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青春恋爱故事》 第一章:没有希望的前途与再来一次的愿望 我呢,叫做林湘雨。在一间没什么生意的传统超商当一个没什么希望的小店员,店长,也就是我的老闆,是一个不折不扣的白痴胖子。大概,人家会称他为富二代吧,但对我而言,他没什么优点可言,除了坐在储藏室里面看a片以外,我真的想不到他有什么值得一提的地方──当然啦,我是说优点。 而会混到这种鬼地方来,我大概跟那位神猪店长没什么两样吧。 每一天,走过那个没人在走的巷子,来到这个无人问津的小超商,把卡片插进打卡机,换上皱巴巴的制服,带着那样没什么笑容的脸面对空荡荡的店里;然后晚上(通常会无薪加班)又一个人拎着廉价的过期便当,一个人走回那个空荡荡不能称之为家的地方,我会打开电灯,很想说一句「我回来了。」但我知道,那里不会有人的,只有我自己而已。 爸和妈呢,大概在我高中毕业找到这份工作不久,我就不和他们同住了。为什么呢?如果继续跟他们住在一起的话,我大概会过得比较幸福一点吧?当初,我以为出来后会过得更加清净一些,不用给爸那样嫌弃我,说我考不上好的大学,也不用看到妈那样强顏欢笑的说没关係,说我是最棒的──如果没搬出来,可能就得一直承受那种难熬的精神轰炸吧,但是当我真正的搬出来后,发现开销变得好多啊!洗衣粉要钱、水费、电费、房租要缴,还有我那一辆二手的速可达要加油,还有给讨厌的机车行老闆换机油(那老闆老是少给我机油,但附近就这一间机车行而已)…… 每个月算下来,当我看到钱包的时候会忍不住「哇!」的一声。 果然,存不到什么钱呢。 我老是想,人生真是糟透了,就跟现在我一个人在家里吃的火锅一样。 「是不是……该要换个工作了呢?」 我也老是想,如果我中到发票头奖,大概会过着左拥右抱、欢欣愉悦的奢华生活吧?那样的话还真是太好了,不过那也只是想想而已,我已经一年没中过发票奖金了,上一次对中的还是两百元的最低等奖项。 「啊,焦了焦了。」我搅动着汤,这电磁炉还是妈有次探望我时带给我的,我记得她说,天气冷的时候可以煮个火锅,暖暖身子,不要老是吃便利商店的过期便当,那会把身体搞坏哦。我说妈,我都知道,然后把门关上。 把门关上了。 我记得那时我一关上门,锁好门锁之后,就立刻背着门滑了下来。我捧着脸痛哭,虽说是痛哭,又不敢发出一丁点点的声音,我怕声音会让门外的妈听到,那样的话就太丢脸了吧。 我又开始想起,高中的时候,如果我没有因为严重胃溃疡的关係没去考学测,现在大概会过着完全不一样的生活吧。如果我考上了大学、如果我在高中时候跟自己最喜欢的女孩告白,如果── 「……」 我突然哭了起来,人生根本没有如果。我不会再考一次学测、我也没机会再做一次告白、我甚至再没有那个顏面去看一看当初的朋友,如今究竟过得怎样风生水起?听说我那时候最喜欢的郑白白跟杨东浩结婚了,听说我的青梅竹马张芷轩跟蔡育杉结婚了,听说其他几个死党们都过得很好,只有我还一个人裹足不前。 我愤怒的将碗砸向墙壁,那瓷碗摔得四分五裂,我又把汤匙扔了出去,那一根我吃过无数泡麵的铁汤匙如今早已经变软、弯曲了,看它无力的掉在地上,我并没有感到比较好,反而感觉自己更加悲哀了。 为什么?为什么我的生活会这么可悲?小时候的童话故事都是骗人的,光良唱得不错,我根本不是骑着白马的王子、甚至连七个小矮人都算不上,我只是可悲的超商店员,给那猪肉肥店长扯着喉咙骂、回到家里一次次的缅怀过去的鲁蛇、我只是…… 我只是好想再回到当初。 可是当初已经回不去了。 「啊──」我歇斯底里的大叫,把整锅汤托了起来往外撒了出去,没想到汤是撒出去了,电磁炉的插座还好好插着。我看到一阵火光爆出,一股强烈、炫目、可怕的电光朝我的眼睛涌了过来,那瞬间根本什么都想不起来,我才没有什么人生跑马灯,我只是有一种甚至连文字都还没成形的感觉──完蛋了。 这次是真的完了。 一股强烈的刺痛从指尖窜进身体里,速度用光速形容都还不足以形容它的快,也不足以形容那种震遍全身、将所有的理智思考全都剥去的感觉,我只是一股脑地感觉到好痛好痛啊! 好痛啊! 然后不知道在哪一个瞬间,我感觉自己往前倒下,突然间我放松了,所有的感觉都放松了,虽然皮都焦了,眼睛也是花的,什么都看不见,喉咙也发不出任何声音,我只是觉得,如果能够再一次,再一次的回到过去就好了…… 这一次,我一定会过得很不一样的。 我听到一个声音,一开始很遥远,然后慢慢接近,最后近在耳边── 「铃铃铃──」 我吓得惊醒,瞪大眼睛的看,周遭是我很陌生又好像很熟悉的景象。闹鐘是一隻可爱的大眼猫头鹰,叫起来的时候会发出炫目的七彩光芒,很土砲,但我记得一清二楚,那是张芷轩送给我的生日礼物,她说希望我别再迟到了。 「林湘雨!还要我数到三吗?你今天第一天上学皮给我绷紧一点,别逼我衝上去用竹棍叫你起床!」我像是本能的伸出手将闹鐘用力关上,我还是惊恐万分,哪里?这里是哪里?我是在什么地方?那些满坑满谷的垃圾去哪了?我的动漫手办、情趣玩具跑去哪里了? 这个房间乾净得可怕,我是说,它当然有摆放东西,但却是那种「积极向上」的学生的房间才有的景象:书桌上摆得整整齐齐的参考书、墙壁上贴得琳瑯满目的篮球明星,啊,对啊,我曾经很迷麦克?乔丹,不论是他的个人卡片还是海报都收集了一堆,我还跟妈吵着买了一双乔丹的球鞋,花了三千多块钱,结果最后证实是山寨的。 那双鞋就摆在书桌旁边,也是整整齐齐的,光鲜亮丽的。 「林湘雨!」门被破了开来,我看到妈怒气满点的拿着竹棍,像母夜叉一样朝我衝了过来。看到她,我才惊觉上一次看到妈的样子,真的是老了很多啊。这个妈妈现在的样子虽然是怒意十足,但脸上看起来光润多了,头发也滑顺多了,原来她以前都绑着马尾吗?我只记得她披头散发的样子,满脸憔悴、眼角好像永远带着泪水。 「还在床上?你的衣服呢?都不用上课了吗?起来!」 看到妈如此容光焕发的样子,一滴泪、两滴泪这样毫无预警就掉出眼眶。我擦着泪水,不知道为什么心中的触动会那么大,妈好像也愣住了,棍子垂了下来,「一大清早哭什么东西?」嘴里虽然这么说着,仍然拿了卫生纸来帮我擦乾眼泪,「快点,要上课了啊,换完衣服我楼下等你。」 我打开衣橱,里面摆了崭新的制服:白色衬衫、黑色长裤、扣带皮鞋,每个看起来都亮晶晶的,这果然是以前的我啊,我回到了过去,这种事情可能吗? 不可能吗? 我愣愣的抓起衣橱里的衬衫,高一的我就长得那么大了吗?从妈说的话判断,我应该在高一的第一天开学日吧,的确,这一天是所有一切好的和不好的事情的开端,如果从这里开始的话,似乎真的可行…… 我换上了制服,在镜中打量着自己。那个未脱稚气,却容光焕发的脸,让我感动到心脏快要停止跳动了,我真的回去了、真的回到十六岁的时候了! 「湘雨,这次是真的要迟到了哦?」 「我来了。」 我踩着轻快的步伐跑到厨房,妈已经做好早餐的肉蛋吐司,旁边还有一瓶牛奶,我记得那是我坚持要喝的,因为我要长得更高,梦想是像麦克乔丹那样飞人灌篮。「今天可要记得好好跟同学相处,不要随便跟人家起衝突,要做大家的朋友,知道吗?」 「我知道,妈!」我满面笑容的回答,妈有点愣,问我:「你今天是嗑了什么药?」 「问儿子有没有嗑药真的好吗,妈?」 「不是!我说的是……唉,你这猴因仔,快去上学!」出门前,她又再度问我伞带了没有,我摇了摇手说一切都带上了。 十年前的空气似乎很清新。 往天空看的时候,没有遮天盖地的雾霾,我看到的是蓝湛湛的天空,上面还掛着几朵白得不可思议的积雨云。人行道上好乾净,怎么十年后就变成那种灰僕僕、满地菸蒂的景象了呢? 「那边的智障!喂!」后面有声音传来,半晌我头就被尻了一下。一个戴着眼镜,却异常开朗的少年笑哈哈的望我道:「都要迟到了你是干什么?发春哦?我高中还跟你同班实在有够衰的啦!」 我摀着头,一抬起眼就认出了来人,我怎么会认不出他呢?他是杨东浩,高中毕业后的第一个月,他就娶了郑白白,每次都看他在脸书上po一起出游的照片,看得让人又是心痒又是寂寞的。 我后退了三大步,指着他,严正的道:「你!离我三公尺远!别靠近,对,就是这样,别靠近我!」虽然我也知道,他们结婚根本没有什么我插嘴的馀地,但是……他可是那个最可能阻碍我的「復活之路」的最头大人物,我要向郑白白告白的话,他就是那个会对我有威胁性的人物。 我可不会重蹈覆辙。 「干嘛?耍智障哦?」 我吸了一口气,算了,现在要是把事情搞砸了才惨吧,何况这一天他们都还不曾见面过,我到底对一个还没在一起的未来情侣吃什么醋? 「没什么,就是觉得你今天好像有点口臭,早上吃屎哦?」 「你才吃屎!欸,你说我们班上会不会有正妹啊?国中的妹子那个发育有够差啦,好像每个人都营养不良一样,害我只能去幻想九班的老师……」 「金莲哦?」 「对啦,你说高中后,那些妹子应该会长得更加可爱,更加『那个』吧?」 「哪个?」 「吼你真的明知故问!」他嘖声道,还一边在自己的胸前努力做出搓汤圆的手势,看我故作不知,他翻了个白眼,骂道:「故作清高的臭小子!」 那时我们已经走到协和高中的外墙了,远远有座天桥,距离天桥不远的地方就是校门口。这时候早就没什么穿着制服的学生了,我记得很清楚,这时候都会有一个女教官站在警卫室前面,手里拿着迟到登记簿,一脸像是被屎糊到一样。要是被他抓到迟到的学生,一次一支警告不说,未来军训课就是被死盯着的那几个。 「欸,走这里。」我推了推杨东浩的手,他虽然莫名其妙,还是跟着我爬过了校侧门的伸缩栅栏。「干嘛这样啊?」我往校门口看去,果然看到一个穿着绿色教官服、一脸屎糊的夜叉女。杨东浩做出了「你真行!」的表情,跟我鬼鬼祟祟的从旁边草丛溜了过去,顺顺利利到了教室。 到教室时课堂还没开始,或者说,开学典礼才刚结束,我们到校都已经是九点半的事情了,对于一般学生而言,那真是脑袋被敲到才会那么晚来。一整个班级都对我俩大眼瞪小眼的,我看到坐在后排的张芷轩对我翻了一个朝天的大白眼,那小母夜叉真的对我有够「照顾」的啊,哈哈! 我又继续跟人群中的每一个人交换视线,我看到周亭(她那大小姐脾气从脸上就看得出来)、阮冬月(啊,那阴沉的表情真是有够标志性的)、陈诗结(那傢伙这时就这么瘦了吗?)……最后,我的目光和郑白白对上了。 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全身上下的毛孔似乎都舒展开来,整个人像是鼓胀了十倍,变得精神焕发,几乎忍不住要立刻凑上去和她说点什么。但……求快心急是不行的,我闭上眼睛做了个深呼吸,让自己比较冷静一点。 张芷轩旁边的位置是空的,没关係,就坐她旁边吧,已经这么多年了,大概是在我二十四岁的时候,她和蔡育杉结婚了。从她结婚过后,我就没和她连络了,明明二十四岁之前我还是那么依赖她呢,哈…… 「你是不是根本没用我给你的闹鐘!?」一看我坐下,张芷瑄立刻转过身子,对我大皱起眉头。她穿着白色的制服衬衫,身下是水蓝色的及膝裙,只可惜现在的她剪着一头短短的妹妹头,鼻樑上有几颗不好看的痘痘,谁知道这样一个平平凡凡的小女生,未来会长得那么好看呢? 我不无怀念的望着她瞧,她似乎被看得不快了,眉头皱得更深。 「你……到底在干什么?我真的要被你气死,今天可是开学日啊,开学日!你的脑子是不是跟着你的睡意留在床上了?」她高高的翘起嘴唇,眉头簇起,啊啊,这个角度的她的确有几分未来美女的样貌了。我仍旧入迷的看着她,曾经,她是那么照顾我,我那么依赖她,直到有一天她结婚了,我再也无法依赖她了,才发觉她是多么重要的朋友啊。 「谢谢你哦,芷轩,你的闹鐘我好好地放在床旁的茶几上,你放心,我会好好的上学,不会迟到了。」 她像是被雷打到一样,惊恐万分的望着我。那时候邓老师已经走进来了,我收回心神,准备上好第一天的课。那一天,其实没啥特别的事情,主要是宣导一些开学事项,学长姐到班上邀请班上同学去某某社团、学生会会长和副会长到班里宣布一些规则细项,反正不是什么太严重的事情──是那么平凡的事情,但我却感觉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悲伤,一种开心的悲伤──好希望时间就停留在这一分这一秒啊。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能永远这么纯真下去,当一个永远的学生…… 不,我在想些什么?我肯定要改进,我要成为这个学校最闪亮的星星。 为了达到那个目的,我得先拚死用功。 第二章:大展神威的自己与付出一切的拼命 课本很快被发下来,我带着一种朝圣的心情翻开这些既崭新又怀旧的书本,里面写的东西跟当年我读的东西当然是一样的,数学还是三角函数、歷史仍然从台湾史前时代开始、国文还是有几章朱自清的文章……一切都跟我第一天上课时所看到的一模一样,但是看着这些书的人已经不一样了。 透过眼角馀光,我能感觉到张芷轩看我的表情好像我是个怪胎,我故作不知,埋头在书丛里,手上的铅笔在白纸上沙沙作响,上面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公式。啊,果然太久没写的话都忘得差不多的,但我有的优势是我有比其他人更多的印象,所以我一点也不苦恼,反而感到一种怦然心动的挑战感,就是不简单才有趣啊! 「……湘雨,你是不是吃错药了?」 张芷轩戒备的看着我,那时候教室闹哄哄的,下课时间大家都在套近乎,但我没有。我稍微抬起头,笑道:「你是今天第二个这么说的人,第一个是我妈。」 她交叉着双臂,不情不愿的撇过头,道:「我就是看你这样不正常才……有点担心,要是我的朋友变成只会读书的怪胎,那我这个当你朋友的,一定很不自在,所以你……是不是该去跟其他人互动一下?」 我「啪!」地一下将铅笔拍在桌上,神情恍然,对啊,我在做什么?这个时候大家都在套近乎,而我还在这边写作业?回忆里最令我不甘的虽然是考学测时胃溃疡发作,但那也是因为杨东浩跟郑白白宣佈交往的关係啊! 我不妙的看向郑白白的位置,只见杨东浩那个不三不四的下流鬼已经摸到她身边,脸上带着淫笑──他总说他的笑容是天下第一的暖,我说那是天下第一的淫,但他就是不信。 那可不行!那可万万不行! 我猛然起身,速度快得张芷轩吓到往后一仰。 「你……你干什么?」 「认识新同学。」我走向正毛手毛脚靠近的杨东浩,途中已然换上一副周星驰式的招牌笑容,「好啊,东浩,上学后就没来找我了?」 我绝对听到他嘖了一声,但他还是对我笑了,笑得有够假。 「湘雨啊,我正要向你介绍我刚认识的同学啊,白白,这是我的朋友,湘雨,兴趣是一个人在房间打手枪。」 我心里对他骂了一声干,连忙澄清道:「他说的是cs啦,我喜欢用小枪,这废物老被我爆头!」郑白白不愧是女神,对杨东浩的猥琐一点也没有露出困扰的样子。她还是我印象中的那个样子,留着及肩的黑发,额上有几点小红斑,但那一点也没有妨碍她笑起来时那副快甜死人的样子。 「我叫白白,你好!」 啊,真可爱啊。 我有些瞧得发愣了,就是这女孩子,让我高中三年都魂不守舍的,老是看着天空发呆,一看到她就心中小鹿乱撞。这一次我一定要向她告白,对,抢在杨东浩之前,那样的话培养好感是很重要的,虽然我根本没玩过什么恋爱养成游戏──但真实的社交才不是什么恋爱养成好吗。 「白白,好漂亮的名字,你喜欢猎人吗?」 「猎人!?你是说动画的那个?我喜欢,很喜欢!奇犽超帅的啊,他解放念能力的时候真是帅到没话说,你也是喜欢猎人吗?你最喜欢哪个角色?奇犽对吧?他又帅又可爱,果然是奇犽吧!」 我的眼角瞟到杨东浩一脸矇逼地看着我,他一定在想我是哪里来的狗屎运,一问问题就能捉住核心。但我才没理那鲁蛇,我真诚地笑道:「雷欧力吧,虽然平常看起来一副不太可靠的样子,但是小杰陷入危险的时候,总是第一个衝上去的那一个,我觉得非常帅!虽然后面小杰变大杰的时候没啥出场戏份──」 「大杰?」 我的话匣子像是捲进一颗螺丝的机器,差点报废冒烟。妈的,我这傻鬼,这时间点还没演到大杰那里,还是别乱剧透了。 我赶紧圆场道:「小杰他爸爸啦,就是贪婪之岛那边啊。先不说这个,迎新活动上的四人接力,我们一组要不?」 「好是好,但第四人……」 我想着跑步最快的那个男生,张凯超,没错,一定要跟他一组。以前高中入学时他跑步快得跟打了禁药一样,不跟他一组是白痴。「就跟我一组吧。」我转头一看,心里顿时冷了下来,张芷轩那廝肯定是找不到组别,现在来跟我们逗热闹了。 喂喂,大姊,这可是我的人生关键时刻啊! 「芷轩你──」 「没问题啊!你那么可爱,跟我们一组好了!」 白白的话让我的话头硬是吞了回去,白白喜欢是很好,但我老早就知道,张芷轩在迎新上的四人接力跑步会跌得狗吃屎。并不是她跑得慢,纯粹是因为她会吃土而已,跟她在一组肯定没好事啊! 「林湘雨你那是什么表情?不想活了吗?」张芷轩狠狠的在我的腰际捏了一把,我疼得眉头都皱成毛毛虫,这小母夜叉!只能连忙否认,但又胸口满怀心事,真糟糕,我本想跟白白他们一起拿下迎新会上的第一名的啊! 看我垂头丧志,张芷轩似乎真的很不爽,握着拳头气呼呼地走了。我想解释,但又不知如何解释起,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一个二十六岁的老宅男,对一个青春年华的小女孩竟是那样毫无办法,想想也是挺窝囊的。 「你们两个,是我想的那份关係吗?」 转头一看,白白一脸嗅到八卦气味的衝着我笑,我心中那种不妙的感觉开始响起警鐘,这可真是他妈最糟糕的展开,连忙否认道:「不不不,我跟芷轩是一清二白的关係,她就是个小八婆……我是说,兇巴巴的婆娘……噯,总之就是一段孽缘而已啦!什么深沉的关係都没有啦!」 