乎可以解释得通。但他们被研究着什么?他们有被研究的价值吗? 对了,应该是他们不幸成了植物人,研究员日以继夜进行探索分析,力图让他们重返现实世界,与家人团聚。但,这种说法却有各种怪异之处,例如:那是什么研究,让他们在海上流浪了整整两年,见不了父母? 对方的说话可信吗? 祈洛希还未想得通,却见名为草根的研究员忽然鼓掌:「聪明!事实跟你这大话精的猜测相当接近!」这话是衝着军戈说的,但军戈根本没有发表意见。 其实,军戈前一两天已经猜到部份真相,并估摸着背后的各种理由。但他从来没有向任何人透露过,更没有对着空气自言自语,用嘴巴道出心中猜想。 这研究员在指什么?他蹙眉,困惑得很。 「哇哈哈!别傻着乱猜了。你们还不坐下来,我们再慢慢详谈?」草根笑得眼泪都喷了出来,他拍拍旁边的空位,又展现出网域世界必有的雪白牙齿,「真的不用提防我。你们猜对了,这里是虚拟网域,网域里我们的距离远近很重要吗?你们在现实世界的那块躯壳,我可以在你们完全不知道的情况下乱来啊,把你们三个强姦掉都不成问题。快坐啊,别迫我抬头看你们。」 没法子,军戈首先听从地坐到研究员的对面,祈洛希和白天雪互相对望,也忐忑不安地坐在军戈旁边。 草根双手叠到靠背上,从容笑道:「你们这些时日呢,是被放到一个被我们称之为『模拟地球』的实验用网域,看看你们在网域里的各种行为表现。我们的规则是:如果你们有谁察觉到自己其实活在网域里,大叫一句『gm大大,快打救我们啊!』,让你们继续留在『模拟地球』里就没意义了,可以放你们出来。至于撕麵包……噗哈!抱歉我忍不住笑!我们用的设备很先进,程式也调整得很好,任你撕九万九千片麵包都不可能当机的。」 这句话暗地笑祈洛希年纪小小做傻事,相当可爱有干劲,但祈洛希没反应,真正衝破网域窘境的白天雪也没有透出任何喜悦之色。 现在是场景整个换掉,突然冒出个身穿白袍的陌生男人解释现况啊!他们怎会笑得出来? 军戈尚能快速进入状况,贴着沙发的手指偷偷地画着网域手势,摸索自身的控制权限;可剩下的两个孩子呢,15分鐘前明明认定了网域假说,现在却抱着半信半疑的态度,神色茫然地聆听,犹如温驯小羔羊。 研究员再度朗声大笑:「瞧你们这副傻模样的,真棒!真不愧我期待了这么久,哈!你们心中一定有很多问题,就算不断试着猜谜也不知道自己猜得对不对吧。嗯,该从哪儿说起呢?」 他抓了抓他那蓬松的短发,然后目光一亮,他伸出食指,快速在空气中按了几个键。不一会儿,沙发的中间出现了一张媲美大萤幕的电子月历。 「今天是兆元50年5月6日。你们登上那艘『回家号』大船,则是今年1月2日。」 军戈暗暗吐气,兆元50年,跟他的猜想差不多啊…… 白天雪十指抓紧沙发边角:「今年是50年?我们、已经过了四年?等等,我们在『回家号』的世界只待了四个多月?不是两年吗?」 「对呀。」草根答得相当理所当然。 所谓的航海两年,实际上是四个月的时间配合网域加速,现实与网域的时间比例大约为1:6。祈洛希忍不住摸摸自己的脸,原来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小学生,而是13岁的少年;而军戈和白天雪都是17岁,快将成年的人。 祈洛希深深吸一口气问:「……再之前呢?50年1月之前的三年半空档时期,我们在哪里?为什么我们完全没有记忆?」 研究员敛下笑意,将半透明的月历翻到上一年12月,轻轻叹息:「很遗憾,你和几位同伴的猜测都很正确:你们成了植物人。」 「是植物人的话──」 「补充,你们成了深度植物人。再补充,深度植物人是进不了网域的。你们电影中看到的男孩子跟植物人少女在网域里相爱什么什么的,只会发生在浅度植物人身上。」 人类若要连线进入虚拟网路,最低要求是具备意识,浅度植物人就符合条件。深度植物人不止身体不能动,连意识都沉睡了,无法接触外界,只有心脏继续跳动。若是强制接驳到网路上,他们的角色也是动弹不能,跟植物人无异。 「那为什么──」 「研究中发生了一些意外,没想到竟能让你们从深度变回浅度,即是说,你们的意识总算能接触外界的讯息,大门开啦。所以上网域也不成问题。」 犹如预知到少年的问题,研究员草根流利地解答。 《》40 换句话讲,在兆元46年,9岁的祈洛希遇上交通事故,当场昏迷,变成深度植物人。3年多后,因研究室的一次意外,大脑受到刺激,意识稍微清醒,研究员便将他送到「模拟地球」这网域,让他在「回家号」上清醒,展开实验。其他十几个孩子的情况也相近。 然而,这样的解释实在远远不够。 祈洛希正想开口,白天雪已经红着眼拍打着沙发,抢先一步吼叫:「你胡说!美子姐说过的,如果植物人被送去植物人的专用网域,医生护士一定会出来跟我们解释病情的,怎么、怎么可能会将我们放到大海上?」 「你自己都说出答案吧?如果植物人被送到医院网域,医生护士就会跳出来应付你们;但我是研究员,你们是被送到研究所。」 「研究所?你是什么研究员!」白天雪叫得有点儿喉咙变调了,「我本来是躺在医院病床上的,我就算成了植物人也该在公家医院里,让国家的医务研究院来检查,我该进入公家医院网域,不可能是那种乘船探险的游戏世界!你究竟是什么人?」 草根如同应付幼儿般上下挥手:「呵呵,你冷静点儿。我早说过我不会透露我的工作单位的半点资料。」 「你!」白天雪激动得站起来,军戈一看就知道她想干什么,连忙拉住她的手。她狠狠甩开,一个箭步已经穿过月历下方,纤白的拳头已然攥紧。 但她的人还未来到草根面前,一个粉红色鑽石屏罩便凭空出现,把她活生生地困在其中。粉红屏障上升至月历的高度,再慢慢飘浮回沙发那边。 「放、放开我!你这是犯罪!是犯罪──!」白天雪不断拍打这块半透明墙壁,但虚拟世界的屏罩怎可能是一个小角色单凭武力可以衝破的? 祈洛希双肩一僵,现在明明白白地显示出自称研究员的男人拥有管理员权限,而他们呢,只是任由被搓揉的蚂蚁。 军戈早已预料到这幅画面,不感意外,仅向研究员说一句:「请把你能够透露的事全告诉我们吧。」 「哈哈!三个回家小鬼里就数你最聪明!不过呢,见你们之前我还未敲好演讲稿……」 草根用手指擦了擦下巴,然后他望向半空中的白天雪,若有所思地点头:「好。『你们怎么会落在我们手中?』,你们很想知道吧,这一点告诉你们也无妨。我们跟你们的监护人作了交易,我们获得了你们这群濒死边缘的孩子,他们获得了另外的补偿。」 白天雪一脚踹到粉红硬玻璃上:「胡说八道!我妈……不会将我卖掉的!绝对不会!」 「不是卖,你的母亲未必是拿了钱就跑。是交易,一些协议罢了。」 「我妈不会把我当成商品去交易的!」 「是不是商品式交易呢,这方面不是我负责的,恕我无法回答。但请你务必接受现实:你是在你监护人的同意下送到我们研究所的,协议书都签了。」 「我、不、接、受!什么协议书的,你有徵询我的意见吗?我有权拱卫我的人身自由!」 草根好像现在才想到重点似地,笑着吐舌:「哎呀……抱歉抱歉!在签订协议书的时候,你不过是个深度植物人,你欠缺了表达自由的能力。当时你的监护人拥有处置你的权力。让植物人继续活下去还是送去安乐死,都由监护人决定。」 这规矩她也听闻过。好似很合理,那么法律上有列明可以将植物人交给研究所吗?素来言辞尖锐的白天雪也当场窒了。她惦量了数秒鐘才挤出一句叫喊,气势远比方才弱:「总之,我现在不是深度植物人了,该还我自由了,放我出去!」 研究员摆手苦笑:「不不,放弃吧!你已经是我们的人了,跟签了合同为公司打工一辈子相当类似,你们不能讲一声『我不干啦!』就放弃工作的。」 「这不合理!」 「就算我们放你们走,你们的监护人早已放弃照顾你们这些植物人了。」 「我、我不信!」少女大喊,但她的神色中掺杂了更多茫然。她别过头不停眨眼,不断思索着刚才的对话,整个人快将崩溃。 祈洛希又何尝不是? 父母因为他成了植物人就不要他?他不想相信,不愿相信,那个常常抱起他的父亲,那个最喜欢陪他玩小测验奖励游戏的妈妈,居然把他卖到不知道哪间研究所? 不可能吧?偏偏却是合情合理!天底下有哪对父母喜欢植物人儿子!植物人不是漂亮的植物,摆在家里干嘛,只会把年幼的弟弟都吓坏!没价值的东西,能换成钱的话当然要大大方方地卖掉!合情合理! 一句句绞杀心灵的话捲住了脖子,祈洛希脑浆糊成一团,鼻头泛酸,他知道自己应该继续追问,更深入了解现状,但他想不到任何问题,脑部停歇了。 《》41 草根左看看,右望望,目光最终落在中央最年长的男生身上,这少年是三人里没有被打击倒的人。 「难得。你比我想像中更冷静!不愧是拋弃了父母的人,这就是抵抗力吧?」 军戈皱了皱眉心,他得承认自己跟亲人的关係不好,但研究员从何得知他的「拋弃父母」行为?即使网域对话会被记录,可在「回家号」的那段日子里,他没有跟任何人提过家事。 研究员从哪个管道得知的?于是他以测试为目的,从容回道:「嗯?什么拋弃的,我听不懂。跟希和白小姐一样,我不相信我的父母会将我当成交易道具,他们不是那种人。」 「造作啊!」 豪壮的三字斥责震慑了整个空白房间,让孩子们为之一怔,个个咬住下唇不吭声。只见研究员用特夸张的动作抬起右脚,毫不留情地将鞋底践到沙发上,并连拍沙发椅背,清晰的「啪啪啪」贯彻耳朵。 祈洛希偷偷瞄向军戈,回忆着军戈前一刻的话,哪有说错话?难道要军戈表示父母肯定会卖掉他才叫诚实?不对吧。 祈洛希一直认为,军戈从没主动提及家庭,恐怕是自杀前跟家人闹了些矛盾;不过,经歷了多年的分离,他的内心想法大概已经改变了。 所以他想回家。他总爱站在船头眺望大海的另一端,寻找着「家」的踪影。 老大、白天雪、军戈和自己……四个都是渴望回家的人。 「祈洛希,我为你感到悲哀。你的童年时代未免太幸福无忧了,所以你才会傻傻地相信家庭温暖那一套,老人家偷船你也认定是要回故乡,唉!不过也没错,偷船的人包含老人家,就是实现了你的愿望。」 「……什么?」 「你以为军戈是少年叛逆?左摇右摆?全错,亏你还这么喜欢他啊。偷船和抢船都是实现军戈的愿望嘛,你现在还不懂?」 祈洛希只觉脑门被重重槌了一下,耳门嗡啊嗡的。他明明一句话都没说过,为何草根突然指着他教训起来?为什么?还挖出他喜欢军戈的事实。 「回家号」被抢是军戈的愿望,这又是怎么回事? 男孩女孩都带着一次又一次的震撼听着研究员的话语。 骂完祈洛希,草根望向一脸惘然的军戈,失望似地摇头:「至于你,对其他人大可以无限说谎,对着我就该诚实点儿了!我很讨厌别人骗我。」 军戈愣了数秒鐘,继而失笑:「哈、哈哈。我骗了你什么?」 草根笔直地竖起手指:「你不也知道我指什么吗?」 「不知道啊。」 这番对话有些耐人寻味了,祈洛希和白天雪都听得懵懵懂懂的,插不了嘴,只能骨碌碌地轮流扫望那两人。 军戈的回答极为冷静,他想知道眼前这个自称是研究员的男人究竟知道些什么,对方掌握了多少情报? 诚然,当他看见老大的断臂渗漏出萤幕保护程式般的英数字闪烁画面时,他就明瞭了世界的真相:他们过去两年都活于虚拟世界之中。既然他们身处网域却没有家人探访,就证明他们并未死去,但状况必定是身不由己,没有发言权力。 例如,他们被富豪买了,丢到虚拟世界里当娃娃来玩;例如被私人医院、研究所当成白老鼠,一直被监视着、研究着……反正人在网域里,必定受到「神」的主宰,他们没有能力逃出的。 也是的,也是的。也没关係了。 他自杀时,将自己整个手腕都刺穿,即使荣获幸运之神眷顾清醒过来,他也不过是断手之人。这样不如在虚拟世界安寧度日,好歹双手仍在。 偌大的白色空间里不存在半分杂音,故此草根转换坐姿,衣衫的磨擦声也像是在麦克风前上演似的。他脖子倾向后,完全放松地躺到舒适的沙发靠背上,半个头往里陷。 「军戈,你有爸爸妈妈弟弟,但家庭都被你搞到四分五裂。你啊你,不是偽造了一张你妈的外遇照片送给你爸?这不算是拋弃你的爸爸妈妈吗?」 军戈眉头一抖,左右两侧同伴惊讶的目光,让他的脸忽红忽青,想逃,却逃不掉──因为这是封锁的网域。他强挤出笑脸,歪头问:「呵,什么?不要含血喷人嘛。唉,我家的确是有些问题,可是偽造──」 「停停停。」草根打了个停止手势,笑道,「你还想测试我知道多少啊?够了。我不妨告诉你们吧,我有读心能力,所以你那些从未公开的秘密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42 军戈双手环胸,五指悄悄插入手臂皮肉里:「读心术?我不信啊!我是来到哪毛子的网游里了,会被敌人读心?难不成这其实是恋爱游戏……」 「你你你,你这虚偽小孩呀!用一张偽造的照片令父母闹个翻天,本来事情还有转机的,你的乖弟弟都叫你赶快自首,偏偏你还要隐暪!继续撒谎!不肖子,不把爸妈搞到离婚都不肯罢休,好样啊。」 军戈将眼珠转到远方的白色墙壁,嘴角轻扬,但已说不出话了。 「至于你的自杀原因?喜欢着你的那位小弟一直都很想知道吧。祈洛希啊!你就好好听着了,听完后再决定要不要信赖这个人吧。」 研究员的指尖轻叠到额角,叹了口气,「军戈这个人,把自己的家庭破坏了,父母离婚,兄弟分开了。他相当内疚,偏偏他不想破坏自己在父母眼里乖乖儿子的美好形象,始终不肯透露出真相。他什么都不做就妄想爸妈会自动谅解对方,然后重婚,跟着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直到某一天,他得知他妈真的找了另一个男人结婚,这下子什么父母再婚、重建美好家庭的希望都没了。他什么都没干,只跑去自杀。」 祈洛希硬生生把这些资料吞下,稍微消化,只觉得这是一个陌生人的家庭故事,距离很远。 製造外遇照的小孩?完全不符合军戈的个性。 他明明是个非常积极、敢于行动改变现状的人。 「大话精啊,你现在相信我的读心能力吧?」 军戈微笑,现在的他已经连说话的馀力都没了。研究员说出了真实。连他暗地渴望父母再婚这种事,草根都知道。这人只怕的而且确是个读心者。 又或者,草根所进行的研究正是「读取人心的科技」吧。 军戈的父亲是父亲,但母亲其实是后母。 他的亲母本就有先天性疾病,生完孩子后便逝世了,几年后父亲才跟另一名女大学生结婚。两年后,他多了个弟弟。 起初他完全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只觉得父亲对弟弟偏爱一点,母亲对弟弟的偏爱多出一整倍,家里有间钱的话会首先满足弟弟的愿望。他从小便嫉妒弟弟,偏偏弟弟是个爱黏哥哥的听话小孩,哥哥想要什么都会代为恳求,他讨厌不起来。 他只是不喜欢母亲而已。 虽说不喜欢,母亲倒没有亏待他,偶尔更会向邻居朋友称讚军戈开朗好动,得人喜爱;但她终究是疏远的。跟同学的母亲一样。 直到几年前的圣诞,叔叔喝醉酒,不小心漏了口风,让他和母亲的关係迅速恶化,见了面也不敢多说话,有如外人。父亲力图打破他们之间的隔阂,多番言语,让母亲的态度软化了点儿,温柔了点儿,更噙着泪说:「请相信我,好吗?」 但军戈不接受。他觉得她是在人前做戏。 直到新年后,军戈在放学路上目睹母亲跟一名他从未见过的陌生金发男人走在一起,进入珠宝店,他立即连环拍照。 不需要再跟踪,不需要更多证明,他已认定后母是个水性阳花的臭女人。他对相片进行加工,直接偽造出外遇照,匿名寄去父亲的邮箱。 之后的事,正如研究员所言,毫无偏差。 家庭出现裂痕。后母离开了。最爱黏在他屁股后的可爱弟弟跟着走了,临行前更向哥哥予以极度鄙视的眼神。父亲终日失魂落魄,夜晚更流连于酒吧,不再顾家了。 军戈猛然醒悟,以前的四人家庭其实很幸福!后母的淡漠,是因为她太年轻,未敢跨过「亲生母亲」这道巨大的墙壁而已!而后母跟金发男子的会面,大概正如因太过年幼而没人相信的弟弟所言:「那只是妈妈同学的男朋友!因为、好像、那男人要求婚,妈妈要帮他挑戒指!妈妈有跟我说过才出门的!」 这些年军戈一直压抑着自己,千万别再想,千万要忘光光,一定要继续当个普通小孩过日子,他不敢承认自己是个害到父母离婚的不肖儿子! 偏偏,一个研究员,一个读心程式,便将他的罪行公诸于世。 也好、也罢。他今年17岁,不再是小孩了。本来就暪不了一辈子。该认罪了。 「军戈……」 身旁的祈洛希低声唤道。军戈垂下肩膀,转头,回以一丝没有力气的、完全看不见弧度的笑。 「我……我不想过问你的家庭事。」那个活于幸福家庭的男生神情迷惘,踌躇道,「我只想问:你这两年以来跟我说的『一起回家』,是说谎?」 「说谎的。」回答的不是军戈,而是那名讨厌说谎的读心研究员草根。 祈洛希不信,他留意着军戈的每一处脸部肌肉,耳朵高竖,他想聆听军戈的心底话。 但军戈没有出声,他说不出为自己辩驳的好话。 这就是答案。 「……你不想回家的话,当初应该跟着其他人下船,不要跟我们一起走。『回家号』载的应该全是真心想回家的人。」祈洛希别过头,已经不想再看军戈一眼。 《》END 原来在过去两年,让他一直振作起来,相信坚持下去总能见到曙光的,是一个完全不想回家的人。枉他一直都深信着军戈。 胸腔很鬱闷,这是被背叛的感觉。他猛然明白了,白天雪恨所有下船的人,屡屡称他们为「叛徒」,正是这种心情。本来,本来是期待大家能一起闯过各种难关,一起嬉嬉哈哈地回家的! 眼眶不知不觉盈了泪水,他深呼吸,却忍不住暗暗自嘲,在虚拟世界根本不用呼吸,眼泪尽是假的。 白天雪却是完全不受影响。 「你一直说军戈那种内奸的故事有什么意思?跟我们变成植物人有什么关係?哼,你爱上他了?」少女连敲困住她的护壁,死瞪着草根,「既然你有所谓的卖身合约,合约在哪儿!拿出来!」 跟祈洛希不同,白天雪对军戈的过去兴趣不大,当草根研究员揭晓军戈的往昔罪行,她的双耳在听,人反而冷静下来,重新思考眼前最重要、最切身的问题。 什么监护人跟研究组织的交易,她才不信。她猜,这个研究组织肯定是犯罪集团,她的妈妈是被骗了才会签下合约!不不,搞不好所谓监护人的交易,从头到尾都是撒谎,若研究员拿不出合约,他们便能告上法庭,晚点他们便能重获自由。 再退一步,假设他真的端出一份正正当当的合约,有双方签名,可事隔4年,也许合约期限已过,也许研究所已经违约……一定有破绽! 读心的研究员淡淡回了三隻字:「想得美。」 白天雪霎时一慌:「你说什么!」 「我衷心为你们感到可悲。你以为自己仍有选择的自由?大错特错。基于保密协议,你们无权观看合约书。」 白天雪十指用力拍向护壁:「为什么不能看!你们肯定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怕被发现吧!我要告上法院!你们无权把我当玩具的!」 草根说:「跟我方进行交易的是各位的监护人,他们才有权力检阅合约书内容;你们只是合约中的交易人物。」 「疯话!谁听你的!快……快放我出去!我要回家!你……你不能困着我的、可恶!」 白天雪抓狂了,她滑动手指、刷响指、画圈、拍掌,从前她用手环登入网域之后,作些简单手势,什么选单都跳出来了,讲个指令就可以强制下线,怎么现在,这些每个虚拟网域用户都有的基本功能全都用不到?是手势不对?口令不对?究竟有什么不对?她想不透啊! 祈洛希的心也被高高悬起,按照草根这讲法,他们永远都不会得到自由? 他模仿白天雪在空气中寻找任何选单和按键,结论是找不到,跟先前在乔斯顿的测试结果相同。他不由得恳求:「请你……告诉我们!我们要怎么做才能返回现实世界?拜託!」 回答他的又是三个字:「不可能。」 祈洛希的心脏「咯」地一沉,悬浮在半空的少女直接破口大骂:「什么不可能!你们有权决定什么!哼,就算合约里我卖身帮你们打工,我的自由肯定没有卖出去,我还是有自由回家的!」 「你们是植物人。怎么回家?」 「你──!」 白天雪气得跪在护壁的平面上,娇喘数声,终于,一直积压着的澎湃感情按捺不住,泪水缺堤,一瞬间洒满了整张脸。 听见强硬少女的哭声,祈洛希的鼻子也一抽一抽的。他咬紧牙关追问:「你有权禁錮植物人的意识吗?网路法也有保障各种自由!你们是不是犯罪组织?」话里混着抖音。他明白,人都落入别人手里,离线、转换网域等功能都被彻底冻结了,他们还能做什么呢?不过是垂死挣扎。 明知没有希望,还是忍不住去反驳,希望对方告诉他一切都是假的,事情尚有转机的,正如他们过去两年遇到的大小事件,最后都能熬过去。 「放你们自由,这个可以再商量。」草根表情淡薄地回答,「我们的研究计划非常广阔,包罗万有,你们在『模拟地球』网域的实验已经结束。我们会先对你们三个作一番评估,有需要的话再派去进行其他实验。」 「什、什么?什么其他?」 「例如植物人和网域相关的实验啊。嗯,好心告诉你们吧!如果你们愿意乖乖配合,我们会儘量让你们过得舒服,你们就能自由些,说不定过几年了你们还能跟家人见面呢。说到底我们研究团队都是人,对你们多多少少都会有感情的。」 「產生对白老鼠的感情吗。」祈洛希低吟的一句,终究忍耐不了,整颗头埋进双膝间,双眼哭红。 军戈没有安慰祈洛希,没有安慰白天雪。他一直聆听着,内心已全盘接受了这个定局。 回家继续当罪人,或是留在网域里当研究人员的实验体,都差不多。 草根绕起腿感叹道:「虚偽的大话精啊,看来你是最乖巧的啊!」 军戈没有回应。听着左右两边女生和男孩连绵不断的哭泣,他神色未变,心如止水。 他扣起左手的食指,昂头仰视那不知是天还是天花的无尘之白,低声呢喃:「能回去山顶洋宅就好了……」 《回家号》完 ================= 接下来请收看《回家号.续》,几年后的故事~ 《.续》01 白天雪被关进d区了,那个被戏称为delete的牢笼式区域。 说是牢笼,其实d区相当宽敞辽阔。那儿是媲美画廊的大堂式空间,墙边有一张大红沙发、几个恐龙娃娃、三个盆栽。地板上还有未砌好的拼图、散乱的扑克牌、被塞到角落的中国象棋、西洋棋、摇摇、绳子、弹球等各种小玩意。东西虽多,但只佔据了d区不足百分之一的空间。放眼过去,还是视野里还是纯白的空置面积更多,走路不需要看着地面回避杂物,闭着眼走直线也不会跌倒。 祈洛希携同蛋糕,毫无阻碍就进入了d区。 d区是用来软禁一些不听话的实验体,犯了错的人没有权限走出d区,但其他实验体倒是可以自由进出。 d区虽有多个房间,但没有床,因为床是不必要的;同样,房门也是不需要的。在网域里要建设一个特豪华的房间并不难,工作人员在萤幕前按几个按钮,输入些指令就行,但d区里当然不能优待这些爱闹事的实验体。 祈洛希提着蛋糕纸盒,绕过白色圆柱,还未来到房间便听到男女的聊天。他溜到柱后偷听了几句,原来军戈比他早一步前来探望白天雪。 悄悄探出头,在那个没有窗户、没有床、没有柜子的狭小房间内,军戈和白天雪正并肩坐在小胶凳上聊天。 「……是我亲耳听到的。我妈终于决定再婚,但她想在结婚前再见一见我,棺材也行。」白天雪手里捧着巧克力,但隐含恨意的双目,足见她没有品嚐美食的心情。 军戈恍然大悟:「我懂了,原来如此啊!你想退出网域,想见妈妈一面,结果跟亲爱的褓母吵个翻天,又来到d区。」下一刻,他配合下一句对白,露出茫然思索的表情,「这奇怪了。传闻中你的身体早在三年前便被qy病毒侵蚀得七七八八,你的身体已经没了,只剩骨头。你想让你妈妈见你的骨头?」 极为毒辣的话却没有让白天雪动怒,她仅咬了一口巧克力:「就当我现在真的只剩大脑,一辈子都只能在网域里生存吧!所以我的要求很简单:让我跟我妈在网域里见个面。」 「褓母不会因为你哭两声就让你见妈妈吧!他们是褓母,不是慈善家啊!」 「没试过怎知道行不行?」 「你真当他们是慈善家?雪儿你散发着无限的人性希望之光啊!哈!嗯嗯,我给你一拜。」 语毕,军戈果真严肃着脸合腿跪地,拉直双手,向白裙少女伏地膜拜,白天雪却早已习惯了。这些年军戈的言行越来越荒诞无稽,行事总为研究员留几分馀地;白天雪则多了几分冷静,少了几分暴躁,偶尔会展露出冰山美人的风采。 比如现在,她不慍不怒,又小嚐了巧克力,平淡地说:「随你说罢。我就是要赌他们的人性,看他们会不会给我一条生路。」 军戈抬头,唇角勾起讽刺的弧度,如歌唱般慢悠悠地说出了一连串反问:「雪儿啊,就算褓母终于对我们展露出无限母爱,准许你见亲妈妈了,那你又能怎样?跟妈妈快快乐乐地聊完了,还不是要回到褓母身边,协助大家进行非一般的伟大实验?你想要什么?半小时的母女相亲相爱环节么?」 白天雪沉默。 「雪儿啊,你该学会放手了,别整天只想着妈妈。我们啊,是螻蚁,是奴隶,是实验体。研究公司倒闭了我们就自由啦,不过瞧这儿的研究员和实验永不短缺就知道它的营运状况相当良好啊。」 白天雪闔上双目,轻轻叹息:「不用多讲了。除了妈,我还剩什么?我就是追求一剎那的亲人团聚。有半小时,总比没有的好。」 「雪儿啊,你真是太天真了!」军戈站起来,一脚踹到小矮凳上,「我要是研究员,就乾脆弄个假妈妈给你!反正他们都有读心术,把你对妈妈的记忆全部输入到一隻ai身上,再整整容,换件正装,我看你九成九都会把假妈妈当成真妈妈来爱!」 「没所谓啊。」 「喔?」 「从我在病床上昏迷不醒,直到现在,过了几年啊?」白天雪抱着双脚,又咬巧克力,失笑道,「十年了。我妈的正面我还记得,但侧面,我的记忆已经很朦胧。我对妈,与其说是想念,不如说是执念而已。」 「哦哦。」军戈捣头如蒜,「可这样就要假妈妈来安慰了?」 白天雪凝望了军戈一会儿,轻声说:「你在自杀时便放弃了所有家人,肯定不会懂我的感受。」 「哈哈哈!是啊,我对家人已经完全没感觉了!」 军戈放声大笑,甚至地向少女大摆胜利手势。 是啊。祈洛希心想,军戈永远不会明白他和白天雪心中的痛苦。 他们多么想回家,多么思念亲人,但「研究」二字将他们与家庭活生生分隔开来。随着时日流逝,埋在心底的感情一日比一日淡,回想着一家人曾经欢乐的时光,心头顶多只会泛起一阵小涟漪,眨个眼儿,又把感情忘个精光。 自己尚且如此,更何况是身处现实世界,被尘世杂务缠身的家人。他和白天雪一直喊着要回家,但更怕亲人不要他们了。 但他们绝对不愿意像军戈那样放弃,那就像是向研究员屈服,连最后的尊严都捨弃。 祈洛希凝望军戈的侧脸,嘴唇唸出一句话:「我想见爸,见妈,见祐南……」 《.续》02 被带到研究所有十个年头了。 当初,13个植物人小孩被送入《模拟地球》网域进行实验,最早发现世界真相的是军戈、白天雪和祈洛希三人。他们被分为同一组,在随后的几年不停地被派去作各种实验。有时候他们会被告知实验内容,比如读心测试,比如感官调整,比如智力实验;更多时候,他们无法得知实验详情,被命令去跳高、看顏色、逛迷宫……完全猜不出这些动作背后的深意。 实验内容重要么?不。他们只需要乖乖配合,就能留在a区,在一个较豪华舒适的现代别墅空间内,享受退休老人似的间静生活。在专属房间里,他们可以躺在床上听听歌,看看影片;或是前往位于东翼的一排教室,选择自己想上的课。轻轻触碰确定键,暱称为「万能老师」的ai老人便会摸着白鬍子步入教室,按照现代课程范围授课。 称呼ai为老师,听ai上课,不懂的话就向ai虚心求教,这无疑是在践踏孩子们的尊严。 起初祈洛希还很反感,白天雪更是踩粪般高声尖叫臭骂,让她被送入d区。但是若想自己更贴近真实的人类,让自己返回现实社会后立即适应,必须学习。嘴上说不要,身体却很诚实,实验完毕后,三个孩子经常在教室区域碰头。 习惯了,又觉得万能老师其实不怎么讨厌,反正──他们跟万能老师都差不多。 万能老师的思想、记忆、感情都储存在计算机的某一个角落,他们的一切则储存在人脑的某一个角落。植物人跟计算机一样,走不动,看不见外面世界,只有脑部运行着,活在另一个七彩繽纷的虚假世界里。 这些年来,祈洛希和军戈都很服从命令,尤其是军戈,他由始至终都表露出乐观开朗的格调,让负责监视的低级研究员常常忘了他的身份,跑到网域里,陪他一起品茶聊天。 近日白天雪因为想见母亲,在a区吵闹打斗,于是又被带到d区;在这之后第二天,剩下的两个男生却获得了天大的赏赐。 「恭喜恭喜啊!从明天开始,你们便获得前往外部网域的权利了!你们所追求的自由之路近在咫尺!」 以前只是普通研究员的草根,在多年奋斗后已经晋升到研究部长的职位,有权作团队决策。换句话,现在他评估过每个人的状况,让祈洛希和军戈获得更大的自由度。 他们不是不懂事的小孩了,大可以放到辽阔如星尘的外部网络世界去。 祈洛希心中怨恨,他们之所以丧失自由,还不是这研究所恶意搞出来的闹剧?但他脸上还是恭恭敬敬的,低头道谢──即使他明知心底话已经被程式读透,谁都晓得他这声「谢谢」只是形式上的敷衍。 倒是军戈,他的发言相当直接坦白:「自由?哇哈哈哈!我才不信有这么好康。说吧,这又是什么实验?」 「一堆长期实验。」草根将早已预备好的资料投放到两人眼前,指着空气上的文字简单讲解,「内容涉及各方面,这些年研发部开发了数款网域新配备和程式,例如1:10的现实网路时间比,第六感研究,流动预知,ai附身,还有倾向人类精神方面的研究,详情就不能透露了。反正找你们是最好的。」 「因为太危险了,没有健康的人愿意当白老鼠吧?正好靠我们这些半死不活的植物人来了。」军戈笑道。 草根竖起大拇指:「大话精果然聪明啊。说是放你们自由呢,也不是100%自由,现时你们只能前往这16个网域。」 视窗上记录了16个网域的详细资料,祈洛希仔细翻了翻,似乎真的是外部网域,并非像《模拟地球》般由研究所偽造而成。列表上清楚写出了每个网域的开办年份、网域类型、用户人数、特色及功能,当中不乏社交网域或速配网域。再翻到最后一页,联合图书网,是十年前已经存在的,祈洛希也去过。 视窗置顶的红字通告,也清楚列明了进入外部网域的注意事项,例如不能透露研究所的机密,这是意料中事,无须多讲──事实上,现在所身处的这个研究所叫什么名字,各研究人员的真实姓名,他们完全不知情,想向外面求救也难。 另外,他们必须每天去这些网域最少8小时,这期间附属在他们身上的开发中程式会自动执行,他们极有可能会產生异常的不适感,若情况严重必须立即匯报给当值的研究员知道。 ============= 最近想把之前打算玩浮文字,结果没能写完的轻小说拿去玩角川,所以会抽部份时间写轻小说,这边更新可能会暂缓。 《回家号.续》的更新速度应该会是每週2~3更,週六、日必更。 《.续》03 「我有问题。」听完研究员不停顿的一连串说明后,军戈举手,指着规则那一页问,「角色造型啊,我可不可以照样用『军戈』这名字、我这张脸和我的声带啊?」 「可以。」 「喔?怪了,为什么啊?」 「我们的实验范围是非常辽阔的,这些也属于我们的研究内容啊,两位幸运儿。」 「真是难懂!」 军戈爽快地关掉资料视窗,一派轻松的样儿。这些年来他培养出随意撒谎的习惯,听得懂的会说不懂;听不懂的照样摆出一张瞭然于胸的表情。研究团队的读心程式?他完全不怕。 等到草根及其他研究员不在了,军戈便悄悄跟到祈洛希背后,轻轻戳他的背脊,神秘兮兮地问:「喂,明天要不要一起组队探险?」 祈洛希没有理睬。自从离开了「模拟地球」网域后,两人的关係急剧变差,他甚少跟军戈交谈,他觉得两人想走的路根本不同。 军戈并不介怀,朗声说句「那么晚安!早点睡!」就拧过头,活蹦活跳地返回自己的房间,继续研究资料了。 后来的日子,两人遵照指示,前往那16个网域去了。他们很快便发现,这16个网域原来是现今最热门的大型网域,不止资源丰富,人流也多。 祈洛希兴冲冲地去图书网域、新闻网域和大眾论坛,将过去十年来发生的国际大事、地区小事、潮流文化、科技发展等事儿读了又读,有时甚至发帖询问,例如:「现在植物人能不能清醒过来?」 帖子下方还真有几个人认真讨论,并贴出相关新闻资料。现时仍未有办法让植物人清醒,但上一年有科学家将狗隻的脑植入机器狗内,说不定是让植物人重返现实的全新途径。 军戈跟祈洛希不同,他在网域里不断更换名字和角色造型,忽男忽女,忽老忽幼,看到有趣的讨论议题就要佔个位置,无论如何都要挤出一两句意见。他在时事、政治话题上经常暴露出半桶水见识,但是人际关係、心灵调适等都讲得颇有经验,比信佛的人更放得开,不知不觉间竟收到不少交友邀请,他当然一一接受了。 至于研究员曾经提及的各种实验,两人却没有多少感觉。偶尔觉得路人犹如慢动作步行,或者在看不见人影的空间听见清晰的聊天声,或是突如其来的短暂头痛头晕,但不妨碍他们逛游网域。 承受一点点怪异感觉,便能跟外面的人交流,与真实世界重新接轨,这是值得的,是超值的。 半个月后白天雪总算从d区解放回来了,她经常闹事,是故没有获发前往外部网域的权利。失望之馀,她更频繁地跑课堂,天天拜访万能老师,誓要让自己没常识也要有知识。 有见及此,军戈每天早上都会从外面网域抄一堆新闻资料回来,坐在白天雪旁边,兴高采烈地为她私人授课,令那傲气迫人的少女只能忍着脾气尊称他一声「老师」。军戈每次听到这称号,都会乐得合不拢嘴,还会摸摸少女的头发回句:「好学生!」 祈洛希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但他永远只是从旁路过,绝不插入两人中间。 又过了一个月,可去网域从16个大幅增加至30个,这次两人瞄一瞄名称就知道那些是否知名网域了。 多了社交网域,绘画与音乐坊,还有数个热门的多人线上游戏,让他们的双眼为之一亮。 他们二话不说便跑去新网域探险了,两个男生都不约而同地在各个游戏网域註册帐号,四处试玩;部份採取月费制度的收费网游,只要跟研究员报告帐号id,研究所便会代为支付月费,让他们可以无拘无束地玩。 没错,玩。这两名年轻人没兴趣在交友网域久留,不打算为交友而交友;而他们常逛的论坛,人们更偏爱以文字发言。这次研究员特地引入游戏,正是想让他们跟更多人群直接接触。 他们一下子沉迷了,实验?管它的!在游戏网域里,他们加双妖精翅膀便可以在天空里任意飞翔,配合小小的操作便能完成全套超帅气的剑法,帮npc做跑腿便能换到一双漂亮的皮靴……这些事,他们在研究所a区根本做不到!在a区,他们只能穿着固定的几套单色衣服,以白老鼠的身份苟且偷生。 不知不觉间,他们玩游戏的时间从8小时大幅增加至10小时,鲜少回a区,去其他网域的次数也减少了。 《.续》04 有一次,白天雪难得在a区别墅的通道交匯处碰上祈洛希,劈头就问:「外面真的很好玩吗?」 祈洛希毫不讳言地答:「比十年前进步得多,尤其是画面特效方面,很华丽,俯瞰地面数以万计的士兵战斗也不会卡住。是身处奇幻世界的感觉,很厉害。」 「但还是没有灰尘吧。」白天雪笑着提起了当年的聪明发现。 祈洛希也被逗笑了:「嗯,没有。不过有些游戏做得很精细,每片落叶的形状顏色都不同,漂亮得很。游戏製造团队肯定比神更投入去创造世界。」 白天雪点点头,目中隐现羡慕之情。第二天她果然变得合作了,面对研究人员不再以鄙夷表情相对,当然这一时三刻的服从,不足以让高层轻易就改变心意,放她出外。 就这么在各网游里乱玩一星期后,祈洛希和军戈不约而同锁定了上个月刚推出的网路游戏《公会天下》。 这是一款奇幻风格的大型多人线上游戏,主打公会地图争霸,玩家难以单练,只有游走各公会的浪客玩法。公会设有会长、副会长、财政、常务、将军五个必有职位,这并非由会长指派,而是靠决斗抢夺回来的,故此想灭了某公会,派出一流高手当间谍,潜进去将公会的重要职位抢过来便是成功的一半。它与眾不同的玩法让人们纷纷扑进去开大小帐号,摸索必胜之道。 游戏玩法并不复杂,职业用十根手指都数得完,平时都是打怪、做任务,但公会战争、抢夺资源、夜间突袭等事儿也经常发生。 军戈加入了「水流烟阁」这名字古典优雅的中规模公会,一下子便结交了不少好友。他的目标是当财务以赚取翻倍金钱材料,因此他常常挑战财务,但等级还不够高,每次都输。 祈洛希?他去了当浪客。 并非他孤高傲慢,只是大公会制度太僵化,捐献再多也赚不了公会奖励;小公会呢,会长不够强,才待个四、五天便被其他人灭掉。 前前后后退出了四个公会,连他都觉得当浪客四处玩不错。现在要加入别的公会还要等两天,于是他先去地图63号的风沙荒原打怪去了。 玩了这么多天,而且比普通玩家用上更多时间,就算他的等级跟最顶尖的前百名玩家有段距离,他的实力也是这伺服器里的上游了。独自狩猎草原上比他高两、三级的焰之野豹,虽然较费神,倒仍是游刃有馀的。 《公会天下》才开放了两个月,整张地图尚未被各公会完全佔领,许多土地还是凋空的,这就成了流浪客的主要游走地带。在这个偏离人烟的荒原上,怪少,公会玩家都不怎么来──除非公会领地的怪都被其他会员抢光光了。 此时,祈洛希蜷伏在山坡大石后,举起刚买来的长枪,准备杀焰之野豹一个措手不及。依照野豹的跳跃能力,计算路线,相信牠在追上来后二十步内便会死去,而身为射击手的他毫发无损。即使计算有误,只要在近距离使用万炮归一作最终一击,肯定可以手到拿来的。 瞄准目标,子弹还未射出,却见已有一道紫雷击中了野豹,轰得牠的黄毛高高直竖。hp扣得十分少,显然来者是等级逊于他的法师。 祈洛希快速收起长枪,环视四方,只见野豹展开四肢狂奔至后方,原来十米外站着一对骑士和法师。那身穿鲜红色厚装甲的骑士站在法师前方,膝盖屈曲,手中长矛向前突刺,抽身,再一记连环回旋舞矛,竟已连刺了野豹三下,轻易地将仇恨拉到自己身上。焰之野豹高吼一声,嘴里已喷出熊熊烈火,骑士早有准备地举盾抵挡。 骑士血多防高,但速度和攻击力略为平庸,再加上等级差距,与焰之野豹交战十秒后才伤及对方1/3的血量。这时顶着黑头巾的法师挪步退后,等到仇恨值稳固,再度唸咒,一道雷击,二道雷击,三道雷击……第四道依然是雷击,唸咒时间相同,但劈下的儼然是有两格攻击范围的强化版雷霆! 祈洛希盘思,这法师大概用的是相当高级的法杖,魔法连击三次后换得一次强化,令最低等的雷击也可以造成相当不错的杀伤力。 法师继续毫不间断地雷击,焰之野豹终于陷入麻痺状态。机不可失,骑士立即蓄气,待野豹恢復行动能力时,他的长矛已经施出了银影连刺,十数道矛之银光贯穿野豹的身体,战斗立即结束。