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嫡长子》 大明嫡长子 第1节 《大明嫡长子》作者:皇家雇佣猫 文案: 斗志最易于平凡之中浇灭,野心最易于权力之下生长。 身为明孝宗朱佑樘的太子,朱厚照的条件得天独厚,国家搞成那个样子岂不可惜? 因为有遗憾,才有改变的价值。 平凡的灵魂撞上造就时代的机会,他立志成为一代雄主,史笔如刀不假,可有哪一笔敢小瞧了他? 第一章 东宫出阁讲学疏 夜已深了,京城一间寻常屋子却有光亮射出,摇晃的火烛忽上忽下,映照出围坐在屋内的几张激愤的中年男性脸庞。 “那封《东宫出阁讲学疏》被留中了。” “陛下虽然正值盛年,但先是不愿纳妃,如今仅有独子又三番两次拖延东宫出阁讲学之期!再过两三月殿下都满八岁了,这个年纪哪怕是寻常人家的孩子,也该拜师启蒙了!” “是啊!太祖当年就说过:天子之子与公卿士庶人之子不同,公卿士庶人之子系一家之盛衰,天子之子系天下之安危。尔承主器之重,将有天下之责也。陛下之家事,亦是国事,怎可因为爱子之心就误了东宫读书这样的大事?!” “对!我等还要上奏!还要上奏!” …… 东宫撷芳殿周围一样黑漆漆。 黑暗中,随着吱呀一声殿门开启,有一灯笼向外飘来。 “我们这是要去哪儿?”一个七八岁的孩子问牵着自己手的老太监。 “去看皇爷,皇爷忧劳过甚,已经病倒了。” “近来有什么事吗?让父皇这样忧劳?” 老太监继续捏着公鸭嗓说:“外庭有一些讨厌的人,他们想要逼着皇爷,让殿下每日起早贪黑的读书学习,那日子枯燥又辛苦。但他们不像皇爷这样心疼殿下。” “逼……皇上?” 以往这些对他而言都是历史名词,现在都真切的出现在身边。 老太监一两句话也解释不清谁能逼皇上,只是叹息一声,“等殿下长大了就明白了。” 这说话之人就是刘瑾了。 好一大段走过来,小手小脚的朱厚照也有些气喘。尤其夜间有风,吹得他眼睛都睁不开。 乾清宫灯火通明,但却没什么动静,走过的太监宫女连脚步都放得轻。 他还没走到龙床边,就已经听到了咳嗽声。 朱厚照从刘瑾那边得到了一个‘进去吧’的眼神,他自己也回想了一下电视剧里的礼节,之后便走了进去。 “儿臣,参见父皇。” “照儿……?”皇帝黄色袖口里的手往儿子的方向伸了伸。 朱厚照有些好奇,抬眼看了一下皇帝。 发现他下眼袋有些隐隐的黑,嘴唇却泛着白,从骨相上看是偏瘦的人,一张方片脸笑起来都很勉强。 历史,他也是知道的。按照自己的年龄推算,皇帝怕是还没到三十吧,真是造孽。 不说这人是自己的父亲,就是路上撞见了,也会动些恻隐之心。 “父皇……”朱厚照捏了捏皇帝的手,多少有些冰凉,一颗心始终揪着。 “父皇,没事。父皇就是想你了。”皇帝歪过头,尽力的冲着儿子笑了笑,眼神之中满是宠溺。 随后有些费力的长吸一口气,抬眼看向屋内的人,“都下去吧,朕和太子说说话。” “是,陛下。” 众人退去后。 皇帝抚摸太子的小手,声音如游丝般微弱,说道:“朕小的时候,也像你这样趴在父皇的旁边。那时候,朕总在想,父皇要是能陪我玩一会儿就好了。” “那……皇爷爷陪父皇玩了没有?” 皇帝愣了半响,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恢复力气。 “没有。”他摇了摇头说,“所以朕现在想陪朕的皇儿玩……可惜国事繁忙,朕的身体也难以支撑……” 这话说的让朱厚照觉得好悲凉。 怎么一个皇帝,竟当成了这个样子? “我可以一直陪着父皇。”他说。 皇帝笑了笑,“皇儿也要去读书的。” 朱厚照忽然想到刘瑾在过来的路上和他说的话。 “我听说,外庭臣子想让儿臣习字读书,已经逼得父皇郁结于心。但其实父皇心中已经答应的吗?” “哪有父亲不让儿子读书的道理?”皇帝缓缓的说,“只不过……皇儿太小,还是个孩子。他们可以逼迫朕,但是不该强迫你。” 朱厚照很难说这不是个好父亲。虽然说是软弱了些。 至于读书,朱厚照是不反对的,甚至会去主动读,总不能古文不通,写个毛笔字像狗爬的一样。最后看不懂叫太监来批红,那当的是什么皇帝? 但实际上,臣子们所说的读书,大概是讲着圣人之学,一遍又一遍的警告储君,不能这样不能那样,否则就是昏君,会背历史骂名。 按照这些圣人弟子的路子把自己搞成一个木雕泥塑,那便没趣了。 可以理解他们想防止太子不学无术成为昏君,但手段粗暴,其实就是迫使你听话。 这个皇帝只有输入儒家那一套价值观程序的机器人才能当得令他们满意。 关键令他们满意了之后,这天下就真的太平,百姓就真的富足了吗? “父皇想要怎么做?” 皇帝摸着儿子的头,“朕想,过了冬日再说。起码也要等到明年春天,天气转暖。皇儿,也好多陪我一段时日。” 朱厚照问:“那,外庭的臣子们会答应吗?” 弘治没想到,自己这么小的儿子竟然问出了这个问题。 他忽然觉得有些心痛, 照儿可是大明的太子,他唯一的儿子,是什么让这么小的孩子心中种下了‘害怕外臣不同意’的种子? “咳咳。” “父皇?” “朕没事。”皇帝不想把自己心中的情绪传染到儿子的身上,还是强撑着笑容,“这样吧,朕和皇儿做个约定,这件事朕一定帮你做到好不好?” 朱厚照没想到皇帝还有这样的玩心。 “好。那我听父皇的。” “嗯。”皇帝心情平稳了不少,说了那么多也有些累,后边儿便有些乏。 朱厚照适时退出暖阁, 只是今晚的事情还是放不下。 他看了一眼送他出来满头白发的公公。 “殿下。”此人是萧敬,侍奉弘治皇帝已经许多年了。 “萧公公,最近劝我读书的奏疏,很多吗?” “殿下询问,老奴不敢不答。只是奏疏一事,事关国政,老奴……”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老奴也不知晓。” “奏疏在哪儿?” “在御案。” “好,那萧公公去吧。” 这些太监碰不到奏疏倒也正常,但是他是可以的。 反正弘治皇帝不会、也不愿把他怎么样。 换个其他时候,这么干可是大罪。 朱厚照不管那一套,奔着御案就去了。他个头小,够不着,就爬上了龙椅。 案上是整理好的折子,文房四宝齐聚,还摆了上好的宣纸。 只有一份奏疏被扔在一旁, 繁体字只能认个大概,而且古代人写文章没有标点符号,认起来有些困难。但也不是读不懂。 尤其这个名字,朱厚照一看就懂了:东宫出阁讲学疏。 正儿八经的历史上,大臣们的确为了皇太子朱厚照的教育问题和皇帝展开过长时间的斗智斗勇。 皇太子的教育问题在这个年代也是绝大的问题。 皇帝总是拦着皇太子读书,至少有两点是文臣绝对不能接受的。 其一,皇太子如果不和老师们在一起,那势必整天和太监在一起,小孩子和谁玩就和谁亲,尤其朱厚照已经八岁了。 这样下去,太子靠近太监而不是文臣,这日子每过去一天,将来文臣集团就离决策核心远一分。 其二,帝师的身份是很大的光环。一直拦着,就是挡住了很多人的荣华富贵。 但弘治皇帝对于皇太子的宠爱不下于太祖皇帝对懿文太子,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读书那么苦,孩子那么小,皇帝怎么愿意? 这样,矛盾就种下了。 弘治七年,兵部尚书马文升首先提出了这个问题,还搞了套教育方案一起呈上。 皇帝的回应是“嘉纳之”。就是非常不错,我都同意。 但是嘴上说的溜,身体却很诚实,一点儿具体的行动都没有。 大明嫡长子 第2节 拖了半年之后,大臣发现不对劲,这不是在忽悠我们吗? 被点出心思的弘治皇帝只能求饶,说我儿子太小。 于是大臣们就只好再等等。 等到弘治九年,一帮文臣实在受不了了,内阁首辅徐溥都跟着急了。 弘治皇帝没办法,只得封了以徐溥为首的十一人为东宫官。 可是之后又觉得心里实在难受,想来想去又去商量,要不各位“仍以旧职供奉”? 等到今年,大臣们的奏疏就如洪水一般怎样都拦不住, 一些头脑不好还觉得自己很刚直的大臣说的话就越来越没法儿听, 甚至就直接点了出来:皇帝你太感情用事,在教育儿子的这个问题上任性过度,实在是个昏君的做法,这样下去就是昏君又培养了一个昏君!这便也罢了,但陛下你就这么一个皇子,他若不成才,陛下以何面目去面对列祖列宗。难道陛下就想凭着性子让太子一直玩闹,以后以嬉戏玩闹来治国吗? 朱厚照啧了一下嘴,虽然只能看个大概,但也觉得皇帝是该生气。 这和骂人有什么区别? “殿下,该回宫了。” “知道了。” 回去的路上他还是一直忍不住想这些事情,紫禁城虽大却也难让他开心。 尤其身处五百年之外的异时空,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不免有些独孤寂寥。 这样的夜晚,这样的安静, 回到东宫,看着自己宽阔的撷芳殿,他感慨说:“是住大屋子了,可也太空旷了些。” 刘瑾是察言观色的行家里手,马上回说:“若是殿下觉得空旷,明天奴婢就让人搬些物件进来。” “算了吧。”朱厚照倒头躺在了床上,却没有睡意,脑海中是自己父皇那无力的模样,“仔细想想,宫里虽然空旷,但闪转腾挪一下也非易事。” 第二章 圣旨就是圣旨 天亮之后, 朱厚照起床在殿里晃了几圈便无聊的端着下巴呆呆望着东宫院落里凋零的枯树, 小小的脑袋在窗户前,对着异时空的蓝色天空入了迷,思绪也飞出了紫禁城。 跨越500年的时光,他其实特想知道这个年代的北京城是怎样? 广阔的中华大地上又是怎样? 人们怎么生活? 江南的女子,西北的汉子,戍边的士卒,稚子、女童、文人才子、贩夫走卒…… 何不食肉糜的想,也许不是太子,每日会更精彩些也说不定。 但现在他就是太子,这紫禁城,洪武永乐、洪熙宣德,至如今的弘治,之后注定会是他的故事。 “殿下。”带着黑纱帽的老太监躬从殿外快步走了过来,他有些气喘,还擦了擦汗,动作略微有些夸张。 “如何?”朱厚照垫着下巴,也没看他。 刘瑾添油加醋的说:“这些外臣当真可恶,我听说陛下是以商量的口吻和几位阁老提议待明年春日转暖后,再提东宫出阁讲学之事,却没想到阁老们跪了一地,就是不同意陛下所请。” 其实大概猜到是这样,但真的听了还是叹了声气, 窝囊透了。 本来弘治朝的臣子们还是很不错的,诞生了一大批有能力名臣。 但是这些个皇帝和臣子相处的关系始终让他觉得难受。和坐牢似的。 朱厚照秀气的眉头落了几分,眼神之中有几分凝思,随后缓缓的开口,“东宫现在有詹事府的官吗?有的话,给我叫两个过来。” 詹事府是专门为太子服务的官方机构,类似于教师团队的概念。只不过其中许多官,并不是那么实。 像大名鼎鼎的王阳明的父亲王华是右春坊右谕德,属于詹事府。但他同时也是翰林院的日讲官。 太子现在还很小,也没有正式开始读书,所以相比于后者,前者几乎就是个名头,基本没什么事。 詹事府的一把手吴宽,弘治八年回乡守孝,大约也要到今年年底才能回来。人都不在一切还是照常。 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不在。 詹事府里有专门负责记录太子言行的小官,叫左、右中允。 刘瑾想到的也是这两个人,“回殿下,左右中允在,殿下要见他们?” 老太监心里有些许抗拒,皇太子开始主动接触文臣,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 就如同文臣不希望太子只接触太监。 太监也不喜欢太子和文臣走得太近, 以至于在真实的历史中,詹事府的官员还向皇帝告状,说太监总是找理由让太子请假,不来读书。 “嗯,快去!” 深秋的微风有些许凉,但吹拂在身上感觉还是很不错的。 不久之后,身着青色官服的两位……应该说是中年人了。 岁数不小了,官职还不算高。但是他们都是清贵翰林出身,又都在东宫,一旦改朝换代就是青云直上。 朱厚照坐在石凳上,这两位照例叩拜,口称:“臣左中允杨廷和、臣右中允张天瑞参见殿下。” 杨廷和? 这名字熟悉,他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发现他鬓发也有丝缕白色了。 “平身吧。你们两位,都是什么功名?” 杨廷和先说,他语速不疾不徐,“臣是成化十四年戊戌科赐同进士出身。” 张天瑞则回:“臣是成化十七年辛丑科一甲第三名。” 朱厚照点了点头,仿佛他知道赐同进士和一甲第三名的区别似的。 只能糊着说:“都很好。” 言罢便让刘瑾着人把书案抬了过来,上面是笔墨纸砚和一本《大学》。 他个头小,只能把书案放得低些,同时让刘瑾举着书,翻开第一页,照着上面歪歪扭扭的写下八个字: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随后说:“这几个字,两位先生谁替我读一遍?” 杨廷和和张天瑞互相看了一眼,殿下这是要读书? 但他们心里都清楚,太子读书是有很大的规矩的,绝不是他们两个小臣在这私自就可以教的。 说句不好听的,谁知道私下里你们教什么给太子?至明朝后期,就有臣子骂过一些阁老权势过重,竟然连教授太子的内容都必须得给他们看过才行。 这些讲究,他们两个十几年的为官生涯,不会这点敏感性都没有。 但是皇太子这样直接把他们两个人召过来询问,似乎又不能不答? 而且,太子召他们到身边,尚属首次,这等近身机会也是非常诱人。 杨廷和心思一动,便说:“太子询问,不可不答。” 这是其实说给张天瑞听的。 后面才是说给太子听,“殿下,此句念:大学之道,在明明德。” 杨廷和读了,他也跟着读,之后转向另外一边,准备雨露均沾,“张先生,你可知道这句的意思?” 张天瑞说着便跪了下来,颤声说:“殿下若要读书,可奏明陛下。陛下降旨,礼部备东宫出阁讲学仪,到时陛下和阁老为殿下挑选良师,必能事半功倍。” 朱厚照哪里听不懂这话的意思,这位先生大概是对于文臣圈子的潜规则半分都不敢逾越,于是笑眯眯的说:“张先生说的对,那张先生便先下去吧。” 张天瑞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也无法从边上杨廷和的表情上看出什么,但殿下已经说了,他也只能惨然应是,随后退去了远处,背身后还擦了擦额头的汗。 私自教导太子,这事可大可小。 这一节,朱厚照又怎会不懂? 这根本也不是简单的教与学的事。但他没办法,皇帝现在春天转暖再读书的旨意推不下去,被架在那边, 为了解皇帝的套,只能再给他们一个套。 他略有深意的问杨廷和:“圣人之学不易,但杨先生饱读诗书,定然也是读了个通透,可愿为我解惑?” 杨廷和执礼,“殿下过誉,臣不敢说通透,只是自小便习《大学》,偶有所得。不过习字读书,自有先后。文章字字句句皆相连,只解释半句,不免首尾难顾。不如殿下再写,臣再教,等到一篇皆可读顺,到时候臣为殿下释义,殿下自然能融会贯通。” 朱厚照有些讶然,这个家伙……真聪明。 说白了,事情来的突然,杨廷和也不敢随便乱教。 解释含义会带有私货,到时候有心之人故意说你故意引导太子。 但是教怎么读总归没事,即便朝臣追究,也可说只是通读而已,虽然仍不合礼制,但是没有大错…… 争取到这些时间,今天退去之后再由阁老选定太子的授业之师。 而他,既在太子面前露了脸,满足了太子的要求,同时也不至于太得罪盯着东宫的眼睛, 主要是这个态度就是在说,我杨廷和不仅没有故意逾越规矩,而是在太子要求的同时还尽量守规矩,我可不是想当幸进之臣! 朱厚照又问:“张先生担心的事,你不担心?” 杨廷和很是大义凛然的说:“殿下心向圣人之学,作为臣子岂有心怀他念,拒而不教的道理?殿下每多学一分,我大明江山便会稳固一分。与此相比,臣的荣辱得失,又有什么值得忧虑的呢?” 朱厚照听完已经心服口服,再追下去就没有意思了。 就此为止,他的目的也能达到。 于是转而说起其他。 “说起来,杨先生是不是疑惑,今日我为何这番作为?” “殿下英明。臣,确有不明之处。” 话讲到这里, 大明嫡长子 第3节 又是到了飚演技的时候。 朱厚照叹气了声,随后表情凝重的说:“近来,父皇龙体不豫,但仍不辍朝政,坚持批阅奏疏,其中辛苦,人子不忍。无奈我无法通读文章,不能替父分忧,深感愧疚。” “殿下孝忠君父之心,日月可鉴。此诚陛下之福,大明之福!”杨廷和也是受儒家思想教育长大的。 一个八岁的孩子有这份孝心,他如何能不震惊动容,尤其还是太子,那更加可喜可贺。 “父皇已经下旨,我出阁讲学之事,明年春日转暖之后着即办理。” 这话杨廷和听着倒是没什么感觉。 三四年来, 这样的话已经很多遍了。 什么‘爱卿们说的对,就这样办’、‘很好’、‘一个月后就办’之类的,甚至连徐首辅等人都封了东宫官,最后还不是一场空? 但是表面上的话还是要说的。 “陛下圣明。” 由此,朱厚照的上一段话讲完。 接着忽然转换脸色,反正小孩子嘛,喜怒由心,“但本宫听说哪怕父皇下了明年春暖以闻的旨意,还是有不少大臣想劝导父皇更改时间!甚至以血力荐!” 杨廷和听得不明不白的,据他所知陛下还未下那样的旨意啊。 太子为什么听说有人要这么上疏了? 但人是太子,就这么说了,他作为小臣也没什么办法。 朱厚照继续气鼓鼓的讲:“他们哪里知晓?父皇是心疼我畏寒怕冷。我与父皇血脉相连,这点父子之情都不能成全吗?” 说到激动的地方,太子一拍桌子,大声喊道:“本宫话放在这里了,圣旨就是圣旨,我是父皇的儿子,更是父皇的臣子,必将遵旨而行!所以明年,天一日不暖,我一日不出阁讲学!” 杨廷和有些发懵,因为太子和他的关系没到那种程度,突然之间讲这么多话……虽然他还搞不清楚为什么,但显然是另有所图。 “杨先生,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后面是什么?你可以教我读了。” 第三章 上奏?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皆以修身为本。其本乱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富润屋,德润身,心广体胖,故君子必诚其意。《诗》云:瞻彼……瞻彼后面是什么?我有些记不清了。” 朱厚照重新翻开来书,这会儿他亦是一副认真的模样。 其实自小,他就不是很厌恶读书的人。身上的一份静气似乎与生俱来。哪怕各科目老师布置再多的作业,他也会晚上回家不慌不忙的完成。 后来人们说他是别人家的孩子,成绩好又懂事。实际上,他自己的想法更加纯粹一些,只是觉得这些事应该自己去完成。 换到现在学这些古文,其中亦有古人的智慧,他在这里要和读书人交流、要有文字往来、要识文断句,那么总是要读一些的。 惊讶的反而是杨廷和,他没想到自己只是领着读了几遍,太子竟一下子嘟嘟嘟了好些句子,哪怕是断在了‘瞻彼淇澳’这里,其实也非常不容易了。 朱厚照不理会他的情绪,完全沉浸在其中。他一直知道自己的记忆很好,当然谈不上过目不忘,但论起来,也有点像是欧阳克背《九阴真经》,比郭靖能记多了。 于是撷芳殿内的氛围忽然多了往日从未见过的书声琅琅。 过后不久, 刘瑾小步过来禀告:“殿下,内阁徐大人派了人过来,似乎……是找杨中允有事。” “喔,那便去吧。”朱厚照看着书没有抬头。 杨廷和有些尴尬,他就像是有两个上司,完了两个上司意见还不一致的倒霉鬼。 “殿下……这……” “没事,既然是内阁相召,国事要紧,杨先生就去吧。” 杨廷和擦了擦汗, 今天这是怎么了,他这个芝麻绿豆的小官成了两边的香饽饽。 “臣,谢过殿下。那臣,这就告退了。” “嗯。”朱厚照在人缓缓退出殿时喊了声,“杨先生。” “殿下。”杨廷和又转身,看到了低着头语气幽幽的太子殿下。 “今日,你教得好,我觉得读书似乎也有点意思。” “这是臣的荣幸,也是臣应尽之责。” 之后皇太子不再说话。 杨廷和原本是觉得没什么,但是某一瞬间似乎是直觉使然,他忽然觉得殿下最后的话有言外之意。 殿内,刘瑾还是放不下今天殿下亲近杨廷和这一节。 逮着个机会乱讲话。 “奴婢觉得内阁和杨廷和也有些不知礼节了。仿佛内阁的事就重要,殿下的事就不重要?” 朱厚照意外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吓得老太监头一低,“奴婢失言,请殿下恕罪!” 这老家伙心胸也是有些狭窄,不过外臣和内侍官是不能搞在一起的,否则皇权就没有空间伸张了。 如果刘瑾和这些文臣一条腿穿裤子,那才是他的死期。 思虑到这一节,朱厚照忽然又笑了起来, 他这样哈哈笑着,刘瑾心也长舒一口气,跟着嘿嘿尬笑两声,“殿下……奴婢这心是不论如何都向着您的。若是有嘴笨的时候,说的不对,您就骂我两句。” “该骂的时候我会骂你的。我现在没生气,骂你做什么。” 这话一出刘瑾就懂了,什么叫该骂的时候?那不就是说现在是不该骂的时候? 这样哪怕他对外面那些为人稍微坏些,也没什么大的问题。 不过朱厚照还是开始考虑起了刘瑾的问题, 历史上,这个人的名声差得很…… “殿下,学了这么许久是否已经累了?”刘瑾想要快些掠过这一节,便动起心思提议道:“我为殿下找来了一把神兵,只有龙子龙孙方能拔出!” 为了哄小孩子高兴,他那边可没少收集这些好东西。 “不必了。” …… …… 内阁里,杨廷和老老实实的站好,面前是徐首辅和刘、李、谢三位阁臣。 首辅徐溥宣德三年生于宜兴,弘治五年,前任首辅刘吉罢官免职,他开始接任这一位置。 风格上,徐溥以安定平静为宗旨,遇到什么事情也都是和刘、李、谢三人共同商议,总得来说是个清廉之臣,今年也已经70了,还患有眼疾。 弘治十一年乞归乡里,次年便去世了。 但在弘治十年,老人家还是权柄在握,虽只是简单含着腰坐在椅子上,像个不中用的小老头儿,也没人敢小瞧半分。 “杨廷和,你可知道独留奏事而私谒,此为忌讳?” 在东宫的教育问题上,的确有一条:有独留奏事及私谒者,许司直郎、清纪郎共纠之。 就是在正式的课程结束之后,私自留下来面见太子,这是要被严厉弹劾的。 不过,这是正式出阁讲学之后才会有的规矩。 徐溥用在此处有些牵强,但官大一级压死人,他就这么用了。杨廷和也没有办法。 这让他心中有些苦味。 此刻也只得辩说:“事出突然,殿下既然问出口,问的又是圣人之学,臣子岂有畏己罪而不答之理呢?” 徐溥板着脸,哼了一哼,“倒是有几分气节。” 杨廷和心头微震,冒险讨好太子,总归是让这些一身正气的大人们看不过眼。 还未等他辩解,刘阁老问道:“今日,太子问了什么?” 于是杨廷和把今日在东宫的遭遇都禀告了一遍。 太子在东宫又是激动又是愤怒,还发了狠,这是往日并未有过的表现,令阁老们有些不明就里。 “听你之言,太子聪慧懂事,还极为孝顺。有此大幸事,也算天佑我大明。不过往日里,殿下并未召见你等,为何今日突然与你说起东宫出阁讲学之事?”徐溥看着他说。 这个问法让杨廷和心里一紧,这啥意思? “禀徐阁老,刚才,臣只教殿下读了半篇《大学》。其余的,殿下并未多做解释。”杨廷和坚持这一点。 徐首辅看不出来是信了还是没信,只是声音低沉,悠悠说道:“太子……以孝行读书之实,以忠拒读书之名,以八岁之龄行此折中之法,这不是得人暗中相授?” 此话一出,杨廷和大惊失色,他心中忽然明白难怪阁老今天的话听起来如此奇怪! 这是坚决不能承认的。一个小臣,私下里以这种方式博取太子欢心,那不就是想当幸臣? “徐大人,列位阁老明鉴,此人绝非下官!” 他矢口否认,众人一时沉默起来。 过了会儿,还是较为刚直的刘健先忍不住。 “读圣贤书只有读或不读,哪有折中读的道理?!太子乃国本,必得礼部备好讲学仪,否则成何体统?” 徐溥也不愿相信,但这事儿做得实在精妙,杨廷和又坚持不认,“难道真是少时开慧?” 刘健似乎也倾向于相信杨廷和,“太子既有这份殊才,那更应该早日出阁讲学。我辈上疏恳求陛下更改时间,这哪里又是抗旨了?” 徐阁老做事自有一套准则,不会因为一个八岁的孩童就改弦更张,况且东宫出阁本就是大事,所以还未下结论,只是在思索,“不急,我再想想……你们也再想想……” 李东阳善谋,他捋着胡子忽然眼睛一闪,“或许应该把太子的话反过来听听试试?” 众人咀嚼着太子的话:天一日不暖,便一日不出阁讲学! 反过来想,那天暖了呢? 忽然间恍然大悟! 大明嫡长子 第4节 太子是要告诉群臣,皇帝批过的话那就是圣旨,要遵守。所以即便大臣再上奏折也没用,就连他自己都不会同意。 而反过来听,这是在安抚他们:天一暖,就会读书! 而只要他想读,以陛下对他的宠爱,怎么会有再次推脱阻拦之理呢? 那么东宫出阁讲学必是明年春暖,时间一定就不必担心再拖下去! 这是重点! 皇帝那边你说啥他都同意,只是喜欢拖,叫人不知道等到何年何月。 现在时间一定,无非就是再等几月,只要几个月之后真的事儿能落地,也不是不能接受。 那毕竟还是皇上,为了几个月的时间就非要和皇上过不去? 杨廷和听了半天才发现自己这是卷进了这么大的事情当中, 这是被坑惨了呀! 心中也终于明白为什么太子和他说这么多的话。 再仔细琢磨之下又有明悟, “阁老,殿下最后还和下官说,读书似乎也很有意思。” 这话一样关键。 “照你所说,《大学》只是通读,又不了解其中之意,这能有什么意思?”李东阳其实也已经猜到了,“殿下应是怕我们领会不到他的真实用意,所以缀了此句,以表露其春日转暖出阁读书之心。” 徐溥心头微震,手上的一个奏疏也扔在一旁,“那这份折子,的确没有上的必要了。” 第四章 紫禁城 杨廷和走后,一直维持体面的刘健忍不住了。 “为何不上奏?!”刘阁老是极认真的人,类似这种可以被称作变通的法子,在他这边都是一种‘不老实’。 据说他小的时候开始就不是很贪玩的人,叫‘群儿嬉戏,独端坐默’,打小便不喜欢那些花里胡哨的。 “遍观史书,只有上好乐而臣直谏,何时有过上好学而臣不谏?传出去,岂不是惹人笑话?!” “诶,刘公不必如此动怒,你且听我跟你说完。”谢迁打着圆场说:“今时不同往日,陛下数次拖延东宫讲学之期,如今都已经僵在了这儿,若陛下就不答应,我们做臣子的,难道抗旨不遵?如今正好殿下表明明年春暖读书之意,日期一定,还有何忧?此局可解,皆大欢喜。” “那若到那时再拖呢?” “不会。”李东阳说:“一,殿下已说了想要读书为陛下分忧,读书即是孝道,孝道岂可违?二、殿下一句‘圣旨就是圣旨,我必将遵旨而行’,那么殿下要遵的什么旨?” 谢迁‘呀’的一声,一拍大腿说,“提前出阁讲学是抗旨,延后出阁讲学,亦是抗旨啊!” “嗯……”徐首辅听了半天终于哼哼出声,“此事,就这样吧。” 他算算自己的时间,等明年这事儿办成,他也差不多退休,对陛下、对群臣、对自己也都有个交代了。 “徐阁老,等等。”李东阳捋着胡子,他还在思考,“杨廷和在时,我不好说。现在他不在了……我还是忍不住好奇是谁教的殿下。” “列位可以想想,此人知道东宫发生的事内阁必定知晓,于是故意让太子说那些话;了解陛下与我等相争的关键,于是想出了折中之法;更加知道东宫出阁讲学一事的核心。这样的人……” 他这么一说,除了感觉要睡着没有一丝表情的徐溥,其余刘谢二人均是有些动容。 “宾之(李东阳字)的意思是……?” “若不是杨廷和,则必是东宫一宦官,以此人之才必能搅动朝堂,不可不防。” 这让众人心头沾上了一层阴霾。 李东阳好谋,他也提出了好问题。 不过自己细思之后也没什么头绪,于是也只得随它去,“不管如何,今日这事的许多关节,最让人我感到宽慰振奋的,是太子之孝顺。百善孝为先,想来我大明百姓有福矣。” 只要孩子孝顺,哪怕才智稍有欠缺,又有什么怕什么? 大明朝取天下之才,还怕找不到几个辅佐之人? 想及此处,对于如今的太子殿下反倒多了满意和认同。 却说杨廷和退出内阁,天色也不早了。 回去之后整理一下今天的记注,接着便准备回府。 不过在出紫禁城的时候,一直跟着的张天瑞偷偷摸了上来,“介夫,请留步。” “文祥先生(张天瑞字)。”杨廷和作了一揖。 张天瑞走上前来,靠得近,“介夫犯了忌讳,但此番徐首辅召见,必是平安而归。” 杨廷和心想,自己还没开口,他这话怎么就说的如此笃定? 两人虽同是中允,但张天瑞岁数大些,此番猜中,杨廷和不介意请教请教:“请文祥先生释惑。” 张天瑞白天虽在太子面前落了下成,但于趋利避害之间似有几分心得,“介夫细想,如你我这样的臣子,只是刚接触了一下太子,当天首辅大人就处以雷霆,这叫什么?” 只这么一句话,简单一点拨,杨廷和瞬间明白了过来。 是啊,如果首辅大人这样做,给人的印象未免过于嚣张跋扈。 仿佛太子身前的机会,就是他徐溥的。一个即将要退休的首辅,是不会做这种事的,尤其以徐溥往日的风格,他更不会这么干。 杨廷和继而想明白,难怪今天徐溥那么凶,刘、李、谢三位阁老一句不说。 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一句话不说。 因为说了,让徐阁老当坏人,你当好人,这很不智。 杨廷和又想,年岁已这般大、几乎没什么政治前途的张天瑞都有这样的见识, 果然宦海深沉呐…… “另外,介夫。今日殿下突然召至身侧,事发突然……谕德大人那边……” 杨廷和皱了皱眉,左右谕德是他们的顶头上司, 按职责身负教导、辅佐皇太子之责,一般给太子讲学的也是他们。 现在朱厚照还年幼,如果成年参与政事,必然会有书写奏本的需要,这个时候左右谕德就是太子的秘书。 今天这件事,多少犯了忌讳,直属上司还是会有感觉的。 比如说你在太子面前那种表现,是不是想取我而代之呢? 一旦到这种程度,杨廷和的处置办法也不管用, 因为此时双方争得就不是你教的对不对,而是你做得该不该了。 杨廷和心中也是无奈, 但他知道,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有百利而无一害的选择, 太子忽然召见,这样的机会本就不多,且当时时间短促,在他想要做些争取的前提下,也只能这样了。 心中想定,也就没什么了,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在下明白了。多谢文祥先生提醒。” 杨廷和一步步离开了皇宫,只留下一个背影。多年的平静,仅是一个小小的动作,便引来如此多的变故。 这就是紫禁城,不是快活无限、浪荡自由的风月之所。 波澜既起,往后的路更是要一步一步想得明白了。 正在乾清宫陪伴父皇的朱厚照也一样在等结果。 老实说,不管把各个环节设想的再完美,没到最后一刻,那便永远是个未知数。 这也是他前世得来的教训,钱不到你的账户,哪怕对方把胸口的毛都拍掉了说明天汇款,你也不能信。 所有的‘差不多了’,都可能会因为任何一个因素的变动而变成‘没办成’。然后人家给你一个理由,说事实情况如此没办法。 昨天晚上喝了药,今天又休息了一天的弘治皇帝在傍晚时分精神终于好了不少。 他没什么大病,就是身子弱,先前又太过辛苦,为了东宫读书的事心情不畅这才病倒。 现在太子懂事不少,不再像之前那般贪玩,而是在乾清宫陪伴他许久,有此一节,皇帝的心总归是平静了不少。 老太监萧公公说:“亏得祖宗庇佑,殿下如此孝顺,陛下得一好儿子,大明也得一好太子。” 他大概知道怎么说话,反正夸儿子,弘治最是开心。 皇帝果然脸色泛喜,“朕,很想看到照儿以后长大成人的样子,到时,我大明也后继有人!” 又过了一日,皇帝的身体渐渐好转,于是下令早朝恢复。 这个消息朱厚照也比较关心。 皇上称病躲了几天,大臣们也不好再继续就东宫出阁讲学一事追打,但现在身体好了就不一样了,这个早朝就是看结果的时候了…… 第五章 上朝 天还未亮,北京城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 官员妻子们早起给丈夫换上朝服,府里的下人端上小米粥,便是养在家里的小娃娃,有的也起床读书了。 晨鸡报鸣,一抬一抬小轿从各巷弄口出来,虽然多但不挤,这时候应也没有错峰上下班这种事? 朝臣们在宫前相遇、招呼,排列成队,等着守宫门的太监开门。 宫内,皇帝也已起身更衣。 帝国的清晨在这群人的忙碌下开始。 宫门外的臣子们已经开始谈起太子殿下背诵半篇《大学》的事迹,人们互相称颂,或许大明王朝又可得一明君? 午门之上设有朝钟朝鼓,钟鼓司的宦官们敲鼓响钟,打开宫门,一众官员鱼贯而入,待鸣鞭之后依次过金水桥抵达奉天门丹墀,在御道两侧相向站立等候,其中文官为左班、武官为右班。 奉天门上廊内正中设御座,称为“金台”,台阶左右是钟鼓司的乐队,殿陛门楯间列“大汉将军”,穿着全服铠甲,御道左右及文武官员身后则各有校尉握刀站立。 皇帝到达御门后,钟鼓司开始奏乐,锦衣卫力士撑五伞盖、四团扇,从东西两侧登上丹墀,立于御座后左右。 早朝会讨论进京、离京的人员名单。有的皇帝会接见,有的不接见。此外还有些边关紧急要务。 大明嫡长子 第5节 当然,东宫的教育那也是头等大事,讨论着讨论着,总归是要有人提出来的。 皇帝是个性格有些软弱的人,不然也得不到儒家生的夸奖。他虽然下旨明年春暖以闻,但实际上也做好了要被喷口水的准备。 “咳!”一般官员在出列时要咳嗽一声,这叫‘打扫’。 也有打招呼的意味在里面, 不然同一时间你也出列,我也出列,他也出列,那不就乱套了吗? “臣徐春有本启奏。有给事中万通狂悖妄言,触犯天颜,以致陛下龙体欠安,实为不忠之举,臣请陛下革其职,去其官!” 万通知道自己害得皇帝身体不好,这一节哪怕有什么为国为民的理由,总归是说不过去的。 最好的办法就是认罪、请死。 反正皇帝也不会杀你,杀了以后叫人还怎么劝谏? 万通知道如此,所以有人弹劾他之后,也立马出列跪下,“臣,死罪!” 皇帝皱了皱眉头,他根本不想搭理这个人。 杀是杀不得,我可以不理他。 谁叫他说我儿子成不了才。 “有关东宫出阁讲学一事,朕,已有了决断,如今天气日寒,太子年幼。朕决定,待春日转暖之后再行办理。” “臣,有本启奏!” 忽然间有官员高声唱奏,一脸正气的出列。 这时候刘、李、谢三人目光都到了徐首辅的身上。 开始了,不知道首辅大人今日如何平衡。 “陛下,弘治三年状元郎钱福曾有一首《明日歌》: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太子殿下事关江山社稷、天下万民,一刻也等不的,哪里还有明年春暖?” 此言一出, 皇帝也默然不语。 十年来,其实他也习惯的差不多了。甭管怎么样,总有人总有角度来喷上一喷。 有时还会‘群起而攻之’。 这才一个人,不算什么场面。 而且大明的臣子胆子大,他们敢跟皇帝叫板,又有一御史出列说:“陛下自弘治七年始,便将东宫出阁讲学一事一拖再拖,封了东宫官又下旨仍以旧职供奉。陛下爱子之心,臣等并非不理解。然,殿下已七周岁,这样的年纪百姓的孩子也该随师学习,居住于外了,况且是天下之本的太子呢?” 这话说得,就是明摆着讲我们不相信皇上你的话了,什么明年春天,去年您就说今年春天! 而且皇上你也别听着来气了,我们被忽悠到现在,我们还来气呢。 不过朝堂上,虽然三两人的声音中气十足,但徐溥这样的阁老重臣却始终老神在在,不发一言。 皇太子那句话反过来理解,不是所有人都能悟到的。 皇帝不想说话,上奏的臣子胡乱扯一通,慢慢竟安静了下来? 弘治感到惊奇,今日怎么没有形成一哄而上,满殿附议的场景? 他眼睛不禁飘向一边的徐首辅。 老头儿双手插在袖口,半低着脑袋,皇帝从上面看下去,除了能看到脸颊上的老年斑,其余什么也看不出来。 但他不动作,皇帝也要找他。 “徐爱卿,依你之见,这事该如何办理啊?” 徐老头儿躲不掉了。 他慢悠悠的晃出队伍,抬起胳膊,“启奏陛下。臣要向陛下贺喜!” “喔?”这话没头没尾的,弘治皇帝听得不是很明白,“朕有何喜啊?” 徐溥语速极慢,“臣已听闻,宫中处处在传,太子殿下不忍陛下批阅奏疏之辛劳,欲为陛下分忧!殿下之孝,岂非我主之喜?岂非大明之喜?” 夸儿子的话,是越多越好的。 弘治皇帝展颜一笑,“是有这么一回事。赖祖宗庇佑,朕的皇儿很是明理懂事。” 皇帝认了。 满朝文武自然一齐跪下,“恭喜陛下!贺喜陛下!” 徐溥的话,各人有各人的理解。 着急的大臣听了便知道:太子已露向学之心,陛下又宠太子如此,那这事还有什么问题? 皇帝呢?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认了太子孝顺这事, 自然就是认了儿子要读书认字的心意, 既然儿子有此心,你这个当父亲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以后拦着不让儿子求学上进? 古往今来,这么糊涂的人也没几个吧? 徐首辅的话似乎词不达意,完全偏题,但似乎又把最关键的意思给说了出来? 明年春暖读书,不仅是皇帝的意思,也是太子的意思。 皇帝也不是太笨,有了首辅大人的同意,他的底气足了起来,“太子孝顺,已流露出心向圣学,为君父分忧之意,列位爱卿可还有异议?” 太子…… 太子只是个孩子,而且这事儿是真是假? 朝堂上的人心理嘀咕,却也不好在这个场合直接发问,总不能说皇帝你说谎,或者让太子过来证明一下吧。 下边,谢迁出列,“陛下,臣有本启奏。微臣听说殿下已能背诵半篇《大学》,在民间这也是千里难寻的少年天才了,想来剩余半篇也用不了几日,因而奏请陛下选定教授殿下诵读圣学人选。” 原本众人还有疑虑, 但谢阁老一下子又把事情往前推了一步。 太子背诵半篇《大学》之事自然是内外皆知,谢阁老说的对,下半篇也是要有人教的,总不能还是找左中允吧? 堂堂太子找个老师自然不缺,但现在并未正式出阁讲学。这样的话,由谁去,总归是皇帝点个头才算名正言顺。 于是原本还在关心什么时候出阁讲学的臣子们,心又提了起来。盖因这样每日和太子相处的机会,虽然只是临时,但一日之师,那也是师。 “谢阁老此言有理,臣附议!” “臣附议!” …… …… 此时的坤宁宫, 朱厚照正在陪自己的母后聊天。 皇后母仪天下,自己又是高贵雍容,一身母性的光辉让人感觉很温暖、很愿意接近。 “照儿。母后听说过那个左中允杨廷和,此人虽有小才,但只是赐同进士出身,你要读书习字,为何只叫了个学识一般的小官教你?” …… “阿嚏……”想要低调几日的杨廷和连续不断的打喷嚏,他觉得鼻子痒,也不知道是不是什么不好的兆头。 第六章 制高点 朱厚照有些无语,进士出身的,怎么就叫学识一般了? 其实杨廷和的表现还是非常好的,机智聪明,有礼有节。 再加上他知道此人在历史上的名声,心中自然是愿意将其留在身边。 只不过,他上次给杨廷和挖了个坑,现在还不能这么干。 这样干了,反而是在害杨廷和。 私自教太子已是忌讳, 太子再垂青? 这样一来,他必定会被人给嫉恨。 反倒是就此将杨廷和忽略,他才安全点。 反正时间还长得很,不急在这一时。 或者把他贬出京城? 略微思索后,朱厚照便对皇后说: “母后说的是。我先前不知道左右中允只掌记注,他们也从未和儿臣说过话,只是碰巧见他们在旁边也就叫了过来。说起来,那个左中允算是寻常,右中允快五十的年纪了还被儿臣吓得胡子都发抖。” 张皇后听闻,忍不住捧腹一笑,一双凤眼如月牙般,“照儿真是调皮,怎么能吓先生?” “是儿臣的不对了。”虽然作揖道歉,但满脸都是笑容。 皇后也并非真的责怪,一样笑得眉眼弯成细线,自然就说的好话,“他牢记职责,知道进退,倒算是个明事理的。胆子嘛,小一点也没什么的。” 朱厚照没想到皇后竟然这么说。 这找谁说理去? 不过他并不在意张天瑞的前途,所以转头又说起其他事,拉起了家常。 “母后,过几日儿臣教母亲一个纸牌游戏,算的上是一种连猜带唬人的技法,献给母后之后也好给母后添些乐趣,而且这游戏人数不限,老祖宗也可以玩。咱们始终是一家,一家人要过得热闹些才好。” 朱厚照所说的老祖宗,是皇帝的奶奶。 成化年间,万贵妃作乱。害死了许多成化皇帝的孩子。 弘治皇帝被宫女、太监秘密收养,后来又被周太后也就是他的奶奶接走抚养。 张皇后听闻儿子有此心,自然是万分喜悦的。 “照儿就是孝顺。” 大明嫡长子 第6节 朱厚照故意展现孝这一点, 一方面是接受的教育使然, 另一方面这也是他权力的源泉。 此外,他有一个想法,类似于嘉靖皇帝大礼议背后思虑的想法。 就是道德制高点。 明朝的臣子们始终占据了这点,所以历代皇帝们要么认怂,要么就顶着残暴的历史骂名硬刚,要么躲起来不搭理。 只有认怂才会得到他们的认可,其他的怎样都不行, 因为他们总是占着大义。 这其中,嘉靖皇帝是玩得比较好的,他虽然不是什么好皇帝,但是揉捏大臣是有一套的。 他花了二十年去争一个‘礼’字,在朱厚照看来本质上就是一个舆论的争斗,背后则是权力。 不争这个礼,文臣们把圣人、祖宗搬出来一个个排列好,告诉你这也不行,那也不行。 当个皇帝到头来头等大事是“听话”。这怎么能行? 争了这个礼便不一样了。 大家都是理解圣人的话,凭啥你们这些臣子理解的就对, 我以及支持我的臣子理解的就不对? 难道圣人打电话告诉你的? 写下的东西是死的,人是活的,话不妨说,理不妨辩嘛。 到后期,嘉靖皇帝那就是出神入化,你再和他谈圣人的话、圣人的规矩那都是扯淡,他比你还懂。 如果你非要说我的不合圣人之道,那就来辩。辩来辩去,皇帝总归是占有优势的。 因为哪怕辩不赢他也可以物理消灭你。 现在朱厚照也要站到这个道德制高点,先扮演一个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出来,到时候他就是天上地下无人能挡的好太子、好皇上, 而且他计划中要办的事,没有哪一样不是为了服务百姓,为了振兴国家,到那个关口,就让这些道德先生自己说, 谁赞成,谁反对! 这帮家伙天天都在讲仁义道德,在讲忠君爱民、为民请命、淡泊名利。 那就好好来讲一讲,朱厚照能在舆论场上卷死他们! 坤宁宫外,一名宦官缓缓而来。 “皇后娘娘,陛下下朝了。” 朱厚照眼睛一闪,他其实心中想要知道今日早朝的结果如何,不过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 结果已定,急也急不来。 这份临事静心的功夫,也是多年经验养成,因为以前因为急、慌而办错过许多事,吃过许多亏。 张皇后收拢衣袖起身,“照儿,你父皇喜欢你陪,这便和母后一起去,若是陛下心情不悦,你要记得多讲好话。” “好的。” “希望不要有什么不开眼的臣子乱说话。” 朱厚照又含着笑说:“应该没有。” 等他们到了乾清宫时,果然看到了弘治皇帝一张放松的小脸。 “照儿,快过来。”皇帝身体像是好了许多,快步而来拉上他的手,邀功的说:“皇儿的事,父皇给你办成了!就明年春天,出阁,读书!” “儿臣谢过父皇!”朱厚照配合得给他跪了一下。 儿子跪老子,天经地义。 “哈哈哈。”皇帝畅怀大笑。 张皇后一颗悬着的心也落地了。 她原本也知道大臣为了太子读书的事情和皇帝闹了很久的不愉快,现在终于搞定,便再也不用像之前那般担心忧虑了。 “臣妾恭喜皇上。” “诶,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朕的喜事,也是皇后的喜事。等过些时日,朕让礼部备好仪式,定要隆重一些!” 皇后喜不自胜,“陛下,既如此,臣妾也想提一个请求,请陛下成全。” “好。皇后说来。” “读书之事在寻常人家也是大事了,何况是天家?臣妾请陛下为照儿选一个博学之士。陛下可知,照儿为了早日认字为陛下分忧,昨日竟找了一个赐同进士出身的左中允。” 听皇后这么说,皇帝最先想到的自然是儿子的孝顺,所以心中已是一万个答应。 而且皇后的这个要求也算不得什么,哪怕她不请求,一旦他知道也是要做的。 “此事确为不妥,皇后莫急,今日早朝此事也有提及。朝廷抡才大典,早已聚拢了一批德才兼备的鸿学大儒,这人选怕是皇后选都选不过来。” 张皇后说:“那便一齐派过去,以后照儿都能请教。” 朱厚照脸一黑,他虽然不讨厌读书,但塞一屋子老学究天天和他讲仁义道德那也挺头痛的。 “嗯,”皇帝点了点头,“容朕思量一番吧。” 弘治皇帝琢磨了一会儿,忽然问道:“对了,朕有些记不清了。这个左中允是谁?” 旁边的朱厚照脱口而出,“父皇,他叫杨廷和。” 他想着给未来的首辅大人露露脸,搞个简在帝心什么的。 谁知道皇帝说:“喔,原来此人是赐同进士的出身,以往朕倒忽略了。既然如此,便依皇后所请。” 第七章 墙 回东宫的路上,刘瑾比以往话更少了些。 今日早朝之‘异常’也不在他的预料之内, 外臣的尿性他这么多年也是知道的,认准了一个死理,那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然而今天这一遭又怎么解释? 太子,还是以前的太子嘛? 细想起来,以往爱玩的‘神兵’以及各类玩具现在忽然半分兴趣都没有, 以往调皮跳脱,每日闹得不行。 现在呢,安静内敛沉默,大多数时候一个人做自己的事,而且还会静静的思考事情。 这样的太子他何曾见过? 一直到傍晚,他都比往日陪着更多的小心。 太子似乎也不在乎他,他要是多说太子就回应他,要是他少说,太子也任他去了。 晚上殿里点起了蜡烛, 这没有电灯的年代,天一黑之后很多事情就不方便了,即便有蜡烛,光也不足。 朱厚照今天还是满意的, 除了最后一不小心坑了一下杨廷和。 但是想来他应该也是个心胸开阔的人,未来的首辅大人应该不会那么在意的吧? 心中安定以后,他站在撷芳殿外的廊檐下,看着漫天的繁星,竟有一种孤独感。 尽管东宫里人来人往,他一个人要几十上百人伺候,但很多时候他似乎也只能自己一个人沉默。 好在他前世就是惯于独处的性格,生活在喧嚣的大都市是不得已之举。 更多时候,他还是在想,如果可以的话, 不用上班、打卡、写周报,而只是每天享受时光、读几本书,这似乎才叫生活。 现在嘛,勉强算是差不多,至少能睡饱吧? 翌日, 刘瑾站在门口禀告,那里因为开门射进了阳光,与屋内阴影处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殿下,李旻求见。” “李旻?” 刘瑾回:“李旻乃左春坊左谕德。也就是……杨廷和的上司。” 朱厚照若有所悟。 “让他进来吧。” “是。” 也没多久,就看到一个留着长到胸前的胡须,约莫五十多岁的一个男人进来, 他也没看自己,径直跪下:“臣左春访左谕德李旻叩见殿下。” “李先生请起吧。刘瑾,搬个凳子给李先生。” 这不算什么过分的优待, 不过他却不愿意起身,叫朱厚照有些意外,于是认真的端详起了这个人。 “殿下,臣今日是来求殿下降罪。” 这话说得很是突然,让人摸不着头脑。 “李先生何罪之有?” “臣身居左谕德之位,担负教谕辅佐殿下之责,亦有管束下属之义。然旻,一未守职尽责,至今未能授殿下一字一句;二又有左中允杨廷和独留奏事,因故犯忌,每念及此,臣心中实为愧疚,因而恳请殿下治臣之罪。” 他这么一说,是比较容易理解的。但确实是意料之外。 大明嫡长子 第7节 朱厚照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了体制的威力, 它给所有人一个角色,不管这个角色是高是低,实际上都有一个行事的界限, 越过去,可以,但是什么后果难以预料,哪怕你是皇上。 一个人,要对抗这一切,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 因为敌人不是某个具体的人,而是无形的规则。 “李先生,先起来吧。”他在发呆,也不好让一个年过五十的人一直跪着。 他在心里想,其实……本来就知道当一个好太子、好皇上也是很困难的,这一点自己之前就预料到,所以算个什么呢? 皇帝,命令人可以。 接命令的人做不好,杀了他也可以。 像是崇祯皇帝,一个不行咔嚓了换下一个。 但是那样是治不好国家的。 而且如果朝中的臣子总是不配合你,扯后腿,每一件事做也能做,但要牵扯极大的精力。 朱厚照在思考,一直不说话, 李旻也不好说话。 “李先生,是哪一年的功名?” 李旻心中诧异,沉默了半天,忽然扯得是哪出? “罪臣有幸,蒙先帝不弃,于成化二十年甲辰科状元及第。” 好家伙,状元。 谕德和中允还真是不一样,右谕德王华也是状元。 “十年苦读,殊为不易。三代以来又有几个状元?轻易便降罪去职,我心中不忍。况且,我还想日后多多请教李先生。” 儒家讲究士为知己者死。 李旻是个美髯公,也是特讲究文人排场的那一类,说白了被圣人学术洗透了脑子的。 如今他本是请罪,皇太子却温言宽慰,实是令他铭感五内。 “殿下!臣何以报殿下之恩呐?!” “自然是尽职尽责,为国为民。至于请罪之事,便不必再提了。”随后,他又语气悠悠的问,“杨廷和的事,引起了非议吗?” 李旻回道:“陛下盛赞殿下孝顺聪慧,于杨廷和这一节倒是未有追究……但朝外议论……也是有的。” “既然父皇都不追究,李先生你这是何苦呢?” 李旻有些为难,“……臣心中觉得有愧于殿下。” 朱厚照心中叹息, 他是不会惩罚杨廷和的,这样就会给人感觉,太子用完了人就把人给抛弃了,那以后别人为他办事是什么感觉? 相反,如果给他干活儿都有好的结果,那又是什么感觉? 即便这些都不提。 就是杨廷和这一个人,朱厚照也要想办法让他心服口服,以后听命行事。 但与此同时,他也不能在非议之中过多回护杨廷和, 这样话的就是黄泥巴粘裤裆——不是屎也是屎了。 哪怕李旻作为上司去给杨廷和颜色看,他也不能说什么。 这于他的本意不和, 但却是必要的妥协, 所以才说,政治是妥协的艺术。 只是不知道杨廷和能不能理解他的用意?想来……首辅大人心胸宽阔,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吧? 另外,现在李旻也不知道太子的用意,一个七岁孩子的心思叫他怎么猜? 但太子当前,詹事府的官员是升是贬,是用是逐,自然有请示太子之理。 “杨廷和该如何处置?臣请殿下示下。” 朱厚照一听瞬间皱起了眉头,这个问题问得相当有心机,令人不爽! 尤其他前面温言善语了半天。 因为这个问题不好回答。 回答不用处置?那好了,太子竟然主动护你,这样杨廷和必遭他人嫉恨。 回答处置?那好了,太子要处置你,你还有什么话说? 不管怎样,他这个上司是吃定了杨廷和。 但也不能就说李旻的心思不对, 换做朱厚照自己在他的位置上估计也会有所动作。 不然人家踩了你的底线,你什么动作都没有,以后岂不是天天过来踩? 世上事,太难说。 朱厚照推开了窗户,看着外面红色的墙也陷入了沉默。 他穿过了这紫禁城的一道墙才发现,墙外面,还是墙。 第八章 庸人 皇太子年岁不大,几乎也没什么正事。 那么李旻突然求见所为何事? 那一幕,负责记注太子言行的张天瑞和杨廷和都看在眼里。 那日两人的选择不同,今天来的人就是左谕德而不是右谕德。 “介夫,一会儿谕德大人若是问起来……你也要早作思量才是。”张天瑞帮不了太多,但提醒还是可以的。 杨廷和的眉头皱得老深,虽然看起来依然平心静气,但是心中已有波澜。 说实话,他倒不是意外于这事发生, 只是也不知道为什么, 好像自己的运气差了不少? “文祥先生,你觉得殿下会如何做?” 张天瑞理解他的心情,如果要解这个套,似乎这个时候唯一能依靠的就是殿下了。 “殿下的心思难猜。你也知道,你我二人与殿下接触不多。论对殿下的了解,我们两人加起来还不如刘公公半分。” 这话不好不坏,只是说了事实,但巧就巧在,刘瑾刚好在这个时候过来,听也没听清,只听到提到自己,“张中允,刚刚说了咱家什么?” 刘瑾的声音让张、杨二人一下子头皮发麻! 这些阉人最是记仇,背后议论被撞见,这下坏了! 刘瑾那双眼果然如毒蛇一般盯着这两个小官。 杨廷和和他对视了一下,心情一下子沉到了谷底, 真是瘸子的屁股——邪门了! 他可是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干啊! 看那刘瑾的眼神,就知道自己稀里糊涂的又得罪了人! 其实这些东宫的官员都知道刘瑾是最不能开罪的, 为什么? 因为他是太子身边最亲近的人,又是个小人,得罪了这种人,你在东宫还能得了好? 张天瑞胆子也不大,那日被太子都吓了一跳。 今日碰上这样的事,此时心中也是万分懊悔。 于是急忙往回补救,“刘公公……误会了,刚刚我与介夫说的是,刘公公侍奉殿下尽心尽力,如今殿下孝顺聪慧,其中也应有一份刘公公的功劳才是。” 杨廷和脸色僵直:你解释就解释,干嘛带上我啊?! 关键张天瑞的这套说辞虽然是往好了说, 但也要考虑人家刘瑾信不信啊! 文臣们动不动还去陛下那边告状,说刘瑾带殿下玩耍过甚。 喔,你们两个在背后说的就全是夸我的话? 这么笨得人怎么可能在政治旋涡中生存? 这下好了,本来啥事没有。现在就是让刘瑾相信:他杨廷和在背后和别人议论他。 虽然还不知道说的是什么,但肯定不是好话。 事实发展也是如此,刘瑾压根不信张天瑞的鬼话,现在这东宫,连七岁的孩子都很难忽悠,还想忽悠他? “哼!”刘公公怒甩了衣袖,本来想发作,不过想到刚刚殿下的交代,还是压了压火气,“杨中允?” 杨廷和心中一紧, 张天瑞说那么多,又不是我说的,你叫我搞什么? “殿下召你过去,你快些。不要耽误了殿下的大事。” 呼…… 大喘气吓死了。 大明嫡长子 第8节 杨廷和也这才明白,若不是殿下要召见他,估摸着刘瑾也不会忽然出现在这里。 “遵命。臣这就去拜见殿下。” 话音刚落便抬步离开了。 走了一人,就留下刘瑾和一直拱手执礼的张天瑞, 老太监的性格也不是好说话的,你敢让他不高兴,他就敢要你的命。 “张大人。”老太监声音拉的老长,而且行了规规矩矩的大礼。 张天瑞本就胆子小,这么阴阳怪气的,大冷的天汗都下来了,“刘公公……客气了。” “咱家没想到,张大人还挺会替咱家想,背后都在替我这个奴婢鸣不平呢?” 这话一讲,张天瑞就知道自己是长了十张嘴也说不清楚了。 干脆正色道:“刘公公,我与介夫都乃堂堂正正的君子,言语之中即便提到刘公公,也不会是什么不能与人言的话!” 这话讲得刘瑾更加来火,你们是君子,那就是说我那样想是小人了?! 不过说到底,他一个太监能对朝廷命官做什么呢? 无非是玩些阴的,此时此地,他也不能抓人、去官。 张天瑞硬邦邦的他也就无奈了。 于是恶狠狠的‘哼’了一声,“咱们走着瞧!” 一个张天瑞,一个杨廷和,这两个中允官在东宫算什么东西? 看着拂袖而去的刘瑾, 张天瑞也开始后悔焦虑起来, 原地转悠着,陷入了不知所措之中。 这以后在东宫当值,岂不是寸步难行? 这便也罢了,被这种人记恨上,怕不是九死一生。 他今年已经48望49了, 老实说,半辈子了混这么个小官,还是个清水衙门,他也不想太多,平日里低调做人,只想着什么时候辞官养老。 虽说东宫一旦登基,他们这些人可以扶摇直上。 然而当今圣上不足而立,正是青春年盛,等到那天他张天瑞估计都快老掉牙了。 越想越害怕,越害怕越想,一时间是手心冒汗,脑袋晕眩。 却说杨廷和这边,到了撷芳殿之后,看到自己上司跪着,那么他也没什么二话,只能跪着了。 “人我叫来了。李先生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置呢?”他质问李旻,“杀了他吗?” 杨廷和:??? 李旻心中一顿,他没想到太子的语气竟然这样生硬。 而且人家聪明,又把话给踢了回来。 “殿下明鉴。杨中允虽然有错,却也罪不致死。” 朱厚照追问:“那你说,该怎么罚,李先生也算我的老师,今日你来教我。不管是去职流放,还是收监关押,本宫都会从善如流。” 太子的话可一点都没有回护的意味,传出去,杨廷和也不会被嫉妒。 李旻心中则多了几分认真, 来的时候并不知晓,太子竟然这么难缠。 原本他以为,先前的那个问题太子不会细想,回答了一句也没什么,也让杨廷和瞧瞧他的厉害。 没想到成了殿下处处反问他。 他要是说重了,出了东宫,同僚也会说他心胸狭窄,不能容人。 “殿下息怒,臣知罪!” 朱厚照不禁翻了个白眼,一个庸人而已,跟我玩心眼,玩不过就知道磕头称告罪。跟皇上那边估计也就两句话:万岁万岁万万岁、陛下息怒臣知罪。 我解决不了你提出的问题,但我可以解决你。 “哼。这样的事,闹到我的跟前,你们两个脸上有光吗?” 杨廷和一口气闷在胸口:殿下,我闹什么了? “李旻。” “臣在。”此时他的心里对今天事情的发展方向已经没底了。 “你是杨廷和的上司,也是我的老师,我还是个七岁的孩子,朝廷法度哪里知晓?究竟怎么处置,你若不肯愿意教我,那我可真要治你的罪了。” 李旻心中苦,没想到太子不愿意放过他。 心中想了又想,今日演化成这样,追根究底还是太子不愿意处罚杨廷和。 因为如果想,那就不会有这一切。 “臣岂敢。臣斗胆认为,罚……俸一月。” 朱厚照转向另一边,“杨廷和,你服不服?” 老杨给折腾的心气儿都没了,“臣,心服口服。” “那就这样。你们都下去吧。” 两人整理了一下衣服,一点点退了出去。 刚到宫外,杨廷和像小乖猫一样低头跟在李旻身边,本来想说几句好话,结果就看到人瞪了他一眼,还怒甩衣袖,“哼!” 杨廷和:( t﹏t ) 第九章 戏文(一) 没过几日,宫里传出一道旨意:令侍读学士王鏊进詹事府少詹事。 王鏊此人年少聪颖,八岁能读经史,十二岁能作诗。成化十一年中殿试一甲第三名,人品贵重,极富才名,是弘治年间有名的正直清廉之臣。 虽然和张天瑞一样四十七八岁。但王鏊的仕途显然耀眼的多。 没办法,和王鏊放在一起讨论的是谢迁这样的人。 因为成化十一年这一科的状元正是现如今的阁老重臣——谢迁。 且当年谁是状元、谁是探花这事还有得论呢。所谓‘文让王鏊,貌让谢迁’,说的正是此事。 王鏊八股文制义的辞令之妙冠绝一时,当时连中解元、会元,名气大得很,仿佛状元也是十拿九稳了。后来唐伯虎都称赞他: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 只不过到殿试的时候,状元却是谢迁。 本来也没啥,但事儿就出在这谢迁太帅了。 谢阁老年轻的时候仪表堂堂,长相俊伟,哪怕现在岁数大了也是老帅哥一枚。 这就不免让人说三道四。于是人们说:文让王鏊,貌让谢迁。 除了文章一绝之外, 王鏊在品德方面的评价也很高,用现在的眼光去看,甚至到了有点沽名钓誉的地步。 比如,他和朱厚照的外祖父,皇后的父亲张栾有些姻亲关系,这是在张栾显贵之前就有的。 等到张栾封了寿宁侯,王鏊就不与他来往了。 意思就是:我王鏊不是攀附显贵的人。 这就是个把儒家的道德观念贯彻到底的人,一个老头儿,一个硬得像石头一样的老学究。 “于乔(谢迁字)的意思,殿下背后有高人?” 太子出阁读书一事终于有了解,这两个老头也偷得半日空闲,寻了一处亭子,煮酒品茗,做点风雅的事。 当然,朝廷里的事还是要拿出来论一论的。 谢阁老仪态端正,有古君子之风,偏生一张会侃大山的嘴。 “此事其中曲折,济之(王鏊字)刚刚也听了,难道济之相信这是一个七岁孩童的智慧?若不是对陛下与臣子之间的关系拿捏的巧,这事儿如何能成?” 王鏊是个直人,但不代表他不懂政治,不然也当不了大官。 然而,他们两个自己心里又很清楚,东宫那边,说到底就那些人, 太子殿下又刚七岁,哪里有什么神秘人物在背后。 因为难解,所以想解。 而一旦真有这样的人物,凭借对朝局这样的掌控能力,真不知之后会发生些什么。 亭外一袭秋风吹来,吹起官袍的衣角。王鏊伸出胳膊挡了挡风。 到此时他才明白,谢阁老哪里是和他来谈笑风生,大概是知道陛下给自己升了官,以后与太子的接触就多了。 “济之,此番陛下升你为少詹事,徐首辅包括内阁都是一致同意的。济之的才德陛下都是嘉奖过的。就是殿下近来变化不少,济之或许可以寻机一探究竟。” “我听说殿下这次既孝且忠,殿下这样年幼却有这样的品德,于乔也不必过多忧虑。” “忧虑倒也不是……”谢大帅哥笑了笑,“只是确实很好奇。” “哈哈。能叫于乔好奇的事,那我也要去见识见识才行。” …… …… 入冬前的天气忽然阴沉了下来, 起床时还发现天上落了雨,殿前有一些花坛, 花坛里种着草木,雨水压得它们也垂了头, 朱厚照看着廊檐上滑落的水滴,享受着此刻的宁静。 大明嫡长子 第9节 刘瑾在一旁不敢打扰,他总觉得殿下不像个孩子。 其实朱厚照也懒得装了,人活着,装一时或许可以,但一直装那就是折磨,搞不好还弄成心理变态。 “刘瑾,左右无事,陪我溜达溜达去吧?” “殿下,天儿还有些下雨呢。” “没事,小雨而已,打个伞嘛。” 上辈子,他只作为游客来过这个地方。 “奴婢遵命。不过还请殿下多穿几件,今日风有些妖。” 朱厚照点点头同意了,于是宫女们过来给他一顿折腾,腰间束了玉带,带上中间刻着龙形图案。 小孩子还说不上什么挺拔,但清爽利落还是有的。 朱厚照要了一把纸伞,出了撷芳殿,就着细雨在紫禁城里缓缓前行,下雨时的清新空气让他感觉舒适。 唯一的,不能刷手机让他有些不太习惯,甚至想到那边那个时代,不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再不用戴口罩。 脑子里也没有特别多的事想,更没有许多糟心的麻烦要解决。 他就是这样一个比较看得开的人。 哪怕作为太子,哪怕知道五百年的时光变换,哪怕知道西方已经开始大航海时代。 但人毕竟不是神,不能什么都解决,更不能他当个几十年的皇帝,大明从此就万世不亡了。 哪里是会那样?自古以来多少帝王,哪一个做到? 即便真的做到了,永远的朱皇帝,就很好吗? 所以说朱厚照也不想那么太多,只是自己身处这个时代、这个位置,而这里毕竟有许许多多活生生的人, 那些喜怒哀乐、生离死别也都不是假的, 所以他还是要做点靠谱的事,把许多太子、皇帝应该办的事办好。 太子沉默前行,刘瑾、张永等人跟在一旁也不敢乱说话。 除了淅淅沥沥的雨声,似乎一切都很安静。 但在皇太子路过一个墙角的时候,忽然冲出来两名宫女,大概是因为下了雨,想走的快些,而墙角这边,朱厚照一行又没什么声音。 所以猛然撞过来,一看有人,惊吓般的‘啊’了一大声! 身旁这些人,张永有些武力,见此变故他立马跨步横在朱厚照的身前,“殿下小心!” 这些都是一瞬间的事,朱厚照其实就是惊了一下,没有多么害怕。 年轻的小宫女拎着竹篮,也只是轻轻碰到了他。 尽管如此,两个小姑娘已经吓得花容失色,跪伏在地,阴冷的小雨点打在她们的身上,边上还有洒落了一地的茶叶,茶叶落在浅浅的积水中一下便湿了。 所有人心头如雷鸣般‘轰’了一声,即便早起昏昏欲睡的太监也似遭了当头棒喝一般。除了反应极快上来护住朱厚照的张永,其余人全都跪了下来! 那两名身着淡白色服饰,身形瘦削的宫女手掌压在冰冷的潮湿石板上,惊惧道:“奴婢误撞了殿下,请殿下饶命!” “大胆奴婢!竟敢冲撞殿下,是嫌命长了吗?!”刘瑾这时候开始了,他声音尖锐,还有愤怒,仿佛是要吃人一样。 “起来吧,我没事。”朱厚照捏了一片落在自己身上的茶叶,放在已经倒了的篮子里。 可惜虽然他这么说,这两位宫女还是不敢动,似乎她们也觉得今天一顿责罚少不了。 刘瑾急切的说:“殿下,这两个不长眼的奴婢差点冲撞了殿下,岂能轻易饶恕?” “她们不是故意的。快起来吧。” 跪在地下的两人不知道太子的心思,但说了两次,便也试着去相信,“奴婢……谢殿下宽恕之恩!” 排在前边儿的姑娘慢慢的起身,她的衣裳都湿了,尤其是袖口那边,刚刚跪得急,哪怕沾了水也不敢乱动。 她们的个头也不高,甚至年岁看着都不大,素净面容,纤弱身形,算是纯洁而好看的,只是在这种惊吓的状态下,满面无血色。 “这些茶叶,应该还能用吧?”朱厚照嚼了一口,嫩,也有一点涩和苦。 刘瑾比主人还不客气,恶狠狠的说:“殿下问你们话呢!” 为首的宫女应比另外一位年长些,滑嫩的皮肤只有眼角右下点了一颗很轻的痣,白得让人觉得皮肤很薄,虽微微低头,也给足了人白净纯美的感觉。 “回殿下,这些洗洗还是能泡的。有时,奴婢们还会用雨水浸泡,所以不碍事的。” “这样便好。” 说完他转身离去。 直到他在视线里渐渐消失不见,两名宫女一下子像泄了气一般,一下子瘫软在了地上。 她们深深吸了口气,相视而笑,仿佛在庆祝劫后余生。 “秋云姐姐,你哭了?”刚刚吓得一句话没说的那位,有些惊异的问。她从未想过一向不会慌乱的人会哭出来。 “没有。我是开心。快,我们收拾一下,不能耽误了齐公公的正事。”秋云擦了一下逃出眼眶的泪珠。 即便是稳重的性子,刚刚的那个时刻她也是无力且害怕的,唯一能做的就是祈祷。 “好。这还是我第一次见到殿下,还好……殿下应该是个温和的性子。” 秋云自然也这么认为,但还是提醒,“我们不要在背后胡乱说殿下,尤其今日的事,谁也不要告诉。” “这是为何?” “你我毕竟冲撞了殿下,虽说是差点儿,但说起来也是惊吓了殿下。陛下和皇后娘娘那么疼爱殿下,即便殿下温和仁厚,但……” 这么想,事情似乎还未结束。 刘瑾也是奇怪,“殿下,今日为何饶恕了那两位……?” 朱厚照说:“有意和无意总归是不一样的。她们也不知道我就在那边。之后你们也不准去找他们的麻烦。” 他转身这么吩咐,但看众人的表情还确实是有些怪。 于是不由皱了下眉,仔细一番思量之后略有所悟。 出了这事,破坏了心境,他也不想再游荡了,主要还有些冷。 一回到东宫之后,他马上就叫来张永, “派人去看着刚刚那两个宫女。” 张永有些意外。 殿下的这个命令令他有些意外。 刚刚已经饶恕了,现在还去看什么? “是。” 这时,刘瑾也从外边儿进来, “殿下,新任詹士府少詹事王鏊求见。” 第十章 仁字下笔 王大儒士来的正是时候, 其实宫里的生活多少是有些无聊的。 朱厚照不是个很厌恶读书的人,咱们老祖宗还是很有智慧的。 只可惜,他这个文言文的功夫是真不够,想看都看不懂。 除了确实想请教, 朱厚照本来也打算争一下道德制高点, 先把仁义礼智信这些争上再说,把这个人设立起来。 如果给人一个放荡不羁的印象,那他干点啥都得一帮人跳出来反对。 他可以自己过得很爽。 但他不想成为那种因为祖宗有些事局限于时代没有做好就冷嘲热讽,轮到自己的时候满脑子又都是夜夜笙歌的人。 “……臣,少詹事王鏊,参见殿下。” 一个,不是很养眼的中年男,似乎是肚子有点大。 这是朱厚照的印象。 “免礼。王先生来的正是时候,我有几个字想要请教一下。” 这不是假的, 《大学》里就有‘瞻彼淇澳’、‘瑟兮僴兮’这样的句子, 这玩意儿记忆力好也没用,根本看不明白啥意思。 王鏊看还是小孩子的太子殿下,虽然脸上一片稚嫩,但是还真是捧着书过来向他请教, 一时之间竟有些失神。 大明到今日也有一百多年了,传了好几代帝王, 如同以往的那些朝代一样,当前两三位比较有才能的帝王的影响消失不见, 一些不那么靠谱的人、匪夷所思的事都接连出现。 他王鏊有幸碰上一个英主吗? 尤其是那日与谢迁的谈话,其实假若太子身后并没有人教导,那岂不是正好说明太子之聪慧? “王先生?” 王鏊听了太子的催促,心中一惊,马上施了个礼,“臣失态,请殿下治罪。” 朱厚照思索一番, 照理来说不会的, 皇帝那日讲完,定然是仔细挑选了一个各方面都很优秀的人给他送到东宫来。 大明嫡长子 第10节 这样的人,应该是极重礼节的。 “治罪倒也不必。不过,本宫倒想知道,刚刚王先生在想什么?” 王鏊是君子之态, 君子讲究一切无不可与人言。 “启禀殿下。臣刚刚是在想,殿下龆龀之龄,却有如此好学之心,我大明将来必可出一圣君。因而,有些心潮澎湃。” 从这些人的身上, 朱厚照看到的是期待。 也许,官员群体是出了些问题,他们当中有的中饱私囊, 他们成了新的利益群体,兼并土地、聚拢财产。 但也不可否认,有些老学究被儒家洗脑洗得,是真的忠君爱国,真的希望天下好、百姓好。 一旦有一个主君,应了他们的期待,那真是叫士为知己者死, 古人的纯粹,是可以做到这一点的。 “圣君也不是那么好当的。”朱厚照再次把书展开,“但要当一个圣君,字认不全也是不行的。” “殿下之言有理。行远必自迩,登高必自卑。既然殿下有所问,臣定然倾囊相授,毫无保留。”王鏊执礼,说话斩钉截铁。 朱厚照给说得一懵,行什么? 老实说这就是他为什么要认字读书的原因, 这些人,搬弄那些文墨已经成了习惯,不读书跟他们讲话听都听不懂。 于是一老一小竟就这么一教一学起来, 朱厚照是个好学生, 王鏊自然也不会是个差老师, 刘瑾在边上听得仔细,但他对那些东西是没什么兴趣得, 反倒是在琢磨另外一件事, 原本殿下找了那两位,现在又来了这一位, 估摸着是张天瑞、杨廷和入不了陛下得眼啊。 哼,之前可是得罪了他来着。 “刘瑾,去上点茶。” “是。” 老太监开始指挥人,准备这些个东西。 出了门顺道儿便去了两个中允官那里,一副趾高气扬的神态,把小人得志的嘴脸展现的淋漓尽致。 “咳咳。”张天瑞的状态比那天更差了些,也许是因为天气转凉的原因,也许是因为心态出了问题,总之现在身子骨有些像风一样的羸弱,气色也大不如前。 倒是杨廷和还算正常,拱了拱手:“刘公公。” “两位大人好啊。”刘瑾恣意得很,“今日陛下下旨,派了王鏊王詹事专授殿下……张大人,这应该吓不着你了。” 这说的就是当日张天瑞胆子过小,脑子过僵,不知变通的拒绝太子。 刘瑾这样的言行本不必要,不过他就是这样的人。 碰到失势且得罪他的人,那肯定在他这里得不了好。 张天瑞哀叹自己好歹也是十年寒窗,如今即将年过半百,却只能受这阉人之气。 晚景还没那么晚,但凄凉却已经是如此凄凉了。 心中无奈,只觉得万木枯尽。抬手称道:“我与介夫……” 听他这四个字,杨廷和心一抖,“刘公公,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刘公公海涵。” 刘瑾哼了一声,甩袖而去。 张天瑞心头如沉了一块巨石,越想越是觉得委屈难耐,“咳咳……咳咳……” 杨廷和看他咳嗽的越发厉害,不免担心,“张大人,你没事吧?要不找个大夫给你瞧瞧?” 张天瑞摆了摆手,自己扶着栏杆寻了个坐的地方。 话说撷芳殿之外, 先前领了任务的张永小步快跑的冲了进来,走到半路给人拦了下来, “张公公,张公公,何事那么急?” “殿下呢?我要见殿下。” “王詹事来了,殿下正在随王詹事读书。如此急切的冲进去,怕是会惹恼了殿下吧?” 张永也有些犹豫,但想到朱厚照交代给他的事情没弄好,估计也是一顿责罚,于是心中下了决定。 “有什么事,我自个儿担着。” 既然他这么说,小太监也只能无奈摇摇头,给他让了路。 “……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 皇太子在王鏊的教导下继续学习读、写,他的毛笔字实在是不能看,自己都不能接受。 正下笔“为人君”时,张永走了进来。 “殿下……” “说。”朱厚照也不抬头,继续往下写:止于仁。 张永过来附耳说道:“殿下,今日遇到的那两位宫女,皇后娘娘有旨意下来了……” 果然如此。 朱厚照虽然有所预料,但真的听到还是只能叹气。 “仁”字第二横,墨水也有些重了。 “王先生,宫里有些事。今日便只能如此了。” 王鏊皱了皱眉头,小孩子读书是很想跑的,这给他一种很不好的感觉。他希望太子是真有事,而不是刚学一会儿就借机想溜。 考虑到是第一次,而且他也不好直接质问太子,虽有些不快,也忍着点点头。 “那臣,先行告退。” “嗯。张永,随我去坤宁宫。”朱厚照说着也起身,掠过了王鏊往殿外走去。 第十一章 救人 王鏊是堪比谢迁的人物,道德文章又是那样的厉害。 张皇后知道听到由王鏊代替了那个左中允,心中也不再有其他的想法。 “太子殿下,年少聪慧,又有圣上和诸位大臣的全力培养,将来一定是唐太宗一样的少年英才。” 唐太宗李世民确实在不到二十的时候就已经展现了惊人的才能。 不过张皇后也不是一点都不了解的人,唐太宗和自己的皇儿没什么可比性,怕是边上这些伺候的,压根没读过什么书,肚子里自然也没墨水,捡着一个平时常听说的就往照儿身上靠。说得四六不靠只能算是好笑。 “本宫,也只希望照儿平安长大,将来能替祖宗守好这江山就好。” 张皇后实际上生了两个儿子,只不过另外一个没那么幸运。 弘治皇帝又只有她一个老婆。 可以说,现在紫禁城上上下下就指着朱厚照了。 尤其是张皇后,老话讲母以子贵,皇太子是她一切的依仗了。 “皇后娘娘……” 这时外间来了一太监,獐头鼠目的,眼睛还有些邪光。 “怎么了?出了什么事吗?” 那太监压着声音,带着诱导:“启奏娘娘,奴婢下午偶然听到,太子殿下早间在宫内行走时,为一毛手毛脚的宫女所撞。” 嚯得一下,张皇后一下子站了起来。 神色凄厉的质问:“什么?!太子如何?可有大碍?!” 那太监急忙道:“娘娘莫慌。奴婢问过了,殿下无大碍,应也只是碰了一下,殿下似乎也没摔倒。因此,殿下也饶过了那两名宫女。” 他用词是似乎、摔倒, 这些都是很让张皇后紧张的词。 毕竟朱厚照的身形还那么小。 给成年人撞一下,磕了破了也都是很可能会发生的事。 “确实无大碍?” “确实如此。奴婢已打听了,殿下在和王詹事读书习字呢。” 听到这么说,皇后心稍稍安定,又嘱咐身边宫女,“你去东宫看看。” “是。” 回过头来,张皇后也是有一股怒火, “去查查,是哪个大胆的宫女?走路都不带眼睛的?万一撞得太子……” 后面的话她自己也没敢说出口。 只是想想,就觉得有些心悸。 于是目光落在跪下面的人身上,此人也在她宫里伺候,但算是边缘人物。 “本宫记得,你姓齐?” 大明嫡长子 第11节 那宦官心中一激荡, 他这样的目的便是如此。 “娘娘好记性,竟记得奴婢。奴婢的确姓齐,名洹。” “很好。” …… …… 朱厚照当时考虑的便是这一节, 他实在是太重要了。 不要说撞一下, 就是掉一根头发,你看皇帝和皇后和不和你拼命。 弘治那么好的脾气,但是有人说他的儿子,他也一样气得脑壳发昏。 而宫里又是很难藏住事的地方, 几乎可以肯定,会有人以此去向皇后告密,博得一分向上的希望。 于是他就叫张永仔细瞧着,而且禀告要及时。 因为一两名宫女的性命,在皇后的心里是不重要的,尤其是和皇太子放在一起的时候,那几乎可以说是一文不值。 “母后的旨意如何说?” “四十个板子。”张永现在是佩服,他真是服了这个殿下, 事情还未发生,他怎么就能预料到的? 朱厚照听到这个数字不由皱了皱眉, 他是见过那两个小姑娘的,大一些的十六七岁的样子,小些的估摸只有十三四, 身形纤弱瘦削,柔弱如细长的柳条,成年人估计一只手都能掐在怀里, 真要是四十个板子打下去,基本就是个死。 而且还不如直接死了痛快。 于是他快些赶到坤宁宫,见了面,废话也不多说,便请皇后饶了那两位宫女。 “照儿,你怎么样?”皇后哪有心思关心宫女,看到儿子先上来左看看右看看。 “母后,儿臣根本没有大碍。当时,她们也只是不小心碰到了。” 张皇后有些坚持,“照儿不必多想,这些做奴婢的,眼里没有主子,今日是没撞到你,但这般毛手毛脚,往后难保不出大事。” 这强词夺理,真是让朱厚照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他原本也不是很喜欢争强的性格,大多数时候,他也希望皇帝、皇后这两个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能开心快乐。 但这事关乎的是人命。 要说真有事也就罢了,就这么点事情,让两个如花似娇的姑娘香消玉殒实在是让他难以接受。 于是他再一次正色道:“母后,今日儿臣刚和王鏊王师傅学了大学。《大学》中讲,为人君,止于仁。如今,儿臣并未受半分影响,恳请母后应儿臣之请,收回旨意,饶了那两名宫女。” 张皇后是很疼儿子的,甚至说是溺爱也不过分。基本上是皇太子要什么,她给什么。 “照儿,为何……唉,还是我儿纯善。” 刘瑾听了这话低着脑袋翻眼皮,纯善? 朱厚照再烧一把火,“母后,这事儿不违法度,不违孝道,母后就答应儿臣吧。” 张皇后遭不住儿子几次三番的请求,“行,既然是照儿求情,那就依了你吧。” 皇后又改了口,叫齐洹的宦官这时候不自觉的往角落里退了退。他是选错了人了,那两名宫女竟然能让殿下为其求情。 有了殿下的照拂,日后一旦翻身,定然会翻出他来皇后这里告状这本烂账。 朱厚照用余光扫了扫这獐头鼠目的家伙,记住了他的面容。 与此同时又给张永一个手势,他马上领悟过来,快步离开了坤宁宫。 等张永赶到的时候,实际上秋云、冬雨两名宫女已经被按住开始打了, 冬雨是哇哇大叫,哭喊得梨花带雨, 秋云稍好些,但紧咬着嘴唇,眼里也一样噙着泪花, “快住手!” 张永连说带动手,上前把人推开, 监刑的太监呵斥:“哪里来的蠢奴才,你可知这是皇后娘娘的旨意?!” “我正是从坤宁宫而来,殿下求情,娘娘已经饶了她们两位了!” 那人有些不信:“冲撞了殿下还有活命的机会?还能得殿下亲自为她们求情?你骗鬼呢!我在宫里当了一辈子差还没见过这样的事!” 张永一怒,“假传旨意的罪名难道我会不知?一辈子没见过又如何?太子殿下仁厚无双,别说你这辈子没见过,自尧舜以来都没有几个!快放人!” 两人吵闹的动静都不小,宫中鲜少会有这样的事儿发生。 秋云冬雨两位宫女则忽然燃起了生的希望,这一下一下打下去,还是痛的,尤其她们两个那皮肉,嫩得很。 可惜张永只是东宫的宦官,在皇宫里既无职也无权,面子不值钱,再加上太子求情,这事儿可信度太低,怪只怪从坤宁宫过来太急,等不到一个写在纸上的旨意。 监刑太监看张永啥也拿不出来,冷笑一声:“给我继续打!” 第十二章 戏文(二) 眼看自己的面子不好使,张永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要是没救下来,事后还不知道太子怎么治他呢。 想及此处,张永也管不了那么太多,先嘱咐一人,“你快去坤宁宫向殿下禀告。” 随后动手上硬的,他揪住老太监的衣领,“老家伙你可想清楚了!我劝你最好暂且等上一会儿,看看我所说的是真是假。你若现在执意行刑,一会儿殿下来了,你岂不是也要赔上性命?哪个对你更好你自己想想!” 张永毕竟人高马大,还添勇武,这气势也不一般。 “你吓……吓唬我?!” “谁吓唬你!咱们都知道宫里的规矩,假传旨意是死罪。你觉得我会拿自己的小命开玩笑?还是你想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他这一通怒吼,倒像是有了点作用。 毕竟老太监面临的两个选择结果完全不同。 “行,今日咱家姑且信你,停手!等等看。” 张永心里松了口气, 他妈的,有时候轻声细语的不好使,都是些吃硬不吃软的家伙。 “你们两个怎么样?” 这会儿才来得及去关心秋云和冬雨两位宫女。 秋云嘴唇有些干裂,洁白的额头都是细密的汗珠,她趴在那儿,抬头一下都似乎困难些。 张永朝后面看去,屁股部位的裤子已经有些血色了。 “殿下……殿下真的来救我们了?” “嗯。千真万确!” 得了张永的肯定, 秋云这才喜极而泣, 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个小姑娘,心中害怕恐惧肯定少不了。 “你再忍一下,殿下马上就到。” 不过一刻钟的时间, 真的有人喊了一句,“太子驾到!” 秋云和冬雨对视一眼,心中安定下来,她们自己都没有想过,真的会有被救的这一天。 “殿下!”先前威武的监刑太监这会儿也慌了,“奴婢参见殿下!” 朱厚照懒得看他一眼,他瞄到了趴在木凳子上的两个小姑娘,“张永,把人带走,治伤要紧。” “是!” 张永呼出一口气,主心骨总算到了。 有太子的一句话,无人再敢有半点阻挠。 也是沾了太子的光,抓药都抓得快些。 到了屋里,太医简单看过,向朱厚照说:“殿下,两位宫女只是些皮肉之伤,涂上药,养个几天就好了。” 还真是赶得快,不然肯定是打死了。 “好,那快涂吧。” “是。臣先回避。” 打得是屁股,女孩子家家的,肯定不能是太医给她们涂,自然是其他宫女端着药过来。 “嗯,既然没什么,那你回去吧。” “是。”太医背上小包走了。 剩下屋子里,准备涂药的老妈妈看着太子有些尴尬,“殿下,那老妇就开始涂了。” “好。”朱厚照坐着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 秋云眨了眨眼睛,似乎明白了老宫女为啥有些犹豫。殿下虽然小,但毕竟是个男子。 但朱厚照不这么想,他虽然是个男子,但毕竟还是小孩。 “怎么还不涂?”太子睁着大大的眼睛,像孩子一样单纯。 大明嫡长子 第12节 她们几位一想,太子应该还不知道男女大防。 于是老宫女把盖在屁股上的布给揭开,露出两片臀瓣。 打眼一看就能发现滑嫩的白色顶端有些泛红,这是血丝了,再仔细一瞧又觉得像是剥了皮的油桃,圆润饱满。 当然,大是比油桃要大得多的。 朱厚照啧了一下嘴,“都打的出血了,还好去的及时。” 秋云脸红得像要滴出水来一般。看就看了,怎么还能说出来呢? 该不会真是个孩子,完全不懂吧? …… …… 宫外, 谢阁老一顶小轿落在王府门前,帘子一掀便能看到外出归来的王鏊。 如今王府的下人们都知道,老爷像是文曲星转世,那是有天大的才气的,否则如何能获得陛下的看重? 往后当了太子的老师,再往后就是出阁入相。 又有谁会隔着轿子的小帘便叫他呢? 这也真是个奇怪的事,不过王鏊一看是谢于乔,便也只能摇头苦笑了。 他二人,同年同科,一起在京为官几十年,还是毛头小伙子的时候互相就认识,这份友谊自然少不了。 “既然到了就进府,于乔为何连轿子也不下?” 谢迁没顾那么许多,他心中奇怪着呢,“济之,昨日去见了太子殿下,可有收获?” 王鏊叹了声气, 皇太子在读书的时候借故离开, 他这种老学究一般情况下是很难接受的。 现在还未正式的出阁讲学,东宫又尙属首次,因而捏着鼻子认了。 但说起来,其实是心中失望的。 “进府说吧。” 其实也没什么出奇的地方, 一个太监进了撷芳殿,附耳说了几句,太子就说有事离开。早年间,一些顽皮的皇子会用这种法子逃过课。 谢迁听了后也觉得味道不对, 原本他想了很多种可能,就没想到是这一种。 “为东宫出阁讲学一事,群臣和殿下之间争了许久。这次,也是因为殿下的孝心,想要为陛下分忧解劳,众人意识到殿下本身已有读书之念,这才作罢。在我看来,这是愿意等这几个月的关键。” 谢迁有些忧虑,“若……先前那般只是殿下用来拖延时间之术,之后怕是……” 王鏊先前陷在读书的礼节之上,对于朝政,还是谢迁更敏感些。 现在他听了这话也意识到或许之后会有大麻烦。 “唉……” “事情还未有定论,济之不必如此叹气。”谢迁劝说道。 “于乔,此番在东宫对奏,我能感觉到,太子殿下不似寻常孩童,望之稳重有礼,教之聪明好学,论聪慧或不亚于当年的宣宗皇帝。有这样的才能,若能教导有方,将来哪怕是当今圣上亦有不及。但若……” 谢迁明白了,“但若只是一种假装好学的姿态,就太可惜了,是不是?” 王鏊不可置否,“我一人倒没什么,但大明、朝廷的损失可就大了。” “所以,济之更不可叹气,既然太子是可造之材,你我不更应当勉励而为,将太子教导成为一时英主吗?” 王鏊受此鼓舞,心中失望稍缓。 “学海无涯苦作舟,希望殿下也能明白这个道理。” 正谈话间,府中管事忽然来禀告。 “老爷,谢阁老。刚刚宫中传来一件如戏文般的趣事。” “喔?快快说来。”王鏊催道。 管家说:“此事一传十、十传百。乃是太子殿下在皇后娘娘面前,救下了两名宫女。个中缘由,说是因为两名宫女行事不慎,险些冲撞了殿下……” 听到这里,王鏊一紧张,他离开的时候还好好的,不会出啥事吧,“昨日冲撞的?殿下可有大碍?” “老爷放心,殿下无碍的。回到东宫之后,内侍官问:殿下今日为何饶恕那两位宫女?” “殿下说:她们是无意之举,我也没有大碍。不必过多苛责。” 王鏊和谢迁都是极聪明的人,话说到这里,他们大概能猜到为何是太子在皇后娘娘面前救下了。 太子饶了,可不是真饶了。 关心太子的人,可不得把那两名宫女剥层皮? 谢迁猜道:“该是殿下去的及时,陛下和娘娘还未来得及惩戒,才有救人这一说。” 故事到这里,也就那么回事,不算什么。 但管家又说:“好叫阁老知晓。此事传开,乃是因为殿下料事在前,回东宫之后便吩咐内侍官张永仔细关心了那两名宫女。否则,皇后娘娘一道旨意,又怎么来得及?” 王鏊和谢迁下意识的相视一眼,“殿下竟思虑到了?” 这便不简单了,不只是聪明,更是一种仁厚。一个太子,竟然愿意为了宫女花心思,这还不够仁吗? “是了。” 管家的确认这让王鏊忍不住起兴击掌,“当年北宋仁宗忍渴而归,流为一时美谈。今我大明可出两世仁宗,必甚于赵宋!” 这话不读书是听不懂的,但谢迁是谁?听完之后哈哈大笑,“可贺!可贺!” 宋仁宗是评价极高的皇帝,在位四十二年,深受爱戴。 说他忍渴而归,是指有一次宋仁宗在后花园行走,因为口渴一直往后看,但是什么也不说。 回宫之后立马找水喝,吨吨吨的几大碗下去。 这让身边的人疑惑,皇上想喝水还不容易,怎么会渴成这样? 仁宗解释说:我刚才回头看,发现没有人准备茶水,如果我问起来,就会有人因此而被治罪了。 由此,众人皆知皇帝的仁厚。 文人大概都是喜欢这一类可以像故事一样说出来的事迹的。 所以皇宫里的事,很快便传了出去。 王鏊兴奋,开怀畅饮,并且立下宏愿说:“于乔说的对,太子有这样的美德,我一定全力教导,使之日后可以成为媲美尧舜的贤君!” 好家伙,刚刚还是当今圣上不及,现在就是可以媲美尧舜了。 可见仁这个价值观,在儒家文人的心中是多么的重要。 “济之,你再想想,殿下半道借机离开,也许不是借口,岂知不正是因为救人?!” 这话一说, 王鏊恍然大悟。 “当时殿下说得正是去坤宁宫!”他一拍脑袋,自嘲起来,“可笑可笑!我这气量差得太多,竟为此长吁短叹,哀叹不停,原来殿下是为救人而去。” “哈哈哈。此事是喜不是忧。济之心中的忧愁也可解了。” 老管家在一旁也是开心的,“老爷、阁老,不出几日,此事必定在京城的酒楼茶馆传颂而开,到时候人人都知道,咱们大明朝有个圣太子,天下百姓亦有福了。” 王鏊是深受儒家‘荼毒’的,一旦太子真表现这样的德道,那他真是要仰天长笑了。 不过谢迁又陷入了新一轮的怀疑,“这次营救宫女,以皇后对殿下的宠爱,请旨收回成命不难。可贵的是殿下竟能提前预料,济之,难不成殿下身后真有高人?” 一个七岁的孩子把这种事都能想到前头,这智多如妖了! “说不定就是那个杨廷和!”王鏊一拍桌子,因为他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人了,旁人都没和殿下接触过。 第十三章 秋云 “皇后,皇后!” 坤宁宫外,弘治皇帝喜不自胜的冲了进来。他虽然有些失态鲁莽,但陪在他身后的萧敬等人都是脸上挂着笑的。 张皇后原本在坤宁宫伺候花花草草,忽然间听皇帝这么喊,也赶紧扔了东西迎出来。 “臣妾参见……” “哎呀,皇后不要多礼了。”弘治一张脸笑开了花儿,拉着张皇后的手激动的说:“皇后可记得,昨日照儿来求情,你饶了两名宫女之事?” 张皇后的眼神之中有些茫然,“是……是有这么一回事。” 看氛围好像是好事? 那边萧公公抿嘴浅笑,似乎已经有了答案。 “陛下,究竟……是怎么了?” 皇帝展了一封奏疏给皇后:“恕者感天动地,宽者名垂青史,仁者无敌天下。皇后可知,这是王鏊上的折子,贺大明皇太子朱厚照之恕、宽、仁。要知道朕的这些臣子,有时朕都拿他们没办法。但朕的皇儿却是很受他们喜爱啊!” “当真如此?”张皇后也是一番惊喜,这会儿她仔细回想起来,“所以陛下才提起照儿向我求情之事。当时……当时臣妾都没想那么多,只是被照儿哄了几句便答应了他。” “答应的好啊。”皇帝一拍大腿,脸上还是笑得很得意,“皇后在后宫或许还不知,外臣已经把朕和皇后的孩儿夸上了天啦!” 萧敬适时拍马屁,“恭喜陛下娘娘,我大明的万里江山后继有人了!” 张皇后捂了捂胸口,喜悦的似是要流下泪水, “照儿,真的……?” 弘治皇帝又把这事的细节和她讲清楚,不然还以为很简单呢,“当年宋仁宗留下了诸多美谈。照儿此事与宋仁宗的一些故事有异曲同工之妙,估摸着京城街说书的都该讲上了。” 皇帝自从登基就始终有这样一个牵挂, 大明嫡长子 第13节 首先他得有个儿子,不然大明江山传给谁? 后来结发妻子给他生了儿子。 当时是满朝称贺,他本人也是兴奋异常,这样以后对老祖宗就有了交代了。 等真有了儿子,旁边的臣子会开始说,他自己也会有这样的念头:那就是把孩子培养成人。 让他成为一个能够托付天下重责之人。 朱厚照生来就是要做皇帝的,弘治皇帝对儿子的期盼也是这样,所有有人说他孩子不成才,他很生气。 现在太子得到这样的认可,他也一样很兴奋。 “好,好,好。”皇帝砸吧着嘴,心中万语千言,最后就这三个字。 “传旨。詹事府少詹事王鏊才渊德厚,勤勉尽忠,教谕太子有功,赐斗牛服,用慰显扬之志,畀以殊荣!” 王鏊刚刚晋升过,再行升官显然不太合适。 但此番立功,皇帝就是为了彰显太子之德也要行赏。 赐服,本来也有弥补一些大臣达不到提拔标准但又该赏赐的作用。 当然,斗牛服一般赐给三品以上大员。 但詹事府少詹事是四品官。皇帝用在此处也是突显对王鏊的重视。 “朕就是要让人知道,把太子教谕好、伺候好,朕什么恩荣都可以给。” “臣妾代照儿谢过陛下!” 消息传到东宫, 朱厚照都有些惊讶。 现在人人都说他当日求情时,用了一句刚学的‘为人君,止于仁’。 恰巧是王鏊那日教得他。 但实际上, 只有部分人知晓,最早是杨廷和教他的…… 张天瑞还在和杨廷和说呢,他自己倒还好,因为那天他退缩了,但提起这个同僚却也有些唏嘘,“介夫,殿下那日学了半篇大学,应该……” 应该包含那句吧。 干同样的事,完全不同的命运。 杨廷和原本也是心胸开阔的人, 但是连续的运气不好让他也有些苦闷。 “时来天地皆同力,运去英雄不自由。” 只有罗隐这句消极的诗能表达他心中的感受了。 说话间, 那日朱厚照所救的两名宫女也走进了撷芳殿,她们被皇太子要了过来,以后在东宫奉茶。 到了东宫,正好发现朱厚照正在书案前练字。 小小的少年郎在书案前满脸认真,边上摆了一盏茶,热气摇晃着向上。 皇太子还是个孩子,面皮细嫩,一身绸缎没有半分褶皱,更是干净得不染一丝尘土。 若论贵气,天下谁又贵得过这位皇太子? 听他和身边内侍吩咐了句,讲话也是那样清缓温柔。 大明,这是要迎来一个万民拥戴的皇太子了吗? 如果有他在,天下的百姓都能过上好日子,那么她们的家人应该也能少些苦难。 短短几日之内,这两个小姑娘经历了一次生死,心中的诸多情绪像是停不下来一般。 但到了东宫,真的见到太子,似乎又变得平静起来。 “奴婢秋云、冬雨,拜见太子殿下。谢殿下救命之恩。” 朱厚照也才意识到有人带了她们过来,一边写字一边说:“屁股的伤怎么样了?” 冬雨年岁太小不敢出声。 秋云呢,长大了些,懂得多,像屁股这种词还是会让她有些害羞的。 “谢殿下关怀,只是一些小伤,抹了药之后已经好很多了。” “好,那就干脆养好再来入值。” 秋云鼓起了胆子,突然行了大礼,以头触地,“奴婢一条贱命,如何当得起殿下向娘娘求情?再生之恩无以为报,唯有尽心侍奉,不敢存了休养之念。求殿下全了奴婢与冬雨心愿。” 朱厚照放下了笔,仔细的看了她俩一眼。 秋云身段长些,一头乌丝柔软亮丽,有几缕落在洁白的额头。她是小巧的鹅蛋脸,脸上极为素净,眉宇之间倒有几分读书气。 冬雨脸宽些,眼窝有些像西域那边略深,大大的双眼皮也很有特点。 明朝和清朝还是不一样,清朝皇后宫女留下的照片打破了太多后人对皇宫的美好想象。 但想象再美也没用, 朱厚照说到底也还是个小孩子。 一旁弓着身的刘瑾适时出声道:“殿下,这两位姑娘看着也不大,这两日鬼门关走一遭,怕是吓着了。而且,殿下施了如此大恩,便是寻常野兽也是日夜常思报恩,何况是人?若是叫她们只是养着,怕是心中难安,更甚皮肉之苦。” “真的吗?”朱厚照还真是奇了。 秋云说不出刘瑾这番马屁十足的话,但既然人家替她说了,她也只能认,“刘公公说的正是。” “怎么会有这种想法。”朱厚照也觉得人真是可怜。 一旁的刘瑾看太子流露这种神情,便拍着马屁,“不消她们这些宫女,便是奴婢们,受着殿下厚恩,便是有些疼痛那也都不算什么。总该是奴婢们就着殿下,没有殿下照顾奴婢们的道理。” 朱厚照自然是知道他这张嘴是尽挑好的说,但紫禁城或许真有人如此也说不定。 “你若觉得能坚持,那便伺候着吧。” 第十四章 东宫的一天 秋云听到皇太子这样说,心里多了几分安定, 她和冬雨撞了大运,但不能什么好处都叫她们二人捡了, 宫里那么多公公、宫女,无数双眼睛瞧着,万一惹人嫉恨,那之后也难保没有祸事。 好在眼前这个太子殿下她是熟悉的, 耳朵听到的是仁厚,眼睛看到的是温柔, 与之前那个环境相比,至少在这边要安心些。 尤其是刚刚面临死亡的威胁,心中对于安全稳定的需求显然超过吃什么用什么的物质需求。 而且她受此大恩,不管怎样也是一定要报答的。 现在太子应了她,有些话她也要说的, “奴婢谢过殿下!殿下于我与冬雨有救命之恩。秋云虽不通圣人之道,但也知道涌泉相报的道理。往后必尽心侍奉,以报殿下之恩。” 对于这话,朱厚照是有几分相信的。 “自是该尽心。” “是。” “那……去泡杯茶来吧。” “奴婢遵命。” 朱厚照甩了甩脑袋也不再去想这些古代下人的思想,反正总归想不通的。 到了下午时候,天空忽然飘起了小雨,他便回到殿里去了。而且不让人关门,就在廊檐下看着雨滴在天空之中串联成线,听着花坛里的枝叶被拍打的哒哒闹声。 还未正式读书,东宫的日子是有些许无聊。 不过朱厚照本就不是喜欢热闹的人,以前他喜欢这样的雨天,听着雨声读书,听着雨声入眠, 或者自己做一顿饭,或者抱着零食看一部电影。 那样静谧的时光总是让他感觉舒服, 直到后来长大,开始要承担更多的责任,处理更多的事情。喧闹的城市和他的喜好极为不搭。 为了活着,他几乎撕裂了自己。 现在五百年前的天空下, 他又回到了孩子的时代, 身为太子的责任虽重,但人到底不是机器,总也要有自己的一片空间。 收拾、整理,然后重新更好的出发。 朱厚照让人搬了个摇椅在殿得门口,他躺了上去,因为有风所以再盖了一个毯子,正好能看到外面的雨幕。 “刘瑾,我记得你是会认字的吧?” “回殿下,认得一些。” “好。四书五经就不为难你了,找本简单的史书来。念给我听。” 刘瑾心想,殿下的这个要求可真是新奇。 “不知,殿下想要听哪一本史书?” “我……想听王安石与宋神宗的故事。” 同样是王朝的活力开始慢慢不足,一个有着皇帝支持一心变法的大臣,最后却是失败的结局。他不能不细细了解。 “那,读《宋史》?” 大明嫡长子 第14节 “可以。” 于是小雨细微,一人在读,一人在听,有些不懂的文言文还要再仔细问上两句。 在时间的流逝中,脑海里关于那段模糊的历史逐渐清晰,三两印象也被一点点串联起来, 边上秋云还会泡上清香温茶, 这才是生活本该有的模样吧? 哪怕是秋云和冬雨在边上看着,也会觉得有一种幸福。 皇太子殿下这样的好学懂事,对她们下人也好。 过了一会儿,朱厚照想到如果自己上来就听王安石,肯定会被有心人发现,因为太明显。到时候上来一通谏言也挺麻烦的。 所以他嘱咐刘瑾,“你去和杨廷和说这一段不要记……算了,你还是叫他过来吧。我亲自和他说。” 过了一会儿,有些衰样的杨中允强撑着精气神给太子殿下行了礼。 “杨先生,我在东宫也不是样样事都记得吧?今天下午你便不要记得那么明确,只说我在读书。” 杨廷和愕然,这是什么要求? 但其实……中允官都不太敢忤逆太子的意思。 “是……” “殿下,”殿外有个内侍走了过来,“王詹事求见。” “好。请他进来。” 王鏊现在是常常跑东宫,不过今天刚刚进来,就发现杨廷和从撷芳殿离开的背影。 他一到,此人就走了。 这让王鏊微微皱起了眉头。 心中有些疑虑更深了些。 朱厚照则从摇椅上起身,并且让刘瑾赶紧把刚刚念的书收起来。 “臣,王鏊参见殿下。” “王先生来的正好。今日我又有几处不明白的地方想向先生请教。” 王鏊怔了一下,那日之后他自己倒是纠结很久,没想到太子一如以往。 “殿下。” 朱厚照转身,“怎么了?” “臣今日来,是有一事想向殿下禀报。” 听他这个语气就知道应该是有什么事。 本来,还以为能有东宫日常的一天。 “王先生请说来。” “殿下,可知李广其人?” 边上刘瑾听王鏊提及这个名字,不由眉头一皱。 “李广?” 朱厚照想说是不是飞将军李广,但动动脑子也知道王鏊不会在这个时候提到一个两汉时期的人物。 “是,臣指内官监太监李广。” 在明朝,不是所有阉人都叫太监,只有一个衙门的头才叫太监。像李广,他就是内官监长官。 内官监主要负责修建营造事务,和朝廷决策中心不沾边,有点类似于外庭的工部。 此外,由于内官尤其是司礼监宦官不能外派(出宫),宦官想去外地公干,则“必借列内官监衔”。 而皇帝派人出宫,自然是首选信任的。所以内官监的地位一度仅次于司礼监、御马监。 李广是内官监长官,名义上出了宫的太监都要从他这里过一遍,因为这一点,李广和许多实权太监都有不俗的关系,在宫内,可以说位高权重。 朱厚照不了解这些,但他看到刘瑾的神色变化,这个老狐狸一般是不会如此的,于是知道此事敏感。 王鏊果然说:“内官监太监李广,自弘治四年始,建言陛下修建营造太繁,内有寿安、钦安宫,外有神乐观、太仓、城楼,近来又修建武祠,而且引诱陛下让京军修筑宫殿,使京军占役成风,卫戍部队难以训练。臣,恳请殿下面陈圣上,奏明事实,使陛下不受小人蒙蔽!” 他为了照顾太子没读书,遣词都尽量使用白话。 朱厚照却知道这事儿不是那么简单的。 这些事情肯定有不少人和皇帝提过,但弘治四年到现在都多久了?这个人还是好好的。 “王先生,这件事我知道了。” “殿下……” 刘瑾精得很,一看王鏊开始钻牛角尖,便向前走了一步,“王先生,还是先解答殿下的问题吧,殿下今日一直在等先生。” 在太子这个位置,会有太多人为了不同的目的来陈述是非善恶,但世间是非哪里是那么容易分清的。 第十五章 吃鱼 王鏊将太子列出的一些疑问做了细细讲解后准备离开。 朱厚照在殿前行礼相送,目光看着人逐渐远去后,头也不转得对着身边的刘瑾问:“王鏊所言非虚?” 老太监自然知道太子问的是什么。 但他其实和李广关系也不错,即便不谈这些,王鏊那是外臣,李广怎么也算内臣。 “殿下,李太监营造宫殿确有其事,不过无一处为自己所建。陛下对太皇太后甚为孝顺,这许多也是为了老祖宗颂佛祈福。” 你瞧,同样一件事,在不同人的嘴里说出来就是不同的感觉。 朱厚照在殿内踱步,“那,李广因何受父皇如此信任?” 刘瑾又神秘兮兮的说:“李广能作符箓法术,而陛下体弱多病,多靠李广行求佛祭祀之事,祈得上天庇佑,陛下也能够龙体康健。” 在现代人看来这真是扯犊子的事, 但古人一直相信举头三尺有神明, 哪怕就是现代,眼巴前还有个韩国邪教遍地呢。 得到这些信息,朱厚照也一时没有说话。 而刘瑾则有些不懂太子的沉默代表着什么,眼下,太子与文臣相近,该不会听了那些外臣的所言吧? 他眼珠子转了转,又动起了心思。 “殿下,陛下夙夜辛劳,平日用度又非常节俭,哪怕修建了几处宫殿那也是因为孝顺。只是做这点事,花这点钱,外臣还依旧不依不饶,殿下细想,他们于陛下是否又有十分的忠心呢?” 这老狐狸,讲话还真有诱导性。 朱厚照摩挲着手指,站在雨幕前锁眉沉思,除了淅沥的雨声便不再有其他的声音。 他其实有些奇怪,他才多大的岁数,也没有正式的参与朝政,这种事跑过来找他干什么? 比较大的可能就是这些人解决不了这个问题,没什么好的办法,只能来瞎碰碰运气。 那就说明皇帝不怎么听这些谏言。 良久,他忽然开口,“你去一下御膳房,我饿了,想吃鱼,叫他们现在就做一条,再来一碗米饭,要热乎的。” 刘瑾看殿下没有冲动,心中一喜,自己觉得大概摸准了殿下的心思,这王鏊的状告怕是没起什么效果。 说不得,他还要去李广那边邀功。 不然殿下面前的这番话岂不是白说? 刘瑾走后,朱厚照转身向殿内走去,一转身发现秋云正在看他,不过撞上眼神之后又躲开了去。 “有什么话,想说就说。” “奴婢不敢。” “不敢,说明有。说吧。” “奴婢没什么见识,只是头一次听到同样的事,两边人说的完全不同。所以奴婢在想,殿下听了在想什么。” 朱厚照笑了笑。 所谓查人之过,不扬于众;觉人之诈,不愤于言。 这事儿,怕是得慢慢办。 “秋云,这许多事有时候就像泡茶,若想出香味,那得让它泡一会儿。” 他没有立即接王鏊所请,自然是有缘由, 说到底,他与王鏊才见了几次,交流来交流去都是些场面话, 现在这种明显有雷的事,凭什么去替他趟? 这不是好人与坏人的问题,他相信王鏊是个好人。 但这种老学究,今天你合了他的意,他捧你上天, 明天你不合他的意,他能犟得像一头驴一样反对你。 这种人,小事可以帮他办,反对皇帝这种事,不是不办但需要考虑考虑。 如果他朱厚照要做的就是儒家价值观下的那种帝王,想法也比较单纯,那倒可以跟着他们一起群情激昂,冒死力谏, 但那样最多也就是一个文臣口中的盛世罢了。 历史已经多次证明,用上所谓的一群‘清流’,国家也没好到哪里去。 但李广这种货色,如果真的干了这些坏事,对国家的危害很大,那出于基本的道德观,也是要杀的。 只是那种群情激奋的氛围,朱厚照还没感受到。 杀人, 有的时候也是要好好利用的。 大明嫡长子 第15节 小姑娘觉得殿下的话深奥难懂。 但却与她想象中的殿下的形象相符合。她觉得,殿下就该思虑到许多寻常人难以思虑的事儿。 “等等吧。” “殿下要等什么?” “当然是等吃鱼。” 雨下了起来,鱼儿就会上浮了。 秋云觉得既然听不懂那就不要去想了,这也不是她应该考虑的问题,还是把茶奉好吧。 她的手纤滑如凝脂,声音清脆如夜莺。 “殿下有什么想喝的茶吗?” “淡一些的,我不喜欢浓茶。” 这要求都是可以做到的。秋云一一记了下来,心中想着根据殿下的喜好,她倒不如再去调一些口味,若是能喝得更顺口,那也是好的。 外面雨下得更大了些,早前是淅沥,现在渐渐要转而瓢泼了。 按理说,北方地区不应该在这个季节下这么大的雨。 但这个农业为主的国家总是多灾多难,异相发生的频率已经快成平常了。 这样朱厚照就更加的出不去,只能在殿里来回溜达。 不久之后,刘瑾回来了,身后还跟着好几个小宦官。他们的身上全部都淋湿了,只护着一个大盒子,不敢有半分的缝隙露出来。 “都快点儿!饿着了太子,我得不了好,你们也别想有好果子吃!” 远远的就能看到刘瑾这番作态, 其实朱厚照看了是有些要皱眉的。哪怕就是读历史所固有的印象,也很难让他对刘瑾有什么好的观感。 但像刘瑾这种能在历史上留名的人,也不是一点作用都没有。至少会看脸色,聪明,能办事这些都还是不错的。 “殿下,殿下。鱼来了。” 朱厚照看他也淋湿了半边身子,裤子什么的全都湿了。 “进来放好。另外,给点赏钱吧。都辛苦了。” 刘瑾招呼着这些宦官跪下,“谢殿下赏赐。” 之后又把他们全部轰走,免得在这里打扰皇太子吃饭,一个个跟落汤鸡似的,叫太子看了岂不碍眼? “刘瑾,你侍奉我十分用心,我是知道的。宫里还是要多几个你这样的人。” 刘瑾得了夸奖,自然喜笑颜开,“奴婢自小陪着殿下,现在一天见不到殿下心中都难受。殿下要是饿了,乏了,奴婢自然是要伺候好的。” “嗯,是个实心办事的。与那李广不同,到底是惹了些麻烦,叫人头疼。” 刘瑾听了心里一咯噔, 他刚刚才带了话过去,说有他美言,太子不会对李太监如何,那意思无非是叫李太监念他的恩情, 现在怎么太子话风又变了? 这可如何是好? 本来太子不会怎么样,这话是可以传的。因为既然不会怎样,李太监也就按兵不动,这事儿神不知鬼不觉,他刘瑾白白卖了个人情。 但太子会怎样,这话就不可以传了。因为出于自保的本能,李广定然会有所动作,有很大可能就会来太子这边求情,到时候谁泄露的消息不言自明。 但是不传呢?太子真的去陛下那边请求治李广之罪,李广岂不是要回过头来弄他这个假传消息的刘瑾? 刘瑾也是聪明人,只是这么一思考,忽然之间就觉得头皮发麻。这是个万难的抉择,要么死保在太子心中的信任,但会得罪李广,要么交好李广,但有可能会遭致太子的责难。 此时他再看太子很悠闲的吃着鱼很香的样子,心中多少觉得有些深不可测! 真是坏事了。说到底还是那个王鏊惹出来的,闲着没事和太子说什么李广之事! 第十六章 寻机 天气冷了,刘瑾的心更冷。 他搞不清楚太子殿下是不是有意要针对他。 如果是,仅这件事倒也罢了。 但殿下总不会在王鏊说完的瞬间就想到,想到又立马做。必然是早先琢磨好了,正好寻着王鏊状告李广之事发难而已。 这就很吓人了,刘瑾细细想来这段时间以来他也没干什么特别的事啊? 心中觉得实在没有道理,于是又存了侥幸,假如殿下没那个意思呢? 殿下毕竟也七八岁而已,这份可怕算计一个孩子怎么可能想得出来?哪怕是个成年人,这也是心思极重之主才会使用的法子。 刘瑾再抬眼看了眼太子,发现小孩的脸上一切如常,还饶有兴致的细细品了下鱼得味道,然后说:“嗯,好吃。” 咕咚。 刘瑾吞咽了一口唾沫,闭了嘴站在一旁。 时近傍晚,殿下要早些入眠。 刘瑾又偷摸去找了秋云, 一个姑娘家虽然不是什么两榜进士,但是太子殿下记住了她,那就不能像张天瑞那样闲着没事就讥讽两句,任意揉捏欺负。 所以刘瑾好言好语,“秋云姑娘,今日辛苦了。” 秋云依礼回道:“刘公公言重了。秋云得殿下相救之恩,侥幸捡回一条命,这些辛苦,本就是应该的。” “嗯……秋云姑娘,今日殿下……” “殿下怎么了?” “殿下可有和你说什么?就是在我去传膳之时。” 秋云眉目一闪,敏感性一下子上来了。 刘瑾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在她的认识里,太子和刘瑾那是不一般的关系,毕竟是从小陪着太子长大的。 怎么向她来打听太子说过的话? 刘瑾也是极会察言观色的人物,一个小姑娘,心中的心思自然都写在了脸上。 “姑娘别多想,你我二人是殿下身边信任的,心里也总是念着殿下好的。” “殿下只说了要吃鱼。”秋云想了想说,什么都不讲也不行,刘瑾是不能轻易得罪的。 他与太子的关系实在不一般,在东宫的地位也举足轻重。 “其余呢……” “殿下尚年幼,肚子饿了,自然就是一直念叨着吃食,其余的却也没和我这个奉茶的奴婢讲。” 这样,刘瑾有什么话也难说出口了。 这一夜于他而言,注定难眠了。 因为他摸不准太子对他的态度, 这其实是最敏感,最危险的。 此外,还要考虑李广那边…… 东宫的早晨还是如往常一样,只是雨停了,地上还是有些积水和被雨水打落的碎叶,已经有内侍在清理了。 朱厚照就着早晨的阳光伸了一下懒腰,做几个舒展身体的动作。 刘瑾神色有些萎靡,脸上多少带着倦容。熬夜这种事,别说他这个中年人不行,30岁的社畜搞一夜都要恢复好几天。 “殿下,是否需要传早膳?” “嗯,传吧。”朱厚照忍住笑,“你怎么了?昨天晚上打雷吓得?” 一旁的秋云都憋着暗笑。 刘瑾想了一夜都没想出个头绪,太子这么好言好语的和他讲话,他更难受:殿下,您到底是不是那个心思啊!还是在跟老奴闹着玩啊! “回殿下,奴婢只是没有休息好,没有大碍。” “喔,好的。”朱厚照自然是心知肚明,“这样吧,今儿就让张永过来伺候,正好我也想跟他学学射箭。” 太监里,张永是弓马娴熟,颇有勇力的。 刘瑾哪里会把这种机会拱手让人,自然也是要陪着一起。 于是平平无奇的一个封建社会的贵族早晨又开始了,一群人围着一个小孩子,伺候着他穿,伺候着他吃。 还有人按照他的命令,准备小孩子用的弓箭、箭靶。 之后,朱厚照移步到殿外的一处亭子。 宦官们还在忙,他就先坐在亭子里等,渴了秋云便端茶,饿了冬雨也会拿点心。 除了宦官,宫女,像是杨廷和这样的小官也会跟着移步,做好记录。 这还是殿下第一次对射箭感兴趣。 长大的人,多少都会后悔过,小的时候没有学过或坚持学过某种特别的技能。 朱厚照也一样,他虽不是狂热的战斗份子,但绝不想只当个念书的文弱天子,怎么说骑在马上张弓搭箭时也要威风赫赫。 眼下年纪还小,学起来正好。 “殿下,请执弓箭。” 张永献了宝弓上来,看得朱厚照眼神热切。 他也很想试试什么叫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岗! 按着张永所教,朱厚照侧身张弓,眼睛瞄准,小模小样的还算可爱。 嗖嗖嗖的几箭射出,大多是不中的。 大明嫡长子 第16节 刘瑾和张永互相看了一眼,都觉得尴尬,但是啥话也不敢说。 朱厚照不急,反正刚开始嘛,慢慢练。 目光再向远处有几座亭子,亭子与亭子相连,延伸到池塘水面之上。 杨廷和就在那边,离得总是不远不近。 一开始还没什么,再一次张弓搭箭时眼神往那边一偏,忽然觉得似乎哪里不对? 眉头微微蹙了一下。 刘瑾是极会看脸色的人,“殿下,可是觉得累了?” 朱厚照把弓放下,疑惑的看了看杨廷和的位置,的确是和以往不一样。 但又想不起来,心中觉得奇怪。 重新举起弓的时候,他心思也还是不定。 对了! “张天瑞呢?” 刘瑾几人心头都是一沉,坏了! 殿下怎么会记得住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六品小官? …… …… 宫外。 王鏊又一次撞见谢阁老。 “殿下怎么说?” 王鏊眉头皱着不解,“只说……知道了。” “咦……”谢阁老也摸不准了,“只是知道了?这是什么意思?” 王鏊猜道:“或者就像于乔所说,太子背后真有多智之人。而太子只说知道了,大概是还未讨论过?” “或许吧。李广为祸甚烈,又深得陛下信任,想要扳倒他谈何容易?东宫近来一改往常,我本想若是背后真有其人,只要能够助力,那也是好的。现在看来也只能再等等,无论如何要寻机铲除李广!” “我看杨廷和,与殿下过从甚密。”王鏊想到了那日看到的一幕。 “喔?竟有此事?”谢迁有些意外,“那日徐阁老曾当面问过,这杨介夫一字不漏。难不成是个心思极深之人?” “只是猜测,我常去东宫,以后或有接触,到时再细细观察此人。” 谢迁沉思了会儿,觉得现在也只能这样了。至于心中则一直默念着:杨廷和…… 第十七章 事发 朱厚照喜欢稍微带点凉意的天气,眼下正是时候。 但刘瑾这些人却不觉得舒适,尤其太子提起张天瑞,他们只觉得一股冷气从后背直冲脑壳,心里则有一种太子越来越不好哄的感觉。 好在刘瑾还算是反应快的,他毕竟经验丰富,马上陪着笑脸说:“殿下,张中允是因为病了。” “病了?”朱厚照有些怀疑,他又不是感觉不到氛围的变化,这几个人都在他开口之后有不同程度的脸色变化。 一个官员病了不来当值,这是多正常的事儿,那为什么这些人会有不正常的反应? 刘瑾这样的老狐狸那是滴水不漏。 朱厚照又缓缓踱步,眼神扫过每一个宦官的脸, 张永、谷大用……这些人全都低着脑袋, 也许是一种直觉,他觉得这些人有什么事瞒着自己。 于是心中有一股凌冽之气。 其实宦官多少有些毛病,他是可以理解的,他也不指望身边都是一心为公、绝无私心的大圣人, 他自己就不是什么毫无私心的人。 但是宦官依附皇权而生,必须以皇权意志延伸的这种方式去获得存在价值。 而不应该引导皇帝太子去做什么事,来达到他们自己的目的。 刘瑾,就有这个毛病。 比如说他引导皇太子玩乐,目的是什么?是获得太子信任,获得信任的目的又是什么?总不是为国为民吧?他是为了自己获得权力,成为权监,来满足自己的权利欲望。 本质上,这是一种代行皇权。 这是朱厚照不能答应的地方。 他本就在思索对待刘瑾的方式,李广之事出现的恰如其分,正是看他选择和表现的时候…… 现在还往枪口上撞,属于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说起来,如果动刘瑾,还可以看看李广是何反应…… 哒、哒、哒…… 随着皇太子的脚步声,刘瑾紧张的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忽然之间皇太子停下了脚步,站在一个平日里都没有机会说话的宦官身前。 “看着我的眼睛。”朱厚照说。 “殿……殿下……” “欺骗、隐瞒……一旦被发现,可是死罪。” 他越是平淡的说这些词越是恐怖。 这年轻的小宦官吓坏了,嘴巴哆哆嗦嗦,眼神胡乱飞窜,脸色煞白立马就跪了下来, 接着趴在地上往刘瑾那边爬了过去! “刘公公,刘公公救命!” 刘瑾大惊失色,一脚踹开了他,“不开眼的东西!这儿是殿下做主!我救你什么命?!” “殿下!”刘瑾也跪了下来,“这小子吓得失了魂,竟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了!请殿下明鉴!” 他这样跪下来,张永等人也只能跪下来,于是一众宦官跪了一地。 这情况已经不必再多问,背后肯定是发生了什么。 但是张天瑞,一个小小的六品官,还得罪了皇太子,能有什么价值? 朱厚照思来想去想不明白。 他摩挲着手指,眼神落在那个吓得失了魂的小宦官身上,“不打算告诉我吗?继续瞒下去?” “殿……殿下,这,这不关我的事,殿下饶命!” 朱厚照观察到他偷偷的瞥向刘瑾,其实还是求救。 这个人,自己是不能放走了,否则刘瑾会要了他的命。 “刘瑾,他向你求救,你怎么说?” 刘瑾不是寻常人,而且给了时间,他心里也想清楚了说辞, “殿下,张中允因病未能当值,这事儿奴婢是知道的。至于这个人,或许是干了什么错事,在殿下面吓破了胆,因而向奴婢求救。但他具体做了什么,奴婢确实不知情,更不是奴婢指使。” “喔。”朱厚照已经坐下来了,手放在桌子上,食指有规律的敲击。 刘瑾这么说话, 其实是不对的, 他很介意。 非常介意。 因为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刘瑾竟然还不慌不忙的说出这事儿他不知道,那么就说明他有足够的信心,即便严刑拷打,这个小宦官也绝不敢供他出来。 说白了,可能是因为自己这个太子年纪太小还是孩子的缘故,导致刘瑾在东宫的份量已经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 这个人,不打击是不行了。 文臣和宦官需要平衡,宦官和宦官之间其实也需要平衡。 张天瑞的事情说不定也和此有关, 如果真是如此,张天瑞被刘瑾搞了之后,刘瑾安然无恙,张天瑞从此失势。 然后这次还轻轻揭过, 那以后真的是刘公公在东宫讲话掷地有声,说一不二了。 所以说朱厚照非常介意,刘瑾的话就是自己坑自己, 以往这样是可以的,那会儿的太子没这个政治敏感性, 但现在不一样了,而且要让他知道不一样了。 “你叫什么名字?”思虑定了之后,朱厚照也不急,缓缓的问道。 那小太监哭诉着答道:“启禀……太……太子,奴婢叫平安。” “平安,你先不必害怕。” “谢……谢殿下。” “张永。” “奴婢在。” “把平安带下去关起来,好吃好喝的供着。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任何人探监、送信。每日你亲自送食,他要是被灭了口,你不必来和我请罪,自刎谢罪即可。” 张永听了这话,身子骨一紧,“奴婢遵旨!” 这时候朱厚照又看了看刘瑾,发现他努力保持着镇定,像个没事儿人一样。 大明嫡长子 第17节 但刘瑾在心里已然方寸大乱, 今日太子的反应、决定绝不是他以往预料的那样! 太子已经完完全全的变了! “既然遵旨,那就快去吧,不要再耽误时间了。记住,他活你活,他死你死。你不要和我说,他是吓死的,或者走路上一不小心摔死的,我只看结果,他就是今晚生了绝症,你也要找大夫把他医好,明白吗?” 这样的话已经是非常重了, 张永不敢稍有怠慢,“奴婢明白了,从现在起平安就是我的亲爷爷。” “嗯,不错。”朱厚照故意夸奖,“你办事我历来放心,这次办好此事,奖赏少不了你的。” “谢殿下!奴婢告退!” 张永也是个聪明人,他知道太子是想深究此事,而且是一究到底,所以断然不能让平安出事。 人走之后,皇太子又拿起弓箭练习了起来,不和刘瑾说话,也不让他起来。 这种沉默很是折磨人。 直到累了,渴了,才停了下来。 “刘瑾。” 老太监跪了半天,忽然听到太子在叫他,已经开始觉得头皮发麻,真叫是如临大敌一般! “奴婢在。” “你侍奉我多年,我的心也不是石头做的。我再给你一次机会,只要你如实交代,我可既往不咎。若不然……你自己考虑清楚。秋云。” 奉茶的姑娘没想到太子忽然也叫她, 今天她也是非常的老实,侧身行礼道:“殿下。” “你现在去问平安,就说……就说,太子殿下发了怒,刘瑾已经交代了。不过,他先前有意隐瞒本太子,若想免除这一节罪过,就把他知道的交代出来。如果和刘瑾说的一样,此罪可免,若不一样,就……沉河吧。” “奴婢遵旨。” 这是当着刘瑾的面说的,事发突然,想来这两个人也来不及商量、编造一套一样的说辞。 这法子很绝,消息无法通传,万一平安真得相信自己已经交代了怎么办? 老太监伺候一个真孩子,悠哉了这么些年,哪里感受过这样的生死压力! 瞬间心里防线已接近崩溃。 “殿下……” “你不必多做解释。我也不急着听你的解释。”朱厚照打断了他,不给他说话的机会,“到撷芳殿的殿前跪下,好好思考从昨日到此刻我对你说的话。想好了再与我说,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机会。” 刘瑾忽然一下子明白,殿下昨天那些都是有意的! 第十八章 求情 “干爹,东宫那边似有大的变故,那刘瑾被殿下罚跪在了殿前。” 坐于佛像前闭眼默念诵经的白发太监睁开了双眼,他正是内官监太监,李广。 边上跪着低声禀告的是一个宽脸细眼的小太监,他继续说道:“据说是殿下突然发难,本来射箭很是开心快乐,不知是刘瑾说错了话还是怎的,殿下突然相当恼火。” 这事儿听着很是奇怪。 刘瑾侍奉殿下这么多年,小孩子是不会轻易伤害自己亲近的人的。 而且刘瑾又不蠢,此人可以说是察言观色、玲珑剔透的行家里手,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那还不清楚? 昨日文臣进了话,他还能有挽回殿下心思的地位, 今日就一下子成了这般结局? 小太监继续说:“近日东宫表现奇怪,以仁、孝之名获得外庭文臣的大加赞赏,这是以往从未有过的。据那边传来的消息……东宫言行已越来越不像个孩童。” 对于李广来说,这些也不算什么。 他得的是皇帝的信任, 太子是顽皮也好,聪慧也好,和他关系不大, 但问题在于,太子和文臣的关系一下子亲密了起来, 在这个关口,文臣又把太子拉进到扳倒他的事情中来。 如果东宫真是那样成熟,那就不能算作可以忽略不计的一方。 事实上,可以说是最关键的一方。 文臣得,则文臣赢。 他得,则他稳坐钓鱼台。 因为论在皇帝那边的宠爱与信任,谁能比得过太子? “干爹,东宫那边……咱们不能再置之不理了。况且以刘瑾的地位,都被太子这样责难,那就说明……” 后面的话其实已经呼之欲出。 李广自己都知道,“说明太子心向文官。” 是的, 这就是朱厚照针对刘瑾的另一个目的。 李广的事,除了王鏊在他这里说了一下,至今还没有一点波澜, 没有波澜,那水就清澈无比,水清澈无比怎么浑水摸鱼?没法儿浑水摸鱼,那怎么吃鱼? 所以他是想搅一搅。 看看谁会动,怎么动。 “长庆,你觉得昨日刘瑾的话有几分可信?” 李广是指刘瑾派人传话, 一则是告状,王鏊在妄想利用东宫的力量扳倒他。 二则是邀功,太子已经被他刘瑾安抚住了。 叫长庆的宽脸细眼太监说:“儿子觉得,刘瑾的话是可以信的。若不是真的,他大可暗中通信,还能得干爹念他一份好。可若把坏得说成好的,那就是纯粹的上门欺骗,这么蠢的事儿他还做不出来。” 李广嗯了一声,也觉得这样的可能最大。 不管是好是坏,他只要说的是实话,都能卖一份情,唯独假话后果严重,想来他还不至于。 “不过干爹,儿子觉得正因为东宫对咱们观感还行,才要更加的争取,殿下年龄毕竟还小,现在刘瑾不在了,若是文官每日都这样胡说八道……对咱们也很是不利。” 是啊, 这刘瑾忽然被太子责难,带来的变数太多了。 往后替他在东宫说话的人都没有了。 听了半天,李广也有了主意。 “长庆,你现在立即去打听,刘瑾究竟犯了什么事儿,太子为何要生他的气,知道了以后马上回来告知于我。” “是,干爹。” “至于东宫那边,干爹也确实该露露脸了……” …… …… “忠、孝、仁……这都有了。” 朱厚照把自己练习好的字扔进了炭盆里烧掉。 外面跪着的是刘瑾,而里面除了秋云以外,所有人都被他赶出去了。 李广这个人,他搜罗一下自己的记忆,略微是有点印象的,但这印象其实用处不大…… 就是他贪了很多钱, 哪个道德败坏的太监不贪点银子? 这不根据历史记忆用屁股想都知道。 唔……也不能算没用吧,要是能把钱给收回来,那收获也还不错。 说到底他有许多的想法也是要钱才能开始办。 现在自己这边倒是差不多摸清和安排妥当了,只是这个游戏还有重要的一个参与方。 “殿下。”是张永的声音, “进来。” “陛下已下了午朝了。” 朱厚照收拢了衣袖,把自己在分析时所写的全部扔到火盆里付之一炬。 “知道了,一会儿随我去拜见父皇。对了,那平安怎么说?交代了没?” 张永禀告说:“回殿下。平安还是说他什么都不知道。” “估计是在纠结,不确定刘瑾是否真的交代了。也是难为他,不说我要他的命,说了刘瑾要他的命。” 太子的话说的平静异常,但听在张永心中则是惊涛骇浪,这种事情的其中关节,一个七岁的孩童怎么如此了解? “原本我不想如此的……”朱厚照叹了声气,“去分别告知这两个人,谁先交代我饶过谁,谁后交代我杀了谁。” 这某种意义上就是囚徒困境。 对于当事人的折磨很重。 