她带着一种「行、行,我都明白!」的表情点了点头,看得我心都碎了,啊啊!张芷轩啊张芷轩,不要来搞破坏啦! 就这样,我整个中午的心情真是糟糕透顶。午饭的时候,白白时不时转头衝我微笑,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开心,反倒觉得被耍了。芷轩那小母夜叉也是负气故意不与我同桌,提了饭盒就自己到外处吃饭去了,害我像个傻瓜一样吃着无人闻问的午餐。 啊!讨厌啊!我洩愤一般把饭盒里的菜都扫到嘴里,像一隻太贪心的土拨鼠那样塞了满嘴,然后嚼着、慢慢嚼着、快快嚼着。我一定要在下午的四人接力上大放异彩,虽然我的跑步实在不怎么样,打篮球也不是打那衝锋陷阵的前锋,但为了让郑白白对我留下优良印象,我肯定要付出全力。 「现在大会准备开始……」台上的校长在那边碎碎念,我的心已然飘到草场外的跑道上了。我记得张芷轩因为被自己的鞋带绊到,结果以一个亲吻地球的姿势往前趴倒,让他们那一组的成绩瞬间从第三名掉到最后一名。 「张芷轩、张芷轩……」我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妈的,那小母夜叉不会还在为早上的事情生气吧?现在都没看到人影啊喂! 「对不起!我来晚了……」她远远的跑了过来,此时的她已然换上运动上衣和粉色短裤,一旁的杨东浩看得口水都快滴下来了。我赶紧甩了一下他的头,提醒他别分心,语重心长的对其他三人道:「等等的比赛很重要,胜利的小组可以为班级的荣誉分数贡献三分,那时我们就是班上的重要人物,领头羊知道吗?」 杨东浩纳闷道:「什么荣誉分数?」 我耐心道:「那是这所高中的传统,平时纠察队会为每个班级评量各种成绩,从穿着的统一度、向老师问好的次数、上课时是安静上课还是吵吵闹闹,每个都会被列入评量……但最重要的是在像现在这样的全校活动当中有最好的表现,只要在年度评鑑中被评定为第一名的班级,一整年上课吹冷气都不用钱,这样你们明白这其中的利害了吗?」 东浩跟白白都表示明白的点点头,只有芷轩,她的表情很奇怪,好像在忍耐着什么一样。 「小夜叉你干嘛?三天没大便哦?」 她气得纶起拳头,在我胸口捶了一记,但那一记又软又趴的,根本不像她捶人的力道。我立即感到一种不妙,道:「是肚子痛吗?」奇怪了,我记得她以前没有因为肚子痛而弃赛啊。 她点点头,额上有汗珠落下。 「很痛……」 我热心的道:「要不要去大便?」 没想她翻了一个白眼,这下连捶我的力气都没有了,直接在草场上蹲了下来,表情痛苦。我慢慢的想起来,女人年轻时好像都有这么一个毛病,叫做什么痛经来着,据说那痛起来跟睪丸被捏一样痛。想到那么多年以来,她对我的扶助跟不离不弃,我不知怎么的,突然好想过去扶她一把,好想要分担她的痛苦,好想要为她做点什么…… 我摇摇头,用力叹了口气,「走吧,先去保健室。」背起她,跟老师报备了原因,在同学们无聊的起鬨声中一步一步的走向医疗中心。一边走,我心就一边淌血,想到没能通过四人接力跟白白打好关係,心中那是一个痛啊! 但芷轩是一位很重要的人,不只是因为她从小就和我混在一起,也不只是因为她过去帮了我那么多──还因为她是我的朋友,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虽然错过跟白白的相处的机会很可惜,但我可不会放着痛苦不堪的朋友不管啊。 「谢谢……」到保健室,她虚弱的躺在床上,还是不忘跟我道谢。啊,的确是一个好女孩啊,如果撇除那个夜叉属性的话会好很多吧。 「没什么,你好好休息吧,接力那边的事情,就由我去帮他们加油吧!」我装出一副帅气的模样,扬了扬自己的头发。虽然在这没啥女人味的八婆面前表演这个没啥意义,哈! 「总觉得……你在偷偷骂我对不对?」 「啊我突然好想要去帮他们加油啊──」 她突然拉住我的手,低声的道:「别走,先别走……」 我的心猛然一动,但我告诉自己那只是男人的本能反应而已,就像闻到饭菜的香气会流口水那样,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停下脚步,打哈哈的道:「你一定是很不舒服才会这样说啦,等你康復之后一定要打我,到时你可得保证不打我哦。」 「不打你。」 「……」我拖了张椅子坐下,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安静让我尷尬,所以我故意去和护士阿姨聊天,那阿姨却好像根本不想听我说话一样的挥了挥手,啊,太冷漠了吧。 不过,过去张芷轩没有因为痛经而弃赛,为何这次就变得那么严重呢?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她突然抓紧我的手,双眼紧闭,眉毛也紧紧皱在一起,看起来很痛苦的样子。我再无心思想东想西,只能坐在椅子上,担心的看着她。 「你要好起来哦,芷轩,没有你我怎么过生活啦?我跟废物一样,没有你就不会起床,没有你,午饭都变得不香了。早上我对你臭脸是我不对,虽然那是有原因的──不管啦,是我的不对,你好起来好不好?」 我只是自言自语,想发洩一些内心的不安,但回过神时才发现张芷轩愣愣地朝着我瞧,哪里有一点重病患的样子?我突然间脸红了起来,那真的是百口莫辩,任何辩解只会让气氛更尷尬,但我还是犯了全天下男人都会犯的错──强辩。 「我是说,你要是不起来,我就看不到母猴子在人类面前活动的真实案例,那可是让我每天都能哈哈大笑的关键啊!毕竟你知道,夜叉在人类世界里面是非常稀少的,能在阳光下活动的母夜叉更是绝世罕有,所以啊,你能康復过来对我来说非常重要,我的意思是这样啦──」她忽然间出了一个下勾拳,不论是速度、角度、力度都粗暴、精准得吓人。我被揍得头一昏,整个人天女洒花一样往后躺倒在病床上,连眼前的事物都看得不清不楚,像是沉进了充满浆糊的世界里。 「你才是夜叉,笨蛋!」 她中气十足的吼出这段话,哼了一声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我仰望着天花板,感觉自己像个傻瓜。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真是特别不会讲话啊,也难怪交不到女朋友,不过芷轩能好过来那才是最重要的,被揍一拳的话,值得啦! 「啊啦,你真是无可救药囉。」仰头一看,郑白白和杨东浩就站在保健室的门口,两人一副看透了我的表情,笑着抱着胸口。「笑屁笑!我还不是为了让芷轩醒过来,才说的那些话,你们没看到她生龙活虎的样子,那可都是我的功劳啊,你们谁也别想抢走一份。」 「我们不会去抢你的功劳,当然的,湘雨。」白白笑吟吟的说着,「所以你们是朋友囉?很久以前就认识了?」 糟糕,又要被误会了。 我连忙道:「我是住在她家附近,但也只是这样而已,」 「你喜欢她吗?」 「喜、喜、喜欢什么东西?我跟她真的不是那种关係,你别误会啊!」 「可如果我是芷轩,很可能早就喜欢上你囉!你刚刚第一时间上去帮忙的那一个画面,真的是非常帅气呢!」 我乾巴巴的看着她,喜欢什么的,竟然从这位我心目中的女神口中吐露出来,那真是作梦都不敢想的事情。我以为她会因为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什么而手足无措,但并没有,她只是负着手,用那甜如蜜糖的笑容作为告别的信号,蹦蹦跳跳的离去了。 我喜欢上你囉! 脑里不断回旋播放着这一句话,我用力的舒了口气,一直跟自己说要冷静,却怎样也冷静不下来。心脏像是多了一颗帮浦一样扑通扑通狂跳,我可以感觉到胸口中那股强烈的热流,一次又一次的流进心脏,又被强力的挤压出来,不断不断循环反覆。 我是不是往成功的人生又跨出一步了? 那种感觉真的是……太爽了。 那之后说真的,我还真有些飘飘然,有点得意忘形了。我知道其实事情不过进展了那一点点,但哪怕只是一点点也让我开心得快飞起来一样!有很长一段时间,我的人生就像没了柴油的火车,停在铁轨上,斑驳了、损坏着,但在我回到十六岁之后,这部列车又开始发出隆隆的声音,像是从太久太久的沉睡中甦醒过来,正拚尽全力的伸着懒腰。 一定要把我的人生导正过来。 我这么想着,但是如果人生这么简单,过去的我也不会一再触礁,终至一无所成了。 第三章:进展神速的关係与遇到问题的挫折 那一天,是开学后第二个月的第三天,我跟班上大部分同学都混得熟了。这个时期的我生龙活虎,完全是班上的开心果、或说是风云人物。我可以感觉到郑白白对我的好感度日益提升,她时不时露出的那一抹甜甜的笑容,总让我有种再一次初恋的悸动;我在班上的成绩也是名列前茅,虽然还没到段考周,但是平常小考的成绩我稳定能拿个八、九十分,这都多亏了我早就读过了这一切书本,如今不过是老调重弹。 但我没想到事情竟会出乎我的预料。 中午抬餐盒的时候,我跟阮冬月同组,要共同从校门口的送餐车上提餐桶回班级。起初很顺利,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我心情特好的提着餐桶一边,阮冬月则提着另一边,两人走向教学楼的阶梯。可就没想到她那一边的力量突然消失,我哪有时间反应?那汤汤水水的菜就「哗啦」一下全洒在地上,我第一时间还以为她是受伤了还怎么了,但定睛看才发现她只是默然站着,嘴唇紧紧抿着,像在忍着什么悲伤。 「怎、怎么啦?」 「你一定不懂吧,我的难过?」 「难过……?」 「你的成绩那么好,周遭那么多女孩子围绕,怎么会明白?我只是个魁儡,受人指使到今天,每天固定时间来上学、回家固定读四个鐘头的书,固定在十点的时候熄灯睡觉,别人在看什么戏剧、玩什么游戏我一点都不知道,我也不会化妆打扮,每天都像个丑八怪一样蓬头垢面……我受够了,我受够了……」 我张大嘴巴愣望着她,不对,这件事过去没发生过。阮冬月在高中三年以来虽然沉默寡言,鬱鬱寡欢,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耍性子,我直觉感受到是我的变化引起她的变化,就好比开学那场四人接力张芷轩的情况一样,一定是我的改变引起了某些不一样的后果──现在最重要的问题在于,这些后果到底是好的还是坏的?我可以抚平这些波峰图的变动吗? 我逼自己快点想起三年来阮冬月的一切:她话不多,朋友很少,我曾经从八卦又没良心的杨东浩那边得知,她会写小说,而且内容似乎是所谓的bl小说。上课时振笔疾书写的或许是笔记,也可能是小说。并且从她说的话来判断,她的家教很严,这种高压家长在我二十六年的人生当中也看了不少了,这样被逼着读书、生活毫无自由可言的孩子,对于社交上也常常表现出不太熟络的样子,自信心当然是非常低落……更糟糕的是,他们看似听话,实际上内心的火山却不断不断在酝酿,等着哪天突然爆发。 看着她我就想起高三毕业时,我因为胃溃疡没能去考学测,而后七月的指考还考得像坨屎一样。那时候一向对我骄傲万分的爸开始对我有些不满,在我毕业后又窝在家里整整两个月不出门的举动,终于投已冷嘲热讽。 那时候,我也是很难过的吧。 所以才会放弃自己,连再考一次的勇气都没了。 「你不是一无是处吧?」 「我什么都不会!我不要再过这样的生活了,我不要再这样下去了……」她摀着脸哭了起来,一直一直摇着头,两股细细的辫子不断甩来甩去。我的心更痛了,尝试开导道:「你不是会写小说吗?」 她的哭声戛然而止,透过指缝看着我。 「……你为什么知道?」 「猜的啦,看你上课都很认真的在日记本上涂涂写写,我就猜应该是在写小说吧,我身边也有朋友是这样的啊。」 她红着脸擦掉眼泪,头低低的看着地上的菜汤,吶吶道:「我写的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东西……」 「那也是种才能啦,干嘛这样否定自己呢。」我在那一刻还真的相信了自己扯的狗屎,聚精会神的道:「你看啊地球上有七十亿人,每个人生下来都长得不一样,有人说世界上会有三个人长得跟自己很像,但再怎么像,就算是双胞胎,也有一些很细微很细微的不同啊。不管是眉毛高一些、鼻子挺一些、头发长一些……总之肯定有所不同的嘛,再说,你又难保自己写的小说哪天不会感动到哪一个人呢?这样你还要说自己一无是处?」 「我写的东西很特别……」 「很特别才好啊,不然大家都写些你儂我儂的东西,太无聊了,这样吧,不管你写的是什么,就让我当你的第一个读者吧!」我假装不知情的暗示道:「就算是男同志的恋爱故事我也接受啦!」 在那一瞬间,她眼中的神采可谓光芒万丈,看起来她似乎没事了,我心里稍微松了一口气,但当然这不会是结尾。 「你喜欢什么样的cp?副黑攻跟天然受是最棒的对吧?还是说你喜欢年下攻和女王受的配对?傲娇受?总攻?哪哪湘雨同学,谁是你的真命天子,还是说,你是谁的真命天子?」她两眼的光芒刺目得我眼皮都快睁不开了,啊啊这不是我要的结果啦!我尽量不明显的稍微离开她过分靠近的脸一些,好在这时候杨东浩那傢伙看见了这边的状况,一边呼喊一边跑了过来。 阮冬月呆呆的望着中气十足大喊着的杨东浩,忽然间那张脸凑到我的鼻头上,两隻眼睛瞪得像是仓鼠一样充满精神,「是健气攻吧!你是什么受?什么受啊湘雨同学?弱气受吗?难道是公主受!?」 都不是!我是道道地地的直男! 我想这么说,但又不想坏了她的兴,只好打哈哈的跟那边的杨东浩会合。 「怎么菜洒成这样?啊啊,班里的人等你们好久了,原来是发生了这样的事,谁弄的啊这是?」 被问及这样的问题,本来兴致勃勃的阮冬月顿时萎顿了下去,那双其实满漂亮的眼睛旁边有两颗未及掉下的眼泪。我实在不忍心再在她那脆弱的心灵上增添压力,于是抓着头笑道:「我刚才手滑弄掉的。」 阮冬月吃惊地望着我,我对她眨了眨眼。 「啊你真的有够智障啦!算了算了,去跟老师报备一下,同学老师应该会体谅的,恩,应该。」 于是我被老师叫到办公室臭骂了一顿。 班里硬生生少了两样菜,所以同学只剩下炸鸡翅、炒油菜可以配饭,关键的黑胡椒猪肉和高丽菜炒培根非常安稳的躺在校门口前,我不只受着班里的人们白眼,还在午休时间被叫去清理柏油路上的菜渣。不得不说菜洒在那种柏油路上真的有够难清理,我们不被允许用水桶直接将菜渣扫进水沟,要先用手捡,直到没有菜渣后,才能够用洗碗精水刷地。一边刷,我就一边诅咒杨东浩那没有义气的王八蛋,那廝竟然加油添醋的跟班里人说什么我顾着把妹,结果太得意忘形,自己被自己给绊倒,说着这些话都不怕遭天谴吗? 「对不起,湘雨同学……」 阮冬月好像很愧疚的样子,一边用塑胶刷刷地,眼泪一边掉。 「让你替我背黑锅,明明那是我造成的……」 我叹了口气,「没差啦,这也是我自愿的,如果能透过刷一刷地就让你开心起来,我觉得很值得啦。重点是杨东浩那傢伙,给我乱散布谣言,回去我肯定要捏爆他的卵蛋。」 她忽然停下动作,看起来脸红无比,我才想起自己在女孩子面前说了太粗俗的话,正要道歉,却听她轻轻的道:「……畜攻」 「啥?」 「你是鬼畜攻对吧?」 「额……」 「然后东浩同学,他一定是健气受,对,一定是这样的!」她过来抓紧我的双手,一副完全体谅的神情道:「我会支持你们的配对!不管别人说什么,都不要放弃你们的爱情!知道吗湘雨同学!」 我已经无力反驳,只能无奈的点头,鬼畜攻到底是什么东西啊? 如此这般,终于也解决了一件有些让人头疼的事情──我本来是这样以为的,直到下午杨东浩向郑白白告白。 他真的跟她告白,就在放学的时候,在举办升旗典礼的广场上,把手放到手边大声道:「郑白白同学,我是杨东浩,我喜欢你!」那时我跟郑白白刚有说有笑的走下楼梯,听到这件事顿时双双愣住,我转过头,恐慌的看着她的表情变化:先是惊讶、然后又是那种嫣嫣然的微笑。 不行,不能这样……我紧抓住书包的提把,如果杨东浩又跟她在一起了,那糟糕的歷史又会重演,我又要变得一无所有、变得失魂落魄、变得孤单寂寞、变得无人闻问、变得…… 我们的位置刚好在广场不容易注意到的角落,白白正要走出楼梯口,但我被一股衝动驱使着伸出了手,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臂。她吃惊的转头望我,但我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尷尬地将手放开,我到底在干什么?她有喜欢任何人的自由,我难道要阻止她吗?凭这样我也敢说自己喜欢她吗? 空气好沉重,好像冻结成块的油脂,她是在什么时候都能泰然自若的女人,即便在这个时候,也能用那种自然的笑容对我道:「我们是很好的朋友,对吧?」 我沉默不语。 「那明天见囉?」 我握紧拳头,开口道:「我喜欢你,白白。」明知道说出来会让场面变得很难看,明知道如果她拒绝了之后见面会很尷尬,但我就是无法忍受自己不说出口,我就是无法忍受再回到那样冰冷孤独的生活,我告诉自己这样做会值得的,会值得的。 她停下来,脸上的笑容慢慢减褪,不知怎的,我觉得自己的尊严随着她笑容的减少而逐渐崩解。 「芷轩,你也刚要回家吗?」 她开口,却不是对我说。 我像是被雷击劈到一样,陡然旋过身子,张芷轩提着书包,目光空洞的望着我。 「……」我不知道要说什么,也不知道为什么心中有一股空洞以空前的速度扩大,几乎把我吞没,几乎把我整个人拉进去,连灵魂都吃乾抹净。 张芷轩什么也没有说,她默默地从我们身边走过,平凡得好像陌生人。 我无话可说,我不知道那是不是代表着这么多年以来,我心中对她有的那一份依赖,早已转变成为不可或缺的感觉。