焰之野豹本来就不是高智能怪物,一个人能打赢,两个人更是轻松,就算越级打怪都不是大问题。怪物倒地后透明化消失,剩下一张豹皮和几枚金币,法师和骑士欢欢喜喜地捡起来了。 《.续》05 「豹皮搜集够了。」法师说,话音低沉但清亮。 「哈哈哈哈!我们二人组一定是最快的!」骑士长得高大精壮,比法师高出超过一个头,但他现在向天展开双手,在草原上放声大笑,倒更像个爱玩爱赢的好动少年。 「不自量力的小鬼。换作杀千刀跟我组队,早就回去喝下午茶了。」 法师轻甩头,属于法师的袍帽跌落颈,散出淡棕色的头发,比一般男性略长。他拥有一双宝石蓝眼睛,似是半閤;他也拥有天赐似的完美瓜子脸,装嵌到男体上但并没有女气,只会让人觉得那是出来歷练的贵族法师。 祈洛希应该是第一次见这个法师,但对方有几分眼熟,可能是在论坛或别的网游见过。他一边走下坡,一边调出那些碍人的资讯显示,下一秒,区域名在大草原上隐隐约现,天气状况文字印到天空上,而对面两名角色的名称与所属公会都尽露眼前。 法师隶属于大型公会「无限」,名字叫南祐祈。 看到这三隻字,祈洛希不由得吁出一口气,他总算知道对方究竟像谁了。 南祐祈,倒转来唸就是祈祐南,是弟弟的姓名。十年了,发型、装扮、个性等可能已经有了大变化,可有些东西是不会改变的。仔细打量,这法师的脸部轮廓确实跟弟弟颇为相似,五官同样地端正好看,而那双如同瑰蓝宝石的眼眸,简直是从弟弟那里仿印出来的。 祈洛希一边悄悄靠前,一边试着想像:十年后的弟弟大概就是这张脸。法师十年前的孩童长相大概跟弟弟十分近似。 当然,在网路游戏里怎么可能会用真名,用真实脸孔?说他是研究所人员偽装而成的也说不通,对方是无限公会的人,身上有高级装备,战斗也露了一两手,相信已经玩了一段时间。 祈洛希不会傻到相信这个叫南祐祈的法师就是自己的弟弟祈祐南,但是用这个名称,这张脸,难不成是弟弟身边的朋友?或是一直明恋暗恋着弟弟的人? 弟弟的同学、弟弟的朋友、弟弟的情人……想也觉得微妙。相隔了十年的距离,他只想到父母有没有增添儿女,他的父母会否像军戈的父母那样离婚,一家人是否少了他依然过得无比快活。但大家的人生?累积十年的白雾,岂是他幻想一下便能猜到。 多想无谓,眼见法师南祐祈和同伴骑士武又胜已经踏上回程路,祈洛希便放轻脚步,保持二十步的距离尾随在后。前面两人谈笑风生,笑骂公会里某些人打怪时的糗事,但脚下却很快,快得似车轮,不一会儿已经跨越东北方的出入口,在这63号风沙荒原地域消失。 祈洛希毫不犹豫地跟上,身体越过边界线,犹如以光速通过了隧道,这一刻全黑,下一刻已迎来阳光,景色完全变了。 现在于他眼前闪烁的,是一根直勾勾顶着他的喉核,尖而长的骑士长矛。对方的二人组合没有那么蠢,他们早就发现了他。 祈洛希高举双手,但见武又胜双手握矛,正容警戒;站在较后方的法师南祐祈双眼驀地瞠大,眉毛跳起,分明是吃惊的表情。 「你跟踪我们干嘛!想pk?」武又胜压低身子,儼然是随时都能决战的模样。 祈洛希晃动他空空如也的十指:「没有恶意。我只是有事想请教南祐祈,跟公会无关。」 武又胜狐疑地回望,以眼神询问。南祐祈慢步走上前,说:「阿胜,你先走。」 武又胜不肯走,一方面他要保护法师,另一方面是八卦。最后南祐祈向他拋下一句「你等我」,直接将祈洛希推回之前的区域,自己则高举魔杖,储起风压法术,同样越过了区域边界线。 风沙荒原的东北入口只剩他们俩了。附近没有路人经过,身在对面区域的骑士同伴也不会听到这儿的任何声音,正是合适。 南祐祈单手叠到半透明的区域传送门上,准备随时掉头就跑,毕竟身为法师的他近距离面对射击手是必败的。这个世界是游戏,一个陌生人叫住自己,不会怀有任何好意的。 他冷静,冷静得收起了刚才的一线错愕,冷静得现在完全不讲话,就怕一隻字都会洩漏自己的底细。 祈洛希晓得他的意思,一边后退,一边讲话。 「我没有攻击你的打算。只是你跟我认识的人长得很像,我才会跟来。」他放下投降手势,平和地问,「请问你是否认识祈祐南?」 《.续》06 法师提了提下巴,儼然是傲慢少年样儿:「先说你是谁。」 祈洛希惦量片刻,既然进入网域可以沿用原来的面貌和姓名,那么透露个人资料并非外洩研究所秘密,不算违规。于是他坦白回答:「我叫祈洛希,是祈祐南的哥哥。我跟他失散多年了。」 南祐祈犹如听到愚蠢至极的笑话,嘴角轻蔑地上扬。 「你跟你的宝贝弟弟失散多少年了?」 「十年了。」 「呵。找弟弟找了十年,辛苦你了。」 「十年前有一场车祸,你转告祈祐南或者他的父母,他们应该会知道。」 话到一半,南祐祈的嘲讽笑意为之凝结。 祈洛希把他的表情变化都看得清清楚楚。南祐祈一看到他的脸就错愕,听到十年前的车祸更剎那间哑然了,相信是跟祈祐南有密切关係的人。 或者,南祐祈就是祈祐南。 他期待,却不敢凭此断定;他想道出兄弟的童年回忆,却怕弟弟已忘了他;他希望南祐祈现在就称他一声「哥」,再热情地把爸妈叫来,家人团聚,却是痴心妄想。 回过神来,南祐祈继续搬出完全不信任的口吻质问:「你是谁?」 「祈洛希。祈祐南的哥哥。」他顿了顿,「我没有死。」 南祐祈用魔杖敲了敲泥土,忽而失笑:「噗……噗哈哈……哈哈哈哈!我哥当然没有死。撒谎前先打好草稿吧,冒牌货。」 「我没有撒……」 话未说完,南祐祈已经俐落地往传送门跃跳,看不见,捉不住了。 祈洛希伸出手想追上去,然而研究所的感官增幅装置却唐突地发挥作用,让对方那一声「冒牌货」更清晰地传至,犹如凑到他他耳边大声地叫骂,震得胸膛都不稳。他掩着双耳,越过风沙荒原至对面的区域。 那儿已经没有人了。 南祐祈和骑士匯合后,未发一言便赶回无限公会,将半天收集回来的豹皮和其他物资贡献到公会仓库里。无限公会版图下方是另一个公会花之国度,只佔了两块地,但歷史悠久,防御能力特高,最近似有向外发展之势。无限会长无心之矢打算在对方尚未扩展势力前先下手为强,把它攻略掉,因此近日特别积极地收集各种公会战所需材料,豹皮就是其一。 无心之矢在线,他看到法师和骑士这满了背包的豹皮贡献总数,很是满意,便在公会频道里讚扬:「南祐祈跟武又胜完成搜集任务!排行第五快,他们的奖品是大红水!」 公会频道立即震出一阵恭喜与唏嘘,这是他们的奖励制度,每当公会发佈出搜集任务,最快搜集完毕的前五名不仅能换取贡献值,更能获得与排名相符的额外奖励。 「万岁!!!哇哈哈!!!!!」年轻的骑士高兴地在频道里多打几个感叹号回道。 大红水可以完全恢復hp及消除异常状态,对越级打boss特别有用,是打副本的十大必备道具之一。这不是珍贵玩意,但普通npc商人那里是买不到的,它往往是公会研究所批量製造,战争前才会分发给参战人员。 相较于骑士的激昂,法师却用沉静的口吻表示:「谢了,我不需要。」 「为什么」「太浪费咧」「不要就送我啊」「咯咯,有钱人和穷人的分别啊」等话句很快便弹到频道视窗上。 「不喜欢?我可以送你别的。」无心之矢打了这句后,连忙追加最重要的补充,「只要不超过大红水的价值。」 「好吧。我想换个奖励,我需要情报。」 南祐祈轻敲嘴唇,迟疑片刻,这才向会长发出私人短讯:「帮我打探一个叫祈洛希的玩家的资料。职业、等级、待过的公会、年纪、上线时间、行事作风,甚至是他玩过的游戏、去过的网域、真人身份。只要跟他有关的,我全都想知道。」 会长秒速拋了回覆:「他是谁?」 「没什么,只是一个冒充我哥的人。」 南祐祈毫无表情地敲完字,快速按下传送键。 ※※※※※※ 网域世界里的角色,可信吗? 当然不。因为连地球都可以是假的。 曾几何时,健所深爱着的妻子,绿晴、宝和黎少诚的养父母,宛日的老师……一直对大家呵护备至的,原来全部是ai程式,是研究员针对大家的弱点製作而成的人形工具,目的是戏弄他们。 而堕海失踪的老大呢,他有没有事,在网域被砍断手臂应该没问题吧?他们追问一句,高级研究员沙海便愕然地说:「什么?你们现在还不知道?他是ai。你们果然跟ai同化了。」 祈洛希和白天雪如受重创,久久说不出话。会客房里唯有军戈还寧静地挑起杯子品茶。 《.续》07 既然地球可以是假的,老大不过是人造程式,那么《公会天下》里的南祐祈是ai,他被指为冒牌祈洛希,也不值得为之悲伤。 提起枪,杀着怪,看着一个个跟真实动物极为相似的ai魔兽化作烟雾消失,看着状态栏名字下方的血条渐渐减少,祈洛希顿觉庞大的虚无感佔领全身。 子弹偏了,大头黑熊一步步走近,爪伤了他的手臂,他却完全失去战斗的意欲。扭起眉,无意识地驱动四肢行动,倒退几步,连环射击黑熊的双脚,再施展空中射击技能,不一会儿魔兽便变成了金币。 祈洛希捡起金币,看着金币消失,进一步变成状态栏上的数字,各种思虑浸染了脑海。 这天他难得提早下线。说是下线,也不过从游戏网域转移到研究所a区罢了,他哪有下线的能耐? 他悄悄返回睡房,从抽屉里拿出录音机,这四四方方的小玩意,载着许多童年回忆。这东西是他在「回家号」里的宝物,当年的研究所人员特地为他复製到a区这边。 从前在「回家号」上,祈洛希每天都要想一则往事,用声音去记录;现在呢,他绞尽脑汁都想不出任何可以记下来的事。 所以他只能听,反覆地听。 确定房门完全关上后,他按下播放键,被陈封的故事陆续浮现。每当提及弟弟,他便分外留神。 「8岁那年,我们一家人去j市的努泊湖旅行。我和祐南走到湖边,不断扮超人,扮高达,结果祐南假装要飞上天的时候,半个身倾向前,掉到湖里。那时他不懂游泳,还一把抓住我的脚,把我都抓了下去……」 「祐南曾经尿床,但他不会哭。他年纪小小就十分狡猾可恶,竟然将尿湿的床单丢到我身上,当时我还在睡……」 「我和祐南斗快做功课,几乎每次都是他赢。嗯,因为低年级的功课都简单得多……」 「我和祐南曾经偷了妈一百块钱去玩扭蛋……」 越到后面,录音便越无聊,甚至连家人朋友的外貌、身高、体重、年龄、生日等各项资料都有。尚未忘记的,全都收录进这台录音机里;而早已忘记的,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祈洛希闭上眼,再次回想弟弟祈祐南7岁的脸,还有游戏里南祐祈17岁的脸。 听了将近一小时,耳朵累了。他将录音机轻轻放回抽屉里,然后走出睡房。 现在他们三隻白老鼠都身在a区,但所谓的a区远没有《公会天下》的一块草原地域来得广阔。a区实际上只包含一栋别墅,总面积跟学校差不多,快步走几分鐘便能从西翼走到东翼尽头。 对一般人而言,能住进这个装潢豪华、有八间空置睡房、大厅也有三个的大型别墅,绝对是福气。但对祈洛希而言,这不止是住的地方,更是他住的世界,花一小时便能逛完的世界。 他漫无目的地在走廊上间逛,经过课室和会客间便贴到窗前瞧瞧,世界还是空洞一片,了无人烟,跟外面的论坛与游戏截然不同。来到别墅东翼长廊,他闻见军戈的爽朗笑声,声音遥远,一字一音却清楚地在墙壁间反弹,鑽进耳内。 「哈哈哈哈!真的么?美少女红桃,你真的没骗我?」 「才没有,千真万确。」 「原来我弟跟我在同公会啊,我们还组队过两次……唉,小文,真想不到,那个顶着怪名的牧师就是你。」 祈洛希止步,悄声伏在转角处墙后偷听。 按常理,谁在附近,身为研究员的红桃是瞭如指掌的。不过这些初阶研究员似乎被赋予了跟白老鼠搞好关係的任务,较少开啟监视器,红桃正是其中之一。 瞧那两人还愉快地交流,可见红桃没有发现他。 「那我弟还有没有玩其他游戏?例如那隻《爬上千层》,好像深受大小朋友喜爱吧!」 「他曾经玩过,现在不怎么玩了。他常去《流言议论》,不过是潜水会员,你应该找不了他,还是继续去《公会天下》,继续当个一时聪明的剑士吧。」 「感谢了!我没有东西能送你,唯有送你这个。啾啊。红桃之吻!」 军戈随手拋出飞吻。这毫无价值、毫无真心的吻,却让女研究员笑得灿烂如花,得意地打了个胜利手势。 军戈就是这样的人。 对方是有利用价值的人,所以值得口甜舌滑;所有人都能够让他口甜舌滑。与人交流,他总会先涂上一层极厚的油,让对方未摸到他便先摔一跤。 就像从前。最不想回家的他,却每天都向眾人大喊要回家,多么朝气勃勃的假象啊。 《.续》08 在这对男女嬉笑之际,祈洛希步出,高声讽刺:「原来飞吻了就可以获得弟弟的消息!真简单!」说完,他对着研究员红桃拋了个随便至极的飞吻:拍一拍嘴唇,手一甩,草草了事。 红桃因被撞破而缩了缩肩膀,她虽然心慌,好歹还是大型研究所雇用的人才。她很快便收拾了心情,含笑问:「咳,你想要你弟的情报吗?」 「没错。」 「你弟祈祐南也有玩《公会天下》喔,但进一步资料我无法提供。」 祈洛希没有追问为什么,踏前一步,那双锐利的蓝眸直视向研究员的桃红色眼瞳:「你为什么知道我弟有玩《公会天下》?」 「这算是基本情报了。」 祈洛希愣了片刻:「基本情报?你们早就查过我弟去过的所有网域?」 桃红也愣了片刻:「嗯、这个问题……机密内容,恕我无法回答。」 看来这个低等研究员都不清楚情报从何来。祈洛希以食指轻弹掌背,暗自沉思,现在开放的30个外部网域的创办公司是不同的。他们所身处的研究所,有这么大的权力,可以向各公司查询谁有使用网域吗? 国家研究所?他连忙咬舌否定,那30个网域,不见得是同一国家的產品。 他问:「你们究竟怎么查的?现在还会跟我弟联络,问他玩哪一款网游?」 红桃坚定回答:「这是敏感资料部份,不是我负责的,你问错人了!」 「行。」祈洛希斜眼瞄向那位悠然自得地当旁观者的军戈,续道,「麻烦你告知我弟的网名,正如你刚才向跟军戈透露了他弟的游戏资料。这不是敏感资料吧。」 刚才还挺有自信地随机应变的少女研究员保持着僵硬的笑容,歪着头,迟迟才张开红唇:「……喵?」 军戈悄悄溜到红桃背后,悄悄地说:「怎么了,你不能透露小希他弟弟用的帐号吗?」说罢,他更伸手轻拂红桃的头顶,万分宠溺的样儿。 红桃还真乖顺地倒到军戈的胸膛上,委屈地瞪着祈洛希。那姿态,儼然就是向情人撒娇的小女生。 祈洛希冷眼注视这一幕。 军戈在研究区网域的外貌应该跟真实外表相同:他拥有24岁的男人身体,也许是植物人缘故,造就出高瘦的身材,没什么肌肉。不过,他偏偏长出了一张帅哥脸,配合那时而坏心、时而正经的说话腔调,让他在研究员中间份外吃香。像红桃这种乖顺的情况,实属常见。 常见而可憎。 红桃打量了祈洛希一阵子,嘟起嘴唇叫道:「不行!我不能告诉他的。我要守规则。」 「哈,蠢蛋!希大人最爱损人了!他一定会向上头投诉:『怎么我不能知道弟弟的资料啊?红桃都告诉军戈了!』」那男人一边说,一边挑起女生的一丝鬈发。 「不……不行。我就是为了你,坏了规矩一次……」 「真的不行?」 「唔……喵……」 「你想想啊,上面放我们去这30个网域里,本来就预计我们会四处张贴寻人公告寻亲,再来个线上重逢吧!既然连『心』都会研究了,研究计划一定包含这个,你会向我们透露弟弟的帐号名称本来就很正常。」军戈咳了一声,咧开笑唇说,「怎么说都好,决定权在你手!」 一席话,听得红桃心动,祈洛希也茅塞顿开,对于自己能用真实姓名和外貌去外部网域的理由,有了较明确的猜测。 这一次外部网域实验,祈洛希特地用回了真实情报;军戈却跟普通人无异,登入虚拟网域只使用假资料。 预测行动。研究内心。特意开放《公会天下》,让他们在游戏中接触弟弟,再进一步观察双方的反应……这大概就是研究所的实验目标。研究这个的原因,又是一层谜。 也许红桃也隐约猜到这次长期研究的原因,她内心挣扎了一会儿,这才点头:「好吧,我可以告诉你关于你弟祈──。」 说话倏地中止,因为红桃猛然消失了。 祈洛希和军戈微微一惊,下一秒,一道熟识的男声从天花板震下来。 「大话精又用花言巧语诱骗咱们的同事?突袭检查果然正确。红桃,你先退出去房外,待会儿我再跟你讲。」 红桃显然被人强制中断连线,回归现实了。不知道她有没有被上司兇到哭,大话精军戈朝着祈洛希耸了耸肩,夸张地叹气一声。 祈洛希没有理会,冷眼望向别墅的天花板。 《.续》09 接着,位于现实世界,研究所的高职位人员草根坐在a区监视器前,双手托着下巴,淡淡地向网域内的人警告:「军戈,如果你继续胡乱教唆研究员,我会依照规矩送你去d区,无限期暂停你的各种权限,包括前往外部网域。」 「唉!」军戈再度叹气,甩掉鞋子便跃到东翼大堂的红沙发上,「翻查我的对话记录吧!我说的是『决定权在你手上』,我鼓励个人思考!这算是什么教唆呢?你没有证据就是诬蔑啊,还想锁我到d区?研究所的制度在哪儿呢?」 现实世界的草根明显在拍桌了,连续两下的「啪啪」很是响亮:「等一等,大话精,现在的心底话分明是『教唆了又怎样,你捺不了我何』吧?」 军戈用力拍沙发:「没有!我心里想的是『草根连教唆的定义都不懂,快去查辞典』!」 「你心里明明写着『我赢了!你的读心装置能放上法庭当证供吗』!」 「我才没有这么想!啊……呵呵,不过你这句话还真说得没错的!」 「你这大话精!虚偽!」 「我真不懂你为什么非要相信你那破烂的读心装置?现在你听清楚:我是真心爱着红桃的,我也是真心爱着草根你,还有诸位研究员!我是这么深爱你们,怎会对你们撒谎?你儘管听听我的真心吧!」军戈用力拍了自己的胸口三下。 这回现实世界里再没有声音传来,似乎是败阵了。现在这种光景每个月总会上演两、三次,早已成为研究员之间的娱乐了。 据那些褓母研究员表示,军戈从不知何时起似乎掌握了不被读心的能力,或是对自己的真心撒谎,读心系统往往会帮军戈说话。如今草根从读心装置上看到的,恐怕正是糊里糊涂的一句:「我爱红桃,我爱草根,我爱所有研究员!」 祈洛希绕起双手,再度想起几年前军戈间谈时大大声声讲过的话: 「读心装置真的可靠?他们怎么判断读心装置给的答案是我的真心话?测试体温有没有升高、心跳有没有变快?还不是要问我才知道嘛。」 从一开始的认命服从,到现在这种将当白老鼠任务视为工作,跟研究员们嬉笑互骂,没有怨恨,已然成为军戈的特色,其他实验品是无法模仿的。草根经常骂他「大话精」,对他特别不客气,实情草根很喜欢这特别乐天的傢伙,大家都知道的。 军戈真是很会讨人喜欢,简直是专业人员。 祈洛希想着,然后轻轻地往这片沉默空气中插话:「既然军戈知道他弟弟的资料,我呢?我也有知情的权限。」 这时外头的草根才收拾了心情,顿了顿,回以平板的腔调:「……嗯,可以的。」 可以?祈洛希有些意外,怎会这么简单呢? 军戈向天花板摆出枪击手势:「你说可以啊!」 别墅空间传来了草根载满自信的哼笑声:「不然红桃哪有这么大本事盗取到你们弟弟的资料?她本来就有观看的权限,我们也没有禁止。红桃透露资料给你们是没问题的,没向我匯报才是大问题。」 「哈哈!跟我猜的一样嘛。」军戈头部往后枕,笑了。 祈洛希脸容不变:「请把我弟弟祈祐南现在的资料传给我。」 军戈说:「那,我也要一份吧。」 「行,既然你们要求到了……现在我会传你们弟弟的基本资料过去,接稳吧。」 下一秒,果真有两个视窗出现在祈洛希和军戈眼前。 这是宛如身份证明文件的视窗,上面印着非常基本的资料,应该是删减过的。栏位上列明了弟弟的真实姓名和出生日期,右方是一张俊美少年的半身照,下方则是常去网域和使用暱称的清单。 祈洛希不禁抓紧了手,如果这份资料是真的,那么他的亲弟祈祐南确实有玩《公会天下》,网名正是南祐祈。 「只要你们乖乖合作,爸爸妈妈都能见到吧。」 草根轻描淡写地说,然后关闭了通话系统,剩下研究所网域的两名少年陷入各自的沉思。 ※※※※※※ 两天后,祈洛希申请加入无限公会。 现在无限公会准备发动战争,用人之际,像祈洛希这种lv37的上游玩家正是恰用。简单调查过后,不发觉祈洛希会对公会產生多少危险性,会长无心之矢便把他加进来了。 事后无心之矢在公会大殿里遇见南祐祈,倒是用另一种讲法:「不好意思啊,关于祈洛希,我动用了所有人脉都查不到太多资料。见他自己跑到公会来了,就乾脆想,放他进来,我们就能查到更多资料了……」 「喔。」南祐祈毫不客气地挖耳洞,儘管网域里根本没耳屎可言。 《.续》10 无心之矢和南祐祈是相识了大半年的朋友。在另一个建筑战略游戏《天之塔》里,南祐祈是大神官,无心之矢是神官的手下。南祐祈没有花太多时间玩《公会天下》,升级速度马马虎虎,在公会里佔不了重要职位;但每逢战争前夕,南祐祈总是扮演着军师的角色,而半个月前他曾经成功预测到另一公会无双帝国的偷袭行动,功劳甚大,不能得罪。 这些天无心之矢派人调查祈洛希的资料,价值不大,只知道祈洛希曾经加入俯瞰天下、大家一起来欢乐、幻风国度几个公会,能力不俗,曾经在一次防御战里连环击中敌方将军的脑门,奠定胜利的基石。 「擅长射击吗……」南祐祈呢喃。 「对。他少说话,但很合作,公会里有活动都会参加。啊,还有,他在幻风国度对洪.霸发动的46区突袭战里杀敌最多,赢了二千共联币。所以是个相当不错的公会成员。」无心之矢说,「放心吧,我会将他安排到其他人的队里,不会跟你撞的。」 南祐祈绕手说:「不。我跟他一队吧。」 「这?不太好吧……」 「没关係。」 你没关係可我有关係啊!无心之矢在心里吶喊,他就是怕南祐祈跟这个各方面评价优秀的射击好手吵翻啊!但他也不好直指出来,唯有依言办事,反正出问题了就马上调队吧。 祈洛希还在熟识公会领地,入队邀请便送过来,他忙不迗地按下确认键,一边跑,一边往队伍频道里发讯:「南祐祈,我知道你是我弟了。」 队频上有个叫落樱纷飞的队员问:「南哥的大哥?」后面还追加了震惊的表情符号。 「嗯,我是。」祈洛希也仿照着选了个微笑符号。 讯息刚发出,频道上先出了南祐祈一句「不要信他,我哥没玩」,接着又拋来一则私讯:「开门见山吧,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目的? 祈洛希不禁绽放出苦笑,他没有考虑过这种事。看到失散十年的弟弟就想跟他聊聊,这很正常吧? 不过,他深切明白自己绝非为了「亲情」这么单纯:当年是父母不要他吗?自己会永远活于虚拟世界?家人会救他吗?如今南祐祈就是这种种问题的曙光。 祈洛希回答:「我只想问你关于十年前车祸。」 南祐祈没有回应。他只在队频里打出集合讯号,半晌,五人团队已经抵达公会领地第32区的烈焰火山。 新队伍除了有南祐祈和祈洛希,还包括活跃的骑士武又胜,爱八卦的拳法家落樱纷飞,爱搭訕的魔剑士夜子神,这几个都是超多话的玩家。 绑着可爱双马尾的落樱纷飞最先探出头:「你好噢,人家都我叫小樱。你真的是南哥的大哥么?」 「嗯。」祈洛希回应得非常直率。 「哇喔……好帅噢希哥!人家可以这么叫你?」 「可以。」 「希哥!」落樱纷飞亲切地牵起祈洛希的手。她其实是人妖,当然不存在性别障碍,只是一举一动都惹得队友们厌恶地拧眉。 武又胜则万分质疑:「南大啊,这人是你大哥?」 南祐祈尚未发言,祈洛希已经勾起微笑,淡定表示:「我可以说南祐祈小时候的事。」 「什么?我要听!」 「嘿。最好多讲南祐祈的破事。我们最想听这些了。」 「好哇!我不止要听南哥的事,我还要听你的事!」 正是这个调子了。你在打探,我也在打探。南祐祈拍了拍手掌,环视四位队员,先讲解今天会用的战术,然后带领眾人进入火山口,开始了「解放火凤」的副本。 此副本情节十分简单,一名少女儿时捡到一颗凤凰蛋,亲自孵化、餵养。数年后火凤长大,却被一个犯罪组织偷走,少女芙拉哭泣着追到这座火山口,誓要将火凤带回家,此时她碰巧遇上一队冒险者……即南祐祈等人。 他们打过这副本不下五次了,芙拉像个傻瓜般衝上前带路,然后被不同的魔兽袭击,这早就被眾玩家讥笑过许多遍,还记录成影片,所以他们能一边走位一边跟间聊。 祈洛希熟练地架好长枪,趁着怪还未走进射程内便说:「南祐祈他……嗯,他升上小学还会尿床。大概……小学二年级。」 夜子神问:「他是不是哭得拆天?」 「没有。那时候我跟他住同一间睡房,我不断笑他,他居然把尿湿的床单扔到我的床上。最后我们都被妈妈骂。」祈洛希看着一隻隻火焰蝎子已经慢慢涌上来,不禁笑了,「祐南,你还记不记得?」 他刻意使用了「祐南」这个现实名字的叫法,小时候,他就是这样叫他的。 南祐祈神色木然,仅指着前方被蝎子群包围着的芙拉,沉声大叫:「开火!」 《.续》11 几人立即停止聊天,依照事前谈好的行动。 祈洛希施展一字炮,前排蝎子全数中弹,身体如呕吐般颤动,立即放开芙拉,转头衝过来,嘴巴射出火焰弹。祈洛希和南祐祈同步退后,武又胜、落樱纷飞和夜子神三人同步前进,成了一堵人墙,毫无难度便将十几隻蝎子挡住。 「还有,我们在家里常常在家里玩扮演游戏。南祐祈扮国王,我扮怪兽。他每次都会指挥着空气士兵攻击,哈,当然空气才伤不了我。我衝啊衝,每次都成功入侵他的房间,把他的床被弄到一团乱……」 躲在先锋后方的祈洛希一边执行网游任务,一边也绝不遗忘讲述童年往事,这是比游远比杀怪更优先的工作。施展技能向前方乱射,同时望向身旁的南祐祈。 南祐祈也在望他。眼皮半垂,深邃的蓝眼珠快速地在他和魔兽之间徘徊,右手不断画雷击符号杀敌。 他继续说:「……后来南祐祈变聪明了,我要攻入房间时,他就大叫妈,指着我说怪兽在房间捣乱,害我被妈扭耳朵。他自己还偷笑,说国王打胜仗。」 夜子神好不容易才喘了口气发表感想:「南祐祈从来就是这种卑鄙小人!人啊,不卑鄙点儿,我们是打不了胜仗的……哎呀!」 魔剑士一个不留神,三隻蝎子越过先锋部队攻到后方,一枚枚火焰弹四处乱喷,祈洛希和南祐祈合拍地闪开攻击,但前线三个人墙只能继续站着硬啃伤害。 这一下分神,又有两隻火焰蝎子突破防线。低等怪不难打,难就难在太多。 「对、对不起!没事吧!」武又胜战战兢兢地回头道歉,双手的动作已经变慢了点儿。 「前面几个给我专心打怪!」南祐祈迅速溜到祈洛希身后,叫道,「掩护我。」 「你肯跟我说话,我就掩护。」 下一秒,祈洛希已经有如玩杂耍般风车式转动长枪,这是射击手以消耗武器完好度作防御的招式。火焰弹的伤害?全被枪枝吞掉了。 南祐祈右眉挑起,连忙凝聚魔力,三秒后一道洪水降落,击中中心的蝎子后再爆射开去,全部蝎子的hp扣了大半。再如同指挥家般施放雷击,这里点一下,那里点一下,水加雷构成了1.5倍伤害,这些突袭的怪总算清掉了。 「你记得吗?小时候你常常跟我玩《战斗俄罗斯方块》,不是网域版。我们家有全息游戏机,玩起来像耍拳,十分健康,连爸妈都争着玩……」 祈洛希面不改容地讲故事,同时把枪械架回肩上,回到一开始的战斗节奏。 第一波蝎子被击毙后,npc少女依照固定剧情,没有休息就泪哭飞奔,结果又勾出第二波、第三波、第四波敌人,包含蝎子和几隻飞鹰,一排排的如浪潮涌至。胜又武守着中央路线,落樱纷飞和夜子神攻击之馀也尽力将蝎子踢出石路,让牠们跌落熔岩,法师则是主力输出,不间断地使出寒冰阵、水龙捲等大范围攻击法术。 「飞鹰阵到,射击手准备!其他人继续迎击蝎子,留意上方!」 「好。」眼见南祐祈全副心神都放在游戏里,祈洛希不再谈及过去,少说话多做事。他调整了步枪角度,但见天空冒出一排灰影,他连环开枪。飞鹰才刚依照飞行轨道漂亮地以s型滑下来,就被射得双翼后翻,一隻隻尖叫着。 南祐祈释出早已准备好的轰天雷霆,射击手也使出一字炮,飞鹰全数消失。 「飞鹰阵已破!大家跟着骑士衝出!」 五人组成功衝破火山第一层的低等怪潮水式包围,抵达第二层。稍作休息后又继续打怪了。 如果说第一层尚且应对得不错,只有小失误,那么之后的战斗便是错误连连。队长南祐祈指挥出了偏差,在火焰守护虎上丢了过半hp,死了魔剑士夜子神,而他们这一队又没有任何牧师,跟第一个boss拚命后就被宣告失败。 「太快啦……」武又胜跪在副本入口前,他早料到这种没治疗的组合必死无疑,但到了今时今日,他才明白讨论板上那些炫耀自己没牧师也成功通关的傢伙是多么强大。 「乖乖哦,打副本是要增进我们之间的感情呦!」落樱纷飞驀地抱住他,「现在,跟我一起去酒吧吐苦水吧!」 「人妖滚滚滚──!」 其他几人会心微笑,然后,南祐祈说:「你们去酒吧吧,我下线了。」 落樱纷飞「咦」了一声:「这么快嘛?才过了15分鐘,多玩一会儿嘛。」 「我有着比去酒吧更重要的正事。」 语毕,南祐祈的身影已经化为淡光消去,队长之称号立即换了人。 「讨厌啦,南哥走得真快!」 「南祐祈会有啥正事要做,还不是跟我一样是个混吃等死的高二生!」 「祈洛希,你要不要跟我们去酒吧?这是我们公会的打副本后必备节目。」武又胜窜到祈洛希前方问。 祈洛希看着公会名单上「南祐祈」三隻字已经换成下线的灰色,便提起礼貌的笑,轻点头,应允了。 ============= 最近半个月卡文卡得很厉害,所以速度超龟的。 反正我卡文的话就会填另一个坑,另一个坑也卡文就挖新坑(不对) 《.续》12 祈祐南下线后,立即拔掉虚拟手环。他整个人向后靠,头脑枕到软质料椅背上,双手垂在两旁,眼皮合上。 浑身的疲惫感跟副本战斗无关,对他而言,《公会天下》不过是眾多网路游戏中的其中一款,「拯救火凤」就是某款网游的某个五人副本。 与他有血缘关係的亲兄长,只有一人。 那人已经死了。 打副本惨败而归,说是失手,倒不如说是队长的一手操控。 让思绪沉淀过后,祈祐南张开双目,十根手指快速操作,将他现实世界的通讯录翻出来。翻看着名单上每个人的名字和照片,逐个逐个点开了详细资料来看,把年龄、就读学校、居住地等资料都看得仔细。某些资料少的联络人,他特别注视得久。 晚上,祈家一家三口聚和乐融融地在餐桌前享用晚饭。祈家夫妇虽然是四十多岁的中年人,不过受到多年前教育宝贝孩子时训练出的好爸爸好妈妈口吻,他们在家里说话往往会不自觉用了二、三十岁年轻人般的活泼腔调。 现在,这对夫妇一边聊着皇室话题,一边吃着味道香浓的白切鸡。 「妈,你看这次美纳王子公主齐齐到访峰国是为了什么呢?」祈父盯着新闻问。为了不让饭桌时间太空虚,父亲总爱勾出各种话题,摆在眼前的话题当然是新闻。 「爸爸你还敢说自己每天都看新闻吗?」祈母把一隻肥美鸡腿夹到祈祐南碗里,说,「评论员说那可能是为了能源问题!」 「能源?哦哦,我记得了。美纳的能源资源不够,要向我们国家借。」 「对!」 祈父咬着鸡肉,滋味十足地点头:「下个月可以见到那位丝丝公主……」 祈母怒目瞪向祈父,看见丈夫惭愧垂头啃鸡,她才撑着脸颊回望饭厅的大萤幕,陶醉呢喃:「庄尼王子也好帅,哼嗯……怪不得同学会里大家都在聊他!」 「……喂,妈妈!你、你怎可以在孩子面前说这种话?」 「哼?什么话?什么话了?你不是说了一样的话么?只有你能说,我不能说?」 「我什么都没说……啊小南!你来作证作证!」 「好,小南,你说!爸爸有没有说出对不起妈妈的话?」 夫妻两人合拍地同时望向儿子,手边还不停地夹着桌上的几道菜色,牙齿动不停。 祈祐南悠然地将嘴里的食物吞下,饮了口汤,这才若无其事地间扯:「王子公主有什么好看?握有实权的国王才有趣。妈,你记得吗,小时候我曾经……」 「小时候?你是指那个喔?」祈母双眼发亮,高举筷子道,「小南最喜欢扮国王了!週围没士兵,你就把妈妈当士兵!」 祈父敲敲脑门,不甘示弱地抢道:「……唔呜唔……我也记得了。多少年前的事啊?你们小学时代吗?小南国王最喜欢站到沙发上啊床上啊把玩具剑当权杖的,不断乱挥,我们都很担心东西会被斩到啊。小希他很暴力,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扯你的脚,你都摔倒过不知多少次了。」说完后,中年男人便苦笑着摇头。 「扮怪兽的小希啊,呵,真是淘气鬼……」祈母低头,饭碗上彷彿又冒出两个儿子在家里跑来跑去,弄得她十分头痛的甜蜜画面。 事隔十年,丧失大儿子的伤痛仍在,但他们已经学懂了接受,学懂了满足。现在这样的家庭生活,温馨又美满,他们充满了感恩。 祈祐南端起一匙饭,问:「当年我和哥玩国王游戏,谁赢得多?」 祈母答:「嗯,是小希哦。」 「我不信,又没有记录。」 「谁说没有记录呀?当年你被怪兽打的照片仍在呢!每次新年我都会重看啊,记忆很深刻。」祈母一边说,一边在餐桌中央展开小萤幕,点几下便把十多年前的相簿调出来。 祈祐南翻了没几页,果然看到他被身披红布的哥哥突袭,最终被抢走玩具剑权杖的连环照。继续往时轴翻前,满眼都是童年时期兄弟二人的快乐合照,他们是这个相簿的主角,拿相机的不是爸就是妈。 他的双眼左右转动,很快便发现了兄弟一块儿玩《战斗俄罗斯方块》的旧照,他们站在全息板块上,又抬脚又抬手的,全是为了胜利。旁边另一张照片,连母亲也跟着一起玩了。 跟《公会天下》里祈洛希说的话都一样。 「当年呢,你们真是非常非常活泼可爱噢!妈妈最喜欢将你们两个的小故事说给大家听了。」祈母说这句话时,语气温柔得像冬天的丝绵。祈父也放下筷子,轻轻拥住爱妻。 祈祐南也展开了淡淡的笑容。 「所以,有很多人都晓得我跟哥玩国王游戏,又玩《战斗俄罗斯方块》,他们都知道我是哥的手下败将。」 「呵呵,不好意思哦!不过现在绝对是你赢了!乖乖喔!」 「嗯,当然是我赢。」 祈祐南关掉陈年相簿,重新提起饭碗,若无其事地将家人的话题带回近日的大新闻去了。 《.续》13 大家一块儿打了《拯救火凤》副本,在酒吧摊出火山地图回想妖怪的移动路线,再研究战术,实是一件乐事。武又胜、落樱纷飞和夜子神都是热衷游戏的玩家,讨论大绝应用时你骂我一句我骂你一句,让酒吧里其他人都靠过来,大谈自己的副本经验。 祈洛希战斗能力颇高,副本战术却只知皮毛,插不了嘴。他坐在一旁,安静地看着武又胜和夜子神吵得口水都飞喷出来。这个时代,连喷口水都虚拟出来了。 製作人有心的话,有什么是虚拟不了的?过山车的极限快感? 只要是人体能感受到的,都可以透过虚拟技术重现吧。 大家聊得尽兴了,话题回归到祈洛希这位新公会成员上,祈洛希便趁机打探南祐祈的情报。大家只知道南祐祈并非特别勤玩的人,等级普普,技巧马虎,却一直是公会中相当不错的战力。他很擅长寻找最快最简单的方式完成副本,而且玩公会战争颇有一手。 不过他的家人?他住哪儿?他的生活环境如何?这些没有人知道。南祐祈从没透露过,公会里似乎没有他的同学。 第二天南祐祈理所当然地问武又胜等人有没有好好招呼公会新人,更理所当然地问祈洛希说过什么话,队员都一一回答了。 游戏就是游戏,祈洛希四处讲弟弟的童年故事,尚没有傻到向大眾透露自己遇上车祸之事。 「我听说你们从小就分开了,对不?」武又胜压低嗓门问,这人平常说话很大声又爱八卦,一旦碰上别人的私事倒会万分谨慎的。 南祐祈没吭声,转过头就去找会长大人了。 接下来的日子,祈洛希和祈祐南继续在热门网游《公会天下》里继续合作、练等。起初祈洛希还会刻意喊他「弟」,偶尔笑谈一两句回忆,问一问他的生活,然而南祐祈总是冷酷地不予反应,他也讲得有些词穷,完全沉默下来了。 祈洛希在公会内高调宣称自己是南祐祈的亲兄,又能将弟弟的童年蠢事随手拈来,大家都信了八成。不过南祐祈对于他「哥哥」的身份却没有任何表示,团员追问,那个从骨子里头散发出贵族法师气派的少年便会摇一摇魔杖上方的金环,挺起下巴,含笑反问一声:「你猜呢?」无梭两可的态度让人完全猜不透他的想法。 倒也好。起码不是否定。也许两人还需要一段时间慢慢磨合吧。 想归想,祈洛希仍然不断以各种方式蒐集南祐祈的情报,例如在酒吧聚会里随口问问大家是学生还是社会人,功课忙不忙,再望向南祐祈:「你现在唸哪里了,成绩还不错吧?」 没人回答。南祐祈也慢吞吞地端起咖啡浅嚐,一口又一口,待到武又胜按捺不住想转话题,他才说一句:「成绩还好。」 说是亲人,却不似亲人。公会会员尚以为他们是感情不好的兄弟而已,可祈洛希觉得现在这个死缠烂打的自己噁心。他对弟弟还有感情吗?连他自己都说不出还剩多少,他最掛念的是小时候天天陪他玩陪他笑的弟弟,而不是眼前这个年纪轻轻却装模作样,捧咖啡杯都用特别手势的少年。十年的鸿沟,绝不是一句「我们是兄弟」就能解决的。 用「兄长」身份反而不利收集弟弟的情报,他心念一转,乾脆在《公会天下》里申请了数个帐号,再要求研究所人员帮忙认证。反正《公会天下》首三个月免费,研究所人员爽快地批准,生出四个暱称风格截然不同的角色帐号。 他挑起女帐号水花起,还未玩新手任务就跑到灌水聊天区发新帖。 发帖人:水花起 不知道大家是否认识一个叫南祐祈的玩家? 我是暗恋了他好几年的女生,今年16岁,自从一年前搬家之后我就跟他失联了。请问有人知道他住哪一区,住哪一所学校吗?我知道机密资料无法公开,但至少、至少透露一下他现在有没有女朋友!如果还没有,我有资格当他的女友吗?他喜欢哪类人? 如果不方便公开,请私信!大谢! 若单看头几个问题,或许会让人联想到那是否想盗取玩家个人资料的骗子。不过问及南祐祈有没有女朋友,自己能不能做他的女朋友,是十足的少女情怀。 登出,再用另一个帐号「bill」上线。完成一连串麻烦的新手任务后已经过了两个小时,他踱步返回灌水聊天区,才只有两人回覆,要么教她直接加入无限公会找南祐祈,要么就搬椅子咬花生等看戏。看来南祐祈只是名气普普的玩家,跟隔壁衝上百篇关于龙风公会会长的「八卦大惊爆」帖子相差甚远。 他叹了口气,很快又换上本尊帐号,返回公会报告。 《.续》14 黄昏时间,无限公会向邻近的花之国度公会进攻。花之国度早已料到无限发动攻势的时间,半小时前调动了地域内六个出入口,让无限寻不着进攻之路,被敌方人马突袭。无限立即根据间谍情报调整战略,声东击西,从南路进军,花之国度正面迎击,场面一度混乱。 大战中途一柄大钢刀飞到半空,直指hp不足四分一的南祐祈法师,这是剑士的一个追踪式大招,躲不过,却阻得了。祈洛希大部份心神都放在南祐祈身上,哪会察觉不了?他第一时间跃到小山丘上放出z字炮,救了弟弟一命。 南祐祈略带彆扭地向他打了个ok手势,然后退至后方牧师阵内接受治疗与祝福,更谨慎地作战。 这一战无限打得辛苦,最终还是击破了对方的防阵,攻入议事厅,成功获取了新一块土地。花之国度立即跟同盟公会精灵的下午茶展开反击,可无限是极擅长守城的,一大堆小兵将这些日子採集的材料拿去建护墙,再派祈洛希这种能力不错的傢伙上战场,成功偷袭敌阵大员,两军交锋过后,无限获胜。 