毕竟宫里面,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还是少, 早说能活,晚说会死,那还不早点说等着上坟吗? “我先去见父皇。等我回来你再告诉我结果。” 大明嫡长子 第18节 “殿下!” 张永握紧拳头,心中几番思虑忽然之间跪了下来。 “殿下,奴婢愿为刘公公求情。” 朱厚照本来在向外走, 听到这话心中很是意外, 这与他对张永的判断不符。 “说说为什么。” 张永倒是比刘瑾多了几分不卑不亢的气质, 他一撩下衣,直直的跪了下来, “臣为刘瑾求情,并非为了刘瑾,而是为了殿下。” 朱厚照觉得这话有意思,于是转过身来细听, “刘瑾侍奉殿下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虽偶有疏漏,甚至心怀私心,但于殿下之孝敬却也没有半分作假。殿下从小聪慧可爱,讨人喜欢,奴婢们看着殿下自小长大,心中怎会不对殿下充满亲近之情?殿下杀了他,岂不是少了一个一心为殿下之人?这是其一。” “其二,殿下先前有仁厚之名,且传播于内外,人皆尽知。殿下之言行备受关注,更甚往日。刘瑾在外人眼中,是殿下身旁旧人,若是犯了错打几个板子教训教训,这也是应该的。但若仅仅因为张天瑞,便处以雷霆,不免有……不免有……” “你是想说不免有刻薄寡恩之名?”朱厚照代替他说了。 “奴婢不敢!”张永以头触地。 “说都说了,还有何不敢?” 但张永有一句话是对的,张天瑞分量毕竟轻,如果这样就杀掉刘瑾,确实不是上策。 “请殿下明断!” 第十九章 观感 太子掠过撷芳殿的门前时停住了脚步。 刘瑾跪都太久,嘴唇干裂的厉害,他像抓住救命稻草一般爬到太子的身前。 满是哭腔的哀嚎,“殿下,殿下,奴婢知道错了,请殿下饶了奴婢吧!” “知道错了?你错哪儿了?” 刘瑾又老又丑的脸上挂着恐惧和泪水,喃喃说道:“奴婢……奴婢不该暗中传递东宫之中的消息。” 他头埋得很深、很低。 “至于今日之事,请殿下明察。是那平安自个儿胡言乱语,胡乱攀扯到奴婢身上。” “好了,我现在没空听你废话。”朱厚照对这个答案不满意,一脚踢开了他,拂袖而去。 “殿下!”他嘶声呐喊,却没有回音,心中已如死灰。 后面跟上的张永一样被他攥在手里。 “张永!你和我说实话,那平安交代了?!” 张永无奈,真不知道他硬撑什么,“平安还没有交代。不过,殿下说你们两个,谁先交代谁活,谁后交代谁死。我已经为你求了情,但殿下心意已决。” 刘瑾面若死灰,不管平安和他平日是什么关系,在生死面前自己还能信他吗? “殿下去见皇上了,等他回来就和殿下交代吧。” “可……” 张永叹息了一声, 这是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你觉得殿下真的关心张天瑞?” 这话让刘瑾不是很明白,为了这个所谓的关于张天瑞的真相,殿下展现了以往从未有过的怒火,使用了以往从未有过的手段,更对他发出了死亡的威胁。 难道竟一点都不关心? “张天瑞明明就不讨殿下欢心,他是好是坏,和殿下一点儿关系都没有。殿下在意的是,你是不是十分的诚心,十分的忠心。咱们总说与殿下有多年的情分,现在那么多年的情分之下,竟还有事儿瞒着他?你让殿下怎么想?殿下的心也是肉长的。” 刘瑾被几句话安抚渐渐恢复了思考能力,“这么说,殿下并不会杀我?” “为了一个张天瑞殿下不会杀你,可若你仍不交代,殿下杀得就是一个不诚心的奴婢。殿下这是让我们明白,其他人、其他关系咱们织得再牢靠也没用,那平安往日侍奉你如何,可现在你真能信他?所以说,在宫中,你我之辈能倚仗的,除了殿下,还是殿下。” 刘瑾心中还藏了有关李广的事, 他现在是明白了, 那也是殿下故意下的套, 其实这两件事都是一个目的, 就是让他明白,在这紫禁城,除了紧紧依靠太子,你刘瑾走任何一条路都是死路! 殿下, 好深的心机啊! “殿下说让你跪着,还有其他用处,我想也不全是因为这件事而罚你,所以只要向殿下坦诚,应当问题不大。”张永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再想想吧。另外,你我都知道咱们的殿下是个什么性子了,以后……老实点儿吧。” 说完这句张永赶紧起身走了,他不能停留太久,还要去乾清宫呢。 独留刘瑾一个人在秋风中,完全混乱了思绪。 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殿下这是走的什么棋?仔细回想一下,按照张永说的十分忠心、十分诚心这点, 殿下应该早就谋划了对他的测试和考验, 只不过一直在寻找机会,而王鏊上门送了这个机会, 于是殿下立马利用了起来,再接着根据自己对李广的那几句好话知道他与李广之间可能暗中有联系。 于是给他设了个不得不得罪李广的套,掐断这个联系, 至于借张天瑞之事……殿下的确并不关心张天瑞,那么一样是借机考验他, 如今还说有第三层目的,跪着有用? 他跪着能对局势有什么用? 想不通。 换个时候他大概能想明白,但现在五内焦惧,是想不清楚了。只有一点是明白的:太子的心思深沉的可怕。 唯一欣慰的是,他有时间去给李广再次通风报信,但没有去。如果去了,那他在殿下心中的观感估计无法挽回,大概死几次都够了。 …… …… 乾清宫。 弘治皇帝辛劳了一天,身体疲乏,伸了几个懒腰。 “前些日子,朕偶有不适,还多亏有你替朕做法祈福。这几日虽有些疲惫,但身体倒也无大碍。” 老太监李广正在乾清宫。 他一头白发,身形瘦削,一张长脸温柔和煦,还真有点仙风道骨的感觉。 “陛下是天子,自带龙气,一般的鬼邪之物本就不敢入侵,奴婢便是有再大的本事,换做旁人,这福气也求不来。” “哈哈,你这张嘴倒是会说。” “奴婢昨日又做一卦,卦相显示陛下近日不止一福。” “喔?还有何喜事?” “喜出东方。”老太监神秘叨叨的。 “东方?”皇帝略一咀嚼,便有明悟,“你是说东宫?” “奴婢听说,太子殿下近来忠孝仁厚,聪慧有礼。虽是七岁之龄,却不止七岁之智,这难道不是上天有灵,降喜于皇室?圣人常说,帝有大德,乃出祥瑞。这难道不是印证?” 这老太监倒是能扯, 也难怪他能得皇帝的信任, 说得逻辑还是通的。儒家那一套天天忽悠说什么,皇帝没有品德,上天就会降下灾难。现在皇上你圣德无双,上天自然就降下福气了呀! 弘治皇帝是信奉这一套的,听完之后觉得有一种恍然明悟的感觉,喔,原来如此啊!那还真都是我的功劳。 “朕之李广,虽不是飞将军,亦不输飞将军也!” “奴婢谢皇上赞誉!” “陛下,”这会儿萧敬过来了,“殿下来了。” “快宣。”皇帝兴奋异常。 朱厚照像往常一样行礼招呼,随后弘治就向他介绍李广。 这也是他第一次见到李广, 老实说,没有人会对这样一个有一种尘世之外气质的白发老人产生不良的感觉。 “照儿,刚刚李公公说,东宫福气厚重。这其中也有他做法祈福的功劳,你也要好好感谢才是。” “谢过李公公。”朱厚照说这话的时候,心是往下沉的, 皇帝这样的开心,这样的信任,这要怎样才能扳倒?这是现实的难题。 “殿下不必多礼。”李广也展现了非常友好的态度,“奴婢一点微末伎俩不足为道,靠得还是陛下、殿下的圣德。奴婢听说殿下近来广受交赞,大得人心。有此太子,是我大明皇室之福,大明天下之福。往后,奴婢也愿为殿下略尽绵薄之力,但有驱策,无不可往。” 听了这话,朱厚照大概知道刘瑾后来没有再去通风报信。 接着他跑到皇帝的身边,表现出对李广的一副距离感:“儿臣只知道父皇宽厚仁义,勤政爱民。若是儿臣有什么福气,也是父皇德行感化上苍……” 这话让在场的皇帝、李广和萧敬三人脸色都是一变! 李广更是心中如惊涛巨浪,不是说太子对他观感尚可?! 大明嫡长子 第19节 第二十章 当个能做主的皇帝 李广这个人在成化年间目睹了宪宗皇帝对梁芳等爱练功的宦官的宠爱,所以悟出以道友的身份更容易得到皇帝的信任,之后专门开始搞“丹术符水”这类玄之又玄的东西。 直到后来他身死,弘治皇帝还坚信此人家中肯定藏着什么“奇方秘术”,于是派人去抄家,希望能找到什么神秘东西。 结果这些玄幻的东西没找到,找着一账本。 这账本更玄幻。 上面记录着:某送黄米几百石,某送白米几千石,通计数百万石。 皇帝就问:李广吃多少啊?收了这么多大米。 下人回答:黄米是黄金,白米是白银。 皇帝这才明白过来,李广原来是这样的人。 也正是因为朱厚照大约有这样的印象,所以他不会和李广关系太过亲近。 否则就玷污了他‘圣太子’的名声。 尤其是李广下场不好的情况下,他何必还去沾这泡臭狗屎干什么? 而且他想看看,皇帝对他不喜李广的反应。 弘治皇帝原也不会预料到自己的皇儿竟然这样,但他是个溺爱的父亲,重话也不会说,反而是安抚起了太子。 “照儿竟和李公公有些生分。照儿不要害怕,李公公不是坏人。” 朱厚照下意识的抓了抓皇帝的胳膊,往他怀里挤,对于李广没有半分的热情。 李广面色尴尬,也毫无办法,只能陪着的干笑。 “照儿……照儿听话,”朱厚照一直扭过头去不愿看李广,皇帝大概是感受到了太子的不适,心也跟着揪起来了,“李公公,要不今日先这样,你下去吧。” 李广心中一沉, 虽然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但还是很难接受。 太子在陛下心中的份量还是太重了。 他李广,与皇太子相比,实在是不值一提。 万一太子真的被文官争取了过去,这可怎么办是好? “奴婢,告退。” 他得回去好好想想, 因为直觉告诉他一切都不对了, 刘瑾的话不对,太子的态度不对。 李广面色有异,但弘治皇帝不关心这一节,他的心思还在儿子身上, “照儿,你这是怎么了?” 朱厚照此时还不想进言,他只是想试探一下而已。 “儿臣没事,叫父皇担忧了。” “真没事?可是你刚刚?要不要传太医看看?” “不必了父皇,儿臣只是有些怕生,并未有何不适。倒是父皇,劳累了一天要不儿臣给您捶捶背?” 皇帝一听这奇怪之语,忍不住乐起来,“唉哟,你还有这样的心思,朕倒是很意外。不过你有这个力气吗?” 朱厚照说道:“现在没有,以后会有的。儿臣现在每天都吃饱饱的,长好力气,将来当父皇的大将军!护佑父皇安全!” 这些话虽然幼稚了一些, 但不知怎么的,朱厚照也觉得讲起来轻松不少, 实际上,那种玩心眼的时候他并不享受。 倒是在父亲身前,哪怕需要自己扮演一点,虚假一点,但至少绝不担心有坑跳,有伤害,所以不论怎么说都是一种放松。 “哈哈哈。”弘治皇帝也被逗得心情舒畅,“照儿有此心,父皇甚感欣慰。不过照儿记住,以后你不能当大将军,你要当皇上!” “那父皇希望……儿臣成为怎样的皇上?” 初时皇帝并不觉得如何,但细想之下这是个发人深省的问题。 因为他自己正在当皇帝,这皇帝当的舒心不舒心,日子过得幸福不幸福,他自己能不知道吗? 为什么他对自己的家人这样的偏爱,那些大臣讲的桩桩件件的警示案例,情真意切的劝言,他又不是真的不明白。 这其中,多少还是有点想要护住自己的亲人。 因为那些人要的皇帝,根本连家都不需要。甚至思想也不必有,只需要在他们提出意见的时候点头就可以了。那滋味,又有什么好受? 以往没有多想,此刻自己疼爱的孩儿问出这个问题忽然有一点刺痛他的心, 往后,这孩儿也要和自己一样…… 然而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弘治也是一个好皇帝,他深知皇帝如果乱作为对于国家、社稷和百姓的危害之重, 他自己甘愿辛苦,是因为他从小看到自己的父亲,看过那个时候朝廷的乱象。但哪怕自己无所谓,可若换到儿子身上,这个好男人,好父亲心中又是千万般的不忍。 朱厚照看到了皇帝眼神之中的一丝幽暗,“父皇……” 皇帝吸了吸鼻子,伸出胳膊把太子搂进了怀里。 “照儿,生在皇家,这是你的命,你不要怪父皇。” “父皇言重了,儿臣感激父皇还来不及又怎会怪父皇?是父皇给了我今日的一切。荣华富贵皆是出自父皇。” 太子越是讲这样的话,越是懂事明理, 皇帝的心中就越是酸楚难耐,以至于眼眶都有些泛红。 “朕,一生命途多舛,也数次遭遇凶险。没想到,上天竟赐予我这般伶俐聪慧之儿。” 他用拇指、食指捏了捏眼眶中的泪水。 “照儿记住,要好好读书,习得这世间的道理,以后成为自己能做主的皇帝。”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能做主?” “是,能做主。若自己不能做主,不仅皇室家人性命有危,祖宗江山亦不稳固,甚至黎民百姓也会遭受荼毒。只有做了主,才能替祖宗替父皇,也替你自己守住这江山。” 这是一个皇帝的肺腑之言了。 也是一个父亲的谆谆教导。 或许,也因为有许多事,弘治皇帝自己并不能十分做主、十分满意吧…… 大明的政治生态演变,就是逼迫得皇帝没有闪转腾挪的空间。 一切都是圣人之言,一切都是祖宗之法,一切都是僵化的。 譬如于谦守住了北京,往后谁还敢再在危险时刻提南迁?哪怕是皇帝命悬一刻,那也不能逾越这一条。 而类似的条条框框不知还有多少, 这龙椅,叫人坐了都坐不开心。 “父皇,你不要再伤心了。”朱厚照心中亦有几分感触,“儿臣一定谨记父皇今日的话,往后当一个能做主的皇帝!” “好。” 情绪到了这份上,氛围渲染成了这样,不跟皇帝提点请求似乎也不合适。 “父皇,”太子离开皇帝的怀抱,正儿八经的给跪了下来,“儿臣有一所求,请父皇应允。” 乾清宫的暖阁里,稚龄之童虽然手脚皆短,但动作都很标准,小孩儿的脸颊像蛋白一样吹弹可破。 孩子总是给人一种纯洁之感,再想到其孝顺聪明,皇帝是越看越喜欢。 “地上凉,照儿快起来。”皇帝身形瘦削,胳膊也没啥力气,但拉起孩子还不成问题,他捏了捏儿子的脸,“你与父皇之间不需如此生分,多大的事还需要你跪下求?” 朱厚照心想,你不早说。 “说吧,什么请求?” “儿臣,想要让杨廷和转任地方父母官。” “贬出京城?”皇帝没想到是这么正经又这么小的事。 当然了,这对杨廷和是大事,地方官和京官的差距可就大了。 别的不提,地方官见过几次太子,他见过几次太子? 第二十一章 孤子 眼看要入冬,气温降得极快,尤其太阳快要落山的时候,空气中的凉意很明显。 朱厚照前世不是北京人, 傍晚时刻的紫禁城,他从未见过。 晚霞染红了太阳,在天空这块布上随意挥洒,视线望过去还有枯掉的枝丫构图成景。 密集的建筑群挡住了地平线,仿佛把人困在了这座城中。 眼前有四五名宫女拎着木盒排列通过,太子面前还有人敢偷瞄,看来是之前仁厚的名声传播了出去。 女子本就喜欢小孩子的可爱,而如今这宫里,老人不缺,孩子倒是很少。 这大概是被困住的宫女们,枯燥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乐趣。 想到这一节, 朱厚照都很羡慕能够离开京城的杨廷和。 他之所以向皇帝提出这个请求,是因为他的确不太认同,明朝培养重臣的模式。 虽然这些人自高中进士之后便留在翰林院苦熬学习,过上许多年头,这些本就是人中龙凤的人也具备了丰富的行政经验。 大明嫡长子 第20节 但在朱厚照的固有观念里,就是觉得缺乏地方为官经验不好。 这官儿,一直在京城里当容易理想主义,很容易鄙视溜须拍马、邀宠媚上的行为,然后脖子一伸就要‘舍生取义’,因为他就在京城,就在权利的最核心的圈子,身边总归是有些很有潜力的政治新星。 但从下面一步步坐上来的则不同,你想升官但皇帝都不知道有你这号人物,你怎么办? 所以下面是个大熔炉,你品德再高,去下面做做看。 当然,具体效果如何,是不是适应这个年代,需要试试。 反正总比让他天天在东宫里记自己吃饭拉屎要强吧? 不过,这种事情不能多做,因为东宫真是个好地方,可以和太子混脸熟。 调开,是不受重视的表现。 做得多了,会惹来非议。 朱厚照回到撷芳殿的时候发现刘瑾跪的方向掉了个,他进去正好能面对着。 殿前园子里的其他人因为刘瑾受罚都轻手轻脚,陪着小心,很怕惹祸上身。 刘瑾应该是发现了他,所以又跪拜了一次。 “想好了吗?”朱厚照站住身形。 “殿下的教诲,奴婢明白了。殿下是要奴婢做一孤子。” 总算是有了点脑子。 此外,想来李广知道自己对他态度有变化,应该是对东宫关注更多。像是刘瑾被罚这样的变故也肯定知晓了。那便差不多了。 “给我滚进来。” 啪的一声,大门关上。 朱厚照要和他交代几句,“让你做孤子……心中觉得委屈吗?或许吧。不过,你瞧瞧杨廷和、张天瑞那些人,哪个不是十年苦读,哪个不是过关斩将?然而他们熬了几十年,到了东宫有你刘太监的风光吗?没有,因为你是皇太子近侍,可凭什么是你?” 刘瑾磕了一下头,什么话也不敢说。 “包括宫里的秉笔、掌印太监,他们凭的什么能有那样的地位?自然是父皇的信任。可父皇为何要信任他们?刘瑾,不是本宫要你做孤子,是这个位子本宫只给孤子。你也可以不做,去个其他的位子,外派个监军都可以,本宫不会杀你。” 刘瑾也不知是真的因为太子出自肺腑的话而感动,还是在表演,那哭声已经完全抑制不住, “殿下,奴婢宁愿当孤子,也不要离开殿下啊!求殿下再给奴婢一次机会!” 朱厚照原本不打算把话说得那么明白, 但是张永提醒了他,刘瑾暂时不要动,否则终归落个刻薄寡恩的名头,所以还是给刘瑾一次机会。 而且,明朝的历史阴谋论太多。譬如正德皇帝身体好得很,能到塞外砍人,但就是没留种,落个水又轻易就死了。 本来么阴谋论当个饭后谈资就行。但现在关乎到自己的脑袋,整不好是要死人的,那性质就不一样了。 刘瑾这样的大太监,说不定后面就会起到什么作用。 “你这话,我姑且是信了。你们这几个,陪了我这么多年,我是信任你们的。这几日,你大概也知道我的心思是深的,不过身旁近人我本不愿如此。只讲一句吧,你忠心办事,我保你平安富贵。” 刘瑾听到这话知道自己总算过了险关, 这几日一颗心是七上八下,胆也吓破了。 估摸着,近段时间是要老实些了,伺候这样的太子,万一搞出什么事情被发现,那就完蛋了。 关键太子殿下现在非常不好忽悠。 “殿下今日的话,奴婢一定刻在脑子里,一个字都不敢忘。从此之后,奴婢检视自身,以殿下之喜怒为己之喜怒,以殿下之悲痛为己之悲痛。” 这话算是摆正了自己位置。虽然朱厚照也不要他做到这样的地步。 “那张天瑞呢?是怎么一回事?” 刘瑾这时候也没什么其他的念想了,偷偷瞄了一眼皇太子的脸色,老实说道:“张中允之事……是奴婢猪油蒙了心,心胸狭窄了,起初是因为他和杨廷和在背后议论奴婢,正巧被我听到。后来我与他们不和,我便……便使了些法子……” “说!” “是!”刘瑾被吓得身体一抖,“张天瑞有一不成器的儿子,叫张成用,好赌,奴婢打听到这点,就派了平安出宫……给他下了套,张成用欠了好些银子,然后……奴婢,奴婢又让人给张中允送……送银子。” 朱厚照听明白了,这是故意送钱,再拿住他受贿的证据。 这一套组合拳下来,可不就是把张天瑞往死了整么? 不过…… “这和他病了有什么关系,你没有直接下毒害人?” 刘瑾又伏地乞饶,“殿下,毒害朝廷命官可是死罪!这个和奴婢真没关系!是张天瑞胆儿小,又知道奴婢在对付他,所以吓病了!殿下,奴婢句句属实,绝不敢有半分隐瞒。” 还有这种事,真是叫人想不到。 “你刚刚说往后以我之喜怒为喜怒。还要加一个,以我之荣辱为荣辱。太子近侍嚣张跋扈、心胸狭隘,最终还是会落在我的头上,总归是太子御下无道,放任你们胡乱施威。” “是,殿下英明。往后,奴婢也以殿下之荣辱为荣辱。” “去领二十杖吧。以后不许再做这样的事了,那赌债也别要了。” 相比于原来会丢掉性命的结局,只是打二十下,那已经算是大幸了。 刘瑾自然是感激涕零状,“奴婢谢过殿下!” “来人!” 门被打开,来了两个身高一样的小宦官。 “把刘公公扶下去。” 撷芳殿的安静能够帮助朱厚照思考,如豆一般大小的烛火已经被点了起来,忽上忽下的也照着他的脸忽明忽暗。 刘瑾对张天瑞做了这样的事,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不然就如之前所说,他在东宫就无法无天了。 至于文臣那边,考虑到刘瑾和太子的亲密关系,能够为张天瑞做到这个程度应该是让他们满意了的。 “殿下,平安那边……” 张永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太子的身后, “留着,别杀,我有用。” “是。” 第二十二章 夜晚 平安始终没有说出刘瑾交代他陷害张天瑞的事实。 朱厚照理解不了,这是不合逻辑的。 但生活不是小说, 每一个人也不都是完全理性的个体, 现实是不讲逻辑的。 现实只能接受。 就像李广也只能接受太子对他的疏远。 好在,他在宫中也许多年了,出了状况也不会太过慌乱。 长庆也把消息带回来了。 皇太子切切实实把刘瑾罚了一顿狠的, 按照以往两人的亲密关系,跪了大半天,打了二十个板子,又劈头盖脸骂一顿,甚至是死亡威胁,而这仅仅是为了一个张天瑞。 这不叫狠叫什么? “殿下怎么会倾向于文臣……”李广真是痛心,“那帮人欺负陛下还不明显?陛下听他们的,他们便称贤颂圣,不听他们的,他们便破口大骂,古往今来哪有这样的臣子?还有那刘瑾,到底怎么回事儿?” 长庆也没想过,刘瑾竟然真的传的假消息。 是不是最近脑子不太好。所以才被太子给重重罚了一顿。 “干爹,刘瑾那边,咱们往后再对付,主要是太子……若文官们说动太子到陛下那边……那咱们可就危险了。” 是的,虽然李广暂时倒也没那么担心,毕竟皇帝还是信任他。 但太子对他的态度始终是个隐患, 所以说,从来没有哪一个时刻让他像现在这样希望皇帝能够长命百岁。 “太子喜欢什么?”李广陷入了路径依赖, 他就是靠这个博得皇帝的信赖的。 这问题问住了他们两个,但与此同时也给出了思路。 这个只能再去打听。 …… …… 秋云给朱厚照加了一床被子。 她领着几个宫女正在整理。 “这几日,你话少了很多,是不是有些害怕?” 与殿下关系那么好的刘瑾都是那样一个结果, 秋云说不怕那是假的。 这也触发了朱厚照内心对于张永的一丝认可,要不是有他提醒,估摸着东宫里的人都该被吓得失了魂。 哪怕是外臣,也会觉得这个太子怎么阴晴不定的,一会儿仁厚,一会儿寡恩。 秋云两只小手放在腹前,捏了又捏。 她的秀发很黑很软,有一小搓落在眼角边上,有时候她会拨一下,给人一种早期香港清纯女星的感觉。 “秋云……并非是害怕。殿下怎么做自有殿下的道理。做下人的,总不该存有做了错事还希望得到宽恕的想法。” “你们都下去吧。”朱厚照对铺床的那几名岁数大些的宫女说,随后又叫秋云在凳子上坐好。 大明嫡长子 第21节 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因为自己救过这个人,所以觉得她感念自己的救命之恩,所以多了些信任。 又或许是因为这几日下来,秋云的每句应答都很到位,有一颗玲珑剔透之心,不是那种虽然美丽但是很蠢的人。 使得他生出了几分亲近感。 说到底,他是对这片空间有些陌生的另一处灵魂, 刚来到此处,总归是对最开始接触的人会更熟悉。 而且现在在这紫禁城遇到的,要么是让他觉得异样的宦官,要么就是没有趣味的儒官,当然父皇母后也算,但有些话总不好去和他们说。 秋云虽然地位很低,但至少是个正常人。 外面天完全暗了下来,屋内只有烛火摇晃。 “坐下,陪我用膳吧。” 秋云哪里肯,“奴婢不敢。” “你是鬼门关前走过的人,应该洒脱些。这里没有外人,只要我不罚你,别人不敢二话。以往刘瑾可能会讲废话,挑你的毛病说你不守规矩,但他现在不会了。” 这话说的,惹得秋云抿嘴笑了一下。 刘公公还不是被二十个板子打没有的。 朱厚照前世的习惯是晚上吃的多,准确的说是早饭不肯吃,午饭对付吃,晚饭用命吃。 所以多少有些习惯使然,就让人传了膳,做了红烧鱼、鸡汤和一道小葱拌豆腐。 尤其今晚月色也很好, 就是这月色让朱厚照有些想家了,想那个异时空的一切。 “秋云,不要再叫我说第二次了,快坐下。” 姑娘家大概感受到了太子的真心,于是也就不再推辞,而且手脚麻利主动帮助夹菜。 “殿下,小的时候我娘和我说,睡前不要吃的太多,不饿,能睡着就好。不过……我娘也不是大夫,我后来觉得是因为吃得总是不够,所以想让我们少吃点。” “你现在还有家人吗?” 秋云脸色一黯,“我有一个弟弟,大概还活着。但也很久没见过了。”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 这个女孩儿和自己一样, 紫禁城都是离家很远的地方。 朱厚照有很多话想说,但是他毕竟还是很小,许多话说出来让人觉得太奇怪,而且他还是太子。 所以除了聊这些家长里短,似乎也不能说什么。 但是身边坐个人,总是比一个人在空旷的古建筑里要感觉好些。 朱厚照来到窗口,抬头仰望那一片明亮的月色,他以前觉得这样很矫情,现在发现只是那些事情没临到自己的头上。 秋云望着太子的背影也陷入了迷惑,她不是很明白。 照理来说,太子地位尊崇,父母就在身旁,想见就能见到,相比于她那是好的太多了。 但与此同时她又能明显的体会到太子的愁绪。 “殿下,可是有什么心事?” 朱厚照保持仰望的姿势,偶尔一次也行,他会允许放松神游和多愁善感。 “秋云……你若只是宫中无人问津的奉茶宫女,生活也许会平静许多。但你到东宫来,在我的身边,这里是权力漩涡,以后不能那么软弱。” “殿下您这是……” “我知道你害怕刘瑾,同时处事低调。但是上次,刘瑾不还是找上门问了你问题吗?这就是在我这里和只当奉茶宫女的区别。” “殿下!”秋云吓了一跳,忽然跪了下来。 朱厚照无奈,笑着说:“快起来,我不是要对你怎样。我也不是监视你们,只不过来我面前说三道四的人多得超乎你的想象。我今日这些话,是为了你好。” “殿下,可否再说的明白些?” “我喜欢你的性子,仔细、恬静,不慌不忙的把事儿做好,所以我才说这番话。但因为你性子太软,能忍则忍,能躲则躲,不愿意做得罪人的事儿,可是只有无足轻重的人,才能不遭人恨。” 而她与太子相近,往后烦心事只会多,不会少。 这样解释,秋云大概是明白了,以往她都没想过这一层,但是太子想到了。 难怪现在人人都说太子聪慧,以后必是一代圣君。 第二十三章 一心为民 朱厚照早起之后闲窗早读,时光安静,他也安静。这里的娱乐项目太少,但时间久了其实也慢慢开始习惯起来。 只是深秋有一个不好,就是没有鸟叫,荒凉寂静,殿前种得杨树也全是枯枝,枯叶落了一地,忙坏了三四个打扫的小宦官。 他用手托着腮,因为无聊而发起了一会儿呆。 “殿下。” 秋云端着茶款款而来, 后面还跟着张永。 “怎么了?” 张永和秋云对看了一眼,然后说:“奴婢们看殿下似乎有些心事。” 这两个人也算是有心了。 说起来也不算心事,最多是有些无聊,虽然有李广的事横在眼前,但现在还得让子弹再飞一会儿,他是不会冒头的。 皇帝那么信任李广,这时候自己冒头,不是伤了父皇的心么? “没什么。对了,杨廷和来了么?去把他叫过来。” 旨意过后不久应该会下来,应该去和他谈个话。 “是。”张永领旨而去, “秋云,你也下去吧。” 小姑娘带着一丝愁容离开了撷芳殿, 回去之后也一样闷闷不乐。 殿下不管怎样看,都是有些兴致不高,可惜她从小没有学过娱人之术, “秋云姐姐,今日怎么不开心?”正在捡茶叶的冬雨上前关心问道。 秋云与她是什么都愿意说的,“我看殿下似乎兴致不高,可殿下不说,我体会不到殿下的心思,也没有好的办法。真没用……” “殿下,是不是读书读得烦了?”冬雨性格跳脱些,想得也都是旁人说得不敢说的。 “胡说八道,他们都说殿下有一份书生静气,以后说不定也会成为大学问家。” “啊……那殿下好厉害。” …… …… “臣,杨廷和叩见殿下。” 朱厚照还是坐在窗前,侧风吹着他的脸,有些微冷,但很享受。他一身华服,整理得没有任何褶皱,腰间是玉带,脚上是绣着精美图案的靴。 世间的贵人,大抵如此。 杨廷和, 说起来马上也四十岁的年龄了。 “因为先前的事,叫你受了点委屈……”皇太子说的虽然轻缓,但听在杨廷和的耳朵里也觉得很有力量。 尤其是感受近来遭遇,鼻间竟有丝丝微酸。 “殿下,言重了。为人臣,替主分忧乃分内之事。殿下也不必格外施恩,臣恐无福消受。” “我不是要施恩……” 杨廷和:“……” “昨日,我已向父皇奏请,将你调离东宫,转任地方。想来,不日便会有旨意。” 他想了很多种开口的方式, 还是觉得直来直去的好些。 绕太多弯子反而显得不够诚意。 杨廷和也思维混乱了,刚刚他还有些感动呢。 而且上次殿下在李旻面前力保自己,本以为会是好的结果……万没想到会是这样。 但君为臣纲,上面是什么旨意,他就要怎么做。 “臣愿为殿下驱策。”他的头埋得更深了,大概是觉得自己的人生低谷到了,那就要接受。 遭遇再差,也要活着啊。 朱厚照就是知道他会这样才特意将他召来做一番嘱咐。 “圣人之书,你读得很好。不过自你高中进士,应该还未治理过一县吧?” “殿下所言甚是。” “大明这么大,两京十三布政司下不知有多少府、县。你若自认不凡,可愿到地方实践实践?” 杨廷和渐渐听出了殿下的话,似乎是有些深意? “请殿下示下。” “我会的。这几日你们教了我一个词,叫一心为民。”朱厚照扭过头去看向窗外悠悠的说:“我刚刚说让你转任地方,你心中定然有一种情绪,是欢喜或是悲伤都有可能。不管是怎样,你杨廷和首先想到的是为官一任,造福一方,还是离开东宫,远离了太子,以后会致你仕途不顺?这答案在你心中,我不多问。” 杨廷和心中震颤, 大明嫡长子 第22节 殿下竟有这样发人省醒的话语。 “殿下之言,振聋发聩!” “此外,常在京中,地方如何,底层百姓如何,全凭他人一张嘴,自己都没亲眼看过,而在翰林院也好,东宫也罢,苦熬了多年所得来的是什么?不过一本政治履历,但于治理一县一府的经验却没有分半增长,哪怕口若悬河,也不过是书上看来的前人之谈,最终沦为我大明朝的赵括。这一进一退,看得出人的真品格。但放眼望去,你杨廷和自己说,身旁是愿意去地方的同僚多,还是削着脑袋想挤进詹事府的同僚多?!” 这背后分明是两种价值观。 当然,所有人嘴上说的都是为国为民。 杨廷和拳头握紧,至此刻,他已经知晓,当朝太子那是百年难得一出的英主! 学得文武艺,货与帝王家。 若是得遇明主,那也是人生一大快事。 就这么一瞬间,杨廷和心中定了决心。 “殿下!臣愿外放为官,为朝廷治理一城百姓!” 朱厚照心中也有几分宽慰, 不管是强压,还是道理说通,总之他就要杨廷和这句话。 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不然太子的话,皇帝的旨意那不就是个屁? “今日这话,出得我口,入得你耳,出去不要多说。旁人闲言碎语随他去,你只需谨记我同你说的话。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这也是你们说的,所以我让你去看看你们常常挂在嘴上的百姓,做点真的有利于百姓的实事。至于在这里……你把我的言行记录得再准确,百姓的米缸也多不出一粒米。” “殿下此番语重心长,微臣铭感五内。不论是何职位,臣定不叫殿下失望。” “嗯,那你还有什么要求?” “没有了,殿下若有什么要求,尽可吩咐微臣。” 朱厚照停顿了一会儿,好好想了想。 因为他忽然意识到,这年头是没有电话的,一旦放出去那就是很久联系不到,有些话还是说趁着人在的时候说。 只不过想来想去,也只想到一句话。 “你要记住,你是东宫出去的。不论到哪儿,不要丢我的人。” 这哪里是要求,分明是一句奖赏。 从此后,他杨廷和就可以跟着太子混了,在本朝,太子登基没有任何意外,只是时间问题。 “臣,谢殿下厚爱、栽培!离京之后,必日日谨记殿下之言,将圣人之学落在实处!” 出殿后的杨廷和依旧心潮激荡, 他想过无数种太子会和他说的话,最想不到的是这种。 太子殿下既能对宫女仁厚,那就能对天下百姓仁厚。 此番派他出京,既不是贬黜流放,也不是不喜厌弃,这是对他的莫大期望。 于是烈日当空,杨廷和自己对着东宫作揖遥拜起来。 第二十四章 出宫 “来人!” 朱厚照在窗前思索了半天,最后还是一拍桌子下定决心。 刘瑾是伤了屁股回去养伤了,近来都是张永在他身边伺候。 张永素净面容,肩宽腿长,他是会些拳脚的,可惜挨了一刀。 “殿下!” 朱厚照勾了勾手,把人招呼到自己身前,然后脑袋前倾小声的说:“想个法子,带我出宫去溜达溜达?” “啊?”张永瞪大了眼睛,头摇得和拨浪鼓似的,“殿下千金之躯,岂能轻易涉险?宫外的情况奴婢掌握不好,万一出了岔子,我就是十个脑袋也不够砍的。” 尤其想到上一次秋云只是碰了一下皇太子, 那皇后如何? 若不是太子殿下仁厚,小命就没了。 今儿他敢把太子带出宫,一旦被发现,那就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不过朱厚照是想了很久的, 他虽然不是闹腾的性格,但天天关在这紫禁城里,也实在是腻烦。 至于说后果, 大概是会引起一些非议,皇帝皇后那边不会拿他如何的,难道废了他重新练一个号? 再说了,那还不一定被发现呢。 万一神不知鬼不觉的呢? 所以朱厚照是决心已下,有些无赖的说道:“你甭摇头了,今儿你就是脑袋摇掉了,我该出宫就是要出宫。你要是害怕,我也不勉强,你就留在宫里吧。” 这话说得张永脸垮得都要哭了, 他当然不敢任由殿下一个人跑出去。 “殿下,”张永急得团团转,“您就饶了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吧。你想想娘娘那边,别说磕了碰了,就是出去有人出言不逊,那都得出人命。” “少啰嗦,你办还是不办?!”朱厚照一挥手,说来说去都是千金之躯那一套,他也不想听了。 张永的脑袋瓜飞速转动, “那……那要不想个法子?关键是殿下您这身材,宫里也没那么大的衣服啊?” 总不能穿着太子服出去。 “去民间找一个。快去!” 朱厚照几乎是撵着他赶紧去办。 一个时辰后。 太子躲在屋里把衣服换好,这是一套靛蓝色的长袍。 领口和袖口都镶绣着银丝边流云纹的滚边, 腰间则束着一条青色祥云宽边锦带, 乌黑的头发束起来戴着顶嵌玉小银冠,银冠上的白玉晶莹润泽,衬托着头发黑亮顺滑,如同绸缎。 小孩子肌肤嫩滑,他又常年养在宫中,打眼看去,怎么也算是个贵公子。 朱厚照对此很满意, 他以前去旅游时候会穿一下汉服,但那会儿人胖,感觉上是怎么也没现在好的。 “走吧。” 张永没办法,临行前跪了下来:“殿下,虽说殿下您不许我派人跟随,以免扫兴。但奴婢觉得不扫兴是重要,但殿下安危更为重要。所以无论如何请殿下答应奴婢,哪怕是暗中派些人。” “你已经扫兴了!”朱厚照无奈,说完自己抬脚往外。 “奴婢也是为了殿下……”张永边跑边跟上。 …… …… 明代的京城,有朝前市、灯市、内市、穷汉市、城隍庙市等规模较大的市场。 其中只有朝前市每日都开,大致南起正阳桥牌楼,北至大明门,是人气旺盛、贸易繁荣的一段街区。 朱厚照虽然穿越了一月有余,但还是头一回出紫禁城。 一出宫门转入民间闹市,忽然有一种别样的感觉涌上心头。 仿佛一切都真实了,不是每天面对千篇一律的红墙,以及一群不敢有什么表情、情感的太监宫女。 而是这人间百态。 站在街道中央,哪怕只是看着两边排列的各色店铺,听着喧闹炒杂的市井之声……都觉得别有一番趣味。 视野之中,有官员骑马从小巷转出,有西域人赶着几峰骆驼,有小商小贩正在呐喊叫卖…… “长着点儿眼睛!”张永护着朱厚照,他很紧张,看到一个汉子脸色红晕,应该是喝了酒,晃晃悠悠的。 太子不搭理这些,欣然抬步往前出发,“走,陪我逛逛。” 弘治年间的朝局稳定,街市也是比较繁荣的。而且南来北往的人多。 朱厚照骤然出宫,些许有些难以自持,还好现在年纪还小,勾栏那样的地方去不得, 不然那还真得是压抑之后的放纵了。 哪怕就是现在,他甚至都对古代这些制作糖人的手艺感起兴趣,要知道以往这只是他买来哄小孩子的玩意儿。 卖糖人的小贩戴着灰色的帽子,身上的御寒衣物有些薄了,但赔笑吆喝不在话下,“小公子,您看看,随便挑随便选。” 张永靠上前来,附耳低声言语,“公子,吃还是算了。若想吃这些,回家去小的一定给你找来。现在在外面……” “你怎么那么扫兴,吃点这个怎么了?”他其实是想尝尝五百年前的味道,干脆的说道:“付钱。” 这和他以前逛街的感觉完全不同,至少付钱是铜板,不是人民币嘛。 朱厚照笑呵呵的接过来,舔了一口,“咦,好凉。” 他们不远处,还跟着一个像瓷娃娃般的小女孩,大概是看朱厚照吃得满脸开心,小孩子嘛,也叫唤起来,“娘,采儿也想吃冰糖人。” 小姑娘虽然长得精致,但衣着并不华丽,她的娘亲拉着她的小手低着头,没有应孩子的话。 这也是现代所不会见到的,那会儿,大人都害怕孩子吃多了坏牙齿。 朱厚照到底还是长得红旗下,虽然身份是贵族,但对平民也充满着同理心,他回头去小摊上又拿了一个,“老张,再付一个钱!” 张永一愣,老张是什么叫法。 小摊的老板心领神会:“公子真是个仁厚人。” 大明嫡长子 第23节 朱厚照不理他的奉承话,拿了就走。 其实他个头和小姑娘也差不多,伸手递了过去,“给你吧。” 采儿怕生,虽然想吃,但还是躲到了娘亲的身后。 朱厚照抬头对着家长说:“这位夫人,不必害怕。” 张永也过来劝:“这是我家公子的善心。” “多谢贵人。”妇人有些受惊了, “不客气。来,小姑娘,拿着吃吧,但有些凉哦。” 小姑娘盯着多看了两眼,随后伸手接了过去。 朱厚照这一身打扮,实在是干净又‘昂贵’,关键是能这样对她,这样的话,刻在脑海中的印象又怎能不深刻? “糖人哥哥,采儿能不能知道你叫什么?” 小女孩大眼睛双眼皮,嘴巴小而红润,这是孩子的天真无邪。 才不像他,玩心眼玩得混迹皇宫的老太监都瑟瑟发抖。 “我姓陆,叫陆……” 他话还没说完, 忽然冲过来一个穿着灰黄布衫的小少年,少年大约十几岁的样子,稚嫩但有些严肃。 “二采,你怎么在吃糖人?”小少年有些恼怒,扶上了边上的妇人,说道:“娘亲生病,抓药的钱都舍不得。你还要吃这个东西?” “兄弟……喔,我意思是小少年,你不必急,这糖人都是我买的。” 布衫少年有些戒备恐惧的看了他一眼, 看到了他穿的衣服,看到了他身后还有侍从, 少年眼中有自卑有不甘,大概还有些恼火,把妹妹往前一拎,搞小姑娘脑袋往衣服里一缩,整个人被揪住一样。 “快回家,不要吃了人家一个糖人,都忘了自己姓唐!” 张永看了觉得来气,“哎,这个人,怎么不识抬举……” “算啦,那是一个男孩的自尊心。”朱厚照摆摆手阻止了他,心中则想到另外一件事,问道:“百姓,是不是大多缺医少药?” 张永本不想说这些的,但事实如此,他也只能点头。 明白了,这在现代就叫医疗资源不足。 恰在此时,街角卖草帽的摊子忽然被撞翻落了一地,引起一阵哄闹。张永警惕性的撇了一眼,心中一咯噔, 赶紧三步并两步追上继续往前走的太子,“殿下,那边有人,似乎认出来了。估计……会有麻烦。” 御史有活儿干了。 朱厚照继续兴致勃勃的游玩,不在意的说:“没事。本来我这次回去也打算给咱们动辄高谈阔论,忧国忧民的文臣们找点乐子。” 第二十五章 玲珑酒楼 人类的本质还是吃,宫外人声鼎沸,热热闹闹,但其实逛着逛着能叫人坐下的也还是酒楼。 除此外,勾栏那种地方现在他是去不了。 “玲珑酒楼。”朱厚照现在渐渐习惯于繁体字了,他抬步往里一迈。 掌柜的是个细眼八字胡的矮个头男人,他是比一般的矮还要矮,大约一米五都没有的那种。 朱厚照穿着不凡,他自是小心伺候。 搭话头也只敢找张永。 “掌柜的,二楼雅间,上些好菜。” “哎,是是是。”掌柜用余光瞄了一眼还是小孩子的朱厚照,只能看到直直后背和飘动的黑发。 听到张永声音时心里也是一动:面白无须,公鸭嗓音——宫里的人! 伺候的主人又是七八岁的模样,虽然不敢往那边想,但其实已经有了答案。 “二柱子!你手脚最是麻利,二楼的贵客你随我伺候!” 朱厚照在二楼靠着栏杆坐下,下面是人来人往的街市,他是怡然自得, 但张永心始终不安, “公子……要不您还是快些回去吧?” “不要再废话了。”朱厚照盯了他一眼,好不容易出来一趟,这才二十分钟就回去了? “可是……可是那些大人们已经发现了,估摸着皇……” “诶?这是哪儿?不要乱讲!还有,你这个哭丧脸我不乐意看,要是再这样就先到一边去。”朱厚照杯子‘嘭’的一声落在桌子上,有些发怒。 这样,张永大气儿都不敢出了。 朱厚照说道:“既然已经被发现了,左右逃不过御史的奏本。难道现在回去了,那些人就不呱噪了?” 虽然有些道理,但这属于死猪不怕开水烫。 张永也不敢反驳。 “而且,这些人既然发现了本宫(公)……子,怎么没一个人过来拜见?都忙着回去写奏本是吧?你回头也去查查,今儿都是谁碰见了我。” 本朝的太监是绕着文官走的,天然有些怕。 这其实都看皇上的态度, 太监是皇上的挂件,皇上都被欺负他们自然也就没什么搞头。 “是。公子的话,奴……” “嘘。”朱厚照食指竖在嘴边,然后又指了指楼梯,那边有声响。 数秒之后,掌柜的那张细眼八字胡的脸又出现了, “今日玲珑酒楼有贵客降临,真是蓬荜生辉,这位大人,”他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和朱厚照够不上话,就对着张永说,“小店有几样镇店之菜,不知可否呈献给贵人一品?” “献就不必了。端上来,我们照付钱即可。” 掌柜的谄媚笑说:“金银钱财小人哪里敢提?二柱子,快上菜!” 朱厚照没有听他们这些客套的废话,只是打眼瞧了一下上来的菜品, 有一道红烧肉,咕咚咕咚还冒烟,滚烫的汤汁、晶莹的肉皮看着的确美味, 还有一道虾仁炒鸡蛋,虾仁挑洗的极为干净,肉质滑嫩,鸡蛋金黄而饱满。 其余的如菠菜蘑菇、香汤炖鸡,也都色香味俱全。 看来是个会使眼色的聪明人,看他其貌不扬,大概也是靠着这点才把日子过下去。 “掌柜的。” “小人在。” “家中可有儿女?” “小人有三个女儿,四个儿子。” 朱厚照差点没喷出来,还真是短小就是精华,这也太能生了, “他们都以什么为生?” 掌柜的答道:“大女儿、二女儿都已嫁为他人妇,小女儿还小,四个儿子都已拜了授业之师,每日苦读圣学。” “四个儿子都读书啊?” 掌柜的嘿嘿一笑,“不读书,岂不是和小人一样代代是个商人吗?不怕贵人笑话,我宋家自我爷爷起,就盼望着能出个读书种子。” “那你四个儿子现在都是什么功名?” “大儿子已经考取了童生了,另外三个还需努力。” 这话听了朱厚照只能摇头, 后人们听到的都是杨廷和这样十九岁中进士的,哪怕不是少年登科,留下姓名的也大多是进士。 但这年头考个进士比考清华北大还难, 没考上的人真是不知凡几。 “还是你家资丰厚,不然如何供养得起?” “小人也是咬着牙供着,毕竟读书是正道,除非实在读不起,否则小人断不会叫他们走我这条路。小人年幼时就是没这个机会。”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啊。” “正是贵人说的这个理儿。” “那就祝他们早日高中。” “哎!谢谢贵人吉言!” 这对话下来倒是和和气气,开开心心。 但朱厚照的心里却没那么开心。 所有人都死卷这条路,读书又是很费钱的,好不容易考上了,那可不得捞些银子回本么? 就像当年王阳明和他老师的对话, 读书是为了什么?王阳明说成圣人,老师觉得很扯淡,成什么圣人?读书是为了科举, 那科举呢?自然是为了做官,做官呢?做官是为了成为人上人,就像这位掌柜一样,摆脱成为社会底层的现实。 可笑的是, 至少90%都是这个目的的人,一旦中了科举,进了这个圈子,却又都是说自己是为国为民、为朝廷、为江山社稷了。 “公子,你怎么了?” 朱厚照说道:“让一个人死容易,让一个人变,却很难啊。” 大明嫡长子 第24节 ‘医疗资源’不足,没有一个大臣提出来要怎么解决,或者说在他们看来这也不是问题,社会本就是这样运行,如果总有无钱医治、无米下炊的人间惨剧,那就是当权者无道。 然而社会的总财富就这么多,当权者有道,又能如何? 朱厚照头一次思考这个问题,那就是其实弘治皇帝已经很听大臣的话了,如果他接手之后继续按照儒家这个路子走下去,无非就是弘治第二。 不解决问题。 正在他思考时候, 酒楼的门前街道忽然有些骚乱,有几声尖叫声惹得众人注意, 张永立马很警觉 “怎么了?”朱厚照问。 “应该……像是某家子弟,横行街头,欺男霸女。” 又是这一套。 朱厚照是听过很多,还没见过,所以也搬了凳子到栏杆边上站在上面朝下看去。 果真是一公子哥,带着许多青衣随从,把两个姑娘团团围住,小姑娘看着寒酸,不过只个是摆豆腐摊的操劳之人罢了,却还要面对这些。 然而今日主角不是朱厚照, 这下面有一个背着棍子的精壮青年,站在高处可以看他挤过人群挡在那纨绔公子哥之前, “哟呵,还有想英雄救美的?!你就一个人还想上天不成?” “人在做天在看!公理自在人心,你以为我是一人,殊不知老天爷也在看你!” 正要打起来的时候,有东厂的番子穿过人群溜上了酒楼二层。 他朝着太子的背影跪下:“陛下有旨,请殿下速速回宫。” 朱厚照搓了一下手指,看来是有人已告了状。 “不看了,回去会会他们。” 临走时还挑了块虾仁放到嘴里。 “殿下,那这边……” 身影已下了楼梯,声音却从下面传上来,“这种小事还要问我?你不知道怎么办?” 张永受了鼓舞,欣喜应下,“是!” 第二十六章 激辨 皇帝虽然有君威,但我们现代人都知道,皇帝其实也就是个人。 是个人就会恐惧、害羞、窘迫……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有些人会天生的就怕了那些臣子,因为臣子都是大风大浪经历过来的非一般的人,尤其一些老臣,那都几十岁的人了,早就是老狐狸一只。 相比之下,皇帝、太子并没有这样的磨练。 像是万历皇帝,从小就怕张居正。正德皇帝也被文臣们气势汹汹的劲头给吓到过。 但现在的朱厚照不怕这些人, 一则他本身已有社会阅历,不要说对骂两句,就是动手那也不带怂的, 二则他很清楚,本朝绝不会有废太子这样的事。 皇帝更加不会对他怎么样。 当然,伺候太子的下人们不会这么想, 太子偷偷溜出皇宫被发现,守宫门的太监、带着太子出宫的太监都可能被连累, 秋云急得要死,在屋里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后来有个小宦官跑过来说,“秋云姑娘,殿下回宫了!” “在哪儿?” “在去乾清宫的路上了。” 秋云放下手里的活儿,裙子一提便跑了出去。 这一跑不要紧, 她忽然想起上一次,自己因为躲雨走快了些撞到太子…… 于是诸多情绪涌上心头,牙齿也咬上了嘴唇。 不过可惜的是,她没有赶上。 跑到乾清宫前的广场入口时,只能远远的看着穿着靛蓝色袍子的背影,那身影很小,却一步步不慌不忙的爬上了几十阶的洁白阶梯。 殿前都是有人把守的,她只能藏在墙角这样偷偷看一下, 看着皇太子的身影逐渐消失于视野。 “儿臣,叩见父皇!”朱厚照行了个跪拜之礼。 今日这乾清宫皇帝皇后都在, 还有个眉毛很长的富态老人,他似乎体毛发达,鬓毛和胡子连成一体,法令纹也极深。 除此外,还有三四个稍微年轻些的官员。 只有一个朱厚照认识,便是詹事府少詹事王鏊。 皇帝看到儿子,先是从御座上微微撑起身体想细看他有没有事, 皇后的表情亦很焦急,“照儿,你没事吧?” 朱厚照来的路上已经想到了父母亲会是这样的心情,索性头抬得高些,“母后看仔细些,儿臣没事。” 确认了这一点,弘治皇帝心舒缓一些, 再瞄了一眼两侧脸色不佳的大臣,也明白现在是个什么氛围。 于是语气‘不善’的质问,“胡闹!你怎么穿成这个样子?!这成何体统?!” 皇帝这话,先提衣服着装,不提偷溜出宫,敏感的大臣一下子就逮住这份护短心思, 但这都什么时候了,还玩这套? 于是长眉毛老人家还不等朱厚照回话,直接就出列打断,还一本正经的跪下,显得极为严肃, “陛下!臣于昨日抵京,一路听闻太子殿下忠孝、仁厚之美名,心中不甚欢喜感慨,却不想今日便听闻太子尊驾探访街头酒楼之地。想来太子殿下明理懂事,断不会随意妄为至此。或是有东宫宦官刘瑾、张永等携民间野趣进奏,置太子千金之躯于轻忽之地。且太子之贵,异于常人,民间百姓礼数不通,若轻佻议论,恐伤太子圣德!臣请陛下旨意,于这样的小人,要先杀而后快!” 朱厚照若真是小孩子,不免会害怕,毕竟是一群大人一副要吃人的样子。一张嘴还要杀人。 但他反而有些恼怒, 皇帝问自己话,这个人竟然气势汹汹的插话,这是弘治脾气太好,给他们欺负惯了! 弘治果然对这样的‘不尊重’不在意,还在和朱厚照介绍说:“照儿,这是詹事府詹事吴宽,弘治八年他回乡守孝,如今刚刚返京。吴爱卿诗、书俱佳,以后你要好好请教。还有,今日出宫之事实在是胆大妄为,你怎可这样以身犯险?!” 皇帝还是在和稀泥,算是没有接吴宽的话。 王鏊一看这样的形势,也跟随劝谏,“陛下!吴詹事所言极是,若轻易饶过刘瑾、张永等人……” “吴詹事,王詹事,”朱厚照也故意插话,这叫来而不往非礼也,“……出宫之事是我执意所为。你们说的刘瑾,他犯了错,叫我打了板子如今正在养伤,张永则劝谏过,只不过我没有听而已。” 皇太子一席话,叫暖阁里的君臣全都愣了一下, 阅尽史书,几乎很难找到主上主动替下属揽责任的, 古代皇权的那种氛围里,皇上天然就是没有错的,要不说罪己诏一下说明事情很严重呢? 太子也可类比。 哪怕确实自己犯了错,也会往下属身上推,自己领一个管教不严的名头做个意思账。 但朱厚照却主动往自己身上揽, “皇儿……”说实话弘治皇帝都没这样的勇气,他有些许紧张,想继续和稀泥:“皇儿不可胡说,你的品性,几位先生都是极为清楚的。” “父皇!”朱厚照抬手作揖,“儿臣此次出宫遇上了两桩事。一则是穷苦人家的缺医少药,一则是纨绔公子的欺男霸女!既然有人撞见了儿臣,也自然撞见了这两桩事。不知心中可有感触?是否有一人做出为善良和正义伸张之举?” 这话又是出乎意料。 不仅不避谈出宫的错事,竟然还主动说起了遭遇? 王鏊则在心中微叹,太子还是他心中的那个太子,虽然出宫之举有些出格,但善良、仁厚是没变的。 不过吴宽大概是和朱厚照接触的少, 老实说,原本就不在意那两桩事的人,听到犯了错的太子这时候提及,大概率会觉得那是找借口。 就好像你自己不信为人民服务,别人当着你的面拿这个当理由,你也会嗤之以鼻。 于是吴宽正色凛然的反驳,“太子此言差矣。便是我等未来得及见义勇为,那也是无奈之举。纠正小民之过是小善,劝谏殿下之行乃是大忠!其中轻重缓急,根本无法相比。” 朱厚照火气也来了,“今日我亲眼看到有两个卖豆腐的女子被一纨绔当街非礼,名节于女子重于性命,这怎么就是‘小’了?!” “汉成帝刘骜微服私访召赵飞燕入宫,废皇后、乱朝政,民不聊生,殿下说此恶是否大于未来得及救一位无药之民?宋徽宗微服私访寻了李师师,之后靖康之耻,神州陆沉,殿下说此恶是否大于纨绔的欺男霸女?” 吴宽到底博学之士,他一下子和你扯起这些典故,还真是头头是道。毕竟‘历史的教训’是无法否认的。 好在朱厚照也不是吃素的,他马上回道:“百姓行将病死你视而不见。女子名节受辱你充耳不闻。这是哪一家的圣贤书教你这样的道理?!照你所言,本宫今日若不出宫,这两桩事成了彻底的悲剧,在你吴宽的心中反倒成了好事?!你这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之地!” 吴宽面色一板,“殿下日日修习圣贤学问自然就是皇上的好事,大明的好事,百姓的好事!再者说,天下的不义事靠殿下一人管得过来吗?” 朱厚照眼睛一亮,“不是你吴宽刚刚说的,这些是小善你们不管?你们这些臣子不管,也不让我管,那自然处处是不义事,自然是管不过来!现在你竟又回过头质问我我是否管得过来?真是可笑至极!傲慢至极!” 说到此处,他更加激动,“吴宽!你不要欺负我是个孩子,不比你饱学之士的口舌之利!本宫就不明白了,怎么一家三口的幸福、两名女子的名节在你吴宽这里就这么不值钱,你的仁厚贤德都学到哪里去了!” “张永!”朱厚照大声喊道。 “奴婢在!” “从明日起,你找几个东厂番子,给我盯住吴家的女眷,我倒要看看,这事儿在吴大人这里到底是大是小!” 大明嫡长子 第25节 第二十七章 再辩! 吴宽字原博,生于宣德十年,至今日已经是63岁的老人了,他是弘治皇帝当太子时的老师,是修过《宪宗实录》的重臣。 说起评价,无非就是少时爱读书,行履高洁,志操纯正这一类传统的儒学大臣该有的特点。 当然,也算是个有才的。 弘治八年,皇帝想让他升任吏部右侍郎,不巧他母亲去世,即便如此,皇帝虚位以待,直至他守孝归来,可见皇帝对他的重视。 也由此,才敢在皇帝面前争上两句。 乾清宫的暖阁里,皇太子的话吓呆了众人,老实讲,最后那个法子太过缺德,不像一个太子应该说出的话,倒像流氓。 所以弘治听了脸上也挂不住。 “照儿!不可无礼!” 朱厚照不是无脑的性格,他知道什么时候该争,什么时候该缓缓。 譬如皇帝只要开口,他就会低个头,所以憋过头去,不再多嘴,做出像是受了窝囊气一样的表情。 倒是吴宽这边, 那真是气得脸色惨白,身形都忍不住晃了晃,好在边上的王鏊上前扶了扶他,提醒道:“吴大人,这是君前。况且殿下年幼,童言无忌。” 是啊,这是君前, 皇太子撒了泼,就算把你气炸了,你也不能说什么‘你这竖子’之类没脑子的话, 这种智商就不要来和太子争了。 至于动手打那就想都不要想。 想好好活着,就老老实实的讲道理。太子讲道理最好,太子不讲道理你也只能讲道理。否则你这个博学大儒的身份往哪里摆? 于是乎吴宽也只能一口怒气往肚子里死憋,憋得他脸色涨红,眼睛圆而鼓, 忽然之间又一撩袍子跪了下来,磕头磕得嗙嗙响, 朱厚照心里嘀咕:要来辞官那一套? “陛下!”这一句话应该含了他不少压住的情绪,唾沫星子都喷出来了,“《左传》有云:爱子教之义方,爱之不以道,适所以害之也。太子殿下今日与臣激辨,是以分不清何为天下之大,何为社稷之重!臣身为詹事府詹事,难辞其咎!此,臣之过也!” 这话说下去就是要辞官了,弘治皇帝因为人比较好,较少会弄到这个程度,但是有的时候文官要辞官不全看他,被御史喷两句也是要辞的,所以皇帝大约知道这个节奏, 此时就已经像了。 眼看事情即将闹大,弘治终于拿出一点父亲的威严派头,“太子,你跪下!” 朱厚照心想跪下就跪下,反正叫他认错是不可能的。 “吴先生,太子年幼,又缺乏管教,以致今天这样的局面。但你放心,刚刚那话做不得数。太子。” “儿臣在。” “东宫的宦官你要严加管教,不可让他们去做那些伤天害理之事,吴先生为国操劳,是正直忠心的臣子,你明白吗?” “儿臣明白。” “往后也不可以身犯险,随意出宫,否则朕定罚不饶!” 朱厚照翻了翻眼皮子,你要是能舍得罚我,你就不是弘治。 “陛下!”吴宽还是胸腔憋堵得难受,微服私访是多大的事啊,怎么到最后就这么一句警告便了事? 太子呢,出言狂悖,也不过是轻斥一声。 想到这里,吴宽不管是胸中的情绪,还是理性上的认为为了‘教好太子’,都让他难以就此了结此事。 不然的话,像这样的事儿就这么轻轻揭过,那太子下次不知道又干出什么来呢! 皇帝过分宠溺儿子,对大明朝都是一种不负责任,而他身为臣子,正是要进言劝谏! “陛下!汉成帝、宋徽宗之例不可不察!臣请陛下旨意,严惩张永,以儆效尤!” 虽然朱厚照先前已解释过,不是张永的错。 但他是太子,吴宽不好说把太子如何如何,只能通过惩罚他身边的人,这样以后太子再有这样的想法,考虑到张永的悲惨结局,那么那些人也就不敢了。 最主要,张永就是个无足轻重的宦官,罚就罚了。 此事闹成今天这样,吴宽这样的重臣只是要求惩罚张永,其实也并不过分。 否则,太子微服出宫,这件事岂不是什么说法都没有? 弘治皇帝也被说服的差不多了,说到底,双方顶起牛来了,他两边都不舍得惩罚,这时候地位不高的人就很容易被波及。 这不是事情本身的是非曲直决定的,而是权力格局决定的。 张永,就成了格局的牺牲品。 “儿臣觉得不妥!”朱厚照忽然大声说了这句。 只不过他这么一出声,暖阁里瞬间静得可怕, 太子这是……和吴宽杠上了。 这时候所有人都跪了下来,照这样下去,今日必有大事发生。 从激烈到平静,从平静又要激烈…… “皇儿!”张皇后这时候也有些心慌了,本来么,惩罚一下张永拉倒了,那样她是不心疼的,“皇儿不可冲动,吴先生是谋国的老臣了!你……” “母后!”朱厚照抬头举手作揖,然后不卑不亢的说道:“儿臣敬吴先生的谋国之言。不过刚入暖阁时,儿臣就已经说过,张永劝谏过儿臣,是儿臣压着他,他是一奴婢有何办法?这话既已明明白白的讲过,为何还要惩罚张永?!因此这一点儿臣不解!” “此外,儿臣进学不久,但也被先生们教导过,男子汉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儿臣只要是太子一天,就断然不会发生‘有功尽归于上、有过皆诿于下’之事,因此这一节儿臣不愿!” 张永听太子的话,就如重鼓捶在他的心胸, 震撼莫名,感动莫名! 这是何等气象的人主才会展现出的风骨! “殿下!请殿下不要再说了!奴婢谢殿下重恩!”张永这时候也待不住了,他眼眶里已有热泪,朝着皇帝大拜,“奴婢张永,为获殿下欢心,私下琢磨敬献宫外趣事,诱导殿下出宫野游,罪责深重,险酿大错!臣请陛下治奴婢之罪!” “你闭嘴!你讲这样的谎话,是以为父皇和吴先生都是傻子吗?”朱厚照毫不留情的痛斥,随后继续说:“父皇与儿臣从祖宗手里把江山接了过来,自然就要守好。儿臣听先生们说过,民心不可违!儿臣还以为,守江山守得就是民心。何为民心?百姓切身之小事不闻不问,这样难道不会寒百姓的心?用百姓心寒换来的太子的圣德、儿臣宁可不要!” “吴先生,咱们凭心而论,百姓是关心我是否出宫更多,还是关心自己的母亲是不是有药治病,自己的家人是不是受人欺负更多?你说这些都是小事,这不是在误导君主忽略民心吗?这样的事情多了,朝廷的威严、本宫的圣德难道就有了吗?!” 朱厚照砰砰的给皇帝磕了几个头,然后正色说道:“若是吴先生和众位大臣坚决认为本宫品行不端、知错不改,那儿臣请父皇于宗室之中另择贤能,立为太子!总之,儿臣就是要以百姓的小事为大事!” 皇太子一口一个民心,到最后倒把吴宽说成是把百姓之事不当回事的人了,实际上这是一种以偏概全。 但谁让这些人动辄就是历史教训、国家大义来压人,你说大,我说小,你说小不如大,我就拿民心二字压死你! 至于拿什么辞职来逼迫皇帝,朱厚照又不是不知道这一套,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你能辞,我也能辞! 看你怎么办! 第二十八章 落定 弘治一朝对朱厚照来说有一个最大的事实和便利之处,就是这帮人在太子的人选上压根没得选! 这也是他躺平不想演戏装个孩子的缘由,毕竟真要演下去那至少得七八年,不说演不演得下去,即便演下去,那么老长的时间,人怕是要精神分裂了。 随他去吧。太子智多如妖怎么了?哪怕就是个智力残缺,这帮人也得捏着鼻子认了! 所以皇太子最后都说到另选贤能,重立太子了,那可不是小事,也足见心中之委屈。 这话皇帝和皇后都听不得。 张皇后心疼得眉头都蹙得老紧,心中对吴宽也不免责怪起来。 说到底,我这个孩儿也就是七岁,你们这些老臣这样逼一个孩子干什么? “皇上……”张皇后拉了拉皇帝的一角, 弘治皇帝抬手示意她稍安勿躁。 他这个人是脾气好,但又不傻,不要说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就是生了一窝,太子又岂能轻言废立? 这时候他必须得控制一下,不然还得了,“照儿,刚刚那话是谁教你的?以后不许再有这般荒唐之语。你是朕唯一的儿子,朕去选谁啊?另外……吴先生。” “老臣在。” “太子之言虽然冲动了些,却也不无道理。你有教谕太子之责,讲道理,要晓之以情动之以理,不要搞得咱们一屋子的人逮一个孩子的错处,这也不妥。刚刚皇后说你是老臣谋国,这其中轻重也要拿捏得准才是。” 皇帝意思是,太子的话也是有点道理的,你不要讲不通,就霸道的请旨罚这个罚那个,教育孩子,你先把他说服。 吴宽眼看自己逼得太子都要不干了, 心中也打起了鼓,小孩子,万一真闹起了脾气,你怎么办? 这些文臣弄到最后总是以辞职相要挟,朱厚照今天也来个以其人之道反制其人之身,你有胆子就背上惹得太子请辞不受的罪名, 这在文臣的价值观体系里,也是不被接受的。 这样的话,岂不是你吴宽满意的才能是太子?吴宽不满意的就换? 哪怕太子把他出宫野游和为百姓伸张正义划了等号,其实中间隔着十万八千里。但吴宽接下去也不敢再说了。到时候弄得朝局不可收拾他也难以担待。 于是只能疲惫的叹息,“陛下,微臣明白,臣只怕担负不了教谕太子之责!” “不,吴爱卿的品德能力朕是信得过的。今日,就这样吧。都不要再说了!”皇帝站起了身,以他独有的地位给这件事画上休止符。 “儿臣(微臣),遵旨。” 这之后,一众臣子也只得如霜打茄子般出了乾清宫。 王鏊今日他的话实在是不多, 实际上心中是被太子的话震撼, 小小年纪、还未读圣贤书的太子都知道守江山就是守民心,他们这些人每日里高谈阔论,但真的碰上了实实在在的事情, 抛开百姓之苦不谈、放着百姓之难不见竟也变得这么容易做到、还这么坦然有理了。 这其中究竟是哪边出了问题? 宫外,他和吴宽同乘一辆马车。 大明嫡长子 第26节 车轮吱吱呀呀,车里的两人却一时沉默。 “吴大人,其实……”王鏊有些不好开口,但他心中既敬重太子,也敬佩吴宽, 这两人为国为民之心其实一般无二,本不必如此的。 “济之,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王鏊想了想,还是要说。 “其实下官是想说,太子殿下并非是那样的人。” 吴宽听了这话一点反应都没有。 王鏊看他没阻止就继续说了下去,“下官与殿下接触过数次,殿下之忠孝、仁厚自太祖至今,难有出其右者,东宫里的人也说,太子殿下待下人极厚,从来不是动辄打骂的阴鸷之主。况且,太子年幼,喜怒由心,有些话是冲动了,吴大人这边不要往心里去。” 吴宽就很不能理解。 “若照济之这么说,殿下应该是持正讲理之人啊,怎么还会有今日这番表现?” 这王鏊也无法解释的完全清楚明白。 “……若是旁人,属下会说是因为犯错不认,强词夺理。但殿下今日为张永开脱之语,吴大人也听到了,有功不尽归于上,有过不皆诿于下,遍翻史书能找到如此风骨的储君吗?有这样的担当、这样这样的魄力,吴大人难道会觉得殿下是想逃脱过错?” 吴宽是给气得脑子都堵住, 不过现在有王鏊这么一提醒,他也有些醒悟。 是的,逃脱过错的道理讲不通的。 王鏊接着说:“属下可以肯定,殿下将来必是一代圣君。自古圣君于百姓这点都是极为看重的。或许……或许就是因为殿下最初说的那句,我们这些人撞见了殿下野游,脑子里想得第一件事是上奏陛下,而不是踏平不平之事。殿下大概觉得我们这些人,圣贤书……白读了。” 这也就是今日所争的焦点。 吴宽笑得有些不屑,“济之可不要被几句诡辩绕得妄自菲薄起来,我何时说过百姓之事就是小事?我是说在今日这个事情之下,太子微服是更大的事,这何错之有?” 道理是这么个道理,那你不是没吵过太子嘛! 王鏊听出来吴大人心中还是不服。 这就让他很难办了。 关键一个是太子,一个是詹事府的詹事,正儿八经的清流出身,朝中重臣。 这以后接触不少,若是继续争下去,岂不是影响文臣在太子心中的观感? 而看今日太子对待宦官的态度, 张永以及张永之外的所有宦官都会把东宫当做自己的天,有这样一个为自己做主的太子,那刀山火海都下得。 这样一进一出,宦官日日迎合殿下的心思,文臣日日违逆殿下的意思,长此以往,唯恐生变。 这样想下去,王鏊也是也是心乱如麻。 要说今日这错,错就错在吴大人进京太急,于太子的品格全无了解。 东宫,可不是往日的东宫。 甚至于……照今日殿下的气魄,往后的东宫的权势只会比今日更重。 …… …… 另外一边,朱厚照没能很快回东宫。 皇帝和皇后带走了他,带到了书房,连一般的太监都没让靠近。 他背着手,语气听着还是没完全放松下来。 “照儿,你和父皇如实说,为何你会有另选贤能,重立太子的念头?” 朱厚照脑子又开始动了起来,“大臣们讲述那些道理,无非是叫父皇责罚儿臣。可儿臣与父皇父子连心,知道父皇疼爱儿臣,儿臣也不愿父皇因为儿臣而为难,因而一时冲动,有此荒唐之语。请父皇勿伤勿怪。” 这样说来,弘治皇帝的心中又是无限的宽慰。 “照儿说的是,到最后还得是咱们父子相互体谅。父子连心、父子一体,皇儿书读得少,说的却都是本心之语。不过……刚刚那些话,以后万不可再说,储君事关国本,岂能轻言废立?朕,还以为是有心之人想掀起波澜。” 朱厚照一愣, 原来皇帝是有了政治敏感性,往‘有人想搞太子’那个方向去想了。难怪如此严肃紧张。 “父皇误会了。儿臣身边并没有这样的有心之人。” “那便好。你这就回东宫去,往后不要随意出宫,宫外的情况复杂,你可知皇后和朕有多担忧你的安危?” 弘治皇帝说这话像板出个严父的脸,可他实在不是这块料。 “是,儿臣遵旨。”太子乖巧的说。 皇帝长出一口气,对他来说,这事也是突然。 而等到太子走远、离开,他歪着脑袋往外看了一眼确认之后,忽然激动兴奋起来,在屋子里迈着大步来回快走。 张皇后一开始有些懵,但很快也明白过来,皇帝这是高兴,“陛下,您没生气啊?” 老实说皇帝也是头一回看到太子今日这番表现,他心里是着实大惊! 明明之前还只听说是仁德、孝顺之类的。 “生什么气?”皇帝老脸都涨红了,最后压着声音但语气很是激烈,还满是骄傲,“瞧瞧,朕这个儿子生得!” 第二十九章 又是一局 如同当初在李旻面前力保杨廷和一样, 朱厚照也不会允许一些个文臣嘴巴张一张就动他身边的人。 否则,太子说的话好不好使都得问过吴大人。那还得了? 这是一种政治敏感性。 在不关键的地方,他是可以低头的,比如皇帝叫他跪下,或者叫他当面给吴宽道歉,这都是可以的,说两句‘我讲话过分了’这种没什么要紧。 但是处理张永,他是绝对要斗争到底。哪怕皇帝真的答应了,他也要全力力保。 什么样的领导最受下属拥戴他还在摸索中, 但什么样的领导最受下属讨厌他是切身体会的:便是有好处自己上,有坏处叫下属给他顶包的那种。 遇见一次就想捶一次。 而且这个坑跳下去就很难再出来,因为你干过一次,你怎么保证你不干第二次? 但反过来说,真的展现了这份担当,收获也是巨大的。 此事过后,太子在众人的形象就不一样。 张永选择跪在殿前也是自发的行为,没有人叫他去这么做。 朱厚照回到东宫的时候看到这一幕还觉得很奇怪。 甚至秋云等人也都专门在等他,眼神之中更加敬仰。 “张永,你这是来的哪一出?不是没有人罚你吗?” 张永深深叩头,“殿下,奴婢有所请,还请殿下答应奴婢。” “这倒有趣了,你不来感谢我,怎么还跟我提要求了?”朱厚照倒没有恼火的意思,他自信张永会对他死心塌地,只是有些奇怪。 张永跪得直直的,脸上也全是肃穆认真:“殿下是尊贵之躯,至关重要。以后若再有如今日一般形势凶险的时候,奴婢恳请殿下不要替奴婢说话,有些事就该是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去受着,不然什么都要殿下顶,那我们这些人还有什么用?” “有你这一番话,总算没有辜负我的心思。” “殿下!”张永看太子还是一副听了就算,压根没打算做的样子,不禁有些着急,“我张永也算是识了字的人,有些道理我是懂的。自古以来就没有主人替下人,只有下人为主人。否则尊卑何在?我这心里也实在难安!” “起来吧,不要再跪着了。” “殿下!”张永喊得更加大声,而且结结实实的脑袋砸在地上磕了一个头。 “好,你的心意我知道了。”朱厚照转过身来,“不过本宫做事自有本宫的道理。我要的人不是为我顶包的,是为我办事的。往后你只需记住忠心勤勉,实心办事,无需顾虑其他。当然,若是不按我的旨意办或是办砸了事,我一样会严惩不怠。” “还有什么话要说?”朱厚照看他还是不动,催促了一声。 “没有了!殿下英明!”张永大声喊道。 “叫什么,我没聋。关门,进来!” “是!” 这时候,秋云也赶紧端着茶跟进来。 朱厚照询问:“对了,刘瑾怎么样了?” “刘公公应该好了大半,想来不久之后就该恢复了。”张永简单答道。 刘瑾这个人还是聪明的。 至于他这句话,其实也是一种政治话术, 对于这些做下人的,尤其是侍奉在身旁的人,在他们不在的时候,主人一句不提和提过哪怕一次都是不一样的。 不过他考虑的不是对刘瑾是打压过度这一层,他那个品性,不严一点就要上天了。 他考虑的是今天这码事, 在旁人看来张永在殿下心中的位置太高了。 等将来传到刘瑾的耳朵里,如果他朱厚照不提上这么一嘴,指不定那个心性狭窄的家伙就会因心里不平衡而起什么怨恨之心,到时候和张永恶性争斗也说不准。 “殿下,喝口水吧。”秋云在边上等了半天。 “唔,好的。今日和吴詹事,真是费了不少口舌。” “奴婢们都听说了,殿下威武。” 再威武那也是过去的事了,人要向前看。 朱厚照在考虑李广, “张永。” “奴婢在。” 大明嫡长子 第27节 “这几日,你去和人说,我想置办一所医学宫,用来招收一些贫家子弟,教授医术。这样可以为那些人寻一些谋生的路子,与此同时大夫多了,百姓看病也更加方便。” 张永一愣,“殿下,奴婢……” “你说。” “百姓无法看病的症结其实不在大夫的数量,而在于他们本就无钱医病。” “我知道。” “那殿下……”张永不理解了。 “这是为了李广。”朱厚照摩挲着手指,在殿里一边踱步,一边缓缓讲述,“我出宫微服,说是有错其实是也是讲得通的,汉成帝、宋徽宗的例子不假。不过我坚持出宫,主要是放松心情,次要则是为了犯错。” 秋云安静的在旁边负责泡茶,她快要喜欢上这种听太子将一切考虑在内的感觉了。 “为了犯错?”张永皱起眉头。 “我那日不是说,让刘瑾跪着是有用处?这用处就是让李广看到,本宫可能会倒向文官。不过这之后,他似乎没有什么动作,也算是比较沉得住气的了。所以我故意做些出格的举动,这之后闹得大些也好,这都没关系,我自有办法叫父皇不会惩罚我。到此刻,若是他还想活命,就该知道要来求我。因为他见识了我这张能言善辩的嘴……” 朱厚照指了指自己,“所以我到父皇的面前说他好,文臣就杀不了他。说他不好,他就要掂量掂量自己的小命。而既然要求我,就要给他找一个理由。所以要你传播我想置办医学宫一事。这是一节,你先记住。” 张永听得心惊胆战! 他原以为太子出宫,就是想玩玩而已! 万没想到太子这背后的思量竟然如此之深! 每做一件事,除了表面的原因,必有第二层原因! “此外,我在乾清宫把自己出宫微服和为百姓做事强行划了等号,这是瞒不住聪明人的。所以也是表明东宫以百姓之事为大事的心迹,这聪明人,不能都给吴宽争取了去。这是其二。” 太子转身,比了个‘二’的剪刀手势。 “至于你说的,百姓无钱医病才是症结所在,这反而不用我们担心。” 张永又晕了,他觉得这明明才是最关键的啊,做不成的事儿您堂堂太子去费这个心? “这为何不用担心?” 朱厚照心道,张永这个人呢,正气是多一些的,但在聪明或者说摸透人心这一点上,多少还是差了刘瑾一点。 若是刘瑾,他不必这样解释这么多的。 “因为食君之禄,忠君之事。朝廷养着那么多大臣,多的是各科的状元榜眼探花,现在一件利国利民的事要办好却遇上困难,他们不要想办法的?” 原来如此! 张永听完心服口服,这一二三想得如此条理清晰。 太子殿下,实实的一时英主之象! 当然,朱厚照考虑的其实还有第四层,那就是这事儿其实很难。但此刻倒也不急,先放上一枪再说,眼前么主要还是收拾掉李广。 与此同时,按照朱厚照的建议,皇帝关于杨廷和的旨意也下来了,由左春坊左中允一职调任山东青州府知府。 杨廷和家中接到圣旨的时候,他心情还好,他的家人懵了, 杨家怎么倒了这么个大霉? 第三十章 杨廷和之践行 文官制度自秦汉以来到明朝的时候,其实已经相对比较完善了。 朝廷会讲究南人官北,北人官南。就是说不要到自己的家乡去为官,杨廷和是四川人,安排在山东便是此道理。 同时,会讲究一点‘内外皆历’,就是京官也到地方去做一做,但是相对来说都是的各部部属堂官,他们多少有些为政经验,也熟悉大明的律法,适合往下派,培养培养。 然而在前途上,那是拍马也赶不上杨廷和这样的清流。 杨廷和不仅是清流,还是詹事府的官员,属于高级干部储备库,是那种太子每日能见到、皇帝细想能说出名字的终极大佬! 不必觉得惊讶,许多人历史读多了,觉得侍郎嘛,只是个二把手,算不上什么官儿,上朝的时候说话还得往后靠一靠。 然而实际生活中,普通人见个县高官都难,这在古代也就是七品官。 所以在乌央乌央熬不出头的官员群体里,杨廷和绝对妥妥的大佬,传说中的人物。 这样的人物,虽然说只有六品,但在明代品级低但位置好是常见现象。 至于知府这个官,大体上来讲,要么是中央六部属官外放,要么是同知(知府下一级)升任,再或者就是平调。 杨廷和这样的情况属实不多。 但朱厚照没办法,部属堂官他实在是不熟悉,他更愿意将自己看重的人放出去历练历练。 而且他要慢慢改变这种风气,以后朝廷重要的职位一定要有地方主政经验。 知府是正四品官,掌一府之政,宣风化,平狱讼,均赋役,以教养百姓,权力不可说不大,是真正的百姓父母官。 这个官儿任务繁重、面临情况复杂,没有一定的能力只会念几句‘之乎者也’是当不好的。 所以一定要挑选适当的官员任职,对官员本身也是一种锻炼。 这个意图,他心中是有了,只是不说,先做,先以‘为民做实事’的名头去忽悠, 人性就是这样的,你要上来就大面积这么干,那谁也受不了。 你要慢慢的温水煮青蛙,那似乎又可以接受了,反正一个两个的也犯不着和太子顶牛, 之后再提拔官员时,故意选择那些有地方主政经验的重用, 诶?你猜这么着,大家又会掉转方向,觉得去地方为官好了。 所以说,这世间事啊,有时候也玄妙。 传旨的宦官走了之后, 杨府里头的刚刚十岁的杨慎还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有些不开心。 父亲一如既往的沉默不语,只是吩咐管家:“收拾东西,择日出发吧。” “是,老爷。” 杨慎仰着脑袋看着父亲,他的头顶扎了一个土包,可可爱爱的,“父亲,咱们要去哪儿?” “去青州。路上要花费许多天的时间,你去找几本书带着,为父正好教导你几日。” 不多时, 安静忙碌的杨府门口忽然出现一个人。 原本杨廷和都在屋里待着,但今日却怎么也坐不住,这是人生的重大关口了。 到过山顶的人可能会泰然处之,向上爬的则杂念太多。 于是在屋外这么一晃悠,正好瞧见张天瑞拎了一壶酒出现。 “文祥先生?!”杨廷和是怎么也不会想到张天瑞竟会上门。 “我想着同僚一场,怎么也要上门为介夫送行,应该不会觉得我过于唐突吧?” 杨廷和赶紧邀人进门,“文祥先生哪里的话。我这是离京,不是升任。这时候愿意上门,何来唐突之说?” 世态炎凉,冷暖自知。 他从太子府被撵走,这是弃用的表现。 自然是门前冷落鞍马稀。 就是杨廷和自己也没想到,一向平淡交往的张天瑞会在这样的时刻出现。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说的便是如此了。 “文祥先生身体好了?” “基本好了,我准备明日去拜见殿下。” 说起殿下,杨廷和的心中是百般滋味。 张天瑞也是个知性之人,拎起酒壶就开始倒酒,“钟鼓馔玉不足贵,但愿长醉不复醒,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介夫,这个时候就不要多想啦。文才如李太白也有失意之时。” “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杨廷和默念着这句诗,随后一饮而尽, 接着盯着杯底说:“此次转任地方,我个人是没什么怨言的。只不过太子贤名日盛,古来罕见,心中实在是有些舍不得。以后文祥先生倒是可以日日领会。” “我?”张天瑞笑得坦然,也有苦涩和无奈,因为太子不是很欣赏他,“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大约也提不动刀了。” 他说的是陆游的《金错刀行》:丈夫五十功未立,提刀独立顾八荒。原本说的是豪放之气,到他嘴里一点力量也没有了。 杨廷和也能感觉到张天瑞心志已枯。 原本倒也没什么,但今日张天瑞愿意上门践行……按照君子以诚交往的性格,有些话他也不吐不快了。 “文祥先生,觉得太子如何?” “忠厚仁义、孝顺明理,将来或可成为昭皇帝(明仁宗)那样的仁德君主。” 杨廷和几杯酒下肚,胆子也大了起来。 “这是德。才呢?” 张天瑞不解,“才?介夫此言何意?” 杨廷和心中有一份感叹,缘由就是太子之才,“东宫出阁讲学疏,可见殿下把握朝政之微妙,与詹事府吴大人决意相争,可见殿下才思之敏捷。再有罚刘瑾时的狠决,护张永时的果敢,如此气吞山河之势,分明就是英主、圣君之气象!” “听说……是听说了些,有功不尽归于上,有过不皆诿于下。闻所未闻呐。”张天瑞摇着头说话,语气里满是赞叹。 话头对得上,杨廷和便更为起劲,“更为关键的是,殿下是教他什么,学什么。王鏊王大人,教了一句‘为人君,止于仁’,殿下便救下两名宫女,再教一句‘民心不可违’,殿下又坚持以百姓之事为大事。” “孩子嘛,总归是教什么学什么。” “是了!就是教什么学什么。”杨廷和一拍桌子,忽然起身作揖,“往后你身处东宫,还望辅殿下以正道,此后我大明亦必可重现仁宣盛景!咱们碰到这样一个明主,何须灰心丧气?所谓待时而动,介夫以为,如今正是你我等待的时机。” 说白了就是八个字:得遇明主,施展抱负! 张天瑞被说的心潮激荡,他其实是准备退休的人。 但现在似乎又有些意气风发,“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嗯! 这样杨廷和心中也舒坦一些, 大明嫡长子 第28节 他自己要帮太子,还要找人一起帮太子,这就是忠了心的人会干出的事儿。 张天瑞一朝燃起希望,马上就关心正事,“对了介夫,听说太子殿下那日微服过后,得知民间百姓生病求治无门,正欲开办一座医学宫,到时,招贫家子弟入学,为他们谋得生路的同时也可增加大夫的数量。” 杨廷和自然是知道这事儿的, “我也听说了。不过殿下应当知晓,百姓求治无门的关键在于贫穷,大夫数量再多又有何用?不过……这也就是殿下做得妙的地方了。” “他应是知道多办一个医学宫只是治标不治本,因而以这种不正式的方式传递出想法,不留字、不落纸,实在办不成再说。与此同时也算是对吴大人批评的一种回应。不过……殿下不是那种只玩术、舍弃道的人,我相信殿下是真想做成此事,所以殿下在等。” “等?等什么?”张天瑞眉头皱起来。 “等一个人想个好法子,既能全了殿下的心思,也能解决百姓之困,哪怕只是稍作缓解,也是大功一件!” 这话暗示十足,你张天瑞不是觉得自己在殿下心中没那么重要吗? 现在机会来了,可不要给你机会你不中用! 第三十一章 长得俊 朱厚照做了一个梦, 梦到他在21世纪的时候,花钱请了一位身段修长、声音温柔的导游,给他来了个中国古代最大公立医院的全景沉浸式游览。 当代的人评价这座兼具教学和治病功能的大型医院是说:这座具有现代医院管理雏形的大型医院,已经开始展现中国古代统治者对于百姓健康的重视,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努力,试图解决百姓医疗问题。辉煌时期,这里聚集了全世界最顶尖的大夫和最高超的医疗技术,也为皇家提供了当时那个年代最为完备的医疗服务。 其实自南北朝以来,教授医术的官办学府就已经有了,经过隋唐时期的发展,到宋时达到顶峰。 只不过到明清时期,这种官办学府渐渐衰落。 当官的医生品级低,不当官的医生收入低,搞得总有医士出逃的现象。 可以说,官办学府效率很低,问题层出不穷,几乎培养不出优秀的人才。医术的传承还是靠世家或者私人间的传授。 还有一点和我们的常识不合的是,古代医生和药店是分开的。 电视剧大部分也是这么演,找大夫看病,大夫给你写个方子,然后你自己按照方子去抓药。要是吃出了毛病,大夫还要承担责任。 所以说,在明朝也可以说这句话:劝人学医,天打雷劈! 现在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朱厚照碰上了这样一个契机,也算是一个切入点。 另外一边, 李广倒不在意年岁还小的皇太子是不是真的关心百姓, 也不在意,解决这个问题的症结和关键在哪儿。 他只在意,太子是不是真的想做这件事。 宫里混了这么些年,投其所好是他们的基本涵养。 问题是怎么去和太子提出来,既不显得尴尬,又能达到目的。 为这个事儿,李广和干儿子长庆想了一天。 最后是文官给他们打了个样——直接上门。 因为太子是明牌有这个心思,他是主人,自己是下人,下人全主人的心思,这多正常一事?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干爹,万一真有人给殿下想到了办法,咱们岂不是吃……” 李广瞪了他一眼, 这兔崽子,应该不会想说吃屎都赶不上一口热乎的。 “咱家知道了,明儿个就去东宫叩门!你再想想,有什么好的说辞。现在内外都知道,咱们这位太子那可不是一般人。” …… 秋云也这么觉得,太子殿下太不一般了。 那一二三的思虑叫她去想,是怎么也想不明白的。 不过寻常时候说话,却也不显得心机深重,反倒和风煦煦,叫人喜欢。 “秋云,我记得你上次说,你还有一个弟弟?”朱厚照坐在亭子里,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的练着毛笔字。 姑娘磨着墨,没想到太子忽然有此一问。更加没想到的,大概是能记得住吧。 其实朱厚照应该是能记住的,原本就有些亲近感,上次之后更加如此,甚至都要把她当做倾倒‘情绪垃圾’的对象了。 因为一直当太子端着也很累,一直说太子应该说的话更累。 当他想做个普通人,只是简单的和身边人聊聊天的时候,就会想到秋云。 很多时候都听说,人到了一定的地位,往往那个知心的人最难找。 而秋云的性格文静温婉,心思细腻,实在是拉来聊天的好对象。 “回殿下,奴婢是还有个弟弟。” “喔,自入宫以来,便未曾见过了?” 秋云抿着嘴唇点了点头。与此同时,手上动作也不停,因为现在渐渐要入冬了,天气寒冷,所以她时常会备着披风一类的东西, 像现在起些风,她就会在边上给太子穿上。 照顾人这一方面,总归是女孩子做得更加细腻温柔一些。 朱厚照抖了抖肩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没办法。朝廷的规矩,一旦选进宫里,要再见到亲人……几乎是难上加难了。可有他的消息?” “我被选入宫时,他进了当地许姓大户,做了书童。” “应该能找到?” 秋云心头一跳,然后跪了下来,“殿下,奴婢先前所受殿下之恩今生今世都难以报答,现在若再赐厚恩,奴婢实在心中有愧!” 想来叫其他人都会眼红的。 朱厚照也大概能想到。他挥挥手让秋云平身,“起来吧,我只是问问,如果人还在,哪怕见不到,也可以有些书信往来。” 如果把人找来暂不合适也可以缓办,写封信应该还行。其实他大部分心思倒还在宣纸之上,歪歪扭扭的术业有专攻几个字, 该粗的地方不粗,该细的地方不细, 既不正,也不直,真丑一字, “啧,毛笔字写好还真不容易。你的意思呢?” “啊……哪怕是书信……奴婢,奴婢还从未敢这样想过。” “喔。” 秋云心中不知是怎样的感觉,大概是既觉得感动,也有些小心,殿下待她太好了,就像……就像是家里人一样, 可说到底,他是殿下,她是宫女。 “殿下……” “啊……” “殿下……奴婢有一句话,请殿下勿怪。” “你说。” “殿下为何,会对奴婢这么好?” 朱厚照总算抬起了头,想也不想的说:“大概,是你长得俊吧。” 难道说,因为你是我穿越过来见到的较早、又接触的比较多的正常人? 秋云眨了眨大大的眼睛,一时间有些失神,随后还是害羞起来,更加该死的是,她想到了那次涂药的场景…… 这……当时还以为殿下是个小孩子,没什么的。 怎么还会知道俊不俊这种区别? 最终忍不住,红云还是爬上了脸颊。 “殿下……这是哄人的吧?”秋云眼神偏向斜下方,捏着手指说了这话。她的胆子似乎也渐渐大了起来,而且在她心中,太子总归是个宽仁之主。 “我可不会这一套。” 朱厚照还真又仔细瞧了她一眼,就觉得皮肤是真的好,这就叫细润如温玉,肤白如鲜藕,笑吟吟的样子乖巧纯洁……若是放在他上一辈那个时代,估摸着是找不到这样的姑娘。 模样么只要不禁美颜大约网上还是有的,主要是这软软糯糯、温柔善良性子,招人喜欢。 “回头,写一封信来,我派人去给你找找。” 秋云刚要说什么感动和感谢的话,忽然间张永快步走来进了这亭子, “奴婢参见殿下。” “怎么了?” “李广来了。”张永的脸上多少有些崇拜,殿下说他要来,他便真的来了! 该说不说,他自己也有些骄傲上了:你看我和殿下把事儿计划的多好! 朱厚照听了是挥笔的动作一滞,但随后又恢复如初,“领他过来吧。” “是。殿下,李广这人会些鬼神道法,且巧舌如簧,殿下要不要……” “不必。他来找我,结局就已经注定了。去领人吧。” “是。” 第三十二章 智斗 “老奴李广,叩见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朱厚照在亭子里坐着,白发苍苍的老人在亭子外跪着。 起了风,会吹去一些声音,所以李广鼓足了中气喊上这一句。 “起来吧。” 太子居高位日久,其气势和自信的程度越发加重,与人对话之间更显沉稳之气。 大明嫡长子 第29节 “谢殿下!” 入亭子,要上两个台阶,朱厚照就站在上面,位置高些,视角上于他而言更加合适。 “李公公不去为父皇颂佛祈福,怎么想起来到我这东宫来了?” 李广倒也直接,“老奴听说殿下正为京师百姓有病难医之事而苦闷,都说主忧臣辱,老奴虽只是一阉人,但于孝敬这一节却也不甘落于人后。今日特来为殿下,分忧!” “我想起来了……” 皇太子没来由的忽然讲起这句话, 李广也一愣,抬头看了看殿下。 朱厚照悠悠的说:“先前,王先生和本宫提过,说李公公神通广大,掌握奇方秘术,能沟通神灵,陛下对你是信任有加。” “所以你多次建言父皇,大行营造之事,与此同时还贪墨银两,不计其数,甚至结交大臣弄权,据说有些人都拜在了你的门下……” 这话前半截还好,后面则风云突变, 李广面色大骇,太子怎么会忽然讲起这样的话? “殿下!”他的心一哆嗦,“请殿下明察!老奴自处宫中以来,受皇上厚恩,心中常怀报答之念,日日行佛,以求陛下龙体康健,贪墨钱财、结交弄权之事老奴绝不敢为!” 这压力一下子就上来了,李广的心也揪了起来。 朱厚照也不着急,继续演戏说:“本宫原本也是不信的,所以才当面问你,也好求证一下。父皇那边,我还没有去说。” “殿下英明!殿下有所不知,宫中内臣与外臣,有些矛盾原属正常。外臣之中有些的确看不上老奴这一号阉人,所以有些污蔑之言不足为怪。但老奴纵使差了学问,自问忠心体贴二字是更甚外臣。” “喔。原来是这样子啊。”朱厚照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状,然后又开始忧虑:“可是那医学宫的事……外臣可是交相赞颂的,你和他们关系不好,还来建言,真的能同心同力吗?” 李广马上斩钉截铁的保证,“这是当然!殿下不要误会,老奴与他们关系不好,是老奴的事。医学宫是殿下的事,殿下是主,自然是殿下为先,老奴再有不满,也没有那个胆子去耽误殿下的大事!” “嗯,是这个道理。你刚刚说了个‘忠心体贴’,看来此话不假。父皇也和本宫说过,内臣虽小有错漏,但于体贴这一层确实是好于外臣的。” “就是这个理了。” “行吧,你这解释倒也说得通。我看你也是个挺有本事的人,而且还如此识大体,知道放下个人恩怨,这一点就比很多人要强,难怪父皇如此信任你,本宫也觉得你很不错,倒不如这样,这事儿交由你来办理如何?” 李广一时停滞下来, 交给我来办? 关键这事儿,它这样办下去也办不好啊。 朱厚照看他略有停顿,语气顿时转下,“怎么?你不愿意?” 李广头皮一麻, 这时候说不乐意还得了? 他此行就是要把太子拉拢过来的。 但是这与他的建议并不相符,他本是做了一套完整的‘行动方案’,什么工部该干什么,礼部该干什么,把那些文臣全都写上去,叫他们去干,这烫手的山芋扔给他们,让他们去头疼去。 现在怎么……是这样? 好在他的心思也不是蠢笨的那种, 胸中已有急智,“殿下如此信任老奴,老奴受之有愧。若能有机会为殿下效劳,自然是没有半句推让之言。只是……皇爷那边已交办了老奴差事……老奴唯恐分身乏术,苦些累些倒是没什么,不过万一耽误了殿下的正事,岂不是罪孽深重?” 朱厚照眯了眯眼, 这个家伙,不好揉捏, 而且还没等他再说什么, 李广似乎思路已活,滔滔不绝的又讲起来,“此外,或许殿下有所不知,类似这样的朝政,应交由阁、部议处,随后交由皇爷决断。盖因为此等大事,人、才、物,样样不可或缺。” 这话就有点教训的意思了。 就是说太子你不懂,事情是不能这样安排的,这是朝政,但你不懂没关系,我把这一二三都告诉你,现在你知道了吧?不该再来找我了吧? 朱厚照手指又摩挲起来,他也不是好对付的,你讲这种话就把难题出给我? 今儿是谁求谁啊? “好,李公公此言有理。今日本宫有些乏了,便到这里吧。秋云,收拾东西我们回殿里。” 啊…… 李广一时傻了眼, 不是,怎么不按套路出牌? 我只是略微‘反击’了一下,就直接甩手了? 秋云和张永体会不到其中的明争暗斗,自然是按照太子的吩咐办事,这回殿搞得和真的一样。 “殿……殿下。” “还有什么话?” 李广陪着干笑,“老奴……还有一个建言呢。” 朱厚照完全没有要听的意思,“喔……还有建言,依本宫看就不必了。你的孝心本宫是知晓了。不过文官们都说,这事儿办成了不容易,办不成倒很简单。现在李公公有建言……本宫想先问一句,若按你说的去办,办得成自然好。办不成的话,到时追究起来,是去做的人没实施好,还是你的建言本身有问题呢?这恐怕很难说清啊。” 这……李广心想,这是什么逻辑,谁会提出这种想法?有什么事儿那都是集思广益的。 纯粹的借口。 “殿下……” “好了,你不必再说了。若真有什么……也很好,写个东西过来,本宫会仔细看的。” 李广心更加往下沉,殿下……你还没读书,不识字啊…… 但是朱厚照还是讲这了句话,他可以解释,我看不懂我身边一大帮人呢,你凭啥说我不看? 皇太子慢慢离开了这亭子, 如果走了,李广就是没巴结上太子,说了半天什么也没落着, 现在文官对他口诛笔伐,若太子对他再有不满,他的下场可想而知。 这是生与死的问题。 李广咬了咬牙,跪了下来,“殿下!老奴愿为殿下驱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没读过书,听不明白,说简单点儿!”朱厚照吼了一声。 妈的,上门求我,跟我玩心眼! 边上秋云、张永都吓了一跳,赶紧低着脑袋装乖巧,谁也没想到殿下忽然有了火气。 形势如此,李广也不得不低头,“殿下恕罪!老奴的意思是,殿下只管吩咐,老奴必定想尽办法把殿下的事儿办好。” “喔,原来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是这个意思。”朱厚照作出恍然大悟状,“其实你也不必多想,你只要记得,你是为本宫办事,事儿办的好什么也不是问题,自有本宫为你担着。事儿办的不好,什么都可能是问题。明白吗?” 这句话内涵太丰富了。联想到先前文官在他这里告状这一茬, 太子随时有可能会去皇上那边…… 这不就是威胁?! 但作为太子,他对一个太监讲这样的话似乎也没什么大的毛病。 李广摸不清楚里面是怎么个意思。 也许就是平常的对话而已,正常时候太子也可以说:你无论如何把事办好之类的。 可万一要是有那一层意思呢? 朱厚照则不管,他对人也是看你怎么表现,老老实实的我对你好,不老实的是你逼我上手段。 李广自知今日难逃一劫,估摸着要把太子交办的这个事情做好,才算过关。 皇太子回到亭子里坐下, “你刚刚说,人、财、物不可或缺。可现在那些大臣全都盯着你建言父皇大行营造之事不放。现在如何像你说的那样,交阁部议处呢?” 李广说:“可说此事是为了百姓。” “这么说你先前不是为了百姓?” 李广:“……” 他懒得说了。 “不知殿下欲如何办理?” “看你咯。”朱厚照指着他说道。 说完这句他给张永使了个眼色,他自己则直接走掉了。 李广不明白啥意思,想去追一下,结果张永横在了眼前。 “李公公……殿下已经交代了。” “可是,殿下什么都没说啊。” “殿下说了,殿下说不要交阁部议处。可若不交,朝廷就不会拨下银两,没有钱何事能成?李公公,我还想问一句,您真的觉得殿下不知道您贪墨之事?” 李广面色一正,“张公公此话何意?话可不能乱说。” 张永觉得这昔日位高权重的大太监,到了殿下面前也确实可笑了。 “大臣们一拨一拨的给殿下进言,殿下为何不去向皇爷奏明?殿下这是要救您的命。当然,银子也重要,但要知道事后抄家一样有大笔银子。可太子为何不听不管,还与你费那么大的周章?李公公,您可得细想想。” 李广头皮发麻,原来事情竟是这样!太子的目的是钱! 这次太子就是吃定他有罪,所以逼着他拿钱。 他与长庆想了半天,始终没想到【银子】这个事儿上,在他们看来太子怎么会缺钱?! 可是直接拿钱出来这不就是承认了自己贪墨了吗? 太子真是打得好算盘,给他两个选择都是死路。 都是死路,那还谈个毛! “哼!现如今做主的还是皇爷,不是那些文臣!我的命,岂是他们想取就取的?!”李广拍拍膝盖爬了起来。 张永也面色不善的看着他,“李公公嘴上说是文臣,心里该不会暗指殿下吧?!” 大明嫡长子 第30节 第三十三章 朕的钱!!! 朱厚照原本确实也可以拿国家的钱去做这事儿,不过,凭什么? 这些既得利益阶层有一个算一个,自己腰包鼓鼓扯着嗓子喊为国为民,然后给别人扣上与民争利之名,等真要他们掏钱为民做点事,那就是没钱! 娘希匹。 那些钱是谁的?! 国家的!朝廷的! 他就是要一个一个把这些人的银子给敲出来,现在李广只是第一个。 另外,若是交阁部议处、朝廷拨款必定是口舌极多,流程慢效率低不说,估摸着还有不少阻力。 但是自己掏钱干,那是老子硬写道德经——老子愿意! 当然,断人钱财如杀人父母。 敲李广的竹杠,这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儿。 若不是赶上文臣们要弄死他,不在生死大事之前,朱厚照都不往这儿想。 现在呢? 那就由不得他了,看你是觉得钱重要,还是命重要。 朱厚照走开之后其实没有走远,他在一个廊柱的视野遮蔽处停了下来,听到了李广最后的怒火。 当然,李太监不是疯到没有脑子的人, 张永最后的话,他才不接,只是语气略显狂妄的说道:“张公公言重了!太子殿下那是何等身份?我一介奴婢如何敢以下犯上?!再者我说的明明就是文臣,张公公可不要陷我于不忠之地!” “殿下可是好心,李公公确定真的要冒险?” 李广其实决心也难下,今日他要是这样的态度走出这里,那说不准改日太子就去皇帝那边参他一本。 至于说谋害太子,那是阴谋论里的痴人说梦。 只不过太子给的抉择都是死,这是他不愿意的地方。 “张公公!”李广还是缓了缓语调:“殿下的好心我这做奴婢的岂有不受之理?殿下若要取些银子,这自然不是问题,老奴的俸银可以全数献于殿下!” 他在俸银二字加了重音。 朱厚照听懂了,他转过身,向秋云招了招手,“你过来。” 秋云听了后矮下身子,把耳朵凑近, 太子只觉得有一阵清香入鼻,白皙的脸庞皮肤嫩亮,薄薄的耳边垂下一丝柔发,确实是艳丽的侧颜。 “我不好过去了,你去和张永这样说……” 秋云听了嘱咐,马上到张永那边吩咐。 张永是听了后咳嗽一声,“李公公,殿下会为银钱找到合适的来源的。且保证没有旁人知道来源在你,这你不用担心。” 李广一听他下意识的就想偏头到处看看,他估摸着皇太子还是没有走远。还好刚刚没乱说话。 “……那,殿下要如何保证?” 张永脸色一正,“李公公这叫什么话?殿下既然开了口,难道还能诓骗你不成?!” 躲在角落里的朱厚照捂了捂脸:这个笨蛋。 这个保证关乎李广的生死,他若是能被太子的威严给唬住,那叫他拿钱早就不成问题了。既然成了问题,张永还这样说,李广自然是无法放心和接受。 而且这种老狐狸,花样又多的很。 “张公公可不要乱说话,殿下是仁厚君子,诓骗这种词用在殿下身上不合适吧?只是老奴好奇,殿下要用怎样的办法。” “殿下……自然有殿下的办法!”张永扯着嗓子说。 李广鞠躬作揖,“那好。殿下之言,老奴岂有不听之理?等殿下的办法安排妥当,老奴也自然听命行事。” 说完他行了一礼,直接走了。 张永甩了甩袖子,老家伙不给太子面子,他是很生气的! 你当你是谁啊!在东宫甩脸色! “哼!得罪了殿下那样的聪明人,看你嚣张到几时!” 牢骚发完,张永其他话也不说,赶紧向皇太子复命。 “殿下,李广那老狐狸,看着处处尊敬,实则阳奉阴违,根本就是个不知好歹的畜生!” 朱厚照双手交叉抱胸,无奈的看着张永,随后还是摇了摇头, 这事其实还是怪他自己,不应该把任务交给不合适的人。 这时候就觉得,还是刘瑾那混蛋管用。可惜屁股叫他给开了花。 “张永,你去挑几个东厂番子,值得信赖又身强体壮的,要是谁家里有困难的都安顿好。然后你负责训练他们,以后就保护我。” 这有一出没一出的把张永都给绕晕了。 “殿下怎么忽然说起此事?” “我觉得你适合。” “可是,我们不是在说李广吗?” “李广啊……”朱厚照仔细想了想,还是他来吧。 这个家伙,狡猾且不轻易认输,脑子快又很难一下子唬住他, 换做旁人,太子狠两句,那还不直接丢盔卸甲? 是个硬茬。 “之前那个平安,还在吗?” “遵照殿下的嘱咐,还留着。” 这个人,原本是死罪,但朱厚照没杀。 也许,会是个妙棋。 朱厚照回到撷芳殿之后,隔着窗户遥望思考。 看起来,如果给了李广活路之后他是服软的,说明这个办法奏效。 只不过张永不够变通,没有把握其中奥妙,妄图用太子的身份强压,所以有些瑕疵。 不过这也怪不了张永,李广那样的人,混迹皇宫这么多年,经历艰难险阻无数,若还玩不了一个张永,那反倒是李广的问题了。 然而反过来想,李广仍然不把张永当回事,说明他还是没有被‘吓’服。因此即便他愿意掏钱,估摸着也就是个意思账,不会大出血。 朱厚照来回踱步,又回到书案之前,提笔写了一个‘动’字。 这个老家伙,还真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真以为我整不出动静? 张永和秋云对视了几番,他们都没出声,因为知道太子在思考。 “张永,你知道李广正在修什么吗?” “奴婢知道,是万岁山的毓秀亭。” 永乐年间,人们将开挖护城河的泥土堆积,砌成一座高大的土山,叫“万岁山”,又称大内的“镇山”。山下遍植花草、果木,有“后果园”之称。皇帝也常来此赏花,习箭、饮宴,登山观景,是一座优美的皇家花园。 这个地方建亭子,就是享乐,文官们怎么可能不说上两句? “好。”朱厚照放下了笔,“明日,将平安带来见我。” “是。” 末了太子又加上一句,“刘瑾怎么休息了这么久?” 第三十四章 术业有专攻 “给殿下的茶,不能太烫,也不能太冷,尤其天气日渐寒冷,一盏茶不到半个时辰便会有凉意,因而换得要勤些。” “殿下每日辰时起床,起床后喜饮一杯白水,我们要提前一个时辰起身,清洗茶具,烧好热水,至辰时凉至半温。” 秋云每日早晨都要这样忙碌,这些天来都是如此。 只是今天与之前稍有不同,便是刘公公忽然迈步走了进来,他脸上的皱纹较之前更深了,看起来像是老了几岁,总之气质有些变化。 如果说先前意气风发,这会儿大概是审慎了许多。 “秋云,殿下在更衣了。快些。” 秋云看到刘瑾,稍微一愣,但很快恢复正常。 随后搓了搓手,又哈气暖了一下。 眼下已经入冬了,中午还好,早晨会非常的冷。 这样一路端过去,手会被冻得有些僵,万一因此有什么错漏那便是大罪过了。 刘瑾被打了板子后,今日首次当值,在太子面前也老实了许多,拿着拂尘安安静静的站在一旁。 朱厚照也觉得略冷, 在这个年代,哪怕是皇太子也享受不到暖气。 只能多穿几件,再批上一件红色的毛绒厚衣, 他打眼瞥了一下刘瑾,本来想说点什么,但又很难有个话头。反正这个老家伙老实了就好,哪怕暂时老实也行。 太阳远离了地平线,站在宫墙之内也已经能看到了。 天气寒冷,殿前的树全都光秃秃的,以前还有小宦官打扫一下落叶,现在是什么也没有。 “殿下,要温书吗?”刘瑾这样问了一句。 换做以前他是绝对不会想到这种话的。 “好。对了,让平安来吧。” 大明嫡长子 第31节 虽然有点早,但脑子也是清醒的时候。 平安是个将死之人。 因为那日定的规矩是谁后说,谁死罪。 而平安始终没说。 朱厚照毕竟还是现代灵魂,那种折磨人的酷刑他也很难开口,尽管果决这个性格他是有。 张永带他过来的时候,他也能见到刘瑾。 说起来,若不是那日他莫名奇妙的向刘瑾求救, 皇太子也不会因此迁怒刘瑾。 所以平安在殿里见到刘瑾,本能的就有点害怕。害怕之中还有希望,大概觉得自己嘴巴紧,什么都没说,总算是有点底线,有活着的资格。 然而今日的刘瑾也不是当时的刘瑾,他现在老实的很,不要说平安在殿下面前跪下,就是他亲爹跪在这儿,他肯定也是一点表情都没有。 “殿下,平安带到了。” 朱厚照坐在书案之前,看着跪在前边儿的人, 沉默了良久,说道:“平安……” “奴婢在。”小宦官哆哆嗦嗦的说。 “在宫里,找靠山要找本宫这样的,才能活命,你知道吗?” 张永经上次吴宽的事,对太子已经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所以听了这话反而觉得对。秋云是不管这些的,听了就当没听到。 这话其实刘瑾听了会觉得刺耳, 但刘瑾已经被暂时驯服,所以朱厚照说起来也无顾忌。 “奴婢糊涂!以前不懂这些,只知道听命行事。请殿下饶了奴婢,以后殿下就是奴婢的天,奴婢一定桩桩件件都听殿下的。”平安说起来有哭腔,其实也是可怜。 从他的角度来说,他能怎么办呢? 在这紫禁城里,他连上牌桌的资格都没有,哪天死了也是死于权力相斗时的波浪。 正如朱厚照要压刘瑾一样,这是东宫权力演变导致了他的下场。 “按理说,你不交代,本宫应该取你性命,不过你嘴巴紧倒也算个优点。本宫这里,确实有一件要交代于你,这事儿不容易,完成之后我会让张永送你出宫,去别的地方……等日后……日后我再调你回来。” 他想得等到他登基的时候。 平安这时候也没有其他的心思了,以头杵地,向死而生,“请殿下示下!” 朱厚照把张永召了过来,然后在他耳边低声嘱咐, 张永身子一紧, 若是以前的刘瑾说不定还会露出很好奇的神色,现在……还是一张死鱼脸。 “殿下……这样的话……” “去吧,交代他。” 张永面容很紧肃,叫平安看了也是一慌,这到底是个什么事儿?! 办完了我还能活吗? …… …… 午后,朱厚照去陪了一下自己的父皇。 弘治皇帝每日辛苦的很,本来只有早朝,后来大臣建议要么再加个午朝,好嘛,那就再加个午朝。 下午,大约三四点钟的时候,才能得一会儿空。 从乾清宫回来的时候,他正好看到王鏊在东宫等自己。 朱厚照心中一喜,过去行了个礼,“王先生。” “臣,见过殿下。” 上次在乾清宫,王鏊本来也是和吴宽一起,想要奏请皇帝对太子出宫微服之事有个说法。 只不过他看得多说的少。 王鏊这个人,到底还是纯粹一些,皇太子当时说了很多为百姓的话,所以他始终无法不认可这样的太子。 但说到底,也有几日没来了,相互之间好像有些尴尬的氛围。 至少王鏊是这么觉得, 当然,朱厚照还好。反正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回到暖阁里, 他还把自己练了好多遍的一副字帖拿给王鏊看。 太子的这幅认真,他王大人是亲眼所见。 每次来东宫,都是请教什么问题,要么是字读不上,要么是章句不理解,现如今隔了几天,又把自己练习的字帖拿给他,请他评鉴。 待他的态度还是和之前一样热情有礼,似乎完全不受那日的影响。 王鏊这心里一时间酸楚难忍,感动和自责一并涌上心头。 “殿下……” “怎么了?我写的没有进步?” 他用的是没有进步这个词,因为现在不是说好坏的时候,水平在那儿,写的就是差。这又不是一两天下功夫就能做好的。 “不,殿下自然有进步,况且……”王鏊使劲张目,忍着不落泪,然后说:“况且书法于殿下本就是小节,当年宋徽宗瘦金体也算是书法中的一代名家,可他昏庸无道,误国误民,葬送了万里江山。” 说完,他才细看太子的写的字: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 此句出自韩愈《师说》。 “王先生的话自然有道理。本宫也不是要成为书法大家,只不过若以后都歪歪扭扭,皇家的脸面何在?到时候士人还说,是本宫的老师教得不好呢,那不是给您丢脸?” 这话的意思,自然是认他王鏊为师。 王鏊心中感慨,自己倒还不如孩子坦然豁达。 “殿下言重了,能为殿下之师,那也是老臣的福分。” “这些客套话咱们师徒之间就不必多说了。今日我是想问这一句:术业有专攻。” 朱厚照抄着手,脸色变得轻松起来,讲些故事,也让王鏊不要那么苦大仇深,像犯了大罪一样,“那日我外出微服,和一酒楼的掌柜简单聊了聊。他虽然长得不怎么样,但挺会娶老婆。家里多子多福,有三个女儿,四个儿子。” “这本是好事一桩,不过嘛……他那四个儿子,全都在读书,却只有大儿子堪堪考中一个童生。你说这可怜不可怜?” 有故事听,氛围总算是轻松惬意了起来。 王鏊也难得轻笑起来,“科举一途,确实是难于上青天,能得朝廷和皇上看重,着实不易。古来就有十年寒窗苦读的说法,实际上又何止十年?臣知道有些人是读了一辈子,考了一辈子,最后也难登皇榜。” 白发不第,说的就是这种。 “是啊,书读得好不好,有天分这一说。像是这掌柜家的儿子,依本宫看是中不了的,这么笨的本宫首先就不要。”朱厚照笑着轻松,但渐渐的脸上爬上愁绪,“不过,我看这掌柜是铁了心,说只要供得起一日,就读一日的书。这样下去,这一个好好的富裕家庭,岂不因此而返贫?” 王鏊一怔,他忽然明白了太子为何写那副字。 而且,吴宽那日还说,太子把微服野游和为百姓做事划了等号是一种诡辩。 本来他也是信的,但现在看来也是胡扯,即便不完全相等,太子殿下出宫去,心中也是记挂百姓的! 王鏊心中百感莫名,大概也有一种对于自己怀疑殿下的自责。 这样的太子,明明就是践行了儒家一心为民的道德观的!这样的太子他不支持拥护,还说自己是什么圣人学徒?! 第三十五章 办! 东宫,撷芳殿。 一身青色官袍的王鏊正与皇太子坐而论道。 王鏊是当代名士,在天下学子心中也是有一定地位的。 要文章有文章,要道德有道德,要官位有官位,尤其近段时间更是奉旨侍读皇太子,风头一时无两。 “……殿下的忧虑不是没有道理。不过小民之家总是期盼能有个读书种子,为国效力,光耀门楣。若是能有些许功名,那再多付出也是值得的。” 朱厚照和他就这样絮叨,又或者说是一种引导。 “可是朝廷的俸禄并不高,像是这个掌柜花费许多银子供四个儿子读书,即便中了进士,那日子就能好嘛?还是说,当了官,就有办法拿到银子?” 王鏊心想,皇太子到底是聪慧。这问题提的……真够可以。 “殿下之言,发人深省。朝廷里……确实有些官员会涉及贪墨。但科举一道,自隋唐以来就是历朝历代的国策,不仅为朝廷选拔天下之才,也给了天下人一个为国效力的机会。” “是这个理。若不是科举,本宫今日还遇不到王先生。” 皇太子说的轻松有趣,王鏊也陪着笑笑。反正只是讨论讨论嘛。 朱厚照又说:“不过,我也在想……朝廷总归是不需要那么多读书人的,天下再大,官永远比民少。读书人是要第一优待,这是应有之义。可那些读不上书的呢?他们也是大明的子民啊,而且他们应是大多数吧?” 王鏊思索着这些话的重点。 他有些搞不明白,皇太子到底想说什么,“殿下,可是有什么所悟?” “懵懵懂懂而已。只是觉得那些走不通科举的人,实在可怜。像这家掌柜的,老子老了,儿子科举不成,往后日子如何好过?” 王鏊心想,殿下真乃仁厚君子!吾不及矣! 因为他自己从没考虑过这个问题。 “再说这次我想置办这医学宫之事,许多人都告诉我,百姓缺医少药,并非因为大夫少,而是因为贫穷。我再问,为何贫穷?朝廷明明有徐大人,还刘、李、谢三位大人,他们都是国家的栋梁之才,本宫看他们廉洁奉公,勤勤恳恳,父皇也每日殚精竭虑,废寝忘食,这样的情况下,国家还是有百姓贫穷,那朝廷,又该如何做呢?” “如果父皇都不行,我怎么行?如果徐大人都不行,王先生,有信心胜过徐大人吗?” 这话是将王鏊和徐溥对比,王鏊再心高气傲怎么敢自信说自己比当朝首辅还强? 所这问题的答案是很清楚的, 皇太子的忧虑也很正常:父皇和徐首辅都办不到的事,你我还不如他们,这以后可怎么办? 大明嫡长子 第32节 王鏊震惊的微微张大了嘴巴,他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太子会有这样深邃的思考,这样深切的忧虑。 面对这个深刻的问题,王鏊也只能跪了下来,“臣无能,竟叫殿下忧心至此!” “哎,王先生不必如此,快起来吧。今日只是你我闲时说说,况且我还没说完呢,你先起来听。” “是,殿下。” 王鏊也非常认真起来, 应该说是他人生最认真的时刻之一了。 这些问题,还从未有人这样分析过,尤其又是关乎百姓的切身之利。 “继续刚刚的话……王先生,咱们就说那日我碰到的那个无钱医病的少年,他若想为母亲治病,便必须得找个差事,否则谁会付他银两?” “殿下所言极是。” “可他生在穷苦人家,去哪里学得谋生的技艺呢?” 听到这里王鏊总算是有了个概念, “因而殿下才欲置办医学宫?!” “也算是吧。王先生细想,现如今民间一边缺大夫,一边又有许多无力谋生的穷苦人。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少年登科,状元及第,自然是人生乐事,不过状元每三年才一个,剩下的人当如何?况且朝廷不只需要读书人,天下也不能都是读书人。” “朝廷还需要农民,否则你我吃什么?需要织布制衣之人,否则你我穿什么?需要大夫,所以有病了才能医治。需要优秀的将军和士兵,所以能抵御外敌。甚至需要专业的官员……便是那杨廷和,叫他当一任知府,本宫还不知他做得怎么样呢!” 杨廷和:“……” 话说到这里, 王鏊如何还能不明白皇太子的心思? “殿下的意思是,朝廷要为读书不成的人寻一个出路。” 是啊,落第秀才要是造反,那可吓人。 朱厚照点了点头,“便是如此。再有,王先生你想,读书有读得好的,读得不好的;将军有当的好的和不好的,大夫也有医术好的和不好的,岂可知,种田没有优劣之分?养蚕没有好坏之别?优秀的、好的,应当整理成册,形成定例,广为传播。就像好文章,锁起来不让人读岂不可惜?” “不错。”王鏊眼睛之中已经从刚开始的迷茫到慢慢射出精光:“这么说来,这医学宫,不仅要办,还要大大的办!把种田之法、带兵之法,甚至是为官之法都要纳进来,由技艺高超的前辈教授,那样既可为不读书之人谋得出路,同时也是为朝廷也多了许多专才。由此才叫……” 王鏊看了一眼手中的字帖,轻轻捶了两拳,“由此才叫术业有专攻!!” 这话讲得掷地有声。 朱厚照忽然站起来行了大礼:“王先生大才!此言真叫本宫恍然大悟!原先本宫总是觉得一片混沌,刚刚听了先生之言,才知症结所在。若真如先生所说,朝廷、百姓皆有福矣!到那时,学宫出去的人,会种地的种地,会为官的为官,会打仗的打仗,那我大明朝岂不是人才济济?哪怕是威震天下,四方来朝亦非美梦!” 王鏊听完,心潮再不能平静。 整个人已经开始激动起来,手上的动作也抑制不住,“殿下!臣以为,此事甚重,当办!且要尽快的办!” “竟如此之急?”朱厚照感觉自己忽悠过了头, 银子的事儿,他还没解决呢…… 哪知王鏊像是点通了任督二脉一般,振振有词的说:“殿下有所不知,弘治九年淮河泛滥,朝廷想选任一任知治水、善治水之能员,王琼王大人主持治理漕河多年,颇有成效。可恰逢王大人因病休养,于是满目望去竟无人可选?!真是荒唐至极!若如殿下所说,将治河之法,整理成册形成定例,朝廷又怎会找不出一任治淮官?” 朱厚照心说,现实中还有这么生动的例子,那你不早点说。害得我费尽口舌跟这儿绕弯子。 “那这事儿……?” 王鏊‘嚯’的一下来了个非常正式的儒家大礼,然后声音洪亮吐出一字,“办!” 第三十六章 宫廷乐趣 送走了王鏊,朱厚照吐出一口气,露出一个有些邪邪的笑容。 有时候直直的人是最好忽悠的, 就像王鏊,你就一门心思的说这事儿对百姓有利, 哪怕让他上刀山下火海都行。 “这老家伙,也蛮可爱。” 朱厚照心情算是舒畅。 但实际上也有隐忧。 这件事是非常难的,非常非常难。为什么? 其实医学宫还好。只是个大夫罢了。 一旦延伸出去,那么朝廷是不是在这里面挑人为官? 这就是大事了。 因为只有读书人,科举出身的,才有做官的资格。 虽然他们这些人说的是做官为了朝廷,为了百姓。但你真动他们做官的机会试试? 只不过朱厚照又想布“教育”这个局,因为他岁数小,十年八年的不是问题。 他不想十年后,朝堂里一眼望去还是一帮老学究。若不布这个局,别说十年,一百年后还是这些人,换了名字罢了! 他也不能天天的和这帮人斗,更不能强行的推行五百年后的一些理念,因为这帮老学究是执行的人,执行的人和你思路不同,还都是一帮人精。 那你和他们有的斗了,当个皇帝要把自己累死。 可若国家和朝廷能有‘新人’,他自然如臂挥使。讲话都有话语权,不必他自己做个什么,就先得单打独斗和老学究们吵上一架。 所以学宫真正的目的,倒也不是教出几个大夫、将军,而是他釜底抽薪,把住朝政的手段。只是因为见效慢,所以要早布局。 当然,这只是手段之一,而且考虑的较为长远,于眼前倒也不是关键,可能还不如展现一下“太子一心为民”的用处大。 也就是王鏊纯粹,不考虑那么多,觉得既然对贫苦的百姓有利,那么便要去做。 实际上要想改变一个成年人的价值观是世界上最难的事之一。 就说那吴宽,你说破大天他也不会认可你,他那么大岁数早已有了自己的观念。 与其这样,倒不如多花点时间在年轻人身上。 而从医学治病的切入点开始还算不错。其他的就依样画葫芦。 教育嘛,百年大计。 只是教种地有些忽悠过了头,大明哪里缺会种地的农民? 看来王鏊家庭条件不错,还是个城里人。 这么想着,也觉得有趣,又忽然一撇眼看到秋云竟也偷偷抿嘴在笑, 她是不常笑的,因为在皇太子身旁服侍,嘻嘻哈哈的乱笑这叫什么? 所以朱厚照也不常见,此时见了只觉她弯眉细眼,有如荷花初开般的清纯。 直到太子发现了她,这才赶紧恢复原样。 “你笑什么?”朱厚照好奇的问。 “殿下恕罪,”秋云声音偏细,又温柔,向翠鸟一般动听,“奴婢是在想……王大人刚来时垂眉丧眼,听了殿下几句话,今又手舞足蹈的离开,有些有趣。” “是这样,所以我才说他可爱。因为纯粹,所以可爱。” 秋云如今渐渐也敢和太子说话了,就问:“殿下,应是已经想好了这一切吧?” “差不多。” “当时出宫,也含了这一层考虑。” 朱厚照摇摇头,“那倒没有,出宫之后,遇到什么便不是我能控制的。不过话是死的,人是活的,可以往自己需要的方向扯嘛。” 秋云听明白了。 照此看来,殿下做事从不会为单独的一个目的做。 便是当初在考虑医学宫的时候, 已经在考虑农学宫、军学宫这样的事儿了。 天下间,怎么会有如此聪明的人。 甚至,在农、军学宫之后,说不准也有另外一层目的。 不过这就不是她所能知道了,问也不好问。一个宫女,了解这么多做什么。 她只需为殿下奉好茶就是了, 天下之大,万民之众,想必将来都在殿下手掌之中。 说话间,刘瑾入殿来,手里拿了一样好东西,“殿下,这是您之前嘱咐要做的纸牌。” 朱厚照略有欣喜,“弄好了?” 早前,他就已经答应过张皇后,要教她一个好玩的游戏。 皇后在后宫是很无聊的,弘治皇帝还就娶了这么一个妻子,想弄点后宫争斗的戏码出来都没条件。 所以朱厚照就想到了扑克游戏, 本来想说麻将,但那个有些复杂,制作需要更多的时间。还是纸牌容易些,梅花还是黑桃就不必管了,印上红、黑、绿、黄这样四个颜色来区分就好了。 每种颜色十三张牌,搞定。 而且还不能是阿拉伯数字,这是比较膈应的地方。虽然阿拉伯数字在这个时候已经传入中国,但用的不多,不是主流。 写上去,皇后不认识。 坤宁宫近日来也常常会迎来皇太子, 一般朱厚照会在这里坐上一会儿,和张皇后一块儿吃点点心,聊聊天,讲几个后世的笑话逗她笑一笑,大抵如此。 今日他也是按照往常的时间。 带好纸牌,准备去教一个德州扑克。 它的玩法,某种程度上其实不是简单的靠运气,技巧、表演、勇气,都很关键。 因为可以诈胡,比如你牌很小,装作很大,吓到别人放弃。 也可以你牌很大,但是装作小牌,引诱别人上钩和你加注血拼。 大明嫡长子 第33节 总之朱厚照是花了很久的时间,和张皇后一点点的讲述其中的细节。 而且,这游戏不限定人数,张皇后听了许久,有些蠢蠢欲动,便让几个太监宫女来凑数。 “照儿是说多几个人一样能玩?” 太子点头,“是了,等母后学会就知道了,人数越多越好玩儿的。” 宫里不缺人,只是宫女们有些不敢,好在强烈要求下也就应着了。 三个宫女,三个太监,加上他们母子俩,先搞一圈再说。 刘瑾负责发牌。 皇后拿到了两张牌,问:“这会儿我要干什么?” 朱厚照又拿出一张纸,“母后,这是规则,哪种牌大我也都标明了。您看自己的牌,觉得大就跟,跟是要钱的,觉得小就扔,等待下一次机会。当然,母后也可以拿小牌吓唬我。” 皇后白了他一眼,“你是母后的儿子,母后怎么会吓唬你?” “游戏嘛。” 这游戏学会了还是有些乐趣的,不是单纯的翻开看你几点,我几点。 这样几轮之后,朱厚照故意让她唬住一把,主动扔牌,皇后看自己一副烂牌竟然赢了,果然多了成就感。 “这个好玩,比掷骰子有趣,这个要动脑子的。” 朱厚照笑了笑,“太皇太后那边,母后也可以去教一教,太奶奶的日子过得热热闹闹,总归是我们尽一份孝心。” “太皇太后?” 说的是弘治皇帝的奶奶,周氏。 张皇后寻思了一下,“照儿有心了。” 周太后从小抚养弘治皇帝长大,皇帝对她老人家是言听计从。 实际上,弘治对家人都挺言听计从的。 这家伙搁现代,就是婆婆和媳妇之间的老好人、受气包。 “若是太奶奶觉得难了,照儿再教简单的,总归是要让她老人家高兴才是。” 张皇后说:“有你这份孝心,太皇太后她老人家就该高兴了。” 历史上, 周太皇太后其实是比张皇后在某些方面要更贤明些。 比如说亲戚,张、周两位都有亲戚,还都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张的选择是护短,周则是从大局考虑,希望皇帝能够妥善处理周家人的不法问题。 更为关键的是, 周太皇太后是促成李广死于非命的重要推手。 像是李广这种人,神神叨叨的,老说自己和神啊鬼啊有联系,又是会什么道家法术了,虽说玄乎像极了骗子,但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要真杀了他,皇帝如何能下决心? 朱厚照神色如常,一边打牌一边答着张皇后的话,“母后说的是。这说起来,我还真有些想太奶奶了。对了,近来还总有大臣在儿臣那边说,李广营造太甚,是失德之举,如此下去恐遭上天惩戒,不过也有说这些营造是为了颂佛祈福,弄得儿臣都不知怎么办是好。倒是太奶奶也好佛、老,多年侍奉甚为谨慎,想来应该知道如何应对。” 刘瑾是一直陪着的,他听下来知道才明白,原来太子是为此而来。 第三十七章 吴大人的劫 秋风萧瑟,满眼枯黄之景。哪怕刚添了冬意,也凉不掉王鏊王大人火热的心潮。 从东宫出来后,他始终难以平复心情。 相比起来,吴宽都平静的多。 “……学宫之事,济之你要慎重。原本医学宫若能成,教出几个大夫倒也是利国利民之举。可老夫看济之的势头,是要把这天下的杂学都要囊括其中……这怕是有些不妥。”吴宽老先生对太子还是有些芥蒂, 他始终不认为,一个有着仁厚、孝顺这样美德的太子,应该有那日那样一个表现和举动。 太子七岁稚龄,便对批评、纠正之语反应的如此激烈, 往后年岁渐长,地位日重,甚至登基为帝,到那个时候他还会听谁的? 今日王鏊过来和他说了一大通什么‘要为天下不读书的人创办一座学宫’之事,其中好处不言而喻。 太子之智也在其中彰显。 但是吴宽想到那日在乾清宫,又想到今日王鏊的讲述……这些都表现出太子是个思维很独特,或者干脆说是比较奇怪的人。 想法奇怪、还听不进批评……长此以往,不知道要把国家折腾成什么样子! 客观来说,吴宽能有这番思虑也算是聪明且有点远见的人了。 国家还真会被朱厚照给一顿‘折腾’。 王鏊呢, 本来是抱着为殿下当‘说客’来的,极力说了这学宫对大明朝未来的积极影响。却没想到得来一句吴宽得‘慎重’。 “吴大人,下官不解,朝廷出钱、出人,为天下穷苦之人觅得一个谋生的手艺,这其中哪里需要慎重考虑?!” 一间堂屋,吴宽坐主位, 王鏊列在侧位。 桌椅简洁,只有一杯茶水冒出弯弯蒸汽。 吴宽端起来抿了一口,又瞧了瞧急切得王鏊。 “太子之智尚能称奇,不过三代以来,有大智慧的先贤无数,术业有专攻这话也早已有之,难道就没有人想过同样得事嘛?依老夫所见倒也未必。然,为何至今此事未成,济之考虑过没有?” 王鏊也是心高气傲之人,这事儿他左思右想不明白,“请吴大人赐教。” “汉代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本朝对儒生之优待更甚以往。如今济之要做得,那是大兴天下之杂学。就以这教官员为官之道来说,若学宫之中设了‘为官学’,便是叫中了第的进士再去进学,那么岂不是说圣学无用,亦或者杂学在前,圣学在后?” 王鏊心中称奇:所以就要派些没有为官经验的去?这不是置百姓于不顾? 吴宽还在说,“再有农学,民间百姓得种田之法,那是父传子、子传孙,代代相传,生生不息。哪里需要什么教种田得老师?” 说起来,这吴宽也是有才能的博学之士, 逻辑清楚,思维敏捷, 这穷苦百姓的事,倒是叫王鏊也一时难辨。 吴宽捋了捋胡子,“这最为要紧的。是教出来的学生怎么办。若是朝廷不能为他们安排好的去处,那么学宫无用,此事必然虎头蛇尾,既然虎头蛇尾,不如不办。若朝廷为他们安排了好的去处,那……杂学既然得利,天下又会有谁会再十年寒窗,苦熬科举?到那时岂不是我朝要罢黜儒术,独尊杂学?!” “太子毕竟年幼。所谋之法,看似能去除积弊,实则难以施行。医、农暂且不提,朝廷可不必简派学子为官。可教兵法则不同,这些人朝廷必得安排去处,否则放眼望去全是散落在野,熟读兵书的将军,那还了得?可若是安排,那便是朝廷之官,这是开了不用科举就可为官之先例,济之可想过其牵涉之广?” 估摸着天下的学子该受不了了。 虽然他们说的是为国的大义,但真要抢了他们为官的大利,那可是要出大麻烦的。 “照吴大人所言,朝廷是空有利民之法,却只能考虑着牵涉之广而徒然忧惧,那百姓所受的苦难呢?”王大人拳头开始握紧。 “朝堂乱了,士子乱了,百姓难道不会受苦?” 王鏊有些火气,他又想起来那天太子和吴宽的辩论,太子怎么说的? 你们这些读圣人之书的,说的都是为国为民,可真碰到了一件为百姓的好事,却又正义凛然的找了个理由不去做了! 上次是东宫重于小民,这次呢?是影响太大,牵涉太广! 总归就是让百姓再苦上一阵子! 现在学宫之计,多少能为一些百姓谋利,但是又不能做! 吴宽还在继续,“治国之道,富民为始。太子领悟到百姓无钱医病便想了‘富民之道’,这原也没错。不过富民之要,在于节俭。首要的还是朝廷、皇上养成并倡导节俭之风。这是千古以来的道理,济之想凭借‘为百姓谋求生之技艺’而就此改变,怕是困难重重。” 吴宽自己也在想:太子聪慧、仁厚,那日在东暖阁虽有些不快,不过事后观太子言行,确实当得起这些品德,可见太子是块难得的‘璞玉’。 只是思路不正,总想奇招,若不细加雕琢,浪费了一身才能不说,怕是也容易将国家引入歧途。 好在太子年幼,如今尚不足八岁。日后只要禀明陛下,以圣人之道纠正太子的所思,以忠孝之德规范太子所行, 想来一个仁德天子总归是可以期冀的。 “吴大人,若太子殿下,执意推行此法呢?”王鏊憋着一口浊气问道。 吴宽正色,朝皇宫的方向拱了拱手:“利于国爱之,害于国恶之。到那时,我必定上疏反对,仗义执言,请求陛下约束太子之言行,以安天下之民心!” “那若是利于民呢?” “济之此言差矣,既害于国又怎会利于民?” 王鏊心说,你说服我容易,可你不一定吵得过太子。 一个是皇上的老师, 一个是皇上的儿子, 竟阴差阳错的,弄出如此大的分歧。 在吴宽看来,这几日王鏊是有些糊涂劲,但本质上他也认同王鏊是个才德兼备的君子。尤其考虑到太子似乎还算信任他的话。 吴宽也不耻于求人,“济之,我思来想去,总是觉得东宫之变,是忧非喜。将来东宫登基,必有新、怪之法层出不穷,朝中有心之辈也会专此投机,争相进献各类‘扫除积弊’之招。可大国之治,非同小可,熙宁变法的得失,俱在济之心中。这一点,不可不察啊。” “此外,济之平日里也要对太子的言行多加管教,务使太子殿下有当今天子之德,虚怀若谷,听闻纳谏。这样,朝堂能稳,社稷能稳,天下亦必安宁祥和。” 王鏊知道今日是白来了,其他的话他也不好说,只能拱拱手,摇了摇头叹息,“殿下一时英主,岂是几句道理就可以管教得住的?” 这样看来,太子与吴宽,怕是又得起一番波折。 对于朱厚照来说,他自己也知道王朝中期的改革通常失败概率较大,因为既得利益者力量强大,但若什么都不动,当个弘治第二?那穿越还有何意义。 第三十八章 走水 李广那日从东宫离开之后,心中焦虑便总是无法平息。 连带着长庆都不敢多言语。 太子要钱,这事儿多少有些离谱。离谱到这事儿都不好出去说,说了压根没人信。 关键为何那个张永能信誓旦旦的说出:你以为殿下不知道你贪墨之事? 大明嫡长子 第34节 而且的确有外臣给他送钱,人数不少,官位不低。 但这类事都极为隐秘,东宫如何得知? 李广打量了一眼在一旁静静伺候的长庆,心中突然冒出个差点吓到自己的念头,该不会他是太子的人吧? 东宫近来变化使得他在太监宫女心中的地位急剧上升。 救了那秋云算是具体的事情,实际上平日的待人、说话,或者给些小赏钱,这些都是存在的,潜移默化之中每个人都能感觉得到。 不过这也只是心中一突突,李广很快就按下了这份怀疑, 越是这个时候,越是不能自乱阵脚。 长庆出身悲惨,若不是自己搭救,早就被上天索了命了,而且跟随自己多年,那会儿还没有太子呢,又怎么会变成太子的人。 屋里面,摆着的佛像毫无表情,给不出任何的答案,李广即便手上攥着黄符,他心里也知道这些符是不能帮他解决问题的。 不多时,外面的人送来纸条:东宫去了坤宁宫。 坤宁宫? 不是乾清宫? 李广本来还担心,太子会立马去陛下那边呢。 现在看来,太子殿下也轻易不会动他。 到时候没了李广,殿下问谁去要银子呢? “长庆……” “儿子在呢,干爹。” “你可有什么好主意?” 李广眉眼低垂,声音低沉,面朝佛像背朝门,这屋里的光亮也不足,尤其考虑到当前面临的境况,长庆也有点起了鸡皮疙瘩,生怕做了什么错事。 “……照现在的传言看,太子殿下要钱,应当是为了置办学宫。可置办学宫是朝政,便是需要银子,殿下为何不愿意让皇爷、阁老来想法子呢?朝廷的银子虽然紧张,但若殿下开口,皇爷岂有拒绝之理?” 李广睁开了眼睛。 “继续说下去。” 长庆得了鼓励,“殿下一定要从他处解决这银子,这一点儿子觉得实在奇怪。唯一的可能,便是殿下觉得这事儿到了皇爷那里办不成,可皇爷宠爱太子不会不办,那便只有臣子们激烈反对这一种可能。所以儿子也去打听了,这个置办学宫的主意,并非所有大臣都同意的。” 李广眼神里也全是思索, 先前他倒是忽略了, 因为想着拉拢太子,求着东宫,那自然是东宫想干什么,他便提供便利。 但长庆得说法则提供了另一个角度。 “所以,你的意思是,这学宫要是办不起来……你原先怎么不说?” 长庆交代,“原先儿子以为,太子是想和外臣联合扳倒干爹,所以咱们自然要拉拢。可如今干爹拒绝了太子,太子也并没有去皇爷面前告状,可见太子和王鏊那些外臣并非完全同心,太子有自己的目的。且那时儿子也想不明白这目的是什么。现在则知道了,太子要的是钱,既然要钱就不会像文臣一样,想着杀之而后快。所以……这事儿倒有应对之法了,儿子这有三点建言,供干爹抉择。” “说来说来。” “其一是太子。太子毕竟是太子,他是主,干爹是仆。太子要东西,说遍天下也说不出个‘不给’的道理出来。因而这钱还是要给的。不过不能多给,多给那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其二是外臣。太子要钱置办学宫,只要学宫之法难以推行,那么对银钱的需求就不会很大,太子自然也不会下死手。因而干爹要知会和咱们关系好的外臣,尽快上疏,世间事有好就有坏,只要多多说学宫之害,想来皇爷也会有所疑虑,甚至殿下自己会放弃了也说不定。那这事儿也就平了。” “其三是皇爷。干爹的根基在皇爷,此事的关键也在皇爷。皇爷又是个心肠软的,现如今这个局势,是否择机要皇爷那边去哭上一场?只要皇爷信任,哪怕殿下去说些什么、咱们有什么祸事也不会是突然砸下来,到那时也一样有时间再做周旋。” 听了长庆的这三点,李广并没有立即有什么回话,主要是东宫的一些行为实在是超出他往常的一些固有想法,所以这样应对是否得当,就算他也得好好想想才行。 不过好在李广也不是蠢人,刚刚听了半天,脑子受了启发,动得更加活络,他也渐渐梳理清楚了。 “第二、第三都不错。太子那边,要加上些。”李广眯了眯眼睛。 长庆自觉各方自己都考虑了周全,却不知干得在转瞬之间又能有什么补全之策,于是问道:“干爹要加什么?” “送钱是要的,且送得不能太多。既然不能太多,就是咱家应得之财,这钱不违朝廷法度,因而如果要送,那就要大大方方的送,大张旗鼓的送,叫内外知晓。” 长庆眼睛一亮,察觉到了这招当中的阴毒, 因为太子逼着一个太监把自己的钱掏出来给他是很荒唐的一件事,这是置皇家脸面不顾,成何体统啊? 一旦宣扬出去自有人过来口诛笔伐。不然的话,太子有这个习惯,今儿问张三要,明儿问李四要,总有一天要到你的头上,那还得了? 到那个时候,皇爷的面子也挂不住,自然不会让太子这样胡闹下去。 若太子老实听了皇爷的话,那这事儿自然平息。 若太子还是坚持要办学宫,那皇爷拗不过,自然也会想办法让朝廷出了这笔银子。 不论如何,他们都干干净净,毫无关系。既省了钱。还得了个‘毁家纾太子’之名。 “干爹英明,此计妙绝。太子一直为难干爹,这次也看看太子会如何应对。” “英明谈不上,还是多亏了你。”李广也给了长庆一个赞赏的眼神,随后摇摇晃晃站起身来,抚着长庆得肩膀说:“只是这样,就将东宫得罪的不轻。你也知道皇爷就这么一个子嗣,总有一天东宫是要登基的。干爹活不了那么久,可你……” 长庆心头一热, 一下子跪倒在地,“干爹不必如此!若不是干爹,儿子早就不知道死在哪里了。况且,今日能听干爹这样一句话,儿子死而无憾。” “好孩子,别跪着了。”李广把他扶了起来,“除非万不得已,东宫还是不能得罪。咱们也可以再等上几日,那日……太子应该没有走得太远,若是真想得大笔得银子,以东宫之智慧,应该会给咱们一条活路。干爹先去拜见皇爷再说。” 不管怎么着,先去哭上一场,只要皇爷软了心肠,那他就高枕无忧。 好日子来的不容易,李广也不想轻易放弃。 两人商量定了计谋,这心就比刚刚舒坦多了。 大门打开,望着西边的晚霞,相视而笑。你瞧瞧,还有心看起了景色, 不过长庆很快觉得不对,宫墙外是有红色,但怎么还有……黑烟? “干爹,好像不对……” 砰! 一个小宦官猛然撞开了门冲到李广的面前, “公公!大事不好了!” 李广面色骤变,“快说!怎么了!” “是毓秀亭……毓秀亭走水了!!” “什么?!”李广瞳孔睁得老大,在这样关键的时刻,怎么会发生这种祸事! 这是老天要亡他呀! 第三十九章 真叫人给说中了 清宁宫是周太皇太后的住所。 现在的弘治皇帝和先皇宪宗皇帝都对她很孝顺。 喔,对了,她就是那位土木堡战神的贵妃。 这场战斗感觉上年代久远,但皇宫里还有这么一位老人家在世呢。 朱厚照陪着张皇后去清宁宫的路上想起了这一茬, 心中就惦记着看什么时候跟她老人家混得熟络起来,也问问当年的事,看看祖宗当初究竟是怎么个决策程序,竟能干出那么不靠谱的事儿。 把他们这后世子孙坑得可惨。 周太皇太后也算个慈祥的老人,她毕竟这么大岁数了,而且当初丈夫被敌国抓住又回来,回来死得也早,她儿子死得也早,经历这么多人生惨痛,你说她还有什么所求? 每日就是吃斋念佛,含饴弄……重孙。 所以于朱厚照也是一样的疼爱。 现在小家伙愿意主动来陪她解闷儿,那自然是开心万分。 只不过纸牌这技法还没说完,外边儿忽然有些个骚乱。 朱厚照也一副奇怪的眼神望着那些慌慌忙忙跑过来的太监。 “太皇太后,万岁山毓秀亭走水了!请太皇太后、皇后娘娘和殿下准备,说不得要暂避他处。” 万岁山其实就是后花园,后花园离着后宫挺近, 反倒是前朝较远。 “皇帝在哪里?”周太皇太后马上问道。 “皇爷在乾清宫。” 这样的话,众人的心就安定些,三大殿的距离毕竟远。要是正在后花园溜达,那可就吓死人了。 “皇儿,快到母后身边来。”张皇后心也紧了起来,她扔到手里的纸牌,去把朱厚照抱在怀里,“皇儿不怕,母后一直陪着你。” 外面有些骚乱,她作为母亲是一点儿危险都不想让孩子经历,所以紧紧的把朱厚照的脸给捂在胸口,不让他瞧,不让他听。 然而朱厚照并没有什么慌乱,“母后,走水了要召集人手去灭火。事发突然,不知那边能否妥善处理,儿臣想去指挥他们。” “胡闹!”张皇后再疼爱儿子,也不会允许这样,“你出去,是想要吓死母后吗?” 周太皇太后也反对,“照儿,你就待在皇后左右,一步不离。” “好吧。”朱厚照叹了一声气,“真叫那些人给说中了……” 老人家耳朵一动,“照儿说什么?” “太奶奶,先前就有人和照儿说,太监李广求着父皇建造太多,这是违背上天的旨意的,迟早有一天会有惩罚降临,现在这毓秀亭,还没建好就走水……” 周太皇太后心头一动,原来事关朝政,只不过眼神中不澜不惊,她也没有往朱厚照一个孩子有什么特别的心思这种事上去想,只是摸了摸他的头,“照儿不要害怕。” 过了会儿,天边似乎还是有红色,就有人过来让他们赶紧撤。 虽然离的也不算近,但为了安全起见嘛。 周太皇太后也不墨迹,“咱们动动吧,去皇帝那边,也免得他担心我们。” “是!”众人应喏。 弘治皇帝听说的时候首要的反应和清宁宫相同,便是问家人在干什么, 大明嫡长子 第35节 得知朱厚照正随皇后、太皇太后一起从清宁宫赶过来,一颗心也放下不少。 后续,无非就是赶快灭火。 紫禁城是木质结构的建筑, 所以怕火。 正是因为怕火,所以都有灭火之法。虽然没有消防车,但是宫里到处都有大缸,里面的水就是用来灭火的。 只可惜毓秀亭, 好好的一个亭子烧坏了。 本来就有许多大臣反对,现在好了……又是一堆麻烦事。 “传李广过来!” …… …… 朱厚照并皇后、太皇太后三人到乾清宫的时候晚,他见到皇帝的时,李广已经跪着了。 正常的一番问候之后,确认重要的人都没事。 太皇太后张嘴就问李广:“走水的原因查明了没有?” 朱厚照不是没见过李广跪, 那日这个白发飘飘,有些仙风道骨感觉的老人家就已经在东宫跪过了。 不过那时候跪得没有这会儿乖巧, 现在是缩成一团,身子骨似乎都有些哆嗦。 喔,说不定是天气冷。 “启禀太皇太后……奴婢觉得应是秋末冬初的时分,天气干燥所致。” 朱厚照这会儿是在皇帝身边的,皇帝拉着他的手,希望孩子至少不被吓到。 但也就是这个时候,皇帝感觉儿子的手一紧,捏着他明显有感觉。 “那这样的话,岂不是每年秋末冬初宫里都得烧上一回?父皇,这……可如何是好?” 李广现在后悔得想死的心都有。 他真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子!还他娘的商量了半天要怎么给太子添堵!脑子坏了吧! “殿下……殿下不必担忧,这个……宫里走水不常见的……” “不常见啊。那看来是李公公运气不好,竟叫你给撞上了。” 这话一出,李广瞬间脸色惨白, 其实如果是旁人,运气不好这个词是帮忙找借口的! 但在他的身上,这个词是致命的! 因为他本来就是忽悠皇帝,搞什么‘奇方秘术’这一套,讲究的就是神神鬼鬼,玄玄乎乎。 说白了,他应该是在皇帝运气差的时候给皇帝带来好运的人。 现在你自己招坏运,给皇宫带来危害,这还得了! 李广若是没接触过太子,大概会觉得是童言无忌, 但他与皇太子已有交锋,连续两句看似平常但致命的话语,他可以肯定,这一切都是皇太子安排好的! 只不过,他是实在没有预料到太子出招如此之狠决,如此果断。 本来,搞神神鬼鬼这一套是最受皇帝信任的,一般人根本不能扭转皇帝的心意,因为这玩意儿你看不见,你也不能说没有,万一呢?皇帝也会有顾虑,万一呢? 但是太子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找到办法,并在最关键的地方寻他的麻烦。 这样的计谋、这样的话术…… 李广已经感觉到了一丝颤栗。 那边,周太皇太后也是信这些的,佛家、道家她是伺候一辈子了,“皇帝这么信任李广,今天说李广如何如何,明天也说李广如何如何,终于把祸事给召来了。” 这一老一小, 说的都是‘运气’二字。 弘治皇帝听了,果然有些心烦,尤其是想到后续大臣们的奏疏必然络绎不绝,说什么这是上天降下的旨意之类的,这更加让他头痛。 “祖母说的是,孙儿受教了。” 周太皇太后这一句更是叫李广心如死灰,这会让皇帝有可能杀他的! 皇帝转过身来,没有给李广好脸色,挥了挥手撵他滚蛋,“好了,李广,你不要在这里跪着了。快些去瞧瞧毓秀亭和朕的后花园烧毁到什么程度了。还有,你近来老实一些,不要再给朕惹麻烦了!” “奴婢,遵旨……”李广感受到了皇帝的不耐烦,他本来想好的在皇帝面前哭上一场的台词也都用不上了。 袍子拖地、身形佝偻,就这样晃晃悠悠退出大殿。 殿外是巍峨连绵的宏伟建筑,走在这里自然感觉宽敞大气,但身处其中的人都知道,其实步步惊心。 今日,他李广遭大了! 第四十章 平安之死 朱厚照的习惯就是如此, 要么不斗你,要么斗死你。 尤其碰上李广这种人,你跟他来软的、慢的,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被反咬一口。 长庆本来都准备开始写信,叫几个外臣准备准备,到时候把奏疏上一上。 结果出了这么一档子事, 他人也懵了。 毓秀亭是李广建议陛下所修,本来外臣就不同意,这下好了。 原先是准备给别人屁股点一把火, 现在自个儿屁股先烧起来了。 所以李广去乾清宫的时候,他也不管了,直奔毓秀亭,先灭火再说!不然若是死上几个人或者哪个贵人受了惊吓。 那他干爹就真死透了! 好在宫里救火的办法和设施都齐备,虽然临近傍晚,起了风,但总算没有牵连到别的建筑。 后来,眼看要天黑,朱厚照也回了东宫撷芳殿,等着看明天的好戏。 想来会有不少大臣上奏疏参李广一本,而且会一连持续好多天。 过了一会儿, 刘瑾和张永入了殿,跪下说:“殿下,毓秀亭的火停了。” 两人不惧地上的凉意,双手按住不说,脑袋也结结实实磕在了地上。 人类的天性就是慕强,这样一个皇太子,他们不敬重都不行。 “有人死亡吗?” “没有。只有一个御膳房的宦官,回去拿桶的时候跑的太急太快,摔断了胳膊。” 朱厚照:“……” “知道了。” 这几天,刘瑾的确安静。 他把目光转移到这个家伙身上, 虽然还一样戴着往日的黑纱帽,但人确实清减了不少。 这屋里其实没什么东西,靠他这边是一张书案,正对门有几张椅子,在过去是几把枪立在原地。这么个空旷的空间,忽然让朱厚照觉得刘瑾小得不行,快没存在感了。 “刘瑾,你可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奴婢只有一疑惑。” “说。” “殿下是否想过,皇爷可能会就此杀了李广?” 那样的话,谁还给他们送钱啊。 朱厚照眼眸忽闪,刘瑾确实更敏锐和聪明一些。 “想过。但可能性不大。” 不能说没可能,毕竟周太皇太后都被抬出来了。 但朱厚照知道,弘治是个宽仁到底的君主,而且历史上,李广也不是被皇帝降旨赐死的。 “还有吗?” 刘瑾老实回答,“没有了。” “好了,今日不早了,你们都下去吧。” 他这样吩咐, 张永是从地上起来,稳了稳头上的帽子准备出殿,不过他看刘瑾一点动得意思都没有。 心中有些疑虑,但太子在前,他也不好多问。 如若不然,倒显得刘瑾要和太子说什么,都要经过你张永似的。 撷芳殿的门关上之后,月色进不来,殿里更暗了。 朱厚照的书案上点了蜡烛,但刘瑾跪着的门口,则是有点黑乎乎的。 “张永已经走了。你若有什么话就说吧。” 大明嫡长子 第36节 “奴婢要向殿下请罪!” “什么罪?” “奴婢自作主张,已派人杀了平安。” “你说啥?!” 涉及杀人,朱厚照还真是惊了一下。 他上辈子也和人斗,斗得再厉害的也有。但那会儿大伙儿是为了钱,没人要谁的命!也没出过人命! 所以刘瑾说出‘杀人’,这还是冲击了一下他21世纪的灵魂。 “我吩咐张永,带平安出宫!当时你也在场的,你为何要自作主张,杀了平安?!” 刘瑾倒不像初次被责怪时的慌乱紧张, 这会儿是带些平静的。 “殿下可还记得,平安因为害怕在殿下面前向奴婢求情的一幕?如此心性之人,将来一旦被人察觉,他怎么值得信任?” 朱厚照顿时无言, 他不是天真的人,他知道斗争是何物。 没和刘瑾一样选择,说到底还是他上辈子所留的个性——有一条活路给人家,他就不会轻易杀人。 因为他自己是没有性命危险的,哪怕事发,被发现。 弘治皇帝还能给他定个什么罪?把他的太子撸了? 当然,事发会有很多的麻烦就是了。 这是感性。他是聪明,但不是机器,是人,人就有感性。 只不过从理性的角度说,朱厚照很难去认定刘瑾的行为就是错的,或者说对他不利的。 事实上,这对他有利。 至少有些风险是消除了。 “他可以活着的。”朱厚照渐渐冷静了下来。 “奴婢知道,殿下心地善良。这份善良与可怜小动物不同,殿下是真心把奴婢这样的人、平安这样的人当做一个人去看待,奴婢心思敏锐些,因而能感受到。可紫禁城步步凶险,有些事不做不行!若殿下不做,那就让奴婢去做!这不正是一个孤子之责吗?” 刘瑾话结束之后,撷芳殿里陷入了安静。 因为有些暗,他也看不到太子的表情和脸色。 良久,才有一道声音出来, “你下去吧。” 刘瑾下意识的想再劝上两句,不过话到嘴边他忽然停住。 待在太子身边的时间越长,他就越了解太子的习惯,他也生出了一些应对这些习惯的习惯。比如这个时候,他就知道不要再说下去了。 他请罪不请罪的,也不要再提了。 太子心思周到,如果真的要怪罪他,就不会叫他下去了。 “是,奴婢告退。” “叫人过来,再点几根蜡烛。” 刘瑾回首又躬身,“是。” 朱厚照不是个矫情的人, 他很清楚,他这双手总有一天是要沾血的,早晚而已。 只是没想到会是平安。 说到底,也是个无辜的人。 如果是个什么外族人,或者罪过很大的那种,比如李广,他心里上会更好接受一些。 现在嘛,多多少少的会有些不是滋味。 这刘瑾也真不是一般人,这些历史上能留名的,总归是有一个理由。 再过些时候,殿里来了点蜡烛的宫女,秋云也跟着一起来了,她不明白明明是要就寝的时候,怎么还多点了蜡烛,而且还开着窗户,现在可是冬天了。 “殿下,夜里凉,奴婢把窗户关上吧?” 朱厚照摆了摆手阻止了,“窗子都关上,这房间就是个大盒子,闷得很,我不喜欢。还有,今天我晚些睡,一会儿,说不定还有客人。” 平安说到底,不是敌人,不是罪人,某种程度上算是自己人。 对于他的死,说不上伤心,毕竟没多少感情,但也不会伪善的庆幸,哪怕他清楚明白,平安的死对他而言的确有利。 这是说不清的感觉,又或者说这世间能说清的也只是少部分。 他只是在想今晚这个亡灵,总该有人愿意送他最后一程。不然,人间真如地狱。 第四十一章 你的命,多少钱? 真实的历史上,弘治的确是没有动过想要杀李广的心思,他一直都很信任李广,哪怕太皇太后说过‘今日李广,明日李广,果然出事’的话。 李广后来是畏罪自杀, 即便这样,皇帝还在群臣的反对之下为李广办了比较隆重的丧礼。 因为这样的信任,李广也成为了弘治一朝为祸比较大的宦官。 尤其皇帝在盐引和土地这两个方面开了口子,宦官、外戚是动辄上奏请求赏赐。 皇帝一允许,那就是千里大堤开了决口,两淮、两浙的盐引每年是数以万计、十万计的流向这些人的口袋。李广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这在一定程度上,加剧了‘开中盐法’的糜坏。 开中盐法是朱元璋定的制度,内涵只一句话:中原和江南富饶,有粮。边境地区贫瘠,且军事压力大,缺粮。所以朝廷以盐引为媒介,要求盐商运粮到边境,获得盐引,这样才给你做盐的生意。盐可是大生意。 这样维持到现在也百年了,直到弘治朝,取消了,改成盐商只用把银子交到京城获得盐引,这样谁会再把粮运到边关? 原因很多,百年间肯定诞生了许多积弊。也不是弘治一朝弄成了这样。 但弘治朝盐引赏赐的太多,导致了‘盐引的通货膨胀’哪怕不是根本原因,也是原因之一。 盐商辛苦运粮换来的盐引还不如贿赂一下朝廷里的外戚宦官,当出现这种现象的时候还得了? 再者即便有盐引也不一定有盐。 因为盐的产量是固定的,盐引却是哗哗的印出来。而且前边儿全是太监、侯爷在排队取盐,一般的盐商自然靠后,这一节又给了权力寻租的机会。 原来以为这样改,是朝廷可以把盐上的钱收到手,有了钱再往边关拨下钱粮,想起来是蛮好的。 可这是理想,现实是谁都知道,这玩意儿是拨一层,少一层,最后就导致边军无粮。 边军无粮的同时,朝廷也无钱了。 真是他娘的一群天才。死人都给气活了。 而这个关口,北边又出了个达延汗这样的治世英主,有时候朱厚照这个异空间的人都替他们着急。这要放在共和国,北方早就陈兵百万了,怎么可能还能有缺粮的事情。 回过头来再细想,大明朝的整体生产力并没有明显的上升或是下降,这些钱和粮又去了谁的口袋? 掰着手指头数,肯定不会有错的既得利益者,是这其中一些负责盐运的官员、走通了官场路子的盐商、监守的太监甚至宫里的一些太监、外戚以及宗室的王爷。 所以他们都是朱厚照的敌人。 既然是敌人,那也不管他们姓不姓朱了。 弘治允许他们剜大明朝的肉补自己的疮,可他是不会允许的。 今日之事,也只不过是开始罢了。 李广所得的利,绝对不少。传言到了上千万两之巨。 但朱厚照估摸着他应当不敢都拿出来,否则形成了‘震惊’,他不死也该死了。 傍晚宫里毓秀亭走水的事给了文官们一个绝佳的口实。 虽已经到了晚上,但朱厚照能想得到,外臣那边一定已经动起来了,而且波涛汹涌——就是无论如何都要请皇帝除去这个大害。 连周太皇太后都开了口说皇帝信任李广太多。这叫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晚上李东阳的府里群贤毕至, 谢迁、王鏊、吴宽、王华……全都在列。李东阳坐主位,他边上是谢迁,其余人列两旁,下去能有七八个人,全都精神抖擞。 这是关键的时候,睡觉什么的已经不重要了。 要说什么商量其实已经不重要,无非八个字:仗义死节,正在今日! 只是太子这一节……有人觉得要知会一声,有人觉得不必。 但王鏊还是把自己该说的说了:“李广是很受陛下信任的。要想诛杀此僚绝不是那么简单轻易的事情。虽说眼前机会难得,但若有什么变化也并非不可能。殿下与我等同心,咱们以殿下为首,自然气势更甚。” “今日殿下在乾清宫的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连续两句说的那李广是百口莫辩。”众人提起这一节也是觉得心中大快! 因而觉得皇太子是和他们一样。 况且,连日来人们都听说了太子忠厚、孝顺的美名,这自然就是个贤王。 当然,皇太子微服出宫,以及要置办学宫之事,也是有些人反对。 “应当是有意。”李东阳这时候出声,“不过,我不赞同,此事让太子领衔。” 王鏊颇为奇怪,他赶紧看了一眼谢迁,发现他老神在在,似乎并不惊讶。 李东阳继续说理由:“太子与我等同心这便够了,李广说到底还是皇上的人,皇上也十分信任李广,咱们把太子扯进来,于太子是否有些不利?” “可若是此事因此不成呢?” “太子没有帮助我们吗?”李东阳反问。 是啊,今日在乾清宫便是如此。 “我相信,在关键的时候太子会助推一把,也许就是一句话,这样便行了。若依然不成,说明皇上决意不杀李广,那咱们架着太子也仍然是不成,又何必让太子……担此风险?” 这就是阁老的水准。 大明嫡长子 第37节 次数多了,上边儿肯定就知道他的办事风格和能力,自然就喜欢他,愿意用他。 王鏊这样一想,也觉得李阁老的话老成谋国。 “有许多事,未成之时先虑败,未进之时先思退。” 一旦不行,你怎么办?不要什么都搭进去。 说的就是这个道理。 …… …… 与此同时,李广也不是坐以待毙, 这个夜晚他要能睡着也真是心大的很,不要说睡觉,就是床上给他备了三个妙龄处子,他也躺不下去。 这个时候,谁还会救他?这个问题可以简化成他还对谁有价值? 这是几乎不用想的答案。 所以毓秀亭的火一灭,天色一黑,他便摸进了东宫。 说来也奇怪,一路上没有什么询问、阻拦,他竟能较为顺利的到撷芳殿。 这撷芳殿烛火很甚, 看到这一幕李广明白了,这心中是又喜又忧, 喜的是殿下看来就在等他,既然如此那便尚有一线生机,忧的是,这生机怕是来之不易啊。 李广提了提袍子迈过门槛,将要进殿之时打眼一看,撷芳殿门口竟站着刘瑾! 他不是……被太子重罚?!怎么如今深夜独自陪伴太子的还是他? 所以东宫当初非常恼怒,如今又轻易原谅? “李公公。”刘瑾也和他打了个招呼。 “你……” 刘瑾抬手虚按,示意他不要多说了,“世间事,说不清楚的,各自有命,今日是你,岂不知明日是我?身在此处,你我都有这么一天。若还是觉得不解气,回头来找我便是。今日这关先过了再说吧。” 李广握了握拳头,当初他可还被这个家伙骗了一遭呢! “刘公公此言仿佛看透了生死,希望你真是如此。” 这一句刘瑾笑而不答,他和李广之事今晚实在不是重点。 “李公公进去吧,殿下已经等候多时了。不过在进去之前,殿下让我问李公公。”刘瑾说到这里抬了抬一直低下的眼皮,盯住了李广:“你的命,值多少钱?” 第四十二章 太子之怒! 进了撷芳殿左转,皇太子朱厚照就坐在一张软塌上,厚厚的黄色毯子盖着他的双腿,烛火映照下的他手里握着一本书。 李广不明白为什么要开着窗户, 他来得隐秘,所说的事情也隐秘。 所以这窗户开得叫他多少有些心虚。 朱厚照看人跪下来了,视线从书上一偏,落在这白头发的老人身上。其实他身着大红色袍子,说起来在宫里地位也是不低的。 但,昨日今日,天上地下。 “奴婢李广,叩见太子殿下!” 哗啦,软塌这边,除了一个翻书页的声音,其他的什么也没有。 李广心里嘀咕,不知道为什么太子不理他。 “奴婢李广,叩见太子殿下!”他又重喊了一声。 “我听到了。不要吵。” 李广:“……” 他这心里是砰砰乱跳,压力真的很大。 朱厚照把书又翻了两页,然后才开口,“李公公……” 李广身子又伏低了两分,“殿下。” “你说我大明朝能传几代啊?” “我大明,自然是千秋万代!” “何以见得呢?秦汉唐宋元,哪一个朝代真的千秋万代了?我大明朝有什么不一样吗?” 李广压根搞不清楚太子这个关口说起这些是什么用意, 照理说这也不是什么很难回答的问题, 但他了解太子,知道太子是不会说废话的。 “奴婢,不解殿下之意,恳请殿下示下!” “本宫的意思很简单,我大明也传不了千秋万代。我是储君,将来的皇上,到我这里,大明已经好几位帝王了,指不定哪天就换了天地。” “殿下。如今圣天子在朝,大明朝四海升平,国泰民安!” “四海升平,国泰民安……”朱厚照默默念了这两个词,然后摇摇头,“你说汉唐的帝王,他们也应该听过宫中的宦官和他们这么讲过吧?可天下还是换了颜色。汉末唐末,宦官为祸甚烈,说起来,本宫要感谢那时的宦官。” 李广已经听晕了。 直到皇太子后面这句话, “……这些宦官每日歌功颂德、粉饰太平,人前说着忠心为国的话,人后上下其手,大肆贪墨,朝廷的法度被他们无视,国家的前途被他们破坏。若没有这些人,这天下哪里会姓朱,说不定还姓李呢,若没有他们,说不定你李公公还是我这朱家小子的主子。” !!! 这话听的人是大惊失色! “殿下这话……是要叫奴婢活不成了!”寒冷的冬夜,李广额头上竟出了冷汗! 太子哼了一声,“李广,你心里头大概觉得是本宫找你的麻烦。可本宫却觉得,是你先找了本宫的麻烦,你为了自己的私欲,干的那些事,那是要绝我们朱家的后啊!将来埋葬我朱家的坟,那也有你李广的功劳!” 皇太子语速不快,可句句诛心,如一把刀插在心上! “殿下!奴婢绝无此念!”李广实在不敢在继续听下去了,“奴婢平时是贪财了些,可于大忠大义之上还是绝不会昏聩至此的!殿下所说的可是谋反大罪!奴婢深受皇恩,是绝对不会有那样的心思的!请殿下明鉴!” “绝对不会有那样的心思?”朱厚照把手里的书直接砸向他,声音提高了些:“那你自己说说!你贪墨的银子抵得过多少小民之家一年的花销!天下的财富就这么多,你多占一些,百姓便少一些,百姓要是没得吃没得喝,他们就会揭竿而起,让我老朱家死无葬身之地!这和谋反有什么两样?!你就是这样报答皇恩的吗!” 李广砰砰磕头,“殿下,奴婢是猪油蒙了心,贪财了些。实在是……实在是小的时候穷怕了!不过,奴婢愿意将这些银子都交出来,献给殿下,只求殿下能救下奴婢一命!奴婢,不想死啊……” 说到最后,他竟也哭了起来。 呼啦啦的眼泪在那张老脸上纵横,难看的很, 但是一想到他所作所为,便更加觉得生气!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本宫是储君,是父皇唯一的子嗣,何时缺过你那几两银子?!但本宫就是要你的钱,不是本宫贪财、爱财,是为了天下百姓!” “照理来说,杀了你,抄了家也就是了,银子自然挖得出来。可父皇信你颇深,无论大臣上什么样的奏疏,他都不相信你有那样的罪孽。父皇是贤名在外的中兴之主,现在若是在你那里搜到了漫山的银子,天下臣民怎么看待父皇?到那时,我大明的脸面何在?大明的体统何在?!传出去,父皇就是个昏君呐!你听着!那些贪墨的银子,你都给我交出来!即便是这样,你也是万死难辞其咎!” 前面的平静,到此时的激烈,朱厚照是再也忍不住了。他是指着这个老家伙的鼻子破口大骂! 动静大到惹得外面张永都靠近了大殿,好家伙,可别出什么事才好。 “殿下……”人到这个时候,面临死亡的威胁,平日里再冷静的人也绷不住了。 而且皇太子的话不仅仅是在论罪,还是在论情,他李广与皇帝的情。 皇帝待他如何,他自己是清楚的,他自己干了什么他自己也是清楚的。 “殿下,老奴知错了……老奴知错了,千万罪责,都在老奴之身,只求殿下勿要将这些告之皇爷,皇爷是千年来难得的仁厚君主,老奴亦不愿他伤心悲痛……”李广这话是真哭着说出来的。 朱厚照不管他是真的心有愧疚的哭了,还是表演的哭的, 他也不在乎,他要见到银子,而且要见到很多的银子。 到此处,他也沉默了很久,做出很煎熬纠结的样子,“……算了,还是那句话。本宫不会叫文臣杀了你的。杀了你,父皇说不得要伤心一阵……” 李广听了这话忽然升起了生的希望。殿下为了大局要饶了他?! “老奴谢过殿下!谢过殿下!” 这话倒不是重点,他马上后面跟着交代,“银子的事儿,殿下不必担心,老奴所得一定如数献给殿下。只是……这数额不小……” “怎么?” “殿下……殿下那日说,银子的来源殿下会找到一个理由……” 朱厚照嫌弃的说:“我若想杀你,早就联合外臣了!还用得着兜这么大的圈子?!你且把心放好,那些银子我只会慢慢的拿出来示人,也可说是我舅舅和外公所献。即便有人要问,有几人有质问本太子的资格?!” 这话倒有几分霸气。 李广得了这话,总算嘿嘿笑了笑,心里安定些。 “滚吧。”朱厚照摆了摆手,他不想再看这家伙的嘴脸了。 “是,是。老奴告退。” 在他快要退到门口的时候,殿里又传来皇太子的声音,这次倒不像之前充满怒火,而是平静许多。 “李公公。” “老奴在。”李广回过头来跪下。 “本宫知道,那些钱你要留一点儿,但留多少,你心里要有个数啊。” 这声音在大殿里来回飘荡,久久不绝。 李广听了则心头巨震,他想要留一点的心思,太子竟也考虑得到……也就是说他说的那些悔过认错的话,太子基本不信。 关于他的命,太子就看钱的数。 李广忍不住再抬头看了一眼,但太子已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有月光之下,贵气王子缓缓翻书的画面。 大明嫡长子 第38节 第四十三章 最后的把戏 “刘瑾!”撷芳殿里传来太子的声音。 “奴婢在!” “李广那边,由你跟着一同前往。多带上些人,在宫外寻个隐蔽之所。今晚无论如何本宫都要见到银子!” 刘瑾自然是个懂事儿的, “殿下您就瞧好吧。最难的事儿殿下已经做了,若是收个银子还收不明白,奴婢这脑袋也就不需再按在肩膀上了。何况,有殿下的妙算,李广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不一定。”太子忽然说了句这样的话, 李广是多么狡猾的人? 也是考虑到这一层才派了刘瑾,不派张永的。 细想一下,现在情况是大臣们跃跃欲试要将李广除而后快, 他只能到皇太子这边求得一线生机,只要皇太子在皇帝面前保他,想来事尚可为。 可银子这种东西……交了出去,谁还能给你保证? “如果我是他,我会想着法子拖时间。拖到文臣上的奏疏被遗忘,拖到所有人渐渐忘记了毓秀亭走水之事,到那时,再把银子交出来。” 就不知道,李广会不会考虑到这一层。 朱厚照抬头看了一眼刘瑾,很认真的告诫,“事情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要觉得已经成了。” 你以为是绝境,可你不知道对方还会再做出什么。防止被反杀,也是斗争法则中的重要一条。 刘瑾听完心头一凛,心道还得是殿下,思虑果然周全。“奴婢知道了,这趟差事奴婢一定拿出十二分的心思对待。” “办砸了……” “不用殿下多说,办砸了殿下的大事,奴婢提头来见!” …… …… 李广这么多银子,显然是要藏在什么地方的。 这倒不要紧,要紧的是皇太子最后的那句话,他究竟拿出多少的数? 万一皇太子觉得少了呢? 朱厚照派了刘瑾和李广去,他今夜就要见到钱。 张永就不必了,那个老狐狸不是他能搞得定的。 说起来也是……前段时间,刘瑾还想着怎么巴结李广,今日,李广哪怕藏了对刘瑾的不满也要对他客客气气。 深院宫娥,运退反为妓妾;风流妓女,时来配作夫人。 时也,命也。 “刘公公,真是好气运。” 深夜之中,李广还不能睡,说是带着刘瑾、更像是被刘瑾看着去取银子。 李公公连火把都不让人点,两个公公带了两队、几十人的东厂番子一同摸黑前往。年纪这么大,也不怕万一一不小心摔死了,到时候真是两腿一蹬,与世无争了。 “李公公,咱家已经说了,咱们的恩怨此时已经不重要。宫里的人来来去去,谁能少得了那一天?” 好吧,还是这句话。 李广其实心中还有求于刘瑾,所以话也不说的太过。 “只是一点,刘公公是怎么取得殿下的谅解的?” 冬夜的寒风刺骨逼人,吹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刘瑾心中自然清楚, 这一次,殿下治了他,抬了文官,诱了李广, 这其中步步为营,在王鏊第一次来告状之时大约就已经想好了。 碰上这种主子,他是小心的很。 有些话不该说的就不说, 一个失了势的太监跟他废话这么多干什么?他又不指望李广能为他拜佛祈福。 而且得罪了,那就是得罪了,从来也没有多得罪一点和少得罪一点的区别。 “李公公还是多多考虑我最初问你的问题吧。”刘瑾双手插在袖口,“都这时候了,给殿下多少数,您老心里总该定一下吧?” 李广吃不准的就是这个。 因为他不知道殿下是怎么知道他贪墨的,那些事多么隐秘?但太子说的如此笃定。 万一太子掌握了一个数,他给的比例又很小,这就是副作用,那还不如不给。 “刘公公……”李广这时候对刘瑾的口头也软了下来,刚刚所说的他有求于刘瑾,正是在此,“咱家这心里还真没个底……不知殿下可有透露半句?” 刘瑾皱眉细想, 东宫的底细他还是清楚的,派了什么人才能在如此短的时间查出这种事?较大可能,殿下应当不知道李广具体的贪墨数额,所以才一直没说。 因为说了,就很容易暴露。比如他贪了三百万,你说给我交五十万出来,那李广就知道,你太子根本就是虚张声势。 刘瑾觉得,这也是太子高明的地方, 此外,今儿这活儿派到了他的头上,若是拿的银子少,太子不满意,他也脱不了干系,想及此处,他心中亦有了计较。 “李公公,事情到今儿这个地步,殿下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命和钱,您只能要一样。”刘瑾讲话也有一分韵调,装腔作势的,叫人摸不准,“赶明儿,你叫太子殿下再知道你这有大笔的银子,你怎么说?说没全交,那就是糊弄太子,说又贪了,那就是知错不改。为什么要为几两银子陷入那里外不是人的境地呢?” 李广心中犯着嘀咕,“好,刘公公话咱家明白了。眼看弘治十一年就要到了,我这老迈之身熬不熬得到今年的春节还很难说,老话讲,死也要死的明白,不能当个糊涂鬼。刘公公,你就明告诉我,究竟是哪里出了错,叫殿下给逮住了。” 刘瑾心里一咯噔,这老家伙在殿下面前哭得死去活来,演得和真得似的。真要他掏钱的时候,还是在动心思想摸清殿下的虚实。 见了棺材还不掉泪的老狐狸。 碰上这种人,他是一点儿口风都不能露。 于是态度一变,冷冷的回道:“您不是会沟通神灵吗?这么想知道画个符叫天上的哪路神仙告诉你不就得了。” “你!”李广指了指他,气都喘不匀了。 “这时候您还要指我?天下的聪明人不是只有你一个,别再玩心思了,今儿你我的话我都要如实禀明殿下,殿下是何等的心思,你如今也领教了,还想和殿下继续玩啊?要知道就这么问一句,可要多出不少银子呢。” 李广心中又是想骂娘。 刘瑾还是刘瑾,滴水不漏,要是上次那个姓张的,他也能有点办法。所以说前段时间刘瑾被罚、张永受宠真是古怪的很。 “哼!”老狐狸无奈,闷着头往前直进。 刘瑾呢?他做事也有一套,银子是绝不能往宫里运的,在外间,他也得给殿下找个隐秘之所。 而眼神再落在李广身上的时候,则有一丝阴冷, 这家伙,活不了太久了。 真到了李广的家,哪怕是东宫出身的刘瑾也被震惊了,这白花花的银子堆得如小山一样藏在地窖里。 “这……这是多少?” “六十万两白银。全在这里了。” 刘瑾一听这数字很不满意,“当咱家好骗?都说你李公公身家千万!” “身家千万?传言而已,况且也叫我花出去不少。不过……”李广面色似有隐情,但却很自然的说:“咱家在京城之外,还有大概三百万两银子,说起来当时也是怕出事,就给偷运出去了。” 他说的很真。 但刘瑾则眯了眯眼睛,果然不出殿下所料。 这也让他瞬间就开始拉下了脸。 “李公公,你可知道咱家来的时候殿下给咱家下的什么令?殿下说要是今晚见不到银子,咱家就不用回去了。你现在和咱家说,银子不是被花了,就是没在京城。你这是要我的命啊!” “不不不,请刘公公稍安勿躁……” “我稍尼玛的蛋!你当咱家是傻子?!会信你那狗屁谎言!一句话,银子在哪儿!再耍花样,咱家掉头就走,回去如实向殿下禀告,到明日就看你怎么死!” 第四十四章 结局 东宫撷芳殿。 朱厚照确实一直守候,等到黑夜慢慢过去,但快天明时还没动静,他也想催一催。 “来人。” 吱呀一声,张永推了门进来,“殿下,有何吩咐?” “去了两个时辰了,刘瑾有什么信儿回来吗?” 张永回道:“还未有信。” “喔,我知道了。” 天边都泛起了鱼肚白了。 朱厚照揉了揉酸涩的眼睛,把手里的书扔在一旁,准备披上披风起来走走。 张永虽然不如刘瑾谄媚,但眼睛也是看得见活儿的,急忙上来伺候。 “殿下,可是担心刘瑾那边,有什么差错?” 朱厚照有些凝思,他一时没有回话。 之后才把昨晚嘱咐刘瑾的话告诉他。 李广是狡猾如狐,最后什么结果,还真得看刘瑾的应对的如何。 朱厚照抬头看了一眼张永,发现这个家伙呆住了,应该是完全没想到。 张公公只能干干的笑了一声,“那……殿下想到了李广可能会借机拖延,应该……已经有所安排了吧?” “如果,我的确是准备救他,那是可以安排的。但一锤子买卖就难了,因为一个晚上的时间太少,天一亮文臣是必定扣响宫门的。不过,我也已嘱咐了刘瑾了。” 大明嫡长子 第39节 张永又是觉得脑袋里有巨雷声响!他那一张还算俊的脸表情丰富,精彩极了。 “殿下没打算救他?!” 朱厚照也不是解说,他此刻没那个心思跟这家伙一点点的解释,只是感慨,“一切就看刘瑾了。” 如果他本事强些,银子总归是会多一些。 约莫又等了三刻钟, 刘瑾总算出现在了东宫,他低着头,迈着小碎步赶紧去往撷芳殿。 “殿下!” 朱厚照在里间就看到他了,也快步迈到殿门处,“怎样?都处理妥当了吧?” 刘公公跪在他得面前,“回殿下的话,已经到手的银子一共是18万两黄金,180万两白银。奴婢连夜派人转运,现在都在安全的地方藏着呢。殿下所料不差,那李广可真是个黑了心的坏!一开始还想拿区区60万两银子糊弄奴婢!殿下想着法子给他一条活路,他竟一点也不领情。并且,据他所说还有300万两白银不在京中,奴婢亲眼看他命人出京,还保证只要殿下宽限些时日,想必那些银子也少不了!” 朱厚照心中一阵激荡,多日所谋,终有所获! 其实对他来说,对一个太子来说,钱仅仅是一种资源,不再是等同于发财、暴富这一类的感觉。 但是,有了这些钱,有许多事才做得下去! 倒是一旁的张永急了,“竟然还有300万两银子?怎么会贪这么多?!此贼该杀!对了刘公公,你有没有叫李广说出藏银的所在?!” “这个倒没有。”他眨巴着眼睛回道。 “为何?!这么重要的事,怎么也要问了清楚才行!或者咱们自己派人去查!就算是掘地三尺也要为殿下找到那300万两银子!” 刘瑾不慌不忙的反问:“查什么?李广是要死的人了,他一死朝廷会抄了他的家,到那时皇爷必定会发现李广在背后做了许多不法之事。这样一来,皇爷即便不明着探查,也会让锦衣卫暗中寻访。而咱们的人一进去,难免留下蛛丝马迹。至于问……” “……那更加不必。这是李广想出的保命法子。他故意说个很大的数,就是希望勾住殿下的心,好叫殿下为了银子也要助他过了此关。所以不论是不在京中也好,还是找个什么其他的理由,他总是要有个说法拖上一段日子。既然如此,咱们就算问到,也必定是个假的,等你发现了是个假的,又要许多天的时间,到那时只要他活着,献出大笔的银子,一个因自保而骗人的手段……也不至于要了他的命。” 朱厚照不禁赞叹, 这刘瑾,猜他的心思,摸透他的用意,最为准确。 “那三百万两银子……怎么办?” “应该还有些银子,但绝不会有三百万两。”朱厚照回过去坐下,“经我这么一吓,这李广第一笔拿出的银子不会是个小数,现在看来,确实不小,数百万两银子,当真触目惊心。但之后的说辞……运到京外的三百万应当是假的,这是为了活命,只要活下来,之后再想办法,咱们这边他也算交差。哪怕凑不齐,就像刘瑾说的,撒个小谎,短了几十万两,那也要不了他的命。” 至于说他李广到底留了多少,那就给朝廷去抄家的时候拿吧。 所有这些东西,刘瑾也要细细琢磨才能想的明白、周全。 但是在此之前,殿下竟都已经和他交代了。 这份心思,着实深重。 心中这么想着,同时开口奉承说:“是这个理。都已经是生死的关口,李广肯定是有什么招儿都要使出来了。三百万银子的话……确实很不可信。” 张永只觉得好像……自己和这个事无关, 怎么人家都想得到? 朱厚照也安慰了一下他,“张永,你不必觉得泄气。李广是多年的老狐狸了,咱们这是拿命威胁他,可你看他,虽是奴婢,却也能在生死关口和我这个太子玩上这么多轮的花样,不简单啊。所以啊,有些你想不到也属正常。” 能在历史上留下姓名的,又有哪个是简单的? 好在他朱厚照也不是笨人,见招拆招嘛,这一次还算可以。 过程中但凡有半点疏漏,凭着李广的本事肯定都是一滑溜就过去了。 “……奴婢倒也没什么,只要这事对殿下有利就好。当然了,可惜还有那么多的银子,此人真是可恨!” 朱厚照却觉得满意,“180万两也不少了。本宫是太子,钱要多少叫多啊?只要有一笔能撬动的银子,后面问题都不大。” 事情有了这样的结果,朱厚照一颗心基本放下大半,而天也完全亮了。 他伸了伸懒腰,吩咐道:“本宫去睡觉了,睡醒之后,咱们再去父皇御前。李广这事儿也该有个了断了。” 这种坏透的太监,自然是先要他的钱,再要他的命。 第四十五章 一句话,定生死 李广的罪,是活不了的。 这个人,诱导皇帝大肆营造,更为可恨的是,因为没有钱建,他不知道怎么动的脑子,让京军十二团营无偿去当建筑工,导致京军训练停摆。 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他这个主意一出,勋贵也这样干,这就是王鏊所说的,‘占役成风’,军人每天就到处修房子,战斗力能不大减? 到头来正儿八经守卫京城的职业军队给一包工头一锅端了。 除此外,李广还大肆收受贿赂, 一个叫袁相的土财主给他送钱,他就想办法把德清公主(宪宗皇帝三女儿)下嫁给此人,这种事都有,皇家的脸面都给丢得干干净净,你说这该死不该死? 当然了,还有矫旨授传奉官、家人贩卖私盐等等罄竹难书之事。 和他相比,现在的刘瑾都可爱多了。 第二日朱厚照睡了个饱,直到听到刘瑾在外面与人吵闹。 来的人是长庆。 他也不是要往里头冲, 他就是跪在殿门口哭嚎, “殿下!奴婢恳请殿下去救救干爹吧殿下!” 廊檐里,刘瑾快步走来,招呼着身后的宦官,“你们这帮蠢材,这么大个人能让他溜进来?!快点儿的!把这个杀才给我抬了扔出去!殿下正在殿内睡觉,吵醒了殿下咱们都得跟着掉脑袋!” 那长庆也不管不顾了,扯着嗓子硬喊,“殿下!救命啊!殿下!” 这样子,朱厚照其实也隐约听到了, 而且他还听到刘瑾的声音,“这这这……你这是不要命了!睁开你那狗眼瞧瞧这是什么地方?!咱家看你这脑袋是不想要了!” “刘瑾。” 殿内忽然传来太子的声音。 刘瑾身子骨一抖落,赶紧回身对着大殿跪下请罪,“殿下,奴婢该死,扰了殿下的清梦,奴婢现在就命人将其叉出去!” 睡了八九个小时,朱厚照其实已经差不多了。 “是谁啊。” 长庆一听殿下愿意见他,奋力挣脱开来,跪爬着到殿门口,“殿下,奴婢是内官监的奴才。今儿皇爷叫了李公公过去,到此刻还没有回来。李公公说,这个时候就一定要到东宫,只有殿下能救他的性命。” 吱呀, 还没来得及更衣,只是披了棉衣的朱厚照,头发散落在后面,透过门缝看了一眼。 “李广怎么了?” 长庆连连磕头,“是阁老们……阁老们领衔上奏,他们都跪在乾清宫,逼着皇爷杀李公公呀!如果殿下再不去,李公公就真的要身首异处了!” “现在杀了吗?” “还没有。”这话是刘瑾答的,“刚传来的消息,皇爷仍然有些犹疑不定,所以要占卜。” “占卜?”朱厚照眨了眨眼睛, 他都有些分不清楚这是真的要杀人,还是找了个借口拖延时机。 长庆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说:“殿下,奴婢斗胆,恳请殿下前往乾清宫,李公公说殿下心怀仁德,一定可以救下他。” 外面的光线随着门开一溜烟的全都跑进殿内,照亮太子的身影。 “本宫……是心怀仁德,可本宫为什么要救他?”朱厚照一边转身一边往里走,同时眼神瞥了一下刘瑾。 刘瑾一怔,马上心领神会。 他蹲下来用一种什么事儿也没有的平常语气,似乎很随意的问长庆,“这位公公,您先别急,先和殿下交代清楚,殿下与李公公往日并不相熟,怎么……李公公会要你来求殿下救他?” 跪伏在地的长庆一听这话忽然之间心中就开始发冷、发颤! 他的瞳孔陡然一般的睁大。 银子的事,是他和李广商量了这么些天,是太子要的银子啊! 是他答应的救人啊! 这么问什么意思?! 如果他回答如实交代代表什么? 长庆知道自己也是有几分聪明的,可他从来没有想过这样一种可能性…… 难道太子,从未打算过救人? 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太子拿了银子的事,就绝对不能为人知晓。 所以他要是回答把李广求救太子的前因后果说了出来, 就代表他知道, 而结论自然就是…… ……他会死。 这一刻,长庆忽然害怕了,害怕极了! 这哪里是皇宫?这简直就是地狱啊! “你是叫长庆是吧。先别急,李公公不是还没怎么样呢吗?而且,这问题也不难回答吧?”刘瑾笑容和善。 长庆则忍不住的有些发抖。 他擦了擦要往下掉的鼻涕,拳头也握得紧紧的。 最后像泄了一口气, “因为……因为李公公觉得殿下有宽仁之名,定然……定然不会让无辜之人死于非命。” 刘瑾看了皇太子一眼。 太子站定在那儿,似乎是没什么表情,最后只吐了四个字,“来人,更衣。” 于是哗啦啦的进来了好些个宫女太监, 大明嫡长子 第40节 衣服什么的都准备好了的,随时准备伺候。 而刘瑾神色复杂的看了一眼长庆,随后伸手把他扶了起来。 结果一碰,发现长庆的胳膊在微微颤抖,额头也是细密的冷汗。 “哎哟,看来也是个知道孝顺的人,李公公出了事,瞧把你给急的,大冬天的冒了这么多汗。”刘瑾讲话慢而缓,而且听着很有深意, “咱家原先也和你一样,心里头装着事,这一天天的怕呀。后来说出来了,殿下竟然没当回事儿,于是这才知道,有许多事呀,都是咱们自己吓自己。殿下的仁德不是宽恕,是理解。在这宫里我难,你难,李公公也难,都不容易。” “刘公公的话,奴婢……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刘瑾也不恼,说道:“不明白的好。越是明白的人,反而在这宫里活不长。” 最后三个字,长庆都不敢听。 过了会儿,皇太子收拾妥当,带上身旁人准备离开东宫。 这个长庆自然是不跟着了。 路上, 刘瑾问道:“殿下,这个人与李广的关系匪浅。要不……” “不必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咱们千防万防,防得住李广留下笔墨证据吗?让他活着吧,差点活活吓死了过去。倒是李广,最后关头派了这么个人……不也没为他拼了性命嘛。” 长庆那个回话明显已经害怕了,大概是觉得太子动了杀心,所以有些话不敢说只说了场面话。那句话随便挑一个人,随便挑一个时候都说得出来,和他、和李广此时面临的情形又能有什么关系。 实际上就是选择保自己活,看李广死,这么深的交情都是这样。 他朱厚照和李广还没那交情呢。 虽说银子连着两人,可这银子都是违法所得,就该上缴国家,而他就代表国家。 乾清宫外, 朱厚照一到,就见到蓝袍的,红袍的官员跪了满门口都是, 这些人一看到太子,就像是疯了一样的,齐齐的喊了起来,“殿下来了!是太子殿下!” “殿下!请诛国贼!” “殿下!李广卖官鬻爵、大肆营造殿宇!请殿下向陛下一一陈奏,勿使陛下受此小人蒙蔽啊殿下!” …… 外边儿这么喊,里面自然是听见。 不一会儿,箫敬箫公公急急忙忙的钻了出来,“殿下,皇爷有旨,快请进去吧。” 朱厚照凝着眉认真的点了点头。 一到里间,更加的不得了,刘健、李东阳、谢迁……竟都在呢。 白发苍苍的李广跪在弘治皇帝的脚边儿,看到太子进来,他急忙露出求救的目光,可惜朱厚照也只是平常的扫了他一眼。 “照儿,到朕的身边来。” “父皇。这是怎么了?” 刘健啪得一下,正色道:“殿下,李广为祸宫廷,贪墨银两无算,昨日宫中毓秀亭走水,此乃上天的警告,为了陛下、为了大明,似此国之大贼,必杀之!” “占卜的结果也显示,李广德行败坏,触怒了上天。”李东阳补充道。 弘治皇帝锁着眉头,看得出来,他下不了决心。他攥着朱厚照的手,眼睛看向这儿也不是那也不是。 “父皇,儿臣以为,要么就不占卜,现在占了卜又不听,这实在不是什么幸事。” 谢迁一听这话,不禁暗暗佩服李东阳! 李阁老谋得这一手真是漂亮,太子殿下果然在关键的时候助推一手! 刘健、李东阳等臣子也一样心潮澎湃,连日来人人都知道太子殿下是有大德的! 如今,大事摆在眼前,关键的时候看关键的表态,太子这一句话,足以让朝中诸公安心、归心! 诛杀李广,太子也有一份大功劳! 唯一傻眼的人只有李广, 他是真的傻眼,不是说完全没想到这种可能性,可那个时候他没有路了,只能自己不断心理暗示自己相信太子,但现在太子说出这种话,是真的击破了他的防线。 李广完全的慌乱了,因为他知道如果皇太子这样说,那他是一点生机都没有,“殿下!殿下你不能这样啊!奴婢已经献了那些银子给您,您亲口答应奴婢,不叫文臣杀我的啊殿下!殿下你怎么能……” 按理说,李广这是当着众人揭了他的短,也是拖了他下水。 但朱厚照在场,竟没有一丝慌乱,反而是笑意盈盈得看向李广。 而聪明的李东阳心中有如厚钟轰然鸣响:李广危矣,大事可成! “陛下!李广胆大包天,口出狂言!竟敢当众污蔑太子!” 第四十六章 难得糊涂 文臣争到这个程度,皇帝仍然在犹豫杀不杀李广,哪怕占卜的结果都有了。 说明,弘治其实不单单是信任李广,而是想着李广掌握的所谓的‘奇方秘术’。 所以李广其实很难死。 只是人不是上帝视角,他看不到这一点。 但他现在已难逃一死,而这理由,竟是他自己说出来的。 说实在话,朱厚照大约也猜得到,长庆有可能是知道李广的所有事的。 但他有活着的机会。 因为哪怕他到处去说,整天在紫禁城广播:太子言而无信,敲了李广的银子,原来答应了救人,现在又不救了。 即使这样,这事儿也不会有人相信的。 太子缺银子吗? 即便缺,当皇上皇后不存在嘛? 我大明朝堂堂储君,问你一个太监要银子? 脑子坏了吧! 这是一。 二,他不能这样说。 说了就会死。 就像李广现在这样。 当着弘治皇帝的面,在朝中重臣都在的时候,往太子脸上泼脏水?这和往皇帝的脸上泼脏水有什么不一样?! 古人是特别讲究上位者的‘德行’的。 所谓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如果你说的是真的,那太子就是德行就问题,太子地位的正统性就有问题。 譬如造反、废后、废太子,怎么样诏书上都会挂上一个罪名:无德。 所以讲这样的话你想干什么?弘治皇帝会怎么想? 不要说弘治,就是康熙那种一窝儿子的,那也要杀你。 如果你说的是假的,那就是你有问题,你该死! 所以皇帝听了李广那句话,听到一半脸色就开始陡然大变,他‘啪’的一下狠狠拍了桌子,怒不可遏的破口大骂:“李广!你大胆!!朕看你是给下了降头!一个狗奴才也敢攀咬朕的太子!真当朕斩不了你吗?!” 其实李广不是下降头, 他是生死时刻慌张了,就是老实的把实话说了出来,不说太子不救他,他觉得自己也是死。主要是给人耍了,他接受不了! 直至回神的那一刻,他的心像是跳空了一拍! 太子问他要钱?这么离谱的事情,在没有丝毫证据的时候说了出来,那不就是自寻死路?! 朱厚照则垂着眼眉也不说话,心里在想,人做事果然还是最怕亏心:当初,就是你这老家伙一直说钱给的要隐秘,给了之后要有理由。 这事做得神不知鬼不觉,还是你自己的功劳。 不过, 其实他有证据也是死,死得更惨、更快。 因为皇上是要护着太子的。 譬如……如果长庆时候去向皇帝告密,皇帝会去追究太子?不,皇帝会杀人,帮助太子掩盖。 这里是紫禁城, 这里有令人上瘾的权力,令人迷醉的财富,如果这里温暖和睦,那除非共产主义已经到了。 “皇爷饶命!奴婢失言了!奴婢刚刚……刚刚是说,殿下素有仁厚之德,奴婢求殿下,求殿下……也求陛下……”李广是真的慌了,一句话说得颠三倒四的。 “来人!把这个狗奴才给我带下去!”皇帝听着更来气, “是!” 这时候,谢迁看皇上竟然没有说出什么含有‘杀人’的旨意,有些急,想要趁热打铁。 不过他刚要抬头,被李东阳给按住了。 接着谢迁就看到李阁老很轻微的摇了下头。 在李东阳看来,李广说出那句话,必死无疑。 陛下是什么性格的人? 也许在很多方面都软弱,但在事关太子殿下的事上则不同, 可还记得那一封东宫出阁讲学疏? 果然, 弘治皇帝气完之后就开始无限的痛心,“朕,知道李广品德有亏,但他修道有术,此类奇人又万般难寻,于是想着只要朕时时看着,及时制止,总不至于酿出大祸。却不想朕的一番良苦用心养出了这么个尊卑不分、狼心狗肺的东西!今日,竟敢当众胡言乱语!诽谤太子!其背后的用心险恶之极!太子的品行,内外皆知!” 大明嫡长子 第41节 王鏊选择在这个时候说话,“陛下息怒!此等小人亦不值得陛下为其动怒。臣,自升任詹事府少詹事以来,每入东宫,太子殿下皆备好疑问之处,令臣一一详解,圣人之学日进一分!其求知之切,求学之真,早已令臣折服!每次进学时,殿下必以礼相待,以诚发问,实是我大明的贤明太子!太子之德如日月光辉,绝非一个小人三言两语就可污蔑的!” 朱厚照在这个时候也选择谦虚一下,“王先生过誉了。” “嗯。你王鏊王济之的话,从来也没有假的。”弘治皇帝听了这话,顺了顺心气,对王鏊也升起了一份“君臣默契”之感。 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品德上让人信得过的人来说这种话。 此话一出, 从里到外的大臣不仅没有信李广的胡言乱语,反而更加群情激奋。 “我大明太子贤德无双!李广竟然语出狂悖!当真可恶之极!” “陛下,请杀此贼!” …… 到这个程度,不杀李广,则难安上天之心;不杀李广,则群臣之怒难解;不杀李广,则太子之德不正! 皇帝上哪里再能找一个不杀的理由? 于是金口即开,“传旨,赐他三尺白绫!” 圣旨既下,在场众人全都跪了下来,包括朱厚照在内。 “陛下圣明!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 在其他臣子都退去的时候,朱厚照留在了乾清宫的暖阁里。 他知道皇帝的心里不会很开心, 其实他心里想说,不止李广呢父皇, 远的不说,关系比较近的, 还有那些不断要求更多土地、盐引的藩王, 还有张家那边,鹤龄、延龄这两个仗着皇亲国戚的身份,把紫禁城当做菜市场随意进出的诨人。 皇帝,真不是一个好干的活儿。 “萧敬,你跟着去吧。”皇帝说是打发了这个老太监,实际上是派身边人去搜一搜,看看李广的家里有没有藏着什么“秘法”。 “父皇,李广这样的人不值得父皇为之神思哀伤的。” 皇帝握了握儿子的说,“也许……真的是父皇信错了人。” 朱厚照无言,他总不能说,您老才反应过来吧。 宫外。 阁老、部臣全都得胜而归,众人寒暄,各自回家。 谢迁去找上了李东阳。 这一次他们也算是并肩作战了,如今战果不错,自然心情尚可。 但李东阳看谢迁那张蠢蠢欲动的嘴,还这么一路跟着到了这样无人的角落,就猜到了来意,“于乔又想找人说话?这次要说什么?” 他们两位是很互信的。 谢迁也不瞒他,“李广这个人,大奸非假,但却不是愚蠢之徒,他最后说出那样的话实在匪夷所思……” 在他看来,如果确实未有其事,李广难道傻掉了要往太子身上攀咬? 所以其实答案呼之欲出。 李东阳面色不动,既不肯定,也不否定,语重心长的感叹,“咱们这么多人说不动,事涉殿下便立即要了他的命。于乔,人,难得糊涂啊。” 就是这种事你去细究他干什么?翻出逼死李广的人,然后查到根儿上,再然后呢?请陛下主持公道? 什么叫谋国? 这个词的含义很深很深。 “原先我还以为是杨廷和,但此时杨廷和已人在青州……”谢迁的心中,皇太子的形象渐渐开始变得深刻。 他们当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也不敢、不想知道,但看结果就知道是李广在太子面前棋差一着。 可李广岂是无名之辈? “也难怪,那傲气十足王济之都说,一代圣君。” 李东阳留下此句,扬长而去。 这件事也就此打住。 后世人在读史时大概也只知道弘治十年冬,群臣奏请皇帝诛杀李广,皇太子助之。却无法得知,藏在这背后的阴谋算计。 而这个大明太子,则让弘治年间的朝堂更加精彩,也更加让人期待未来。 到时新皇登基,大明的‘下一章节’又会是什么样的演出呢…… 第四十七章 账本 李广死了。 最后关于太子的事,他一个字都没露。不然的话,连个全尸都不会有。 朱厚照还是如往常一样起, 唯一有些不同的是,杨廷和从青州来了信。 太子本来在读张天瑞上的关于医学宫的建言,听到刘瑾双手端着信的时候多少觉得有些意外。 “杨廷和的信?他走了多久了?” 刘瑾回说:“回殿下的话,有十余日了。” 十余日了, 时间过得很快。 这段时间,他上午读书习字,下午练习射箭,之后还要再去一趟坤宁宫、清宁宫,有的时候在别处用晚膳,有的时候回东宫,算是很有规律。 京城的天气也一下子冷了下来,北风刮得脸像刀子割一样疼。 朱厚照的衣服已经变得很厚了,从远处看像是脑袋镶在白色暖暖的绒毛里,有时候因为手短,弯一下都会觉得困难。 现在每日写上一些字,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且经过这么多天的学习,对于不加标点符号的繁体字文章……只要不是那种特别晦涩或是生僻的词汇,一般都是可以读的。 恰好中允官张天瑞在这段时间花了心思写上了一个医学宫对策,看得出来是用了心的,其中提到了平民无钱医病,那么就要尽量少收费或者不收费,因此得来亏空他提了四个字叫:以盈补亏。 就是针对穷人少收费,针对富人多收费。 想法是不错的,相对于这个时代有很大的突破。不过怎么让富人多交钱这一点,其实写的不算太好。 但总体来说,朱厚照是满意的。 具体方案他肯定也要将自己的想法要注入其中,对于这些官员,他的要求就是‘想办这个事’。 这个人不一定是真的为民着想, 也可能是在太子这里做一个政治投机。 这暂时还不重要。 只要他愿意, 愿意就说明站到了太子这边。 看完了这个,朱厚照又把杨廷和的信拿过来看, 来这封信的名义是谢恩,就是在说他到了青州之后,做了知府,开始俯下身子去了解那些关乎百姓的切身之事,写了些自己的‘所得’,并将能有这些‘所得’的功劳给到了太子。 若不是太子你派我来这里,我怎么会有这些体会呢? 除此外,也加了点嘘寒问暖的内容。 “杨廷和,算是有心了。” 听太子称赞了这一句,刘瑾也越发的重视起这个人来。 这封信的内容其实倒不如这封信本身重要。主要杨廷和想的起来干这个事,就说明他当自己是太子的人。 “杨廷和说张天瑞在他出京的时候为他践行,算是一时君子,替他保举。还说张天瑞要来拜见本宫。”朱厚照把刘瑾提溜过来询问,“怎么到今天还没来啊?” 该不会这刘瑾又不老实了吧? 刘瑾也是一愣,冤屈感十足,一张老脸全是苦涩,“殿下,有了上次殿下的教训,奴婢怎敢再去为难他?张中允回来当值许多天了,一直都好好的。奴婢也不知道……他怎么不来。” “那他在吗?你去问问。” “在的,奴婢这就去。” 最后问出来的结果……是没敢过来。 这让两人都是有些哭笑不得。 “殿下,当初……他病,就是吓病的。这个人胆儿小。” “那这也太小了吧?”朱厚照把他的奏疏轻轻扔在书案上,有些无奈。 但心中却是另一番思虑,胆子小的人至少不敢随意贪钱。 用人,要把人放在适当的位置。 “要不要去叫他?” “不了,回头再吓出什么好歹。”朱厚照提笔,这才发现墨水已经干了。 这天儿啊,太冷。 “将秋云叫过来。” 既然杨廷和写了信, 他也要给回个信。 大明嫡长子 第42节 练字练了也不少天了,总该正儿八经的写上一回。 提到信,看到秋云,朱厚照忽然想起来上次和她的对话。 “秋云,上次说要你给你弟弟写一封信,可写好了?” 姑娘也有些意外太子殿下竟然还能记得这个事, “信,写好了。” “那去拿来吧,一会儿叫人一起送了。” “奴婢谢过殿下恩典。”秋云还是很正式的行了礼。 朱厚照倒也不在意,他在想要给杨廷和写些什么,想着想着就觉得,如果有微信就好了,直接发。 秋云那边倒也快,只过了一会儿,便拿了信回来。 小姑娘把一份折好的白色纸张递了过来,上面还写了四个字:由之亲启。 这四个簪花小楷写得极为漂亮,所谓字画微痩,展而不宽。 笔酣墨饱的同时,看不出一丝阻滞。 朱厚照接了新就往书案一放,这样的话……其实也是无意之间,忽然就和他写的鬼画符毛笔字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怎么说呢,看秋云写的字,知道自己字不好的人沉默了, 看他写的字,写得好的和写得不好的估计都沉默了。 朱厚照忍不住眉毛跳了两下,然后下意识的拉了本书过来盖住,眼神之间还做贼心虚般偷瞄了一下秋云。 “咳咳。”他握着拳头咳了两声,“刘瑾,近日朝局有什么变化吗?” 秋云面无表情,不过在退到角落,无人发现的时候,偷偷捂嘴轻笑了声。 朝局么, 说来也怪,李广的死之前朝堂上下很是激烈,现在结束了又一连安静了许多天。盖因李广多年以来是最为得宠之人,一朝忽然身死,许多人都反应不及。 刘瑾说:“……有一样事,萧公公那边,在李广家中搜出了的一个账本。据说李广详细记录了每一位给他送银子的官员,涉及朝中不少大臣,甚至有各部尚书。现在,外臣们都很关心这个账本。” 喔? 也许是怕拿了谁的钱,忘记给人家办事,所以都爱记下来。毕竟拿钱不办事很不道德。那么大岁数,那么多人送……确实很难记住。 朱厚照听了则怔了怔,他只知道李广贪了许多银子,却没想过会留下这个账本。 “这个账本?你怎么看?” 刘瑾缓缓说来,“言官们知道这个消息已然是弹冠相庆,想要借此大做文章,这几日虽然还未有动静,一则是因为消息太过突然,有些人不信、有些人还不知道;二来是因为李广掌权多年,党羽遍布内外,其中不乏重臣,想要倒……也不是说倒就倒……这事儿怎么也要等个起头的人。但依皇爷的性格,这个账本哪怕是真的,应该也不愿再掀波澜。” 朝局,怕是要动荡起来了。 朱厚照站起身来,转悠了两圈。 如今文臣把‘倒李广’的天功也分了他一半,就是太子最后一锤定音,才终于大功告成。仿佛太子也是倒李广这一派。 不过他和弘治的态度却相同,倾向于平稳度过, 不是他要保那些贿赂李广的臣子, 而是不喜欢这种明朝版的‘身份政治’、‘标签政治’。 现在有些言官肯定是张嘴就把某某官员定性为‘李广的党羽’。 这样搞下去,派别之争愈演愈烈,哪里又是什么好事? “我倒是……也想看看这个账本。” 这是治这些个文臣的利器。 省得他们张嘴就是仁义道德,搞得你不按他说的做那就是犯了大罪了。 “如果是殿下的话,皇爷应该不会拒绝。” 朱厚照的确有些兴趣, 该不会,在上面看到吴宽两个大字吧? 虽然他觉得不太可能。 “准备一下,我要去乾清宫!” 第四十八章 廷推 政治斗争,其实不该像现在这样安静的,这多少有些奇怪。 李广深受皇帝信任,这么多年下来,没有几个党羽? 所谓树倒猢狲散,李广一倒,和他过从甚密的人自然也落不得好。 所以朱厚照本来在等,没想到最终等到一个账本的消息。 可以想见,接下来必是一场大的风波。 因为总有一些官员不是李广的人,他才不管你那一套。无论是肃清朝纲亦或是沽名钓誉,风闻言事的言官们总不会放过这个天赐良机。 到了乾清宫的门口,发现里面传来臣子们的声音,看来今日来的不是时候。 一个小宦官看是太子也不敢怠慢,捏着手低着脑袋迎了过来。 “这个时辰了,父皇还在和朝臣商议国事?” 小宦官答道:“回殿下,大约是有要紧的事,皇爷延长了廷推的时间。奴婢这就去禀告。” “不用。国事要紧,不要说本宫来了。”朱厚照抬手阻止了他。 史书记载,李广死后,激得皇帝更加勤政。 大概是看到账本,醒悟了,知道先前用这个家伙是多么荒唐。 说句实在话,弘治朝问题还是很多的,但是皇帝脾气特别好,所以文官给他的评价非常的高。 也就是众正盈朝,自然得,便会多出名臣。 却说这乾清宫里,忽然出来个较老的宦官,见了太子自然行礼,“殿下,皇爷有旨,若是殿下来了,就请进殿。” “父皇知道我要来?” 老公公偏身鞠躬,“往日里,殿下也经常这个时候来的。” 喔,对,倒是忽略了。 既然如此, 朱厚照就进去了。 廷推是如何,他也去见识见识。 所谓廷推,就是重大人事的升补任用,由朝中重要的大臣共同商议决定。 人员包括六部尚书,都察院、大理寺、通政使司的长官等。 基本上就是一屋子老头儿。 虽然每个人性格不同,但后世人的感觉上就是一帮老学究。 这其中有兵部尚书马文升、户部尚书周经、吏部尚书屠滽等, 他们当中,说不得就有人给李广送过银子。 李广的死倒也给皇太子攒了不少人气,现如今大明朝最重要的一屋子官员也都对他观感不错。 “照儿,你到朕边上来。” “是。” 皇帝一身明黄色的龙袍,手掌攥着个有些发皱的奏本,看得出来捏了几天了。 朱厚照现在和当初王鏊刚和他禀报李广的事情时一样的态度,入脑入心不出口。 “鞑靼小王子屡次扰边,西北三边(延绥、甘肃、宁夏)半年来发了多少的奏本?朝廷廷推了几次,就真的连个三边总制官都推不出来了吗?”弘治皇帝悠悠的发问,听得出来多少有些烦躁。 大臣们心想,不是我们不推举,是推了四五个,您老都不同意。 朱厚照往下听,慢慢的就了解了事情的起因, 这事儿说起来,是弘治十年,鞑靼小王子先是侵犯潮河川,随后纵兵犯大同,朝廷也有官兵迎击,只不过效果都不好,或者干脆的说吃了败仗,因而京师震动。 所以有人提议恢复三边总制官,避免三地有警不相援的尴尬情况。 更深的背景是明弘治时的边防形势较为紧张, 一则是开中法作用不再,边疆地区日益缺粮。 二是北方鞑靼小王子(达延汗)少年继位,励精图治,先是向西驱逐了瓦剌,然后开始了对东蒙古的战争,他能征善战,能力不凡,聚拢了很强的军事力量,在朱棣死后八十年,北方草原又长出了一头雄壮的饿狼。 至于那个大名鼎鼎的杨一清, 朱厚照想着……他大概还在陕西当按察副使,也就是电视剧里常说的‘臬台大人’,还是个副的,管的是一省的刑名。 现在, 在乾清宫会被提及的名字,叫王越。 如果了解明史的人,会知道,此人是明中期时的名将,颇有能力! 成化年间立了不少军功。 有明一代,拢共有三位文人封爵的,王骥、王越、王阳明。 这事儿非常不简单,所以王越不是无名之辈,王阳明都以他为偶像。 可惜就是这性格,不是很好。比如他会觉得自己功劳大、赏赐浅,而且表现出来,叫自负豪杰、性故豪纵。 还有他曾经和成化年间的大太监汪直关系比较好,他自己还是个进士出身,这就非常不受文人待见了,在朝中的声誉也不大好。 成化十九年,汪直倒台,王越也跟着倒了,还把自己军功挣来的威宁伯的爵位给弄丢了。 到弘治时,李广成了皇帝跟前儿的红人,权势如日中天,李公公想要在外朝找些外援,王越想要东山再起, 正好两人一拍即合。 大明嫡长子 第43节 反正王越要的是得势的太监,他管是姓汪还是姓李。 本来嘛,如果李广还活着,王越起复三边总制,应当问题不大。因为那个状况下王大人是朝中有关系,自己有能力,形势有需要。 至于那些背后戳脊梁骨的,任他们去。 但现在李广死了,那问题就大了…… 这事儿朱厚照也在琢磨。 现在边患严重,对于皇帝来说能去把陕西的问题解决了就好,他才不管那些,和李广一党就不能用了? 没那回事儿,李广怎么来的?李广本人就是他用的。 王越也当过三边总制,当得还很好,不然威宁伯这个爵位怎么来的? 朱厚照瞄了一眼皇帝手中的奏疏, 不对,是瞄了好几眼, 弘治皇帝才发现他想要看, 于是父子俩偷偷的对视一眼,互相使了个颜色,皇帝也干脆铺开来让他看了得了。 上面写着:内官监太监李广招权纳贿,其门如市,兹幸罪恶贯盈,自其速死,朝野闻之,无不称快。然广所余金帛何止千万,皆嗜进之徒多方馈送,此而不惩?何以示戒?乞拘广亲信任事之人,去其官籍,付之法司,审问明白,从实具奏,以清仕路! 奏疏果然是弹劾平日里那些和李广比较接近的大臣。王越则是明牌,是人就知道他名列其中。 朱厚照也渐渐明白了为什么廷推推不下去, 李广一死,朝堂根本就不是安静!那是皇帝按住了,这奏本给他藏了几天,都发皱了! 而且安静不安静的,官场上这些人精也一看就知道倒李广‘党羽’的大势是谁都挡不住。 恰逢这个时候,朝廷想要选一任合适的三边总制官,又想起用王越。 这就麻烦了,臣子们不敢表态了, 因为和王越有关系,就是和李广有关系,和李广有关系,在这个关口? 你今天表了态支持王越东山再起, 明天就有人说那账本上是不是有你的名字? 朱厚照心想,看来皇帝是想要用这个人的,反正性格不好就不好,起复他又不是放在京城,是放在陕西,先稳住了边关形势再说。假如皇帝不想用这个人,廷推早就结束了,也不用拖到现在。 所以说这就是政治生态的恶化,影响朝廷做出最优选择的真实写照。 朱厚照听了都叹气,他这个受‘实事求是’教育长大的人,最看不得这个! 第四十九章 人心险恶 按理说,这当皇帝的人,要定谁当个官那还不容易? 这事儿得两说,如果只是硬把他按在那个位置上,这事儿容易, 宪宗皇帝开了传奉官的先例……就是不管吏部那一套,直接由圣旨简拔任命官员…… 到了弘治皇帝这里,一样可以安排个人,能有什么问题? 是没问题。 谁还能把他给撸下来,或者杀了不成? 当然不会。 然而当领导,或者说当皇帝,一定要记得,你的目的是什么。 譬如说,弘治皇帝现在有意在边关形势紧张的关头起用王越这样的名将,那么,他目的是什么? 不是为了给王越一个官儿,不是为了和文官闹别扭, 是为了让他当这个官,解决朝廷的问题。 所以朝廷……或者说皇上就要为他创造可以解决问题的局面。 不能送他过去,让他面对千难万险,所有人都反对他,打个仗要过九九八十一关,那就是把岳飞派过去,也要把人家难死。哪怕真要这样,也不能在边关战事上玩这一套,否则不是坑自己吗? 现如今朝中清流不支持王越起复,甚至还想着治他的罪, 这个时候就是拟了圣旨让他去当这个三边总制官,又有什么用? 他去了之后,在京的官员不支持他,地方大员大多也有京里的背景同样不支持他。 他王越还能是神仙不成? 用现在的话讲,就是班子要团结! 以前李广活着还好,毕竟有那一派的自己人帮衬,现在李广死了,人人避之不及,谁会真正的支持他? 这,才是为难之处。 如果强行派去,最后打了败仗,最大的责任就是你皇帝!这就叫领导无方! …… …… 廷推在没有结果的氛围中无奈结束, 皇太子留了下来,看着皇帝摇头苦叹,毫无办法。 朱厚照也没有说话,他也需要时间来梳理一下情况。 “……当初,也是他们说着什么为国灭贼,为江山社稷除掉奸臣!一个一个都来逼着朕杀了李广!现在朝中暗流涌动,同样的一群人却又都站在干岸上明哲保身!没有谁愿意为了国家为了朕说上一句话,便是推荐王越的也是和李广有着联系,想着在朝中‘独木难支’!朕有时候都在想,这个朝廷究竟谁做主?”弘治皇帝现在想起来这一茬,心里也是非常的郁闷,自顾自的说起怨气的话。 朱厚照跪坐在皇帝的御榻上,手里则一页一页翻着奏疏,面容算是沉静。 其实在朱厚照看来,皇帝的话有些天真, 这群人明哲保身和杀不杀李广有什么关系。李广是国家之患,杀了当然比不杀的好。 至于说带来的问题,再把它铲平了就是了。 而且晚一天杀,早一天杀,它都会有很大的影响。不能说国家安稳的时候再杀, 哪一天能安稳? 什么时候这紫禁城下面的水流得能不激烈? 当然,说起来这些文官也不好,他朱厚照又没有天天看奏疏,他哪里知道国家现在是这样的形势?但是文官们不同,他们是知道的。 或许,杀了李广在他们看来更为重要,毕竟机会难得,毕竟这里是中枢,比边关更为重要。 边关的形势到底还是在边关,烧不到京城。 又或许,人们也觉得没了王越,一样可以派其他人过去。 难道没了王屠夫,就要吃带毛猪? 说不得还有一帮人想毛遂自荐,觉得自己只要有机会,一样可以杀敌立功。 不过,现在去责怪这些也没有了意义。 朝中局势本来就是牵一发而动全身。 “刑科给事中,张朝用。”朱厚照看到了这份奏疏的署名,默默记在了心里。 “照儿。”皇帝叫了他。 “儿臣在。” 弘治皇帝走过来拉住他的手,“皇儿往后要记住,这天下事,臣子们说对的,不一定对,说错的,也不一定错。” “那什么时候才是对?” 皇帝想了想,“你说对管用的时候,才是对。” 朱厚照微不可查的笑了笑,皇帝这是真的给气到了。 “父皇,儿臣想问父皇一句话。” 弘治皇帝对儿子还是不再摆那么多的脸色了,略做调整之后讲,“你说。” “父皇为何不愿意用大臣们推荐的那些人?” 皇帝也不瞒他,“他们远不如王越。王越在西北多年,久历战事,要么不动,动有成算。鞑靼小王子必得这样的人才能应对。” “既然有这样的人,为何以往不让他镇守边疆,要等到这个时候才起用?” 皇帝没想到皇太子忽然这样质问了他一下, 一时语滞倒也没想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最后只得糊着说:“王越此人,虽有大才,但德行欠佳,以往……以往也是不愿用之。” “爹。做儿子的有一不情之请。想请爹答应。” 朱厚照举手做揖,口中忽然改了称呼叫皇帝一愣。 但还是宠溺的瞥了他一眼,按住他的手说:“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们父子连心,只要是对你好的,我这个当爹的都答应你。” “那儿子想请爹答应,若儿子有办法让朝臣同意王越出镇西北三边,爹之后就不要轻信朝中臣子的谏言,让王越能够一心一意的在西北杀敌。” 前方将士浴血奋战,洒的是汗,留的是血, 后方朝臣互相争斗,经常是让将士们流完了血,还要蒙冤,敌人不能把他们怎么样,倒是自己人为难的他要命。 尤其是王越这种鸟性格, 那么多人不喜欢,他一旦立了军功,受了奖赏,就会有更多的人嫉妒。 到时候怕是有小人之言,伤了将军之心。 这是朱厚照不能接受的。 弘治皇帝倒是没想到自己的太子会讲出这番话,有些惊异的问:“照儿真有办法让众臣支持王越出任三边总制?” “事在人为。儿子算不了命。但试试总归是可以的。”朱厚照也没有保证一定能完成。 但就像他说了,试试嘛,试试又没有成本。 弘治皇帝有些将信将疑,但他知道自己生了个不简单的儿子,稍作思考之后也答应了下来,“好,若你真能做到,那爹不仅答应这一点。以后王越这个人也交给你,他的生死去留就由你定夺。” 大明嫡长子 第44节 朱厚照一听,心想还是弘治好。 “遵旨!”他欣然应下,“对了爹。儿臣还听说,李广家中搜出了账本?” “喔,你说这个。”皇帝马上转头招手,“萧敬,东西拿来给太子看看。” “是。”萧公公心中想着,皇上对太子果然是实心的好。 朱厚照看了账本能让他知道,哪些人是真的和李广一伙儿,哪些人不是一伙儿,有点儿打牌……偷看牌底的感觉。 这账本上,有个名字:屠滽。 便是那个吏部尚书屠滽。 难怪皇帝一开始说什么:便是推荐王越的也是和李广有着联系,想着在朝中‘独木难支’。 虽然这话其实是错的。 “爹,这东西我可以带回东宫看吗?” “你觉得需要就拿去吧。朕,真是再也不想看到了……”皇帝说到后面有些心灰意冷,他原是相信这些文臣的。可到了今天忽然发现,世界完全不是那么回事。 朱厚照得了准允,便收拾收拾离开了乾清宫。 到宫外的时候,冰冷的空气让他的思维更加活跃。 所以说为什么独木难支是错的? 因为李广都死了,台柱子都没了,剩下的,不论是独木也好,双木也罢,就是来一百根木头,又有个什么鸟用? 最大的指望见了佛祖,剩下的还指望个蛋。 在这种形势下还力荐王越起复的,哪里是为了帮他,明明是想要害他。 因为王越喜欢攀附太监、因为王越性故豪纵、因为王越声名扫地! 如果这个时候王越依然能够起复,可想而知清流是如何的群情激愤, 那么自然的,王越就是清流想要拔除的第一颗钉子! 若王越不来,众人的怒火朝谁?或许没有人特意挑了王越来当挡箭牌,那就只能怪他运气不好,朝廷在这个时候要推三边总制官。 一旦皇帝力排众议要用他,边防形势紧张又需要他,自然是不会轻易的杀他! 于是一众官员必然要和皇上为此争上好些时日, 而且争斗结束的那天也很好猜,就是王越凯旋归来的那日。 至于这中间……打仗、还得赢,怎么也要个一年半载。 这样的话,躲在王越‘恶旗’之下的人就还有时间转圜,事情就或许有转机,反正是比今时今日这样突然面对李广的死讯要好得多的多。 说白了一句话:王越是打着‘李广势力’的标志的人,他不倒,则我不倒;我要倒,那他要先倒! 所以说独木难支肯定是错的, 所以说朱厚照要向皇帝求来那句保证。 想明白了这一点,朱厚照更清醒了。 但昏暗的黄昏之下,紫禁城中太子的背影随着越走越远,也越发模糊。 前路漫漫,人心险恶,这位老将军都已经七十有二了啊。 唉。 第五十章 东宫之意 “三边总制官的人选定不下来,皇上和臣子们的意见不一致。徐阁老,这事儿可也不能就这么拖下去啊。” 天气凉了之后,徐阁老身子骨孱弱,忍耐不住病了。 这中间他老人家坚持着去了内阁几日,现如今看是当初没听大夫的,一个风寒老也好不了。 大概是真的不堪大用了。 当日李广之事,他便卧病在家不在宫中,尤其是那双眼睛,看个文章都要凑得贴在了脸上了。 可如今朝局如此,徐阁老门生有遍布朝廷,他又怎么可能一点儿俗事都不沾染。 说起来,王鏊、王华……这一个探花、一个状元可都是他徐阁老当年主持会试的时候为朝廷选拔的人才。 如今这些人,也不复当年青葱模样,好在前途大好,都进了太子府。追思过往,当然忘不了徐阁老的恩情。 如今座师病重,弟子哪有不上门探望的道理? 而坐下来没几句,自然又说起三边总制官之事。 徐溥老了,七十多岁的年纪,满头的白发,眼袋浮肿的厉害,转个脑袋都叫人替他觉得费劲,而且现在生着病,说不得还得咳嗽一番。 在明朝,内阁某种程度上相当于皇帝和大臣的润滑剂。 内阁统率百官,同时也要反映臣子的意见。 如果一味的讨好皇上,在这种政治生态下就是媚上,万一皇帝干的事儿不那么道德,那么内阁通常会被舆论架起来,被逼着上书力奏, 不然其他大臣就给你扣帽子,说你逢迎圣意,误国误民! 于是乎,臣子们在规劝皇帝不顺之后,内阁都会感受到压力。 徐溥当了这么多年的阁臣,这么点儿道理他还不懂吗? 但他已经这个岁数了,朝局波澜再起,他是有心无力了。弘治十年初的时候便已经向皇帝递交辞呈,只不过皇帝温言挽留,没舍得他离开。 说实话,原本以为东宫出阁讲学,就是他最后的事了。李广……实在是没有料到。 徐老爷子的话很是沙哑,气声也很重,眼睛直直的望着前方,实际上是视力下降了太多,“你们两位,都在东宫任职。太子于此事,是如何表态的?” 王鏊算是这里对皇太子最了解的人。 他说道:“殿下不涉朝政,似乎不应该有什么表态?” 徐阁老一点儿表情也没有。 “倒李广时,殿下也是尽了大力的。应当……是和我们同道吧?”王华此时任右谕德,成华十七年的状元。 他也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王阳明的父亲,在这个时候也算是很有潜力的中青年官员。 听他们两位这样讲,应该就是还没考虑过东宫的意思。 徐阁老不露悲喜,但已知道他们二位都没抓住关键。 “三边总制官,陛下圣心已定。可李广一死,无人应援,心中难免想起被迫杀李广时的委屈不解。陛下虽然仁厚,可不代表陛下什么都忍。”徐溥仰面说话,语速慢,但一字不停。 “君王的委屈谁能解?” 王华这么一问,其实答案呼之欲出,他自己也瞬间明悟, 难怪首辅大人先问了东宫。 王华一拍手,“若能说动东宫,此事尚可为。” “我去吧。”王鏊想了想,他和皇太子算是最熟的。 皇太子也认可他的话,每次谈到最后,太子都说‘先生一说我才明白’,可以说相谈甚欢。 徐溥摇了摇头,“你们都不要去。我问东宫,并非是要你们去劝说东宫。” 呀? 这样一来,两人又都有些不解。 “那是何意?” “因为东宫重要我才问。”徐阁老之前的话因为无力都有些虚浮,但说到这里忽然开始加重,“东宫极有主见,他若与我等心意相通,自然会在适当时候相助。若不通,劝说亦无用。” 他只怕太子不愿意顾全这个‘大局’。而这个大局就是在李广已倒的局面下,为了稳定,不要启用王越,否则必是风雨交加之势。 “此外,陛下心中患上的是委屈病,委屈怕不理解,更怕亲近之人不理解。如今陛下本就对朝臣心存怨怼,这时候还要去说动东宫,若是陛下得知,作何感想?” 两人一听,不禁暗暗赞叹。 徐阁老虽然身体年迈,但毕竟是多年的内阁首揆,看似不动声色,实则早已洞若观火。 照这么说起来,这事儿还真不能干。在这个时候劝‘反’了太子,那更是叫皇帝生气了。 “此事,说大很大,说小很小。一切全数系于太子之身。但,朝局如此,实在不是我大明朝的福分。” 王鏊和王华又不理解了。 “恩师……究竟忧虑什么?” 弟子是有几分亲近之情的,徐阁老也愿意讲:“边关战火不断,朝廷却限于局势不能派遣名将。这是福吗?此事逼得太紧,逼得陛下派了另外的人,一旦打了败仗,你我之辈,上无颜面对陛下,下无力安抚百姓,咳咳……” 老头儿躺在床上,向书案那边伸了伸手, 府中下人立马知道了意思,去那边将一封奏疏拿了过来。 “老爷……”府中的管家把奏疏拿来, 但徐溥挥挥手示意他给边上的两人。 这奏疏,写着辞呈。 “这是?” “风雨飘摇之际,我却已老弱不堪。国事虽有起色,但仍显艰难。这辞呈……你们若想加点什么,就加进去吧。” 王鏊和王华忽然明白,徐阁老已经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大概是他最后办的事了,他会向皇帝进言,然后辞掉一身的官职。用自己最后的能量点亮后来人之路。 可他们都是一时君子,不忍让徐阁老最后做这样的事,纷纷拒绝, 王华更是感动涕零:“恩师为国赤诚之心,学生能够理解,不过恕学生,不能答应恩师的要求。” 徐阁老沙哑的声音又响起, “以我年迈之身,尚能为国效力,这是福非祸。但你们记住,此事万不可牵涉东宫,否则事不可为。” …… …… 大名府,浚县。 大明嫡长子 第45节 这里是王越的老家。 王越这个人,还有两个特点。 一是官瘾大的很,照理说那么大岁数了,何必呢?但他在弘治元年开始,就一直上疏喊冤。 弘治七年,皇帝让他以左都御史的职衔致仕,而他还是不甘心,又暗中通过李广开始活动。 到弘治九年有了点效果,皇帝召他执掌督察员,但因为言官的激烈反对,皇帝收回了成命。再次折戟之后,他仍然没有放弃…… 这第二个特点,就是帅。 史书记载他相貌一表人才,风流倜傥,身形挺拔,气质形象俱佳! 你想想,这是个什么样的人?能考中进士,这是能文;能当成名将,这是能武。人还长得特帅,这是个什么基因? 这样的基因,还能生,哪怕有不肖子孙,也总能碰着个好的。 便是他四子的女儿王芷,从小就是一颗玲珑剔透之心,不仅聪明,更有沉鱼落雁之貌。据说从小喜穿白衣,永远都是素面朝天,如不沾世俗之气的隔世之人。 走了王越端坐的院落,就能看到她一头乌黑闪亮的秀发自然地披落下来,像黑色的锦缎一样光滑柔软,令人移不开目光。 王越毕竟老迈,京里突然传来这样一个消息,直打击的他目光呆滞,嘴唇直颤。 他这个小孙女儿到了他的跟前则哗啦啦的跪拜下来, “孙女求爷爷收拢东山再起的念头。” “如今……我有没有这个念头都没什么区别了。” “爷爷,这不是为了做官,是为了保命。李广既死,朝中必定有人参奏爷爷。这个时候屠滽还来信与您相商重回朝堂的计谋,这分明是要害您。” 王老爷子眼神有异,但却没说话,看来他也不是没想到。只不过人在局中,他自己也很想要入朝为官,自然也就没那么多不满,至少人家还在帮他。 “爷爷这个时候,只有居家称病,不见外客,或可有一线生机。” 装了病,朝廷就不会再想到他。毕竟他是当的将军,身体不好的将军那就没什么意义了。 “老爷,京城来的信。” 王越的背后,府里的管家忽然出现。 “拿来。”他躺在椅子上伸手, 这信绸缎包装,看着贵气,信封上歪歪扭扭几个很丑的大字:王越将军亲启。 光是这几个字,就足够让老人家惊奇了, 这是哪里的名师,培养出这么个书法天才。 但一看内容他忽然直坐了起来! 第五十一章 谁是大局? “东宫属意将军起复,请将军不要心灰意冷,称病避官。否则朝堂论理,如何推举有病之将?边关重地,怎可托于危重之帅?将军只需养精蓄锐,坐待吉时,勿听勿信,勿急勿躁。另,大明边患日盛,本宫决意励精图治,整兵备战,重现大明太祖、太宗万国来朝之象!唯请公在野之时详述边关之险要,战阵之妙法,撰写成书,整理成册,以供后人瞻仰……” “老何,送信的人呢?”王越忽然起身往外追去。 结果管家说道:“老爷,人已经走了。” 一听这话,王老爷子急得都跳脚,“哎呀,你怎么能让他走了?!” 王芷不知是谁能让自己的爷爷有这般反应,也急忙爬起来去寻了那封信一探究竟,“爷爷,怎么了?” 王越对孙女儿也不藏私,“你瞧,竟然是东宫来的信。” “东宫?”王芷大约也想不到东宫怎么忽然扯了进来,但看内容已震惊不已:那位殿下,竟已猜到了她的对策? 但内容她大概是不喜欢的,抿了抿嘴唇,就算东宫聪慧,但这是要让他的爷爷去冒险。 却说王越老将军,压根不是沉静如水的性子,这封信接在手里,勾得是他多年的夙愿,所以一时间是坐坐不得,站站不得。 “芷儿,你说这真的是东宫来信?” 不说旁的,王老将军觉得这字体就够搞人的了。 王芷那张嫩滑的脸似能挤出水来,便是蹙眉凝思,也是不减一分艳丽。 “屠尚书的信,交代了李广之死的过程。若不是太子,陛下如何能决意杀掉李广?” 王越叹气,“关键还有周太皇太后。也不知那个老糊涂如何惹得周太皇太后对他不满的。” 宫里的事情隐秘,这些缘由他们就无从知晓了。 “不论如何,李广之死也一部分因着太子。太子怎会在此时来了这封信?” 王越一时也想不清楚,“不行,我得给东宫回信,一探究竟。不然我这心里实在难熬。” 王越急, 他是一个靠山倒了, 忽然间又有一个冒出来,那便怎么也要抓住。 但孙女王芷阻止了他,“爷爷不可。” “这有何不可?” 小姑娘薄嫩红润的嘴唇轻启,微缝之中露出一排贝齿,“本朝,东宫的位置极为特殊,太子在陛下的心中位置极重。若爷爷所念之事易如反掌,今日来的便不是信笺,而是圣旨。” 王越心头一凉,那岂不是说还有变数? “朝中诸臣想借李广之事,清仕路、整朝纲,少不了一番明争暗斗。因此,太子算准我们有可能称病……”说到这里,姑娘秀眉又落下一分,“有如此心智,必然也做了万全准备,故而爷爷不必着急,此事必会有个结果。只不过大势难违,一旦事不成,爷爷可想好了退路?到那时,东宫发不出声音,哪怕想勉力保下爷爷,也只能秉公办理。现在去了信,反倒落了口实。” 王越一想是这个道理,但他就是心痒痒。 “可东宫是主,我是臣,东宫这样来信直截了当。若我们隔岸观火,这心思也瞒不住啊。东宫哪怕败了这一次,东宫还是东宫。你爷爷我往后再去攀他的门楣,又怎么攀得上?” 王芷真不知道说什么好,都七十二了,还考虑之后再去做官…… 她多次劝过,这时候也不必再讲这些车轱辘话,还是好好想想怎么应付,毕竟东宫的好意,若不理不睬,确实不妥。 忽然之间,她的心头闪过一丝亮光。 “撰书!”娉婷的身影忽然转了过来。 “撰书?” “爷爷你看,东宫的信里已经说了,让爷爷将边关的形势、多年行军打仗的经验详做整理。这事不必掺和朝局吧?而且……若太子成了,此书是爷爷的功劳;若太子不成,此书也是爷爷的心迹,太子亦不会心生嫌隙。” 王越一拍手,妙啊! “只是……”也不知怎的,王芷的心头忽然猛跳,应当……不会有思虑如此周全的人吧? “只是什么?” 王芷继承了王越身形挺拔的特点,姑娘家发育又早,如今她也是身形修长,光可鉴人。 她再看了看太子的信,忍不住轻咬了嘴唇,“难道……难道东宫写信之时,已经料到我与爷爷会有今日这样心思?不然怎么忽然叫一个武将写书?” “啧。”王越不是很满意孙女的话,自傲的说:“你爷爷我是进士出身!” …… …… 因为天气实在是太冷了,已经叫人有些觉得很不适,所以太子命人端了炭盆。 一边搓手烤火,一遍锁眉沉思。 火热的炭火映照的他的脸上都有些红色。 不知是烤的,还是气的。 他原以为屠滽只是个个例,没想到给李广送钱的还真不在少数。所以说朝堂上那些‘国家大义’的话还是少听少信为妙。 炭盆的对面,是王鏊。 既然太子的态度重要,他自然也是当仁不让的来了。 就如徐阁老所说,他不是来当说客,他只是想知道知道太子是怎样一个想法。 当然,按他的品性,是不会说什么假话的,只是将那日阁老的话以及话里的忧虑传达而已。 “王先生是个至诚之人,想必不会有什么虚言传来。”朱厚照语气幽幽,但从头到尾听下来,他的眼神其实有变化——徐溥是真的老了。 “谢殿下信任!” “我信任你,这何需言谢?”太子说话的确叫王鏊心安,“不过我想问一句,阁老与王先生既然有那样的担心,为什么还是一定要反对父皇,不选王越将军为三边总制官呢?” “回殿下的话。李广死后,太多人避之不及,即便选了王越,朝局的形势恐怕也会对王越将军不利,更对西北战局不利。” 这是废话,也是文官们现在说的充分的理由。乍一听是很有道理,但其中关键是不派王越是不是可行? 国家最知兵的将军们都在边关,可边关月月都有败仗,现在为了朝局的形势还不派王越,这不就是放着有用的人不用嘛! 而且,朝局的形势是什么,不就是你们这帮人? 所以朱厚照对这个答案是不会满意的。 “一个合适的将军却派不过去。传至后世,不知是我们朱家父子可笑,还是朝中大臣可笑。荒唐至极。” 王鏊闻言屁股离了板凳,不敢再坐了。 好在朱厚照起了手势,“我不是在说先生,不用多虑。我先前就说过,王先生是至诚之人,诚心对我,诚心对天下人,所以本宫也不会瞒先生,本宫是属意王越将军的。” 王鏊听了这话,心中五味杂陈,这样的话,必有一番风波啊! “殿下?!” 朱厚照不怕说出这话, 事实上,朝廷里现在只有他说出这话,否则这理和势就一边倒了,那就什么也论不起来。 虽然屠滽等人也会支持王越,不过他们本就是李广的‘门人’,在李广已死的情况下,难以形成抵挡之势! 既然如此,那就太子来起这个势! “殿下。”王鏊跪了下来,“微臣斗胆,请殿下赐教。殿下为何前后态度有如此的差别?殿下又是作何打算?” “本宫没有在使什么厉害的计谋,唯一个信念:在当世,本宫不想做亲者痛仇者快之事,按下王越的任命,你以为最开心的是朝中反对李广的君子?不,是在西北为害的鞑靼人!在千百年后,本宫不想后人读这段史时骂我们无能无德,明明有力量,却限于朝堂的局势使得国家蒙难,民族蒙尘!” “徐首辅说的对,不要劝我。你也不要跪着了,回去吧。这件事你可以不助我,但我要你不能反对。今后,也不会影响你出阁入相。” 大明嫡长子 第46节 “殿下此言折煞微臣了。” 皇太子没再说什么。 王鏊也走了。 炭盆前的朱厚照似乎还没什么表情, 良久,终于说出之前那句在心里的话,“徐溥也是真的老了。” 刘瑾一边加炭,一边回话,“殿下可是听出了什么?” “他这个内阁首揆,就像个受气的媳妇儿。公公婆婆都不好伺候。百官所请,他不敢不应,父皇那边也要照顾到。而且又是年老致仕的时候,他的本意应该都不想掺和进这些事里了。辞呈一摆,任你们写,总归是交了这趟差,反正父皇是不会要他的命。” 心里萌生退意,自然进取之心全无。但两边和稀泥,就是两边都不满意。可一般人完全听不出来其中想躲了这事的意思,还以为徐大人是拼了这条老命也要为国呢, “殿下的话总是一针见血,说实在的,奴婢都没想那么多。” 说话间,张永也进来了。 朱厚照也不多话,把手里的一张纸条递给他,“父皇和司礼监那边我都已打了招呼,你去要几个东厂的人。把这几日来上疏反对的几位大臣的底,给我摸一摸,尤其那个陕西道御史胡贵闵!” 这个人,账本上可是有他的名字的。 “是!” 都说对大局不利?那就看看究竟谁是大局,对谁不利。 第五十二章 王鏊 王鏊生于景泰元年,生在太湖之畔,苏州府吴县。今年已经四十八岁了。 他的父亲是知县,这样的家境让他不必有生活的忧虑,从小就开始随父读书,有少年天才之名。十六岁父亲北上京师为官,他便入学国子监。 不久,他就因写得一手好文章而成为风云人物。 他的文章一出来,国子监诸生就会争相传颂,当时的一些朝廷官员都感到非常惊奇,称他为“天下士”。 成化十年,二十五岁,在乡试中取得第一名“解元”;次年,中会元;殿试中得一甲第三名,也就是探花。 正德年间,刘瑾作乱,王鏊屡次劝谏,终因无法挽救时局而辞官归乡。居家十六年,至死没有复出。 他做的文章一时之绝,做官也入了阁,所以唐寅赠联称其“海内文章第一,朝中宰相无双。” 此外,他为官清廉,时称‘天下穷阁老’。 所以王阳明说王鏊是个“完人”。 这个完人在回去之后夜不能寐,太子的话一直在他的耳畔回响。 尤其是那句,亲者痛,仇者快,如果真按照他们这些人的心思,恐怕他们就成了鞑靼的帮凶,受苦的则是大明的百姓。 砰砰。 “怎么了?” 这个声音令王鏊不快,他心思烦躁,回府之后就交代,任何人不允许打扰。怎么还敢来敲门? 木门外的下人也担着小心,但还是说了,“老爷,是东宫的人。” 东宫? 王鏊心思一动,马上站起来往外走。 “快请。” 来人躲在黑袍之中,深夜来此,这是为何? “王大人。” 到屋里定睛一看, 这不是刘瑾吗? “刘公公?”王鏊拱手,“不知是公公到访,还请恕罪。这……可是殿下有什么旨意传来?” “不,殿下不知我来贵府。”刘瑾往后看了一眼,发现王府的下人已经把门给关上,便也安心的坐了下来。 这种时候,这种氛围,就不要人伺候了。 王鏊猜也猜到不是寻常之事,不需要待客时的那几口茶。 不过,一时之间,他倒也思虑不到刘瑾此行之意。 “看王大人的样子,想必从东宫回来之后一定也是彻夜难眠。” 王鏊不可置否,“朝局、边关、东宫……确实无法安心入眠。” “但不知,王大人怎么看待殿下今日的话,王大人又准备怎么做?是支持殿下,还是继续反对,亦或者就像殿下说的,隔岸观火,将来也可出阁入相。” 王鏊是很自傲的一个人。 他有些不满的说:“若依刘公公所言,我深夜不眠为的是此事,那我王鏊把自己的前程看得也太重了点。” 既然不是,那又是为了什么不睡? 刘瑾也不恼,拱手道:“请王大人赐教。” “王越确实是李广的党羽,他骄纵成性,自负大才,勾结奸佞,要说朝中大臣反他,如何能错?” 再往后说王鏊又闷声了点,“但……殿下之言也不无道理,王越是成名已久的大将,平生交手鞑靼,鲜有败绩。若他不去,鞑靼人也确实成了最大的获益者。我只是在纠结,到底谁是正道而已。至于出阁入相,非我所愿。” “咱家佩服,那大人想好了没有?” “还没有。”王鏊忽然觉得奇怪,怎么你大半夜的跑过来一直问我问题,“不知公公,此次登门所为何事?” 刘瑾也不和他绕了,“本来嘛,咱家是来送大人一个前程,可大人说了前程不重要。那咱家就是来送大人一桩祸事。” 王鏊听了这话反倒哈哈大笑。 “公公是个妙人。但说无妨!” “这事也不复杂。殿下是极有主见之人,如今王越的事,殿下心意已决,绝没有退回或者改口的可能。这事儿是行也要行,不行也要行。王大人说还没想好,倒也不急,不过如果王大人最终决定和殿下同道,还请大人上疏陈奏!” 也就是说要请王鏊领衔上奏,放第一炮! 王鏊是君子,但他不笨, 这一炮放出去,他就是顶罪的人。 他不是不可以顶罪,但他要知道理由。 “这是祸事。既然是祸事,咱家总要说明缘由,不能叫大人白白的去送死。” 这屋子,烛火闪动,黑暗之中一点光明,似乎隐秘之事都藏在这样的天地角落。 “不瞒大人说,其实这场三边总制官之争,朝臣是赢不了的。因为殿下是东宫,后边儿是皇上。不过大人有没有想过,殿下即便赢了这场争斗,最大的凶险又是什么?” 王鏊凝眉沉思。 刘瑾的话,是跳出这件事本身,从更高的角度来看了。 也就是说王越即便真的去了,后边儿还是有凶险。 那就是…… “嘶……”王鏊忽然眼眉一跳,“公公的意思是,王越打了败仗!” “王大人果然是人中龙凤,这般才思也就大人了。”刘瑾拱手,和他客气了一下,“所谓兵无常势、水无常形。王越即便有名将之名,可难保不会马前失蹄。殿下呢,是一定要挑着担子,冒天下之大不韪力推王越任三边总制官的,那王越必须要打胜仗。可……万一……到时候是不是说殿下犯了错,东宫的脸面又往哪里放?” 接下来的话就不必说了。 王鏊也明白了,“所以这个头,不能殿下来起。” 说句杀头的话,皇帝一直等朝臣廷推人选,至今不主动开口,难道背后就没想过万一王越败了的可能?到时候人人都说:看吧,叫你皇帝不听我们的。这样的话,大明的脸面往哪里放。 所以刘瑾讲的‘前程’、‘祸事’,这都讲得通。 王越打赢了,这事算是圆满。太子自然记得他的功劳。 王越打输了,那就得有个顶罪的人,到那个时候,这个事情就是王鏊一定要劝着太子这样做的。首恶必办,而且不办就是太子要把这个错给认了。 照这个理,自然就是大大的祸事。 “王大人,旁得事殿下可以等,边关的形势可等不了,快则一两天,慢则三五天,殿下必会挑头起势。到那时,咱家就只能去求另一个王大人,求他旗开得胜,马到成功了。” “当然……若是大人选择不帮殿下、甚至反对殿下,那便当咱家今晚没有来过,也没有说过这些话。” 言尽于此,再留下来说的也是废话。 于是刘瑾起身,“大人且留步,咱家告辞了。” 王鏊则抖了抖胳膊,给刘瑾正式的行了个礼,“公公之言,是真正的谋国之言!” “大人过誉,咱家只是个阉人,谋不了国。那样的大事要殿下去谋,咱家谋得就是如何护着殿下。” 第五十三章 死而后已 胡贵闵任职陕西,陕西之地,陕西之民是否需要王越他比谁都清楚,但是他的上疏一点不比刑科给事中张朝用平和,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账本的名单还有他的名字,这不是为了撇清与李广的关系又是为了什么? 皇帝那边,他也不能一直压着这些奏疏。 因为只有皇帝想拖一件事才会将奏疏留中,现在三边总制官不仅是他想力推之事,也是李广死后眼下最叫人关心的事项。 所以张朝用、胡贵闵等人言道官员们的奏疏一出便闹得满城风雨,朝里朝外的大加议论, 曾经李广的党羽更加躲避不及,毕竟李广都死了,还靠谁啊? 眼下比较为人比较关注的,就是吏部尚书屠滽。 弘治九年的时候,前任吏部尚书耿裕死了,朝廷商议吏部尚书的人选,本来马文升资历最深、名望最大,自然希望很大,但是皇帝圣心默定,直接定了屠滽。 这其中,就有李广的关系在。 当时对于屠滽接任天官的记载叫‘人多异之’。就是说这个任命在舆论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所以他也被认为是‘李广流毒’。 大明嫡长子 第47节 当然,还有一个不能忽略的人,长庆。 他是李广亲信,李广死后,他的境遇也非常的尴尬,现在这两人算是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如果皇帝要在李广死后,继续掀起大案,那么他们二人必死无疑。 可现在西北的局势救命,给他们送来了一个‘三边总制官’这样的活命机会。 “……屠大人,眼前之计,你只有死保王越将军,他只要不死,就没人能定您的罪。” 屠滽在家中脱了官服,身着绸缎长衫,走起路来虎虎生风,但其实已经很危险了。 “我已去了信。但几日来廷推时,只有我一人勉励支撑。” 尽管送钱的人多。但也有人抱着‘我送钱其他人又不知道、我还是反对王越和李广保持距离’的心思。 长庆是鬼门关走过一遭的人,他至今还记得当日在东宫的遭遇。 如今更是一心求活路,不管怎样,他都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 “那就只能让西北的局势,再坏一点。坏到皇上着急。坏到局势缺不了王威宁。” 王越之前封爵威宁伯,所以也有一个称呼:王威宁。 长庆这话一出,屠滽一惊,这是什么心思? 而且话意很明显,就是叫他去做:屠大人可是天官,大明两京一十三布政司,还能没几个吏部尚书的人? 想办法,再打个败仗,这事儿不就成了! “局势乱不乱,我说了不算。”屠滽装傻,心中则想着,妈的宦官是真坏,“西北的将士、镇守的太监,他们可不会掉脑袋的帮咱们。” 是的,万一打个败仗,得利的是他们,吃亏的却是那些人。 不多时,府里有个人过来附耳在屠滽这里说上一句。 一句说话,屠滽的脸色就精彩起来,“下去吧。” “是。” 长庆眼中有疑惑,这个时候的消息应该是刚刚出的,他来之前没人说,现在肯定也不会知道。所以在等着屠滽开口。 结果就看屠滽微微笑了笑,“不用心慌,是喜事。宫里传出消息,詹事府的王鏊作为清流,忽然上疏极力陈词,支持王越起复。王鏊是极重自己声名之人,他干出这事,背后必有隐情,这水越来越浑了。好,浑得好,咱们这些人,看来暂时还死不了。” “王鏊?詹事府?”长庆脸色一垮,马上喊道:“屠大人,东宫不可信!” “胡言乱语!你当我屠府是什么地方?!”屠滽拱手向宫中摇拜,“太子是陛下的太子,屠滽是陛下的吏部尚书!这种大逆不道的话你要再说,可以去别处说,不要在我这里说!” 这不是害人吗! 万一府里有个什么奸细, 他娘的,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长庆却急了,“哎呀,我的屠大人,你有所不知!这……” 话说到这里,他也不敢讲。 当初李广怎么死的? 说什么他送银子给太子,太子出尔反尔! 这边话说完,那边就向阎王爷报道! 现在长庆哪里还有胆子把这个话往出传? 万一多传了几个人,传到陛下的耳朵里,陛下必定彻查此事,到时候还能活命? 但屠滽则眼睛眯了眯, 看来大家都是一样,只是为了活命聚在一起,实际上各人心中有各人的心思。 “还有,刚刚那些让局势更坏的话,本官就当你没说过。” 屠滽反应极快, 勾结外族那可是灭门大罪。 现在有王鏊的消息一出来,说明事情没那么简单,那也就意味着还有转机,他是绝对不会再去冒这种险了。 太监没儿没女,他屠滽可是子孙满堂! 长庆无奈,只能捏着鼻子认了。 “既然如此,那就听屠大人的。不知屠大人接下来又准备如何应对?” 这两人之前在一个阵线,现在斗了几下,又重新调整主次位置。 现在是下一步,要听听屠滽有何妙计。 “先不急。此事细想起来也蹊跷,王鏊的背后若真是殿下,那他们为何态度转变如此巨大?”屠大人有点儿搞不明白。 虽然说,太子爷基本都会和皇上保持一致,但在杀李广这件事上,太子是助推了的。为何现在要护起他们这些‘流毒’? 长庆也思虑不明白,“屠大人可能有所不知。东宫的谋划非常人所能及。所以我敢断定,此事必有所图。” “但不论是什么,总归是对我们有利。那就,先走一步,看一步……” …… …… 东宫。 撷芳殿的外边儿,刘瑾又小碎步的赶来,像是急得要命的样子。 “殿下,王鏊的奏疏上去了,皇爷果然龙颜大悦,直夸了三个好,而且立即批转了内阁商议!” 朱厚照眉头微皱,“说清楚,是什么奏疏?” “殿下恕罪。奴婢一时着急,说错了。是王鏊上了一封为国举将的奏疏,说的便是边关形势为大,朝中争斗为小得道理。” 朱厚照有些意外, 他知道王鏊这个人,只要真的利国利民,他是可以为此不顾一切的。 说不定,最后也会支持他。 但是, 怎么不打招呼,这么样直接、又迅速的上了道疏? “他人呢?!” “此疏一出,朝野立时便是轩然大波!但王大人不仅不闭府,反而大开中门!” “这风格,还真符合他做的事。” 虽然如此,但王鏊的安危朱厚照是不担忧的,不论如何也不会叫他出事,所以这一节不用多想。 主要是这个三边总制官……终于闹大了, 其实闹大了也好,也好过现在这样一天天拖下去。 恰好现在首辅大人是想要高高挂起,事不关己,他们的靠山也不牢靠。这关口,倒也不容易遇到。 而且朱厚照才不怵这些人,不仅不怵,他还很愤怒! 现在抄了李广的家,朝廷有钱! 王越是千古留名的将军,现在有人! 有钱有人,还他妈的被鞑靼骑在头上拉屎!这不是天大的笑话?! 以前读史的时候,但凡有这种史实那都气得他牙痒痒,现在自己亲历了,真要有这样的事情发生,那特么的这太子不用当了! 操! 第五十四章 争吵 “……其阉宦李广,诳陛下以烧炼之名,而进不经之药。拨置皇亲,希要恩宠,盗引玉泉,经绕私第,首开幸门,大肆奸贪,侵夺土地,几致民变。驸马贵戚事之如父,总兵镇守呼之为公。其罪惶惶,臣非不知,朝堂诸公亦非不知。然李广一案,科道大肆攻讦,内则有户部尚书周经,不避权贵、刚直有声,风闻之言亦将其姓名诬陷其中。夫李广今已死矣,故敢肆击诬陷。外有悍将王越,亦为列入广之朋党,若陛下俱从所议,戍边之将,边关之民,死填沟壑,目且不瞑……臣不复畏罪,惟陛下圣断!” 王鏊是个文章写得极好的人。 昨夜思前想后,越发激愤莫名,最后愤然提笔,奏疏一蹴而就。 写文章讲究不改一字,尽得风流。 王鏊的这句‘戍边之将,边关之民,死填沟壑,目且不瞑’准确的把为何需要推举王越的道理一针见血的指了出来,而且点名批评了科道言官,指责他们利用李广之死的机会扩大打击面! 只顾自己的政治利益,不顾百姓的生死大事。 弘治皇帝是天天等,夜夜盼,终于等到了这么一篇雄文! 他在乾清宫的暖阁里击节叫好! 但在宫外,则是平地一声惊雷起! 盖因原来王鏊是清流中的代表人物,他中进士、授翰林、修《宪宗实录》,入职詹事府,哪一步都是精准踏在了出阁入相的节奏上。 任谁也想不到,这个人会在这个节骨眼,上这样一道奏疏。 今日京城各角落,清流官员三两相聚的主要议题就是把王鏊拉出来骂上两句。 吴宽更是直接冲进了王府,王鏊是他的下属,他自认还算了解此人,现在这样叫什么? “吴大人。”王鏊面无戚色,板板正正的面对上司发怒的脸庞,比之寻常,更加的平静。 在官职上,吴宽是上司,在科举上,吴宽是前辈。 所以碰到的时候该见礼还是见礼。 “济之,你这是怎么了?那封为国举猛将的疏,你怎么什么也不说,直接就送到了御前?你可知现在外面都快要翻了天了?!”吴大人开门见山,也不客气了。 “若与大人商量,大人会同意吗?” “我怎会同意你为那李广朋党说话?!” “那便是了,这奏疏属下是一定要上。让大人知晓也是上,让大人不知晓也是上。既然如此,何必又要牵扯大人?” 这话倒也像是王鏊王济之的话。 不过吴宽也一样怒目圆睁,“王鏊,天下不是只有你一个君子。我吴宽难道是怕连累之人?” 大明嫡长子 第48节 “济之失言,请大人饶恕。” 哎。 吴宽也不是真的生这个气。他气得还是那封奏疏。 “济之,你可知道你破坏的是大局?自弘治四年起,李广以奇门方术骗取陛下信任,前后朝廷多少正臣前赴后继,如今李广终于伏法,正是连根拔除的时候。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你还是清流中的中流砥柱,你这一疏叫天下人如何看朝中的大臣?” “这便也罢了,原先李广之流毒已式微,三边总制官的推选正可委任为国忠臣,即便陛下那边拖上几个时日,此事也大有希望。可如今,你这一封疏掀起了三边总制官人选的争斗,更掀起了有关李广案的争斗,朝局由此不稳,若是边关有失,你王鏊担得起这千古骂名吗?!” 王鏊长这么大就没被人指着鼻子这样骂过。他做事从来都是问心无愧。 “吴大人,边关有失的罪名不止下官担不起,朝中上上下下就没有人担得起!既然没有人担得起,为什么不派王越将军去?至少打胜仗的可能性更大一些!照吴大人所说,换其他人去,换谁?现如今领兵打仗有胜过王越将军的吗?到那时出了岔子,这个罪谁来担?是你吴大人吗?!” “你放肆!”吴宽一拍桌子,他满是恨铁不成钢的看着王鏊, 他已经六十多了,这么多年来都很看重小他十几岁的王鏊。 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他们两位会是这番情形。 想来,其中变数就是东宫。 吴宽缓了缓胸中之气,问道:“你可还记得我说过东宫多奇智?” 王鏊当然记得, 就在不久前他们讨论的。 “吴大人,新、怪之法,不是错误之法。你可知太子殿下对我说什么吗?” “殿下怎么说?” 王鏊中气十足,大声的说:“殿下说,朝廷若因局势派不了名将,一旦打了败仗传至后世。后世人看了是会觉得是我大明的文臣可笑,还是皇上太子……!吴大人,史书满眼荒唐可笑事,我大明,难道也要在你我的手上为后世增一笑话?!” 后面的话犯忌讳,朱厚照‘不知好歹’说说就算了,他这个臣子是不能说的。 但尽管不能说,吴宽也是听得懂的。 “怎么就知道会有败仗?!王越已经古来稀之龄,我大明朝富有四海,子民万兆,难道就靠一个王越撑着吗?若他已然身死呢?我大明朝难道垮了不成?” “可他还活着呢!” “你!” 吴宽知道今日怎么都说服不了王鏊了。 气得一甩手,转身就欲离开。 但走了两步又停住,说道:“本官先前就讲过,天下不是只有你王济之一个君子。我吴宽也不怕什么权贵!只要对江山社稷不利,我必参之!你,好自为之吧!” 王鏊不卑不亢,他是君子,仰不愧天,俯不愧人!怕个鸟! 后来不仅吴宽,想一探事实究竟的朝中官员也不少,谢迁、王华、程敏政……他与这些人同朝为官,互相了解。 只不过大家实在都没想过要和李广的人‘并肩作战’。 这其实还算好的, 还有些人,是生怕别人牵涉到他,说他和李广有些关系,所以极力反对,以博直名。这一种更加可恶。 与此同时, 两匹快马出了京城,沿着官道迅速向西掠去。到了驿站之后马停人不停。如今朝局有这样的重大变化,西北那边必须要尽快知晓。 西边…… 也就是现在所说的三边,甘肃镇位于最西边,大致位于现在的河西走廊一带,往东是宁夏镇,再往东就是延绥镇,也就是现在的榆林。 朝廷推举的三边总制官,就是要节制这一带的兵马,和鞑靼作战。 甘肃是九边最西的地方,离京师偏远,边关大将手握重兵一旦造反,那就是震动天下。因而自洪熙元年,王安任甘肃镇守太监为始,朝廷就开始派驻镇守太监,这也是太监镇守一地的开始。 三边之中,甘肃镇的兵最弱,延绥、宁夏两镇稍好。 甘肃镇总兵姓朱,国姓,叫朱明志。那镇守太监则姓张,叫张坋。 他们虽然远离朝堂,但眼睛都盯着朝堂。 尤其张坋,他是宫里出来的,李广的死他是特别的关注。 镇守太监这个制度……最初是为一地、一事派驻太监,后来是各地边镇都派了镇守太监,还会派出一些矿税太监。 太监监军后来也被大肆攻讦,但实际上这有好有坏。 比如正统年间,宣府的太监越过总兵和巡抚直接向皇宫报告,说他们玩忽职守,吓了当地官员一大跳。凭的就是内臣身份不走内阁那套程序,直接上奏。 再比如,正德年间宁王作乱,最先向宫里报告的就是南京的守备太监。 当然,它的问题也明显,就是搞了一大堆太监,可太监也会贪污、也会有私心,也会和当地的官员也会搅和在一起。 一旦糜烂到那个程度,这个制度实际上也是女孩儿嫁了人——有个鸟用。 但不知,李广身死,王越被攻讦,又被推举的朝局变化,对这里又会有何影响? 第五十五章 用人之法(一) 王鏊的奏疏一上,朝堂的氛围一下子就变了。 因为这代表着李广势力的临死反扑! 开什么玩笑,李广都被拉下来斩了,其他人还算什么? 尤其吴宽,他是想要连太子都一块劝谏的人,所以也不会对于王鏊是太子老师的身份有多么的投鼠忌器。 要说在詹事府的地位,王鏊是老二,他吴宽可是第一。 朱厚照呢,这几日一直往皇帝身边跑,他还没有直接上朝参与政事,但他知道外面闹得再怎么凶,最终还是要到御前、到皇帝这里来决定事情的走向。 所以说是恰好撞见吴宽到来,倒不如说是在等他来了。 但今日却不是吴宽为首,叫朱厚照有些意外,领头的竟然是户部尚书,周经! 啊,这个有点意思, 这些清流也是本事大,王鏊在奏疏里面把周经当做正面人物,但是他们竟然能把周经给找来。 在弘治朝,内阁其实没有到我们平常概念中的那种超然地位。这个时候六部的地位也一样重要。 这是个渐变演进的过程。 而且和皇帝个人的喜好也有很大的关系。比如弘治后期,刘大夏非常受皇帝的喜爱,有什么事情都要先问过他。 这其实就导致内阁的首揆刘健、以及吏部尚书马文升的不满。本来就是嘛,要么皇上您让刘大夏干了内阁的首揆或天官,要么您就注意点儿。你给我们两人这个位置,整天去找刘大夏,这不是膈应人? 所以今日周经来了,不一样。他可是户部尚书,这官儿做得着实大了。 但朱厚照想了想,其他人估计也不敢来,礼部尚书徐琼、刑部尚书白昂、工部尚书徐贯,以及那个吏部尚书屠滽,多多少少都和李广有所牵扯。 “臣,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周经、吴宽领头,后面有各部的侍郎,还有督查院的御史,大约也要有八九人。 朱厚照想,可能和王鏊的名气也有关系,由他来上那一疏,从清流的角度去看,李广流毒实在是有些嚣张狂妄! 他撇了一眼皇帝,发现老爹脸色有些僵直,尤其目光落在周经身上,那也是多少带着无奈和嫌弃。 周经这个人呢,就有点像是弱化版的海瑞,他是遇谁怼谁,外戚、宦官、勋贵,包括朝中大臣、当太子时的弘治, 他是一个不落,全都给轮一遍。 就自己被言官给带上这个事, 他还特意上疏把这帮言官给臭骂了一顿, 叫“使广若在,彼亦退缩如畏犬,敢狂吠哉!”。还敢来喷我?李广还在的时候,你们这些人就是丢了胆子的狗!敢吱个声吗! 后来还说“今李广受贿籍薄固在,请查是否有臣姓名。然馈遗亦不需多,但有寸金尺帛,即将臣斩首于市朝”! 就是说,皇上你去查吧,也不用多,但凡写着我送了‘寸金’,您就把我砍了! 你看这个话说的,考虑到确实有这个账本,周经还敢在奏疏里这么写,基本上是肯定他绝对和李广没什么关系。 所以王鏊才选他放在奏疏里,意指有人借李广之案,大肆攻讦。 但没想到,这位老先生如此有个性,王鏊夸了他,他也不鸟。 朱厚照眯眼笑了笑,有点儿意思。这种人就是天不怕地不怕,什么给你面子给他面子的,他皇帝都敢指责,基本上就是要么您杀了我吧,杀了我反正我也是千古流芳的忠臣! 碰上这么个人,坐在他边上的弘治皇帝自然也就笑不出来了。 “周爱卿、吴爱卿,今日进宫,所为何事啊?” 周经毕竟是官位最显的,也是直来直去的刚正人,直接就说:“陛下,臣等是为了王鏊推举王越任三边总制官一事而来。臣以为此言不妥,王越狂妄自大,自负豪杰,在先皇时就与权宦汪直勾连不清,至本朝又与李广牵扯。