无法忍受在被猫头鹰闹鐘叫醒的时候,只能空落落的看着响动不停的闹鐘;无法忍受自己煮的那超级难吃的饭菜,终于餐餐以泡麵代餐;无法忍受点开手机好友栏位,却迟迟不敢按下「播出」的按键…… 我是不是早就喜欢她,但我从没承认? 可是如果我向她表白,日子又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喜欢的人是她,还是为我嘘寒问暖的她?我能把自己的没用建筑在名为喜欢的表象上面吗?那是不是太自私了? 我有种追出去的衝动,可终究被自己的羞愧感吞没了,我没有顏面去追她,可恶,我好喜欢她,没错,我现在才意识到,我真的好喜欢她,不能没有她,没有她心里就空空荡荡,直到她离开我之前,我都还能开怀大笑,但在她结婚后的两年,我记不得什么时候曾经发自内心的大笑了。 我是真的,很喜欢她,喜欢到让我觉得说太多喜欢都变得肉麻了。 可恶。 「芷轩!」我拋下了白白,啊啊,我真是个浑蛋,但是如果不是芷轩,如果不是芷轩的话,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现在。她就在校门外的围墙边走着,我追得紧,她就走得更快,头低低的,像是不愿让人看到她的脸。 我抓住她的肩膀,才发现她脸上全是泪水,啊我到底干了什么傻事啦! 「你干什么……放开我……去陪你的白白,去跟那些女孩子在一起啊,反正我、反正我就只是配角……」 「芷轩!」我抓住她的双手,真挚的道:「我喜欢的是你啊!」说完我就感觉到一种难以言喻的害臊,才不过几分鐘前我才跟一位女孩说了同样的话。她似乎也感觉很荒谬,用力把我推开,吸着鼻子喝斥道:「你怎么可以这样子花心!你以为女孩子听到你说这样的话会开心吗?如果你还有点良心,就为你先前的告白负责,而不是在这边对我说这种话,这样太差劲了!」 我低着头,她说得一点都没错,我超级渣的,但…… 「我说的是真的。」 她狠狠的揍了我的肚子一拳,痛骂道:「你只是想安慰我而已,你知道我喜欢你,因为还想维系这段关係,所以逼不得已说出这些话而已!如果你要我好一点,那就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任,你的告白我一点都不开心,一点也不……」她不甘的咬紧嘴唇,眼眶湿润润的,我不知道自己到底渣成了什么德行才会让一个女孩子哭成那样,但肯定是很坏很坏的吧,我的行为。 「解释。」她全身都在发抖,握着拳头,像在忍耐着什么,「跟我解释,你为什么跟白白告白,又为什么跟我告白,不要说谎,只要你一说谎我就从此不再跟你说话,你再不是我的朋友,我不会接受你这样的朋友。」 我吸了口气,老天,她的拳头有够重的。 但说到解释我却懵了,难道我要说,因为我从二十六岁回到十六岁,因为我想要达成过去所没有做到的事情,所以跟白白告白吗?她会相信吗?相信了才奇怪吧! 但她的表情如此决然,我知道,一旦我的话里面有哪怕一丝的谎言存在,便会被她立即察觉,到时候她真的会跟我断绝关係,我相信她会那么做。 所以我语重心长的缓缓道:「芷轩,其实……其实我来自未来。」 她失神的望着我,然后牙关紧咬,母夜叉的性格全然显现。 「你这个渣男!」 一拳、两拳、三拳、四拳……每一拳都揍得比上一拳还要沉、还要深,彷彿她的怒意化作了暴力,一一发洩在我的肚皮上。她终于停手了,但我没有住嘴的想法,我继续道:「在那个未来里面,你不在我的身边,我非常非常的难过,非常非常……但我不知道自己对你的感情到底是什么,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失败,是因为没有跟郑白白告白,但现在我才发现我最大的失败,是在你快要离开的那几个日子,没有对你说一声谢谢。」 我是发自肺腑的说出这些话,就算被当成智障也没关係,我是真心诚意地说的,句句真实。 她仍然扁着嘴,愤怒地望着我,但我释怀了,我做到应该做的事情了,那件事不是跟白白告白,是跟芷轩告白,是向她说一切,说我想念她,说我真是个白痴,才会那么多年以来,选择忽视最亲近且最关照我的她,我只是不敢承认自己感情的傢伙而已。 但如今我做到了。 「你这些理由真的是世界上最烂的。」 「那都是真的!」 她擦掉眼泪,瞥向一边,没有看我。 「好啦,之后,我们还是朋友。」 「真的?」 她微微笑,「真的。」 我松了一口气,整个人虚脱的躺在墙上滑了下来。 「太好了、太好了……」 这样的话,未来必定发生某些改变,但绝对是往好的方向发展的,至少我没给自己留下遗憾。那样的话,起码我不会再继续悔不当初,自责肯定是人类情绪中最毒的那一个,我可不希望再自责了。 我突然觉得很累,也许是被揍得太惨的关係,那种疲惫往四肢扩散出去,转眼间我的眼皮就沉重得不停盖下。我很努力很努力的想要打起精神,却如何尝试都没办法。 最后我看见的,是张芷轩落寞地站在我面前,脸上带着淡淡的哀伤。 第四章:怀疑自己的命运与不再回头的勇气 我醒来。 不是被闹鐘叫醒的,是太阳把我给晒醒的。 床铺有种熟悉的味道,熟悉的臭,是那种混和着垃圾水的酸、和水气积蓄太多所產生的霉气味。我睁开眼睛,差点没被自己眼前的景象吓死,我处在一间满是垃圾的臭房间里,旁边的泡麵盒堆得像山一样,一边的大黑色垃圾袋流出米黄色的汤汁,上面有好几隻苍蝇在飞──这都是什么鬼地方啊!我不是应该在那间整理得乾乾净净的房间里吗? 我按着头,头爆炸痛,嘴里还有一股浓浓的酒气味。我喝酒了?但不对啊,我应该未成年,而且我不记得我喝过酒啊?难道…… 扫视着周遭的房间,我突然有一种大胆的想法,那想法让我的背脊整个冷了起来。没错,我回到我应该待的「现实」了,这个现实里,我还是那个二十六岁连女朋友都没交过的鲁蛇,整天除了上班、打手枪、睡觉跟吃饭之外没什么多馀活动的鲁蛇。 我回来了。 「但我一点都不开心啊!」我摀着脸大叫,这到底都是些什么啊?我只是做了一场梦?一个逼真到骨子里的梦?开什么玩笑! 我极度沮丧的躺在凌乱的床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天空又是那个灰僕僕、惨淡淡的天空,看起来大雨就要下,整个世界跟我的内心一样乱七八糟糊里糊涂。「隆隆──」正想着,雷声就响起了,老天爷永远在最糟糕的时候让人变得更糟糕,真是完美的世界。 在好长一段时间里,我就那样躺在床上,无神的看着窗外。 起初,窗户上黏了一滴不知哪里飞来的泥水,我原以为是鸟屎,后来泥水的数量愈来愈多,原来是空中的云降下雨来了。大雨洒泼到透明的窗格上,像是瀑布一样不断冲刷着,我多希望手边有一把刷子,把窗上的雨水刮掉,好看清外面的景色。 可惜我没刷子,也没那个力气,我已经做了所有能做的,却还是回到这种屎蛋生活。 「叮咚!」 门铃声。 一声……两声、三声,响到第五声的时候我才意识到,那个门铃是我这一间的。 我皱着眉,困惑的坐起身,会是谁?除了妈偶尔会来看望我之外,爸基本上是不来的,但妈前两个月才来过,应该不会那么早来才是,难道是来催收房租的会计?我惊恐的想起自己的薪水早就花光了,这日子已经是月底了啊! 怎么办、怎么办! 我在房间里跳脚,这时门上传来「砰、砰、砰!」的敲门声,声音听来十分愤怒。 我脸色一灰,心想乾脆装死到底好了,可是如果真的装死的话,房东很快就会亲自来把门打开,到时那场面就不是难堪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不管怎么说,在回到十六岁的那场梦里,我还是学到一些面对难关该有的态度,那就是退缩是没有用的,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 我叹了口气,闭上眼睛,然后猛然将门打开。 意外的,门外站的人不是会计,而是一个美丽的女人。她的黑发迤邐至背,嘴唇光润、皮肤白皙,有一对漂亮的双眼皮眼睛,此时的她浑身湿透,怒气冲冲的瞪着我道:「我按了那么久的门铃你怎么都不开门?外面下这么大的雨,你让我淋了好久的雨!」我愣愣的站着,她的声音似曾相识,是那一个我曾经那么依赖的、后来变成深爱的女人。 「芷轩?」 「干嘛,除了我还有谁?唉唷你别挡在门口,外面下雨呢!」 她一把推开我,匆匆的将鞋子脱下扔在玄关。 我看着她的背影,她的头发湿透了,身体也溼透了,那黑色的薄纱透露出苗条有致的曲线。 「你又来了!才两个星期没来你就又把这里搞得这么脏乱!搞什么东西!你再这样子下去真的连一个老婆都讨不到!」她一边骂,一边把成堆的垃圾提了出去,垃圾汤汁一路狂泻,整个走廊都是酸臭的垃圾味。我愣愣的站着,看着她忙进忙出,连一点忙都帮不上。 「还站着干什么?去洗澡,你的身体臭死了!」 她把我推去浴室,自个儿则挽起袖子,一包一包的将垃圾提了出去。 「快洗澡啊,等等我还要帮你煮饭,难道你不想吃了?不洗澡就没饭吃,我可先说啊!」 我张口欲言,话到嘴边又吞了下去。我乖乖的褪下衣服裤子,乖乖的拧开莲蓬头开关,乖乖的站在不断洒落的热水之下,感受一种久违的、温暖的浇灌。 「衣服我放门外了。」外头发出衣物落地的声音,我用手撑着墙壁,沾满泡沫的洗澡水滚滚流向排水孔,发出咕嘟咕嘟的声音。 现在究竟是怎么回事? 难道之前发生的一切并不是梦?我曾经回到了十六岁?问题在于,张芷轩现在究竟是我的谁?从她说的话来看,我们肯定不是夫妻关係,那会是男女朋友的…… 是我想的那种关係吗? 可我突然感到一股羞愧,我竟然让一个我喜欢的女孩子为我打扫一切,这实在太差劲了,过去我怎么一点都不觉得羞愧了? 彷彿下定决心一般,我用力的将水龙头关上,用力的将头发擦乾,穿上那件虽然有些霉味但终究是乾净的t恤和卡其色长裤。回房间的时候,里面已经被整理得七七八八的了。张芷轩正拿着一条抹布在擦窗台,在她身后那张乾净的桌面上,火锅噗噗噗的冒着热气,上面堆满五顏六色的蔬菜和猪肉片,房里混杂着清新的空气和火锅汤头的清香。 我望着这一切,忽然感觉鼻头酸酸的。 「很好,你至少做对了一件事。」她插着腰,挑了挑眉道:「如果你还能够做到至少把垃圾带出去,那就真的帮大忙了。」 「我之后都会带出去。」 「你每次都这么说。」 她叹了口气,到浴室里搓洗抹布,一边搓、一边催促我准备好碗筷汤匙,说她饿到快要吃下一头牛。 我笑了。 我们面对面坐着,中间是热腾腾的火锅,两边是我跟她。 我一直看着她笑,她好像很不自在,不断抬眼看我,但又不知道要说什么因此低下头去,但又终于忍不住我的目光而开口道:「你看什么?中猴哦?」 我笑出声道:「没什么,我只是想要这样看你。」 「你是不是头脑去撞到?」 「也许哦。」 「那你最好去医院看一看。」她不再说话,安静的挟着火锅里的菜,安安静静地塞进嘴里,默默地咀嚼着。我又不是脑子真的坏掉,所以没有再继续盯着她。 「我们这样子,几年了?」 「什么意思?」 「你这样一直帮我,多久了?」 她停下筷子,想了一下后才再度用汤匙舀火锅里的汤,淡淡的道:「六年了吧,你上了大学,但是什么书都没读,整天就呆在家里玩电脑,最终被你爸轰出家门。」 那真的是有够糟糕,虽然这个时候的我上过大学,但对于事情好像无甚帮助,听起来当然不会是什么好大学──而且经她一说,无数画面就都涌上来了:我看见自己坐在广大的没有看过的课堂中,坐在角落上,托腮看着窗外;看到自己满脸鬍渣的走进便利商店,随手抓了一组老虎啤酒,随手结了帐,回到自己的房间里,满是啤酒罐的房间;看到自己一边喝酒一边哭,一边哭一边笑,哭笑不得到最后什么表情也没有,只是空洞洞的望着喝光了的铝罐。 那种空虚、悲伤、寂寞的感觉好像一把又一把的大槌,捶得我的灵魂颤抖、大脑昏眩。我完全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落得那般下场,也不知道明明那么多年以来,张芷轩一直在我身边,我还能有什么奢求?但我感觉非常非常的痛,不管是我的胃还是我的头,都痛得像有人紧紧拧着,当作一条烂抹布那样挤出所有水分。 「湘雨?」 「……我没事,芷轩,我想问你,如果我,我真的、真的改头换面,你愿意给我一次机会,让我做出一些弥补吗?」 她握紧了手中的筷子,整个人看起来非常不自在。 「弥补什么?」 「弥补我的过错。」 她放下筷子,还有碗。 「没什么好弥补的。」 「就一次机会──」 「你每次都这样说!」她突然站起来,用力推我的胸口,眼中带着激动的泪光,「你每次每次都说你会专情,每次每次都告诉我你不会再犯了!但你不但向郑白白告白,之后还跟阮冬月那丫头廝混,你跟我说什么机会?你要我怎么再相信你!我已经对你付出太多,但一点点收回的感觉都没有,我没有任何回报,只能一次次感觉你要离开我的感觉!这就是你说的『弥补』吗!?」 她用力抓着衣服,最后索性将衣角给撕下来,那是她性格里的倔强,这么多年以来的相处,我知道有些话她说出口了,就不会再收回了。 就像那片随风飘落的薄纱一角,被撕掉了,就不会再缝回去了。那衣服完了,我们的关係也完了。 「下个月我和蔡育衫要结婚了。」她淡淡的道:「你没有给我的,他给我了,没错,我曾经喜欢你,曾经一次又一次给你机会,但你一次又一次让我失望。我们的关係结束了,湘雨,抱歉,我本来是想要好好的跟你道别的。」 在那时候,我甚至还有些多馀的思考空间,想到她说的这些话好八股啊,简直就像肥皂剧里的情人分手会说的话。而我的悲剧也那么八股,总是一再上演,我眼睁睁看着她离去,却不知道要说哪怕是什么挽留的话,我知道这个时候的我仍然完蛋了,如果这是部滑稽的喜剧,那我肯定是主角。 门被关上,房里面再一次只剩下我一人。 我呆呆地看着火锅,看着对面的碗,看着她空落落的坐过的地方,看着那双曾经用过的筷子,看碗里煮烂了的高丽菜,看着窗外,今夜雨下不停。 如果再死一次的话,我是不是还能回到过去? 这样的想法溜进脑海,如此大胆,简直像在说什么大逆不赦的脏话,但却又如此诱人,像是包裹着蜂蜜的毒药。我愣愣地望向电磁炉的插座,那一天我是被电死的,是不是说,只要再被电一次的话,我就能够去改变一些什么、去修正过去所犯下的错误、去弥补那些莫名其妙的错误?一定可以的…… 我嚥下喉间的口水,慢慢的将手伸到插座旁边。小时候我贪玩,曾被电暖炉的电线电到,那时候整隻左手都被电得焦黑、插座也糊成一团,像是烤坏了的蛋糕。我已经忘记当时的自己究竟有多痛,但我记得自己哭得好像全天下都要毁灭了,我不确定再触电一次是会回到过去,还是单纯的被电死。 我微微将电磁炉的插头拔开一些,据说,家庭用电要电死人多半是因为电流通过了心脏,一般是电不死人的。但若一手按着一根插头,另一手也做着同样的事情,电流麻痺心脏的那瞬间,心脏不跳了,然后不用几分鐘就真的死了。 我缓缓伸出两手,如临大敌的看着插座。 会痛吗?不会痛吗? 插头的橡胶外缘摸起来烫烫的,两手摸的时候,感觉就像握着一颗小而有力的暖暖包。我看着里面的金属插头,不断吸着气又吐着气,我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值得、会值得的…… 摸吧、摸下去、摸! 摸啊! 「……」不知道僵持了多久,我还是看着那段露出来的金属插头,却如何都下不了手。之前被电死是意外,现在可是自己找死,找死跟意外触电是两码子事情,更何况我根本不确定被电了是不是真的能回到过去,还是单纯的下到冥府里被小鬼拷打。 哗啦啦啦,下雨的声音好大,似乎比刚才更大了。 我很害怕,手上全是手汗,我真的很想回到过去解开误会,但也真的非常害怕。 啊干摸啦! 双手都摸下去的那瞬间,我感觉时间好像停止住了,电光猛然间炸开,但我感觉不到什么痛,只有一股轻微的麻痺感,一股跟整个世界脱鉤的疏离感。我感觉自己能够看到自己的摸插头的样子,发现自己的手都被电焦了,也发现自己就像个智障一样木然盯着前方,全身不停颤抖。 然后在某一瞬间,我被大力的弹开,这边说的是灵魂层面的弹开。我好像被弹到了虚无宇宙当中,接着流转过无数光年,灵魂像是砲弹一样撞进了一具身体里,我感觉头晕目眩,好像刚坐了几十次的云霄飞车。 我愕然看着四周,那个乾净、整洁、贴满麦克乔丹海报的房间。阳光从东面的窗户暖暖的流潟进来,气氛美好得让我差点以为自己在作梦。 但妈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你怎么又开始迟到了,林湘雨?要我拿起尘封很久的抓耙子上去吗?要不要我数一、二、三?」 我大呼道:「妈,我要下去了!」但是心里的澎湃感完全使我无法注意在穿衣整理,我的心中一次又一次的覆述着一句话:我回来了!真的又回来了! 爽啦! 「呀呼!」我一换完制服就衝下楼梯,一路开心的狂呼,妈用一种看傻子的表情看我,道:「啊你是中猴哦?」我一边扒饭一边傻笑,笑得就像全天下最幸运的孩子,是啊,绝对是最幸运的。 妈的,这次我可不会再过那种傻呼呼的生活。 目标,我有一个他妈的目标,就是约张芷轩出来,我不会再辜负她的期待了。 怀着满满的信心,我出门了,沿路顺道去了张芷轩她家看了看,发现她房间的窗帘是关着的,怪哉,平时她要是出门都会拉开窗帘的。「也罢!」我并没多想,因为即便张芷轩在那个时空跟蔡育衫订婚了,我还是得到过她亲口认证的: 她喜欢我很久了!也就是说,早在高中的这个时候,她很可能就喜欢我了! 我一边走路一边揪心的傻笑,感觉人生从来没有那么美满过。汽车、机车叭叭叭的从我旁边掠过,我也一点都不在意。我熟门熟路的爬上西侧门的电动拉捲门,打算从那里避过教官的眼线,怎知才爬到一半,后面突然一个声音道:「湘雨?」那个声音如此美妙,又柔嫩、又知性,我转过头一看,叫我的人是个跟我年纪相仿的女孩,穿着我们学校的蓝色格子裙和白衬衫,那头滑顺的黑色长发看起来泛着光泽,好像浸泡过牛奶一样。 