这边忙着地方建设,稳固势力,那边则继续打守城战,如此忙忙碌碌了一天,无限公会才真正地成为新土地的主人。 公会成员立即拋开非紧急任务,一齐参加在梦幻森林里搞的派对。 唱歌吃点心的一定有,会长感谢致辞和讲述公会发展方向等也少不了,不过更多的是参战人员拿出大剑长矛,讲述自己是多么英勇地杀死敌军猛将,有的更捲起袖子立即来场比武,围观者当然连连叫好,等着看谁出丑再大笑一场。 祈洛希加入公会将近一星期,倒也有几分感情。他放下刀叉,跟着比武,凭着颇高的等级连胜六场,却败给了战斗经验丰富的将军熊猫博士,笑嬉嬉地离场。 与此同时,一直站在观眾群后方的南祐祈也恰巧转身离去,不再观战,彷彿他想看的战局都结束了。 这逃不过祈洛希的双眼。他越过人群,跟了上去。 南祐祈不看热闹,倒没有做其他特别事情。他端了一块炸成金黄色的香吐司,坐在长出粉紫色嫩叶的梦幻树下,自个儿品嚐游戏美食,乐得悠间。祈洛希跟着拿了块黄金吐司,霸佔了南祐祈旁边的空位。 垂头一看,南祐祈的盘子只沾了仅小指头份量的花生酱。他想起弟弟确实不喜欢吃得太甜,小时候糖果巧克力的都会推给他吃,在小孩堆里显得特别古怪。 祈洛希用小刀将花生酱拨到一边,他想试试看弟弟的吐司口味。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冷不防地,身边人拋出这句话。南祐祈的视线专注在唱歌礼台那边,慢慢嘴嚼着美食,多么放松自在,恐怕只有祈洛希和gm才晓得,他正在用私讯问话。 祈洛希决定先装傻:「我不能坐这里?你在等人?」 「你自称是我哥,有什么目的?」 「你的真名不是祈祐南吗?爸爸的名字不是叫祈愿吗?」 南祐祈没有回答。 「如果是,我就是你的哥。十年前出了车祸的祈洛希。」他再一次重申,「网名和真名都叫祈洛希。」 南祐祈将碟子放到大树根上,细啜了半口不加糖热红茶,继续说密语:「你遇上车祸,然后呢?」 「然后……」祈洛希用叉子挑起少许花生酱,反问道,「你说呢?」 南祐祈望着他,蓝宝石的眼眸将他的脸容深深镶进视网膜上。 「你遇上车祸后发生什么事,我不知道。我哥祈洛希的话,他做了一整年復健运动,最终完全康復。他正常地升上初中、高中还有大学,现在连情人都有,生活美满。」 手一颤,银叉掉入杂草里,青绿的草条沾上了不属于它的食用甜味。 祈洛希想压抑着内心的混乱浪潮,眉头却不断暴跳:「你说……你的哥哥,復健、上学?」 「我哥小时候经歷了车祸,但现在是个正常人。」 喉咙真乾。他忍不住吞下口水,一吞再吞,却解不了渴。现在眼前的南祐祈似乎有些重影,看不清。 正常人的「祈洛希」?哪来的?异界么? 「你说的是真话?」 「哼。我哥是个正常人,这有什么需要撒谎的?难道你期待我哥在车祸之后成了丧尸?」 「他,没有,变植物人吗?」 「没有。」 几句回答都是斩钉截铁,快人快语,让听者的心头更加迷惑。 是南祐祈在说谎,还是祈洛希在说谎? 年少的法师很快便将黄金吐司品嚐乾净了,对他而言,战争完了,这顿下午茶是舒服愉快的。他挑起茶杯,逆光而立,梦幻树的粉紫色叶片吹落到他的肩上,让他看起来比梦幻更虚假,比现实更遥远。 他俯视着脚边的祈洛希,淡然道:「我不知道你冒充我哥到底有什么企图,但我哥只是个平凡人,除了身材好点儿就没有出眾之处,别以为用这张脸能赚什么。换个帐号重玩吧。」 惟独这句话,不是密语。附近的玩家全都听得见,好奇地望过来,但那名少年法师已经轻快地离开了这场战后小派对。 祈洛希望向弟弟越来越远的背影,只觉得,他知道的事实在太少了,少得近乎无知,无知得近乎可怜。 《.续》15 祈洛希几乎是当场下线的。在《公会天下》里按下「退出」键,跨过调适空间,又自动连接到那个他连名字都讲不出的神秘研究所a区。 「喔,希大人!今天这么早回来啊?难得啊,要不要我们三人一起上课?」 风中传来了这句话,但未能截停祈洛希,甚至不足以让他迟缓。他的步履是急快的,怀中抱紧了动盪的思绪。 「真是的。」军戈收回他那隻热情挥动的手,敛起笑顏。待到祈洛希走了一段距离,他才轻巧地提起鞋尖,悄声尾随。 a区犹如天天接待上流宾客的酒店,它的正中央区域是闪烁着白金色灯辉的大堂,左右两侧都有大理石搭成的流水形阶梯,阶梯并非通往二楼,它连接着浮在半空的丽蓝色金边巨门。研究员登入a区,多数会使用这扇门。 实验体若有事找研究员的话,可以走到两侧楼梯中间的石座前,摸着上面的水晶对话。最爱吵闹的白天雪不知试过多少遍了。 如今来到大堂的,却是平日最不喜欢跟研究员交流的祈洛希。他跑到石座前,双手压着水晶,他神色慌乱,但说话腔调依然是无比镇静:「草根……或者是,任何知情的人,可不可以告诉我,我到底是不是祈洛希?我究竟是什么?」 军戈躡手躡足地躲到大堂的巨型花瓶后面,恰巧白天雪路经此地,看见军戈向她狂打眼色,也跟着退至另一边的花瓶后方。 不一会儿,金边大门撞出开锁般的清脆响声,今日的当值研究员登场了,是「爱的结晶」。这人的网名不伦不类,有几分少女味道,不过其实是男性,远比莎莎那种新人研究员拥有更大职权。 他慢慢步出,俯视站在水晶前的那名少年:「可以重复一次你的问题么?你怀疑自己不是祈洛希?」 「……对!」 「为什么会有这种疑惑,可以详细说明么?」 祈洛希毫不保留地将方才在《公会天下》里的一切说出口。如果南祐祈说的是真话,现实里那个正常活着的祈洛希是谁?现在身处于这个研究网域里的他又是什么东西? 如果《公会天下》只是研究人员安排的虚假网域,公会里所有人都是ai,南祐祈说的尽是假话,一切就简单得多了。说到底,他现在做的事全是实验,而实验可以包含欺骗。他和军戈被告知那是「外部网域」,实情是「研究所网域」,这样并不奇怪。 真实的面貌究竟是什么? 研究人员爱的结晶双手搭到浮空二楼的栏杆上,仰望吊灯,认真地思索了一段时间。 然后,他说:「首先我必须问你一个问题。你对『祈洛希』的定义是什么?」 「定义?」 与暱称相反,爱的结晶以不包含任何感情的研究者腔调解释:「没错。如果地球上有两个人的姓名都叫『祈洛希』,你问我『祈洛希是不是祈洛希』,我一定会答你是。」 祈洛希顿觉一团火焰在五脏六腑横衝:「我不是问同名同姓的人。我是问,我是不是祈愿和素甘香的儿子,我是不是祈祐南的哥!」 「唔──以这个定义去看,你的确是那个祈洛希。你可以放心。」 「在其他定义下还有更多祈洛希吗?」 「当然有,姓名是最简单的定义,另外尚有各式各样的定义。」爱的结晶答得理所当然,他瞄向花瓶那边,续道,「比如白天雪,你们应该听闻过,她的身体被从前感染的病毒蚕食得七七八八,内脏几乎都没了。迫不得已,我们必须将她的大脑搬出来,才能救她一命,再连接到网域里。」 研究员这么不遮不掩地讲出来,就表示这是个公开的秘密,现今会干出人脑分离这种事情的绝非只有最先进的研究所。 也许,很多医院都这么做。 「在这种情况下,那腐烂的身体叫『白天雪』,还是被我们妥善保管着的大脑是『白天雪』?这就是我要求你提供的定义。」 「这个……」祈洛希垂下眼瞼,这种哲学性的问题,人人都有不同看法,「看灵魂吧。如果,白天雪跟一个路人的身体灵魂互换,身体不过是躯壳,白天雪的灵魂才是真正的白天雪。」 藏在暗角的白天雪也听得连连点头,几年前的她还觉得祈洛希是个肤浅幼稚的小学生,如今倒觉得两人蛮多想法都颇为贴近。 可惜,这言论让爱的结晶皱眉了:「灵魂?」 祈洛希问:「有什么不妥?」 「『灵魂』是否存在?不知道。它只是浪漫主义者的用词,完全无法量度。」爱的结晶叹了口气,「不过硬要从这种幻想式定义去看,你还是祈洛希吧。」 --------------- 话说popo好xx,现在作家发文竟然也要输入认证码,完全是觉得会有机器人来popo贴文所以要努力防范吧,真好笑…… 等8月龙马的文学网站落成之后,如果环境不错就会搬过去~ 《.续》16 身份两度获得承认,祈洛希却高兴不起来。 「根据你的讲法,我的情况跟白天雪很类似,对吧。我只剩大脑,身体腐烂了,所以『祈洛希』这名字也能演变出许多不同定义?」 「我可没说过,这纯粹是你的个人猜测。」 「如果,」祈洛希倒抽了口气,「如果『祈洛希』的定义,是指肉体和大脑都完整地连结在一起的祈洛希,我究竟是不是祈洛希?」 这定义远比起「灵魂」的讲法清晰明确,爱的结晶满意地点头了,说:「这部份并非我的负责范围,无法回答。」 躲在花瓶后的男女不期然互望对方,两人的嘴唇都抿成一线,神色苦楚;而大堂中央的少年更感到全身无力,双掌贴到石座上,甩头,再甩头。 这个答案已经透露了部份真相。 但,谜团还有很多。 「……行。请问你,我弟弟说的祈洛希又是谁?现实里,有没有一个叫祈洛希的人,不是用祈洛希的大脑,却使用祈洛希的身体?」 研究员将双手叠到脑后,再度唸出他的台词:「这部份并非我的负责范围,无法回答。」 「那你还能回答什么!」 祈洛希一步步走向楼梯,抓着扶手的五指,用力得似要捏烂木头:「世界上究竟有多少个祈洛希?如果我的脑和身没有分离,世界上应该只有我一个祈洛希;如果你们没有拿我去製造复製人,复製我的大脑和身体,世界上应该只有我一个祈洛希,对不对?」 军戈和白天雪已经听到大皱眉头了。复製人? 知道自己被带到研究所而非医院后,他们就设想过各种情况。植物人身体被随意解剖,插上奇怪的线路,驳接读心装置……这是最基本的猜测。白天雪更怀疑过,原本在她体内的qy病毒没有杀死她,是研究所在她的身体上进行各种病毒试验,才会导致身体腐烂坏死。研究员捨不得放弃完好的人脑,便特地把大脑搬出来。 但,复製人,复製脑,这等事他们从未想过。 首先,研究所向祈洛希的父母承诺,在车祸中变成植物人的孩子肯定能救回来;然后,把植物人好好收藏,再送个复製人给祈家,这个复製人正常地上学、谈恋爱,如同那弟弟所说…… 真相是什么,孩子们不知道,研究人员也不提供。 「这部份并非我的负责范围,无法回答。」 「你说无法回答,因为我不正常,世界上有超过一个我!只要你们没拿我的身体干什么,我应该只有一个,永远都只有一个!」 祈洛希紧握拳头踏到阶梯的尽头,终于来到二楼的浮空平台,研究员所身处的高位。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喘气,让在场的人全都听到他的怒火频率:「这不是你的负责范围,就叫草根来。我问他。」 爱的结晶淡然回道:「草根大佬没有这么间见你。他负责的不只你们三个啊。」 「我被囚禁在这里十年,问一问自己的事情都不行吗?监狱比这里还要好!」 祈洛希驀然转身,朝向那道半开着的金边大门跑过去。雪白的衣裳飞扬,他疾步衝出,爱的结晶带着微微愕然注视他的背影,身为旁观者的军戈差点儿就要高叫制止,却已经止不住了。 祈洛希衝进了研究员专用的门,他无权使用的门。 只见一道红光从门中心弹出,军戈和白天雪有默契地一同抬头,上空果然出现了一个以红色光束组成的笼,笼里躺着的,正是祈洛希。 「祈洛希,你已经违反了a区的第一条守则:不可闯入研究员通道。处罚:送入d区三天。」 生硬的系统音节响起,祈洛希平摊在冰冷如霜的红笼里,宝蓝双目朦胧一片。他呆望着被红光割开的天花板,眨眨眼,不一会儿已经消失于a区。 白天雪从头看到尾,却也只是望回地面,心里一沉。 这种事,大家都干过,而她闯过最多次了。这扇研究员的御用门,总会让大家觉得是现实与虚拟的秘道,所以他们老想着闯,闯过去了,大概便能看见真实世界的阳光…… 他们都明白这想法太天真,却无法遏止。 这纯粹是装饰之金色大门,是研究员偽装成上帝,在a区中心点特别设置的有毒苹果树。 「哈,真是天真无邪啊……」军戈仰望那道金边门,含笑细语。 爱的结晶还未离开。这时,他轮流望向躲在花瓶后的男生女生,从容地步下环形阶梯。白天雪略显焦急地跟军戈打眼色,对方还未看到,研究员的脚步声已经在她的前面停止。 她倏地松开了摸着花瓶的手,退后一步,很快便回復了她素来的倔强表情:「有事吗?」 「没错啊,你来得正好。」爱的结晶忽然拍掌,「恭喜你,白天雪,后天你可以见你妈妈了。」 《.续》17 a区和d区其实差别不大。 在研究员眼里,d区大概是个会让白老鼠痛苦失落的地方吧?d区没有门,没有窗,看不见阳光草原,让人清楚意识到自己毫无自由,是住在白箱子里受刑的低贱虫儿。 那么a区呢? 环境舒适漂亮,床、饭桌、沙发等设施媲美酒店,孩子们还能捧着书本上课,或者在房里大开音响,享受生活……顶多的顶多,大门是假的,窗户外的绚丽风景是模拟而成的,跟墙纸没分别,他们无法回归原来的土地罢了。 有时候,与其住在那种慵懒写意的高级别墅里,倒不如来一趟d区,平躺在冰凉的地板上,更能让人有活着的感觉。 「……不过还是a区最好啊,这里是不能吃不能喝什么都不能!」 「连做实验都省了。」 「是嘛,不能做实验,所以你现在连去《公会天下》玩的时间都没了,更歪谈跟弟弟相亲相爱了!希大人,你要乖乖啊!」 祈洛希刻意望向墙角,打了个假呵欠。 他得等三天,行为表现良好了才能重返a区,恢復原有的权限。在空白的d区领域里,这本应是重新思索未来方向的清静时光,偏偏每次来d区都会被军戈打扰。 无论是白天雪还是他被囚禁,军戈总会带同各种不健康零食过来骚扰一番。许多时候,他说的话都像是站在研究员的角度教训人,令祈洛希万分厌恶。 低头算一算,这份厌恶感究竟是从何时开始酝酿的呢?大概,就是离开《回家号》世界的时候,他发现军戈原来是个披着笑脸面具的大话精。 「回家」是假的,只是讨好船上人的口号。 如果只是这样也就罢了,后来的日子,军戈成了丧家犬。草根他们下了什么命令,军戈都会乖乖服从,偶尔再拍拍马屁逗大家欢心。真是讨厌死了。 「我觉得你实在太衝动了,单凭你弟讲几句话就跟褓母闹翻,不值。」军戈坐在祈洛希旁边,逕自拆开他带来的大铁盒,里面装满了祈洛希最常吃的杏仁巧克力,「你弟说他有一个祈洛希哥哥,正正常常地过日子,连爱人都有了?首先,他会不会在说谎?」 祈洛希没吭声。 「就算真有个新一代祈洛希了,那未必是复製人吧,十年前有完美的复製人技术吗?我刚才上论坛问过了,没有,大家都没听说过。你弟说的哥,可能是结拜兄弟,那么凑巧又叫祈洛希,长得完全不够你帅。」 祈洛希没吭声。 「要不就是你车祸之后,你爸妈伤心过度,从孤儿院找了个新任祈洛希,收养回去了。」 祈洛希终于忍受不住这些噪音,一口气从地板上爬起来,以水平视线用力回瞪过去:「复製人也好孤儿也好,反正我爸妈把我送给研究所之后,快快活活找了新儿子,那新儿子过着正常人生,我在这里等死。」 「哈!小希希啊,你总算肯跟我说话了。吃块巧克力再慢慢聊吧?」 对面的军戈还是笑呵呵的,快速地将巧克力包装纸撕下,双手下压,「啪」的一声便把一小块杏仁巧克力断得漂漂亮亮,是完美的长方形。他伸手递出去,巧克力便轻轻贴上了祈洛希的嘴唇,祈洛希连忙退后,固执地紧闭嘴唇。 「很好吃啦,不吃就吃大亏了。」军戈一边说,一边将这块沾有嘴唇气息的巧克力收回来,丢到自己嘴里细嚼。 祈洛希终于慌了,急忙望回墙角,听着自己那有如千军乱马跑过的心跳声,愣了。 两人之间的气氛不知不觉间有点儿缓和。军戈趁机坐近了点儿,这才正式讲出焦点话题:「明早啊,白天雪会跟她妈妈在网域里见面。是研究所批准的。」 祈洛希惊愕回首,想仔细地听详情,偏偏军戈很狡滑地就这么停了,不说了,装作专心吃巧克力。祈洛希倒不是意气用事之人,放下这些年悄然筑起的高墙,主动发问:「怎么回事?」 「不知道啊!就是爱的结晶突然说她可以见妈妈,不过暂时只能见一次,见一个小时,不能多。」军戈又断了一块巧克力,这回直接塞到祈洛希手心上,「吃吧,没毒的!」 祈洛希带着半分犹豫,这才将巧克力轻轻拋到舌上。虽然是虚拟网域的假巧克力,但军戈带来的,偏偏就特别甜,特别美。 《.续》18 白天雪没有介意那是否唯一一次见母亲。她十分详细地问爱的结晶关于会面的规矩,什么可以说,什么不能说,能否随意装扮……偶尔她问得相当深入,例如能否换一个网域见面,聊天时间等,连爱的结晶也得摘入笔记本内,再跑去请教上司草根。 总之,这一两天白天雪活跃积极,她难得地向研究人员请求,要来了各种女性服饰与化妆品。当天清早,她解下平常那套单调的灰白色睡衣,换上粉红色的连身长裙,再涂一层薄口红,扣着耳环,镜子里的女人看起来多么尊贵美丽啊。 她试着轻轻挑起裙脚,绽放花样微笑。跟平常完全不同的韵味。 军戈按照原定计划伏在白天雪房间外,一直等、一直等。过了平常的早餐时间,白天雪才低着头,两手摸着胸前的粉色缎带慢慢步出房门。 军戈一看之下呆了,白天雪也尷尬得涨红了脸,低声呻吟:「喂,你、你怎么在的……」连喉咙都逸出女人气息。她立即自觉到了,连忙用鼻头「哼」了一声,直接将前面的男人推开。 军戈这才恢復笑脸,伸出姆指大讚:「完美!」 白天雪没理他,像男孩儿般昂首跨出大步直走,走了四、五步又停下步伐。 「……你找我有事?」 「有!我就是专程瞧瞧你的盛装打扮啊,白小姐!」军戈飞快跃至前头,摸着下巴打量一番。 过往白天雪只穿着宽松的单色大衣,如同囚犯,现在却突然来个大变身。她没有穿得特别艳丽,是现代网域里常见的女性连身裙,但这活脱脱的美人儿身姿,无疑让人要多望几眼。 白天雪没有答腔,擦身而去,军戈却又如影缠上。 「等一等。」他将拳头贴到唇上,顿了几秒,「你,紧张吗?」 少女冷笑:「见妈妈,为什么要紧张?」 「嗯……那好,加油吧。好好享受这一天。」 说罢,军戈靠到墙边,以管家的礼仪向她躬身俯首,让出对面的通道。 少女撩起裙角,笔直地往前走,正式告别了这片房间走廊。 跟祈洛希在游戏内巧遇弟弟不同。数分鐘后,她将会见到妈妈,是怀胎十月,千辛万苦将她带到人世的好妈妈。研究员跟军戈喝下午茶的时候,曾经讲过:白天雪的妈妈还牢牢地记住她,一直都想见她。 十年了,妈妈依然思念着她吗? 十年了,她对妈妈真的仍有那份母女之间的执着吗?她对现实的种种,还残留了多少眷恋呢。 她下意识摸了摸脸颊,这脸颊,在现实世界里已然化为灰烬了吧…… 步出西翼,白天雪抬着沉如大石的身体来到a区别墅的中央大厅。前天,祈洛希还在这儿跟爱的结晶争论不断;现在,在二楼镶上金色浪纹的研究员专用大门前,草根和另外几人已经在恭候了。 「记得你不能做、不能说的事吧?」 「……嗯。」 「其实你要做什么出格事情我们都阻止不了,这是你的权力。」草根托起眼镜,轻松笑道,「当然,我们是完全不怕的。」 白天雪垂头,默默走上阶梯,混进了研究员的中间。 接下来,是母女的时光。 ※※※※※※ 「希儿啊,可惜你是小囚犯啊!我敢保证,你要是见到白天雪肯定会吓得说不出话,她超乎想像的漂亮,是美人!以前一直穿长裤,现在换了裙子,嘖,完全变了啊。什么跟妈妈约会的,她看上去根本像是去速配网域跟男朋友约会啊。」 祈洛希捧起军戈带来的叉烧包,独自细嚼。很久没吃过叉烧包了,蛮甜的,偏偏就是差了丁点儿味道。他把叉烧包的真实味道彻底遗忘了。 「如果她以后都这么打扮就好了,嗯,明天你该一起来看。」 祈洛希把叉烧包整个咽下后,侧头回想:踏入外部网域后,军戈天天变装,他也是。在《天下公会》里,他穿的是一套深棕色的高领牛仔装扮,脚下是长靴;开枪时,胸前的绳子都会随风摆动,甚有射击手的风采。游戏里的玩家,全都会把自己弄得如此帅气。 不过,军戈恐怕没有看过他穿便服的模样。大概没兴趣罢。 「不行!嘿嘿嘿,待会儿要叫褓母替白小姐拍拍照,留个永远的纪念……」 「只是让你纪念吧。」 祈洛希的话一箭穿心,军戈果然犹如吃蒜般,哑然了。不过狼狈的神情一闪而逝,他立即抓住祈洛希的肩,叫道:「不不不,这是为我们三个人拍照!我们各拿一张!」 祈洛希沉声问:「我为什么想要她的照片?」 「她今天穿得很漂亮啊!简直是变成另一个人了!必须珍藏啊,哈哈哈!」 多说无益。 祈洛希望回墙角。事实上他不喜欢看墙角,但总比看军戈的脸好。此时此刻,军戈怎会还不知道自己惹人生气,该中止这话题了?他闭嘴,双手垫着后脑,仰视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仍是一派悠然自得的模样。 《.续》19 现在,白天雪跟母亲相聚了。跟她聊天的究竟是她有血有肉的母亲,还是研究员实验用的ai?不重要了,无论是真是假,白天雪的愿望正在实现。 要怎样做才能换取跟父母交谈的机会?多流眼泪、多喊声爸爸妈妈?小时候觉得理所当然,自己生长于正常家庭,正常家庭都有父母;如今却难以回归「正常」的轨道了。 祈洛希瞄了瞄军戈,心里不愿开口,还是问了:「……要怎么做?」 「嗯?」军戈慢了半拍才应声。 「白天雪做了什么吗?」 「啊,你指这个。」无须多言,军戈已经会意,「我不知道,她什么都没有做。是爱的结晶忽然找上她,说『你可以见妈妈啦』。」 「没有特别条件?」 「雪儿没做过特别的事啊。她看到我们能自由进出外面网域了就变得超乖的,褓姆研究员都说她听话了许多,草根还笑她又功利又虚偽,注定没朋友啊!嘿,可我们就是雪儿的朋友。」 回想到草根讲那句话的画面,军戈笑了出声,但祈洛希显然不觉得这算是什么笑话。他顿了顿,放缓语速说:「……不过呢,比乖巧、比听话,肯定是我们赢。她跟我们不同的,就是她妈妈还记掛着她啊。」 祈洛希用服从换取了自由,在游戏里找到弟弟,弟弟却压根儿不把他放在眼内。如果他的家人像白天雪母亲一样,过了十年仍担心他,那该有多好? 然而想深一层,那可能是假母亲,白天雪被彻底耍了。哪怕真的是爱女心切的好母亲,白天雪见过母亲后,仍是回归白老鼠的生活,永不甩身,跟他和军戈一样。这样的话又有何值得羡慕。 祈洛希抱着双膝,默默推想着少女的情况。 在研究网域遥远的另一边厢,少女终于越过了无数保安装置,在种种记录程序的包围网下,她终于抵达指定的会客室。 在那儿,再也看不到白袍研究员,唯有一个微微发胖的女人坐在沙发上,不断张望四方。当这女人一瞧见她便抖着脚站起来,呼吸变急。仔细倾听,还能闻见抽鼻子的声音。 白天雪没敢踏前。 眼前的女人,真的是她的母亲吗?十年前,母亲终日躺在病床上接受治疗,脸颊瘦得凹陷,脸色苍白,好似随时就会一睡不起,如今不知是身体好了还是在网域里美化过,精神很好。 母女两人视线相触,全身僵硬。见面之前,无论是妈妈还是女儿早已构思好各种对白,第一句要说什么?要问什么?如何打开话题?但如今,喉咙宛如吞了石头。 良久,还是母亲先踏前一步,双手微微提起,一副想马上拥住,却又带着几分不确定,忐忑不安。 「你是……白天雪?……雪儿?」 白天雪点头,勉强挤出「嗯」的发音。 对面的女人因为这个答案,立即扑上来,把她完全抱在自己怀中,白天雪仅能感受到包围着自身的无穷暖意。 不一会儿,她更听到哭声,一滴演讲泪珠洒到自己的额头上。那是虚拟的泪水,真实的感情。 长久的辛酸涌上脸部,她眉头皱起,不由得放声大哭。 ※※※※※※ 一小时,对于花了十年时光才能跟亲母相聚的白天雪而言,非常短暂。你问我的日常,我问你的人生,再吃些点心,绝对说不完的。 一小时,对于不去玩游戏,在d区静静等待的军戈来讲却是相当的漫长。他试着说话,讲一讲在《公会天下》遇到的人和事,儘管自己讲到笑哈哈,祈洛希依然半点反应也欠奉。 究竟要说什么,才能让祈洛希将眼球转过来,回復他们往昔的友谊关係?这是个大难题。 不能单方面说自己的事,就说说近日新闻。 「……连清洁机器人都要安装ai,像人一样说话思考,政府是不是太间了?叫机器人跟游客打招呼,再去教导那些乱拋垃圾的傢伙?无聊了!根本是市民不想招待游客又懒得教训不守规矩的人,就推给ai做,ai真是方便的代用品啊!不过政府没做错的,有些垃圾事情必须有人干,但人人都不想干,就推给跟人没差别的ai……」 洋洋伟论才发表到一半,头顶便传来了访客到场的系统通告,接着,又换上职员公告:「请军戈马上离开d区,马上离开d区,否则一分鐘后就会将你传送回a区。」 「……啊。稀罕啊,除了我还有访客?」军戈环视四方,并未发现有人。以他所知,研究员鲜少来d区的。 ================== 抱歉上星期没更新,上星期跑去试龙马,自己也严重卡文+懒惰orz这几天会努力补一补的! 话说试完龙马之后,确定是不会过去了,界面糟是一个重点,不过对我而言最重要的还是技术问题了哈哈。 另外米国度这几天也改版上线了,似乎是大改版,改动程度也许不比龙马逊色,因为是aspx换成jsp,大概是整个网站重写啊……不过米国度是不允许改文章顺序也不能删文,就这点而言龙马还比较好的哈哈。 现在我会待在popo,大约还会考虑弄个简单部落格再两边同时更文吧~不过部落格什么的,就会晚一点了,因为美化部落格超烦,我能力有限xd 《.续》20 才过了十秒,系统通告再一次在d区响亮广播,回音迟迟才散去。军戈乖乖就范了,他站起来,临别前靠到祈洛希身旁,用力环住他的肩,说:「乖,等会儿褓母说什么你都别衝动啊,不然又要多关几天的。」 普通的忠告,足以让祈洛希全身都暖呼呼的,他不禁咬唇,他果然对军戈还有感觉,那种超越友谊,又痒又酸又苦的可恶感觉。 明明军戈虚偽又嘴滑,明明军戈喜欢的另有其人…… 军戈走得爽快,不消半分鐘便逸出祈洛希的视野。来访客人也来的爽快,用不着几秒鐘便来到空荡荡的d区大堂,纯白色的光滑地板倒映出他的高瘦身影。 这人有一张马脸,单眼皮,披着一件长到遮住半隻手掌的大白袍,年纪大概是40岁中年吧?只要这张脸是真实的。 祈洛希从未见过这个人。或者,是草根或其他研究员一时兴起,换上这张又老又皱的中年角色外表去做什么实验游戏,因此祈洛希根本没兴趣多看他一眼。 那男人蹲在祈洛希对面,与他对视。 「祈洛希,你好。我叫空馀也。」 「你好。」 祈洛希回应着,心里冷笑。你好?研究员对着一隻卑贱的白老鼠讲「你好」?假惺惺。 空馀也偏头,平淡地说:「唔。你不喜欢,下次我不会打招呼了。」 祈洛希倏地顿住,自己的情绪应该没有牵动五官的,这恐怕是读心。他已经有许多年没被人读心了──至少,他许多年没有被人这样回应过内心的想法。 读心实验不是早已完结,取得大成果了?为什么还对他读心? 「你错了,我们发现了读心系统有着各种缺陷,当年订下的目标是现在我们无法达成的。」空馀也看破了少年的疑问,自行解释道,「思考有许多种方式,简单概括下,有一种是文字模式的思考,好比说做算术题的时候,数字、符号和公式会构成思考的原料;另一种是画面的思考,还有声音、味觉、嗅觉等各种材料。人类的大脑思考太过复杂,我们的系统不断演进也只能捕取文字方面的,而且存在相当高百分比的错误。我们现在颇少啟用读心系统了。」 祈洛希不说话,仅在心里想:错误率高的话,现在又怎会将他的每个想法都看透呢。错误率?怎么算的? 这男人一定在骗人。 「读心的准确性係视乎人的思考过程。我们现在在d区,四週风景固定,没有多馀物品,没有动静,你的眼前只有我一个人,因此你的思想相对地纯粹。而现在的你,想必是下意识地想测试我和读心装置,因此你的每个想法都清晰明确。」 说得没错。祈洛希想,他嘴巴是闭着没作声,内心却已经构思出完整的质问句。读心系统可能最擅长读取这些。 军戈曾经大大声声说自己很喜欢眾研究员,还说不信的话可以动用读心系统观看他的内心想法,自信十足。搞不好他是在心里反覆背诵着「我爱大家」,读心装置就读到「我爱大家」?这可真微妙。 读心话题相当有趣,但祈洛希才不会就此被男人牵着鼻子走,一直被读心。他轻摸喉咙,开门见山地问:「你找我有什么事?作读心实验?」 「可以这么说。」 空馀也跟草根不一样,他的表情木訥,说的每一句话都冷冰冰的,甚有讲台老教授的风范。他就像蹲累了,慢慢跪坐下来,继续冗长的演讲:「读心系统係根据脑部神经讯息进行资料分析、解密等作业,但我们的仪器能获取多少讯息,这些讯息是否足够我们解读一个人的真实想法?我们遇上过太多瓶颈。除此之外,那些并非会浮现在浅意识部份的,比方说童年记忆、对不同人与事的感情,他们埋藏在太深处的地方,我们无办法抽出来研究。这就是系统技术上的读心。我研究的是行为预测学上的读心。」 祈洛希马上绕起手问:「你做心理学研究的?」说罢,连他自己都不相信。 「你或许以为,用机器进行肢解式研究才是我们的研究模式,这是一个错误见解。我们热衷于带领人民攀过一个又一个科技巔峰,创造全新的社会风貌;同时,我们更有兴趣研究人的行为和心理。」空馀也垂头顿了顿,「六年前我们将你们十几个年轻植物人送到『模拟地球』,以及现在让白天雪和她母亲再会,我们都更侧重在人类行为模式方面的研究。」 《.续》21 这么讲,如今白天雪能顺利跟母亲相见,并非是母亲大闹研究所迫得研究所妥协,而是研究需要?那么,他有没有白天雪的那种研究价值呢? 有吧。要不然空馀也根本不会向他透露这一堆情报。 祈洛希正是盘算着,便见中年研究员摆一摆手,眼前霎时多了个小萤幕,萤幕里展示了少女跟妇人。起初祈洛希还在疑惑这两人是谁,仔细盯了十秒鐘,这才认出那位身穿长裙,涂了红唇膏,散发出年长成熟气质的女生,竟是白天雪。变化真大,他有点明白军戈为什么会夸讚不停了。 少女正拘谨地钉在沙发上,一动不动;而对面沙发微胖的妇人想必是白天雪的母亲,她抱着满满的笑意,把桌上的那盒烧饼推向白天雪。两人说了几句,白天雪才僵硬地伸手拿了块烧饼,吃的时候连连点头,显然很紧张。 空馀也没有播放声音,听不见她们的对话,但是,这母女团聚的画面跟祈洛希想像的倒十分相近:分隔十年的母女,一定是生疏的,会比起在网域认识新朋友更困难。 理应是了解对方每个生活细节的人,现在却连脸都不太认得。 这时,空馀也指着萤幕说:「我们研究的重心,是这位年长的白女士。」 出乎意料的答案。祈洛希的眼皮轻轻往上跳,凝视那个身材有点儿胖,相貌和蔼的中年妇女,看上去十分普通。他以为他们几个是永远的实验体,每次实验都会被详细研究一番,没想到这次的研究对象是白天雪的母亲?这女人有什么特别? 祈洛希随口问:「研究什么?」 空馀也仍然回答了:「一般民眾的心理。白女士在十年前失去了女儿,现在,她们在网路上重聚了。她对女儿的接受度有多高?我们对此相当感兴趣。」 多年不见的母女对话,这就像论坛里贴出的温馨亲情新闻,每隔一段时间都会看到。那些白衣人还想研究什么,祈洛希猜不透。但见那妇人笑得眉开,嘴唇没有停过,大概能猜到她正在跟宝贝女儿分享各种开心事。 如果当年白天雪没有病,没有变植物人,肯定会受到这位妈妈万分宠爱吧。祈洛希愣愣地用拳头托着侧脸,心想,如果他能够跟父母见面,会不会同样是这个画面呢? 男人没有让会客室的画面播放下去,他用五指抹一抹便消去了小萤幕。祈洛希望向雪白无垢的墙壁,眨了眨眼。 白天雪参与了这项研究行为心理的计划,那军戈呢,他呢? 两人终于进入正题。 「这个你拿着。」空馀也从大袍口袋里拿出一块微型晶片,轻轻放到祈洛希脚边,「里面有你亲人的各种资料,包括他们的住址、电邮、私讯帐号等等。我也为你开通了电邮和聊天系统的权限,只要你回到a区,你就可以随意使用。在严格遵守造访外部网域规则下,你拥有跟你亲人通讯联络的权利。」 祈洛希没有接过晶片:「这是什么实验?」 「你是略为特殊的案例,但是在不久的将来,你的情况会变得十分普遍。我们希望通过你了解这种状态。」 「我有哪里特别?军戈不是比我更特别吗?」 男人笑了:「你们每个人都拥有自身的独特之处。对我们来说,你的特点是出生于平凡家庭,但被推上了一条绝不平凡的路。接下来的人生,请你依据自己的想法选择。」 祈洛希的十指微微屈曲,脸色凝重:「我的想法?我的人生?不是早就被你们剥夺了,你们究竟还要我做什么,你们要研究什么?」 「研究内容不方便多讲,但你将晶片内的资料看过以后,多多少少係会明白我们的目的。若你什么都不做,也是你的选择。我们会针对你的选择展开更多研究方案。」 空馀也拍拍膝盖,一如蹲得太久的老人家般缓缓站起来,搥了搥腰,接着以缓慢的步伐步向d区出口。被遗留在空地上的少年,心底藏了无数疑问,啟唇,却无法朝着空气挤出一句话来。 究竟,研究员想观察他的什么行为? 无法理解。他仅是将地上的迷你晶片收进掌心,然后靠着墙角,吐了口气,打开晶片的资料。一瞬间,数个视窗以柱体呈现在眼前。空馀也说得不错,这是一份远比之前看过的更详尽的人物档案,连父母何时毕业,曾经在哪儿工作,有什么技能,何时结婚都列出来,犹如个人履歷表。 他没细看,眼球快速左右移动,手指不断地转动视窗。 晶片内记录了父亲、母亲、弟弟的资料,此外,尚有一个人。 他收起食指,儘管事前早已设想过这种状况,但看到那个名字,那张脸,他却觉得自己身处于梦境,眼前的一切,怎么看都不真实。 「祈洛希」,一个跟他有着相同脸孔的人,是祈家的长子。小时候曾经遇过车祸,现在正在唸崇基亚大学纳米技术工程系。 《.续》22 预定的一小时会面时间结束了,研究所人员并未即时腰斩两母女的相聚。会客空间响起了柔和的铃声,如同几隻系着铃鐺的绵羊慢慢走过,让人心境平缓。 这是提示结束的铃响。白天雪的母亲望向远方那不知何处的喇叭,拭去眼泪,再次给女儿一个拥抱。白天雪回抱她,那一直有些卡着的喉咙溢出一阵呜咽。 「……雪儿,保重了。我不在,你也要好好照顾自己,幸福地活下去,在世界的另一端……」 母亲的手,依恋地一再抚摸女儿的短发。手是虚拟的,发是虚拟的,但白天雪仍能清晰感受到那温柔的力道,正在从世界的另一端传送过来。 真妈妈?假妈妈? 不知道。她只晓得自己最渴求的正是这样温暖的接触。 最后,两人还是分开了。女儿依照系统指示往这边走,母亲往相反方向的门慢慢走出去,中途还不断停步,搓着双手拧头,眼皮下盈满了泪,望向女儿的目光由始至终都承载了无限不捨。 然后,门开,门关。母女的会面就此结束。 白天雪的母亲被传送到另一间会客室,那儿已经有两个研究员在等候了。坐在主人席的是40多岁的男人,额头长有横纹,正是空馀也;另一位漂亮的白袍女生则来到她跟前,微笑相待。 「请先坐下吧。」掛着「莎莎」名牌的女生领着她来到沙发上。自从莎莎被揭发跟军戈「有一腿」后,她便被分配去干一些不会动情的杂务工作上。 年长的母亲徐徐坐下来,想着刚才一小时的点滴,她已经倾前了身子,眼泪再度崩溃:「博士,她……真的,真的很像我女儿……!简直是女儿转世!」 空馀也点头:「那真是太好了。」 「抱歉,我太失礼了……」女人深深抽了口气,然后站起来,向对面的研究员深深鞠躬,「谢谢你们仿照着我女儿,创造了这么真实的白天雪!我非常满足……我觉得,我没有遗憾了。」 「你太客气了。」 女人知道,她的女儿白天雪早在十年前被她传染到qy病毒,被医院宣判了死期。当她终于康復,踏出医院,留给她的只有女儿的墓碑。这多年来她一直深深自责,觉得自己是害死女儿的兇手,她更恨自己在女儿病危时却无法伴在身边照顾。 可以的话,她想跟天国的女儿对话,说声抱歉。 如今,研究所以高度仿真的ai技术实现了她的愿望。那是假的女儿,是ai女儿,但五官轮廓跟小时候的女儿极为相近,犹如已经长大成人的女儿。 就算是假象,跟对着墓碑说话没差别,她还是想透过这种方式,将最想对女儿说的话通通说出口,让天国的女儿都听得见。 待到这位多礼的母亲再度坐好,空馀也变了一壶茶水,亲自替她倒茶。虚拟世界的茶水是虚拟的,没有止渴作用,却能够让人的心境快速平静。女人总算意识到自己所身处的地方,捧起茶杯,不再将内心的衝击外现出来。 空馀也一边点开刚才的视像记录,一边说:「接下来,你需要做一份较详细的体验报告,除了完成问卷,还需要作些身体测量,例如心跳、体温等,到时候助手莎莎会进一步说明。在这之前,希望你能回答我几条问题。」 女人说:「没关係,请问吧。」 「因为我们係追求最真实的体验,所以,请教一下,」空馀也十指轻扣,问,「你觉得那位白天雪有多像真正的白天雪?」 「噢,这个……」 「请说出有哪些地方让你觉得『假』,或是『不够像』。」 女人苦笑,唇边泛出几道皱纹:「我觉得外貌真的十足像,挑剔不了,我见到她才晓得呢:原来我的雪儿长大了就是个美人儿呀。但个性方面,我觉得,她应该是更开朗好动的人,应该是更爱说话的,她很好强啊,才不会让我一个人一直讲……还有,在天国的雪儿一定是常常笑的。」 「换言之,真实的白天雪应该更外向?」 「对呀。不过你们将她修改成外向的雪儿,她还是假的。我会把这一点永远记住,不会因为她变得更像雪儿,就把她当成真雪儿。」 母亲不会把真正的女儿,当成真正的女儿…… 虚拟世界的力量,真实世界的力量,就是这么强大。 空馀也注视着白天雪母亲那张坚定的脸孔,然后提笔,在笔记本上写下这次行为实验的重点。 《.续》23 白天雪跟母亲会面一事并未为研究所内外带来多少变化。少女按照约定时间返回a区,路上一直被研究员高空监视着,没有作出任何违规行为。穿过传送门,她刚踩上a区别墅正门的红地毡,便见军戈站在石柱边,绕手而立。 研究人员没有邀白天雪填妥什么问卷,按个键,关上别墅正门后,整个空间只馀下这两隻白老鼠了。 「哟,感觉怎么样?那个是真妈妈还是假妈妈?」军戈双手环胸笑问,依然是平日那副彷彿对任何事都很关心,却又不会动情的态度。 白天雪凝视他一会儿,话速放缓:「我不认得。」 「嗯?」 「我不认得那是不是妈。」她垂下头,轻轻以指头摸向脖子,好似还残留着母亲手掌的温度,「感觉很奇怪。我……很久没有被人这样关心过。」 「我很关心你啊!希大人也是。」 换作平时,白天雪肯定会冷言冷语一番,现在她全无发火的动力。她没有将军戈的话放上心头,慢步走下阶梯,眉心始终锁着一层层雾色迷宫似的彷徨。军戈是个很会看人脸色的傢伙,他眼睛溜了一圈,立即挪开双脚,让出通道,姑且将满嘴的问题吞回肚里。 一天后,祈洛希行为良好,轻轻松松地返回a区。最空间的军戈又在别墅银白大门前恭候,笑嬉嬉地向回归的少年躬身:「欢迎回来,希大人!」 祈洛希冷漠地扫了他一眼,没有应声,飞快地与他擦身而过。