似此寡廉鲜耻、无德无义之辈,若再次起复,委以重任,天下臣民将如何看待我大明?又如何看待皇上?!” 朱厚照眼神一紧,这最后一句话若是他当皇上估计没人敢这么说。 什么叫‘如何看待皇上’?那意思不就是说,你这么做了,别人就会认为你是昏君! 就这么看待,还能怎么看待? 但弘治皇帝还好,估摸着从当太子的时期就开始听这个周经这样讲了。 “关于这件事,朝臣们的确有两种意见。一种就是周爱卿所讲,有道理。不过王鏊的为国举将疏,写得极好,也一样有道理。” “皇上,臣不解,什么叫也一样有道理?王越乃是明明白白和李广有勾连的人,这事儿内外皆知啊皇上!” 弘治皇帝眼角瞥了一下朱厚照。 他这个老好人,不是很擅长应对这种愣头青。 “有什么道理,周爱卿可以去看王鏊的奏疏嘛……” “启奏陛下。”吴宽这时候发言,“王鏊是微臣的下属,微臣亦和他同僚多年。王鏊的心志、品性皆是一时君子,不久之前还和李广势不两立,如今又怎会贸贸然上此疏,其中缘由,也要查问个明白。” 朱厚照听了这话心头一动, 好你个吴老头,你这么讲是什么意思? 明摆着暗示是我在背后教唆王鏊这么干的。 都说宰相肚里能撑船,上次的事我不跟你计较,你还跟我较上劲了! “没错。”周经也接了下来,“陛下,微臣以为,李广的党羽定是贪恋权位,不甘心就此落败。从此次王鏊上疏之事可以看出,定然是有心之人想掀起风波,却是使得好一手借刀杀人!叫王鏊来担下这个罪名!” 大明嫡长子 第49节 这你一句他一句的,朱厚照是再好的脾气也受不了。 “你们二位也都号称是一时君子,有什么话不要藏着掖着说,什么有心之人掀起风波,王鏊近来与本宫这个太子走得最近,这事儿谁不知晓?!何必在父皇面前含沙射影?!” 吴宽抬起一直垂着的头,一脸惊讶的说:“难道此事真是太子在背后指使?令王鏊上了此疏?!” 啪! 这他妈的反问,叫朱厚照看他就来气,“吴大人话里的意思,是我这个太子想推王越出来,却不敢自担罪责,于是推脱出去,叫王鏊起的这个头?” “真是可笑!我是父皇的太子,太祖皇帝的八世孙!大明名正言顺的储君!只要是我最终同意王越起复,那不管是谁起的头,其中都有我的责任!天下臣民都会看我,我推脱得掉吗?” “再有,真要是推举王越效果不好,或者干脆说打了败仗,不要说王鏊一个少詹事,就是你吴大人正三品的詹事又如何?本宫这个太子不担,就凭你们担得起吗?!” 弘治一听有道理啊!我这儿子三言两句之间,反击的倒是真漂亮! 第五十六章 用人之法(二) 皇太子的话算是掷地有声,直接回应了王鏊背后有人指使,而且叫王鏊出头担责之说。 他担个什么责?天下是我老朱家的。 朱厚照是给自己人留着面子。那话里的意思其实就是一个小小的四品官能担什么?你们也太把自己当回事儿了! 不过这帮人,不是李广那样用死亡能威胁住得人。 这事儿就得回过头来先说说储君。 说起来,储君是未来的皇帝,不过在大部分的朝代,这其实是个有些尴尬的政治符号。 照常理去想,谁会去得罪太子?那不是给自己的将来埋坑? 可事实还真不一定如此。 第一,就是这些臣子的所谓的‘气节’,如果见了太子就事事顺从,那么在皇帝面前就更加的应该顺从,可实际并非如此吧? 第二,在弘治朝这还不算一个原因。但在其他大部分的时候,太子,这个位置其实是很微妙的。 这么说吧。将来他朱厚照当了皇帝,他也有太子,那时候大臣们怎么着?都去太子府烧太子的冷灶? 那我皇帝、九五之尊呢,位置摆在哪里? 所以大部分时候,文官也好、太监也好,天天捧太子的场,很容易被皇帝杀。 有的时候太子身边有人,是皇帝默认的、安排的。因为他是皇子身份,毕竟尊贵,且江山迟早要交到他的手上,是要给他一些班底,将来可用。 但这其中的事,从来都不是‘太子是将来的皇上,我可不能得罪他’这样一个简单的念头。 人有的时候也身不由己。 反过来说就是乾清宫冬暖阁里的这帮人,忽然给朱厚照跪下,感激涕零的说他是尧舜再世,他们的前程就会好吗? 不一定。 像周经、吴宽那都是弘治当太子时的老人了, 又都是舆论之中的‘正臣、直臣’,如果在这里谄媚,反倒会直接结束他们的政治生命。 暖阁里, 周经一看吴宽果然又落了下风,便接话问:“既然如此,微臣斗胆!请太子殿下示下,究竟为何要让王越出任三边总制官?” 周老头就是语气硬,咯得你难受。但他直来直去,不拐弯,倒也还好。 “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周大人。但我想请周大人先回答我,为何坚持反对此事?” 周经说话时胡子一抖一抖的,“微臣刚刚已经说了,王越无德无义、攀附奸臣李广,似此小人,如何能胜任如此重任?” “不能胜任吗?”朱厚照反问,“我怎么记得王越在西北的功绩不小?周大人当时就在朝中为官,应该记得呀。” 诶,这话还就不太好回答。 因为那是事实。 但这时候吴宽又说:“王越确为朝廷立有小功,不过也是臣子应尽职责。何况上赖先皇之德,下赖将士用命,当时的西北连捷,也不尽是王越一人之功!” 朱厚照心里翻了翻白眼, 老家伙算你有本事,这都能给圆回来。 “吴大人的意思是,今时不同往日,往日时候,有先皇之德,现在没有,往日时候有将士用命,现在没有?” 吴宽老脸一垮,这太子也太会给人戴这种吓人的帽子了。 “老臣何时说过这样的话?也没有这样的意思!” “那你什么意思?”朱厚照突然质问,“王越还是王越,变得就是皇上和将士,当时行,现在却说不行,本宫真是不懂了,父皇如此仁厚贤明,怎么到底嘴里连让王越打个胜仗的德行都不够了?!” 这这这, 吴宽知道太子有诡辩之才,却没想到这么突然,这么凌厉。 “殿下!”周经这时候插话。 “……周大人请稍待!”朱厚照一抬手,他是当得机得势,怎么会给你打断,“其他的问题本宫可以不计较。但事关父皇,吴大人必须撂个话下来!父皇圣天子在朝,父皇的德行,究竟够不够让王越凯旋而归?!” “陛下之圣德是能够护佑我大明朝的各位将军都百战百胜!不独缺王越一人!” 这个问题吴宽是没办法的,他已经把话往小了说了。 朱厚照则不计较这些细节,得了这话之后立马定性,“那好了。就是说你们也认为王越将军领兵,是可以取胜的。周大人,您听到了,您的问题,吴大人已经帮我回答了。” 这…… 这个话现在就不能反着来说了, 不然就是说皇帝圣德不够。 “殿下!”周经这个时候终于忍不住说话了,“边关军情是朝堂大事,不是说得赢就是有理的。将在外求取百胜,自然是仰赖皇上的圣德,这话不假。既然这样,为何不换个一时的君子、为国的忠臣呢?难道殿下真的认为派一个德行有亏的小人是有利于朝廷、有利社稷的吗?” 朱厚照真是对这群人感到无奈。 “周大人的问话太过书生气。千军易得,一将难求。统兵之帅要真那么容易选,父皇和列位也不必在这里相争了。他王越是知兵、知战之人,在这个时候自然是要推他出来。就像你周大人是刚正不阿之人,所以父皇任你掌管天下钱粮之所。本宫为何不举荐你去任三边总制官呢?” “周大人,我也真想问一句话,”太子的语气到这里有叹息,有无奈,“究竟是坚持自己心中所谓的正义和正道重要,还是国家的安危、百姓的生死更重要?为了所谓的肃清朝纲,自认为是在做正确的事,可这个正确的事的背后,却是朝廷派不出当世名将,大明不知道要多死多少士兵和百姓,那一具具尸体难道就是坚持的正道?” “你们说了半天,无非就是谁是君子,谁是小人,国家要用君子,弃用小人,这是正理不错。可你们有谁提过一句边关的将士、边关的百姓?王越统兵之才,当世之最。派了他,我大明的百姓、士卒才能最小的伤亡。这些你们考虑过吗?” 吴大人说:“可殿下怎么知道,王越就能令我军、民伤亡最小呢?” “那你又知道吗?!”朱厚照狠狠的反问了一声,“此类事难道不是根据过往的经验和实例?王越与鞑靼交战很少战败,他是最有可能做到这一点的!” “我再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周大人、吴大人本宫是信的,可朝中又有多少人,不敢发声支持王越,那是怕与李广扯上关系!” “殿下!陛下是贤明君主,贤君在位,哪里会有殿下口中那么多的小人?”周经出声反制。 朱厚照小手一挥,“你别和本宫扯什么贤明与小人了!今日在这乾清宫的人,你们都知道本宫刚刚讲的那种人到底有没有!你们也都是为了我大明鞠躬尽瘁的忠臣。王越是当世名将,可现在朝廷却因为局势而派不出来,你们都给本宫想想这是为什么!是不是因为君子与小人的争论太多太甚?” “前有言官风闻奏事,胡乱指责官员,连你周经都成了小人!史书上这难道不是徒增笑料?!现在又到父皇面前做这样的争论,若你们赢了,那是什么结果?那就是朝廷派了个不如王越的,你们高兴了,本宫告诉你们,鞑靼比你们更高兴!” 第五十七章 用人之法(三) 周经算是听明白了太子的话了。 “照殿下的意思,朝廷用人不必过问德行,而是要看才能。若才能过人,哪怕德行有亏,朝廷也要坚持用之。” 如果朱厚照不是个后来人, 在这里就很容易被绕进去。 因为这个用人方法确实有很大的弊端。所以千百年来,我们的文化里一直强调,德要为先。德不好,能力越强,危害越大。 周经是老臣了,自然一眼洞穿这一点,“或许一时、一事用上这样的人可解朝廷之困,可这样一来朝廷不对人的德做要求,往后岂不是满朝尽为小人?” “本宫从来也没有说过朝廷用人是才比德先。而且周大人还未明白本宫刚刚那些话的意思。这么说吧……假若今天李广还活着,那么王越自然就派得出去,这一点周大人想必心里也清楚。但现在李广死了,这人就派不出去了,为何?这是君子与小人之争吗?非也,这是朝局的派系斗争。而这种派系之别僵化了朝廷的用人之法。” “为何?就是因为有太多像诸位大人这样的人,时时刻刻把‘王越是李广的人’这一点作为他最重要的特点,继而极力反对。你们说他是小人,所以担不了重任。但你们心里其实知道,王越这个人是有才能的,他打得了胜仗。可现在的局势却派不出这个人,这难道不够令诸位大人担忧吗?” “周大人说一时、一事。本宫也要说一时、一事,是,眼下这个关口,依照各位大人的意思或许不会有什么大祸。可这样以后,朝堂的派系斗争就会取代用人得当。也就是说只要这个人不是我们的人,那么便弃之不用。长此以往,这又是什么结果?” “所以……”皇太子朝皇帝也见了下礼,“今日我真正要保的不是王越,而是我大明朝的用人之法。国家要用对人才,方可长治久安。王越确不是什么濯清涟而不妖的圣人君子,可眼下却是西北边关形势的最好人选。这口气保不住,且不知往后会有多少天降之才折戟于门户之别,最终无法为国效力!” 这段话连续不停,说得那叫一个荡气回肠! 而且一句用人之法,深度够、情意真,怕不是轻易能反驳的。 弘治皇帝自己都觉得赞叹,叫他想,是想不出这四个字的。 周经和吴宽都一时失言,心中隐约有些震撼。 不过指望说服一个六十岁的、思维已经固定的人那是不可能的。 朱厚照也不指望说服他们,他就是要和他们争。 就像大礼议那样,越争理越明。不争永远都是他们那一套。你永远翻不了身。 但……弘治皇帝似乎有些‘得意’,大概因为儿子的优秀,或者觉得他们二人不说话,是给太子说服了。 于是乎心中忍不住欣喜,便追上说道:“周大人,太子说的不无道理。一个李广死了,竟还导致朕派不出一个名将,这可不应该存在于明君贤臣的朝局当中。当初,也是各位大臣力谏朕杀了李广,如今弄成这样一副局面。万一真的派了一个不如王越将军的人去,打了败仗,苦了边关的百姓,这罪孽岂不深重?朕可不想让后世子孙,把一句‘文人误国’的评语用在我们身上。” 中间那句还不忘说说自己的委屈,看来是憋了很久。 但朱厚照眉头一动,心中一咯噔……自己这亲爹是很烦周经不假,所以讲话大抵不会好听,可对周经这样极高傲的人,说出文人误国这四个字……不会出事吧? 还没等他这个念头全冒完, 极其注重脸面和自尊的周经果然是受不了,当了几十年的官,一辈子忠诚为国,最后给皇帝来一句文人误国, 这话出了乾清宫,传到其他人耳朵里, 他周经还如何自处? 只见他立马面色戚戚然、愤愤然,几欲流泪,“臣执掌户部以来,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实不曾觉得有误国之举,今陛下有此言,必是臣有大不当之处,否则如何担得上误国之言?况臣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如臣之衰者,岂能久存乎?臣愿脱下官帽,褪去官服,留待有用之人!” 说完这些,周经是很正式的,把帽子拿了下来放在身前。 他这么做,其实也给吴宽一个压力,这是他们内部的舆论互卷。否则不是显得吴宽贪恋官位? 所以吴大人也得把官帽放了下来。 大明嫡长子 第50节 朱厚照无奈叹息, 他就知道,争得激烈了,最后都是这样一个套路。搞来搞去搞不出新花样。 弘治皇帝一时间也有些微愣。 不过老实说……皇帝不喜欢周经、太子不喜欢吴宽,干脆都让这两人走了拉倒。 只可惜现在还不行。为了李广流毒,不惜更换周经这样的大员,这于太子的贤明有害。 但朱厚照也不打算去哄这两位受了委屈就要撂挑子的老大人, 正待弘治皇帝一时无措之间,他很不客气的讽刺,“周大人、吴大人的耳朵可真是金贵的很,便是一点儿逆耳之言都听不得,你们平时劝谏父皇、教导本宫都说要虚怀纳谏,忠言逆耳利于行嘛,说这是圣人之德,怎么着,父皇说了你一句,你便要辞官不做了?!作为臣子,非要逼得君父看你的脸色讲话,看的本宫迷迷糊糊的,都分不清谁是君!谁是臣!” “殿下口舌之利,下官早已领教。若殿下对微臣有如此不满,何不正好去了微臣之官职?”吴宽也辩不下去了,辩一次他就要戴一顶吓人的帽子。 朱厚照句句不饶他,话里狠着一股劲,“去了官职简单!但要说清楚,你们不要把忠臣二字按在自己头上,把昏庸二字按在本宫头上。今日之事要原原本本的写成文章传出去。何意?” “你们是忠臣本宫相信,可也要叫天下人知晓,本宫的目的也不是为了护着李广那样的奸宦,一样是为国为民,父皇也从未有一字一句要你二人致仕,这是事实吧?你们辞官明晃晃的缘由,一是君臣于朝廷选官用人之间的意见不合,二是对父皇的话产生了怨念。好啊,我大明的官员了不得,要么皇帝得同意他的谏言,要么皇帝得哄着他说话,如若不然就要辞官!” “若父皇真有旨意,应了两位大人的致仕,那东宫也要下一道旨意,大明朝凡我东宫之下,以后任何人和您二位大人说话,都得陪着小心。不要问为什么,问就是连皇帝说话都得陪着小心!”这话越到最后,朱厚照的声音越发严厉,还动手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开什么玩笑,上面还能被下面威胁了。动不动就辞官,不就是想着可以当个忠臣,千古流芳吗?我就要让你当不成这忠臣、直臣! 别给我整舆论压力那一套,说了要在舆论场上卷死你们。 朱厚照有的是办法整治这些人,因为你在乎的东西、你的弱点明摆着的。 真要是东宫出了这道旨意,那可就是千古的笑话。 而周经是极重名声之人,他一看辞官都辞出这么个结果,这样就是辞也不是,不辞也不是。 于是实在是忍不住心中的悲愤,忽然之间嚎啕起来,“陛下!您要为老臣做主啊!太子殿下三言两语就给臣等说成了是不忠君父之人,可微臣的心意陛下最是明白。微臣斗胆陈奏陛下,教子不可宠溺过甚啊陛下!” 朱厚照:“……” 这,和哭着说您快多管管您儿子有什么区别? 第五十八章 上谕 弘治皇帝是老好人一个,而且他现在心情舒畅。 该说不说,他看自个儿儿子气这些往日里油盐不进的大臣都快要上瘾了。 多亏是生了个好儿子,不然他今日如何能这般过瘾? 既然心情不错,他也就不讲那些让气氛紧张的话,伸出手安抚安抚大家,“好了,两位爱卿。朕呢,让太子少说几句。你们呐,也不要再讲什么辞官的话了。咱们君臣还是回过头来说说朝廷的用人之法才是要紧。” 朱厚照暗暗哼了一声, 他可不是开玩笑,这两人要真的因为今儿这件事就辞官,那他真的就回去发东宫旨意。 多看了五百年,可能正经事儿干不出几件,损人的办法脑子里却有一大堆,不把你恶心死誓不罢休。 不过眼下,这的确不是要紧之事。 “父皇,不如这样吧,”朱厚照想了想,“一是,父皇能否发个上谕?将今日两位大人与儿臣的对话详细记录,提出朝廷用人之法不可囿于派系之别,更不可对推荐了王越的朝臣肆意安插罪名。二是风闻奏事归风闻奏事,不要胡乱弹劾朝中大臣,尤其是弹劾周经周大人的那个张朝用,周大人何等样人,没有人不清楚,这样弹劾实在没有道理,不过言官不以言论获罪,父皇便不要治他的罪,但要在上谕中点名批评他,以示警戒。三是,三边总制官要以最能胜任这一标准来拟定人选,不管他是谁的人,或不是谁的人。说到底,朝廷上上下下那都是父皇的人。” “嗯。”皇帝点了点头,“周爱卿和吴爱卿以为如何?” 仅看这三条,他们两位也说不出哪一句是不妥的。 虽然和他们想象中的差距很大。 但他们今日在御前已经和太子相争到这个程度,太子说出了一个正理,一样对国家有好处。 这样的话,他们那个‘君父昏庸、臣子力谏’的套路就不好使了。 因为君父也有自己的道理,也讲得通,只不过和你不一样,你还一定要反对,这叫什么? 这叫抗旨不遵。 没有道理,皇帝要听大臣的吧? 宣扬出去,舆论场上也肯定是双方都有人支持有人反对。 朱厚照要做的就是这样,就是要当他们‘搬出道德圣经,一棍子把你打翻在地、说你错得不能再错’的时候一定要讲出自己的理来。 不能给他们辩得哑口无言,否则即便强行发个上谕马上就给你定性成昏君! 长此以往事情就难办了。 现在辩了则不一样了, 你为国为民,我也为国为民,只不过角度不一样,你非说我是昏君,那我就弄你。而且大张旗鼓的弄你,把你的名声搞臭。 可就眼下这个结果,实在也难以令周、吴二人称心如意。 所以皇帝问他们,他们这心中也是觉得有些像闷了一声气一般。 “陛下若要坚持这样发,微臣也只能领旨了。” 这话看似服软。但服的是权力的软,不是道理的软。 但对朱厚照来说这便够了。 至于有人认为不对,那是另外一回事。一年下来被有人说不对的事儿多了去了。但皇帝也要干,而且要坚持用威权去压着干。 “周大人。”皇太子在叫他, “微臣在。” “圣人之道说君子和而不同。本宫知道你是君子、直臣,但本宫也不是小人。” “殿下言重了,微臣不敢。”周经也只能无奈叹气。 “今日你我之间的意见不合,不能说明你与我,一个贤、一个不贤。你是为了朝廷好,我也是为了朝廷好,恰恰说明我们都是为了给父皇效忠。因而刚刚有些话,你且不要往心里去。” 弘治点点头,嗯,朕这个儿子真厉害,有紧有松,拿捏自如。 周经一听有太子温言,话里也不敢再拿大头,赶紧跪下行礼,“殿下之言实令微臣羞愧!微臣今日也有不当之处,请殿下恕罪!” 朱厚照点点头,对自己的微操感到满意。 周经这种人,当户部尚书还是可以的。管钱袋子的,就需要这么个性格。 至于吴宽, 他也懒得去管他心里是不是委屈。 “你也没有什么罪,更谈不上恕罪。”朱厚照摆了摆手,“你说出了选了王越的害处,我说出了选了王越的好处。这许多事本就是好坏参半,十全十美之事向来难求。既然如此,咱们就以父皇的圣旨为准,我与周大人总归都是人臣,一切权柄还是要操之于上。” 这种话是不好反驳的,除非是你的十族都和你有仇,你想灭了他们。 吴宽心中暗叹, 皇太子实在是个人精,他几句话把自己的地位拉下来与周经一致,既抬高了周大人,也抬高了陛下。 现在好了,他们都是臣,且作为臣子都说出自己的道理,然后交归圣上决断,这恰恰就是君臣之礼。 这事儿就成了君前论理,都有为国为民的道理。皇帝择一而用罢了,可不是闭塞言路,昏庸无道。 当然了,这样干太子是有压力的。 仅从这一点来说,吴宽是佩服的。 仔细回想起来,太子虽看似无意与他们一问一答,但其实每句话的背后都有想要达到的目的。 现在太子讲出权柄操之于上这一点,周经也没什么话好说了,“既如此,请陛下圣断!” 弘治皇帝召了萧敬过来,“传旨内阁,就照太子的话明发上谕。务必使内外官员明白,朝廷的用人之法不得受派系之别牵制,最大的目的是要为国家选出最合适的人选。” “是。” 这样的话,没什么事情,周经和吴宽也就离去了。 等人一走,弘治皇帝再也抑制不住自己喜悦的心情,叉着腰忍不住发笑,“朕还真未曾想到,此事竟然这样就能办成了?” 办成了?大概,但不保底。 朱厚照心里想着:您老人家真该感谢我这个儿子考虑周到。 这样就办成那大明的文臣就没那么难对付了。 他从袖口里拿出一张纸条,“爹,儿子正在查这个人。陕西道御史胡贵闵。” 皇帝略有印象,“就是专门上疏反对王越的那个胡贵闵?” “不错。”朱厚照把那张纸给他摊开来,“李广的账本上有他的名字,但他却在李广死后言辞激烈的上疏,更是旗帜鲜明的反对王越任三边总制官。这是个小人,也是个典型,儿子已经派人去暗中查他了。爹如果允许,儿子想请锦衣卫会同办案。” “你要做什么,我这个当爹的当然没有不支持的道理。”皇帝凝着眉头,“不过你说他是个典型是何意?” “就是反对王越是为了撇清与李广的关系的典型。正可说明朝中有人为了自身的政治利益弃朝廷利益于不顾。现在上谕之中只说了‘以最能胜任’这一标准来选,没有说一定就是王越。几句话不一定会叫那群大人放下门户之见,万一不成,那便大办胡贵闵之案。告诉他们并非支持王越就是与李广为伍,反对王越,更有可能是与李广为伍!” 看看那些给李广送礼的各部尚书,有了胡贵闵之案后,又是怎样的反应。 “当然,如果事成,咱们便只需依律办案。” 他就是这风格,做事喜欢留一手。万事求稳。 因为是亲爹,现在说出来倒也无所谓,总归是让他多一份安心。 “好!”弘治皇帝眼中精光一闪。不知为什么,他忽然有一种上阵父子兵的感觉,而且往日里无聊的朝政,现在竟多了许多趣味! 但仔细想想胡贵闵的身份,又觉得不妥,“会否让人觉得是上了这道疏,因言获罪?” 朱厚照睁大了眼睛,“父皇冤枉。儿臣可没说他上疏的事。儿臣说的是他贿赂李广的事!” 第五十九章 文人的激烈 弘治时期的锦衣卫指挥使叫牟斌,史书记载这是为数不多的,心中装着正道的指挥使。 但朱厚照待人,从来不以史书上的说法为准, 说到底还是要看他接触下来的感觉。 像是刘瑾这样,适当的时候打压,如果聪明又好用就再留在身边。 牟斌身长七尺,腰背挺直,看面相是个棱角分明的大叔,很有男子气概。 大明嫡长子 第51节 “……只是和父皇提了一嘴,没想到竟真劳动了牟指挥使大架。” “殿下哪里的话,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奉命行事,职责所在。” 太子也从书案之后走了出来,“好吧。事情倒也不复杂,李广所留的账本写着陕西道御史胡贵闵给他送了银子,想来此人必定是贪污腐败,生活奢靡。就是不知道还没有其他的罪状。” 这话含义可深了, 既然是典型, 那自然是罪责越大越好,不要查到最后只是贪墨了银子。 所以才需要锦衣卫。 牟斌是指挥使,也是很有正义感的人,所以对李广自然没啥好感,这种给李广送银子的肯定也不是好官。 太子的话他听懂了。 于是‘啪’得一声猛然抱拳,“殿下放心!此类朝廷蠹虫,但有实证,臣绝不会让他逍遥法外!” 朱厚照也不多说其他了, “这事儿难度不大,但要快。” “属下遵旨!” “那你去吧。” “是。” 送走了牟斌, 王鏊很快也来了。 现在他和太子仿佛是有了心灵默契的似的,互相看一眼其实就知道对方想要说什么。 不过一时间也难以说什么。 “王先生,今日,教本宫学一篇文章吧?” 王鏊拱了拱手,遵了太子这个旨意。 “殿下初学,宜挑通俗易懂之文章进学。唐魏征有一篇《论君子小人疏》,很适合殿下。” 朱厚照来者不拒,“请先生开始吧。” “臣闻人君者,在乎善善而恶恶,近君子而远小人。善善则君子进矣,恶恶则小人退矣……” 读到这里,太子忍不住看了一眼王鏊, 发现他脸色如常,读得很是专心。 “……陛下聪明神武,天姿英睿,志存泛爱。引纳多途,好善而不甚择人,疾恶而未能远佞……君子扬人之善,小人讦人之恶。闻恶必信,则小人之道长矣;闻善或疑,则君子之道消矣……夫以善相成谓之同德,以恶相济谓之朋党。今则清浊并流,善恶无别,以告讦为诚直,以同德为朋党。” 老先生这是担心呢。 但朱厚照还是听他读完了。 而且也直接的和他说话,“先生这是在告诉我,上谕之后,清浊并流吧?可清浊什么时候没有并流呢?” 王鏊也不回话,就是忽然跪了下来,脑门自砰砰砸在地上。 “殿下,自臣认字读史以来,心中无一刻不盼望着能得遇贤君明主!入了詹事府,传授殿下读书写字至今,臣心中已然确信,我主将来必是大明朝一代英主!” 朱厚照看他言辞恳切,而且忽然这么激动的说起这些有些意外, 想来是遇着了什么事。 于是放下毛笔,认真对待起来。 “王先生这是怎么了?” 刘瑾在一旁替太子解释,“宫外的事,殿下可能还未得知。王大人,因为那一本为国举将疏,遭了很多清流之士的鞭挞和批评。据说连家里的老父亲也……” 朱厚照这时才反应过来, 喔,是了。他这个后世之人,脸皮厚得跟万里长城一样,从这头看不到那头的。 但是这个时代的人不是的, 尤其像王鏊这样的读书人, 想来那封奏疏,让他面对着很多批评攻讦之语,而这些应是他从出生以来就没有遇到过的。 “为殿下效命,臣心甘情愿,亦死生无悔。只不过臣想请殿下答应臣一件事!” 刘瑾脸色一变,情绪再激动也不能这么和太子说话啊,“王大人……” “无妨,你让他说下去。”朱厚照抬手阻止了想要多嘴的刘瑾。 “臣请殿下答应,将来一定要成为像我大明太祖、太宗皇帝那样的一代圣君!”王鏊一直扣着头,看不到他的表情。 但从这句话的声音之中听,似乎是有些流泪的。 一个几十岁的大老爷们忽然以这样的情绪说这种话,朱厚照也很难不受感染。 “殿下,自古盛世出自圣君,盛世之时,诗人之诗情豪迈如巍峨山峰,危世之时,诗人之诗情凄苦如冷宫之妾。且,历朝历代自开国后百年尽数衰败。我大明今日之国力亦远不如太祖、太宗之时。土木堡一战后朝廷损失惨重,元气大伤。眼下不要提太宗时五征漠北、三犁掳庭了,就是防备也是漏洞百出!致使北方鞑靼纵军烧杀抢掠,如入无人之境!欺我皇明如此,简直奇耻大辱!” “王鏊!”刘瑾听得心惊胆战。 结果惹得朱厚照冷冷怼了他一眼,“闭嘴!” 王鏊继续激动着,“臣做梦都想重现我大明的威武荣光!因而臣今日冒死恳求殿下,请殿下立此大志!成为我大明的一代圣君!如此方可不负先人遗志!” 朱厚照面容整肃,这种话题面前,他嘻嘻哈哈不起来。 大明的威武荣光! 这是令男儿热血沸腾的东西。 也只有这样才能够抚平王鏊心中的委屈。 “先生请起。”朱厚照把王鏊扶了起来,“这是先生受了委屈的话,不过也正因为这委屈,才有今日这番慷慨激烈之语。你刚刚的话,原本是大不敬的。不过本宫不治你的罪,不仅不治,还要以大明太子的身份起誓,本宫一定会成为一代圣君!” “盛唐诗人口中的盛世,太祖太宗时的四方臣服,本宫会一样一样做到!本宫还要问你一句,你王鏊可愿跟随本宫?!” 王鏊听了这话,哪里还顾得了太子的‘扶’,他是无论如何也要跪下。 并且大声喊道:“大丈夫立于世间,能追随明主,建功立业实乃人生幸事!臣王鏊愿与殿下一同起誓,终吾一生,要为殿下万世令名,为大明繁华盛世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好!” 朱厚照也感觉到了一丝热血,这才叫豪杰丈夫的壮怀激烈! 此刻再回想前世那样为了几千块的工资在城市里疯狂的奔波劳碌真的是既无聊又可悲,哪里还有男子汉大丈夫的豪情! “刘瑾,给王先生看座!” 王鏊也对自己的情绪稍加整理,然后开始说:“殿下,上谕臣已经看了。殿下于君前的奏对,很是得体。尤其朝廷用人不可囿于派系之别更添强者豪情。不过这推举王越的干系,就要落在殿下的肩头了。” 因为皇太子最后是把这件事引导成了臣子君前论理。 皇帝既然采纳了你的。那你最好祈祷成功,否则这事儿可就不好玩了。 朱厚照则并不在意,他也算遇到了和自己有一同志向的人,往后大道不孤了,“还有你大胆的王鏊嘛。真到那个时候咱们有难同当!” 这话说的,是认可他王鏊是个君子。 “殿下所言也是,若能与殿下一道,也算人生畅快事!” “不过,得体归得体,是不是真的管用,还要看结果。” 太子是有些怀疑的,否则也不会留一手。 但王鏊似乎不这么看,他分析说:“臣觉得,有殿下那番话和这样一道上谕,此事应该能成。” “喔?为什么?” “人心有的时候被名诱,有的时候被利诱,还有的时候是为情所诱。殿下那一番话语让臣子们看到了东宫的豪情,这豪情是能够震动人心的!” 第六十章 以情动人 上谕之后,朱厚照在宫里还撞见了徐阁老一次。 这位老先生即将退休,往日里干事算是勤勉,所以朱厚照还是尊敬他的。 不管他看得见看不见,该行的礼没有少的。 “阁老近来身体如何?” “老臣谢殿下关心。养了些时日,但也快不中用了。” 朱厚照看也是,老头儿脸上一块一块的老年斑,真是够不容易的。 “阁老辛苦了。” “殿下哪里的话。” “我这里还有件事想要拜托阁老。” 徐溥虽然看不清楚,但脑子还算称用,“殿下是说,上谕之事。” “不错。” “老臣也有事向殿下请教。但不知殿下是如何说服王鏊的?” 朱厚照也不瞒他,“我说,朝廷抄了李广的家,现在有钱,朝廷还有王越这样的名将,有钱有人的情况下,大明朝若是打了败仗,后世人不知是说我朱家父子是笑话,还是说满朝文武是笑话。” 徐溥统帅百官,太子这样说话他作势就要跪。 但朱厚照显然不会让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头儿在冬天这样跪下去,“本宫没有要怪罪谁。” “殿下说的笑话……是成化年间许宁之事吧?” “许宁?” …… …… 内阁里,刘、李、谢三人一字一字的仔细看了上谕, 心里头想着现如今的太子可真是人精,上次微服出宫给他说成为百姓做事,这次启用王越又给说成是不囿于门户之见为朝廷选材。 大明嫡长子 第52节 弄得那些个反对王越的人,怎么着都逃不了一个没有胸襟、为一门一户之私利而不顾朝廷国家之公利的罪名。 “各位,可还记得成化十八年,大同总兵许宁之事?” 李东阳一句话捞起了众人的回忆。 到今天为止,王鏊的疏上了,太子和周经的理也论了,但内阁、朝中各部要员都没有因此而掀起较为激烈的反抗。至少没有一排排的去宫门口下跪。 可这是明显的回护王越。如果这样搞下去,皇帝就真的这么任命了呀。 为啥? 因为刘、李、谢三人都不想当万安(当时的内阁大学士),朝中六部九卿也都不想,除了一个刚直的周经,其他人心里想着这事时都要嘀咕着‘许宁’两个字。 因为当年和现在几乎一模一样。 成化十八年,汪直任大同镇守太监,王越任总兵。这两人弄到一起,朝臣们就很担心王越打几个胜仗、使点儿计谋,到时候立了新功再让汪直重新起势,那就不好了。 于是向宪宗谏言,要让延绥守将许宁接替王越担任大同总兵。王越呢,去延绥担任总兵。 这样两个人就分开了,他们一分开朝中的大臣自然就放心了。 然而许宁这个人,王越的评价是虽然他屡经战阵,安分守己,但并不是统军之才。 后来事实果然如此,因为汪直是个‘奸宦’,许宁自然要和他界限分明,所以到了大同处处与汪直争权,叫‘每事必违’,而且刚愎自用。 成化十九年,朝臣们终于斗倒了汪直,他被调往南京。 许宁则在大同大败于鞑靼。 为什么大败,朝臣们也清楚,原来王越和汪直配合无间,一起立下了多少军功?弄得他一个文臣都封爵了。 所以最大的原因就是他们因为政治斗争调走了王越和汪直。 但清楚归清楚,这时候朝臣就很害怕宪宗责怪他们当初的谏言,然后居然就和科道言官一起瞒下了败绩。 直到一年后,有人实在过不了心里的道德关,才将这件事禀告给了宪宗皇帝。 皇太子朱厚照处处说朝廷不能因为局势争斗而派不出合适的人,否则就是给史书增添笑料。有见识大大臣都在想,这说的是不是就是许宁事件,只是碍于先皇的颜面和朝廷的体面没有明说罢了。 “宾之的意思是,同意启用王越?”刘健多少还有些神色黯然,李广的流毒不清,真正的众正盈朝还是达不到。 李东阳没有直接回复,而是说起别的,“昨夜老夫一夜未眠。陛下说,像这样的事不应该发生在明君贤臣的朝堂里。可若不是殿下极力坚持,这事儿不就发生了吗?我们几人当的官够大了吧,自认也还算实心报国,至少后世之名总也不该是个奸臣小人吧?可怎么到头来竟觉得都是黄粱一梦?” “我们难,陛下也难。不情愿的杀了李广,想任用一个总制官也如此困难。成化年间的臣子是嫉妒王越的功劳,咱们这些人难道也嫉妒吗?他已经七十二了,还有心为国征战,哪怕是有些私心,这样的人也找不着几个。” …… …… 听徐阁老讲了一番许宁的事,朱厚照心中感慨, 他为的就是要阻止这样的事情发生,没想到已经发生过了。 “阁老……说起来有时候我也疑惑。王鏊等先生讲述的许多昏君的例子,听起来是如此的愚蠢。可历朝历代这些事怎么就不绝于史书呢?” 徐阁老难得的轻笑,“殿下此问,虽是孩童之问。可也着实是个好问题。依老臣看来,无非三个字的原因。” “喔?”朱厚照有些惊异,这个问题用三个字你就能回答? “不得已。” “不得已……”他细细咀嚼着。 “若不是殿下有这样的勇气,哪怕朝里有人和殿下怀着相同的心思也不敢仗义执言,即便有,也形成不了气候。但就像殿下所说,朝里的大臣都知道王越统兵之才为最,可为什么不能推他,不仅不能推他,还要弹劾他,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但总归逃不脱不得已三个字。历朝历代的人也如此,他们并非不知道自己做的事荒唐,但局势逼人如此。” “受教了。” 太子这样谦虚,徐溥也微微躬身。 “外面天寒,殿下便回宫去吧。老臣不堪大用,但见殿下天纵之才不胜心喜,且殿下之心是为国,不是为己,是为公,不是为私,老臣知道如何做。” “本宫是太子,哪里还有什么私?” 徐溥心中起敬,但也有些哀叹,可惜他见不到下一朝的风光了。 …… …… 原本朱厚照还觉得不稳妥,还让人去查了胡贵闵。策略上是没有错的,为了最好的结果努力,为了最坏的结果准备。 因为他也没有把握仅靠几段话就叫那么多大臣在廷推的时候改而支持王越。 但有的时候,人会有一点狗运,你预想是好的,结果可能是坏的。你预想是坏的,结果又可能是好的。 矫情的说,这可能就叫但行好事,莫问前程。 几天后,王鏊竟过来向他禀报,朝中的许多大臣都不再那么反对王越了。 “这事成了?” 王鏊点点头说:“如臣之前所言,殿下为启用王越担了干系,这是不顾己名也要为国用人。东宫太子敢有这番作为,臣子们也都感受的到。再者边关的军情本就是个大事,微臣和几位同僚在讨论上谕之时,也都请他们多为我大明的百姓、将士考虑考虑,且上谕之后,支持王越倒是显得和殿下一样胸襟宽阔、为国为民,不支持王越则是眼中只剩一个李广了。” “微臣恭喜殿下!”王鏊颇为兴奋的讲。 朱厚照听完,把手里关于胡贵闵的信按下,看来暂时是用不着了。 朝堂上的确有波谲云诡的计算,但有的时候一样能以情动人。 这样看来,圣旨应该是能到大名府了, 那还有个老将军翘首以盼呢。 第六十一章 宣旨(一) “张中允,殿下请您过去。” 东宫撷芳殿外,刘瑾对着已经想后退的张天瑞说。 “殿下……殿下要见我?” “瞧您这话说得,殿下的旨意我敢乱传?还是请张大人快些过去吧。” 朱厚照得了许多银子, 他是太子,不是居家过日子的人,财富对他来说没多大意义,这些钱的用处就在于能用起来。 其实国家掌握财富这个事情,有好有坏,好处就是国家的财政状况较好,能做些事情。 坏处就是……一旦遇上比较昏庸的君主,这些财富就会流向私人的口袋。 就像前文所述由户部尚书叶淇主导的开中盐法变革:将以往由商人将粮食运到边关获取盐引,改为商人直接向朝廷缴纳银子,获取盐引。朝廷有了银子再向边关拨粮拨饷。 这样做的危害不少。 而说起来也有一个好处——国家的收入短时间里增加了不少。 按理说这些钱拿到了应该能做点靠谱的事吧? 实则不然,根据后来的历史经验看,这个优点也没有了。因为这笔钱被挪作他用,很快就被消耗完了。 所以说这个大明王朝,就是个满身是病的患者,有时候细想起来脑袋都大,不知道从哪边下手才好。 但不管如何,朱厚照也要在手中聚集财富、做更多的事。 先前所虑的学宫之事,便再也拖不得了。 “臣张天瑞,叩见殿下。” “平身,走近点吧,离我这么远干什么?”朱厚照招了招手。 “喔。”张天瑞提了提衣角,小步往前迈了几下,“殿下,不知召微臣前来有何吩咐?” “先前,你关于学宫的论述,我已经看完了。” 张天瑞有些意外,这么多天过去他以为是石沉大海了呢,没想到殿下还真得看完了。 “但不知殿下以为臣,写的如何?” “还算有些章法。”朱厚照不准备再吓他了,万一再吓出什么好歹,“张先生。” “臣在。” “如果本宫让你负责筹建医学宫事宜,你可愿意?” 张天瑞心头激荡, 脑海里则忍不住想起当日杨廷和离开时和他说的话! 殿下在等,等的就是有人来替他做这个事! 一旦做得好了……得殿下的青睐,以后就是东宫太子得用的老人。 到那个时候,一个小小的中允官可不是他的终点。 “回殿下!臣愿意!” 张天瑞又跪了下来。 看他这番神情朱厚照也露出了微微笑意,并且开起了玩笑,“这个事是要花钱的,你可不能拿了我十两银子办五两的事儿,剩余的五两进了你的口袋。” 张天瑞听得身体一紧,“此事微臣万万不敢!……殿下,臣胆儿小,多拿的银子带回家,估计每天觉都睡不着。” 所以说半辈子辛劳,没什么成就,不拿东西,融入不进这个圈子。 “好。”太子稍作停顿,想了一想,“年后吧。年后开了春,你正式的把这个医学宫给本宫建起来。年前这段时间,你先在京城中选个合适的地段,也找几个老工匠,想想这教人学医的地方要怎么盖。” “臣遵旨。” 现在大明朝又没有房地产开发,建一处建筑物更没那么多的部门要跑手续。所以这事儿理应不难。 张天瑞几日来一直在想着这事,这时候有些关键要点也就脱口而出的问了,“殿下,但不知这医学宫要建多大的规模,准备招纳多少学子?” “往大了建。先以三千名学子的规模来计算。” “三千名?!”张天瑞惊了个惊,“要建这么大?这样的话,臣以为所耗不小啊。” 他哪里知道,朱厚照想的根本就不是医学, 往后是什么专业都要往里塞的,当然是能大就大。 “那么就分期建设,第一期以500名的规模控制,先把地方给本宫弄出来。银子的事你不必担心,自有本宫解决。” 大明嫡长子 第53节 他现在这个年纪,布局教育算是不早不晚。 古代的生产力水平在这个地方,他就是权谋玩儿的再厉害,人心把握的再准确,搞来搞去国家整体国力就是那样。 反正一亩地就这么多的粮食,一个人工就能干这么点儿活,一匹马一天就跑那么远。遇上治国的人靠谱些,那么分配的就好些,不靠谱的,就闭着眼睛瞎分配。 所以搞改革、玩权谋,斗一斗那些既得利益者这种治标的法子要采用, 想办法提高生产力这种治本的法子也要谋划。 一旦垮过了一道坎,有许多重大问题都迎刃而解,比如说北方的鞑靼问题,到底怎么办? 九边虽然守得还行,可朝廷为了维持九边,又耗费了多少? 其实想要真正解决有一个简单粗暴的办法——强大稳定的热武器。 冷兵器时代,那些游牧民族的武力的确强大。可一旦有了机枪,那些粗犷的汉子很快就会从雄壮魁梧变成能歌善舞。 因而张天瑞虽然是个不惹人注意的小官,但他自己可能也没想到太子交给他的差使其实很关键。 乾清宫。 弘治皇帝望着已经批了红的圣旨展开了笑颜, 这道圣旨是传旨给王越,令他尽快启程赶往京城准备任职的。 “如此,西北可定。朕也就放心了。” 近来一样、两样的事情都能按照他的心意去完成,这令他开心许多。有的时候就和玩游戏一样,一直能赢自然就有趣,一直被蹂躏自然就无趣,最后就干脆躺下,你们爱咋地咋地。 “太子呢?今日还未过来?”皇帝转脸问自己身旁的太监, 萧敬笑着回道:“陛下莫急。按照以往的时间,再有半个时辰,殿下就会过来了。” “知道了。这道旨意,你选个人去宣,记住要聪明的。” “奴婢明白。” 萧敬现在的差使也好当多了,毕竟皇帝高兴。 他这张嘴也似乎比往日更加更加活络些,“奴婢记得弘治九年,王越还上疏陈冤,如今陛下给了他这么大的恩宠,他还不知会激动成什么样儿呢。所以说这将军再厉害,那也得遇着明君才行。” 说到此处,弘治也是得意,王越那个人是性格傲,可越傲的人,从底下起复,那个反弹的力度就越大。所以说这类人是要敲打着用。想来这次召他回京是恰到好处,他也必能实心报国。 “朕是觉得,他已经七十二岁了,哪怕有些瑕疵,又能再‘祸害’几年呢?” 总不至于忽然领了边军造反,其实如果一个会打仗的将军不造反,那大部分的缺点,皇帝都是可以忽略的。 “人生在世,难得快意,这次朕就成全了他!” 当年威风赫赫的威宁伯自成化十九年被夺爵除名至今已经十五年了,十五年来他不断上疏陈冤,但再也没有重现过当年的威风。中间有几次反复,但每次都功亏一篑。 现在,终于要不一样了。 第六十二章 宣旨(二) 北方的冬天干燥而寒冷,从京城往大名府,一路都是枯败的树木,马儿有时叫唤几声嘴里一吐都是雾气,这实在不是好季节。 不过一路日夜兼程,大名府总归是越来越近了。 王越王大人这些日子是难捱的紧,某种程度上,若是京里传来个确定的消息,哪怕是不用他也就是个短痛,却不像现在这样,心悬在这儿,每日被反复折磨。 说来他那个小孙女王芷也气得他胡子直抖,讲什么太子要是没争赢也好,省得一个七十岁的老人还要去往西北那种边关苦地。 这都是从旁人的角度来看的。 从王越自己的心里出发,他已经等了十五年了。 “京里有什么消息传来?”王越问他府里的下人。 “回禀老爷,最新的消息便是上次王鏊上疏一事。” “爷爷不要急切。”小孙女在旁边劝道:“太子既然有能说动王鏊上此疏的能力,那爷爷的去留应该很快就会有个结果。左右也就是这十天半个月的事了。爷爷可以反悔的时间……也没剩多少了……” 王越看小孙女眉眼如画的脸上始终有些忧愁,心中无奈叹息。 “芷儿,活到你爷爷我这个岁数,其实多活一年少活一年又能有多大的区别?若能纵横疆场,人生快意,哪怕就只有一年好活,也胜过我天天养在这宅子里多活十年。不过……你现在还小,而且还是女子,不能体会到男儿的壮怀与豪迈,倒也正常。” “便不提这些,成化十九年后,我多次上疏诉冤,至今因东宫方才有了点希望,所以……” 话讲到这里,院外忽然有一声震天响。 “圣旨到!” 王越闻言一下子从椅子上飞跳了起来,矫健的身姿哪里像个七十的老人! 那一双虎目精光闪烁,之前与小孙女温言时的慈祥老人也消失不见,反倒像是充满霸气的沙场野将! 有圣旨,说明此事必成! 因为若不任用他,朝堂上那些事和他有什么关系,圣旨亦不会来大名府。 府里也有许多年没有接过圣旨了,但一应准备倒也没有荒废, 王越携家眷数十人哗啦啦的出了堂屋,跪了一地。 “罪臣王越接旨!”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惟治世以文,戡乱以武。而军帅戎将实朝廷之砥柱,国家之干城也!今鞑靼扰我西北,掠我子民,朕慨愤已极,恨不能往。尔世昌王越,才通世务,谋略有奇,特授尔总制官,节制甘、宁、延三镇之兵。锡之敕命于戏,威振北狄,深眷元戎之骏烈,功宣华夏。钦哉!” 念完这些,公公语气转成了谄媚,“王大人,接旨吧?”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王越自是激动无比,十五年了,他终于又可以披挂上阵,为国杀敌了,也终于有了建功立业、洗刷耻辱的机会! 这种时刻,哪怕是他见惯了风雨也很难泰然处之。 公公在一旁宽慰:“王大人,陛下还是信任你的。再有,边防急事,不似其他,虽然陛下也不会不让王大人在家中过个好年,但年关一过王大人还是尽快启程进京。陛下,要见你。” 王越擦了擦不多但确实流出来的眼泪,说道:“陛下厚恩,实令我惭愧。公公放心,旨意已到,只要过了年,我立马返京,面奏皇上!也谢过公公,这天儿叫公公受苦了。” “奉命办差,还谈什么辛苦。” 一般宣圣旨,县里的县令也会过来。 王越失了圣宠,县令不会待他多好,而且他还有些私通宦官的恶名。但是王越毕竟是能写信到京城的人,县令也不敢得罪。 基本上是疏于往来,互不干涉。 但今日圣旨一到,则一切又有不同。 王越心怀大畅,倒也不是不计较,而是要显摆显摆,意思像是:你这家伙,看走眼了吧?! 所以也是中门大开,不拒笑脸人,当然态度就没对公公那么热情了。 这位笑脸人姓谷,叫谷骏,举人出身,出了银子才好不容易混个七品的县令,但对他来说这官儿已经不小了。 至于王越这种,入了皇帝、太子法眼的国之重臣,他是几辈子都赶不上了。 谷大人拍着马屁说:“据下官所知,朝廷这次为了三边总制官一职是闹得惊天动地,户部周大人和东宫太子一番激烈争论,吵得天下为之侧目。旁人都说,我大明有铮铮铁骨的文臣,有气魄如山的太子,依我看现在还要再加上一个百战百胜的武将!” 王越人到七十,倒也学会了谦虚,“这一切都托了皇上的洪福。” 说完这个便也结束了。 谷骏有些尴尬,都说王越自负豪杰,骄傲的很。看来的确如此,根本就不怎么想搭理他。 想来也怪自己往日里礼节不到。 既然如此,接下来也只能各回各家了。 …… …… 王越把圣旨给供了起来,这些都是他自己亲自做的,毕竟这玩意儿不能乱放。 随后一个人就坐在这个圣旨前面想了很久, 想到少年时的登科及第,想到中年时的边关纵马,大败敌军,豪情冲天! 到老来,当年的许多人也都不再了,很多话也不知能找谁说。 吱呀。 门被推开一个缝儿,漏进来点光。 王越擦了擦虎目,不用掉头去看他也知道是谁,毕竟敢在这个时候打扰他的人实在不多。 “爷爷……” 王芷走了进来,“今天这圣旨是爷爷想了很久、念了很久的,怎么真到这一刻,爷爷却一个人把自己关在此处?” “是啊,要我年轻二十岁,怕是已经纵酒狂歌了。”王越一脸风霜,“但爷爷毕竟老了。能活的天数、能做的事都不多了,所以我得想好哇。” 这话说的,仿佛是去了又回不来一样,叫小孙女更加揪心。 “但是心中又有些不甘心自己老了。芷儿可知,咱们大明多了个不得了太子,这江山代有才人出,可我却不一定看得到了。若是上天能再借我十年就好了。” 可惜,十年对王芷来说似乎不多,可对一个七十的老人来说,就很奢侈了。 “爷爷想看什么?” “我想看看……大明有了如此厉害的太子之后,能不能出现武功赫赫、威震四方的盛世之象。” 王芷心中也开始想象当朝太子的模样, 她从小自视甚高,一来出身官宦之家,二来又聪明伶俐,颇受宠爱,在芸芸众生的眼中也算是触不可及的一类人物了。 可在太子面前这些又实在不值一提,弄得她都很想去见一见这位大明储君。 第六十三章 长安有贫者 京城下雪了, 而在这大雪之中,内阁首揆徐溥却还是赶往了乾清宫,因为皇帝有重要的事情要和他相商。 弘治十一年东宫出阁讲学,正式开始读书。看了儿子几番表现,弘治皇帝也不想着再拖下去了。 大明嫡长子 第54节 皇帝坐在主位上看着徐阁老拟的方案,偶尔还会提笔圈一下,“习字……每日一百,徐爱卿这是否有些多了?且笔法点画,务要端楷,太子还年幼,这样岂不是每日要写上大半天?” 徐溥不知道怎么说,皇帝也太心疼自己的儿子了,一天练一百个字有什么难的?那个孩子那么聪明,现在谁不知道? 但他也不好说,只是讲:“陛下,太子殿下聪慧过人,一百个字,并不算多。” 皇帝干巴巴的抬眼瞥了他一下,继续往下看去,“每日夜读本日所授书各十数遍……他只是个七岁的孩子啊徐爱卿!” 徐溥继续拱手,“陛下,太子殿下聪慧过人,臣也是自小读书,十数遍最多两个时辰。” “这……”弘治皇帝的脸色有些难看,后面还有,“凡读书,三日一温,须背诵成熟。” 这次不等皇帝开口。 徐溥已经说话,“陛下,太子殿下聪慧过人,三五遍下来已然熟记,这更算不得什么了。” 皇帝干脆不看了, 合着不是你们家的亲儿子,逮着生造是吧? 朕可就这么一个儿子! “反正还有时日,再议议吧。” 徐溥也不急,再议?再议我也还是这一套。 有的时候他都觉得内容是不是少了,皇太子的聪明早已震动了京中大小官员,认几个字算什么? 弘治皇帝摆下太子的教育方案暂时不谈,转而说起另外一事,“徐爱卿,弘治十年已是末尾。朕金口即开,弘治十一年春暖时分,太子自会出阁讲学。除此外,朕还想择日让太子御文华殿,受文武百官朝贺。” 这其实是一种礼仪。 以前毕竟是小孩子,养在宫里。 御殿朝贺就是皇帝想要让太子显示身份、展示威严。说的通俗些,就是你们都过来拜见少宗主吧。 而且拜了这一次,以后逢年过节也都要来一次。 文华殿则是以后太子读书的地方,位置在奉天殿东北,比不上三大殿的恢弘规制,但胜在精巧典雅。 徐溥听了也不称奇,皇帝宠爱儿子人人皆知,除了皇位,恨不能什么都给他算了。 “陛下既然有旨,臣会着礼部立即办理。” 皇帝满意的点点头,“一应礼节具折陈奏。记得要隆重些。” “是。” “对了,年后朕就要派王越出征西北,军国大事容不得疏漏,一应军需要提前准备。” …… 朱厚照也知道王越过来得年后, 其实人都有这个心理,一旦接近过年的关口,就觉得有些事先不办,过了年再说。 所以近些日子都算得上一个闲字。 “已经是腊月了吧?” 东宫撷芳殿,朱厚照有一句没一句的和刘瑾聊着。 “是,今儿已经是十六了。” 朱厚照手里捏着从皇帝那里要过来的账本,上面的内容他基本都熟记于心了,有些名字一看就知道他是什么职务,有些说实话还不认识。 这个账本他什么人也没给,也没有叫着锦衣卫一个个去抄家。 老父亲最近给他折腾的够呛,还是不要在过年的时候弄得京城都人心惶惶的。 “这是……下雪了吧?”朱厚照忽然看到外面一片片的有东西飘落。 秋云从屋外捂着脑袋小跑了进来, “殿下,外面的雪好大。” 确实很大,似乎才下了一小会儿,但大地都快要变白了。 朱厚照嘀咕着,“这么大的雪,詹事府的先生应该都不会来了。” 话音刚落,就见殿外有几个身影,不顾风雪赶路。 而且看起来不止一人,王鏊自然走在其中,除此外似乎还有阁臣谢迁、右谕德王华以及……竟然是吴宽,怎么都来了? “臣,叩见太子殿下。” 朱厚照也不和几位大人多那么些虚礼,“都起来。看座吧。怎么今日都一起来了?” 王鏊本想说话,但毕竟上司吴宽在这。 吴老头儿一拱手,“启禀殿下,日前圣上旨意,待明年春暖之后,即行东宫出阁讲学事项。臣等拟定了一个读书的计划,思量着要向殿下禀报。” 朱厚照心头一动, 这老头儿前两次给他整够呛,这一次竟忽然过来提什么读书计划…… 可他哪里知道古代皇子教育是怎么搞得? 完全的知识盲区。 既然是盲区,那不论吴宽说什么,他都只能‘嗯嗯啊啊’的点头。 ……不对,现在给他忽悠的点了头,以后要再想反悔,那吴老头儿岂不是可以说,殿下你当初都答应的? 这也不算什么大的阴谋诡计,更谈不上屠滽忽悠王越的那种人心险恶。 只不过……这个坑要是跳下去,以后会难受就是了。 想通这一节,朱厚照开始打哈哈,“吴大人的心意本宫我是知道的。不过就不用和我禀报了。还是和几位阁老以及父皇禀告吧。” 吴宽心头咕咚咕咚的冒泡泡,他已经开始觉得太子是不是有读心计了, 这么个小当你都不上的? “殿下要不还是听听?等到来年读书,也可有所准备。” 朱厚照见招拆招,“我都准备好了。剩余的准备,那是吴大人的差事,想想到时候怎么教我就可以了。” 王鏊在一旁低着头闷笑,本来嘛,怎么读书这种事和一个没读过书的去讲什么?所以他也猜测应该是有个什么心思在其中, 不过,想和咱们这位太子殿下玩心眼,那可不是容易事。 朱厚照也不陷在此事之中和吴宽去斗嘴,转而问道:“不知各位先生今日联袂而来,是有什么大事?” 谢迁这时候回话,“倒也不是什么大事。主要……王越一事后,太子殿下忠君为国之心实在震撼我等,因而忍耐不及想要来东宫,仰窥殿下圣德。” 说白了太子给东宫搞出气势来了,再也不像之前那样可有可无,所以自然就想来亲近亲近,探讨探讨国家大事,或者干脆讲……就是想来侃侃大山。 至于王华,他本就是詹事府有职务的人。 王鏊问道:“殿下今日在学什么?” 朱厚照一愣,今日……今日学的什么?你们一大早就过来,问我这个问题, 不过他当然也不好这么讲。 略作思量后,皱眉说到:“下了初雪,我就在想……这样的大雪,大明的百姓如何?他们可有御寒的衣物?” 这话一说众人皆叹。 太子果然有贤德! “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王鏊忽然念了一句话,随后起身向皇太子庄重行礼,“殿下虽未开蒙读书,但却已经明白了这个道理。” “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朱厚照前世没听过,这是头一回。 知道太子可能没读过书,所以右谕德王华解释道:“王大人所念诗句出自唐人罗隐之诗,《雪》。此诗共四句:尽道瑞丰年,丰年事若何。长安有贫者,为瑞不宜多。其中所含的可怜天下之民的道理,正切合殿下话中之意。” 朱厚照听明白了,“是句好诗。谁愿为我写下此诗?各位先生都在,今日我就学此诗!” 众人振奋,太子殿下哪怕有些行为、言语都有些非常规,但只要心怀天下苍生,那么他们这些儒生就会升起无限的认同! 王华还起身郑重道:“臣,愿为殿下默写此诗!” “好。”朱厚照知道他是王阳明的父亲,因而还多看了他几眼。 史书记载,王越重新起复后是打了胜仗,可他毕竟这么大岁数了,往后大明朝也不能真的只靠一个老人,还是需要年轻人继承衣钵。 这事儿倒也可以筹谋筹谋。 “王谕德,本宫听说你家有个小子,也喜爱这兵法战阵?” 王华一愣,完了,那逆子的‘恶名’都传到太子殿下这里来了? 第六十四章 顶罪 北风呼啸之中,西出的快马抵达甘肃镇, 甘肃镇总兵朱明志拿了京城来信便旋风一般的离开府衙去寻了镇守太监张坋。 说来也是叫朱总兵着急,这姓张的太监极爱干净,每日都要沐浴,极其耽误时间,这西北的天儿可真不适合他。 “……这是鞑靼又来进犯了还是怎么着?”张坋看到朱明志一脸急相,有些不屑,“总兵大人怎么如此着急?连等咱家更衣都等不得?” 明明两个大男人,却搞出了奇怪的氛围,让朱明志有些作呕。 “张公公的信儿应该比我快,李广死了,你应该知道了吧?” 张坋只穿了白衣从帘子里出来,一边走一边系,他也不算年轻了,但脸面上没有胡茬,很是干净,就是有些黑。 但若细看五官,倒真觉得他是个挺帅气的人,大眼睛、高鼻梁,一双剑眉,只可惜当了太监少了英气。 “知道。这不是好事儿么?”张公公微笑着,“也不知是不是老天爷见咱家在这西北苦地当差,起了怜悯心思还是怎么着,朝堂之上竟忽然杀出个东宫。原先西北的军情如火,咱家早就料到朝中有人想提议让王越起复,现在李广不在了,当真是救你我于水火啊。” 朱明志心想,你个死太监还在做白日梦呢。京城虽远在千里之外,可你这都是什么时候的消息了? “那张公公你再看看这个。” 信倒也不长,一张宣纸之上无非几行字。 但张坋看完就变脸,“不过几日时间,怎的变化如此之大?” “怎么不可能?”朱明志皱着眉,“据京里的人来信,东宫太子不仅孝顺宽仁,而且极为英明,说是城府极深,心思极重,顶尖的聪明人物。原本李广一死,王越自无起复可能。可东宫不知为何,先前不喜李广,事后竟坚定支持王越。这事儿早已在京城之中传开了。” 大明嫡长子 第55节 张坋听到这里才用上了十二分的心思。 朱明志语气之中是深深的忧虑:“王越那个人,你我都不熟悉,他此次过来,福祸难料啊。” 张坋当然知道,李广的死他无所谓,因为他不是李广的人。所以和王越的关系也就好不到哪里去。 但王越‘性故豪纵’的名声是在外的,自古会打仗的将军没有不爱兵的,他张坋做的那些事……一旦王越真的来了,那个老不死的,可不会管你是宫里哪路人马。 “这事儿说起来也有办法。就是你我打几个胜仗,叫朝廷安心,皇上安心。那么总制官之事自然不急。可你也知道,甘肃镇缺饷严重,我的兵能吃饱饭就不错了,鞑靼又哪里有这么好打?” 朱明志看着话说的不少,但没几句有用的。 “王越若是启用,他的背后就是太子,咱们还是要早做准备。”这是张坋最为在意的一层,这样的话,他们再硬的后台也不管用了。 本朝的太子可不是其他时候被皇帝严防死守的太子。 这一脸阴相的公公仔细琢磨了之后说:“胡贵闵那边,是不是让他再上一疏、或者会同在京的一些官员,王越毕竟有勾连汪直、李广的恶名,哪怕有些难度,可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 朱明志叹气,“那就要死谏了。他胡贵闵会敢做这样的事?” “这不是敢不敢的事,咱们出了事,也跑不了他的。他是言官,皇上怎么都不会杀了他,怕什么?这个信我来写。” 朱明志建议说:“既然如此,我还觉得他王越赋闲在家十五年,身上的罪状不少。东宫这次也是勉强起用了这个人,要不……咱们再给他添点罪状?” “不可!”张坋眉头紧锁,自己也深呼吸一口,随后表态,“翻罪状之事,万不能为。朱大人怕是不懂宫里的争斗,这种关口还往王越身上泼脏水,那是自取其辱,摆明了要和皇上、太子对着干。你当我大明的锦衣卫是吃素的,查不到你我二人的头上?!这不是明明白白给了别人口实?” 朱明志确实不懂,他还辩解:“这怎么是泼脏水?!他王越本身就在脏水里!” “那也不行!七十多的人,都脏了一辈子了,你早不泼晚不泼非要这个关口泼,那是什么意思还用说?朱大人,咱家可要提醒你,千万不要自作聪明,你这点伎俩,放到紫禁城那个地方可嫩得狠。” 毕竟实在是太蠢了点,基本上属于一出招人家就给你裤衩子都看穿了。 朱明志知道自己是个粗人,反驳不了,但也着急:“那你说怎么办?” 杀掉王越他们更不敢,因为这不仅明目张胆,而且视朝廷如无物,必定会招致彻查此案的旨意,到那时就真的没有回头路了。 张坋想了想,“甘肃镇如今成了人人关心的地方,有些事咱们还是收敛一点儿。而且,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也不用太急,这还没到拼命的时候呢。” 这是意指朱明志刚刚针对王越的蠢招儿。 “这么说,张公公,还有办法?” 张坋一开始因为意外有些慌,但现在已经渐渐好了起来,“好办法不多,但若王越真的来了,你我也只能……找个人顶罪了。” 朱明志心里一震, 同时心里生起一股寒气, 他妈的,要说阴,这些死太监是真阴。 “找谁?” “梅家。” “那给他们定什么罪?” “自然是走私违禁货物,暗中与鞑靼往来经商,通敌卖国。按大明律,只要罪证确实。咱们现在就可以斩了他。人一死口一闭就什么都不能说了,哪怕咱们说成是他里应外合致使我们失败,那也死无对证。再者,抄没的家财你我就不要再拿了,尽数充作军饷,购买军需,朱大人借此激励士卒,怎么着也打一场胜仗,想办法立上新功,这样朝廷便不会轻易杀我们了。” 朱明志一听果然大为震撼,京里有京里的应对,此处有此处的应对,现在再看他那给王越泼脏水的那个法子,便更觉得愚蠢的不行。 不过要说这事情啊,都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也就是他们商量后的第二天晚上。 北风呼啸如虎,但朱总兵还是顶着去找了张公公。 搞得张公公都很郁闷,“怎么三番五次的,朱大人都在我穿着不好的时候急着见我?” “你怎么还有开玩笑的心思。我的张公公,”朱明志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胡贵闵,被查了!” “什么?!” 第六十五章 弘治十一年 从腊月二十四祭灶开始,宫里就开始准备过节了,春节自古以来就是汉人的重大节日,明代当然也不例外。 朱厚照作为太子,也是一种身份的象征,所以像祭祖、大朝会等盛大的活动皇帝都会要求他参加。 参加的过程不必赘述,这不是一个现代灵魂抖机灵的地方,这些活动的礼节从朱元璋时代就规定的明明白白,朱厚照只需要照做就可以了。 无非过程很是无趣就是了,尽管对他来说还带着第一年的新鲜劲。 但连续这么搞,这个年过得比他春节七天假走了八家亲戚还要疲惫。 好在疲惫之后终于等到了弘治十一年。 朱厚照望着明代的烟火,心中想着,老子也算牛人了,上着上着班竟然跑到五百年前来过了个春节。 他的身后秋云乖巧的跪下,冬天冷了,冻得她鼻尖和脸颊都透着红,但她本是美人,这种‘白里透红’也还是一样难掩其艳丽,而且过了个年,长了一岁,她这朵花儿也似乎绽放得更加娇艳了。 “秋云,你以前在家过年,也像宫里这么无聊吗?” 小姑娘吐了吐舌头,无聊这个词,她不敢想,也不敢说。 “殿下,奴婢小时候的过年可比宫里的更加简单平常,殿下所看到的,已经是天下第一热闹的过年了。” “这可不是天下第一……”朱厚照嘀咕了这么一句, 其实来这里时间渐渐长了之后,他已经不会那么想家了。但碰上节日的时候,难免会去想前世的一些人和事。 也亏得他看得开,不然这个思念也挺折磨人的。 “算啦。咱们就不说这么多了,沐浴、睡觉吧。” 秋云应了下来,“香汤已经备好了。” 古代人洗澡不多,好在他是太子,这点还能讲究跟上他现代化的节奏。 但有一点…… 就是他作为太子,沐浴得有人伺候,这事儿宫里有专门的机构负责,叫混堂司。伺候的人里其实有太监、也有宫女。 朱厚照算是比较坦然的接受了,这也没什么害羞的,可别扭扭捏捏得搞得自己像个纯情小奶狗一样, 社会上那么几年,人心险恶场里来来回回,这算个什么? 而且如果真的把宫女全都撵出去,反倒让人觉得奇怪,这不是无端寻了许多麻烦么。 再说这古代有许多事没有趁手的工具不好办,比如说头发长,没有吹风机,比如说有些地方够不着。 这么多事,不让人伺候,都他自己来,那每天光洗个澡就得个把小时。 有时候太监接触他,反而让他觉得奇怪,所以沐浴大体上是按照宫里的规矩来,但到了里面他通常都会避着太监,只让宫女来替他搓背。 其实人家都当他是小孩子,所以自己就别多想了, 当然了,特殊的部位就不劳烦他人了。 此外,像整理头发、衣服等等各类近身伺候的事,朱厚照都不太愿意让太监来做。作为太子,这点要求他还是可以提的。 “殿下,该修指甲了吧?” 他还不喜欢留指甲,所以时间久了,秋云和冬雨也就都知道他的习惯,明白该怎么伺候他。 “一会儿到床边给我修修吧。” “好。” 替他擦干身体的时候, 那边床也铺好了,因为会有暖床的,所以倒也不冷。 朱厚照盖了一床被子,后面倚靠着的也是,姿势很是舒服。脚也不必害怕冷,因为她们都会抱在怀里暖一暖。 通常这样一套下来,他都会很放松,也很容易睡着。 但今儿特别,朱厚照也就没那么困。 “秋云,先前说送了信给你弟弟的,人找到了吗?” 秋云跪坐着,太子的脚就落在她的腿上,她倒不觉得这样伺候起来很累人,一是这么多次以来其实也习惯了,另外就是……这么大冷的天在这里暖和得很,这算什么辛苦? 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可怜人,才叫辛苦。 “……应该可以找到,不过还没有收到回信。” 朱厚照看得出来,“你很担心他?我记得你说他是个书童,应当不会出什么事吧?” 秋云的嘴唇很薄,抿起来颇为好看,“奴婢的弟弟,从小就不是个省心的,我怕他与人打架。” “当姐姐的都是这份心思吧。不过小男孩与人打几架是正常的。哪个男子没想过拳头与力量……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啊。” “殿下是太子,心中想些是应当的。可奴婢那个弟弟,怎敢想那些东西?奴婢只想他平平安安就好。” “男孩子,谁都会想的。” 就像…… 现在王府里发生的事情一样, “为父令你苦读圣人书,你呢?每日都在干什么?今天与人谈兵法!明天与人讲战阵!再看看你的学业可有半分长进?!” 王守仁字伯安、号阳明。这个名字在历史上熠熠生辉,他的事不必浪费笔墨介绍。 就说眼下,弘治十一年,他二十六岁,身份还是个举人,弘治五年时中的。 虽然进士很难,可以他的才情和家学如果就为了上皇榜,那是不难的。但这个小子很好谈军事,还把射箭这门技术练得不错,在这年头也算是奇人了。 今日这事,就出在他王守仁又开始为王越将军出谋划策了。 朝廷既然有此任命,那么西北必有大战。 如同后世守着战场直播的‘军事专家’们一样,这几个小年轻躁动的心也压制不住了,整天就在想明军大胜这种热血的东西。 “父亲教训的是,不过父亲常常教导孩儿,读圣贤书,要心怀天下,忧国忧民,更要为国效力。现如今西北边境烽烟四起……孩儿与一两好友终日讨论,是想着若能有机会也能向王越将军献策。”王守仁跪在父亲面前,委屈感满满。 其实他很崇拜王越,可惜他真的中进士可以为官的时候,干的第一件差事却是负责安葬王越,所以他们实际上没有交流过。 但爱好军事的他也没闲着,后来那些给王越修坟墓的民工遭了他的‘毒手’,整日被拉起来进行军事训练,编排八卦阵。有点终于手里有人的感觉了属于是。 当然,他打小干的奇葩事也不止这一件,和他相比,言语总是惊人的太子都还算个乖宝宝。 父亲王华有时候也是无奈,他就有点吴宽的感觉:就是这个孩子很聪明,但是他搞事情! “可笑!王越将军是戎马一生的人,论行军打仗无人出其右,要你去给他献什么策?” 大明嫡长子 第56节 王守仁道:“那太子殿下聪慧过人,也从未说过不再要臣子给他建言啊。” “你!”王华气得都想踹他,“你这个逆子是要气死我!太子殿下也是你能胡乱说的?从今日起,你就在家安心治学,不许出门整日夸谈!” 王守仁翻了翻眼皮子,颇为无奈。但其实他都想好了,朝廷这次这么大动静派出王越将军,太子殿下也为此担了干系,所以说和鞑靼人的这一场仗是无论如何也避免不了的,这种机会,如何能错过? 如果不是因为这样,他也不会这么盼望弘治十一年的到来。 第六十六章 进京! 大年初一那一天,宫里会举行盛大的朝会,所以官员们还是要上班的。那天也是朱厚照最无聊的时候,从早到晚都是各种各样的礼节要注意。 在这之后会有五天的假期。 这假期确实不多,因为朱元璋对这些官员群体可算不上好。 在大名府,身负旨意的王越没敢在家久留,过了个大年初一便北上进京。冬天的路冰一化就不好走了,紧赶慢赶抵达京师的时候,京城里的人都准备着过元宵了。 城门外的一辆马车里,王芷掀开了蓝色的帘子,她新年十五岁,但记忆里一点儿关于京师的记忆也没有,这是第一眼。 “是座雄城。” 姑娘的眼睛月牙弯儿,脸蛋儿透着红色,发丝随风飘动。 不过王越则沉默许多, 对他来说,此刻算是真正的物是人非了。 “进城!” 于是直往宫门而去。 他这一次能起复,很大程度上是太子的功劳, 对于王越来说,李广既然已经不在,那么在宫里重新找个靠山也是头等大事,而太子显然就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论受皇帝的宠爱,李广哪里能和太子相比。 但边军之将和储君关系过从甚密的话,是官场之中比较忌讳的。 不过在本朝,皇帝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他本人就比大臣们更给太子面子。 “臣王越,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 …… 东宫, 刘瑾和太子禀告说:“殿下,王越已经入宫了。” “这么快就到了京师,他也算是着急的了。” “殿下为了他出了大力气,想来王大人也是攒着劲想要立下新功,这样才能不负朝廷和殿下的厚恩。因而自然不敢拖延入京的时间。” “那么冷的天,叫一个老人这样赶路也算难为他了。他是一个人来的吗?” “似乎不是。东厂那边的番子来报。王越还带了家眷。有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刘瑾见殿下听不明白就解释说:“估摸着是想要到国子监入学。” 喔,朱厚照听明白了。王鏊当年就跟随父亲到国子监读过书。 “那个孙女也是?” “孙女的话……”刘瑾心里小慌了一下,但还是老实说了,“殿下恕罪。奴婢这就叫人去查探清楚。” “不必了。”朱厚照挥挥手,他不会监视臣子到这个地步,且王越都这个岁数了。 这个时候, 王越正在乾清宫见驾,大抵就是他说些感谢皇恩的话,皇帝也做些勉励。老将军本来还在犹豫一会儿要不要就这么明晃晃的去趟东宫, 没想到弘治皇帝直接说:“王将军一路赶来虽然辛苦,但先不急着回去休息。退下之后再去东宫见见朕的太子吧。” 这话令王越有些惊讶,所以他也抬头看了一眼皇帝的表情。 就发现御座上的人‘嘴脸’多少有些得意骄傲。仿佛是有个好东西,等不及要示人。 “这次爱卿能够顺利起复,多亏了太子。太子与朕乃是一体,今日你来的不巧他不在,但你也是他的臣子,应当去见一见。” 王越远离宫廷日久, 没想到皇帝和太子已经俨然化身成同一个政治符号了。 “微臣,领旨。” 弘治皇帝是这样的,他从未想过限制太子的权力,甚至还在努力的想办法替太子展示威严。对他来说这样他不担心,他比较担心的是自己没能为大明留下一个合格的继承人。 王越到东宫的时候, 发现一个贵气的、小模小样的公子样人正在书案前认真的练字, 这让他脑海中也出现那封信的画面,想着那字:是要练练。 王越是个武将,但实际是进士出身,文人玩的那一套他也都会。 “臣王越,参见殿下!” 朱厚照没有玩倒履相迎的那一套, 一来王越能起复多亏了他,可以说为了他自己也担了干系,这恩施得已经够重了,就差把脑袋和他绑在一起了。所以也没必要把自己的位置摆得特别的低,像是在求人一样。 说到底能办成事,也不是‘礼贤下士’这一招就够了的。 二来王越毕竟干过嫌弃‘功劳赏赐’太薄的事,这于臣子之礼不合。某种程度上算是悍将,所以姿态太低反而是助长他的气焰。最后就是自己这个太子的威势在他那里也不够。 于是他就只是坐着,静静看着王越把礼施完。 “平身吧。” 两人互相对望了一眼。 朱厚照惊讶于老人,虽老但面相上还留存的英气。 王越则惊讶于太子那与年纪不相称的稳重。心里也都是旁人关于这个太子的评价……自然不敢怠慢, “微臣叩谢殿下厚恩!若非殿下器重、信任,何来臣之今日?” 朱厚照心想,你再‘自负豪杰’,在我这里还算老实那就还好。 脑子想了想说道:“我一定要推举你任三边总制官,也不是为了你王将军能光宗耀祖。是为了朝廷、为了大明、为了边关的百姓。” 这是王越第一次听太子说话,话语算不上奇特,但语气之中上位者的气势很足。 因为朱厚照已经当了好几个月的太子了。 “微臣明白,此次再赴西北,臣一定替皇上、替殿下守好西北。殿下也请放心,臣与鞑靼人打了一辈子,自信不会败于敌军之手的底气还是有的。” “怎么打仗是边军诸将和你这个三边总制官的事情,本宫不想谈论过多。”朱厚照缓缓说道:“本宫想说的是另外一件事……前些日子我给将军去过信,说立志励精图治,重振大明之雄风。就在你跪的地方也有一个大明官员,一个大男人哭着要本宫答应他将来成为一代圣君。其实就一个意思,大明不能再这样受鞑靼人欺负下去了。” 王越心头一震,太子这话是直击他心中痒处的! “詹事府的先生们现在给本宫讲了很多汉人王朝一到中后期便任人宰割的事例,朝中和边军之将君臣相疑,一场仗打下来最大的掣肘在后方。本宫不想在我大明朝听到同样的故事,因而本宫要信将军,将军去了边关也尽可放心施为,宪宗皇帝时朝廷里有些奸臣,那时没人给你做主…… ……现在,本宫为你做主!” 这话说的王越虎目一酸,多年的冤屈涌上心头,差点就要流下泪来。 “殿下于微臣之恩如山般厚重,臣真不知该如何报答殿下!” 朱厚照道:“怎么就不知道了?弘治十一年你给京师报个大捷,这恩你就算还了!” 王越情绪也上了头,像发誓一样的说:“微臣已古稀之龄,来日无多,此次起复也是偷天之运,接圣旨的那一刻臣此心已明,此次若不痛击敌军,臣誓死不还!” 誓死不还…… 朱厚照从书案上翻出一封信来,“这个将军拿着。” 刘瑾接了手,给王越拿过去。 老将军一看这纸张脸色瞬间就变了,“殿下……这是……?” “本宫说过不让后方掣肘将军,这可不是一句容易得话。朝局纷争不断,各方心思复杂。这便是其中一桩。但……朝局争斗之事交给我,境外敌军之阵交给你。咱们互相配合,还他一个朗朗乾坤的西北!” 到此处,王越也真的被这位殿下给震惊到了。 外界都说大明太子妙算无遗策,以往他只是听而已,现在才知道,谁要是和这位斗上了,那才真是到了大霉!他人还没去呢,太子就已经惦记上了那边的事。 “微臣,领旨!”王越收好了纸条,这话也喊的劲头十足。 第六十七章 可惜女儿身 “殿下,微臣还有东西献上。” 朱厚照其实大约能猜到是什么。 王越从怀里掏了出来,正是之前信中交代的那事。 “这书作得快,那是因为臣毕生之功都是在西北与鞑靼作战,种种情状都在臣心中。遵照殿下旨意,这本《西北战事志》特献于殿下。” 这可是个好东西。 王越此去,虽然能打赢,但按照史书记载,他其实也……差不多了。 可赋闲了十五年,这位名将其实没什么机会能带出继承人来。他的长子和次子王春、王时也不是特别有能耐的人,科举是没搞出名目来,主要是靠着老父亲荫了千户和百户的官职。 所以等他一死,想要再获得这些经验,就又得用血与火去积累了。 其实‘读过兵书’在古代是很牛逼的一项技能,因为这会儿本身文盲就多,再加上那种信息传播效率,去哪儿读去?感觉上,就和忽然间得了一本《九阴真经》差不多。 朱厚照拿在手中自然是当宝贝,这下学宫里面的教材也解决了一样。 “这事儿好,王将军于国有大功!” 王越见太子很认同,心中不免升起些欢畅之感,“尺寸之功,不足殿下如此嘉奖。” 当年的狂人,现在说话也学会谦虚了。 “正好今儿也有时间。本宫想和王将军请教几句,这边关的形势,症结究竟在何处?怎么才能一劳永逸?” 大明嫡长子 第57节 朱厚照瞄了一眼,“给老将军上茶。” 自古臣子都想着能有向上表达自己胸中韬略的机会, 这样人家才能知道你是个有才能得人,也才能有重用的机会。 如今太子主动问起,王越当然没有不答的道理。 冬日里,一口暖茶端着热了手,在这东宫也热了他的心。 王越知道这是重要的机会,所以很认真的想了想后说:“殿下问一劳永逸之法,恕微臣直言,朝历代都免不了受北方边患的侵袭,秦汉时匈奴,唐时突厥,宋时契丹……因而若想彻底消灭鞑靼,一时或可行,百世怕是万难。” 朱厚照心说,还百什么时,仅几百年后就不是事了。 “将军不必担心你我死后的事,后世之君、后世之将,难道没有他们的差使?你就说当下。” “殿下的意思是……如何彻底打败鞑靼?”王越有些明白了, 皇太子既不是要几个小胜,也不是把鞑靼人灭了种,而是要打得他们在未来几十年没有反抗之力。 “不错。” “若是这样,也有法子。鞑靼兵无非三个特点:一这些人天生就善骑射,我明君士兵难以相比;二鞑靼人打仗是为了掳掠,没什么章法,打完了就走,不成体系;三就是他们居无定所,即便朝廷进剿很难打到主力。针对上述特点,朝廷历来是以守为主。不过臣私以为,若真想制伏鞑靼,我们也需有一支锤锻出精锐的骑兵!” 朱厚照点点头,以城池固守,总不是个办法。但养骑兵是很贵的,良马、士卒、粮草……这都不是抄一个李广的家就能得来的。 “本宫答应将军,假以时日,一定要让大明有一支善战的骑兵!且军不可无帅,将军去了甘肃之后,也要为我举荐知兵的人才。” 王越知道自己年纪大了,大明朝也不能都靠他一人,“是!” “嗯。除此之外,还有什么要求吗?” “臣想带一个人。” “说。” “广宁卫指挥同知杨尚义。” 朱厚照用自己的地理知识一想,“广宁卫不是在东边儿吗?” 王越如实相告:“臣也没见过杨尚义。不过其祖杨堃是臣旧年老友,三年前来信于臣,说其孙杨尚义骁勇善战,添有谋略,托臣若来日有机,望可照拂一二。” “可信吗?会不会是祖父偏爱自己的孙子?” “杨堃其人,臣还是了解的。况且他的子嗣也不止这一个,臣以为或可一信。哪怕不是什么人才,臣亦非昏庸之人,自然不会托派重任于他。” 朱厚照想了想,不如就信了,如果是假的,立不了什么功,那他在自己这里也升不了什么大官,耽误不着什么事。 如果是真的,那就当白捡一人才。 而且他是开了口叫王越提要求,最后就是跟朝廷要个小小的指挥同知,这实在不算什么大事,拒绝了好像说不过去。 “好。我答应你。待禀明父皇,就着内阁拟旨,调此人前往西北。” “臣谢过殿下!” 这之后, 王越满足的离开了东宫。 出了宫后,家里人在京里租的宅子也好了,府里的下人在宫门口迎着他回去。 其实一路赶来本是很疲惫的, 但王越兴致正盛,喜滋滋的回去不仅不要休息,还两个孙子陪他喝上一壶! “今日大喜!恰好入了军中之后便不能饮酒,便在此时先把这酒饮了!” 他的两位孙子王炳、王炼不敢违背祖父的意思,自然是万分听话。 王芷也从后院绕了出来,略微有奇的问:“爷爷这是遇着了什么好事了?竟给开心成这样?” 在她的记忆里,也就那日宣旨时和现在差不多。 其实是因为那日宣旨和今日解决的事情差不多。 朝廷任了他是三边总制官不假,但在赶来的路上王越心中也一直有所忧虑,就是李广死了。 他可不是那种纸上谈兵的人,边关之将在外作战,一旦得不到朝廷的支持,今儿皇帝怀疑你,明儿御史弹劾你,那这仗要怎么打? 所以这也是他心心念念要去东宫的缘由。 要有靠山呐。 “陛下,有新的赏赐?”王芷坐在边上猜测道。 “非也非也。”王越笑着摇头。 “那就是……陛下替爷爷解了这十几年的冤屈?” “答对了一小半。”王越不不叫自己这个小孙女一直猜了,“爷爷开心的真正原因是因为东宫。” 老人家一声长叹,“老天有眼呐,给我大明朝送来这么一位厉害人物。虽然还小,却似乎很懂边关之将的要害所在,而且并非光说不做,而是谋略在前。爷爷还没去,他已经在为爷爷扫清障碍了。还对我说,往后我只用忧虑如何对付关外之敌。这么轻松的仗我王世昌要是还打不赢,嘿嘿,那当初的威宁伯就是个假的!” 他虽然老,但这话说的太具有豪迈之气。 王芷则眉目微闪,“这位太子真有那么神奇……?每次与他接触,竟每次都能先算着什么?” 王越不是盲目崇拜的人,他是想着心中的小纸条说的。 “可惜了,芷儿你是女儿身。”老人家看着自己的小孙女,“临了之时殿下嘱咐我要为国举贤才,想来殿下是考虑到以后。毕竟我已老了,可殿下还年轻,少年君主怎能只有老迈之将?芷儿你若是个男子,以你的聪慧,爷爷厚着脸皮让你伴读太子,以后辅佐明君,我王家说不准给更上一层楼。” “可惜,可惜啊!” 王芷心中已是满满的好奇,那太子殿下究竟是怎样一般的人物,怎么她祖父见了一次,回来就成了这样?! 第六十八章 三王 王越没有将太子秘密和他交代的事情告知于自己的孙女。 一来他懂得臣不密则失身的道理,二来他也不愿让王芷担心他此去甘肃还要面临内部官员的一些陷阱。 所以王芷虽然颇有兴趣,但朝堂上暗里的风云她也不得而知。 第二日元宵节时,京里热闹了一番,致傍晚时分,王守仁让人打听到了王越的住处后,这个令人惊奇的小子直接上门请见。 在府第门口时,还被看门的下人拦下, 人家一推三步远,嫌弃道:“看着点儿道走路。这是什么地方?你就这样进?” 王越虽不是当年的威宁伯了,但府第也不是王守仁这样一个举人能随意进出的地儿。 “喔,在下王守仁,请代为通传王将军。在下有破敌之策,呈献于王将军。” “去去去。你这样的人我一天见得没有五十个也有三十个了。”青衣小帽的下人才不听他这种骗人的话,“我家老爷是百胜战将,怎么破敌还要你一个毛头小子献策?赶紧的,该干嘛干嘛去,今儿元宵,街上热闹去,可别跟这儿瞎耽误功夫。” 王守仁不是一般的那种傲气呆书生,他从小做许多事都体现出一个特点:就是想到就要做到。 没办法也要想办法做到。 此时也一样,他眼珠子一转,道:“我可不是毛头小子,家父是东宫右谕德王华。你家老爷原先因为李广之死是断无起复的可能。若不是我父亲和几位同僚在东宫相商,今儿你们还来不了北京城呢。” 王守仁故意将话讲得真真假假,叫这个下人难辨真伪,他一看此人犹疑,立马追上说:“家父确实就是王华,冒充朝廷命官的公子,我骗得了你,也骗不了王越将军的,只是代为通传,若王将军不愿见我,在下离去就是了。兄台也不会担什么罪过。” 看门的下人一想也是,万一真是王华的公子,王华又是太子的人,他们家老爷也是太子的人,说不定就认识的,到时候老爷别把他打一顿。 要是通传了要是老爷不见,那就和他没关系了。 “那就等王公子稍待吧。” “哎,多谢。” 王守仁微笑有礼,沉稳端庄。有时候他自己也感叹,都说要读圣贤书、要学圣人之道,要舍生取义,可圣贤书从来办不了什么事。真和人接触,还是把利害关系讲得清楚最为管用。 而且……还好有个好爹。 要说这王越也是给王华的名头也震了一番, 王华状元出身,现在是詹事府属官,将来太子登基就是青云直上。 哪怕赋闲十五年,但朝廷官员们的仕途哪条好哪条坏,他还是知道的。 但是心里也嘀咕,王华来找他还有说法,王华的儿子来找他又是为了什么。 “让他进来吧。” 左右无事,见见就见见。 王守仁对王越是心中向往已久,因为他从十几岁开始就喜欢军事,十五岁的时候还自己跑出去塞外考察了一番,这都不是一般的脑回路能干出的事。 而王越是活着的名将,说是见偶像毫不为过。 这中间,若不是太子这个纽带,他还真没这个机会。 “小子王守仁,见过王将军!” 王越瞧了一眼他,瘦削的脸庞,虽有胡须,但面旁细嫩,还年轻呢。 “你父亲是龙山先生王实庵?” “正是。” 王越见他年轻,便有心考校,“王实庵状元及第,我原以为家风醇厚。怎么出了个儿子,以父亲之名号为自己壮胆?” 一般有志气的,是不会这么干的。 王守仁也不急躁,脸不红心不跳的回道,“王将军此言差矣。在下抬得不是家父之名,而是太子之名。朝廷里状元不独我父亲一人,状元之子可进不了将军的大门。且将军的府第门楣太高,我自认胸有良策,才能堪用,可就是这门槛过不去,总得想想办法,不然岂不是被活活憋死?” 王越眉头一挑, 这个小子思路清奇,胆子还大,敢讽刺他,某种程度上比那些唯唯诺诺的才子要更让他喜欢。 尤其后一句,可见他有灵活性。 其实王越自己是进士出身,最后和皇帝信任的太监搞到一起,这何尝不是一种灵活性? 因为没有办法,不把皇帝身边的人搞定许多事做不成。 “说说你的来意吧。” 王守仁直接了当:“王将军莫要见笑,晚辈一天兵也没有当过,如今仅得了个举人身份,但于军事战争这一节,不仅颇为有兴趣,而且也多有涉猎。晚辈斗胆以为,将军此去不久,朝廷就会催促将军速攻贺兰山。” 这也不算什么精妙的见识。当然至少证明,他是懂军事的。贺兰山的军事意义非常重要。没有贺兰山,河西走廊通往西域的道路就不安全,河套平原也不安全。 大明嫡长子 第58节 现在鞑靼人盘踞在那个地方,实在是个危险因素。 “以将军之能,和我军将士之勇,在贺兰山打上几次胜仗并不十分困难,但却取不了大胜。因为鞑靼人总是打了就走,朝廷九边绵延千里,他们只要择一而攻,而且定然是挑简单的攻。既然追不上,只能诱过来。因而在下认为,将军应当在入了陕西之后利用将军之高龄示弱于敌。” 他这话倒也不无道理。 王越的确也再考量这个问题,赋闲十五年,可别好不容易出去一趟,就杀几十个鞑靼人。那实在没啥意思,可蒙古骑兵来无影去无踪…… 这样一想王越也知道这个小子的确是研究了一番的,算是个有心之人。他脑海里还有皇太子嘱咐他要为国举荐人才的事,心中大约有了计较。 “你刚刚说,你还是个举人?” “正是。” “还是先去考个进士吧。否则,讲的再有道理,没有足够的位置,一样办不成事。” 交浅言深是大忌,王越说不了太多,但让他去科举总归是没错。只需心里稍稍留意这个人就好。 …… …… 东宫,王鏊也在。 “陕西道御史胡贵闵与甘肃镇官员往来密切,这其中不乏经济利益往来。”联系到胡贵闵之前的那封奏疏,以王鏊的才智马上就想得到,“殿下,甘肃有人不想王越将军起复!” 这是不用多说的,都是聪明人。 朱厚照接着说:“但甘肃镇当地的官员具体欺上瞒下干了什么,我还没有确切的消息。毕竟那里离京师有上千里的路程。” 现在只能自己猜。 其实也好猜, 至明代中期,边关卫所战斗力下降,军需总是不够,根子上的原因还是落在了土地上。事实上,农业时代下的封建王朝,许多的问题归根到底还是土地问题。 官僚地主肆意侵占屯田,卫所军官压迫和剥削士卒,早年间定的屯田制度早已被破坏。 这样的情况下下,士卒活着都困难,还谈什么打仗。 但抓一两个贪官容易,真要动土地这个利益链条,手里非得有衷心的将军和军队不可。 话虽如此,也不能就让甘肃镇的官员肆意妄为,说到底那里还是大明的疆域,他们也是大明的官员。 “本宫答应过王越将军,保证将士在前线用命,后面不会掣他的肘。眼下朝廷虽有李广的家财充作军需,但我和你交一句底,这银子拨下去,到底有几成用在了实处,这点我这个太子都没有信心。”朱厚照也老实说出心中的想法,“而且东宫在甘肃镇并没有得力人员。” 话说到这里王鏊一听哪里还不明白,“殿下,臣愿前往西北,督运粮饷!” “好!古人讲烟花三月下扬州,为了朝廷,你们两位是下不了扬州,只能在西北吹风了。” “臣时刻谨记与殿下所立的誓言,大明朝两京一十三布政司,殿下总不能处处皆去,这甘肃之地,就由臣代殿下去与他们斗上一斗!” 朱厚照心怀大慰,朝廷的一些有能力的重臣都是‘上一朝’提拔起来的,当然他也能叫得动,但能使得这么顺心如意且这么重要的事情能放心托付的,也就王鏊等詹事府的几位了。 一朝天子一朝臣,自古都是这个理。那些阁老们位极人臣,赏无可赏,总归是不如自己从一开始就用起来的好。 此外,这次西北之行,他还想派出第三个‘王’,毕竟他以后不能只有好用的文臣,而没有得力的武将。人总归是要慢慢培养起来的。 所以在王鏊离去之后,他也吩咐刘瑾,“去将右谕德王华找来。” “是,殿下。” 第六十九章 赴任、读书与国粹 “那个逆子呢?” 王华神色匆匆入了府,脑袋低着,瞧着不是很高兴的样子。 府里的管家有些害怕,畏畏缩缩的讲:“出……出去了。” 王华一听,更是七窍生烟! 怎么别人家的儿子,都在好好读书,说出去都是有些才名的。或者干脆就是个平庸之人的也行,守好祖宗的家业就好。 就他,生了这么个儿子,聪明是聪明,人人都夸,可他娘的就是不干正事! 气鼓鼓的王华就在堂屋里坐着,约莫等了一个多时辰,那个混小子身影终于出现了。 王守仁是偷跑出来的,所以还在路上就知道老父亲肯定是勃然大怒了。 要说他也识相,惹恼了父亲之后一回府就老老实实,本来还想先躲会儿,但一进门就看到父亲在等他,也就不作他想,规规矩矩的去给亲爹跪下。 “孩儿拜见父亲。父亲莫要动怒,孩儿知错了。” 王华揉了揉一突一突的脑瓜仁,“你去了哪里?” “孩儿……去了王越将军的府上。” 王华:“……” 出乎王守仁的预料,父亲竟然少见的比较安静。 “爹……” “唉……”王华一声长长的叹息,“今天,东宫也传唤了为父过去。” 王守仁竖着耳朵, 去年末到今年初,东宫太子一连串的行动大震人心,仿佛一代圣君的影子已经出现。 王守仁从小受家学熏陶,心怀报国之念。 因而对于东宫太子,他也是极为关心。 “也不知道你这个小子有什么能耐……殿下竟知道我有个叫王守仁的儿子,热衷兵法军事。” 王守仁很是惊讶,“殿下知道我?” “为父也奇怪,不过事实如此。”话说到此处,王华那慈父的目光还是出来了,“殿下劝说,让我同意你随王越一道前往西北。” “什么?!”王守仁呆住了。 “父亲答应了?” “东宫驾前,有什么答应不答应的。为父只是想到要与你离别……西北可不是浙江,面临的又是战事,你此去……”王华说到底还是疼爱自己这个儿子的。 血浓于水,而且王守仁少有才名,也是他儿子里最聪明的一个了。 一说到离别, 父子情深的两人总归演绎不出喜剧的氛围。 “况且,弘治十二年又是恩科。” 王守仁磕了个头,“父亲放心,孩儿虽然不守常规,但也不是不学无术之人,其实不论是文章、兵法都是孩儿的兴趣,此次西去,孩儿也定不会荒废学业。” “殿下说王鏊也一同前往,他的文章作的极好,你倒也可以就近请教。” 王守仁一听,好听的话说的更多,“那父亲更不必为孩儿担忧了。男儿志在四方。孩儿此去向王鏊大人学文,向王越大人学武,以后像父亲一样成为朝廷的栋梁之臣!” 这话是王华心坎上的话, 虽然这个孩儿常惹他生气,但要说出人头地,大概也数他为最了。 而且东宫为何特地提到他这个儿子,也是王华心里嘀咕的地方,也许是什么关口碰见了。虽说这次去西北路途遥远,肯定也辛苦,但怎么看也是锻炼的意思。 “儿孙自有儿孙福啊……” 二月初二日,京师城墙之外,旌旗猎猎,战马嘶鸣。 王越骑马最后回望了雄壮的北京城,王鏊、王守仁列在其后也是一样的回眸。 “我想到了殿下对我说过的一句话。”王鏊开口说的这句,不等旁人问,他自顾自的往下说,“殿下说,我大明有钱有人,绝不可让人给欺负了!” 这话虽是出自文臣之口,却有让在场几十名武人握紧缰绳的力量。 “随我赴任!”王越一声大喊。 “是!” 轰然一声响,之后则是马蹄溅起灰尘如烟。 …… …… 在宫里,有两样事情比较受人瞩目,一是内阁首揆徐溥身体实在是熬不住了,所以再一次向皇帝乞求致仕。 皇帝同意了。 弘治和臣子们的关系还是很好的,况且徐溥确实是年纪大了,不是因为君臣矛盾等其他的原因。 他身边的人也都知道,老人家眼睛看东西看不太清楚,哪怕退休了还要去治眼睛。 所以一切倒也平静。 徐溥致仕之后, 刘健接任内阁首揆的位子,李东阳、谢迁紧随其后。 所谓新官上任三把火, 这新一届的内阁出来了,总是要干出点什么事来吧?所以眼下最为重要的事是什么? 这也就是前文所述的第二件事:东宫出阁讲学。 当徐溥离开的时候,朱厚照就知道这一天自己是逃不过了。而且按照去年皇帝下的旨意,基本上时间也拖不过去了。 唯一能再拖上一拖的,就是‘选个吉日’, 吉日总归不是明天,那自然就往后靠了。 不过这一点朱厚照并不关心,因为对他而言也没什么意义。 他还是按照自己的节奏,练字、射箭,若是得空也会锻炼锻炼身体,跟着张永做几组武术动作什么的。 因为对自己有要求,这个要求就是,以后要成为一个文武双全、兼具才情的少年天子。 少年天子不能只是年轻风流,最重要的是要足智多谋、握天下之权。 朱元璋对皇子的教育是很注重的,按照他老人家定下的规矩,一个孩子读书的任务还是蛮重的。 所教授的内容也很多,一般以《大学》、《尚书》这类传统的四书五经为主,除此之外也会学习《资治通鉴》、《帝范》,里面都是历朝历代哪些是昏君、哪些是明君这类东西,目的就是教皇子当个好皇帝。 大明嫡长子 第59节 除此之外,我大明历代帝王还会给儿子们编书,朱元璋的《皇明祖训》就不必提了。还有太宗皇帝编的《圣学心法》、宣宗皇帝制《帝训》、宪宗皇帝编《文华宝训》等。 最后,还有历代文人写的文章,王勃、苏轼、柳宗元等等,不要说了自己是读书人,却没看过王勃的文章,没读过苏轼的词,那也不妥。 其实这些内容,说多不多,说少不少。 朱厚照还不是成年人,即便大臣们制定学习的内容,也不会很多。 但也有个麻烦,就是运气不好,碰上了刘健、吴宽两个人。 吴宽不必说了。 新任内阁首揆刘健,那实在不是一般人。 老先生今年65岁了,从小受的是正统而严格的儒家教育,拜的老师是理学家薛瑄。二十七岁中进士,然后就在翰林院熬资历。 他读书做事很是认真,绝不打马虎眼,正就是正,邪就是邪,而且性格刚直,在翰林院一待就是二十八年,旁人叫他通通路子快些提拔,他不,就是埋头苦熬,所以也有“刘木头”的称号。 现在一个内阁首愧、一个詹事府詹事是这两个老头,那真是对味了, 他们在一起一合计:东宫聪明,但有奇智,可得把他往正道上引啊。 原先徐溥给定的是日习一百字, 两个老头儿互相看了看,吴宽道:“殿下之才非常人,这样是否有些少了?” 刘健装模作样的深以为然,“或应两百?” “刘阁老高见。” 吴宽又说:“听闻殿下博闻强记,每日所授文章只有一两百字的话,讲读官也无甚可讲了。” “不错,殿下若是学得不够,就是咱们做臣子的疏忽了。” 本来关于这个,皇帝的旨意也是再议一议,结果这两个老头儿在一起‘密谋’之后,搞得皇太子的课程任务繁重。 不仅弘治皇帝看了脸色不对,坐在皇帝边上的朱厚照也是暗暗起了火,他又不是没看过徐溥原来的计划, 本来么,一天习字一百,简单,把学过的文章记熟,也简单。此外还有些骑射课程。这样每天有内容、有休息,挺好的。 现在呢,习字翻倍,学习文章多也就罢了,还要每天过来把《大学》、《春秋》这些读上一遍。洗脑是吧?其实皇帝的经筵日讲,是有类似的要求的,儒学的地位还是无可撼动,自然是把它的一些经典翻来覆去的研究。 朱厚照不喜欢这样,他不是厌恶学习,而是厌恶长时间、填鸭式的压迫学习。 望着两位穿着大红袍、头发花白的高官,他有点无力感,怎么这些老头儿总是给他一种非要他听话的感觉? 皇帝支吾了半天,就软绵绵的问了一句,“前任阁臣徐溥定的内容为何都改掉了?” 吴宽双手一抬,行礼答道:“回禀陛下。臣等以为太子殿下少多才智,每有妙言,以殿下的天分,原先的计划太简单了些。” 我简单尼玛个蛋! 第七十章 骚操作 读书是这个年代的政治正确。 一旦给他们弄一个贪玩厌学的名头,那朱厚照就算是折在他们手里了。以后不论多少年,都会有人给你翻出这本烂账。 细想起来也是一肚子火,边关一群蠹虫要想办法给他们收拾了,朝中一帮老学究还要和你斗智斗勇。 但也不是说就怕了他们,朱厚照脑子一动,略作分析, 有一个基本的事实:这个东西他是不能反对的,至少不能由他的口去说反对,说出去就是太子不好学。 但他不能反对,不代表皇帝不能反对。 弘治说到底还是心疼儿子的,他说道:“皇儿还小,又是刚开始出阁读书,两位爱卿还是再斟酌斟酌这样是否合适。” 他这个话一出口,朱厚照就叹息。 这些石头一样硬的老头儿,是不可能被说服的。 软绵绵的仿佛在征求他们的意见,这样的话这群饱学之士能找一万个理由出来。 “启禀皇上。”刘健执礼说:“正所谓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读书不论是刚读、还是久读,都是以苦为舟,以勤为径,断没有怕苦、避苦之理啊。” 朱厚照看了老父亲一眼,看吧,就说了你和他们‘温情脉脉’他们就会给你上纲上线。 吴宽还言辞恳切的讲:“当年太祖皇帝有言,人有精金,必求良冶而范之;有美玉,必求良工而琢之。至于子弟有美质,不求明师教之,岂爱子弟不如金玉邪?臣恳请陛下暂收宠子之心,教之有道!” 这两个人,一个搬的是‘正所谓’,那就是先贤的说法。另一个搬的是太祖的说法,太祖也说了子弟有美质要好好的教, 这样一来,皇帝你还要反对? 朱厚照看不下去了,开口问道:“太祖教育皇子时,每日所习的内容也是这么定的吗?” 这个是完全可以查到的,作不了假。 刘健心头一突,他敏感的意识到了什么,太祖当时怎么定,内容他是记得的:凡写字,春夏秋日百字,冬日五十字。凡朔望节假及大风雨雪、隆寒盛暑,则暂停。 只不过像是这种东西不是什么经典文章,也不涉及圣学要义,皇太子这个年纪怎么会问起? 想了想,他谨慎回奏道:“时移事易,我大明朝七位皇帝教授皇子皆有不同,因而殿下每日学习的内容也是稍有增加,想来以殿下之能必能融会贯通。” 既然不同就好。 有这个回答,朱厚照心里就有数了。 至于说七位皇帝都不同,那是废话,不重要的。因为人家都是皇帝,人家改了出啥问题皇帝照当,你改了出什么事你能负责? 其实他一想也是,朱元璋就是再严厉,也不会把小孩子当成年人教育,但他们两位制定的,可没把朱厚照当个孩子,一天认上百字对小孩子来说都很难,也就是朱厚照的成人灵魂,不然他也受不了,现在两百个字那自然就更难了。 “多谢两位先生费心,父皇夙夜辛劳,本宫日日想、夜夜念,都是要早一日读书习字,也好为父皇分忧。因而刘先生、谢先生定得这几条于我有益,于国有功,这是毋庸置疑的。不过父皇……” “啊,皇儿你说。” 朱厚照‘嘶’了一声,忧虑的说:“太祖起自微末,数年时间便创下这大大的帝国,要说才智那是古来罕见。且太祖皇帝养育皇子众多,多数都是一时人杰,可见太祖皇帝于教育皇子这一点也是见解深刻,两位先生不知把自家孩儿教养的如何,可比得了太祖皇帝?你们现在改了太租皇帝定的规矩……” “……这可不是本宫逃避课业,只是若依照你们定的,本宫万一学得不好,这个干系,谁担?!” 这就是他的说话风格。 也是从领导那里学来的。 如果有人和你意见不一样,你不要问他们‘是不是不太好’‘能不能改一下’,这太软了,不痛不痒的。 你要和他们说,对,你讲得很有道理,我也觉得不错,但是你要考虑xxx,我呢就是提个醒,现在咱们照你这么做也不是不可以,但问题在于,如果这么搞下去,万一效果不好,谁的责任?是不是你负责?! 如果有人拍着胸脯说‘我负责’! 好,后面也还有下一步,但现在先不急。 刘健和吴宽听皇太子这么一问,心里头就泛嘀咕了, 他们是心中有理想、有担当的人,担责倒不是特别害怕,但是要考虑风险,不然就是傻白甜。 什么风险? 从他们、尤其从吴宽的角度来讲,按照他对太子‘奇智’的了解,他要担心太子给他埋坑。 他们真的顶着压力这样搞下来,万一有人为的因素在其中想搞出问题怎么办? 到那个时候,你怎么辩解? 你说有人想使坏?说谁?太子嘛? 别天真了,真有那一天就是他们有问题! 刘健还算刚直,他倒不会把太子往这一层去想, 但是吴宽可不一样,他沉吟一声,心里头涌现出一种熟悉的感觉,而且这一幕……怎么似乎见过…… 其实,吴宽自己心里也知道,这个太子太厉害…… 有许多的话,他们说一遍,再从太子嘴巴里过一遍,出来的味道就不一样了。真是怪哉。 所以说至少心里是有准备的。 在他看来,其实太子的话也有不当,这个东西他们写进奏疏,上呈皇上,最后是要皇上点头同意,那样他们这些臣子才可照旨准备。 所以怎么能说是他们二位定的?更不要把屎盆子都扣在他们脑袋上。 因而吴宽回应道:“禀太子殿下,东宫出阁讲学各项条陈,也不尽是臣与刘阁老私自勘定,这其中还涉及礼部堂官,最终也还要上呈陛下。” 朱厚照一听,这就是说你们定下的东西,皇帝要改不让,叫你们担责害怕,还说最后都是皇帝定的。那不是你们不粘锅,把我们父子俩完全玩进去了? 天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情。 “既然是要上呈父皇,那便请父皇圣断,父皇生了儿子,不要说学业了,儿臣什么都愿听父皇的。”朱厚照脸色如常,还笑眯眯的和皇帝演绎起了温情。 皇帝一听,咦,还有这好事? 决定权绕到我手里了? 再加上他本来就想改,于是欣然应允,“子不教父之过,既然是关于皇儿的,朕自然事事过问!” 吴宽一听愣住了,还有这种玩法? 他和刘健偷偷对视一眼,皇帝对太子宠溺过甚,让他这样一改那岂不是白折腾一番? 第七十一章 轻松化解 刘健领悟到了为何吴宽要特意来和他相商,要以圣人之学尽力匡正东宫的言行, 你瞧瞧这几句话答的,明明就是自己不满意他们上呈的读书计划,但是绕了一圈自己不仅没有担上‘厌学’之名,反而还给人一种十分顺从君父的形象! 最关键真要这样目的还给他达到了! 若是偶然一次,那是碰着巧了, 可如今多长时间过去了,年都过完了,任谁也不会觉得是碰巧。 刘健震惊之余,心中也定了决心,太子有此智,若行不正,那还了得? “陛下!内容不可更改!倘若有失,老臣愿一力担罪!”老先生也是有大勇气的人了,啪啪就给皇帝跪下,特别坚决的说了这两句话。 其实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些大臣包括吴宽在内,当然算不上是什么奸臣。 只不过他们的理念与朱厚照不合,且因为自小便受理学熏陶教育,到了六十多岁的年纪是压根不可能改过来了。 大明嫡长子 第60节 当皇帝、太子与他们观念里的正确不一致,自然就会有一种想要纠正的冲动。 然而这种冲动,在朱厚照感觉上就是想让他‘听话’。 吴宽前后的心理与言行就是最真实的演绎。 可朱厚照怎么可能那么顺从, 父子俩给人家弄成提线木偶,那也太悲催了。 刘阁老讲出那句话是舍生取义的,朱厚照能看到那张脸上所涌现出的信仰,这让他忽然想到清末的一本书叫《清官之恶》。 某种程度,也算真实写照了。 弘治皇帝则觉得,一个读书方案,倒也不至于,宽慰道:“刘阁老不必如此,朕并未说你们有罪,太子也没说你们有罪。快,起来吧。” 刘阁老继续跪着,“臣恳请陛下,准允臣与吴大人所奏事项,太子乃是国本,关乎着江山社稷、天下苍生。殿下又身具奇才,只要雕琢得当,将来必是大明明君!” 朱厚照心想……怎么又绕回去了,“刘阁老。” “臣在。” “你不必这样激烈恳求,”朱厚照笑着安抚,“父皇同意让本宫尽快出阁读书,本宫也愿意读书。这是和和睦睦的事,你怎么搞得一副要死谏的样子?” 弘治皇帝愣了一下,随后哈哈大笑,“皇儿说的是,皇儿说的是。刘阁老你快起来吧,今儿这乾清宫没有不得了的事。朕都要给你弄糊涂了。” 刘健果真也是认死理的,他就不起来,追问道:“那不知陛下、殿下……是否同意我与吴大人所上的奏本?” “额……”皇帝是懦弱的性子,其实他心中有明确的想法,就是不同意,有时候他也能表达,只是很少坚定的表达,此刻也是,“刘阁老,朕还是觉得每日所学内容或可稍加削减。” “陛下!”刘健刚起身,这就又要作势欲跪……说他刚直,还真刚直, “刘阁老……”朱厚照摩挲着手指,心思又动起来。 其实,他本不想如此的。 “本宫没有听错的话,阁老刚刚说了一句,倘若有失,你愿一力担罪。” 这是原话,刘健自认君子,自然是结结实实的认了下来,“殿下所言不错,这是老臣之言!” 朱厚照点了点头,顿了一下之后问:“当着父皇有这样的话,刘阁老于朝廷之忠心可见一斑。不过……” 听到太子又要说‘不过’,吴宽的耳朵竖得八丈高,他实在是觉得只要太子一开口,那必定又是什么妙言。 都快要有点相爱相杀了。 “……不过,本宫不是很清楚,刘阁老说的有失,是指什么?” 众人一愣,有失就是有失,还能是什么?该不会是太子读书不多,听不懂这个词。 弘治皇帝也有些不解的看向儿子。 “回禀殿下,有失的意思就是……有错、出错?”吴宽不敢说话了,刘健在解释,但不知太子问的是不是这个意思。 朱厚照笑了,“本宫不是不懂倘若有失一词的词意,本宫是想请阁老解释解释,什么情况下就叫有失?” 这话问的,吴宽觉得坑好像近了…… 其实这话也有激人的情绪,就像对刘健说:你说你愿意承担罪责,你说清楚点儿什么情况下愿意,可不要事后赖账。 刘健也是直人,与此同时也有文人的傲气,他便正经八百的解释,“就是殿下按微臣奏本出阁读书,若有不顺、错漏之处,臣甘愿领罪受罚!” “喔……阁老领了罪,受了罚,那出在本宫身上的不顺、错漏之处,就可以弥补了吗?” 弘治皇帝一听脸色大变! 这话太关键了。 是啊! 你领罪有什么用? 到时候出问题的是我儿子! 就是把你抓起来砍了头,皇太子的问题还是皇太子的问题! 刘健被问的心头一震,至于吴宽……大概快习惯了,难道是太祖皇帝血脉之力? 这就是前文所述,追问是否是你担责的后一步:你担得了责吗? 有的时候不是你拍着胸脯说一切后果我来担就可以的,哪有那么容易,你几斤几两就说这话? “倘使……倘使真是如此,微臣自是万死难辞其咎。但微臣之意,也是看殿下聪慧,想要让殿下每日多学一些,并无他意。” 这话就没有意思了。 首先多学不是‘一些’好吗?是特么的翻倍。 其次,朱厚照感受到了要洗他脑的味道。像《大学》、《春秋》这类经典,学过了、背过了也就可以了,天天拿出来读是干什么。 再者,朱厚照聪明,太祖皇帝的子嗣难道就不聪明嘛? 旁得不说,至少不能这么讲太宗文皇帝吧? 弘治皇帝也不愿拿儿子冒险,差点给忽悠进去,什么你们一力承担,他这次讲话语气加了几分强硬,“刘阁老,不要再讲了。就照徐溥之前定的实施,他还是稳重得体的,尤其在东宫出阁讲学一事,更加不会有轻忽之举。” 这是弘治与大臣的相处方式,如果说朱厚照是跟他们斗智斗勇,弘治就是和他们来感情的,一旦讲出有些刺痛人心的话,其实就是一种比较激烈的表达。 刘健自然也听懂了话意,皇帝认为他这事儿办的不如徐溥,有些伤心,同时也该知道怎么做了。 “臣,遵旨。” 再说下去,就真的要伤感情了。 吴宽则是叹息,他来的时候是觉得东宫这次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法子反对的,谁曾想就这么几句话便搞定了。 朱厚照呢,脸色如常,只不过多看了一眼吴宽,发现这老头儿又气得脸色僵硬,他忽然觉得也有些有趣,“吴先生。” “老臣在。”吴宽面向太子施礼。 “本宫出阁讲学的那天,吴先生可要好好的准备啊。” 吴宽胡子一抖,在他心里太子可不是什么温良恭俭让的善良孩子,而且与他几次争执,现在忽然讲这话, 这是想要干嘛啊…… 他抬眼看了一眼太子,就发现那张脸虽笑意盈盈,但肯定不怀好意。 第七十二章 伴读鹰犬 吴宽和刘健出了宫门,各自都有些沉默,皇太子如此聪明,皇帝又十分宠爱他,这以后大明的主不是变成东宫在当了吗? 京城里, 张天瑞按着朱厚照交代,开始拿钱招纳一些工匠干活,盖房子。 动静是不小的, 背后似乎也是东宫的授意。 现在这事儿没用上户部的钱,和国家财政没什么关系,内阁和户部自然也说不了什么。 吴宽想了想去就觉得东宫行事实在是太滑了。 而且干这事的名义是招纳穷苦人培养大夫的,这谁要是敢阻止,一旦闹腾起来,京城老百姓的唾沫星子倒不要紧,太子殿下也会把他打倒,让他名誉扫地。 几日后, 朱厚照又收到一份内阁呈递的太子的教育计划,这次要‘合理’多了, 一,习字。春夏秋月每日写一百,冬月每日写五十,笔法点画,务要端楷——简单。 二,每日午膳后,从容游息,或习骑射——已经在做了。 三,每日夜读本日所授书各十数遍,至熟而止——读熟的话,不需要数十遍,谢谢。 四,凡读书三日后一温,须背诵成熟。遇温书之日,免授新书,讲官通讲,须晓大义——同上。 五,每日授书起止,预先一日,校书官开写帖子进呈——校书官的事为什么写进我的读书计划? 六,凡遇朔望及大风雨雪,隆寒盛暑,暂停讲读习字——多大的风雨叫大是不是需要明确? 七,每日合用侍班官二员,讲读四员,侍书官一员,校书官一员——与我无关。 他把这个东西还给刘瑾瞧了瞧, “咱们这位吴大人,是跟我杠上了。本来就这么点事抄就行了,非得连带着刘阁老要做什么修改。” 刘公公看了这东西,倒没什么其他的意见,只是一声感慨,“时间过得真快,老奴还记得抱殿下在怀里的日子,这转眼,都要出阁读书了。” 礼部最终勘定的吉日是三月初三, 隔了一个月,但其实也就是转眼的事。 现在朱厚照过日子没有了上班下班的概念,也不关心今天是星期几,感觉起来好像每天都是周末,所以说时间过得很快。 而刘瑾说起时间, 朱厚照又会想登基的那一天,他受得是前世的教育,做梦都没想过自己会当皇帝,以后啊,还不知道怎么样呢。 不过人也不要想这么多,按照计划一步一步来吧。 正是说话的时候,外间来了人禀报,说杨廷和求见。 朱厚照略微一怔,杨廷和去了青州任知府之后他们还没见过,这是因为过年了来拜见吗? “叫他进来吧。” “是!” 不多时,杨廷和一身蓝色官袍,脸上带了点风霜留下的皴,在撷芳殿,太子的书案前见了礼。 “臣杨廷和,参见殿下。” “起来吧。”朱厚照吩咐刘瑾,“看座。把凳子往炭盆旁边摆一摆。多日不见,我们的杨先生要冻坏了。” “多谢殿下体恤。” 这都是自己人,就简单客套一下。 随后朱厚照问道:“今日怎么突然过来,是有什么事?” “也没有。臣这次回京是交差,很快又要返回青州。就是心中有些见闻,想要说与殿下。” 大明嫡长子 第61节 说话间,他就从怀里掏出一本奏疏递交给了刘瑾。 奏疏上五个大字:《青州赋税书》 “以微臣在青州所见,越是优等的良田越是容易落入宦官大户之手,贫瘠、次等的田地反而会加在小民的头上,可缴纳赋税的却尽是小民,且这些自己拥有土地的还算好的,青州之民,有地者只十之二三,为人佃作者占了十之七八,朝廷所划的官田赋税苛重,岁仅秋禾一熟,一亩之收不能至三石,少者不过一石有余,所要缴纳的,重者要一石,少者亦七、八斗。佃人竭一岁之力,粪壅工作,却仍有今日完租而明日乞贷者。” 杨廷和说的其实也就是土地兼并之事,他在青州只看到了些表象,再多些年头思考才会越发深刻吧。 一个农业为主的国家,最重要的自然就是土地。可解决好土地的事情又是非常的困难,不要说他一个幼年太子,就是康熙那样的皇帝都很难干成。 这事万千至重,又千万不能着急。至少不能在现在这种根基尚浅的情况下干。 其实他也已经在做准备了。有能量做成事情,这‘能量’无非钱和人两个最重要,人里面又分文武。文,已经在找了,武,王越带出来的人都算是他的,我们总是从太子的角度思考问题,觉得要招揽,其实从一些边军的角度来思考,他们更想攀上太子的门楣,有这个后台许多事做起来才有底气。 当然,这些都不是今天想明天就能完成的,需要时间。 朱厚照脸色肃穆了起来,这事儿他得妥处。 但杨廷和继续说:“臣岂非不知以下犯上乃为大忌?但有山东按察使齐宽纵容家奴,或低价购买、或以所谓投献之法,侵夺民田已有数万顷。其罪罄竹难书!” 这是三品大员,不是他能一个四品官应该能撼动的。 按照道理他也不该越级来说这件事。 而对于朱厚照来说,他作为杨廷和背后的人,现在臣子上报了这样的大案,他必须要有所表态,否则先前的贤名和现在纵容贪官的行为就不相符。 而且还会打击这类还算心中有正义的官员的积极性。 但除了要在某种程度上支持杨廷和的工作,作为上位者也要从大局考虑措施是否得当,不能任他胡搞,突破了计划。 还要注意,不能说得太具体。因为杨廷和就是这样简单一说,实际上是什么情况?谁知道? “这份奏疏……我要好好收着作为一种提醒。”朱厚照端详了几眼,心中已有计较,他首先要有作为人家后台的觉悟,“至于那个齐宽之事,你尽管按照你心中的想法去做,万事有我为你做主!还记得你去青州时,我与你说过什么吗?” “莫要丢东宫的脸!” “嗯。我说你怎么迟至今日才来见我。是心中几番犹豫吧,如果到撷芳殿什么都不说自然是有负我一番心意,如果说了……你杨廷和犯的可是官场大忌。” 杨廷和以头触地,“英明无过殿下!” “不过本宫可不管什么忌不忌的,百姓的事办不好,朝廷的官就是没当好。若是你力有不逮的地方,给东宫来封信。你先前犹豫,我不管。现在到我这里说了这件事,回去行事便不可有半点犹豫,要让他们知道,大明朝还有个东宫太子。这是有勇,你先记住。” 杨廷和心潮激荡,臣服叩首,“臣谨记!” “这份《青州赋税书》我会看完,但也只能先锁上。青州之弊非我大明一地之弊,两京一十三省尚不知有多少齐宽,但兼并土地之事非同小可,你我都得等上一等,等时机和条件成熟。这是有谋,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杨廷和是何等聪明人物? “臣明白,臣既然参了齐宽,就只办齐宽之案。”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其实干脆点说,手里没几个忠心耿耿的鹰犬、大将和几十万拉来就能战的军队,那这种案子就只能一个一个办。只要不是全国性的,那也出不了什么乱子。 当然,任何事都不会只有一种法子。 其实还有第二个,更加帝王心术一点的,就是找个黑手套。 朱厚照皱起眉头咬了咬指头,他知道弘治朝有个大问题,就是藩王所要求的土地也特别多,这个风要刹住。 “你在青州等我的信。只要时机合适,或许也能多办几个齐宽。为百姓多造几分福。” 杨廷和抬头看了眼凝眉苦思,努力想着各种法子的太子,忽然觉得有一阵感动。 “臣,谨遵殿下旨意,万死不辞!” 朱厚照眉眼一敛,他知道真碰上这样的事情,杨廷和也是容易有危险的。他毕竟就是一个小小的四品官。 “对了,你……你是不是有个儿子,叫杨……” “禀太子殿下,犬子名慎,杨慎。” “多大了,十岁?” “新年就十一了。” “说起来,东宫出阁讲学仪备得差不多了,日子也很近。依我看,你这个儿子这次就不要随你去青州了,留下来,给我当个伴读吧。” 杨廷和愕然,实在是有些措手不及,这可不是一般的恩赏啊…… 他马上跪下,“殿下,此番恩宠过重,臣惶恐!犬子亦非有此大福份之人!” 杨慎,明代三大才子之首。 他中状元的时候,他父亲是首辅。但没人觉得这状元有问题,就俩字:服他。 这状元就该是他的。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 这几句就是他儿子写的。 至于这么做的缘由,朱厚照也不全是为了他杨廷和,说到底还是为自己。 恰好是因为要出阁读书,所以他正在准备做一件事:找伴读。 或者说自己人…… 就像嘉靖年间的锦衣卫指挥使陆炳,陆炳的母亲是嘉靖皇帝的乳母,所以两人从小就认识,当然当时他们都还小就是了。 但有小时候这个记忆就是不一样。 陆炳本人对嘉靖皇帝那叫一个忠心耿耿,嘉靖皇帝对他也是信任有加。先不管这两人做了好事坏事,就这个君臣关系总是叫人羡慕的。 朱厚照现在是这个年纪,这个机会他会白白放过? 怎么会,他不止要文臣,还要鹰犬。 第七十三章 西北的关键 西北的风满是尘沙。 王越一路走来只觉得有熟悉之感,过去那么多年,这里也没变多大的模样。 大地之上高山纵横,高山之上黄土飞掠,黄土之上,车马一字长蛇顶风前行。 王鏊每次捋捋自己的胡子,都能捏出几颗沙了。 不过,这种野外风沙大的情况,到甘肃镇的城里会稍微好些。 当然了,这里人的精神面貌是不如京城的, 许多士卒衣甲不全,要么只穿上边儿,要么只穿下边儿,看着是兵也是民,这些人嘴唇干燥,皮肤粗糙,即便是女子,也与王鏊老家那种江南婉约完全不同。 在一座还算宏伟的府第面前停下, 他们这一行人就算是到地方了。 王越也看到了只在信上见识过的总兵,朱明志。 “传我的令,命甘肃、宁夏、延绥三镇的总兵、副总兵都来此处见我。不要忘记巡抚大人,叫他一并过来。” 朱明志本来是准备了‘好东西’的,但王越一进门只谈公事,让他颇为无奈。 其实王越也是有觉悟的, 一来他毕竟七十二了,还有啥没享受过,何至于这个时候来这一套。 二来与他同行的王鏊那是真君子,深受东宫太子的信赖,王越也是心中有傲气的人,我是战功赫赫,你王鏊凭的什么? 所以王鏊的一些作风,他也不甘于后。 当然,这些话,王鏊是不知道的。 他只知道太子给他要了钦差的名头,让他来这西北之地,有一个要点就是甭管王越仗怎么打,所以说那边下什么令和他没有关系。 他还是想就甘肃镇本身的问题下功夫。 入府后不久,当天晚间就有人敲响了他的房门,是一个看起来像普通士卒模样的人。 “下官袁野,拜见钦差大人。” 王鏊打量了一下他,发现此人身材矮小,肩膀也不宽,单眼皮,眼角还有块小小的疤痕,不知是什么武器留下的。 “你是?” “下官是锦衣卫百户官,京里的信,命小人等到王鏊王大人后,即将锦衣卫在甘肃镇调查的一应结果交予王大人。” 王鏊一想,殿下果然安排得当。 当日在东宫,太子已经说了他已让锦衣卫在调查这里的情况,只不过路途实在遥远,那时候在京里是来不及知道的。 “好。你和本官说说,这甘肃镇是个什么状况。” “是。” 屋里烛火下,袁野跪着,一点一点不慌不忙的说:“甘肃镇总兵名为朱明志,此人乃江西人士,粗通文墨,但不是什么读书种子。他的父亲去世后,他袭职指挥同知,宪宗年间朝廷在北边儿打过几次大捷,朱明志累功晋升至今日的甘肃总兵。此处还有一镇守太监,宫里的人。贪墨很甚……” “你说张坋贪墨?” “不,朱明志和张坋两人都是。照理来说,张坋是监督朱明志的人。可朱明志有心围猎,手段高超,张坋心志不坚,贪图享受,多年下来两人已成一丘之貉。大人……应该也会很快遇到的。” 王鏊一愣,不禁笑了起来。 对这些东西他是相当不屑的。 “他们能有什么手段?” 袁野说道:“这种事无非也就是投其所好。爱财的献财,爱色的献色。” 说到后面这个,王鏊想着他得注意一下王守仁,那小子毕竟年轻,不知道社会的险恶,可不要一出来就沾上这些东西, 到时候他堕落了不要紧,殿下一番苦心可就白费了。 “他们做的事,能有证据吗?” 袁野不动声色,眼睛直直的看向前方,也不看王鏊,“大人,这里是边关重镇。朱明志手里是有兵的。有些事还是等一等王将军那边……一并行动。至于拿人,有锦衣卫在,证据可以慢慢找。但有一人大人要尽快去救。” “谁?” 袁野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呈上去。 “梅可甲。一名陕西商人。”袁野继续说明了原因,“梅可甲原本是张坋的人,他做的是关内关外的货物贸易,没有关系自然走不通。可前段时间忽然给张坋抓了起来,定了罪说是梅可甲与鞑靼人的贸易中有违禁之物。但这梅可甲也不是简单人物,他竟然没有死。下官耗费了功夫,多番打听才知道,这个商人妙算在前,早就料定张坋要对他动手,所以把家财提前转移了出去。” 大明嫡长子 第62节 王鏊眉头已经开始皱起来了, 这里的争斗和宫里似乎是两种, 这里是刀光剑影,一不小心就要出人命的啊! “他现在何处?” “被张坋关起来了,下官估计一顿严刑拷打是少不了的。不过梅可甲只要不开口,他应该就还活着。张坋还指望他的家财补亏空呢。但一个商人……究竟能不能受住下官也不确定……况且大人来到这里的今天,已经是他进去的第三天了。” 王鏊一想, 这样看来袁野说的没错,这个商人的确是关键。 他本是张坋的人,对张坋和朱明志所做的一些事情自然是了如指掌,可以说是个好得不能再好得切入点。 “第三天了……他人关在哪里?” 袁野到这里不说话了。 王鏊是聪明人,自顾自的也讲出了答案,“看来是不知道……” “张坋也不是不知轻重之人,京师里派来了王总制和您两位上差,这个关口他又关押了梅可甲,自然是隐秘之极。” 这样的话, 王鏊虽是钦差的身份,也没什么好办法。 你去让他放人,人家可以和你装傻,说人不在我这里,就算以钦差的身份强问他人在哪儿,那也不过是书生之问。 梅可甲自己长着腿,谁知道他去哪里? 你说我把他抓起来了,那是让人瞎说,有证据么? 这么一想,王鏊就觉得棘手起来,可这个事他是无论如何也要解决的,否则,京师里对他期望那么高的皇太子那边,他要怎么交差? 官场斗争啊, 没想到他人才刚刚到,事情刚刚了解各大概,就忽然之间这么急了,若是没什么好法子,他这第一个晚上的觉都睡不好。 “其他的还有吗?” “回钦差大人,没有了。” “好。那你先回去吧。”临走前,王鏊想起来,“之后,我要怎么联系你?” “大人若有事找下官,只需吩咐人去街上的杨记买上一份羊肉汤就好了。” “好。” 王鏊送走了袁野,不过还没等他坐下来仔细看完袁野给的条陈,就又听有人敲门,开门一看,是王守仁在屋外,冲他拱手笑了笑。 “王大人,晚辈叨扰了。” “无妨。伯安有什么事吗?”王鏊侧身,好让他进来。 王守仁也不绕弯子,反正一路上他们之间相互了解的也够多了,王鏊那是正人君子,符合王守仁心中一个‘好人’的标准, 所以他挠了挠脑袋说:“要说有什么事……就是下官有办法找到那个……梅可甲。” 第七十四章 开春 王鏊惊了一番,还好隔墙有耳是王守仁在听,若是其他人,他秘密谋划的事情,岂不是让人全听了去? 以后还要注意这一条。 因而他先是脸色紧张的一抬手,示意王守仁不要说话。 然后去外面叫了自己从京城里来的下人,并严肃嘱咐,“守在外面,不允许任何人接近这间屋子。” “是,大人!” 回过头来,王鏊这才认认真真的问了王守仁, “伯安刚刚的话,可否再与我仔细说说?你有什么办法找到梅可甲?” 王守仁自然不是故弄玄虚、胡乱卖弄之人,他也不会和王鏊开这个玩笑,说是知道就是真的知道。 “梅可甲不需要找,那个张坋知道他在哪里。” 王鏊没理解,“他是知道,可他又不会告诉我们。” 王守仁明白其中的要点,他低下了头,靠着烛火于王鏊的耳边悄声密语。 从窗外看,就像两个头的影子要靠在一起似的。 这样讲了大约两三分钟, 王鏊的眼神由平和慢慢到了震惊,最后略微沉吟一声,“这样的话……能行么?” “该我们的事,我们完成。就是要确认那位袁野袁大人那边,是否能够做到我刚刚说的那样。若是可以,此计不妨一试!”王守仁握着拳头,颇有些兴奋激昂。 说到底,他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还没中进士,自然就没当过朝廷的官。可他的心早已不甘寂寞,像是今晚这样的事情必然经历不多,又怎么能不激动呢? 王鏊起身,负手交叉在背后,绕着屋子走了几圈。 最后定了决心,“这个地方,你和我都是初来乍到,可事情又是来得这样急促,那个梅可甲一旦身死,局面必将恶化……这一招险棋也就不得不走了。” 说完他还有些异样的看了一眼王守仁, 太子殿下特意点了此人的名,要他随同前往西北。 现在看来,殿下也是慧眼识人。 王守仁看王鏊如此说便是采纳了自己的意见,继而心中一喜,还胸有成竹的说:“若是不成,晚辈甘受大人责罚!” …… …… 京师。 开春之后下了雨,气温就会上来一些。 没有过年连着下雪天那么冷了。 河岸边的一些古树有些都开始发了嫩芽,拱桥之上还会见着一些文人才子吟诗颂雅。 王芷的两位堂哥王炳和王炼在国子监也认识了些人物,原本她也不管这些。 可两位堂哥大她有七八岁之多,自小便宠爱这个四叔家的幼妹,见她到了京城整日闷在家中,也不忍心。 便选了今儿这个风和日丽的天邀她出去走走。 原本也是一些年轻人物在一起以文会友,自然是热闹些。 可王芷不同意, 在内宅后院的屋子里还说这两位,“平日哥哥们无状便算了,怎么还想起来带着妹妹抛头露面?