但我不认识她。 「你谁啊?」 「你问我是、是、是谁……?当然是我啊,冬月,阮冬月。」 我脑子有点卡死,眼前这种校花级的女神能跟我有什么关係?冬月是什么? 冬月是谁? 冬月…… 我看着她发愣,努力把这一位皮肤白皙、五官脱俗清新的女孩跟那个戴着厚眼镜、热衷于bl的大妈连系在一起,但怎样都连系不在一起……我惊得几乎从电捲门上摔了下来,好不容易落地后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眼角,好像那里有一副眼镜一样。 「阮冬月!你!」 妈啊!我是眼睛糊到屎才会觉得以前的她平凡无奇啊! 她好像特别羞赧的抓着裙角,嘴唇轻轻抿着,若有似无的微笑着。我感觉自己有哪方面的理智线断掉了,女神、是女神啊,有生之年竟然能遇到…… 正要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述说相见欢时,我猛然想起了那个时空的张芷轩说的话,「老是跟阮冬月那傢伙在一起……」 我重重的踩下了煞车,感觉自己就像外遇的老头一样,贼头贼脑的扫视左右两边──没人,很好,那样就…… 「你今天是怎样?」 「什么……怎样?」 我上上下下的打量她一回,吶吶道:「你这样,很美。」 「真的吗?」 她真的开心地跳了起来,雀跃的样子就像一隻白兔一样,让人打自心里涌出一种暖暖的感觉。 「你应该多尝试这类型的打扮哦。」 「其实我以前就很想这么做了,但很怕别人的眼光,怕这样是不是太招摇……」 我试探的道:「那你对男男向的作品──」 「男男!?总裁!?还是腹黑?在哪边,你说男男在哪边?」 我在内心敲了一记自己的头,「我说你对今天蓝蓝的像是桌布的天空感觉怎样?」 她明显消了一轮的气,「……哦,没什么,就这样啊,有变化吗?」 看她的表情变化实在很好笑,但要直到这个时候我才想起来:妈啊!我们都迟到了!我着急地爬上电捲门,对她伸出手道:「来!」 「做什么?」 我对着大门口努了努嘴,「你想被女魔头抓到吗?」 她露出恐惧的表情,旋即扯了扯裙角,彷彿下定决心一般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烫,当我从电捲门跳下来转头时,才发现她的脸也红通通的,像是吃了一碗烧酒。 「来,没事,我接住你。」 她闭上眼睛从电捲门上跳了下来,之后牵着我的手,或者说我牵着她的手,一步一步小心谨慎的走向教室。那时候学生们已经陆续离开教室,走向升旗广场准备开朝会了,那简直是若无其事混进人群的最佳时机,我吩咐冬月同我将书包放到一边的草丛里,随即神色自若的走进人群当中,非常顺利的混入属于我们的那个班级。 杨东浩在一边对我淫笑,我知道他知道我在做什么,但谁也没戳破,这傢伙有时还是讲义气的。我精神饱满的站在属于我的位置上,人群慢慢聚拢,我拉长了脖子点着人头,看到郑白白时有点尷尬,好在她对我微笑的挥挥手,所以我也对他挥手。 人群终于聚拢,国歌响起了,但是我还是像一隻不安分的蚂蚁,焦急的跳着脚。 我没看到张芷轩。 真的,不论我从前数到后,从后数到前,就是没看到她的影子。 「欸、欸,废物,你有没有看到芷轩?」 「干嘛啦在唱国歌啦,有事等等再讲……」 我用力在他背后拧了一记,道:「我就是现在想知道,现在!」 他苦着脸轻声对我道:「你不知道吗?她请假了啊,说是感冒。」 「感冒?」我还真没看过那小母夜叉感冒过,心中涌起一种不安的感觉,使我忍不住想多问一些,但倒楣如我竟然被洪教官盯上了,女教官横眉竖目的瞪着我,好像要把我吃了一样。 完蛋。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立正站好,但心中却煎熬着,想着张芷轩,想着在我过去的高中生活里面,她可曾经请过一次病假? 芷轩啊芷轩,你还好吗? 早上上课的时候我一直恍神,明明很想要把功课做好,但是脑里总不由自主想到张芷轩的事情。不过在上课中途想这些实在无济于事,至少别的事情有些好转了,尤其是阮冬月的事情。变身女神的她简直被人群挤得左支右絀,应接不暇,光是我认识的杨东浩、张凯轩就像猪头一样,色瞇瞇的围靠在她的桌子旁边,一直要和她说话。 我欣慰地看着阮冬月,她虽然很害臊,但看得出来很努力在跟大家做朋友,不再像是过去那样拒人于千里之外了──这样就好了吧。 「这样就好了吗?」 我回过神,郑白白就站在桌子旁边,脸上带着谜样的笑容。 「张芷轩的事情,你打算怎么办呢?」 「什么意思?」 「她昨天看起来还很好,怎么突然就病了呢?」 我本打算装聋作哑,但在她那像是要把我看穿了的眼睛注视下,只好缴械投降。 「你怎么能够那么自然的问我这件事?」 「我看人很准的,因为你喜欢的不是我,是芷轩啊。从一开始我就看出来了,只有你自己还看不出来,或者说看出来得太晚了吧!」她在我前面空着的座位上坐下,做出托腮的样子,她这样做的时候露出洁白的颈子,细洁如珍珠一般。 我有点不知所措的低声道:「可再怎么说,我还是跟你告、告白过了……」 「我真的搞不懂你。」 「啊?」 「你对我或许有好感,但你觉得,我们真的适合一起生活吗?」 「适合什么的,难道不是生活过才知道吗?」 「空洞。」她像算命仙一样评断道:「你这句话乍听之下很有道理,但这真的是你的想法吗?男人跟女人之间是有着第六感的,很多人第一次见面就能感觉到来不来电,而就算来电了,理智上也有着自己的评断标准,判断对方是不是适合你的那一个,要在经过这一切复杂的脑袋挑选过后,才决定那个人是否是你的唯一。」 我似懂非懂,总之就是不懂,只好照说。 她笑道:「这样说好了,你觉得,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善良的人?」 她转动着手腕,示意我说更多一些。 「你很漂亮,像女神一样,同时你很神秘,我总是捉摸不着你的情绪。」我有些害臊的看了她一眼,发现她还再等我说更多,便吸了口气道:「我觉得你喜欢我。」 说出这句话,就连她也呆了一呆,然后抱着肚子做出忍着大笑衝动的样子。 我真的很想赏自己一巴掌,脸红得无地自容。 「不错,诚实是你的优点,湘雨。你说对了,我喜欢你,在看到你不管眾人的嘲笑,揹着芷轩去保健室的时候,我就喜欢上你了。」 这次换我呆住了。 她看着我,眼中瀰漫着暖暖的笑意,「你那时候真的很帅,一开始我以为你只是装模作样,但在这一个多月的相处下来,我发现你是真的关心其他人。依照你这种个性,应该很多女孩子会在心中喜欢上你吧!」 我完全无话可说,想说什么,又没勇气。 「但是真正愿意说出我喜欢你,而且愿意走在你左右的女孩,可能会意外的少哦。」她用指头敲了敲下巴,卖关子般的道:「想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上课鐘打响了,同学们陆陆续续的回到自己的座位。她也站了起来,拍了拍自己的裙子,我以为她不要再说了,但就在那最嘈杂的时刻,她的声音却清晰的传进了我的耳里。 「是安全感哦,湘雨同学。」 她留下了一个无懈可击的笑容,然后回自己的座位去了,留我一人呆呆坐着,满脑子思绪,却什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第五章:疏离的社会感受与再承担一次衝刺 一放学,我就揹着书包衝向楼梯口。 阮冬月气喘吁吁的在后面叫我,道:「湘雨同学!我们可以一起走回家吗……?」我呆了一会,摇了摇头道:「抱歉,我还有点事情,下次吧!」我像个被压抑得太久的电动马达,在爆发出力量的那瞬间,像隻洪荒猛兽一样发出全力地狂奔。 一边跑,郑白白的话就一次次的在脑里播放,她说,我无法给人安全感,因为我对谁都来者不拒,对自己的花心丝毫不在意,丝毫没有顾量到芷轩的感受。就在今早,我还像个色老头一样牵着阮冬月的手,我真为自己的行径感到羞耻! 如果我想作为芷轩身边最重要的那位,那么做为一个男人,给她安全感难道不是最基本的事情吗? 跑到她家的时候,天刚有些暗,夕阳掛在她家的屋顶后方,整个天空都焕发着橙红的色泽,像是挤了橙汁。她的窗帘还是关着的,房里没开灯,我探头看进庭院的时候,也没见客厅亮灯。 我很担心,立刻去按电铃,没想到很快有人来应门。 「谁啊?」 门一打开她就愣住了,眼中闪过几次光彩,终至暗了下来。 「湘雨,什么事情?」 「你病了?」 「……没有啊,我只是请了──」她撇过头,脸色微红,道:「你就为了说这件事吗?」 「对,东浩说你病了,病得严重。」 「我其实不是病……总之,我没有事情啦,你可以回去了!」 我用脚卡住疾速关上的门缝,连续剧里都演这齣,实际上这么做的结果就是我的脚趾骨可能裂了。我抱着自己的脚,痛到整个人萎顿下去,门缓缓开了,她带着一些愧疚的语气对我道:「你傻吗?」 「没傻,没傻……」我嘴硬的道:「一点都不痛!不……其实超痛的,可以让我坐一会吗?」我席地坐了下来,真的,脚趾到现在都在痛,那种感觉让我觉得自己好像周星驰主演的那部「功夫」里面,脚趾踩成扁纸的斧头帮混混。 真的,痛到炸! 她就站在门后,抱着胸看我哀号,真的有够没良心的,我还有点期望说她会让我进去稍坐一下。 「痛够了吗?可以走了吧?」 我见苦肉计无效,只好颤巍巍地站了起来,道:「芷轩,我之前对你说的都是真的,我来自未来!」 她耸起眉头,门又开始关了。 「你可以走了。」 「不!」我用手扳住门,我以为自己的力气应该大过她,没想到她的力气比我还大。就在我的手指快被门板夹断的时候,那门瞬间停了下来,留我惊恐万分又庆幸无比地看着自己完好的手指。 「我可以证明。」 「证明什么?」 「你的胸部下面有一条妊娠纹!」 「那才不是妊娠──」她眼睛瞬间瞪大,颤颤道:「你何时偷看的……?」 「还有你脱袜子的时候,喜欢拿起来闻一下!」 她这下真的暴怒了,不对,应该说又羞又怒。 「胡说八道!我才没……没有那样做……」 我摇摇头,嘖嘖嘖的加码道:「最后,你喜欢尺寸大一些的,普通尺寸的根本没法满足你。」 她呆呆地看着我,然后朝我甩了一个大大的巴掌,我连忙解释道:「我是说胸罩尺寸啦,你喜欢买大一些些的──」没等我解释完,门碰的一声在我面前关上,这一次我没来得及用手或脚阻挡了。 狗屎。 我尷尬地放下手,天色又变得更暗一些了,现在回去的话肯定会被妈骂得臭头。 就在我以为人生无望的时候,门悄悄地开了一条缝,她满脸害臊的抓着粉色的睡衣下摆,对我道:「你进来,我不打死你,你给我进来。」 虽说,那也不是第一次进张芷轩家里了。 以前还年少无知的时候,我来她家的次数跟她来我家的次数,没有几百也有好几十。咱曾是无话不谈的朋友,我们什么都说,像俩哥们儿,我却从来没注意到她对我的心意,以及我对她的心意。 现在歷史的轨跡被往回拉转,我回到了最初的时刻,我又再一次的坐在那张软趴趴的沙发上,再一次闻到她家中那一股淡淡的柠檬清香,再一次的,跟张芷轩面对面坐着。 「你怎么会知道那些事的?」 她坐在对面的皮沙发,如同福尔摩斯那样交叉着双手,害羞的福尔摩斯。 「我来自未来。」 「这世界怎么可能有那么扯的事情?」 「至少能扯到让我知道你的祕密的程度。」 「……你还知道些什么?」 我吸了口气待说,就被她拿一包塑胶皮的面纸砸中脸。 「你还是闭嘴好了。」 我闭嘴。 「在你说的那个未来里面,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一个很漂亮的人,一个在我穷困潦倒的时候不离不弃帮助我的人,一个即便都要结婚了,却还是坚持要来和我道别的人。」 「结婚!?跟谁?」 我犹豫了一下才道:「蔡育衫。」 她低下头,不断不断地抓着那件白色的棉质睡裤,之后总算抬起头来,对我道:「所以你才决定跟我说这些话?」 「本来不是的,本来我以为跟郑白白告白的话,当她的男朋友的话,我就会变得很幸福。但那一天你都看到了,被你看到我向她告白的那瞬间,我觉得自己真的是一个……白痴。」我停了一下,才接着道:「所以之后我才跑去跟你做第二次告白,我知道自己那样做真的很糟糕,但除了那么做,我不知道要怎么挽回自己犯下的错。」 她轻轻的道:「那么,如果,如果说郑白白那一天同意了你的告白,你会怎么做呢?」 「我会跟她交往,但是心里面一直觉得自己哪里做错了,我想不用很久,就会分手了吧。」 「你很老实。」她评论道。 「我不想说谎。」 她吸了口气,又开始紧紧抓着睡裤,这次比刚才还要紧。 「那么,如果我说,我是说如果……如果我接受了你的告白,你会怎么做?」 我脑袋骤然卡死了。 然后忽然间,胸口涌起一阵激动,激动又促使鼻酸,鼻酸导致眼泪落下。 她看起来比我还惊慌,火速扯了一张面纸给我。但一张不够,我哭得好像一坨史莱姆,得靠她的一张张面纸才擦掉所有的眼泪。我为什么哭?其实自己也说不上来,只是觉得如果我达到了这一步,那么我就真的成功了。 成功了,以前一次次的自责、一次次的胃痛,一次次觉得自己做了好糟糕的事情,就真的变成了「以前」。 成功了。 我躺在床上,思索着过去那些日子所经歷的一切。窗外时不时传来汽车驶过的声音,或是脚踏车轮转的声音,还有情侣间鶯声燕语的吱吱喳喳,到最后,整个空间变得无比静謐,再没有什么吵杂出现了。 房间没有开灯,我就望着窗外那枚又亮又圆的明月,瞧着发愣。 在张芷轩「答应」了我的告白后,她坐到我身边,突然间将我抱住。她一边哭泣,一边说,她很害怕,她以为一辈子都要和我保持距离了,以为自己再没可能跟我正常说话了,她说,她真的很怕。 我回抱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郑白白说的是对的,我没法给女孩子安全感。 从那之后,我就下定决心,要当一个有担当的男人,不能使她再为我担心了。 哭完后,她看着我、我看着她,本以为她会吻我,但她用力将我推开,擦乾眼泪,让我回去了。 所以我就回去了。 所以我就躺在床上,百无聊赖想东想西。 未来,势必会出现很多阻碍吧。我这么想着,所有珍贵的情感都得来不易,不管是要维护,还是要接触,都得鼓起好大好大的勇气才行,我可不能再当个心无所定的臭男人。 一定要扛起责任。 隔天,我照样去上学,路上遇到张芷轩,原以为她会有什么不同,怎知她一见我就对着我的头壳来个大爆粟! 「我告诉你啊,你可别太嚣张,我昨天想了一晚,觉得自己只是被你趁虚而入而已!」 「你哪来的『虚』啊!?暴力女!」 「我不是感冒吗?杨东浩不是这么跟你说的?」 她兴高采烈的跑在前头,对我做了一个大大的鬼脸。 「皮绷紧点,臭小子!」 然后快速的跑掉了。 我摸了摸头,看着掌心发了会呆,妈的,我真是傻瓜。 傻瓜才会喜欢她,那我真是够傻哦。 我带着微甜微酸的心情到了学校,今早不必开朝会,一早就是早自习。第一次的段考就快到了,大家都要为了考试摩拳擦掌,当然我也不是例外。为了考取重点大学,我可说使出了比过往多出三倍的努力,不仅上课专心做笔记,晚上回家了还要挑灯夜战,一直到十点上床前,还要背上三十个英文单字。研究指出,睡前背单字有利于字汇融入长期记忆里。 我可说是卯足了劲开干。 上课时,我专心做着笔记,周遭的同学也都奋力抄着,大家好像都在比谁下笔的力道重一些,整个教室充斥着「答答答」的落笔声。「你们已经知道地壳之下还有地函、地核,好,谁能告诉我科学家是怎么测定地球内部的厚度?我看看……嗯?阮冬月呢?」 同学们抬起了头,我也是,要一直到那个时候,我才发现阮冬月的座位上虽然书包都在,但人是不在的。早上没怎么关注到她,现在人不知到哪去了。 「我去找找。」坐她旁边的周亭第一个站起来,无视老师的叫喊,一个人走了。那真是出乎我预料的事情,在过去周亭一直是自成一派的大小姐,因为个性骄傲,身边几乎没什么人愿意跟她在一起。 但她却第一个去找阮冬月? 「你们有谁知道阮冬月去哪里了吗?」 整个班级寂然无声,她改变形象还是昨天的事情,当然没那么快就能累积友情。昨日跟她称姊妹道兄弟的,除了出去找人的周亭外,现在一个也没站出来。 教地科的咕嚕(因为他秃头、又长得矮)摸了摸自己的光头,无奈地叹气道:「理科那么好的学生也会翘课,现在的小孩真的是哦……」 我站了起来。 「老师,我也要去找。」 「诶?不,你等等……现在在上课──」我没等他说完就跑了出去,阮冬月会在什么地方我一点都没头绪,但我怎说也是把她拉出泥淖的傢伙,怎么可以到了这时却束手不管? 我从福利社找到体育馆,再从体育馆找到操场、篮球场……每个隐蔽的角落我都找过了,但除了偶尔有些上课的学生用一种看怪胎的表情看我之外,没有她的身影。「会在什么地方……」我想着,脑海浮现校侧的那座电捲门,我就是在那里把她拉过围墙的,那是唯一一个没有找过的地方,但也是最不可能藏人的地方。 那里可是垃圾场啊。 虽然有些怀疑,但心中却有种奇怪的篤定感觉,认为她很可能会出现在那个地方。我不由自主就想到跟她一起抬饭桶的那天,她丢下饭桶,肉汤撒了一地,一副发生什么事都无所谓的样子,一种自暴自弃的样子,我很害怕她那种样子。 她跟过去的我很像。 为了向这个世界发出怒吼,我将一整锅的火锅摔出去,下场是触电而死──她呢? 她会怎样发洩怒意? 这么想着,我的脚步就更急了。 跑到校侧门的垃圾场时,我已经气喘吁吁。乍一看下那里只有臭味冲天的垃圾纸车,和装满各种各样回收品的麻布袋,我以为自己找空了,细听下却有人在啜泣,声音很低,要不是我拉长了耳朵根本听不到。 阮冬月在整个垃圾场最里面的地方,就在一个角落,被垃圾纸车包围,却神奇的没有任何垃圾沾染的角落。她坐在那里,把脸埋在膝盖里,肩膀随着啜泣而抖动着。 「冬月?」 她抬起头,披头散发,眼睛都哭红了,嘴唇似乎因为哭久了的关係,看起来肿肿的。 