军戈当然不会为了这种反应就黯然伤神,他昂首,舒服地伸个大懒腰,才刚转身准备离开,后方却传来一句悄声问话: 「你有被研究员抓去实验吗?」 军戈又转过头来,只见对面的少年仍摆着那副生人勿近的冰冷表情,但那双眉毛的绷紧度,就是透出一丝丝斩不断的苦恼。 他搔头,想了想才答:「唔──没有。去外部网域玩就是最近期的实验啊。怎么了,昨天谁找上你了?」 祈洛希没有道出自己的事,仅压低嗓门说:「先是白天雪,现在轮到我。你大概也不远了。」 「嗯?跟爸爸妈妈见面的实验吗?」军戈双手环胸,呢喃道,「我根本不想跟爸妈见面啊。该死的,如果草根将我和爸妈锁在同一间房子里该怎么办?我真要好好想想了。」 祈洛希没有再说更多,拐个弯便离开了,他已经尽了义务。接下来该解决自己的事情了。 昨天他便把空馀也给的晶片看过许多次,刚关掉视窗,闭上眼,又生怕自己有没有漏看某些细节,再重新审视──尤其是关于那位「祈洛希」的资料。 跟他长相一模一样的人,祈家的一员,现在是大学生,搬到外面跟恋人同居中。 复製人……他不是未曾想过的,那天网游里南祐祈指他是冒牌货时,他就想到会否有人替代了自己。但他认为「养子」的可能性较高。 哪会有人用复製人代替儿子? 真的有人用复製人代替儿子? 自己才是复製人吗? 不知道。研究所必定晓得真相,但晶片没有把所有事情记录进去,或许这正是空馀也所佈的局,他想瞧瞧白老鼠的下一步行动。 回到房间,祈洛希再一次将这片或真或假的晶片打开,文字图片散到墙壁上。 空馀也提供的资料相当充足,详细地列出了他爸爸、妈妈和弟弟的出生年月日、工作或学校、个性、成绩等。末页更附有住宅的外观3d图像,那是一幢两层高的休间房宅,面积阔偌,有着孩子气的红色屋簷。它还配上了茵绿庭园,怎么瞧都是朝气勃勃的,很可爱,让人联想到阳光式四人家庭。 十年前,他就住在这儿了…… 资料充足,跟父母联络都不成问题。然而资料愈多,他愈能体认到自己的处境:正因为家人没有见他的意愿,他做什么都会被否定,空馀也才会放心地提供这么多资料,对吧。 他该追求什么? 思量过后,他的第一个行动,还是前往《公会天下》。 不是找南祐祈,不是杀怪练等,不是公会战争,只是漫无目的地逛。他不想被空馀也或草根瞧见他慌张无助的脸罢了。 然而来到讨论区,他发现几天前以分身帐号「水花起」贴出的帖子又有两三人回覆。点进帖子看,他才记起,那是早前他想从其他人口中套出南祐祈的个人资料,偽装成恋慕南祐祈的少女呢。如今怕是不需要了。 想归想,他还是拉到下方看新帖子。 有人斥责他不应该在网游里问其他玩家的住址,这有人肉搜寻之嫌;而有个暱称为「黑色浪客」的人则发言表示:「啊?原来这游戏也有南祐祈?想当年啊,我在另一个游戏里跟同样名为南祐祈的漂亮男生结婚呢……」 《.续》24 祈洛希忽然想大笑,他的弟弟曾经在游戏里跟男人结婚?弟弟今年多大了?才不过17岁。原来弟弟是个喜欢玩结婚游戏的人。 他托腮反覆阅读,颇有些兴趣想知道弟弟在其他游戏里的恋爱歷程,可是手指放在键盘上,还未敲出一隻字,他又热情全消,关掉讨论帖子。 这种事压根儿不有趣。 接着登录到女角色水花起,视野左上角的信封图示出现了跳跃的红色数字,是有人寄短讯来了。打开来看看,发送人叫「售完沽清」,女角色,短讯标题是「关于南祐祈」,显然是看过讨论区帖子后发来了私密回应。 点开来看,那是一封简单明快的信: 「南祐祈喜欢他哥哥的,你就放弃吧,因为我也放弃了。 by南祐祈的初中同学」 祈洛希根据对方的名字搜索,售完沽清是lv2的新手,个人简介没有填任何资料,也许是隻马甲号。跟他一样。 思忖过后,祈洛希回以短讯,向她打听那位哥哥的外貌与个性,再补充几句「我很爱祈祐南啊!」的谎话,怎么看都像个不愿放手的失恋少女。才不过十分鐘,他已经收到对方的答覆: 「他的外表普普通通,听说是个有点呆的男人,成绩不错,但祐南餵他吃饭还觉得是兄弟情份,没有问题。我没有跟祈洛希聊过,不大清楚。 不过,祈洛希是怎样的人,对你的恋情有影响吗?没有的,南祐祈的心根本不在你身上。你不妨打开你的心怀,看看伴在你身旁的有什么男生……」 前面1/3回答了问题,但后面的尽是劝他不要再迷恋南祐祈,不妨退一步,寻找新的对象。 「……他不爱你,你就不必爱他,更不要恨他。不要在乎一个不愿意花时间在你身上的人。放开心怀吧。」 这回祈洛希终于忍不住看得笑了出来,他瞄瞄四週,将脚步挪到没人的小巷内,把这长篇大论看完。这个售完沽清大概真的曾经深爱过南祐祈,被拒绝后,就想出这堆大条道理,再充当恋爱专家去教导其他失恋女孩。祈洛希把短讯关掉,他察觉南祐祈在现实世界似乎蛮受欢迎的,仔细想想,其实弟弟的相貌是蛮不错的,颇有校园王子味道。 不过──南祐祈钟情于哥哥,拒绝了很多人的追求?好笑,太好笑。 假哥哥被深深爱慕着。真哥哥被指为冒牌货。 笑饱后换来的是一阵空虚。他揉揉太阳穴,带着疲惫感换回了本尊帐号。查看公会会员名单,南祐祈在线上,他在3分鐘前在公会频道里留言表示今天不打怪、不管公会事务,他要修装备。 修装备,准是在公会物资部换购材料,再根据现在玩家攻略的武器炼成宝典自行製作的,因为npc商人卖得贵,而且绝对不会有附加技能。祈洛希沿着大马路一直走到无限公会总部,才刚踏入第一扇防护大铁门,便碰上南祐祈。 莎莎和空馀也分别提供的情报,都有指出:《公会天下》这个南祐祈,就是他的真弟弟。这位弟弟一直在他长久渴望的平凡家庭里成长,现在大概正戴着虚拟手环,全身放松地趴在书桌上,闭合双眼,嘴边含着满足的笑。 这笑意在撞上祈洛希后便驱散而去。 亲弟弟是什么?即是年纪比他小,与他同样流着父母的血的人。 但仔细算一算,祈洛希早年是个连网络都进不了的植物人,全无意识,他的人生时鐘停摆了几年,祈祐南的心智年龄搞不好比他还大,这样还算是弟弟吗?至于血缘,他连身体有没有剩都不晓得,更何况是血。 这人算是他的亲弟弟吗? 祈洛希踏前几步,像往常一样打招呼:「嗨!祐南弟弟,真巧。」 公会大门有其他会员经过,连高职位的副会长花生也傍在庭园石柱边,看资料的同时又瞄过来,两兄弟的互动大家看得分明。 南祐祈摆出对待陌生人的态度,轻点头,再面无表情地与祈洛希擦身而过,彷如路人。 「慢着,请教你一些事。」既然擦身而过,祈洛希顺势便抓过他的手臂,迫他停下,「你知道世上有多少个祈洛希活着吗?」 这是公开的发言,声线清亮。近处的一些玩家都放缓脚步,或是刻意不聊天,替这两人营造了更寧静的环境。 南祐祈没有甩开捉住他的那隻手。他转身面对祈洛希,如王子般俊美的脸,仍然是一派目中无人的傲慢:「我哪知道全世界会有多少个姓祈名洛希的人?」 「有两个。」祈洛希代他说出答案了,「一个是你那所谓活着的哥,另一个是我。」 「你的暱称确实叫祈洛希。」 「这是我的真名。」 「真巧。」南祐祈猛地挥动被抓住的手臂,偏偏对方的力量完全扣住了他,这是射击手和法师的差异,「放手。」 《.续》25 祈洛希不放,相反,他主动踏前,拉近了自己和南祐祈的距离,说:「我才是真正的祈洛希。你不承认我,我自有办法。」 语毕,他轻盈跃下十级阶梯,跨出流星大步离去。后方传来如影跟随的脚步声,接着,南祐祈传来了私密短讯。 「你一直说你是祈洛希,证据呢?」 祈洛希回头,在公会眾人面前朗声反问:「你一直说我是冒牌货。在网络世界里,你有办法证明你是谁吗?」 「电子身份证可以──」 「如果我的电子身份证被谁盗用了,那个谁就能成为祈洛希?我的电子身份证弄丢了,我就不是任何人了?这个世界真好懂。」 「你可以去报失──」 「噗。亲自去政府的人民办事处报失吗?植物人怎么跑过去?」 南祐祈不再说话,那双水晶蓝的眼睛直勾勾地注视他,彷彿这样便能看出真相来。祈洛希不禁笑了,失控地笑了,笑得用力拍打大腿,豪迈的笑声震遍公会总部外围,引得人人放下手边的事情,瞧他究竟在笑什么。 当然,没人能懂。因为连笑的人自己也说不出自己在笑什么。 笑过后,失落感犹如巨浪捲袭,澎湃迫人,让他松开十指,再也没有跟任何人吵架的衝劲。 其实,祈祐南说得对。 如今在现实世界里平凡过活的那位祈洛希,市民身份证和电子身份证都有。他呢,他说自己是真正的祈洛希,证据在哪儿?没有。他唯一的证据就是童年记忆,可难道那就不会是研究所从哪儿复製过来的? 空馀也提供的个人资料颇为详尽,但家里有谁知道他的事?那个当平凡大学生的祈洛希又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 在这个科技逐步迈向颠峰的世界里,人形ai普遍至极,游戏里的npc也能像人类般过活;而相同的脸,相同的记忆也算不上罕见吧。 祈洛希抓住前额的棕发,歪歪斜斜地走下公会总部的阶梯。这一次他没有再收到南祐祈的短讯了。 他离开了《公会天下》。他自觉不能再瑟缩在游戏里,不能只顾着找南祐祈,像个傻瓜般一直组队、杀怪、打公会战。热爱交际的军戈才是他的最佳榜样,他应该接触更多不同的人,接触数以万计的虚拟网域,接触现实世界── ※※※※※※ 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对《公会天下》就不再剩多少兴趣呢? 改造完法师装备后,祈祐南便离开了游戏的千变领域,脱下网拟手环,托腮寻思。 两个月前,《公会天下》才推出不久,同学和网友都纷纷讚好,四处拉人来玩。一方面,它像角色扮演游戏那样要做任务打怪升等,另一方面,它拥有策略游戏的战争、兴建及佔领土地原素,而它最富有魅力的正是由公会职位权力所构成的特殊公会制度,与其他游戏颇为不同,重视交际手段。 祈祐南进入游戏后不在乎等级,一直以观察人心,预测行动为玩法,赢了几次公会战,顺利霸佔土地。被公会里的眾人捧为「军师」,教他沾沾自喜,每天多花一点儿时间去玩,然后,再多待一点儿。 ──直至遇上那个叫「祈洛希」的玩家。 不知不觉间,祈祐南的皮肤彷彿长了一根幼针,每隔一段时间这针子便会戳入皮肤,有些痛,有些痒,但不会流血。 而现在,银针似乎变得更粗更尖,直率刺进,让心脏高高悬吊着。 当夜,祈祐南与几位朋友外出用晚膳,大家藉着较年长的友人的身份证,叫了几樽酒。祈祐南是个易醉的人,喝杯青岛啤酒便会脸红耳赤,可他的特点偏偏是醉了意识反而更清醒,不会再听见杂音。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跟朋友先行挥手道别,友人们见他这副随时会跌倒的模样也不强留。步出餐厅,越过马路后,这位少年以手掌狠狠抹脸,下一步已经稳稳妥妥地踏出直线,踏上归家之路。 晚上11时40分,他红着脸来到家门前,客厅灯已灭,二楼的灯还亮着。他定睛一看,亮了灯的是属于爸妈的主人房──还有,哥哥祈洛希的睡房。 一瞬间,醉意全消。 哥哥的房间已经荒废了一段日子,因此窗帘一直是开的,是母亲希望没人用的房间也有阳光来消消毒。祈祐南后退至围墙,昂首观察了几分鐘,并未发现房间有走动的人影。他并未迟疑,轻快地进了家门,脱鞋不脱袜,黏着地板悄悄滑上二楼。 《.续》26 二楼房间的门都开着。一条长影子从哥哥房间内延伸出来,斜印在走廊上;没有人在讲话,但闻一声又一声清脆的翻页电子音效放出,在这幽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祈祐南悄然靠近门边,顿足。再迈出脚步,已然化身为醉醺醺的小酒鬼,歪歪斜斜地踏出去,看进房内。 原来,哥哥祈洛希没有回家。 在这个几乎没有个人物品留下的房间内,母亲坐在床的一角,父亲则傍在书桌上,靠近木门。而对面的洁白墙壁上则投放着家庭相簿,散出祈家两个孩子各式各样的童年照片。 看来是爸妈突然兴起爱子之心,就拿出老东西怀念一番,左上角运动会影片才刚收起呢。祈祐南松一口气,还怕哥哥回来了不知该说什么呢,他含着浅笑望向父母,却发现两人的表情不太对劲。 比起回顾,这更像是当中更多的是不知所措的悵然。 「什么事?」祈祐南轻轻来到妈妈旁边,坐到床上。父亲母亲互相对望,仍然未说话,因为下一秒祈祐南已看到了让人震惊的文字。 照片的右侧显示了两封邮件,白底黑字,上面的第一封是寄到母亲家用信箱的: 「妈,十年未见了,你最近还好吗?很幸运,我在那场车祸里留住了性命。 还记得小时候吃冰淇淋,我一定挑巧克力曲奇口味吗?不是我特别喜欢,只是超市里一排巧克力曲奇的价钱比苹果、雪梨贵一些,感觉上就高级一些。祐南不喜欢巧克力,因为他根本不喜欢吃甜的。 妈,记得你也喜欢吃巧克力,你还在情人节教我们,一定要用白色巧克力回礼给你。今个礼拜六,不妨让我们在天际论坛团聚吧,帖子编号147663,我们一起吃巧克力。千万别带祐南来,他根本不喜欢巧克力。」 一封巧克力的信,看得祈祐南的脸色发青。这些文字,这种自作主张的态度,儼然跟他哥哥截然不同,是假的。再看下面另一封给父亲的信,内容不同,重点倒是完全相同的: 「爸,十年了,你还记得我吗?我是祈洛希。十年前那场车祸里,我还没有死。 在这十年里你还有没有变胖?从前的你偏不爱做运动,妈叫你别每逢假日就赖在家里,你却总是去商店走个圈儿,回家时便带来一堆零食。后来你买了全息游戏机,还说过玩俄罗斯方块就是做运动,害得妈都信了,有阵子我们玩得很疯狂,连晚餐都忘记吃。 许多许多的事,回想起来都别有意思。爸,今个礼拜六,我们不妨聚一聚,到时候一边看看影片一边吃巧克力,好吗? 今个礼拜六,让我们在天际论坛147663帖子见面吧。不需要带祐南来。」 给父亲的,给母亲的,同样交织着一点一滴过去的细节。犹如休息时想起了往昔的零星碎事,就放进信中缅怀一下,画出真实世界的轨跡。 祈祐南顿觉双耳被一阵电子嗡鸣封闭了。他想起了一个人,在某款游戏里,一个同样能把他的往事轻轻松松随手拈来讲,老爱缠着他,屡次自称是「哥哥」的人。 祈洛希、祈洛希、祈洛希、祈洛希、祈洛希、祈洛希…… 「……小南?」 肩膀被拍了两拍,祈祐南才回过神来,不知不觉间背部已渗出热汗。不只他,祈家夫妇对这两封信也有着无尽的茫然,讲不出个所以来。 他们的第一个儿子祈洛希,理应早在十年前死去了。 寄信的究竟是谁? 冒充儿子的人?他们最初就是有这个想法,现在仍是这个想法,但,谁可以如此栩栩如生地讲出那些十多年前的小事件?无法解释。 不过呢,去论坛帖子里露个面,应该不成问题吧? 「……我知道了。千万不要去。」 祈祐南抓住妈妈冰凉的手,他轮流看着爸爸和妈妈,咬紧牙关,将脑内刚成形的构想说出来:「我不知道这个冒牌货有什么目的,但千万不要信。去了就中了圈套。」 「要是真正的哥哥,就该在现实世界里现身。」 ※※※※※※ 天际论坛是一个知名度甚高,非常开放、自由的论坛网域,以中文用户为主,不过亦提供了翻译功能,欢迎其他地区的人来发表意见。 一般来说,论坛文章都是一页页的文字,而天际论坛的特别之处是它会自动将帖子归类,再根据帖子的内容或发帖人的设定调整出如影片般的网域景像。例如圣诞烟花匯演的相关帖子,系统能自动建立海港场景,调出烟花动画,甚至可以将帖子下方各个讚好回应都化为背景音效,让人看帖也能身处其境,跟大家共同投入。 《.续》27 查阅歷史是虚拟网域的常见功能,但是将论坛帖子与这种网域技术融合,让看个旧帖子都能回顾当年,有另一番切身感受,天际论坛就是龙头了。 当然,祈洛希并非为了这个缘故而来。 帖子识别码为「147663」,标题为「感谢天下重情父母」,正是他和父母约定等待的地方。走进属于时事主题的帖子丛林,抵达该帖子的特殊空间,便见片片秋色红叶徐徐飘落,落在地上的翠色树苗旁边,构成保护罩般的朱环,这是当初发帖人费了不少心思设计的动画境况。 祈洛希不再隐身,进入公开模式,原来这儿早已有一个绑双马尾的少女正紧合双手看帖子。日光轻旋,祈洛希的长影在地上幻化成三、四个,少女很快便发现了他。她似乎并不在意,瞄了一眼,她又继续专心看帖子,看完第一页的帖子回覆后才跳过红叶离开。 那只是路过的女孩吧。天际论坛规模甚大,偶尔有三两隻小猫翻看这种两、三年前的老帖子,并不稀奇。 现在这帖子区域只剩下他一人,祈洛希选择播放帖子。树林的风变得稍大了,让他棕发飞扬,而帖子内的新闻影片开始连环放送。 新闻的主角之一,是个才十多岁的顽劣初中生,他在一次意外中肝脏严重受损,获得母亲捐肝。顺利地完成活肝移植之后,少年跑到母亲的病房,一下子拥住了脸色苍白的母亲,反覆地说:「对不起!」「我以后一定要好好照顾你!」「家务全都交给我!」 一旁的父亲也感动得流泪,双手把妻儿拥过来,笑说:「赚钱就交给我吧。」 原本这只是件温馨小新闻,但转瞬间,网域内的叶片越来越少,大树凋零,连天空都回盪出微细的哀歌。 另一段影片慢慢放送。 五年后,那位母亲的肝出事了,她的亲人要么不想捐肝,要么不符合捐肝条件。已经长大成人的孩子想把肝献回去,可母亲却咬着牙,死也不接受。母亲在医院的日子里,为丈夫和儿子写下了一封又一封短讯,虽是日常琐事,却满满是叮嚀,满满是关爱。 一个个长方形短讯浮在半空,是新闻中那位父亲曾经在部落格上天天公开的,成为了当时社会上的热门新闻,无数网民悄悄在部落格上冒出头来,为这家人送上祝福与祈祷。 祈洛希没有细读短讯内容,一来,他几天前已经快速扫视过;二来,树林有其他游客慢慢步入了。 青草蟋蟋蟀蟀作响,再嘎然而止。祈洛希循着声音来源一瞧,来人只有一位:他使用论坛预设的男性角色模型,头顶上浮着浅蓝色的「南方」这个词。 这男生正望着他。祈洛希打开状态选单,跟约定时间相近。一连串猜测在脑中瞬间形成,祈洛希环视四週,确认对方后面没有别的人,便试探性地问一句:「弟弟,你爸妈呢?」 若然是纯粹路过小会员,听到这种对待迷路小孩的话必会怒瞪一眼,转头离去;但这个人没有。南方顶着系统预设的温柔黑发男外形,绕手说:「爸和妈不会来。」 「为什么?」 「因为没必要为了一封恶作剧邮件就来赴约。那种东西,加个过滤规则,叫系统自动永久删除才是最恰当的。」 祈洛希眉心紧拧。如果这里是网路游戏《公会天下》,他大概不会顾虑什么公会守则,直接抽出枪械,凭着等级技术把南祐祈杀到重生点。 不过南方说出这番话,意味着他花费数小时撰写的两封邮件成功寄了出去,送到祈家,被弟弟祈祐南看到。这表示空馀也给的是正确资料。 祈祐南拦截邮件的原因是…… 祈洛希朝着南方露出浅笑,说:「行,你就把我那个邮箱过滤掉吧,我还有很多后备电邮能用。」 「有种你就尽情试。我会把所有关键字过滤掉,你那些『我是祈洛希』、『我是你儿子』的疯言疯语绝对不可能再传过来。」 「真能全部过滤掉?如果我换个说法,例如……『我是祈祐南的哥哥』,或者『我是素甘香怀胎十月的第一个孩子』。」 「哈,落后的傻瓜啊。用ai精灵过滤掉不就行了?」名为南方的男子嘴角挑起一抹笑,那儼然是上位者的笑法,笑得刺眼,令人打从心底厌恶。 最初,高智能ai都应用在网域里,比如展览馆导游小姐、房屋设计说明员等,这些都是必要的,但具有一定重复性的服务性工作;现在,ai已逐渐渗入人们的生活之中。 「ai精灵」便是一种应用到生活上的ai商品,可爱的精灵造型,却拥有人类般的智慧。想要过滤电邮?吩咐一句「把自称是祈洛希的人的邮件全部删除」,它就会如同人类般解读每封信件的内容,再根据指令办事。 《.续》28 祈洛希并不知道什么是ai精灵,但快速搜索论坛帖子,瞄到一整列的设定及询问帖子标题也晓得个大概,便回道:「嗯,我相当落后,不知道有ai精灵这软件。如果在十年前,我没有救你,现在的我肯定会知道吧。」 傲慢的南方恶意笑容褪去了,相反,祈洛希的笑越发轻盈,犹如吸食了兴奋剂。 原先以为来的不是爸妈,而是弟弟,说他是冒牌货的弟弟,再聊下去也没意思。但捕捉到弟弟这一丝表情变化后,他又觉得,现在的每一句话都极具意义,让他充满自信。 消失的笑容证明了十年前的车祸。 瞬间的寂静证明了弟弟对那场车祸耿耿于怀。 确实,化名为南方的祈祐南极度不安,因为对方总是轻易地戳中祈家的人的弱点,但他猜不透对方的身份,猜不透对方的笑,猜不透对方究竟有何目的。 他决定静观其变,见机行事。 风依然在乱,地面枯黄的叶片被吹高,散到小树苗上。祈洛希踏前一步,用脚尖踢了踢树苗的枝干,轻轻一弄,这黄叶又落回地面,树苗乾净了。 祈洛希望向悬在头顶上方那一封封温情洋溢的肝病慈母短讯,开朗地展开双手:「决定了。让我每天都寄信给亲爱的爸和妈吧──你会在家里的电邮设置ai精灵?那我给爸发信到他公司的邮箱吧。」 南方眉头跳起:「可笑。你怎会知我爸的公司邮址啊,你调查过?」 「我是爸的儿子,怎会不清楚爸的事?」 祈洛希悄悄打开那块晶片,照着上面的资料唸出父亲现在的公司名称、上班地址和公司邮件地址,但南方神情未变,无法判断这些资料的真偽。 南方继续用一贯的挑衅口吻回道:「你儘管寄信吧,我不会设置任何过滤规则。我会报案处理。」 「好啊。欢迎警方调查。」 毋寧说警方介入,查出他的所在位置,是他多年来的愿望。 话不投机半句多,南方爽快地转过身踏出去,举起右手在空气中摆手势,恐怕要登出了。祈洛希脚底一搓,践碎了枯叶,朝他喊了声「等等」。 南方回首,只见祈洛希两隻手都在空气中又画又点,正极流畅地操作着论坛系统,彷彿不用看便知道每个选单按钮的位置。不消几秒鐘,南方收到了祈洛希私下传送的连结。 「本来我想给爸和妈看的,既然只有你来了,给你看看也无妨。我晚点儿再寄给爸和妈。」 这连结指向一则用完即弃的私密型帖子,只供指定的会员观看回覆。发帖人是祈洛希,开帖日期是今日中午,标题是:「爸妈,为你们而设」。 南方睥睨着那含着平静笑容的祈洛希,心头隐觉不对劲。天际论坛好歹是国内知名论坛,保安做得很足,会员应该不会在帖子内放病毒,于是他点开连结查看。 没有病毒警告,身体状况正常,只有帖子标题转换了,天空变了。树叶与树苗逐渐老化枯萎,与泥土融为一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大马路出现,灰濛濛的一片,再等几秒,马路的红绿灯与路标,充满现代感的路边森绿植物,画满星尘的人造夜空以及其他东西都载入完毕。这似乎是现实世界的景色,树旁铜色的楼梯及升降机,暗示这里是地下交通脉络。 大马路中央是一辆水蓝色的私家车,在畅顺的路上不断加速,两旁的建筑物如幻影般快速往后飞逝。 这时,帖子的内文转化成声音,诉说故事:单是开头的几句背景介绍,便令南方脸色大变,冷汗狂飆。 这里面记载的是十年前的新闻,一宗车祸。 十年前,祈家兄弟仍是一对爱玩的活泼孩子,某天他们去朋友家玩得夜了,友人的父母决定驾车送这对小兄弟回家,接着再一家三口去附近享用晚膳。于是,祈洛希、祈祐南和朋友一家人坐进这舒适的私家车,五人一块儿出发。 这早就不是第一次,祈母跟这友人的母亲也相熟,接到电话通知后,便继续准备水果甜品,等待孩子们归家。 大家都毫无防备。 毫无防备地撞上前方一辆疑似失控的车子。 网域内,这片佈满星辉的美丽夜空突然变幻出片片灰云,让星光黯淡,地面被黑幕笼罩。忽然间,刺耳的金属衝击声贯穿耳膜,并不断延长、扩大,更传来小型爆炸声。 两辆汽车相撞,再坚固的玻璃窗也爆裂出大小碎片,有的整块迸飞至路面地段,更多的化为箭矢,插入车厢内部。 《.续》29 车祸的片段,祈洛希已经看过不下十遍,他叉着腰斜睥南方,将南方身体上的每个不自然抖动映入眼内:「我还以为你把十年前的事忘个精光了,幸好没有。」 祈祐南察觉到精神上的慟击已经传至虚拟角色上,连忙命令自己的角色模型咬唇、镇定,不能再作出愚蠢的暴露;这是比感官波幅更优先处理的指令。 心虚么?祈洛希胸腔的成功感反倒更为强烈,烈得发烫。 展示在论坛空间的撞车画面不是车祸当日的真实录影画面,而是新闻社製作的虚拟影片,再被网友稍作加工製成。七年前天际论坛刚成立,功能新颖独特,便有部份人找了一堆旧新闻作题材,搬到帖子里,作一番设定,再让论坛系统自动将大小新闻场景在虚拟空间重播──这撞车案恰巧在其中。祈洛希就是透过空馀也晶片里的几句车祸新闻节录,才搜寻到这则古老帖子的。 立体影像没有展示出车内伤者的情况,可南方不过是看着这辆车,看着头顶的漆黑夜空,脑海已浮出远比虚拟世界更残酷的画面。 没错。那时候祈祐南他还小,是小学生,什么都不懂的小学生。久远的小学年代,祈祐南早已忘得七七八八了,惟独那一天,只怕他花尽一辈子都忘不掉。 车厢内原本坐着五个人:朋友木齐和木齐的父母,哥哥祈洛希,还有他。原本好端端的,前座的父母在轻声聊天,后座的孩子们鼓着腮子放声大笑,驀然间,车子大震,安全气垫猛地涨开。 车上只有最年幼的他清醒,因为哥哥横身半抱住他,他胸口没事,头顶被紧紧护着,就是手臂有些刮损。前面起火冒烟,鼻孔有点儿呛,他眼睛骨碌碌地望向四週,他不断叫着哥,不断叫着木齐,不断叫着叔和姨,没有反应。窗外有数名热心的路人想先将他抱出来,但他早已吓到动不了,无法伸手回应,正如那一动不动的哥哥。 接着场景淡化,车祸不再,因为这则新闻的重点本来就不是车祸,而是车祸中那位年幼的哥哥──祈洛希。 他用身体保护弟弟,让弟弟仅仅受轻伤,简单检查包扎过后就出院了;相反,他却成了植物人,深度昏迷。 当年的记者大力讚赏这位小哥哥的英勇表现,意外发生时第一时间便是保护弟弟,又拍下他躺在医院病床上的图。 这张昏迷照片,现在已经化为立体影像,大咧咧地在祈洛希和南方中间出现。 「……啊……呼……」 隐约间,帖子森林里响起南方的喘息。他的五指紧掐住脖子,目光从虚拟影像中那个小学生哥哥的脸孔,慢慢挪到床对面,那个将近20岁的网域虚拟人物祈洛希身上。 然后,他立即回望病床。 他想克制自己的情绪,同时又不想再傻傻地克制,任由埋藏在心灵世界的乱流奔腾而出。 祈洛希猜到弟弟胸口埋藏着的疑问,他踏前数步,高举右手指向病床上完全不能动弹的小孩,说:「我是祈洛希。」 南方勉强哼哈了一声,给予敷衍。 「还记得吧。前几天我问你,世界上有多少个祈洛希?」他看到南方的手指下意识地捲起来,脸上并无半分疑惑,更确认网游里的法师南祐祈等同于眼前的南方,即是他的亲弟弟。 「你早就知道吧。」他指着自己,胸口驀然泛酸,「我,才是你的亲哥哥。」 南方仍然不肯应声。 祈洛希又觉得心头冷下来了。他这时才发现,自己让十年前那一幕车祸重播,原意是瞧瞧他的父母亲究竟是如何丑陋,凭什么将他卖到研究所;但心头的某一处,确实期待着父母会拥抱他,再告诉他:一切都是梦。一切都是误会。他们会迎接他回家,他能够当个正常人,父母会全力支援。 但没有。父母甚至没有来。 弟弟的表情与行动,彷彿透露着一件事:家里没有任何人期盼他回去。相反,回去只会製造麻烦──因为同一个世界里不应存在两个祈洛希。 家人所承认的祈洛希,是佔据着现实世界的那个不明来歷的祈洛希。 祈洛希将落寞的嘴唇扭曲成笑意,不自觉地,他提高音量说:「祐南,从现在开始,让我来证明我的存在吧。」 他不再在天际论坛停留半刻,一挥手,人已化作纯白烟雾消失。南方张唇,垂头再望向病床上瘦得可见骨头的苍色男孩,始终说不出话。 如果刚才那祈洛希是冒牌货,他为何一再翻查十年前的事?恐吓?威胁?不,恐吓威胁又何必如斯大费周张,不放过每个细节。 如果不是冒牌货,那个被他三番四次否定过的可能性…… 《.续》30 祈祐南关闭车祸新闻帖子,扯甩虚拟手环,强制回归现实世界。活了十多年,他的生命中不乏遇上意外与挫折,他跟其他人一样,曾经为不同的事烦恼过;有时候他甚至觉得,自己的见识比同龄少年更丰富,至少他曾经捲入过不平凡的风浪之中。 但现在这种完全的被动,彻底的无力感,无法思考的状况,却是人生头一遭。 他看了手环一眼,然后狠狠地将它扔到地上,银环与地面磨擦出清亮的声响。 这时,房间的门被打开了。 祈祐南立即抬头,门后露出妈妈的脸,可妈妈平时是会先敲门,待他应声才进房的。 她弯腰,缓缓将地上的网拟手环捡起,问:「小南刚才去了天际论坛吗?」 祈母走到儿子身旁,将手环放回桌角。 看来母亲刚才也去了天际论坛的那帖子里,只是躲到一边偷听吧。祈祐南暗叹,并未隐暪:「我刚去了见那个冒牌货。」 「真的是冒牌货吗?」 祈祐南的胸口马上燃起一把声音:「他是冒牌货!」但见母亲的双眼透露出几分惘然、几分着急,迫他将这句话硬生生吞回去。 他不由得想起了当年。在车祸以后的半个月,他一坐车便会產生强烈的晕眩感,甚至看到驾驶速度快点儿的车辆都会被吓倒,让他无法上学;母亲也受到很大打击,天天到医院陪着变成植物人的儿子祈洛希,回到家吃饭,犹如患上厌食症般吃几口便呕吐,整个人消瘦了不少。 「小希他……现在连吃块麵包都办不到……!」 母亲总是擦着眼泪,把筷子平放回桌上。明知哭泣只会将悲伤散播开去,她还是难以自制,因为她餐桌对面的椅子空空馀也。 当时唯有父亲稳住了整个家庭,不断激励妻儿,但他的精神其实也不安定,工作表现变差,被公司派去做次一等的杂务。 彷徨、绝望。这就是亲哥哥留给他们最后的东西。 欢乐、希望。这就是后来的新哥哥带给他们的礼物。 没错,新哥哥成了大家的心灵支柱。 「妈,你冷静点儿。」祈祐南将椅子让给妈妈,自己则坐在床上,「我马上就去申请个新帐号,改名作『祈洛希』,再套用哥的角色模型。你还能分辨出我是谁?」 祈母将半张脸埋入掌心:「脸孔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怎么能轻易把小时候的事写到信里?他还说出了爸爸的公司地址,对吧?他刚才跟你说过什么,全部告诉爸爸妈妈吧?」 之前聊到一半,祈洛希便邀了南方进入「爸妈,为你们而设」的私密帖子,因此祈母偷看不到后面的情况──她不知道,那个祈洛希竟特地翻出十年前的新闻。 那人打算将新闻作为题材寄出去,什么东西都会说,祈祐南就不忌讳了,直白道:「那人确实知道很多我们家的事。」 「那么……」 「不代表什么。我的亲哥已经不在人世,你见到所有自称『祈洛希』的都是假的,包括那个已经搬出去跟恋人同居的哥,他都不是我的亲哥。」 见母亲还是摇摆不定的样子,祈祐南身体前倾,沉声警告:「别看到有人说出十年前的事就以为对方是哥,这对哥才是天大的侮辱。」 这番话是灵丹妙药,祈母听后身子颓然软下,闭合双眼,终究是点了头,认同了儿子的判断。 毕竟祈祐南百分之百是他的儿子,百分之百可以相信。 「好吧。那小南,刚刚那个人说过什么?他寄信过来有什么目的?要钱?」 「……不知道。」 过了两个多小时,父亲跟朋友吃饭回家了。一家人聚首一堂,祈祐南便将天际论坛的事重复说一遍,一字不漏。他们商量过后,最终的结论是:先等一等,等那人再寄信过来,瞧他究竟还知道些什么,会写些什么,下一步行动是什么。ai精灵?不需要!他们只会假装邮件被过滤掉,什么都看不到,一隻字都不回覆。 「我会试着托人查一查这个邮件地址。小南也帮忙人肉搜索一下论坛那个祈洛希帐号吧。」祈父爽快地下了定案。 静观其变。 儘管爸妈在家里总是表现得像一对笨蛋夫妻,但那纯粹是调情,是刻意耍笨。他们并不是真傻瓜,有些事情,不特别戳破罢了。 那人会不会是真正的祈洛希? 这个可能性很低,低得近乎零,但难以完全否定──毕竟祈父祈母并未亲眼目睹儿子死亡的片段。 祈祐南嘴唇囁嚅,终究没有将自己的自私想法道出来。对他来讲,他与亲哥哥度过了人生的前7年,头几年婴孩时代更全无印象;后来的10年,出现在他身边的都是新哥哥。踏入青春期,遇到挫折与失败……人生的真正起步点,全部是这位新哥哥陪伴与见证的。 新哥哥更重要。旧哥哥可以拋弃。 这就是他的想法。 《.续》31 梦是怪异的,千变万化的,不合常理的,无法预测的……却总能轻易地勾动起造梦者的情绪。例如是,噩梦。明知道那是假的,但醒来以后,心脏的频率还是那么快,让人祈求不要再作同样的梦。 这个梦,是祈祐南本週第二次梦到的。 相同的梦?不对。上一个梦的延续?不对。不过是同样的人,同样的事件,不同的背景与演绎方式罢了。 在梦里,他被数不清的墨色骷髏追杀,与他一起逃亡的还有个跟哥哥长得一模一样的神枪手。那人为了保护他,不惜停下脚步与骷髏对抗,最终被黑暗所淹没。 他不断跑、不断跑,不断回头察看。跑入雪色宫殿里,妖魔终于不再追来了,然而人一回首,便见宫殿阶梯慢慢走下了那个与哥哥相同面孔的枪手男子。 他松一口气,正想道谢对方的救命之恩,那男子却驀地勒住他的脖子,宛若鬼魅的细语在耳边回盪:「你为什么不帮我挡住怪物?」 他想也不想便答:「是你自己要挡的,与我无关。」 换作在现实里,他才不会说出这种无情无义,且绝对会被人当作攻击素材的蠢话,他理应搬出甜美得有如雪梨蜜汁的漂亮话;但梦就是那么虚假,梦中的他就是那么难以理解。 于是,他的头颅被那人活生生拗下来,在地上翻滚。他的身体则被那男子用不知哪来的刀,不断地刺插,喷出冰蓝色的血泉。 然后,他睁开双眼,被吓醒了。 拭去冷汗,看看闹鐘,现在才是早上6时多,对于週六而言未免太早。 祈祐南不想再睡了,简单梳洗后,他坐在客厅沙发上,打开萤幕,一个个不同程式的视窗已经整齐地排列着。右上角的信封图示,提醒他还有两封公眾邮件未阅,是那个祈洛希寄给父母的邮件。 「祈洛希」究竟是何方神圣,到现在他们仍未有定案。祈祐南对帐号进行人肉搜索无果,祈父拜託网络商朋友追查ip及邮件来源,才刚查了个头就没线索。 为此,祈家三人有协议,所有来自那个祈洛希的邮件,必须在家里公开,不能隐瞒。 祈祐南的手指顿在那块长方形小图示上方,他最近看信前必会花几分鐘想像,将心比己:如果自己是「祈洛希」,这次会写出什么信?寄信游戏能把大家耍到什么地步? 最初寄给父母的第一封信,载满回忆与温情,令父母为之动容,特地找回十多年前的照片重温;但是祈祐南与他在天际论坛见面后,信件风格大改。首先,那人果然把当年的车祸新闻及后续报导寄给爸妈,后来又寄信询问,他们究竟怎么处置那位为救亲弟而成植物人的儿子?再后来的信,又追问现在跟他们相处的那个祈洛希究竟是谁,是不是买回来的「代替品」…… 一封封的信,有如冤魂寄来,简洁的问句似乎埋藏着恨意,他能够将恨意的核心化为千万条问题。 全家最冷静乃至冷淡的祈祐南,阅读这些信件都会感到彷徨无助;更何况是作为收信人的父母。 母亲容易心软,她多番想回覆邮件,想反问一句:「你是不是我们的亲孩子?」最终还是忍着、忍着。对方究竟是谁?不知道。说错了一句话,便会变成对方永久的把柄,祈家将会永远被威胁。 ──即使那真的是祈洛希,祈家已经没有容纳他的位置。祈家无法给予他幸福。 脑海飘过各种古灵精怪的可能性,想了许多,也不过是十馀秒的时间。祈祐南轻挪手指,点击图示,今日的最新信件终于浮现眼前。 不是新闻连结,不是串串质问,这次仅是一行英数字。 是祈洛希的电邮地址。 是现在的哥哥祈洛希的电邮地址。 祈祐南呼吸一窒,手颤了。连新哥哥的资料都尽在手中,却一直偽装着不知情,不断追问?这个不明来歷的祈洛希,恐怕远比他们想像中更加神通广大,老谋深算。 「哥……」祈祐南点击邮件地址,立即寄了封信问他所承认的哥哥,这几天有没有收到来歷不明人士的邮件? 信件送出,头脑冷静点儿,方才发觉信中用字不自然,会惹人起疑。他重新写了邮件,表示最近家人收到古怪的连环电邮,不晓得是否个人资料洩漏了,要他小心点儿,最好换个新邮箱。重新检视,轻松的语气不会让人想到家里出了事,再发送出去。 小问题算是解决了,但大问题的源头仍未处理。 《.续》32 他霍地张眼,跑回房间,戴上手环进入《公会天下》。最近为了调查那人的事,祈祐南多花了点儿时间混在《公会天下》里,意图找机会尾随祈洛希,监察他的行动模式,偏偏他最近少了上来,会员名单上那名字通常是暗的。 现在是早上6时多,别说祈洛希,大部份玩家都不在线上。南祐祈已经没有耐性了,角色模型才刚出现在游戏空间里,双脚贴入草丛间尚未站稳,他便开啟讯息栏,发讯给祈洛希: 「你不要再乱寄信给任何人。66区东南传送门等。」 接着,他踢踢鞋尖,连忙飞奔去约定的地点等候。 其实祈洛希比祈祐南醒得更早,但他没有去《公会天下》。上星期他发现网民动不动就会搬新闻去各大论坛张贴,他便不断翻查旧帖子,盼望能找到更多跟自己相关的消息。 首先,他找到十年前7月8日的车祸新闻片段,几个报社都有提及,当然小小车祸比不上其他大新闻,篇幅不多,价值不大。十数天后又有一则后续报导,指祈洛希已经成为深度植物人。多么切合他的现状啊! 后来,这个祈洛希有醒过来吗?报导未有提及,他花了不少时间搜寻也找不到后续资料。小人物是睡是醒,哪会有读者关注呢?能找到这么多线索实属幸运。 于是他不断寄信,他要引爸和妈出来,他不想每次都只看到弟弟。他想透彻了解当年被拋弃的真相,以及自己的未来。 他心急,但不焦急。至今父母仍没有回信,那么他能干的便是恐吓、骚扰。 他无法堂而皇之地偷盗杀人,在网路世界里干这种事没有意义;那么他只能透过这种低级手段,悄悄引起外面的人的关注,最好让警察能插一脚。 数个小时后,他回到《公会天下》,马上就看到南祐祈的短讯。看看时间,现在公会线上名单还亮着南祐祈三隻字。 事到如今,祈洛希已不喜欢再跟弟弟玩纠缠游戏了,他将最后的半丝希望放到父母身上。但父母迟迟未回应,他与家族唯一的接触点只有这个可恨的弟弟,不得不见。 整顿过道具后,他以悠间的步速前往66区,路上未见多少玩家。现在是早上9时10分,很多人还在赖床吧。 66区是尚未被任何公会霸佔的雪山领域,这个时间没有风暴,只有遍地茫茫白雪,屹立于积雪中的是棵棵如同玻璃砌成的冰树,冰蓝色的叶片坚硬而尖锐,可以作为暗器或陷阱。祈洛希盘思着,为免遭到南祐祈暗算,便换上防御力较强的冰鳞内甲与特厚皮靴。 一路上十分安静,才见到一隻魔物,牠还逃得很快,懒得追赶了。越接近约定地点,他便越发谨慎地打量四週,一会儿后,他看到出入口处旁边身皮黑袍的法师南祐祈了。 南祐祈抱膝坐在雪地上,一脸呆滞,魔杖平放在脚边。