要是给人发现,岂不是会惹来笑话?” 王炳和王炼是寻常才智的人,家中条件好,王越的‘家风’么也不值一提,所以说他们不成纨绔都算是王越的基因好,即便如此也基本干不出什么靠谱的事。 看看人家王守仁二十多岁是啥样,在西北智斗贪官, 再看看他们,自然就明白了什么叫人与人的差距。 不过这话怎么说呢,他们也是为了自家妹妹,王炳还解释说:“原本我与八弟也不会这样,可自从上次元宵和送爷爷赴任,芷儿你就天天闷在这小屋子里。这样……” 其实未出阁的女子不是不能出门,只是要减少出门的频率,碰上大事,比如节日什么的,也可以出去拜拜庙之类的,当然也要注意戴好面纱、不要与男子接触的太多。 王芷之所以拒绝,也是觉得两位堂哥所在之处,肯定是少不了很多男子。 王炼又提议,“要不坐个轿子吧,芷儿坐在轿子里不要出来,听听、看看应该也还不错。” “多谢两位哥哥好意,那些场合芷儿还是不去了。” 王芷心里还想说:本来你们这些人聚在一起也出不了什么好诗。 “那若是太子殿下呢?”王炳故意这么问了一句,“我兄弟二人来京师也有段时间了。因而听人说起过,太子殿下在去年冬微服出宫,还去了玲珑酒楼呢。” “玲珑酒楼?”王芷心头一动。 女子房间的木门吱呀一声的打开,露出一袭白衣的妙龄美人儿。 她步伐款款,亭亭玉立,双手交叉于腹前,发丝垂顺在脸侧,美目顾盼生辉,面容一尘不染,肩窄腰细,实在是叫人看了便舍不得挪开眼睛。 “这事儿六哥是哪里听来的?” “就知道芷儿你对东宫之事感兴趣。”王炳和王炼对视一眼,露出某种成功了的笑意,他们往前走了两步说道:“东宫的事在京中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也就是芷儿你整日躲在屋里,因而从未听人说起。瞧,论对东宫的了解,芷儿还不如我们哥俩多。” 王芷也不恼,“六哥和八哥每天出门去,自然是了解的多。可你们回来又不与我说,我怎么会知道?” “好吧,那我们往后多与你说说外面听来的东宫趣事。” 王炼还开玩笑的说:“也就是东宫年幼,不然还以为芷儿害了相思病了呢。” “八哥莫要胡说。”王芷盯了他一眼,“这话要是传出去,轻忽了我的名节不说,万一给有心人一改,说爷爷献了孙女才有今日,那可就是祸事一桩了。” 王炳一听也觉得严重,“东宫不过八岁。八弟你太胡来了。” “我也就是说说,谁让芷儿除了东宫,便似无欲无求一样。” 王芷摇头,这两位哥哥是真不了解她的用心。 “八哥,芷儿关心东宫,是因为关心爷爷。”王芷捻着手指,温声嘱咐道:“爷爷这次起复,全是靠着太子殿下君前力争。这一点两位哥哥也清楚,可不要听有心人一说,便于人前说什么殿下的不是,最后害的反而是爷爷。” 王炳和王炼自是点头,“这不会。再说殿下本就是忠孝仁厚之主,又有什么可说的?” “那若是与爷爷政见不合的人,故意激你们呢?” 哦豁, 这两位听到这里才心头一凛,继而双双拱手,“多谢芷儿妹妹提醒。” “说到底,咱们一家原本在大名府也挺好的。可这京师里忽然冒出个惊才绝艳的太子殿下。”王芷一想到此处,就会想到相隔千里之遥的祖父。 王炳说:“其实近来听得许多事,我也真觉得这位东宫太子,绝非寻常人物。可惜刚来的时候不知道,不然我还真会求爷爷带我去见一见,看看那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王炼毫不犹豫的拆穿,“六哥是想见了人前吹嘘吧。” “两位哥哥可不要在这里吵。”王芷提前压制了他们的冲动,自己也说道:“两位哥哥还是有机会的,只要用心读书,登上了皇榜,皇上都见得,太子见不得?可惜我便没这个机会了。” “芷儿也想见?” 大明嫡长子 第63节 “自然是想的。那可是个比我还要聪明的人。” 但这就是个念头,也就在心里想想,皇太子是什么人?岂是她随便可以见的。 “等闲是没这个机会了。”王炼又开始口不择言,“我和六哥只能多去打听打听,看看殿下什么时候再微服出宫。” 提起这个,他们又想起那玲珑酒楼来。 “要不今日芷儿便去一次?”王炳想了起来,“据说,那个掌柜的还和东宫交谈了几句。” “知道两位哥哥是哄着我开心。可太子哪有随意出宫的道理?”王芷也算是感受到了两位哥哥的关心,但她还是拒绝了,转身回了屋里,只不过,她确实想见又见不到的无奈与失望只能她自己知晓了。 第七十五章 程敏政 “殿下是否要有所准备?”刘瑾躬身在马车前向着里面的贵人询问。 有了上一次皇太子在乾清宫力保张永的前例,他这次再安排出宫事宜,倒没那么大的心理负担。不过是觉得,再有臣子上奏会特别麻烦而已。 门帘掀开,果然露出朱厚照那张稚嫩的容颜。 他一身蓝色绸缎长衫,头发束着垂在后背,还是如同往常一样的贵气装扮。 这马车的边上,还有四名着劲装的青年,他们都是差不多二十岁这般大的年纪,虽长相不同,但因为服装、体型都很相似,看着就如同兄弟一样。 这是东厂的人。 先前朱厚照交代过张永,特意挑选了三十名精壮的汉子多加训练,底细什么的自然是按照规矩摸清楚。他没有要求一定要是孤儿什么的,有的时候上有老小有小的,更知道努力干活儿。 “准备什么?”朱厚照在刘瑾的搀扶下出了马车,“准备的多,偷偷摸摸仿佛是在做亏心事一样。谁要是再聒噪,就冲我来好了。” 这是一处桥边,上了桥过了河就是一片尘土飞扬,那里动工已经一个月了。 “殿下,前边儿脏。奴婢让人……” “别让了。”朱厚照抬脚前往,把他甩在身后。 不过他也没走几步,就看到张天瑞身后带个小厮一路小跑了过来。 刘瑾见了,就迎上去提醒,“张大人,这是宫外。叫公子,礼节从简。” 张天瑞最经不住吓,皇太子忽然出了宫,到他这里来,这要是给有心人知道了,可不得像参张永那样参他? 因而很着急的说:“公子,属下礼数不周,还请恕罪。且公子千金之躯,如何能来这混乱之所,若有闪失……” 这种话,朱厚照实在听得太多了。 他喝声阻止,“少讲不吉利的话。” “呃……”张天瑞被一句话憋回去,话也不敢说了。但太子出了宫来他这里确实叫他心紧着。 朱厚照见张天瑞额头上已经豆大的汗珠往下流了,就想着算了,还是不要再过桥去了,秋云的事他还记得,万一他真的磕了碰了,那张天瑞可就惨了。 人家本来就干得辛苦,自己就别添乱了。 于是他安排说:“你先去交代一下,随后到玲珑酒楼来找我。” 朱厚照又看了一眼河对岸的人声鼎沸,脑海里则想象着这里以后建成的模样。 他是心里实在关心,所以在宫里待不住,便想着出来瞧瞧。 毕竟可没有第二个李广给他这样敲银子,这事儿怎样也得办好才行。 玲珑酒楼的二楼包厢, 张天瑞没敢耽误太久,急急忙忙的就过来了,他这个性子,就为了跪还是坐都和朱厚照让了半天,最后强压着他坐在桌子对面。 “人从哪里找的?” 张天瑞老实回答:“照公子的话,都是从附近大兴等县招的穷苦人。” “来料呢?” “木材和石料都是就近购买运输,不求豪奢、不讲排场,尽量把银子花出价值来。” 毕竟这是学宫,不是皇宫。 否则一根金丝楠木就要不少银子。 朱厚照捻着花生米一边吃一边说:“具体的过程我没有管你。你这个胆子呢,我料你也不会贪银子,不过你用的那些人你要多加注意。这座学宫咱们是以实用为主,却也不能盖起来一场大雨就倒了,所以你要小心被他们蒙骗。若真有倒塌的那一天,我还是要找你。” 张天瑞感觉肩上的胆子十万斤重。这活儿不好干啊。 本来就是,哪有什么好干的活儿,如果全是太子的肩头把压力都挑了,那这个领导当得非累死不可。 “公子放心,这一点属下万万不敢。眼下刚开始,一切都是有点糟乱,公子给属下一些时间,一定建出个干净整洁的学宫。” 至于具体建成什么模样, 朱厚照懒得再去从什么建筑风格和他计较了,一来他本身也不是什么专业人员,二来还是和当下的风格统一为好,搞出什么怪怪的东西来,反倒会惹来闲言碎语。 在他们商量建设学宫事宜的关口, 包厢外忽然传来一声男中音,话语里满是惊喜, “克勤!你何时到的京城?” “原来是叔厚。怎么这么巧,今日能在这玲珑酒楼偶遇?” 朱厚照对叔厚这个称呼是熟悉的,因为此人正是詹事府属官,司经局洗马梁储。 洗马是个官名,不是真的叫他去洗马。在东宫,这是负责掌管收藏、刊印图书、册籍的。 品级上大约是从五品。 其实詹事府有许多的官员都是翰林转任之阶,因为进士进了翰林院之后品级不高,像编修才是七品。所以怎么一步步升上来?总不能每个人都连升几级,因而就会安排他们先去詹事府,说出来那都是侍读太子的履历,也不简单。 只不过这些职务有许多是虚职,梁储这个人朱厚照不是特别熟悉,也只是知道。 “克勤是谁?”朱厚照问了一声。 没想到还是大伙儿熟人,刘瑾和张天瑞都知道,张大人低着头小声回禀,“应是程克勤程敏政大人。” 一听这个名字,太子恍然大悟。 喔,是他呀…… 就是那个卷入唐伯虎科举舞弊案的主考官。 如果说王鏊是和谢迁相类比的人物,那程敏政就是和李东阳放在一起的,而且是很小的时候就出名,见过英宗皇帝的人。 程敏政和梁储没差几岁,但程敏政成化二年就中第,梁储却是成化十四年了。 且早在弘治元年的时候,程敏政就当过王鏊现在詹事府少詹事的官职,眼下估摸着一个礼部右侍郎的职务是完全没问题的。 吏部、户部重要我们都理解。不过与现代人‘实用’的价值观不同,在儒家氛围里的明代,礼部是仅次于吏部的重要部门。 说起来,都算是有名有姓的人物。 朱厚照左右无事,便叫刘瑾和张天瑞噤声,听一听朝廷的官员究竟会说些什么。 毕竟许多概念,他也是从虚假的电视剧里得来的。 …… “克勤刚进了京,我这就要出京。你说巧,在我看来反倒是不巧呢。”这是梁储的声音。 随后程敏政问他,“出京?该不会也是近日声名大作的东宫的旨意吧?像杨廷和那样外放担一任知府?” “哈哈,那倒不是。”梁储解释道:“在下是奉了圣上的旨意,去应天府,主持乡试。” 应天府乡试?朱厚照点了点头,许多人和事都在他的脑海清晰了起来。 这也是个肥缺,因为明朝讲究师徒这一关系, 应天府那种地方,乡试出来的人到会试时中进士的也多。而梁储,也算是他们的恩师了。 程敏政自然说了声‘恭喜恭喜’。 “克勤呢,此次进京似乎较早?” “确比之前提前了许多天。”程敏政心想,梁储算是东宫出来的人,问道:“我是先前就已听说,东宫近来常有惊人之语,心中便惦记着。进了京就发现果不其然,学宫都在京城里建了起来了。” 梁储应着说,“自去年东宫微服出宫后,这事儿就开始广为流传,眼下也的确开始做了。” “我到了京城就知道了,动静不小。这耗银几何?又从何处来?” 这些问题梁储都摇头,他怎么知道这些事情。 “都不知?”程敏政有些惊讶。 梁储是实诚人,他说:“这事儿是殿下指了人去做,且没有通过内阁和各部,银子更不从户部拨。因而旁人大多不知。” “叔厚此言差矣。太子是东宫,东宫所为岂有私事之理?往后亦会对朝政有所影响,内阁和各部堂官怎么都不过问?再说银子,即便不从户部下拨,那也是出自东宫,东宫是储君所在,这难道还是某家的私产不成?” 朱厚照听到这里,忍不住脸色一变,轻轻哼了一声。 吓得刘瑾和张天瑞都不敢说话。 第七十六章 一问退是非 程敏政这个人的才气非常大。 他是前任南京兵部尚书之子,因为有神童之名,才十几岁的时候就被推荐到英宗皇帝面前,和他一起的便是现在的阁老李东阳。 据记载,英宗皇帝出了一句“螃蟹一身麟甲”,要他们做对, 程敏政答:凤凰遍体文章。英宗赞赏有加。 李东阳对:蜘蛛满腹经纶。 他就和童星一样,出名了一辈子。而且这也不是包装出来的,后来他中进士、当翰林,给弘治当日讲官,一切都比较顺利。 从当这个年代的文人的角度来看,他确实是成功的。 但怎么说呢, 程敏政十九岁以《尚书》中顺天府乡试第一人。二十三岁,又以一甲二名授翰林院编修。功名显达,仕途通畅。 所以对作为进身之阶的程朱理学怀有深厚感情。加之年少自负,识见未深,尚不能形成个人独立的学术见解,直到后来就更是程朱理学的卫道士。 大明嫡长子 第64节 有这种思想,那么几句话一出口,自然就和朱厚照不对味。 相比于程敏政的自负,梁储没那么亮眼的经历,自然说话就要‘声音’小一些,“克勤于东宫可能还尚不了解,朝中的大人们也不是没有规劝过。不过……” “不过什么?叔厚还有什么难言之隐?” “倒也不是。”梁储靠近了讲,“就是在君前没有辩过殿下而已。” 这个原因听得程敏政眼睛大张,很是惊异, “殿下不过是一八岁的孩童,朝中诸公可都是饱学之士啊。” 包厢里的张天瑞听到这句都怕得要把耳朵给堵上。 刘瑾则是有些憋不住火气,“这个程敏政简直放肆!” “哎,小声点儿。我还想继续听下去呢。” 万历年间的时候, 首辅高拱也曾经这样说过万历皇帝,意思那就是个十岁的孩子,治国怎么能听他的? 事实是这样没错, 但臣子这样讲话是不行的。 后来这也是高拱落马的罪证之一。 “在下倒是觉得克勤误解了。这和学识无关,殿下建了这学宫为得是为穷苦百姓谋个活路,这是正道。正道又怎么能辩得赢?” “我倒是也听说了东宫的仁厚之名,这确实也是朝廷之幸,百姓之幸。”程敏政话是这样说,脸上却是有些忧虑。 “不错,克勤既已来了京城,往后多多了解,自会知道殿下乃圣主之象。” “叔厚也是忠厚之人。”程敏政轻轻的取笑他,“你也不想想,若学宫之事真如你所说,是辩不倒的。那朝臣自然没有反对的理由,可为何不经内阁?不从户部拨银呢?” “难不成叔厚相信,为了百姓之事,陛下会阻止?刘、李、谢三位阁老会阻止?周经周大人会阻止?” 一连三问的确道出了最为奇怪之处,问的梁储哑口无言,他也自愧不如,要说这脑子,到底还是程敏政这样的神童活络些。 “克勤的意思是?” 程敏政颇为自信且有些得意的说:“我可以断言,此事绝不简单。而且这不是几锭银子就能做成的事,这钱从何处来呢?来处、去处一样没搞懂,可怜你梁叔厚还觉得此事寻常?” “砰!” 端茶喝水的朱厚照重重砸了一下杯子, 他不是生气于别人聪明,看出他学宫之事的猫腻,亦或者是说他只是个孩子,这都无所谓的。他也没想过瞒过那么多聪明人。 他是气这些聪明人,非要一上来就先从不好的角度揣度,眼睛盯着他,翻来翻去的就想翻出一个错处。 仿佛发现了他的秘密,就成了大功一件。 有这么一瞬间,他都觉得自己就像个魔术师,关着门苦思冥想总算憋出了‘一招儿’,出去表演的时候还得经得住所有人眼睛的检验。 可他是大明朝的太子,这些人明明都应该帮他的。 退一万步讲,今天就告诉了他这银子是敲诈李广的,又有什么意义?能显出他程敏政什么能耐? 朱厚照开始有些明白,为什么和人家李东阳一起出名,一个是阁老,一个不是了。聪明也要用对了地方才好。 另外一边,这一声响也让外间的程敏政和梁储听到了动静, 两人对视一眼,异样的往这里看了看。 他们都想着里面应该坐着哪位同僚。 “在下程敏政,”他对着包厢遥遥拱手,“兄台若觉得刚刚在下之言有不妥之处,可出门一见,略作探讨。” 朱厚照懒得去和这个家伙浪费口舌,而且传出去后再说他一个太子和大臣当街吵了起来。这的确不成体统。 为了他可犯不上。 “张天瑞,你出去。”他指着外间,虽压着声音但还是有些火气,“你去问问他,他觉得本宫的钱是怎么来的。你看他敢答不敢答!” 张天瑞是有些为难的,按辈分、官职,程敏政的高度他是难以望其项背的。但太子有旨,他也不敢不遵。 所以也只能硬着头皮,把门打开。 梁储和他同在詹事府为官,自然是认识他的,“文祥兄?!你怎么在这里?” “叔厚兄,别来无恙。”张天瑞又撇了一眼程敏政,微微行礼。 程敏政一看是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人,便有些不喜他刚刚‘拍’桌子的行为,“刚才程某,说及修建学宫银子来处和去处的问题,这位张大人似乎有不同意见?” 张天瑞想着,他背后到底是有太子在,也不要就怕了这个人。被程大人骂几句无所谓,回头给太子训一顿那就不值当了。 “并非有不同意见。”张天瑞拱着手,“只是觉得不重要。下官还想斗胆问一句,程大人觉得,这银子是从何处来?” 其实程敏政心里是有答案的。 东宫也不能变出银子。 考虑到近期的事件, 只能是李广那边,不然还能从哪边来? 只是这种没有证据的话,哪怕是他程敏政那也不敢多说。因为此事事关太子。 李广才死了多久?坟头还是新的呢! 张天瑞的这个问题,看似平平常常。 可程敏政话到嘴边就觉得很不对劲,随后颇为恼怒的哼了一声。 他本来是好好说话的,没想到对方给他挖个这么大的坑!如此阴险的一句话,岂是君子所为? 好在他程敏政哪怕自傲也还算是聪明的人物,换做旁的蠢一点儿的人,今儿一条小命就扔在这里了。 张天瑞则很无奈,他能有什么办法?! 只是梁储有些尴尬,“克勤,文祥兄并非那种意思。” “随便吧。今日扫了兴便也没意思了。”程敏政也失去了和张天瑞这种不是君子的人论一论的兴趣。 道不同懒得与他为谋,所以竟拂了袖子离开了。 这样梁储也跟着告辞。 搞得张天瑞一脸懵的出去问了这句,又一脸懵得回来复命。 “公子……这,他们都走了。属下还以为会和程大人争上一番。” “你看他倒是敢!”朱厚照有些不屑,屁话那么多,一个问题也一样噎得他不行。 只有刘瑾笑意盈盈,还是尽量捡着好话哄着说,“公子今日也算一问退是非了,奴婢佩服。” 这的确也不是虚话,毕竟跟了这么久了,不佩服都不行。 第七十七章 献人 “公子,好不容易出来一趟,便不要为了那样的人坏了心情。”刘瑾安慰着说。 “坏不了。”朱厚照挥了挥手,对张天瑞说:“你去做你的事吧。不必一直在跟前侯着了。” “是。”张天瑞老老实实地模样,看着也好玩。 这样的人呐,虽然是不够精明,你跟他说半天憋不出个响屁,但有时候也会觉得这样的也简单,反正你说什么,他就干什么,给不了你惊艳,却也不会给你惊吓。 “对了。” 朱厚照在他要出门的关口,忽然想到了什么, “你也是进士出身,回去替这个学宫想个名字。另外,今天这个程敏政的话你也听到了。为了修这所学宫,朝中免不得还要一番争斗。你这个人呢,畏手畏脚,所以我要给你壮个胆儿。” 他指了指自己,声音提高了几度,“你是替我干活,我是太子。你怕个什么劲儿?大胆的去做,这天谁也翻不了!奉我的命办差,只要你办好了,其他都不用怕!万事有我!” 这话太提气了,听得张天瑞从头到脚的舒坦,他马上转身跪下,“属下记公子教诲!公子英明!” 说完喜滋滋的离开了。 搞得朱厚照都忍不住一乐,这老实的人倒也好玩。 世间百样人啊。 过了一会儿, 张永从外面进来。 “公子可还记得,上次来玲珑酒楼撞见的那位见义勇为的壮士?” 朱厚照不用想,他当时和吴宽争了半天女子的名节,就是有纨绔当街调戏女子,所以当然也不会忘记当时那个背着棍子的青年。 但他是太子,一个精壮的青年还不好找?所以也就无所谓。 没想到今天张永来提起。 “怎么了?” “当日,殿下令奴婢胖揍了那个浑人,奴婢与这位壮士也算是并肩作战。后来,奴婢也知道殿下喜欢这样的人才,便一直等着,给殿下引荐。” 边上刘瑾听了目光一闪,这事儿得症结在于,他不知道! 投其所好,本是他的看家本领。 那些个棍棒刀枪、哄着孩子玩的物件前段时间刚扔完。殿下的喜好他其实慢慢也掌握了些,要说殿下最大的喜好,还是精干的臣子,忠心的家奴。 但这种人并不好找,没想到今日一出宫,倒叫张永拔得头筹了。 刘瑾余光偷瞄了一眼太子,发现太子虽未露喜色,但显然也没有多么抗拒。 “喔?听你的意思,是个身怀绝技的?” 张永回说:“倒也算不上绝技,不过一根棍子使得出神入化,奴婢自愧不如。” “带过来,我见见。” 张永心喜,这事儿他筹谋了许久,这个人也给他藏了许久,今儿就是看看成效的时候。 有太子一句话, 上次那个人果然出现,他身高八尺,很是魁梧,头上戴了网巾固定发型,显得很是干练,长得有点北人的特点,面宽脸平,侧看还有些刚毅。 大明嫡长子 第65节 “小人吴俊川,叩见公子!” “不是说擅长使棍子吗?棍子呢?” 这大汉抬头但眼睛平的,回禀说:“面见公子,兵器怎敢随身?” 嚯,倒是会说话。 “看着像是个练武的,是军籍吧?” 这来历自是要说清楚的。 “公子慧眼,小人确是军籍。家中曾祖世袭的义州卫千户,到了小人祖父时由于排行老四,失去了世袭的机会。后来家父科举读书,中了秀才。因此小人也算是沾了祖辈的光,粗通文武。” “这么说你不是京城人士,上次来这里是干什么?” “禀公子,因小人识的字,所以受了当地一商户所托,到京中替人送信。” “嗯。上次见义勇为,便知你心性不坏。如今又有张永举荐你……” “张永。” “属下在。” “就让他领份护卫学宫的差事吧。” 太子的这个说法,叫张永和吴俊川都是一愣,他们也没预料到会是这样打发。至少给个‘编制’什么的,护卫学宫是什么?学宫可不属于朝廷六部九卿任何一个。 但既然这个话出来了,他们也只能应着,叩头谢恩。 朱厚照为什么要这样做? 其实也没什么复杂的理由, 第一,武将这种东西,最讲究信任。吴俊川是个有正义感的人不错,但也不能今天就给他弄个什么太子亲卫这样的职责。这是纯粹的开玩笑了。 第二,驭人之术,赏罚分明谁都知道。但这其中,其实还有个恩赏要有度。吴俊川寸功未立,凭什么给他重要职位?如果非要这样给了,他也不会珍惜,因为他没付出什么。 第三,就是有些心计在其中了:他不能让张永对吴俊川的恩太大了。 今天他张永一顿操作,吴俊川从此青云直上,那他以后是感谢张永呢?还是感谢咱这个太子呢? 历朝历代都有大将因为缺乏这个政治敏感性而被皇帝猜疑。就是他们会代皇帝施恩、赏赐。你这样一搞,搞得下面的人都感激你,皇帝是谁?好多人见都没见过。 碰上一些个人魅力强的将军,到最后就是下面那些人非他使唤不动,那皇帝不杀你杀谁? 现在从朱厚照的角度,他就要‘拆招’, 用人这种事,急什么?他就给这个人很一般的职位,以后看你自己。 你自己立了功,我就升你,那你感谢自己,当然场面上肯定是感谢太子厚恩。 你要是熬了十年还是那个熊样,大明朝又不缺你这一个。 总之,张永并不能真正改变你的命运。能改变的,只有你自己,而能决定你命运的,则是他朱厚照。 当然,这样也有一个缺陷,就是容易凉了人心。 所以朱厚照笑容满面的说:“见义勇为非得有大勇气的人不可为,张永今天这事办的好。吴俊川……我记住了。” 有最后这四个字,张、吴二人总算是没有全部的失望。 “属下谢过公子!” 接着他又对身旁的两位公公讲,“我看史书,有许多的奸臣会动脑筋献美人。张永这个心思动得不错,知道我喜欢什么。也看得出,我在你们心中不是昏聩之人。” 刘瑾赶忙陪着笑说:“公子哪里的话,在属下们心中,公子是天上下凡的神仙人物,可是英明神武呢。” “就你会说。什么时候你也给我举荐一个像样的人来。这样下去,你用的那些人,再看看张永用的,差距可就出来了。” 刘瑾回话,“公子教训的是。奴婢以后一定多多用心。” 不知为什么张永忽然觉得有些如芒在背,他可不想给刘瑾盯上。 倒是吴俊川心里一直忍不住激动,主要他没见过这么上层的人,这是完全可以决定他前途的人,现在言语里都是夸赞他的意思,如何能不激动? 却是在此时刻, 玲珑酒楼忽然嘈杂了起来,刘瑾出去瞧了一眼回来禀告,“公子,像是数名学子来此相聚。” 第七十八章 懊悔 朱厚照抿了一口茶,“这酒楼倒成了热闹之处,官员来,学子也来。” “那还不是托了公子的洪福?”刘瑾拍着马屁说,“前次因为公子来此稍坐。那掌柜的倒是很会谋利,把公子坐的那个位置封了,只让看,不让坐,说是有龙气沾染。这之后,来的人也就变得多了起来。” 朱厚照就怔怔看着前方,听了也没什么回话。 二楼靠着窗,一共摆了三张桌子,他当时坐的是中间一个。 现在又坐了包厢,这样下去,他要再多来几次,这家玲珑酒楼二楼往后就不用接客了。 这个时候,外间陆陆续续的上来了人,一群人,蓝杉的有,青衫的有,高矮胖瘦也都齐聚,相互之间称兄道弟,倒是有几分嘈杂。 “公子,要不要让属下去叫他们安静些?” 刘瑾听得刺耳,这便罢了,他还担心这些心比天高的学子们说出什么惊人之语,那可就不是小事了。 老话讲,怕啥来啥。 正当他心里这么担心的时候, 外间传来声音, “……这是东宫太子巡幸之处,据说也是由此,东宫才体察天下百姓缺医少药之苦,近日京城中动工的医学宫,就是为此而设。” “……太子,仁厚之主也。” “可历代文人墨客、如宋之范仲淹都是以儒学为宗,积极兴学,改革时弊。在下去看了那学宫,动静颇大,规模不小,如此耗费应也繁巨,若是能够办书院、兴教化,我大明朝多些国家栋梁,这怎么也比几个大夫要更好些。” 听到这话的朱厚照轻轻笑了笑,这可真是个奇怪的角度。 但在场的人都是儒学学子,如果真是这样自然对他们有益,而且他们相信儒学,自然也相信照这样办,于朝廷更加有利。 “卫峰兄倒是高见,若真有此番见解,不如向朝廷上疏一封?” 朱厚照不熟悉这个声音,其实即便见了也不认识这个人。 但实际上,这就是王越的排行老六的孙子,王炳。 他这话一出,有许多人就会发笑。 卫峰功名都没有一个,布衣之身,怎么去上疏? 所以看起来是鼓励,实则是讽刺。 那卫峰果然有些羞恼,“待我高中之日,自然是向朝廷上疏!不必王兄提醒!倒是王兄,到底大家风范,识得风向,这话风也是往东边吹的!” “你!”王炳虽然不是什么了不得的聪明人物,但好赖话还是听得出来的,“你休要以口舌之利污蔑于我!” “谁污蔑你了?”那人说得振振有词,“李广虽死,恨其党羽犹在,朝廷的奸臣亦不可尽除!” 这是在暗指王越了。 朱厚照则皱起眉头,看来这些人‘君子小人’、‘门户之见’的观念不仅入了心,还入了脑。想来也是,一封上谕哪里有改变人心的力量。 这让他听了心烦。不过走之前有几句话要说。 “去叫掌柜的上来吧。” 刘瑾没二话,乖的很。 玲珑酒楼的掌柜的,脑门直冒冷汗,颠儿颠儿的就跑了上来。今天上面的情况他听得都吓死了,但他也不敢插嘴啊。 到了包厢里,啥也没做就是给朱厚照磕起了头, “那个座,是怎么回事?”朱厚照指了指外边儿。 掌柜的回说:“贵人息怒。小人眼见贵人绝非寻常人物,心中想着既是贵人坐了的,又岂能随意让人乱坐?因而便设了正座在此。” “那你这包厢是不是以后也不能让人进了?又或者这酒楼都该不让人进了。” “……若贵人有此意,小人也一定勉励……勉励做……” “勉励什么。还是撤了吧,否则我以后去过的地方、坐过的椅子,旁人再也不能用,这要是多了,就该有民怨了。” “贵人不必多虑,只是一个座位、包厢,惹不来什么民怨。” 这时候还拍什么马屁,话都听不懂的。 今日尽是扫兴的事, 朱厚照兴致再大也快被消耗完了,于是抿了一口茶便起身离开, 他这么一动身,外间的人傻了眼,包厢里走出这么一个小公子,心里都在猜测……却又不敢相信,于是全都呆愣愣的僵在原地。 就看被几个大汉围着的朱厚照,闲庭信步般走了出来,看也不看他们一眼。 “贵人慢走。贵人慢走!” 掌柜的这次伺候的不如上次好,心里头懊悔得要死。 刘瑾走慢了几步,在最后下楼梯时说出了刚刚太子交代他的话,“京师只有一个御座是旁人坐不得的。如今既已有了御座,又岂可再设正座?” 这话言尽于此,他们或各有表情。朱厚照就不管了,程敏政他会有些怒火,但这些人实在不够格,大概就是笑笑拉倒。 哪怕去打他们两个巴掌,都还算给他们面子。 倒是掌柜的心中如五雷轰响!最后那句提醒简直吓得他失了魂! 而王炳和王炼则一路小跑回了家, “妹妹!你今日要悔死了!”两兄弟到自家内院的时候气喘嘘嘘,“妹妹可知我们今日在玲珑书院碰上了谁?” 小姑娘心头猛跳,“看两位哥哥的意思,该不会是……?!” 王炳和王炼猛点头,而王芷自然是有一番难掩的懊悔。 之后两兄弟还将在那边的见闻详细说来, “既已设了御座,又岂可再设正座?”王芷捻着话头揣摩,随后忍不住叫好,“这位太子殿下的心思还真是剔透极了。” “可这话,是他身边的侍从说的。”王炼挠着头讲。 大明嫡长子 第66节 “那是懒得和你们讲。”王芷摇着头,有些无奈,“你们当中,谁能当得起要他开个口?” 那个当得起的人, 这会儿已进了吴宽的府第。 程敏政之前于学宫了解不多,还的确以为只是医学宫而已。没想到听吴宽一说后续可能还有什么军学宫和农学宫,整个人脸色都变了。 “既然如此,怎么能由着殿下的心思来呢?!”尤其他想到已经动工开始了,则更加有些懊悔的说:“早知如此,我该早些进京的。故意不经过内阁和各部,这是暗度陈仓之计啊。” 吴宽心说,你到底当自己几斤几两,“克勤,非我不信你之才,可东宫早已不是之前的东宫了。陛下已经下了旨意,要东宫御殿朝贺,且三日后就是出阁讲学之日,克勤自可用自己的双眼先看一番。至于其他的,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这可是吴宽老爷子,血泪教训得来的建议。 第七十九章 文官的妙计 吴俊川这个人的身份恰合了朱厚照想要做军学宫的想法。 朱元璋定的制度,军籍是要世袭的。这其实不太合理,父亲打仗的本事和儿子可没什么关系。 这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并不需要多500年的视野才能看清。 可封建王朝的帝王最在意的是稳定,所以给所有人一个身份并用各种思想学说来束缚你,让你认命,这其实也算是一种可以尽量维持统治的方法。 因为开国之君是明白人,他怎么会不知道后世之君没那么大能耐?只不过家天下的前提下要实现千秋万代本身就是不可能的,所以显得历朝历代的各种制度努力都有些荒唐。 这些先不提。 在眼下军籍世袭的制度之中,朱厚照的确有想法要把一些军官的子弟放到军学宫中统一培训。虽然这对农民子弟里想要当将军的人不公平,但绝对公平他也做不到,他又不是神,能在自己当皇帝的几十年里,让这个国家海晏河清、四方臣服就已经是偷天之功了。 学宫的意义还在于,这些人朱厚照都可以想办法把他们变成东宫这辆战车上的既得利益群体,去抗衡旧有的利益群体。 新利益群体的力量如果不够强大,就很容易人亡政息。只要核心人物一挂,基本上出不了头七,就会有人跳出来扛旗反对。 刚刚入京的程敏政是威望很重的人,因而和吴宽他在一起的时候,那个话也就敢说,又能怎样?大家挂的都是礼部右侍郎的职。 甚至直接问:“既知道东宫有此暗度陈仓之计,为何满朝大臣到现在还未有任何反应?” 吴宽沉着脸,他眼袋已经很重了,感觉像鼓起个水泡似的,一张犯愁的脸老是一点儿笑容都没有。 “程大人,”说话的人是吴宽的学生,左佥都御史钱桂,他不敢反驳的太狠,但程敏政的责怪实在没道理,就满是委屈的说,“当初太子只是嘴巴上说说,又没有真正去做,我们这些做臣子的总不至于因为东宫的几句话便揪着不放,这哪里还有人臣之礼?而且太子说出来的名头还是为了穷苦百姓,这要怎么反应?” 最深刻的反对永远是当嘴上的东西开始落地、自己的利益正儿八经受损的时候,否则谁也逃脱不了温水煮青蛙。 现在也不到那个时候。 “只不过确实……当初谁也没有想到会那么快。” 程敏政哼了一声,“不通过内阁和各部当然就快了。在有这个迹象的时候就该知道这事儿不简单。” 现在先不说真金白银花出去在京城里大张旗鼓的大肆营造, 太子还有心让中了第的进士也去培训。这岂不是暗含了‘圣学无用’的思想? “东宫……做事向来是多番筹谋,”吴宽现在是完全信了这点的,“现在回过头来看,不交阁部议处是先前就打算好的,用出为贫穷百姓之名当然也非无心之举。” 看来东宫是很了解他们这些人才会有这样的举动。 再有一点,吴宽没敢说,就是李广之事应当也是计划中的一环,因为不交阁部议处,就没有银子。 那银子怎么办? 几个月后的现在一看才发现这是一个大大的局啊。 唯一有缝隙的地方,就是王鏊想当他吴宽和太子的和事佬,更打算说服他吴宽共同办好学宫之事。 这就让他知道,除了医学宫之外,东宫还有设立兵、农、为官学等打算。 真正的步步为营。 现在人家自己有了人、有了钱,他们又当如何? “克勤打算如何做?” 程敏政虽是傲慢之人,但从来也不是没有脑子的,他略作沉吟,说:“既然殿下想建,那便让他建。医学需要场所,儒学也需要场所,咱们可以向陛下谏言,在这学宫增设儒学这一科,讲述圣人之道、传播圣人之学,兴教化、聚人心,这总没有反对的道理吧?” 吴宽和钱桂都眼睛一亮, “这招借尔东风、釜底抽薪之法,倒是很妙!” 以往他们都只是想要去说服太子,可几次三番都不行,现在就坡下驴就不一样了。 钱桂忍不住赞道:“此乃一石二鸟之计,到时候不仅为官学等可止,还可出一个国子监第二。” “吴大人觉得如何?”程敏政看他似乎是有些心动,但好像还有什么忧虑。 其实也不是忧虑, 吴宽是在想太子有什么应对之法…… 因为,他总有。 “克勤之计确实甚妙。不过……万一太子应对得当呢?”吴老头提醒。 “应对得当?老师指的是反对?”钱桂自己也想了想,“咱们建议设立书院、教化百姓,这哪里还有不答应的余地?” 教化百姓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现在作为储君,怎么能坚决反对呢? 可吴宽是心理有了阴影,所以未及成、先虑败。 哪怕仔细一想,钱桂的话也有些道理,但他还是不会觉得这个所谓的一石二鸟会这么容易就达到的。 “一切,等克勤见过了东宫再说吧。” 说起来,当初仅仅为了东宫何时出阁讲学,臣子们还和弘治皇帝斗了好多轮的法, 没想到这一次开了春之后,是一切顺利,礼部所做的所有准备、上奏的所有条陈,弘治皇帝至少接招,且再没有提过因为某原因要推迟这种要求。 刘健、李东阳和谢迁三位阁臣悬着的心慢慢放了下来。 文华殿的一切准备都已就绪,就等着吉日到来。 第二日一早,朱厚照早早的便起身了。明朝皇太子读书有出阁讲学仪注,是专门为第一次搞得特殊仪式,规模还是比较大的,尤其皇帝还宠爱皇太子。 在人员上,除了真正给太子讲课的老师,锦衣卫、鸿胪寺这些负责仪式、礼节的官员也都会到场,司礼监等衙门的宦官就更不必说了,哪怕就是把书展开这么个动作,都得派个人在那儿。 当朱厚照望着鱼肚白的天空,乘轿到文华殿的时候,各官都已经先他抵达,排列两行,相向而立。 刘瑾搀着朱厚照走上文华殿正当中的座位时,宫里的太监才喊一声,“各官员入殿进讲!” 第八十章 吴宽的劫 随着内侍一声声传唱,文华殿殿门大开,各官徐徐北行,由两门进殿。 进了殿就会发现,殿中设一四爪龙屏,正面朝南。屏前就是朱厚照坐的地方,他人正看着一帮官员低着头有序走进。 在他两侧,各立一只镀金铜鹤,东西相向,鹤口里衔着蜡烛般粗细的龙涎香,为外邦所贡。在太子进殿之前,这香已经燃了半个时辰,现在是轻烟袅袅,芬芳阵阵。 在朱厚照的前方设有书案,再前方两侧各有讲案。 司礼监的官员会将要用的书籍先期放好,按规矩,“四书”置东侧,经史子集置西侧。讲官撰写好的讲章,也是放在里面的。 这不是说官员偷懒,先写好,照着读。 而是朝廷有规定,给皇太子讲什么东西先要定好,送呈皇帝和内阁预览。否则谁知道你们会给太子讲什么东西? 为了预防这一点,东宫在讲读毕,召见官员的时候,要么一起召见,要么都不召见。不允许‘独对’,这就是杨廷和最早所犯的忌讳。 独对容易有‘幸臣’,哪怕你不教太子一些歪门邪道,那也不行。因为太子如果常召某一个人,那就说明太子偏爱他,这以后就是他说的话太子才肯听,万一这是个奸臣呢? 除了这些以外,锦衣卫也会有‘仪仗’人员,他们也分两排站立,代表的是皇家的气派。 鸿胪寺的官员要负责讲学过程,比如鸣赞官会喊: 起案! 进讲! 展书! 实际上的过程看着自然威严, 但在朱厚照眼中则不免复杂,而且读个书大几十号人搁这看着,好在他也知道这是头一天,之后的‘每日讲读常仪’,会简化很多。 在他的配合下,在太监的主持下,文华殿的一切进展顺利, 也因为是头一天,所以像刘健、李东阳、谢迁这样的阁老重臣都会来,程敏政也混过东宫侍读太子的名头,所以他也在。 事实上,朝中喊得出名字的鸿儒大儒他们基本都可以算作朱厚照的老师,所以今儿个是真的齐聚一堂。 肯定算是大喜事, 毕竟这帮文臣为了这事从弘治七年就开始上疏了,现在终于真正到了这一刻。 不管之前如何,众人心中东宫毕竟是孝顺仁厚之主,眼下正式出阁讲学……自是大幸! 礼节完毕时,刘健马上出列, “臣刘健讲《大学》首章!” 虽然这个朱厚照已经学过了,但真正做学问人的态度是打好基础,之前学的不正式、不成体系,现在自然要从头来。而且不从头来,那定从哪里开始合适呢? 至于这大臣们讲课,首先是要认字、其次要解释字义,最后要讲解内容。 “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这里的‘大学’是与‘小学’相对,‘道’的意思是道理、规律……到了‘在亲民’这里,宋朝有大儒说这个‘亲’字写错了,当为‘新’字,民指天下百姓。若用‘亲’字,便是亲近天下之人。改为‘新’字,便是使天下之人自新。” 朱厚照可不想后世人一看史书,读到一则这个皇帝连《大学》都不懂的野史。所以听得也是认真的,反正左右也无事, 而听到这里的时候,他还插话,“依本宫所见,这个亲字也很好,亲民嘛。有什么不对?” 他这话一出, 好些个人都抬起了头看他。 刘健也没想到这种时候,太子竟然会忽然插话,想了想解释道:“回殿下,从上一句看,人虽然可以明其明德,但也会为‘浊气’所染,物欲所弊,因而需要明德的过程,也因此。新民用在此处,上下意思更为顺畅。” “这里不好。君主的大道,总归是要亲民。不过刘先生,你继续吧……” 朱厚照不是那种咬文嚼字的人,你们爱咋解释咋解释。 大明嫡长子 第67节 只不过他这个五百年后的灵魂,有的时候会忍不住杠它一下。 这之后一直讲到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 “这三句讲得是修身才能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这句之后,刘健结束,“殿下,臣讲《大学》毕。” “好,先生辛苦了。” 这样,他退回原处,李东阳上前。 “臣李东阳进讲《论语》。” “好。” …… “臣谢迁进讲《中庸》。” “好。” …… “臣吴宽进讲《尚书》。” 朱厚照抬了抬眼皮,嘴角弯了起来笑眯了眼,呀,这是老熟人了呀。 “好。本宫,听吴先生讲!” 吴宽眉头忍不住一跳, 那日他和刘健在御前和皇太子争了几句,说起来也是不止一次惹得太子不高兴了。但最后临走时,太子反而笑意盈盈的和他说话。当时他就觉得,似乎不妙。 现在怎么到我又兴奋了起来…… 这让吴大人预感不很好。 其实《尚书》读起来更加拗口,要讲解的通俗也比较麻烦。但太子是第一次读书,依例是讲经不讲史,所以也就只好勉为其难了。 就这样讲下去…… 在解释‘一戎衣天下大定’时,他说:武王伐纣,目的在于救万民于水火,故万民拥戴,一披兵甲,不待血刃,天下已然大定了。 必话一出,就听见朱厚照叫了他一声,“吴先生。” 除了最初的刘健那里,这是太子首次出声, “臣在。”吴宽抬手,也停了讲。 “刚刚刘先生讲,修身便能治国,治国便能平天下。这个武王应该是修身止于至善了吧。既然如此,为何还要他披甲,天下才能大定呢?照理说不应是他修了身,天下就大定吗?何需披甲?” 吴宽:“……” 这个时候,程敏政也抬起头望前看了一眼,他原来还在想,东宫是什么样的人,怎么叫大名鼎鼎的匏庵先生(吴宽号)也这样谨慎小心,甚至重视得过了头, 现在一看,这问题可真是够刁钻, 那么多的人,那么重要的场合,那么难回答的问题,万一吴宽‘失了手’,那可真是丢人丢大了。 吴宽不知道皇太子会在哪里刁难他,但他知道可能会有这一茬,所以心理准备是有的, 强行安抚住越发加快的心跳,稍加思索解释说:“回禀殿下。一人修身会化及一家之人,一家之人修身,会化及一国之人,一国之人修身会化及天下之人。如此,天下人都肯修身,自然天下大定。但天下也有那不肯修身之人,只能兵戎相见。可最后为何武王赢了,而不是纣王赢了,便是因为武王修身止于至善,若修身不至于至善,天下便不可安定,即便纣王赢了这一次,最终也还是要输的。这其中道理十分深邃,须慢慢体会。臣这样解释,不知殿下明白了没有?” 朱厚照说道:“那么就是说仅仅修身还是不够的,像是鞑靼人,咱们这一屋子的人修身到至善,他还是要打我们。若是兵戎相见的时候打不赢,咱们活都活不了,还去哪里修身呢?” “殿下所言也不无道理,因而朝中有远见的大臣也会上疏谏言要整修边防,以备来犯之敌。” 朱厚照点点头,“嗯,吴先生说的对。仅仅修身确实是不够的。照吴先生的意思,看来本宫往后所学也要加上一些兵法军事才行。” 这话说得吴宽心头大惊,开什么玩笑呢!太子学的东西怎么能随便乱改?你还当着这么多人面说我说的有道理所以才改!这不是要命吗! 再说了,这帮文人哪怕让改,也断然不会加上兵法军事!以后学成一武皇帝,动不动就要御驾亲征那还不把人给折腾死了? “殿下不可!”吴宽哀嚎呼叫,直接退后两步跪了下来。 第八十一章 凌厉的太子 “怎么不可?”朱厚照接上追问。 吴宽现在说话是会很小心了,所以心里头的压力也极大。 尤其今日是东宫出阁讲学的首日,场合更加不一般。 “古人有云,国虽大,好战必亡!殿下初次出阁读书,理应以圣人之学为要,慈悲济世、仁厚爱民。若轻言战端,则百姓祸于战乱,国家亦会衰败危亡!因而殿下旨意,臣万不敢接!” 朱厚照抬了眼,向排列两边的大臣问去,“你们呢?你们也认为本宫不该学习兵法军事?不该学习战阵列兵?” “启禀殿下!”看了半天的程敏政忍不住了,他跳出来回答说:“臣亦认同吴大人所言,殿下如今尚年幼,正式启蒙读书之时。况且,自古皆是上马得天下,下马治天下,我大明朝已历七帝,传承百年,殿下更应该学的是如何治天下!” “且,臣有一言欲进谏殿下。” 朱厚照心中对这个人的行为早就有预料了,他也不慌,道:“你说。” “臣以为,殿下天资聪颖,实属罕见。不过古来圣贤之书,大道自在其中。殿下初学,哪怕粗懂一句,也通不了全文,即使学得一理,也无法融会贯通。但殿下轻浮行事,诘问大臣,以刁钻之话术堵塞群臣之众口。” 说到这里,很多人都已经有些震惊了。到底还是要程敏政啊。 “……臣子们若是惹了殿下不快,撤职贬黜都是上恩,可殿下您安定不了心神,难以领会圣人之学,这才是真正的坏事啊!” 神童不愧神童。 朱厚照一眼扫过去,底下一群老头有许多都暗中点头,看起来像是说出了他们的心声。 再看程敏政,他直着腰,拱着手,端得一副不畏死的忠臣模样! 这一军确实将得漂亮,直接给太子架在这里了。 朱厚照则笑了笑,“程先生。” “微臣在。” “我们之前见过吗?” “没有。”程敏政老实回答。 “老师教授学生,学生不能提出问题吗?” 连续追问,程敏政气势再弱一分,“自然可以提问题。” 朱厚照继续笑意盈盈,“那吴先生刚刚的谏言,我是继续请教了各位先生的意见,还是就不答应他了?” 额……吴宽进了言,太子是没有就此否决的。 程敏政脸色已经开始不对,但就刚刚发生的事,他只能如实回话。 “殿下,是在继续请教各位大人的意见。” “啪!”朱厚照重重的拍了下桌子,“那本宫还在请教意见,你怎么张嘴就来,说我在诘问大臣?!” 皇太子发怒, 文华殿一众官员、宦官全都跪了下来。 “殿下息怒。” 程敏政则是一口浊气憋在胸口! 朱厚照故意落他的面子,就是要激他! 这话暗含了两个陷阱。 其一,眼下在这文华殿只是请教一个问题,而且还在继续虚心求教,更没有一意孤行要做某事。这哪里是诘问了? 既然不是,那就是说你考虑到往日太子和大臣的争斗,因那些说太子诘问大臣, 可那些事发生在深宫,你程敏政又不在场,怎么知道的?是不是有人在背后告诉你的? 说!有能耐你就说出口!是谁把自己和皇帝的奏对拿出来和人讲了! 这可是个忌讳,皇帝和你在宫里的说的话,你怎么能到处乱说?君不密则失臣,臣不密则失身,机事不密则害成。这道理,满殿之人都懂,遑论程敏政? 其二,既然你在背后说了,今日又在文华殿这样表达了对太子的不满,那是不是可以认为你们在背后议论太子的不是? 这可不行,当面谏言和背后议论绝不是一个性质。背后说普通人坏话都会为人不耻,更何况你们偷偷在一起议论太子? 这要是皇上,罪名就是毁谤朕躬! 而且只要一认,还要请你交代谁和你说的!这是同党!都跑不掉! 这就是程敏政憋着难受的缘由,他不能说,说了还连累吴宽。 关键时刻,是很看一个人的急智的,有太多人都有这个经验,就是一个问题如果心里不紧张、给时间思考是可以回答的很好的,但有压力、又要马上作答则非常有考验。 程敏政也算是聪明的,他想到了皇太子话里的漏洞,就是那次因为王越而发的上谕。 所以他说:“微臣是看了陛下为国用人的上谕,进而有所得知。” 这话的意思是,上谕上记录了当日君臣的对话。 朱厚照马上就跟他翻脸,严厉质问道:“那你说本宫不过是个八岁的孩童,这话也是写在上谕之中的嘛?!” 程敏政心头轰然一声响,已然全是震惊! 殿里的人心里和明镜一样,他们肯定知道程敏政就是在背后和什么人讨论过了,否则刚入京城,如何能说出今日这样的谏言? 只不过程敏政也聪明,没有跳入太子挖得大坑而已。 然而,事情到此又有反转,就是太子说的‘八岁孩童’那句话,这时候大臣们听到的话外之意是:程敏政背后不仅说了太子的坏话,而且太子知道。 这就没救了,帮都帮不了。 程敏政则已经乱了心,他是极高傲之人,如今当着这么多人的面,给太子劈头盖脸的猛批。还和‘背后说人坏话’这样不道德的事沾上了关系。 所以说,压力已经飙升了。 然而他思考的时间一长,刘瑾不干了, “程大人,这是文华殿,您跟前儿的是太子殿下。先前言语之中已对殿下有所不敬,如今殿下问话还不马上回禀?” 对,就是不敬。 这一节怎么也逃不过的。 因而程敏政只能跪下,“臣失态,请殿下恕罪。” 大明嫡长子 第68节 嚯,嘴不硬了。 朱厚照杀人诛心的说:“恕罪,当然恕罪,怎么敢不恕罪?!今日是本宫出阁讲学第一天,这么隆重的场合,多问了几个问题就被你程先生冠以‘诘问大臣’的恶名。眼下要是治了你的罪,岂不是真惹了你程先生?往后不定还有多少恶名呢!” 程敏政忽然想到了吴宽的提醒、吴宽的犹疑…… 这个东宫太子,真是太凌厉了些! “殿下诛心之语,是叫臣万死难安了!” “本宫不叫你死,本宫只期待你待人宽厚些,你这才入京才几天?就给本宫来了个‘不过八岁孩童’和‘诘问大臣’两句评语。堂堂大儒讲话何必那么刻薄?” 吴宽心里一叹,殿下大抵是知道了程敏政的来意不善,这是已经在封他的口了。 有了今日文华殿这一遭,往后程敏政如何再与皇太子争辩?不管你怎么讲,只要你讲上一句,自然就会有人说你心胸狭隘, 你看吧,太子说你刻薄,你还真刻薄! 而程敏政已经心头巨裂,待人不宽厚、讲话刻薄……这……这怎么能用在他的头上?!他就是没想过,他在道德制高点给旁人安插罪名时是不是过分。 第八十二章 妙计 文华殿哪怕勾心斗角,但至少能感受到春暖的和风煦煦。 而在西北,一切则更显得刀光剑影。 “这么说,梅可甲这个商人,倒是关键?”王越听王鏊把事情和他讲述一遍之后问。 “不错。而且必须尽快找到他。他最了解张坋干的那些事。” 老将军背着手绕了两圈,“可照王守仁之计,直接向他说出你在找梅可甲,这会不会有点冒险?这样之后,你的意图他就清清楚楚了。” “此计确是很奇,不过我觉得可以一试。” …… “那老夫就来写请帖吧。” …… …… 甘肃镇守太监张坋、总兵朱明志在今日一同接到了王越这个总制官的宴请。 这顿饭,不管人家是设的鸿门宴,还是准备与他俩交好,都得去吃。 更何况,他们自己也想去, 按理说,王越刚刚从京里过来,如果说钦差,他某种程度上也算是钦差。可为啥还要再派一个王鏊? 这是不是和胡贵闵被查有关,他们不得而知。 所以他们也在想着是不是有什么机会去打听一下。 入总制官府之前, 朱明志拉着张坋说:“张公公,昨晚有个锦衣卫去了那钦差的房。你可知道?” 张坋脸色认真,“此话当真?!” “这个时候,我还骗你?” 锦衣卫是皇上亲军,能指挥得动的只有皇上,当然了,现在多个太子也有可能。 “胡贵闵关进了昭狱之后一点儿消息都没有,现在钦差来了,锦衣卫也来了……这个时候,如此隆重的邀请我们,我们还不得不来。” 话说到这里,自然是言外之意。 “他们今晚必有行动,这是调虎离山!” 不是张坋的反应快,主要是太像了。 “咱们都留意点吧。尤其……梅可甲这人,”朱明志说这名字都小声了许多,“锦衣卫可能已经禀报了。” “禀报了只要找不到,他们又能拿咱家如何?” 朱明志理了理身前的衣服,“总归是个隐患。这人张公公要想办法,嘴巴再硬,也要用铁棍撬开。” 讲完了这几句,两人便入了府。 这个饭局的规格搞得很大,弯弯绕绕了好久才找到了府中的隐秘之所,推开门就好酒好菜上满了一桌。 …… …… 啪! 房门一关,除了他们四位,其他人都不能靠近。 朱明志先拱手客气,“大人盛情,下官惭愧。不知今日大人邀我和张公公来此处有何吩咐?王大人和钦差大人尽管开口,下官拼了这条老命也把事儿做成。” 朱总兵也是场面话。 每个人都有一个角色。 你的上司这样款待你,肯定是有什么重大的任务。所以他讲这话也是演好自己这个角色。 王越和王鏊对视了一眼, 就这一眼,马上就被张坋和朱明志捕捉在眼中! 有情况! “额……”王越笑了笑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启齿,最后呢,又说出些不痛不痒的东西,“本官受了皇上和殿下的重托,要守好西北,击退鞑靼。可说到底,我不过是个上了七十的老头儿,要打赢这么一个大敌,若没有朱总兵和张公公的助力……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今日这顿宴请,有些唐突,但却不得不宴请……” 王越突突突的说下去,尽是场面话,一句真实的意图都没有, 虽然好听, 但听得朱明志和张坋越发的奇怪, 这……这是不是在拖延时间啊? 张坋心里一紧,看来这些人真是带着任务而来,如今既然用出了调虎离山之计,估摸着正如朱明志所说,已经在寻找梅可甲了。 外面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呢! 朱明志还偷摸的看了眼张坋,如果有加密通话,他都想问一句:那人你藏得确实万无一失吗? “喝酒!”王越这个老将豪迈的很, “我也敬上。”王鏊也跟着起哄,“我们虽是萍水相逢,但同朝为官,共事一主,也是有缘。” 有个屁缘,大明朝那么多官员,岂不是个个有缘? 张坋心中嘀咕的劲儿更大了:还要开始灌酒,这两人看似配合无间,但痕迹太重,简直就是明说今晚会有行动! 但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张公公心中瞧明白了这背后的招数,以他的经验,自然是有应对之法, “将军,钦差大人。这酒不该是两位敬我们,应是我们敬两位。” 喝酒这种招,太好办了,一会儿装个醉就行。 觥筹交错之间,三人刷刷刷的几杯酒下肚, 之后,王鏊说:“朱总兵,张公公。王越王将军到这西北之地,想必两位都不诧异。可本官为何来此,你二人是否知晓?” 正戏来了。 “请,钦差大人赐教!”朱明志眯了眯眼睛回话。 在他旁边,张坋也提了几分心神。 王鏊视线扫了两人,轻飘飘的说:“自然是甘肃镇,一个总兵,一个镇守太监,失去了陛下的信任!” 屋子里瞬间安静。他俩那张脸也瞬间僵住。 朱明志和张坋不管内心里是多么桀骜,但表面上对方毕竟是钦差,所以有些戏就是要演,两人同时起身,跪下道:“请钦差大人明查!下官兢兢业业,不敢稍有疏漏,但不知有何不当之处,惹了圣怒。还请钦差大人转告臣忠君之心,以求圣上宽宥!” “转告可以。先说梅可甲现在何处?” 张坋答道:“钦差大人有所不知,梅可甲自月前失踪,属下也在派人四处寻找此人!” 王鏊道:“胡说!这城里谁不知道梅可甲是张坋张公公的人,而且他也正是被你捉走的!你如何能说不知道?” “大人冤枉啊!”张坋说起来脸不红,心不跳,说道:“梅可甲此人本来是做的与鞑靼人生意。月前叫属下偶然发现他竟与鞑靼人交易铁器等违禁物品,这可是通敌卖国之举!百姓闻之无不愤怒!为平息百姓之怒,微臣只好对外放出假消息说梅可甲已缉拿归案!另一方面,又加派人手寻拿此人!此事,朱总兵也是知道的。” 朱明志暗骂,艹你妈的! 但嘴上还是说:“张公公所言非虚,梅可甲确实尚未抓获。不过下官已加派人手,日夜搜寻。” 王鏊是正人君子, 哪里见过张坋这样的无赖小人?都揭穿到这个地步了,他就是厚着脸皮死不承认,你说你咋办?! 还好他是留有后手,不然在这里就要被话就要被卡住, “那本官要是在找到了梅可甲呢!”王鏊厉声问道。 找到梅可甲? 朱明志又想骂人:不会这么坑吧? 王鏊问的太笃定了, 笃定得张坋心里都生疑, 但眼下这个关口,他只能硬着头皮说:“大人若不信属下,自可去属下府中搜寻!若有梅可甲的踪影,属下甘愿领死!” “哎,什么死不死的。”王越唱起了白脸,“王大人,张公公都这样说了,依我看应当是所言非虚。今日是我做东,给老夫个面子,还是喝酒,喝酒!两位大人,起来吧。” “多谢王将军。” 人家就是这么厚脸皮,王鏊也没办法,只能继续喝酒。 但这次喝着喝着,神奇的是张坋竟然在几杯酒下肚之后,人忽然倒了, “张公公不胜酒力,每次都是几杯便不成人形!二位大人莫要怪罪。”朱明志还知道打配合。 王越则大手一挥,“无妨,来人!扶张公公下去休息!” 大明嫡长子 第69节 这哪里还有休息的心情, 张坋一到外间,发现总制官府第里戒备森严,还有数对甲胄人马进进出出,很是忙碌的一样,一看就知道有什么事情。 这情形直接印证了他心中之前的猜测,自是十分相信。 梅可甲。 张坋默念着这个名字,心中有些焦急。 最后和自己带来的人商量,“你与我换衣裳,你留在此处。其他人随我迅速回去。出府的时候如有人问,就说回去给张公公取解酒的药。快!” “是!” 张坋心想,你有调虎离山,我有金蝉脱壳!倒要看看今晚能玩出什么花样。 第八十三章 藩王土地 “有什么特别的消息传来吗?”张坋脚步不停,边说边问。 他身旁的人听得一愣,不就是吃饭吗? “回干爹,并无异象。可是干爹发现了什么?” “梅可甲那边呢?” 张坋有些担心消息传递的不及时。 万一真有人去了梅可甲的藏身之处营救,这可不得了。 关乎自己小命的东西,那是一点儿也马虎不得。 “一切正常的干爹。” 听了这话张坋心里头更加不定。 因为王越和王鏊今晚明显是有动作的。 可他现在什么消息都没有,说明什么? 说明敌人还是在暗,他们还是在明。最糟糕的情况莫过于此了。 别的都不说,就是守着梅可甲的人万一打个盹、疏忽一下,那他张坋的小命就没了。 “快!都随我去!” 这一下他肯定是急切的。 “是!干爹可是梅可甲的藏身之处,漏了出去?” 张坋想到王鏊那句话,该不会这些人真的能找到吧? “要不要把梅可甲换个地方?” “先不要急!去看看再说。” 因为张坋还没有想通,如果王鏊知道,那是怎么知道的?这事儿自己做得极为隐秘。 黑夜笼罩的城市,张坋带着几名宦官骑着马快速前行,若是朱明志看了,自会知道他去的不是自家住所,而是走了相反方向,最后几重黑影没入一座, 废弃的寺庙! 寺庙之外, 一座建筑的拐角暗影处, 袁野问了王守仁:“大人真是妙计,他还真的会来?!” “会的,做贼心虚是人的天性。换你是张坋,明知道有人今晚要行动,可一切却静悄悄,若不看一眼梅可甲,你安心吗?” 所以,王鏊说这是奇计! “大人妙算!下官佩服!还真是没想到他会将人藏在寺庙了。在这种地方做恶事,他就不怕死后下地狱吗?” “要是怕他就不会做这事了。差不多了,看看王将军的人马还有多远?” …… 却说张坋这边,进了寺庙之后三绕两绕,绕到了一个地下!这是他多年前就准备的一处秘密之所。 台阶下去是幽暗的走廊,墙上燃着火把。只几步,就会有一个牢房。 张坋行色匆匆,吓得在看守的宦官魂飞魄散,马上跪下,“干爹!” “今晚可有异常?梅可甲呢?” 他这么问的同时也走到一个牢房的前头,视野中也出现了那熟悉的背影。 “干爹,今夜一切如常啊。” “一切如常?”张坋转了转眼睛,还是疑心不减,“去。将他转过身来!” 到这个程度,哪怕牢房里有人,但不是正脸,他都不放心。 因为一切都太安静了,这时候的寻常反而显得很不寻常。 “是!” “张公公,”牢房里忽然传来一声虚弱沙哑的声音,“何故如此着急?” 不必宦官动手,梅可甲自己就转了过来, 他其实三十多岁,但头发凌乱,极为落魄。脸上、手上、身上都有一些伤痕。 张坋看看梅可甲,再看看看守的宦官,“今晚确实什么都没发生?” “启禀干爹,儿子一直守着,除了干爹,还没有人过来。” 倒是牢里的人看出了奇怪的地方,“看来公公是觉得有人来救我,所以着急来到此处。不过此处,确实一切平常。” 就这个瞬间。 张坋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很不好的念头! “完了!” 那梅可甲似乎也妙算过人,哼哼笑了一声,“公公这是当了一回带路人啊。此计,够妙。” “混账!”张坋无能狂怒吼了一声,他的脸色几近狰狞,马上开始做疯狂的事,“快,你二人去杀了梅可甲!” “张公公要杀谁?” 紧随这样一道声音之后,是一锦衣身影慢慢从台阶上下来,火光照亮了他的下半身,并慢慢往上,直到露出腰间那块牌子:北镇抚司。 …… …… 京师。 程敏政如斗败的公鸡一样退回了官员序列之中。 朱厚照亦让吴宽站了起来,说道:“今日在这文华殿,本宫与吴先生是师徒之礼。既然是先生讲出道理,站着讲就是。” 吴宽颤颤巍巍的起了身, 他本以为皇太子要在兵法、军事上继续纠缠,却没想到是一声催促,“吴先生,继续讲《尚书》吧。” 他又不是真的要在自己出阁讲学之日闹出大动静,不过是因了他和吴宽的‘恩怨情仇’所以多说了几句。 至于程敏政,朱厚照都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有‘诘问大臣’的谏言。 这之后,一切倒也平常,皇太子的接受能力很强,领悟能力上佳,总得说来还不错。 到了午后就是从容游息,或习骑射的时间了。 而杨廷和的那个乖儿子杨慎也被宦官领到了东宫,这里也给他摆了一张书案,当然为了显示尊卑有别,杨慎的书案还是摆在侧面,低一些。 这个小家伙已经十一岁了,穿着青布袖衫,浆洗得没有一丝尘土,小小的手掌放在一起行礼的时候颇有一种可爱的感觉。 “见过太子殿下。” 朱厚照一直面对大人,现在看到一个个头和自己一般高的,倒是有些新鲜感。老实说,虽然杨慎的年纪也还小,但他看着成熟稳重,面色从容。 可能这个年头的孩子就是很早熟。 “坐下,陪我一起练字吧。” “是。” 从现在开始,到他们长大要好几年的时间,忽悠他成为一个忠心之臣,倒也不需要操之过急,总归是要熟悉起来再说。 “饿了、渴了就和边上的宦官说。” “是。谢太子殿下。” 得给他一点时间,不然还是有些拘谨的,毕竟也算是第一天。还是放松点,慢慢来。 倒是另外一边, 程敏政和吴宽退去之后,心里头紧着,半点儿也松不起来。 尤其是程大人,说起来他其实有些敢怒不敢言的,因为最后给他弄了个刻薄的名声。他这样的人,最接受不了的就是名声有问题。 “东宫太子……怎么是这般人物。”他也怨不得旁人没提醒过,这种临场的压力,自己不感受一下,其实不太好理解。 “按照克勤所说,学宫之事还是等建起来,你我再行上奏。”吴宽想了想还是要说这句话,“东宫也并非无道之人,看他历来也是举止有礼,行事有常,王鏊王济之还认为他心中挂念百姓。既是挂念百姓,有些事以往办不了的,说不准还能靠上东宫。” 程敏政没理解吴宽的话,“什么意思?” “这事儿压了也有一阵子了,现在东宫出阁讲学之事顺利完成。那……也该向皇上提出来了。且说不得也和克勤你有关。” “和我有关?” “克勤不是侍读雍王吗?雍王奏乞土地二百二十顷,岐王奏乞土地三百顷。这可切实关乎数千名百姓啊。” 弘治初年以来,藩王所获得的土地、盐引等赏赐实在太多。以往徐溥还算老好人,但刘健可不是。不可能还当这事儿没发生一样。 到第二日的时候,朱厚照也是猛然听刘瑾禀告了此事。 他心头一动,难道之前落的子能用上? “刘瑾,你去找一下萧公公,就说本宫唤他有事。”朱厚照略作思量之后吩咐道。 大明嫡长子 第70节 “是。” 第八十四章 儿子难当 萧敬是皇帝身边的老人,有些道理,朱厚照不好说,就要让他去说。 太监和文官不一样,太监是最好不要得罪东宫的,因为他是家奴,不是臣子。老皇上不在了,新皇上一旦要杀他,理由临时想都可以。 所以刘瑾去传了话,萧敬自然是会抽空过来。 就是来的晚了些,毕竟是要在皇帝身边伺候的。 来的时候,朱厚照在挑灯夜读。 “奴婢萧敬,参见太子殿下。” “起来吧。”太子放了书,在软塌上坐下,也招了招手,让萧敬离得近些。 “不知殿下,召奴婢前来有何吩咐?” “有一件事要拜托萧公公。” “殿下言重,只管吩咐奴婢就是。” “岐王、雍王之事。我有几句,要代你之口和父皇说。” 萧敬头低了些,心中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 …… …… 到第二日,弘治皇帝便忍不住了。 “殿下,乾清宫来了旨意,皇爷唤殿下过去。” 午后时分,朱厚照正在骑射时,听到有宦官过来传旨。这种传旨,次数并不多。 应该就是岐王、雍王奏乞土地之事。 这事出在三月初三东宫出阁讲学一办完之后, 便是内阁忽然上疏,恳请皇帝驳回岐王、雍王两个藩王奏请土地的折子。 这岐王叫朱祐棆,不提成化皇帝夭折的孩子,以弘治皇帝最大论,那这岐王就是排行老三,现年21岁,就藩德安。 他奏乞的理由叫‘庄田有不堪耕种者’,就是说他原来所拥有的土地上的那些农民,有的已经种不了田了,那自然导致收成下降,所以请皇上再赏赐一点。 雍王叫朱祐枟,排行老六,他的理由也很简单。就说先前赏赐的土地乃牧马草场地,今已辞归于官,请给以衡州等处空地二百二十余顷。实际上,有可能就是觉得先前土地不肥,想换个好的。 弘治是很重视亲情的皇帝,类似这种赏赐在弘治年间非常的多,是非常的多! 以至于到了影响国家财政的地步。 这也是他在历史评价里的污点之一。 这一点朱厚照来自后世也是知道的,但眼下真实的碰到这个问题还是头一次。 老实说,他可没有那么博爱,这些土地上有的都有百姓的,全都划归王府,全天下那么多王府,朝廷以后怎么办? 但弘治皇帝尚不这么认为,那些王爷都是他的兄弟,朱家的子孙,总不能在生活上受了委屈吧? 其实不止如此,张皇后娘家那边也有些‘恶亲戚’。 在所有这一类的事情上,朱厚照的态度很鲜明,反对。 没什么好商量的。 因为这相当于挖他这个太子的根基。 “儿臣,参见父皇!” “啊,皇儿来了。”弘治皇帝有些着急忙慌,“你快过来,和朕一起想想,这事儿该如何办?” 一封奏疏塞在他的手上。 弘治皇帝气鼓鼓的闷着头,等着儿子把奏疏翻完,说:“照儿,你教父皇一招,这次要怎么应对这些大臣?最好再像你每次那样,气气他们!” 朱厚照看完后把奏疏摊放在一旁,稍作思考,说道:“父皇可记得当初被排到青州的任知府的杨廷和?” “有点儿印象,怎么了?” “二月时,他曾到东宫拜见过儿臣。说的是他的上司山东按察使齐宽,强占百姓之田的罪行。儿臣已给了他话,叫他必须叮咬这个齐宽,若有事,东宫来担。想来,再过些日子也该有信来了。” 弘治皇帝也不介意,“他是你的人。你既已交代他,让他照做即可。这和此事有何干系?” “父皇,齐宽之事已令许多百姓无家可归。土地田亩……不能轻易赏赐啊。” 他是要孝顺,但不是事事都顺着弘治的意思来。 就像父母爱子女,但不能什么都依着,那就不叫正常的爱。 有些事,朱厚照他是有立场的,哪怕是弘治这个皇帝都反对,那他也要按照自己所认为的正确的路来走。 反正你也不会叫我不当这个太子,怕什么? 倒是对弘治来说,有些难以接受,“这……朕本来是叫你过来,商量看看怎么能叫大臣们同意的。你怎么……你怎么还反对?” “父皇,儿臣从未想过要气那些大臣。” 这是多么无聊的想法才会得出这种结论,他每一次的争斗那背后都是有他的政治目的的。国家大事,怎么会和出气不出气扯到一起。 “其实,儿臣与先生们接触以来,发现不少人其实是忧国忧民的,他们能够发现国家和朝廷的弊端。只不过问题是,他们经常把这些弊端归结于是我们父子二人,要么铺张了,要么德行不够了,要么又错信了什么奸臣了。殊不知,臣子之中有太多像齐宽这样的人,他们一样在欺民。” “父皇,百姓无田是活不下去的。祖宗也说过,民不可欺。咱们就是顾念亲情,也不能夺了百姓的田。天下的田地就这么点,可各地藩王却越来越多,都给了他们,百姓怎么办?” 其实道理弘治都懂,不然不会成为文臣称颂的中兴之主。 但他就是爱护短。这是他对待家人的柔软之处。 “不过是几百顷的土地,若不从二王所请,只怕他们会有所怨言,祖宗地下有知,也会说是朕……没有照顾好他们。” 朱厚照真是不理解了,“他们怎么能有怨言?那么大的国家,都是父皇在辛苦担着,现在朝廷是年年要赈灾,边关是年年要打仗。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本就该削减花费,体谅父皇。好,哪怕他们不削减,又怎么好意思开口多要土地?开了口若是不满足,还要有怨言?这样的人岂不是不忠不孝之徒?” 弘治皇帝说不出话来,他还真没预料到太子会反对。 随后重重叹了一口气,“可他们毕竟是咱朱家人。小的时候,朕还抱过他们。还有这些臣子也可恨,三月初三一过便上此疏,什么意思?是怕朕反悔,想落地为安?” “父皇若是想出这口气,儿臣也不是没有办法。这几次来,儿臣何曾让父皇受过他们的气?但这地是不能同意给两位皇叔的。” 弘治皇帝笑骂,“既然有办法,那你先快快说来。” “办法其实也简单。叫锦衣卫多找几个齐宽,案情陈述清楚之后,交内阁论罪。” 就是请内阁看着办。 弘治皇帝眼神之中开始有激烈纠结的色彩,“照儿的意思是,他们不让咱朱家人多占了田地,咱们也让他们吐出来一点。” 朱厚照拱拱手,算是承认了。 这样的话,您老的气出了,藩王的奏请的地不给了,而已经被贪官兼并的也可以要他们吐出来些还给百姓。 既然有了这一次,后面这种大肆赏赐土地给藩王的事儿往后就都不能准许。否则岐王和雍王不是被区别对待了? 朱厚照想着要说服皇帝,还是把整个计划和盘托出,让他一览全貌,“这封奏疏,父皇要拖上一阵,但拖不是为了不办,是为了等。等一位臣子上疏。” 背后的话意就是,谁上这个疏,谁背这个锅。弘治要是这还理解不了,那就太没政治敏感性了。 “因为大臣激烈反对,父皇无奈,只得不准两位皇叔的奏乞,且完全可以演出受了委屈的情绪,这时候恰好碰上齐宽的案子,那父皇即便查办的重些、范围扩大些,甚至……查办一些他们自己人,他们也不好说什么。而皇叔们的怨气……也可以解了大半。” 毕竟那些反对岐、雍二王的那些人里,也有倒霉的。 弘治皇帝的手有些颤抖:你小子平时做点事都这么玩是吧? 第八十五章 勿使我有杀叔之名 朱厚照的办法,其实才是一个皇帝该有的帝王心术,你要有自己的目的,然后在各方情绪之中寻找恰当的落脚点,以达成你的目的。 除非就是像弘治这样,有自己的私心。 但朱厚照不想,他现在一心想的都是明君治天下,四方皆臣服。大明盛世一定要达成,怎么能因为几个王爷就瞎糊弄。 但这个前提为不准岐王、雍王所请的办法, 弘治皇帝还是有些犹疑…… “若朕……朕想依了岐王和雍王所请呢?他们毕竟是朕的弟弟。” 这样的话,朱厚照就只能叩首,“若是如此,儿臣遵旨就是。” 弘治自然听得出太子言语中的不情愿,“唉。你让朕再想想吧。” 皇太子走了之后,他自己在乾清宫还是有些闷闷不乐。 “萧敬,你说是不是朕这个君父忽略了……竟让太子和他的皇叔们这样感情淡薄?” 今日这些萧敬是一直看在眼里的。但事涉皇家,很是敏感。 “奴婢不敢说。”他马上跪了下来。 弘治皇帝不耐烦的催促,“快说!朕不治你的罪就是了。” “是。皇爷自是仁爱之君父,宫里宫外无人不知。太子殿下也是孝顺的。可今日之事,若太子心中不愿,哪怕不是今日,奴婢也只怕将来……将来……” 将来太子还会不收拾他们? 这就是朱厚照要萧敬说的话,其实只用说一半,提个醒。帮这个忙不会要他怎么样,但可以卖太子一个人情。 主要这话,万不能朱厚照自己来说。他总不能威胁皇帝说:你就这样干吧,等你死了,我要他们好看! 这种话除了他不能说,一般人也不能说。 想当年朱元璋大肆分封,有个叫叶伯巨的官员提醒他,说您老悠着点儿,这样搞下去很快就会出现汉晋两朝的七国之乱和八王之乱。 朱元璋气得半死,直接把他给咔嚓了。 皇室之间会自相残杀的事,这玩意儿不是谁都能说的,得分人。 所以朱厚照才特意找了萧敬。 大明嫡长子 第71节 其实萧敬的话虽是一半,弘治皇帝听到这里,再看老太监那害怕的样子,怎么还能想不到? 是啊,不能现在让太子与这些藩王之间结怨,自己还在的时候,岐王也好、雍王也好,自然可以过得很好。 可自己不在了呢?可不要弄得自家人沾了自家人的血。 这也是他要考虑的。 而且越是他这样重亲情的皇帝,越发在乎这一点。 反正皇太子你是换不了了,要想避免这个问题,趁早想其他出路。 于是弘治皇帝只能拿着奏疏叹气,“你起来吧。也苦了你了,这样的话除了你,谁又会和朕说呢?” 萧敬脸上抹泪,心里乐开了花,当时太子和他说的时候他还觉得很有难处。到头来竟然两头得好。 “皇爷才是苦的那个人。大明天下那么多臣民百姓,都得皇爷替他们操心。奴婢别的也不想,就是对皇爷至诚,想到什么的就说了。” 话题谈论到这里,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相比于将来可能送命,钱少一点总归是对岐王和雍王更好。 最为重要的是,他自己坚持下去,估计朱厚照也还是会反对。这不是导致儿子无端被那些皇叔们记了一遭不好? 要是真有怨言,他情愿自己来背。 弘治皇帝可不想自己的儿子将来接任皇位还要被这些叔叔们反对,那对大明江山和朱家都不是好事。 “就照太子所请吧。”他把奏疏合上,递到萧敬的手中,“让内阁重新票拟。” 萧敬恭敬接了过来, 转身向外走的时候,他脸色有些动容,因为没有想到皇帝竟然这样便同意了。 弘治是什么性格? 哪怕是张皇后的那两个弟弟为非作歹,他都要护一下。更遑论自家人。 但太子却有办法……且这次可不完全是靠着皇帝的宠爱。 昨天特意找了他过去,应该就是料到这件事说服皇帝不容易。于是想到了继任之君与皇叔的矛盾问题。 这个隐患,任何一个帝王都要好好考虑。 甚至于让内阁重新票拟,也为了之后收拾些贪官做准备, 走一步,看三步…… 何其恐怖也。 内阁值房离着不远,在午门内东南角,有一南向小阁,规制甚狭小,这就是大学士办事的内阁。进门口有一小牌坊,上悬皇帝圣谕。过牌坊,就到了阁内,东、西、南三面放凳,三位阁老各就其位。 等萧敬带来皇帝的口谕,让他们重新票拟,他们全都脸色凝重了起来。 重新票拟的意思是不同意他们所请,也就是说皇帝还是要准了岐王和雍王那几百顷的土地。 “敢问萧公公,殿下去过了乾清宫没有?”刘健上来就直问。 “去过了。”萧敬答完便走,“咱家告退。” 这么说来,要么就是皇太子也说服不了皇帝,要么就是皇太子根本就是和皇帝一个意见。 人走之后,内阁里三位老头叹气, 谢迁语气哀怨,幽幽的说:“成化二十三年十一月,赏辽府镇国将军当阳县孔家湾洲地一段; 弘治三年闰九月,赐淳安大长公主饶阳县庄田一百六十顷有奇,赐秀府顺义郡主永清县庄田二十七顷; 弘治五年二月,赐益王望军台地二百顷;同年九月,又赐与秀府顺义郡主东安县地二十七顷。 弘治七年四月,又下令将郢、梁二王香火田地四百四十九顷先属襄府带管者,改属兴府带管,这样兴献王一次就得到了近五百顷土地!” “不仅如此,”李东阳接上话,“其他藩王眼看陛下这样大方,更加贪心,纷纷上疏奏乞。这次岐王和雍王不就是这样?这样下去,国库怎么受得住?百姓怎么熬得住?” 刘健自是明白他们的意思。 皇帝有权让内阁重新拟票。 内阁自然也可以拟个差不多的上去。 “既然陛下有旨,那咱们就拟吧。”刘阁老这话乍一听,还以为顺从了皇上,实际上下笔是没改几字。 萧敬回了乾清宫后, 弘治皇帝问他:“阁老们什么反应?” “刘阁老问了殿下是否来过。”萧敬老实的回答。 “嘿。这些人还把主意打到了皇儿身上。”弘治皇帝自然明白问这话的含义,“难道不知朕的皇儿是与朕父子连着心,和他们有什么关系?” 萧敬自是赔笑,“不错,想来他们再次送来的票拟也和之前的差不多。大致就照着殿下的预料走了。” “去,把牟斌给朕叫来。朕细想来皇儿说的不错,他们要朕做表率,那群臣也得有个表率!” 朱家人不占那些土地,可别绕来绕去给你们这些官员群体占去了。 乾清宫是这样的打算, 外间则并不清楚,只知道皇帝打回了内阁的票拟, 这样的话外臣也就知道了这事儿得上上强度,否则皇帝是不会同意的。 落在吴宽和程敏政这里……吴宽还好,程敏政是给侍读过雍王的,且文华殿上,他恰好又给现太子给折损了面子,这个疏他怕是很难忍着不上。 要是不上,最后皇帝同意了雍王的奏请,总归是他程敏政‘教谕不力’。 至于说这可能上当,皇太子背后的那么深的思量,他又怎么猜得到? 第八十六章 纯纯的损招儿 大明朝到今天,问题已然不小了。其一税基减少也就是土地兼并;其二开中盐法会破坏,使得边关缺粮,再加上弘治朝的这些藩王、太监、勋贵大面积奏乞…… 实际上已经让国库入不敷出。后来没办法,在王府本色禄米不足供应的情况下,就发一部分折色银。 真是越来越不像样子。 现在这情况让朱厚照碰上了,他肯定是想办法阻止。 用现代话语表述他处理此事的原则,叫老人老办法,新人新办法。 以前也有很多权贵占了地的,那朱厚照暂时不追究他们,暂时啊。因为要想彻底的来个‘水至清’,老实讲容易搞出个‘二次靖难’出来。 但这些‘新人’,想通过合理合法、皇帝允许的渠道获得额外土地,对不起,那不行。 有能耐你就造反,咱们来碰一碰。 如果是通过暗地里的手段非要占土地,有这个胆子也可以,只需要日日祈祷不被发现就可以了。 回东宫的路上,朱厚照是越想、拳头握得越紧。 这次非要抓点人,立点威不可,否则一切照旧,那他这个穿越者的影响力在哪里? 他更不想等他登基的时候,国库还是空的,仓库里一粒存粮都没有,那这几年岂不是白白浪费? 总不能指望他发明个蒸汽机出来,那玩意儿他可不会造。生产力的提高不是那么简单的事,就是精盐他还没搞明白呢。 而且即便提高了,第一次、第二次工业革命的时候百姓的生活还是很苦,归根结底国家要治得好才行。 人祸只要还在,你就是发明飞机大炮也不行。 回去之后,朱厚照立马给杨廷和去了封信。 他把张永叫过来交代, “日夜兼程送到青州,叫杨廷和依此办理,不得拖延!” “是!” 说起来,杨廷和应该也明白,早先他还在京里时,自己就说过,若机会合适……说不准能多办几个齐宽。 只可怜了岐王、雍王运气不好,撞见了他。 雍王朱祐枟今年不过十八岁,早早的就受封雍王,但就藩衡州,也就是刚定不久的事。皇帝特旨他留在京中过年,过年的时候,他们还见过呢。 现在人还没走,就想把土地带走。 第二日一早,朱厚照要照常入文华殿读书。 讲读常仪要比第一天的时候简便很多,朱厚照也舒服了不少,现在就是读读儒家经典,解释一下意思。这些他本来也看不懂,有人解释一下,扫扫盲也还不错。 因为太子学习后,臣子不能独对,所以也就没有人来找他说岐、雍二王之事。 内阁那边,重新票拟之后还是被驳回:再拟。 一直拟到有一个人出头为止。 反正皇上心里有了路径,现在是不着急。 现在就看臣子那边了…… …… 就这样又拖了三天, 朱厚照便问刘瑾:“外庭,还是一点动静都没有吗?” “回殿下,还没有。” “那就去激一激。”太子看着书,头也不抬,不动声色的说:“找个人给他们出个主意。程敏政不是侍读雍王吗?既然走不通皇上的路子,能不能走通雍王的路子?” “殿下的意思是……” “叫程敏政上门,想办法说服雍王,撤回奏乞的折子。” 条条大路通罗马,思路要活,动作要快,现在不正是‘仗义死节’的时候吗? 也不知道这帮大臣在拖什么,难道不怕皇帝真的同意了,不担心那群失了地的百姓吗? 不要搞到最后杨廷和这个四品官的折子都到了,朝中这些鸿学大儒还在用谋定而后动来说服自己。 这其实太子是随意想出的法子,但刘瑾听了也觉得损。 这样一来,要把程敏政逼成热锅上的蚂蚁了。搞到最后很容易两边不是人。 大明嫡长子 第72节 所以说,在大明朝,还是不要得罪皇太子为好。 这个主意不那么难办,只要找个人把意思传出去就行了,现在雍王还在京城,程敏政作为曾经侍读雍王的人,是人家老师嘛,劝上一句怎么了? 皇帝都能劝,雍王不能劝? 至于岐王,他已在弘治八年就藩,太远了点。但解决一个是一个。 所以当外间这种声音渐渐多起来的时候, 程敏政也觉得不对劲,他大概算是直觉很准的人,找到吴宽的时候,直接就说出自己的怀疑,“以往朝廷里,哪有这么……这么损的计谋?而且我在京中也未与人结仇啊。” 他其实就是暗指,这事儿应该是皇太子在背后推动。 不过吴宽也没有就这么听信,他是与太子‘交手’多次的人, “如果是克勤你猜测的那样,那殿下为什么要这么做?克勤,可别着了相。” 太子做事,绝不会毫无理由。 更不会就是为了报复他程敏政一下,这算个一般人的理由,但绝不会是东宫那种天纵之才会有的理由。 因为不上台面。 吴宽分析的一套一套的,问道:“东宫与陛下本是一体,陛下若不同意,东宫会挑动人来反陛下?怕是直接去说更为轻省一点吧?” 两个老头儿对视一眼,互相确认了眼神。 程敏政:“这么说来,应该不是东宫。” “其实是谁已然不重要。”吴宽都已经开始替程敏政捏汗了,“现在有这样的声音传出,你若是不去说服雍王,必定是口诛笔伐。若是去了说服不了雍王,那也是你为师不善,教不出好学生,若是去了说服了雍王……陛下还可能不高兴。” 因为皇帝现在明显是要同意雍王所请的。 你们这些文臣抗旨不遵就算了,直接给我来个釜底抽薪是吧? 所以说刘瑾都觉得这是纯纯的损招儿。 程敏政一听自然是一个头两个大。 “这样看来,我也只有向陛下力谏了。” 力荐,如果答应了,那自然皆大欢喜。如果不答应,他程敏政也至少是个直臣。 既然如此,他程敏政这个决心也就下了,忽然很正色的说:“原本,上疏谏言就是臣子的职责,如今刘阁老欲为天下百姓谋一活路,我自当追随,责无旁贷!” 第八十七章 太子怎会有如此疏漏? 在京城的皇宫内院,朱厚照撞见了雍王,想来他也是为自己的那件事,多番觐见。 雍王身着蓝色四爪袍,十八岁的少年,又是皇室,自然是一个风流少年。 当然了,见到朱厚照,他还是要主动迎上来拱手见礼, “见过太子殿下。” “雍王叔不必多礼。”因为之前过年时见过,所以朱厚照是认识的,“这是刚见了父皇?可是为就藩衡州之事?” 雍王回道:“确如殿下所说。三月开春,天气日暖,按制已定了就藩地的亲王不能在京中久留。” “这样说来,以后想要见到雍王叔怕是也不容易了。” “殿下要保重自己。” 朱厚照心想,我有什么好保重自己的,你要保重自己才为要紧。 “雍王叔。” 太子殿下要说话,虽然他是长辈,但是雍王只能以臣子论,“臣在。” 朱厚照边走边说:“父皇夙夜辛劳,如今不过青壮之年,两鬓已有白发。现在朝廷北边要打仗,各省灾报又不断。父皇什么性子,雍王叔也明白,他肯定想照顾周到,不过若有不如意之处,还是请雍王叔多多体谅。” 他这个话是替亲爹说的。也是替自己说的。 到时候真的就不给他们土地,这些藩王有什么怨言过来,弘治总归是会难受的。 他一难受下一个藩王再奏乞,谁还能拦着他? 那到时候不就是增大了朱厚照的‘工作难度’。 所以说可以请他们体谅一下,那就最好。不行也无所谓,反正就是动动嘴巴,万一有用呢? 这叫一本万利。 雍王不敢多言,演出了份惊慌惊恐,“殿下哪里的话。臣的一切都出自君恩,无论如何都是以皇兄为先。” 朱厚照看了眼他, 这人现在大概还不知道弘治皇帝已经改了主意。 所以讲起这话来一点儿都不心疼,就是不知道真的‘不从所请’的时候,觉悟还有没有这么高。 “谢雍王叔。以后若得空,侄儿还是要请您回京团聚的。” 雍王自然是谢恩。 恰此时, 宫廷廊柱的拐角处,走来一个步履颇快的宦官,这是东宫的人,他到朱厚照的跟前跪下:“启禀殿下,内阁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詹事府吴大人、程大人请见殿下,已经在候着了。” 雍王眼见有此状,心里突突了一下, 有什么事,能让这么多重臣一齐去见东宫? 该不会是自己的事? 正所谓关心则乱,而与这些鸿学大儒相比,雍王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孩子, 没有经历过什么大的考验,他的身份也注定不会有什么政务历练,年龄、心智、经历都支撑不住他说出口的话的有足够的合理程度。 刚刚那些与东宫的对答都是重复了许多遍的客套话,不难。真涉及到利益时,他的脑子便不太够用。 因而朱厚照还没来得及抬脚, 他便耐不住性子,开口说:“殿下,他们如此阵仗,想来是因臣……臣斗胆,敢问殿下,不知欲如何答复他们?” 朱厚照皱了皱眉头,怎么这么急切的想要知道答案,这什么嘴脸。 “雍王叔,大明朝的天在乾清宫坐着呢,事涉朝政,我又能决定什么?”朱厚照心里有些看他不起,张口就是一句泥鳅般滑得不能行的话。 主要是他现在不能说, 说了支持皇叔所请,那臣子们不就觉得他心中无百姓? 说了不支持,那就是变成大臣和东宫一起力荐皇帝,这两者都不是他想要的,非得有人先给他一个台阶,他才走下来说不支持。 所以说这个话怎么能给他一个确定的答案? 看着他是太子,身份尊贵,想说啥就说啥,其实并非如此。 要想让人敬,那么你就不能笨。这和身份无关,如果别人认为你太蠢、好糊弄,那么就会有想要糊弄你的冲动。 退一万步讲,雍王若要旁人支持他,总该说出要付出什么,哪里会这么简单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话。 说完之后,朱厚照也就走了。 刘瑾还是照礼拜了一下雍王,但他是看得明白的。 这位雍王实在不是对手,殿下随意一句话就让他抓也抓不着。 更为关键的是,刚刚殿下叫他体谅皇上的话估计也没听进去, 这样的才智……还这样的贪心,往后怕是不好收场。 却说东宫这边,这些文臣们心焦的很, 皇帝怎么都不同意驳回岐、雍二王的奏乞,他们的心中可是忧着靠那些土地生存的百姓呢。 皇太子走到殿里,虎虎生风的模样。他其实在想,徐溥在的时候,有些事就不会闹到东宫来,到底还是刘健刚直,眼里揉不进沙子。 “给先生们看座吧。” “谢太子殿下。” “今儿个这么些人,可不是我上午习课时犯了错吧?” 刘健领头回话,他那个胡子又长,又多,两边鬓角都是,脸上蜡黄蜡黄的,又不苟言笑,总是看着怪吓人的。 “殿下天资聪颖,求学心切,何言有错?” 朱厚照虽然有些思路挺奇,但他上课的时候确实是认真的。如果真的不想去,那可以想法子。他不会去了还不认真,浪费自己时间。 “那是为了什么?” 秋云上了茶,一般而言她都是在边上做,安静的来,安静的走。 “回殿下的话。”刘健堂堂正正,中气十足,“臣等是因杨廷和参齐宽之奏本,特来奏请殿下。” 这话其实是给东宫面子,还不是因为杨廷和是你东宫的人,我们这些人才来的? “奏疏呢?”太子皱起了眉头。心中则肯定了一下杨廷和,三五日的时间奏疏就到了。 对面,刘健从袖口里翻出东西来往前递上。 刘瑾接了东西,脑子里则在想:他们这一行人,看起来是给太子面子,还特意来问太子怎么处置自己人,可他们什么时候这么好心过。 杨廷和参的是侵占百姓土地之案,和眼下岐、雍二王之事多么相像? 太子若想保自己人,处理齐宽,那么自然就是说不能随意侵占土地。有了这一茬,太子就被他们争取过来了,不可能双重标准,转脸再说两位王爷的行为是正当的吧? 这样皇家的脸面何在? 若不保自己人,以后的威信就没有了。谁还跟你干。 吴宽其实都慢慢要成瘾了,他开始期待,这种局面,皇太子又能如何处理。 “杨廷和,本宫是了解的。”朱厚照边翻边说,“如果齐宽没有奏疏所述种种罪行,他必不会如此言辞激烈,也不会上这样的疏自找麻烦。” “殿下所言不错,臣等也以为理当如此。” “那么,就派人去查吧。小民之家靠得就是几亩薄田,叫他们侵夺了去,如何还能活命?对错不在官职大小。本宫相信,各位阁老也不会让欺压百姓之官逍遥法外。”朱厚照把奏疏还了回去,还特意问道,“这事儿自有朝廷律法作为凭据,为何还要奏请本宫?难不成,齐宽有什么背景?” 几位臣子一听,殿下这话的意思:是怕他们压下此事,冤了杨廷和,保了齐宽? 大明嫡长子 第73节 那怎么会,他们的真实目的,是要殿下对岐、雍二王的一个态度,并裹挟殿下一起促成此事。 吴宽却眉头一皱,皇太子竟会出此疏漏?难道会忘记两王奏乞田亩一事? “在太子殿下面前,齐宽何谈什么背景?”程敏政忽然站了起来,正儿八经的说:“启禀殿下!近日有岐、雍二王奏乞田亩事,因陛下不准。臣已上疏,恳请陛下为大明社稷计,为天下苍生计,驳回二王所请,还田于民!殿下既知百姓无田,不可活命。必定也知赏赐藩王太甚,于民之害不浅!” 这样一下,还真给太子架在这里了,除了同意他们似乎就只能同意他们。 说出去,皇叔们应该也能理解,这是他们逼的。 朱厚照站了起来,背过身去,叹息说:“这样的话,本宫……也只能去勉力一试了。” 刘健和李东阳相互对视一眼, 东宫就这般合了他们的意? 有些奇怪啊。 不止他们这样想,几乎没人会觉得今日来东宫会如此顺利。 该不会,又有什么坑吧? 哪怕是程敏政这样做梦都希望皇太子能坚定他的人,也觉得此刻的太子和之前的凌厉似乎不太一样。 “殿下。” 太子坐在主位上,望向声音的来处——是刚刚还激动的程敏政。 “怎么了?” “殿下恕罪,殿下说的勉力一试是……向皇上奏请,不准岐王和雍王的土地?” 他们这几个,看起来放松,但笑得都不是很畅快的样子。 但这话问得朱厚照真想给他一个白眼,“我大明朝如今是这种风气?皇太子给百姓做主,在你们臣子的心中是意外之事?” 此言怼得犀利! 众人头一低,“臣等不敢!” 程敏政心里头则宽慰一些:还是熟悉的感觉。 “这几日……先生们教了我许多道理,本宫是太子,因而吃穿用度自不必愁。可天下万民并非如此。对了,还有那晋惠帝,竟有何不食肉糜之语。可见历代皇族时间久了,都会不知民间疾苦。” “本宫……不想成为那样的皇子。如今天下百姓本就有青黄不接之苦,再夺他的田,就是要他的命啊。” 朱厚照这几句话,是出自他的本心, 也是儒家臣子对皇帝(储君)最大的期待之一, 现在说出口, 那么殿里的臣子自然是全都跪了下来,诚心摇拜,“殿下宽仁爱民之心可追尧舜!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还有程敏政程先生……” “臣在!” 朱厚照走过去扶住他的胳膊,“这次还好有程先生不顾生死,直言力荐。本宫先前还以为程先生……哎,那也都是一番误解了。” 程敏政傻了眼,他们的关系至于转眼就到这样士为知己者死的程度吗? 但不管是真是假,他这个戏要演下去, “殿下哪里的话,为人臣子,即便是误解,亦不曾更改臣忠君报国之心分毫!” “好!”朱厚照大声喊了一声,“对了,这奏疏父皇看了没有?” “回殿下。”刘健执礼,“陛下已然看过了。” “可有旨意?” “未有。” 朱厚照一副思考犹豫之状,等了一会儿后说:“那,本宫去一趟乾清宫。” “臣等代奏乞土地上之百姓谢殿下宽厚之德,怜苍生之念!” 不过他们这边还没商量完, 外面就有小宦官快步冲进来跪下, “殿下,阁老。皇爷有口谕!” 朱厚照装作不知道的样子,起身和众人一起领旨。 “圣上说:朕读程敏政之为民请田疏,其中一句讲,皇帝不独为一家之父,乃为天下百姓之君父。此言,深得朕心。故而准从内阁所请,驳回岐、雍二王所奏乞之田亩。另有山东按察使齐宽,侵夺民田,丧尽天良,令尔内阁会三法司立即审查此案,不得半点包庇!” “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弘治皇帝是脾气还不错的皇帝, 现在他的亲弟弟要田拿不到。 却出个山东按察使抢田之事, 那皇上能忍? 不过这旨意来得突然,叫众人都有一阵恍惚, 先前一直叫内阁重拟,没有人会预料到皇帝竟会就这样同意。 但圣旨当前, 就算有疑虑也先放在心中再说。 “臣等接旨!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朱厚照站起来的第一句话就说:“父皇既有如此旨意,那么齐宽之案,阁老们也不必请示我了。从严从重办理即可。” 忽然间一切明朗了起来。 接下来要说什么,是不是得各自打道回府了? 但是……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原先皇帝可是和内阁较着劲呢,怎么现在东宫接连陛下全都认了他们的谏言? 这样的话,心里头总是打鼓的。 但是也不好反问,圣旨都有了,你还反问,这是大不敬。 “各位先生还有什么事吗?”朱厚照发出了逐客令。 额…… 三位阁老和程、吴两位大人想了又想,也没什么好说的,请了礼便离开。 到了宫外, 吴宽才和程敏政说出心中的疑问:“杨廷和是东宫的人,这个时候上此疏应不会没有东宫的授意才对。” “应是有的,但刘阁老那边,无论如何都要达成今日这般目的,杨廷和是奏疏是故意的又如何?结果上还不是齐宽和二王的事一起办了?” 所以说吴宽才忧心,这样吃牢刘健的阳谋才更像他啊…… 第八十八章 儿臣便是父皇的懿文太子 另一边的三位阁老则不像他们二人这么悠闲, 圣旨既出,那么作为阁臣自然就要照旨办理。 刘健才不管那么多,他就是要阻止土地被权贵夺取、也要惩罚那些恶官、贪官。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和朱厚照一样的目标。 但他刘健不想,李东阳却会想、谢迁更是会说。 “现在看来,太子殿下和我等的态度应是一致。陛下那边……东宫应是使了力的,否则如此短的时间里谁又能让陛下回心转意?可既然相同,说明殿下也应担心皇上准了二王所请才对,为何却从不与我等相商?” 李东阳一边写字,一边思索,“太子之智,智如妖也。” 其实从更高角度一揽事情全貌,则会看得更清楚些。李东阳大致摸准了,摸准了之后已是赞叹不已。 首先太子保住了杨廷和,查办了齐宽。而且现在是名正言顺的从严从重。皇帝的话明显是有些气话的,齐宽这人现在是谁也救不了了。 其次,太子依然显现了自己重民亲民。虽然没用上他,但是人家表了态了,若不是圣旨来得及时,那就要去乾清宫了! 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说,整件事没有他的身影,但却都是他的影响,这反而更厉害些。 再者, 程敏政…… 这下天下藩王都该恨上他了。虽然明朝的藩王也没什么用就是了,恨就恨了,别说程敏政了,就是一般的文臣都懒得去理那些藩王。 但对弘治来说则不一样,至少这样一来就恨不到皇帝头上了,皇帝可是让内阁两次重新票拟,明显是不同意。 也恨不到太子头上,太子是被他们这些人架在这个位置下不来! 这是帝王心术啊。且明显不是皇上一般处事的风格。 “宾之、于乔,还是来把这两件事办了再说。”刘健已经拟了一旨,上面写的就是不准二王奏乞土地的意思,写好之后要去用印,“不管东宫是何用意,这两桩事总归是利国利民,你二位不要着了相,想想我们这些人最终的目的是什么。” 话是这么说。 但李东阳还是忧虑,“绕这么个大弯子,想来是还有什么在后边儿等着呢。” …… …… 事后。 朱厚照跑到乾清宫父亲的面前跪下。 弘治皇帝本来躲在被窝里,都急忙下床要扶他起来,“地上冻人,照儿你这是干嘛?快快起来。” “儿臣不孝。” “哪里是不孝。若朕的皇儿不孝,就不会和盘托出,现在一桩按察使侵夺万亩土地的大案,一查到底也没人敢说个于朝局稳定不利的话来。于国,还是有利的。” 道理他都是明白的。 大明嫡长子 第74节 朱厚照也不是真的要和他煽情,一来气氛搞成那样难受;二来哪怕心机深,但也不要计算到这种程度,连一心对他好的父亲都算进去便不至于。 所以只是一个场面话,毕竟皇帝是违背着本心,总要给他一个台阶下。 现在这样说了,弘治也就顺坡下驴。 “牟斌也和朕说过,北镇抚司掌握的情况虽不全,但有些官员的情况仍然是掌握的。只可惜朝廷蛀虫大概不止这些,麻烦的是,从现在刚开始查的,若没时间和杨廷和那样得力的人在下面,怕是会跟不上。” 朱厚照想了想说:“原本查得慢些就慢些,不打紧。因为父皇的气也可以消得不那么快。不过这次还是控制在已掌握的范围之中吧。” 弘治皇帝也不倾向于抓得人太多,弄得人心惶惶,现在朱厚照主动这样子讲,他更合他的心意,“皇儿说的有理。” 既然有理,那就照此办理。 “父皇,儿臣还想请旨。” 看皇太子叩头的样子,烛火之下的弘治皇帝脸色略有动容, 他指了指萧敬,“地下冷,去把太子抱过来。” 皇帝身体不好,眼下虽然转暖,但太医和皇后都要他注意盖着被褥保暖。 朱厚照被这一茬击打得傻了眼, 这是要干嘛? 我不煽情你煽情是吧? 皇帝有此意思,谁也拦不住。 朱厚照只得脱了鞋,进了被窝,给弘治皇帝裹在里面。 别说还挺暖和的,而且皇帝嘛,条件好,各种香都是点着的,味道也不难闻。 “父皇……是否还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岐王叔与雍王叔?” 弘治皇帝摸着他的头,缓缓说:“他们到底是朕的皇弟,自然重要。可他们与照儿一比,又都不重要。这次岐、雍二王之事也叫朕有了些许感触。是否照儿也有些话,不敢与朕言了?怕朕生气,怕朕不同意你的意见?” 朱厚照眼神一敛,他到底还是成年人的性子,考虑事情又喜欢从得失利益的角度,还知道弘治皇帝喜欢护短的性子, 其实也蛮累的。 但他始终认为人不能天真的去想事情。 也不能以为有皇帝的宠爱,他就什么都会答应,真是这样,那不如跟他说你禅让于我好了。但这样的话,便是怎样也不会说出口的吧? 因而在想着如何说服他的时候,朱厚照就要动脑筋,动萧敬的脑筋。 不过,就此时此刻来说,这样夜深人静的夜晚,皇帝以这样的姿态和他说话,那么这个问题倒也不必否认。 因而就是沉默着,算是默认。 “照儿与朕是至亲的父子,古来都说帝王家无情,不过本朝太祖皇帝与懿文太子却不是这样,朕又仅有照儿一子,朕,何其羡慕太祖皇帝也。” 他竟然能讲出这样的话,确实是叫朱厚照都始料未及。 史书记载,弘治皇帝是脾气好,但也有史学家认为他是软弱。人们批评他对藩王、对小舅子、对所有这些家里人都太好了。可他明明又是个很懂道理的皇帝,知道哪些对国家好,哪些不好。他为什么还这么做? 朱厚照有时候都觉得,他不该当皇帝,应该到农村去当个族长,这样所有的好都可以尽情的给家人。 皇帝这几日来应该也有不好压抑的情绪,从他的角度来说,他要照顾儿子,也要照顾弟弟,但这两方却不可兼得。 那个‘勿使我有杀叔之名’的计谋说不准是真的刺痛了他一下。否则应该也不至于那么快的说服他。 所以,也许皇帝此时此刻……是害怕,他害怕他所在乎的东西,会消失不见,就像儿子与他隐隐而现的距离感一样。 “父皇,儿臣这几日在读书,看了很多历朝历代的故事,儿臣有时候会害怕。”他想到了一个理由,说这话的时候还往皇帝的怀里拱了拱。 “害怕?”弘治皇帝现在正是情感迸发的时候,听到儿子这样讲,他很严厉,“是不是那群大臣教的不好?” “父皇误会了,那都是有名的博学先生。儿臣怕的是那些故事,唐太宗杀了他的大哥、囚禁了他的父皇,隋炀帝干脆连他的父亲也杀了。这些儿臣怎么不怕?父皇提到祖宗,不要说父皇了,就是儿臣也觉得咱们朱家要比他们好些,皇帝也有家人……儿臣有时候还觉得父皇哪里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了?每日天不亮便起,还有看不完的奏章,天下那么大,每年都得有几件添堵的事儿。一个做不好了,就要被臣子们上折子批评,他们是得了忠臣的直名了,可天下间哪有人听到说自己不好还能天天开心的?这些他们又想过没有?更委屈的是,父皇哪怕不开心也得忍着,否则就是不似明君样。便是平日里好不容易能歇着了,偶尔冒出个享受的念头,又要担心史书怎么写。” 弘治皇帝听得眼睛鼻子都酸了,这样的话,哪怕是萧敬也不敢和他讲啊!他的辛苦、他的心酸……竟有一天有幸被自己的亲儿子说了出来,说到了他的心坎上。 他怎能不红了眼眶? “照儿,不必说了……是父皇想岔了。”皇帝掐了掐眼泪,他不想在孩子面前太过软弱,“说到底,还得是咱们父子。照儿替朕想,朕也替照儿想。咱们父子便不管那唐太宗,还是什么隋炀帝的,他们再厉害那也作了古。照儿更不必害怕,有父皇在,若是有人不敬,朕的刀也一样是锋利的。” 朱厚照顺势说道:“那父皇也不要因懿文太子而羡慕太祖皇帝了。儿臣便是父皇的懿文太子。” “上天待朕何其厚也!”弘治皇帝只觉得一股清泉流淌心间,忍不住仰天感慨。随后说:“朕看照儿是个有心之人,若心中有什么打算,便与父皇说。不是刚刚请旨了么?” 朱厚照想着,别的倒也不急,就是有一茬…… 他抬了抬头说:“锦衣卫这次查的案,应该会引起些波澜,父皇这边不要松口。交由儿臣处理如何?” 弘治一听,这算什么大事,根本不需要请旨,哪怕先斩后奏都行。所以便轻松般的晃了晃脑袋,逗着他说:“这叫……上阵父子兵?” “是了,上阵父子兵!” “好!”皇帝颇为有兴趣的样子,但他想了想说:“查到的人,照儿是想如何处置?” “自然是处死。” 弘治一惊,“这样会否闹得人心惶惶?” “父皇想过没有……”朱厚照斟酌着用词,“查处官员并非是最终的目的,最终的目的是将田地归还给百姓。可这些官员大多在自己的家乡是世家大族,哪怕说小点儿,家里也算是有在京中为官的人。若是不重处,只是个意思账,即便朝廷派了官员分了田,百姓敢领吗?即便领了,朝廷的钦差一走,他敢不还么?” 这种藏在农村乡土之中、细思极恐的细节,弘治皇帝哪怕是成人也很难一时想到。 对于百姓来说,朝廷?皇帝?那都是一辈子碰不到的东西,但是眼前的大户一旦得罪明天就要你的命。 所以朱厚照不是残忍嗜杀,实在是必须这样做。否则就是手榴弹炸跳蚤,看着热热闹闹,不解决问题。 “竟有这般将朝廷不放在眼中的人?!”弘治皇帝哪怕脾气好,但到底还算是皇帝。 朱厚照不说话,反正您自个儿是朝廷的主人,朝廷多大的能耐,您不知道? “所以儿臣才说,不要松口。若要见效,则必要重处。” 话讲到这个程度,估摸着他该有的觉悟也有了。 弘治皇帝看了看儿子,还是咬着牙说:“既是照儿所请,事情又做到了这个程度,怎么也没有不半途而废的道理?” 嗯, 这话说的还像句话。 皇帝在乾清宫一咬牙, 锦衣卫就能在外面把天掀了小半边,牟斌当晚就开始清点人手,连夜抓人。 皇权特许! 北镇抚司的院落里一个一个火把照亮了天空,绣春刀、飞鱼服,这些朱厚照只在后世见过的杀神们,眼下正因为他的意念而动。 实事求是的说,在弘治朝,宦官和锦衣卫的势力是被压制的。根子当然还出在皇帝被文臣给争取了过去。 寂静的黑夜之中,一队队人马从那个世人恐惧的院落里出来,京城的夜晚满是肃杀。 牟斌亲率人马一脚踹开吏部文选司员外郎尹再麒家的大门, “锦衣卫办案!员外郎尹再麒收受贿赂,纵容家中亲属贱买漳州府龙溪县土地达六千余亩!” 锦衣卫把这位老先生押过来的时候,他还喊冤:“买卖田地你情我愿!本官怎么就是贱买了?” 牟斌踹了一脚锦衣卫的一名属官:“瞎了眼了!这你都能喊错?!改过来,不是家中亲属贱买,是他自己买的!” “属下马上改!” “带走!” “是!” 尹再麒脸色极为精彩,“我要见部堂大人!我要见皇上!” “你谁也见不到了。”牟斌揪着他的衣领,随后冷冷呵斥一声,“带走!” 他是有点儿正义感的锦衣卫指挥使,只要能为民除害,不需要圣旨他都干劲十足。 “下一个!” 牟指挥使气势嚣张的很,他已经很久没这样过了。 于是马匹、火把、噪音从京城的这个巷子转到另外一个巷子,听到动静的官员内心忐忑,很害怕就是来找他们的。 但也许,真的就是来找他们的…… 第八十九章 太子还是有办法 乾清宫的灯火一直未灭。 不管弘治皇帝如何的心软,朱厚照是始终坚持的,有些决心他自己早就下了,哪怕杀人、毁家,有人因此而丧命他也不会更改,更不会后悔。 这样掀大案,而不会在舆论中被压制的机会并不多。尤其在弘治朝的机会不多,因为皇帝纵容这些文臣很厉害了。 当初,他们用齐宽之案限制太子的态度,裹挟太子和他们一起。现在情况反转了,因为这种东西是相互,既然你们如此反对藩王侵占土地,那么又怎么能纵容大臣? 但,不是说臣子们就完全的任他们拿捏了。 今晚是生与死的抉择,再不反抗就要死了,那肯定是什么法子都想出来,就算夺官夺财,能保住命也是好的。 朱厚照也在想,如果他是对方要怎么办。 就像当初,王越之事,他留了胡贵闵的后手。现在高潮刚刚开始,他也不会觉得,结局就马上按照他的想法没任何阻碍的实现。 这不是‘稳’的真正含义。 而且他也总是这样,习惯性的想前几步。 锦衣卫有这样动作之后,朝中的大员们会怎样?如果皇帝非要这样查办。那自然谁也无法阻拦。但也有办法再让皇帝难下决心,比如说:牵连些皇帝不太好处理的人上来…… “父皇,旁人倒也罢了,有些人儿臣想说在前头。” “有什么问题?”弘治问道。 哎, 其实又是家务事。 这个儿子当的,真是太难了。 “父皇想想看,既然不再赏赐藩王之田,又重办官员侵夺土地,那么舅舅他们呢?他们应该也有这样的罪行吧?” 大明嫡长子 第75节 朱厚照有两个舅舅,臭名昭著的寿宁伯张鹤龄和建昌伯张延龄。 张皇后的亲弟弟,特点么,便是那种狗仗人势、为祸不浅的外戚。又碰上个弘治这样的好姐夫,管也管不住他们。 “父皇自是不会查他们,可会有臣子从中作梗。” 弘治果然开始皱起了眉头,其实周太皇太后的家里人也好不到哪里去。 “这样的话……可有什么办法?” 照朱厚照所想,全部抓起来,哪怕不杀也要吓一吓他们,至少有些违法所得要交出来。 但实际上,这样不太好。 一方面,一旦允许他们攀咬、那么照大明朝如今的这个‘身体状况’,估计得朱元璋从天而降来下决心,因为肯定不是一个两个官员涉嫌, 到那个时候,上百民的官员,杀还是不杀,这个决定弘治能做? 这也就是他说要控制范围的原因。 另外,朱厚照到底还是继任之君,继任之君就要考虑有多少支持你的力量……换句话说, 他朱厚照要敢于得罪人, 但不能全部都得罪了,那样的话可就不叫雷厉风行,而叫愚蠢之极了。 哪怕今夜这件事,明面上东宫并未参与,因为他都没来得及去乾清宫,但聪明人都知道背后是谁在推动。 朱厚照要是给自己一个‘一杀到底、绝不姑息’的形象,那么那些已经犯罪了许多年、把犯罪当日常的人……心里怎么想? “……也有办法。” 弘治皇帝一听儿子这么说,刚刚略有烦躁的心渐渐平息了下来,“朕生的儿子,真奇人也!” 朱厚照无语,加了‘生’字,从朕的儿子变成朕生的儿子, 啥意思?功劳就都是你的了是吧? 我看你这个老实人心机也蛮深的。 “父皇过誉了。其实这办法也不难想,更不难做到。便是一个快字。” “快?” “是的,要很快。两天抓人,两天审案定罪,定了罪就杀人抄家。” 一旦拖下去,不仅会给他们机会攀咬朝中的其他人,说不准还会有故意陷害的。 弘治感受到了一种智商震撼,这也能想到? 这种办法……似乎真的还行! 朱厚照分析道:“寿宁伯和建昌伯,怎样都有母后护着。先不说是否会有人能想到用攀咬、揭露不便处理之人的法子,即便想到了,这些人必定是和父皇与儿臣的关系不一般。因而他们就要考虑,毕竟拉这样的人垫背……也要有这个胆子才行。” 但时间一长就不一样了,因为人家想不到别的法子能活了。 “好!”皇帝狠狠击掌,他眼神冒光。 虽然他当皇帝是十年了,但年纪上其实也还三十不到。权力的味道,他似乎尝过……但似乎尝得不够美味? 也就是近来几次,他才真觉得这种掌控局势的魅力。 醒掌天下权啊! 对皇帝来说,这样算是蛮周到了。 不过,朱厚照离开乾清宫之后,心情上却不是那么激动。 想想看,有人夺了百姓的田,放在朱元璋时代,直接抓人咔嚓了啊!多简单一事,过去了一百年竟然要花费这么大的功夫。 而且,朝堂斗争没有终局,有些事他还是要加快。 到东宫之后,他吩咐刘瑾, “明日给王鏊去个旨意。他上次来信,说有一个叫梅可甲的商人。我觉得此人能在镇守太监和总兵的手中活下来,必定心智过人。叫他想办法快点儿找到,找到后送到京城来。” “是,”刘瑾老实应了下来,“殿下……是否该歇着了?” “好。” …… …… 西北远在千里之外, 王守仁智寻梅可甲的消息,自然是来不及送到京城。 王越和王鏊正骑着马,在庙外感受胜利呢。 王守仁这个年轻人,刚刚出师就有如此令人称奇的表现,两位年长的王大人,都很惊喜。 殿下这个人,还真是派对了。 “守仁,梅可甲呢?”王鏊大声问。 他们前方,破庙里出来的不是一两人,还有锦衣卫压着张坋,他像是失了魂一样,身子软绵绵,倚倒在抓捕他的人身上。 哗啦啦, 铁链子相互撞击的声音在这个夜晚清脆又刺耳, 一个头发凌乱,白色的衣服带着血、走路踉踉跄跄的人跪了下来,“草民,梅可甲,见过钦差大人!” 王鏊从马上下来,眼神扫过这个狼狈的人,扫过神情激昂的王守仁,扫到双眼呆滞的张坋,“张公公,本官说过,可以找到梅可甲!” 张坋听了这话,原先软绵绵的,忽然像是发了疯一样的吼叫,“你们这些读书人,自诩君子,心眼儿却比谁都多!!” 王鏊看了看王守仁。 王越也看了看王守仁,他想到这小子当初进他府第的事,竟嘿嘿笑了一声,道:“确实如此。” 第九十章 殿下为何要设局而诛! 第二日。 牟斌按照皇帝的旨意去往东宫。 锦衣卫其实是不该东宫管辖的。 就像上次调查胡贵闵案,那也是先去皇帝那边要来的旨意。 “昨夜抓捕,官阶最高的是哪一位?” 朱厚照对牟斌的印象还行,不算他心中所认为的那种自己人,但此人言语带着尊敬,行动上也不折不扣的执行。 这便也够了。 看他也是个讲究人,绸缎衣裳一丝褶皱都没有,模样很是威严。 “回殿下,官阶最高的,是工部左侍郎,曾奇。” “曾奇?” 朱厚照回想了一下,他应该在廷推三边总制官的时候见过这个人,有点印象。 因为那是个青壮年官员,和吴宽、周经这种老头子很不一样,年轻些,就是样子不好看,脸上有几个小肉瘤。 但这个对朱厚照来说无所谓,又不是娶老婆。 说起来还真有些可惜,朝廷选用官员,当然也是希望能够层层递进,青黄相接。 “他怎么了?” 牟斌禀告道:“曾奇是宁国府宣城县人氏,当地有个叫田荣的大户,有田千余顷,后来田荣因为沾了人命案送了命,仇家冯质便去抢夺这田家的地。田荣的长子就把田献给了曾奇的长子曾有甫,希望借助曾有甫的力量来对付冯志。” 他说到这里不讲了。 搞得朱厚照有些措手不及,“继续说下去。” 牟斌也没办法。 “后来,曾有甫果然带人去攻杀冯家,杀了冯质一家上下七十多口人,焚其室庐,掠其财畜。这样曾家就获得了田、冯两家近三千顷的土地。这事儿还是冯质的那个老父亲不在家中逃过一劫后揭发的。” 什么?! “啪!!”朱厚照指着牟斌大骂:“有这样的案子,竟然等到今天才开始抓人,你是干什么吃的?!” 他是真的很生气, 堂堂大明朝,说是中兴、中兴,结果他娘的都在干些什么?! 其实倒也正常,现在教育搞了那么多年的二十一世纪都有离谱的二代,更何况本就有尊卑观念的古人? 牟斌不敢抬头直视太子,弯下膝盖急忙跪了下去。 “臣有罪!可曾奇是本身是有名的文臣,且这些罪过乃是他的长子所为,与他并无干系。” “那他的儿子伏法了没有?” “臣已令人去抓了!” “这些个大臣,说起来还是本宫的老师。自己的孩子又教成了什么样子?!”朱厚照怒气冲冲,“你也是糊涂,说什么已经派人去抓。之前干什么去了?!牟斌!” “臣在!” “你给我专调一帮人马,逐个摸清朝中要员的亲属。这些人最是容易在地方称王称霸,你要睁大了眼睛瞧好了。下一次本宫因着什么要抓人的时候,你可不要什么都拿不出来!” “臣遵旨!” 这次,朱厚照谋划了整个大局, 唯一有些让他觉得瑕疵的地方,就是锦衣卫没能配合好他父子二人。因为是第一次,所以也没办法,毕竟是突然性的。 但一个合格的臣子,应该要摸透上司的心思,如果总是这样,那便不太合格了。 “殿下,微臣还有一事想请殿下示下。” “讲!” “便是曾奇……以及昨晚抓起来的五位大人,要怎么处置?” “你把曾奇送到那个老父亲面前,你让他看看怎么办!”朱厚照想都没想就说了,“另外的几人,你们不是证据确凿吗?除非像曾奇这样有些事不是自己所为,其余的定罪、处斩!” 大明嫡长子 第76节 牟斌内心有些震动, 弘治都已经第十一个年头了, 皇帝这样一次性杀死数名臣子的前例,还尚未有过…… 且现在这个旨意又是从太子的口里发出来的,这让他一时之间还真有些不敢接。 其实他一个武人,从来都是干干脆脆的,任何时候都没有扭捏状,但此时此刻,他也不得不婆婆妈妈起来,眼睛张得老大,满是犹疑又带着小害怕,“……都杀掉?殿下,这是否……是否过重了?” 朱厚照也懒得去和他讲道理,说服他,直接道:“牟指挥使。我是使不动你。但今儿这东宫,不是我召你来的,是父皇遣你来的。我也不为难你,要不你去父皇那儿请道旨,如何?” 牟斌头皮开始裂, 这个选择给的,说是不为难,其实也是为难。 但牟斌记得,他是锦衣卫指挥使,“多谢殿下体谅微臣,此事干系确实重大,臣不得不请陛下圣旨!” “去吧。” “臣告退。” 望着他离去的背影, 刘瑾很不高兴的说,“这可真是头犟驴。是真傻还是假傻?竟真的去了,他难道不知道殿下与皇爷本是父子一心?” 牟斌这个应对,确实是顶了一下皇太子。 那意思很明显,这种事皇帝不开口你开口,我不太好办。 但朱厚照却并非是那么心胸狭隘的人,牟斌说到底也是忠于他的父亲。 想着昨天晚上,弘治皇帝那个模样,朱厚照觉得……其实他这样,也很好。 “不必多说。我也不是毫无心胸之人,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当得好。锦衣卫,就该是这样。” 刘瑾真是称奇,“算他运气好。碰上殿下这样宽厚的性子。”· 眼下, 牟斌迅速的抓捕了工部左侍郎、吏部文选司一员外郎,此外还有户部两名、大理寺和通政使司各一名官员。 同一个夜晚, 同一个罪名, 收获这个消息的朝中众臣都有些发懵, 李东阳呢喃自语,“原来是这样的目的。” “这也算不上什么目的吧?”谢阁老奇怪,“目的是抓几名官员?抓了之后呢?” “依我看像泄愤!不就是因为咱们犟了一回,不同意岐王和雍王的事,转眼就拿人下狱!”大嘴巴,又敢讲这种话的必是周经不假,他是户部尚书,也是诸多人口中的能臣,但这次独独户部‘贡献’了两人, 丢人。 对于其他人来说,被抓的人里旁的还好,便是那曾奇,那可都是他们熟识的人。 “可惜曾顺卿也算一代人豪。”吏部尚书屠滽感慨,“锦衣卫没查到他什么,却是那个儿子惹下弥天大祸。” 他们几个在这里……其实也谈不上相商, 因为锦衣卫这几个人抓的太名正言顺了,他们能怎样?去见皇上,见了说什么? 去写奏疏,这怎么写,明明白白的就是有罪。 刘阁老倒还好,他一展衣袖,写起了请罪折,“朝中一下子涌出数名这样的官员……自弘治初年来尙属首次,又是我担任内阁首揆不久。” 他这个疏是要上的。 “阁老言重了。” 李东阳、周经等人还是都安抚他。 但说到底,大家都开心不起来。 因为这件事,事前心机太深,事后手段太狠,背后是什么人,不言而喻。 设身处地的想,碰上弘治那样的领导,哪个下属不开心? 现在,往后……应该不会再有之前那种好运了, 就有点,自己班换了个全校最坏班主任的感觉。 再说的直白些, 有些人是要担心自己的家人有没有瞒着做什么事的,即便不提这一茬,按民间习俗,富了之后家家户户都喜欢买田, 如果这个罪名可以抓人,那么哪一个官员家里是没有买过田地的? 买了田地的怎么才能叫不是贱买? 今日是别人,明日就是我——类似这样的情绪在蔓延, 只不过皇帝占着大义,还带着岐、雍二王之事委屈愤怒,大家都是有些敢怒不敢言而已。 尤其想到程敏政这一节, 程大人心中恼怒的很,现在看来哪里是自己的奏疏起了什么作用?分明就是早先便谋划好的,就等他这个东西,好让他顶这个恶名。 这也太…… 有必要么。 既然圣心已经同意岐王、雍王之事了,那么说出来就好了,何必让他们这些人干着急、白高兴。 可笑还有人奉承他程敏政‘多亏了这一疏’。 啪! 周经再也忍不住下去了,“满堂大丈夫,尽作女儿态!我这就去找陛下说清楚,你们可有谁敢同去?” 李东阳真服了这个老大人。 “我的大司农。你去和陛下论什么呀?” “自然是论君臣相处之道。自古明君贤臣,都是推心置腹、以诚相待,何时像过现在这样?” 在周经看来,这种方法不是堂堂正正的大道,抓贪官、恶官肯定是对,他都支持,但他又想到,东宫储君是如此心机深沉之人,往后都要用如此手段来治理国家,以朝局为棋盘,以臣子为棋子…… 难道圣人说的君子治国,是这样吗? 以这般手段玩弄臣子,哪里来的众正盈朝?岂不知数年后朝中尽是心机深重的小人,而非正大光明的君子?! 这份理在他的心中自然是讲得通的。 在座的好些个大臣,也不是想不明白。 但还是不能去找陛下论。 “君臣相处之道?”李东阳真是忍不住发笑,“陛下对我等不够体恤?” “陛下是没有,老夫指得另有其人。” “那么证据呢?”谢迁补上了这致命的问题,“丝毫证据都没有,张口便说?” 言外之意就没好意思质问,你当是街上的人啊,随便就可以污蔑的? 这周经脾气也爆着呢。 他坐都坐不住了,脖子上的青筋瞧得清清楚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们说个办法,要如何才行?!” 说到底, 还是这帮人当弘治的臣子当得太舒服。 现在有人想换个玩法,他们难受,所以不愿意接受。 某种程度上,这也是不可调和的矛盾,他们要是一个个的待的舒适圈,难受的就是在上面的人。 “这一次,是没有办法了。且,那些人大多也是咎由自取,他们侵夺了百姓的田地,现在陛下要治他们的罪,还田于百姓,这本就是善政。至于以后……”李东阳即便善谋,但是他也想不出什么靠谱的法子,能阻止皇帝抓几个贪官。 他话里的‘至于以后’的隐忧,还是等以后再说吧。 听李阁老这样讲, 周老大人直接摆了摆手,“你们不去,我去!” 当臣子,为朝廷尽忠, 老是去想那些个得失荣辱干什么? 何为君子?认为君主有不对的,就要去纠正!瞻前顾后的,不就是怕死吗? “周大人!”谢迁年轻些,手脚快,急忙上去拦住了,“冷静些!这一局已是末尾了!” 周大人却不理,“我要谏的非三两贪官惩治之法,乃治国之道!”· 什么治国之道, 谢迁哪里不懂他的意思,但一样可笑,他干脆就把话说明白些,整个人也转而严厉,“既然如此,你要陛下如何听你之言?!” 难道把皇太子换掉吗!! “哎。”李东阳叹了声气,“东宫仍是幼年,今后一样可以规劝引导的。” “都不要再说了!”刘健终于出声,“各自回各自的部衙,认真办差吧。” 内阁首揆的话会管用, 但也只是管点用。 只不过隔了一日, 正当众人还在想着,皇帝陛下要如何审理这几桩侵夺农田案的时候, 宫中突然来旨, 要杀人!!! 这是打破平衡的一个动作。 因为有人害怕啊! 吏部尚书屠滽满肚子坏水,他知道自己的声名硬不过周经,又知道那日周经要去御前理论被几人拦住,便动了想要撺掇周经的心思。 于是便纠结了几名同僚,一并前往劝说,言语之间把周经周大人的‘直臣’之名往上抬。 大明嫡长子 第77节 周经本就是有这份心思,也不必他们多刺激,说句不好听的,那日被劝住,他都觉得于自己的德行有亏,传出去说不准还要为人耻笑,说他也成了怕死的人。 朱厚照其实早就和皇帝提过, 这次抓人、杀人,名分很足,动作很快,朝臣几乎来不及反应,一刀挥下去一点儿问题都没有。 来不及反应,更来不及阻止,但引起波澜是一定的了。 因为皇帝很久没杀大臣了。 可他还是没想到,周经周大人来乾清宫的时候,整个人气得头发都要炸起来一样。刘、李、谢三位阁老也失去了往日轻松的感觉。 搞得,朱厚照都觉得周大人应该是带着棺材来的,毕竟这种事他们真的做得出来。 弘治皇帝见这个老头如此气势汹汹,下意识的咽了口唾沫。 “臣!周经参见陛下、太子殿下!”周大人讲话有些喊,听着也中气十足。 “爱卿有何事?!” 周经啪啪两个头一磕,直接就说:“陛下!臣听说以前的圣君治国,都是求治国之正道,而非求御人之奇术。今有工部左侍郎曾奇等人,或纵容家属谋财害命,或胆大妄为侵夺民田。幸我的大明圣天子在朝,为民除害,感天动地。然,似此不忠不义之臣,但有查实,旨到而其身灭,何故设局而诛……” 朱厚照听他后面讲了老长一大段,怎么越听越像是说自己? 第九十一章 乾清宫的激烈 朱厚照大约知道,文臣是会有反应的。 这是一种感觉,如果杀人的是朱棣,他就不会有这种感觉,但谁叫这是弘治呢? 乾清宫的暖阁里, 大明朝最重要的阁老重臣跪了一地,然而主角却是户部尚书周经。 老人家痛心疾首说了半天,朱厚照终于明白了。 他们说出口的一切理由都可以用两个字概括——急了。 估摸着是被他这几次搞的心里实在难受,用句老话讲,叫由奢入俭难,以前当弘治的臣子那真是‘奢’。后世史学家也有严厉批评明孝宗在臣子面前过于懦弱的。现在则不一样了。 “……陛下,自古以来,君臣猜忌而能盛世的时候很少,君臣相得而致天下破败的也很少。臣,惟愿陛下,明察!” 朱厚照竖着耳朵把周大人最后的几句话听完整,听完都有些不敢相信,竟然能找到这种角度! 他拳头都暗暗握紧了, 他早就和弘治说过,这帮人其实没那么坏,他们心中也有自己的正义和道理,但是就很欺负人,天天盯着皇帝。 这还太平盛世呢,要是哪边出什么乱子,指不定又说皇上哪边没按圣人明君的做法去做了。 弘治皇帝本就烦周经,听他讲这么些,脑袋瓜子也嗡嗡的,就问道:“周爱卿说的君臣猜忌是什么?是朕不该查办那些夺了田的臣子?” 耿直的周大人回道:“陛下当然应该查办他们!” “那朕不是这么做了吗?” “臣的意思是,陛下心中早有决断……却非要等程……” “启禀皇上,”李东阳生怕这些‘胆大包天’的家伙,说出什么皇上你利用了程敏政这种大不敬的话来,便赶紧开口找补着说:“周尚书历来都是心直口快之人,且易怒易躁,这些陛下也都是知晓的。周大人的意思是……” “李阁老。”朱厚照很讨厌这些人在君前相互打掩护,这是什么意思?联合起来忽悠吗? 官官相护背后搞搞就算了,当着面还如此。 “臣在。”李东阳对着太子施礼。 “周大人的话,你便让周大人说完。父皇是仁德之君,你又担心什么?” 李东阳一愣, 像是这种突然顶他们一下的行为或话语,以前的弘治从来不说,也从来不做。 “是。” “周大人你讲吧。” 周经是海瑞一般的人物,那也是没怕过死的。 说就说! 他奶奶的,那天就被拦下来,憋了两夜都快把他给憋死了! “陛下!臣并非说不应处置那几名贪官,但陛下自登基以来,何时像今日这般重重的处置过犯错的大臣?而且抓人不过一夜,审案不过两日便结案杀人,叫天下为之一惊。恰逢岐王、雍王之事,陛下这样做,难道不会让人觉得是借此而泄私愤吗?陛下这样有失于堂堂正正的君子之道,长此以往会使得君臣相疑,朝局动乱!” 弘治皇帝便是听过重话,但他毕竟还是皇帝,哪里见过有人这样直愣愣的说他有失君子之道的?! 一时间,他人都惊了,抬起胳膊颤抖般的指向周经,“你,你放肆!” 朱厚照看他脸色涨得通红,都有些担心他气出什么好歹,赶紧出言劝道:“父皇息怒!父皇息怒!” 砰砰! 周经对着地就磕起了头,“臣与陛下的君臣名分已定,臣对陛下自是衷心耿耿,若不是忧虑过甚,是万万不该在君父面前有此言论!臣之罪,万死难赎,只求陛下能收拢算计之心,行治国之大道!” “还在说!难道朕办了几个贪官,这也不该吗?”弘治皇帝厉声质问! “臣不敢!” “我看你……咳咳咳。”弘治皇帝一下给气得岔了气一般, 吓的朱厚照都一跳, 有这个暖心的父亲,其实他还觉得蛮好的,你可别出事啊。 “父皇!父皇!萧公公,端杯水来。” 跪着的臣子也齐齐说道:“请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呐!” 弘治挥了挥手拒绝了萧公公的热茶,他自己心里在想太子曾和他说过的话,便是这些大臣们动不动就要说皇帝的不是。 可大明朝那么大,所有的坏事难道都是皇帝一个人做得嘛! “呼……呼……”朱厚照拍着父亲的背,明明还不到三十的一个人,弄得他像上辈子照顾五十岁的爸爸一样。 “照儿。”皇帝弯着上身,讲话带着气声。 “儿臣在。” “你先回去吧?” 朱厚照一愣, 怎么会叫他回去? 岐王、雍王之事刚出事还特意叫他过来出主意,眼下遇到这个局面,竟然让他先回去? 是有些奇怪。 但对了擅长摸透人心的他来说,其实并不难想, 皇帝叫他回去……大概是要保护他, 看今天这个架势,大臣们所在意的关键之处,是这次事件处理方式的问题。 而弘治知道,所有的这一切,不论是拖延、等待,还是之后的狠辣、快速,全部都出自太子之手。 周经是什么脾气,皇帝大约也知道。今天就是奔着死来的, 这样的时候,弘治令他走,这不是让他脱身,又是什么呢? 哪怕是跪着的大臣们都想明白了:陛下终究还是个仁厚之人,可惜近来因东宫的影响,行事越发狠决了…… “儿臣恳请父皇,让儿臣留在乾清宫。”