我试探性地走向前,怎知她随手抓起一个空的宝特瓶,当着我的脸扔了过来!我只来得及闭上眼睛,「咚!」的一下,那宝特瓶的瓶底在我的鼻头上敲了一记,感觉像是走路撞到墙壁一样不舒服。 「……你干嘛!?」 她看着被她扔出去的可乐瓶,似乎也有些愧疚的样子,但当我再度尝试靠近时,她又抓起了另一个凶器,这次是一截断掉的竹扫把。 哦、哦,那可一点都不好玩。 「冷静!冷静一些……没事,你要是希望我不要靠近,那我就不靠近,你看,我正在慢慢后退,对,放下你手上的东西,不用激动没关係,我不会伤害你……」 我感觉自己像是温情喊话的员警那样,循循善诱的促使她放下那危险的玩意儿。果然,她慢慢地放下竹扫把,但还是紧紧的纂在手中。 吐了一口气,我才试探性的问:「是我做错了什么吗?」 「……」 「今天我可曾做了什么事情,让你很难受?」在来之前我就不断思考这个问题,一开始是想说她是不是被什么人欺负,直到我的鼻头被她砸,一瞬间想法就变了,问题绝对是出在我身上。 「昨天我们不是相处得好好的吗?你有了新朋友,受到同学的欢迎,这不就是你一直期望的吗?」 她点点头,但又用力的摇摇头。 我道:「你觉得,现在的我可以为你做些什么?」 她抬头看着我,那双眼睛充满着受伤的感情。 「抱……」 「嗯?」 「抱一抱我……」 我脑子有点打结,差点又要再问一次,还好我没有再问。 她的表情很认真,充满期待,但又充满畏惧,畏惧被拒绝。 我想到自己早时才答应自己说要当个有担当的男人。 「我觉得,男生跟女生的拥抱是比较特别的──」 她的眼泪瞬间涌上眼角,然后从脸颊落下。我住了嘴,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是从没遇过的状况:她跟过去的我一样脆弱,但我们又不是情侣,怎么可以随便搂搂抱抱,更何况我才刚答应过自己! 「……很痛。」她揪着胸口,脸上的表情令人鼻酸,「被你拒绝的感觉,很痛……我到底该怎么办?昨天我鼓起了好大的勇气才提出请求跟你一起走,但你就那样走了。我知道那不是自己的错,但还是好难过……这就是朋友吗?交朋友是这么让人难过的事情吗?」 我僵硬了好久的颈子终于慢慢放缓下来,原来是这件事。普通人要是遇到这种情况,不是莫名其妙就是很不耐烦吧。但我明白她的感觉,深深感受过寂寞的人,通常都明白那种滋味。 我道:「我们的友情不会因为一个拒绝就消失哦。」 「但拒绝的感觉,好痛……」 她是很久没有对人敞开心房了,而现在终于认可我作为朋友,却久违的遭到了拒绝吧。我有些同情的走前两步,她一开始还想抓起那断掉的竹扫把,但随着时间过去,也慢慢放下来了。 我一直走到她的面前,蹲下来,道:「这就叫做成长吧,当你跨过了一关,就表示你向着大人又跨出了一步哦。」她看着我,热泪盈眶,竹扫把往旁边一扔,勾住我的脖子大声哭了起来。 我愣了一下,然后也勾住她的脖子,轻轻拍着。 那时候我也不再想什么男女授受不清的问题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那就是令她好过一些。可我也没想到她会哭那么久,从一开始放声大哭算起,至少过了一分鐘那么久,垃圾场也不是什么隐蔽的地方,随时都有人来倒垃圾…… 「喂,你在干什么东西!」 我像被捉姦在床的老王那样跳了起来,转头一看,顿时无趣的吐了口气。 「是周亭啊。」 周亭插着腰,横眉竖目的怒道:「对!就是我!你这傢伙对冬月做了些什么?」 唉唷大小姐真的很囉唆,我抠了抠耳朵,「什么都没有,冬月在这里倒垃圾的时候跌倒撞到头,痛得一直哭一直哭,我就扛起了安慰的职责,这就是事情的全部经过。」 大小姐狐疑道:「是这样的吗,冬月?」 阮冬月摇了摇头,随即似乎意识到什么,又赶紧点了点头。 周亭怒道:「快跟那臭男人分开,冬月!」 「我、我不要……」阮冬月揽住了我的臂膀,即便是我一个二十六岁的大叔,也是感觉到有些不自在。周亭看得火气全冒了上来,指着我的鼻子大声道:「你这下三滥的东西,竟敢欺负我的朋友!」 「我才没──等等,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欺负我的朋友──」 「对,就是那两个字,再说一遍。」 「哈?」 「不是不是,你刚才是不是说了『朋友』二字?」 「说了又怎样?」 我瞪大着眼,然后禁不住揉了揉眼睛,直勾勾的望着她。 然后大笑起来。 「你有朋友?朋友!?天啊,天大的新闻啊,那个周亭竟然会放下身段,老老实实的交朋友?」我笑到最后反倒变成了愤怒,在我印象里,周亭只会交一种朋友,那就是工具人朋友,或说是好使唤、并且抬高她的自我尊严的踏脚石。 再想到阮冬月一直是那么的害羞,不正是最好被欺负的那个? 比起她,我才是火冒三丈,大骂道:「你这不知悔改的妖孽,看我还不把你收拾掉,让你以后都别来骚扰冬月!」我也指着她的鼻子痛骂,当然,我也不可能对她怎样,就是气话而已。但没想到她真的露出畏惧的表情,颤颤道:「干嘛?你想干嘛?」 我翻了个白眼,叹气道:「我还没那么禽兽不如,别无聊了,总之,你以后别来纠缠阮冬月了,咱回去上课吧。」 她气得用力跺脚道:「谁才是在纠缠!话说,你对我这么兇是有什么偏见!?冬月,你别跟这种人做朋友,他不会是是你的朋友!」 我以前就很受不了这傢伙,忍不住摇头道:「我对你没啥偏见,只是不想要看到你再继续拿阮冬月当垫脚石而已,你以为每个人都是为了衬托你而存在的吗?」 她脸红了,不是害羞的那种,是暴怒的那种。 「你──」 我不想理她,拉着阮冬月就想离开,没想周亭用力扯住我的衣袖,阴沉着表情道:「我不许你再这么污衊我。」 我也受不了了,「难道我说的有假?」 「当然都不是事实!就算是……那也是以前的我,不是现在的我……我对冬月不是那样的利用关係,我真的把她当作我的朋友……话说,这到底干你什么事?」 我气消了一些,我倒没看过她这么诚意的样子。 「是啊,干我的事,因为冬月是我的朋友,我不会任她被人欺负。」 「在这一点上,我可也是一样的,甚至比你还关心她。」 我看了看阮冬月,又想起周亭在课堂上第一时间说要去找阮冬月的时候,那种毅然决然的态度。或许,真的是我误会了什么,就像蝴蝶效应一样,当我改变了一些小事,小事就会扩散出去变成大事──周亭的变化或许也是其中的一件事。 我耸耸肩,道:「那样的话就好了。」气消了些,不代表过去我对她的印象就全然抹灭掉,有话道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还真不怎么相信一个高傲、冷血的傢伙会突然间改头换面。 所以我还是拉着阮冬月,从她身边走过。 「喂。」 周亭从后面叫住我,冷冷道:「你知道些什么我的事情?」 「没什么。」 「你要是想跟我作对,日子会很不好过,我的母亲是理事会董座,这样说你明白了吧?」 哈,那才是我认识的周亭。 我对她竖起一根中指,头也不回的走了,也不去看她的表情是怎样的变化。 有些时候,我会觉得生活有点让人无所适从。比方说现在,张芷轩抱着胸,一副兴师问罪的坐在我对面。 「这就是你和阮冬月那丫头勾勾搭搭的解释?」 「别这样嘛芷轩……那女孩那么无助,我们能不能本着一种乐善好施,慈悲为怀的胸襟去帮助别人呢?」 她瞪着我,道:「你最近好像愈来愈油嘴滑舌了,吹的是什么风?」 我打哈哈道:「可能是段考将至吧!你看我最近在读的红楼梦,贾宝玉也说了,女人都是水做的,男人是土做的。土要是不包容水,岂不是天地颠倒?」 「水也能包容水,还轮不到你这小色鬼!」 她哼了一声,表情不停变幻,时而像是想说些什么、时而又低下了头,转着手上的黑笔。我心中起了一股警惕,不由肃容道:「芷轩,不管怎样,我对你都是真心实意的。」 「你要怎么证明?」 「可能得把我的心脏剖出来才看得见哦。」 她站了起来,拿着那把尖锐的钢珠笔,我看得都快吓尿了,后仰着身子道:「你、你干嘛……?」她坐到我身旁,在我的视角看来其实就是我的正前方,不过一根指头的距离。她的表情严肃,一点也没有开玩笑的样子。 「湘雨,你知道么,现在我们都还小,不能把时间全都花在谈恋爱上面。」她捧起我的手,低声道:「不管你之后跟谁走在了一起,一定要知道,不要让自己的人生一片空白。」 我呆了半晌,不由哑然失笑。都已经二十六岁了,却还要十六岁的女孩跟我讲这些。 我摸了摸头,又暖心又尷尬的笑道:「知道啦。」 「那么,你答应我,不要放弃。」 她伸出拇指,表情认真。我一开始只是笑,后来看着她那认真的表情,也不由肃容起来。 我和她勾了勾小拇指。 「我答应你。」 她笑了,她头发是不是长了一些?鼻头上的痘痘也慢慢消褪,看起来逐渐有未来那个大美人的态势了。我看着她,心中震颤,不由伸手握住了她的手。 她脸顿时红了,骂道:「快点做作业,管好你的咸猪手!」但她的手没有放开,反而紧紧跟我交握着,一种让人害臊又心暖的感觉瀰漫在空气里,使我不知不觉的做了二个小时的作业。那段时间里我们谁也没说话,房间里只有安静的翻书声、振笔疾书的声音,但我想她也跟我一样,心是炽热的。 手机响了。 是我的,那时候智慧型手机还不是那么流行,iphone都才刚出而已,那时比较流行的是按键式的手机,具体什么品牌我也不是很清楚,反正是爸送给我的国中毕业礼物。 传来的是一封简讯,很简短,只写了几个字。 「哈囉:d我突然很想你,你现在在做什么?」 传讯人是阮冬月。 我看着天花板的日光灯,发着呆。张芷轩看我不对劲,瞪我道:「发什么呆?」 我把手机拿给她。 她拿起来看了大概有一分鐘那么久,之后很平静的将手机盖盖上, 「所以我才告诉你不要四处留情,臭小子。」 「我怎么可能对她的无助视而不见啊!」 她又拿起笔杆,思考似的轻敲着下巴。 「这事你得自己解决,我儘量帮忙,但你跟她的事情要自己去解决。」 我抱着侥倖心理道:「也许这封简讯不是你我想的那种意思。」 「什么意思?当然是那种意思!天底下没有女人会主动向男人说『很想你』好吗!」 我也只是说说而已,我眼睛又没瞎。 「你有什么办法?」 「自己想。」 「拜託嘛,给我一个建议……」 「不要,这是给你一个教训,不要老是对人家那么好,尤其是沉默无助的女孩子。」 我还想再问点什么,但那之后她都不再跟我说话,不论我怎样穷追猛打的问,她就是不理我。还没到九点,她就噘着嘴把我轰出了她家,门在我面前沉沉关上,她连再见二字也没说。 「啊啊,讨厌啊……我只是想照顾好每个人而已啊……」 我故意喊得比较大声,视线却盯着那块毫无动静的门板,以为她会出来跟我说些什么,事实证明我想得太美了。 她真的要放生我,可恶。 第六章:尷尬满点的出游与问题解决的幸福 我的想法是不能伤害阮冬月。 当晚躺在床上的时候,我回传了一封简讯:「不错:d」 然后左看看、右看看,想着是不是传得太少了、会不会让她胡思乱想,觉得我讨厌她,就像今早在垃圾场发生的那件事一样。 没过几秒又一封简讯过来。 「我等你的简讯好久!你现在在做什么啊?」 哈!好球!我舔着嘴唇,自认为这话题画上完美的休止符: 「我要睡了,你也早点睡吧。」 我还没来得及佩服自己的机智,简讯马上又来:「好吧,明天见哦,晚安:d」 那种感觉跟跑了百米赛跑完之后一样,我满头大汗的将手机往床边一扔,心脏怦怦的跳着。对啊,明天还要面对她,我到底该怎么跟她相处? 当晚我一直做梦,一下梦见兇巴巴瞪我的张芷轩,一下梦见阮冬月光溜溜的朝我走过来,用那白皙丰满的大腿夹住了我的腰,而我不由自主的回抱着她,根本没让反悔的。 清晨我就满头大汗的醒了过来,才发现枕头上黏了一层汗水,我的衣服也湿湿的。 「青春期啊……」我喘息完之后不由苦笑,窗外还濛濛亮而已,太阳在云层之后还没升起,一天又要开始了,我却在照镜子时发现自己两眼的黑眼圈,黑得像是左右两眼都被张芷轩各打了一拳。 「啊,这样去学校肯定被笑死啦!」 我这么发牢骚,实际上在去学校的途中就被笑了,张凯轩从旁边推了推摇晃不定我,笑道:「昨晚太累哦,兄弟?」张凯轩不是什么高富帅,事实上他长得特别矮,在一百七十六公分的我身边,还只长到我的鼻尖高度而已。 但他特别受女孩子欢迎,我跟杨东浩都不知这问题的解答是什么。 「凯轩,我现在有一个很大的问题……」 「儘管问?」 「如果有一个女孩子,好像对你有意思,但你对她的感情不是那一方面的喜欢,你要怎么在不伤害她的前提下拒绝她,或者不逾矩的好好相处?」 张凯轩贼笑了一下,道:「原来是这样,咱处男的春天也来了?」 我推了他一下。 他正色道:「没有不伤害这回事,只要对方在抱持着希望向你追求的时候,被你以任何形式拒绝,那都是一种伤害;你毫不表态,也只是把痛苦的煎熬拉长,到时候要拒绝,人家还觉得你拖拖拉拉,故意伤害。」 「就……没有任何办法吗?」 「要说有也不能说错。」 「你快别卖关子!」 「那你得先告诉我,对方的人格特质啊?」 我想像着阮冬月的样子,道:「她平时话不多,因为害怕被人家伤害的关係,总是不敢跟人家交朋友。而我因为某些原因和她成了朋友,最近她频频对我发简讯,好像有些追求的味道……」 「啊,你说的是阮冬月。」 我哑然,他笑嘻嘻的道:「最近她突然变得特别漂亮,原来是这个原因,人家说女为悦己者容嘛!」 「你有什么办法?」 他叹了口气,后脑杓枕在双臂上,缓缓道:「照你这样说,她应该是属于比较脆弱的类型,还有昨天你、周亭和阮冬月三人回来的时候,她红通通的眼睛怎看也是哭过,我猜得不错的话,她除了脆弱之外应该还有些过激的反应哦?」 我没说话。 「这样的话确实很难办,我能给你的劝告嘛,那就是快刀斩乱麻吧。」 「你不是说有什么好办法?」 「这不就已经给你了?」 我抓着头皮道:「这还是会伤害到对方啊。」 「兄弟,话题又回到最开始的假设:你想拒绝对方,又不想伤害对方,这本来就是矛盾的问题。」 「那你还问那么多?」 「我只是想听些八卦而已!」他俏皮的吐了吐舌,我真想当他的头赏一记,但想着他的话也不无道理,不由有些灰心。 在快来到学校的时候,我们遇到了阮冬月。她又恢復了前天的那份阳光与清新,不知是否错觉,她的笑容更靓丽了。 「早啊,湘雨!」 我带着复杂的笑容跟她挥手,张凯轩那傢伙也不帮忙,就在旁边曖昧不明的偷笑。 「跟你说啊,妈妈说週末的时候,我可以和朋友出玩呢!」她兴高采烈的抓着我的手臂道:「这都是多亏了你,因为你的关係,我终于有勇气跟妈妈要求了!」我听着心中愈来愈是沉重,但另一方面,也确实为她感到开心。 「那很好,恭喜哦。」 「所以啊,那个,星期日的中午……能不能和我们一起去市区逛逛街?」 啊,来了。 我吸了口气,但又无力的吐了出来。 「『我们』是指?」 「周亭啊,她也是我的好朋友。」 我额上大概已经垂下三条线,「那样啊,很好啊……有周亭在的话,大概会很好玩吧?」我说的全是反话,但她老大姊一点都听不出来,还直愣愣的点着头,道:「对啊对啊!所以你可以一起来吗?」 她用一种吉祥物似的灿烂目光望着我,我真的被那攻势压到难以反击,连忙转移话题道:「下礼拜就要段考了,你的母亲怎么这么放心让你出来玩?」 说到这个,她扭扭捏捏似的抓着裙摆,红着脸道:「我答应妈妈,只要让我跟朋友出去玩,这次段考我一定会拿第一名。所以啊,你能一起来吗,湘雨?」 我在心中对着自己赏了一千次巴掌,我到底立了什么flag啦! 「嗯……可能有点──」 「好啊,我们一起去吧!」 张芷轩从后面揽住了我的脖子,我们所有人全都吓了一跳。「张、张同学……?」阮冬月惊慌了一阵之后,愣愣地看着勾着我的脖子的张芷轩,张芷轩笑吟吟的,好像这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和湘雨本来要一起读书的,毕竟都要段考了,但如果你们要出去玩,就出去玩吧,但是我也想去哦!多人比较热闹嘛!」 一旁的张凯轩那种曖昧的笑容比之前还要明显了。 阮冬月看起来好像没有很开心,但还是配合着笑着,我不知道能说什么,只好也陪笑,笑是笑着,却充满尷尬。 我们看似很热络的订在星期日的中午十二点到市区的百货公司逛街,还煞有介事的互相交换了手机号码,但那种尷尬的气氛怎样也消散不掉,我知道张芷轩是故意的,但真的在那种氛围当中,谁也说不出轻松两个字。 星期日很快到了。 那一早我睡得特别晚,因为昨晚紧张到半夜三更还闔不上眼,早上还是被妈踹门吵醒的。 「林湘雨!你怎么还在睡觉!」 「干嘛啦今天放假啦!」 「放你个头假!人家芷轩说跟你有约,啊你是把约定当放屁是不是?」 我猛然翻起身来,披头散发的。 好像有这回事。 一种不妙的感觉涌上身心,我瞄向桌上的猫头鹰闹鐘,上面指着十一点半。我探头向窗外看出去,张芷轩站在围墙外,那双凶狠的目光几乎要把我吞了一样。 糟糕糟糕! 我十万火急的跳下床,抓起一件印了猴子图样的白运动衫,匆匆忙忙地跑了出去,妈在途中还尻了我的头一记,骂道:「让你总是迟到!」 「真的是睡过头啦!」 我着急的打开家门,匆匆的和张芷轩会合了,她的表情可完全和愉快沾不上边。 「还真早哦?」 「抱歉抱歉,这真的是我的错!昨晚太兴奋睡不着!」 「能跟阮冬月一起逛街很兴奋哦?」 「不是不是,当然是跟我们的女王芷轩大人一起逛最幸福了!」 「油嘴滑舌!」她抱着胸,脸上的怒气倒是消散了些,「好了,你说说今天我们是要做什么的?」 「交朋友。」 「只答对一半,再给你一个机会。」 「玩耍。」 「你倒是不傻,没错,我们今天就是出来玩耍的,也是出来交朋友的。你也别老是装出那副好像便祕三天的脸,那样的话可没办法跟冬月好好交朋友哦。」 我呆了一下,「我以为你会反对──」 「我又不是什么专制的恐怖情人,不如说,你也很难做人吧,在这种情况。」 她愈走愈快,转眼走到前面,啊,我觉得自己愈来愈喜欢她了。 