是空等了三小时么? 祈洛希继续步近至射击手最适当的攻击距离,橡胶靴底反覆地将厚雪踩陷,南祐祈闻声昂头,眼神骤然凝聚起黑色恨意。 他拍走肩上的雪花,执起魔杖站起来,朗声质问:「那些信全是你的杰作吧?」 无须确认他指的是什么信,祈洛希答:「没错。」 「你究竟有什么目的!」 「目的吗?我说过很多次了:我是祈洛希,我要向你、向爸和妈证明这一点。」 与南祐祈保持约五米距离后,祈洛希停下脚步,左手轻轻搭在腰间的短枪上:「说来我寄出去的信是给爸和妈的,你全都偷看了?」 「你管不着。」 「偷看信件,中途拦截,就是侵犯了我的爸妈的个人私隐。」祈洛希扫视四週,视线触及之处并未有其他玩家走动,「你找我有什么事?替爸妈传话给我吗?」 回想最后发出的邮件的内容,便隐约能猜到南祐祈究竟所为何事,但祈洛希要他亲口讲出来。 「你不要再寄那种无聊信过去。」 「上星期,你还大讚ai精灵很厉害,懂得自动过滤出我的信再删光;你还说过会报警。」 「你要将更多人拖下水,难道不是?」 祈洛希故作不解:「有吗?我只寄信给爸和妈,从来没有寄给你,是你自己硬要偷看。」 「今天早上5时58分寄来的算什么?」 祈祐南不用打开信件便背出了收信时刻。 听到这里,祈洛希忍不住展露出深深的笑意,连眉毛都弯了:「不就写了一个普通的电邮地址?我没有犯……」 「别睁着眼继续说这种狗屁话猛地绕圈子,污染声音频道!」南祐祈叉开脚迈步向前,他已将自己的法师角色的生死置之度外,「你发那个电邮有什么目的?要钱?要名声?要身份?你究竟要什么?给我说清楚!」 《.续》33 这下子又证实了晶片里假祈洛希电邮的真确性了。让人意外的是,前阵子张贴车祸新闻,弟弟仍然冷静应对;如今贴个邮件地址,弟弟就按捺不住了,有什么特别缘故么? 驀地,他记起那个叫售完沽清的女玩家说过:南祐祈喜欢他哥哥的。 喜欢假哥哥,所以容不着任何人打扰么?这未免太可笑了!但,这正好,这正是一个可以利用的弱点。他摸了摸枪枝,感受着那与雪相同的冰冷触感,思绪又抽回来了。 他说着,仔细打量弟弟的神情:「我寄信给谁是我的自由,你不是收信人,凭什么阻止?你偷看父母的信才是犯罪。」 祈祐南按着额头,深深呼吸,犹如大山压到胸口般脸色艰苦。 接着,他后退半步,居然向祈洛希弯腰躬身,双手恭顺地贴到大腿两侧。 「希望你别寄出那种信。你应该不想被赶出公会?」 「哼。你怎么会认为我很在意《公会天下》的帐号?」 这回覆并不意外。南祐祈的目光轻轻飘上去:「你究竟想怎样?说。」 「嗯……」祈洛希用拇指来回抚摸枪纹,而后轻笑,「你先叫我一声『哥』再讲。」 南祐祈立即厌恶地蹙眉。 「连一个单字发音都不肯说,我无法看出你的诚意。」 南祐祈再次揉了揉太阳穴,吁出一口气,缓缓道:「哥。」这一声倒是说得云淡风轻,不带怒意。 祈洛希的内心波澜未起,这一声「哥」是要胁回来的,不是真心的,毫无实质意义。 他走上前,单手提起南祐祈的下巴,强迫他直视自己:「你希望我不寄信给现实里的另一个祈洛希?可以。只要你叫爸和妈看我的信,今晚8时正叫他们到天际论坛147663帖子跟我见面就行。」顿了顿,他又补充,「当然,到时候我会要求他们出示电子身份证。可以接受吗?」 这番话十分机警,把帐号冒充的可能性提前截住。 事到如今,哪有退路?不如说这正是祈洛希赐予的唯一退路。南祐祈只能忍着气点头。 「点头是什么意思,答应还是不答应?」 「……行。」千思万绪在南祐祈的脑中窜过,他说,「帖子id是什么?你把资料再寄信到爸妈的邮箱吧,我会叫他们去。」 祈洛希立即打开邮箱,把十秒前讲的约定详情敲进稿件,想了想,再表明父母必须诚实地回答他的提问,不准许一见面就跑或是沉默不语。 今次与父母见面的安排应该万无一失,没有能鑽的漏洞了。 「信寄出了。」 「……嗯。」 「祐南弟弟,你再叫我一声『哥』吧。」 南祐祈皱眉,但这件事终究简单不过,他乖乖应了:「哥。」 「以后再见面就叫我『哥』,不要再叫我『冒牌货』,否则我就写信到那个人的邮箱,跟他打声招呼:『谢谢你的存在,让我被祐南弟弟唤作冒牌货。』」 他轻轻松松地操作着邮箱视窗,透过半透明的背景色望向他的祐南弟弟。 只见弟弟的嘴唇轻轻抖动,然后,挤出假装亲切的微笑:「你放心,哥。」 他点头示意,隐隐觉得这样乱搞威胁游戏的自己卑劣下贱,无可救药,比军戈更虚偽造作;但胸腔却涌出压不住的成功感啊! 今晚要怎样让爸妈也称呼他做「儿子」呢?用对付弟弟的方式可以吗?他忍不住幻想起来。 ※※※※※※ 「祐南,祐南?……你是在玩还是在睡?」 有人在摇他的身体。 祈祐南暂且离线,缓缓张开眼瞼,只觉一道高大的灰影挡住了光线,让他被黑暗笼罩住。宝石蓝的眼珠挑向上方,他看到的,是一张跟游戏里那个人完全相同的脸,脸孔放大,跟相距半米都没有。 祈祐南惊得瞠大眼睛,双脚匆匆往后划。但他原先是趴在房间书桌上连接网域的,这一动,椅子快速后退撞到墙壁,他「哎」地叫痛,肩膀瘀伤了。 房间里的另一人愕然了几秒鐘,想往前扶起,但还是顿在原地问:「……我吓倒你吗?或者,你刚才去了什么灵异网域吗?」 祈祐南醒了,看清楚眼前人的打扮与装备,这才真正地放松下来,手脚皆软:「呼……原来你来了吗,哥。」 「嗯。」 「这么早?不睡久点儿?」 「没有很早吧?快10点鐘,爸和妈都在客厅了。」他温和地笑,笑得果真有几分大哥味道,「我买了冰淇淋,下来吃吧。」 「现在是冬天。」 「嗯,所以买冰淇淋当手信也不怕溶掉。」 「蠢死了。」 祈祐南咧唇而笑,接着拨了拨凌乱的头发,跟随着这蠢傢伙下楼吃冰淇淋去。 《.续》34 祈家所认同的长子、祈祐南所承认的哥哥,正是这个今年19岁,就读于p市崇基亚大学的祈洛希。他长相平凡,有着遗传的棕色短发,身材带点儿运动型青年的健壮。一年多前他跟家人发生争执而离家出走,走去跟游戏里的网友同居,继而对网友越渐迷恋;后来一家人和解了,他却不愿归家,誓要跟网友恋人共度甜蜜二人世界。 父母考虑到他已是年满18岁的成年人,更难得这笨儿子获得一生难求的爱情,非但不阻止,还语重心长地叮嘱儿子要好好对待人家,绝对不能犯错,让人家拋弃他云云。祈洛希很乖巧地答应了。 祈洛希每一、两个月便会带同手信回家一趟。播放着刺激摇滚音乐的耳机,以及显示眼前不同资讯的智能眼镜,是祈洛希每次回家的预设装备。祈祐南知道,哥哥去年花了一个多月的打工零钱购买这副智能眼镜,并安装布偶插件,让眼前的人都替换上可爱的动物大头照或自订的角色脸孔。 现在祈洛希视角下的爸爸、妈妈和弟弟,大概是笑吟吟的小猫小狗小熊脸吧…… 「小希啊,你跟小泉泉相处得还好吗?」八卦的祈母问,「小泉泉」指的是祈洛希的同居人兼恋人。 这是母亲对大儿子的必问题,在这个客厅里早已播放过十遍,但祈洛希还是纯情得涨红了脸,夹紧大腿傻笑:「……呃、嗯,我们很好。」 「你们拍拖有一年了吧?」 「嗯。」 「有考虑什么时候结婚吗?妈妈好想快点儿吃喜酒喔!」 祈洛希立即被自己买的冰淇淋呛到,祈父也听得滴汗,赶忙揪了揪老婆的衣袖,伏到妻子耳边,说话音量却是客厅的大家都听得见。 「妈妈、你在说什么呢?小希还是学生啊……」 祈母挺起胸膛反驳:「再过几年就踏入社会了!如果不快快把小泉泉抢过来,签下一辈子的卖身契约,小泉泉可能会跟别人跑掉的!」 「这……这个,小泉泉不是容易变心的人吧,大概……」 「不,必须趁早捕获他的灵魂,小泉泉是个值得疼爱的好孩子!」 祈洛希听得连连点头,点头时又咳了几声,然后更专注地聆听父母传授的哄恋人攻略。 祈祐南挑起冰淇淋慢慢吃,将这幅温馨幸福的家庭互动片段记进脑海──这个哥哥才是他喜欢的,这个家庭才是他拥有的。 在网络世界对面的祈洛希只会狞笑地自称「哥」。 「祐南?你怎么了?」 哥哥的一声叫唤让他从沉思中甦醒,然后又听见妈妈担心的问:「真的欸,脸色不好喔?」 他摇手表示没问题,可能是睡眠不足,祈洛希一下子便迫近真相了:「啊,你今早6时发讯,说家里有骚扰电邮吧?」 祈父和祈母同时望向祈祐南。 祈祐南的演戏天份尚不错,欺骗笨蛋哥哥更是易如反掌:「对呢,清晨也有骚扰邮件,连爸妈都收到。哥你没收到吧?」 祈洛希立即查阅自己的邮箱,笑答:「嗯,我没事。你们没开过滤吗?」 哥哥的笑容毫无拘束,让人舒服啊。 ──哪怕他是ai,只是从原型复製出来的机械,也远比另一个祈洛希好上千倍。 垃圾的原型,良好的复製品…… 然后,他又曾经在无所不能的网拟世界里,以复製品作为原型,培育出自己更喜欢的复製品2号。 祈祐南心不在焉地思考,心不在焉地茫然,心不在焉地再度陷入那个至今不忘的混乱。 哥哥的探访时间没有很久,一个小时后,他便站起来向大家告辞。一声声的「再见」「努力唸书」「努力继续俘掳小泉泉的心」捕回祈祐南的心神,他慌乱地披上大衣,特地送哥哥到大街上。 爸妈没有走出来,祈家的门前只有他们两人。 「有事吗?」祈洛希问,左手搭在耳机的音量键上。 祈祐南的思绪仍然在漩涡中,望着这位善良的哥哥,他好不容易才挤出几隻字:「……3399。」 「我听不清楚,你说什么?」 「3399……这是数字代号,意思是长长久久。你就记住吧。」 「呃?为什么要记住?」 「最近,在游戏里遇到有个刚巧叫『祈洛希』的玩家,我差点儿以为是你。」 「长长久久是相认的记号吗?」祈洛希思虑过后点点头,「但数字由我来定,只能在网路上使用。」 祈祐南答应得爽快:「行。」 于是祈洛希立即提出一套简单的密码游戏规则:密码是8位数字,相认时,哥哥说前半段,弟弟说后半段,结束以后便换新一组密码,并必须透过手机讯息。 这远比起说出3399安全得多了,祈祐南很快便认同,然后跟哥哥正式道别。 接着,他回到客厅,迎上了爸爸和妈妈,两人犹如脱下了小丑面具,面具后面的是吃冰淇淋时不曾展露的倦容。 祈祐南没说什么,又打开了邮箱。 另一个祈洛希的约会信件果然寄来了,时间是今晚。 「这次我们会见一见那个寄信人。」 父亲弯着背脊点击视窗,脸庞的皱纹更深了:「要让他收手。」 《.续》35 要做的事都做完了。他对弟弟不抱期望,剩下来,全看父母的态度。 那是他最后的赌注。 距离跟爸妈见面的约定时间尚有一个小时。祈洛希没有去论坛,继续搜寻十年前的车祸资料太累人了;他也没有去《公会天下》,他已经丧失了玩升级战争的动力。他难得地留在研究所网域a区休息厅。 a区是豪华宽阔的小别墅,只住了三名实验体,无论日夜都清静得近乎真空。他一个人卧在毛绒绒的红沙发上,操作电子笔记本,尝试列出待会儿要跟父母讲的台词,寻思最适合的行动。 这时,一抹人影摇曳地步过,彷如被烈酒灌得大脑无力的。对方穿着蓬松的男装白衫白裤,标准的实验体装扮,是军戈。 一如往常地,祈洛希视若无睹。 一反往常地,军戈犹如见到救星般跨开大腿奔跑而至,攀到沙发旁,视线高度正好跟躺着的祈洛希相同。祈洛希瞧见他竟然是灰溜溜的神情,便知道肯定有事发生了。 军戈问:「你……今天有没有去外部网域?」 「早上去过。」 「刚才呢,之前一个小时呢?」 「没有。」祈洛希抓住沙发背爬起来,凌乱的棕发垂落眼睛上,「什么事?」 军戈坐到沙发上,双手环胸,像嚼口香糖般踌躇了好一阵子,这才嚼出一句话来:「我被控制了。」 「……被控制?」 「唔,我怀疑我被什么东西控制住手脚。不是中了混乱状态。」军戈试着订正他的发言。 他表示,刚才去了《公会天下》里参与公会的领地防御战,作为前线人员,他自然是握着长剑穿梭于敌阵中,长剑乱刺,攻击的同时也会援助附近的同伴。公会频道传来求救讯息,转个头,他们这一队的头子已经被四名敌人包围住。 军戈想出手相助,双脚却忽然失控地退后几步,他试着用力踏上前,才跨出一两步,脚又倒后,战乱中都被敌人砍掉几升血了。他乾脆不管头子了,直接转向后方边跑边斩,几秒后他便夺回双脚的控制权。 他松一口气,先往牧师那边逃过去在频道里大叫加血,此时他的手也不受控制地高举,「咚」的一声,剑身竟恰巧将右侧飞来的暗器格挡住。 战场上要顾及四面八方,情绪高亢,意外接二连三发生也只会勾起几秒鐘的疑惑,爆一下血又将疑惑拋诸脑后。被打回重生点后,头脑冷静,军戈才意识到异常之处。 「那种状况比起游戏里中麻痺魔法更不自然。是我的身体出毛病?抑或是……」 「研究员在搞怪。」祈洛希悵然若失,「实验?」 打从一开始,草根就表明让他们去外部网域是为了长期实验。一开始是有点儿视野模糊、时间流逝变慢的怪异感,都是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后来他们察觉不了身上有任何变化,玩游戏的状态跟其他玩家都差不多的。 日子过得太痛快,行动太自由,在网游世界里足以让人忘记自己是隻白老鼠。 事不宜迟,为了验证,祈洛希和军戈一起进入《公会天下》,并相约在人烟稀少的66区相见。 祈洛希很快便到了66区的雪山领域。他伸个懒腰,换上御寒装备,试着在雪地上跑跑跳跳,倒没有变成人形傀儡的感觉。眺望远方,取出长枪,向二十米远的冰树进行连环射击,偏斜地中了五发。手感跟平时一样。 他在雪地上试了约5分鐘,别说是受控制,就连少许的迟滞都没有,操作流畅。 打开系统视窗阅读公会消息,再等候几分鐘,总算看到一个人朝着他远远跑过来。 祈洛希定睛凝望,来人却是一个剑士装扮的瘦男人,年纪大概已逾三十,剑眉细眼,留着短而齐的鬍子,让人联想到剑术高超,长期在沙场上打滚的大叔。 那人走路方式奇怪,手放在剑柄上,半弯着腰地快速前奔,跟军戈平常悠间漫步的样儿完全不像。然而以军戈那爱搞怪的个性,极可能会玩这种角色。 男人就这么从雪坡上直奔而至,衝衝衝衝衝,竟是直线衝向祈洛希。祈洛希以为对方会减慢速度,或是瀟洒地打个筋斗越过他,但没有。 「走开啊!」鬍子男人高叫,但没用。 祈洛希其实已经在他喊的时候挪到旁边,偏偏鬍子剑士的双脚也转向,两人就这么撞到一块儿去,摊在地上,这才停下来。 「哎哟……希大人,没事儿?」 这称呼分明只有军戈才会用,但此刻回响耳际的就是中年大叔音。 《.续》36 中年大叔的军戈?祈洛希看着这张大叔脸,忍不住碎笑起来。 将来的军戈,将来的自己,他从未想过。再仔细地想,他们是成年男人,但由于置身于虚拟世界,研究所没有完全模拟人的状态,所以他们没有跨过青春期,没嚐过长鬍子的滋味…… 「……没事吧?撞到头?刚才我又被控制住,不是要撞你。」鬍子大叔连忙托起祈洛希与雪地相贴的后脑,摸了几圈儿,再补充道,「噢,我是军戈。在这儿你就叫我幸运仙君吧,呵。」 幸运仙君正是眼前人的帐号名称。 似老剑客,似仙君……没错,军戈就是这种爱玩的风格。 祈洛希忍不住又笑了笑,幸运仙君双目一亮,立即摸着鬚根吟诗般唸道:「哈哈,终于窥见希大人露出春天的笑容了,真是百年难得一──」 话未说完,祈洛希便伸出双手圈住他的背脊,慢慢地往下压。这两人本来就是你压着我的跌倒姿态,这一抱无疑加深了两人的亲密度。手指来回轻抚,气氛顿时变得有几分恋人般的曖昧。 幸运仙君立即收起俏皮的态度:「你也被控制?」 「呃……」祈洛希别过脸,忸怩地操作自己的手,「我根本不想抱住你。」 「呵呵,我懂我懂。」幸运仙君笑着靠下去,任由被搂住,下巴的鬚根刺得祈洛希的脖子好痒,但他连拨开的力量都没有。 被控制,他总算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其实,「控制」二字不太贴切,更好的词语是「催眠」。 虽说人体四肢全由自己管制,但日常中许多小动作都是无须思考的,正如搔痒、揉鼻子,捲动五指……只要想着看月色,双脚便会自动走到窗边,抬起头,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人类不需要用学习体操姿势的方式,对自己的四肢下命令。 现在的拥抱,正是一种无法理解的潜意识:用双手抱住,就是那么天经地义的。祈洛希发现不对劲后,立即抽回双手。这一下动作很顺利,但人刚放松,又有股无形的魔力将他的手拖至幸运仙君的背部。 「控制力道好像不大吧。」幸运仙君试了试,轻轻松松就将祈洛希的手扳到积雪上,但他一放手,祈洛希又抱过来。幸运仙君投降,捲动身子,半躺在祈洛希右侧乖乖充当抱枕了。 祈洛希虽然浑身不自在,慌得很,此时心头有一把声音在欢呼吶喊:这样也好,也好!以后他哪会有这种机会? 身体本能发作,他乾脆用力搂住幸运仙君,嘴唇靠前,就这么毫无预兆地亲下去。轻轻的碰一下,带点雪地凉意,是他这一生的初吻。 虽说现在的军戈披着中年汉子的面具,嘴边满是鬍子鬚根的很不舒服,但这人还是军戈。在两人嘴唇相贴的剎那还是蛮吃惊地「唔」了一声,亲完后还一副大脑衰竭的样儿,直勾勾地瞪着祈洛希不放。 祈洛希出神地回望,几秒后才作出虚假澄清:「我是被控制的。」他将手抽回来,别过脸,强装出受委屈的神情。 抚抚胸口叫自己镇定千万别露出破绽,手没有失控地抓到别处,他已经取回身体的控制权了。这时,他的脸被拉回去,原来是军戈所为。 「在雪地上接吻正好可以暖身啊,很好,哈哈哈。」幸运仙君的笑容灿烂而温柔,散发出一股成年男人独有的魅力,「你的手可以行动自如了。」 祈洛希点头。 「有什么感觉?」 祈洛希直述,同时把思绪快速整理,不由得一阵苦涩涌上喉咙。 如果仅是这种程度的控制还好,他仍有能力将手抽回来,不是连五官与喉咙都成为了研究员的玩物;偏偏再等一会儿,便是他与父母见面的时刻。难道研究所是刻意挑选这个时间进行这种人偶实验吗? 这是实验,那是实验,实验中的实验。 幸运仙君听完后猜测:「这样打怪都有难度,唉唉!不过啊,是不是完成了指定动作就会停止呢?」 他举起食指,往自己与祈洛希的上方中间位置轻轻一点:「就像玩即时策略型游戏,军队是一大群ai,他们能够依照自己的意识行动;但指挥官下达命令,大叫前进,军队个个都会乖乖地听从指挥行动。褓姆就像指挥官,握有令牌。」 祈洛希望着他的手指问:「而我们是可以任人揉搓的军队ai?」 「嘿嘿,什么嘛,这证明我们是百分之百的人类吧!」 祈洛希目中带着不解。拧头望向身旁人,只见那位鬍子剑客掛着他最熟识的笑容,用他最熟识的自信语气解释: 「傻瓜。褓姆会为ai撰写什么控制程式吗?还有,为製作读心程式读ai的心?叫ai进行一连串的视力体能测试?哈!我们是ai的话,早在十年前就因为型号太旧被淘汰掉啦。」 《.续》37 祈洛希一听之下呆了。从他这种白老鼠的角度看事,他常常疑惑,他们这么轻易地被读心、被操控,是否因为他们是复製人ai?现实世界的那个在唸大学的祈洛希是他的原型? 不过,站到研究员的高度看事,一切大不同:正因为白老鼠是货真价实的人类,才会有实验价值。真正的ai?像老大那样,用过后,被拋弃了。 他、白天雪和军戈……当初在《回家号》船上的孩子,全部都是人。 祈洛希深深吸了一口气,仰天展现出笑顏。他自以为长大了,懂得思考了,想过各种复杂的事情,却永远都不够军戈想得更清晰明确又乐观。军戈表面上爱玩,实质心思縝密。 「……你真厉害。」 祈洛希无意识地称讚了一句,静默几秒鐘,然后将手臂叠到眼瞼:「……我又被控制了。」 「啊哈哈哈哈哈!」鬍子剑客一手摸向祈洛希的头,像逗小孩般把他的头发搓来搓去,「希大人果然是最可爱的嘛!看来这就是你永不磨灭的特质啊。」 祈洛希白了他一眼,试图将幸运仙君的手拨走,偏偏那男人笑兮兮地道歉说什么「我又被控制住啦」死不收手,换个位置又跟上来要摸头,完全是个怪叔叔,让人连反抗的力气都没了。 渐渐地,祈洛希不再反抗。反正他也享受这种时光。 雪地是冰冷的,躺在这一望无际的纯白色上方,冷是冷,但只有一份游戏式的寒意。冰凉刺骨的触感会在皮肤上凝聚半刻,但不会令身体变得越来越冻。 「最近白大小姐更加乖乖呢。」 一会儿后,幸运仙君轻巧地开了个话题。祈洛希眉头跳了跳,敷衍一句:「是吗。」 「是啊!现在她看到褓姆都不会皱眉头,我跟她说:『早啊!』她居然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气跟我说早安欸!你说怪不怪?」 「我没留意。」 「嘖嘖,你完全不留意她啊,她好歹是我们的同伴嘛。」 「唔。」 「她自从见完妈妈之后就变了,亲人的力量真大啊。」 祈洛希懒得回答了。 「希大人见了爸妈没?」 祈洛希眉毛又是一跳,斜瞪着旁边这张写满了八卦的脸:「不关你事。」 鬍鬚男人拍胸道:「怎么不关我事?你是我的同伴!唉唉唉,我只知道你写了信给爸妈啊。」 他从研究员的嘴巴挠出情报来的? 祈洛希忽然觉得他前面几分鐘扯了这么多废话,都是饵,钓出情报的烂饵。 不过,祈洛希倒是回应得很坦白:「我今晚会见他们。」 「今晚?挺好的。」 祈洛希讽刺一笑,「好?他们可能会将我当成冒牌货。」 「也可能仍疼爱着你,像白天雪妈妈一样。」 「一厢情愿。」 「行啊,咱们当你爸妈都是心狠手辣的傢伙,那也不坏。见一次面,认清他们的真面目,从此斩断情根。」幸运仙君笑着,像长兄般又抓了抓祈洛希的头发,「然后再踏出下一步。」 祈洛希表面不作声色,心头却忍不住弯起一丝微笑:就算换成这种大叔脸,军戈还是军戈,总能看到充满光辉的一面。 听他胡诌几句,暴躁感便会四散。 祈洛希撑着雪地坐起来,望向幸运仙君:「你跟你弟呢?」 对方快速眨眨眼:「嗯?」 「你们是同一公会的吧。」 祈洛希坦白了自己的事,当然不会接受零回报,军戈岂会不知?装傻无效,他含着一声声的「哎呀」跟着坐好,后脑枕向旁边的冰树,说:「没什么的。我和他是同公会的战友,是朋友。」 祈洛希问:「你没有找他相认?」 「嘿,认了又怎样?求他救救我脱离苦海?」幸运仙君托腮望天,明明在讲着无奈的命运,他却依然笑得轻松自在,「像白小姐那种,身体八成都没了,叫别人怎么救?」 雪山寒风吹来,扫得脸颊发僵,五官都定型了。 祈洛希五指用力抓住绵绵雪花:「你甘心永远被控制?」 「当然不甘心啊!但我总觉得啊,如果有英雄来救,那英雄大概不会是什么亲人吧。」 「那会是谁?」 「厉害的人吧!」 这句话如同废话,却是足够的残酷:普通人救不了他们的。 后来两人不想再睡在雪地上,便乾脆组队在附近杀怪练等,顺道瞧瞧自己会否又被控制,是否有控制的规律,不过接下来却异常顺利。幸运仙君拿着长剑在魔物前不断放大招,祈洛希在同伴的冷却时间扰乱魔物的行动,两人默契甚佳,几乎不用对话便能顺利杀怪。 游戏时间才过了几十分鐘便中止,因为约定见父母的时间快到了。 「加油吧!」 祈洛希没有向军戈道别,直接离开《公会天下》。 《.续》38 一分鐘后,祈洛希来到了天际论坛的147663号帖子,高掛着「感谢天下重情父母」标题的秋风树林,一棵棵老树静静守护着细小幼苗。他踏着枯色落叶,在大树间穿梭,撩起前额的头发环视四週,很快便看到树林中央站着两个男性。身材高佻年轻,散发出忧鬱美男子气派的男子叫两边;另一个戴黑框眼镜,外貌较年长,鼻子挺高的叫和平。 两边、和平。组合起来彷彿蕴藏了特别意思的两个名字。 祈洛希的心霎时烫了起来,那两人也发现他的到来,四目骨碌碌地注视他,视线没有松开。 「你就是寄信的人?」和平问。他的声线略带点成年男人的粗哑,但跟名字一样,予人很和平的感觉。 「嗯。」祈洛希听到自己的心跳声碰咚碰咚地敲打不休,愣了会儿,说,「是我寄的。你们……是谁?能否展示身份证?」 和平、两边以眼神互相交流,接着操作系统,几秒后祈洛希便收到电子认证程式的请求。庆幸地,研究所没有挡住这套程式,按下「确定」键,那两个人的现实世界身份明确地展现在祈洛希眼前。 和平的真名叫祈愿,两边的真名叫素甘香。电子证书上印着一男一女的相貌,都是将近50岁的人,即使照片上未见皱纹,也看得出这两位长辈的皮肤逐渐老化,脸部有几分松弛。 这就是爸和妈。 眼眶一烫,两行泪水无声息地滑过脸颊。祈洛希匆匆擦走眼泪,深感困惑:今天的他,似乎比平常情绪激动了很多。他有这么期待见到父母吗? 这串泪水让对面两人也暗地一吓,两边勾住和平的衫脚,两人已经悄悄啟动了私密短讯功能,但祈洛希没发现。 他握紧双拳,全神贯注地确认电子身份证上的每个细节──姓名、出生地、出生日期,乃至几个证书特有的防盗特徵,都与他所认知的相符。 这确实是爸和妈。 关掉视窗,心脏还在体内狂奔,静不下。他尽力拾起机器人式的冷漠态度,板起脸直入正题:「谢谢你们来。我是祈洛希,真正的祈洛希,在十年前遇上车祸的祈洛希。祐南或许已经跟你们……」 和平缓缓举起手掌示意暂停,「等一等。不如你也给我们看看电子身份证吧。」 祈洛希顿了顿,这是他在研究所里便设想过的必答题。与其坦诚道出自己没有身份证,不如端出更合适的答案。 「我不会拿出来的。」 「为什么?」 他勾了勾嘴角:「你们在车祸之后便从哪里弄了个假儿子回家,不止盗用了我的名字,连身份证都盗走。我还能给什么你们看?」 「你说的那宗车祸──」 两边没说完全句便被和平单手拦住。 祈洛希是有备而来,和平亦然。他从容踏前几步,挡在爱妻前方,说:「展示不了身份证的话,我们不妨约在现实世界再谈,你觉得怎么样?」 「不能。」 「为什么?」 「因为我──啊、唔……」 关键字尚未出口,祈洛希哑了。 喉咙犹如被铁丝箍住般疼痛。 他轻按喉核,尝试说「研究所」「研究员」「被囚禁」「回不去现实」等字眼,换成不同语句,还是不行。去外部网域的其中一条守则,正是不能对外透露任何研究所相关的事项。 如果写成短讯发出? 这个想法刚形成,眼皮便不受控制地闭合,紧接着,一阵晕眩感侵袭全身。 被控制了。难道在《公会天下》的失控是研究员的热身运动?方才跟军戈大谈自己和研究所的事都没关係,现在却被噤声? 可恶!可恨! 祈洛希随手抱住附近的大树,什么都不想,身体才逐渐恢復平静,思考能力回来了。他缓缓张眼,父母没有问候他的情况,两人在用陌生人的眼神睥睨着他。 他无力地傍在树干上,摇头回答:「……因为某些原因,现实不能见面。」 和平的态度还是淡然的:「为什么?」 祈洛希惨然回道:「不能说,说不出。」 「不能见面,至少将你现实的个人资料传给我们看,例如相片、住址、职业。」和平就像背过台词般说得流畅,而且坚定,「什么都没有,我们实在很难相信你。」 「我──」 我是植物人! 喉咙驀地刺痛,这句话也被硬生生抽走了。祈洛希低声喘气,再度搬出模凌两可的回覆:「没办法,给不了。我只能在小部份网域里出现。」 《.续》39 「这……那我们很难相信你了。一个不肯露出真面目的人自称是我们的儿子,要我们听他说几句就承认他?这跟诈骗案差不多啊……」 和平委屈地缩起脖子抓抓头。平时他总会被老婆压在头上,表现畏缩,现在的他就是露出一副好欺负的脸,但他的脸跟谈话内容就是天差地别,句中载满讽刺。 这是爸?跟想像中不大相似。 祈洛希又焦急了,心跳又加速了,脑壳像被活生生割开,然后被百种顏料灌进去。他仰望树上摇摇欲坠的枯叶,深深吸一口气,心里吶喊「冷静」二字上十遍,又暗骂自己怎么会浪费时间喊冷静。闔上眼,回忆着父亲的一句句话,他才意识到话题的主导权不知不觉间便被和平夺去。 要查证真相,并非只有探究他的身份这条路。 祈洛希总算拾回最初准备好的问题,转过身,已然恢復了几分自信:「……对不起。说不准,连我自己都搞错了自己的身份。请问你的儿子是兆元36年12月29日出生,血型是b型,对吗?」 两边望了望丈夫,和平状似尷尬地托了托鼻樑上的眼镜:「我们不能回答,我们无法将儿子的资料随便告诉给来歷不明的人。」 「这是我的资料。」祈洛希说,笑了,「我在论坛上公开自己的资料没问题吧?我幼稚园唸新德,然后升上撒玛小学,小学一年级是1a班,后来升上2c、3c、4b。一年级的班主任姓赵,二年级……」 祈洛希讲得十分流畅,一字接一字,没有可以打断的空隙。无论在「回家号」还是在研究所,他都不断为自己的记忆录音,草根还讽刺他是个爱念旧的笨老头,偏偏他的爱念旧却成了当下的最大武器。 这些资料,是父母都要慢慢翻手册才能道出的事实。 说完学校,他便开始讲自己的家,但才刚说了住址的地区开头便被打断。 「如果你是我们的儿子,说说你怎么会跟我们分开吧!」 此时高呼的,是披着美男子外壳,内里是母亲的两边。终究是十月怀胎吧?她问得直接。 祈洛希组织了一下句子,过滤掉研究所的敏感字眼才回答:「是车祸。十年前的9月18日我遇上车祸,被送入医院,那次是我们分开的原因。」 和平立即说:「后来我们的儿子痊癒了,跟我们回家共聚天伦。」 「真的?这新闻又怎么解释。」 说不了「植物人」三隻字,那就直接展示当年的新闻,这行动并未被阻止。将新闻帖子连结传送给父母后,不一会儿,论坛所建构的落叶世界逐渐褪色,马路浮现,是那个发生过车祸的马路。 在辽阔的大道上,一辆帅气房车快速前进;接着又跳转到医院里,床上躺着一个孩子。浮在空气上的新闻报导文字,简洁地描述了这宗车祸的经过及事后状况。 两名成年人的脸色都变得青了点儿。 和平忍不住低头不看,重重叹息:「想不到你连新闻都找出来啊……」 「因为你想看证据。」祈洛希苦笑,「你儿子是深度昏迷吧?」 「唉……没错。我的乖儿子脑部受到撞击,成了深度植物人,醒不来,网络都连不上。后来我四出查访,向许多家医院问过了,很难得才找到一位医术高明的医师帮忙,这才挽回了一丝生机。」 祈洛希的胸口泛起一阵波浪,爸妈曾经为他四处奔走寻名医师吗? 他眨了眨眼,转向两边,问:「是这样吗?」 两边歪头:「嗯……没错。那段日子,老公他真的很辛苦。好几次一大清早就去拜访医生了。」 听到这里,祈洛希大致推测到:现实世界中的冒牌祈洛希不是领养的,是名符其实──至少父母对外声称儿子顺利获救。 他问:「可以告诉我那位医师的联络方式?」 「不行。我们必须保密。」 「哼。他该不会是──」 是研究员的人? 话未说完,他的喉咙驀地剧痛,迫得他转过身狂咳,咳了十数声,连眼泪都快滴出来。 爸和妈有为他的咳嗽展露半分担忧吗?他偷偷瞄向两人,没有的,他们的鞋底仍黏在同一块泥土上,并未上前搀扶。 他们还是保持着距离。 杂思在脑海里横衝直撞,祈洛希又觉眼睛泛湿,他使劲摇头,用力叫一声:「为什么不肯说?既然是名医师,就为他宣传吧!」 「不行,我们不能将恩人的资料透露给你这种来歷不明的人。」 《.续》40 「大医师应该期望有更多客人上门,你们可以在论坛上宣传讚扬,他会感谢你们。难道那是无牌医师,你们不敢说?」 「请你不要胡乱猜测。」 「你们不敢说,当然会引人猜测。反正那位大医师只不过将一个跟我长得一模一样的人送回家,你们马上就要了,没有检查过就把复製人小子都要了,对吧,我没说错吧?」 和平眉毛上挑:「你说我们的儿子是复製人完全是侮辱!」 祈洛希咬唇,含着血色笑容:「侮辱?你才是在侮辱你的儿子!你们连亲生儿子都不承认,认了个复製人!我等了这么多年,十年,等了这么久才能挣取到这个机会,我只是想……咳、咳咳!」 想逃出研究所!想回到现实世界!想重新「做人」! 每说一次敏感字眼,喉咙就会痛,而且痛楚越来越强烈,烈得整颗脑袋都要爆炸。 他双脚发软,整个人倏地蹲下来,颤抖着五指抓过树根,喘气连连。 两边低声问:「你没事吧?要不要下线歇歇?」 祈洛希却晕眩得根本听不清,只觉得有苍蝇在耳边飞,他很久很久没见过讨厌的苍蝇了……他挤走眼泪,再次用指心用尽全力捏喉咙,在这个论坛世界里,用挥拳打人的力度也不会弄伤皮肤。 好不容易回过气,刚站起来,那个戴眼镜的男人已经用理所当然的态度申诉:「请问你还有能够证明你身份的证据吗?没有的话,以后请不要再骚扰我和我的家人,这些天我们都为了你的事很烦躁呢……」 祈洛希一瞬间又怒火狂燃:「你又凭什么证明你那所谓的儿子不是复製人!」 「就凭我们跟他相处了整整十年。」和平顿了一顿,他牵住两边的手续道,「……在车祸之后,我们相处了整整十年,我们将他从外到内都看透,他是我们最宝贝的儿子。你这个一星期前突然寄信的人,说你是我们的儿子,但我们连你线下究竟是男是女都确认不了。」 两边轻轻吁出一口气,接着反握和平的手,目光霎时间变得犀利:「小伙子,我们已经跟你说了不少,连身份证都拿出来,我们充满诚意哟!你要说服人就要拿出有力证据!否则我大可以说:『其实我表哥就是你爸,我堂哥就是你妈,当年他们是透过高科技将你生下来的,但我不能提供任何证据!』」 站在这里对话就是最大的证据! 祈洛希仰望头顶这片系统描绘的医院天花板,哑然了。自从他逐渐习惯研究所那种终日被命令的生活后,这么多年来他已经不怎么哭了,但今天、这段时间,他就是控制不了,简直就像被研究员控制了泪腺。 对,他肯定又被控制了! 儿子被控制,父母却看不见。 两行泪水滑落脸颊,透凉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证据证据证据证据,撇除各种敏感字眼后,他有多少能说的证据?…… 他坐到十年前自己躺过的病床上,直勾勾地望着他的爸爸和妈妈,没有擦眼泪便说:「冬天,我们一起去雪山度假。我对祐南做鬼脸,结果祐南吓得用力一扯,将爸扯到跌入雪堆里,整块脸都被雪冻僵,害得我和妈和祐南都慌慌张张的……」 「有一次新年,妈买了很多很多年糕,结果舅母和唐姨那边不能来,害得我们吃年糕吃了一星期,嘴都腻了,爸就偷偷带我们买炒麵吃……」 「有段时间,我和祐南迷上了一套叫英雄什么的动画,于是我们不断拿零用钱买扭蛋,不够钱,就偷拿妈的零钱来用,拼拼凑凑的也有一百多块……」 记忆,是祈洛希唯一能够说的证据。 「我们差不多每个星期都会去图书馆逛逛,最喜欢看百科全书,挑些最难懂的题目,把深奥的名词抄下来,再跟同学玩问答题……」 「每年情人节,我都会忍不住偷吃爸的巧克力。祐南是个不爱吃甜的怪人……」 琐碎的事,是只属于本人的烙印。 「还有,妈动不动就会炒苦瓜要我们吃,我们最讨厌的,每次吃完都要多咬几块肉来中和嘴里的苦味。偏偏妈自己也不喜欢吃苦瓜,全家人根本没人喜欢吃苦瓜……」 以前把回忆储存进录音机,现在便把录音机的内容一段段背诵述说。他抓住病床的铁脚柱,不断挖回忆,起初他还担心自己会不会把小时候的事忘了,会不会说几句就说完了,但原来能说的事实在太多、太多。 《.续》41 记忆录音磁片的总长度有4538分鐘,包含了小部份空白和重复。现在的他恐怕背不出其中的十分之一,但五十分之一呢?一百分之一呢?应该没问题的。 和平、两边全程都没有哼声,他们听一会儿,然后整个人定格,进入私聊模式争拗几句,再回来继续听一段,这样反覆的持续几次。祈洛希隐约察觉到两人的行动,但他不思考,继续自顾自地讲,讲的尽是父母应当知道的家庭事。 十分鐘后,和平主动打断了祈洛希的发言:「可以请你停一停吗?」 祈洛希正好说完一件洗澡没浴乳用的往事,他爽快地依言闭嘴,定睛望向对方。 和平说:「我们明白,你知道了许多只属于小希一个人的童年往事。除了这些,你也说对了小希小学唸的班级。」 和平稍停片刻,以老翁的姿态绕起双手,从头到脚打量了祈洛希片刻。 「但你不能提出实在一点儿的证据吗?你的相片、你住在哪里、要去哪里跟你见面……提供这些资料应该不难吧。」 祈洛希立即激动得揪紧病床被子,搾成一团,吸了口气再站起来:「……你们还是不信我?」 「我们没有不相信你啊,只是不能相信一个完全不肯透露任何现实资料的人,我们会很困扰。」 「现实的我叫祈洛希!你们两个、究竟把刚才我说的事当成什么!那些都是我们的过去!」祈洛希喉咙一窒,声调霎时间变弱了,「……你们把我忘记了?抑或你们根本不知道……你们不是我的爸和妈?不是真正的祈愿和素甘香?」 祈洛希彷徨地后退。哪怕他之前是不断寄送骚扰邮件的搞事者,此刻的他却让人同情。 「找不到家的孩子」,这是最适合他现状的形容。 不管这是不是自己的孩子,两边也于心不忍了:「嗯……你不能在线下跟我们见面的话,不如谈谈近况呀!在车祸之后你怎么样了,有人救了你?」 祈洛希首先沉默,而后失笑,近似疯癲的笑。 是研究所「救」了他。能说吗?不能。有什么能说的?什么都不能说。 与父母见面,就是期待自己不用说话,父母一眼便把他认出来,再闯进研究所救他……前提是,所谓的父爱母爱,亲子感应,真的存在吗? 三人陷入了无声的尷尬气氛里,两边眼睛一转,再追问:「那不用说谁救了你。说说这些年里你过着什么生活吧?你有什么认识的人,可以叫他们在现实里跟我们见个面吗?」 他这么多年都活在研究所里,终日被监视着。他能信赖的人有军戈和白天雪,还有十位同样乘搭过「回家号」,有着相似际遇的友人;能在现实世界跟父母露面的只有草根那种研究员。 有办法跟爸和妈玩谜语题吗? 救他的人,是「一群重视理论与实验的白袍人,猜一种职业」,他们…… 思想到这里中断。 痛楚之神彻底包裹住祈洛希的脑部,他又被操控了。脑壳彷似不断往内收缩,像是要收缩到弹珠那么细小,很绷紧很绷紧,紧得他顾不了丢脸,抱头撞向床角的幼铁柱。他喘着气,脑内还是痛得要命,再撞、再鑽,泪堤的闸门也被撞坏,微弱的呜咽漏出。 只要乖乖离开天际论坛,这种惩罚就会消失吧? 这念头闪烁了一秒,他坚决地抓住眼前铁杆,绝对不容手指点击任何选单离开。 两边吓倒了,抿紧嘴巴,不敢再提出任何询问;和平却逐渐看惯了对面的这种越来越疯狂的反应,看惯之后就是看腻,腻得皱眉。 「唉,恕我得罪了,你为什么完全不肯说一些关于你自己现在的事,又不肯跟我们在线下见面?能说说理由吗?我会想到罪犯啊,就像刻意诈骗的。」 祈洛希僵硬地把头扭向和平,上下齿磨擦出滋滋声,他艰难地咬出一句完整话:「你……你能解释、诈骗犯怎么会……会晓得十年前的事?」 「所以嘛,我不觉得你是诈骗犯,诈骗犯早该会提出些现金要求才对。」和平一脸无害地曲起食指搔脸珠,简洁道,「其实啊,你只是ai吧?」 「你那儿子才是ai!」 祈洛希一把踢翻病床边的小桌,杯子坠落,水泻了开来,勾划出他和他们之间的分裂线。 「我的儿子小希能在现实里到处跑,又能进网域。为什么你不肯跟我们线下见面啊?你更像ai啊。」 「我不过是──」 下不了线! 