朱厚照马上跪了下来,没有其他人他还能闹闹脾气,有了其他人,皇帝一开口就是圣旨,“儿臣有话要说!” 哪怕他心里没有在很大程度上把弘治当做自己的父亲,但这个人对自己好,他是知道的。 眼看皇帝被欺负,他心里怎么愿意? “周大人,本宫不知道你的怒气从哪里来,是为了什么,以至于竟让你讲出父皇是泄私愤这样的大逆不道的话来。”讲到这一茬,他也很生气, “在你们来之前,你知道父皇在与我说什么吗?父皇在考虑,缴获的这些田地,怎么再分给无田的百姓,百姓得了田地怎么才能避免再一次被侵夺。父皇自始至终都在为百姓考虑!” “现在父皇办了几个贪官,便是手段激烈,心机深重又如何?为的是谁?难道是像周大人所说为了泄私愤?!我告诉你!若父皇今日有私愤要泄,第一个杀的就是你周经!” 第九十二章 本宫还杀不了几个贪官?! 最后的话得那叫一个斩钉截铁,李东阳和谢迁早前就在私下里议论过太子,都知道以当今太子之才,将来必是英断之主,再看今日之处置,便只有四个在在心中:果然如此。 周经上一次也领教过了, 或者说现在京里的大小官员都知道,东宫是极善辩之人, 说句不好听的,他哪怕是错的,都有本事给说成对的! 但周经也以为,这世上错就是错,对就是对, 一切都不在于嘴上功夫。 他也不是浪得虚名之人,怕死而不谏,那便不是他周经!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陛下若是要杀臣,臣自会免冠谢恩!不过殿下,微臣也正要请教。曾奇曾大人何罪之有?锦衣卫为何也抓了他?” 嚯,朱厚照这是冲着自己来了。 看样子,就是等着他这个太子说话呢。大概心里怨的也是他吧?说什么算计之心也是指他吧? 朱厚照本来有更好的回话:便是不跟着他的节奏走,打乱他,掌握主动,那样要不了多久必辨得他难以自圆其说。 比如说‘锦衣卫办案,还要向你一个户部尚书解释?’之类的。 但他现在也有点怒火,兴起了意气之争的念头。 所以便也没有犹豫,就顺着他的话答:“抓他又怎么了?他儿子犯下如此罪行!若是按照杀人偿命论,本宫不仅要抓他,还要抓他全家!现在留他一命,已经是宽宏大量了!” “可曾大人事先并不知情!” “你怎么知道曾大人不知情?”朱厚照真是奇了怪了,这帮文臣到底私下里互通有无到什么程度,“锦衣卫抓人、审案、定罪还不到三天,你一个户部尚书竟了解的如此清楚?再者,你能讲出这句话,必是知道曾奇的儿子所犯的罪行,这样一个畜生不如的东西你不去口诛笔伐,反要为了曾奇到乾清宫来质问于本宫?!” “呵,说起来,锦衣卫指挥使牟斌昨天还叫我给臭骂了一顿。”朱厚照也不再客气,“工部左侍郎曾奇的儿子,横行乡里,已经到了灭人全家,掠人数代财富的地步。 大明嫡长子 第78节 我问他为什么现在才抓,他说曾大人地位显赫,且对自家儿子犯罪的事实并不知晓,好。我又问他那曾奇的儿子抓了没,他说已经派人去了!什么叫已派人去了?那不就是先前还没抓?!真是荒唐,真是可笑!我大明朝出了这样的事,朝中那么多重臣、上上下下竟都没有人提!非要等本宫这个太子去问了才知道此案要办!” “先生们每日在文华殿教我什么叫仁,仁便要先有怜悯之心,你们家中即便不是大姓,也都子嗣众多,冯质的父亲是何心情,你们想过没有?周大人端的是仁厚君子啊,真是懂得朋友之义,也敢‘仗义执言’,可但凡你体谅一下冯老父亲的心,都不会问出曾奇何罪之有的话来!” 砰!! 朱厚照狠狠跺着地,真真是愤怒已极,指着这么一帮人,“还有你们!从入乾清宫到现在,你们可曾有谁为冯质的老父亲说过一句话?怎么?因他不是工部左侍郎是嘛?!民为贵是假的吗?!” 不怪他发脾气,真的很令人生气。 一个家都被毁了的老人家,你们不帮他说话,还要问曾奇有什么罪。 妈的,没罪劳资都想宰了他! 所以说这种事情和发不发明蒸汽机有什么关系,天天这样搞,什么机都要失去人心! 太子一连串的话,若是他们还算是留名于后世的名臣、贤臣的话就该愧疚于心! 老实说,这帮人确实没这么坏。 所以乾清宫里一时陷入了某种沉默之中。 当然,从周经的角度来说是憋屈的,他知道如果每次都这样搞下去,那皇帝处理政事的风格就该慢慢变成是太子的意志了。 这也就是刘阁老当初担忧的,太子聪慧,陛下又宠太子过甚,往后大明朝的家就是太子当。 “启奏殿下……”沉默之后,谢迁回话,“曾奇儿子所犯的罪行理当按大明律法惩处。不过我大明朝,也不应冤枉无辜之人,如此方能彰显陛下、殿下之圣明。” “没有人冤枉他!这就是他还活着的理由!你们也要管好自己的亲属!去年冬天,我头一次出宫就撞见的纨绔子弟当街欺负女孩,那是谁家的儿子?还不是我大明朝官员的!不要在乾清宫说着为江山社稷、为黎民百姓,转过头却又默许自己的孩子去欺负黎民百姓!” “臣等遵旨!” 他们这四个字一喊,局势就还在掌控之中。 弘治皇帝慢慢缓了过来,但他还是心中恼怒于周经,指着他说:“现在你还说朕有失于君子之道嘛?!” 周经趴伏在地上。 已然开始流泪,“回陛下。臣的谏言并非有意不敬君父,实是心中忧惧如焚,臣是担心,若依此治国,则臣子必日日防备于君父,君父也会日益猜忌于臣子,终有一天君臣相疑,那样朝局不稳,天下又如何能安呢?!” 朱厚照听了都想翻白眼,这是哪来的小学生说的天真之言,可真是个优秀的理论家。 “周大人,父皇对你已经够宽容了。这里是乾清宫,你一个臣子,言行无状,竟敢指摘父皇的不是。你说父皇依此治国?父皇依的是什么?岐王、雍王之请不准,曾奇等人所犯罪责细究,这有何不对?至于什么设局而诛这种没有根据的话,你也敢到君前来说?!” 周经心中起火, 心知肚明的事,这个时候反过来抓我‘没有证据’这个小辫子干什么?就知道你太子口舌颇利,善于诡辩。 “臣并非乱说。殿下又何故不辩臣之言?难道殿下觉得这样下去不会致使君臣相疑?” 周经心里以为,这是一条确实的隐患。 其实从逻辑上来推论确实如此,如果上面的人玩心眼,下面人没办法也只得玩心眼。 就像嘉靖皇帝,他一辈子玩弄权术,那么能和他过过招的自然也就都是权术大家了。否则下面的人活不下去。 但这不是放弃城府的理由,这是哪儿啊? 紫禁城! 当个天真的孩子不怕被人搞死? 实际上朱厚照不接他的话,也并非是回应不了,弄得跟怕他似的。 “本宫不辩周大人的话,乃是因为那些话,不值一辩!” 不值一辩! 多么轻蔑的一句话! 说起来周经也是极高傲之人,这四个字瞬间就让他怒气上了脸。 弘治皇帝都没预料到太子会说出不值一辩四个字来。一直以来他都很少会和臣子这样激烈的对话,当然近来……是慢慢习惯了。 他自己觉得,生儿子的水平那还是一流的。 “殿下,臣虽不才,也是读过书的。殿下说臣不值一辩。臣斗胆,想请殿下赐教!” 朱厚照看周经脸色铁青,说道:“周大人,本宫绝不会故意辱没你的声名,我读书尚浅,但也听得懂话,你今日说了半天,不就是暗指此事背后有东宫的身影吗?” “臣不敢!但事事自有公论!”他撅着下巴不服气的说。 “你哪里不敢,你胆大得都要包天了。”朱厚照讲话抑扬顿挫的,声音不大,但语气却严厉,“你说的依此治国,便是说本宫用上了手段。好!那么之前呢?父皇听了你们的谏言,君臣相得,结果是什么?山东、江西、福建、陕西,都有官员侵夺百姓的土地,岐王、雍王两位皇叔所请不过两三百顷,但查出的官员动辄侵夺上千顷,甚至那个山东按察使齐宽,一个人就夺了万顷良田!君臣相得,就得出了这么个结果吗?这就是你周大人所说的君臣相得、朝局稳定?朝局是稳定了!天下都快要乱了!” “本宫读书尚浅,引经据典自然是不会。不过发生在身边的事却也不是假的。现在出现性质这么恶劣的案子,总不该是本宫算计过深导致的吧?这是一节。” “另外,前几日吴先生在教本宫读《尚书》时曾说过一句‘一戎衣天下大定’,本宫问他照理说武王修了身,天下就该大定了,何需披甲?吴先生解释说,天下就是有那不肯修身的人,只能披甲征服!吴先生解释的很好,本宫以为天下也有就是要为非作歹的官员,不用算计、不上手段,父皇信了他们,他们便会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吗?!” 所以朱厚照说他不值一辩,这里是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地方?瞧瞧康熙皇帝,晚年搞仁政,国库都快要被硕鼠搬空了! 纯粹书呆子的理想化言论。 但周经读书已经读了一辈子,他是扭转不过来了,还再犟,“可若如殿下所说,朝中大臣岂不人人自危?臣仍然以为,治国之道不宜过于刚猛!” “刚猛又如何?!”朱厚照再也忍不住了,直接怒喷,“贪官碰上明君,多简单的事儿,给你整出这么些弯弯绕绕!我告诉你,这几个贪官本宫杀定了!谁求情都不好使!我说的!今儿个我倒要看看,这大明朝究竟是谁做主!!” “什么又是算计他们了,又是过于刚猛了,现在那么多田地要怎么分下去,里面涉及到多少家的仇怨等等事情都需要解决,这些才是百姓切实关心的事项,你却在此浪费口舌说什么设局而诛,你去问问,失地的百姓哪个会管是不是设局而诛!!” 骂完了这一通,朱厚照还在心里说,这真是个不怕死的驴脾气。 要不说还好他弄了个学宫在那里, 否则,等他登基的那一天,他的动作更大,更猛烈,但是满朝都是这样的臣子,难道天天把精力和口舌浪费在和他们吵架上?! “殿下!”周经的‘上头’程度和朱厚照也差不多,“这是君前,臣斗胆,还请殿下勿要在君前失仪!” 失尼玛的蛋! 你们失得仪还少嘛! “太子,稍安勿躁。”弘治也怕儿子气坏了,关键时候还是护短的,“周爱卿,你也不要再说了,这件事朕自有主张。杨廷和的奏疏,朕看了,失去田地的百姓已经到了卖儿卖女的地步,犯下如此滔天罪行,齐宽怎能不杀?既杀齐宽,其他人也没有饶恕的理由。” 朱厚照心想也是,本宫堂堂太子,杀几个贪官还和我谈什么治国过于刚猛! 你没读过国史吧,去看看太祖高皇帝怎么做的。 “父皇。”皇太子转过了身,“儿臣要事启奏。” “你说。” “儿臣以为既然阁老们来了,何不继续刚刚父皇与儿臣所讨论的议题,也请阁老们拿个主意。”说完这句他面向周经,“至于周大人……想必你这心里是有气得,你也别气了。本宫撂给你两句话,一句软,一句硬,当是了结了此事。你要是仍然觉得本宫德行不足,那也只能致仕了,反正本宫这个大明的太子还是要当的!” “照儿不可胡说。你的德行,朕心里有数。”弘治皇帝心说,这个时候还开什么玩笑。太子的德行也是最为关键的问题。 周经脸色也有点怪,我觉得你不行,还得是我致仕是吧? 行吧行吧。 “请殿下赐教。” “好!”朱厚照到皇帝的身边,“父皇,先生们这几日教儿臣,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周大人与儿臣相争,说到底都不是为了自己。” “嗯,太子此言不错,小小年纪很识大局!”皇帝找着机会赶紧夸一句。 朱厚照继续,“儿臣以为,争本也没什么,不打还不相识呢,但争……要争些实事,何为实事?便是最贵的民在乎的事。民若不在乎,我们争来争去的,是演戏给天下百姓看吗?所以儿臣以为,往后所争之事,便是突出一个‘实’字。便像本次之事,周大人,各位阁老。” “这缴获的田地要怎么分呢?比如齐宽,他夺的必定不是一家之田,若被他所夺的那一家已经没人了,这田分给谁?再有,会不会有人冒出来谎称齐宽夺了他家的田?还有,如果百姓失了田,都到了卖儿卖女的程度了,那么自然也就不会有农具种子,这些人是多少,朝廷要准备多少。这么多的事儿,哪一样不要耗费很久的精力?又有哪一样不关键呢?” “周大人,户部是管着钱粮的,你左一句忠臣、又一句忠臣的,本宫现在问你,这几个案子办了,还田于民之后,这几个县明年的钱粮要是依旧不能增长,你怎么说?!” 怎么说?能怎么说!户部尚书有户部尚书的骄傲! 第九十三章 可不是我太子欺负人 周经是牛脾气一个,所以也不怵,“掌管天下钱粮是臣应尽职责。如殿下所说,若这几个涉案的县明年的钱粮不能增长,臣愿脱下管帽、官袍,自缚于君前,领罪谢恩!” “好!这便是我给周大人的一句软话,你若是这几个案子涉及的田地能条理清楚的还给百姓,不闹出新的乱子,一年之后缴纳的钱粮增长,本宫便认了你周尚书忠臣、能臣之名!” 这时候一向考虑周到的李东阳说:“一县之田或有数万顷、数十万顷,如今涉案的民田不过千顷,若是有个天灾,怕是也难……” 朱厚照接话说:“李阁老不必担心,本宫不是不讲道理的人,若有天灾,自是不会再追究周大人。至于这第二句话,则是要硬一点。” 他又面向弘治,“父皇,儿臣与大臣们争了几次了,儿臣奇怪,怎么在文华殿教得是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一旦争起来又从来没有为民说过什么?便是最初吴先生说太子的圣德重于民,接着为了王越之事,周大人非要说王越是李广的党羽,这同样是弃边关百姓于不顾,鞑靼的兵一来,没有得力之人,他们要怎么办?这次也是一样,冯家老父眼看满门被灭,却无人提及,失地的百姓……儿臣真是不知说什么才好,哪一位被官员夺了土地的百姓会关心本宫是不是设局而诛?” “因而,儿臣以为,往后臣子们再与儿子争,那么至少事情要实,不要争来争去对百姓没有一点意义。所以这也就是我要对周大人说的第二句话,虽不如刚刚的声音大,但其实很重。往后你周尚书再与本宫争,可以,但如果不是为了百姓,那么本宫一概不听、不理、不答。” 先讲清楚,这可不是我太子欺负人。是真的不想搭理你。 周老大人一听,这话实在重得他不能接受。 自己辛苦努力大半辈子,到最后竟无一件对百姓的好事? 所以说重,这是真重。 “殿下的意思,是说臣今日所奏之事,竟一点也不重要,对百姓更是毫无意义。可殿下是否想过,若是朝堂不稳,下面自然乱象丛生,到那时自然是对百姓危害无穷。” 朱厚照想说的便是这点,“周大人,你这个话放在任何一件事上都可以这么讲。” “殿下何意?” “便是你们眼睛总是盯着我们父子,稍有不对,都可以用上你刚刚说的理由不是吗?今日读书不认真了、明天起得迟了,或者辍了一日朝,或者错杀了一人……朝局不稳、乱象丛生,便是这天下所有的过错都是因我们父子二人?旁的不说,这次你户部的那两个贪官,徐朝、费高,他是在你周尚书的手底下,他们贪那么多土地时朝局应也稳当啊,那又是因为什么?是本宫孝顺不及,上天又有惩戒?总归是没有你周大人的错是不是?” 说到这次户部的事,那也是周经的痛脚了。 其实如果是个现代人,朱厚照一句话就和他讲明白:就是你们不要老是意识形态挂帅,能不能实事求是一点? 哪怕为国家多种一石粮食都行,天天都在争这些有的没有的。 “殿下此言差矣……” 朱厚照抬了抬手,“这样吧,周大人,有什么我们来日再论,本宫刚刚说了,君前要论些老百姓真正关心的事。父皇觉得如何?” 弘治当然是不会有什么疑问,本来这些人来之前他已经和太子在商量了,刚刚也说了,既然阁老门都在,那么其中许多的细节也该定了策略,这样也好下面人干活儿。 “准奏。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刚刚太子的话你们都听到了,这些田地要怎么个分法?其中会不会涉及其他的案子,涉及了怎么办?以及农具、种子等等诸事项,今儿便在这里议个办法出来吧?” 皇帝这样说,内阁自然是领旨了。 就是周经一下子傻了眼, 太子一开口就是民为贵、说什么老百姓真正在乎的事, 搞得他这个户部尚书成了不在乎老百姓死活一样的人似的。 大明嫡长子 第79节 这就是个阳谋。 李东阳心想,太子总是会占住大义,若是周经这会儿继续纠缠不清、刁蛮无理,那么罪名就是妨碍朝廷为民办事, 这种罪名谁敢担? 大明朝的官员不怕被皇帝骂几句,但很怕在舆论场上马前失蹄。也就是儒学中所讲的,可以失命,不可失名。 所以说周经就是再憋屈,那也只能憋着,被欺负的一点办法都没有。 皇帝和内阁现在开始办‘正事儿’了。 哎呀呀,老头儿这一下给气得不轻,怎么我的事连正事都算不上了?但是他又不能继续说,可真是难受死了。 所以那一张老脸气得是红的不得了。 但朱厚照已经回去坐在皇帝的旁边,眼睛看都不看他了。 那边, 刘阁老已经开始按照皇帝的旨意正式论事儿,“启禀皇上,微臣以为此次官员侵夺良田案所涉甚广、且案情复杂,涉及多个省、府、州,案子里面还会再翻出案子,无田的来认田,有田的也会来认田,除此外,还要防止有人接机再兼并了田地。” 朱厚照点点头,刘健这话不错。人有多大胆,地又多大产,现在因为朝廷把这么多的土地变成无主的了,岂知不会有人欺上瞒下? 那最后就是齐宽的田变成张宽、李宽的。没什么意义。 “因而微臣建议应由内阁会同户部、刑部、督察院、大理寺一同办理,钱粮之事由户部总管,碰上案子就地审理,眼下已经三月,最好能不耽误今年的耕种。” 朱厚照又点点头, 这样商量事情就很好嘛。 正儿八经的做点事,那么大家累点也无所谓。 “李阁老认为呢?”皇帝继续征求意见,毕竟李公谋嘛。 “微臣以为刘阁老所奏之事合情合理,具应一并考虑。此外,臣担心此事之后,会掀起各地民怨,这一节似应提前考虑。” 朱厚照一愣,这倒也是…… 弘治不解,“李阁老是指分田之时会引起骚乱?” “不止如此。臣想说的是不患寡而患不均、譬如宣城县分了曾家夺来的三千顷土地,那么隔壁县的百姓见了,会不会也状告本县侵夺田地的大户?青州府分了齐宽的万顷土地,济宁府的百姓又如何看?这一节若是考虑不周,臣唯恐会生变。” 所以说,很多事情都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改革,实在是难。 朱厚照想着一步步来,这其实就暗含了让其他百姓再苦一苦的意思。这可不容易,百姓不会管你什么大局,他只要自己的地。 可若是大规模的、全国性的做这项工作,那就更加不好控制了。 李东阳,确实有一套。 “要不这样吧。”朱厚照想了想,“不以侵夺田地的罪名杀人,以旁的名义。他们犯了罪,自然是要抄了家。” 这样的话,邻县的百姓看了也不会类比到自己。 乾清宫里的几位都有些犹疑,以其他的罪名?以什么罪名? “……或者将其设为皇庄,朝廷接纳百姓来耕种。” 皇太子这样一讲,几位阁老马上同意先前的法子,“臣以为以别的罪名为好。” 他们就这些人就怕皇家占的多。 “好,那便依太子所言。”皇帝自己是没什么其他的意见,“还有吗?” 谢迁启奏,“陛下,臣以为此次案件涉及全国多个地方,内阁、户部和三司都有涉及,所以最好能从京中各派重臣前往地方主持大局。” 朱厚照也叹气,“是啊,这个案子是多地、多部门、多种情况,父皇与我已经商量了许久。要想办好,难度不是一般的大。” 他眼睛故意朝周经看了看。 那意思不就是你在耽误正事儿? 周经听着也浑身难受,皇帝太子和阁老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讨论了起来,什么意思?显得我周经是搅局之人? “启禀陛下!”周老大人的自尊心被践踏得太狠,他必须要找回场子,“臣愿赴山东,专办山东按察使齐宽一案!但有闪失,臣提头来见!” 以为我干不了正事?我就找个最难的! 弘治皇帝朝朱厚照看了看,看到了太子微微点头,他心中也放松下来:他本来是担心太子会不会有意见,毕竟之前两人吵成了那样。 好在,还是太子贴心。 其实对于朱厚照知道,弘治朝的文官,大体上是还不错的。只不过他们有些习惯,使得皇权不能伸张,且理念与他这个后世人不同,而这两点又是他最不能接受的,所以有些碰撞在所难免。 但类似周经这样的人,他至少不会大肆贪财。因而由他去地方专办,并没有什么问题。 要不然刚刚又何必激他? 他的目的可不是像弘治皇帝那样,自己出个气或是气一气周经,他的目的是要把田地分下去、把百姓安顿好,把粮食收起来。 国家不能一步步的堕落下去。 只不过现在是王朝中期,不是朱元璋那会儿,所以有些事要缓办,事缓则圆嘛。 弘治皇帝这边见周经主动请缨,也乐得把他赶紧支出京城,“准奏。山东,就由周爱卿你去。其他的几个地方,福建、陕西……也都分分工吧?” 第九十四章 爱子当如弘治 这样一来,这件事总算有了个像样的结果。 皇帝和内阁商定,吏部左侍郎韩文赴福建泉州府,专办此案; 督察院佥都御史刘大夏弘治十年时赴宣府处理兵饷,令其就地转往陕西,专办此案; 阁臣谢迁派往南直隶;礼部右侍郎、詹事府詹事吴宽赴江西…… 他们这些人,说出去的名头都可以算是天子近臣,如果他们都去了还解决不了这个事情,那么基本上就要派兵了,想来就是办几个贪官,应该还不至于如此。 这里头,韩文是成化二年登进士第,如今已经58岁了,刘健评价他:国家养士百五十年,当其时只养得个韩贯道者(韩文字)。 总的来说,也是那种‘君子类’的大臣。 多年为官不避权贵,历任工科给事中,湖广右参议、左参议,云南左布政使,右副都御史,河南巡抚,一直到现在进吏部左侍郎。 妥妥的大官一个。 人都走了后, 乾清宫留下只留下皇帝和太子。 弘治真是感觉心累,他伸出了手,“太子,陪朕去外面走走。” “是。” 朱厚照跟着父亲在内侍的照看下,跨过高高的门槛儿。屋外面还是有些凉,但相比于前段时间已经好很多了。 奉天殿由近及远是白色的大理石台阶和一片似广场一样的空地,尽头又是红色的高墙,站在奉天殿的门口,能俯视看到站着或是行走的宦官和宫女。 微风拂面,吹得弘治皇帝的头发无序飘动,也吹得人心思不定。 朱厚照仰头看了看他,发现皇帝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在远眺。 接着又摸摸他的头, “父皇,怎么了?” 皇帝蹲下身子,捏了捏他的脸,“朕在想,将来你一定是个比我更出色的皇帝。” 冷不丁的这叫什么话? “父皇知道儿臣怎么想吗?” “喔?你怎么想?” “儿臣想的是,因为父皇是皇帝,儿臣才能是皇帝。” 哎哟,这个小家伙真的是会说。 说起甜的来,能腻死你。 说起气人的来,那帮老头都快气出血了。 “就你会说话。”弘治皇帝宠溺的抱了抱他,大概是起了兴,忽然间胳膊用力竟想把朱厚照给抱起来。 八九岁的小孩不是不能抱,就是得很用力。 萧敬在一旁担心的老脸一阵慌张,“皇爷,可得小心些。” “都别动,朕没事。”弘治皇帝兴致很高,笑得也很开心,“朕的儿子,抱抱怎么啦?” 朱厚照不知道这人哪里来的劲头,还真就把他抱到外边儿亭里子坐下,而且他让坐大腿上。 因为没什么事,他就拿着圆桌上的糕点边吃边陪皇帝聊。 “照儿,觉得刘健这个人如何?” 这话一听就不对。 朱厚照心思剔透,他马上就想到了,看来是徐溥走了不习惯,刘健这个人还是不如他的前任好搞定的。 “还没有和儿臣吵过,不是很了解。” 皇帝敲了一下他的头,“你是想把朕的这些大臣都气一遍吗?” “父皇……”朱厚照想了想,直直仰起了头,“难道不想吗?” 弘治被这一下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最后也只能佯骂一句,“小兔崽子。” “其实,父皇是想说,刘阁老有的时候过于刚直,没什么趣味吧?” “还是儿子,知道老子在想什么啊。”皇帝叹气着说出这句话,“朕看你这个小兔崽子,拿他们似乎有点办法。” “因为……父皇将我生得聪明呐。” 弘治皇帝看自己这个儿子跟个小大人似的,也蛮有意思, “照儿,你一次又一次的和臣子们争吵……朕已经不担心旁的。”皇帝幽幽的眼神看向远方,“朕是担心……” 朱厚照吃着东西的动作都一滞。 大明嫡长子 第80节 “……父皇是担心,会有人不支持儿臣。” “我儿,可真是麒麟之儿。这都能猜得中。” 所以说,朱厚照的条件得天独厚啊。 历朝历代,皇太子鲜少有这样敢和大臣对着干的,因为有个哥哥或弟弟想着他的太子之位,那就危险了。 “他们不支持儿臣是因为什么呢?儿臣就是照着他们教的去做的,爱民亲民呀。” 弘治皇帝还是有些忧虑,他可不想自己的太子弄到最后满朝的敌人。 其实这几次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都是为了他这个父皇,或者干脆的说,太子成为‘幸臣’一般的人物了。 “便是如此,朕也还是担心。尤其这一次,这个周经一闹,岐王和雍王都该知道是你反对赏赐他们土地了。岐王、雍王知道了,天下的藩王又有哪个不知……”弘治皇帝跟自己吓自己似的,越说越忧愁,“照儿这么小的年纪,朕身体又不好……” 是的, 也许是童年的经历导致, 弘治的身体一直比较虚弱。 其实这也是李广受重用的原因,皇帝有点儿想在神佛那边开后门的意思,看看能不能把身体搞好点儿。 过年的时候他还小病了一场。 朱厚照凝眉一想,从弘治的角度来说,哪怕他再活十年,自己也就十八九岁,还是小。 而实际上,他只能再活七年了。 “王鏊和杨廷和都还不错,是有才得。照儿用着就好。除此外,也该领几卫兵了。”皇帝这话说的叫朱厚照一惊。 震惊完之后则是有一阵温暖和感动。 作为一个皇帝能替太子这样想,真叫一个幸福。 明代的军制实行的是特殊的卫所制度,说起来也很复杂,主要是明初时朱元璋定的那一套被朱棣改了,朱棣的那一套,朱瞻基又改了改,他改完了到土木堡之变于谦又改了,最后明宪宗也就是弘治的父亲又改了改。 到弘治时,守卫京城的禁军,分十二团营和上直亲军二十六卫,土木堡之战后五军都督府成为了摆设,兵部的权柄日重,所以十二团营和上直亲军或多或少会受到文官的辖制。 当然,锦衣卫除外。 腾骧四卫,也除外。 所谓腾骧四卫,便是指腾骧左、右卫,武骧左、右卫,统称“四卫”,又名“四卫军”。每卫大概五六千人。 腾骧四卫虽然也屡经整编,但一直是属于御马监指挥。除此之外的上直亲军,已经谈不上‘上直’二字了,全部混同于京营普通部队,虽然名目未改,但已不再是皇帝亲自指挥的禁卫军。在行政、人事、薪饷等方面受制于文官,日渐衰败。 至于御马监,这是仅次于司礼监的重要机构。原先它确实是养马的,但后来开始管理草场、皇庄这样的事务,再加上还领着四卫兵马,所以御马监实际上是与兵部共掌兵权、与户部共掌财权,地位显赫。 东厂的提督是司礼监秉笔太监。 短暂存在过的西厂,提督便是御马监秉笔太监。 弘治任用过多位御马监太监,现在的太监叫宁瑾。 不过朱厚照还是奇怪的,“父皇要儿臣怎么领?锦衣卫是天子亲军,腾骧四卫归属于御马监,其他的京营则在兵部之下。儿臣身为太子,有时因为父皇宠爱已经逾了矩了……” 弘治皇帝考虑了半天,忽然反应过来,他动什么脑筋,自己这儿子脑子可活了,“朕知道,你一直是有办法的。至于逾矩……你我是父子,父亲是什么都能给孩儿的,这个话,历朝历代的君王都很难说出口,但朕可以说。” 所以以前读历史就觉得朱厚照这三个字真是幸福的代名词。 “那不如这样,动静还是小些好,就将御马监的提督太监和四卫中某一卫的指挥使换一下。只要儿臣能使唤得动,便算是领了一卫了。” 其实说到底,谁会打到皇宫来,但皇帝就是怕,万一将来有一天……总归是有保护太子的人。 “只一卫吗?” 第九十五章 跨越千里的相见 对于朱厚照来说, 今日与弘治皇帝的对话,这一卫的兵其实倒不是最重要的。 最重要的是皇帝支持他培养自己的小团队。 这样的话,东宫在不久之后就成为朝堂上具有实力的一个政治符号。 其实很多皇帝都会允许自己的太子这么做,虽然从皇权不可分享的角度来说,皇帝要防一防太子。 但太子毕竟是未来的皇帝,如果让他一点儿地位都没有,老皇上就得担心,万一自己死了,这个新皇上能否控制局面。 现在轮到弘治,他能做到的尺度会更大些, 类似司礼监、御马监,其实这都是皇帝的‘家奴’,旁人不得染指,但朱厚照这么提,他也是会同意的。 而且他们不约而同的想到了一个人的名字。 “张永如何?” 弘治皇帝自己都知道, 自从那一次,太子在众臣的面前抗住压力力保张永,这个人就只会对皇太子死心塌地了。 太监是没什么选择的,他的一切都来源于皇权,所以明代众多太监都比文官对皇帝更加忠心。 就像张永,他跟的人是太子、未来的皇帝,只要忠心,他就可以一路飞黄腾达,大明朝再去哪里能找一个比这个更大的靠山? “父皇有意,也算是他张永走了运了。” “那便这样定了。”弘治皇帝略作思量之后又说:“照儿以后要多留意是否有得用之人,但有名字,报于朕知晓。” “好!” 看来,往后要多找几个大臣吵吵, 吵得越厉害,弘治皇帝的心里越慌,他慌了那么就会去增强东宫的力量。 不过这也就是脑子里瞎想想而已了。 周经大闹乾清宫过后, 那些个涉案的贪官还是给一刀子咔嚓了, 皇太子已经那样说过了,所以弘治是肯定要那样办,不然东宫的威信和脸面摆到哪里去? 之后的一个多月,过得倒也还算是平静,太子每日读书,学习突飞猛进,因他记忆好,理解能力也上佳,许多词句文章很快就能熟记。 先前定好的那些要赴涉案省份的大员也陆续离京, 与此同时,也有一人因了太子的信,在锦衣卫的押护下进了京。 梅可甲从马车上下来,望着高大的城墙、来来往往的行人和客商一时出了神,“去年在京的时候,在下还是个胖子呢。” 再看现在呢? 颧骨突出、眼窝深陷,手背面还有两道红色细长的伤口弯弯绕绕钻进了袖口之中。身上的衣服空空荡荡,风一吹倒还有些飘然之感。 边上的袁野看着这么个瘦削人,惊讶的问:“你曾是个胖子?” “比袁大人现在富态点儿。”梅可甲打量了一眼袁野那圆圆肉肉的脸蛋儿。 说富态,也算是他会说话了。 “原来你去年来过京城。” “是,当时不知道还能不能再回来。更想不到有一天是当今太子召我回来。” 也是因为这道旨意,袁野不敢耽搁,一路上疯狂赶路,就差睡在路上了。梅可甲本来就是遭了大狱,一条命丢了半条,好不容易出来,歇了不过五天就被拉着上路,真是苦了他了。 也就他仍是壮年,否则剩下的半条命要丢在路上了。 “先去安顿下来吧,之后便等旨意。” 梅可甲拱了拱手,求着饶似的,“还是先吃饭吧大人,小人这肚子咕噜咕噜叫了好一会儿了。这副模样去了东宫,殿下面前失仪,这罪名我也担待不起。” “好吧。去哪里?” “玲珑酒楼。” 这次梅可甲先提步走在了前面。 袁野本想在这儿随便吃一点,但梅可甲径直上了二楼,到了二楼他一看临着栏杆的三章桌子都有人,不禁眉头一皱。 寻着楼梯边上一处桌子坐下,接着从袖口里抖落出一两碎银,交给了戴着棕色帽子的小二。 “小二,我是远来之客,不甚清楚。怎么……那张桌子现在又可以坐人了吗?”他指了指那边中间的位置。 小二见银子,心下一喜,手腕一翻便收了下来。 矮下身偷偷的小声说:“客官有所不知,年初时贵人又来了一次,知道这个位置他坐了旁人不能坐之后有些发了火,说京城之中已有御座,哪里来的正座?” 说完还添了句,“客官知道就好,可不要再说出去。” 那是因为宋掌柜因此得罪了贵人,好几个月来都不顺气儿,觉得自己错过了一场大富贵似的,他们这些下人等闲是不敢提的。 “好说好说。”梅可甲拱了拱手,但嘴角却弯出一道笑意。 袁野看不明白,因为他在京城的时候并不多。 “有什么故事?” 梅可甲旁的没说,只讲道:“小二说的那位贵人,是真贵人。” 虽然京城之中贵人不少,但袁野与他有眼神交流的,所以大约在往那个方向猜,“难道是……?” “不错。” 提起这个,袁野至今没能想明白,“西北与京城相隔千里,却不知为何要见你。” “上面的心思谁能懂。”梅可甲凝目细思,但其实也不得要领,只是叹息,“不管如何,在下已是身不由己之人。” “你以前是身能由己的?”袁大人其实才二十多,但似乎看得更开些,“你们这些人,就是因为聪明,脑子动得太多才烦。” “袁大人不会烦的?” 袁野一口粗茶下了肚,“有什么可烦的,上面怎么说,我就怎么做。” “真是令人羡慕。在下便不行了,荒荒原野,皆是凶兽。我一无利爪,二无尖齿,脑子还不动,今天就坐不到这里了。” “那你那个脑子能想到上面找你是为何?”袁野多少有些讥讽,“最后还不是上面说什么,你就做什么?就这,许多人想要这机会还没有呢。” 梅可甲低头看着杯中的茶水冒出腾腾热气,轻笑一声,“袁大人说的倒也在理。许多人想要这个机会还没有呢。在下也听说……那是个极聪明的人。” 大明嫡长子 第81节 “所以,你就不要那么聪明了。会死的。” “袁大人想岔了。”梅可甲笑着摇摇头,“对于我们这种人来说,若是上面能给个当笨人的机会,在下宁愿做个笨到家的人。” 可惜就不知道他一个商人,能不能攀得上啊。 这日午后,朱厚照正沐浴着春天的温暖阳光时, 刘瑾迈着小碎步跑了进来,跪着磕头,“殿下,梅可甲被押进京了。” 皇太子神情一震,“将他带来见我。对了,程敏政近来在干嘛?” 刘瑾疑惑,怎么会忽然问起这么个人。 “程大人,每日去礼部当值,并未有什么动作。” 朱厚照起身拍了拍屁股,“所以,你不觉得奇怪吗?” “奇怪?” “那日你我还有张天瑞在宫外明明听到了他对学宫的建造颇为不满,怎么一个多月过去了,竟是一点风声也没有?” 老实说,周经之后,朱厚照都在等着程敏政。 但三十多天多天一直安安静静,没有任何人聒噪,搞得他都有些不习惯, 当初,他是知道建造学宫会有困难,所以绕开了内阁和六部,即便如此,他都没有信心文官会默许他做这件事。 现在这是咋了?他们忘记这回事了? 刘瑾这会儿也反应了过来,猜测说:“或许是知道殿下做这事乃是为了百姓,所以反而不添乱了呢。” “不会的。”朱厚照不可能自我欺骗到这种地步,“我与这些文臣也算是几次交手了,哪一次是真正说服了他们的?程敏政也一样,他们都是固执的老头儿,但凡认准了,不可能会变。” “这么说来……也许是在谋划着什么。” 这也就是朱厚照考虑的了。 虽然还不知道是什么。 但情形显然是不正常的。 “稳妥起见,还是派人去盯一下吧。” “是。”刘瑾领命而去。 太子也回到了自己的书案旁,他那个伴读杨慎比他安静、老实一点儿,下午的时候还会温书。 朱厚照见他辛苦,就会让人带点好吃的给他, 小孩子嘛,前几次还算矜持,后来见到小点心,都是开开心心的收下,然后告一声“谢过殿下。” 他现在笑起来也更加真了。 这个时代的小孩儿,应该一起掏过几次鸟窝,友谊就会不一样了。 半个时辰后,刘瑾才回来复命,“殿下,梅可甲带到了。” “带进来吧。” 朱厚照说完又看向有些杨慎,“你去外边儿玩一会儿。” 杨慎执礼,“是。” 梅可甲是一商人,虽然有钱,但从来都是没有地位的,也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进入这东宫之所,面见天下最为尊贵的皇太子。 饶是他见过大场面,那也是要紧张的。 好在,他毕竟是经历许多考验的人,入了殿之后先啪啪跪下磕头, “草民梅可甲参见太子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他一身灰色的粗布麻衣,不是买不起丝绸,主要是朱元璋规定,商人只允许穿布。 这殿,气势恢宏,白天时阳光照射进来,便是地砖、木头都精致华贵的很,刚刚他也没敢看皇太子,只是大略扫了一眼,看到的是一个身着赤色圆领龙袍的身影。 “梅可甲。” “草民在。”他的头低得更深了。 “我来问你。你原本是张坋的人,毫无征兆的,你如何得知张坋要拿你顶罪,还提前做了准备?” 梅可甲不敢怠慢,在心中想好了才说:“张公公是宫里的人,小人原不该得罪、冒犯。只不过事急从权,也是为了活命才胆大行事,请殿下恕罪。” “你误会我的意思了。我不是在说你不把宫里的人放在眼里,我是在问你,你怎么知道张坋忽然要开始拿你顶罪了?” 梅可甲心道想几天几夜都没想过会直接问这个问题。 “……回殿下的话,这件事,说来也是凑巧。小人是生意人,自然是南来北往的多,去年冬天时,小人曾在京城,当时朝廷正在廷推三边总制官的人选,但几次都没有结果,小人便觉得事情应该会有变,后来王越王大人的名字一出现,小人就知道三边总制官非他莫属。” “为何?” “乃是因为内官监太监李广之死。李广既死,三边总制官本不应有什么疑虑、更不应与王大人有什么关系才是,但一来廷推没有结果,二来王大人的名字反倒出现,所以小人断定应是皇上圣心默定。既然皇上都定了,张公公便没什么选择,甘肃镇缺响缺粮,给他们搞成这个样子,除非他们与王大人有过命的交情否则便过不了那一关。可王大人赋闲在家十五年,哪里会和张公公有联系?因而为了筹集粮饷,对张公公来说风险最小、效果最好的办法自然便是掠之于商。” 朱厚照放下手中关于梅可甲的调查信息, 他让王鏊把人送到京城,一来是想解这个迷,二来他知道梅可甲此人,乃是绝顶聪明之人,不可多得。 “从李广之死到三边总制官的廷推不顺利,你竟能一窥朝廷的用意……起来吧。”朱厚照也从书案后走了出来,“你梅可甲,也是心思绝妙之人啊。” “殿下过誉。说到底还是为了活命而已。”梅可甲起身后瞄了一眼太子,发现他确实算小,但京城之中早以传遍,太子聪慧,非常人可比,所以梅可甲也不管看到的是什么,他只知道,这是太子。 “活得不容易吧?这次鬼门关走一遭,是不是更加怕了?” 梅可甲略惊,这句话没人问过,因为没有人关心他活得容易不容易。 所以说这真的是苦笑了,“处处乞求、寻一活路罢了。” “替本宫做事吧。虽然还是商人,但我可以保证往后没人能随意要你的命。大明的太子,这句话讲出去,是算话的。” 梅可甲完全的被冲击,这是他想了、又不敢想的东西,竟直接被殿下说了出来?主要他与东宫过往并没有什么联系,任谁也不会就这么轻易的相信才是? 好在太子之后还有话,叫他反而放心一点。 “……但有几句丑话我们要说在前头。本宫不是轻信别人之人,你也不是。”朱厚照指了指他,“初次见面就这么说,便是因为本宫已经叫人查了你的底细,你几个儿子、几个女儿,全都清清楚楚。对于本宫来说,你这人能用。” 听太子这么说,梅可甲就知道不是假话。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 他马上不带犹豫的直接表态,“小人谢殿下抬爱。能为殿下效力是小人的福气,殿下只管吩咐就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吩咐先不急,你先在京中待几天。”朱厚照想了想说,“梅可甲,给太子做生意,要不了多久,过手的银子就得有数百万两,这你知道吧?” 梅可甲脑子里闪过一道亮光, “小人明白。说起来西北的风沙大,小人家中尚有老母和几位子女,他们先前因小人连累,为了活命只能东躲西藏,没有几天好日子过。若是殿下允许,小人恳请将他们接到京城来住。” 聪明人,就是聪明人。 朱厚照笑了笑,“你接你的。本宫不妨碍你。但你那个小儿子要给本宫送来,我每日骑马射箭还少个互相比试的人。” 他一个太子也不能天天见商人,哪里来的那么多时机去和他相互了解?还是干脆点好。 且这样在人心场里斗了很久的人、又聪明,搞些弯弯绕绕其实也也瞒不住,还显得自己伪善。倒不如直来直去的好——你不送人过来,我不放心。你应该可以理解的吧? 梅可甲则在考虑另外一件事,皇太子到底要他做什么?! 第九十六章 围猎东南计划 皇太子那句‘送你的小儿子过来’,梅可甲听明白了 他有三个儿子,最受他喜爱、且最为聪明伶俐的便是这个最小的儿子, 这难道是凑巧? 可能吧。 但梅可甲不往那种‘别人是笨蛋’的方向去想,他宁愿觉得太子是有意而为之。 这其实也是告诉他,我把你调查了清楚并不是什么假话。 “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 朱厚照在殿门口踱着步,一边走一边说。 梅可甲心里想着,他要问的可多了。但这是东宫,也不是什么都能问、更不是能问不停的。 思来想去之后,他挑选了一个问题。 “小人,确实有一个问题。” 朱厚照笑了笑,摆了个手势,“问吧。” 梅可甲抬眼确认了一下太子的心情, 他说话是很小心的,而且看脸色,一旦不对,那么赶紧要换别的问题。 某种程度上,这并非什么心机,而是多年来的习惯了。 眼下,皇太子似乎心情很好。 “小人斗胆想要问殿下。为何千里迢迢寻了小人过来,且若小人拒绝又会是什么结果?” “聪明人最大的毛病就是不老实。”朱厚照有些调笑般的指了指他,“你这可是两个问题啊。” “小人失言!请殿下恕罪!”梅可甲赶紧跪了下来。 “行了,起来吧。往后你就了解我了。我说了,你有什么问题都可以问。就说这第一个问题,寻了你过来,乃是因为我要你做的事,非绝顶聪明之人做不了,这样的人本就难寻,在接到西北奏报的时候发现了你,自然就选了你。当然,如果你不愿为东宫效力,那么也自可离去,只要奉公守法,不要真的暗通鞑靼,我也不会要你的命。但我知道,你一定会答应。” 梅可甲心中有奇,“殿下为何会如此确信?” “因为本宫是太子,你愿意和张坋合作共事,却不愿依附我这个太子?天下没有这样的道理。” 对朱厚照来说, 这也不是什么很费成本的事, 如果他不同意,那么再换一个就是了。东宫的门楣有的是人想要攀。 至于梅可甲出去了乱说……聪明人是不会做这样的事的。 这种要命的东西,沾上太多,他活不到今天。 大明嫡长子 第82节 “殿下英武睿智,小人心悦诚服。”梅可甲随后问道:“但不知,小人现在可否知晓,殿下委派小人何事?” “不可以。”朱厚照毫不犹豫的转身,往自己书案那边走了过去,“你可以下去了,等你的小儿子送到了京城,本宫什么都会让你知道的。” 梅可甲:“……” 这可……真是直接啊, 这么多年来,他都没遇到过这样的人。 “是,小人告退。” “回去养好身体。你这么虚弱,脑子再聪明也做不成什么事。”临走前,太子这么叮嘱一句。 “是。” 朱厚照自然知道要礼贤下士, 但他也知道,为人主靠得不是一味的对他好。他也要有一种派头,要他们敬。 是下属迁就着自己,不是自己迁就着下属。 所以说梅可甲是糊涂的进宫,又糊涂的出宫。不过多年起伏,倒也不会令他过分焦虑,太子不说他便当还没有这事儿,好好的放空几天,缓缓心神。 …… …… “殿下若是想要银子,奴婢倒是有个法子。” 刘瑾在伺候朱厚照用膳的时候,忽然提了这么一嘴。 太子余光瞥了他一眼,“什么法子?” “奴婢看,好些个勋贵子弟或是宫里的人出去办差,都会奏乞皇爷赏赐盐引,既然他们能要,殿下为何不能要?” 一个土地、一个盐引。 这都是弘治时期,喜欢给藩王、勋贵和太监的赏赐。 或许在这个年代的人眼里,皇家的人取用些这些东西也是寻常,算不得什么。 刘瑾的这个心思应也没什么其他用意。 不过朱厚照还是拒绝了,“我寻梅可甲来,说是为了银子吧……其实也不是。” “难道,殿下不是用他为皇商?” “过几日,他那个小儿子应该也到了,你再将人带过来,到时一并听听好了。” 刘瑾讶然,难道太子还有什么更为高明的用意?且一定要等梅可甲的孩子到了才说。 “是。” “最近,有什么人在奏乞盐引吗?” “……各地藩王若有大婚,皇爷一般会给以盐引。” “知道了。” 这些都是等着他要去改革的东西。 其实有许多东西,他这个太子慢慢的都可以看到、接触到了。 比如说去年,弘治十年,国家的岁入米约1900万石,麦子890万石、丝3600斤、棉约265万斤……这些七七八八合在一起大约3000多万两白银, 其中有一项触目惊心,就是屯田收入293万石。 朱元璋可是自豪说过,吾养兵百万,不费百姓一粒粟的,朱厚照觉得奇怪不到300万石的粮食,养百万兵?开玩笑呢吧。 所以就去翻太祖实录,这一翻他傻眼了。 洪武年间,全国的军屯收入有2000多万石粮食,永乐年间亦有2300万石的记载,这才多久?就剩了这么一点点! 他本不是喜欢到处杀人的人,但如此深刻的利益,一旦要动,不流血是难以想象的事情。 当然,钱也不仅仅这一个来源。 我们伟大的宋高宗赵构,曾经说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市舶之利最厚,若措置合宜,所得动以百万计,岂不胜取之于民? 就是说,海贸之利丰厚。 但海贸在明朝、弘治的时候,是非常困难的一件事。 约二十日后, 朱厚照终于见到了梅可甲的那个小儿子,说是小,比他还是要大三岁的。 小孩儿长得非常的‘漂亮’,鼻梁高挑,唇红齿白,差点儿都要让人怀疑是不是把儿子换成女儿送进来了。 梅可甲还说小孩子像母亲,朱厚照想着,看来这个梅可甲也是纯纯的好色之人。 这个孩子自有宦官领到一边。 刘瑾跟着太子,梅可甲落在最后,他们三个要谈个正事。 “……孩子叫梅怀古,这谁起的名字?” 梅可甲出了声,“乃是家父起的。” “好名字。” “谢殿下夸赞。” “你接了我的差使,至少三五年的时间,估计也回不来。家里人往后就在京城安顿,只要你仍然是东宫的人,他们会比跟着你的时候过得更加安心舒适,至少不比担心有谁要来抓他们。” “小人谢过殿下厚恩!殿下的大恩大德,小人此生必做牛做马以奉还。” 朱厚照翻了翻白眼,“好啦。你这种平日里拿着哄张坋的话就不要在我的面前说了。” 梅可甲略有傻眼,太子这是什么套路。 “小人句句都是肺腑之言呐。” 朱厚照的语气转而略微严厉,“梅可甲,你是聪明人,那就不要在我的面前装笨人。这些人到京城是做了人质的,你便就真的这么感激我?我上次见你时,说话、做事都很直接,因为我知道,我的那些手段一样骗不过你。怎么,你觉得你聪明过我,骗的了我?” 这样, 梅可甲便无法开口说话了。 大家都在演戏,但太子不打算演了。 “太子殿下英质卓绝,天下罕见,小人,佩服!”他总算收起了点哭腔,不再像刚刚那么假了。 朱厚照是对症下药, 若是王鏊,他可以说国家、说大义、说百姓, 梅可甲这样的商人,就直接和他说成本、收益以及交易条件就好了。 “我的行事,不是多么高尚,甚至有些卑鄙。但你我第一次见时我就告诉过你,我不轻易相信旁人,我要你做的事又非同小可,希望你能理解。这话你不要当是一个太子说的,你就当你的做生意的对象说的。但话说回来,本宫欲害你也不会绕这么多弯子,因而你放心,他们只用住在京城,平日里不会有人打扰。” 梅可甲正色肃容,碰了一次钉,他就知道太子这样的人喜欢听什么了,“小人明白。说句掉脑袋的话,殿下若是不将我的家人放在京中,我还觉得是有什么圈套呢。” “你瞧瞧,”朱厚照抬起头跟着刘瑾说:“这是他的本来面目!心里想着本宫这个太子怎么计算他呢。” “殿下恕罪。”梅可甲陪着笑,“实在是防备惯了。现在明白过来,小人只是一商人,本不值当殿下的算计。” “不妨事。你要不聪明,我还不要你。” 前面这些不提, 之后说起正事。 皇太子斟酌了会儿,组织着用词,“……想来想去还是直接说,梅可甲,本宫要你做的事,乃是在东南沿海、行商。” “敢问殿下,做的什么生意?” “海上的生意。” 这话,梅可甲和刘瑾眼皮子都一抖。 梅可甲更是奇怪,“可是殿下……海禁是朝廷的国策,也是祖制。这海上的生意……要如何做?” “东南的商人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太子的这句话说的内涵丰富。 听到这话的两人全都聪明,一下子便明白了。 走私! 明初,朱元璋规定“禁濒海民、不得私出海”,到永乐时,太宗皇帝也曾多次强调过海禁的国策,可以说这真的就是祖制。 祖制在这样一个政治道德环境下想要改,那不是一般的难。 虽然到隆庆时,确实也改了就是…… 这一瞬间,刘瑾和梅可甲也都知道,为什么太子一定要在梅可甲的家人到了京城之中才说出口。 这大抵关乎到太子心中的秘密谋划, 旁人不得知晓,而知晓的则必定要是东宫的自己人。 可梅可甲与东宫接触不多,于是就只能通过那种办法来控制。 “请殿下明示!”梅可甲总得知道这背后的目的是什么。 是银子? 可以这么说,但银子对于一个太子来说能有多难? 只可能是…… “本宫,要动这个国策!” 屋内烛火一阵晃动,掠过三人的脸庞,或是坚毅、或是震惊。 刘瑾啪一下跪了下来,“启禀殿下!此事非同小可,还请殿下慎重!” 这和出宫、杀几个贪官可不是一个性质。 在舆论上,这是祖制。 在利益上,浙江、福建还有一大帮既得利益者的反对,整得不好,一夜之间就能冒出许多倭寇出来。 但朱厚照知道, 海禁不开,海贸的利益拿不到,那其他的改革就更不要谈了, 大明嫡长子 第83节 土地兼并还牵涉到全国呢,难不难?军屯那些查起来难不难?有许多可是将军占了地的。至少海禁只涉及到沿海个别省份,总好过在全国大动干戈。 说到底,到现在这个份上,除非躺着,否则都难。 “起来,我又没有说现在就要动。”朱厚照从来不是冲动之人。 类似这种大事,不谋划好,怎么会轻易的动? 梅可甲震惊之后,也想明白了些,“依小人之见,殿下的这个谋划应当需要几年的时间,所以才说小人三五年的时间都不一定能回来……可小人还是没懂,不知殿下欲如何改动?” 朱厚照也愿意解释,不然梅可甲没领会到要义,就这么走了那怎么能行?指导思想就不对。 “海禁之策,自太祖高皇帝定下以后,一直便没有改过。只在成化年间有丘濬提过请恢复宋元市舶司之议,但也是石沉大海,不了了之。因为请开海禁的第一难,便是难在有违祖制。” “不过,海禁国策之下,浙江、福建的商人就真的不做生意吗?那个地方七山两水一分田,濒海而居,只靠种粮食怎么够吃?所以本宫知道,东南沿海实际上存在大量的走私行为。” 到弘治时,中央政府对地方的控制力减弱,走私就更加猖獗。 “所以开海禁的第二难,便是难在东南沿海富商的阻挠。” 说起来有些吊诡,他们明明需要做海外生意,却又反对开海。原因便是禁海让他们的走私获利更大,毕竟违法,能做的只有少数几个和官府有关系的人,实际上是一种垄断。 梅可甲震撼莫名,“竟有如此荒唐之事……” “不过,本宫最终的目的却不仅仅是叫你去走私。”朱厚照的还有第三层目的,“你们二位想想,开了海之后又会怎么样?” “倭寇!”这个刘瑾知道。 其实不算特别准确,倭寇么……有一部分是因为海禁而产生的,老百姓没地种、又不让出海谋生,那么只能当倭寇了。 开海反而会减少一部分这样的人。 当然了,海外也还是有倭寇的。 朱厚照点点头,“朝廷没有像样的水师,也没有钱建立像样的水师。贸然开海,却没有力量保护商船,那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有什么用?最后岂不是肥了靠劫掠而生的倭寇?” 听到这里, 梅可甲已经不是佩服了,而是觉得不可思议。 当今太子怎么会有这样的思量?! “殿下,”他起了身,撩袍子跪了下来,“殿下也太看得起小人了,若按殿下所说,小人要做的已不止是一个商人了……” “所以我说,非绝顶聪明之人绝不能为。梅可甲,这时候可没有反悔药了,你已经知道了。只能陪着本宫博一个光宗耀祖。都说商人是喜欢冒险的,你也活了三十多年了,可愿跟随本宫把这件大事做成?!” “小人当然愿意!请殿下吩咐吧!殿下是直接之人,小人也要说话算话——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好!”朱厚照这时候才说出他真正的要求,“其一,本宫会给你一笔银两。五十万也好,八十万也好。你做过生意,你自己说个数。我还会让你带些人,护卫你的安全,平日里便打着宫里御马监的旗号,地方官自然也不敢动你太狠。去了之后,本宫不管你做什么生意,瓷器、丝绸、茶叶……都可以,总之你把生意做起来。商人与商人之间的竞争,这是你的老本行,我在京城帮不了太多。” “小人明白。”梅可甲说这话时还算有底气,毕竟他也是很厉害的商人。 “这其二,也许三年,也许五年,你就会在那边听到朝廷有开海禁的声音,到时东南沿海必有人疾声高呼反对,甚至以武抗命。因此在这三五年间,你要将东南沿海的富商底细摸个七七八八,若是有人要兴私兵、或者乔装成倭寇闹事,本宫至少要知道敌人是谁。这是你第二个任务。” “其三,生意做大之后,你要在海上建立船队,海禁一开,沿海的百姓必定大量出海谋生,到那时,本宫可不想当一个无法保护子民的储君。不过这一节我无法谋划,你只能见机行事,重要的便是壮大实力。” 刘瑾听了心中大骇, 这要是完成了, 梅可甲岂不是等同于手握重兵的一方诸侯?! “功成的那一天,你回来,我赏你爵位!” 爵……爵位?! 梅可甲都不敢听这个词, 他父亲是个商人,他也只是个商人,爵位! 这两个词能让他浑身发抖! “殿……殿下……” “你不必马上回话,好好想想。不过一些简单的你也应该能想明白了,比如说为什么本宫你一定要将你的家人留在京城。换成你,你不这么干嘛?” 梅可甲自是心潮激荡,他本来以为太子殿下找他一个商人,无非就是为了钱。哪怕找他做事,无非就是想找个皇商。 谁能想到是在布置这样一盘大棋?! 而且是在提前几年就开始布局。 这份思量与谋划,谁他娘的能搞得过他?! 真有那一天的时候,东南沿海的富商们能想得到,东宫太子在弘治十一年春天的时候就把心思动到他们身上吗? “梅可甲,你怎么说?!” 梅可甲深呼吸了几口,随后非常正式的行礼,“小人此生有幸!愿与我大明太子共谋大事!不枉我梅可甲活此一生,若是像以往只当一富家翁又有什么意思?” “好!”朱厚照一拍桌子,“五月份,你启程南下。我给你一个月的时间,和家人好好相聚。临走时,你再进宫,我还有交代。” “是!” 商人梅可甲深深叩了个头! 心中自是便带着汹涌的情绪离开东宫。 倒是刘瑾,这时候要开口了, “殿下,这样的谋划非同小可,梅可甲出身西北,对东南并不熟悉,若是失败了呢?奴婢觉得是不是换个人?!” 朱厚照幽幽的说:“熟悉东南……若想找个对东南熟悉的,那能熟的过本地的?可本地的人……谁也不会拔刀向自己。梅可甲出身西北,正是一张白纸。我派他去东南做生意,说不好听点儿就是虎口夺食,所以他这张白纸,除了靠着京师,还能靠着谁?” 是啊,不能派不过去一人,被别人给同化了,那不是鸡飞蛋打嘛。 刘瑾嘴唇微颤,这……原来是特意从西北找的。 “但你说的是对的,若他失败,本宫总不能在他一棵树上吊死。”朱厚照话音也还没落下多久, 殿外就传来张永的声音。 “奴婢张永,参见殿下!” 第九十七章 再留一手 自南宋以来的经济中心南移,使得东南在一千多年的时间里都是中央王朝的财税重地。这样的地方,首先不能有大乱,如果要乱,要在短时间内扑灭。 这就需要较为周全的谋划, 恰巧朱厚照还小,他有时间一个一个埋种子。 学宫是一个, 东南也要有一个。 甚至于杨慎都是一个。 “张永,”朱厚照对着跪在殿门口的人招了招手,“你随我进来。” “是。” 天近傍晚,有些凉意。 太子坐上了软塌,张永和刘瑾就在边上。 “父皇特旨赐恩,叫我领了一卫,这些人,现在是个什么情况?” 张永如实说:“皇爷下了旨后,奴婢就去和宁公公商量了。奴婢节制腾骧左卫,统兵士五千六百人。指挥使乃南宁伯毛荣。” “喔。对了,你上次推荐的那个叫……”朱厚照不善记名字,但对那人有印象。 “回殿下,叫吴俊川。” “喔,对的对的,就是他。也给他编进去吧,先当个……小旗吧,当得好的话,后面再说。” “是!” 这个人朱厚照只是顺嘴一提,随后问道:“真有五千六百人吗?” 张永:“……” 太子为何总能这么犀利。 “……回殿下,没有。奴婢去看了,总共5062人。” 这么多呢,比他预想的要好些。 “看着雄壮勇武的有多少?” “这个,具体尚且不知。” “那么就去搞清楚,清楚了之后将他们编在一起。” 张永想了想,“殿下的意思的,勇武的都在一起,体弱的也都编在一起。” “是。” “这样,若是那些千户不答应怎么办?” 朱厚照翻着手里的一个东西,听他这句话就答说:“你不是节制他们吗?何需问我。” 还能反了不成。 堂堂太子,虽然有些人的利益暂时不能动,但也不是谁都得罪不起。 “奴婢明白。” “分好之后,你负责带他们操练,记住,要真操练。我会找时间去看的。” 说完这些朱厚照把自己手中的东西给了他,“除了腾骧左卫之外,这也需你重视。” 张永一看便惊,“这……为何要派这么多探子去东南?那边难不成有什么事?” “现在还没有。” 这是,这件事中留的一手,他的老习惯了。 也就是刘瑾说的,万一梅可甲失败了呢?或者说的干脆些,万一他死了呢? 朝廷的大事难道就此停了? 与此同时,他虽然把梅可甲的家人都留在北京,但不是说就完全信任了梅可甲,万一中间,有人趁着不注意救走了他们呢? 大明嫡长子 第84节 这么一大家子逃到了海外, 到时候怎么办? 朱厚照的事情很多,不可能眼睛一直盯着梅家人在京城过得怎么样。 所以梅可甲他是八分信,他提供的信息也要做个对比。 这件事之所以搞得那么麻烦,还提前这么久,就是要一击致命。东南一旦乱上几年,那就是绝大的事件。 因为北边鞑靼势大,朱厚照和文官的许多理念又不和,正德年间还冒出过两个藩王造反的案子。 不稳一点,怎么能行? “你先前不是训练了三十人吗?只要不是太蠢的,这次也派出去,其余的探子慢慢吸收。不用锦衣卫,也不用东厂,银子,本宫自己掏。” 这倒是出乎刘瑾和张永的意料,“竟要到这样的程度?” 要! 朱厚照不信牟斌,他这个所谓有正义感的指挥使和文官集团的关系暧昧不清,说句不客气的话,也就弘治能忍得了他。 杀几个贪官,他大抵不会有什么。但一旦杀的多了,难保他不会暗中和什么人通气。到时候坏了整个大局。 东厂同理,弘治年间,厂卫都受文官的压制。 不过这些不必一一和这两人解释。 “听命行事。”朱厚照抿了抿嘴唇。 张永神色一凛,“奴婢遵命!” 刘瑾问:“这……梅可甲不应知道吧?” “他不必什么都知道。” 朱厚照真是为这大明朝操碎了心, 像是周经那样的人还觉得他做的坏事呢,其实他们所有人都不清楚,朱厚照所做的,才是重现大明荣光的大事。 虽然他也想和那些君子弄出个君臣相得的局面, 但真的做事情还是发现,只有太监会不折不扣执行他的命令。 过了一会儿, 外间一个宦官来禀报事情, 朱厚照只扫了一眼,就觉得气血往上翻涌,“痴心妄想!” 张永和刘瑾对望一眼,“殿下,怎么了?” “你们自己看!” 发了怒的朱厚照还瞄了一眼刘瑾, 吓得刘公公心里一抖,想着可不要是自己出了什么大错! 而等真的看完,他的心思也凉了小半截儿, “殿下恕罪,是奴婢疏忽了,竟以为程敏政等人只是照常当值,没曾想到这些自称君子的人也这么不要脸。” 张永不明白是什么事儿, 急忙抢过来瞧了瞧,这一瞧也是破口大骂,“真是无耻!殿下自己想的办法筹集银子,没要这些人一个大子儿,现在竟然想等学宫建好了便由他们所用!真是想得太美!” “抢他们是抢不走的。能从大明朝太子手里抢走东西,那得要他们有天大的本事才行。”朱厚照摩挲着手指,“我就知道不会这么顺利,但也没料到,他们竟然还想釜底抽薪。” 学宫,是他最为重要的一个种子,竟然还想半个国子监第二,这是绝不可能的事儿。 朱厚照站起身来转悠着,只一会儿,其实思路便也清楚了,“明天叫张天瑞进宫。他们不是等着本宫建好了,再由他们所用吗?那么也就是说,现在不管怎么建,都不会有人聒噪。干脆就让张天瑞加快进度,放开了手脚建,天气也暖了,正是出活儿的好时候。” 刘瑾有些担心,“可他们真的这么做了,这个设书院、兴教化的理由倒也不好不睬。” “不要听他们吓唬人!这事儿就照此办理!几张嘴还想抢本宫的银子?做梦!” 朱厚照才不信那一套,他想动点儿别人的利益得提前好几年谋划,还得准备流血。 这帮文人想靠讲点儿道理就从他这个太子手里抢东西?书读傻了吧。 最差最差的情况,就是你们确实有理,但我就是不鸟你,有本事你带人冲进来啊。 所以说这程敏政啊,还有的苦头吃呢。 第九十八章 酝酿 程敏政打开了的窗户,呼吸到京城四月的空气。 手里攥着的则是从南直隶过来的书信, 信中,友人询问近来在江西、福建、山东都有的官员侵夺田地案是怎么一回事。虽说朝廷对外的声音不是说他们占了地,但豪强之家都能通关系,关系到位什么不知道? 那种说法也就瞒瞒小民罢了。 而人们关心这件事,并不是因为八卦,乃是因为侵夺田地的豪强大户很多。 如果齐宽该死, 那么他们凭什么活呢? 他回身把书信摊在李东阳的面前:“太子殿下怒杀齐宽等人,解了气,但搞得地方上的疑虑不断,天下震动啊。” 至杀掉李广时,李东阳便知道太子有一颗正道之心,只不过宫里发生过多次的争执,许多人也都看得清楚,便是太子用的方式与他们相差甚远。 “……其实这些也是能料到的。” “那阁老当时为何不阻止。”程敏政不解。 从他的角度来看,不论是学宫之事还是这一次的事件,内阁似乎都过于由着东宫了。 东宫,说到底还不是圣上。就是圣上比较宠爱而已,但皇帝和太子差别可大了,东宫有些地方也是有违祖制的。 旁的不说,便是在君前,太宗皇帝的太子敢那样说话吗? “因为阻止不了。”李东阳沉声说,“不知为何,东宫做事极有主见,且几乎很难说服。一般人再坚持,总该是要听一听旁人的意见。但东宫……似乎前提条件便认为自己是对的,旁人是错的。虽聪明,却从不纳谏。” “类似这次夺田案的事,不在本月,不在下月,下下月也必定会发生。与其这样去阻止,不如来震一震这天下,到那时不是我们嘴上再说,而是天下真的在反对,那么不听也只能听了。” 程敏政完全没想到,“这么说,当初是故意没有力谏?” “哪里有这么多的思量在前。”李东阳捋了捋胡子,撇了眼他,“不过是顺势而为。东宫之念想,与古来所有太子皆不同,看他出阁后的言行也知道,他不厌读书,不贪享乐,每次所争也确实不是为了自己。而且,我看东宫对官员亦无好感,克勤兄不觉得,这倒有几分太祖风范吗?” “恰恰因为如此,才……令人忧虑。我看这齐宽之案只是号角,东宫之本意应是天下间的豪强、官宦都应让出自己的土地。可这,就不是与士大夫共天下了,怕是会动摇国本,以致不测啊。至于阁老说有几分太祖风范,确实如此。” 不与士大夫共天下?李东阳心里想着,坏了,合该不是要来一次熙宁变法吧? 当年宋神宗和群臣讨论变法事宜。宰相文彦博反对,说:祖宗法制具在,不须更张以失人心。 宋神宗问:更张法制,于士大夫诚多不悦,然于百姓何所不便? 就是说,变了法,对百姓好啊。你们这些每天都是老百姓的士大夫为啥不高兴嘞? 于是文彦博说出了那句千古名言:为与士大夫治天下,非与百姓治天下也。 意思就是,我们才是帮你干活儿的! 不过从李东阳这些大儒的角度来说,擅自变法,确实会引起动荡。 “若得机,我愿向殿下进言一试。” “若不准呢?”程敏政吃过太子一两次亏了,正如先前所言,那个人,不纳谏。 不纳谏在儒家的观念里,可是一个昏君的标志啊。 李东阳是真的带着忧愁,“若是不准……便是只有让殿下知道不行了。” 可怎么让一个太子知道自己错了? 这,他们两位心里都该有数。 其实他们两人这段对话已经是三月时的事了, 当时齐宽之案刚刚发生,引起了内外关注。 大约也不止他们两位, 朝中的大臣们在齐宽死之前就有点担心自己的安危,但这种话怎么好说出口,短短一个月的时间, 这种担心,就变成了担心殿下存了这种想要变法的思想。 不然为何如此坚定的杀齐宽? 而且大张旗鼓的派了这么多重臣前往各地专办此案,要求的就是一定要把田地分到百姓的头上。 弘治皇帝那边,大概是四月初的时候第一次收到针对太子的奏疏, 奏疏言道:储宫,天下之大本也。储教,天下之首务也。自古论有道之长,必曰预教太子。今太子出阁不过一月,书读未及一本,却论道理之短长,且数次喝臣…… 皇帝翻了回头看了一眼姓名:工科给事中安向伯。 微妙之处在于内阁的票拟:陛下圣裁。 这种话什么意思? 内阁的大臣都是傻子吗? 他们看不出来皇帝很宠爱太子? 当然看得出。 所以说这种奏疏,他们应该帮皇帝拟一个驳此人的话才对,那是皇帝的意思。 现在写一个‘陛下圣裁’,不就是说他们认为这个安向伯说的有道理? 弘治皇帝觉得有些不对劲, 看来是朝中有人酝酿着对太子的不满,这种不满的发泄口……在本朝就只能是让太子回去读书。 不要再出来逼逼赖赖的。 那话说的不客气的,其实意思就是你才读几天书啊?就动不动要来讲道理。 “萧敬,去传太子过来。” 大明嫡长子 第85节 “奴婢遵旨。” 杀了人之后,总归是不一样的。 以前不管是出宫也好、派个三边总制官也好,虽说叫许多人觉得不对味,但说到底威胁不到自身, 可这次便不同了。 朱厚照在东宫时,正在看杨廷和给他的信,周经是不会跟他报告案子办理的进度的。只有自己人才会将信息送进来。 他也是有意,把这东西放给杨慎看,“你爹,让我好好管教你。你瞧瞧。” “小子若有不对的地方,殿下直言就是。” “没有。你看看他这信再说。” 古时候十岁出头,其实也多少懂些事了,再过几年都是当爸爸的人了。 杨慎看了父亲的信,越是看到最后越是觉得触目惊心,“齐宽乃是朝廷定下的罪犯,害民无数,为何还会有百姓阻挠办案?!” “还能为什么。阻挠的便不是真正的百姓,他们为的是自己!”朱厚照挠了挠眉头,“我问你一个问题,你好好想想。” “殿下请说。”杨慎拱手, “朝中的许多大臣,包括你的父亲、以及你自己读的书都说,士人应当为百姓着想、为天下苍生着想是不是?” “这是当然。” “既然如此。你有没有见过,哪一个官员,把自家的土地拿出来分给穷人?” 杨慎摇了摇头,“这样的事,还未听说。” “对,没有一个人不这么说,却没有一个人这么做。”朱厚照诱导的说:“这其中的差别不值得你思考吗?” 小小年纪的杨慎不由陷入了思考之中。 第九十九章 化危为机 和大臣们斗了几次之后,虽然朱厚照都凭着自己的能耐赢了,但却不是长久之计。 为何? 儒生是有一套理论支撑的,这帮人是带着信仰,前赴后继,其中大多数是怕死的,但也有那些便是向死而生的人。 他不可能次次都是这样争吵、辩论。那奉天殿往后都要变成菜市场了。 因此在安向伯的这份奏疏之前,他已经开始有所准备,忽悠杨慎……也算是其中的一点内容。不管怎么说小孩子的思想还是更容易引导一些。 至他登基之时,至少要改出这种满朝大臣都要和他作对的局面。 一切都在计划之中。 只不过在萧敬领着他去乾清宫的路上, 安向伯的这份奏疏,在他的意料之外,就算是他,也不能把所有的情况都考虑在内。和珅说的好:这么大的国家,他哪天儿不得出点儿事啊? 在朱厚照的心中,国家有许多事都要需要长时间的谋划和准备,当太子的这些年正好可以做这些事。 弘治对他的宠爱、他作为唯一皇子的身份,这都是很重要的客观条件。 但如果有人要阻止他,让他老老实实回去读上几年圣贤书,这,便不好了。万一真给洗脑了,那更完蛋。 朱厚照在乾清宫外准备进去时,转身望了一眼这紫禁城,天色将晚,天空上的红霞低得仿佛都可以够到。 他曾在二十一世纪看过同样的景色,但一切早已不一样了。 宫禁,宫禁,禁住的又何尝不是他们这些姓朱的呢。 入了暖阁之后,弘治皇帝也不需他行礼,直接便说:“萧敬是否已经与你说了?” “是。儿臣已经知道了。”朱厚照看了眼锦色奏疏上的票拟,眉目微闪,这事儿要么是有人在背后谋划,要么是内阁默许。 总得来说就是他与部分大臣的矛盾开始激化。 这一点,他是有心理准备的,因为他要做的事情就是和这些人不一样。 只不过,在弘治十一年,就有给事中上疏,确实早了些。 原本他以为,好赖自己也是太子,上边儿还有个全力支持自己的皇帝,皇帝就生了这么一个,你们再不满意,那也没有其他的选择了,而且怎么说也得忍上一会儿吧。 没想到,真的动刀子杀人,立马就有人跳出来反对。 皇权的威信竟降到了这样的程度。 “朕已经将此疏留中。”皇帝晃了晃这本东西,随手扔在一旁。 “谢父皇。这事儿说来父皇也料之在前了。” 皇帝早就说过,会有人反对太子。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弘治说不定比太子本人更加急切的要增强东宫的力量。 “料之在前有什么用。”弘治皇帝叹了叹气,“他们是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照儿近来,总归是需安分点儿,不要再叫这些人抓住什么。” 朱厚照叹气, 弘治始终是软弱, 但是软弱下去哪里是个尽头呢?是不是一直得到完全照他们所言的程度? 说起来,那样倒是可以换一个后世的仁君之名,但朱厚照是现代人,他才不管那些,活着的时候不畅快,难道等死了和阎王爷畅快去吗。 而且,软了一次,下一次想要再硬回去,那难度只会比现在还要大。 再者说了, 他当的是太子,这群人才是大臣。 不是小偷与警察的关系,怎么当着当着还要安分、躲着他们? 那特么不成了跪着要饭的了吗? “父皇,想要儿臣躲到哪一天呢?哪一天他们会放弃上这样的疏?又或者说……儿臣躲一躲,他们便会罢休吗?” 不是刚刚才说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皇帝一愣,他倒没想到太子会问出这样的话,听起来似乎还是不想让。 “你有办法?” “父皇想想看,为什么儿臣与吴先生几次争执没有人上这样的疏?说起来出宫那次是儿臣强词夺理、诡辩了一番,但这一次,儿臣与臣子们相争,所为的就是穷苦的百姓,哪里有半分是为自己?可为何这个时候有这样的疏上来?” 弘治皇帝皱起了眉头, 这些事不是他这个脑袋瓜子能想得通的。 “照儿以为,是什么缘由?” “便是因为儿臣杀了人、动了财,臣子们担心有一天刀会落在他们的头上。”朱厚照话里带着几分诱导,“儿臣也多谢父皇,就生了儿臣这么一个儿子,不然,还不知会如何呢。” 这句话皇帝听懂了。 “他们敢!”弘治霍然一下站了起来,他虽然脾气好,但也有逆鳞,那就是太子,“朕是念他们也算忠君为国的臣子,才不予计较。可不是任他们胡来的!否则,我大明朝还不翻了天?不过……” “父皇是想说,他们究竟是不是因着儿臣说的原因才这样上疏?” 皇帝心说,你怎么和朕肚子里的蛔虫似的。 “不错,朕以为,他们倒也不敢如此明目张胆,否则岂不是嘴脸丑恶?” 嘿嘿, 有句话说的好, 只有背叛阶级的个人,没有背叛阶级的阶级。 杀齐宽这个事,是这群人都担心、都害怕。 现在发出这样的声音、摆出这样的反对姿态,可不是某个人的意志体现,是阶级的意志体现,哪怕不是安向伯,也会是张三、李四。 “这事儿倒也简单。”朱厚照想了想,“父皇便将这些疏留中,然后让锦衣卫去查查看,不止是查这些人、还有他们的亲属,他们又占了多少的地?儿臣不信,一个寒门子弟出身、又清白为官的人,会在儿臣惩贪官、分田地的时候出声反对。” 如果有这样的人,那么此人奏疏中的建议,朱厚照就要考虑听一听,因为他也不是神,也不可能做一件事就是完美的、没有任何需要补足的地方,那就是固步自封了。 说句不好听的,有许多改革,即便上面的政策对,真的去执行也会变个样子,如果有人可以提出来,那为什么不听呢? 弘治皇帝面色有些纠结,他似乎在怀疑、又似乎有些害怕,害怕真相会是这个样子。 就像当初李广的账本, 他干脆都放给了朱厚照,自己不愿意看了,当头鸵鸟。 朝堂上也并未因此而有大的调整,朱厚照也从来不提,说老实话,换来换去的还是这帮人,有什么区别。 “来人,传锦衣卫指挥使牟斌。”皇帝眉目微黯,但还是讲了这句话。 朱厚照看自己的父亲也哀叹,他真的是个好人,好人便是希望大家和和气气,也是被自己这个亲儿子推着,于是朝堂上的波澜不断。 “照儿不必忧心。”皇帝这个时候还在安慰他,“若他们确实是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而上此疏,那么就是对朕的太子不满,这便由不得他们了!” 朱厚照其实不是在忧心, 他是在考虑, 以往每一次的波澜……其实多少是他这个太子有意推动的,但这次却是被动接招。 被动接招不是不可以,但缺少了自己的目的,和他的风格有些出入。 “父皇……”太子经一番思考,头脑渐渐明晰的起来,“父皇,甘肃镇张坋、朱明志等人既已伏法,朝廷可另行派员顶替,只需注意不要是与王越结仇的人即可。至于王鏊,儿臣想请父皇下旨召回。” 皇帝不解儿子用意,但他知道,大抵是又有什么藏在其后。 第一百章 希望的种子 商人虽没地位,但有钱,梅可甲不消几天功夫就在京城买了个像模像样的宅子。 他有三个儿子,四个女儿,除了正妻,还有妾四人。 其中最得宠的便是小儿子梅怀古。 也因为是这样从小就不是很懂规矩,但现在却要入宫。 大明嫡长子 第86节 这是梅可甲最放心不下的事。 据说太子已经有一个伴读,不过人家的父亲是进士。他,一个低贱商人罢了。 人家那是真伴读, 自家这个孩子却是要绑在太子身边的。 两个姐姐围在梅怀古身边, 她们都在问,宫里好不好玩儿,太子是什么模样, 因是孩子,言语之中也不会像大人那样注意。 梅可甲很是生气,“散开!以后立个规矩,家里谁都不允许问怀古宫里的事!” 这真的没道理, 但他在家中一向有威信,说一不二,正妻都不敢硬顶他。 这不是他暴躁,只是他有他对规矩的理解。 “怀古,你过来。” 梅可甲领着孩子入了一座假亭,他靠着石凳坐下。 小孩子离得近了也才发现父亲的脸颊皮肤下有一抹红色,这是喝了酒了,“爹,你这是怎么了?” 梅可甲有些酒醉后的眼神迷离,接着是紧紧搂着自己的儿子。 动作粗暴,喘息声重。 他是真爷们儿,哪怕张坋那样拷打他,他也还是活了下来,所以不会哭。 “往后……你在那里,一定要守规矩。在以前的家里,你闯什么祸,爹都能给你摆平。但你之后待的地方,爹摆不平任何人。” 说到此处,他放开了儿子,眼神落在小孩儿嫩透的脸上,“你我父子便是最低一阶的,要牢牢记住这一点。做人做事都得夹着尾巴。” 梅怀古大概也没有见过自己的父亲这副模样,所以心里多少有些害怕。 “爹,孩儿明白的,那里是太子府。” 虽然小孩子的说法不是特别准确,但意思是对的。 “怀古,爹对不起你。在太子府,旁人都有依仗,你没有依仗。所以若是太子不喜欢你,你娘和家里的几个哥哥姐姐都不会过的很好。咱们……说到底还是小人物。” 这些话从他从来没有对孩子说过。 本来他也不准备对孩子说。 但怀古往后去了那种地方,若还像在家里一般,他是真的有些担心。 梅可甲其实不了解孩子, 每个小男孩从小都会觉得父亲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当他发现不是的那个瞬间,其实心情很难言明。 几日来,他对怀古的管教又特别的严厉,但凡有什么出格的地方都会被教训一顿。 所以朱厚照再一次见到梅怀古的时候, 便发现这个孩子眼神躲躲闪闪,仿佛是想要挖个洞把自己埋起来。 看着跪在一旁的梅可甲, 朱厚照忍不住叹了声气,“对孩子,又何必这样?” 梅可甲以头触地,“小人斗胆,恳请殿下看在小人在外出生入死的份上,在怀古……犯错时能轻罚一分。” “东宫的规矩很大。但我这个太子规矩不大,只需四个字,实心办事。”朱厚照抬了抬手,转身向书案走去,并说,“你起来吧。” “是,谢殿下。” 他从书案上拿了几张图画,自从梅可甲入了京,他就找画师在作画了。 “你到东南之后,想办法找那些出海的人,到海外为我寻这几样东西的种子,只要找到这三样东西,哪怕你在东南寸功未立,我也一样放你家人随意离开京城。” 梅可甲一惊, 这是什么样的稀世珍宝竟然得太子这么重视? 他大约瞧了一眼,似乎像是果子,黄色、紫色的扁圆形球, 朱厚照指着这第一个东西说:“但凡是出海的人你都要问一问。这个是长在土里的,挖出来洗干净是这样,地面长着绿色的茎,也是可以开花的。” 之后还有红色细长的果子,其实就是红薯,反正他也依照前边儿的特点说了。 最后就是玉米,画出来的绿色的皮,包着颗粒状的果肉。 “殿下……这都是什么?” “叫什么不重要。如果你愿意你可以叫他梅可甲果。重要的是给我找种子回来。”朱厚照怕他不理解这个东西的重要性,强调说:“梅可甲,我问你个问题。你觉得到海外,咱们一年弄它个五千万两银子,大明朝的百姓就能人人富裕吗?” 听到这个数字,他本想下意识的回答可以。但略一思量就觉得太子的问题不简单, 接着很快反应过来,“……不能吧!银子又不能吃。” 朱厚照眼睛一亮,这个人还有点经济学的才能, “是了,哪怕你我通过几年的努力,开海这事儿成了,银子多了,但如果国家的粮食多不起来,那么反而会造成银子降价,这一降价,又会使粮食变贵。小民没有多少谋生的手段,他今年挣五两,明年还是五两,但买到粮食却少了,这可不行。” “所以你千万不要觉得本太子在忽悠你,这桩事你要倾注全部的心力,处处留意,处处询问……说实在的,若我有个三保太监,我已派他出海去找了。” 梅可甲这些话自然也听得懂,但他不明白,“照殿下所说这是比金银更为重要的东西,不知究竟是何物?” “是比水稻、小麦,更好种、且收成更高的粮食。” 朱厚照是决定告诉他,否则他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粮食?!这能吃的?!” 朱厚照点了点头,“好了,收起来带着,回去后就出发吧。我交代你的两件事,哪怕做成一件,都算你交了差,若是只能完成一件,那么本宫更愿你能找到这几种粮食。” 这是一种笨方法,主要是他不能两世穿越,不然有个杂交水稻,岂不是无敌? 他记得,这玩意儿大约是在16世纪,也就是一百年后传入中国的。现在主动去找的话,不知道有没有机会。 概率应该不大,但万一呢? 万一真的找到了一个,在古代中国这种环境下,朝廷手里真的全是粮食,那别说达延汗了,就是铁木真复活了,他都敢碰一碰。 “小人遵旨!”梅可甲认认真真的磕了几个头,然后毅然退去了。 朱厚照也呆了一会儿,他不知道这一面之后,下一面是什么时候。但这是没有问题的答案,随后不就再去想,结果……等几年后再看吧。 “刘瑾。” “奴婢在。” “咱们出宫一趟!” 刘瑾吓的双腿一软,“殿下,外臣的奏疏刚刚上,这个时候出宫……岂不是正中下怀?” “就是要叫他们来。”朱厚照抬着双臂,等着被更衣,“他们若是天天相安无事,咱们主仆也就只能每日进出文华殿了。那多无聊。” 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做了半年多的太子,朱厚照的心态也在变化。 上天给了他这个身份,那么他自然是要在历史上留一笔的,不管这笔是好是坏,史官总会记。所以说用这种大历史观去思考自己时,他便觉得不如在历史上留下豪迈的一笔。说句俗话,后世人拍他的电视剧,那也要往一个英雄帝王的方向去! 而既然豪迈,又怎么会瞻前顾后、叽叽歪歪,害怕那些阴枪冷箭呢? 第一百零一章 没有低头的人 太子驾这次再出宫,比前两次排场更大,锦衣持刀、五步一人,一路过桥至学宫外时,车马才停了下来。 刘瑾在马车外,“殿下,到了。” “到了?叫张天瑞出来。” 刘太监马上明白了,不过也不及他嘱咐人进去喊,张天瑞自己已经领了一帮工匠在门口排排下跪。 “臣张天瑞,参见太子殿下!” 以往这里是喧闹之所,但此刻除了张天瑞这声叫喊,则安静许多,只有吐绿的老树叶随风沙沙作响。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就要入夏了。 朱厚照从马车里掀帘而出,他一身圆领红钗龙服,标准的太子服饰,腰间系着玉带,自信而威风。 他是后世灵魂,不是讲究人。 但,皇室威信降低,以至于弘治开口都要叫他躲上几分,真是可笑。不讲究是他的选择,不是不能讲究。 今天车马就这样出来了,又能如何? “该干活儿的人,都去干活儿。你陪着本宫就可以了。” 张天瑞又磕了一个,“是,谨遵殿下旨意。” 于是他起身让身后出来一起见驾的人全部回去。 朱厚照就在马车上看了一眼这地方,门脸儿已经起来了,一路过来地面也是平整石砖,张天瑞说:“照殿下所说,臣分几期建设,后续再行扩大,便是想早日投用,现在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总归是见到了成果。” “既是为百姓,百姓可等不起。”朱厚照指着那空着的匾额问:“上次,本宫让你为这学宫起个名字。你可想好了?” “启禀殿下。臣以为,书院二字,恰好。” “哪里恰好?” “殿下置这所学宫乃是为天下百姓,殿下有此心,乃是仰不愧天、俯不怍人。不管叫什么书院,后世人自己去填。咱们,便只叫书院。”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朱厚照算是认可了张天瑞,这个胆小的家伙和自己接触时间长了之后,终于知道脑袋……太子是不会轻易要他的,只要想明白这一节,他一个进士也是极聪明的,“张天瑞,你这个想法好。” “谢殿下赞誉。” 随着太子往前走,张天瑞也换了个方向俯身跟随。 他现在也算得意之人了, 原本一个中允官,如今却能被太子得用, 真叫时来天地皆同力。 京里那些同僚,哪怕不在嘴上说艳羡,但心里头也要有几分酸味。 大明嫡长子 第87节 入内之后是一座大讲堂,讲堂两边通透,里面设了屏风,过去即可出屋,随后一片开阔,左右两边各有偏房。 形容起来可一说是没什么建筑美感,但这是太子的要求。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这里要出不来什么有用的思想,那么建得越是豪华,越是浪费民力。搞成个阿房宫,国家都能亡了。 要是能有思想、高人降世,再普通也会变得不普通。 “张天瑞,你没有什么谏言要对本宫说吗?”朱厚照边走边看,还随口问了这么一句。 张天瑞听着奇怪,但还是摇头,“臣愚钝,并无一言一策以献殿下。” 太子听完反而开心了起来,“那看来,他们没有说服你。” ! “殿下恕罪!”可怜这位张大人,又是给吓了一跳,急忙跪下。 便是因为太子这话,就表明他知道自己与京里反对东宫建造学宫的官员有接触。 “起来。”朱厚照抬了抬手,“你一个六品官说是东宫府臣,但到底权力不大,朝里多的是大员、要员,他们找到你,你也不能不见。” “殿下明鉴!臣官阶虽低,但从不敢忘殿下嘱托,不论如何都要建完学宫!只是……正如殿下所说……” “本宫知道,本宫知道。”朱厚笑了笑,倒是也神情轻松的说:“你可不要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本宫可没有派人日日盯着你。之所以那样问,是你起了这名字。” 朱厚照没有和张天瑞提过仰不愧天这类事, 只能是张天瑞从其他官僚那里听到了很多反对声。所以才能投其所好,用这八个字,点中太子心思。 “殿下之英睿卓识,臣心中感佩。” 到了屋里,朱厚照坐上主位,刘瑾站身侧,张天瑞则面向他。 “……这样的话,招纳学生之事,也该有个说法。这事儿,你想过没?” “殿下,这是否有些急了?臣还需些时日……” “不急。”朱厚照摆摆手,“本宫招的是穷苦的人,不要说像这样能遮风挡雨的屋子,就是一间破庙,那都得抢。” “那么……只招学医之人?” “医学当然重要。但学医救不了天下人啊。本宫看里边儿还有个小屋,在那边设一个往圣绝学吧,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朱厚照意味深长的说:“两京一十三省没有哪一省是没有灾民的,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没有哪一天是不饿死人的。国事如此,到底应当如何,读书人要给本宫一个答案。也就是你们说的,要为往圣继绝学。这算是分院,等王鏊回来,叫他任这个院长。至于管大夫的院长,张天瑞,你去找。” “臣遵旨!”张大人又一次跪了下来,“殿下天纵英才,实我大明江山之福!天下百姓之福!” “可惜,有些人不这么认为。但天下的理,不能都叫他们讲去。” “理当如此!”接着,张天瑞又说:“殿下,往后学宫各类事务越发增多,臣想和殿下荐一人。” “说。” “詹事府左春坊左赞善,费宏。” 费宏,成华二十三年殿试第一名,状元及第。中状元时,他不过二十岁。 这样的人,只要苦熬,按照过往经验必是出阁入相,似乎根本不必在这个时候跟随太子和文官们搞得太僵,除非他和王鏊一样,是带着理想主义和浪漫主义情怀的人。 所以这个人,朱厚照还需要时间确定。 “为什么荐他?” “费宏年少成名,兼有文才,娴于政理,办事练达。是不可多得的德才兼备之人。” 朱厚照想了想说:“费宏的名头本宫听过。二十岁的状元,人生何等得意啊。他是太子府属官,也身在翰林,往后升谕德、做日讲官,是前途不可限量之人,本宫虽未召见过他,但他若胸中有策,到东宫请见,亦非难事。要你荐什么?” 张天瑞心一抖,“殿下恕罪!臣只是想为殿下举贤名之臣。” “不准。这里一应事务,无论大小,全部由你负责。做好了功劳都是你的,做不好,本宫是找你还是找费宏啊?!”太子这话说得是有强压的命令意味。 这让张天瑞很是不解,……费宏不论是出身、能力、品德都没什么瑕疵,由他这个人们口中的太子红人推荐,竟然不准? 这就是考虑的角度和层次不一样。 朱厚照考虑的是,哪怕学宫只有张天瑞一个人,那也就是他累一点嘛,怎么了?但眼下这个关口,文官在酝酿对他的不满,朱厚照也不会像弘治那样,认了这些不满。朱元璋、朱棣,他们哪一个认过? 不要说没错,有错都不认! 严格说起来,这也叫祖制。 所以说他要有这种姿态,以往类似费宏这种出身显赫的进士、按照常理就能熬上去的。现在? 不跟我搞好关系,你想上去?你哪怕能动一步,我都跟你姓!至于什么翰林清流、上位者眼中没有什么清流浊流。浊流太多了要治,清流太多了一样要治。 倒是那些本就有意见的大臣,见太子这样堂而皇之的出了宫,还是在安向伯上疏之后,这不就是……完全都不鸟他们吗? 收获这个消息的李东阳紧急出门请见太子,他看出了一些不妙的迹象,以往如果是弘治皇帝,这事儿好摆平,两方有一方低个头事儿就过去了, 可现在没有这个低头的人了! 第一百零二章 剪其羽翼 如果说刘健是刚直,那么李东阳就是他的相反面。 刘健见着一个小人或是那种名声有亏的人,那是一拂袖子,昂着头看也不看人家。李东阳则会顾着人与人之间的面子,在不违反原则的情况下做些客套般的交流。 除了在读书那件事上,刘健和朱厚照争过,旁的几件事,刘健很少废话。但他不是有话不说的人,所以既然不说,就是没得说。 但李东阳就会不一样,他会考虑大局。 就像这一次的事。 李东阳便来苦口婆心的相劝,所说的无非就是希望太子以朝堂大局为重。 朱厚照坐在太子主位上,他忽然想到一件事:“当初,本宫要派王越出任三边总制官时,也有人这么说过,说……用了王越,李广流毒不除,于大局不利。李阁老,你是学问大的人,你能否给本宫解释解释,究竟什么是大局?” 李东阳说:“国家兴亡,仰赖君臣团结一心,君臣相和,则国家兴,君臣相疑,则国家衰。臣所说的大局,并非是粉饰太平、求一时之稳定,乃是希望殿下维持君臣相合这个大局。” 朱厚照站了起来, 阁老说话就是不一样。 这句说的就不是这次事件的对错…… 他的意思,直观的说,就是因为你朱厚照搞了这么几次,再这样下去,就要破坏弘治皇帝与我们的良好关系啦! 听了这话,朱厚照才明白过来,为何李东阳这么急着来见他。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思考的层次同样不低,不愧阁老之名。 那个程敏政,在政治方面,显然不如他。 “李阁老是个看得清的人。难道不知道那个安向伯为何在这个时候上疏吗?” 李东阳坚定的回:“上疏谏言乃臣子本分。殿下有过,臣子自当纠之!” 朱厚照不清楚他是真的不知道, 还是知道了,但为了维持他心中所谓的大局,选择了不知道。 不管怎样,这样的回答如果说出口,那态度就不是朱厚照可以接受的,所以他听不了这个劝。 “李阁老放心,本宫从来不是激进之人,天下百弊,一夜之间绝不干净。我也没想一夜之间绝干净。但他们一样都不许我干,这怕也不行。” “以殿下之龄,自当有时间长远谋划,何苦如此焦急?朝中重臣,更没有哪一个拖得过殿下。事缓则圆,一时不行,不代表一世不行。” 朱厚照脸色有些变化,一时不行? 说的好像他们已经能决定了他这个太子该怎样似的。 “阁老说的都对,但我心中不服。”他说这话,坚定有力,“本宫为的是大明的百姓,杀的是无德的贪官,如果做这样的事,得到一个暂时忍让的结果,凭什么?” “殿下,治国乃绝大之事,并非意气相争,怎么能讲凭什么,不凭什么?” “要讲!一定要讲!”朱厚照不接受他的说法,“阁老就当我不见棺材不掉泪好了,至少我要看看,是哪些人要本宫潜心读书,不问政事。” 是吧,哪怕是落了败,那也不能还没开始,就已经投降了。 李东阳话说到这种程度,其他的他也没办法了。不管如何,这个大局他是一定要维持的。 这一切似乎也昭示着,某种结局的不可避免。 京里的科道言官,一看太子竟然摆出这等姿态,那便更加忍不住,干脆连出宫的事儿一起带上谏言! 于是原本安静几天的朝堂便又热闹了起来。 然而,热闹归热闹,面对皇上唯一的皇子,他们要怎么办才是关键。 毕竟一道奏疏留中是留,十道留中也是留。 程敏政等人又去了李东阳府上。 他们都担心,最后的局面会不可收拾。 “东宫……始终是东宫,这一点在座的各位都无法更改。”李阁老说话不敬不慢,仿佛心中已经有了想好的谋划,“东宫行事,你我更无力阻止,我想殿下也是看中了这一点,所以有恃无恐。不过……殿下要成事,总归是要靠臣子,如今殿下的根基尚浅,说来说去就那么几个人,因而,要稳住朝廷的大局,也不是毫无办法。” “剪其羽翼!”程敏政脱口而出,他都不用等到李东阳把话说完。 羽翼一剪,哪怕再折腾,也就是出宫玩一玩这种,于朝堂的影响力则不大了。 像是王越之事时是王鏊‘阵前反戈’,夺田案则是杨廷和在竭力配和,若是没有这两个人,东宫要想如愿达成目的,怕也没这么容易。 但…… “但这就要担着干系……” 李东阳的话大家都明白。 这也是李阁老一直没提这个四个字的原因。 这种法子……打头阵的那一个,特别容易被记恨。 太子现在还是太子,以后成了皇上呢? 到时候秋后算账,那可就是雷霆震怒。 所以一时之间,众人也有些犹豫。 “阁老,”左佥都御史钱桂看了圈众人女子作态,心中一时来了激动,开口道:“东宫行事日渐偏执,而陛下宠之日甚,再拖些时日,陛下那边怕是听也不听咱们这些做臣子的了。便如岐王、雍王之事,陛下为何回心转意?除了殿下,世上又有谁能做到?如此看来,有些事也是不得不为之,否则国事如何,恐将再难控制。值此之际,我等又怎能只是考虑个人安危,若诸位不便,我钱桂愿上此疏!” 众人听了心里一震,哎哟,御史到底是御史,这份见识和胆略,的确不同于一般人。 便是程敏政也忽然之间对钱桂有了刮目相看之感。 大明嫡长子 第88节 李东阳则抬了抬胳膊,面色一正,冲着钱桂行礼:“早闻钱旻之怀忠义之性,抱负直之操,今日方知此言不假。国有诤臣,民之幸甚!钱公,当得起我这一礼!” 钱桂一愣,不是……我就是表达一下,这么大的事,你这个阁老不带头,指望我们能办成的? “君仁则臣直,钱旻之,有古君子之风范也!” “钱公,受我一拜!” 程敏政捋着胡须笑呵呵,“殿下是强势之性格,殊不知世上最硬的乃是文人的骨头。如此一来,何愁大事不成?!” “王鏊王济之一时君子。倒是那杨廷和,东宫出阁讲学疏时,便有心与殿下独对。我看,不能太便宜了他!” 听到这句钱桂更傻眼,这……怎么就开始讨论下一步了?! 第一百零三章 有大勇气的人 “惩治山东按察使齐宽、收缴齐家不法所得之田,归于百姓,这是朝廷的意思!这事儿已经上达天听!倘若这些田地分给了你们,将来上头追究下来,你们他娘的替我去死吗!” “韩知县,没有人叫您去死。朝廷的意思既是要收齐家之田,那自然不包括我等投献的,如今齐宽身死,朝廷却要将这部分田地也分出去,这是哪里的道理?” 乐山县衙,知县韩子仁正在和县里赵、谢、余三家大户争论近来齐家夺万顷田一事。 所谓投献,本质上类似于现代社会的合理避税。 在明代,藩王、勋贵的田地免税,官绅这一级根据品级的不同,也有不同的免税额度。这样的话,只要把田挂在这个群体的名下,就可以逃税。 这种现象自明中叶以后,越发严重。嘉靖末年大地主徐阶被海瑞揪住侵占二十万亩良田的小辫子,这个数字里有部分土地也是来自于投献。 齐宽名下的田亩,自然包含这些。 这些大户不知道背后是什么关系,搞得韩子仁也头疼,最让他头疼的是数字太刺眼,“照你们所说,你们三家人投献的田地共八千余亩,可这次齐宽案,涉及到我乐山县的总量不过一万二两千多亩,外面是那么些无家可归的人,合在一起都没你们三家分的多?!” 山羊胡子的赵家主人说:“那韩知县是何意?难不成是要把我们三家的田地一并分了?咱们关上门说去自己人的话,韩知县是举人出身,能做到知县已是不易,再往上?怕是没可能了。往后在这乐山县,还不是我们几家和韩知县密切配合?您是官,我是民,但韩知县也要俯身看看我们这些小民才是。” “你们算什么民?!劳资眼睛又没瞎!怕是心里头都惦记着找到什么人,撤我的职呢!”韩子仁二十多岁,表情嚣张,看起来不吃这一套,“我告诉你,打小韩某人书没读好,一直为人瞧不起。所以说韩某人就是要做件儿叫人看得起的事!今儿这田,是杨知府从京里带出来的旨意!一定要分!而且我一定要分到位!至于投献不投献的,我不知道,奶奶的,你们的肥了腰包,却要掉劳资的脑袋?都特么给我滚蛋!” “杨知府那边儿连种子农具都准备好了,到了我乐山县却发现没有那么多的百姓用得到,我这脖子也是肉做的,刀一旋儿就没了。你们赶紧回去,该通关系的通关系、该找后台的找后台,最好就把我这个知县给撤了!劳资回乡种田,还能继续喘气!” 韩子仁没个读书人的形象,话里有时还有脏话,搞得跟个地痞流氓似的,搞得他们很无奈。 其实不止乐山, 杨廷和已经收到了治下临淄、博兴、寿光、昌乐等多个县城的奏报,这齐宽之所以能贪这么多田地,其中大部分是投献而来。 现在要分田,正主当然要找来。 让他印象深刻的那个痞子知县韩子仁,鬼点子多,但好像没办法,只能不讲道理的硬来。 另一边,被排到山东专门负责办理此案的周经收到了京城的信, 上面只有五个字,剪除杨廷和。 他们这些老油条,许多话不必说的那么清楚,这样一讲其实意思他已经明白了。 看来是东宫逼得大家没了办法, 虽说他是太子,不管是谁都改变不了这一点,但只要手里没人,那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然而让周经有些为难的是, 当初出京时,他是在御前做过保证的,办不好齐宽一案,他自己也要去职退位。 和他一同前来的还有大理寺少卿吕叶、刑部主事周会成,他们都属于团队一员,也就是刘健当初的建议,如果田地里再涉及其他案件,直接就地审理。 “……据说杨廷和在办案过程中困难重重,便是因齐家之地有不少是各方投献而来。因有东宫撑腰,扳倒上司倒还算容易,只要东宫偏信了他即可。但要把这么多的田、这么多家的利给分得明白,东宫却帮不上什么忙,他一个四品官也很难搞定。” 周经则是忧虑,“明年,青州府的田税是不能少的。这时候去动杨廷和,以什么名义?” 其实也不是以什么名义的问题,吕、周二人都听得出,这是大司徒担心自己跟着一起倒了霉。 周会成笑了笑:“大司徒保证的是青州府的田税增加,可又没说增加多少。不管怎么样,这次东宫要办齐宽案,不少百姓依然是能够分得田地的。” 这话倒是有意思, 只要分了一点,部分无田的百姓有了田,那么大司徒要完成‘军令状’也不是难题。 然而周经也算有几分正气的,脾气也大,满是傲气的讲:“自作聪明!扳倒一个四品官,还要牺牲百姓?传出去岂不是说我户部尚书无能?!你们也不要跟着瞎出主意,当初,本官在御前就曾说过,我周经从不反对惩治贪官!更不反对为民谋利!” 吕、周二人多有些无奈,“大司徒、京里的大局为重啊!” “本官知道!但做人做官要有底线,不就是一个杨廷和?收拾了他就行了,坏不了大局!” 说完他还把这封信给撕了,“我周经为官多年,只知上忠君父,下安黎民,似这种背后计算,吾不耻也!拿笔来,参杨廷和的奏疏,本官来写!” 京里的人搞了半天,最后让一个名不见经传的钱桂来上疏,真是让他万分瞧不起。 杨廷和也不是处处就对,参他几个错处,怕什么? 吕、周二人又问:“那么对于投献之地,大司徒准备怎么交代杨廷和?若是杨廷和坚持不还投献之地,则地方一旦生乱,大司徒身为经办钦差,能逃得了干系嘛?” “那又如何?!只要问心无愧!死又何惧?” 周大人是敢在弘治皇帝面前怼他那个心爱的儿子的人,说老实话那天就没想着活着出来!他甚至还瞧不起这些人,计算来计算去,可还记得自己是谁? …… …… 韩子仁那边也匆忙从乐山县赶到了知府衙门,在杨廷和面前行礼,他在这里是规矩的,因为他知道杨知府上头有人,“杨知府,几日前您就说要请上头的旨意,现在上头究竟怎么说?!再不下来,属下那县衙都快要给他们拆了。” “急躁什么,谁敢拆县衙?”杨廷和眉目一抬,从袖口里掏出张纸来。 韩子仁踮起脚一看知府大人有东西掏出来,他眼睛立马热烈了起来,“知府大人,可是已经有了旨意?” “自己看。” 韩知县猴急得像是离家许久的汉子,而定睛一看立马拍腿叫好:“我就说太子殿下一来,咱大明朝要出圣人!” 而那信上则写着简单的几行字,歪歪扭扭并不好看,但韩子仁看了很爽:既是投献,则他们是有意逃避朝廷赋税。根据《大明律》,凡豪民故意隐蔽差役、赋税者,杖一百。官员容隐者,与同罪。受财者,计赃以枉法从重论。跟随之人,免罪充军。但切记,分田为要。 “这样一来,难保不会生变啊。”杨廷和是有些忧虑这一节。 韩子仁哈哈大笑,“知府大人,这事儿我韩子仁敢做,那帮人叫他们欺负老百姓他们敢,碰上拼命的时候,还得是我这样的!我就不信了,他们还敢造反不成?” 杨廷和没想到平日里看着不靠谱的韩子仁竟有大勇气, “你真敢?” “知府大人莫要瞧不起人,这有何不敢?!”韩知县来了脾气,“这帮混蛋,在我的县衙、趾高气昂的和我这个堂堂知县说,我只是个举人!奶奶的,他们还连举人都不是呢!” 杨廷和:“……” 第一百零四章 恶化 杨廷和本想从臬司衙门借兵跟着韩子仁,这样的话稳妥些。 但,没成功。臬司衙门当然不是说不借,只不过是找了理由推脱。 韩子仁等了半天发现自己白等,所以有些奇怪, 杨知府是太子的人,原按察使齐宽都被拿下了,怎么现在杨知府还是吃不开? 杨廷和也觉得奇怪,心里有些不详的预感。 好在韩子仁有些痞气,能借到最好,借不到他也无所谓,他个人身形算矫健挺拔,人也是有些黑的,出了知府衙门一跨上马。 在他身后跟着的,只能是知府衙门的人了,论量论质都不如臬司衙门。 “府尊,属下这就去了。” 杨廷和望着那张有些黑、但棱角也算分明的脸庞,心中升起一股敬佩之情,他拱手行礼,“一切小心!” 韩子仁咧嘴一笑,大约是黑的原因,显得他一排牙齿白的发亮,“府尊保重。” 杨廷和较少见过这样的人, 他十九岁就中进士,这么些年来,在翰林院、在詹事府,所遇到的都是彬彬有礼的读书人,且都是进士。 韩子仁是个举人……实在不是他的圈子。 韩子仁张口就是你妈的,他妈的,也不是他的圈子。 但路遥知马力,在这大事的关口,韩子仁反而一不惧、二不怯。 世上百样人啊。 路上, 一直跟随韩子仁的师爷问道:“堂尊,这趟回到乐山,不知道准备怎么做?” “张榜、告民,择日分田!” “分四千亩,还是分一万两千亩?” “当然是一万两千亩!驾!” 师爷一听人有些晕,脑袋也开始隐隐作痛, “堂尊!等等我!” 棕色的瘦马追上韩子仁,师爷也不管赶路还是不赶路,他实在是担心韩知县准备这样做,“……若是如此,那三家定会聚民闹事!到时候要是动了刀枪又当如何?” 韩子仁紧紧握住手中的缰绳,“沈师爷,说老实话,县里的那些人我不怕,劳资毕竟是知县,他们又是什么?现在这件事东宫都在关注,要是杀了朝廷命官,他们家几百口也他娘不够砍的。但我担心上头……” “上头?”师爷一想,“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希望别出事吧。”韩子仁不怕拼命,但人不能白白送命,如果杨廷和这个知府都出了问题,他一个举人出身的知县能指望谁? “堂尊可否细说说?” 韩子仁也只是一种直觉,“昨天我和府尊商议分田事宜,太子的旨意是,如果有大户想要拿回投献之田,那么就治他们故意隐蔽逃税之罪。但一切以分田为要,所以无非就是四个字,杀鸡儆猴。” “府尊为保稳妥,提出到臬司衙门借兵。可今日一早却来了信说,臬司衙门的兵都被派出去了,无兵可借。府尊是太子的老师,我听有些人议论,他能到青州出任知府,也是太子派下来的。若是齐宽还在,借不到兵倒也没什么。现在还借不到……” 师爷也觉得不太对,但他大约有个方向,“如果要有个原因,那一定在京城,不在青州府……既然如此,堂尊还要依原计划分田?” “这不会有什么变化。”韩子仁夹了夹马肚,他的样子,倒有几分武将的风采,“师爷跟了我许久还不了解吗?我这个人能动脑子,但动不了太多。早年间就有人告诉我知县难当,但我觉得没什么难的,无非就是一句话,老百姓要活路,我就给他一条活路,再把不给老百姓活路的那帮混蛋咔嚓了不就结了?” “堂尊这化繁为简的功夫,一直是好的!” 大明嫡长子 第89节 …… …… 朱厚照在东宫也觉察到一丝不对味,张天瑞都已经开始大张旗鼓的招人了,原先计划要夺书院的程敏政等人竟然视而不见,像忽略了这件事一样。 政治敏感性很高的他几乎马上就能想到:一定是有更重要的事,所以才让了路。 但,什么事会这么重要?优先级这么高? 朱厚照在练习射箭,但眉头一直紧锁,边上的宦官、宫女都不敢打扰。 刘瑾毕竟跟了这么多天了,这个样子的太子是在思考问题,这点他还是能摸清的。 ……如果程敏政要让,那么只能是让李东阳, 李东阳现在所在乎的,无非就是让他老老实实回文华殿读书, 可这帮臣子,说来说去也不能拿他怎么样啊。 如果有办法,早就用上了。 却在此时,有个小宦官快步过来,跪下说:“启禀殿下,皇爷传旨请殿下移步乾清宫。” “可是有什么事?” “有的。今日早朝,御史钱桂领头,又有陈泉、赵毋庸等人跟上,奏了杨廷和三宗罪,一是在东宫独留奏对,二是以下犯上,三是借分田之机,打击异己,在青州府排挤同僚,致使一府动荡,山东紧邻京师,山东不稳,则京师震动!” “拿着!”朱厚照把弓箭直接扔给了刘瑾,自己转身便走了。 吓得刘瑾脸色一白……太子叫他拿着他又不敢不接,可扔过来的还有箭头啊! 好在他惊险接住,没有给他手掌扎个大洞。 “殿下,您等等我!” 朱厚照问:“张永人呢?” 刘瑾心想,殿下您到底是喜欢他多一点,还是喜欢我多一点,张永都不在京城了,您还问? “殿下,张永和梅可甲去杭州了。就是前几天的事儿。” 朱厚照一愣,应该还有人吧?正德时期可是号称八虎,只不过性格变了,更喜欢自己做自己的事,不要旁人打扰。所以除了刘瑾、张永,其余人也说过话,但不多。 “那就叫谷大用吧……”他略做思量便决定了,“乾清宫我自己去,你现在就去和谷大用说,让他即刻前往山东,去找山东的镇守太监,叫他一定支持杨廷和!否则本宫这个太子回头宰了他!快去!” 刘瑾有些不明所以,“殿下……山东的镇守太监,咱们和谷大用可都不熟啊!” “没事!你让他带东宫的印信。镇守太监说到底是宫里的人,我是父皇宠爱的太子,我这个话他不听,坏了我大事他要是能继续喘气儿我跟他姓!这句原话一定要带到!” 这个时候,朱厚照已经不相信山东的文官了。 政治斗争,一旦劣质化,就特别容易损坏国家和百姓的利益。譬如,他们如果要扳倒杨廷和,那么一步到位的办法是什么? 就是故意给杨廷和添乱,让百姓闹起来,让他的田分不成,这中间就不可避免的死人、也会使这个可以善待百姓的机会被浪费。 这种事不绝史书,不要说牺牲几个百姓了。就是那些为国征战的将军,后边儿都有对手扯后退,最后将军败了、国家也败了,但他们赢了。 眼巴前就发生过了的,便是先前提到的,成化年间文官把王越和汪直分开,结果导致许宁在大同兵败,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朱厚照现在旁的倒不担心,京城里他有信心稳得住,但就担心这帮家伙没底线,为了达成政治目的,而置真正关乎百姓的大事于不顾。 一旦有那种恶果,那么杨廷和不办也得办,他们的目的也就达到了。 至于他本人则立马前往乾清宫, 这帮混蛋,真的太给他们脸了,拿我这个太子不当官儿! 第一百零五章 请旨抓人! “堂尊,真要贴出去吗?” 韩子仁最后落笔,就是要分一万两千余亩的田地。 说实话,这里面操作空间很大,其他的县肯定会把一部分田地分给本就有地的农民,甚至是大户。 具体分给谁,那要看和知县老爷的关系。 反正上面只有一个总纲,具体的细则还是下面在制定,到时候就报上去说都已经给了穷苦的百姓,弱势的老百姓求天无门,他们又能怎么样? 但韩子仁自接到这个任务开始,就誓要把这事儿原原本本的做下去。乐山县的田地有的已经找不到正主了,即便找到,类似那些投献的,该给谁,不该给谁,这要怎么定? 思来想去,他还是按照分给无田的百姓这个原则。 但榜一旦贴出去,叫老百姓知晓,再想收回来或是推行不下去,那就难了。 “贴!”韩子仁的拳头重重捶了下桌子,“老子是知县,分的是罪官齐宽之田,本质上这些田都属于朝廷,我这个朝廷命官自然是想分给谁,就分给谁!都给我贴出去,倒要看看这事儿出不出得了人命!” 与此同时,县里的赵、谢、余三家也在煽动老百姓, 当日下午许多人往县衙门口聚集,齐刷刷跪了一地。 “草民请见知县大老爷!” …… 衙门里的人慌了好几个,都堵着韩子仁,这个时候一把手得要有个态度才行。 “取我的官袍官帽来!” 不用说,这些百姓全都是被人为聚集起来,要的就是他韩子仁推不下去这个分田之策。 旁的有的县其实还算比较顺利, 比如说投献的比例不高,只要还回去,取得大户的支持,那么分田自然容易些,无非就是再让那些人吃进一些。 韩子仁甚至在想,会不会有人就私下里把这些田互相给分了。 否则,怎么没听说其他县有乐山这么难? “堂尊,你这是要出去?外面可都是刁民啊?” 韩子仁面色不改的说:“本官是朝廷任命的乐山知县!这些人是刁民也好,不是刁民也好,今日来此所为的也就是银子,既然有此心难道还敢杀了本官不成?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开门!” 赵、谢、余三家都在等着看,韩子仁要怎么处理。 县衙的大门有些老旧,转动的时候发出吱吱呀呀的刺耳声, 大门的外边儿是成片的百姓,里边儿有穿戴整齐的知县。 门开之后,群情汹涌,男女老少大多呼天抢地。在前排几个的,壮汉看着倒像是良民。 韩子仁一点不惧,老子看着还像良民呢! “韩知县!” “都安静!”韩子仁憋了气大声的喊了一句,“本官是乐山知县韩子仁,你们谁有什么话找一个人说,不要吵闹!” 有他这话,前排有个三十多岁的、脸颊上长了颗黑痣的男子大声禀告:“韩知县!我们都是乐山县各村的百姓,现在听说朝廷要将那个大贪官齐宽的地给分了!大老爷,我们大伙儿都被占过田地,是不是可以把那些还给我们?” 你们说被占就被占了? 韩子仁才不信,有的就是想忽悠一点,有的是被别人占去的,均不在此次分田之列。 “你们说的事,我已掌握了情况,乐山县主要被占的是光联村、东胜村等十几个村庄的田地,这些都会还回去。如果确实名单上有你,不要急,也就是这几天的事了。如果没有你,那就都散去,该干嘛干嘛!” 他这么讲,人群自然是骚动。 “大老爷,先前调查的时候我们都不清楚。这其中若是有遗漏的可如何是好?” 什么遗漏的, 韩子仁三教九流样样粗通,这话的意思分明就是:你的到底有没有调查过我们也不清楚,现在忽然就说这些地归那个谁谁谁了,这里面没有猫腻的? “本官是乐山知县!当的是朝廷的差事,办的是百姓的大事!自然会公道公正!这事儿是朝廷的旨意,你们今日不这样要分,这样还是要分!谁也拦不住!” 讲完硬的,他再说软的,“各位乡亲,你们天天盼着明君降世,现在朝廷惩治贪官,为民分田,所行之事不正是你们盼望的?如果这个时候你们还要闹事,扪心自问,你们对得起朝廷吗?” 韩子仁把攥着刚刚草拟好的告示,“现在,本官就要把这个告示贴出去,有谁仍不愿意配合的,冲我来!咱们去知府衙门、去京城,这个官司打到天上,我韩子仁也不怕!” …… …… 地方惊心动魄。 紫禁城也不安静。 这件事似乎自推行之日起便注定了要浓墨重彩。 朱厚照入了乾清宫,二话不说往下一跪! “父皇,儿臣想请旨!” 早朝上的事情,皇帝大概猜到太子已经知晓了。他本意就是召来论一论,没想到太子入了暖阁直接便跪。 这让他有些意外。 “照儿别急,你要不先看下奏疏?”皇帝给了萧敬一个颜色,让他过去扶起来。 但是朱厚照不愿意起来, 这帮文官动他的人,他要是还没有反应,东宫这块牌子干脆砸了算了! 这和之前可不一眼,不是简单吵一架、斗几句嘴就算了的事。 用人的权利是非常敏感的。 “父皇!那些奏疏可是列了杨廷和的罪状?若是如此,儿臣不必看了,他们的心思儿臣明白。儿臣这个太子他们动不得,不就是想着要把儿臣用的人给贬黜了?但这不是一桩简单的弹劾官员案!这是要窃取用人权柄!” “儿臣是父皇的太子,儿臣的行事原则和立场都和父皇如出一辙,自古用人权柄操之于上!现在他们对太子有些不满,就要换掉东宫的人?如果换了,那么往后谁还会真正奉儿臣为太子呢?!如果咱们自己用的人还保不了,朝廷用一人或黜一人都成了他们的意志,那皇帝的威权何在?君臣的名义何在?!” 朱厚照要表达的激烈一些。一方面因为弘治的性子软,有的时候自己的‘红线’给人踩踩就算了。另一方面,他怕慢了出变故。 嘉靖年间,浙江巡抚朱纨奉旨去查办东南沿海商人走私的案件,结果这些海商买通朝中官员大肆弹劾,最后硬生生把朱纨吓得自杀了! 弘治皇帝果然正色起来,他没想到儿子有这样一番情绪和考虑,甚至有些不可思议,“他们竟然还敢对你存了这种心思?!朕与照儿一体,这是举国皆知的事,今日这样对你,来日岂不是一样对朕?你起来,多余的话不必多说。只讲,你要请什么旨?” “儿臣请旨抓人!”朱厚照斩钉截铁的说:“杨廷和本是詹事府出去的清流,从来都是低调行事,不得罪人。何以短时间里一下子有数名御史言官上奏弹劾?儿臣不是说要言官因言获罪,但这一次显然是商量好的统一行动。” 他已经不想和这帮人再论理了,世上太多事只能靠刀。 “照儿的意思是……” 大明嫡长子 第90节 “御史言官应当持己正身,似他们这样同进同退,类同结党!太祖高皇帝当年设督察院,难道是让他们成为臣子手中之刀吗?!” “若是他们不认呢?” “认不认,有的时候也由不得他们。” 朱厚照这些话有些厚黑。不知道弘治听懂没有。意思就是,此次就是要借这个罪名,他们是认也好,不认也好,这个恶名就是刻也要刻到那些人脑门上! 第一百零六章 走,去乾清宫! 其实朱厚照很想直接说,就是父皇你不要怕了那帮大臣。 说到底他们又能怎么样? 但有的人天性是这样,与人起一点争执,心里就开始发抖。 不过,这个话儿子对老子、老子还是皇帝的话其实不太好说。 反正也不是最重要,朱厚照便说起关键的,“父皇,从杨廷和来的信上看,他在青州的分田一事,推进难度颇大。说是有些县较为顺利,其实也令人忧心。” “嗯?为何?” 皇帝不懂基层的猫腻。 “很好,是因为都分给了有头有脸的人,官绅一起私下里把这事儿给解决了。真正没有田的人,却拿不到……唉。” 说到这里,朱厚照都忍不住叹气。 王朝到了中期的时候,很多问题是积重难返。 对于他这个后世之人来说,想要做点事情,但奈何没有得力的人,满朝的贪官,杀了一个,不过就是把张贪官的钱放到李贪官手中,有什么意义? 好不容易能忽悠几个替他干活的,还有一帮混蛋要动他的人。 所以朱厚照是真的想干人了。 弘治皇帝那边一看太子叹了气,心中忽然慌了起来,他连忙起身去拉上朱厚照的手:“照儿不必心急。朕也知道,如今的天下已是积弊丛生,想要改都不知从何处入手。但这江山,迟早是要落在你的肩上,你若是心灰意冷,父皇还怎么能放心?” “照儿先顺顺气,不论如何,你还有父皇,父皇是怎样都会支持你的。谁叫你是我生出来的?” 朱厚照听了这话还算有些安慰, 至少皇帝靠谱。 “叫父皇担心了,其实也不是儿臣心灰意冷。只是许多事都很简单,但他们还是要犯这个忌讳。浪费他的时间,也浪费儿臣的时间。就说这次分田之事,上上下下都知道儿臣在关注,那帮山东的官员还是要上下其手,从中贪墨,有什么意义?” 齐宽都杀了,还少了你?! 朱厚照心思也静了下来了。 不管怎样,他还是要抓住主要矛盾。 “父皇,儿臣的意思,还是百姓为重。涉及分田的几个地方,父皇要派得力的锦衣卫过去了。不能他们在奏疏上写着分好了,咱们父子就信了。不去瞧瞧,儿臣实在不放心。” “准奏,准奏。”弘治皇帝现在答应的比刚刚更干脆。 仿佛这些事情都没有他哄儿子开心更为重要。 “还有那个杨廷和,太过书生气,既然知道有些县是这样分田,还客气什么?” 皇帝继续抚着他的背,哄着说:“似乎朕每次叫你来乾清宫都是不好的消息。来,这次我给你看个好的。” “什么?” 朱厚照没想到皇帝还卖起了关子,只得他自己捧着奏疏细读,“这王越还是宝刀未老,哪怕赋闲十五年,真上了战场胸中也还是有韬略的。想来再过几月就可以听到捷报的消息了。” 王越已经决定要攻贺兰山,他到那个地方几个月了,除了巡视之外,还没真的做过什么。 朝廷没有催,因为朱厚照不让催,军事行动就从军事角度来看,不要让政治影响它。现在,王越总算是要动了。 “说不定,现在这个时候已经打起来了。” 朱厚照则想起了王守仁,不知道那个小子有没有什么进步。 这么说起来,其实国家能用的人才也没那么少。 他的信心又多了几分, “父皇!下旨吧!” …… …… 天子之怒,伏尸百万。 圣旨一到,锦衣卫如山洪汹涌。这次比上次还要简单。 钱桂在屋里润色给友人的信,讲述京中近来发生的事情,没想到忽然听到一脚踹门声! “锦衣卫办案!其他人等避让!” 钱桂心中一惊,锦衣卫?!他可是左佥都御史!难道皇上要抓御史? 他心中慌乱、笔下生错,墨水浓浓一划,毁了一整张纸。 钱府里下人、女眷全都慌做一团,尖叫的尖叫,奔跑的奔跑。 那个领头的锦衣卫像是熟悉钱府的构造一样,直奔书房而来。 家里的夫人动作也不慢,和女儿一路奔跑过来,“老爷!怎么锦衣卫来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别……别慌……”钱桂把夫人和女人往身后推,自己深呼吸一口,砰砰乱跳的心稍微好了一些。 砰! 书房的门还是被撞开了。 一个人高马大的锦衣汉子,腰间系着绣春刀,出现在他的面前。 “左佥都御史钱桂可是你?” “正是在下。” “拿下!”男低音雄浑宽厚, 喊得钱家夫人和女儿眼泪瞬间夺眶而出,“不要!” “什么要不要的,锦衣卫办案,难道你想抗旨?脑袋都不想要了是吧?!” 钱桂嘴唇哆嗦着,慢慢抬起手行了礼,“敢问,我所犯何事?” “身为御史言官,持身不正,诽谤朝廷命官,这够不够?” 钱桂坚持理论道:“身为言官,风闻奏事是本分,国朝至今百十年来,哪个言官有诽谤官员之罪?” “我是个粗人,听不懂这些。带走!” …… 李东阳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整个人如弹簧般跳了起来,“陛下下旨,抓了钱桂等人?!” “是,圣命直接传到了锦衣卫,是由锦衣卫抓人。” “这这这……咳咳咳。”李东阳一急之下气都有些没喘匀, 弘治年间,这是头一次圣旨抓言官吧! 当年太祖高皇帝设都察院,要的就是言官风闻奏事,再结合儒家观念里的兼听则明、偏听则废这句话,所以动言官的皇帝几乎就等同于是昏君,说严重点就叫有了亡国之相。 刘健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便是因为那些上杨廷和的奏疏?!” 如果言官能抓,那么他们这些人都可以抓呀! 李东阳一时心乱如麻,他开始有些怀疑,当初剪除羽翼的策略是否正确。东宫的对应实在大出他的意料,如果是这样的结果,那么他原先想要朝堂稳住的想法反而落空,现在是给他弄的更加动荡了起来。 “以前只知殿下思路有奇,口齿伶俐。没想到但有行动,也是如此凌厉!”谢迁眉头深锁,这种情况在他的职业生涯里也不多见,“刘阁老,咱们现在怎么办?” “不论如何,钱桂等人不应抓,至少不应这样抓。言官不能因言获罪,咱们三位忝为内阁,至少要知道陛下为何这样决策。” 走, 去乾清宫! 然而他们走到乾清宫的门口,就被太监给拦了下来。 萧敬说话客气,但态度坚决,“三位阁老,皇爷交代了旨意。今日身体不适,不便再宣召。有什么事,还请明日再来吧?” 不见? 李东阳更加懵了,这哪里是不见,这是陛下铁了心要处置那几个人,而且已经铁到连听都不听他们这些阁臣的劝言了。 这当然也是朱厚照的想法,所谓不动则已,动则惊人。要么不搞你,要么搞死你。都动起参太子的人的想法了,下一步不就是要逼宫? “言官不可杀!”刘健对着两位同僚讲了这句话,随后一撩袍子跪了下来, “臣刘健!叩请圣上!” “臣李东阳、谢迁,叩请圣上!” …… 萧敬低头入了阁,把三位阁老的反应向皇帝和太子做了禀告, “照儿,你当如何?” 朱厚照摩挲着手指,“让他们等着,等牟斌过来再说。” 第一百零七章 好毒的太子 钱桂被带到了监狱里。 锦衣卫按照宫里的意思,没有对钱桂、赵毋庸等几名御史严刑拷打。 他们就是给了钱桂一纸一笔,“写!那日在李东阳你阁老府上,你们都谈了什么,原原本本的写上!” 钱桂一想原原本本的写上那还得了,于是借口推脱,“当日那么多话,谁能都记得?” “来人!上家伙,给我打!” 大明嫡长子 第91节 听差的人以为上司搞错了,“刘千户,上头的意思不是只写、不打吗?” 啪! 这小喽啰给教训了一脚,“不打是他愿意老实写!现在一个进士和咱说记不住几句话,这不就是在耍我们?!再说了,他不写咱交不出东西,是不是要把咱老刘的脑袋交上去?!” 下属被教训了几句,躲在角落里不敢说说话。 刘千户二话不说,啪得一声把纸笔扣在钱桂身前的案上。 “写!又没有让你写什么掉脑袋的话,只需记录几句话。你们这些君子之臣,难道与人说的话都是不能落于纸的?” 钱柜抬眼瞧了瞧刑具,想着还是把那日众人的话略作简化,只写能写的便好。但他脑子一动就发现其实也很难写,那日他们在李府最主要说的就是太子, 偏偏太子又不能写。 总不能一个晚上,一人就几句话便结束了吧?这也太假了。 …… “牟斌怎么还不来?”乾清宫里的皇帝已经有些急了。 朱厚照一杯一杯茶喝着,他现在满脸的不高兴,来得慢?说明他娘的在编,无中生有当然慢了。 好在再慢,牟斌也还是来了。 到乾清宫殿外的时候,他才看到三位阁老竟然跪在外面, 这些都是当世名臣,怎么这个样子? “阁老,陛下那边?” 李东阳跪在这里的功夫,许多事也想明白了,虽说弘治是仁厚之君,但到底还是君,他们这些臣子也不能什么忌讳都不顾。 譬如这个时候,他们就不能和牟斌在这里交谈过多。锦衣卫应该是皇帝的‘爪牙’,你在乾清宫的门口和内阁暧昧个什么劲儿? 最后就是搞得两方都落不着好。 “牟指挥,不必管我们。”李东阳知道牟斌的性格,就怕他在这里耽误。 牟斌听不懂人家的考虑,还以为是大义凛然呢,于是目光之中起了敬意,心下一横便先进了乾清宫内。 “微臣参见陛下,殿下。” 牟斌把手中的两张卷宗举过了头。 萧敬拿了过来先给到皇帝。 朱厚照则开口,“父皇,先让李阁老进来吧。” “萧敬你去喊。”弘治心思在那两份卷宗上,这是钱桂和赵毋庸刚刚写的。 朱厚照看皇帝似乎看得迷迷糊糊的,他提醒道:“父皇,不必看写了什么,就看是否一致。” 钱桂不知道赵毋庸在写,赵毋庸不知道钱桂在写。他们只知道那日的晚上真正的对话是不可以写出来的,既然如此就是分别在编, 呵, 除非这两人可以千里传音,否则胡乱编的东西怎么可能一样? 弘治经提醒也知道了这个关键,于是越往后翻,脸色越加铁青,“这就是号称匡扶朝政,为国为民的君子之臣!” “本就是预料中事,父皇又何苦动怒?”朱厚照也拿过来看了一遍, 这钱桂和赵毋庸也算是聪明的人,他们全部都写当日在李东阳府上是一起讨论《韩昌黎集》,也就是韩愈的文章。 但是他娘的内容不一样! 钱桂说的是那篇《师说》和《论佛骨表》,赵毋庸说的却是《祭十二郎文》! 朱厚照一看就明白了:这说明当日确实提到了《韩昌黎集》,但是绝没有深谈,无非就是提了一嘴,转而开始说其他事。但那些绝不能写,只能继续在《韩昌黎集》上做文章,这样假假真真也难以分辨。 看到最后要真信了,那就会觉得这群人真有君子风范,一整晚的都他娘的在讨论学术。 李东阳进来的时候就看到皇帝扔了两个卷宗在天上飞! “臣李东阳参见陛下!” 弘治脾气再好,但大臣明显在下面搞欺君之事,他也不会笑哈哈,否则不是成傻子了? “李东阳!左佥都御史钱桂那晚在你的府上你们说了什么?!” 朱厚照眯了眯眼睛,这个瞬间对他很重要。他本是有上帝视角的人,这里的许多人物都是后世有过评价的,但历史的记载只是一瞬间, 真实的生活在这里可不是一瞬间,也不仅仅就那么几句评语。 这些人平常行事是不是都一直担得起一代名臣这四个字? “陛下息怒!臣不知做错了什么,惹得陛下如此不快。” “回答朕的问题!” “启禀陛下,那日臣等是在谈论《韩昌黎集》。” 皇帝一听都笑了,“那是在说《师说》和《论佛骨表》,还是《祭十二郎文》呢?” “是《祭十二郎文》。” “那你再看看钱桂写的话!” “父皇,息怒,息怒……”朱厚照好怕皇帝再气得气血翻涌、到时候一口气上不来,他都会内疚的。 李东阳则觉得怪异,以往都是太子发火来着…… 等他一看钱桂的案卷,心里也瞬间一沉,要害竟在这个地方,太子,好深的心计! “你有什么话说?” 皇帝已经情绪化了,他本来是很信任他们的,结果这帮人不仅欺负自己的太子,还在他面前胡说八道!