我们约在市区的火车站前集合,我和张芷轩二人都带着愉快的笑容同阮冬月、周亭会面了。 「行程都订好了吧?」 「好、好了……」 那一天阮冬月打扮得实在非常美丽,她穿着一件牛仔热裤,身上套着白色的可爱小背心,衬得她本来就白皙的肌肤更加柔嫩,如同布丁一样吹弹可破。她额上别了一支蓝色的蝴蝶发饰,看起来非常适合她,太美了。要不是张芷轩在我腰际狠狠捏了一把,我可能还要呆看上许久。 许是被我看得不自在了,阮冬月满脸通红的理着头发,慌张的道:「那我们先去吃饭吧!」 「就是!」我附和着,想要扫除刚才的尷尬。行程是阮冬月安排的,第一站是一间平价的义式餐馆,反正就是卖些焗烤、提拉米苏之类的餐厅,重点是大片的窗子外看到的就是车水马龙的街道,外面阳光特别明媚。 「大家想点什么,自己点!」 「我要覆盆莓牛奶慕斯蛋糕。」周亭百无聊赖的撑着下巴,在菜单上画了一笔,然后递给了从开头到现在都非常紧张的阮冬月。 她前前后后不断扫视着菜单,两手紧紧抓着那支蓝笔,看起来像要把笔杆折断了一样。我们其他三人都彼此看着,顿时心领神会。 「听说这边的乳酪蛋糕不错。」周亭提醒道。 「那、那就乳酪蛋糕吧!」她匆匆忙忙在菜单上画了一下,但当我拿过来看时,她画在焗烤义大利麵那一格,前后差了几十道菜有馀。我有些好笑,反正才刚睡醒,焗烤就给我吧,我在乳酪蛋糕那一格画了一划。 我们都点完菜后就是乾坐,乾坐、大眼瞪小眼,早些时候张芷轩说过要来交朋友,但实际到场她的话却是最少的,只一个人托腮看着窗外,好像窗外的风景比起里边的尷尬还要重要似的。 「那个啊……」 「那个──」 我和张芷轩同时开口,她脸红的道:「你先说吧。」 「等会要去哪儿吗?」 「去百货公司,十楼有游乐场,应该可以玩得很开心吧。」 我点点头,「你要说什么?」 她低头看着大腿,很久很久,最后像是鼓足了勇气,道:「你和张同学是什么关係,湘雨?」这话一出,压在我和张芷轩心中的心事通通被撩了出来。张芷轩回过头,正色望着阮冬月,随即把目光投向我。 这是要我自己扛啊! 我老实道:「我们是情侣关係,虽然是几天前才开始交往的。」 「果然是、是这样吗……」 她抿着唇,不断重复着这句话,最后抬起了头,笑容跟外面的阳光一样灿烂。 「恭喜你们哦,你们一定会很幸福的!」 一旁的周亭叹了口气。 我诚挚地道谢,张芷轩也从臭脸模式转过来,谢谢她的祝福。 尷尬解除了,阮冬月吃那乳酪蛋糕也吃得特别美味的样子,满脸陶醉的幸福样。我们笑得像是最好的朋友,之后去游乐场也玩得很开心,大家都笑得一片和乐,也许除了周亭之外。 我们挥挥手道别,笑着说下次一定再约出来玩。 我们各自回家了。 那一天回家的时候,张芷轩吻了我。 那时黄昏,空气里飘着初秋的凉爽,她的吻则很温热,接吻的那一瞬间好像延续了一个世纪,又像是短暂得只有一剎那。当她的嘴唇离开我的嘴唇时,我们彼此都没说话,也没看对方,只是各自低下头,好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一样。 心头则燃烧着熊熊的火焰。 「你会一直喜欢我吧,湘雨。」 「会,会的,说谎的要吃大便。」 她笑着踹了我一脚,「不准你再油腔滑调。」 「我会一直喜欢你。」 「真的?约定好了。」 「嗯。」 我在她家前面跟她挥了挥手,她家的客厅还是暗的,从很早之前她的爸妈就是在外努力工作的那类型,回家只是一个礼拜几次,或许过夜或许不过夜,这样来匆匆去匆匆。也大概是因为这样,我跟张芷轩才有那么多话好聊,好像话题永远不会结束。 我希望话题能永远延续。 之后,就是段考周的故事了,但我没想到考完之后,阮冬月的成绩会差成这样,以及因为这件事,所导致的那些悲剧。 我的成绩还算靠前,即便我相当努力的读书,又有「先天印象」的优势,还是只能得个第五名的位置。第一名是张芷轩、二名是周亭、三名是郑白白……公布成绩的那天,邓老师一一公布了前十名的学生,我细心凝听着,大部分被念到的人脸上都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 只有阮冬月没有,她的名字没出现。 这几天她虽然没有戴回那粗厚的黑框眼镜,头发也没有绑回辫子,但路上遇到她的时候,从来都是低着头,连眼神都没有对上一刻。我对她很担心,但又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角色跟她说话,开导了怕刺激她、聊天了怕刺激她,不论怎样做似乎都不对。 「好了,以上就是前十名的学生,至于阮冬月,下课后到我的办公室一趟。」 前十名的学生似乎被这句话一瞬间冲淡了喜悦,这几天阮冬月的起起伏伏大家是有目共睹的,但除了身为当事者的几人之外,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知道她的心情很低落。 下课的时候,阮冬月低垂着头,慢慢的走了出去。 班上一片静寂。 周亭突然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一脸愤怒的走到我面前,骂道:「有女朋友了就不要随便对别人留情啊!你这白痴!」我被骂得一脸发楞,无话可说,但坐在旁边的张芷轩可没有像我一样保持沉默,冷冷的道:「你有时间说这个,怎么不做点实际的行动?」 「你要我现在能做什么!?」 张芷轩看了看班上的人,开始点人头:「杨东浩、张凯轩、林湘雨,还有你,周亭,现在陪我去办公室了解事情,她需要的不是我们几人在这边吵架,而是朋友的支持。」 她被说得无话可说,我也觉得难辞其咎,于是五个人沉默的走向了导师的办公室,还没到办公室,就听到邓老师(我们私底下叫她邓魔头)严厉的指责声传出来: 「你的成绩怎么会掉成这样?小姐,不是一、二十名,是直接掉到倒数第二名,你想跟最后一名的杨东浩比赛吗?他这样的傢伙出了社会,一没技能、二没学歷,只能劳劳碌碌的干粗活,你想像他一样吗?你有像他那猩猩一样的体格吗?」 我们几人在办公室外面就停住了脚,眾人都往杨东浩瞪了过去,他嘿嘿嘿的摸头笑着。 「冬月,我是真心的想要拉你上来,之前你平常考的成绩都那么好,最近成绩会下降这么多,是因为什么关係?」一阵漫长的沉默之后,邓魔头缓缓道:「是恋爱吗?」 沉默。 「你最近一直变化外型,老师就猜你大概是有喜欢的男同学,但我还是想要提醒你说,高中不适合谈恋爱,要谈等你上大学了、出社会了、想怎么谈就怎么谈。现在你最应该关注的是大学学测──你以为还有三年吗?不,只有两年半,再过两年半就要学测了,你觉得还有很多时间可以挥霍、恋爱吗?」 我们几人站在外头,背靠着墙,彼此不发一语。 「说真的,老师还更喜欢你以前戴着眼镜的你那样子,青年就该有青年的样子,不是每天花枝招展、招蜂引蝶,更何况你们都还在读书的衝刺时段,不该把时间花在这上面。当然,这也包含那些莫名其妙的邪恶兴趣,一堆人把宝贵的时间拿去打电动,看小说,到底这些事情对你们的未来有什么帮助?要我说的话,应该把时间都拿来用功读书,有些间暇的时间,就该出去运动,而不是窝在那边天马行空、浪费时间──」 「老师,你这样说可就不对了。」 就在我们眾人都凝神諦听的时候,周亭站了出来。 她带着正义凛然的气度,道:「看小说才不是什么罪恶,恋爱当然也不是什么糟糕的事情,我喜欢看小说,我的成绩也没有因为这样的关係受到拖累,不如说,不看小说的话,我的情绪出口在哪里?难道只能每天读书,像部机器一样吗?」 「周同学,我现在在跟阮冬月谈话,请你有点尊师重道的态度!」 「难道提出自己的意见就是不尊重老师吗?难道让你这样羞辱学生就是培养下一代吗!」周亭的手在空中一划,大声道:「荒谬!」 我们其他几人都呆愣的看着她。 她望向阮冬月,道:「冬月,告诉她,告诉我们尊敬的邓老师,你最喜欢小说了:你看到霸道总裁和柔弱男下属的剧情就会脸红心跳,看到大叔攻和天然受就会心里甜滋滋的,看到男人跟男人在一起,就会心动不止、想东想西……告诉她,就算我们喜欢这样的小说,我们还是像正常人一样,会读书、会恋爱、会心情不好、会做白日梦、会交上朋友、会跟人顶撞、会有自己的想法;告诉她,我们才不是受人指使的傀儡,不是只会读书的笨蛋!」 她一口气说完这些话,仍然脸不红气不喘的,气势昂然、霸道非凡。 整个办公室跟走廊外都静寂一片,不少好奇的学生从窗户探出头来,看向走廊的这一边嘻嘻笑着。 站在旁边的我们则连脑子都转不过来。 「周亭!你竟然敢这样跟我说话,还有你说的都是什么东西,什么男人跟男人──」 周亭木然的道:「我说的就是你这快四十岁的老处女还窝在这里讲些大道理,不出去谈恋爱,过正常人的生活,难怪抬头纹都跑出来了还嫁不出去!你要是有趣一点的话追求者肯定不会少吧,但是你没有,你就只是古板板的,像个没人要的!」 一本黑色的厚皮书从办公室里哗啦啦地被扔了出来,周亭闪了过去,那本书像长了翅膀一样顺势飞过阳台,掉到楼下发出篤实的「噗」的一声。 「你!你们两个,我不会放过你们两个,记大过、通通记大过!」 周亭悍然无畏的看着她,眼见事情真的往愈来愈糟的方向发展,我忍不住跳出来道:「老师,冬月的成绩之所以会掉下来,是因为我们在上个周末一起出去玩得太过火的关係,要是要惩罚,也惩罚我吧!」 「我也是。」张芷轩站了出来,淡然道:「我和湘雨在交往,不符合你的高中不许恋爱的规则,那么,不如也惩罚我──」 「大过!」邓魔头气得鼻孔大张,嘶吼道:「通通记大过!我会叫你们的家长到学校给我好好解释!什么不三不四的东西,现在的学生真的──都给我滚!我不要看到你们在我面前出现!」 周亭走进办公室,将呆若木鸡的阮冬月带了出来。 我们没有回教室,六个人好像有默契似的远离了教室,一起走到了凉亭。到了那边,所有人都没说话,大家只是各自坐下,把背靠在长长的石柱上。 「怎么办,我们几个好像也要被记过了……」杨东浩傻笑指着自己,旁边的张凯轩拍了一下他的头,道:「你担心什么?都吊车尾了不差那一支大过啦。」 「对不起,都是我的关係,让你们也要受累……」阮冬月低着头,眼泪一滴一滴掉下。杨东浩看得似乎是心软了,道:「被记过是满痛的,但如果能因为一支大过就让你开心起来,我个人是觉得很划算啦!冬月啊冬月,你知道你笑的时候很漂亮吗,来,像这样!」杨东浩用指头扯着自己的嘴角,扮作了滑稽的小丑,阮冬月一边掉泪一边笑了,但还是摇着头道:「我还是很抱歉……」 「该道歉的是我啦,我才是衝动了。」 周亭抱着胸,看似淡然的说道。 她这话一出,所有人都沉静下来,张凯轩笑着道:「我刚才好像听到什么总裁什么男下属的,没想到大小姐喜欢这一味的小说吗?」 「囉嗦!」周亭一个铁拳揍在张凯轩的头上,她长得跟我一样高,做这动作一点困难都没有。 「记过那部分的事情,我会跟家人商量的,这次邓老师说得过火了,我才忍不住反唇相讥。要说的话,是我的衝动害大家要记过的,要怪怪我吧,别怪冬月。」 我吸了口气,心中对这傢伙可谓大为改观,不管是性格上还是喜好上。 张凯轩一脸贼笑的在旁边道:「我们没有怪你啊,我们比较想知道你喜欢的小说都是什么类型的,那叫什么的……bl?」 「你再说一句话小心我捶死你。」 「我不说一句,我说两句话。」 周亭毫不客气地把他整个人拎了起来,大力掐着他的脸颊,气氛一下子快活了起来,我们都笑了起来,但是一直没说话的张芷轩在这时候开口了。 「冬月,你喜欢湘雨,是吗?」 气氛凝结。 阮冬月紧紧抓着裙角,脸红得像颗苹果一样,「喜、喜欢什么?」 「我说林湘雨,你喜欢这傢伙对吧?」 张芷轩揪着我的耳朵,一点也不管我痛不痛,小母夜叉! 「……我不知道。」 「这男人没什么卵用,遇到问题先向对方求饶,约会老是迟到,老是在意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看到地上的铜板就像个臭大叔一样踩在脚下,左右看没人注意才偷偷捡起来……你喜欢这样的男人?」 「才不是!」阮冬月激动地抬起头,随即又羞赧地低下头,轻声道:「湘雨同学也是有帅气的时候,比方说他很温柔,在我最无助的时候作为我的支柱,一点也不嫌弃我的懦弱。即便我很囉唆,也没有拋弃我离去,总是在那边、他总是会在那边……」她已经说到面红耳赤,头低得不能再低了。 张芷轩道:「这就是喜欢吧。」 「我没说──」 「喜欢没什么不对吧?」 阮冬月抬起了头,惊讶地望着她。 「我喜欢湘雨,你也喜欢湘雨,答案就这么简单,没必要躲躲藏藏的。」张芷轩平静的道:「虽然看到你喜欢他我会吃醋,也会担心这花心的臭男生是不是会被你拉着鼻子走了,但……喜欢的心情真的能说禁止就禁止吗?换句话说,喜欢一个人根本不是你的错,你没必要去掩盖自己真实的想法啊。」 阮冬月的眼角又开始变得湿润,她开始啜泣,擦着眼角,鼻子红通通的、脸颊也红通通的,不断不断的抽咽着。 「额,我的意思不是要责怪你啦──」 「我知道……我知道的,芷轩同学,你真的好善良……」 「……普通而已啦。」 「我真的可以喜欢他吗?这样真的不是错误吗?」 「我可先说,我一点也不乐见你热烈追求这呆头鹅,我的意思是,你有强烈的喜欢的心情,这件事不是错误。而如果你真的为了这份心情付诸行动,那我只好跟你一较高下了──反正赢的人一定是我,林湘雨是跑不出我的手掌心的。」 张芷轩瞥着旁边的草丛,用一种像是毫不在乎的口气说着。 阮冬月忽然抱住她,哭得好大声好大声。 那之后,我们一起回到教室,表面上相安无事的结束了一天。 那一天我心里暖滋滋的,现在几乎每一件事情都解决了,张芷轩是我的恋人,阮冬月也成为了好朋友,只要将记过的事情给给弄好,就一切大功告成了──我所嚮往的那个未来,也势必能够如愿到来吧! 我躺在床上,感觉眼皮慢慢沉重了,虽然国文还没完全复习完,但……安心的感觉使我好想睡,除了安心之外,还有喜悦。 我的嘴角是上勾的,即便在睡梦中,也笑得如此甜美,像是做了一场好梦。 第七章:为了你再努力一次与我的小小私心 我像是神游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据说睡觉的时候,灵魂是有机会出窍的。我觉得自己的灵魂出窍了,游离了非常非常远的距离,在那个空间里,一秒可以像一世纪那么长,一世纪也可以像是一秒那么短。 我感觉自己的灵魂终于归位了。 然后我的眼皮慢慢睁开,第一个感觉,是我的两手都握着一个皮革手感的东西,有点硬、却也有点软。空气中还有种水蜡的呛鼻味,一股冷风不断吹到我的脖子上,冷颼颼的。 「老公、老公!」 我的视线清晰了,我正在一条高速公路上,对面一辆砂石车的车尾正向着我急速靠过来──哦不,是我在靠上去! 就像反射动作一样,我猛然将手上握着的方向盘向右拉下去,整台车子受到牵引,瞬间向旁靠去,眼见就要撞上公路护栏,我又紧急的将方向盘扳正,然后一点一点的踩着煞车,最终整辆车停了下来。 我的旁边有一女人不停喘气,她有一双漂亮的双眼皮大眼睛,长如云瀑的黑发在颈后扎成了一条漂亮的马尾,她皮肤很好,跟时尚杂志上的模特儿一样白皙,只不过若要说上她那惊恐未定的表情,则什么都无法比较了。 她看起来像是跟阎王打了一回三战两胜以性命做赌注的牌局,现在她赢了,只不过是险胜,所以吓得面无血色── 惊吓之后,就是愤怒。 「你这该死的臭小子!怎么开车的!你知道刚才都要撞上去了嘛!」 我伸出两隻手去挡她的攻击,但她的攻击凌厉非常,像是在少林寺学了祥龙十八掌一样,一掌一劈都精准的拍在我的头上脸上,我根本讨不到几下便宜。 「等等、等等啦!你是谁!?我又怎么……」我呆呆的看着车子的引擎盖,上面有一个人字型的汽车标志。是宾士啊,我脑子几乎快成了一团浆糊,我正开着一辆宾士? 我看着方向盘上大大的人字形标志,一种奇妙的、难以置信的感觉慢慢涌上心头。我缓缓地转过头,看着身边这位美丽的女人,不可置信的道:「芷轩……?」 她皱着眉道:「干嘛?」 「你刚刚叫我什么?」 「臭小子。」 「不是……再前面一点,你唤我什么?」 「……你从刚才就怪怪的,在搞什么名堂?林湘雨,别逼我在这种地方对你严刑伺候,我真的要发火了。」 我笑了起来,仰着头,脖子靠在软绵绵的肩靠上。 「成功了,我扭转人生了……」 「你还想继续探我的底线吗?」 「不,不,我只是想要休息一下,老婆。」 她叹了口气,语气转柔,道:「你要有什么心事,不要老压在心里面,你这人这几年就是这样,遇到事情老是不说,闷头闷里的我怎么知道你在想什么?」 我没有说话,我有好多事情想问,可真要问却连一个字都吐出不来。 储藏在脑海深处的记忆开始如同繽纷的万花筒那样泼洒而出,我看见自己在大学学测的评测教室中振笔疾书、看到自己笑吟吟的和班上的同学穿着制服,在协和高中的校门口摆pose拍照、看到自己上了一间重点大学,在那里和张芷轩一起努力念书,从夜晚一直念到窗外的日头升上…… 从那时候我们就住在一起了,大学毕业后,我们各自加入了不同的公司。我学的是电机专业,现在是半导体科技厂的经理;她则是建筑设计专业,现在自己开创了一间设计师事务所,我们收入都很高,在台北有一间缴清头期款的六十坪公寓豪宅。我们目前没有孩子,她曾告诉我事业步上轨道之后就差不多可以考虑生了,而最近就是步上轨道的时候。 我感觉胸膛充盈着一股暖盈盈的感觉,那使我忍不住鼻酸落泪,那么多年、盼望了那么多年啊……那么多个自责的夜晚、那么多个想着「要是能重来」的夜晚…… 我真的办到了。 「芷轩,这么说很唐突,但我还是要说。」 「什么东西?」 「我爱你。」 她愣愣的瞧着我,接着噗哧一笑,笑容无限美好。 「发神经呢你!要不要走了,我们好不容易把假期乔在一起,现在不是要去北投泡温泉?」 记忆涌上,对,北投,我们这么计画的。 