《.续》42 他抓住白被子,不再管敏感字不敏感字,任由身体的苦楚扩张,继续尝试发声。 他被研究所拐走!草根!空馀也!他成了白老鼠!很多小孩跟他一样!快调查十年前的事!调查十年前的医师!割开你那所谓亲儿子的皮肉!那才是复製人!那才是ai! ──没一句能说出口。 甚至,连最普通的一声「救我」都说不了。在违反规则的连环惩罚下,他被剥夺了说话能力,就连动嘴唇,做口形都办不了。 手语又怎样? 下一秒,他的手指开始麻痺。 在和平眼底,祈洛希却似是刻意不说话,装出患了重病搏人同情的神态,以图骗取他们信任,这怎么行的? 于是和平用上更犀利的挖苦:「至于你的『记忆』啊,我们也感到相当意外啊,不少东西给你说中了。不过仔细想想,十年前我们的确拜託了不同的医师,请他们务必要治好小希的,当中有的医院和博士表示会记录小希的资料作分析用途,我们也应承了。恐怕有医生研究时弄了个ai,把小希的记忆抄过去,就变成了你吧……」 抄抄抄抄抄抄抄抄抄抄抄抄抄。 一直以来最珍贵的回忆,唯一能证明自己叫「祈洛希」的证物,竟被父亲视为可耻的抄袭之物。 不是抄不是抄不是抄不是抄不是抄不是抄!去死、去死、去死、全部去死、全世界去死! 祈洛希浑身都在揪痛,人从床上跌到地上。四肢动弹不能,但他尚有能力昂头,用一双写满了诅咒的眼瞪视前方两人,自己的父母。 一张青年的脸被活活扭出无数皱纹,犬齿外露,深眉下的眼睛溢满了怒与泪。 这张脸,连和平都不敢对视,人没退后,脚趾却开始不安摇摆。两边更是望了几秒鐘,半个人已躲到和平身后,显得有些惊魂未定。 如果这里不是有角色肉体限制的论坛,而是现实,祈洛希的头颅早就流淌出鲜血,嘴唇早就被咬破了。 幸而这里是虚拟世界。 幸而青年的瞪视无法维持多久。 由始至终,这森冷的空间都没有遭受论坛管理员打扰。阻止的是一直默默监视的研究员,原因是违规太严重,惩罚已经超出了祈洛希的可承受程度。 数秒后,病房天花板透出一圈白光,直落在床边。和平和两边回过神,只见那青年的虚拟角色化为淡烟,像其他论坛用户般离开网域,没有任何怪异之处。 在研究员安排下,祈洛希被无声息地强制遣返。 「祈洛希,你已经多次违反了外部网域实验守则:不可以任何形式向他人透露任何跟研究所相关事项。处罚:送入d区待判。」 系统音贯穿耳膜,论坛消失,紧接着是网域与网域之间调适程序。几分鐘的过渡空间是抹杀一切的全黑,在这里,除了自己,没有旁人,是几近真空的世界。 调适程序的用意,是淡化掉用户在上个网域的情绪,调整身心状态;此刻祈洛希清楚感受到调适时间的威力。柔扬音乐奏起,轻易地盖过了自己发狂的心底号啕,他愤怒地掩耳、试着大叫,乐曲却无所惧地直闯进他的体内。 短短6分鐘,原本充满了全身的恨意已散去了大半,悲伤绝望不再……剩下来的是绵绵倦意,以及发洩过后残留的、无法用手捉住的虚无感。 去死、你们去死、全世界去死。 ──但无论谁死了,结果都一样。外面世界没有人相信他才是祈洛希,到死的一刻都不会信,咒骂根本没用,不过是图个一时痛快。 祈洛希缓缓眨眼,再眨眼,包裹住自己的黑幕慢慢褪变了,变成他所熟识的雪色囚牢。眼睛所见的,是高得跳起来手指都拈不到的天花板,很遥远。 祈洛希按着地板,慢慢支撑上半身,但掌心一颤,整个人立即躺回冰雪色的地板上。调适程序大幅改善了他的精神状况,但头颅仍有馀痛,全身像被抽乾了力气。他多少年没病过了?没想到仍能清晰感受到这种活人般的痛。 几分鐘后,状况好了点儿,他再度爬起来,还未坐好便见到一张犹如机器人的中年研究员脸孔。 「读心系统无法正确读出一个人的情绪,研究员也无法凭你的表情猜透。为了达到准确量度情绪变化,我们选择了倍大精神刺激程序,让忍笑的人笑,忍哭的人哭。」空馀也蹲在祈洛希身旁,主动告知了自己的实验手段。 祈洛希愣了,一时间未能接受空馀也的出现,他更需要时间消化这番话。 空馀也不着急,待对方的眼神回復平日的冷酷厌恶,才继续说:「我们中途已经关闭了倍大精神刺激,不过你越来越激动,相信你方才是完全释放了被自己长期压抑的感情。」 《.续》43 祈洛希傍向墙壁,目中仍带着明确愤恨,但口吻已经淡了许多:「……我跟父母见面了,被放弃了。你全程监控了。看够了吧?你的实验,完了。滚。」 「实验不会完结的,人类不知道的事实在太多,而且总有例外。」空馀也拍了拍膝盖,像老人家般徐徐曲脚而立,「将来需要更多家人的资料,可以找我,我会尽可能提供;将来想再见家人,我也会替你安排。」 「不用,我绝对不会再见他们。快滚开。」 「不需要太早下定论,今年的你连20岁都未到,我相信你能再活十年或更久。等到你心情平復后,係会想再接触外界的。」 「我不想接触你。」 空馀也没有多费唇舌,微低着头,一边操作网域系统,一边走出这座偌大的白色囚牢。 一下子,d区只剩祈洛希一人了。他不管外层世界必有人在监视,疯狂地拍打地板,拚命向着虚空嘶哑大叫。 已经不想再思考,思考下去必定会头痛。 他捲缩起来,咬紧牙关,不断作出婴孩般无意义的发洩动作。 ※※※※※※ 黑夜降临。 在t市住宅区里都是些小康之家,其中有一幢足以住四、五人的双层房子。平常这个时间,这户人家总会大开客厅窗户,让电视的喇叭声与自己的评论声吱吱喳喳地传播出去,外面的路人都听得见;但今天,玻璃窗紧封,没有漏出半丝话语。 一家三口坐在沙发上,夫妻的吵闹远比往日嘈吵。 「你一直自己说自己的,很威风么?怎么不叫那个人多说说自己的事!蠢傢伙,大笨蛋!你这样做能查到什么消息啊!哼,你说!」 「……这……老婆,宝贝儿,你冷静点儿。我一直有问他的事啊,是他一直不肯说。」 「他不肯说自己的来歷,那就要问其他的,把其他线索全部拉出来!」 「这……我没问,你也有问啊,但他不肯说。我不过是用激将法唬唬他,他还装着要死的样儿,好像处心积虑要骗我们啊……你看看这。还有这。怎么看都不妥。」 祈家夫妻一起坐在客厅的纯黑沙发上,争执不休,而前方放映着的,是刚才祈母在天际论坛里偷录的影片。随着祈父不断拉动时间条,画面上的那名棕发的青年不断在变化:有时候如同小头领般镇定交谈,更多时候在哭──无声的哭、背着他们偷哭、浑身抽痛似地哭、含着怨恨地哭…… 顶着儿子的脸,展露了儿子不曾有过的神情。对他们两位来讲,是陌生远多于亲切,心头流窜着说不清的滋味。 这人是谁?祈父和祈祐南曾经尝试从邮件地址及网域帐号去查,没有结果;刚才多番质问,也没有打听到任何可以追查的线索。 太可疑了,却束手无策。唯一能肯定的是这人十分坚持自己是「祈洛希」。 母亲火气汹汹地骂了一轮,再看到影片中那青年中毒般伏在病床下方的样儿,还是忍不住问了相同的问题:「他……会不会真的……」 「你又想什么。」父亲厉瞪了妻子一眼,半秒后又满脸愁容地叹气,「你明明也记得的。我们的小希成了深度植物人,用电震器再多遍都不醒,一根根线都直插进小希的脑门了,在网域里也动不了。那个才是……我们的孩子啊……」 「我懂。我明白。」祈母别过头,不再直视录影片段里的可怜人,「但是……你说他是抄了小希记忆的ai,也不准确的,对不对?」 「这……你之前不也认同这个推测嘛?」 「可这次不太一样喔。」 母亲昂首,食指向影片时间轴的左方扫过去,倒带回会面的最初。她的眉间尽是茫然:「上次小南见他,他完全没哭呀,真的很像游戏里的阴谋家npc;但今次,你也见到吧?他的反应很逼真,比电影里的演员还逼真……」她一边说,一边圈着那名青年硬吞眼泪后的鼻翼颤动,以及讲话时几根手指轻搔手掌的动作。 「这……现在的ai都很逼真的。」方才在论坛上咄咄迫人的祈父也渐露败跡了。 母亲立即乘胜追击:「哼!你见ai根本不够我多!我天天都有玩游戏哟,npc见不少,宠物也有很多隻,就是没见过ai连手指都动得这么细緻!」 「──不。哥也会动手指,他写习作时会不断转笔,时快时慢的。」 坐在旁侧沙发的祈祐南摸向虚拟手环的开关键,环上灯光变暗,他徐徐张开蓝目。 一瞬间,大厅清静。 《.续》44 祈祐南所指的「哥」,并非父母亲生的儿子,而是陪伴他十年之久的哥哥祈洛希,一具ai。 「游戏里的ai当然不会细緻到各种无意识间的小动作都顾及到,太浪费系统资源了,大学或者大公司的ai研究倒有可能。除了哥,我确实见过感情丰富、行动真实的ai。」 祈祐南温吞地说。他将头枕向沙发靠背,单手揉着肩膀,再斜眼撇向沙发中央的录影片,脸上疲惫之色更浓了。 方才爸妈去天际论坛时,他一直躲在树林里,但他们溜进私密帖子后的情况他就不知道,只能透过母亲的录影片段了解详情。 原打算快快看完便跟父母商讨,但某些片段,他反覆看了不下三次,他跟母亲有着同样的怀疑: 这人会不会是他的真正哥哥? 影片再度播放到那人道出祈洛希小学年级的一幕,多么流畅啊。祈祐南踌躇片刻,将影片暂停了,轻声问:「爸,可不可以再说一遍当年的事?」 祈母也沉默地注视丈夫。 父亲将脸埋在双掌内,在寂静的客厅中叹了一口气,这一声尽显出步入老年的沧桑。他用力擦脸,再用力吐气,弯下微驼的背脊说:「……真的,十分对不起你们。老婆你也晓得的,当年我们找换了几家医院,我把大学认识的脑科教授都请过来,最后才交给unique。毕竟他们是开发植物人专用的网域接驳头盔的,听说他们对人脑的研究远比政府投入得更多。 「估计小希的记忆大概在那时候被抄了一份吧?我真的不知道……」 祈母抚着胸口,语气发硬:「够了,不用说。」后来的事她当然听过,但祈父还是顺从儿子的意愿,将事件重讲一遍。 当年车祸之后,全家都得了创伤后压力症,祈祐南的情况最严重,走入任何交通工具里都会惊得双脚发软,跪地哭泣,导致整个学期都无法上学;母亲也好不到哪儿,厌食兼失眠。 最难受的并非看到医院病床上沉睡不醒的祈洛希,而是回家时,开门的祈祐南经常会问:「哥醒了没?」 人生总会迎上各种辛酸,例如亲友死亡,过了一段时间必能接受──但植物人的状况跟死亡、绝症不同。很贴近死亡,但心脏仍在跳动;很贴近绝症,但搞不好某天醒来便能重新过活,哪怕身体无法復原,至少能在虚拟网域里享受人生。 身为一家之主,祈父每天都要问:自己能做什么? 据医生指,植物状态持续超过三个月便会被归类为永久性植物人,甦醒机会极为渺茫──之所以没有说成绝对,纯粹是不否定任何奇蹟,为未来医学发展留下空间,否则必会被人称为无能医师。事实上也存在了部份十多年后植物人恢復意识的案例。 那么,医学界要花多少年才能研究出与植物人沟通的办法?一年?十年?五十年?没有人能保证。不过,让植物人解脱,却永远有着「安乐死」这万无一失的办法。 要投放数不清的金钱和精力,让孩子以犹如睡眠的形式活下去,并日夜期盼孩子会醒来?抑或狠下心,赐予孩子死亡? 这是植物人父母要面对的最大难题。 两个月后,祈父透过自己的人脉,将孩子交给享负盛名的科技界翘楚unique。unique的研究部门接纳植物人并从事各种实验,例如:能否让植物人甦醒?能否让植物人成功接驳网路?脑部受创下驳上网路会否有残缺?对研究员而言,无法感应外界的植物人是珍贵的研究素材。 一开始,祈父只签订了风险最低的合约,允许研究所利用大医院都会採用的技术对孩子进行检查与刺激,这件事祈母也知道的。 祈洛希终究没醒。用大医院的技术,结果就跟大医院的一样。 某天,unique研究所的一名专家路泽守约他去酒吧,在两人酣醉之际,专家高举玻璃杯笑问:要不要试试ai之路呀? 那是社会中的禁忌之事。 「将小希的感情、记忆全搬去记忆晶片里,再配上ai用到的cpu……那时候啊,路医生说,ai脑跟人脑差不多,都是脑,不过是我们这些人思想落后,不肯接受。假牙是金属,义肢是机械,现世代普及了就觉得很正常。」 祈父当然没有答应,甚至即场臭骂这专家毫无人性,然而这提议已经在他心中埋下了希望的种子。当时间静悄悄溜走,指针挪移,祈洛希终于被判定为永久性植物人。 与其向天跪求那不知会否降临的奇蹟,不如让孩子安乐死;与其赐死,不如留下孩子的身体,丢走坏的脑,换上好的脑,再让一家四口团聚。 《.续》45 器官复製在现今仍是研究中的科学,而十年前想复製人脑更是异想天开。 在那场实验中,unique研究部尝试将人脑资料抄写进一颗机械脑里,接驳官能神经,再赋予不同程度的刺激企图令植物人甦醒。然而反覆试验,始终失败。祈父终究不是将孩子当成实验品看待的,等了差不多一个月,他都变得比妻子更加焦躁不安,把心一横,还是放弃实验了。 但专家路泽守不愿轻言放弃。祈洛希是他照顾了几个月的孩子,他看着祈洛希的时间比看他亲儿子的时间还长,于是他提出另一提议:「把小希交给我。放弃记忆,用空白ai系统,行不?」 其实unique的实验并非彻底失败,让植物人能活动四肢,研究所办到了;实验失败的主因是他们对人脑的理解始终太少,懂了千分之一,但绝不足以让驱动人脑模拟系统。 ──用现有的ai系统呢? 省却了分析人脑、套入模拟机器、处理思想矛盾的各种步骤,採用相对地容易上手的ai程序,成功机率大大提升了。 祈父当时的精神状况很差,他想:反正儿子的脑都被换成机械脑了,是抄的记忆还是空白记忆又有什么关係?再赌一次吧。 他给路泽守半个月时间。他对妻子表示,再静静等半个月,接着,就该认真考虑安乐死事宜了。 结果,一切出乎意料。 短短四天,「祈洛希」便能够眨眼,能够轻微挪动颈部,能够举起双手。 再过两天,「祈洛希」全身都能动,懂得站立、坐下。 半个月期限到了,「祈洛希」懂得自己上厕所,用五指端起匙子吃粥,累了便攀上床安稳睡觉。在专家指示下,还会将头转向祈父,用那含着童稚的音调叫一声:「爸。」 祈父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他深切明白,这个孩子不是他的亲儿子,除了那张皮,内里完全没有从前儿子的机灵活泼。 只是,看见这孩子仍能动,仍能说话,仍能活着──对他而言,无疑是上天施捨了一个新儿子。用更乐观的角度去想,这的确是他的亲儿子祈洛希,不过是脑部受创,失忆罢了,永久性失忆罢了。 要是妻子和小儿子没有发现真相,就好好照顾新生的祈洛希吧。 「……后来呀,老婆你也参观过路医生的研究所,再过些时间,我们就接小希回家了。」十年前的漫长故事总算告一段落,父亲脸上的笑掺杂了酸与苦,「这个……才是我们认识的小希。」 祈祐南的侧脸贴在沙发背上,不由得共同陷入回忆之中。哥哥是他的救命恩人,当他看见哥哥再一步步走向自己,他觉得这是死而復生。失去记忆么?把那场车祸忘掉正好,以后儘管来创造一件件太阳色彩的开心事便行。 最初祈洛希没有表情。渐渐地,他看到哥哥的笑,哥哥的怒,哥哥的愁,哥哥对家人的关爱……渐渐地,哥哥不是机械人,哥哥是名符其实的人类。 他忽然明白,为什么母亲会屡次怀疑亲儿子是否仍活着,父亲却一口咬定亲儿子已死。父亲没有怀胎十月,但是一步步见证了新儿子的诞生,并费尽心思培育。在父亲心底,新儿子的价值只怕远比旧儿子高。 沉寂半刻,最先回归正题的是妈妈:「……噯,老公,我问你。」 爸爸首先喝了半杯水,再应声:「是的?」 「小希的脑被unique拿走了,对不对?会不会是unique花了十年功夫,终于把小希的脑驳回网域了?」 「这个,我从前说过了……合约上写明,unique只会帮我保管小希的脑一年,后来我还特地付钱续约两年,就是告诉你真相,让你明白整件事。」父亲十指交叉,有些没好气地笑了一下,「如果能够把我们儿子的脑袋救醒,这早该成了大新闻了,unique大可以公佈所有植物人得救啦。」 祈祐南握紧虚拟手环,说:「我也认同爸。与其说是植物人大脑突然清醒,研究所还把大脑驳到网路上,让他又上论坛又寄信,不如说是抄袭人脑记忆的ai。」 「可是……」妈妈还是不甘心,「ai有能力跑去论坛发帖子?研究所怎么会把ai随便放出去,还让ai写恐吓信寄给我们?不合理嘛!」 祈祐南呢喃:「……前往不同网域,盗用信箱,有些ai办得到。」 「你说你哥吗?」 少年脱下手环,低头沉思。 《.续》46 现世代的ai都套用了相同的技术界面,理论上,在《xonline》培育的ai,能够带到《公会天下》;实际上,任由ai跨域会產生无容忽视的安全性问题──骇客可以发送攻击性ai过去?派ai去对手网域闹事?因此ai标准包含了网域钥匙认证,令ai只能留在开发者的网域内。 但祈祐南不会忘记,有一名ai可以自由穿梭于不同网域,甚至能带走理应一辈子被困在网域牢笼内的ai。那是开发者头痛的病毒,ai崇拜的英雄。 如果自称祈洛希的傢伙是ai,应该是这种能够横垮网域,扮演玩家的病毒ai。但他似乎说句话都莫名痛苦,就像被人控制了。如果他是研究所的最新ai,却拥有自由寄信、玩网游等权限,骚扰他人,这又说不通。 疑点太多了。祈祐南以食指轻擦下唇,低声说:「……可能,他根本不是ai。不断寄骚扰信,又找那种父爱母爱帖子约爸妈见面,恶劣得像人。研究所会不会把哥的记忆抄到另一个人脑里?」 「小南这讲法……」爸爸蹙眉,但搔搔下巴鬚根又眼前一亮,「……也对啊。十年前办不到,现在搞不好已经有人脑抄人脑的技术……」 母亲立即恼得拍大腿,连声质问:「新技术?这样小希的脑要移植到别人身上都有可能吧?」 「不……不不,这不太可能吧……」 「怎么不可能?要不然那人怎么会有小希的记忆?」 在天际论坛上母亲坚定地支持丈夫,但回到家里,她算是完全翻脸了,绝不放弃寻找亲生儿子的一丝可能性。最后祈父把当年曾经跟unique和路泽守签订的几份合约端出,戴着眼镜瞇眼阅读,找到了几条重要条款,让母亲都全身洩气,投降了。 unique的合约上写明:祈洛希的大脑若在保存期间脱离植物人状态,顺利接驳虚拟网域,定必通知。当保存期结束,亲属放弃领回大脑,大脑将会根据亲属的意愿而火化。大脑不能转让给任何第三者,包括政府、医院、慈善团体、私人公司等,只会作为unique研究所内部的研究资料之用。大脑资料不能交予任何第三者,包括政府、医院、慈善团体、私人公司等。假如在保存期间研究所被其他集团收购,所有相关研究资料都会删除…… 祈祐南不禁在心里感慨,以前他和妈都看过这份合约好几次,但前后实验的合约不同,大小条款加起来都有十数页厚,着实看得不仔细。这时重看,他们才发现一颗脑袋的保护也是如此周详。 父亲圈着其中几句话总结:祈洛希的大脑应该火化了。将小希的记忆复製到另一名植物人身上属于违法。将大脑分析为二进制资料,存进ai没有问题,因为ai不是人,这只属于研究所的资料性研究。 父亲看完后更加相信那青年是可以量產化的ai,并表示会联络路泽守医师和unique研究所确认,毕竟现在不止有骚扰信,更有影片佐证,质问起来定必容易得多。若真是研究所搞鬼,骂几句,搞不好还能获得赔偿金。 父母算是认定了处理方向,恢復了点儿精神,祈祐南也展开笑顏,跟随母亲讽刺笨爸一两句。只是心底的那抹不安始终未散,他觉得事情不会那么顺利。 那个在《公会天下》里表现得跟一般玩家没两样的祈洛希,是ai,不是人类? 他忍不住再度重播影片,质疑又起:研究所怎么会允许这种说几句就猛哭,情绪坏掉的烂ai四处跑?陷阱吗?阴谋吗?还是…… ※※※※※※ 在雪白色的d区里,圆形掛鐘是跟墙壁相同的白色:数字白色,刻度白色,最重要的时针与分针都是白色。只因那是立体构成,在斜光下会產生透薄的灰影,让犯事者仍能获得看时间的权力。这儼然是设计者的善良恶意吧。 祈洛希翻了翻身,眼睛上眺,刚好看到时针跃了一下。 现在时针指着「3」字。当然,无论是早上3时还是夜晚3时都不重要,被困进这座大牢笼的人,逃不出去,就无法看见主宰了白天与夜晚的宇宙光辉。 在分不清昼夜的罪人空间里,忽然听到了客人的脚步声。祈洛希以为是草根或空馀也,但那轻得让人联想到幽灵的悄然音律,不是小偷就是女生。 祈洛希让上半身探出房间,歪头一看,双眼微微瞠大:「我还以为是军戈潜进来。」 绕过巨柱,轻盈地走近的白天雪反问:「哼,只有军戈有资格见你?」 「你很少会主动来。」 《.续》47 少女很快便来到祈洛希前方。她手上没有点心果汁,不是探望,是为事而来。 她蹲下来,扯紧白袍脚,脸上瞬间已恢復了专属于她的冷傲神情:「你昨晚见过爸妈,对不对?」 祈洛希反问:「军戈告诉你的?」 「草根说的。见面情况怎么样?」 白天雪的说话永远是最直接的,鲜少考虑自己的话会否伤害到对方。祈洛希不想再与她对视了,又捲缩回冷冰冰的地板上,垂下眼瞼碎碎唸道:「我当然比不上你。你妈很爱你,你们可以聊了整整一个小时。我呢,我弟说我是冒牌货,我爸妈要我狂寄骚扰信才肯见我一面,见了还说我是……」 ──ai。 少年翻身面向天花板,缓缓吐出浸淫在胸腔的那抹散不去的墨蓝色抑鬱。泪水?流乾了,流尽了,在亲人面前流再多都换不到他们的承认。连诞下他的人都否定他是人类,他还能是什么? 研究员曾经信誓坦坦地说他是祈洛希。但研究员愿意承认他又有什么意思? 早在计划一切之前,他便无数次设想过自己被父母否定,更恶劣的场面,也在脑里预演了十数遍;但真实的伤害远比幻想来得深。 嚐得母爱的白天雪却傍着脸颊,藐视之情尽露:「我妈很爱我?你听谁说的?」 「……军戈。他说错了吗?」 「当然错。我见到的女人很可能是研究员假扮的。」 祈洛希斜瞄向她:「至少有人关心你。」 「笑话。你要不要草根假扮成你爸去关心你了?」 祈洛希想,被假扮成父亲的草根假装关心,内里做实验,总比被亲生父亲连环讽刺质问的好。 好歹,实验什么的,早惯了,不惯也得接受。 「就算那真是我妈,」白天雪双眉紧拧,回忆着,「她根本不打算带我走。」 祈洛希露出一线淡薄的疑惑。 白天雪倾前身子,即使早知自己说的一言一语都会被研究员记录下来,她还是不自觉地压沉嗓门:「我想了很久。那天我跟妈见面了,她只是带些虚拟世界的假饼乾送给我吃,先问我现在开心不开心,有没有认识到新朋友,喜欢的东西有没有变,再讲自己这么多年来的日子。她完全不问我『现在过着什么生活』、『研究员究竟怎么对你』这类问题──她完全没有提及研究所。你猜为什么?」 「……可能跟研究所做了协议,不能提及。」祈洛希将头枕到手臂上,他根本懒得猜测。 「哼。协议?」白天雪冷笑,「在那一小时里里,她没有说要带我走,连一句暗示都没有。那她见我有什么目的了?」 「别问我。我怎会知道。」 祈洛希分明不想跟她间扯,乾脆转过头面向墙壁,但白天雪不在意。也许对这自我中心的少女来说,她眼前是谁并不重要,她只需要一个同病相怜,能够明白她感受的听眾。 「我相信,我妈妈一定将我当成死人了。」 祈洛希没有吭声,但眉头轻轻跳动。 少女的双手放到雪色地砖上,往前爬了一点点,让自己的话更清晰地传进少年耳中:「我猜,草根那些傢伙肯定对我妈说:『你女儿死了,但我们製造了拟真女儿让你随便玩。』我们就像育成游戏里任人玩的宠物……听军戈说,现在有什么灵堂网域的,对吧?」 「嗯,好像有不少……有个叫《三国舞台》的游戏网域,搜集了很多三国时代的人物资料,再製成ai。」祈洛希引述在论坛看过的热门网域推介,那并非研究所的许可网域,「据闻那个网游讲究真实。会员在吕布面前说错话,立即被斩杀。」 「那些人在游戏里见到吕布,我妈在研究所见到我──她的心态就是玩游戏。」 既然是玩游戏,当然不会对着游戏里的角色说出「我会带你走」这种蠢话了。 「你和你父母的情况跟我一样,对不对?」 「……我才不是。」 祈洛希紧紧抓着身上的实验品白袍,胸腔的不适感重现,然而力气用尽,他已经怒不起来了。 很快地,他松开十指,满脸自嘲。事到如今,他不再抱予希望,便向白天雪简略道出自己父母亲的反应与态度。 被父母咬定为无生命的ai,这结果令白天雪动容了,祈洛希与父母之间显然没有玩游戏般那么愉快的会面。她质疑自己的妈妈为何不问候她的状况,可祈洛希的父母是连连追问他,他却无法说出自身的困境。 没有人察觉真相。真相被研究所阻挡了。 《.续》48 白天雪忍不住一再询问详情。祈洛希躺在地上,断断续续回答少女的疑问,说着说着,亲人的脸孔隐约闪过,冰冷无情的片段一幕幕重现脑海。他的弟弟,咬定他是无牌货;他的父母也不承认他,将他最珍视的记忆当成复製品。 哪怕他日挖出真相,他们……大概不会放弃那位陪伴了逾十年的假儿子、假哥哥。他们会想尽办法向世人诬蔑他是冒充者,是吧。 回不去的。因为他有一对垃圾父母,自私弟弟。 「祈洛希,你想过要死吗?」 道出整个会面过程的尾声后,空气盪来了一条全新的问题,好像与方才的话题无关。祈洛希的脑内齿轮霎时卡住,答不出。 回过头,不知何时,白天雪已经坐在他的旁边,俯首与他对望。少女的一丝丝秀发轻轻垂落,半遮住了她的脸颊,为她增添了几分难得的纤细感。 他轻轻侧头,问:「死?」 「对。」那位顽强的少女说,字字清晰,「人们总是说得好听,什么血肉相连,世上只有妈妈好,还有无论你怎么变,父母都不会拋弃你……根本不对的。我根本认不出那个妈妈是真的还是变态研究员假扮;我妈也是,她当我是用完即弃的替代品。」 祈洛希定睛望着白天雪幽墨的眼瞳,以前不曾发现,原来白天雪的霸道,竟足以霸佔人心。又或者,这只是他与她之间最纯粹的共鸣? 他忍不住跟随着开口:「……我父母,都一样。我都站在他们面前了,不断说十年前的事,他们还是不认我。说得我好似真的ai……」 白天雪抿了抿粉唇,从喉咙震出的嗓音远比普通女生要坚定、大胆:「我们才不是ai!我们会痛,我们知道流血是什么感觉;ai根本不晓得痛。它们所谓的『痛』只是系统命令它们作出一些脸部表情变化……背后不过是些工程师才看得懂的无聊程式。砍掉它们的手指和砍掉整隻手,对它们来说都没分别的,大叫几声,皱个眉毛而已,比狗还不如。」 祈洛希忍不住笑了笑,无论是军戈还是白天雪,他们都握紧自己的证据,坚信自己是人类。 「还有。ai死不了,我们却会死。死了就不用再烦恼妈妈啊,实验啊,直接当自己在十年前就不幸死去算了。」 ──死亡。 这个词语,在五年前祈洛希还在适应研究所生活时便不时浮上他的脑海,但往往是转瞬间的念头,从不被放上心。那时候的他仍抱持着希望,懂得反抗,谁要没挣扎过就自杀?然而白天雪曾经身中qy病毒,每一天都在生与死之间穿梭不止,对死亡有着更透切的感悟吧。 「但,我们能自杀吗?」 祈洛希问。他试着想像了一下,拿刀捅破脑壳?大概跟玩网游时被敌军杀死差不多,一分鐘后又回到重生区,hp满点吧。 白天雪撩开眼前的发丝,说:「自杀没用的,现实的我似乎身体都没了,舌头都丢了,连咬舌都办不到。我们只能反抗。」 「……你以前已经反抗了很多次吧。」 「那些没用,那群研究员才不怕被我骂。」少女靠到墙边,挺直了腰枝,「我们要拒绝所有实验。」 「你以前也试过吧?」 「我错了,我做得不够。每次在d区待一段时间,我就想回去a区,然后忍不住装乖。」 a区和d区同样是囚禁白老鼠的牢笼,但a区的别墅有教室与图书室,睡房里有床铺和萤幕喇叭,零食饮料一应俱全。某程度上,a区比起他们乘坐「回家号」四处飘泊的日子更自在舒适。 反正都要被困住,总该挑个好地方嘛──最叛逆的白天雪每每想到军戈和祈洛希搞不好躺在柔软的大床上听歌,就会收起尖刺,向研究员低头。 「看到你们可以去外面的网域,我很羡慕,羡慕到研究员叫我做什么都跟着干。那样的我真是白痴中的白痴,比军戈更像走狗。我更不该见我妈,那也是实验,他们要研究。」 祈洛希想起空馀也的嘴脸,深有感触:「我明白。但这种反抗有什么作用?」 「我们坚拒进行任何实验,我们就会失去研究价值。」 「……所以,研究员会丢弃我们?」 「丢弃到垃圾场。垃圾场总该定期清理废物吧?」 她说这句话特别响亮,活像是特地挑衅所有监视着的研究员。 《.续》49 此刻祈洛希的脑袋不太光灵,他顺应着想像一下,便打从心底愉悦了,犹如看到曙光:自杀不了,就让那些掌握了他们生死大权的研究员杀死他们。抱着身为人类的自尊,拒绝实验,再以烈士方式被大敌刺破心脏,真美好。总比未来数十年继续被否定,苟且偷生的好。 沉睡了四年,做了白老鼠六年,再被父母剥夺走身份,该结束了。如果白天雪的办法没用,就乾脆地惹怒草根,迫他赐自己一条死路来吧。 祈洛希下意识地伸出食指,以指甲往脖子刮了一条线:「真想死啊……」 「──疯言疯语到此为止!」 驀地,一道豪气的呼声震遍了区域,祈洛希和白天雪匆匆抬头,便见有个高佻的人抱着比西瓜更大的铁盒走过来,脚步奏出了土风舞般的轻快拍子。祈洛希的神智清醒了些许,慢悠悠地撑起身。 军戈的笑顏总是比研究员更灿烂。 祈洛希摸了摸喉核,问:「你什么时候来了?」 「我来了有一段时间啊!我在那边佈置饼乾的时候雪儿就来了,我还以为雪儿是好心肠地探望小希,没想到啊,居然说什么死不死的,嘖嘖,真是教坏小希啊!」 白天雪用鼻子哼笑:「不谈生死,难道要谈家庭温暖,说父母一定爱着我们了?」 「希大人,请享用。」 军戈直接装聋,他来到被囚禁的少年前方,以骑士的方式单脚跪地,呈上饼乾圆盒并揭开铁盖。一枚枚款式简单可爱的夹心饼乾安坐其中,一饼叠一饼的,竟排列出一个心形。其他饼乾便充当太阳与星星,悬在心的上方。 祈洛希从太阳图案那边挑了块巧克力饼乾,放进嘴里,再望望军戈的脸,心情顿时好多了。他看不见家庭温暖,但军戈特地准备的一切已是暖意洋洋了。 军戈将铁盒放到祈洛希和白天雪中间,自己也拿了块草莓饼乾来吃,松脆的声音从嘴里震出,全d区都清晰播放着他的咀嚼拍子了。 「雪儿吃啊!」 白天雪将双手藏到背后:「走狗。你这么喜欢当实验品就自个儿去当,别找我。」 「你还想去死?错错错!别再将死亡脑补成上天国了!你没死过,怎么晓得死亡比待在研究所还要好?唉,一个不走运,掉到十八层地狱,你可能每天都要接受实验一百次!」 「哪有可能?胡说八道!」 「那你怎知道拒绝跟褓母合作,你们就会被杀死?怎么不怕被扔到m区干些变态mutation实验?我随便想想啊,把你和小希的大脑直接合併,这种实验完全不需要你们配合吧!」 白天雪霎时张嘴哑然。 祈洛希吞下饼乾,插嘴问:「你在替研究所讲好说话?」 「恰恰相反啊!现在我们可以协助他们做人类实验,他们才会提供一个接近人类的生活环境给我们!我们不合作的话算什么?跟老鼠差不多,是一团血肉。一团血肉还可以做实验啊,就是血肉式的实验,用完即丢。」 「哼!那我们就该永远当奴隶了,像你一样?」白天雪怒气冲冲地站起来,空气中隐约传出骨头的咯咯作响,她勒紧了十指,皮肤都被扯出一层微红。 军戈却仍悬掛着微笑,似是玩世不恭,亦似坦诚相待:「乖乖合作,我们就是奴隶,有些褓母还会善待奴隶呢;不断反抗,我们的价值完全是头老鼠了。」 少女狠狠地瞪视军戈,颤动的嘴唇彷彿会喷出谩骂,但仅能听见微弱喘息。良久,她闭上双目,胸口不再起伏,逕自迈出脚步。 「我一定会找到办法的……我绝对不会放弃。」 她与军戈擦身而过,然后跨开步伐,身影在一根根犹如大树的白柱后方消散隐抹。 祈洛希眺望出口那边,眼珠悄悄一撇,只见军戈勾起毫不在乎的浅笑,彷彿少女的行动尽在他预计之中。 祈洛希问:「不追她?」 「嗯?为什么要追她?」军戈笑吟吟地霸佔了白天雪的位置,亲密地与祈洛希并肩相贴,「希大人比较重要啊。」 「你说谎。」 「我哪有说谎啊,这是千真万确的事!」 「你喜欢白天雪,她比较重要。」 「……哈哈哈!嫉妒吗?希大人和白大小姐两个我都一样喜欢,一样重要啊!你们是跟我一起生活的搭挡,都多少年了。」 说罢,军戈似是有所感触,目光越过前方的圆柱,望向更遥远的看不见的领域,望得出神。良久,他提起右手,温柔地轻拍旁边男生的头:「至少这一刻你比较重要。」 《.续》50 祈洛希捨不得打走他的手,只好垂下眼瞼道:「说得好听。」 「当然好听,因为这是我的真心。」 「说得好听。不要再胡诌了。」 「我没胡诌啊,我是为了见你才来d区,为了你而弄饼乾拼图,为了你才留在这儿跟你聊天。」 「胡诌。」 祈洛希用力闔起双眼,想听,更不想听,皆因这只是花言巧语。军戈留意的是白天雪而非他,军戈喜欢的是白天雪而非他,他早就知道的。 得不到父母,得不到亲弟,就连军戈都是遥不可及,难以猜透。 「……好想死。」 他随手抓过一块饼乾来咬,苦的,是黑咖啡味道。 「小希啊,别真的傻愣愣地照着白大小姐的话,无端端去挑衅研究员。现在你知道爸爸妈妈是多么恶劣的人了,那就不要想他们,咱们一起展望未来吧!」 「……在研究箱子里还能展望什么?」 「外部网域啊!我们去游戏里认一打乾爹乾娘乾弟都没问题。乖乖,别再想过去了,就当我们是孤儿,我们要亲手打造属于自己的人生。你说好不好?」 「不好。」 祈洛希将满腔咖啡味吞下肚,接着直接掩住耳朵,截断身边那人绵绵不绝的鼓励。 混乱中他想起了军戈的过去,这么一个乐观得光芒四射的人,曾经把自己的家庭拆散,最后离家出走,自杀了。经过毁灭,结果却重生、傲翔,简直像火凤凰。 然而祈洛希自问只是白老鼠,跌入溶岩,就会被烧得不剩渣滓。 他和他,完全是两种人。 一日过去。两日过去。三日过去…… 时间不断流逝。 很快地,祈洛希因表现安份守己,从d区释放;但a区不过是一座较华丽的牢笼。 他没有反抗研究员,接受了身体控制后的各种检查。研究员叫他移动手脚,他做了;叫他唸出远方的文字,他说了;叫他作算术题,他全都乖乖实行。他再也没有往昔那种佯装温驯,目光叛逆,如今他的一言一行犹如机械,比ai更像ai。 做完检查,他便终日躲到房间里,再也不去外部网域。别说是《公会天下》或天际论坛,其他没有父母弟弟足跡的各个大型网域,他都不去。 偶尔收到研究员通知,便走到实验用房间,沉默地接受一些简单测试,回答几个问题;没事了,又将自己锁进房间里,任由军戈狂拍门都不应声。 某一天完成了第二阶段的痛觉实验后,在旁监察的草根忽然拋出一句话:「最近你爸爸联络过我们喔。」 祈洛希果然有反应,他转向草根,问:「联络什么?」 「问我们有没有拿你的脑浆製造ai和复製人啊。」 祈洛希仅予以冷笑,事到如今,父亲的行动已是见怪不怪,直接当他是冒牌货,跟祈祐南无异。 「他还播了你们在论坛见面的片段,问那是不是我们製造的ai囉。」 「你怎么答?」 「我从来是个诚实的研究人员,当然回答:『他绝对不是我们製造的ai。』」草根以两指托着额头,精灵的双眼锁定到祈洛希脸上,「正牌货,你不打算採取下一步行动吗?」 「没有。」 草根原想说些什么,但转念一想,还是甩甩手任由祈洛希离开实验房间。 几天后,研究员放话:祈洛希完全不去外部网域便是不肯配合实验,若继续如此,他将会被剥夺前往外部网域的权力。祈洛希的犹豫只有几秒鐘,他还是回到房间,乾脆倒在床上,闭眼就睡。 去不同网域是他的自由,不去网域也是他的自由,是研究所抢夺了一切。他想,没必要像隻狗一样,为了这点小事就低头。 又过了几天,他刚完成了每週的定期检查后便在实验房间外被逮住。 军戈双手展开,整个人站成一个「大」字,彻底挡住了祈洛希的出路。祈洛希试着兜向右侧的空档,军戈便撅着嘴巴,如蟹般横行过去继续拦截。 「什么事?」 「我有话跟你说,去东翼大厅那边吧!」 「有什么话不能在这里讲?在哪儿说话都会被研究员听到……」 「当然不同啊。这里有沙发不?没有。大厅就有了!你不喜欢坐沙发,就去你房间,我们坐在床上讲。你觉得呢?」 「站着讲跟坐着讲根本没差……」 「差很远,坐着比站着舒服,舒服正是愉快交谈的一大前提啊!」 瞧着军戈那亮晶晶的目光,看来再争论下去会没完没了的,祈洛希乾脆顺了他。反正在虚拟世界里,站着还是坐着都一样。 《.续》51 东翼大厅看不见其他人,大厅有一张l字形的金色皮质沙发,沙发中间是玻璃茶几,上面摆放了花色茶壶,壶端溢出雾色的如线般弯弯曲曲的茶气,看上去确实远比实验室舒适得多。 「请坐。」 军戈扮演成高级餐厅的侍应,拍拍那张无尘的沙发再垂头请同伴入座,祈洛希只好顺从地坐下,双目疑神疑鬼地扫视军戈全身。 军戈坐在祈洛希对面,展露笑顏,沉默了一会儿。他邀祈洛希来大厅对话,但此时的他却抿着唇,双掌轻拢,两隻拇指像车轮般打转。 待到祈洛希脚尖轻屈,军戈连忙伸长手挡着:「……那个,希大人!你最近还好吧?」 「你叫我来是为了打招呼?」 「我当然要先问问你的近况啊,最近我听到的都是你的状态很差。不玩去外面,不跟人接触。」军戈稍顿半刻,眉间隐现许久未出现过的焦虑之情,「要不我怎会截住你?」 祈洛希别过头,斜望向客房走廊那端,心中的静湖被颤出一道波纹。 军戈直勾勾地盯着他,十指紧扣:「打算什么时候去外面的网域玩玩呢?」 祈洛希咽了口水,答道:「我不回去。至少,现阶段,我完全不打算去。」 「呃……没有一个最迟上网日期?」 「没有。」 「那你该好好打算了。能去外部网域是非常难能可贵的,我们两个人一定是通过千挑万选的角色,我们是神挑的勇者,千万不能随便中止旅程啊!」 「我不好用,就让白天雪去外部网域。」 「你不想去外面吗?」 祈洛希倒抽了一口气,军戈担心他丧失造访网域的权限吧,是关心他。想了想,便决定坦白心底话:「……『外面』?我跟外面相隔十年了。如果十年前我醒过来,应该是爸妈接我回家,让我慢慢接受治疗……现在,没了爸,没了妈,谁都不认我,就算我真的醒了,回到外面也只能露宿街头。所以……」 「死了更好?」 「嗯。」祈洛希轻轻踢了踢茶几,「死了最好。反正我本该在十年前就车祸死掉。我死了,爸和妈更开心,他们可以更光明正大地养那个复製人儿子。我死了,人人开心。」 「小希,我不开心。」 军戈的语气驀地强硬起来,他站起来,挤到祈洛希身边,双手托起祈洛希的脸庞。祈洛希顿觉灵魂挪了位置似的,匆匆将眼珠撇向别处,可军戈就是不让,他单腿跪在沙发上,整个人移到右边,让祈洛希无法逃过他的双目。 他的眼底带有一丝玻璃色的冷静,却又悄然埋藏了燃烧的蓝火,无声闪烁着。 「我不开心。」 多么鏗鏘有力的四隻字。 祈洛希无法说话,忘了呼吸。恍惚间他突然明白了:怪不得他喜欢军戈,还喜欢了这么久。戒不掉的,只要他们还在同一座研究所里,朝夕相见,终日听他囉嗦,这份喜欢都无法磨灭吧。 