这种事,正常人都生气,何况是帝王? “臣……不知为何钱桂要这样记录。” “你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皇帝狠狠踩了一下地板! 朱厚照赶紧端上水,“父皇,要不让儿臣来问话。父皇先喝口水,顺顺心气。” 弘治的胸膛一鼓一鼓,气得不再看去李东阳。 “萧敬,去把刘阁老、谢阁老都请进来。” “是,殿下。” 朱厚照望了望李东阳,他跪得直直的,视线略低望向前方,脸上一点儿表情也没有。别说是皇帝了,就算是他也懒得再说什么。 他就等着谢迁进来,把刚刚的问题再问一遍。 谢迁还没来得及说话, 李东阳总算下了决心,他知道,今日不论如何,太子一定会将这个罪名定在他们身上,以太子历来的心思,要么不出手,只要出手,则必有成算。 大家都是要脸的人,等到人把真相揭穿了砸在脸上,那时候不仅颜面扫地,甚至连朝堂都无法立足了。 因为你已经是无德的人。 可如果现在直说,无非也就是他对杨廷和动了那点心思,即便陛下大办此案,朝臣亦会理解他的一片苦心。 只不过就是钱桂、赵毋庸等人要惨了…… “殿下,还是由微臣来答吧。”李东阳脱下官帽,“那日在臣的府邸,我等确实论及了《韩昌黎集》,之后……也谈论到杨廷和。但微臣并非出自私心,太子殿下近来行事刚猛,臣是担心君臣相谐的关系被破坏,因而出此下策。请陛下、殿下明察!” 朱厚照想着,这些名人也算是有急智的了,如果他再不承认,那么这事儿往大了搞,那天那么多天说的话全都对不上,那么就是联合在一起欺君!那还得了? 断臂求生,倒也果决。 但不论如何他这也算是落败,因为太子的杨廷和太子保了下来,他们的钱桂则保不住。 “父皇,按祖制,言官不能因言获罪。这句话的原意乃是太祖高皇帝为了大开言路,朝廷的言路也不能不开,但更不能被这种寡廉鲜耻的人把持,令言路成为奸佞之臣攻击忠良的武器,这,也是乱国之举啊。” 弘治问道:“那么太子以为应当如何办理?” “不如就让……内阁看着办。” 刘、李、谢三人全都心头重击, 太子,好毒的招啊。 钱桂等人毕竟是御史言官,若是皇帝轻言杀罚,传出去总归名声不好。 与此同时,案情已经查明了,这些御史根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 内阁要是不查办,那么天下人就会觉得内阁是奸臣!因为你们庇护了小人! 第一百零八章 刘健的历史契机 嘉靖皇帝就是这种玩法儿,就是达到我的目的但不粘锅,所有的事情你们去做,干得好,骂名你背,干不好…… 干不好说明你没价值,没价值你猜你能活多久? 朱厚照本不想这样玩,这其实也不是什么好办法,这样子玩皇帝会很舒服,玩弄整个朝堂不在话下,但时间久了次数多了政治氛围会极度劣质,到时候就是满朝的泥鳅。 然而招数是死的人,人是活的,对杨廷和朱厚照自然是千方百计保全,你做什么去干,我给你兜着。至于那些敌人则又不同, 所谓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整得我难受,我就搞得你生不如死。 李东阳一听也马上反应过来,这个烫手山芋接到手里是万难妥处。 借着自己犯错之机,他顺势请罪,“陛下,微臣此次授意言官上疏,已是犯了大忌,更是险些酿成大祸。臣一时糊涂,有负圣恩。恳请陛下将臣革出内阁,以儆效尤!” 朱厚照心说,这些历史留名的,可真是滑。 虽说作为阁臣这样笼络言官为己所用是不轻的罪责,但就像他之前所说,这件事的出发点还是为公,不是为私。舆论又掌握在他们手中,哪怕犯错,名声还是在的,只不过手段劣质了点。 这样退出内阁虽然很狼狈,但也还好。 可如果留在内阁呢?那就是真生不如死。 弘治皇帝在气头上,但他还是下意识的看了眼太子,只见太子轻微摇了摇头, 皇帝有些讶异。 朱厚照知道他不懂,所以也不急着现在解释。 其实主要是两点, 大明嫡长子 第92节 一,他的目的已经达到了,就是钱桂那些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的反击其实也是一种剪除羽翼,这次过后,朝臣都可以看到为太子卖命和为内阁卖命的区别。且,现在全国多处都有分田之事,说不定就会引发一些动荡,他也要考虑朝局的稳定性。内阁还是完整保留为好。 二,李东阳一个戴罪的人留着,他难道自己会很舒服?不会的,不提如何处理钱桂这事儿,接下来全国的官员等着弹劾他的多呢。即使真想要撤他,也可以等他被弹劾上一阵再撤,那时候还显得咱仁至义尽。 反之,现在如果真给他这么辞了,那他倒称心如意了,可以轻松的对刘健和谢迁说:虽然烂摊子是我整出来的,但处理还是要你们处理,我就先走了。 所以说政治不能看心情的好坏,否则就不称职。 “你的罪朕自会罚,但先前太子有句话说的对,大明朝的官员不能张嘴就是辞官,怎么?朕这个皇帝不能有点儿脾气?!” “臣不敢!” 李东阳只觉得浑身难受,心中一块巨石怎么也移不开,压得他觉得呼吸都有些不畅,但心中的心思还是不停,想给自己找条出路,“那,臣斗胆请问陛下,臣是否需要避嫌?” 这句话,不好答。 回答需要避嫌,就便宜他了。 回答不需要避嫌,则不太合理。 朱厚照暗中拉了一下皇帝,随后抢先反问:“你觉得呢?” 李东阳:??? 还玩儿不玩! 这也是嘉靖皇帝的玩法儿,不说清楚意思,让你猜! 有个权术大家让我学,你跟我搞!我他娘的不难受死你! 弘治皇帝则不管那么多,既然太子这么讲了,他也跟着说:“是,你自己看着办吧。” 他开了口,那么就是圣旨,李东阳也没什么搞头了。 跪在他旁边的刘健则问:“陛下,若重处御史言官,只怕会令众多言官噤若寒蝉,实非朝廷之福。可钱桂等人确实持身不正,有违人臣之道。这其中拿捏,万分困难。臣想请旨,陛下让臣等看着办,那究竟是如何办?” 朱厚照心想刘健还是直来直去,但也不傻,这个问题他也确实要问的。 然而这种问题是不会有答案的。 皇帝应对这个还算有经验,“此事干系重大,你们先拟个意见,到时候朕再做决断!好了,若没有其他问题,就先退去吧。” 逐客令既下,自然是全部退去。 人走之后, 朱厚照将刚刚对话中背后的意思和皇帝做了番讲述,弘治一听果然大为惊讶,“这么说起来,朕得这些臣子,都是看着忠厚老实,其实全是人精!” 忠厚老实? 朱厚照都不想多说,哪个老实人能混到这样的高官? “也就刘健好些,最后还那样问。” “父皇真的觉得,刘健是因为老实才那样问?” 弘治皇帝有些愣住。 “除了那些,还有因由?” 朱厚照心说,历史记载的没错,这亲爹真是个好人,喜欢把人往好了想,像他就没救了,永远是揣度别人背后的意思。 因为越是聪明的人,越不会随便讲话。 “父皇,刘健是内阁首揆,他怎样都要问那个问题的。问了,他这个内阁首揆就可以向群臣交差,不是他没和父皇争取,是争取了,但父皇没有给他答案,也是父皇一定他要这么处置。” 弘治霍然而起,“这么说,朕还是上了当?” “这倒也不是上当。换谁在那个位置,都要这么问。于父皇也没什么影响。因为父皇是天子,天子命令大臣,天经地义。” 这许多的事说起来复杂,可最终无非四个字:趋利避害。 朱厚照把皇帝拉过来坐下,笑意盈盈的说:“现在,咱们父子就看内阁怎么处置,天下有许多事,不上称没有二两重,上了称,一千斤也挡不住。像是这样的罪名,轻轻处置了则内阁有失公允,重重处置了,则儿臣的人,往后谁也不敢再动。” 唯一的,就是不知道山东如何,可不要被那帮人搅坏了形势。 李东阳回去后一直沉默不语,谢迁也是, 他们都不太敢说话, 因为脾气本就坏的刘健现在是怒火满胸。 “……刘阁老,谢阁老,此事都是因着我,给二位添了这样的大麻烦。” 现在怎么办? 刘健这么多年于许多事都不发表意见,其实他心中所想也是要把田给分到位,但是多年为官,自然知道这件事不容易。 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把边关的军屯也给丈量清楚,那些腐烂的根最好全都挖出来晒一晒。 读圣贤书,所为何事?辅君安民而已。 如今桩桩件件的事,他瞧的很清楚, 譬如当今太子那是怎样的人?绝对的一心为民。 当初他与吴宽联合想要改掉太子的教育方案,本质上是要好好教育这颗幼苗,将来国家的希望还要在他的身上。 可今天眼见李东阳都闹不到好处,他的心思也一点点发生变化。 便是似太子这样的英断之主,绝对不是当今圣上那般可以强压的。可现在太多的官员包括他自己都有这个习惯,以为弘治十一年还和前十年一样,那真是大错特错了。 另外,他是内阁首揆,做官已经到头了,他现在要为陛下、为百姓、为大明的江山社稷负责。再说句求名的话,他也要考虑自己的历史地位问题。 或者说,哪一任首辅没有想过呢? 谁也不想自己成为那个‘万岁阁老’吧? 但细想起来,太子倒是比他有勇气,那些杀人的决定太子敢做,此类不称职的言官太子敢抓,所有的风头、所有的焦点以及所有的矛盾都在太子身上, 他这个内阁首揆,哪怕行事激烈点,也是宫里的意思。 除非起兵造反,否则谁又能拿太子有办法? 那么如果他不激烈呢?自然不会有什么大错,可一来太子必然对他印象一般,将来改朝换代,他的首揆至多也就能当到那个时候,甚至太子再成长几年,干脆就说服陛下把他换掉也有可能。二来,他自己心中亦有安邦兴国的理想,自然不耻于浑浑噩噩度日。 刘健忽然发现自己有了一个历史上从未有过的微妙契机, 于理想而言,他可以尽力施展所学, 于个人而言,也可以获得太子的另眼相看,延长政治生命。 国朝百十年来,哪一位首辅可以像他一样? 此外,他也觉得不必和太子走的太近,首先太子是个对事不对人的主,于国有利,他都乐见。其次,近了于他自身反倒不美,他是皇帝的首揆,不是太子的首揆。 嘿, 这世道,当真玄妙。 “……宾之、于乔,咱们把事情理一理。陛下动了火,咱们这些做臣子的总要把事情做的更好看些,才能不负圣恩。我稍稍一想,眼下最为重要的无非两件事,一便是钱桂等御史如何处置。二便是山东等地的分田之事。两件事一样的重要,不可顾此失彼。” 李东阳虽然今日搞得很狼狈,心里难受,但这个年头可不流行被领导批评了就摆烂这种事情,他要是敢躺下,就可能永远躺下。所以该干活儿还是要干活。 “所谓纲举目张,先易后难。”刘健先把山东的一沓奏疏给拿了过来,商议着说:“陛下于分田之事的旨意已经很明确,一定要为穷苦百姓谋一个立身之所,这是圣旨,也是……也是东宫的意思。更是咱们为官之本心所在,这一点不可不察。因而我以为,对那些还未将田分到位的,要急递申斥,催促他们加快进度,对于弄虚作假的要革职查办……这时候也别说是谁的学生、谁的亲戚了,闹到殿下那里,谁能落着好?” 这话去年讲,可能大家都不在意。 今年再讲则不一样。 不论是李东阳和谢迁都不会有怀疑, 那个小妖孽,谁有本事得罪谁去吧。 “我同意刘阁老的意见。”谢迁即便心里有些疑虑,比如说会不会太急躁了这种,但在这个时候也不会说了,皇帝、太子、首揆都统一了,你还说个什么? “那么咱们辛苦点,便依此办理。至于钱桂之事……” 太子这个难题出的,真的是要难死他们了。 李东阳满是愧疚,本来他虽然没能在御前避嫌成功,但下来了,也要有意的避一避,尽量的不说话。可不说话,又觉得是不是把问题扔给了两位同僚……难受…… 谢迁也觉得头疼,“这毕竟是御史,要是从内阁出去个重重处置的意思,只怕……会有轩然大波。” 这是一种考虑方法, 另外一种就是揣摩上头的意思。 当官这种事,哪有什么对和错?如果说有,那么猜中领导的心思就是对,猜不中就是错。 刘健想着太子其实并非不敢担责之人,若不敢担责,他当初会那样力保张永?若不敢担责,他这次会这样强护杨廷和? 所以这一次采用这种溜肩膀的做法,想必另有因由,只是他不知道而已。 二按照太子已有的风格,他的意思的肯定是重办钱桂,否则反应这么激烈干什么?虎头蛇尾不是那么聪明的人会做出的事。 所以既然猜出了,那么事情其实好办。至于说从内阁出去的意思……这的确不好, 可与此同时,他也可以加强在东宫心里的位置,且……重办钱桂于李东阳的威信也有负面影响,而且李东阳什么都不可以说,这样一来,他这个首辅稳如泰山,这个难得的历史契机也可以延续的更久。 不算什么好办法, 可东宫出的题,实在难解,只能说在夹缝中找到一个相对比较好的。 “我的意见,钱桂的那个案卷,是不是有欺君的嫌疑?” 李东阳和谢迁一听皆惊,知道刘阁老为人刚直,但也不要这么硬吧? 谢迁马上劝道:“刘阁老,言官不可杀啊!罪名定得再重也最多就是革职去官。即便如此,恐怕也会招致更多的弹劾。” 这件事,不管怎么干,总归是要弹劾的,有些人就是想你把位置让出来。 刘健最终还是下了决心,“革职去官……再加四个字,永不录用。前四个字乃因他是言官,所以不要他的性命。后四字乃是说他不称职,这样的言官,朝廷要来何用?” 谢迁想,这样反正也比直接杀了要好。 “那,便依刘阁老所说吧。” 李东阳心中叹息,不管商量的是什么结果,这件事上,他是不能说话的。 其实现在想想,他真的觉得太子心机太过深重,一般人被其他人得罪,肯定是想办法痛打一顿。 可太子似乎很了解他们,竟然还把他留在内阁里,现在钱桂、赵毋庸等人因他丢了官,还用不录用,他要是也跟着一起倒个小霉也还好,至少没人嫉恨,现在呢,还是一样的内阁重臣。这不是招人弹劾吗? 与此相反的是,太子那边估摸着会有更多的官员心生憧憬了。王鏊、张天瑞、杨廷和,哪个不是一身重任啊? 大明嫡长子 第93节 第一百零九章 扭转舆情 “济之,你可终于回来了!” 谢迁知道王鏊这几天大约就要进京,便让府里的人整日盯着,今儿终于发现他的身影,急忙赶了过来。 西北归来的王鏊可以说是风尘仆仆,他去的时候正值风雪交加时分,再被西北的风沙一吹,此刻脸上还有皴得痕迹。 王鏊冲谢迁摇摇拱手,“于乔今日怎么在此?” “当然是等你。从深冬到盛夏,你这一去一回京里可是大变样了。”谢迁和他并肩而走。 王鏊这段时间都在路上,于京中之事虽然也偶有听闻,但许多消息人传人不能全信的,“正想找你去问呢。待我先进宫复命,晚上我们再畅聊。” 谢迁抓紧在这路上时间把先前的事给王鏊说清楚, 随后心有忧虑的说:“……当日,陛下和东宫都不愿意降下明旨,刘阁老的意思,这几名言官要永不录用。可我担心……那毕竟是言官。我知你要去东宫,可不可以劝劝殿下?” 王鏊听完还真是心惊,他确实没想到会有言官下狱。 想来一会儿他到东宫,肯定也会被问到这件事。 至于说劝殿下…… “于乔,非我不劝。但殿下天纵之才,极有主见,既已有决断,不要说我了,谁也劝不了。” 谢迁心想,你是接触的多,早就知道,我们几人也是近来才慢慢看清楚。 倒不是说皇太子固执己见,当初王鏊为李广王越之事去劝过,到后来他发现太子是有一套自己的逻辑,不是纯粹的按照书上教的方法。 “……李阁老现在如何?”王鏊是出于同僚之谊过问关心一下。 只见谢迁露出苦涩笑容,“难受着呢。殿下的手段,招招致命啊。” 听到这个,王鏊心里反而欣喜, “古来圣君,哪个不是英睿卓识,你这样忧虑重重我也真是不解。” 难不成换个庸人就开心了?这种心思可不能有。 谢迁给他怼的一惊,随后也只能自嘲,“济之所言有理。我这也是身在局中,看不破了。” 其实眼下的趋势已经越来越清楚,便是东宫已经是一个越来越显眼的政治符号,虽然行事激烈,但毕竟是正统,像是王鏊这样的人可以像昭告天下一般说我是太子的人, 再加上李东阳这个阁老都吃瘪。 往后东宫那边怕是要门庭若市了。 当然,这也不会让文臣一边倒了过去,太子显现出的苗头,明显是要动一些人的利益,有些个人,心里也担心着呢。 王鏊一路不停,既然是太子府的人,那么入了京就不能久耽搁不去拜见,这是基本的政治素养。 他到的时候,朱厚照正在接见詹事府的两名官员, 右谕德王华,还有一个有意思的名字——焦芳。 这个老头已经六十五岁了,如今是太常寺卿,兼着詹事府的侍讲学士。在明史中,他被列入阉党,不是什么好名声的人。 因为名声不好,所以刘健压着他,他就和刘健关系很差。谢迁曾经压过他上的御边意见,他也很恨谢迁。 只可惜,官儿没人家当得大。 这次从齐宽案、到李东阳钱桂之事,朝堂上的忽然发现杨廷和这个小子冒出了头, 原来众人还觉得他从詹事府属官给弄到地方上当知府,是被弃了呢,哪想到人家是太子那边记名的自家人。 似焦芳这样的人一看,心里能不痒痒? 于是拍着屁股就到东宫来表忠心了。 他们可能还不知道,给朱厚照干活儿,那不是容易的。 像是杨廷和,东宫申斥的旨意已经去了,朱厚照对他缺乏魄力的做法不太满意,现在谷大用也被派了过去,如果有镇守太监的支持,他还是原地踏步。 那么朱厚照就要怀疑这个人是不是在忽悠自己。他从来都是只看行动,不看表达。 焦芳也一样。 至于王华,他是没什么好讲的,儿子都已经被太子给弄到西北去了。 王鏊等的时间不长,只一会儿便结束了,心中则念着,看来谢于乔所言不虚,东宫的力量确实在增强了。 “臣王鏊,参见殿下。” 朱厚照盼了许久,终于把这个人给盼了回来了,这位是和他发过誓要再现大明盛世的人。到目前为止,也是他最为信任的臣子之一。 “快请起。” 朱厚照看他的皮肤的确大不如前,温声道:“这一趟可是苦了王先生了。” “为国效力,臣子本分,何言辛苦?” “王将军那边怎么样?” 王鏊回道:“王将军久历战阵,虽赋闲多年,但风采不减,不论是练兵备战,还是安民戍边全都胸中有策,井井有条,有他在,西北可保无虞。” 弘治年间,边患可严重呢。 不能都指望一个老头儿。 “那个王守仁呢?” 王鏊说了八个字:“聪明好学,奇谋百出。” 给他一点时间吧。 “先生,你过来。我最近发现一样事儿,你刚从西北回来,不知可否为我解惑?” 王鏊见太子所谈皆是国事,哪里有小孩子贪玩的样子,心中不禁也有稍许感动。 “洪武、永乐时,边军的军屯能有两千多万石的粮食,可弘治十年便只剩了不到三百万石,这个数字触目惊心啊。”这些话朱厚照藏在心里许久,还没有和谁说过,这是第一次,“这让我很是担心边军的战力,如此兼并,普通士卒连生存都难,又何言作战?” 到明末时,要想有战斗力的军队,就只能靠募兵了。 王鏊自然知道这个边关积弊,他欣喜于太子知道了这个积弊,又有些害怕太子年少心计,于是急忙说道:“殿下,此事牵涉甚广,微臣以为必得从长计议。若是轻易丈量边关田亩,臣恐会有不测之事!” “我知道。但许多事要谋划在前,你说从长计议,从哪里计?” 这种难题问到王鏊,他依然是这个时代的人,受这个时代局限,很难有一针见血的建议。 朱厚照一看,反应了过来,拍着脑门子说:“看我这人。王先生刚刚回京,我便拉着你说这等复杂的头疼事。” “殿下恕罪,是臣愚钝,于此一节,心中茫然,实在不知要怎么才能入手。” “一力降十会,等到咱们拥有足够的力量时,说不定就有办法了。”朱厚照略去这事儿不提,转而说起来要王鏊回京的目的。 “王先生,先前所说的学宫,本宫已经建起来了,张天瑞已经在招纳人员,不久,你就能看到有学子在里面学习医理了。除此外,我还准备要你担任一院的院长,扭转舆情。” 王鏊奇怪,“扭转舆情?” “本宫近来所行的事,你也都知道。桩桩件件都要先去争这个理字,王先生是我的老师,总不至于永远让我一人去争吧?理是越辩越明的。不辩,那么咱们做什么事不仅是步履维艰、弄得不好你王鏊还要上奸臣列传。便如这次钱桂、赵毋庸之事,御史犯事是该遵循祖制,一句风闻奏事便了结,还是说要严加惩处,这其中利弊,不能都叫他们给说去吧?你也要去论一论这其中的理!” 只要开始论了就不一样,因为那说明之前被那些把持的观点并非是百分之百正确,最后是上位者择一而用罢了。 这叫统一思想。是所有工作的源头,而且非得王鏊这样德行、文章都是一时之选的人去做不可! 王鏊不是笨人一听便明白了……这是正名啊! 第一百一十章 这是要反了不成? “殿下是想通过此次御史是否应当获罪之争来扭转不利的舆情形式?达到为己正名的目的。” 朱厚照的确有此想法,“不错。但也不止是这样,先生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的那个问题嘛。父皇是明君在朝,朝廷有贤臣辅佐,天下还是积弊丛生,出路究竟在何处?相比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几个言官杀与不杀实在不值一提。” 王鏊若有所思,“……这是要另立一派啊。” 你可算是明白了。 其实用现代话语表述就六个字,明确指导思想。 现在整个舆论氛围陷在君子小人的怪圈圈里出不来,国家为什么有问题?啊,有小人。怎么解决,啊,换君子。 这叫什么? “我送你四个字。”朱厚照去提笔写了下来,“实事求是。它的含义很简单也很不容易,便是说一样事情,它到底是什么情况?问题出在哪里?这个问题影响了什么?怎样才能解决?要以事实的情况为依据,寻找切实可行的解决办法。” 他想了想,“我举个例子。啊,对,就是我出宫那次。吴先生说我出宫是不得了的大事,找了几个人去父皇那边告状。可最后呢,于朝廷、百姓有什么影响吗?没有吧?既然如此,朝廷重要的官员却将心思费在这上面,这有何意义?” “再如,西北总制官一职。这个人如何选,应考虑西北的实际情况,怎么能以他是否是李广的人来决定呢?” “我再说一个,品德,我们的官员天天都在讲这个词,但品德能让鞑靼不犯边吗?不能吧?那么怎么解决这个问题呢?王先生,你自己想,是不是下意识的觉得品德不够的人绝不可能在边关干出成绩?但事实真是如此吗?本宫把一个道学先生放到大同,大同的兵马就所向无敌了?” 王鏊在听也在沉思。 他觉得太子说的话很重要。其实他自己也有感觉。尤其是当了这么多年的官了。 “臣明白殿下的意思,圣人之书可以用来读,却不可以用来办事。” 朱厚照一拍手,要么说他们两个理念相通呢,“对,但这个话我不能大声宣讲,否则就是山崩地裂。只能一步步的引导。你要做的,就是发展出一套有说服力的学说,聚拢更多和我们志同道合的人,天下不能只靠我们这几人吧?且和你王鏊本宫也说句老实话,本宫和这帮人吵架真的已经吵够了。” 又不是有毛病,谁爱天天和一帮被儒学洗了脑的人斗嘴? “臣明白了。只是这样的讲学怕是需要很长的时间才能奏效。” “不急,我有时间,更有耐心。” 了不起等他个五年八年。 反正无论如何一定要办。 其实要说换几个官员,这真的也不难。弘治皇帝和他的父子关系那是古来少有,对他也言听计从。问题在于换了个状元,上来还是个状元,这便没有意义。 讲通了这一节,之后的事就简单了。 张天瑞将书院的牌子挂在了大门上,书堂、院舍全都打扫了干净,寻了个远近闻名的大夫,又挑了十来个家世清白的孩子,这医学院的授课其实也就开始了。 朱厚照要求给他们定制统一的服装,这些都是有积极意义的,比如说增强凝聚力和荣誉感什么的,反正后世的那一套拿来主义就是。 这,是要给京城的百姓和低品级的官员看看,当今太子可是要为百姓做事的。 而藏在其中的,则是王鏊所要负责的事项。 大明嫡长子 第94节 按照东宫的旨意,王鏊回京的第三天即祭出文章,详细论述为什么钱桂、赵毋庸等人该严加惩治。 同时在书院之中开始讲学,他本是一代大家,朱厚照说的是实事求是,但他后来改为‘经世致用’四个字,其意为治理世事,切合实用。所反对的就是理学家不切实际的空虚之学。 这实际上是明清之际顾炎武等人的学术思想。 朱厚照在这方面没那么深的造诣,只觉得和他所表达的意思差不多便采纳了王鏊的意见,其中细节也任他发挥。 如此一来, 京中果然掀起波澜, 王鏊的奏疏过后,亦有其他科道言官,或是各部官员上疏反驳。 当然,王鏊绝不是孤军奋战,像是詹事府右谕德王华、左都御史戴珊也开始动笔写文章,支持王鏊。 戴珊是手下的官员有犯事儿的,他自己若还要硬说他们犯了错不该罚,这……也说不过去,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自己是不是有罪想要开脱呢。 弘治皇帝在乾清宫里奏疏翻到头疼,但他知道,任何一事只要有争论,那么对于皇帝来说就不怕。 因为这样一来文官集团就是分裂的。 就是仍在监狱之中的钱桂失去了希望, 他本以为自己是御史,言官这个身份能护着他,即便现在下狱,朝堂肯定是一片腥风血雨,不知多少人要救他, 可最后的最后,来传旨的宦官竟给了他噩梦般的八个字:革去官职,永不录用! 边上的锦衣卫看到这一幕都麻木了, 一身囚服的钱桂也没了往日的风采,手上的铁链晃来晃去哗啦啦作响,作为他的角度来说,真的是无限委屈,当日他的目的也是为了朝廷啊! “钱桂,还不领旨谢恩?!” “罪臣,谢陛下恩典。”这话乃是带着哭腔, 但太监也不是什么有同情心的人,最后还不忘提醒,“钱桂,这次便不和你计较。出去后要记得,你已不是臣了。” “是。草民……记住了。” 出锦衣卫大牢的时候, 原先抓他过来的刘千户又给他一记重击,“离开了这里,可不要觉得我们就不会再见面了。你们这些读书人,读得满身酸劲,我劝你既然捡了一条命回乡就好好过日子,可不要心中按捺不住胡乱说话。” 钱桂望了望那个阴影中的身影,“谢大人提醒。” 文人么,有时候心中委屈就要写首诗骂骂当朝者。 这可得悠着点儿。 到此为止, 朱厚照还觉得不过瘾,他想着应该要办个报纸作为口舌,往后大力宣扬他的一些理论和做法,太子是真的要为民办事,决不能让这些理学大家把他搞成个昏聩的形象。 所以这件事也在筹谋之中了, 在京里如此激烈讨论的同时, 谷大用并着山东镇守太监尤址以及东宫申斥杨廷和的信全部到了青州府知府衙门。 最初朱元璋本想用按察使、布政使和都指挥使三权分立来达到省级官员相互制约的目的,但在后来实际的政治运行中这三使都不顶用,关键的还是要看巡抚、总兵、镇守太监这三方。 镇守太监的来由,便是因为皇帝不信任手握重兵的大将,所以派出太监监视。 因而镇守太监的职权颇重。 有他支持,应该可以帮助到杨廷和不少。 可配着这封信看这位尤公公,杨廷和却觉得不轻松,这明显是太子对他有些不满意了,想来也要加紧才行。 而那尤址,居得是高位,一个知府不能叫他多重视,哪怕他是太子的人。 你给太子办差,我也给太子办差,差你哪儿了? “皇爷和太子殿下的意思,这次分田一定要分到位,旨意也下到了咱家这里,要咱家无论如何替你撑住这个场子,杨知府,咱家来问你,可有什么大的困难?” 乐山县形势紧张,情况不容乐观,杨廷和也不敢隐瞒,“回尤公公,乐山县有三家大户要拿回之前投献给齐宽的田。乐山知县不同意,属下只怕那些人会有意阻挠。” 一旁脸大肩宽的谷大用开口说:“殿下派奴婢过来的时候,担心的就是有人想从中作梗,到时候借机生乱,以此来找杨知府的麻烦。” 尤址一听竟有这么个好理由。 马上顺坡下驴,“殿下所料必然不错,杨知府,咱们这就去乐山县,瞧瞧是些什么人在阳奉阴违!” 尤址这个镇守太监派头十足,仿佛是个忠心得不能行的奴婢。 其实谷大用来找他的时候他是既惊又喜, 说实话,天下的太监现在最羡慕的是刘瑾。 那个走了狗屎运的家伙,得了照顾太子的差使,日后太子登基,司礼监能少了他的位置?别看他现在还不起眼儿,往后他们这些人见了他都得跪着。 那种威风,谁又不想? 文官可以辞官,辞了官有家可以回。可他们这些没根的人,只有宫里是家。所以对于尤址来讲,只要能攀上太子,以前那些压着他的人,都不算个事儿。 朱厚照也是摸准太监这个心理,才有信心立即让谷大用来找此人。 现在好了,当地的镇守太监一出马,按察使衙门的兵便没有借不到的道理。 而在乐山县, 韩子仁这个知县亲自主持分田事宜,但要命的是,派出去的人竟真的遇到那些被煽动起来的民众,他们是数百人一齐行动,冲撞分田的人员,甚至打伤了一直跟随韩子仁的黄师爷。 这样一来,所到分田之处,均有人破坏,事情自然是无法推行, 韩子仁暴怒, 他也诨人一个,竟真的敢下决心把那些看着老实的农户给抓了起来,并且全都押回来亲自在大牢里审问,“说!此事是不是那个姓赵的在背后指使?” 韩知县不是不可以直接派人过去抓人,但似这种大户都有关系,上面也有人庇护,他拿不到证据,这官司往上打也赢不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 县丞来向他禀告,说知府大人来了。 韩子仁吩咐说:“你们继续审,不老实的踢他两脚,死不了!劳资就不信问不出个名字!” 交代完这些,他便出了牢房去迎接,到了堂前一看,这哪里是知府大人,连东宫的太监都来了! “韩子仁,咱家听说你这里分田不顺利,是不是有人刻意阻挠?!”尤址是个急性子,他急着要人头向东宫邀功呢。 韩子仁也不二话,“回公公,的确有人从中作梗,属下已经抓了几个作乱的贼子,正在审问!只要审出正主,即刻拿了交于公公处置。” “可有怀疑的正主?”这话是谷大用在问。 “倒有几户,而且也不是怀疑,属下几乎可以确认,就是他们。只不过他们都是乐山县几十年的大姓,势力盘根错节,小民几乎都不敢得罪,属下也还没有找到证据。” 谷大用转而对尤址说:“尤公公,离京的时候,殿下催的可急啊。” 这话意思很明显。 尤址眼珠子一转,就对韩子仁说:“不要再审那些作乱的人了,直接将正主抓来审!抓错了再放嘛,有什么关系?” 这可真符合宦官作乱会说出的话…… 韩子仁看了看杨廷和, 杨廷和还能怎么说,太子刚刚申斥过他,“殿下的旨意很清楚,田一定要分到位,若有当地势要从中作梗,则就地拿下,若有官员勾连大户私相分田,则一并查处。这一次,不仅是尤公公,陛下也派了锦衣卫暗中探查,如此力度,旬月之间,我们必须要给出一个交代的。所以韩知县,这事是怎样都得做了!” 韩子仁一听脑子都充血!这些话听着也太振奋人心了! 只要上面有这个决心,除非山东有哪个藩王起兵造反!否则还有谁能阻止? 可这近京师之地,造反?根本不可能成功! 宣宗皇帝时,汉王朱高煦也想学太宗皇帝来个靖难,结果连青州府都走不出去,一场仗没打,自己的收拢的兵被吓一吓就散了。 包括正德年间的两次藩王造反,那扑灭的速度之快,搞得历史上的那个朱厚照很不高兴,因为他就是想当一回大将军正儿八经打个仗,结果他还在路上,地方官就全把他的活儿给干完了! 以至于他命令王守仁再配合他演一遍。 因这种荒唐事多了,文官对他的评价也不高。 说到底,朱棣搞了一整套制度来防着这些王爷,明代在中期的时候也亡不了。弘治毕竟号称中兴之主,四平八稳的,哪怕穿越者过来想造反都不容易。 “来人!” “在!”县衙外边儿都是他们带的兵。 尤公公也不废话了,他指着韩子仁,“韩知县,你带路,把那帮要钱不要命的守财奴全给咱家抓起来!当青州府是北方大漠?太子殿下的旨意不照办,这是要反了不成?!” “是!” 韩子仁血已经热了,他转身就向外走去,出门时还和长着大胡子的千户官撞了一下,但他心情好,和人家还勾肩搭背,说:“你这身够威武!” 第一百一十一章 矫枉不可不过正 韩子仁这个知县手持大刀直接冲进赵府抓人,他才不管背后给他撑台的是不是太监,也不管旁人会不会将他归为阉党。 反正先把田分到老百姓的手里,把乐山稳住再说。 当日,乐山整座县城都火热起来,一队一队的明军穿街而过,赵家主吓白了脸,余家主更搞笑,他自身身材矮小,于是把自己藏在木桶里放到井下面去。 韩子仁找了他半天,最后是逼问了出来,士兵把桶拉上来的时候,这个家伙直接吓晕了过去。 韩知县耻笑道:“他这个真是上天的路,可惜是吓得半死的上天路!” 众人哄笑。 这样一来,反抗分田的势力土崩瓦解,事情自然也就推得下去。 青州府离京师很近,传递消息不过就是三两日间的事。 东宫通过镇守太监强力弹压当地的反对力量,这事儿第二日晚间就被递进了内阁。 刘健手中捏着的是两份奏疏,一份是杨廷和向朝廷递的,一份是山东布政使黄文佑递的,前者说的是进展,后者说的是阉党。 是的,就是阉党一词。 刘健不禁也陷入了茫然之中,他的本意也是要革除天下之弊,现在惩治贪官齐宽,分其不法田亩,若是官绅私下里分的好的,什么声音也没有,除了百姓不好,旁人都好。 可若分得不好……像乐山县这样,马上就会被人说是阉党。 大明嫡长子 第95节 从东宫的角度去考虑,不用太监则此事无法推动,用了太监则必是阉党。 “……于乔,你也看一看吧。” 谢迁能怎么说,他看完也沉默了,只能问:“刘阁老准备如何处置?” 刘健把黄文佑的奏疏扔在一旁,“提醒他一下,锦衣卫都去了山东暗查了,叫他老实点。” 这个处置很微妙, 叫他老实,不是否认他的说法。 谢迁隐隐摸到刘阁老的一份心思,但又寻不着。 其实刘健想的很简单,他在乎的就是田亩要分到位,不能给官绅再贪了去,反正又不是内阁派人去做的,阉党的名声不会落在他的头上。有什么关系? 且,此类事也要先抑而后扬,压住黄文佑这样的人的情绪,不代表那些情绪会消失,总有一天情绪会爆发,会反抗,这些太监想要形成宦官专权的局面怕是也难。 这一切还是秉承了他先前的思路,便是有人替他冲锋陷阵,他能达到目的,还不用担心处在风口浪尖。 绝妙的位置。 他又想,周经这人也是个暴脾气,也很有原则,想来即便和太子的思路不对,但分田到人的本心他是要坚持的。 那么实际上山东的局面就是钦差、镇守太监、知府知县、锦衣卫全都向着同一个目标。唯一会有反对声音的各地方官员又归属内阁…… “宾之,内阁再给此次涉及侵夺田亩案的各省份去一道急递,重申陛下和殿下的良苦用心,务必使他们加快进度,实心办差。要他们记住,这是圣命,圣命不可违!否则定斩不饶!” 这个看似老实的家伙,左一句圣命,右一句圣命,背后却全是心思。 朱厚照当然也收到了杨廷和递上来的密信, 这封密信里实际上已经在给皇太子建言,请他注意有些官员开始使用‘阉党’一词了。 “朝廷要分田给百姓,官员却将这类官员说成是阉党。”王鏊跟着太子越久,便越觉得这世界和他之前理解的世界不同。 其实这也正常,就像大太监刘瑾曾经想把军屯这事儿给整理清楚,魏忠贤还收过工商税。你干这种事,得罪了既得利益阶层,不叫你阉党叫什么? 王鏊心中只觉得一阵煎焦,“臣知道,殿下做事,从不会毫无因由,当初是为的什么?要派出山东的镇守太监?” 朱厚照走出殿门,其实这些他都清楚,这就是文官在舆论上给出的压力,但他没办法,只能这么做。 “当初本宫接到消息,知道有人要倒杨廷和,因而我担心他们会以破坏山东的大局为政斗的手段,情况紧急,那种时候不找太监,本宫又能找谁?” 现在没有酿出什么恶果,他很满意。 至于说阉党不阉党,这是舆论场上的斗争,来就好了。 “没想到,情势逼着殿下不得不用上太监。” 朱厚照倒没王鏊那么多多愁善感,他望着红色的紫禁城,像是在说给王鏊听,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矫枉不可不过正,事急不可不从权,一家哭总好过一路哭,百官哭总好过百姓哭!无论如何,本宫这颗决心不改,不管用什么方法。其目的,就是要让天下人明白,我朱家的天下没有贪官墨吏的容身之所!” 这话讲得他自己都有些热血,以往他只是历史的旁观者,现在却是历史的亲历者。 男儿之志,壮怀激烈,缔造盛世,四方来服! 王鏊看着太子的背影入了迷,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那些有名的历史帝王的身影,心怀大志的人都有大历史观,所谓大历史观,就是他王鏊也要考虑自己在史书上的地位,有此雄主,他的人生又何愁不精彩? “那殿下,是否需要臣反驳山东布政使的言论?” “倒也不必刻意反驳……”朱厚照拒绝了,现在舆论的引导刚刚开始,书院里的讲学影响也非常有限,这个时候直接顶上去,不够明智,“你只需散播一种论调。譬如说,身份政治的危害。” “身份政治?” “其实……也是一种不实事求是的做法。便是论定一个官员对朝廷、百姓是有利还是有弊,应以他的政绩作为标准,而不应以他的身份去判定,自太祖皇帝至今,难道就没有好的太监?难道就没有奸佞的文臣?” 王鏊大约懂了。 “杨慎。”朱厚照把正在练字的小家伙叫了过来,“往后王先生在书院的讲学,你都要去。一课也不准落下。知道吗?” “是,杨慎领殿下恩旨。” 杨慎前几日就在街头看到穿着统一蓝色衣服的人了,沿途百姓多对其指指点点,据说都是穷苦人家的孩子,但估摸着是上辈子做了好事,这辈子有福报,有了太子殿下,这些人都穿戴干净,脸色的菜色也越发减少。 张天瑞找了个姓胡的大夫,叫胡觅,医术蛮好,也有慈悲济世之心,就是这个老头儿脾气比他还犟,非要说一个小女孩儿有医术的天分,一定要收进来。 这就难搞了。 张天瑞给他缠得要掉头发,“胡大夫,放眼天下没有一个书院是招收女学生的。为了办这个书院,我们本就担着干系,你现在要把一个姑娘招进来,到时非议能少?这个决定我万不敢下!” 胡觅白花花的胡子一抖一抖的,“我不管。你们叫我来的时候,说的是要为穷苦百姓寻一出路,现在呢?怎么又不愿意了?那个姑娘是个孤儿,八九岁的年纪,不把她收进来,你让她去哪里?!旁的书院那是读科举的,我这里只是教几个大夫,碍着什么了?” “胡大夫,那我替她寻个出路行了吧?”张天瑞是实在没办法了。 胡觅还是不答应,“不成!我就要她学医!” “你!”张天瑞一甩袖子,“那这事儿我只能禀告殿下了,请殿下决断!” 第一百一十二章 捉摸不透的太子 女子行医这个事让朱厚照想到了上辈子刘诗诗主演的那部电视剧:《女医明妃传》,电视剧里的故事当然不是史实,两个皇帝和一个女医生搞不出那么多爱情故事。 但历史确有其原型,这个人叫谈允贤,一位女医,非常的长寿,活了九十多岁,她在朱厚照这个年纪时,皇帝还是朱祁钰,她死的时候,已经是嘉靖三十五年了。 比起弘治身体不好去相信那些个道士,朱厚照宁愿去相信这个大夫。 中国古代有四位女名医,晋代鲍姑、西汉义妁、宋代张小娘子、明代谈允贤。谈允贤后来著书《女医杂言》,反映了她很高超的医学水平。 实际上,女子不仅行医困难,看病也困难,譬如说在明代的理学环境里,一名女子生了妇科病,她要怎么瞧病呢? 若是有几个女大夫则不一样,且做这种事最后也会惠及自己,因为朱厚照往后也会有妃子或是公主生病。 各勋贵大臣家的女眷也都有这方面的需求。 如果专门开设个女子医馆,说不定可以赚很多钱…… 不过这些也仅是他瞎想了,朱厚照最终还是写了这三个字给张天瑞,并告诉他说:“本宫记得有人说过莱州知府谈纲本是医学世家,后来考中了进士才出仕为官,他有一女儿自小学习医术,已有名医之名。你去将此人请到书院来,单开一个女子医学院,再让这个小女孩跟着她学习,同时和男子的隔开,这样不违礼制,也省得那个胡大夫烦你。岂不两全其美?” 张天瑞嘴巴张了张,他想说点什么,后来又吞回去了。 实际上,他是没想到这个难题竟让殿下这样轻易的化解了。 虽说奇怪,但仔细一想似乎也可行, 只要在书院内部将男女隔开,想来也不至于叫人指指点点。 “殿下英明,这样臣便知道如何做了。臣,告退。” 大明王朝那么多重要的事情,能为这种事儿进宫来请示他意见的,也就是张天瑞了。 “你先等会儿。” 朱厚照招手,让他靠近。 这个字他就不写了,如果给心腹大臣看到他的字倒无所谓,反正都知道他在练,但这一次是要放出去给天下人看的。 “拿笔写字。” 张天瑞呆呆的,叫他过来就过来,给他一张空白的宣旨他就盯着看,似乎一点都没领悟到是叫他写字的意思。 朱厚照有时候也觉得有趣,因为满朝都是精明人,突然有个张天瑞也不容易。 “殿下,要臣写什么?” “写几个问题。回去后,你再设一学院,命名为格物。你也是饱读诗书的,应当知道格物的道理吧?” “臣明白,便是穷究事物的规律。” 差不多吧。 “写。”朱厚照指了指摆在书案上的纸,“为什么将筷子插入有水的杯中,筷子看起来是折断的?” 张天瑞本能的想要听命令,但一低头就觉得不对劲,“殿下,这叫什么问题?” “不要废话。写。” 对于这种不够机敏的人,朱厚照也懒得多说,就是命令下到位,见他写完之后,继续说:“为什么水会结冰,雪会融化?” 张天瑞:“……” “为什么任何一样东西都会自动往下掉,而不会往上飞?” “为什么打雷永远都是先看见闪电,再听见雷声?” 张天瑞实在忍不住了,“殿下……这,到底是为什么?” 朱厚照抬了抬眼皮盯了他一眼。盯得他讪笑一下,低头继续老实的写。 “为什么夏天白天长黑夜短,冬天白天短黑夜长?” “为什么……” …… 说到最后,朱厚照吩咐,“你将这些问题带回去,先择一张贴于书院外的围墙,悬赏天下,谁能回答上来,赏金百两。” “是。可是殿下……微臣也不知为什么,若是有人答了,怎么知道他是正确还是不正确?” “别急,本宫还没说完。”朱厚照继续交代,“你先将所有的问题汇集起来,每隔一个月当众揭晓一个问题的答案。答得对的拿钱。这不就行了?” “这么说,殿下知道答案。” “这你不用管,反正到时候本宫自会给你答案。” 张天瑞思来想去又问:“那么如果一年半载过去,这些问题都用完了呢?” “如果所有的问题都可以有答案。那么大明……” 后半句话不能说给张天瑞听, 那么大明就不需要他了。 “总之,你先回去办吧。三个月后,若能有谁三个问题都回答正确,那么……” 朱厚照想了想,如果是这样,说明这种人有科学思想。还轻易不能放过。 “那么本宫便会召见他。” 张天瑞眉目一皱,“殿下,此事怕有不妥。若那人是什么不净之人,难道殿下也要见?” “不必忧虑了。”朱厚照才没那么乐观,“这些问题,能答中一个的都很少,不要说三个了。总之,你马上去办。” “是!” 大明嫡长子 第96节 朱厚照可以培养新型官员、掌控舆论,但如果没有知识的进步,那么他们这帮人最多就是能做到古代文人治国的巅峰。 所以这一步棋也不得不下。 倒是京城里一下子因此热闹了起来, 先不说那些赏金,便是这些问题本身也让人觉得有意思。 古人的生活本就没多少趣味,眼下京城之中有热闹的,自然是争相传颂。 王炳和王炼两兄弟在书院边上逛了又逛,甚至还递了帖子,后面要去听王鏊的讲学。直到看见今日这问题,顿觉有趣, 金子百两对他们而言,有吸引力,但也还好。年少轻狂的人,主要念及的是那个出风头的机会。如果真的可以被太子接见,那自然是大大的荣光。 可这些问题着实怪异,都算是平时生活里的寻常之事,现在却忽然要他们去找一个理由…… 于是两兄弟把问题都抄下来带回了家,并敲响了妹妹王芷的门,把外边儿有趣的事情一说。 王芷觉得惊异,“殿下提了什么样的问题?” “便是这个。”王炳把那张纸展在她的眼前。 王芷一双美目只瞥一眼便闪出诧异的神色,“为什么将筷子插入有水的杯中,筷子看起来是折断的?这算……什么问题?” “是吧,我们看到这问题的第一眼也是这想法。路上,我们也问了些人,似乎……都摸不太准殿下的心思。” “可有什么人答得出?” “回答自然是有人回答的,但不一定对。”王炳说:“书院的消息,一个月后会给出答案,再提出新的问题,如此往复,只要答对一个便赏金百两,连续答对三个,能得东宫宣召!” “两位哥哥给芷儿一些时间,容妹妹我思量思量。” 王芷站起了身,开始细细思考这个问题,生活本无趣,倒是这个事儿挺有意思。 “对了,我几日还听说,书院要招纳女子来学医。” “女子学医?”这可就真的出乎王芷的意料了, 咱们这位太子殿下还真是令人捉摸不透…… 第一百一十三章 七月 书院进去之后,越过正对大门的书堂,两侧各有一座小拱桥,拱桥外侧便是两座小一些的书堂,联排的门窗雕刻的还算是精美,再向里则是一片刚种不久的绿竹了,竹林里有石桌石凳,当初说好的不大兴土木,但建成一个适宜学习的地方还是很有必要。 左右两侧的书堂分别被命名为明思堂和知行堂。 七月时,东宫驾临知行堂,在这偏殿里坐着,无人知晓,也无人过问。 而在隔壁,王鏊将要进行讲学。 今日的题目,张天瑞已经从太子殿下那边请到了:学贵在用。 王鏊一看便也明白了,其实以他的水平和太子接触那么多次,基本上已经摸准了朱厚照的理念。说到底就是八个字:空谈误国,实干兴邦。 太子殿下认准一个东西、一个人好与不好,是看他对国家、对百姓是有利还是有弊,利则用之,弊则弃之。 听王鏊讲学的门槛并不高,他们的目的在于传播,而不在于结党,不是非得什么重臣才能听。 像是杨慎,他还并无功名,但经常会来。 王炳和王炼两兄弟因为自己祖父王越的关系,一直被外界认为是太子系,他们自己也拼命想往这上面靠。 除了这些小人物,朝臣谢迁先前来也过,还与王鏊有一番论斗。 总之王鏊在京城里已经闯出了名头了。 或许是因为涉及一些‘功利’的原因,比如说要和这等高官套套近乎什么的,除了最初几次,王鏊现在每次讲学这里都会济济一堂,甚至屋外边儿也会有学子聆听。 朱厚照是听说这一茬,所以今日便过来瞧一瞧。 “问学之事,一曝十寒不行,离群索居也不行。因而我们聚此讲学探讨,今日之题只有四个字,学贵在用。君子贵才学,以成身也,非以矜己也;以济世也,非以夸人也。” 这些话朱厚照读了半年的书大约也听得懂了, 是在说君子看重知识和才能,是要用它来修善自身,而不是用以炫耀自己;是要用它来成就世事,而不是用以向别人吹嘘。 …… “现在外面的人都叫经世致用王济之,想来不久能体会殿下用心良苦的人会越来越多,那些要和殿下顶牛的会越发少了……”刘瑾跟着太子,说着拍马屁的话。 朱厚照隔着木窗在偏殿中来回踱步,偶尔还会驻足细听,王鏊还是有水平,孔孟、老释,圣人之学与日用之道至少能信手拈来。 不过也有提出疑问刁难的, 他就听到一个,有人在问:“王先生,你说学贵在用,知贵在行,那么你为什么终日讲学,而不沉心实践呢?” 朱厚照听到这个问题不由抿嘴笑了笑,他想听听王鏊怎么答。 正堂里,王鏊并未因有人当众发难而觉得尴尬或是恼怒,他说:“君子之为学,明道也,救世也,余窃叹夫百余年以来之为学者,往往言心言性,而茫乎不得其解也。终不过徒以诗文而已,所谓雕虫篆刻,亦何益哉?鏊今日讲学,乃是针砭时弊,是为救世也,何言非行?然……如若真有圣上降旨,鏊愿领一知县,俯首农桑,耕读致远。” “这个王鏊,明明知道殿下在的。” “无妨。”朱厚照知道王鏊的意思,这是羡慕起杨廷和去当知府了,他每日却只能在这里当个教书先生。 经世致用的思想他接受的程度越深,越是会产生去实际干点儿活的念头。 但现在讲学才刚开始,怎么能让他去别处? 尤其这是思想作风的转变是慢之又慢,需要潜移默化,朱厚照便更不能让他走了。 这场讲学听到后半段的时候,太子失去了兴趣,准备启程回宫。 与此同时的西北,为防止鞑靼占据贺兰山,招引其余部族寇边,王越从甘肃转到宁夏镇,开始居中调兵遣将,并计划分三路进兵。 从广宁卫调过来的指挥同知杨尚义是王越在东宫向朱厚照推荐过的人。 王越将他遣为前锋,领八百人前探、寻边。 杨尚义身高八尺,喜爱用一把大刀,如今不过二十一岁的年纪,他得祖父向友人推荐,便是因为在自家兄弟之中最为勇武。 就是这西北光秃秃的山和风沙让出身广宁卫的他有些不适应,一阵风来时,吹得他都睁不开眼睛。 “将军,看那边!好像是鞑靼的骑兵!” 杨尚义嘴唇很薄,他抬眼向士兵指着的方向望过去,前面一处山腰之上,果然有一个一个的鞑靼士兵出现。 阳光下,山腰上,人越来越多。 杨尚义的身旁,有个比他年轻得多的副将心中一慌,“且走!” “慢!”杨将军一把大刀挡在他的身前,他厉声说道:“刚刚那句话再讲一次,我要你的命!” 随后用足力气,大声喊道,“列阵,严守!” “列阵!列阵!” 杨尚义不屑得看一眼刚刚那人,“遇敌即退,乱我军心!若鞑靼人冲了过来,我们的士兵慌不择路,前后相撞,岂不是被人长驱直入?!真要如此,我必先斩你于军前!” “可他们明显有数千人!” “那也不能乱!只有像现在这样,军容齐整,始终不散,他们才不敢轻易出击!” 除此之外,杨尚义又命人迅速往回折返,向三路主力中的中路求援。 而他自己则驱马前行,马匹随着他的缰绳来回晃动,“我从遥远的广宁卫来到西北,跋山涉水,越过千里,不是为了遇到鞑靼就逃跑的!我不知道你们这里,在我们那儿没有人见到鞑靼就害怕,你们摸摸裤裆,若是有还有卵子就跟我上!我也知道你们当中有人在传,我是走了王将军的后门,我告诉你们,这都是真的!所以我只要勇猛作战,上司、兵部、朝廷都不会忘记我的军功!你们!” 他指着这一群眼神中有些紧张的士兵,“你们也一样!只要你们跟随我的军旗冲锋!跟随我杨尚义杀敌报国,属于你们的功劳与荣耀便谁也夺不走!告诉我,想立功受赏吗?!” “想!” “想光宗耀祖吗?!” “想!” 八百人一起呐喊,喊声震天! 杨尚义一举长刀,“好!明军威武!” “明军威武!” 第一百一十四章 入贡 朱厚照出了书院的门,走上马车时忽然看到街上的人群之中竟有二十多近三十名装扮为鞑靼人的大汉。 他们成群结队,招摇过市,搞得一些百姓都有些怵他们。 朱厚照觉得奇怪,在他的概念里弘治年间的边患是严重的,这是怎么个情况? 所以坐在马车里也一直在思考。 至东宫时,他把刘瑾叫了过来,问道:“街上那群鞑靼人怎么回事?” “殿下也看到了?奴婢以为应是上贡的鞑靼人到了京城了。” “上贡?” 朱厚照好歹是个有些羞耻心的人, 在边关被人家欺负的不敢出门,还上贡? 这要是朱棣那会儿,上贡叫上贡,现在上什么贡? 他脑子一闪,大约猜到了,这不就是‘利他损我’的朝贡贸易吗? “詹事府中哪一位先生在?将他叫过来。” 这个年头的许多事,朱厚照了解的还是不如这个时代的人清楚,所以碰上什么他会先研究一下,史书记载的也不一定就是当时的事实嘛。 放在现代,这就叫召开专题会议研究,找人做个汇报。 今天正好右谕德王华在。 看到他,朱厚照就想起他那个儿子,“王先生,你的儿子可有给你写信?他人如何?” “谢殿下关心。”王华拱手执礼,“犬子五月时曾来信一封,说他正在随王越将军学习战阵摆布之法,还说西北……边军废弛……” “喔。”朱厚照脸色一变,马上就没那么开心了,倒也不是生气,但这总归不是什么喜事,“我正好要问你。这京城里为何忽然出现这么多的鞑靼人?” “鞑靼人?”王华没及细想便反应了过来,“应当是小王子派遣的朝贡使臣到了吧。” 大明嫡长子 第97节 “说说。” “是。”既然知道太子殿下想要了解,王华干脆就从源头开始讲起了。 说起来,明朝与北方的恶邻居鞑靼一直处在一种比较吊诡的状态中。 一方面两边互有出手,像王越于成化十六年攻击了驻牧大同边外威宁海子周围的蒙古营地,取得了‘威宁海’大捷,三年后的成华十九年,达延汗又率三万余人寇边,致使明廷每次想起仍然心有余悸。 之后自弘治元年始,达延汗投书明朝,要求朝贡,这样每年一次,一直到弘治五年,而在弘治五年到九年这段期间,实际上双方没怎么往来,也算相安无事。 实际上因为达延汗在收拾内部,这位号称蒙古的中兴之主先后征服了卫拉特部、亦思马因、火筛等部落,统一了漠南蒙古。 收拾好了内部之后,他又一次遣使朝贡, 这事儿就恰好发生在弘治十一年。 这年春天他要求6000人进关入贡,双方相互讨价还价,磨了许多时间,最后朝廷许入关者2000人,来京者500人。 这个夸张的人数也不是头一回了,前几次也都是几千人的规模。 “朝贡,为何要这么多人?”朱厚照首先不是很理解这个数字。 王华答道:“许是因为物资甚重,几千头牛羊总归是需要人赶的。” “笑话,几千头牛羊,一人赶一头?”朱厚照摩挲着手指,他略微踱步,心中生出一个疑问,“最终2000人入关,500人入京。剩余的1500人呢,有没有人去查过,这些人干什么去了?” 在他看来,达延汗既然号称是中兴之主,就不会随意做出这种决定,毕竟这可是成吉思汗铁木真、薛禅汗忽必烈之后最值得记住的一位蒙古领袖了。 “此事,臣倒也不知。” 这也怪不到他的头上, 毕竟不论是詹事府的右谕德还是翰林院的日讲官,鞑靼人朝贡的细节,都不会有人特地来告诉他。 “刘瑾!” “奴婢在!” “找个知道的人过来。” “是!” 太子一找人,来的就是主管外宾的鸿胪寺卿了。 说起来这个职务,朱厚照的外公张栾还担任过,不过这是之前的事了。 现在是这个才三十多岁,脸盘还算端正,且有几分小帅气的周度,再加上着红色官袍,一看就很有气质,也就是在太子面前,到其他人面前那真是高高在上的大老爷。 “周度,我来问你,为何小王子每次的使团都这么多人?” 周度说道:“以往蒙古遣使入贡,确实只有十数人。但小王子自弘治初年始,每次所派遣的使团都规模庞大,臣以为……乃是小王子此人好大喜功,自命一代枭雄,所以大派使团,有意彰显其‘中兴大汗’之威望。” “有没有更合理的理由?” 朱厚照考虑问题还是喜欢从利益的角度,好大喜功、面子当然是一方面,但如果没有实际的利益,很难想象单单是为了面子而做这么奇怪的事。 但令他感到意外的是,这个问题竟然把周度给问住了。 他回道:“不知殿下所说更合理的理由……又是指什么?” 他这一愣,朱厚照僵住了,他想到一个细思极恐的问题,“你们……都没想过这个理由吗?” “或许……”周度左思右想,拼凑了一个答案,“或许是鞑靼人想要一览我大中原风采,又或许仅仅是想占些小便宜罢了。” “什么小便宜?”朱厚照抓住这个重点。 周度也有些发懵, 他没想到外界所称的那个一代英主的太子会问这么细节的小问题。 搞得他都不知道说好,还是不说好。 但最后还是受不住东宫的眼神说了,“……微臣私以为,可能就是想要来吃喝享乐一阵。” 朱厚照:??? 他一方面是惊异于竟然有这个招待费这个事情,另一方面又惊异于他娘的他们竟然就只能想到招待费? “你的意思,这五百人,在京中吃喝住宿,都是朝廷出钱?” 周度点了点头,“不错。” 砰! 朱厚照也不知手上拿了个什么东西,好像是一个茶杯,直接摔在了地上,吓得刘瑾和周度一跳。 两人双双跪下,匍匐在地。 “周度,你马上给我停了!我大明还有百姓饿死,竟然还花钱招待他们?” 周度觉得冤枉,马上快速回道:“殿下,历来外国遣使都是由朝廷接待,这是皇上和内阁都应允了的事。再者,此事乃往事旧例,一直以来都是这样办理,如今骤而更改,这……如何解释啊?” “你要跟谁解释?”朱厚照质问他。 “自然……自然是和鞑靼使臣。” “你是我大明的官员,你要解释的对象是本宫这个太子,不是什么鞑靼使臣!再者,他小王子有没有更改往事旧例?规模如此大的使团也是自他而始吧?这是不是他改的?怎么他能改,本宫这个大明太子却不能改?” 朱厚照气得就是古代这种吃亏的朝贡贸易,他指着周度说:“你只是个鸿胪寺卿,花钱的事儿,本宫不该怪你。可你刚刚也说了,小王子是好大喜功,派那么多人到京城那是耀武扬威来了,怎么了?他来炫耀给咱们看,还要咱们给他付钱?!” 理是这个理,但在古人心中,作为太子讲这种话未免小气,哪里有天朝的气度。 刘瑾担着小心,提醒说:“殿下所虑未尝没有道理。不过涉外之事,非同小可,是否还是需要和皇爷、和内阁商议?万一僵了两国关系,可就不好了。” 这话是这个理,外交无小事古人就这么想。这样贸然决定,内阁和弘治皇帝都不知道,的确不太好。 但朱厚照也有些不屑,什么僵化不僵化的, 朱元璋、朱棣都要把人家的种给绝了,也先、小王子这两位手上不知沾了多少明人的血, 现在边关还在打呢,这种世仇,这种关系,还怕僵化?难不成指望和他们搞联谊不成? 一番思虑之后,他对周度说:“你现在就回去停了这个旧例,至于父皇和内阁那边,本宫去说。” 所谓国大民骄,现在鞑靼的势头比较足,所以那些来京城里的鞑靼人也觉得自己像个上层人一样的。这本就不能忍,现在吃喝拉撒还要咱买单,朱厚照无论如何要小气他这一回。 “也不要忘了那1500人。”他思来想去觉得不对,“刘瑾,你去查一查,这些人都干什么去了。” 他断定背后有因由,且不管是为了什么,反正先乱出一招让他们难受再说。 话说周度离开东宫之后,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东宫的旨意闻所未闻,他哪里敢就这么领了?万一这五百人在京里生出什么事端,丢了皇上和朝廷的脸面,那他真是死无葬身之地。 可太子如此动怒,他一样不敢直接忽视,左思右想之下直接钻进了内阁禀报。 第一百一十五章 拟旨! 朱厚照把自己的历史记忆和当下的事实串出了一个总逻辑。 便是王华说小王子在过去几年征服了内部多方势力。 而朱厚照从史书上看到是弘治年间边患严重。 说明什么?说明人家安好内要开始攘外了。 这是人家的思维方式,和大明朝这边儿是不是笑脸相迎是没有关系的。哪怕就是笑成一朵花儿,得到的也还是一巴掌。 当然,哪个年代都少不了牧洋犬,不要光顾说我们祖先蠢笨,就是二十一世纪这样的人也不少。 周度到内阁把此事一说, 三位阁老都会生出一个感觉:太子不识大体。 “你是如何奏对的?为何殿下会如此反应?”谢迁站起身问道。 周度很冤,“殿下问为何鞑靼使团的人数这么多,我自是如实回答,说鞑靼小王子好大喜功。” “这番奏对很不得体。”李东阳一听便明白了,“东宫是有大志之人,小王子好大喜功,言外之意不就是说他到我大明的京城来煊赫武功了?殿下是何等气象?必然是因此而恼。” 刘健质问:“你便没想着劝劝殿下,就这么来了内阁?” 他是个刚直的性子,所以看不惯周度这种半句话也不敢说的人。 周度心里却很不以为意,东宫哎,那是个什么主? 御史言官被他削职为民,内阁大学士李东阳现在在朝堂上摇摇欲坠, 劝说? 说得容易!你这个内阁首揆怎么不去?! 当然,这也就是心里想想了。 他嘴硬的说:“回阁老,属下不是没劝,属下已经说了这是旧制,历来都是如此。殿下便说小王子改了人数,也算更改旧制,他能改,咱们自然也能改。” 这倒也不是假话, 劝不住东宫这一点,他们三个都不会有所怀疑。 “东宫这话,确有几分我大明储君睥睨天下之气度。”刘阁老一直是认同朱厚照的,就是年纪大了,又是个文人,稳当惯了,缺了年轻人的朝气和勇气,“但这道旨意……只怕会无端惹出事端,却不知为何要如此坚持。” 这个时候, 来了一个宦官,他到内阁是传话,“皇爷口谕,请三位阁老到乾清宫去。” 刘、李、谢三人相互看了一眼,心说来得正是时候。 朱厚照已经做了弘治皇帝的工作。他旁得不担心,就担心弘治也会有花钱买安心的想法,反正伺候着这群人过完这几天拉倒。 实际上弘治还真有这种想法,如果是弘治十年太子提这样的要求,弘治还是要犹豫一下,毕竟再宠爱也不能拿鞑靼使团的事开玩笑。 但这么长时间以来,朱厚照已经赢得他的信任, 用朱厚照自己的话说:儿臣什么时候做过没头没脑的事? 阁臣们到了御前行礼后, 朱厚照开口,“三位阁老,本宫今日从书院里出来的时候恰巧碰到二十多名鞑靼人,心中奇怪,一问之下才知这是小王遣使入贡的人。阁老可知,他们的使团规模光入京的就有500人之巨?” “此事,臣知晓。小王子原想遣6000人,最终被缩减至500人。” 这话听起来好像还是取得了多大的胜利似的。 “这五百人人吃马嚼,他们在京里的一些花销,朝廷没有必要替他们担着吧?” 大明嫡长子 第98节 朱厚照现在已经不觉得离谱了,其实古人就是有天朝上国的骄傲。记得清朝时,为了招待一帮英国使臣,皇帝令一帮官员带着他们从北京玩到广州,最终的费用有近九十万两白银之巨。 类似这种费用,以天朝上国的骄傲又怎么会不自己掏呢? “殿下此言差矣。”刘健在山东的事情包括往后的许多事情都会愿意配合东宫,但他不是倒向东宫,所以他自己该坚持的,还是要坚持,“殿下可想过,若是这道旨意下去,必定震动鞑靼使团,到时若有什么骚乱,就在这天子脚下,朝廷的颜面岂不是扫地?” 说完,刘阁老还望了望皇帝。 那意思,您老人家也不能什么都听儿子的吧? “怎么扫地?!”朱厚照想不通这句话的逻辑,“五百个人,在我大明京师还能翻天不成?!” 刘健不明白皇太子的意思,“五百个人若想翻天自是不成。可微臣也有一节不明。若旨意一发,鞑靼人有所异动,那么这些人是杀还是不杀?若不杀则朝廷颜面不存,民心也会因此尽失,若是杀了,这便不合君子国之作风,将来也会给小王子留下口实。如此被动的局面,只是为了省些银子,殿下以为真的值得?” “值得!当然值得!刘阁老不知天下百姓都是为了几两碎银一生奔波劳碌吗?朝廷之税银皆来自百姓,现在却要花到鞑靼人的头上,咱们君臣如何向百姓交代?此其一!” “其二,刘阁老说的杀也不能、不杀也不能的被动局面是因为这道旨意吗?依本宫看绝非如此,我来问你,若咱们始终以礼相待,他们在京中依然犯了事,这是杀还是不杀?心中存了害怕鞑靼人的心思,只想着伺候好这帮大爷,随后礼送出境,那便是他们怎样施为咱们也不会杀的吧?有没有这道旨意都一样!” “其三,你是大明内阁首揆,怎么向小王子交代不是刘阁老应该考虑的事,怎么向父皇交代才是!留下口实?自古都是成王败寇,鞑靼人何时与你讲过道理,不给他们留下口实,他们便不来犯边了吗?” 皇太子一脸三句反问,其中的道理鞭辟入里,他们自然不会不懂。 说到底还是怕。 谢迁适时补充说:“启禀殿下。所谓兵者,国之大事,不可不察。按殿下的旨意施行,则两国必有一战,战端一启,则生灵涂炭,于国于民皆非善事。不谋万世者,不足谋一时;不谋全局者,不足谋一域。殿下,切不可因为年少意气而轻言战事!” “我年少意气?!怕是你暮气横秋吧!”朱厚照慢慢走下来,一步一步接近他们,“谢阁老,本宫问你,便是咱们处处以礼相待,你能确保将来小王子与大明不会有一战吗?” “这……”谢迁一愣,如今边境的格局他们自然清楚,王越此时还在和鞑靼作战呢。 便不提这些,即便现在两国和平,但小王子决定打还是不打,他怎么能确保? 弘治皇帝叹了声气,“小王子狼子野心,自负大才。今日太子之话,乍一听是荒唐了些,可这么一论,咱们君臣都该知道,这一战是免不了的。” “拟旨吧!”朱厚照懒得再废话,“若是哪位御史仍旧不满的,本宫一力担之!至于有什么异动……父皇,儿臣请旨将京师戒严!” 京师戒严?李东阳听了这最后一句心中感佩,殿下这已经是在为斗文官做好准备了…… 近来,其实他越发有一种感觉,便是碰上如当今圣上这样的君主,他们这些臣子还有可发挥的余地,但若碰上太子这样的,干脆就高举‘听命行事’四字反倒简单。 第一百一十六章 太子之谋 李东阳善谋,所以太子殿下一说京师戒严他便想到,其真正用意并非是为了控制那使团里的五百人。 那些人里虽说有士卒,但也有商人、官员等,说到底也就两三百人的战力,大明朝京师陈兵数十万,几百人……需要戒什么严? 虽说狮子搏兔、亦用全力,如此安排倒也没有错。 只不过依李东阳对东宫的了解,他敢断定太子并非仅考虑了这点。 太子显然是考虑到之后会有大批文官上疏反对东宫这明显有失大国风范的提议,所以搞了京师戒严,因为一戒严,动静就大了。 动静那么大,北京城外又没有鞑靼大军,百姓就要问为什么。 于是很自然的,不消三日,京城之中的百姓人人皆知太子殿下是要省下这笔银子。 平民百姓大多没有多高的眼界,五百个鞑靼人和上等人一样的都要朝廷花钱,他们怎么愿意? 到那时,谁要敢反对殿下过于激烈, 想来也会像钱桂一样,被打得声明扫地。 到时候百姓人人喊打,几个书生赞颂他的德行又有什么意义? 这是织好的牢笼,就等着人来跳。 而且一定会有人跳进去。 但他也不能这么去提醒……万一再被太子逮住一回呢?他当得是官,又不是菩萨,能自保已是不错了。 但身旁两位同僚都是可以说的。 尤其刘健,他一边拟旨,一边还不免担忧的说:“殿下之意乃是整兵备战,与鞑靼一较高下,其志有太祖遗风。只可惜,我担心朝中诸臣不能理解殿下的用心。” 李东阳见他担心似此,便把刚刚心中的心思说了出来。 这一出口,刘健和谢迁自然都有些意外, “不信?”李东阳歪着脑袋,带着笑意问。 “倒也不是不可能……”谢迁想了想这几次东宫的奇智,至少他不敢否认。 但李东阳则笃信,“我敢说必是如此。所以刘阁老也不必忧虑了,东宫太子行事绝非鲁莽之人,往后这朝堂乱还是不乱,都是他说了算。” …… …… “殿下所说的报纸,是指通政使司所出的《邸报》吗?”张天瑞在殿中向太子发出了这个疑问。 朱厚照本就计划要开报纸, 既然召回王鏊、设立书院是要引导舆论,那么作为引导舆论最重要的手段——报纸,又怎么会被他忘记呢? 这可比发明蒸汽机简单容易得多,不用白不用。 至于张天瑞所说的通政使司负责刊发的《邸报》,则是官府用以抄发皇帝谕旨和臣僚奏议等文件及有关政治情况的刊物。 本质上,是一种政府公报,属于政治活动,而非经济活动。 “不一样。本宫所说的报纸,主要不是刊印圣旨和臣子奏疏,而是记载各类大事、奇事或者说一段时间内,百姓都关心的事。就以书院举例。” 朱厚照慢慢引导他,“书院在京城百姓之中引起了许多议论,人人关心,可并非人人都知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如果那时候你张天瑞写上一篇介绍的文章,京中说不准就会有数百人愿意购来阅读。” “购?”张天瑞心中有奇,“殿下的意思,这是要买的?” “当然要买,不然纸张、墨水、活字印刷等等花费,要从哪里来?当然,初期是可以免费赠送的,后面再卖。” 张天瑞大约是听明白了,但他还是很疑虑,“殿下,似这样的东西,怕是也卖不出几两银子,殿下特意要它何用?” “话语权。”朱厚照问道:“你可还记得,山东布政使黄文佑的那封奏疏,他在其中明指杨廷和是阉党,这言外之意不就是说本宫这个太子过分信任太监?你是在本宫身边的,知道山东的情状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那个关口除了太监,本宫是无人可用。可事实就这样被掩盖,他黄文佑一封奏疏,轻易便将阉党两个字挂在杨廷和的头上,为什么?” “为……为什么?” “因为说的话有人信!而信他的话得人,发出了最大的声音,那些山东得利的百姓嗓门再大,咱们在北京听不见。” “喔,臣明白了。如果以后有了这个报纸,那么殿下便可以发出声音,叫天下人都知晓,殿下不是他们说的那样的人。” 总算聪明了一回。 “快去办。注意,写得要简单,可不要抄一篇《滕王阁序》在上面,不然谁能看得懂?至于这第一件事,就写鞑靼使团!” “臣领旨!”他这话喊着倒是也坚定,但是喊完之后又有些支支吾吾起来。 朱厚照问道:“你怎么了?有什么问题?” “殿下,微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朱厚照:“……” 似这样的话,他上辈子在电视剧里看得太多,现在真的听起来还觉得有些怪异。 “你讲吧。” “微臣乃一愚人,自小读书,刻苦两字而已。这行商之事最讲灵活,便是脑子要灵,眼睛要灵,嘴巴要灵,心思要灵……这种事,微臣实在没有足够的信心。但殿下所托,微臣自当尽心竭力而为,万不敢有半分推辞之念,因而臣……臣,臣想举荐一人。” “说来听,是哪一位啊?叫你这么为难。” 张天瑞脸色像苦瓜,“启禀殿下,微臣所要荐之人,乃是犬子。” 犬子? 朱厚照呵呵一乐,喔,难怪逼得这个老家伙浑身难受,这是怕任人唯亲。 但他对张天瑞的儿子也有印象。 瞄了眼刘瑾,回忆道:“本宫记得你那个儿子叫张成……” “张成田。”刘瑾低声提醒。 “喔,对,张成田。那是个赌徒啊,这种事哪能交给他?”太子脸色一变,心说你和我开玩笑呢。 “殿下所言不错,微臣的大儿子是叫张成田,他生性嗜赌,已经叫微臣关在家中半年有余了。”说起来,这位老先生也是心痛,“微臣说的是臣的二儿子张成用,也不知臣前世是造了什么孽,大儿子是这个样子……二儿子又酷爱行商,对于圣人之学从不多看一眼。真是……唉。臣一共也就这么两个儿子。” 朱厚照忍不住噗嗤一笑,尤其配上张天瑞那张老脸,他真的觉得这个人搞笑了。 “算了,你也不要在这里唉声叹气了。那个赌徒你严加管教,至于你那个二儿子……” 朱厚照想了想, 张天瑞这个人是胆小如鼠之人,既然说出了口,就不会有什么虚言,那个张成用兴许真的有几分行商之才,否则坏了大事,他这老父亲估摸自己就该畏罪自杀了。 “成,本宫便也谅解谅解你这一番为父之心,就叫他帮着你吧。不过办报可不是官身,你便让他当做一门生意去做。” “微臣谢过殿下厚恩!”张天瑞跪下来磕了个头,随后收起官袍,像企鹅一样一晃一晃的出了东宫。 人走之后,朱厚照再也忍不住哈哈大笑,“我还以为张天瑞天生一张苦瓜脸,没想到他是生了两个这样的儿子,说是前世作孽,还真不假!哈哈!” 在这个年代,什么叫孝顺?什么叫给老爹挣脸面? 道理不用多讲,瞧瞧王华和王守仁就知道了。 父亲中进士,你也给我中个进士啊! 刘瑾看朱厚照心情不错,胆子也大了起来,陪着笑容说:“可惜张中允的衣钵,不知要传给谁了。” 朱厚照听到‘中允’这两个字,忽然想起来时间也差不多了,“算他不容易了,最近也颇有些苦劳。那个左谕德李旻现在怎样了?” 刘瑾闻弦知意,“照常当值,并无特别。” “我去请父皇的旨,换了他,升张天瑞为詹事府左谕德!” 跟着太子干活,怎么可能光出力不看赏呢! 过后不久,外面有宦官请了旨进来,禀告说:“殿下,南宁伯毛荣求见。” 刘瑾一惊,南宁伯毛荣?这是腾骧左卫的指挥使,这个时候找他过来,想来定是为鞑靼使团之事。 “宣!” 大明嫡长子 第99节 第一百一十七章 私生子 毛荣的爵位得于他的曾祖父,南宁伯毛胜。 毛胜在正统年间即随军出征,景泰年间参与北京保卫战,管三千营操练,随后又平定各地,累功封为南宁伯。 毛荣的祖父还行,立过些功劳,到他的父亲则不行了。现在是第四代——弘治七年,毛荣袭爵南宁伯,至今也有五年了,可以说寸功未立。 且他这个人,虽说身高腿长,但面白细嫩,四肢瘦弱,行走之间全无军人的气势和胆魄。 朱厚照见到的时候便皱起了眉。 “臣腾骧左卫指挥使毛荣,参见太子殿下。”讲话开口,语气也软绵无力。 而且摇头晃脑的,好似穿着甲胄很不舒适的模样。 他这个样子不说是被酒色掏空的身体,至少也是毫无半分武人之气。 都说土木堡之后,勋贵被一网打尽,留下的也都是这么些货色。 朱厚照难掩失望,把手中的书往桌子上一扔,吩咐道:“只有一件很简单的事要你去做。做的不好,我要你的脑袋。” 太子常年和朝中那些人精大臣争斗,所养成的习惯其实是已经很强势,否则丛林迷雾之中如何乞活? 就是这压力轮到毛荣的头上,他有点儿难以承受,说话……让人听起来就很紧张。 “但凭……殿下吩咐!” “你手上有五千兵马,京里有鞑靼使团五百人,明日一早父皇便会降下圣旨,朝廷不再供养这五百人的花销,你带人去,若谁敢在我大明的京城生事甚至伤人,定斩不饶!” “臣领旨!” 朱厚照看着他觉得有些烦,挥挥手,“下去吧。” 他已经生出要换人的念头。 但目前也没有合适人选,腾骧左卫有五千人,又不是去打仗,还是在北京城,任务其实很简单,所以暂时问题不大。 要是五千人连五百个人都看不住,那毛荣的脑袋也保不住。 边上的刘瑾练得就是察言观色的功夫, 他一瞧太子的脸色不对,便试探着说:“殿下……可是不太喜欢南宁伯?” “当年的南宁伯席宠承烈,奋其勇谋,朝中上下称道,无一异辞。你再瞧瞧这个人,毛毛躁躁,无半分稳重之气,也只能说将门犬子了。人们常说长江后浪推前浪,我看,大多都是一代不如一代。” 但是要说立马把这个南宁伯撤掉。 这事儿倒要从长计议。 朝中已经有许多人在暗中反对他,他也还没有对勋贵这个团体出过手,若是过于贸然,则实在不是他的风格。 驭人治国,可从来不能仅凭意气。 “殿下,奴婢这儿倒是有一个故事,兴许殿下会爱听。” “喔?”朱厚照心中升起期待, 有的时候像这种‘奸奸’的人,其实好用,他会摸你的心思,挠你的痒处,给你解决问题。 “南宁伯袭爵于其曾祖,至其父毛文则远逊其祖,毛文此人胸无大志,生性风流。也因此毛文不止一个儿子。” 朱厚照明白了,“毛文的儿子中,有德才显的?” “有,但……似乎是一私生子,唤作毛语文。” “嚯,那这样更好了。” 绝地逆袭的猪脚剧情,从黑暗之中走出,才能锻造出坚毅与强大。 就是这个名字让朱厚照觉得怪异。 但想来这个年代也没有语文这个词,人家起这个名字你也没办法。 刘瑾看太子脸色转忧为喜,心中受了许多鼓舞。上次张永献了个勇武无双的吴俊川,太子对他大加赞赏。 但说到底,吴俊川现在也没成什么气候。 这样一比,有南宁伯这个爵位的显然就不同了。 “若是殿下应了,此事便由奴婢去办。” 朱厚照点点头,同意了。 粗暴的换掉毛荣,会让许多勋贵看了心寒。而选择还是把南宁伯留在身边,这个效果则要好的多。 勋贵这个集体,其实是和皇室共天下的。 他们也没有什么科举要考,只要忠于皇帝,皇帝自会给他荣华富贵。 至于造反这个选项对于明代勋贵来说几乎没有价值……后世人看造反这事儿,总觉得皇帝得罪了他了,干脆就反了,好像很豪气,其实不是,造反是要灭九族的。 但凡有一条活路,寻常人都不会去造反,朱元璋当年和尚都当了,也没想过造反,那实在是活不下去了。 所以这些勋贵本身就是贵族了,何苦呢? 且他们天然的就愿意与皇室亲近, 京营中的许多将领也都是勋贵,皇帝也信任他们。 所以这个毛荣得了这个职位。 至这日晚间的时候, 朱厚照又得了一个重要信息, 他先前让刘瑾派人去查,入了关但没有进京的那1500鞑靼人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前来禀告的小太监说了一句话:势家士绅闻北虏进贡,各用彩锻、铁器等物易其达马。 有这句话,朱厚照就明白为什么他娘的要派这么多人了, 这根本就是个采购团队, “这么说来,他们是去买东西去了。” 刘瑾低声道:“殿下,我大明大同、宣府等地缺马,鞑靼人则缺铁器,寻常的开市之日,朝廷早有律法,只允许以布帛米盐等物入市,不得私带锅桦铁器。因而北虏每次入贡时都会恳请皇爷同意提供铁器。除此之外,他们亦会从民间购买大量铁质用器。” 朱厚照想,这其实因为是冶炼技术的差别。 换句话说,禁止出售铁器,就是这个年头的武器禁运。 “所以说……哪里是好大喜功。”朱厚照心里生出对周度的不满意,“那个小王子无利不起早,既然自认一代人杰,又怎么行此无意义的事?” 他在殿内踱步细思了一会儿,“那个毛语文,你能找到他吗?” “当然可以,只要殿下愿意。” “好,那就让本宫瞧瞧他的能耐。”朱厚照分析道:“如果我是小王子,这每年仅有一次的入贡机会,我一定非常珍惜。为了能购买到更多的铁器,我一定先派人南下,私下人与一些商人沟通好,一切都要安排有序,否则如无头苍蝇一般,那成效如何岂不是毫无掌控?” 刘瑾心中暗暗称绝,太子殿下真是心思剔透之人,“所以殿下的意思是……” 朱厚照眉头一皱,透着狠劲,“让毛语文率人立即去查,看看是谁在背后暗中交易。追踪他们,找到他们,然后杀掉他们!” “殿下,奴婢以为此类事是否需要请皇爷旨意,让锦衣卫出马?” 朱厚照眼神一偏,落在刘瑾的脸上,“能做到与鞑靼人通商,这岂是一般的商人?他们说不定能探听到朝中消息,所以不能用锦衣卫,就要用这个从未有人料到的毛语文,选些个东厂番子归他节制吧。” 刘太监再一次赞叹太子思虑之周全。 “奴婢明白,那奴婢这就去办。” “等等。” 刘瑾转过头来,弯腰面对太子。 “刘瑾,你是个做事谨慎的人,这个毛语文本宫一次都没见过。表面用他,实质是信任你。你可不要令本宫失望。” 刘瑾瞬间头皮发麻,这下好了,把自己搭进去了! “奴婢明白殿下的意思,奴婢这双眼睛,也不会瞧错人的。” “希望如此吧。” …… …… 与此同时的内阁,刘健也照皇帝和太子的意思拟好了那道召旨,他们都是老江湖了,但一样无法预料将来。 “这道圣旨一出,且不知明日会有多大的风波……” 第一百一十八章 开大衅于边 转过一个胡同的角落,刘瑾示意身旁的小宦官上前敲门。 铛铛铛的声音传出后,门缝中露出面容的是个嘴里叼着烧饼的细眼青年,模样不是很好看,但眼珠子一秒三转,似乎还像是个机灵人。 刘瑾也是意外之中听人说起南宁伯家中的这些‘丑事’,他比朱厚照更早见过毛荣,知道凭那个家伙的本事,绝对得不了殿下的喜爱。 皇太子如今要什么人?不是那种吟诗作对厉害的书生,而是聪明机灵能把事情搞定的人。 这个毛语文因身份被人瞧不起,如今只在刑部大牢干看守犯人的活计,但细一打听也知道他有些声名,还混了个牢头,世间多数恶人,他怕是见过不少。 “找谁?”毛语文半掩着门,有些警惕的问道。 这一趟, 刘瑾不准备只以私人身份偷摸来找,一来他有太子的明旨,二来似毛语文这样的人,不会轻信于人,不亮明身份,说不定他在背地里和你玩心思,实在是麻烦。 所以他的动作在嘴巴之前,直接撤下腰间悬挂的腰牌, 毛语文吃的是官家饭,一看这宫里的牌子马上一惊,随即立即开门,把烧饼往腰间的布条之间一插,麻溜的跪下,“小人见过公公!” 吱呀。 刘瑾推门而进,他急忙把人扶了起来,虽说现在两份身份地位悬殊,但将来可不是。所以抽出那张烧饼送往毛语文的嘴巴,“铁人也扛不住饿,晚饭还是继续吃吧,不妨事的。” “小人不敢。” 毛语文换上谄媚的小脸,连刘瑾身后跟着的两位宦官都不放过,一定要把笑容留到位。随后脚步快迈,跟在刘瑾的身后,“小人不知公公尊讳?今日登门,想必是有小人可以效劳的地方?” 刘瑾也是从底层爬上来的,他知道虽然毛语文看起来没有半点南宁伯后裔的风采,但只有像他这样才能活下去。 大明嫡长子 第100节 “毛公子你不必客气,我姓刘、名瑾,是东宫太子的人,此来确有要事。” 毛语文心思动了起来,看那块牌子,这人是宫里的人不假,既然是宫里的人,那么是东宫太子的人也不假,因为宫里的人规矩大,冒充这种事轻易是不会有的。 但即便都是实话,诚意满满,这毛公子叫得还是让他觉得很警惕,毕竟他什么地位,人家什么地位。 所以也只能见机行事,“小人见过刘公公,小人在刑部领的是看打牢的差事,是不是……牢里关着的什么人……冒犯了公公?” “不是。咱家此来是奉了殿下的旨意,给你一个立功的机会。”刘瑾招了招手,凑近了说,“听闻毛公子出身南宁伯府?” 毛语文脸色大骇,跪下说:“公公若是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小人,小人必定赴汤蹈火,在所不辞。至于南宁伯府,小人贱命一条又怎么敢高攀?” “唉。”刘瑾见他如此熟练的否认,估计是被教训的怕了,出了门便对自己的身世一点儿都不敢声张。 “那便说正事吧,有关你身世的话,等你将来当着殿下的面,再说不迟。” 毛语文心思在抖,他这是和当朝太子有了关系?!上天会赐他这种机缘? “请……请公公吩咐!” 关乎到自己的命运,即便熟练如毛语文也还是紧张了,听着就像喉咙都干了。 刘瑾也不浪费时间,他还要赶回宫里呢,于是先将背景介绍了一下,最后说道:“京里的那些鞑靼人你是知道的,他们在买什么东西你知道么?” “小人,小人不知。” 刘瑾原谅了他的谨慎,自己说道:“铁器,连一口锅都不放过。你要做的,就是去摸清楚,我大明朝是否有什么人和鞑靼人碰头,暗中交易朝廷违禁之物。但有发现,立即禀告东宫,毛公子的命运立马翻转,甚至就是重入南宁伯府也不是不可能。” 毛语文刚听前半句,便觉得此事真是难如登天,他一个牢头最多就是会搞些算计人的小便宜,怎么能掺和到朝廷和鞑靼人的事情当中去? 所以已经开始动心思想着怎么推脱了, 但听到后半句,心灵则如被一阵狂风吹过,震撼激动、难以自持。 那是他一辈子难以忘怀的耻辱! “小人领命,但请公公给小人几名机灵得用的人!小人一定马上追查!” 刘瑾露出笑容,“人,明天就到。你家这里,我会让人时时看着,如果有什么进展,就在门口挂上灯笼即可。” …… …… 刘瑾走后, 毛语文冲进家门,反手上锁。 接着人爬到床底下,先是推开一个木箱,露出一块活动的木板,他掀开木板拎出一个木盒子出来。 木盒子是有三样东西,一样是他娘亲留给他的遗物,放着不动,还有一样是一把精美的短刀,锋利异常,上面有大雕的图案,栩栩如生,一看就不是普通人能拥有的兵器,他把这玩意儿塞到怀里,随后又带上这些年存的银子,一共三百两,这次只拿一百两出门。 拿好这个之后他便吹灭了油灯,准备关门出发,临走前还从门后又抽了一张烧饼塞在嘴巴里。 他要去的地方,是自己的长官,刑部大牢司狱褚真的家中。 这个人说是他的长官,更准确的说是他的师傅,这么多年得褚真照顾,所以他活得还行,也算他自己心思机灵,嘴巴能说,把两人的关系混得叫一个亲密无间。 所以钻进他家的路闭着眼睛都能走完。 两人钻进一个屋子里, “……你要知道鞑靼人在向谁买东西?”褚真觉得讶异,“你一个牢头儿知道这个干什么?” 毛语文带着真诚,说道:“师傅,我叫您一声师傅。这事儿你还是不知道为好,它牵涉的……太大。监督您的提牢官,您觉得他是个官儿吧?跟这儿比起来那就是芝麻绿豆大小。” “我是天地间的野孩子,无牵无挂的,师傅你不一样,所以最好不要问我问题,只告诉我就行。” 褚真一听这语气,“是不是遇着什么事了?” “是遇着事了,但不是坏事。”毛语文搓了搓鼻子,语气中竟还带着几分野性和兴奋,“好了师傅,时间紧张。我记得咱们去年抓进来的那个两淮盐运司运判李淳提到过,说咱大明朝有些商人那是富可敌国,似乎做的就是关外的生意。那个李淳后来被人替了出去……” “诶!”褚真呵斥一声打断了他说话。李淳这个人不在毛语文负责的那片区域,他本以为这个家伙不知道,没想到还只是没说。 “便不能找其他的路子吗?一定要从这里入手?” 毛语文说道:“此次来我大明入贡的据说是那个小王子的三子巴尔斯博罗特,虽说是个北虏的王爷,但那也是王爷,住的地儿都是里三层外三层的防护,您让我去那种地方探听消息?” “师傅!”毛语文急了。 “别催,”褚真起身开了门,左右看了看之后说:“告诉你我的命就要担着干系。你要么也让我和你一起去,要么你便不要从我嘴里套出消息。” “这我哪里敢?”毛语文炸了毛,“你和我一起,不就是我将上头交代我的事情又与你说了?到时候别说我,师傅你也活不了!您就信我一回,只要找到那个李淳,我杀了他不就是了?” “那……那行吧。”褚真想了想,“你往北走,去大同,打听一个叫宁五仁的。” “谢师傅!若我能活着回来,一定报您的大恩大德!” …… …… 第二日一早,毛语文花了重金在靠近皇城的地方,选了官家人常去的玲珑酒楼二楼视野开阔的位置,等了许久,约莫接近中午的时候忽然一声高亢的呼号传来! “想我堂堂大明,天朝上国,礼仪之邦!一国储君,竟然下旨停了招待外国使臣之银!小民之家亦知尽地主之谊,况一国乎?!” 百姓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上菜的小二把脑袋凑出去看看发生了什么,回来还和毛语文瞎聊,“那帮大人在叫什么呢?” “和你我一样,为了几两碎银。最近京里不是来了500个鞑靼人吗?他们吃的喝的原本都是国库掏钱,现在,太子下旨停了,要把这钱省下来,叫那些鞑靼人自己掏钱。” 小二一愣,随后说:“这不是好事吗?那些大人叫什么?” “我也不懂,大概……是丢了面子吧。”毛语文挠了挠脑袋,这一节他是想不明白的,在他的观念里,面子也不值几个钱,像他,要是一定要留着面子,那可能会丢了命。 不过这样一来,刘瑾昨日所说的事都得到了验证。 殿下其实不止要停这笔银子,还要挖一挖谁在和鞑靼人做些见不得光的生意。 那一位……的确是个聪明人, 可惜,这里的戏他是看不到了。 而上演这出大戏、又颇为无奈的角色之一,鸿胪寺卿周度正面对着鞑靼使团的首领、达延汗三子巴尔斯博罗特的那张臭脸。 等到周度说完,他很是不可思议的反问:“周大人,大明皇帝这是何意?我大元大可汗是想着两国交好,这才派我前来。如今,你们礼仪之邦就是这样的诚意吗?” 周度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这道旨意都不是他的本意。 但圣旨在前,只能做不能说。 “三王子,这是圣旨,你冲我再多吼叫亦无用。我周度是大明的鸿胪寺卿,自然是尊我大明皇帝陛下的旨意而行事。” “啪!”巴尔斯博罗特气得涨红了脸,“你们这是侮辱我!侮辱我大元大可汗!回去后我必定向我的父汗如实禀告,将来兵戈相见,希望你们的皇帝陛下还能有勇气下这样的诏书!” 说起来,大元大可汗这个称号是小王子上表之中的自称,第一次有这个提法时,满朝文武官员还就此展开过激烈辩论,认为小王子‘书辞悖慢’,以敌国自居,当然讨论到最后是觉得‘不必深究’。 周度自觉理亏,底气不足,再加上巴尔斯博罗特的语气傲慢至极,令他也觉得有些受辱,所以便不想与他继续纠缠,直接拍案而起,就这么走了。 反正我只是传个旨意,你要是不满意,也别冲着我! “我要见大明皇帝陛下!” 周度不理他了,玩了一手消失。 而在外间、京城的街头,一队一队的士卒持枪而出,他们像是一夜冒出来的一样,在街道之上来回巡逻! 巴尔斯博罗特一看这架势,心中一惊。 与此同时,屋里走出一个扎着辫子的少女,“三哥,可是你做了什么?为什么外边那么多的明军士兵?” “你先进去。”巴尔斯博罗特眼神中多了几分忧虑,“得去提醒一下格尔舒他们,明廷有这样的变化,应该是和他们那个近来大出风头的太子有关系。据说,那个人聪明绝顶,智谋百出,如果顺利登基,将来必定是父汗的心腹大患!” 这一点,少女自入了关之后也渐渐听了一些了,有的人说大明的下一位帝王像仁宗,因为他宽厚待人,有怜悯之心,也有人说他像太宗,因为他行事果决,手起刀落,这才没多久,就有大臣死在他的刀下了。 当今圣上登基十一年,也没杀过几名大臣。 “我觉得这个消息比咱们购买再多的布帛铁器都要重要。三哥,咱们要忍,要活着回去告诉父汗!为了这几个银子起了冲突,我们和部族的勇士都会白白送上性命,那个太子和现在的大明皇帝不一样!他是会杀人的!” 巴尔斯博罗特握紧了拳头,“也不必害怕。父汗几十万的勇士就在大同关外,他们也不敢拿咱们怎么样!” “可父汗连大明出了这么厉害的太子都不知道!汉人有句话,叫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要父汗在不知道敌人有变化的情况下作战吗?!” “那也不能让他们就这么侮辱了!我一定要见一见大明的皇帝!” …… 乾清宫已等了两日了, 这两日宫外不时就会来奏报: 鞑靼使团听了圣旨,虽怒,却毫无动作,只说要进宫觐见。 弘治皇帝如今心下大定,这是他为数不多的‘外交光荣时刻’,年轻人、又是皇帝,怎么会不好面子? 他是受了鼓舞,心中带着激动, 但朱厚照比他冷静的多。 甚至有些失望,看来这些所谓的勇士,比铁木真忽必烈、皇太极多尔衮时代的那种北方勇士都要差一些。所以说在历史上没有取得这几个少数民族领袖的成就。 达延汗这个所谓的中兴之主和真正奠定基业的开国之君相比,也还是差了些。 “……看来,他们也生不出什么骚乱。”朱厚照说着还看了看谢迁, 这位东阁大学士本来是担心皇帝那道旨意一下,鞑靼人会闹点什么动静来着。 但谢迁也有话讲:谁知道你为这五百人,找五千人在外边儿看着?! “本宫先前就说过,在我大明都城,区区五百人,他们能如何?” 这种事情,本来就是看拳头的大小。 但那道旨意,是皇帝要强行发出,其实许多人都不满意。 便是在暖阁之中,亦有左都御史戴珊进言, “殿下天纵之资,固然可以料定到小王子有侵犯我大明之野心,但有今日之举后,将来必然会有人说,小王子之所以进犯,乃是因为我们礼数不周,故意激怒小王子。” 这是说这个办法实在不聪明。 朱厚照奇怪,“小王子不是一直在犯边吗?何以会说是因为本宫的原因?” 戴珊回说:“殿下可知,王威宁(王越)威宁海大捷三年后,小王子率三万余骑寇边,正是对威宁海大捷的报复。因而当时即有人说,这是开大衅于边。自此,边境无宁日,士马疲弊,馈运耗竭,公帑私蓄皆赤立,边民荼毒有不忍言,而武阶冗滥亦不可胜纪。” 大明嫡长子 第101节 这话的意思,就是怪王越打疼了鞑靼人,招致了人家的报复,所以叫‘开大衅于边’。 朱厚照一听就气不打一处来,“怎么有这样的糊涂蛋?这一次应该没有人人说这么没出息的话吧?!” 弘治皇帝翻了一本奏疏出来拿到太子面前,“山东布政使黄文佑。近来,他已连上两道折子了。所说的也是戴珊之言,担心朝廷的旨意会惹来大祸,甚至不需多久就会引来小王子更大规模的寇边!嘿,他人在山东,比朕这个在北京的还要害怕。” 朱厚照:“……” “父皇!儿臣请旨将此人抓起来!” 戴珊等人闻言,大惊失色,“殿下,不可!” “有何不可?!” 戴珊语速极快,“黄文佑为人臣子,谏言乃是本分,何以有因一言不喜,便将朝廷命官捉拿下狱的道理?” “非也!”朱厚照站起来很认真的说:“我要治的就是像黄文佑这一类的官员。朝廷的每一次大捷都是边军将士用鲜血和生命拼出来的,那一代人拼赢了,后世人拼不赢,难道就要说是祖宗们开了大衅?!照此推理,那先帝三犁虏庭,太宗皇帝五征漠北,岂不是开了更大的衅?黄文佑这封折子岂不是也连先帝和太宗皇帝也一并怪罪了?!如此没出息的官员,朝廷要之何用?!” “此外,黄文佑这封折子竟然怪罪起了打了胜仗的将士,若是这样的官员不治,还任他们在朝堂上聒噪,传出去,岂不是寒了我大明将士的心?父皇又没有让他上前线,他在山东还要乱我军心。如此没脑子的官员,朝廷要之何用?” 戴珊心想,这道理还能这么讲? 朱厚照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多人会有‘只要听话一点,敌人就不会打我’的想法,这个歪风一定要刹住。 上次也是这个黄文佑,说什么阉党。 这种脑子比较死的官员,跟他这个太子是永远不可能对上路子的,早点拿下早点为好。 但戴珊似乎还是有些不能接受, “殿下,如果以这样的理由捉拿臣子,那么我大明朝怕是有数以百计的官员都要被下狱问罪!” 戴珊本想说的重点是太子你这个抓人的理由实在不充分,因为大家都是这样,你较这个真那就没意思了。 说起来也算怼得狠的,再说直白点:那就是,太子你到底懂不懂朝堂啊?! 但也许是这个左都御史和太子殿下的交手少了,所以这样轻易的开口。 像是李东阳和谢迁一听他这个话就心中一沉,顿时觉得颇为不得体。 朱厚照果然脸色一变,“戴珊!你这话什么意思?!照你之言,这朝堂之上,该怎么办难道是看人数多寡的嘛?几百人觉得不对,那本宫就不对?真要这样,来个几百人逼宫,本宫这太子也还坐不得了?!” 李东阳和谢迁一声哀叹:说什么来着。 戴珊被这大帽子一扣,心中慌乱,跪下说道:“臣心中绝无此悖逆之念!臣只是在说……似黄文佑这样的官员,并无大错,他上此折也是一片忠君爱国之心,若是就这样抓起来,岂不令天下官员惊心?” 朱厚照道:“那么他惊了边关将士之心又怎么说?本宫三日前还收到边关军情奏报,此时王越正在和鞑靼人浴血奋战,朝中竟有官员说他开大衅于边。这笔账,怎么算?” “启禀陛下。”李东阳这时候开口,“臣也以为殿下所虑为当行之举,值此边关战事未歇之时,黄文佑难脱扰乱军心之罪,不治则不足以告慰战死沙场之英灵。” 戴珊脸色一变,李东阳怎么和他讲相反的话?! 李阁老这份心思,也只有谢阁老能领会了,“臣,附议。” 他知道李东阳不是要和戴珊唱反调,这是为了救他,因为要是再争下去,太子估计会把戴珊一起给办了。 好在戴珊也不是周经的性格,没有死犟下去。两位阁老都这么说了,他有再多话也闷了回去。 皇帝一看还有这样的效果,心中对儿子驾驭大臣的能力更加觉得骄傲。只要是他一开口,这些人千百个不愿意也得照办。 “那便传旨吧,将山东布政使黄文佑捉拿进京!听候发落!另外……巴尔斯博罗特要入宫觐见一事……” “父皇。”朱厚照主动请缨,“儿臣是储君,本就有接待外国使臣之责,加之那道旨意也是出自儿臣,这个巴尔斯博罗特便先让儿臣应付吧。” 皇帝一览众臣的表情,发现似乎是都没什么意见的样子,于是大手一挥, “准奏!” 第一百一十九章 整军 围绕入贡所争论的一切,实际上就是一个战争与和平的问题。 朱厚照与戴珊、与黄文佑这样的人磨嘴皮子,就是要把道理辨明,就是要让弘治朝君臣明白,不远的将来大明就会面对这个令人头痛的敌人。 这不是大明开不开大衅于边的问题,除非君臣一起跪下,否则人家就是要来欺负你。 所以这一切当然也就不仅是拿五百个人的使团开刀这么简单。 “整军?” “不错,儿臣的意思确实就是整军。” 弘治自登基以来,就不是一个摆烂的皇帝,他一直想的是拯救大明,只不过受限于能力和眼界,所能做的,也就是文官所告诉他的那一切。 现在朱厚照给他提出了新的东西,事情又会变得不一样了。 “怎么整?” “父皇,儿臣看过朝廷军屯的收入,那就是一笔糊涂账,要想把这笔账扯清楚,那是极难极难的。但军屯的粮食大幅下降,却也直接说明,边军的腐败已经到一种触目惊心的程度,因而若要整军,只有四个字,另起炉灶。” 军屯的土地大多已被兼并,卫所制遭到相当程度的破坏,原本亦兵亦民的边军现在都是无地的苦哈哈,战斗力大幅下降,这是事实。 而京营之中,十二团营和上直亲军一样有‘和平病’,早已不如当年的悍勇。 说到底就是时间久了,腐败了,战斗力下降了。 弘治皇帝大约明白过来,“太子的意思,是在十二团营之外,另设数营,重新整编操练。” “对,但人数要从十二团营本身抽调,只选刚猛勇武的锐卒,哪怕只选出三万人,那么我们父子也要认,这之外,无非就是重新再招募罢了。” 皇帝问道:“可大明的北方绵延千里,若是只以这几万精兵,似乎并不能如何。譬如我们驻守大同,那么鞑靼人可以在宣府寇边。” “父皇,怎么吸引敌人主力,这是战术问题。但我们父子有没有这样一支力量,则是战略问题。退一万步说,小王子只击弱处,那么咱们至少可保京师无虞。只要京师无虞,咱们就有时间、有力量把边军的烂账理清楚,总有一天,大明千里防线,处处都是精兵。此外,另起炉灶的目的,并非只在于鞑靼,也在于兵部。” 现在京军十二团营不仅没有强大的战斗力,而且在人事、财务等问题上都由兵部直接管理。客观上造成皇权被削弱的局面。 而朱厚照要从中将起精锐给抽出来。 这事自然会有反对的声音, 可如果鞑靼人的威胁近在眼前了呢? 不这么做便不行了呢? “外部的矛盾有时可以转化为解决内部问题的助力,父皇可还记得儿臣说过,儿臣可从来不做没头没脑的事儿。五百人的吃喝虽说是一笔不小的花费,可若要说为了这点银子就得罪鞑靼,招致兵祸,那怎么都不值的,那帮文人呼天抢地,心中骂着太子轻佻误国,他们哪里想过,儿臣早就想过这一节。” “除此之外,儿臣还以为鞑靼人寇边是小王子既定的目标,他们想得是恢复大元荣光,和咱们有没有礼貌没关系。所以这鞑靼使团是可以得罪的,这事儿不干白不干,但干了,也不仅是为了省钱,而是把所有人都绑上战车,现在大家都知道了,鞑靼人得罪了,没得选了。” “继而父皇就可以告诉他们,鞑靼人快则一两年,慢则三五年,必会大规模寇边。于是当然需要整军!”朱厚照说起来似乎很简单,但弘治皇帝是压根没往这一节想。 “原来照儿也是故意得罪鞑靼人?!” “算是……七分故意吧。” 皇帝的心头巨震,祖宗保佑,他这个儿子生的,可真是太厉害了! “整军时要从十二团营抽出精锐,且不再列于兵部归属,而是直属于皇帝,太祖、太宗都这么干过,父皇当然也可以。兵部只有调查、整理、储存这些士兵户籍等资料的行政权,不再具有调动这部分精兵的调兵权,至于那些老弱病残,就暂时先留给他们,日后再说。这样一来,父皇作为皇帝的权柄将会得到大幅度增强。” 圣人之书大抵不会写这样的政治斗争, 刘健、吴宽这些弘治皇帝的老师们一个个都是理学卫道士,他们当然也不会教弘治皇帝这些。 所以弘治皇帝要么生而知之,要么就有一块知识盲区。 现在则不同,他有个儿子! “到那时,朕才算一个真正的帝王!” 朱厚照这鸡汤灌得好,弘治已然激动了起来。 “父皇本身就是一个真正的帝王。但……” “但什么?” 朱厚照笑着说:“但如果有儿臣的助力,父皇便会如虎添翼。” “哈哈,不错!朕与太子这才叫真正的上阵父子兵!” 弘治皇帝心中流淌过暖流, 他也是看史书的,古来多少帝王和太子的结局悲惨?一家人搞成了仇人的例子实在太多。 但他是幸运的, 上次他特旨太子领了腾骧左卫一营兵马,其实这是没道理的。 太子领兵,在大多数的朝代都是要造反的迹象。 但那之后,太子倒也没对这一营兵马表现出太多的热情,不过就是令人多加操练。 且那南宁伯毛荣,实在也不堪大用。皇帝一直在等着儿子过来说换人,但眼下仍在用着。 现在想来,太子之所以如此,便是因为他想的不是如何在这一营、五千人上动手脚,他的眼光在更高处,在如何增强皇帝的权柄上。 为何如此? 只有一个原因。 因为太子知道,皇帝的权柄越重,太子的权柄自然也会越重。这背后是一种信任,是一份亲情。 太子的心思是在为他的父皇谋划。 想及此处,弘治皇帝作为父亲又怎能不感动? 他将儿子紧紧抱在怀里,他真切的感受到了,太子平日里所说的父子一体。 “朕,从最开始就应该信任太子,可惜朕也没想到这一节,还以为照儿这次是鲁莽了。” 朱厚照笑了笑,他并不在意这些,“可是,哪怕父皇认为儿臣是鲁莽,也由着儿臣了不是吗?儿臣早就说过,儿臣与父皇是父子,因为父皇是皇帝,儿臣才能是太子,父皇好,儿臣便好。儿臣为父皇,就是为自己,也是为了大明,为了祖宗的江山社稷。正是因为这样的信任,儿臣有的时候才敢事急从权,偶有僭越。” “在外臣面前,自是要注意些礼节。不过朕与太子之间便没那么多讲究,朕……其实很羡慕农家的父子,那样才有天伦之乐……不过,现在也很好了。照儿,往后你若有什么事,尽管放开手脚去干好了。这个位子,迟早也还是你的,而且朕瞧得出来,你比朕能干。” 朱厚照听了这话略有一丝动容。 他的权利观其实不如弘治皇帝柔软。 但现在一个皇帝讲这样的话,叫他都有些相信……权力面前有亲情了。 “儿臣,怕是自古以来,最幸福的太子了。” 这话让皇帝觉得暖心,他拍了拍孩子的背,“若朕不是皇帝,你也不是太子,咱们不用理这天下之事,倒是好了。” “父皇,”朱厚照从他的怀抱里出来,“儿臣,还真有一事要向父皇请旨。” 大明嫡长子 第102节 “说了,不必请旨。” 弘治现在是无限信任他的儿子。 “父皇,儿臣现在有许多事,却深感人手不够。尤其张永还被儿臣派去了浙江,估摸着今年都回不来。因而儿臣想,父皇亲领的一厂一卫,是否可以让儿臣一并用上?若是有重大决策,儿臣必先禀报父皇,但一些小的,儿臣平时便做了这个主吧?” 弘治皇帝想到一节,“可是上次那个牟斌,不听你的话?” “父皇不要误会,锦衣卫是天子亲军,儿臣并不责怪牟指挥使。” 朱厚照觉得火候差不多了,首先是能力,弘治现在应该是绝不会怀疑了,更重要的其实是关系。 原本他也是有信心的。但今日在这整军的建议之下,他相信弘治更加不会拒绝。 “萧敬,”皇帝转头向那老太监吩咐,“你去将牟斌和陈岳叫来。” 这两个人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一个是东厂厂督。 朱厚照一看便知,皇帝这是要面谕了。 “是。” 萧敬领了差事快速离去。 弘治这牵着朱厚照的手走出了殿宇,俯瞰着紫禁城。 “太子。” “儿臣在。” “你要记得,你是太子,虽是臣,却是和其他人都不一样的臣。在他们面前你就是主,也不是谁可以冒犯的。” 这话,只让朱厚照想到两个字:护短。 …… …… 毛语文顶着烈日一路向北,同行的东厂番子都被他的吃苦精神给震惊了。 在驿站歇脚喝茶的时候,还劝说:“头儿,现在这天气太热,咱还是歇歇吧。” 七月的北方热得人脑袋都要发昏了。 他们这些人只穿一件单衣,还漏着风,那也得扇一扇来纳凉。 驿站边上的杨树倒是茂盛,地下全是斑驳树影,像这种阴凉地方也早被赶路之人给占了。 条件差的喝口水、条件好的啃一口西瓜, 毛语文从家里带了银子,自然算是条件好的了。 “累了?” 毛语文知道,这个讲话之人叫田二,和他处得其实还行,他没有拿出长官的架子,这些人也懂规矩,从来是他说什么是什么,现在说出热,想必也不是怕苦怕累的话。 田二一脸横肉,现在是满头的汗,“累倒还好,兄弟们都这样赶过路,主要是热。再说了,这差事也没有那么急,按照往常的惯例,鞑靼人没那么快走。记得弘治四年时,一直拖延到九月呢。” 话虽如此, 但毛语文不这么认为。 那位神秘的皇太子显然是在谋划一盘棋,派了他出来,一定是有理由的。 这也是他为数不多的机会,一定要展现自己的本事, 便是旁人一个月能完成的,他要半个月,旁人半个月,他就要十天。 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否则怎么叫太子殿下记住自己? 但田二这帮人,也是他的本钱,不能够得罪了。于是乎他从怀里掏出了些银子,给到这些人手里。 “头儿,你这是干什么?!”田二大惊失色,立马推辞不受。 “拿着!”毛语文很坚决地说,并且眼神一一扫过这二十人,“银子不多,因为我毛语文过去也不是什么显贵的身份,没多少钱。承蒙各位兄弟抬爱,一路以来都给我这个面子,我又怎么能叫大伙儿白辛苦?实在是这差事于兄弟我万分重要,早一天,便不一样。” 银子到手,再加这番话,他们这些人还有什么话说? “当我田二没说过那些话。出发,赶路!” “走吧,走吧。毛大哥是个真汉子,要我看,往后不如就到东厂来当我们的头儿!” …… 这样三日后, 毛语文一行人进了大同镇,到了之后他让众位兄弟休息,自己则出门去寻人打听宁五仁这个人。 他原本是预料多有许多的困难的,但宁府就在大同镇里,只问了几人便确定了位置。 休整一日之后,他便把自己带的人分成几组,每日在宁府的周围晃荡。 到这日傍晚时,一个从宁府大门里出来的熟悉身影,令他再也坐不住了! 李淳! 那个从牢里被替换出来的家伙! 他被逮捕时是运判,那是个从六品的官,比他这个牢头儿厉害的多了,现在竟然在一个商人府中混饭吃了。 看来是隐姓埋名,苟活于世了。 “有发现?”田二看毛语文有异动。 “有。跟上那个人。”他指了指那个走路稍微有些崴的人,太明显了,“把人绑了过来,记得,不要叫人发现。” 田二拍拍手,“这是小事了。” 毛语文自己则咬着手指盯住宁府沉眉凝思,细长的眼睛中似乎有智慧的光芒闪烁而出。 他这一趟过来,顺利是顺利的。 但有些过于顺利了, 总叫他觉得……还不够…… 东厂的番子,二十人弄一个瘸子那是容易的,不到一刻钟就把人绑进了一处废弃的民房里。 这里蛛网横生,落叶满地,李淳被绑了手脚扔在此处,现在正像蛇一样扭动身体,呜呜乱叫。 “头套摘了吧。” “是!” 毛语文挑了一根杂草的,去其叶留其茎,其实是不干净的,但他们这些人都是穷苦出身,习惯了,就这么往嘴里一叼,眼角往上微微一翘。 当牢头儿的感觉来了。 “呜……呜……啊,大爷饶命,大爷饶命!”李淳被放开能说话,刚一张口就开始哭嚎! “不要吵,我时间紧张,多耽误一分,你活下来的希望便少一分!” “啊!这位大爷我有银子,你千万不要杀我啊!!” 毛语文听得烦,“哭!哭也算时间啊!” 哗,戛然而止。 嘿嘿,这样变好了。 “李运判似乎不认得我了?” 这个称呼叫李淳想死的心都有, 首先他现在不姓李! 其次这人叫他运判这个以前的官职名! 就这两点勾出了他心中无限的恐惧,以至于嗓子眼都吐不出话来了,只是睁着惊恐的眼睛,“你……你……你……” “鄙人毛语文,刑部大牢甲字号牢头儿。” 李淳因为被绑着动不了手脚,他便蠕动着身体,脑袋就在毛语文的脚边蹭,“大人,大人,你饶了我吧!我真的不想再回去了!” 一个人,如此之惨,朱厚照看了说不定会心酸、怜悯。 但毛语文丝毫没有这种情绪,他考虑的是要他要怎么达到自己的目的,“又没说要你死,你怕什么?” “大人,难道不是受刑部的令来抓我回去的?” “不是。”毛语文挖着耳朵说。 李淳心中忽然冒出生得希望,这样一来,那一切还有转机,“要……要银子?我那里有!要多少有多少。” “宁五仁是你什么人?” 吓破胆的人,其他手段也不用上了。 只抓住他逃出刑部大牢这一点,就能拿捏得他死死。 李淳一愣,但这个问题,倒也无碍,“他是,小人的东家。” “想你毕竟也是一个官身,为了活着倒是什么苦都能吃。”毛语文这么喟叹了一句,继续问道:“宁五仁经商?” “是!”李淳想了想,点头回道。 “做的什么生意?” “……盐、粮和布帛。” “盐?私盐?” 这就有些敏感了,李淳有些不敢答了,因为他完全不知道毛语文的来意。 “大人,小人可否问一下,您究竟是办的什么差?要什么?您只要开口,什么都有!” “噗。”毛语文把嘴巴里的杂草吐了出来,伸出胳膊招了招。 田二问:“需要做什么?” “打一顿。” 毛语文背过身去看都不看李淳一眼。 搞的东厂的番子都有些发愣,见过手段狠的……但没有这么狠的吧…… 大明嫡长子 第103节 李淳也懵了,“等……等等大人!小人说的不对,宁五仁贩得的确是私盐!” “打!” 这拳打脚踢配着李淳的哀嚎,毛语文竟然还能笑得出来,甚至还在一旁解说:“我总觉得大牢那种地方,要么一开始便交代,要么死撑着也让我看看你的骨气。最不值的就是你这样装作硬骨头的软骨头,看似一副聪明模样,但最后是既交代了,又挨一顿打,实在不聪明。” 李淳的眼角和嘴角都挂了血迹,这才被放过。 “宁五仁做不做关外的生意?” “……” 回答毛语文的是一阵沉默。 于是他手指又动了动,“先照着那条瘸腿打,打断了,再打那条好腿。” 田二心里一阵发寒,他是东厂的人当然见过这类狠的,但是像毛语文这样说得和家常便饭一样的……也极少。 “我答,我答……”李淳是哭着说的,“他做关外的生意。” “卖铁器吗?” “……卖。” “像他这么大的商人,应该不会随便卖卖吧?有接头人?” “有的,呜……”李淳彻底开始哭了。 但毛语文不管,“除了他,还有哪家商人?” “还有宋随之、于广文、刘理平、杨……” “等等!等等!”毛语文一摆手,有些不信的问:“私售铁器给鞑靼人是要被砍头的,大同这么多商人都这么干?!” 李淳害怕他怀疑自己,又给自己一顿打,便急忙说道:“大人有所不知,大同镇缺马,为了换取足够数量的马匹,纵开私市,售卖铁器,这都是官府允许的呀!” 听到这里,毛语文忽然觉得头皮还是麻了, 可怜他先前还觉得这事儿多简单,无非就是找到个人,还是个商人,然后直接把人抓到北京去,替太子了结了这事儿,那么他的大功劳不就到手? 可现在想来,这哪里是商人的事,这其中牵扯到了诸多官员, 这是……要命的差事啊! 一旦他们这些人,是太子派出来的这个消息走漏,查得又是私贩铁器之事,想来大同的总兵官为了对抗这种调查,估摸着手起刀落就是二十一个人头! “坏了……”毛语文咬了咬牙,这事儿,整大了! “先把他绑了,我要想想。” 占了一辈子小便宜的牢头儿碰上了大活儿,他给自己一个人找个地儿,细细想了这事。 毛语文想,事情不怕牵扯的广,就怕办得不如太子的意。 太子说大办,他要是小办,那就是胆魄不足,太子要小办,他要是大办,那就是脑子不够。所以如何处置,其中关键就是太子的心思。 至于什么哪种是对,那种是错,那不是他关心的东西。 这一节于他太过重要,他又不了解太子,不能瞎猜。于是他当即决定,叫来两个人,各塞了两个银锭,“两位兄弟,又要辛苦你们一趟,你们是东厂的人应该进得了宫,这封信务必交到东宫刘公公手中。若是找不到,就在我家的门口挂起灯笼,总之,这事儿一定要快!” “是!” 送银子是客气,不送银子,毛语文的话他们也要听。 好在这距离,也总比张永去的浙江要近上一些。 …… …… 朱厚照在宫里拿到信的时候多少有些惊喜,“这个人,会办事。” 刘瑾搭着笑脸,“殿下是指什么?” “他会揣摩本宫到底要什么,这点儿就比一般人高明。”碰上好的人,他也不会吝啬自己的夸奖,“咱们什么信息都没给他,但他马上找到了突破口,说明脑子好使,敢想敢做。到了不能自己决断的程度,又立即上报。你说这样的人,再大一点的事交给他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重要的还是勋贵身份,看来趁手的人总归是越来越多了。 “那也是殿下给了他这个机会,否则始终是个牢头儿。” “嗯。这事儿暂且先不提,”朱厚照开始思考,“大同的这事儿,你觉得是要大办还是小办?” 第一百二十章 传我旨意! 昨天是最后一天,过了昨天韩子仁就把所有从知府衙门领的种子给发完了。 现在乐山县少了很多沿街乞讨的无家可归之人,就是昨儿碰着一个卖身葬母的姑娘,韩子仁这个知县出钱,把那位病逝的老母亲给安葬了。 所谓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姑娘本就无父,又没了母亲,天地之间孑然一身,死了都没个牵挂她的人。韩知县虽然是人痞了一点,但心中还是有善良,最后决定让这个姑娘随身伺候他。 沈师爷说,地和种子分完,这边又收了个手脚伶俐的姑娘,堂尊可以舒服一阵了。 但靠天吃饭,哪里有闲的时候? 韩子仁马不停蹄又把乐山县到处跑了一遍,回到县衙和他们商量,“老百姓靠的是一亩三分田的收成过日子,现在乐山县的流民是少了许多,大户也被抓到北京去了,但一场大雨、一次干旱还是有可能让百姓颗粒无收。我跑了好几个村,觉得现在乐山要紧的还是兴修水利、畅通沟渠。” “这……就需要不少银子了。” “银子不怕,反正我脸皮厚,大不了再去求一次杨知府。” 虽说抄了三家,但那钱进不了县衙的口袋,现在这县衙还是没钱啊。 韩子仁想到就做,屁股一撅又撅到了杨廷和的知府衙门里,并没羞没臊的拍起马屁,“府尊,下官这是给您述职来了,乐山县分田、分种子都已经顺利完成,现在那地儿虽说还是穷,但百姓安居乐业。下官这……也总算没给您丢脸。” 他来的路上,天忽然下起雷雨,头发也湿得很深。 杨廷和让府里的人稍微替他整理一下,与此同时说道:“……方伯(布政使别称)被抓了。” 这说的,就是黄文佑。 韩子仁一愣,他知道现在是动荡时刻,却没想到换人这么快,臬司衙门这才换了多久啊? “你来的正好,我们正好可一起去拜见一下。” “府尊瞧得起下官,下官自是愿意与府尊同往。却不知新任方伯又是哪位?” “路上说吧。” 黄文佑被下狱后,朱厚照没有客气,自然是想着安排自己人,且山东的情况刚有起色,再换个和他思路不对付的人去当杨廷和的上司,这不是恶心自己吗? 所以新任山东布政使,由詹事府属官右春坊右谕德王华调任。 右谕德这个职位虽然只是从五品,但明代职级低而地位显是正常现象,王华还是翰林院日讲官呢,这种皇帝身边的近臣,要么不出京,一出就是一方大员。 “实庵先生……可是成化十七年辛丑科的状元公?”韩子仁只是个举人,说起来这个也是羡慕的。 “不错。” 杨廷和余光扫了扫他,“方正(韩子仁字),当今太子绝非平庸之主,便是我出任青州知府、实庵先生出任布政使,这都不是常例。因为殿下说过,为民办实事的官员才叫真正的好官。” 这么说起来这也是在鼓励他。 “方正的表现,我已经报给了殿下,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只要做到这八个字,将来……也未尝不可期盼呐?” 这话说的韩子仁心头激荡,热血难抑。 但转头又想到黄文佑,那也是一种结局啊。 “下官谢过府尊!府尊,不知黄文佑所犯何事?” 这个现在也可以说了。 “殿下扣下了鞑靼使团的费用,黄文佑上疏,言殿下重蹈当年覆辙,要开大衅于边,将来必为国招患。” 韩子仁嘴皮子一翻,“迂腐。以往我大明也是以礼相待,可鞑靼还不是照样寇边?” 杨廷和点点头,“你倒是能马上领会殿下之意,不容易。” “不过话说回来,如此行事的确会给人借口。就为了……银子?” “为了整军。” 韩子仁眼睛一亮,“殿下,奇人也!” 山东的事了得差不多, 当初的专办官员,户部尚书周经也启程回京。 谢迁早就回去了。 此外,詹事府詹事吴宽、吏部左侍郎韩文也都前后抵达京城。 吴老先生离开了京城几个月,心中始终‘惦记’着东宫太子,他走的时候就知道东宫不知要搞出什么事情来, 但纵使做好了心里准备,真到京城时还是吓了一大跳, 张天瑞升了左谕德,把书院办得风生水起,那个他昔日看好的王鏊天天讲学,明里暗里的说着圣人之书不足以办事的道理, 还有一事,令他心脏都要骤停了,便是太子把鞑靼人给得罪的死死的! 这是要干什么?! 早前他就和王鏊说过,当今太子是智足拒谏,文足饰非的人!将来必有新、怪之法,但他没想过会来的这么迅猛! …… …… 这个时候朱厚照正在和刘瑾商议毛语文所奏之事。 “大同的事,小办则不如不办,否则虎头蛇尾,想必不是殿下的心意;但大办……则边关不稳,值此之时也非明智之举。因而,奴婢以为大同……适宜缓办……” “缓办……?缓到小王子准备好了,缓到明年、后年他寇边的时候办?”朱厚照笑着质问。 刘瑾顿时哑了,“这……奴婢愚钝,猜不透殿下的心思。” “其实也没什么,你想想之前王华说的话就明白了,前些年,小王子一直在收拾内部,眼下刚刚好。所以想必他也需要一两年的时间做准备,瞧眼前就明白了,他派如此大规模的使团,所为何事?” 壮大实力罢了。 明朝也没有不堪一击到那种程度。他若兴兵,规模小了无所谓,大规模怎么也要做做准备吧? “不过也不能不防范他们做出危险的举动。我已请父皇下旨,传谕边关各镇,要他们加强防范,严密监视鞑靼人的异常行动。但……其实以小王子这种人的心态,咱们做得越过分,他越不会有所行动。” 大明嫡长子 第104节 刘瑾这是真的不懂太子的思量了,“这是为何?” “因为他达延汗自负一代枭雄,大元大可汗啊……他给自己上的是这个号,足见其志向,可话说会来,正因为他有大志向,也才会有大忍耐。他不会因为愤怒而忽然改变自己的计划。他会忍耐,而且会在心中给自己暗示,便是他的忍辱负重是他作为人杰的体现,现在的冲动反而是个平庸之主了,一切都得是他准备好了,所以行动。” “其实如果他贸然冲动,在那么多使臣还在大明的时候忽然兴兵,那这种人反而不足为虑了。” 刘瑾听完,心中佩服。 “传我的话,”朱厚照略作思索,随后站了起来,“再派一百锦衣卫赴大同,归毛语文节制,务必将违反朝廷禁令与鞑靼人交易违禁物品的势要、大家捉拿归案。同时,传我的手谕给大同总兵徐盛,就说毛语文是东宫的人。” 这好嚣张。 直接就告诉他,我知道你有些念头已经在心里开始冲动了,但是你先别冲动。 不把这些大家族抄一抄,那整兵的银子还不知道从哪里来。听说那个周经已经回来了,这种愣头青脖子一伸说没钱,你能咋办? 关键这样还能斩断鞑靼人在大明境内的利益链条,一举多得,有何不可? …… …… 第二日,朱厚照着圆领红袍龙服的正装接见鞑靼使团首领,达延汗三子巴尔斯博罗特。 这个家伙留了个八字胡,下唇中间还有一小撮胡子,脑后的辫子弯起来有好几个圈,脸宽肉横,确实有北方大汉的传统。 前面的虚礼过后, 巴尔斯博罗特有些凶悍的表示:“我要见的是大明的皇帝!” “你不应该想见孤吗?”这是朱厚照第一次这样自称,“大明有这样的太子,你们作为大明的敌人,竟一点也不关心?不至于吧?” 不至于这么笨吧。 巴尔斯博罗特心头大惊:难道当日说话隔墙有耳?! 但这其实就是朱厚照的换位思考而已,多简单的事,如果他穿越成达延汗的儿子,明廷有这种太子,他肯定是要见的,不见心里不安稳。 至于弘治,那是老朋友了,聊不出什么来。 “皇太子,要成为我大元大可汗的敌人?” 朱厚照居高临下的质问:“你们在大同镇外陈兵数十万,难道都是来交朋友的不成?” “我们并未进攻!” “废话!进攻了,你就回不去了!” 巴尔斯博罗特讽刺的说道:“大明号称礼仪之邦,两国交战,不斩来使也做不到吗?!” 朱厚照不是那种要脸的人,“你们派的使团规模都算一路兵马了,这哪里是来使?孤也不知道为什么派这么多人,是你们都怕被斩,所以来当‘使臣’?要不孤给你提个建议,你回去劝劝达延汗,把所有人都迁到关内当我大明之民算了,全是来使,孤一个也不斩。” 巴尔斯博罗特气了个头昏,差点忘记今天来的目的了,“我再说一次,我要见大明皇帝!为何要将我们这些使团人员的花销全部停止?” 朱厚照说道:“教你一个汉人的道理。别人的东西愿意给你叫恩情,不愿意给你叫本分。我们汉人,从来没有到别人家吃不上一顿饭还叫唤的。那叫乞讨。你知道嘛?” “你,你这是侮辱!”巴尔斯博罗特阴森般的说:“皇太子殿下,你说的话可是要代表大明朝廷的!大明朝廷对我大元,真的要是这样一个态度吗?” “你今日走出皇宫,就知道,孤是什么态度了。” 这话讲得让他迷茫。 但其实弘治皇帝整军的圣旨已下,宫外也开始了行动。 十二团营和上直亲军中都已经开始挑选兵勇。 这事儿在京城都闹得沸沸扬扬,有人说京师戒严正是为了此事。 阁臣李东阳听说的时候,心如枯了一般,“世人都称李公谋……可怜我以为看清了东宫戒严京师的用意,却始终未想到,还有这第三层目的。” 第一百二十一章 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詹事府左春坊左谕德李旻被扔到南京去了,接任他的是张天瑞,而接任张天瑞右中允的则是费宏。 这是先前张天瑞和太子推荐过的人。当时朱厚照没有立即启用,人,仍然在詹事府熬时间。 这次算是给他一个机会,同时也提拔一下年轻的官员。 与他一同升任,接任杨廷和左中允位置的也是詹事府属官,担任编修兼校书的靳贵,时年三十五岁。 靳贵这个人,在后来的正德朝廷里也入阁了,他的性格用今天的话说,就是那种单位的小透明人。 一生简重静默。心里静、行事静,如果有御史参他,他也不喜欢回应,反正就是做自己的事,如果实在反对我的人多了,那就辞职,归乡读书,后来他就是这样。 但他也有自己的主张,就是提倡典雅、反对浮华。 在名利场有这种初心,也不容易。朱厚照听说后还是把这个人提到了自己身边。 与此同时,右谕德王华到山东走马上任,布政使可是大官,至少在太常寺少卿焦芳的眼里是大官。 眼看太子府属官一个一个的获得大用,他这心里也开始痒痒,鞑靼使团来了之后,鸿胪寺卿周度和太子的关系似乎不睦,这就让他觉得有了机会,说不准就能‘异地升任’。 而且,太子现在很需要朝堂上出现为他说话的声音。 因为整军之后,朝堂一片哗然,反对声音较大的是兵部尚书马文升。 其实格局都是这样演化的,已经是高官的人太子能给他的不多,职位较低的人则一心想往上爬。而且年轻人更有冲劲,倾向于有所作为。 朱厚照近来频繁的调动官员,其实也是要给出这样一个讯号。 整军之后,朝堂立马掀起了大争论。 上疏是不管用了,到了宫里就被皇帝留中。 所以马文升及吴宽等官员在早朝之时,面陈痛诉, 朱厚照还在文华殿读书时,就有小宦官寻着间隙过来告诉他,奉天殿吵成了一团。 用的是‘吵’字,他这颗心就不慌, 能吵起来,自然就是有人赞同,有人反对,经营到现在,已经不是一边倒的局面了,那还担心什么? 兵部尚书马文升一身红袍,他也是老臣了,威望极高,上来就说皇太子当着达延汗三子的面,显示朝廷在备兵,这不就是激着旁人来打你吗?这岂不是为了一己之意气,而置天下黎民于险境? 继而也有官员反驳,“太子殿下是大明的储君,自然是要展现我大明的武功,朝廷整军之策本就是光明正大,何以不能示人?难道殿下不提,鞑靼人自己便瞧不见?!” 类似这样的争斗与吵闹持续了很久,而且随着时间推移,越发激烈。 这个时候京师开始出现一种叫做《明报》的东西,上面开始刊登一些朝廷的国策,譬如整军,从圣旨、到目的、到动员,一篇系统的文章被列了上去。 虽说妄议国政是不允许的,但大家都知道,背后是太子。 所以也没有人去攻击这一条。 文官集团对此很警觉,他们最近被逼得太狠了。 “太子殿下这一套已经用的很纯熟了,便是不论做什么都先占住大义,譬如学宫是为穷苦百姓,整军是为朝廷强军,咱们即便反对,也是各讲各的道理,这样一来……” 其实近来的效果已经显现了,就是如焦芳这样的人,蠢蠢欲动。 吴宽同程敏政说:“朝中有许多官员开始倾向于太子,缘由便是太子替他们脱去了投机之徒的后顾之忧,学宫也好、整军也好,说出去都是为国为民,可你我都知道,这其中有多少小人是为了自己的进身之阶所考虑?长此以往,朝中必为小人所占据。” 他哪里知道,朱厚照的标准,并非君子小人,弘治时说用了许多正直之臣,结果呢?还不是有一大帮人欺上瞒下,大肆贪墨,国家的政治生态也没有好到哪里去。 有的时候,生态在逼着好人成为坏人。明朝的文官体系,就是逼着大家都成为‘道德模范’,到最后就很容易变成只讲道德,不讲模范。进一步推而论之,就会大面积出现那种皇帝这个言行不合圣人之道,那我便不干了的官员。 这让朱厚照怎么治国? 他不需要满朝的‘孔子’,他需要好官。 而且干不好活的,不是说就惩治不了你。 杨廷和上回还被申斥呢。 说到底,他更为实用一些。当然,后世之君能不能模仿便不一定了。 所以吴宽的担忧倒也不是完全没有理由,程敏政听起来也觉得不难理解,只是忧虑,“东宫之谋通常都是有进有退,我们想要阻止,怕是也难。” “所以便更不能再这样拖下去了,我看需得联合大司马(兵部尚书别称)和朝中各同僚,来一次大谏!”吴宽猛地捶了一下桌子。 所谓秀才造反,三年不成。 他们这些人,也是给太子温水煮青蛙才至今天的局面的,反正许多事都有人反对,但太子也在做。 皇帝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再反对能反对到什么程度去? 本来有一个办法,就是盯住太子身边的人,第一次是张永,太子力保了下来,后来是杨廷和,现在钱桂人都不见了,李东阳也是日日被弹劾。 所以现在这个办法不仅没有效果,反而是太子府属官越发壮大,再过几年估摸着他们这些人就一句话也说不上了。 值此时刻,马文升、吴宽等人必得联合在一起,此外,他们还纠集了督察院都御史戴珊,鸿胪寺卿周度,以及刑部尚书白昂,工部尚书徐贯,户部尚书周经,礼部尚书徐琼, 六部之中,也就是吏部尚书屠滽因为当初李广之事与他们中有些人关系不好,所以没有答应。 