我重新把档位推到一档,现在脸上的样子肯定满溢着幸福吧,我踩下油门,那加速力道强得我心神震颤,而且踏实无比。 到了北投我们下榻的饭店,她一进房间就发出讚叹,那里有一道高约三公尺的超大型落地窗,往后就是露天的石头温泉池、再往后则是视野无限广阔的北投温泉谷。好几缕热腾腾的白烟从山谷中飘散出来,像是一柱柱载满人们心愿的线香,裊裊升上天空。 那时才刚下午四点,天色虽然有些阴,但还算明亮。她大喇喇的躺进沙发里,就着满窗子的美景打开刚买的啤酒,「啊……啤酒真讚!平常怎么就不觉得这东西这么好喝呢?」她一边呢喃,一边递了一瓶老虎啤酒给我,我不无怀念的看着上面那熟悉的logo标志,复杂的笑着。 「干嘛?你不喝我喝哦。」 「我喝,我当然喝,我只是突然想到自己好久没喝这款啤酒了。」 「怕醉哦?哼,男人都怕出糗。」 「我可是号称千杯不醉的──」 「好了好了别瞎说废话,烧鸡拿来!」 她笑着抢走我手上的塑胶袋,里面有一盘烧鸡、一盘烤鹅,都剁好了,烧得烤得美滋滋的,我们在底下的商店街买的。我坐在旁边看着她大喇喇的拨开烤盘上的保鲜膜,忍不住笑了出来,她问我在笑些什么毛蛋,我说什么屁蛋都没有。 「啵!」拧开啤酒盖的那剎那永远是最美好的,至少现在是美好的。我吸掉浮上来的泡沫,然后仰头大口大口的喝进肚里,发出爽快的叹息声。 然后我们安静地吃着烧鸡,喝着啤酒,偶尔抬起头来看看窗后的美景。啤酒一罐一罐的空了,堆在一边,她的脸红通通的,耳根子也红得像是跑了几十公里的马拉松。 「这就不行了啊,芷轩?」 「没有不行这回事,说啥傻话,那最后一瓶啤酒是我的,你可别想抢!」 我当着她的面打开那所谓的最后一瓶啤酒,然后白目地仰头一灌,她顿时火了起来,大叫:「林湘雨──你好大的胆子!」我将那喝了一半的啤酒拿得离她远了,笑道:「你看起来累了,不喝了,我们也喝了那么久,休息一下吧?」 「休息?嗯,也是,我们来这里不就是要休息的吗?不如这就去泡汤吧,好漂亮的室外池啊──」 我连忙拉住她的手,哭笑不得的道:「你才喝完酒,突然泡温泉要是高血压怎么办?我可不想在这时候往医院跑啊!」 她咕噥了一声,喃喃道:「天底下有这么傻的人吗?来温泉旅馆不泡温泉,只看风景,太傻了……」她说着说着,声音渐渐低了下去,眼皮也渐渐闔上,均匀的吐息着,看着是睡着了。 我又好笑又无奈的抓了床上的被子过来给她盖上,这地可算是山上,房间的冷气又算是比较冷的,我可不想让她着凉。给她盖完被子后,房间突然变得很安静,我将那些吃得乱七八糟的骨头倒进垃圾桶里,然后再度坐回沙发,就着远处的斜阳,一口啤酒,一眼美景的搭配着品尝。这次我喝得不快,一次只喝一点点,主要是在享受这当下的寧静,还有回忆着一路走来的艰辛。 有那么多的故事,在这个时候都变成了「已发生」。 我们有了好工作、结了婚、有了房子……不同的记忆片段随着时间经过开始清晰浮现:我们还参加了周亭跟张凯轩的婚礼,那俩傢伙婚后不改高调,老是在脸书上贴些炫耀资產的图文,看得人又好气又好笑的;阮冬月则成了作家,两岸三地以至南亚国家都有她的读者粉丝,我也是她的粉丝,在我的书房里有好几套她写的小说。题材从她最擅长的男男向恋爱小说,到令我意外的奇幻战斗小说、以及小清新的青年恋爱小说……每一本我都买了,每一本我都看了,她每出一本小说,我和芷轩都会打电话过去祝贺;我们偶尔也会约一个大家都有空的时间(通常是千挤万拧中找出来的),大家一起回到过去逛过的那间百货公司逛街,吃一吃当年的乳酪蛋糕、在游乐场里玩上一玩……大家就好像还是当年那些高中生,那么的自由自在。 我将啤酒罐向上仰,才发现里面的酒已经空了,不禁有些感慨。天色晚了,我拉上窗帘,然后坐到了张芷轩的身边,躺着、沉默着、想着。 这么多年过去了,张芷轩也变了。 我凝视着她,她窝在沙发堆里,打着轻轻的鼾声。我忍不住伸手抚着她的头发,手感如此滑顺,像是浸了牛奶一样。比起我所认识的那个她,现在的她长得比较高了一些,眼皮下有些遮瑕膏遮不掉的黑眼圈,她穿着一件米黄色的连身长裙,即便盖着被子,那双白皙的腿仍然伸出了被子外,彷彿睡得不怎么踏实的挪动了几下。 这些年来,我究竟错过了什么故事? 我停下手,不知道以什么样的情绪,轻轻叹了一口气。 那一下叹息虽然轻,但是悠长,就好像灵魂深处有某些缺片,我透过叹息,想要把他们唤回来──可那自然是不可能的。 我呆坐了很长时间,感觉有些疲倦,但又睡不着。就那样睁着眼睛,愣不愣的盯着窗帘上的双飞蝴蝶。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一股视线,转过头,就看见张芷轩睁着明亮的大眼望着我。 「你果然怪怪的。」 「哪边怪?」 「全部都怪。」 「你举个例子。」 「行,你现在亲我。」 我愣了一下,她用一种坦然的目光望着我,下巴微微抬着,像是等着我捧起。我慢慢的伸出手,手指不争气的抖着,终于按住了她的下巴。 「吻我。」她重申道。 我带着忐忑的心情,缓缓的往前倾去,在那柔嫩的、芬芳的嘴唇上落下一吻。 她笑了起来,道:「这就是奇怪的地方,你就像个毛还没长齐的臭小鬼第一次约会一样,战战兢兢的。」 我无奈的耸了耸肩,「不然你还要我怎样?」 「要像这样。」 她猛然凑了上来,整个身子趴到了我的身上,软嫩的嘴唇和我纠缠在一起,最后我几乎像是从于本能的伸出舌头,和她缠在了一块。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两个飢渴的灵魂,因为一股无法抗拒的强大吸力而交缠在一起,舌头是我们沟通的桥樑,身体则是沟通的本质。 她像是有些不捨的向后微微挪开了头,望着我道:「我想要小孩。」 「我还不知道怎么做一个父亲。」 「我也不知道怎么做一个母亲,大家都是从零学起。」她解下了长礼服,露出丰满的胸部,之后我们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隔天,我们睡到日上三竿才醒来,几乎是同时醒的。一开始是我,然后是她,我们什么声音也没有发出,就只是躺在床上,望向彼此露出了微笑。 之后我们回去各自的工作岗位上工作,我在新竹工作、她在台北工作,以前一直以为那些科技新贵都是在冷气房里翘脚领薪水,直到自己去做才知道有那么多做不完的事情。几乎是每天,我早上八点上班,一直忙到晚上十点才能开车回家,回家时已经累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起初我以为她会早早的上床睡觉,因为我回到家都已经是十一点的事情了,但她没有,她就坐在餐桌前,专注在桌上的笔电和绘图板上,不时涂涂改改。见到我时,她会抬起头来,温婉的微微笑,说:「你回来了。」 我会说:「恩,我回来了。」 然后在去北投泡温泉之后的三个月,在一天放假的时候,一大早就见她默默的坐在床头。我心里早有些预感,但还是等着她转过了头,神秘秘的对我笑道:「我好像有了。」 又六个月后,她已经在坐月子中心躺了把个月去了。她说最近孩子动得频繁,要我弯下腰过去听看看,说不定会听到小孩喊妈妈。我说你特别傻,肯定是先喊爸爸,我们俩就这件事争执不休,吵到月子中心的看护都来请我们小声一点。 我们笑着道歉,看护也没跟我们计较。 之后的那些夜晚,我一个人躺在床上,感觉床边空荡荡的。总是下意识地伸出手,才发现床边的她不在。我会在半夜惊醒,以为自己听到手机在叫,但拿起手机却又发现只是虚惊一场。 她还没生,还没。 我也曾向公司请假,但我的职责重大,一个人要调配半个部门的工作。不管是外宾接待、员工管理、还是那些如同蚂蚁出巢般回復不完的电子邮件……每件事情都让我焦头烂额,临產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她也从月子中心转到市区医院待產。我曾有一个星期都睡在医院,后来她说我这样会搞坏身子,执意要我回家睡觉,不必天天去,我才偶尔回家自己睡。 但怎么睡都不安稳。 那一天下班,我依旧在第一时间拿出了手机看,以为自己会看到医院来的通知,但并没有。这段时间我愈来愈忐忑,尤其是那一天,不知怎的,我感觉浑身都不对劲,她的预產期就这两个星期,再过去就该催生了,每一天我都过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一样,着急的跳着脚,却怎样也无济于事。 这一天更是如此,我几乎是在换下西装之后便立刻奔往医院。那时很晚了,路上没塞车,但我就是觉得车子开得好慢好慢,不知不觉加快了车速,连是不是被拍到超速都无所谓了。一赶到医院我就奔向待產房,推开门却发现床上是空的,一个年轻护士正在更换床单,看到我时略微惊讶的张大眼。 「我老婆呢?」 「张、张小姐的话,现在应该已经生產完毕,在產后恢復室休息了吧。」 我脑筋飞快转动着,却像是在解一道复杂无比的微积分。生產完毕?產后恢復室? 「產后恢復室的话,应该出大门,到西侧栋询问哦。」 「谢谢!」我这么说时,人已经跑出了待產房。一边跑,我脑子一边整理着收集到的资讯,一种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芷轩她生完了,医院却没有来消息,答案很明显只有一个,她不要让我担心。 狗屎! 「芷轩!」 我衝了进去,整个人喘得像头牛一样。 张芷轩躺在床上,闭着眼睛,脸色苍白,看起来像是失去了意识。 我疯了一样衝过去,紧紧的揪着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块。我唤着她的名字,一次、两次,我的嘴唇因为紧张而发抖,脖子僵硬得好像动都动不了,我以为她离我而去,真的又要我离而去,我的眼泪甚至流了下来,那么久以来从没掉泪的我,在那一剎那哭得一塌糊涂,整件衬衫都沾满了汗水、泪水。 然后她猛然睁开眼,看到哭得死里活来的我愣了好大一下,手握成拳在我头壳上敲了一记。但好像又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只好笑着握住了我的手,握着我的手同时,眼眶也红红的,笑道:「原只是想给你开开玩笑,你没必要这样激动吧,傻瓜!」 我又哭又笑,真的不知道要怎么办才好。 「你他妈……他妈别再给我开这种无聊的、八股的玩笑,我真的会、会气死!」 「我尽量吧。」她翘着嘴唇,淘气的道:「没看你对我这么在乎过,是不是我要多生几个小孩啊?」 「你要的话,之后要生几个都可以。」 「这可是你说的。」 我擦乾眼泪,笑着坐到她身边。 「男孩女孩?」 「你猜呢。」 「我怎么知道,你之前都不照超音波,说这样才有惊喜。」 「你猜猜看嘛!」 「女孩。」 「为什么?」 「女孩乖些。」 「我若说是男孩呢?」 「男孩也好。」 「为什么?」 「因为都是我们的孩子。」 她笑了,伸手理了理我额上的乱发,道:「恭喜你,是女孩。」 我满足的笑道:「叫什么名字好?像我们之前取的?瑀希?」 「不要,冠你的姓还得了,以后都成了同学之间的笑柄。」 「那就冠你的姓,张瑀希,多好听。」 「那样的话你父母不恨死我才怪。」 我闭上眼睛用力动脑,「那……复姓吧?林张瑀希?」 「总觉得土土的,但又觉得好像不错,嗯……」她说着,目光有些迷离。此时门外走进一位护士,告诉我应该留给產妇休息时间,我点点头,有些不捨的向芷轩挥了挥手,她也挥了挥手,虽然表情看来相当困乏。 那时候,大概是我整个人生当中,最圆满的时候了吧。 我们为孩子取好了名,带回家的时候,爸妈都很开心。妈甚至哭了,说她大半辈子就等这一刻,爸在一边平静的站着,但嘴角也微微勾起。照顾小婴儿是一件很累人的事,瑀希爱哭,半夜饿了就张开嘴巴哇哇哇的大哭,我和芷轩对照顾小孩都是初学者,一开始还手忙脚乱的,夫妇俩半夜起来一起泡奶粉水,战战兢兢、然后渐渐放松下来,看着瑀希嘟着嘴巴,鼓禄鼓禄的喝着牛奶。 「你看她的眉毛,多像我。」 「胡扯,我觉得她的眼睛更像我。」 「是多不幸才会长得像你一样?」 婚后我们还是讲着这些垃圾话,但是看着瑀希喝牛奶的样子,我们都渐渐安静下来。看着婴儿喝奶是一种很奇妙的体验,她会睁着大大的眼睛,纯洁无瑕的、彷彿一张从未染黑的白纸,等着你带领她往各种方向看去。你做鬼脸,她就格格格的笑,你要是微笑,她就伸出了小手,哇阿哇阿的唤着你。 虽然也是有难熬的时候,比方说换尿布,这件事我一开始有点排斥,但都身为人父了,一些责任要懂得扛起。第一次包尿布我包了快半个小时,主要是怕自己帮瑀希擦屁屁的时候会弄伤她,婴儿的皮肤太柔嫩了,只能用湿纸巾轻轻擦拭,但溼溼的大便又让人皱起眉头,我都不知道光喝奶也能那么臭。 「瑀希啊,你的便便好臭哦。」 瑀希格格格发笑,我无奈地把尿布包好,丢进垃圾桶里。 干完这样的事,我已经累得躺在沙发上,张芷轩坐在我旁边,间间的抠着脚缝。 「干你真的很脏。」 「闭嘴,这是去角质,不然你以为你妻子怎么会这么漂亮?」 「老王卖瓜哦。」 「不跟你胡扯,话说,你明天是不是放假?」 「你想干嘛?」 「事务所那边的工作,我想停一停,最近,有点太累了。」 我闭着眼睛假寐,「就依你说的,瑀希需要陪伴,小孩交给外人照顾我怎也不安心。」 「你不反对?」 「反对什么?」 「家里的收入少了一笔,肯定压力更大吧?」 「这倒是一个问题,嗯,那么每一晚就要请我们的后座大人给我好好服侍服侍,嗯,还是该叫你妃子?这样我就是皇帝了,哈!」 她踹了我一脚,佯怒道:「少得寸进尺!我就是休息个一、两个月,等瑀希满周岁了,我再带着她去事务所工作。这样的话,对咱所有人都是好的。」 我在她额上亲了一口,笑道:「别太累了。」 她脸红的撇过头,哈,跟当年一模一样。 「老是得寸进尺,到底为什么我会嫁给你这种人?」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娶一个又暴力、又不坦率的女人做我的老──」 她狠狠在我的脸颊上捏了一记,痛得我是那哎唷喂呀直直叫。躺在婴儿床里的瑀希格格笑着,笑声饱含欢乐。 第八章:一定一定要坚持到底就算结局只是散场 隔天,我开车载她去市区的事务所。 我们谈论到瑀希该上什么样的幼儿园,说之后要为她添什么样的衣服,说到这么多年以来,我们彼此都辛苦了。她伸出手按在我的肩膀上,轻轻揉着,望着高速公路,彷彿那边的车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觉得,你真的是一个,好男人。」 我暖暖的笑着,后座的瑀希也格格发笑。 「这不是早就知道的事情了吗?」 「哼,真不该夸你。」 我肃容道:「我心里很受用,你应该天天夸。」 「想得美!」 然后是一阵沉默。 我按着方向盘,真诚的道:「我也觉得自己娶到你实在是太幸运了。」 就在我话刚说完的剎那,忽然间一阵尖锐的啸声从后方传来。我起先以为是瑀希在哭,困惑地看向照后镜,却发现一个难以理解的现象:一辆橘色的砂石车打横着衝了过来,接着在某一瞬间失去了抓地力,整辆翻了过来。载在拖车里的小石头就像瀑布一样往前喷洒,但砂石车竟翻过了砂石,朝天空滚了好大一圈,接着沉沉的撞到地上、弹起、又撞下,弹起── 然后当我们的头盖下。 我听到某些很尖锐很尖锐的声音,我的头撞上某种很硬的东西,车子上面的金属板发出好大的声音,好像有人踩着一块光碟片,恣意的在柏油路上来回摩擦。我什么都见不到,我的眼前是一片黑,鼻子却意外的灵敏,我闻到好浓的铁锈味,好像有人在车里种满了花,这种花的铁锈味很重。 我还感觉到,自己从开始就不停在旋转,在那个谜样的、混沌的空间里翻滚,像游乐场里的旋转咖啡杯,只不过转动的只有我自己。接着在某一剎那,我的太阳穴又向着车窗砸了过去,那一下砸得我几乎丧失意识,耳朵嗡嗡作响,平衡能力被彻底剥夺,我感觉不到自己是站着坐着躺着吊着,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我什么都不知道。 我的头很痛、身体也被安全带拉得很痛,多半是淤血了。我张开嘴巴,想说什么,但喉咙被什么东西堵住了,我哼哼啊啊的挣扎了一阵,终究垂下了手。脑子一片空白,我什么想法都没有,只能感觉着自己的生命一缕缕的流失──好不容易有那么一丝力气,让我转动颈部,我想问问芷轩怎么了,但当我转过头的时候,芷轩并不在右座上──佔据那里的是冰冷的坚硬的橘色钢铁,这块钢铁穿过了汽车顶盖,大手劈白菜一样将车子削成了两半。 我缓缓的转回头,目光迷离,什么想法也没有。 之后就什么都没看见了。 「你别难过。」 我以为自己听到某个女人的声音。 那个声音让我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天色或许已经很晚了,旁边的窗子暗矇矇的,要在仔细地盯着一段时间之后,才能看到黑夜之上的那片星空,璀璀灿灿的,像是有人在空中洒了一把珍珠。我望着那片星空,什么话也没说,什么想法也没有,我就只是盯着,好像看着一幕跟我毫无相关的场景。 之后,手边传来了一股轻微的拉扯感。 我身上盖着棉被,那股拉扯感就是来自棉被外头。一个女人趴在床边,她睡着了,但眼角带着泪水,在我望着她的时候,像是十分难过似的,用力扯住了被子,眉头也紧紧地皱了起来。 我那鲁钝的、生锈的脑袋慢慢转动着,接着一个名字缓缓飘上脑海: 阮冬月。 「你来做什么?」 我出声,声音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 她缓缓的打开眼睛,接着像是被电到一样猛然跳了起来,抓着我的手,像是不知道要说什么一样的张开嘴巴又闭上。 