然而,喜欢只是喜欢,爱情只是爱情,不等同麵包。 「小希,想清楚,你的爸妈不要你了,你不是早想过了啊?你不是为爸爸妈妈而活到现在的!你不咱们俩一起开创新世界吗?在《公会天下》里,用你和我的名字去创立新公会,就叫『军祈』,我们来打遍天下,再去征服其他网游,什么玩家都不够我们斗;要不去各大论坛写论文,上台演讲,我们要成为网络世界的大名人,名扬天下!到时候大家都想揭穿我们的真面目,开始人肉搜寻……」 「够了。在那之前,我们会被禁言。我上次跟爸妈……」祈洛希闔上双眼,心中那条刺再次鑽动,难受得说不下去。 爱情不是麵包,爱情永远不会令人饱肚。哪怕军戈跟他告白,也只会是一时甜蜜,甜蜜过后又得面对永远是研究所实验品的事实;再恶劣点儿,空馀也研究完祈家亲情互动便会拿他们作爱情实验呢。 当然,军戈对他根本不抱有恋爱之情,他们不会有所谓的甜蜜期。 「我们完全被研究所控制了,没有人能帮我们。」祈洛希想起军戈曾经说过:只有厉害的英雄能救出他们。此时特别有感触。「我们玩《公会天下》不用一个月肯定能创立百人公会,这又怎样?我们去论坛每日发佈百篇帖子也没问题,这又怎样?这只是意味着我们的上线时间比普通人多。我们不是厉害的人,公会排名第一,论坛积分最多,我们还是救不了自己。」 《.续》52 军戈摇头,顿了顿,摇得更用力:「……希大人,你真是有够实际啊,实际过头了!你抱着这种想法,玩游戏都不会开心啊!」 「玩游戏本来就不切实际,没有益处。」 「那一直想着要死要死要死就很实际很有益吗?」 「我想死,但没有要死。」祈洛希轻轻地挣脱了军戈的手,摸向刚才被捧的脸颊,苦笑道,「我不会照着白天雪的话去干。一块内脏也有研究价值,更何况是我们。」 白天雪的求死论调存在了颇大的漏洞:她认为,拒绝做实验就没有实验价值,没价值就会被赐死。但是对研究所来说,白老鼠不受软的就来硬的,不乖乖听从命令么?大可以锁进囚牢里强暴、虐待,这些都是实验。老鼠从来没有不接受实验便能选择死亡。 军戈点头,双手放到沙发背上,感慨道:「你倒没有白大小姐那么天真纯情嘛。」 「她太理想化了。」 「可我完全不明白。你不是寻死,现在这种态度又算什么意思呢?你有什么打算?」 「我没有打算。」 「没有?」 「随心所欲一下,不行吗?」 「这个……希大人,我能说声『不行』吗?」军戈勾起唇角,但流泻在脸上的还是焦虑,「你这么不听话,难道不怕被丢到m区永远被虐了?到时候可由不得你随心所欲啊。」 「我有乖乖做实验,做检查。这还叫不听话?」 「对!在褓母眼里,听话的孩子就该多去外面的世界闯一闯,不要辜负褓母对你的期望!」 祈洛希沉默片刻,然后轻描淡写地反驳:「听话不听话都没差别。跟养猪一样,无论是听话的猪还是不听话的猪,想吃新鲜猪肉时就会拿来宰,顶多,听话的猪晚点儿宰。」说到这里,他望向一直以来最获眾人欢心的军戈,「顶多,最听话的猪会被当成宠物来疼,住得舒服点儿。」 尾音方落,厅堂便迎来了一份空寂。军戈十指扣紧坐垫,坐垫凹陷变形,皮质扭曲的滋滋作响在这个时刻特别分明。 热血激情的少女一直反抗研究所,拚命思考要怎么做才能达到目标;但沙发上这位淡漠的少年已经没有向前走的意志,他随心所欲,随波逐流,彷彿已经不在乎自己的命运。 他也有梦想,他曾经追逐过,只是拋出软尺测量自己与终点的距离,发现任何尝试都是徒劳。既然徒劳,不如不干。 这,就是每个人不同的态度。 若玫瑰花的种子无法发芽,祈洛希便不会浇水守候,多作幻想。 肃静的空气持续地环绕着两人,一分鐘后,祈洛希率先站起来,转身离去;下一刻,军戈迅速捉住他的手腕。比麻绳还要紧,甩不掉。 祈洛希回头,但对方没说话,甚至没有与他视线相触。军戈深深皱眉,脸朝地板,犹豫着。 「还有事?」 祈洛希问。这种不高不低,不冷不热的态度,彷彿两人不过是点头之交。 军戈迟疑片刻,终究依依不捨地松开一根根手指,两人不再接触。 然后,他压沉嗓门问:「小希啊,你恨不恨你的无情爸妈?」 祈洛希眨了眨眼,一时间无语。军戈怎么会提到「恨」这个字?这问题的用意是? 他猜不透,伸出舌头磨唇。恨?没错,他恨父母,还有恨弟弟,更痛恨研究员……那些人自以为高高在上,可以随便将他定为白老鼠,肆意贬低他,他恨极了。 但,恨了,又有什么用? 「……恨不恨也一样。恨他们不会让我的日子变好。」 「希大人啊!你真是大错特错了。」 只见对面太阳般的男子驀地昂起头,双手叉腰,脸上又掛出他一直以来的招牌笑脸,那张让人如同看见曙光,精力充沛的大笑脸。 「也许啊,我们成了猪,我们确实改变不了自己的悲惨命运,完全没办法向外面的人大叫救命,外面的人甚至会嘻嘻哈哈地嘲笑我们。但是啊……」 军戈一把将祈洛希搂过来,按低他的头,一道热气往少年的耳朵吹过去,送出轻而细的预告。 「网络的力量是非常非常大的!你说是吧?」 ※※※※※※ 距离父母到天际论坛会见那个冒牌货,已经过了将近一个月。 祈祐南养成了一个习惯:每天早上起来,先检查父母的家庭电邮,再去《公会天下》逛几分鐘。确定「那个人」没有再寄骚扰信,没有上线游玩造谣,他才会下楼吃早餐。 上次会面结束后,「那个人」再也没有出现了。这本应是值得高兴的事,然而一想起「那个人」在天际论坛里最后露出如同受伤豹狼的眼神,眉毛彷彿要爆出血丝,实在令人难以相信他会就此消失。对他最反感的父亲,也认为他会有下一步行动。 但是,什么事都没有发生。父母没有再收到古灵精怪的邮件,祈祐南在游戏里过得清间,哥哥也继续平稳地唸大学,并不时在短讯中透露出与恋人共处的恩爱甜度。 《.续》53 早阵子祈父总算联络到unique的研究部门负责人,两人的交谈时间只有短短5分鐘,对方的应对犹如机械般清晰而强硬: 一、在天际论坛出现的「祈洛希」并非unique所製作的ai或复製人。若想查清那人的身份,应该联络天际论坛而非unique。 二、unique研究部门是根据合约所列明的范围使用祈洛希的脑部资料,其中包括製造ai。同样地,ai是根据合约内容作研究之用。 三、祈洛希的脑部已经依照当年的合约内容处理了。 事隔十年,unique内部有过各种调动,研究部门的人换了一批,与祈父签订合约的人早已不在,因此现在这位负责人只说出了大概,他没有跟祈父倾谈合约上的每个细节。祈父试着问了几个问题,例如儿子的脑被用作什么实验,研究所有没有发生过任何ai暴走事件,儿子的脑部最后用哪种方式处理掉,对方均以公司机密为由,拒绝作答。 总之,unique从头到尾都表现出事不关己的态度,真相未明。反正那冒牌祈洛希不再出现了,父亲不好意思拿着天际论坛的影片,一再质问unique关于十年前的合约,人家好歹是享誉国际的大企业,各国政府都要敬它三分的。 「那傢伙没有再寄信……应该不用担心……没事的了……你们别想了。」祈父与家人商量过后,决定不再管此事。 事件算是告一段落了吧…… 祈家几人又回归平凡安乐的生活。 时间飞逝,转眼间便到了12月。学生们捱过期末考后,陆陆续续回到游戏世界大肆玩乐,不亦乐乎。 祈祐南选择了与八名同学一同去度假屋享受一番,过得健康又充实。时而参与野外寻宝战,时而来场网球比赛;白天玩棋牌游戏,夜晚围成一圈讲鬼故事。 午夜12点后是大家的自由活动时间,有个乖男生准时睡觉了,剩下的都是夜猫子,他们选择静悄悄地登入网域狂玩。虽说白天已经安排了几段网域时间,可现代人都习惯了没事干便去网域,那是一种生活本能。 祈祐南刚戴上网拟手环,耳边便响起「叮」的一声,米黄色的信封从右侧闪出,半小时前有人寄信过来。 寄件人叫「祈洛希」,但不是哥哥。信件印着那个骚扰狂的电邮地址。 他环视四週,同房的友人都闔上双眼,酩酊大醉于网游之中了。他捲进被窝里,打开邮件。 「致亲爱的弟弟: 考完试,放假了?明天黄昏5时在公会天下47区枫叶林,我与你将会上演最温馨的兄弟亲情剧,不见不散──你不来也没关係,在场的观眾仍能欣赏好戏的! 你的正版哥哥」 又来了。意料之外的是,这次的约定地点居然是游戏《公会天下》,爸妈根本没有玩。祈祐南细思片刻,向父母寄了日常短讯探口风,瞧瞧「那个人」有没有骚扰父母。 然后,他将至今从「那个人」收到的信件全数列出,如棋盘般顺序排满眼前。 「他」究竟是谁?拥有那么细緻的记忆,有时候听着,连祈祐南那堆沉没沙砾之下的童年宝盒都一一被挖出来,觉得亲切。「他」拥有只属于祈洛希一人的记忆,又屡次展现出自我执着,应该是人体记忆与感情系统完美交织的ai,抑或是,宛如幽灵般活着的真正哥哥吧…… 但愿能凭着这次会面,蒐集更多关于「他」的线索,揭破「他」的面纱。 祈祐南收起一封封短讯,再到《公会天下》逛一圈儿,接着半抱着枕头入睡。 次日,度假的高中生来了场小型打鼓跳舞比赛,敲出正确节拍的同时脚步也要跟上,机器音乐一响,9名年轻人同时挥棍扭腰。在网域里玩得轻松,可现实总是差很远,节奏、平衡就是抓不好,鼓敲中了,脚步却没跟上,一下子就乱了套。祈祐南顺利取得第一名,原因是:他很拽地主攻打鼓,空间时才跳几步。 过程不打紧,最重要的是结果──这是他信奉的宗旨。 「识时务者为俊杰。」第一名少年含笑品嚐度假屋西餐厅的昂贵套餐,这当然是输家请客。 鲜香牛排再配餐厅特製酱汁,清新蔬菜点缀,不止好看,更是美味。 午饭后,祈祐南卡牌游戏被大家围攻,连输几盘,他乾脆提早退出,来到度假屋的独立网域房间,戴上虚拟手环。现在还没到4点鐘,距离约定时间尚有一个多小时。 神智才刚代入法师角色南祐祈,一则鲜红色的公会讯息便跳了出来:祈洛希退出「无限」公会了! 《.续》54 在今天中午1时半,祈洛希终于回归《公会天下》,第一时间便退出公会,因此会长无心之矢已经失去了他的行踪。除此之外,祈洛希似乎删掉了所有朋友,包括南祐祈。 越来越奇怪了。「那人」若要散佈任何流言,朋友正是传播消息的利器。斩断所有关係者的丝线,然后在黄昏来一场兄弟剧表演,目的何在? 无所事事,南祐祈在47区枫叶林徘徊,并请公会里的朋友留意祈洛希的足跡。枫叶林是25-30等玩家常去的官方领域,南祐祈早就跨过这阶段了,现在这边的玩家数目不多,走二十馀步才会见到有人打怪攒装备材料。逛了三圈,随手打爆几隻鹰和熊,南祐祈已闷得发慌:既非同公会,又非朋友,想看「那个人」是否在线也难。 他讨厌等待,更讨厌这种被操控的等待,但他更不愿放弃任何一丝捕捉「那个人」的机会。他强行打起精神,继续四处搜索。 离约定时间尚馀15分鐘,南祐祈收到公会友人万宗的消息:祈洛希出现了,现在他身处于第1区圣地的神喻大殿门前,似乎在等人! 神喻大殿,等人? 南祐祈正狐疑「那个人」是否搞错了会面地点,下一秒,耳边闪过新电邮的通知铃声。他马上张开五指,几个快速手势便将网域功能主选单抽出,将新邮件内容摊在眼前。 「致可爱的弟弟: 等了很久吗?辛苦了,南弟弟,现在请移驾至神喻大殿吧。 你唯一的哥哥」 果然是那傢伙寄来的。莫非「那人」在神喻大殿作了各项准备,枫叶林从头到尾只是幌子?南祐祈向万宗打听现场的情况,但对方回报大殿没有特殊动静,跟平时一样,大家都围着各摊档观看武器道具。 南祐祈想了想,用空间珠直接瞬移到第1区东侧入口。 第1区又名圣地,位于全世界的中心领域,是官方最原始的统治地区,也将会是永远的乐土。圣地是绝对和平的辽阔土地,没有魔兽,没有公会战,没有pk,因此玩家若要进行各种交易,大小公会要签订契约,通常会挑这里。同时,官方举办的不同活动,例如每日签到、节日抽奖、积分换领等,都会在神殿内进行,所以圣地从早到晚都有许多玩家进出。 南祐祈挑选狭窄挤迫的饰品街前进,眺望那座比百年大树更高耸的淡金色神殿,再跟朋友打探祈洛希的行动。 万宗很快回覆:「没有行动。他像根木头般竖在大殿右边由下数上去第六根石柱,有时候会看看地面那些商人。」 这位公会成员人品好,替人办事,绝不会多口再问。南祐祈向他道个谢,加快步速,不一会儿神喻大殿已近在咫尺,他轻轻越过银色大闸门。神殿外侧范围很热闹,除了官方的npc商人,还有很多刚领完系统奖励的玩家,抽不到想要的东西便在附近找人交易。 南祐祈缓步直行,眼珠溜上,很快便发现祈洛希。他站在通往神喻大殿正门的阶梯上,傍着石柱,那身姿是清间畅快的。他一手捧着射击手的衝锋型短枪,双眼也配合地撇向右下方的官方短枪摊档。 《公会天下》必须加朋友或同公会的才能互传短讯,想悄悄对质是不可能了。南祐祈唯有一步步走近。 两人的距离不断缩短着。他尽量让自己隐没于人潮中,盘思着,是不是该静候「那个人」表演呢? 此时,有一人从地面的玩家堆中冒出头,逆着红日光芒飞跃到大殿阶梯,朝向上方大叫: 「哥!你怎么来了?《公会天下》不是你这种蠢人来的!」 这声音雄亮、清晰,甚至比许多商人与买家的讲价声还要响,南祐祈却觉得莫名耳熟。阶梯附近的人都听见了,忍不住转过头,瞄一眼。 麻色的斗篷背影在晃动,那名高声呼喊的人渐渐放缓脚步,半侧过身,斜眼瞄向下方人群。他的目光扫过人们的脸孔,同样地,他的脸、他头顶上的角色名字都映入眾人眼底。 「祈祐南」。 那位玩家的名字叫「祈祐南」。 那位玩家的外表亦採用了祈祐南的外表。 南祐祈愣了,乱了。「祈祐南」?这人是谁,是「他」找来的冒牌弟弟?冒牌「祈祐南」叫冒牌「祈洛希」做哥哥了。这就是「他」特地安排的精彩表演,即将在神殿前上演兄弟相亲相爱戏码作为精神胜利法么? 可笑!可悲! 《.续》55 南祐祈定了神,侧身越过前面的胖男人,一个跨步,人又推前了几分。他再昂头,只见上方的那对冒牌兄弟已经站在同一阶级上,假祈祐南叉着腰跟假祈洛希讲话,听不清楚内容,但从句子的音调猜测,假祈祐南大概提出了一些问题。 不过,假祈洛希迟迟没开口,像个傻瓜般忸忸怩怩地搔头。 南祐祈犹如飞马,脚尖轻盈落在梯级,几乎没有產生靴声。他搭到雪白的扶手柄上,悄悄踏上几步,这时总算听见那边假祈洛希的回应:「你……是祐南……弟?怎么会用这名字?这张脸?」 假祈祐南白了他一眼,摸摸脸颊说:「哼,哥啊,你还不是用这名字,这张脸?你有什么资格批评我?」 「我是有原因的。你这帐号究竟是……」 荒谬。无聊。 南祐祈瞪着一副低级新手装的「祈祐南」,再瞧瞧身穿副本通关奖励威格尔紫衣的「祈洛希」,完全是来乱的。 他扬起一抹浅笑,带着挑衅,轻轻插入了两人的对话:「祈洛希啊,您终于找到您真正的弟弟了吧?我十分恭喜您。全场都可以替你们作证了。相信您以后都不会这么间,找我这个假弟弟。」 南祐祈刻意与那两人保持点儿距离,一下又一下的鼓掌。 然而,两人的反应却跟他预想的有出入。 首先,「祈祐南」立即吃惊地张大双眼,匆匆勾住「祈洛希」的手臂,指着他朗声叫骂:「你是谁,居然用我的脸、我的名字?你是认识我的人?快说!否则我叫gm过来,叫警察过来,执行网路法!」 「祈洛希」却推开「祈祐南」,走下一级,不断拧头扫视这两个相同脸貌的美少年,满脸委屈地抓头,再踏下一步。 然后,他说出四个数字。 「8861。」 南祐祈打了个激灵。 这四个有些熟稔的数字,不正是数字密码吗? 一个月前,大学生哥哥回家探访,在送别哥哥的时候他说网路上出现了偽装哥哥的人,并提议了一个快速相认办法。哥哥嫌不够安全,订立了另一套规则:兄弟的相认密码是8个数字,哥哥说前四个数字,弟弟说后四个数字,密码用过一次便透过短讯更换。 站在上方的「祈祐南」被这4个数字弄得窒了窒,可正牌的南祐祈也好不了多少。他十指揪紧,答得踌躇不安:「4083?」 「祈洛希」望向另一侧,「祈祐南」没有任何表示。于是他碎步走向南祐祈身边。 这一切太过突然,南祐祈一时间消化不了,他直接打开了邮箱,点击哥哥的电邮地址写信,这才是万无一失的确认手段:「你去公会天下了?你的角色名字叫『祈洛希』?」 才刚寄出去,「祈洛希」也摆出操作系统选单的手势。不一会儿,他便收到哥哥的回信:「对,你叫『南祐祈』吧。『祈祐南』就是你说过的冒充者吗?你知不知道他是谁?下次密码定为:11137605。」 南祐祈斜瞄「祈洛希」,忍不住倒抽一口凉气。 哥哥怎么会有「祈洛希」帐号?哥哥跟「那个人」见面了没有?眼前的冒牌货又是谁,打着什么算盘? 思绪如同倒塌的书架那般混乱失序,可「祈祐南」不会赐予他们整理的时间。对方流星大步地跃到神喻大殿阶梯的中央,扮演着戏剧节目的司仪,向那对兄弟,以及殿内殿外所有玩家用力鼓掌。 他朗声大笑,说话声量犹如配备了麦克风,震得梯侧的灌木一颤:「亲爱的哥哥啊!你怎么投奔到假弟弟的怀抱里呢?刚才明明是这个叫『南祐祈』的人说我是你弟弟啊?」 南祐祈尚未完全掌握现状,但他知道「祈祐南」已经成功招来人群注目。下方的玩家们都在空气中画个手势,查一查他们的名字与所属公会。看到有两个相貌相同,名字倒转的人,还吵着兄弟相认什么的,大家都会万分好奇这边在演什么亲情八点档啊! 这不是谁欺压谁,不会有热血人士插入他们中间调停,大家都会成为冒牌祈祐南最想获得的观眾! 若只是单对单的舌战游戏,南祐祈完全不怕;偏偏……他用力圈住祈洛希的手,低声说:「情况有点奇怪,我们先下线吧。」 但祈洛希不服从。他收起掌中短枪,再拨开前额稍长的头发,仰首望向「祈祐南」。 「我确认过了,他才是我弟弟。你究竟是谁?」 「确认吗?」冒牌货恍然大悟似地连连点头,「8861,4083。哎呀呀,原来如此,我明白了。原来兄弟关係要靠8个数字来维系的。我忘记了密码,从此以后便不再是哥哥的弟弟了,唉!」 《.续》56 「我早就觉得你的言行不像我弟。」 「但你不确定,见到两个弟弟,你根本认不出谁才是正货,于是你想:用密码一决胜负吧!」 「用密码有什么问题?这是我和我弟之间的秘密暗号。」 「哇哈哈!又不是隔着门。面对面交谈还要靠暗号,真是……」「祈祐南」嘖嘖摇头,「机器的确认手段。你呀,该不会是ai才会想出这种认弟办法?」 一瞬间,祈洛希的嘴唇颤了颤,身体宛如中了魔法似的定格。 祈祐南立即整个人挡在哥哥前方,冷言冷语:「呵,见识少就闭嘴别教坏观眾。用密码有什么奇怪?很多人都在用。网路骗案太多了,常常会有歹徒盗取别人的资料,用别人的脸塑造角色模型,再去骗人──我眼前就有一个。」 那名歹徒却摆出无辜脸:「什么什么?明明是你认定我和祈洛希才是真.兄弟,对吧!你还恭喜我们兄弟相认啊!还有全场作证呢!你将几分鐘前的事全忘了?你果然是假货。我祈祐南才不会自打嘴巴的,哈哈!」 若是承认一开始搞错了,「祈祐南」就不会拿那句话当攻击题材吧,但南祐祈绝不愿意低头。他寻思对策的同时,硬是将祈洛希扭向下方,带离两步,悄声说:「快下线,那人只是个无耻骗徒。」 祈洛希却频频回头:「可是,他到底是谁?好像认识我们?还有我这个帐号……」 「他是变态,你越注意他,他越开心的大变态。」 南祐祈哆嗦着牙齿,硬把哥哥又拖下几步,但后方与自己相同的傲慢嗓音又飘飘然地在阶梯间兴起:「慢着,这位『祈洛希』先生,你说我不像你的弟弟,可我仔细看,你也不像我的哥哥啊?真正的祈洛希理应是个内心纤细,观察力超强的好傢伙,远没有你这么呆啊!」 一时间,南祐祈再往前推,也推不动哥哥了。 祈洛希前腿踏在下一级楼梯,硬是撑住身体,然后倏地转身推开南祐祈,拾级而上,问:「什么叫『真正的祈洛希』?」 「祈祐南」笑咪咪地答:「还有什么,就是我认识真的祈洛希,你只是假的祈洛希。所以你不是哥哥,很正常。」 「真祈洛希在哪儿?」 「这真是──」 「他所谓的真祈洛希只是《公会天下》这款游戏的角色。」 既然哥哥不肯下线,就得阻止对面混帐继续胡言乱语!南祐祈抓住厚重的法师袍衝上几步,从囊中抽出魔杖架在梯上,一方面是稳住自己的情绪,另一方面更是为免哥哥继续踏前一步。 冒牌「祈祐南」轻轻笑了声,张开嘴唇,南祐祈便瞄准时机直接打断,沉声道:「哥,你听着。先前我跟你说过游戏里有玩家叫『祈洛希』吧?我指的就是这个游戏,《公会天下》。我所身处的公会突然冒出一个『祈洛希』,用着跟你一模一样的脸。『祈洛希』是个游戏角色,这个冒牌『祈祐南』所谓的真正祈洛希就是那人。」 祈洛希稍稍放松肩膀,但还是满目疑惑。 「可能是公会里的谁知道我很喜欢哥你,特地弄这些无聊角色扮演游戏吧?你瞧,这『南祐祈』还穿着lv1的新手装,分明是今天刚註册来玩的。」 「是这样吗……」 「还能怎样?难道你以为这傢伙的话完全可信,你以为这傢伙是你弟?你以为这傢伙弄一个lv1的『祈祐南』角色是为了和平正义?」 南祐祈发挥着天生毒舌,思绪也整理妥当。他一边以话术拖延,同时悄悄打开游戏选单。不管对方是谁,终究是个冒充者,直接摊开自己的电子身份证联络gm即可。 「祈祐南」倒是有耐性地听完他的讽刺,摊开双手摇头叹气:「哎呀呀,现在我有点儿明白正牌小希怎么会恨爸妈恨弟弟恨得想死了。嘖嘖,你们一直都是用这种态度对待小希的?没人性啊,连血肉相连的亲人都……」 祈洛希举起手问:「请问,你说的『小希』究竟是?他也有弟弟?你怎么会用『祈祐南』这角色名字?」 「小希就是──」 「哥,你还说什么废话!这人是骗子。骗子准备了无限个大话来回答你的每个问题。」南祐祈咬了咬嘴角,在骂人的同时写检举信有够吃力,屡屡敲错字,「这些傢伙不知何来偷走了我们的资料,就装模作样。他们只敢在网上出现,是典型的网路骗子。」 「啊,小希没告诉你只能在网上出现的原因吗?」 南祐祈冷笑:「有,他说他是个网路骗子。」 《.续》57 「祈祐南」绕起双手,反覆斟酌着站在前方的祈家兄弟:「我懂了。弟弟是个大毒舌,害得小希用了不当字眼大骂,害他被禁言……唉。如果他有常常跟我聊天那有多好?这样他就可以学习到跟我一样优秀的语言技巧了,可惜、可惜!」 最初「祈祐南」还特地佯装出瞧不起任何人的少年傲气,但说到现在,他本性尽露,更像个话多的小鬼头了。 「骗子被毒舌弟弟欺负?真可怜,我对他予以万分同情。」南祐祈随意反驳的同时,快速将检举信写完,附上自己的电子身份证部份资料。 按下「寄出」键后,他如同卸下重担。 冒牌货不知道自己快要被gm驱逐离场了,还清了清喉咙,一脸神气地叉腰高歌:「绝对要同情的。毕竟啊,十年前,你的爸妈把小希丢到哪儿,他就在那儿孤伶伶的当小猪啊──你们却忘个精光了。」 当日「祈洛希」完全无法说出口的原因,这个冒牌货却像大谈昨天吃过什么般从容地向眾人广播。 这一瞬间,南祐祈双手发颤,忘了自己最重要的哥哥还在旁边听着。脑海驀地浮现出许多疑问的解答: 眼前这人不是先前那个「祈洛希」。 那个「祈洛希」被困在某个地方,过着犹如猪隻的日子。 某个地方就是十年前丢掉真哥哥的地方吗? 那个地方的确有着囚禁实验体的权限吧…… 对面的「祈祐南」刚说完几句话,他便被雷打中般抱着头壳,双眼眯得痛苦,跟那天「祈洛希」的苦况有几分相似,但他不用三秒便回过气来。 演戏演戏演戏。这人根本不痛,只是在演戏。 南祐祈在心中默唸着,下一刻,又听到对方的感慨声: 「哎哟,完全没说关键字也会被惩罚?嘖嘖,真是的!但小希更惨吧,好不容易见到家人还这样,唉,这都怪谁呢……」 这人刚头痛完,扭扭肩膀,竟然闭上眼,轻轻松松地哼出完全乱来的自创歌:「小希啊,真可怜,车祸成了植物人,被父母丢进神秘领域,被复製人抢夺身份证,成了无名小猪;就算你抱着希望天天背诵童年记忆,录音再录音,爸妈还是不要你,不要植物人,要个健全复製人……」 歌声化为一根细小银针,鑽啊鑽,鑽破各个细洞,将各种碎片穿成一线。 这男的,喉核蕴藏了魔力吗?南祐祈突然想起了几幕童年画面:跟哥哥一起玩捉迷藏、跟哥哥在大街上来比谁跑得快、跟哥哥一起偷妈妈的钱去玩扭蛋……然后,世界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是当年的车祸。 哥哥死了?没有,不过是植物人。 哥哥被赐安乐死了吗?不,他的身体送给了新哥哥。 新哥哥用掉哥哥身体的所有部份吗?不,脑部就不是了。 脑部在哪儿?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 「小希啊小希,9岁就成了植物人,然后呢,然后呢,过着什么精彩的非人类生活呢?不能说,只能哭,哭出来的全是假眼泪,便被弟弟说从头到尾都是假货……」 如果一个人只能在网上出现,有什么原因? 就是身体机能故障,仅剩大脑正常运作。 这样的人,是生存着还是尸变了? 「请问,你说的小希……十年前……到底……」 旁边冒出沙哑的声音,跟快没电的半坏麦克风没两样。 南祐祈驀然惊醒,他所承认的哥哥祈洛希正在听!他不能让他听下去,手腕后倾,法杖向后轻轻扫过去,触碰到哥哥的腰部。确定位置,南祐祈以疾风如雷的手法用杖身猛地勾向祈洛希小腿,网游pk战中对付敌人的小技俩竟成了救命符。 神殿阶梯宽阔,扶手离他们都颇远,祈洛希后摔,像滚蛋般一级又一级地掉下去,地面的瘦削女祭司吓得跳开。若他熟识角色的操作,早就能漂亮地来个后空翻再双脚落地吧。 「祈祐南」立即终止唱歌,装腔作势地尖叫:「喔喔喔──!南祐祈,你这个可恶的冒牌货,居然将祈洛希哥哥推下去?担心死我了。」 他跳下了几级便被南祐祈扬手挡住:「不要再干多馀事,疯言疯语的!我已经向gm举报了你!给我消失!」 「祈祐南」无辜地眨眼:「举报?对对对。假的傢伙就该公佈天下,正如有个冒牌祈洛希──」 正当「祈祐南」的食指慢慢挪向祈洛希,他忽然化为一团金粉,凭空消失。他不在了。 《.续》58 南祐祈凝视前方的位置数秒,「祈祐南」那假货没有再冒出。 看来gm收到他的举报后迅速处理了,不过gm没现身,也尚未回覆他的检举信。 没事了吧。南祐祈下阶梯的同时频频回头,梯级也显得特别高。皮靴踏回地面,「祈祐南」仍没有再露面,可以安心了──至少是这半刻时光。 「哥,下线吧。」 第1区圣地仍有痛觉系统的,祈洛希刚从几十级楼梯滚下来,现在仍不断揉着后脑,连连眨眼:「奇怪,头很痛……」 「……头痛?」这完全出乎南祐祈的预料,他愣了一下才说,「这游戏有痛觉设定,你给我乖乖下线就不用再受苦,快。」 「等等,下线之前,你告诉我那位『祈祐南』是谁?」 「我哪知道?就一个冒牌货。也许有个跟踪狂魔盗用了我的资料再假扮成我。」 「跟踪狂?你有这么受人欢迎?」 「哼,你现在才认识我吗?别废话了,马上跟我一起下线,我还有事要问你。」 南祐祈叹了一声,摊开法师黑袍,带着满身疲累坐在梯上。真假风波算是平息了,原本当观眾的玩家们都不再关注这边,各自捧着零星道具,回归属于他们的游戏节奏。对他们而言,刚才的一幕只是怪异的兄弟闹剧,连转述给朋友听都不行,没魄力。 他用食指按摩眉心,想到下线后还得编一大堆理由去应付哥哥,心头更烦。 「那个人」自称祈洛希,「这个人」自称祈祐南──但「这个人」跟前者不同,身份什么的压根儿不重要,那口吻分明在耍人,纯粹添乱。 「这个人」用什么手法将哥哥骗来《公会天下》的?他们还有多少同伴? 南祐祈再望向祈洛希,他还未下线。 祈洛希也察觉到南祐祈的目光,手边操作着,皱眉道:「怪了,下不了线……头越来越痛。」 南祐祈隐隐觉得不对劲:「强制下线呢?」 「不行……我好像坏掉了……很痛、很热……」祈洛希慢慢蹲下来,急喘了几口气,接着更捲起身子窝在地上,「我是不是……被病毒入侵了……」 ──病毒? 南祐祈想起了昨天的电邮。这就是信中提及的「好戏」?就算他没有依约前来,仍能执行的剧本…… 他不由得吓得一身冷汗,靠过去扶着祈洛希,用手背摸了摸祈洛希的额头,温温的,不是发烧的热。他松手,用力擦擦双眼,在网络世界怎么可能发烧呢。在《公会天下》里,祈洛希就算再辛苦还是平常人的脸色,顶多是表情显得难受。 南祐祈轻拍着哥哥的背脊,温言问:「仍下不了线?」 「对啊……」 「我叫gm过来。」 南祐祈拨出游戏主选单,祈洛希却猛地扣住他的手腕,不让他按下去。 「别叫。」 「为什么?」 「因为……让gm来查一查,搞不好会发现我其实不是人类,而是……呜啊。」 南祐祈霎时退后一步,他的哥哥才不会说出这种话。 「你是谁?」 眼前人把头发当成杂草般乱抓一通,状似痛苦不堪:「我……我是祈洛希……啊啊……我不是人类……我为什么不是人类啊……好辛苦!」 圣地是和平的领域,玩家无法pk报復的地区。如果有人在圣地里哭丧脸的趴在地上,叫苦连天,肯定是有戏看,是特地为大眾准备的戏。 既然是戏,而且是几分鐘前的兄弟剧的续集,附近的人当然要留下脚步再追看。 南祐祈痛恨这群围观者。 「7605。」这一次,换成他拋出密码。 只是,祈洛希不断摇头,不断扭曲他的脸部肌肉与五官,皱纹百出,形同鬼怪:「……呀……呀啊啊……你怎么不信我!我是祈洛希……是祈洛希!你、居然用数字来辨认自己的哥哥……罪无可恕、罪无可恕啊……好!这么喜欢密码,下次我就准备一万个祈洛希复製人,叫他们从0000说到9999,你总会认一个当你的哥吧!」 说罢,这人不再痉孪。他就像个刚做完热身体操的运动员,拉扯手臂后,全身上下都恢復正常。「祈洛希」从容地挺胸而立,拨开散在眼前的头发,再绽放出比任何一个祈洛希都更自信十足的笑顏。 「你好,小南弟弟,我是祈洛希的好朋友──当然,是正牌祈洛希的正牌朋友。」他单手叉腰,摆的每个姿势都散发着偶像光辉,「我深信你是正牌小南弟弟。因为小南弟弟正是一个从小就分不出真假哥哥,长大了还要用密码认人的小可爱呀。」 讽刺满满的一句话,不带半点粗言或攻击性用词,想举报也难。 《.续》59 南祐祈暗暗咬牙,脑里快速整理这混乱情况,大致摸出了这串闹剧的轮廓。 「祈洛希」帐号本来就属于「那个人」的。这傢伙从某个途径取得帐号后,将帐号资料和登入密码告诉哥哥,哥哥被诱骗了,没有跟弟弟商量过,不明就里的便拿来用。 ──正确来说,住在外面的哥哥根本不晓得他有玩《公会天下》,自然不会商量。 「祈洛希」事前退出了公会与删除了朋友,也许把各种歷史短讯都删光光,哥哥登入帐号后,无法从联络名单上看到南祐祈。《公会天下》是热门人气游戏网域,只要不向别人交出个人资料,不乱开程式,理应不会出问题的。于是哥哥乖乖根据骗徒的指示来到第1区神喻大殿,接着,展开了一场兄弟认亲剧。 「祈洛希」原主人的登入ip,大概跟这骗子的是同一网域,跟哥哥的完全不同,根据普遍的系统规则,哥哥当然算是盗用了帐号的可疑人物。gm不费吹灰之力便踢走了「祈祐南」这新手帐号,同理,大骗子也轻易地踢走在「祈洛希」帐号内的哥哥,马上更改登入密码,再装出一副中毒的痛苦样儿。 也许此人预想的最完美计划,是哥哥完全认不出谁才是真正的弟弟,而南祐祈会把强夺帐号的大骗子当成哥哥吧?当然世事总有例外,相处多年的亲密兄弟有最简单的密码相认办法,更有进一步的确认手段。只是瞧此人巧言令色的表现,面对再多的例外他也能照样编写新的恶作剧剧本罢了。 无耻之徒。 现在南祐祈下线,闹剧便会告一段落,剩下这傢伙唱独脚戏;回顾刚才一再错认哥哥,更让南祐祈无以自容,想立即逃走。 他这么喜欢哥哥,却无法在第一时间认出哥哥。要是这傢伙闭嘴个十分鐘,他肯定会被骗个整整十分鐘。 此人远比「那个祈洛希」更聪明、更狡猾、更令人抓狂。 不过,从他口中说不定能获知更多有用消息──如今哥哥下线了就更好办。 南祐祈的情绪算是平復了,他佯装出看透世事的镇定:「你说你是所谓的正牌祈洛希的正牌朋友,证据?」 对方欢笑:「这帐号就是证据了。我还能叫小希跟我一起上来组公会杀怪呢!」 「那好。这位『朋友』,你借用这个帐号找我和哥哥有什么目的?继续耍你自编自导自演自以为是世界杰作的兄弟剧?」 「哎呀呀。兄弟剧?不不不。我来,是要向天下人民揭破一个埋藏于十年前的『狸猫换太子』大计!」 「祈洛希」朝向地面玩家张开双手,好一副气势磅礡的包青天架子。可下一秒,他又竖起食指解释:「不过呢,用『狸猫换太子』这民间传说来比喻也不太对。唉,『狸猫换太子』里妈妈是被陷害了才会母子分隔的,最后还是除掉奸角,送他们一个大团圆结局啊。但小希呢?想跟家人相认,好不容易混进公会里,却被弟弟拒绝!」 南祐祈捏紧拳头冷笑:「一派胡言。」 「哪有胡言?问你公会里的人都知道祈洛希一直被你拒诸门外啊。」 「我为什么要承认一个冒牌货做我哥?连乾哥都不配。」 「……冒牌货?」对方双手环胸,一脸认真,「我马上写信给你哥哥,问他是真祈洛希还是假祈洛希。」 「──你够了!」 「哈哈!我问他有什么关係?他是正货的话就会理直气壮地回答我呀。莫非……他会心虚?」 「心虚?哼。愚蠢无能。可笑至极。真是个没长脑的蛆虫。为什么世上会有你这种生物?」南祐祈一边盯着这个顶着哥哥脸孔的假货,一边用鞋底搓了搓地砖,像在踩臭虫,「我为什么要让你这种来歷不明的骗徒去骚扰我哥?真正的兄弟情义,就是有人想对我哥使恶,我第一个阻止。」 「真有骨气!但你一边说话,手一直在抖啊。原来是你心虚嘛。」 南祐祈立即低头,手真的在颤,虽然幅度很轻微。 好吧,在这次必须面对观眾的现场对骂战中,他竟然输了气势。他任由手指继续发抖,扬眉回道:「心虚么?我赐予你这脑残丁点儿常识吧:手抖的原因非常多,其中之一,正是眼前出现了一个毫无羞耻之心的变态歹徒居然要骚扰我哥,增添我的精神压力。」 「哈哈哈哈,原来是这样啊!你真聪明,讚啊……可我其实是骗你的,我没有这么细心留意到你的手。原来你的手真的在抖?」说罢,那人瞄了瞄他的手,露齿一笑,「但关于祈洛希的一切,我没有骗人。小希才是你的真正哥哥喔,现在由我饰演的『祈洛希』,还有刚才那位傻呼呼的『祈洛希』,都是假的。」 《.续》60 南祐祈磨了磨牙,这傢伙非常狡诈,而且无耻至极。现在他清楚感觉到手的颤抖了,他怒……但他更怕。 这时,视野右上方冒出一则加好友请求。他想也不想就答应,并掩着嘴巴,立即开啟私密频道。 「你还想耍什么把戏?」 「哇,真恐怖呢。」假「祈洛希」以悄悄话回覆,「既然我们是朋友,不如换个属于朋友的地方继续抵足谈心?」 南祐祈无声点头,许了。 那人一把勾住南祐祈的胳膊,面向观眾说:「你终于知道你被骗了十年?很好。我再告诉你更多关于『祈洛希』的惊人真相。」然后,南祐祈忍着要喷出喉咙的怒火,被对方用空间珠带离了神喻大殿。 令人搔头的兄弟闹剧就此落幕了。 「刚才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哥哥帐号被盗,法师弟弟傻傻的搞不清?」 「好像听到十年、植物人的……」 在神喻大殿外围路过的人继续路过,认识南祐祈、与他同公会的也听过就算,不打算探究。对玩家来说,爱情八点档最为吸引,兄弟亲情剧便会兴致减半,而没头没尾,似乎牵扯到现实恩怨的,不过是游戏里眾多街头表演的小插曲。 惟独一人站在围栏的树丛旁,仍然望向那对「兄弟」消失之处。 等了5分鐘,人潮依旧,那两人没有再登场露面。他幽幽地垂下眼帘,右手往树干一刷,便脱离了游戏世界。 ※※※※※※ 南祐祈跟随「祈洛希」来到了第90区的废墟之城。 神喻大殿是交易的乐园,官方活动之都,或是车水马龙,或是人声沸腾;废墟之城则截然不同。灰色的破烂城墙聚积了大量魔气,夕阳光芒被吸去了大半,令眼前的一切都阴气重重,吹过的风都有着别于冬日的寒意。 这里魔物等级有lv80以上,差不多是这两位探险者等级相加,来这里寻宝的玩家寥寥无几。 「……怎么,你带我来打怪?」 「咳、总要找个好地方、好地方。」 顶着祈洛希脸孔的人又挨了一记亡者暗火,换上最敏捷的飞翼靴,带领南祐祈逃跑。 游戏中每个魔兽地区总会有一两个安全地域,这又称为暗角,只要玩家乖乖藏在暗角影子之下不攻击,魔兽就会瞎了般永远不发现玩家。 两人的hp条差不多见红了才来到暗角,现场只有他们两人。 南祐祈开门见山:「你究竟怎么样,说清楚。」 前方这傢伙明明顶着祈洛希的平凡学生脸,但看来只要他不是用很丑的相貌,他必能展现出一种玩乐公子式的自信,散发出独特的魅力。 他仍是笑的,轻松地耸耸肩回应:「我没有想怎么样啊。我说过,我是正牌祈洛希的好朋友。你是我的谁呢,弟弟?朋友?爱人?不是啊,你只是我好朋友的弟弟。要说我恨你吗?没有。」 「……你把我当成玩具了,对不?」 「《公会天下》能打怪打副本抢公会玩策略战争玩地形玩结盟,我干嘛要玩你?你有什么好玩的,说啊!」 「呵。你弄了个『祈祐南』帐号,又把我哥骗来,不是玩?这是有阴谋了?」 于是偽装者挺胸坦言:「我不恨你,可我衷心要教导你一件事:人是很容易偽装的。小孩子的你就这么认了假祈洛希当你的哥哥。」 「你说得对。现在你顶着我哥的脸,但根本不是我哥。你的真正身份大概是变态网路色魔,把我带到暗角不知想干什么。」 「对呀!我根本不是祈洛希,我可能是比色魔更恐怖的存在!但我装起来,你还不是将我当成祈洛希了?」 南祐祈不予正面回答,只冷言讽刺:「我认错了哥,还认错了爸,认错了妈,我将身边所有人都认错了。嗯哼,看真点儿,你是我小时候养的亚歷山大吧?」 那人听后,就像是听完与自己无关的笑话般捧腹大笑:「哈哈哈……你真有趣啊!不过呢,小南弟弟,认错了有什么不好啊?」 「什么?」 「你不肯定谁才是真哥哥的话,乾脆两个哥哥都要,这不就皆大欢喜了?」 南祐祈冷笑:「我才不要假哥哥。」 「你这个就是假的呀。」那人摸着下巴,满目认真,「我真的不能理解你们的做法!你不认小希做哥哥,认他做乾哥哥都没问题吧?」 南祐祈的头脑也转得极快:「我换个帐号装成你爸,再当你的新爸爸吧。要不要叫我做爸?」 《.续》61 对方总算露出苦笑:「爸吗……」顿了顿,他举起双手投降,再说,「好吧,我们就来追求正版货。首先,你们怎么解释我家小希会拥有小时候的记忆?嗯,据你爸的讲法,你们说他是ai吧?」 「知道还问?」 「那请问,你怎么分辨ai和植物人呢?」 「植物人也有电子身份证。」 「错,不一定的!我老早查过了,植物人本来就要用医院的特殊机器辅助才能驳上网络,除非家属安排,否则那机器不会自动配备身份证的程式!」 南祐祈霎时一怔,仔细想想,不错,要使用电子身份证必须安装身份认证程式,买网络手环时是随机附送的,可并非所有地方都会安装。部份网吧为免除资料洩漏的风险,乾脆不安装这一类认证程式。 医院有没有安装?南祐祈不知道。他连当时在病床上的哥哥有没有插线接驳网路都不知道。 每个人应该都有电子身份证,但无法开啟电子身份证时,又能如何证明一个人的身份? ──亲人。记忆。 按常理,讲出与亲人之间的共同回忆,由亲人验证,这是比电子身份证更加可靠的证明。偏偏…… 顺着下去想,让南祐祈几乎要相信「那个人」是真正的祈洛希;但这是不行的。 他犹豫片刻后说:「每个人的身份,不该看网路,该看现实。」 「对对对。你别看我现在多么开心快活,到头来也不过是个根本动不到手指举起现实身份证给别人看的植物人啊。对了,我的亲人在哪里呢,有没有来现实探望我?我不知道,至少他们没有在网路探望我嘛。你们也是吧?哈哈哈!」 南祐祈倒抽了一口凉气,一股晕眩感迅速来袭。 对面那人继续他理直气壮的发言:「唉,不过我的情况算好了,好歹家人嫌弃了就真的丢掉了,哪像小希,被家人不要了,连身体都被假货抢走,有冤无路诉,唉!」 「……含血喷人,你讲的一切毫无根据。我的公会会长也是植物人,副会长也是,将军、财政、常务全是植物人,行不行?」 「我含血喷人的话你根本不会加我朋友。因为你作贼心虚,不想再公眾场合讲,想让一切私底下解决。你们还没有让你家的祈洛希知道我家小希的存在,为什么啊?想隐暪什么呢?不妨说出来听听,大家一起解决嘛!」说完,假「祈洛希」还自信满满地拍胸膛。 这种用别人的嘴脸偽装亲切的小人态度格外惹人厌。 可撇除虚偽这点,他说的,可恶地正中红心。 既然此人主动表示「大家一起解决」,南祐祈姑且先摆出合作态度,打开新话题:「你的真名叫什么?」 冒牌祈洛希眼珠一溜:「叫我烛光吧,我是揭破真相的烛光。」 南祐祈偏不叫,直接问:「你那位祈洛希又怎样了,这么久都不上《公会天下》,只派你来?」 「这个嘛……如果你说粗口,被爸妈听见了,爸妈会不会掩住你的嘴巴?再严重点儿爸妈会怎样?小希的情况差不多,他说太多粗口了。」 南祐祈皱眉:「你不能说清楚吗?」 「没办法,我不能乱说粗口!否则会被──啊、啊……粗口……被听到……」这句话还未完,烛光的五官倏地僵了,然后感受到剧痛似地按着脑门。 这么普通的头痛画面,却使南祐祈的心下沉,某些猜想似乎越来越得到证实。 植物人、被困、无法下线。 说错话会受到惩罚,所以要拐弯抹角……吗。 这时三具骷髏兵拖着缓慢步伐经过,走的每一步都传出断骨的声响,犹如烛光的头痛音效。南祐祈目不转睛地盯着,方才在大殿前他扮头痛就蛮逼真的,可现在看来,他真正头痛的话更倾向咬紧牙关? 待他的脸色稍微好转,南祐祈继续探问:「要骗人也该编好故事再来。你们被监管着?但这里不是地狱,是游戏,那个祈洛希还练到四十几级了。」 「嗯……游戏吗。」烛光靠在破墙壁上,声线有点疲弱,「这不是游戏这么简单啊。」 「不只网路游戏。你们能来《公会天下》,还能上论坛,还能发电邮。你们非常自由。」 烛光双手环胸,垂头思索。 他徐徐说出组织过后的词句:「无论是玩游戏、上论坛还是发电邮,这全是眾神指示的路,不是我们能自由选择的。」 南祐祈花了几秒鐘才消化过来。 眾神、指示。多么遥远的词语啊…… 《.续》62 咚咚咚咚咚咚。 忽然间,烛光曲着身子倒地,狂拍脑袋,嘴边还嘮叨着「这种讲法有啥问题的,不就是衷心讚美你们啊!」,乍看之下像在扮演疯子,南祐祈却留意到他还不断扯头发,连脚底都捲在一块儿,那是努力忍耐痛楚的表现。 南祐祈觉得,他好像大约明白对方的情况了,不禁笑了一笑,愁了一愁,心底鬱结更重,脑海涌出一连串全新疑问。 本来,他和父母讨论、争执数回,认为自称祈洛希的「那个人」是ai,以他们熟识的脸孔出现,扮演「被遗弃的祈洛希」这角色。那些只属于祈洛希的童年记忆,大概是某家他们拜访过的医院或研究所因某些事故,洩漏了资料吧。 他们认为,进行骚扰的只有这样一个ai,这是个别事件。正确描述,他们根本未想到会有与「那个人」同样的存在。 经过方才的乱事,南祐祈无法仅用父亲深信的那套「实验品ai逃走」说法去解释一切。 「……你是被神看顾的植物人?像你这样的存在,还有多少?」南祐祈问得淡然,他逐渐能够接受对方的思想,但同时,他绝对不会说出任何否定哥哥的发言。 烛光的身体状况算是好了点儿,可新问题令他更加忐忑失措。他一股脑儿陷到泥里,额头在凋零的残草间左右滚动,嘴巴轻动,向着谁人窃窃私语:「唉,我怎么能说呢?说出任何一个数字都不行的,用猜谜比喻也会遭殃。所以唯一的答案是……」 他抬头,搬出优秀学生想到答案般的亮晶晶眼神回望南祐祈:「我不知道。」 南祐祈听得很不是滋味,回答一个问题,都要靠着自言自语卖弄一番,他们的日子真的很辛苦吗?不过,倘若当日「那个人」也採用这种说话方式,表现出这番机灵,透露更多情报,想必父母会投入更多精力调查的。 南祐祈坐在烛光前面的泥丘上,放下法师之杖:「你呢,怎么间到为你那位朋友筹划这场亲情大戏了?你跟你的家人处得很好?」 「每个人都有不同的家庭状况啦!我也有个弟,早在十年前就跟他断绝了关係,救不回的,现在能见个面,偶尔谈上几句都要感谢神恩了。哪像小希,一定是小时候跟家人处得太好,才会朝思暮想着要回家的。」 他说得这么开朗,但两种处境并列在同一段话,自然而然迸出了一阵橙色的蒸气,令人鼻头发酸。 「你现在跟那个祈洛希的生活状况相同?」 「嘛……算是吧。严格来讲,我们是同居人!」 南祐祈左边眉毛一跳:「情人?」 「怎么可能?我和他是清清白白的乾兄弟情份。嗯,虽然你和他流着相同的血,但我对他的爱绝对比你对他要深千倍吧!」 「你们……你的所有同类,」南祐祈细心忖度着,他在思考着与此人沟通该用的独特言语,「一直都没有反抗?没有想过更舒服的生活方式?」 「当然有,小希最想跟你们相认了,相认之后就能迎来最舒服的生活方式。岂料你们会要冒牌货呢?」 「一直说我哥是冒牌货,有什么证据?拿出来。」 南祐祈反射性地驳斥,说完后才发现又兜回原点,一个对方没办法提出实证的问题。 他嚼了嚼唇,正欲绕至另一话题算罢,却闻烛光自信十足地大笑几声。 「哈哈哈哈!世上只有一个小希是真的,对不对?我认识的小希是真的,你们那个当然是假的了。」 烛光托腮,在南祐祈目露鄙夷地冷哼后,继续他从容的说话节奏:「可问题来了。你们说小希是ai,小希用童年记忆证明了也被你们活生生否定啊!我们不妨换个角度思考吧:小南弟弟,试问你会用哪种方式向我证明你是人类,不是一隻恶毒的ai呢?」 一听之下,南祐祈真想连环讽刺:没长眼的才会问他是不是人类! 这一线想法在毫秒间便被进一步思考驱赶而去。 是人,还是ai? 他当人类这么多年,第一次听见有人问他这种问题;原来这问题非常无礼,接近侮辱。 但他和爸妈质疑「那个人」时,就使用了这问句,而且是配上了更加恶劣的态度。 仔细想想,他甚为珍重的兄长,也曾经陷入自己是人类还是ai的蜘蛛网当中,最终崩溃…… 南祐祈想着想着,回答也不真切:「刚才不就答了?我能展示电子身份证。」 烛光立即否定:「呿,刚才不就答了?你试试看解除安装身份证程式,再向我证明你是人类吧!」 《.续》63 不凭身份证,还能凭什么? 最正确的办法是找出ai的管理者,请对方展示出ai程式的证据,要不然就找个技术人员直接剖析数据,瞧瞧这角色的核心是人还是ai。 只是,为何在网域里证明自己是人类,就得找第三者帮忙佐证,像上法庭似的?没有更简单的办法? 没有。南祐祈想不到。按道理,人与ai的行为反应必定有分别的,然而到了今时今日,ai跟人类非常接近,近得无法区分──ai正是仿照人类的思考模式研究、设计而成的。 烛光没有等候,他爽快俐落地道出自己的答案:「其实我不晓得ai的身份!我……我们曾经坐着一艘大船环游全世界,我有的朋友找到新父母,有的朋友找到爱人,有的更直接组成家庭,老婆都怀孕了!但是──呜、唔……唔。反正……我分不出。」 他还未说清楚便以双手遮眼,窒息般喘气,看得出这次他承受到不亚于「那个人」曾经遭受的行刑。南祐祈怀抱着疑惑凝视他,只见他痛得用拳头大力敲脑门,敲完再曲起手指猛揉头上各个穴位,硬的不行来软的,都是人类对抗头痛的原始手段。 他稍歇片刻,正容续道:「唉……科技进步神速,会将真与假混淆哦!但小希没有。他在世界里寻找灰尘,他说没有尘就是假的世界。他还曾经不断撕麵包要让网域流量爆炸──咳、咳咳、神啊……我说错什么、咳!」说罢,烛光扣住喉咙不断咳嗽。 此时此刻,南祐祈不再怀疑他们是人类了,至少,「撕麵包能够令网域流量爆炸」这种不合常理的蠢话,ai不可能说出口。哪怕是人类,要令网域负荷过重无法运作,也会专业一点,在网路上找骇客工具试玩吧,怎可能是撕麵包?流量爆炸跟麵包有什么关係? 除非身处于麵包厂网域,除非手头上除了麵包便什么都不剩。 被困在笼中,手上只有麵包,所以撕麵包? 这次南祐祈再努力摸索都不明白,他真想立即找块麵包,看看把麵包撕成碎粒会对网域產生什么变化。 「……总之,」南祐祈强行将麵包论拋诸脑后,「你的意思是,是unique将你们迫进死胡同,将你们藏在网域?」 烛光为之一顿。摊在地上的他反覆眨眼,拖了很久才说:「我可没有说过这种话的!我看啊,我差不多时候该走了,容你再问最后一条问题!」 还会再见吗,下次再问?这算是南祐祈最想问出口的了。 他徐徐道:「你……不断强调你和『那个祈洛希』是人,不是ai,我尚且当你们是人。但你怎么证明『那位祈洛希』就是真正的祈洛希?你没提出过任何证据。莫非你手头上有任何证据指出我哥不是人了?」 「哈哈,你问了两个问题啊!我就挑你第一个问题回答好了。」对方擦了擦鼻子,半垂着眼皮的他看起来还承受了疼痛以外的压力,「这个问题蛮好解答的。其实,你就是知道我家小希是正版,才会陪我聊这么久,想了解他究竟过着怎么样的生活。」 「放屁,我是被你们这种比广告还要烦的骚──」 「你问我这两道问题,就是怕我手握有力证据,会到处公佈事实真相,不是吗?至于最有力的证据,植物人根本拿不出记忆以外的证据啊,真委屈。你不妨发挥侦探精神,查找是谁藏匿了我们的植物人身体?」 南祐祈霎时无语。 问答环节终于结束,烛光缓缓站起来,双腿刚伸直了便晕眩地摇晃,望天旋转半个圈儿才把住墙壁,稳住身影。 他的表现像中暑的病人,只是傍着破烂石壁,他还能向南祐祈举起胜利手势:「嘿嘿,不多说了,我特地来不是要当你的解答专员。你晓不晓得我今次前来的伟大目的?」 南祐祈没有吭声,这是烛光意料之中的。他和顏悦色地自问自答: 「我要告诉你,假扮成一个人是很容易的。依我看,最好的办法就是留着你那个哥,再接纳回原本的哥。又不是两个老婆要争当家之位,真爱是不会被分薄的。难题顶多是怎么劝两个小希去接受对方吧?」 南祐祈轻咬下唇:「……你完全不懂。」 「哈哈哈!是的,我完全不懂,也不需要懂,对不?真正要作出选择的是你们!而我呢,顶多会为我重要的好伙伴指引光明之路,让他作出选择。」 《.续》64 烛光举起手,手指在空气中轻抹,打开了游戏选单。 「今后小希还会找你,找你的爸和妈,因为你们是他的亲人嘛。你们要骂他还是欺负他都可以,无论如何,我一定会在他背后无限扶持的,他一定会重新站起来──但你们待他太坏,说不定他会恨得製造一张爸爸出轨照,叫你们家庭分裂呢!到时候别怨天怨地嘍,乖乖。」 他说完便离开了游戏,连一声「再见」也没有。残留在这块灰色墙壁里头的只有如同威胁的馀音。 「那个人」还会来。「那个祈洛希」还会一如预告的出现。 南祐祈抓紧法师长袍,浑身发颤。 如果有人死缠烂打地自称是恋人,发挥跟踪狂本色,祈家还能向警署报案;如果对方是哥哥呢,是当年被祈家拋弃的哥哥,过了十年完全认不出来的哥哥? 他们能做什么? 他连应否告诉父母这次《公会天下》的会面都不知道。 南祐祈望着这萧颯的废墟,顿觉一阵寒冷入骨。他不想再待下去了,愣在原地一会儿后,还是跟随冒牌祈洛希的步伐退出游戏、回归现实。 想得简单点儿,丢掉《公会天下》帐号,换个电邮,专注在现实生活之中,他们就能完全地回归日常。不闻不问便是最佳灵药。 ──但是,网路世界的力量非常强大。 当祈祐南慢悠悠地从度假屋被窝鑽出头,紫红的黄昏已经来临,窗外各种风格的现代建筑铝钢和反光玻璃,让斜光混揉着异彩,房间透出梦一般的雾色。 正因如此,投影在空气屏幕的,哥哥寄来的最新短讯,也染上了凹凸不平的朱红: 「公会天下的祈祐南是谁,我们的亲戚吗?」 「小希是谁?」 「请你将你知道的一切告诉我,不要隐暪。我会去公会天下调查。」 「别想对我洗脑。」 洗脑……祈祐南无力地躺到枕头上,一挥手,将这一串教人更心烦的讯息拨走,令自己的视野只留下天花板的灰红色。 让两个祈洛希同时活在一个空间里,听着简单,却是天方夜谭,荒诞无稽。连他都无法容忍有个叫「祈祐南」的冒充者在游戏里装模作样,更何况要哥哥在游戏里外容忍个一辈子? 不行,万万不可。 身为弟弟的祈祐南也无法接受突然多了个哥哥。再准确点说,他从未想过亲哥会归来,而他必须对亲哥抱持小时候的感情。 哥哥的短讯再度升起,他不理会,翻身开了一则给父母的新讯息。 该写什么?哥哥肯定会找父母打听的,当下最重要的,是叫他们讲话小心点儿,一家人必须编织出完美的藉口。ai这件事已经令哥哥两度离家出走了……必定要想办法…… 祈祐南推开大绵被,靠墙而坐。撩开前额的乱发后,他提起颤抖得太厉害的手,一隻字、一隻字地敲起短讯内容。 ※※※※※※ 再张开眼睛,世界变了。 他离开了游戏中无人的废墟暗角,抵达了另一个他鲜少踏入的净白色废墟。 由重复的白色板块组成,宽阔得看不见尽头。这里是研究所的审问空间,当研究人员要单独跟实验品对话,作出某些安排,便会带实验品来到这儿。 当初发现「回家号」的真相,离开《模拟地球》实验网域后,军戈、祈洛希和白天雪正是被带到这里。 再前一刻,他应该是和祈洛希一同坐在a区别墅的东翼会议室房间,锁上门,一起进入《公会天下》的。他扮演「祈洛希」,祈洛希则进入了分身帐号,以观眾身份瞧他如何戏弄南祐祈。 「欸,怎么了?我做了什么让可爱褓母们蒙羞的事吗?我自问是很乖巧的。」 军戈一边向空洞的审判空间呼喊,一边摸着鲜红色沙发坐下。他跟南祐祈交谈时特地避开了各种敏感辞汇,因此系统无法利用敏感字过滤系统即时惩罚他。不过,各种词语组合出完整句子后,有没有说错话就十分明白了,按个键便能追加惩罚。 「唉,希望来招呼我的是美女褓母呢……」 「全错,我是彻头彻尾的男性。」 当军戈按摩着仍然又痛又昏的脑袋时,一道耳熟的男性声线从后方环回,震荡的回音令军戈的姆指顿了顿。他安然闭目,继续舒服地揉脖子以上的穴位:「嗯,彻头彻尾的男人我也不讨厌,谁叫我也是个彻头彻尾的男人呢?」 《.续》65 「没见一阵子,你还是这么口甜舌滑嘛。」 「大错特错,这句话完全不甜,我是陈述事实啊。」 「打招呼就到此为止吧,反正你马上就不会记得了。」 军戈立即停止按摩。 草根与他擦身而过,来到扇形沙发的主人席上,蹺腿而坐,挺起胸膛,双手拢在膝盖上,怎么看都是满满的专家味道。 军戈靠到沙发背上,半昂着头问:「我怎么会不记得了?」 「你即将被我们洗脑。」 「该不会是,『unique』这隻字?」 草根平淡一笑:「是不是就随便你想了,反正你会忘个精光。」 面对这种不冷不热的态度,军戈知道难以旁敲侧击,耸了耸肩:「反正我都要被洗脑了,让我嚐点甜头,在被洗脑前搞清楚谁是终极大褓母不好么?」 「对不起了,我的工作范围不包括让你品嚐甜头。再讲,告诉你任何老闆消息的话我可是会被责罚的!」 「唉唉!真搞不懂。跟小南弟弟谈心会被和谐,又会被罚,更会被洗脑,怎么不乾脆禁止我们见面呢?」军戈顿了顿,自问自答,「不过跟亲人见面、对话,肯定是一项重大实验吧?主题是什么,莫非是人性?」 草根看了看手錶,说:「遗言说完了?」 「……等等。」 军戈马上挺直了骨头,收起嬉皮笑脸,「洗脑是怎么一回事?洗掉所有你们认定的关键字,还是只洗掉过去几十分鐘?」 「没错。是时间制的,可惜你不是ai,我们对人类洗脑技术还未掌握到『分鐘』那么精准。你预计自己这两三天的记忆会消失吧。当然了,跟做手术一样,我不能保证你被洗脑后能剩下多少记忆,这多少有点儿风险的。」 「哈、哈、哈。能不做吗?大不了我永远不说unique这么独特的英文字,我说错了你再来记电击?」 「无知才是最幸福的。」 「真的不行?」 「这是已经决定了的事。说完没有?」 军戈心头一沉,他忽然明白祈洛希为何偏爱拿着录音机不断细说往事,现在他也很想录音一下。 他向草根摆出暂停手势,向着看不清距离的天花板长叹一声。就算洗脑顺利,这些天他费尽心机的安排与剧目都会就此告终。他不会记得南祐祈。 军戈摸向沙发扶手,压低姿态问:「我相信你们的洗脑技术是又安全又可靠的!洗脑之前可以让我跟祈洛希说几句吧?我最近这么努力全是为了他,我还想跟他一起回去游戏里风流快活杀怪啊。」 「没问题,只要你乖乖的不乱说话。」 草根快速回答,就像早就料到军戈会有此要求般。 或许,他正是要优待一下这隻听话的白老鼠,才会将他带到审问空间而非洗脑室吧。 再眨了眨眼,总算回来a区的会议室。 还未完全清醒的他悠悠转脸,看到祈洛希傍着木桌,枕着手臂凝视自己。 「嗨。」军戈温吞地举手。 祈洛希没有任何表示,只有眼睛在眨。 军戈伸了个大懒腰,再闭上眼,放空脑袋。在网路世界里,儘量不接收任何资讯,不去思考,才能真正去除疲劳。 一会儿后,旁边传来了如小绵羊温驯的问候:「怎么了吗?」 军戈睁开一隻眼皮。祈洛希这副乖孩子的模样真是难得,好几年没展露过了吧。 他调整一下坐姿,说:「没事,谈完了。请问希大人觉得我的表现如何?」 「很精彩。你跳进我的帐号后更精彩。」 祈洛希想起在《公会天下》里南祐祈又拋出密码的情况。 南祐祈用密码无疑是快捷有效的认人办法,可当时站在祈洛希前面的女玩家却明明白白地掩嘴嗤笑。在观眾眼底,那是活生生在网路世界上演的整人节目,被整的南祐祈被忽悠过后才发现对方不是哥哥,还一脸严肃地讲兄弟暗号,当然很蠢。 当然,祈洛希观赏的时候自有另一份感触。 「我设计的当然精彩嘍!」 军戈满意地点头,接着放低了声线,带着几分沙哑贴近他:「喂喂,我耍了你弟弟,接下来啊,你跟着我的方案去干,肯定可以让爸妈都跪在你面前哦?你看到吧,小南弟弟超级不想让他哥哥知道你的事。」 祈洛希说:「……你真像恶魔。」 《.续》66 「哈哈哈哈!我是白色的恶魔老鼠呢!怎样了,要不要亲自品嚐当恶魔的滋味?小南弟弟咬定人类一定有电子身份证,那我们不是人类嘍,我们对他们做──什──么──都可以,我们不需要遵守人类的法律!」 「例如呢?」 「例如:狂寄骚扰信!」那个邪恶的白老鼠笑得极为灿烂,「我们说不出关键字是没错,可你和我寄的信全都没有被阻止呀。最好是请褓母帮忙,抓出你爸爸妈妈弟弟会去的网域,分散式攻击,让他们精神分裂,家破人亡!」 祈洛希不禁噗地笑了。 「怎么,下定决心,跟我去打倒你讨厌的人吧!」 「嗯。」 「嗯什么?」 「我跟你回去外部网域。」他将半张脸埋进手臂里,话音都压去了一半,「……谢谢。」 「哦……哦……不用客气。总之呢,说话要算数!」 军戈开怀大笑,在这细小的会议室里用力鼓掌。 现状跟军戈想像中有点儿出入。他本以为,能让祈洛希回去网域,打起精神活下去,只剩下「恨」这条路。看到南祐祈在网路世界也被狠狠作弄,祈洛希应该高兴得奸笑,雀雀欲试的想亲自下去折磨。 现在祈洛希表现出来的,不是恨,而是更正面的、更积极的情感……这是什么?他不知道。 这样更好。在被囚禁、被摆佈的情况下还能怀抱希望,尽情享受,这是军戈信奉的人生规条。 待军戈收起笑声后,祈洛希再问:「后来,你还跟我弟私下谈了什么?」 「没有特别。我跟他说你才是他的真哥哥,他就是不听的,唉……」军戈掛着微笑摇头叹气,但这次的叹气特别长,「刚才说太久啦,所以我会被褓母洗脑。」 祈洛希立即抬起头:「洗脑?」 「啊哈哈,没什么,大概是我说得太多,或者他说得太多。唉,有些机密一定要删个乾净啊。」 在禁言机制下不可能说得太多,祈洛希很快便理出头绪:「祈祐南跟你说了什么?」 「没有什么啊,我坚持你是正牌祈洛希,他坚持假祈洛希才是哥哥,要我拿证据,他自己又提不出证据,就这样。」 「除了这个?」 「没有!他质疑我们过着很舒服的生活,天天玩《公会天下》,又说身为人类,一定有电子身份证!身份证明明是人造的,竟然用人造的东西去证明人是人,嘖嘖……」 「他给你看了身份证吗?」 「没有,他什么都没有给我看,就是猛地打嘴炮。」 军戈故作轻松地追忆,并略过关键部份不谈。祈祐南曾经提及unique企业,这就是囚禁他们这些植物人的罪魁祸首?不重要,反正他下一刻就会被洗脑;不能随便提及,他不要祈洛希被洗脑,祈洛希好不容易才重拾活下去的意志。 祈洛希眉头紧扭,沉思片刻,没有再多问了,他知道军戈必定隐暪了一些事。他只低声问:「……洗脑,会洗掉什么?」 军戈笑答:「没事儿的,就洗掉这两三天的事,不过我会忘掉跟你、跟你弟的对话吧。」 「我现在跟你说的话都会忘掉?」 「对……等等,你说过会跟我一起努力下去的,没说谎?咱们要不要立据为证?」 「不用。」 祈洛希说得格外坚定。他拉开椅子站起,面向军戈,那不笑不哭的神情让人难以猜透。军戈带着几分困惑坐直,从他的角度仰头看过去,祈洛希刚好挡住了会议室顶部的灯光。 军戈眨了眨眼,泛起他平日的笑意:「嗯嗯,很好,记住以后继续去网域探险吧?」 祈洛希好像没在听。 或者,他听了,但不在乎。 他沉默地靠近军戈身前,双手搭在军戈肩上。军戈才刚奇怪祈洛希怎么可能会主动亲近他,对方的脸已经贴过来,吻了,吻上了他的笑唇。 最初只是两唇轻碰,如同触到流着微弱电流的铁片,碰到后很快弹开,接着祈洛希又含过来,包裹住他的上唇,再包裹住下唇,反覆来回。 军戈没有反抗,愕然地注视祈洛希的双眼,但两人的距离太近,近得看不清,只能靠着嘴唇的连番触感去啄磨对方的想法。 探入了,更深入了。祈洛希撩开他的唇,更用力地与他交缠。相比起许多成熟的大人,他们之间的吻很生涩,完全没有技巧,却有着别样的纯情。祈洛希闔上双眼,他没有伸出舌头,只是不断地轻轻含咬,品嚐完左边的味道,再侧头吸啜另一边,没完没了。放松双唇,咕嚕地咽下口水,喉核明显地动了一下。 军戈没有反抗,也没有接受;没有喜欢,亦没有厌恶。荡在他眼里的是雾白色的迷茫。 《.续》67 他将全副精神放在祈洛希身上,放在吻上,他清楚听到一声又一声的黏合与分离,感觉到一度又一度的升温与汗热。淅沥淅沥的,两人的津液融合了,儘管他们身处的是由虚假构成的研究所网域;正因为是研究所网域,津液才会完全融合,没有你我之分。 彷彿吻了上数小时,祈洛希才真正地退开,将双手抽回来。他的嘴唇远比平日红润,异样诱人。 军戈舔了舔唇上的馀温,勾起嘴角,想问祈洛希是不是又被研究所控制了,但他没有问,因为发问是错误的。 无论是问,还是不问,祈洛希都会说出答案。 「军戈,我喜欢你。」 超越恨意的感情是什么? 方才那片宛如遥远朦胧星光的感觉,他总算抓住了。 军戈直勾勾地望向祈洛希,轻轻点头,动作轻得几乎看不见。 祈洛希将右掌搭到木桌上,顿了一顿,别过脸向墙壁:「你不用回答。我知道你喜欢的人是白天雪。」 「我……」军戈才刚说了一隻字就哑然了。这份感情明明白白地摊在他跟前,他却无法作答,因为太过突然。 开心?是的。因为有人喜欢他。因为一直以来像回避蟑螂般冷漠对待他的祈洛希原来很喜欢他。 抑鬱?是的。因为他对祈洛希并不抱持那种感情。 那么──他喜欢的人是谁?白天雪吗?他该不该接受祈洛希?他心底真的有喜欢的人吗?为什么会有爱情这码子事?接受了会怎样?拒绝了会怎样?皆大欢喜的结局?接受真祈洛希和假祈洛希?接受真情人和假情人?跟ai结婚生子?自己一个人活下去不好吗? 军戈不停地眨眼,拚命地思考,反覆地伸舌将被吻过的地方一舔再舔。 直到他看见祈洛希的五指揪成拳头,转身背向他,走向会议室出口,一道强烈的意念迅速凝聚到胸口。 他绝对不要看见失落的祈洛希。 「等等。」军戈向祈洛希踏进一步,说话的气息有点儿乱,「谁说我喜欢白大小姐的?哈哈、哈。」 祈洛希没有答腔,顿足聆听。 军戈再踏前一步,深深的呼吸声房间里谁都听得到的。他露齿一笑:「我不知道我对你的心意啦,但你想想,我没答应你,又没拒绝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祈洛希暗叹一声:「你不好意思拒绝我。没关係,你会被洗脑。从今以后我也不会──」 「从今以后你要好好对我!」 祈洛希霎时一怔。 军戈像计谋得逞般嘿嘿笑了,他快速绕到祈洛希前方,背靠着大门,右手摆出枪的手势,耍帅地摆到自己嘴边:「不答应又不拒绝,就是『考虑中』,对不?那么你对我好些,令我深受感动了,我就会考虑接受你;你对我太冷漠,动不动就撇下我自个儿走开,又不断说我暗恋白大小姐,我对你的好感度就会跌到负数!」 祈洛希退后半步:「你……哈。不用搬出这套说法安慰我。不喜欢就直接……」 「我没有安慰你!我怎可能拿自己的爱情之路开玩笑?不不。我更不可能拿你来开玩笑的。」 祈洛希皱紧眉心,跟以前一样,他想不出反驳军戈的话。但这一次,他无法掩住耳朵当作听不见。 军戈竖起食指继续说:「要判定一个人的身份就要看记忆,所以失忆前和失忆后我就是两个人了。现在的我是不知道自己喜欢谁,对你没有恋爱那种感觉,可洗脑后的我呢?将会拥有更多新记忆的我呢?搞不好哪天,你再对着未来的我告白,未来的我会超高兴地接受你呢。」 「……说得好听。」 「我是实话实说。你现在好像放弃了爱情之路,但谁知道你会不会转个头便乖乖听我的劝告,对我千依百顺,让我的灵魂都颤动呢?你猜不透我,更猜不透自己的。」 「说得好听。我……不可能对你千依百顺。」 祈洛希说着说着,痴痴凝视着军戈的脸,不禁松出一丝浅笑。 这是安慰吧,军戈总是不喜欢伤人心。 但是,就算这一切尽是军戈用甜言蜜语织成的骗局,偏偏又甜得让人发烫,让人捨不下,让人甘心情愿被骗;享受这一分鐘的渴求,在胸膛内无限发胀的热情。若非被困在研究所,军戈早在人间情场如鱼得水吧? 怪不得他喜欢军戈。 只要仍待在研究所里,这份感情,相信永远都无法放开吧…… 《.续》完 辗转之间,世界推进至全新的一天。 军戈一大清早便醒了过来,并收到研究人员十字星亲自前来通知:他被顺利洗脑完毕了。 「……什么?我被洗脑了?我怎么不知道?」 「因为我们通知你去洗脑的记忆范围都被消去了。」 「什么?这是怎么回事?我做了什么坏事要你们来洗脑?实验?其他人呢,只有我被洗脑吗?今天是几月几日啊?我被洗掉些什么?人类已经厉害到能够洗别人的脑?我的记忆被删了还是被压抑住了还是加了防火墙?啊,你们说我已经被洗脑了,其实是骗我,这也是实验的一种?」 军戈滔滔不绝地问了一大堆,但这位研究员比较内向,讲话慢,所以军戈的十条问题他只答了两、三题。 接着军戈被带去审问及检查。研究所虽然获得了某种程度的洗脑技术,但终究是从未正式公开的实验性技术,实际效果如何,有没有副作用,还得详细盘问被洗脑者才知道。 大半天过去了,军戈才回到了a区别墅。经过研究员一连串轰炸,他大致了解到自己的被洗脑程度,似乎没有很严重。 走下大楼梯,在漫长的走廊踏步前进,他对自己被洗脑仍没有多少真实感。 经过教室,他从玻璃窗看到正在唸书的白天雪。即使她执着于真实,讨厌ai,她还是乖乖坐在ai老师的正前方,自个儿学习。 军戈对她的记忆仅在大半个月前的私下会面,他请求她不要再说出「想自杀」、「想研究员杀死她」这种话──起码不要对祈洛希说。后来白天雪便少了在他俩面前出现,应该是刻意闪躲吧。 前几天他们的关係有没有变好? 找天一定要跟白天雪和好如初。 军戈想着,很快便离开窗边,跨出大步继续往前走。 返回睡房不过是短短几分鐘的事,让他意外的是,祈洛希正守候在睡房旁边。这房间的大门上分明写着「军戈」两隻字。 两人的视线很快对上了。 「哈哈!希大人,你在等我?」 「嗯。」 祈洛希答得意外地爽快,反而让军戈不知道该怎么调戏才好。想了想,他连忙走上前,问:「我……我前天见过南祐祈,对不对?」 「对。」 「这样啊……我被洗走了大约四、五天的记忆,什么都忘光光……」 「我知道。」 看来前几天他跟祈洛希常常待在一块儿?军戈咽了咽口水,认真地问:「那你呢,决定好以后要怎么样?」 「我会找我爸、我妈和我弟,我要再看清楚他们和那个假祈洛希的相处情况。」祈洛希顿了顿,「我还会继续去不同网域,跟你一起去。」 「啊,非常好,非常好!『跟我一起去』……就是前几天我做了一些让你非常感动的事吧?」 祈洛希扬起一抹温和的笑:「没错,以前的你感动了我。」 「嗯?嗯嗯?……哈哈哈哈!」 军戈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他完全不记得前几天究竟干了些什么事,难道在祈洛希面前将祈祐南打垮了?现在的祈洛希跟以前相差太大,他几乎适应不来的。 他上下打量着祈洛希,心头跃起一阵微妙的感觉,他舔舔嘴唇,还是想不起。 不过,无论发生了什么事,现在甚好,甚好。 他甩甩头,爽快地接受现状:「总之,好极了!以后我们一起四处逛,找些超unique的游戏来玩吧!」 「好。」 「小希啊,你现在笑得真好看!」 祈洛希没有作声,那抹笑意却是更加真诚。 「以后多点儿笑吧!」 军戈说完,万分亲切地摸摸祈洛希的头,再朝着他竖起大姆指讚好。 现在这种感觉就像多了个弟弟呢。 《回家号.续》完 《.续》番外:另一个祈洛希 另一个祈洛希 「我不知道假冒我的傢伙是谁,他只有lv1,是全新帐号。他口中的『小希』大概是原本用『祈洛希』这名字当帐号的人,他一直在假冒你,我不知道他的真正身份。 你有没有将你的资料随便告诉别人?你为什么会来《公会天下》?你从哪里拿到假祈洛希帐号?」 太慢了。 不止慢,而且没有他想要的资料。 当祈洛希收到弟弟的回讯,他已经顺利完成了《公会天下》的新手教程,能够自由活动,跑出去打怪了。 他没有联络南祐祈,操作着新办妥的帐号「饮泉」摸索游戏世界,在聊天论坛搜寻「祈洛希」的任何发帖,并四处抓人询问。 花了超过一个小时,他才问到丁点儿消息:「祈洛希」在一个月前是公会「无限」的成员,他自认是南祐祈的哥哥,动不动便提及童年往事,但南祐祈好像没理会他。 本想抓着线索进一步打听,但提醒闹鐘响起,晚饭时间到了──跟他的情人路泉约好的晚饭时间到了。 祈洛希想也不想,直接下线,飞奔到食堂去了。 他和路泉一起考进了崇基亚大学,偏偏不能一起住进同一间宿舍房间,多次提出换房申请无效,让他被同房的一年级生官文品施加白眼好一段时间,至今仍不时被翻出来批评。 既然不能同房,就要珍惜其他在一起的时光。 祈洛希比约定时间早了5分鐘到饭堂,但路泉已经先一步抵达。那青年身穿淡灰色毛衣,脖子圈着薄薄的丝质黑色格子颈巾,配上一顶毛茸茸的软帽,如同冬季模特儿,在人群中就是份外明亮。 毕竟是晚饭时间的饭堂,人流多,路泉旁边是空的,但对面已经坐了个陌生男人,那打扮应该是年轻助教。这时一名男学生越过了祈洛希,他的目光往四方搜罗,很快便扫到路泉旁边的空位,拐弯走过去。 祈洛希当然不会让他得逞。他如雄狮般威武跨步,超越了道上的所有人,将目标座位抢到手。 路泉瞄了瞄后边愣在原地的男学生,白了祈洛希一眼,然后垂头喝自己的热绿茶。 在人多的饭堂里,祈洛希当然不敢谈在《公会天下》里的事。点完餐,喝了一口暖暖的巧克力后,他深情地问路泉:「吃完饭后,可以来我的房间吗?今晚没有别人。」 路泉秒答:「不可以。」 「为什么?」 对面的男助教忽然压低头吃饭,后方女生们的谈笑声也骤然消失,好不微妙。路泉没有答腔,双手藏到长桌下方,快速敲了封短讯问:「去房间做什么?」 祈洛希也配合地回以短讯:「关于我自己的事,想跟你商量一下。」 既然目的不是上床,路泉便点头,算是答应。 这时晚餐新鲜送到,祈洛希高兴地搯了一口炒饭,并一如往常地与爱人大谈今日见闻。 饭后,两人一同进入男宿舍,祈洛希的209号双人房果然没有人。同房的官文品去了朋友的生日派对,还大声宣告晚上不会回来。 锁上门后,祈洛希一五一十地讲出今天发生的事:突然收到一封来歷不明的邮件,表示有人盗用他的个人资料在闹事,并附上游戏帐号;到了约定地点,看不见寄信的人,却见到一个祈祐南,一个南祐祈。 最初的疑问是真弟弟与假弟弟。 后来的疑问却被导向到真哥哥与假哥哥。 「……我打算今晚再去《公会天下》再问一问。那个假冒的祈祐南好像知道很多内情……可以的话,我想跟游戏里的『祈洛希』见面。」 祈洛希当然不会天真地被弟弟的短讯唬弄过去。 十年前、车祸、植物人。 这些关键字,父母平常都不会跟亲友提起;而那个人进一步提到「真」与「假」、「复製人」,显然知道不少内情。 难道真正的祈洛希还活着?世上存在了两个祈洛希? 这件事来得太过突然,却是那么的模糊,连真相的轮廓都摸不着。回旋在祈洛希胸口里的,与其说是恐惧或无助,更多的是渴望侦破事实的好奇心。 他想知道真相。知道了,才能确定自己该走的下一步路。 路泉坐在书桌那儿,全程都安静地聆听,并不插嘴。直至祈洛希完结了一段段清晰有条理的陈述,他才微微张唇,松开那根扣紧神经的弦。 祈洛希能保持冷静,没有崩溃,真是万幸。 他再探问一些细节,然而单凭那个假祈祐南的片面之词,脑海再闪过再多猜测都无法证实──如果有个真祈洛希,真祈洛希在哪里? 待会儿直接问爸爸吧。路大医生搞不好还隐瞒了某些真相。 路泉悄悄打着算盘,但那双萤如夜灯的眼睛一眨,对祈洛希说出另一番建议:「你去《公会天下》前跟我说一声吧,我陪你去。」 祈洛希如获至宝般十指扣紧床单:「可以吗?」 「嗯。你的帐号是?」 「饮──」祈洛希话到一半住嘴。 饮泉。 路泉听到这个充满针对性的暱称肯定会黑脸的。要不要再建个新帐号? 但「祈洛希」一名已经被人用了。 想到此处,祈洛希总算拧起眉心,露出一剎那的惆悵:「……泉,如果你不知道我的帐号,你能认出我吗?」 连跟他共处十年的弟弟都得靠两人的暗号才能相认,更何况是其他人? 路泉单手搭在椅背上,沉思片刻,先行反问:「希洛,如果我没有跟你说我会用哪个帐号,你能不能在上万人的游戏伺服器里找到我?」 「呃……」 祈洛希羞愧地摇头。他认真地试着想像一下,如果突然有个叫「路泉」的角色向他招手,那个是真路泉还是假路泉? 纵然是连自己都解答不了的难题,祈洛希仍然不甘心,再问:「如果,只有两个呢?如果我跟另一个祈洛希站在一起,你会认得我吗?」 「另一个祈洛希跟你一样吗?」 「呃?」 「如果外貌不同,我看一眼就知道哪个是你;如果外貌一样,个性不同,大概聊几句就分得出了;如果外貌、个性都一样,就看记忆吧。」 相同与相异。 祈洛希品味着这答案,如梦初醒,原来世事就是这么简单。 如何辨认真钞与偽钞?找出真钞与偽钞之间或明显或隐晦的差别就行了。 这个祈洛希?另一个祈洛希?真与假,就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 他咽了咽口水,试着问他认为最难以回答的问题:「……那么,如果完全相同,连记忆都一样呢?你能认出我吗?」 路泉侧头:「完全没有分别?」 「呃……是,就像复製品、我被复製的话……完美地复製一个……」 「这我就分不出来了。」 果然如此,就是这么简单。 祈洛希搔搔头,明知自己的问题根本是强人所难,明知路泉不会说出「我用直觉就知道了」这种帅气得包含了欺骗的话,他还是带点失落地低喃:「……所以,泉说不定会跟另一个我在一起……」 「对喔。」路泉爽快地认同,眼底却闪烁出几分狐狸色的狡狤,「到了那个时候,哪个祈洛希比较听话,我就会承认哪个是祈洛希了。」 「……什么?」 路泉没有进一步解释。祈洛希瞪大双眼,紧紧注视着路泉的一派轻松面容,他总算领悟到背后的用心。 路泉承认的祈洛希,就是最听他话的那个祈洛希。好像很自私,却自私得有道理,让人无法质疑。 祈洛希深深呼吸,人刚站起,便立即扑到他最心爱的男生身上,像隻听话小狗般伏在对方大腿上。 「喂!」路泉吓得连椅后退。 祈洛希死缠烂打地蹭上去,搂着他的腰,笑嬉嬉地说:「嗯。如果有另一个祈洛希出现,不管那是真是假,我一定会是最听你话的祈洛希,你会认出我的。」 路泉本能性地想推开这缠人的傢伙,但看到他开朗的笑容,姑且忍了下去。昂起头,想了想,他随之勾出浅笑。 祈洛希和祈祐南的相认暗号是一串数字,和路泉的相认暗号则是这份让人有点烦厌、却捨不得推开的缠绵。 那隻大型忠犬在大腿上枕了一会儿,忽而舔了舔唇,靠向路泉的腿间。 「泉……要不要让我含一含?」 「不行!」路泉立即拢起双脚。 「放心,我会让你舒服的。如果你不喜欢我用嘴巴含,我可以用屁股来含……」 「不、我走了!」 路泉二话不说就站起来,但祈洛希仍抱住他的腰,如同渴望饭后甜品般死死地盯着他的裤襠,彷彿能将甜蜜的水果看出来。 「真的不要吗?上大学后我们少了做爱……」 「在大学就该专心学习!」 「在房间就该上床了,不是吗?泉,我很喜欢你,喜欢你全身……」 在祈洛希悄悄将手挪向路泉长裤拉链的一瞬间,房门开了。 祈洛希的室友官文品黑着脸开了门。 几秒后,官文品的脸色深沉得有如快将爆炸的睡火山。 「……咦?你、你不是今晚不回来的,要跟女朋友过夜?为什么回来了?」 祈洛希傻愣愣地问。 路泉暴力地将祈洛希踢到地上,将头顶的帽子扯到眉下,没向两人打招呼便衝出去,一下子便没了影。 个性暴躁的室友关上房门,捏着拳头,沉声道:「……混小子,你晓不晓得,这房间不是属于你一个人用的?居然带人来上床?」 「……呃……不、那个……我们还没……」 不管如何,祈洛希今晚是绝不好受了。 另一个祈洛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