我也不知道要说什么,乾脆不问 她的手太温暖了,我忍不住抽开。 「瑀希没事,湘雨,瑀希她很好,你不要想太多……」 瑀希?啊,是啊,瑀希。 我的女儿。 我木然地望着天花板,道:「你晚餐吃了没有?」 「吃?嗯,吃了,我买了一袋苹果,吃一点吧,有力气的话,人也会比较好过一些!」 我接过那袋苹果,是削好的、切成块的那一种。我还能咀嚼,还能说话,手能拿起苹果,脚掌好端端地伸出被子外,看起来,我没有因为一场车祸断肢缺脚,脑子好像因为撞击而缠了一层层纱布,但我没忘记什么,我什么都记得,包括那块厚如墙壁的钢板,包括车祸里的每一个细节、每一个声音、每一种气味…… 我默默地咀嚼着苹果。 好甜。 「喝水吗?」她打开一瓶矿泉水,我慢慢的拿了过来,手有点酸,但还拿得动,没有胡乱颤抖,我的手是何等平稳,像一具精准无比的测量机械,水平、横切、上挪、前倾。 嗯,好喝。 「你怎么知道的?」 「新闻有报,我就赶过来了,你的爸妈也来了,要不要我──」 「不用,愈少人愈好。」 她放下了抬在半空中的手,低下了头,看起来眼眶积蓄着泪水,却忍着没有流下。 「都一样啊。」 「嗯?」 「我说,你就像是高中的时候,还是那么爱哭。」 她被我一说,眼泪就掉了下来,一哭,就一发不可收拾,哭得鼻子通红,鼻涕都流出来了,简直一塌糊涂。 「我不想哭,我答应过自己,不要在这里哭……」 「哭啊。」 「……?」 我望着绿色的被子,淡然道:「反正泪水也不能改变任何事,哭了也没差。」 她又抓住了我的手,两隻手,就好像能透过这样的动作传递什么力量一样。我突然想到那些神秘的地下教派,教徒们团团聚在一起,手牵着手,闭目喃喃,使出所有的意念就为了接收到远在天边的宇宙讯息。那画面让我突然觉得很好笑,而我也确实笑了出来,看我笑,她却更严重地哭着,甚至把头埋进了棉被里,发出刚出生的小猫一样的声音。 说实话,我有点受不了,不过就是死人了,哭什么哭? 哭什么哭啊。 我哭了起来。 我无法感知哭的时间有多长,根据爱因斯坦对于相对论的释义,你对时间的感受愈少,时间消失得愈快。也许从那之后,我会一直盯着时鐘,看着时针、分针、秒针,秒针每往前跳动了一格,世界上就过了一秒。但若我盯着秒针,把所有的精神都投入在那一秒里,一秒或许会像是一年一样长。 人生还剩下几秒呢? 哭完之后,我又像个没事人一样,跟她说我想休息了。 她显然听懂了我话底的含意,但她不走,她说,她会一直待在这里,直到我出院。我说,那你不要说话,坐着就好了,要是累了,随时都可以离开,她答应了。 我躺在床上,感觉好倦,眼皮盖上了,却没有如想像那样睡着。 我又说,瑀希怎么样了?她说,因为躺在安全座椅的关係,瑀希没有受到太大的伤害,只是受到惊吓,所以天天哭个不停,现在正由爸妈帮我照顾。 我嗯了一声。 然后又问,她的小说怎么样了。她说,最近刚送出一件稿子,是男男向的作品,那是她私底下和周亭一起秘密讨论织就出来的故事。 「对了,周亭和凯轩,东浩和白白之后都会来,我下午有联系他们了,他们应该明天就──」门被突然推开,一个头发烫得像泡麵一样的金毛男站在那儿,表情惶恐,像是被一隻大怪兽追了几百公里,现在终于到了出口。 我一下子认不出他是谁,忍不住愣在那儿,但那金毛男踉踉蹌蹌的走了过来,就跟阮冬月做的动作一模一样:握起了我的双手。 「要坚强!我知道这是屁话,但我只想让你知道……我们这些朋友都挺你!」 「知道是屁话就可以少说点了,东浩。」 另一个声音出现在门口,听来高冷,偏偏话里又有一股难以觉察的温度,就像雪地里的一丝炭火,不明显的传出一丝馀暖。 这次我一眼就认出了来人,那是白白,近乎一年没有聚餐了,她的头发留到了腰际,身上套着一件白色立领衬衫、里面是黑色的小背心,修长的腿上套着黑色的瘦腿裤,整个人看起来就像是时尚杂志里的模特儿那样,完美无瑕、难以亲近。 她走了过来,我原以为她也要像前两人一样握住我的手,絮絮叨叨的没完。但她只是找了一支摺叠椅坐了下来,然后打开手机,一言不发的滑着。 「白白……你不来说点什么吗?」 「我觉得我坐在这边已经很足够。」 「白白!」 我按住了激动的东浩,轻声道:「这样很好,东浩,白白是好意,该说的冬月和你都说过了。」 他只好沉默下来。 我不想让场面那么尷尬,所以想把话题从自己的身上移开。 「你们结婚多久了?」 「八个月。」杨东浩摸着头傻笑,但又随即肃容起来,我没给他胡思乱想的机会,又道:「有打算去哪里度蜜月?」 「海南──」他正要笑,却又很快的苦起脸来。我也是尷尬的低下头,现在不论说什么都是多馀的,乾脆不说这些了。 我想说点别的。 「大家都聚在一起了。」 「嗯。」 「你们有没有想过,如果还再回到高中一次,你们会做什么事?」 杨东浩最先笑道:「我要在邓魔头的嘴里拉一坨屎。」后面的郑白白踹了他一下,他顿时尷尬的搔起头,场面静默。 「我会尝试去改变。」 郑白白冷不防地说道:「我会想着怎么不让这样的事情发生。」 一旁的阮冬月告诫道:「白白!」 但她不为所动,继续道:「你想的难道不是这件事吗,湘雨?」 我被她说得完全不知该接什么话好,目光空洞、喉咙乾渴。 对,我想,好想要回到过去。 「但事实真的有我们想得这么美好吗?」她翘起白皙的右腿,交叠在同样白得发亮的左腿上,道:「假设我们改变了过去的一件事情,又怎么知道这一件事情不会造成某些更坏的改变呢?你觉得呢,湘雨?」 我张开口,却说不出话。 她不知道,我真的能够回到过去:就像以前所做的那样,一次次的修正我所犯下的错误。如果我回到高中时期,说不定我就可以扭转一些什么,或许张芷轩根本没开什么建筑事务所,或许我们不会开上那条高速公路,或许根本不会有砂石车失控撞了过来…… 但她说的也是对的,假使我的决定促成了某些差劲的结果呢? 「人不都是这样吗?没有走过的路总是更亮丽,好像只要到了没有走过的那条路,人生就会过得光鲜亮丽、毫无后悔一样,真的是这样吗,湘雨?没有跟芷轩相遇,你们若没有结婚,会有瑀希的出生吗?就算你们真的结婚了,你确保生下来的那个小孩真的是这个瑀希吗?」 她的眼睛迎着月光,看来闪闪发光。 我们都没有说话,病房里一片静寂,只有风吹过窗户隙缝的时候,发出的一丝丝的呼嚎声。我们没有再过多的交谈,坐着的坐着、躺着的躺着,没多久,杨东浩已经躺在那张摺叠椅上面睡得像死猪一样,阮冬月也一顿一顿的打着盹,他们都累了,只有郑白白还在滑着手机。 我终于感觉到自己慢慢睏了,眼皮一沉一沉的盖下,伴随着我空洞的心灵逐渐向清醒的人生谢幕。 而落幕前,却看到一点一点的晶莹亮光。住在脑海深处的那个我一度以为是窗外的星光让我错视了,但随着沉入梦境里,一种感觉慢慢的在脑海中扩散开来。 我相信,那些发着光芒的东西,是郑白白脸上垂下的泪水。 之后,在医院里观察了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出院了。 公司给我放了两个月的带薪长假,我揹着瑀希,坐着火车环了台湾一圈。看到哪个有趣的站点,我就下车走走逛逛,我在屏东车城的海边吃当地有名的烤蚵仔、在台东金崙泡温泉、在花莲玉里逛了逛残破的神社、在宜兰买了牛舌饼乾啃、在基隆海边坐着,看西方落日…… 然后我又回到了家,那个空荡荡的家。 爸妈来过电话了,几十通,我回电过去就听到妈稀哩哗啦的哭着,说她以为我发生了什么事,说不管怎样,我要记得瑀希是我的孩子,要为了孩子坚强起来。絮絮叨叨、饱含感情的那样讲着,好像生怕我不懂得这些大道里一样,我说,妈,没事,你早点睡吧,我知道了,我也累了,好,掰掰,我会保重的…… 进房间时,瑀希就躺在婴儿床里,无助的哭着。房间的灯是亮着的,但床是空着的,我站在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床铺发愣,最终只敢坐在床尾,弯腰驼背的盯着黑画面的电视机。 我把脸埋在手里,一遍一遍的搓着,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搓得皮肤发烫,火辣辣的,像是被揭了一层皮。我以为自己会哭,但我没有,我就只是盯着电视萤幕,以前那个萤幕会倒映出张芷轩和我躺在一块漫无边际谈天的样子,现在那里面只看得到一个目无光彩的糟老头。 糟老头是我自己。 瑀希又开始哭了,我像是一部没有灵魂的机械,死气沉沉的挪动身子、抬动自己的脚,抱起了婴儿床的瑀希。「乖哦、乖哦,饿了吗?爸爸给你泡奶奶哦。」我笑着说,目光却很空洞,我视线里的瑀希是模糊的,好像打了马赛克。我抱着她,到客厅里泡了奶粉水,但是餵她的时候,她还是不停流着热腾腾的泪,两隻眼睛都哭红了。 据说,小孩能够很敏锐的捕捉到大人的情绪,大人难过、小孩也会难过。 所以我尽力使自己笑起来,笑得像个慈祥的父亲。 但没有用,瑀希还是在哭,不论我怎么笑、奶怎么餵,怎样都没有用。我忽然想到她是没见到妈妈,所以惴惴不安吧。因此我掏出了手机,翻开了我们在北投泡温泉的自拍照,照片里的芷轩嘟着嘴、目光斜瞪着做鬼脸的我。 果然,看到妈妈后,瑀希就不哭了。她含着奶嘴,像是在读一本引人入胜的故事书一样,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张照片。 「看啊,这是妈妈哦。」我一边笑一边介绍道:「你的妈妈很漂亮对吧,当然了,爸爸更帅。我好庆幸自己能娶到你的妈妈,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漂亮的妻子。」 我向右继续滑出更多照片,有我们在温泉博物馆拍的照片、也有在地热谷做的一些莫名其妙自拍姿势的照片,每看一张,我那僵硬的嘴角就放松一些。瑀希也安安静静的看,甚至在我手停下来的时候,主动的伸手去滑。 「不急,看久一点吧,照片就只有这些而已,瑀希。」 她回过头看了我一眼,于是安分的坐定着。 我继续往下看,边看边解释,彷彿怕瑀希看不懂这些照片是在哪里拍的,为什么拍的,什么时候拍的,拍的心情是怎样…… 我不断不断的解释,解释到最后,连我自己都涕泪横硫。 我放下手机,到厨房的洗手台掬了一把水,哗啦啦的洒在脸上,想要冲掉那股快要把人燃烧殆尽的焦躁。但当我扶着洗手台,却发现眼泪无法控制的一直往外流淌,胸口里面也好像有一团烧不尽的野火,恣意燃烧蹂躪。 我不知道该要怎么做。 我站不住,在橱柜旁坐了下来,无助地抱着头痛哭,却又没敢发出声音,只能无声的掉着眼泪,紧紧咬着牙齿,用力抓着头皮。我不要这样,我想要张芷轩活着,就算我们不曾结婚也没关係,就算我们不是恋人也没关係,哪怕她跟蔡育衫结婚了都好,那样的话,至少在刷脸书的时候我可以偶尔看到她的照片。 可以想像她在某个地方活着,想像她是不是上床睡了,想像她是不是过得舒服愉快……但现在的我一想到她,只能想到那块冰冷坚硬的橘色钢铁,那辆将我跟她永远隔开的砂石车。我不敢想像那块钢铁之下是什么样子,但我就是一直闻得到,那一种充满铁锈味的味道,那种浓郁、血腥、从炽热转为冰冷的味道。 我抱着头,把头埋在膝盖里,哭久了,真的会累,累的时候脑子好像再也使不出半点力气,空空荡荡、黑黑白白,什么东西再放不进。 我抽出橱柜里的菜刀,举起,盯着刀锋,然后架到脖子上,就那样定格在那个姿势,我想感受一下要用刀子切割自己的时候是什么感觉,答案是没有感觉。我不觉得悲伤、不觉得痛苦,我不禁想要是切下去的时候,是不是也会是毫无痛楚。 我要改变,这事情没那么难的,过去我已经尝试过两次了。 我一定会回到过去改变的。 「……」 我切不下手,终究切不下手。 害怕是一个原因,那是求生本能的体现。但真正使我放下刀子的,是对瑀希的那份牵掛。想到我要是这样不负责任地离开了,她要怎么办?怎么生活?谁来照顾她?圣诞节会有人送礼物吗?长大后还会记得曾有那么一对爸爸妈妈吗? 在她长大后,会不会痛恨我?会不会变得内向脆弱?会不会无依无靠的?有人爱她吗?她懂得爱人吗?会不会,在失去了双亲之后,再也难以真诚的笑起来了? 我缓缓的将刀子放回橱柜,站起来,打了一通电话给杨东浩,让他过来一趟。 之后,我过去哄瑀希上床睡了,起初她就在婴儿床里,睁着骨碌碌的大眼睛望着我。我说,睡吧,有了力气,明天才好起来爬来爬去。这样说着,她才慢慢地闭上眼睛,但空出的一隻手,伸出了婴儿床的栅栏,紧紧地抓着我的牛仔裤。 之后我去到阳台上吹冷风,那里可以俯瞰整个台北夜城,晚上风特别强劲,冬天也快到了。我在一张摺叠椅上躺着,把手插在口袋,空气太冷了,这样暖和一些,如果来几杯烧酒,身体大概会热一些吧。 想到这里,我又打给杨东浩,叫他来的途中买点威士忌,烈一些的好。他说好,匆匆掛断了,我看着他的手机头像咒骂了一阵,将手机放回口袋。 我在那里坐了许久,被冷风吹到头昏脑胀,感觉脑子都快被风吹成白痴了,门铃到了我准备离开阳台的时候才悠悠响起。 「surprise!」一打开门,就看到门外像是要办派对一样,一大票人都来了。除了杨东浩之外,郑白白、周亭、张凯轩、阮冬月全来了。他们手上拿酒的拿酒,拿炸鸡桶的拿炸鸡桶,还有人带可乐披萨过来的。我站在门前,搔着脑袋瓜子,苦笑道:「我以为最多只有两人会来,你们是要在我家办派对吗?」 「囉哩叭唆的,外面那么冷,我们都进去了!」杨东浩抱着一瓶威士忌率先脱了鞋跑进去,在他后面的郑白白大骂着,让他回来把鞋子摆好。然后张凯轩对我吐了吐舌,同微笑的周亭一起走进我家,好像他们才是主人一样。 「你们几个,瑀希在睡了,给我小声一点。」听到我这么说,他们顿时噤声,但那两个臭男人还是没掩住笑,嘻皮笑脸的,还把这儿当自己家一样,到厨房翻箱倒柜,半晌拿了几个空盘空杯过来。 「来,我替你服务。」杨东浩搓着手,挑了两隻油酥酥的炸鸡腿给我,然后在我面前的玻璃杯上倒满一杯晶莹剔透的威士忌。我拿着酒杯,盯着那酒好半晌,接着一口喝下。 我们就那样开始吃喝,整夜就聊些天南地北的事,到了天明,个个醉得不省人事。 我也是,只不过我还有些意识,我拿出手机,滑出了我们在北投拍的合照,看了一会,之后将萤幕关掉,沉沉睡去了。 终章:我还是那么喜欢你 「瑀希,你是要我发脾气吗,快点收拾好,要上学了!」 「不要啦爸爸,再睡三分鐘……」 「三分鐘人家都已经认识了,你不是要交到很多好朋友吗?」 「好啦好啦……」 瑀希弯腰驼背的走进浴室,尿尿完之后又弯腰驼背走了出来。我在一边看得差点没气死,真的不知道这德行是学谁的,「快点,皇帝不急太监都急了!衣服快换一换,还赶得上开学典礼!」 「爸,我已经五岁了哦,五岁的话,你不可以这样偷看我换衣服。」 我感觉拳头硬了一下,吸了一口气,悄悄的将她的房门关上。 过了又大概五分鐘,房内毫无动静。我打开门,果然见到她穿衣服只穿一半,又趴在床边睡死了。 「张瑀希!」 她揉着眼睛,好像很不情愿的嘟着嘴,慢悠悠的穿上底裤,然后又懒洋洋的趴倒在床上。 「我不去上学了,爸爸,家里好舒服。」 我彷彿听到神经断成几截的声音,按耐住上网搜寻「孩子想逃学该怎么办」的衝动,蹲到她身旁,开导的道:「幼稚园里有好多的孩子,大家在一起的话,你一定能看到比待在家里看到的还多的东西、遇到除了爸爸之外的好朋友。但如果只是在这里睡觉,朋友是不会主动出现的哦,瑀希,爸爸爱你,但是你难道不想要有更多朋友吗?」 「不要。」她把头靠在床上,倔强的道:「朋友什么的,我才不需要。」 「那喜欢的男孩子也不会出现哦。」 她哼了一声,「那我更不需要了,男生都蠢得要命。」 「连你最喜欢的都教授也很蠢吗?」 「都、都教授是例外!他、他是外星人哦,才不是男生!」 「可是人家千颂伊也是在上学的时候才遇到都教授的啊。」 她猛然抬起头,「对啊,说得也是,那我们快点去上学吧,走吧,爸爸!现在就走!」 我无奈地道:「那也请你先将裤子穿上吧……」 她就读的幼稚园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我们出去的时候,冬日的阳光洒照下来,整片柏油道路看起来金闪闪的。瑀希从粉色的小书包里拿出一支时髦的儿童墨镜戴上,走前头催促我道:「走囉,爸爸。」 我站在门边看着自己的小孩,有点害怕未来会看到家里出现一堆太妹,但……不会的吧,不会的! 我摇摇头晃去那个古怪的想法,牵起她的手,在暖和的阳光底下走着。她穿着一件绒毛大衣,手上套着毛茸茸黑色手套,早晨的气温大概只有十五度,但她怎样都坚持要穿裙子,说这是女人的正义,我怎样告诫也没用,只好依了她。 「听说这间幼稚园的开学典礼都会办活动哦?」 「什么活动?」 「我也不知道,应该是迎新活动之类的,可能有海绵宝宝、珍珠美人鱼……」 她用一种看老人的目光嫌弃的望着我,我赶紧转口道:「百兽战队、战斗陀螺……」 她嘖嘖嘖的摆着手道:「不对,这样没有get到儿童流行的点,爸爸。你说的那都是几百万年前的动画了,你乾脆说小美人鱼算了。」 「……小美人鱼也不错啊?」 「现在的小孩已经不爱那个了,k-pop才是王道好吗,要我说啊,每个人都要有点crazy的态度──」 我自觉已经跟不上小孩的流行了,只好笑着听她侃侃而谈,偶尔问个几个问题,她就能滔滔不绝地讲上好大一串。这几年我自觉当了一个父亲,至于是不是一个好父亲,这就得由瑀希评定了。 我笑着送她进幼稚园,她一边往里走,一边频频回首。然后渐渐的,那些布偶啊,什么海绵宝宝、派大星渐渐将她盖过去了,印在我脑海里的,却是她那张努力微笑的脸蛋。 「要努力加油哦,瑀希。」 我慢慢放下手,正待转身,忽然觉得有谁叫着我的名字,但是转过头时,却什么人也没有。 我望着金灿灿的太阳,脸上浮现笑容,转身慢慢走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