这些人每日在一起议事,并有一句话流传出来,使得众人下定决心。 这话,朱厚照的案头也有: 观东宫言行,日后必是兴兵好战之主。此次鞑靼使团之事,乃是为了收兵部统兵之权,以利日后调兵之用。一旦事成,则国家之战与不战,全在帝王好恶之间,如此终有一日,土木堡之变会再现于世。 “殿下……”刘瑾也觉得此次文官好像动静不小,所以心中也在为太子捏汗。 但朱厚照并不为此有太多的忧惧,因为他坚信自己做的是正确的,是要带领大明实现真正的中兴,哪怕再多人反对,他也不会怀疑自己。 至于手段,文官们也无非是哭闹这一条。 但有一点他不愿,不愿背上昏君的名头,因为这样不利于做事,也不愿伤了天下读书人的心。 “叫他们来吧。”朱厚照对于刺探到的这些消息,都是表示知道了,他的心思在两边,一北一南。 南边是这个韩子仁…… 他第一次看到杨廷和提及这个人。 “让杨廷和进一次京吧,带着那个乐山知县一起。” “是。” “那个毛语文……”朱厚照摩挲着手指,“有什么消息立即传与我知晓,他这个差事不简单,我也想瞧瞧他要如何做。” 毛语文在大同等得焦心,一方面是担心自己在这踟蹰不前会不会惹怒了东宫,一方面又害怕大同镇的总兵把他直接抓起来砍了。 好在几天后京里的信终于到了。 大明嫡长子 第105节 信封一开,他便兴奋得跳脚,“干活儿!” 这次随信而来的,还有锦衣卫百户许杰,那些关于南宁伯的谣言,他也知道,所以心中猜测,眼前这个人想必日后会一飞冲天,也因此,比较听毛语文的命令。 “今天就抓人?” 毛语文细长的眼睛又眯起来,“许百户,这事儿咱们可不能想得太简单。这世上有人会等着你上门抓他,便不反抗的?若是殿下在此,咱们自然是明火持刀,任谁也不敢说个‘不’字,可你我就不一样了。” “难道他们还敢抗旨不成?!”许杰有些不信。 “嘿嘿,杀人不必用自己的刀,他们可以借鞑靼人的刀,到时候说是鞑靼人干的,咱们可是人头落地,再也不能开口说话了。” “那……要怎么办?暗中抓捕?” “可以。但要保证万无一失,万一有什么疏漏,闹出了乱子,这些大家族和官府的关系是理不清的,你能确保他们一定站在我们这边?” “那……去借大同总兵之力?” “借?”毛语文认真思考了这个建议,和他心中想的有些相似,但他总觉得哪里不对,“借总是软了点,唬不住人。若是不人家随便找个理由推脱一下呢?又不是不借,咱们怎么说?” 许杰思索着,“应当不会吧。这可是太子的意思。” “既然是太子的意思,为何不干脆命令他配合我们?”毛语文说出了个大胆的想法,他已经想了很久了,“许百户,你想,咱们首先不能贸贸然抓人,这些大家族背景深厚,个个又都有家丁护卫,一旦动了刀戈,不说咱们这些兄弟有性命之危,传到殿下耳朵里也会觉得咱们办事不动脑子。” 思来想去,他决定来个狠的,“他妈的,一不做二不休!明日,咱们骑着高头大马去总兵府!锦衣卫是天子亲军,我还有东宫书信,就是命令大同总兵按照朝廷的旨意办事!要敲锣打鼓,要满城皆知!到了那个时候,咱们有任何闪失,叫那个大同总兵自己去和朝廷解释!他要是不办,那就得担心殿下和皇上如何看他!” 许杰一听人晕了一大半,你原来只是个牢头儿啊!也太胆大包天了吧! “大同总兵可是朝廷二品大员!这样上门,怕不是直接给人一刀砍了!” “你说的,我都知道。可太子的旨意要我等大办,就是要把涉案人员全部抓获,若他不出手,我们又当如何?” 话虽如此,但狐假虎威到这种地步他心里也发虚,只能强撑着龇牙,笑得甚至有些疯狂,“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兄弟,陪我拼一把如何?!” 第一百二十二章 我是一牢头儿 是夜,黑暗遍洒大地,天空星光璀璨。 毛语文想起还小的时候随母亲去南宁伯府求取几两米的时候,那时候不要说那位亲生父亲了,就是下人都是见得最卑贱的那种,而且说是见,其实也没有什么好脸色,或打或骂的也不是一次两次。 破庙里,月光下,那张脸上有许久未露出过的温柔,这温柔是因为他回忆了娘亲,那时候母子两人也是这样,天黑了赶紧寻个片瓦之地过夜。 那会儿他通常是肚子饿,饿得都吐酸水儿,有时候都感觉烧心,那种滋味他一辈子也忘不了,最让他觉得心酸的是,因为年纪小不懂事,总是因为饿而在娘亲身旁哭闹, 可是现在想想,她一个年轻女孩儿,给人拿了身子,还带个孩子,不被浸猪笼就算好的了,这日子又要怎么才能过下去? 直到有一天,娘亲忽然买了好多吃的回来,有白馒头,还有鹅肉,原以为是挣到了银子,但过了不久母亲就死掉了。 但很多年后,他长大才知道,那些食物是娘亲用身体换来的,就这样喂了他最后一顿。 所以其实他有时候觉得自己不应该活着,因为他活着,才让一个女子有那样的悲惨结局。 要如果就这么死了呢? 他有点害怕,也有点觉得不甘,凭什么他们母子受尽世间苦难而死,那南宁伯府的那些人享受着荣华富贵而活? 人们常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狗屁,贼老天要真的开眼就不该这样对待他们母子! 南宁伯府的这个结不解,他永远都会在想起母亲时羞愧:当儿子的还是什么都没能为她做。 所以东宫给的机会,不是什么爵位,而是另一个他重生的机会。 他不在意这个任务有多困难,再困难还能有小时候困难,他也不在意旁人怎么去看他,他有必须要这样做的理由。 毛氏弃子,无父无母,现在已是这人间的孤魂野鬼。 所以这个险有什么不能冒? 毛语文这样枯坐了一夜,直到天空有一抹鱼肚白色。 “你说这会不会是我们看到的最后一次日出?” 许杰是个粗人,田二也细不到哪里去,只说:“要不然回京城去吧?请殿下的旨意,带他个几百人,有谁抓不得?” “请旨是不可能了,还是让有家眷的兄弟都留在城外吧。”毛语文动作麻利,翻身上马,他语气平静的说:“我不是开玩笑,此去凶多吉少。如果在世上还有个念想的话,就不要跟随我去了。” “我叫毛语文,刑部一牢头儿,牛皮大,本事小。这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儿,是偷偷瞄过一眼刑部左侍郎。今儿是什么场面,我心里也不知道。许兄弟、田兄弟,我想了老半天,咱们是去宣旨,用不上那么多人,害怕的,都留下。留下的,我毛语文一样认他是兄弟。” 许杰和田二一听这话,心中动容。 他们以往碰到的上司都是使唤他们的,没有一个人像毛语文这样真实诚恳、重情重义。 “毛兄弟!我许杰定陪你冒这个险!”大家都是带把儿的,大小是个百户,这个时候这点魄力没有,就算回去了,太子也要撤了他,“锦衣卫是天子亲军,虽说大同总兵是二品官,可他要杀我也要犹豫犹豫!” “俺也一样!”田二也抻着脖子喊。 “不怕你们笑话,活了这么多年,此刻觉得最为值得。”毛语文忽然感觉有些鼻酸,但他忍着,不能流泪,又高喊了一遍刚刚的话,“愿意跟着的,就随我去,家里有人需要各位照顾的,都留下,且需分开藏好,若是我们天黑之时不能随意出来或是有什么意外,兄弟我拜托各位,立即往京师禀报,就说大同总兵蓄意谋反!” 他讲这样的话,肯定不可能一百多人都不要命,单身狗没那么多,还是有人有孩子、老人要养的。 大家都知道他人不错,可拼命……还是算了吧, 也因此,人群立马分为两波,比毛语文预想的好,愿意和他拼命的有二十六人,加上他们三位,一个二十九位。 都是身强体壮的勇士。 剩余的有约九十人都有点害怕了,叫他们去大同总兵府狐假虎威,这实在有点吓人。 毛语文从马上下来,于怀里掏了五十两银子出来,“……还真是有点心疼,为了这个我存了好些年。但……我也不一定活得过今天了,大伙儿拿了银子去喝顿酒吧,如果我们死了,给我们也捎上几瓶,记得要上好的佳酿。” “毛兄弟,使不得!我们……我们已经胆小了,实在不好意思要你的银子。” “有什么使不得?!万一我死了,这银子还便宜了那帮混蛋呢!”毛语文的纠结也就在最初的时候,真的想好了,动作倒也干脆,“拿着!这钱我花得乐意!说实在的,先前没当过这么多人的头儿,更没当过锦衣卫的头儿,就这么几天,真他妈爽!到了阴曹地府我也敢和阎王爷说一声,锦衣卫百户都得听我的!哈哈!” “谢毛头儿赏!” “你们谁换身锦衣给我,我这张猪皮实在上不了台面。” “换我的!”许杰站了出来,“往后我们都叫你毛百户!干脆过把瘾!” “好好好,来来来,脱衣服!” 大老爷们也不能尽煽情,到此也就差不多了。 毛语文换上百户的衣服,也换了眼神,看着许杰、田二等二十八位壮汉,“兄弟们,走着!” 热血归热血。 这去的路上, 许杰就不停地在和毛语文演绎对话的情形,至少得先考虑对方会说什么吧?免得到时候慌乱,那就惨了。 “抓这么多人是大事,万一人家问,为什么太子只派了百户,你要怎么回答?” 毛语文细长的眼睛透出狡黠的光芒,“我他妈只是个百户,你问我?” 让他自己问太子殿下去。 反正他是听命行事,太子也的确是这个意思,怕什么? 许杰哈哈大笑,心里想着,这家伙虽说只是个牢头儿,但脑袋是真的活。 “有你这个脑子,我觉得此计应当可行。” 但毛语文却没那么乐观,“许兄弟以为,大同总兵最不愿意帮助咱们得理由是什么?” “……或许因为我们品级不够?” “非也。最大的困难是……咱们给不出那些商人那么多银子。”毛语文缓缓说道:“朝廷明明禁止与鞑靼人进行铁器贸易,可为什么大同这里却仿佛没有这条禁令一样?如果没有总兵大人点头,谁敢这么光明正大的做?而总兵大人的头,有这么好点的嘛?” 许杰一想到这一节,瞳孔猛缩,“你的意思是?!” “是,官商勾结,自古如此。” “那咱么这么去,岂不是真的羊入虎口?!” “若不然你以为我早上说的是假话?”毛语文解释道:“所以说我不愿意暗中抓捕,咱们暗地里操作,就是给了他们暗地里操作的机会,大同离京城百里,一百多具尸体总能找到缘由解释,到时尽管殿下要追究,那也不会为了我们这些人追究的多深。” “所以暗中抓捕必是取死之道,但光明正大则不同,我们打出朝廷的旗帜,生生的压他,二品官又如何?是生是死还不是殿下一句话的事,这个时候他就要考虑要命还是要钱。” 也是因为这样,借,这个法子也不行。你必得给他压力,让他抉择,借实在太软了,他肯定是既舍不得钱,又不想丢命。 许杰听到这里已然心服口服,“毛兄弟若此次不死,日后必有大福!” 实际上,大同总兵徐盛已经知道东宫派了锦衣卫来人了, 而且直接了当的告诉他,这是我的人。 徐盛还真没想到东宫会讲出这样的话,他把东西也给自己的参将看了,“传闻东宫智多如妖。宽厚仁德,但手段凌厉,这话说的还真像啊。大明,说不定真要有圣君临朝了。” “可这样的人,反对声音也不少呢。” “都是些糊涂蛋。圣上只有独子,惹怒了太子,往后还期待什么?如今看来,东宫不是圣上这般一味止战的人。咱们是武官,武人的功劳只在战场,可不要傻乎乎的跟着那些个愣头青乱来。而且……自古都是圣君之时武功昌盛,西北总制官王越凭什么起复?朝廷整军又是为了什么?京里的老爷们吵了半天,谁知道是不是怕咱们武人出风头?当年王威宁军功封伯,晋升太快,不就是惹了一帮人嫉妒?说起来那些人都是上流,干得又全他妈是下流事。” “那……来查与鞑靼人贸易之事,徐总兵准备怎么做?” “我有什么好准备的?有旨意照旨意做,没旨意我什么都不做!” 说话间就有下人禀告说:“街上有锦衣卫招摇过市,现在要到总兵府来了!” 能指挥得动锦衣卫的只有皇帝。 徐盛不敢怠慢,“开门迎客!” …… 第一百二十三章 打! 令徐盛这个总兵有些震惊的是,这几个锦衣卫的小官儿上来就说要他抓人! 毛语文是带着必死的心来的,所以干脆不怵了,直接摆出上差的派头,“殿下已经下令,要揪出那些与鞑靼人私下贸易违禁商品的奸商!徐总兵,我已查明,这名单上的人都有这样的罪行!” “什么罪行?”徐盛根本不接他手里的那张纸。 这让毛语文心中一沉,看来是个老狐狸,不接就是不看,不看就是不知道。 “私通鞑靼,售卖铁器!” “证据呢?你又是怎么查的?证人、供词?”徐盛笑了,甚至愿意给他个面子喊一句上差,“一个都没有,上差让我怎么抓人?” 大明嫡长子 第106节 他笑, 毛语文更想笑。 劳资是牢头儿你跟我玩这一套! “证人我抓获了,叫李淳!宁五仁府里的人,徐总兵认识最好,不认识我也不能交给你,而且现在也交不出来,因为人我已经命人送了京师了!供词一并移送!徐总兵如果想看,成,抓了人一起送北京,咱们一起看。如果徐总兵一定要现在就看,也成,我这就给太子殿下写信。不过我来这总兵府是敲锣打鼓来的,这些嫌犯一旦听了消息逃跑,这……可不是本官的责任。” 言外之意,就是你总兵的干系。 徐盛一时也觉得棘手,这他娘的哪里来的混混,抓个犯人和我有什么关系?还搞的满城皆知,现在他若私下放人,也不太对。 反正就是逼着他要在明面上与这些人割裂关系。 “总兵大人,这些犯人可是通敌之罪啊,为什么还不抓呢?还真是想不通,如若不然我便去问一下太子,想来太子才智过人,一定是知晓的。” 许杰一听心中慌得不行,你他娘的狐假虎威就算了,还威胁别人干什么! 徐盛则浑身难受,一个小官,张嘴闭嘴殿下的,反倒是骑在他的头上了。 而那话里的意思,就是说他和那些商人也有什么不能见人的关系,如果这些话真在太子耳边说起来,说不准还真会怀疑他。 想到这一节,徐盛杀机隐现。 但也只是一个念头,皇太子说过,不准他杀人。 不过说来奇怪,太子怎么会忽然嘱咐他这句话,那不是说明太子早在很早之前就预料到他会这么干? 徐盛忽然感觉后背有些凉意, 他有一个恐怖的念头出现:即东宫既然知道违禁售卖铁器,知道有商人私通鞑靼,会不会也知道…… 咕咚! 徐盛咽了一下口水! 有没有一种可能,皇太子什么都知道!所以才知道他有杀人灭口的动机! 如果这一切都是真的,那么如此心智也着实太可怕了! …… …… 北京城里的暗流越发汹涌, 大臣的上疏越来越多,批得弘治皇帝都有些心头发紧。每本奏疏又到内阁走一遭,首揆刘健也觉得这一次的朝堂波动非同寻常。 在他看来,皇太子展现了要去除弊病的勇气,其目的也是为了百姓和朝廷。不应该在这个时候发生这种事,尤其令他担心的是,皇太子是坚毅的性格,怎么可能服软? 若是被逼得紧了,岂不是会生出更大的乱子?在内阁值房里想来想去,他还是有些关心则乱。 这期间还发生一件事, 也就是几日前, 张皇后的两个弟弟,建昌伯张鹤龄和寿宁伯张延龄、大概也是因为弘治皇帝偏袒自家亲属的缘由,所以这两个人把紫禁城当成自家后院一样随意进出,前些日子还把两个宫女给调戏了。 这事儿恰好被一个姓何的太监给撞见,这个太监也是比较有正气的了,他一心就是服侍皇帝,自然觉得这两个人在皇宫内院干这种事实在是有辱皇家颜面,所以是担着得罪张皇后的干系一定要去皇帝那边告发。 这样事情闹大,知道的人自然多了,弘治皇帝怕老婆,本想就这么算了,但皇太子不答应,他把人叫到东宫。 两位伯爷一跪,太子看都不想看他们一眼,侧身一挥手,指着说:“拿下。” 张鹤龄和张延龄脸色巨变,“殿下!我们是你的舅舅啊!这是发生了什么事了?!” 朱厚照也不哔哔,“带下去打二十军棍!” “殿下!” 这两位,鱼肉乡里、横行霸道,在明代,是为数不多的外戚为祸了。 朱厚照大约知道一些,但从没想过竟然还敢在紫禁城调戏宫女,这是只有皇帝才能干的事,怎么了,你们想当皇帝? “你们本是我的舅舅,说到底还是我的长辈,但在这紫禁城来去自如也就罢了!竟然敢调戏宫女,是不是以为没有人可以管教你们?!” 张鹤龄本以为到太子府一趟是走亲戚,心情轻松着来的,哪里想一到就是风云变幻! “殿下!我们兄弟知道错了,往后保证绝不再犯!这二十军棍还是免了吧!真的打下去,我兄弟二人半条命都要没了!” “打!” 一旁的刘瑾看太子殿下动了真火,也摸不准是不是冲动行事,他是知道的,太子把这两个人叫过来,并没有通过张皇后。 也就是说张皇后不知道她两个弟弟在挨打。 按照那位护短的性格,真打下去,这要如何收场? 即便贵如太子,但在讲究孝道的年代,轻易是不能违逆母亲的意思的。 “殿下!”刘瑾跪下说:“两位伯爷犯了错,自当受罚,不过奴婢以为是不是由殿下去坤宁宫禀明了情况之后,再打军棍不迟?” 张延龄和张鹤龄被按在板凳上,四肢不得动弹,听到这句话心里顿时对刘瑾升起了不少好感。 只要张皇后,他们的姐姐知晓,想来这二十军棍是落不下来的。 朱厚照……也知道这一点,所以他要先打。 “本宫说了,给我打!” 砰!砰! 这两位伯爷,那都是欺软怕硬的软骨头,什么时候能挨得住这种皮肉之痛了,军棍往下一落,他们就开始哀嚎惨叫,声音都能传出好几道围墙去。 “殿下!饶命啊!!啊!” 朱厚照紧皱着眉看着这一幕,这一顿打下去就要让人知道,宫里的规矩不是假的。张皇后的弟弟如何?照样打,那么其他人呢,如果想做冲动的事,自然是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以至于刘瑾都看不懂,“殿下,这样哀嚎,想必坤宁宫马上就要知晓了……” “慌什么?”太子撇了他一眼,然后自己拆了腰间玉带,把外套一甩露出里面的白色单衣,“抬着他们去太医院治伤,刘瑾,你跟我走,去坤宁宫请罪!本宫,也去自领二十军棍!” 孝道是肯定要顾的,朝廷的法度一样要顾,如果实在不能兼得,那么就太子来受这个罚,这样传至外庭,臣子自然说不上一句‘不孝’的话来,甚至还要称赞这样的行为。 消息传至内阁,众人皆叹太子的手段聪明,对于张延龄和张鹤龄被惩罚自然也是拍手称快。 但刘健却想到另一茬,东宫怕是要借此整顿宫禁,所针对的,难道就不是那群暗中蠢蠢欲动的大臣? 所以说他也不能坐视不管了,当今太子是坚毅而果敢,绝对不会被唬住,一旦臣子们的谏得激烈,又或者生出什么事端,那么丢下几条人命恐怕都有可能。 到这种程度,他这个内阁首揆老是和稀泥显然不合格了。 第一百二十四章 殿下什么选择也没给 刘健宦海沉浮这么多年,除开一开始不太熟悉太子的阶段,现在把握太子心思已经越发的准了。 太子在坤宁宫上演了一番苦情戏,皇后当然不能真的打他二十军棍,之后再辅一些母子皆拭泪的煽情画面,这事儿大抵也就这么过去了。 然后,太子的操作开始了。 他先是去乾清宫恳求皇帝陛下加强宫禁,哪怕是皇亲国戚往后也再不许擅自出入紫禁城。 所谓‘近之则不逊’,皇帝说到底也是两只眼睛一张嘴,接触的多了,觉得平平常常的难免会生出不恭敬之心。 之后宫中传出消息,调礼部右侍郎、詹事府詹事吴宽转任漕运总督,品级为正二品,是正儿八经手握实权的地方要员,非皇帝亲信,不会调用。 漕运总督直接对皇帝负责,节制湖广、江西、浙江、南直隶各省漕粮,这些漕粮全部都要经漕运总督查验,方能由运河北上,且漕运总督有领兵之权,说句夸张的,要粮有粮,要兵有兵。 吴宽是弘治皇帝的老师,礼部右侍郎,升任这个位置,没什么不合适。 随后撤户部尚书周经,这个人皇帝本来就烦他,直接给扔到应天当巡抚去了,同时调吏部左侍郎韩文任户部尚书,再命太常寺少卿焦芳接韩文,转任吏部左侍郎。 撤鸿胪寺卿周度,给他扔到南京任刑部尚书,由鸿胪寺少卿,也已经心向太子府的蔡毅接任。 撤刑部尚书白昂,由阁臣谢迁兼领刑部尚书。 最后一道旨意,命詹事府少詹事王鏊为詹事府詹事。 在弘治朝,这样规模的朝臣调动属于激烈, 旨意一出内阁震动, 刘健带着东西就来到了太子府, “微臣刘健叩见太子殿下!” “刘先生请起吧。”朱厚照正在抄录《出师表》,这也是他今日的任务之一了,“刘先生找本宫是什么事?” 刘健是内阁首揆, 他有一个责任,是要率领群臣对皇帝负责, 同时也要向群臣负责——就是皇帝干出什么不靠谱的事情时,他得有个姿态。如果一味向着皇帝,那么就会有御史参他为‘奸佞’。 “殿下,臣今日斗胆,想请问殿下,朝廷一派平稳之象,何以突然一次裁撤两位尚书?是否内阁有不当之处?” “哪一道调任不妥?”朱厚照抿着嘴唇问。 “臣并非说殿下之意不妥,乃是因为变化太大,引起朝野非议,已致人心惶惶!” “刘阁老……” “殿下不好了!”朱厚照正在说话,外间来了个很慌乱的小太监, 惹得刘瑾都跟着担惊受怕,怒斥道:“平时怎么教你们的?有什么大事,需这样大呼小叫?!” “你让他说。怎么了?” “殿……殿下,大……大司徒和大司马领了各部大小官员一百余人在左顺门外跪地哭门!” 刘健一听,心中大呼坏事,他就知道这些调任的旨意发出去会引起官员的愤慨,乃是因为太子是盯着他们中一些不听话的来调动, 比如吴宽、周经等之前和太子有过争执的,直接离京。 周度,因为在鞑靼使团事件中没有完全支持太子的意见,所以被扔到南京, 与此同时,似焦芳这种混蛋都能到吏部当左侍郎,这凭什么? 不可否认哭门的官员群体中是真的有不认同太子一些治国理念的大臣,但也有人是受了这个刺激……比如说, 太子是不是记仇,那么他们那些上疏指摘过太子不是的官员,之后是不是都要被一个一个给干掉? 大家本来在弘治手底下过得舒舒服服的,现在忽然是这个节奏,怎么能适应?要是圣上驾崩也就算了,现在圣上还在呢啊! 大明嫡长子 第107节 所以说,本身就已经谋划了很久的一帮人,一经刺激,立马就爆发了出来。 朱厚照写完最后几个字,站起来对刘健说:“刘阁老应该早提醒我的,若知道有此之变,本宫便不建议父皇这样调动了。” 刘健本来还奇怪,一向智足拒谏的太子,怎么说起软话来了? 但是下一秒,他忽然愣住, 不对, 上当了! 一旁的刘瑾因为跟着朱厚照,所以大约知道太子几日前就在谋划此事,如今大局已定,便轻轻笑了起来。 几日前, 他就已经和太子殿下建议过,此次文官的反扑和前几次不同,当时他还捏着汗呢。 但没想到,殿下只用了简单的两招。 “殿下……是否早已谋划好了这一切?”刘健已经不知道要怎么形容当今的皇太子了。 “刘先生。”朱厚照怔怔的望着远方, “殿下想说什么?” “你教导过我,勉励我要成为一代圣君。我……一直记着呢。” 朱厚照也不知道这个时候为什么忽然要讲这句话,或许也是在给自己一份信心,他做的绝不后悔,他做的,就是成为一个真正的好皇帝。 而好皇帝想要做事,没有绝对的权力又是万万不行的。 “刘瑾,陪着本宫走一趟吧。” “是,殿下!” “哎。”刘健心里叹息一声。 他本想当个和事佬,但时间实在太少,更没想到太子是激着外庭官员如此进谏。 而这道调任官员的圣旨则是给他们所有人上的紧箍咒。 左顺门外, 红袍的、蓝袍的、青袍的官员跪了一地,他们有的哭,有的嚎,嘴里叫的都是‘太祖啊’、‘太宗啊’、‘先帝啊’这样的话语。 朱厚照是乘着轿子过来,老远就听见震天的吼叫声, 搞的刘瑾和刘健都有些紧张,万一有个闪失可怎么得了? “殿下,要不先让奴婢去劝劝众位大臣吧?” “不必。”朱厚照摆了摆手, 他现在是比街头的老太太还不能碰,谁碰他一下,正好灭了他九族。 左顺门外,大臣们也没想到太子殿下竟然来的这么快,其中有些人对太子的意见还不小, 隔着老远就喊:“请太子殿下收回成命!停止整军!勿要擅杀朝廷大臣!” “太子殿下正是出阁读书的年纪,不应干涉朝政若此!” …… 朱厚照出了轿子,他其实个头不大,但就是这样一个小个子,一派淡定模样,面对群情激奋的大臣,某种形式上,还有点像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刘瑾搬来了椅子,看起来朱厚照就准备在这里就坐。他可不是弘治和还是小孩子时候的嘉靖,对于这个场景他一点不怕。 说句不好听的,他现在只要愿意,就可以当史上最强碰瓷王。 “搬得近点儿。” “殿下……”刘瑾心里发慌,主要是,太子是没事,但他害怕这帮人冲上来把他给打个半死。 “我说搬的近点儿!” “是!” 刘瑾往前挪了几步, “再近点儿!” 又挪了几步。 随后朱厚照才愿意就坐。 “肃静!”太子沉静着脸,淡漠得望着这一切。 文官们大抵也没想过,太子会有这番言行和表现。 “太子殿下!”马文升是威望高的,这个时候他要说话,“臣等今日有要事请见陛下,还请殿下转告!” 朱厚照胳膊肘垫着,歪着头道:“大司马,哪一朝哪一代的臣子,似你们这样拜见君主的?” “殿下!”吴宽与他也是老熟人了,“臣等忠心为国之心,天日可表!还请殿下代为通传,请陛下降恩一见!” “吴先生不去上任漕运总督,在这里做什么?” “臣等有要事,请见陛下!” “圣旨!”朱厚照一抬手,刘瑾那边就递了过来,他把圣旨打开,上面的字都叫他们瞧见,“命吴宽转任漕运总督!吴先生,你接了旨,不奉旨?” “殿下不必刁难吴詹事,臣马文升仍居旧职。殿下……” “大司马,”朱厚照打断了他说话,“本宫在问吴先生话。” “臣吴宽自是奉旨,谢恩!” 朱厚照摆了摆手,“那么便回去,早日赴任,漕运之重,重于泰山啊。” 这样的话,吴宽就尴尬了,他是走还是不走? 走了,他们这帮人算怎么回事?搞了半天就几句话打发了?而且既然吴宽可以调任,他们当中任何人都可以调任。 不走?那就是抗旨,可以名正言顺的砍了你。 …… …… 内阁里,谢迁问刘、李两位阁老, “这样看来,吴原博也只有请求致仕这一条路可走了。” 说起来还有些惋惜。 吴宽虽然迂腐,但怎么说也是高风亮节的君子。 然而,刘健却摇了摇头,“殿下也没有给他致仕这条路。东宫早已知晓马负图(马文升字)、吴原博等人在筹划此事,这个时候忽然把许多人调开,明面上是怕了他们,想要把他们这聚起来的力量赶紧拆散,这在一定程度上使他们有一种错觉,觉得东宫害怕了他们,所以激得他们立即有所行动。但实际上则是为了占住君臣大义……这个时候致仕,岂会没有不满君父任命、继而逼迫君父的罪名?” …… 朱厚照听了吴宽说了一大通,总之就是皇帝给的任命,他不敢接,“今日刘阁老在东宫与本宫说,朝廷调任官员,引起朝野非议,已致人心惶惶。看来还真是如此。这么说来,父皇没有调任官员的权力,以至于都人心惶惶到要至左顺门哭门了?!” “殿下!”吴宽脸色巨变,这个罪名他万万不敢认,“微臣于陛下之任命绝无半点微词!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不要说是漕运总督,便是边疆小吏,也当尽臣子之本分!” “吴先生可以这么说,但天下人怎么看呢?调任的圣旨一出,朝野非议,随后左顺门哭门,怎么你们这些人,早不哭晚不哭,偏偏这个时候哭?张口又说并非因为这道圣旨,好,即便本宫认了,那么吴先生你倒是赴任啊,你不仅不愿赴任,甚至还要辞官,本宫和父皇只能以为你们不满这样任命。” 这时候又有官员说:“殿下诡辩之才当世无双!却也不可这样冤枉吴大人!微臣没有被调任,也并无对圣旨的不满,如此方可说明,今日左顺门之事和这道圣旨无关了吧?” 能说明个屁。 “你们,不都是吴宽纠集起来的吧?”朱厚照淡淡反问。 他妈的,这句话还真是个事实! 吴宽嘴巴长大,他直接愣了,怎么……怎么能这样? 其实说起来,他们也确实是被这道圣旨给激得,但那种激……不是对任命不满,是你太子要把我们主要力量都调走啊! 只不过其中细节难以分辨,而且也不能光明正大的就说,我们这些人已经谋划了很久了,这不是结党吗? “殿下!!” 程敏政忽然暴走,他再也忍不住了,豁然间竟站了起来! 第一百二十五章 本宫看你们今日谁敢! 在这个世上,有一种东西叫气势。 它看不到抓不着,捉摸不透,却又确实存在。 就像朱元璋,许多人见着时就已经害怕了,喔,或者也不叫气势,叫威严。 总之就是让人不敢冒犯。 左顺门里,一人一椅一太监,朱厚照就敢这样面对他们,就这份气势、这份沉着便叫他们当中的许多人心里发紧。 朱厚照抓得关节确实巧妙,他们这些人就是因为大规模的调动重臣而愤慨,它就可以解释为对圣旨的不满意,尽管最深层的原因是觉得太子在动手拆解他们的力量,现在不干就再也来不及了。 程敏政依然记得当初在文华殿讲读时,皇太子给他扣的帽子。他们这些人,不怕死、不怕丢官,唯独爱惜的是自身的名节,可太子就爱揪着这点。 三番两次,两次三番,他实在是忍不住了!一心为国,哪怕今日身死也要仗义直言! “殿下!”他猛然起身,竟一脚踏进了左顺门,“古语有言,人君之学与不学,系天下之治乱,太子之学与不学,系后日之治乱!储君之重,其重可知也!然太子殿下,治学而轻忽,治臣而重焉,如此本末倒置,岂为朝廷之福?百姓之福?” “程敏政,你大胆!”刘瑾都觉得惊讶,竟然有臣子当满对太子说出如此狂悖之言。 “你一个阉人,何敢指摘于本官!” 朱厚照叹声气,大概是程敏政在京里被他压制的厉害,还在名誉上被他算计过,这次是要打个翻身仗了。 “殿下!”程敏政还算维持着人臣之礼,“今日臣等乃是求陛下一见,微臣也想请问一句,陛下现在何处?” “父皇就在宫里。” “那殿下在这里坐着,是要阻止众臣见驾吗?” 朱厚照脸色一变,这话就是要说他这个太子谋反了。 “程敏政,有谁阻止你了?本宫倒要问问,可有圣旨传召你们当中的哪一位臣子?!若有,本宫自会放行,若没有,你们就不叫见驾,叫闯宫!你刚刚说本宫治臣颇重,你程敏政也是饱读诗书的大学士,你来说,本宫要惩治闯宫之臣,这有何不妥?!” 程敏政呜哇一声大叫,哭嚎道:“陛下啊!陛下!陛下一代仁孝之君,臣程敏政等百余朝臣今日竟欲见驾而不得,此为国之不幸,国之不幸啊!” 大明嫡长子 第108节 朱厚照明白了,看来他们今天就是不想和他这个太子多说,吵着嚷着就是要见弘治皇帝。这也算是吸取教训了。 “刘瑾。” “奴婢在。” “你去乾清宫,将此间事原封不动的禀告父皇。请父皇圣旨。另外叫几人过来。” 刘瑾自然领命而去。 朱厚照则又对众臣说:“这样你们可满意了?!” “臣等谢过太子殿下。”马文升和吴宽也不说其他了,似乎心里头也都舒服不少。 不多时,刘瑾叫的宦官也到了,他们全都跪在朱厚照的身后。 只见太子轻轻指了指程敏政,“抓起来。” “是。” “殿下!”众臣一时间惊呼,吴宽马上道:“殿下!程敏政一时君子,忠心为国,殿下何以轻言罪罚?” 朱厚照平淡道:“程敏政言状失态,哪一点有君子之礼?他口中哭嚎,说百余朝臣欲见圣上而不得,这是藐视本宫,污蔑本宫,本宫几时阻止过你们面见父皇了?程敏政,你自己来说,为何忽然叫喊,说欲见圣上而不得?” 程敏政只觉得喉咙发干,刚刚那种情况下,他们这些人想进而进不得,不就是太子说了一句,他们没有皇帝的圣旨? 但你不能说太子就是阻止你们进去的,一来你们确实没圣旨,二来太子也没说过你们今日就是不准进去。 当然了,也怪他坐在这里,大家不敢轻易越过去。那没办法,人家敢坐在这里。 往这儿一座,你们就是再叫再喊,但是不敢动。 想及此处,程敏政觉得他和太子辩论这些是赢不了了,干脆破罐子破摔,“殿下欲治臣之罪!臣无话可说!可臣忠君之心,天日可鉴!” “你们都听到了,”朱厚照面向吴宽,“吴先生,你也听到了。程敏政先前冒犯本宫的话都敢讲,现在本宫让他自辩,他却无话可说。无话可说……可不是本宫不让他说。” 程敏政心头吐血!他娘的,怎么说什么都有后手! 这叫有礼有节。 这帮人就是不服强权,现在朱厚照是有道理的使用强权,把所有的嘴都给堵上! “带下去!交刑部,议其污蔑东宫谋反之罪!” 马文升和吴宽心一抖,这他娘的罪可就重了。 “殿下!”大司马德高望重,这时候也不得不说话了,“程侍郎何时污蔑过殿下谋反?” “大司马是欺负本宫书读得不够吗?自古权臣皆会阻挠君臣相见,他程敏政刚刚愤而起身,质问本宫要阻止众臣见驾的话,言犹在耳,大司马和众位大臣不会都忘了吧?” 说完这话,朱厚照眼神严厉,偏望着边上的宦官,“还愣着干什么?!带下去!” “是!”这几人从未见过这个场景,再被太子一呵斥,讲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 于是赶紧把程敏政给拖走, 这家伙沿路还在高呼‘陛下’,‘陛下’! 这些宦官一走, 这道左顺门,紫禁城内的这一侧便只剩朱厚照一个人了。而他的对面则是百余人跪地不起,程敏政被抓搞得他们更加的窝火。 但这种时候,太子就这么坐着,他们反而也不敢做出什么动作来。 “还有谁有情陈奏?” 太子虽然小个头,但那些人都跪着,所以反倒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意味。言语之中带着刚刚将程敏政下狱的威严。 竟无人敢应他的话。 其实也不是,主要敢应的,觉得……不能再开口给太子抓到机会。程敏政都无话可说了,还给按上了罪名。 当然了,这种心思写是写不出来的,往后宫里相传、抑或史书留笔,都是说太子一问,无人敢应。 过了一会儿,刘瑾带了圣旨过来, 马文升和吴宽眼巴巴的望着。 刘瑾却只将目光落在太子身上,直到太子说了声‘念’。 他这才展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制曰:朕御极已历十一载,值重熙之运,惟励精图治,办理政务,不敢稍加轻纵,以图天下大治,不负先帝所托。今调任诸臣即闻兵部尚书马文升、礼部侍郎吴宽、程敏政等扣门伏阙,剀切天良。朕独缺容人之量耶?未也。特收回成命,各官仍复原职。尔自散去,效忠国事,不得延误!钦哉!” 这道圣旨一念, 人群尽皆低呼,怎么是这样?他们确实是因太子动手调任吴宽、周经等核心官员而愤慨,但最终目的却不是把官位再调回来啊! 朱厚照则冷笑,怎么不是这样?就是这样! 你们在背后商量着怎么给我这个太子来一击,我就先下手为强把一些重要人物、如吴宽、周经等全都调走, 重臣的调动,在弘治朝,皇帝都是商量的,可这次没有。于是圣旨一出,大臣们会有两个想法:一、不能叫太子就这样得逞。二、说明太子也害怕了,不然不会有想把人送走的念头。 如此一来,自然会有众臣哭谏之场景, 可这时候,若是皇帝有旨收回成命呢? 皇帝是怜惜你们这群重臣的,传出去也是听闻纳谏的贤君,自古以来金口开了,又收回的有几个?这事儿皇帝为你们做了! 真要说起来,这事儿过分不过分? 过分! 所以如果他们就此退去,之后朝野必是一片哗然,自古权柄操之于上,哪怕皇帝此次调任突然了一些,可凭什么你们这群嘴上喊着忠君的臣子,竟然为了这道圣旨而愤慨,继而去逼迫皇上? 这种事形同逼宫,君臣之礼何在?! 所以退下去,就是连续不断的口诛笔伐,直到背上悍臣的名头,名誉扫地!还忠臣呢,忠个蛋! 可不退呢? 闯进去?不行,太子就坐在那边,少了一根汗毛,他们就是灭了九族的大罪。 似乎只剩下继续哭门这一个选项了? 但皇太子那边已然发作,他听了圣旨之后忽然之间胸中满怒,极为严厉的质问:“你们自命忠君爱国,可自古以来,可有臣子逼迫君父至于此的?传出去,父皇的君威、朝廷的威严何在?!现在你们这一个个君子,担心自己的名节,害怕退去之后的后果,竟然还不体谅君父,还要在此闹事!你们究竟想要怎样,是要这天下再不姓朱了吗?” 吴宽紧握手掌,以至于指头都要嵌进了肉里,但真正痛得是他的心。 这一切都是皇太子的局,他们今日弄出的所有的一切,不仅没有让朝局脱离太子的掌控,反而因为有了他们这些‘不忠’之臣作为敌人,而让更多人聚于太子身边。 斗到最后是个什么结果? 不仅是官位保不住了,连声名也保不住了。 马文升和吴宽,是能想通这一节的。 可是这里有一百多号人,他们哪里都能有马、吴的觉悟,又或者说他们也没有这两人的年纪,那两个老头政治生命结束就结束了,回家养老去了,还有更多的人他们还怀着期望呢! 最关键的是没有wd的组织能力,思想工作没到那个程度,能聚起来自然是有为了‘义’的,但也有为了‘利’的。 这种生死时刻,领头的你想退?进了江湖是你说金盆洗手就金盆洗手的?别开玩笑了。 退去了之后,你们这些重臣还能到弘治那边求情,我们这些人微言轻的怎么办? 所以说只能在这个时候裹挟着重臣们一起,顶他们上去,再加上法不责众,或许能有一点生机。 “陛下误解了我等的意思,我们哪里是不遵圣旨的乱臣贼子?!我们要见陛下!我们要见陛下!” “圣驾在何处?陛下!陛下!请降恩一见!” 原本安静的群体里,后面忽然有给事中开始带头高呼,而这其中许多人本就担心退去的后果,被这样一带,自然也起了情绪, “我们要见陛下!”有好些个官员开始出声,止都止不住。 且后面推前面,竟然就将前面的这些重臣给挤到了左顺门内。 群情激奋,原本还算放松的刘瑾忽然开始紧张,“马文升、吴宽你们要干什么?!闯宫吗?!” “国朝养士百五十年,仗义死节,正在今日!!”这类煽动人心的话语一喊出来,似乎情绪……真的控制不住了! 朱厚照也看他们有些昏了头了,人并非纯粹的理性动物,他带着我,我激着他,互相鼓气一般,搞得情绪之外又加了勇气。 他马上爬到椅子上,指着这一群已经有些红了眼的臣子,“本宫看你们今日谁敢!” 那气势,真如君临天下一般! 第一百二十六章 廷杖! “这一切,都是殿下的局。” 事情闹到这个程度,内阁里的刘、李、谢三人也都瞧得清楚了。 当吴宽、马文升他们那些人开始聚起来,每日高谈阔论的时候,这个局就开始了。 为什么说皇帝、太子在君权与臣权的斗争中占据优势? 因为在这种时候,太子就可以主动选择把你们这些在一起密谋的人调走。 如果你不出声,好了,今日调吴宽,明日调马文升,后日调周经……这样下去,重臣全部离京,还怕什么? 可如果你出声,就是今日这样的结果。 太子一个圣旨就给你们按上‘不满皇帝调令’的不忠之名。 最后这道圣旨才绝,皇帝又收回成命,这叫天下人怎么看这帮起来闹事的人? 不说为了心中的君臣之义,就是为了给自己搞个政治投机、显现自己更加忠君那也要跟上痛打一番落水狗! 所以,这一切,都是阳谋。 即便三位阁臣事后翻出来看,一时间也很难想象得到,有什么破解的法子。 喔,对,还有一招,就是集体辞职。 然而太子攻击的不是职,是‘名’,好些人辞官要的就是那个‘直臣’的名头,要的是皇帝那句‘先生怎可弃朕而去’的挽留之语。 辞官在现在的政治生态中,其实是一种迫使皇帝答应自己或是洗刷自己污名的手段,而不是目的。 “阁老!不好了,左顺门那边,冲撞了起来了。” 三位阁老一听脸色大变,“他们疯了嘛?!” …… 大明嫡长子 第109节 …… 刘瑾也是这种想法,他真的想不到,这辈子能见到这样一种场景! 这些朝廷重臣,说出去都是上了皇榜的进士,可现在骂人喷口水的有,哀哭嚎叫的有,互相推搡的有……哪里还有一点文人的样子? 这帮人昏了头,吴宽、马文升等稍有理智的,也都是老头儿,没什么力气,只能被裹挟着真的冲进了左顺门。 从朱厚照的视角看,其实所有人都进了左顺门。 最近的,已经基本冲到他的身前了,是刘瑾挡在前面:“乱臣贼子!乱臣贼子!都给我让开,今日谁要是冲撞了殿下,你们一个一个都不得好死!” “本宫看今天谁敢!”朱厚照站在椅子上,直直指着这些人,“本宫姓朱,名厚照!是圣上唯一的儿子!身上是太祖高皇帝、太宗文皇帝的血脉!头上顶得是我大明的储君之名!本宫现在以太子的名义命令你们,全都给本宫跪下!” 他的声音高亢,是极力吼叫的结果,但一百多人吵闹,其实不是所有人都能听到,也就前面的稍微好些。 “殿下!为何拦着我们面见陛下?!” 人群里还有人发出这样的声音,急得吴宽吃奶的力气都使出来的喊:“各位同僚全都不要挤了,这是东宫!是太子殿下啊!!” “太子殿下也不该拦着我等请见陛下!!” 疯了,疯了,现在是什么话都敢说了。 “刘瑾!” “奴婢在,奴婢在!”刘瑾理了理散乱的头发,护在朱厚照身边, 但却被朱厚照一把推开,“别在这里挡着我!就让我瞧瞧,是谁敢在此时不跪!马文升、吴宽、周经,你们跪还不跪?!” 他们三个是脑袋清醒的,再气,不能冲撞太子,所以自然就跪下了。 这样一来前面有人带头,太子又是如此的气势,要说一点不害怕也不可能,于是有的跪下,有的没跪下,但总归是冷静了些,虽然还是略有嘈杂,好歹太子讲话众人能听到了。 “刘瑾!” “奴婢在!” “宣锦衣卫过来!” “是!” 随后朱厚照从椅子上下来,上前就是一脚,踹得就是已经冲得越过了他椅子位置的大臣,“妈的!滚到后边儿跪着去!也不想想本宫是谁?哪怕就是本宫犯了错了,这,难道是你们和大明太子说话的方式吗?!” “殿下!”大司徒马文升这时候也急了,这样一来性质就已经完全变了,“刚刚是群臣激愤,失了理智,百十号人相互裹挟所致,并非有意冲撞!” “你现在跟我说不是有意?晚了!”朱厚照掐着腰,眼神巡视过去,“本宫现在就站在这里,你们不是激愤吗?还有谁有不满的,冲着本宫来!” 刘瑾是去的快,来得快,主要是宫里已经有人听说这边有动静,所以全都在附近待命。 转瞬之间,他就带着人来了, “快!快!护住殿下!” 哗哗哗, 兵器甲胄的声音相互碰撞,且这声音越来越近,直到把太子团团围在里边儿。 “殿下,你没事吧?” “都让开!”朱厚照个头小,给人这一围,啥都瞧不着了,“本宫不需要你们保护,没有你们的时候,本宫也是独自面对他们,这帮乱臣还敢冒犯本宫?借他们十个胆子瞧瞧敢不敢!来人!” “臣在!” 飞鱼服、绣春刀,天子亲军,皇权特使! 朱厚照终于等到这一刻了, 名正言顺的打! 不要都以为我只会动嘴! 以往不打,只是没有足够的理由罢了! 今天? “全部抓起来!每人廷杖五十!吴宽!” 吴老头现在已经心如死灰,他嘴唇颤颤巍巍,头上的白发也有些乱了,“罪臣在。” “你本是本宫的老师,尊师重道,自古之理。自弘治十年以来,你与本宫多次君前争执,哪一次本宫是与你计较了的?哪一次是有背后报复你的?然而,今日之事当前,你自己说,本宫这廷杖罚得该不该!” 这话吴宽万难回答,主要是这里一百多号人,五十棍子打下去,不知多少大臣亡命于此,而这一切的源头都是他,这个罪,他实在担不起。 所以他不能回答该,他都说了该了,这帮人就是白白挨打,永世不得翻身。 可要说不该? 呵呵, 刘瑾这种没读过圣贤书的阉人都急了,他现在心情也激动,“吴宽!太子殿下问你话呢!刚刚那般情势太子殿下已然身处险境,你不会说出一句太子殿下罚的不该吧?” “殿下,奴婢以为,这帮人根本就是乱臣贼子,他们擅闯宫门,冒犯殿下,如此大罪,只是廷杖五十都是便宜了他们,应当下狱,斩立决!” 吴宽是不好说了,他自退官帽,以头触地,含泪泣道:“臣一时失态,冒犯殿下,罪该万死,臣请殿下赐臣一死!” “有你死的时候!”朱厚照再一次对着身后的人挥手,“一个不落,全都按翻了打!从此之后,看看谁还敢!” 一时之间,一百多号人趴了一地,因为需要行刑的人太多,人手不够,导致有部分官员是在排队等着打。 运气好的人先领了板子,已经开始在哀嚎了。 ‘啊、啊、啊’的声音似乎能传到十八里之外。 刘瑾听着这些人嚎叫,心中舒坦了些,还很关切的在朱厚照身边说:“殿下,刚刚真的是吓死奴婢了!以后,万不敢如此以身犯险了!” 朱厚照则眯了眯眼睛,我不冒点儿险,以弘治的性格,怎么打得下手?我不冒点儿险,怎么让他们成为讨伐的对象? 与此同时, 李东阳、谢迁三位阁老开始出现在视线之中,他们一边小跑,一边高呼‘请殿下宽恕’这样的话语。 刘瑾在旁提醒,“殿下,李阁老、谢阁老来了,在喊呢。” 朱厚照则专注于那些上去又落下的棍子,“叫得太惨,声音太杂,他们喊什么我听不见。” 第一百二十七章 知我罪我,其惟春秋! “朕的太子有没有事?” 弘治皇帝也不管局势恶化到什么程度、更没有思考今日之事对往后朝局的影响。他还来不及去考虑那些,因为心中有一种恐惧,害怕万一太子出了什么事,那就完蛋了。 真要那样,你不要说保下几个贤臣,就是把诸葛亮、郭子仪、范仲淹这些在史书上熠熠生辉的名字全都复活放到奉天殿给他磕头都没有意义。 而且他的身体也不大好,再生一个也不大可能。 便是像现在这样极热的天气,他就有些难以适应,总是浑身的不舒服,有时候彻夜的睡不着觉。 萧敬一向老成稳重,但在群臣逼宫的大事之前,额头也有些泛着冷汗,今儿走路都是低头小跑,外间的小宦官没有一个敢出声的,只有通传消息的那位一路狂奔,喘着粗气到皇帝的面前磕头。 “快说话!你想急死朕吗?!” “回……回皇爷,殿下……殿下没事!” 一旁的内阁首揆刘健也长舒一口气,抬起如枯枝一般的老手擦了擦额头。 刚刚在内阁,他们三位听说左顺门有臣子要冲门而进,吓得他们三位魂都要飞出来了。 所以李、谢二人去左顺门,而他则一路到乾清宫。 今儿这事儿,再不收拾,绝对是一场大祸! 或者说,已经是一场大祸了。 弘治皇帝惊惧之后就是狂怒,这是人天然的心理反应,是怒火从脚底板冲到天灵盖,踏着地板声嘶力竭的狂喷,“乱臣贼子!乱臣贼子!” 皇帝从御座上起来,脸庞都气得略显扭曲,他颤着手对着刘健狂喷,“朕不过是调动了几个大臣,便引来他们如此的不满,好!朕应了他们,降下圣旨收回成命,这还不够忍让吗?!朕是九五之尊,自古以来哪个承平的帝王受过如此屈辱?我大明自太祖高皇帝以来,哪个皇帝如此忍让过大臣?!” “可他们不仅不愿退去,还要强闯宫禁,冲撞朕的太子!朕御极十一载,任用贤臣,励精图治!真不知道是何处德政不修,居然在今日,有这样一群不知君臣大义、不守君臣之纲的乱臣贼子!啊……” 皇帝怒上心头,连续不断的怒吼需要很强的肺活量,搞得他差点是一口气都没上来,人直直的向后倒去。 萧敬和刘健一看,心中大慌。 “陛下!!陛下!!”老太监萧敬赶紧上前扶住了皇帝,泣声说道:“陛下息怒,龙体要紧啊!” 刘健起身一半,复又跪了回去,咬着牙道:“请陛下息怒,勿要伤了龙体!” “啊……老天啊……”弘治皇帝干吼着,他的眼角都泛起泪花来了,“传出去,朕就是千古的昏庸之君啊,祖宗地下有灵也一定会怪罪不肖子孙朱佑樘,怎么让这么一群禽兽不如的东西充斥朝堂!刘健!” “臣,在。” “你是内阁的首揆,统率群僚,今日之事你说说要怎么办?!” 刘健是夹在中间万难做人了, 如果今日血洒左顺门,他这个内阁首揆往后在文官群体中就立不起来了。 可皇帝和皇太子坐实了这群人强闯宫禁,冲撞太子的重罪,如果轻轻飘过,那么那群支持太子的人也会恨不得把他撕成碎片! 这吴宽,为何就一定要如此呢! “陛下,微臣以为,太子殿下睿识英断,天纵之资,且亲临其事,最是知道是谁在闹事,因而臣以为此事之决断,应交予殿下处置!” 皇帝眼珠子似僵化了一两秒,随后才微微转动瞄向这个他亲手提起来的内阁首揆。 几日前, 皇太子也是在这里和皇帝说:“……刘健刘阁老勤勉任事,兢兢业业,是个不错的内阁首揆。可他也不敢担那样的罪名,更担不住,若情势已经要儿臣不得不重处大臣,刘阁老一定会说由儿臣决断。” 因为太子决断,就不是他内阁首揆的事了。 弘治皇帝忽然惨然一笑,那日太子说了很多种可能,唯有今日这种可能他是最不相信,在他的概念里,马文升、吴宽这样的臣子,虽然和太子的思路不和,但怎么讲也是深受几朝国恩的重臣了。 而且识大体、顾大局,绝对不会做出冲撞太子的事。 也是因为相信这不可能,相信局势并不会如此恶化,所以他才允许朱厚照去冒了这样的险。 谁曾想……会是这样, 所以他笑得惨然,不是因为刘健伤了他的心,刘健能有什么办法?就像太子所说,下旨重处上百名文官,一旦刘健做了,他就是万劫不复。 是这些大臣们伤了他的心,往日他的性格,自然是看不到大臣这样的一面,还以为君明臣贤……古之佳话呢,到最后不过是因为他性格温和,所以才一片祥和。 大明嫡长子 第110节 他是万万想不到朝廷的京官之中,竟藏有如此无君无父之臣! “就依你之言吧……”这一瞬间,弘治皇帝的心如枯了一般,“太子处置历来周到细致,想来也没什么不妥之处。” “还有一事,臣想请陛下降恩,免了马文升、吴宽、周经等人之名。一来,臣敢担保,以他们之为人,不要说冲撞殿下了,就是对殿下半分不敬之心都不会有。二来,一旦将他们处死,那么岂不是昭告天下,朝廷的三朝老臣到最后竟是一乱臣贼子?这样于朝廷的脸面有损,于陛下的圣德有损!” 弘治皇帝脑海中闪过自己当太子时,吴宽给他讲课的场景。 “准。但,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刘健此刻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仁皇帝,“臣,谢过陛下天恩!” …… …… 而在另外一边, 李东阳和谢迁跪在朱厚照的面前,朱厚照还是把所有人都给按翻了打板子! “殿下!大司马和几位重臣都是望七之年,再这样打下去要出人命了啊!” 左顺门靠近皇宫的这一侧,满地的大臣哀嚎便也,瞒眼的棍棒溅起鲜血,原先有些人在喊,但此刻已经晕了过去, 原先有些人在等,现在也晕了过去。 真以为政治斗争就是上上奏疏,骂骂当朝者啊!要付出代价的。 “李阁老、谢阁老。这里没有什么兵部尚书、礼部侍郎!这里只有乱臣贼子!什么他妈的朝廷重臣,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话也是你们说的!天下的道理难道都叫你们讲去?!” “给我打!” 朱厚照要说一点不害怕那也是骗人的,毕竟自己小胳膊小腿的,身边也没个人护着,万一真有脑子不好的把他挤下来,搞成个踩踏事件怎么办? 都这样了, 今日不见血,太子的威严何在? 今日不出人命,东宫的旨意往后还有人听?! “啊!!” “又晕了一个!” 太子就坐在椅子上,胳膊搭着,手指磨着,这种场面对他来说不算舒适,但他今日就是要看完。 谢迁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眼神落在吴宽、马文升等几位老臣的身上,他亲眼瞧着吴宽咬紧的牙齿里都泛出了血,头颅一昂随后直直的落了下去。 “殿下!真的不能再打了!吴侍郎已经昏过去了!!” 但太子似乎没理他。 谢迁没有办法,只能自己冲了过去用身体挡在吴宽的背上,他本来想要喊什么,但一个板子落下,一阵刺骨的疼痛钻进胸口,“啊!好痛!痛啊殿下!” 也是这时候, 宫里忽然跑了个腿脚利索的小太监,是刘健遣他来的,因为害怕自己老了赶不上,所以先来传圣旨。 “殿下,有陛下口谕!” 在这种公开的场合,朱厚照是一定要听弘治的,这是他的第一原则。说实在话,如果他不听,他手中的权利也就没有合法性。 “父皇怎么说?” “陛下说今日之事,殿下身临现场,如何处置全凭殿下做主。但……最好能留下朕的老师们的性命。” 李东阳、谢迁一听就知道皇帝也气了个半死,因为以弘治的性格,能说出全凭殿下处置,他不再管这群臣子的死活,这其实就已经蛮重了。 “儿臣定当遵旨。”朱厚照看向谢迁,“谢阁老,父皇口谕你也听到了。你把他带走吧。” “臣谢陛下、太子隆恩!”他刚看过了,吴宽这一顿板子要了半条命应是少不了的,但气还是有的。 “其他人也都不要打了。” 刘瑾蔫坏蔫坏的,“殿下,除了最早的人打满了,后边儿排队的二十多人还没打满五十呢。” 朱厚照想了想,是你刘瑾自己要做坏人的。这太监是得势之后就猖狂,不管下场、不管后果,反在我能踩你,那我肯定踩你! “那好。除了父皇下旨要保的,其余人打满五十!之后全部都扔到宫外去!” 在场中听到这话的顿时心中大骂刘瑾,他是没有后代了,但祖宗十八代全都骂了! 讲完这个,朱厚照也不想再看了,于是站起来往回走去。 没走几步,就看到刘健气喘吁吁的快走过来,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带着帽子的太监一路狂奔。 “殿下!大捷!西北大捷!” 朱厚照一听,心思即被吸引过去,脚下都快了几分,搞得刘瑾人都愣了:不是……听不到吗? “奴婢向殿下贺喜!就是刚刚,司礼监向陛下报捷,西北三边总制官王越兵出贺兰山,分北、南二哨分别于花果园、蒲草沟击败鞑靼军,其后再追至柳沟,鞑靼军向西败逃而去!缴获马、骆驼、牛羊两千余头!” 因为是刚刚才有的消息,刘健也是才听闻。 他收拢心情,拱手贺喜,“有此大捷,我西北无忧!臣为殿下贺!” 朱厚照拿过捷报,匆匆扫了一眼,手中攥的老紧,并返回去对着那群被打翻在地的‘忠臣’们道:“都给本宫瞧好了!看十年之后是大明盛世,还是如你们所言会是满朝的小人!刘瑾,拿纸笔来!” “是!” 不过是稍等一会儿,刘瑾就带着东西来了。朱厚照的字是不好,但他不在乎,自古以来英雄豪杰有几个把书法当成是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的? 从艺术角度,那他的动作算不上优雅,但从气势上看,则远非常人可比: 横空出世莽昆仑,阅尽人间春色。 飞起玉龙三百万,搅得周天寒彻。 夏日消溶,江河横溢,人或为鱼鳖。 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 在场的都是文学大家,太子殿下这是为王越的大捷贺,也是在抒发自己今日之志向:千秋功罪,谁人曾与评说? 我干得这个事,是功是罪,让千秋之后的人说去吧! 刘健已然心中叹服,三代以来,有储君能如此的,也就是我大明的这位太子了。而后世之人,在看今日左顺门之事时,哪怕是激烈批评太子的所作所为,但在心中至少也要留下三分敬意。 有此睿识英主,大明,中兴有望了! 第一百二十八章 弘治十二年 哪怕过去半年多的时间,内外之臣中大部分人提起那场左顺门之变还是心中惊惧。 当日马文升、吴宽、周经等在内共一百一十二名官员,因强闯宫禁,冲撞太子,所有人员被廷杖五十,一顿板子打下来,当场打死的有刘潮等一十八名官员!而后重伤不治有十二名官员。 再然后,朝廷彻查当日煽动之人,但有涉嫌,全部除去官职,剥夺功名,同族之中有功名的一并去除,其余人亦不许再考。 大明的许多官员旁的不怕,唯独害怕这一条。 但朝廷定的罪名很大,旁人也不敢说什么。毕竟那些人为了脱罪,都敢煽动大臣的情绪冲撞太子了,还有什么不敢干的? 剩余的人,虽是裹挟,但毕竟有实际行动,该去职的去职,该贬黜的贬黜。 像吴宽,现在已经是贵州龙泉县的知县了。 马文升、周经年纪太大,直接被要求致仕,朝廷给的各种荣誉如太子太傅这类东西全部剥夺。 一场大变下来, 庆幸当日没有到左顺门的京官不在少数。 而由此建立起来的太子之威名一时间无人再敢轻易质疑。 人们本以为太子携此大胜,必定以强势之姿彻底汰换朝中大臣,使其无一人敢违逆东宫之意。 但令所有人都意外的是, 太子在此关口,忽然安静下来。 每日里来除了在文华殿读书,就是在东宫练习骑射,当然因为弘治皇帝要求,太子也有不少时间是在帮助皇帝处理朝政。 他的安静让原本风声鹤唳的朝局得到喘息之机,不少人最初以为太子过于严苛,但后来发现其实也不是,太子做事都是有理有节,像吴宽那些人是主动招惹,旁的官员照常当值太子并不会如何。 尤其是内阁三位阁臣得到了机会缓和了太子之间的关系,原本再闹下去,内阁都要保不住了。现在不论如何总算维持了刘、李、谢三人的格局,国家损失了那么多大臣,但一切平稳有序也全都仰赖他们。 他们这三个算是配合得比较好的内阁,处置事情大多合理妥当。而刘健在左顺门之变前,就已经考虑好了要顺着太子的思路做事。 这也是这段时间忽然能相安无事的缘由。 朱厚照本身也是聪明人,时间一长,几件事情一瞧就明白,刘健此人虽不似王鏊那样上门给他表忠心,但大致思路是要向他靠拢的。 如此一来,他也乐见刘健继续担任内阁首揆。 同时这份安静也是他有意所为,因为左顺门之变是名正言顺不假,不过总是一件事接着一件事折腾,于太子声名总归不好,且国家中枢每日都在搞这种斗争,又有几名大臣的心思是真的在政务上的? 思来想去,朱厚照也决定稍加安分些。 再加上,他年纪还小,许多事都在布局阶段,本身也是需要时间。 于是乎自左顺门之变至弘治十二年春,朝廷的政风为之一变,许多大臣不再敢胡乱生事。因为大家都已经看明白了,有太子这么个人在,你想生事可以,但若想按照你的意思就这么把事情结了,那可不容易。 另外,加上内阁刘健的认真务实,所以一段时间以来朝中讨论得都是正儿八经的治国要事。 例如一个地方遭灾了,免税。一个官员贪腐了,拿下。碰上什么节日了,那么按礼祭祀,一切井然有序。 喔,还有一事, 弘治十一年十月,皇帝不满五岁的幼女秀荣,因病去世。 秀荣夭折,让弘治皇帝悲痛不已,为此辍朝一日,之后追封其为太康公主。 有此逆事,朝中的局势更加安静,谁敢在这时候在犬吠,就是想遭板子打。 因为众人也都瞧得出,东宫太子正为此暗自神伤。 老实说皇帝是真正的孤家寡人,本来有个小妹妹还蛮好的,以他后世之人的灵魂,只要多加宠爱,这个小公主将来一定是他的贴心人,但现在也没了。 弘治皇帝的身体本来就不好, 入冬前失去爱女,还没来得及恢复便进入了一年比一年寒冷的冬日。与此同时,皇帝本就勤勉政事,哪怕丧女辍朝也不过一日,其余时候几乎不会缺席早朝,此外还要批阅奏疏。 大明嫡长子 第111节 这样坚持了几个月,自春节过后,皇帝便再也支撑不住,忽然间病倒了。 其实他也才三十的年纪根本就没什么器官病变这种大毛病,说到底就两个字,一个是累,一个是虚。 且他身子骨本就弱,弘治十年病了一场,十一年运气不错,还算康健,到了今年算算日子也该再病一场了。 所以朱厚照现在的日程又多了一项,就是到皇帝寝宫给皇帝喂药。 弘治看着更加稳重的太子,心中总还算是幸福的。 朱厚照的确比弘治十年刚来的时候长高了点,毕竟吃的多,也注意运动。他将来肯定是要出去露脸的,大明的皇帝第一眼给人的感觉就要威武。 “太子……这半年来凝心静气,安心治学,实出朕之所料。” “父皇不要再想这些了。”朱厚照看皇帝每日被病痛折磨,脸色惨白,跟个贫血患者似的,心里也难受,“太医说父皇忧劳成疾,是需静养,父皇便只用想想有什么爱吃的,有什么爱看的,有什么爱听的,只要父皇说,儿臣一定想办法去替您找来。” 皇帝笑了笑,“知子莫若父,但朕与太之间,是知父莫若子,朕能有什么爱吃爱看的?朝中的政事朕是不得不操心,你,朕也是不得不操心,想放下不去想?一日都做不到啊。” 朱厚照无奈,弘治说得确实也是事实,这就是个儿子奴。 “陛下,”老公公萧敬这时候跪了下来,话里陪着小心说:“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在外求见。” 朱厚照皱了皱眉,有些不高兴,“这些阁老也真是的,父皇便是一刻也歇不得了吗?” 啪。 勺子撞了碗,碰撞出清脆的响声。 太子旁得也没说了,但威严已足。 就是萧敬也心头一紧,心中祈祷着今日别出什么事才好。 好在弘治皇帝是老好人,他抬手拍了拍儿子的胳膊,“他们三位是识大体的,想来也是有什么事。朕是天子,这也是朕的命。” 但他并不因为太子在这里发怒而觉得太子有什么过分,说到底,太子是心疼他这个老父亲。 皇帝说完这些,便偏向萧敬,“宣。” “是。” 不一会儿,三位阁臣都到里面跪了下来,君臣之礼这些自不必说,该拜见的拜见,之后皇帝还赐他们坐。 “陛下,今日可觉得好些?” “朕没事。”皇帝心情是不错的,有个孝顺儿子在每日端水递药嘛,“朕以往的确有些放心不下,不论是太子还是国事……都放心不下,但现在不会了。所以,你们不必担心朕。还是说说你们的事吧” 李东阳先来说:“陛下,弘治十二年是恩科之年,朝廷抡才大典三年一次,是天下学子聚焦之所,春闱又近在眼前,主考官、同考官之人选,臣等拟了个意见,但还是要请陛下圣裁。” 喔? 朱厚照在旁一听才想起来, 科举这种事他听说了一辈子,但因为穿越的时间不凑巧,搞得他到现在才真正的接触到。 “先交予太子阅览。”皇帝现在说这个话都习惯了, 大臣们听到这个话也习惯了。 朱厚照这么干,更习惯了。 其实他也在想,弘治十二年……那不就是唐伯虎那一年吗? 本来,会试的主考官那可是个好职务,不仅说明你皇帝心中的地位,而且还有一大帮日后的朝廷重臣拜你为老师。 但弘治十二年乙未科的主考官可不是个好差事。 因为唐伯虎这位老兄搞出了个科举舞弊案,连累的主考官程敏政没好果子吃。但他不记得,为什么程敏政惹了这一身骚, 只是下意识的觉得,你是主考官,出了这档子事,肯定有你的毛病。 朱厚照翻开内阁的条陈一看:太子少保文渊阁大学士李东阳,礼部右侍郎、翰林院学士、詹事府詹事王鏊为会试主考官。 主考官是两人,这是内阁商量出来的了,说到底也是刘健点了头的,算是给太子面子。 同考官有十八人,那就多了,主要是数千名学子的卷子要阅。 “父皇。”太子看了之后交到皇帝手里,“儿臣旁得也没什么要说的,只是觉得还是不要任王鏊为主考官。” 刘、李、谢三人心中都生出疑虑。 皇帝也不解,“为何?王鏊论才、论德,当个主考官有何不妥?” “王鏊在书院之中讲学,其所述之理多有争议,但那些是学术之争,读圣人书的角度不同,信之则用,不信则弃。但科举则关乎朝廷用人之法,岂能如此随意?因而儿臣以为如果任王鏊为主考官,恐生不必要之是非。” 皇帝和三位阁臣全都深以为然的点点头, 刘健更是赞道:“太子殿下所虑周祥,顾全大局,臣等不如也。” “不错。太子这话足见这半年的读书功夫没有白费。”弘治皇帝心思大定,指了指老太监,“萧敬,传旨,将江南所贡的上等丝绸赏两万匹给太子。” “儿臣谢过父皇!” “起来吧,起来。你我父子,不必如此。刘阁老,既然王鏊不合适,你们再看看,剩余一名主考官选谁?” 朱厚照随便他们,只要不选到我的人就行了。 “微臣以为,左都御史戴珊,历事累朝,清德素著,可为主考官。”刘健说了个和太子无关的人,毕竟他也不能太过谄媚了,有那个意思给太子知道就行,太子不要那也无需硬塞。 一直以来,他们都是这样的‘默契’。 弘治看了一眼太子,发现他也没什么要说的,“准奏。” “对了,正好你们今日都在。”弘治皇帝以商量的口吻说道:“朕自去年冬天偶有不适以来,时常感觉心力交瘁,身体日渐不支。但国事繁重,便是朕想稍缓几日,我大明更有嗷嗷待哺之万民呢。好在太子机敏,且日趋稳重,今日之主考官一事也可见一斑。因而,朕有一打算,想说与三位一听。” 刘健、李东阳、谢迁都是极聪明之人,他们一听皇帝这话的意思,几乎都生出了一个同样的念头, “陛下……可是想令太子监国?” 朱厚照一听,满脸黑线。我想着你干活,你竟然也想着我干活?! 第一百二十九章 守曰监国 太子监国这事儿……皇帝身体不好,说起来也不是不行。 其实几位阁老都想过会有这回事,只不过没想到那么早。 不过看皇帝了面色惨白的样子,他们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 至少刘健是没什么意见。 但是朱厚照却皱起了眉头,“父皇若有旨意,儿臣不敢不遵。但……” “太子有何顾虑,说来便是。咳咳。”皇帝又咳嗽了两声。 这咳得也太到位了……叫人还怎么拒绝。 “也……并非顾虑,只是父皇和各位阁老也知道,儿臣有时候行事失了宽仁,较为严苛,这也是半年来儿臣潜心攻读圣人之学的缘由。所以儿臣在想……若是监国之时,有些举措过于刚猛……难道再改回来吗?先生们说朝令夕改此为大忌,亦有损于东宫之颜面。” 喔, 皇帝和阁臣们一听也明白了,皇太子这是在提条件呢,说白了就是你让我监国可以,但你儿子我做事可不是那么窝囊的,到时候我杀了人、或者干了什么刚猛的事情,你可不要再给我改回来,那我太子还要不要面子了? 当年朱棣就老这么干,说是让太子监国,结果到大漠几个月一回来就把太子干过的那些事全都推倒重来,比如这个官员原来从京师调到地方的,好,给我调回来,从地方调到京师的,给我滚回去。 这样一搞,旁人怎么看太子,这就是个空有太子之名的主,往后说话那都是打折扣的听。 这样搞还不如不监国,不监国之前,大家还是要掂量掂量东宫的份量,监了国却没什么用,别人不是知道你这个炮弹是哑弹? 所以要么就不要让我监国,要么就认了我做的事。 这话其实也是提醒弘治,他这个皇帝是会注意维护太子的颜面的,既然如此,就要做好准备,不能把我的政策给改了。 弘治略微沉吟,他觉得国家也没什么大事啊……半年多了,他也没干啥,按部就班而已。 他看了看三位阁老,“依朕所看,太子考虑事情一向周全,便是如刚刚有所顾虑,朕与阁老都没想到,你想到了。因而即便有什么事,朕相信太子也能妥善处置,再加上有三位阁老从旁辅政,也不至于有什么疏漏。” 刘健、李东阳、谢迁心里都是一抖落, 皇上您可别这么说,搞得压力很大,您自己生的儿子您自己清楚,他真要做什么,指望我们拦着?开玩笑呢。 刘健马上说:“总归还有陛下总揽全局呢。若遇军国大事,自当请陛下圣裁。” “如何?”弘治皇帝看了看儿子。 如何?你什么也没说啊。 “若遇大事请父皇圣裁本是儿臣本份。”朱厚照直接请示:“可父皇……寿宁伯和建昌伯上次遭儿臣给惩戒了一次,半年多过去了,儿臣听锦衣卫探子回奏,儿臣这两位舅舅可是有些故态复萌。便是此类事,算不得什么军国大事,也不是军情急报。可若是有官员见儿臣监国,知道儿臣有惩戒舅舅们的前例,到时候一封奏疏摆到案前,儿臣是罚?还是不罚?若是不罚,这国监得东宫的威严都没了。若是罚呢,儿臣又怕……” 后面的话他不能说了,因为他们毕竟是犯了国法,如果说犯法的人皇帝还维护,那太不妥当,至少嘴巴上不能这么说,反正意思到就行了。 三位阁老一听,点了点头,深以为然。太子殿下这番奏对前瞻在先,且合情合理,也把作为儿子要照顾父亲的心意给考虑到位,如此处事,可称‘妥当’一词了。 就是把弘治皇帝给难住了。而且他又想起来最初岐王、雍王奏乞田亩之事时,萧敬的那一番话。太子与他在这一点上有些分歧,这是早就有过的事了。 但岐王、雍王再重要显然不如太子重要,这也是他想明白的事情。 就是太子不会对他们那么宽容这一点,让皇帝始终有些放心不下,若是他百年之后,真的发生什么不忍言之事,那就是人间惨剧了。 而这种事说起来无非是两个办法,要么那群人自己老实一点,要么让太子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要再与他们计较。 “照儿,寿宁伯和建昌伯是你母后的亲弟弟,不管他们有什么差错,你处置之时稍加考虑这一点就好了。” “陛下。”刘健这个时候开口了,“微臣以为太子殿下所虑恰当。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太子殿下处置一向公正,若是轻易偏袒,实非有福之举。且寿宁伯、建昌伯等人既受惩戒,仍旧不知悔改,本是应再行重典之时,岂能就此放过?如此一来便是鼓励了他们,他们也正可利用陛下亲亲之心,为祸更甚。” “微臣附议。陛下,如此放纵下去,岂不知害两位伯爷更甚?”李东阳也跟着说。 他这个话,皇帝听明白了。 你现在护着他们,太子还是这个态度,将来犯了更大的过错怎么办?本来打两板子就可以结束的事情,结果搞得非要杀头才行。这就和当日岐王、雍王一样。 这样一想,弘治皇帝也有些沉默了,看来让太子让一步是不行了。 而且这个问题始终存在,今年要监国有,明年要监国还是有。 “……既然如此,太子。” “儿臣在。” “你便依朝廷之法酌情来办。但有一点,不可伤了他们性命。” 朱厚照得了此话心里就有数了。 “陛下圣明!”三位阁老也心满意足。 大明嫡长子 第112节 因为弘治皇帝护短。 姓朱的、姓张的、姓周的这些外戚在弘治一朝惹了很多人不满,朝臣多有上奏,但皇帝始终不理。现在有太子,他们这群人也算是有个指望了。 弘治十二年,二月初三日,帝龙体不豫,故而降旨太子监国,圣旨曰: 古之教太子者,慎选师傅,训之德义。过龙楼而问寝,入虎闱而齿胄,盖若是其毖也。及乎六师挞伐,有事行间,则从曰抚军,守曰监国。非特重器所寄,亦以周知艰大,练察治忽,为嗣君之要务也。 第一百三十章 班底 弘治十一年年底时,西北三边总制官王越上疏,言其身患寒疾,无力在西北苦寒之地奔波,恳请弘治皇帝允其回京养病。 因为贺兰山之捷,弘治皇帝对王越也不再有之前的顾虑,为此还恢复他太子太傅的荣誉称号,但威宁伯的爵位还没有恢复。 这个施恩机会是留给朱厚照的。 东宫之中,太子坐在软塌上,面前摆着火盆,他本不是怕冷的人,但十二年的冬天似乎比去年的要冷很多。 朱厚照盘算着王越回京的时间,如果是去年底启程,现在应该也差不多了。 按照历史,王越其实是弘治十一年冬去世的,因为李广就是在那个时候畏罪自杀,李广一死,朝中御史言官很快将枪口对准了王越。 王越本就不是心宽的那种世外高人,他是七十多还要出来做官的俗人一个,本来想着沉寂十几年,打了个翻身仗,没想到根本不管用,李广死后什么功劳不功劳的,指责他的奏疏一堆,弘治皇帝又没管,搞得他既害怕,又憋屈,最终导致他忧恨交加而逝。 但这一世显然不存在这个问题。 虽然他身体也出现了一点小问题,但毕竟是军人。朱厚照所求的也不多,就希望他再撑个一年。 这一年,他要启用王越为兵部尚书。 兵部尚书很重要,在五军都督府基本被架空之后,兵部掌管着京城中大部分的军队。 左顺门之变后,原兵部尚书马文升被勒令致仕,这个职位一直空缺,朱厚照就是在给他留着。 还真以为,半年以来他就是在读书? 而吏部尚书, 仍为屠滽。 屠滽这个人,早前和李广的关系也非常密切,基本和王越是一个性质。左顺门之变中,他是唯一一个‘站对’了的六部尚书,之后和东宫的关系更为密切。 所以,自己人。 原户部尚书周经,已经致仕。接任他的是原礼部侍郎韩文。 韩文这个人,历史上也当过户部尚书,朱厚照用他,是因为他反对权贵、宦官对土地、盐引的大肆侵占,并为此进行过前赴后继的斗争。 朱厚照与他的关系说不上多么好,但也不差,碰上过几回,说过几次话,都还不错。而且只要理念相近,自己又是终将继位的储君。想来也不会有什么大的矛盾在其中。 原刑部尚书白昂,参与左顺门之变,现在也不在了。阁臣谢迁兼领刑部尚书。 而内阁,其实现在和太子的关系还蛮好。 原工部尚书徐贯,参与左顺门之变,现在也致仕,接任他的是一个叫曾鉴的老同志,六十七了。朱厚照对其印象不深。反正至少不是先前那般拼了命的要反对自己的人。 原礼部尚书徐琼,参与左顺门之变。这个位置,最后是弘治皇帝决定,由礼部左侍郎傅瀚接任。 这样一算,内阁、六部,大部分和东宫有些渊源。 朱厚照再也不是刚来时那般,只有王鏊、杨廷和可堪任用了。 除了朝廷的要员, 还有一人,近来颇为惹眼。 那就是南宁伯府的私生子毛语文。 半年多以前,他因为在探查和鞑靼人的走私贸易案中表现惊人,所以被皇太子朱厚照亲自接见。 哪怕是朱厚照都没预料到毛语文用的就是个狐假虎威的老套路,主要是没有想过他有这个胆子,敢忽悠着大同总兵帮他把人给抓了。 这个案子办得动静也不小,但说到底,这个罪名弄得天下皆知,其实也没什么曲折的过程,私通外国,这种罪就是皇帝想饶过他都要担心影响不好,所以后来就是杀人、抄家。 朝廷一下得了三百多万两银子,内承运库起了五十万两,剩余的都运到国库之中。 所以说两万匹的丝绸,皇帝是说赏就赏。 而毛语文,则被朱厚照授予锦衣卫千户。 早先朱厚照就已经请示过皇帝,要求使用一部分锦衣卫的力量,弘治是同意的。对于这个人安插进去,他知道并且接受。 且他进入的不是十四所这类皇帝的仪仗队,而是锦衣卫的核心部门,北镇抚司。 朱厚照怎么会让自己的人去仪仗队蹉跎时光? 毛语文现在出入威风,已不是当年那个战战兢兢、前怕狼后怕虎,终日压抑着自己的青年。他以太子亲信自居,除了太子谁也不认,搞得其他人都觉得他有些嚣张。 而那细长的双眼,颧骨突出的面庞……也已经让许多人见到他都开始害怕了。 寿宁伯、建昌伯仍旧不知悔改的信息,就是毛语文探查得来的。 另外还有一人朱厚照也见了。 便是之前那位乐山县的知县,韩子仁。 他是杨廷和一起带来的。 朱厚照见到韩子仁就觉得他不是一般的读书人,因为他皮肤黝黑,腰背很宽,且身高腿长,目光之中有一种锐利。 尤其听闻他在乐山县是亲自拿着刀带头冲的, 于是朱厚照想开发出他的武将潜能, 韩子仁当日在东宫有些紧张,他本来准备了各种说辞,终究是没有想到太子会想要让他投笔从戎, 太子说:“持兵器冲锋在前,现今很多武人都不具备这样的勇气,你韩子仁敢,想来是更适合疆场。” 韩子仁没见过东宫那种场面,哪里敢辩解,最后就这么稀里糊涂认了下来。 现在是腾骧左卫千户官(正五品),知县是正七品,如今连升两级也算是搏出了一个未来。该说不说,他原来在文人群体中,举人身份是个巨大劣势。 但到了一群丘八之中,他毕竟还中过举人呢! 而且再没有人说他:你只是个举人了。 另外,他没当过兵,朱厚照有的时候说起一些后世的操练和练兵之法,他反倒容易接受些。 最后,张永回来了。 在一个平平常常的白天入了宫。 彼时朱厚照正在殿里翻找一本书,看他到了,便问道:“这一趟,去的辛苦吧?” 张永答道:“奴婢是殿下的人,替殿下办差,哪里谈得上什么辛苦不辛苦?” “梅可甲现在在何处?” “回殿下,在杭州。梅可甲颇有些经商之才,他把在西北的商号改为梅记,刚去的时候做的是茶叶和瓷器的生意,只有这些才能找到西洋买家,不过过程中也是一番曲折,好在奴婢有宫里的身份替他撑着,那边人也忌惮着呢。” 朱厚照点了点头,说道:“他站住脚跟之后,你便在京城中待着吧,平时我会让浙江的镇守太监照看他一二,你每年只需去一次,一是让人知道梅可甲的关系还没断,二是看看他的账,领些银子回来。” “是!” “另外,腾骧左卫共选出了两千八百名精壮力士,你负责操练他们以做为本宫的亲属护卫。时机合适,我会亲自巡阅,若还没有个军队的样子,我拿你是问。” “请殿下放心,奴婢一定不负殿下重托。” 朱厚照是信任张永的,他的心眼虽然不如刘瑾多,但胜在多几分实诚。 算起来,文臣武将,算是有些班底了。 这样,他坐在监国的那个位子上也更加的稳当和安心。 第二日,刘健率内阁、六部尚书及通政使司、大理寺、都察院一并赴东宫,一大帮人在两列就座。 大概商议正事,就从这里开始了。 第一百三十一章 关于本宫如何监国…… 在去东宫的前一个晚上,刘健和两位阁臣,一起见了左都御史戴珊、新任的礼部尚书傅翰和工部尚书曾鉴。 左顺门之变时,戴珊那天不在京中,算是命好,走了个大运。 但事后他又会感受到舆论的一种压力亦或者是自我内心中的惭愧,推动着他要继续扛起反对太子的大旗。 刘健知道这些,其实他自己也有一种压力,因为内阁几乎在左顺门之变中毫无作为。 要不是谢迁最后替吴宽挨了几个板子,现在的情况只怕更加不好。 所以今天的谈话,他必须要做。 “……陛下已经降了圣旨要太子监国。那日,我与宾之、于乔都在乾清宫中。”刘健执话头,开始先讲,“自弘治十年至如今,快两年的时间,想必诸位也都知道太子殿下做事是谋划在前,计谋有奇。哪怕是这次监国也是,殿下已经请了陛下的旨意,监国时的举措,日后不能随意更改。这是何意?便是殿下知道,有些举措,不会得到所有人的支持。” 戴珊、傅瀚、曾鉴都是六十多岁的白发老头儿,他们的思想更为保守,尤其是礼部尚书曾鉴,他亲眼看着吴宽、程敏政这些‘君子’被太子或贬或黜。 刘健也很担心他们再来一次左顺门之变,哪怕力量不够,有时候单个人和太子顶起牛来也不是不可能。 上次他这个内阁的调和工作做得就不够。 这次可要吸取些教训。 “殿下与以往历朝历代的太子皆不同,如今忽然监国岂知不会有些出人意料之举?” 李东阳和谢迁捋了捋胡子,刘阁老这番考虑还是很有道理的。 刘健不担心兵部尚书、吏部尚书,唯独这三个人,他很担心。 “不知刘阁老……”戴珊欲要开口。 但刘健抬了抬手,“便先让我说完。左顺门之变前,你们可记得太子殿下惩戒了寿宁伯和建昌伯两位伯爷?” 三个老头儿点点头。 “为何?” 傅瀚奇怪,“张鹤龄、张延龄有违朝廷法度,太子殿下虽是心思志怪之人,但于守礼、遵规这一条还是重视的。惩戒他们二人,还有要为何?” 刘健反问:“可寿宁伯和建昌伯违反朝廷法度,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更不是弘治十一年独有的事,为何恰恰是在左顺门之变前呢?” 大明嫡长子 第113节 “刘阁老的意思是……殿下这是有意而为之。” “算不上特别有意,但至少说明殿下已经知道群臣会在某个时候做某件事情,其后不就是降旨严明宫禁了嘛?”刘健其实面无表情,但李东阳和谢迁知道,对那天的事情,刘阁老是有些微微的怒意的。 “陛下是什么性格?殿下又是什么性格?若是陛下,左顺门之变或许不会发生,可若是殿下,臣子们那样做,必会发生!我当时已有预知,并且已经去了东宫要缓和两方的关系,可没想到那道圣旨就在那个时候来了。” “即便是这样,我也仍然有机会再去劝导马文升、吴宽等人。太子殿下的许多主张是激进了点,但不是没有道理,其目的,不是为自身敛财享受,也不是故意去为难朝中君子,细想起来太子殿下哪一件事不是为了百姓考虑?不管殿下是欲借这个名也好,有其他打算也好,至少田亩分到了百姓手中,百姓也真正获得了好处。如此,还要坚决反对,太子殿下能不施以雷霆?” “且许多人不相信我刘健,至今也还有人批评我刘健在左顺门之变中躲了起来,是这样吗?碰上殿下这样的英主,不要说那日有百十名官员,就是再翻一倍又如何?” “相反,事缓则圆,太子殿下的确是天纵之才,但他毕竟政务尚不熟练,他说一件事一年要完成,那也是计划,过程中没有困难的嘛?没有变故的嘛?如果朝中的同僚能给我刘健一点时间,把事情缓一点做,做得过程中尚可以根据实际情况和殿下建议更改某些细则,一切就都还有转机,哪里还会有左顺门之变?!” 刘健连续不断地把这段话说完,众人也才浅浅体会到这个内阁首揆的难处。 “今日我找三位来,就是要说这件事。东宫是英断之主,坚毅果敢,威势迫人。于这样的主君绝不可再去以势压他!到时候关系僵化起来,各方的目的不是为了朝政,而是为了输赢,那么左顺门之变就会再来一次。当然,我刘健也不是一味媚上,若殿下有什么举措是害国害民的,拼着这个官帽不要,我也要和各位一齐上谏!” 内阁首揆有这样的话, 朱厚照是不知道的。 他只知道今日在东宫接受朝廷最为重要的一批官员拜见,情绪和氛围上都还算不错。 就是秋云这个小宫女给累得够呛,原本她倒茶只需要倒太子的,了不起有几名客人,那也不多。但今日六部九卿再加上内阁,一下子十几位重要的官员,可是有些手忙脚乱了。 主要是不同的人口味不一样,比如太子只喝淡茶,列位大人年纪大了,可不一定的。 “……早晨我又去了一趟乾清宫,太医说父皇这病是积劳所致,不是一两天形成的,病去如抽丝啊,若想好的彻底,勿伤根本,也不是一两天能静养得好的。若是稍有好转便不再节劳,如此往复,一旦成为沉疴,那便大不好了。” 朱厚照也有些忧愁,皇帝身体不好,宫里的氛围便欢快不起来,人在环境之中生活,他自然也没多舒坦。 而且他与弘治皇帝的关系与一般的皇帝、太子也不同,他还是希望弘治皇帝能好起来的。 “父皇命我监国,为人臣、为人子,本宫都责无旁贷。但本宫也知道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生民兆万,这个担子不轻,还希望阁老和六部九卿都能够勉励辅助,旁得不提,咱们至少不给父皇再添忧愁。本宫这话,各位以为然否?” 刘健抬手作揖,“殿下忠孝之心,可追先贤。臣等也必将勠力同心,尽臣子之责!” 这是先把好话说在前头, 可众人都知道,太子殿下不是只讲好话的人。 朱厚照目色扫过众人,“原先,我与吴宽、周经等人都在御前争过,不是一两次,而是三五次,争来争去我向父皇提出一点,便是要务实,务虚当然也要有,但不能整日务虚。如今本宫担了监国之责,有些话也要说在前面。你们若是觉得不对,也可说出来,今日畅所欲言,把方向定了,往后就不要再为这些浪费时间。” “请太子殿下示下!” “好。”朱厚照略微停顿,算是做个思考,“就从务实这点讲。朝廷有六部,吏、户、礼、兵、刑、工,各自有各自的职责,于各位尚书而言,要紧的就是部务。比如户部,天下钱粮多少,朝廷免去了遭灾地方的赋税,那么比之去年岁入要减少多少,这是不是要有个数?本宫指的数,不是概数,而是准确的数。另外,老天爷不会一直赏饭吃,假如黄河要修了,那么户部能不能拿得出银子?能或者不能,这都是一个结果,户部尚书心中要有数。” “再如吏部,天下官员众多,吏部尚书不会每个都知晓,但重要地方、重要官员的履历总归是要知道的吧?京察是个重要的考评官员的手段,本宫知道你们也在做,可做完了就完了?那些京察中获得优等的官员,后续的表现如何?本宫不是要找他们麻烦,而是吏部也要有计划的培养那些政务能力不错的官员。” “上述事项,本宫只是举例,具体……你们各位尚书自己去梳理部务。其要义就是,本宫一旦问起什么,那么就要去找什么事情该谁管,这个管的人,他要回答得上,现在是什么情况、存在什么问题、能不能解决,如果不能,也可以,本宫说了不能也是一种结果,到那时同心协力一起分析原因、寻找办法就好了。” “但是绝对不能一问三不知,尚书自己都不清楚,还要去问侍郎,侍郎再去问具体负责的主事。那样的话,你每日来和本宫讨论什么政事呢?倒不如让主事来。” 众人一听,后背开始流汗。太子果然是不好糊弄。 朱厚照才不管他们,让他们舒服了,天下百姓就难受,“……所以,务实这是第一点。第二,就是本宫个人的习惯了……” 其实他想讲执行力,但现在这个年头应该还没这个词,想来想去, 他说道:“第二点,是每一样事情都要有个结果。你们各位手中负责的事情,除非本宫关注不到,只要它入了本宫视线,本宫是一定盯着你给出一个结果。譬如说……刘阁老。” “臣在。” “弘治十一年时,圣旨曾经明言,要在京营之中挑选兵勇,重新整军,这事儿现在如何了?” 刘健执礼回话,“启禀殿下,此事自弘治十一年始,就已经在开始了,经挑选、合并,重新整训了振武卫、宣武卫、兴武卫、英武卫四卫士卒,共计两万两千名。” “刘阁老不愧内阁首揆,数据翔实,进展清楚。但京营有几十万兵马,最终却只能挑出两万士卒?这……又是为何?” 几位阁臣和尚书面面相觑,不知要怎么说。 “怎么了?”朱厚照看他们表情怪异。 “启禀殿下……这事儿和李广有些关系。”李东阳回话,他想说的婉转些,“李广诱导陛下大肆营造,因为款项不足,便借了京营之兵。此例一开,如今京营中……有一万多人正在修建万春宫,五千人修神乐观,八千人在为寿宁伯和建昌伯建房子,还有一万多人在兴济修建崇真宫……” 兴济,就是张皇后的老家——北直隶河间府兴济县。 这个原因也的确怪不到这些大臣,事关皇家自己的事,他们能咋办?寻常人也不敢和皇帝提。 “好了,那这便是问题所在。”朱厚照问道:“你们以为要如何解决?” “殿下,这个问题似乎并未有多复杂……只需殿下给个旨意……” 朱厚照打断了都御史戴珊的话,“本宫当然知道怎么解决。但本宫在问你们,要如何解决。” 能怎么解决?把那些人都召回来啊。但是这种事涉及的都是自己的‘亲戚’,所以不能他这个太子起头说要怎么办。 至少得是这个屋子里的人共同的意见。 这样就可以拿出去说:组织已经决定了…… 到时候谁要反对,是要把这一屋子的人都给反对了, 而这,可不容易啊。 第一百三十二章 在大明搞996 京军占役是弘治年间的一大弊政,但其实也不是就从弘治或者李广开始的,早在成化年间就有这样的事情,只不过弘治确实在频率和规模上走得太远了,以至于开始有逃兵的现象发生,这可是京师啊,不是什么偏远地方的军队。 朝中一些监察御史以及刘大夏等人早就向皇帝提出过这个问题。 但皇帝架不住张家人求情, 寿宁伯、建昌伯等人,弘治皇帝也批评教育过,但光动嘴没用啊! 现在好了,太子露出了要解决这个问题的苗头。 几个大臣也都是聪明人,这个机会是要抓住的,不就是就此事表态么?朝中官员不知道表了多少回了,没什么可怕,而且这事本就于国有利。 本来么,要给朝廷打仗的士兵凭什么都去给张家人盖房子? 至于得罪张家人,大明的大臣就没怕过这些外戚……你搞得狠了,我们就给你来个外戚乱政,看看谁搞得过谁。 “殿下!”吏部尚书屠滽一看有这种光有好处,没有坏处的事,马上就凑上前,“微臣以为,京师乃天下之根本,京营又是京师之根本,京营士兵岂能作为苦力而不系操练?微臣听说京营中有‘惮忠’、‘效义’两营军舍一万五千多间,本是供官军调遣操练时居住,但是近十年来从来没有人用过,且军士逃亡现象也日益增多。因而,微臣支持殿下停止京军占役,重新挑选壮勇以为操练!” “臣附议!” “臣附议!” …… 屠滽说完其实其他反应略慢一些的大臣们也都领悟到了殿下的意思。 说起来, 这本就是文臣们要干的事情,现在有太子愿意去拿建昌伯、寿宁伯开刀,他们是夹道欢迎的。 而对于朱厚照来说, 在左顺门之变时,文官是他的敌人。但在此事之上,形势又变了,文官变成了他的朋友。那么便要联合他们。 其实哪有什么朋友不朋友的。 主要是明白自己的目的是什么。 然后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红旗下长大的人,这点道理还是懂的。 “三位阁老呢?” “臣还记得,殿下说过,达延汗狼子野心,将来必定再犯大明。既如此,更应该恢复京营操练,以养军队锐气,待来日之变。” 刘、李、谢三人都这么说了。 朱厚照心中略定,转头问刘瑾,“王越什么时候可以到京里?” “禀殿下,左右也就这两三天的事了。” “好。等王越回京之后,内阁要会兵部、户部、工部、刑部一起议个具体的可以实施的法子出来。本宫不要三两句的概括性语言,要具体,内容应该涵盖:现在是什么状况,要整顿成什么样子,准备怎么整顿、预计需要多长时间、多少银子,可能会遇到什么困难,什么人想阻拦、大概会怎么阻拦,其余的若是你们觉得关键也要一并补充。” 朱厚照的风格有点像是上一辈子干工作的节奏,他也不知道这群人能不能适应,但他是太子,他提的不是建议,是要求。 做不到? 想办法! 不然让他们太闲了,天天给我上奏疏论证本宫这个太子道德要高到什么程度国家才能好,那怎么能行? 刘健等人一听太子的这个要求,自然是感觉压力不小。 这给太子干活儿和给皇帝干活儿差别太多了。 弘治皇帝经常就是,臣子们上报个什么事情,提出个什么建议,一般就是好的,你们去办。大多数也是些常规性事项。 但太子提得这些关于整军的要求,不仅很新,而且还是很复杂的…… 尤其不说怎么办,只提目标。 这也是朱厚照故意的。 领导就是要只提目标,不提怎么达到这个目标。 本身领导就是要用人,用人的一个内涵就是要让他出力,让他动脑筋,否则全国那么多地方,那么多人问朱厚照怎么办,岂不是要累死? 当然,也还有个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便是说的太细了,步骤一二三四五的全告诉你,你都按着这个做了,最后出了问题算谁的? 所以就说的粗一点,让你去干。 干好了,好好好,你看我领导的方向还是对的吧。干得不好,那就弄你,我是让你干了,但我让你瞎干了? 当然,这是朱厚照过去的习惯,因为他也有要负责的上层,只能跟着玩这种手段。现在他是太子,他自己是可以负责的,没有人敢追究他。 “整军这个事儿,本宫已经盯上了。”朱厚照再强调一遍他之前说的第二点,“既然盯上了,那我隔断时间就要问,操练一段时间之后,我自己也要去看。如果效果不够理想,刘健。” “臣在。” “到时候我还是要找你的。” 刘健这类人也不是现代单位的小垃圾,那内阁首揆也是很有能力的,这个事情不算太怕,“只要寿宁伯、建昌伯不横加阻拦,臣一定让京营恢复以往之锐气。” “好。有你这句话就行。”朱厚照硬话讲了半天,也说几句软的,“但本宫是对事不对人,其余各部尚书也是一样。对了,韩文。” 这是户部尚书。 “臣在。” 大明嫡长子 第114节 “弘治十一年,因齐宽贪墨一事所爆发出的侵夺田亩一案,全国各府、州、县,都有给百姓分田。本宫挑了几个县,派锦衣卫下去探查了,看看那些田地是否又为大户所夺,朝廷费那么大的力气却没什么成效,这是不能接受的。” “户部这边也要给本宫一个东西,涉及分田的地方,钱粮较之前是增加了还是减少了。到时候咱们把结果和锦衣卫对一对,如果不出差错,那么百姓安居乐业,咱们在京师也安心些,如果有差错……屠滽,谢迁,你们负责的吏部和刑部就要介入。” “刑部要查,当地的官员所犯的是什么罪责。吏部要查这些官员过去的考评。如果为优的,要去追查考功司当日是如何下的这个评语,有没有公私不分,暗中贪墨的情况,否则朝廷考校官员的这个体系岂不是很随意?本宫知道,这样一环套一环,任务量巨大,但每一环,都不算是难事吧?” 哇, 韩文、屠滽、谢迁一听,脑门子都有点要炸裂, 这特么的工作量也太多了吧。万一真出一个人犯了事,那就是不得了的活儿。 但朱厚照不管,他现在其实就是老农民抽黄牛——给老子干活! 其实干事的过程中,除了扎扎实实的政务问题被解决,其中每一个过程也都是权力链条的试验,这个链条上下传导是不是顺畅,你不走一次,哪里知道堵在哪边? 瞧着吧,大明是一架很多环节都生锈的机器,这样搞一次,有得他们受的。 因为下面的人也会阳奉阴违,也会想招儿对付户部尚书,隐瞒、欺骗、嫁祸……都会有的。那户部尚书就要想办法,首先拿到实情。其次,解决问题。 你要是老被糊弄,很简单——换个有手段的上。 说起来复杂,实际都还是很简单的小事情, 像大的事情,开放海禁、宗藩庄田、官绅优免、卫所屯田这些都还没办呢。现在就叫苦,后面还怎么做? 而刘健听到的,还是太子殿下最初提的那句话:我只要盯上一个事情,就一定要有一个结果。 现在齐宽案后续的分田之事也被太子盯上了。 所有和此事相关的人……有的会得到机会,因为他们的能力会展现,有的会得到因此而丧命。 太子的关注,能够有效降低这个过程中的弄虚作假。 因为有锦衣卫也在摸排情况,万一对不上,韩文怎么和太子交代? 当然,如何不被下属糊弄,这是韩文的事,朱厚照不管。 反正今天回去之后就加班吧。 这就叫换人如换刀,不同人领导,肯定是不一样的。古代的中国,很多灾难其实是人祸,换上个靠谱的人做点靠谱的事,有个几年,情况就不一样了。 “还有一件事,”朱厚照忽然想起来了,其实也很重要,他又点到礼部尚书傅瀚这边,“弘治十二年科举之事,礼部要相应的准备好,释奠先师也由傅尚书负责。” 所谓释奠先师就是祭拜一下孔子,这是应有的礼节,流程性的东西没什么花头。 “臣,谨遵殿下旨意。”礼部在朱厚照这边似乎存在感不高,傅瀚也没说几句话。 “李东阳、戴珊。” “臣在。” “会试的题目定了没有?” 两人相互望了望,“算日子,三月辛酉为会试之期,距今尚有一月时间。因而会试之题还未定。” “嗯。本宫知道,会试第三场考时务策论。”朱厚照想在这个上面动脑筋个,“本宫可否出一道题?” “这……” 礼部尚书傅瀚本想说不可,但他又想都刘健昨天的话。 倒是屠滽先拍马屁,“会试之题由主考官定,主考官又是由陛下定,如今陛下静养,殿下监国,出一道会试题,不违礼制,有何不可?” “好。”朱厚照也不想给其他人辩驳的机会了,赶紧认了下来,“那本宫就来出一道策论题。李东阳、戴珊,你们二位留下,其他人便各自忙去吧。” “是!” 出题的这个机会还是很重要的。 某种程度上反应的是朝廷的施政风向。 他仔细想了想,“两位先生,依本宫的意思,不如就论一论法的变与不变吧。” 所谓法,就是王安石变法的法。从朱厚照的角度来说,国家有些东西他是要变的。但是大的道德环境一般是不要变的,像王安石变法很多时候就是反面例子。 这样的话,他就有必要去晃一晃这个固有观念。 李东阳听太子之言,随即要来纸笔,他心中已有念头,念头一起便落笔为字: 【王者与民信守者,法耳。古今宜有一定之法。而孟轲、荀卿,皆大儒也。一谓法先王,一谓法后王,何相左欤?我国家之法,鸿纤具备,于古鲜俪矣。然亦有在前代则为敝法,在熙朝则为善制者,岂行之固有道欤?虽然至于今且敝矣,宜有更张否欤?或者谓患不综核耳……夫欲综核则情伪有不可穷;更张则善制有不必变。诚不知所宜从也。】 “殿下,这样可否?” 朱厚照一看,字体漂亮又契合他的意思,心中对李东阳的印象改观了一点点,“是!就这么出!” 第一百三十三章 变化从这里开始 几位尚书从东宫出来后心思各异。 似韩文这样有些道德水准的,对于太子今日提的要求倒有几分振奋之感,他话也不愿多说,冲着各位同僚行礼告别:“户部为天下钱粮之所在,在下这就回部里署理部务了。” 刘健也有任务,“好。等王威宁抵京,贯道你再来内阁。整军之事,我们几人怎么也要给殿下一个交代。” “是,理当如此。” 屠滽眼珠子转转,他原先心情是很高兴、放松的。 毕竟早前在王越是否任三边总制官一事上,他就和太子靠近。后来左顺门之变里也没有他。按道理来说太子殿下也该认他为自己人了。 没想到这往后吏部的事情怕是少不了。 太子殿下两次提到京察,虽说都是‘举例子’提到的,但只有笨人才会觉得仅仅是举例子。 也不想想领导为什么举例子老是举到这事儿?肯定是这一块要被关注了。 且太子殿下的决心已经表了:只要被我关注,我就把你盯死。 万一里面闹出什么丑事,他这个吏部尚书少得了一顿骂? 最好的办法,就是叫殿下不要关注这里边儿的事。 “我也回部里了!” 屠滽行色匆匆,首先他自己要把京察那一块的事情搞清楚再说。 他之后,工部尚书曾鉴,礼部尚书傅瀚也全都迈过宫门回各自的衙门。 看的刘健和谢迁心里一阵舒坦。 “看来大家的苦日子要来了。”谢迁大嘴巴,说起来还挺欢乐。 “历朝历代最怕奸臣庸主,于乔,机遇难得,这个时候就不要说苦了。” 谢迁心想,忘了忘了,李东阳不在,他不能跟这个耿直首揆开玩笑,“刘阁老说的是,我这也就是说点趣言,作不得真。” “你还兼着刑部的职责呢。还不赶紧回去瞧瞧刑部有什么要紧之事?” “是了是了,我这就告辞。” 这个时候旁得不怕,最怕出什么纰漏。 人家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太子这虽不是新官,但总归是监国刚刚开始,可不要触这个霉头啊。 那可是个杀过人的主。 说起来,张鹤龄和张延龄要惨了。 …… …… 三日后, 一路奔波的王越终于进京,陪同他的还有当日他推荐给太子的广宁卫指挥同知杨尚义,当然现在已经是甘肃卫的指挥同知了。 王越比之一年前要虚弱了不少,不能骑马了,只能坐马车,以往头上还有些黑发,这一年操劳过去,已然全白了。 他这边一入城,张天瑞就赶紧从书院里把胡觅和谈允贤两位大夫都给带上,另外还有太医院的太医。 这是东宫的旨意:王越入京后,先诊治,后入宫。 这是太子要展现的一种态度,为国立功的大将军就是要待遇好。 同时也是一个‘药方’,因为王越有些虚荣,他就吃这一套,有这个旨意,他心里舒坦。他舒坦了,就能多活几个月。兵部尚书就能多当几个月。 所以张天瑞害怕王越的车马直接就奔着宫门去,干脆就在半道上拦住。 他把来意一说,王越果然受用,在场还有杨尚义一众武官呢,这面子可是足了,“臣谢殿下厚恩!” “这两位,是医学宫的大夫,胡大夫和谈大夫。还有边上,是太医院的李太医,也是殿下派来为将军诊治的。” 其他人倒没什么。 谈允贤款款行礼,叫人一看,却是个女性。 “这……” 张天瑞知道王越的意思。 谈允贤则面无表情,目视前方,什么也不说,她自己也要习惯了。 “将军稍安勿躁。等两位大夫给将军问了诊,下官就和您介绍一下书院,自弘治十一年春将军为国远征,这一年来京城可也有不少变化,其中之一就是这书院。” 书院的牌子么,白底黑字,写的是不错,但朝中写得一手好字的人不在少数。 王越看不出有何玄妙,自然也就不知这变又是变在何处。 “那就有劳张谕德,也有劳各位大夫。” 李太医、胡觅和谈允贤微微颔首。 他们这些大夫平日里也很忙,但王越是七十多仍然上战场的人,即便他声名有些问题,但心中一份敬意也少不了的。 到了书院内堂,杨尚义扶着王越坐下, 李太医、胡觅和谈允贤分别诊断,又一起商议,王越有些咳嗽,大概是西北的风沙太大,肺不太好。 “……胡大夫,谈大夫,那咱们就这样开?” “自然是听李太医的。” 张天瑞一直保持安静,等到诊治结束后,他才开始说:“书院是殿下极力要求所建。最初是觉得百姓生了病后求治无门,因而想着将穷苦人家的孩子召集起来,教其医理,授其医术。为此,下官找来了胡大夫,后来胡大夫要收一个女徒弟,这有违礼制。我便去找了殿下。” 大明嫡长子 第115节 “殿下说,女徒弟就让女师傅教,男女分开,自然无碍。因而又找来了谈允贤谈大夫,谈大夫出身医学世家,又是书香门第,自小便跟着祖父、父亲行医,只不过是女子,身份不便,其实行医之时颇为苦恼。我们找到她的时候,说明来意,谈大夫大为欣喜,接着就来到了京师。眼下,书院已经寻了地方,要在京师开办女子医馆。往后京中各位贵人家中女眷,也可以方便许多了。” 胡觅在旁边听得瞪眼睛。 他这个倔驴的脾气是出了名的,“张院长,殿下的本意是要为百姓求得一条活路。” 张天瑞有些尴尬,我当然知道,这不是对着王越说得么?! 好在谈允贤是个知性贤良的女性,“大夫眼中,只有病人,不论百姓或是贵人,只要生了病,都只是病人。” 王越也是大气的性格,看他们这样拌嘴也哈哈大笑,“这倒是个不错的主意。殿下真乃奇人也。” “不止如此。”张天瑞还有一个目的,“几月前,殿下在书院之中增设军学院。将军,您的《西北战事志》就是重要的教材之一啊,下官这都盼了您好久了。” 这话一出,杨尚义和身后的几位武人惊了, “原来军学院就是这里?” 张天瑞看他们反应大概也知道了,“看来这几位就是殿下点名的青年将军了。不错,旨意已经下来了,殿下要求军学院每年分批次、有计划的对各军有潜力的青年将官进行授课,或者用殿下的词叫……进,喔对,进修!” 这又是个新东西了。 “谁任讲读官呢?”王越关心的问。 “《西北战事志》是您所著,自然是您来讲。” 王越心中得意,但是他还是谦虚的说:“古来兵法大家无数,哪里轮得到我来著书立说?” 张天瑞倒也听太子讲话为什么,“将军有所不知,前几日殿下已奉了圣旨监国,而监国之始,殿下就说了一个词,叫务实。既然如此,朝廷的边军防务也要务实。那么朝廷现在最大的边患在何处?北方!敌人为谁?鞑靼人!因而了解鞑靼人、打败鞑靼人就是当前边军将官最大的务实。这个时候《西北战事志》自然就是最为重要的了。” 王越听完点了点头,“早前就知道殿下天资过人,有太祖遗风,现在看来,太子之才智,仍在我们预料之上。有此军学院,则我大明可源源不断的培养熟悉鞑靼人的将领,甚至诞生一两名将也未可知,守成(杨尚义字),这次机会,你要好好抓住。” “是!末将定然不负将军和殿下厚恩!”杨尚义心中已然激动了。 其实还有一节,大家都是心知肚明。 殿下亲自开办的这军学院,什么人才能进去进修? 进修出来的人难道不会获得重用? 这答案和答案背后蕴含的机会其实都不言而喻的。 大明的武官地位总是不如文官,带兵打仗那都得被文官辖制,如果不在宫里有个靠山,那官场其实远比疆场要来得危险。 这是王越常对他们说的一句话。 王越是进士出身,道理有他不懂的?他不知道汪直、李广这些人是名声很坏的大太监?但身为边军有什么办法呢。 张天瑞笑道:“这几位时常待在将军左右,必然是耳提面命。但朝廷还有从他出选来的将官,那些人就真的要劳烦王将军了。” “既是殿下之命,身为臣子岂有不遵的道理?张谕德,不知一共多少人?” “不多,精挑细选了几个月,三十人而已。”张天瑞摆了个‘三’的手势。 这人数的确不多, 大明朝那么多的卫所军官,最后竟只有这三十人。 但也正因为少,所以显得珍贵。 杨尚义紧了紧拳头,他因祖父推荐所以能到王越身边,于是有贺兰山之役的机会,用命去争,立了军功,于是能到这有些奇特的军学院,从此之后进入大明皇太子的视线,终于……不必永远窝在广宁卫那个小地方了! 这三十人每一个都是朱厚照亲自选的,前三批他都打算如此,等这些人出去有了好的前程,后面就要考了。 当然所谓的好前程,也不是出了军学院就有的,其实三十人里肯定也会有人死…… 也大约是这个时候, 京城越发热闹起来,全国各地的举子陆续抵京,准备为一个月后的会试做准备。 而在山东乐山县,四十来岁的老汉黄福揣着一包硬硬的面饼打开自家新起的堂屋木门。 二月二,龙抬头,犁破润土春耕始,千家万户使耕牛。 “俺下地干活儿去了!” 第一百三十四章 两个伯爷,两个笨蛋 黄福原是老实的乡民,和妻子钱氏育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大儿子黄平,十九岁,小儿子黄安,十七岁,至于那个小女儿,前年家里变故,权贵、贪官想尽各种法子夺占民田,中间有些冲突,导致女儿被抓走后不见踪影,是生是死他们都不知道。 全家人悲伤了许久,直到乐山县衙今年把这些田地给分了回来,才算燃起了点生活的希望。 现在老黄下地干活也更有精神了, 就是大儿子黄平原先就是个调皮胆大的主儿,现在又更加偏激了,他总是说官府里的人,都是人面兽心的畜生,没一个好东西。 每次每次这么骂着,渐渐的胆小的黄安也会出声说:“韩知县……不是的。” “那么韩知县人呢?”黄平质问弟弟。 黄安自小聪明懂事,就是有些糯糯的,因为父亲总是告诉他,出门在外不要惹事,时间久了,他就养成了躲的性格,面对哥哥也是一样,“韩知县干得好……所以朝廷升了他的官儿。” “那我问你,朝廷把韩知县调走了,换了一个不如韩知县的管我们,这是要我们,还是不要我们?” 这个问题黄安回答不上来,重新把头低回去,“我……我还是读书吧。再过两天便要去县里考试了。” 他现在连秀才都还不是呢,距离所谓的考上,那是十万八千里。但好的一点是,托韩知县的福,家里的情况总算稳定了下来,近来他已经在补之前落下的课程了。 哥哥黄平就不爱看黄安那副小媳妇模样,“你这样子,将来考上了,也是被那些凶狠的贪官欺负。不像我,哼,不要给我逮着机会,否则我叫他们一个都逃不掉。” 砰! 黄平重重砸下一拳,他心中老是想起来妹妹的身影,作为长兄,本来就有保护弟弟妹妹的职责,结果他不仅没保护好,人还是他带到街上去才被掳走的。 两兄弟的母亲钱氏也跟着黄老汉一起出门去了, “不叫小大和小二过来帮忙吗?” 老汉摇摇头,“俺一个人就行。” 远远望去,一大片田野都是希望的绿色,这是去年韩知县带着大家抢着时间种下去的小麦。田陌交错之间,另有十来户人家也都出来做活了。 这片田现在就是大家的心头肉,许多人恨不能吃睡都在这里。尤其听说隔壁村有一家的田叫几头狼狗给踩蹋得够呛,这事儿啊,光是说起来就让大家心嘎嘎疼,也更加害怕自家的田出啥问题。 没有饿过的人、没有啃过树皮的人都不能理解黄老汉现在的心情,他现在就是再累都不怕的,因为田里长出的是粮食。 “……小二要去考试,可俺们连钱都没有,束脩也凑不齐。你说这可咋办?”钱氏一边儿拔草,一边忧心忡忡的说着。 其实原先他们家是可以的,老汉是个能吃苦的,钱氏也还有些嫁妆。但那一番变故可以说直接让他们一家变得赤贫,前两年的时间要饭这事儿都属寻常。 也就这两个月不吃乐山县衙的赈灾粮了。 “要不,让小二也不读书了吧?小二性子静,虽说聪明,但做了官儿也是叫人欺负。到时候把家里也读穷了,两个娃儿媳妇都娶不上。” 黄老汉就知道吭哧吭哧干活,他现在是醉心于这片土地,自家的土地。 “可是小二想读,你还能不让?别想那么多了,先把这片田伺候好再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俺只管他们的肚皮,管不了他们的脑袋,要读书的俺拼命想法子,不要读书的俺也没办法,原先韩知县是个明白人,懂得道理多,你和俺肚子里有那个墨水么?万一俺俩想得不对呢?” 老汉心态好,他是死过的人了,现在什么都不能阻止他笑,“婆娘,你也不要老这么愁眉苦脸。抬头看看这块地,现在比不比去年好?” 提到这点,钱氏是开心的,她还做梦呢,“他们都说是朝廷的太子,狠着心把那些贪官抓起来杀了。小二是个会读书的,不知道将来能不能上那金銮宝殿,往后去报太子的大恩。” “你看看你刚还说要他也不读了呢。嗨,反正俺是不多想,宝殿啥的,他能上啥宝殿?等我老了给我上碗饭估计都费劲。” …… 黄平书读得不如弟弟好,就是有一番勇猛,发了一阵牢骚之后,他又去缠着黄安,“黄安,你知不知道韩知县调去了哪里?” 黄安懵懵的点头,“好像是京师。” “当了大官儿?” “应该不小。知县是七品,太子既然要用他,怎么也得给他个六品官当吧。” “那,那太子是几品?这个官儿是不是很大?” 黄安一听就知道自己这大哥,虽然人很好,但是书是真没读进去。 “太子没有品级。太子是圣上的儿子。” “乖乖。” “他们都是好人,我以后读了书,就要为这样的人做事,成为像韩知县一样的人。” 啪。 黄平打了一个弟弟的脑袋,“韩知县那是举人老爷,你呢?” “我也会是举人的!”弟弟倔强的说。 “呵。那我等着看。”黄平转折眼珠子,他本来今天要去帮父亲干活儿的,而刻意留下来,其实是有事情想和弟弟说。 在他的心里,弟弟虽然傻了点,但书读得他多。 “黄安,咱们村里……其实来了朝廷的大官,你知道嘛?” “大官?什么大官?” 黄平想着,“这些大官不穿官服,我也不知道。反正就是撞见我,问了我很多田的事,问我有没有人再夺田了。” “这……我也不知道,等我去了县里,问问同窗,或许他们有知道的。” 普通百姓是这样的光景。 寿宁伯张鹤龄和建昌伯张延龄这边则是另一个世界。 太子已经监国,他们两兄弟还是歌舞升平。 因为张皇后偏袒的关系,这两位伯爷要钱有钱、要地有地,日子似神仙。 直到近日,府里的下人去给他们两位禀告,彼时他们正在自家的院子里看戏,边上就是精美的人工湖,那叫一个怡然自得。 那下人套在寿宁伯张鹤龄的耳朵边说了一句, 张鹤龄眉头一挑,“这怎么可能?谁传得这个假消息!让老爷我知道非得教训他一顿不可!” “老爷,这事儿千真万确,圣上龙体不豫,已经令殿下监国了。” “监国就监国呗。”张延龄嗑着瓜子不在意的说:“人家是父子俩,今儿老子管,明儿儿子管,这都是一家子的事,那又咋了?” 这话也就是旁人没听去,听到了就要说他不学无术,目无礼法。治理国家那是很严肃的事,怎么能今天你治治,明天我治治? “二老爷,主要是殿下现在关心朝廷整军的事儿。据说是要把给咱们建府第和在兴济县修崇真宫的两万多名兵卒给召回去呢!” 大明嫡长子 第116节 张鹤龄和张延龄一愣, 随后都哈哈大笑,“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京营几十万人马,修城墙、修道观、庙宇的加起来没有十万也要有八万,怎么的?就差在我们张家这里的这路人马?” “可是……” “你先稍安勿躁。”张延龄伸着手比划,那动作气势磅礴的,“退一万步讲,即便殿下真有这道旨意,那也只会把那些修城墙的士兵找回去。怎么会动我们这里的人?那样皇后还不同意呢。” 张鹤龄也觉得是,皇后可是一点消息都没给他们。 总不至于那么突然吧? 没事的,没事的。 “走走走,滚开!别在这儿碍眼,误了我的戏。” 就这样,两兄弟那颗心放到了肚子里。 兴济县属北直隶,离京师不远。 到第二天,又有消息传来。 这次是从京师里来的人,“大老爷、二老爷,京师里都已经传遍了,太子殿下对之前整军的进度颇为不满,一问才知,是京营都被调去各地营造去了。大老爷二老爷去年和殿下闹出了不愉快,外间都在说,兴济县的这些工程怕是都得停!” “怎么可能?!”寿宁伯掐着腰站起来,“崇真宫是为道教老太君建的殿宇,是替我张家积德的!谁敢下这个令停止?” 张延龄也叫嚣,“大哥!去查!是哪个不长眼的又把弘治十一年的事给翻出来乱传,这是明晃晃的不把我兄弟二人放在眼里,也是挑拨我们和殿下的关系!” 好了,第二天来禀报的人又被打出去了, 但之后第三天、第四天,京里的消息越来越多, 搞得两位伯爷还真有些坐不住了, “……真有这事儿?殿下真要召回这边的京营兵卒?”寿宁伯开始在心里嘀咕, 建昌伯则没那么多想法,“有还是没有……进宫一趟不就得了?就明天,咱们入宫去。” 寿宁伯也觉得应该有这个必要。 主要他本来都觉得不会那么突然,但这两天事情越发的真实了,而且……去年太子打他们屁股的时候也是很突然, 不对,那特么都不叫突然,那是天降神雷一下子把他劈晕了。啥征兆都没有,直接给他们打屁股开花,养了半年才养好。 “老二,就照你所说,明天你与我进宫一趟。” 而且这趟去,不能够去东宫,怎么着也要先去坤宁宫!路上有人传召去东宫,他们找个借口先去坤宁宫!当我们是傻得嘛! 于是乎,在二月中旬的一天, 太子正在习字的时候,刘瑾从外间偷偷跑过来告诉他,“殿下,寿宁伯和建昌伯进宫了。” “知道了。”朱厚照沉稳的回了一句,随后弯起嘴角,“来人,更衣。” 这两个笨蛋,算计他们一万次,他们要上当一万次。 他其实不用去想,猜都能猜到那两人在坤宁宫说什么。无非就是诉苦,如果需要情真意切一点就哭,重点就是要让张皇后可怜他们。 这边更衣好了之后,刘瑾见朱厚照还是没有去出宫的意思,便问:“殿下……不是去往何处?” “是的,稍安勿躁。”朱厚照静静的提笔练字,“人应该马上就到了。” 果不其然。太子话音一落外面就有个小宦官过来禀告,“启禀太子殿下,皇后有旨,请殿下坤宁宫一叙。” “好。”朱厚照也不抬头,写完最后两个字才把笔放下。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太子手段! 朱厚照使唤这些大臣干活的法子能起作用,其中也还有关键之处。便是明朝中期时,似刘健、李东阳、韩文、王鏊等这些臣子都算是有心做事的臣子。 如果真到末年,一个个都是尸位素餐,相互争斗,不要说下面的人和他们阳奉阴违,他们自己就先和皇帝阳奉阴违了,那样就麻烦许多。 弘治年间则还好,皇太子提出要整军的想法,虽说文臣对于太子所表现的‘武功热情’有些担忧,但一来那帮人在左顺门之变中被贬黜了不少,二来,太子又没有真的搞出什么亲征、北伐之类的事情来,且京军占役的危害,朝中诸多大臣都瞧得着,不整如何能行? 说起来,朱厚照有时候也觉得奇怪,他要是穷兵黩武,干巴巴的花钱拉起军队,那么反对的绝对很多,但是要绑着解决‘京军占役’的名头,事情反而又会得到大力支持。 这其中,不知道可有京军占役主要是皇帝和勋贵获利的因素。 总之,王越进京之后,内阁即将各部尚书和通政使司、大理寺、督察院的人都召来商议。 当日太子的意思是叫大家一起下这个决定,那么就不仅仅是兵部和户部的事。 “……于停止占役,重新整军这一条各位应是都没有异议,到时内阁起头,各位附后,我等一同将此疏呈于殿下。不过在此之前,如何整军,也要照殿下意思,议个方略出来。” 王越初任兵部尚书,他是太子支持起来的人,旁人和他自己都这么认为。只不过他也没想到,一上来就是这么大的动作。 “总归先要搞清楚,是哪些工程占了京营吧?” 其实提起这一茬, 内阁包括六部都有些阴霾藏在心头。 京营占役的旨意是皇帝下的,所修建的工程要么是皇后娘家的府邸,要么就是一些道观、庙宇,其次才是城墙和宫中一些失修的殿宇。 这里面哪一个能停? 王越奇怪,“殿下……还未提及?” 其实王越是真的不知道,所以这样问了一句,他性格如此,没想太多。 但刘健一听有些不满意,王威宁功劳是大,但也不能这样问,听起来就好像是对殿下不满似的。也就是他七十多身体还不好, 换五十多岁,以太子的性格不收拾他才怪,打胜仗怎么了?自古以来打胜仗的将军下场不好的难道少了? “殿下也不容易。”刘阁老叹气说道,“依老夫所见,殿下不是不知道这其中的难处,只是这些事与我等说没有用处。说到底,这和宫里的家事扯上了关系。我们这些臣子,力有不逮。” 除非再来一次左顺门之变。 但朱厚照不想了,他将所有人都煽动起来去反对张皇后,那他这个儿子夹在中间多难做人?整个就是现代版婆媳关系下的受气包,里外不是人。 “那我们这些方略……”韩尚书心中亦有担忧,那日面见太子之后,太子所展现出的进取精神,让他这个户部尚书很是振奋,停止占役这事儿他也想了很久。 如果施行不下去,他是会真的失望的。 “照议吧。”李东阳开口,“殿下的要求我们总归是要先做到。寿宁伯和建昌伯我们也不是就怕了他们。” 大明的臣子连皇帝都敢怼,外戚、藩王这些就更不放在眼里,大家只是担心这些措施落不了地,弘治十一年圣旨之后,到现在不就一直进展缓慢吗? “议事吧。”刘健最后出声。 …… …… 朱厚照本身自然知道,这其实就是宫里的家事。外臣早就被他搞定了,哪怕整军需要费些钱粮,但现在谁敢说个不字? 而宫里的事,说到底就是弘治皇帝搞出来的,弘治皇帝又软弱、有些怕老婆,所以归根结底还是张皇后。 有明一代,老朱家对皇后的家世要求不高。当初就是考虑如果本身就是大家族,再出个当皇后的女儿,那有可能对皇室造成威胁。 这种考虑当然不能算错,事实上也挺有道理。明朝的‘外戚之患’基本可以忽略不计。 但任何事都有两面性,便是皇后出身小门小户,她容易……怎么说,她容易没见识! 比如说小气、不识大体、护短、没有所谓的‘母仪天下’的素质。 没办法,一个法子不能两头占好处。 现在从小门小户选,那说明皇后的娘家人以前过得一般,至少不是什么大贵之家,一朝得势,就喜欢给娘家人把这些‘缺儿’都补上。 娘家人呢,确实没富过,一看闺女都是皇后了,那还不是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张家人是这样。 其实周太皇太后那边,周氏也差不多。属于大哥别笑二哥。 别看周太皇太后现在天天诵佛念经、与世无争的样子。那是她年纪大了,曾孙子都出来了还搞什么? 其实她年轻时候可没少斗过,她是朱祁镇的贵妃,朱祁镇还有一个恩爱的钱皇后,但钱皇后没生儿子,这节骨眼周太皇太后生了,也就是朱厚照的爷爷朱见深,这家伙,估摸坐月子的时候心里就开始嘀咕、有想法了…… 朱祁镇后来还被抓走,搞个小叔子当皇帝,周太皇太后这些人能顺心?结果后来朱祁镇回来又登基……终于到了儿子朱见深当皇帝了,又出来一个谁都碰不得的万贵妃…… 这一顿折腾下来,依然屹立在皇宫之中的周太皇太后,可不是只会念念经的老太太。 这些事情,朱厚照光是想想也觉得头疼,反正他以后的舅老爷要是敢这副德行,皮都给他扒了。 也不知道是哪个混蛋唱的要美人不要江山,你去试试,像宋徽宗那样,美人都叫敌人给捉去? 坤宁宫中。 朱厚照到的时候,张鹤龄和张延龄果然已经到了。 “儿臣,参见母后。” 他余光还扫了一眼自己这两位舅舅,张家两兄弟大约是想起来前次被打的板子,所以心里有些发毛,但在坤宁宫,他们还是有底气的。 “太子不必多礼,到母后的身边来。”张皇后模样还是雍容、美丽的,对家世没要求么,那么自然人要长得好看些,否则到底图个啥? 所以朱厚照其实长得也蛮好看的,算得上是眉清目秀。 张鹤龄和张延龄对望了一眼,随后也见礼,“臣见过殿下。” “两位舅舅平身吧。” 朱厚照仔细的瞧了瞧这两人,想在他们的眼角找出是否有哭过的痕迹。其实有没有哭过他都知道这两人是找皇后来说召回在兴济县兵卒的事。 “太子。”张皇后拉着儿子的手先是嘘寒问暖,“圣上静养,命你监国,母后虽是妇道人家,却也知道国事不易,照儿要辛苦了。” “母后哪里的话,民间也有儿子接着老子干的传统,再说儿子多辛苦些,父皇就少辛苦些。母后也不必担心,眼下没什么大事。” 张皇后的心理,其实自然是疼爱儿子,这做不了假,但她担心的是什么?就是外臣那帮人会忽悠着太子去干些事情。 本来嘛。陛下是无论如何都护着张家人的。但太子上次教训过寿宁伯和建昌伯。从外臣的角度看,这就是个给张家人颜色瞧瞧的好机会。 所以张皇后自然就是会想到这一茬。 “照儿,不是母后多问。但……似乎是听说有臣子建议,要停止京营在兴济县营造一应工程等事项?” “母后,这是何处听来的消息?”朱厚照略作惊讶的抬了头,随后视线立即转向张鹤龄和张延龄。 太子威势日足,主要是打过他们,他们也有些怵。 大明嫡长子 第117节 老实说,这两位伯爷在弘治朝还真是没怕过谁,史书记载,他们不仅调戏宫女,而且还试戴弘治皇帝的皇冠,基本是什么都敢做。 谁弄他们,他们就弄谁。 唯独这个太子,他们没办法。 你是张皇后的弟弟,我还是张皇后的儿子呢! 张皇后此刻就是夹在中间的为难之人,手心手背都是肉,“反正也都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就不说两家话,是你的两位舅舅,他们呐,过来说了半个多时辰了。照儿,你先告诉母后,是否有这事,若是没有,那便皆大欢喜了。” 朱厚照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母后,先容儿臣问一句。两位舅舅是从哪里听到的消息?” 张鹤龄看了看张延龄,张延龄挤眉弄眼的不愿说话,那意思你是大哥,你不上? “就……我兄弟二人,也是听外面的人说的。殿下,难道真有那等臣子,提此建议?殿下您可得瞧清楚,在兴济县的可就那么两万多人,这些外臣怎么这个不提,那个不提,就提我们家里的?” 张鹤龄说完,张延龄也敢说了,“是啊殿下,您可不要被外臣给带到沟里去了。” 张皇后目色一变,“这是乾清宫,不是你家里!说话要讲规矩!” “是,皇后教训的是。”张延龄缩了缩头,但其实这画面有点像他们小时候在家里的拌嘴。 朱厚照又哪里不懂,这声呵斥就是做给他看的。 “母后刚刚说了是一家人,既然是一家人,儿臣旁人不能说,也要说与母后听。” 张家的三人听太子这话心里总算宽慰一点。 “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的。但因为情况复杂,大臣们只是这么一说,旨意也还没有明发。” 此话一出,两兄弟的脸色就变得急切起来。张皇后也面容紧肃。 “这……这殿下,既然没出,那正好。这等旨意怎么能发呢?正好可以叫他们停止啊!” “慌什么?”张皇后看他们两位就是这点不高兴,毛毛躁躁的,叫人看了就知道张家人没什么涵养。 而太子朱厚照这边竟是长长的一声叹气,更夸张的是,太子忽闪闪的大眼睛一眨,那小眼泪就这么眨了出来,顺着那嫩嫩的脸庞就走出了两道泪痕! “照儿,这是怎么了?”张皇后心中一抖,赶紧把太子拉了过来伸手抱在怀里,“不哭不哭,两位舅舅这也是急的,不是冲你啊。” “母后,儿臣只是觉得委屈。”朱厚照擦着眼泪说,“舅舅们说这件事不可行,可是儿臣不懂这个道理,先前鞑靼人在京师之中多么嚣张舅舅们难道没有看到嘛?大臣们说要把这些士兵集合起来每日操练,成为可以一支强军,这有什么不可以?儿臣有监国之责,若是京营不能战斗,到时候鞑靼人打来了,谁保护父皇?谁保护母后?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儿臣如何向父皇和母后交代?母后,这理难道讲不通吗?” 张皇后抚拭太子的脸颊,“道理,自然是这个道理,也讲得通的。” “可是儿臣也在想,京营的士卒也没有去干什么旁的事,圣旨是父皇下的,所修的要么是外祖父的陵墓、要么是外祖母的房子,要么是祈福的道观和庙宇,这哪一样不是给咱们自家人做事?这左右之间,儿臣也万分为难,心中实在无措。可是……” 朱厚照一转身,面向这两位,带着些怒气控诉,“可是两位舅舅考虑过孤这个太子的难处没有?!考虑过你们的外甥的难处没有?” 张鹤龄和张延龄立马跪下。 “殿下……我们兄弟二人,自然……自然也是考虑过的。但就像殿下所说那些营造都是……都是为了自家人啊。” “真的有吗?”朱厚照惨然一笑,指责则不停,“孤怎么感觉没有呢?明明内阁还没有旨意,两位舅舅一听宫外的传言便慌了,这便也罢了,若要求证,到东宫问就好了,为何要到坤宁宫来劳烦母后?这难道不是要以母后的懿旨来压着孤吗?” “照儿,”张皇后一听这话不对劲,出声说:“……这可不要多想了,鹤龄和延龄没那么聪明,想不到这一节的。” “是的,是的。”两位伯爷赶紧点头,“皇后说的正是,我们兄弟二人都是笨人。” “有没有两位舅舅心中清楚!”朱厚照继续说:“刚刚母后说咱们都是自家人,什么叫自家人?自家人便是要相互体谅难处。母后疼爱两位舅舅,所以儿臣才为此事纠结、犹豫良久。所以……怎么就只有儿臣体谅舅舅们,舅舅们不体谅体谅儿臣呢?” “一听说自己的好处有了损失,马上就想到要阻止,不想能不能阻止、该不该阻止,对朝廷、百姓有没有好处,对儿臣这个监国的太子有没有好处,只想对你们有没有好处。这叫自家人?!不过就是京里一些传言,就让舅舅们这样在意,就迫不及待的到坤宁宫来,这叫体谅?!” “母后。”皇太子冲着皇后行礼,“儿臣刚刚失礼了。实在是心中感伤莫名,外臣们逼着儿臣,便也算了。回到后宫之中,和儿臣有亲缘关系的舅舅们也逼着儿臣,儿臣初历国事,万分艰难,心中委屈,难以明诉,这才哭了出来,请母后宽恕!至于两位舅舅,他们这样,儿臣也不知说什么好了!请母后定夺吧!” 皇后听儿子这么说也是难受。 两位伯爷又不是刘健、李东阳那样的聪明人,这种关键时候的奏对哪里能做得妥善完满?所以也只能没条理的讲:“殿下这是哪里的话,在公我们是臣子,在私我们是家里人,怎么会不想着体谅殿下?” 张皇后要为难死了,她出了个主意,“要不这样吧。京营如此重要,那便将其他派去的营造之兵,给撤回来。鹤龄和延龄那边,暂时先缓缓。这样总可以的。” 朱厚照心中想笑。 拐着弯儿顶了一句,“既然是母后之言,原也没有不行的道理。那母后说,把哪些撤回来?是将修道观、庙宇的撤回来,还是将修宫里殿宇的撤回来?” “这……”张皇后说到底也是资质一般的普通女子,这话她也不好回答。 因为道观、庙宇那关乎到周太皇太后,朱厚照有孝这个字压着,张皇后难道没有? 而宫里的殿宇关乎到陛下,难道皇帝住的地方不如张家人住的地方重要? 这死胡同,逼得三个张家人都说不出话。 最后张延龄干脆说:“皇后,殿下,为何要撤回来?干脆都不撤回来!陛下是中兴明君,天下安定,这几年来一直如此,哪里也没有什么‘万一’啊,臣以为一定是那些外庭臣子在妖言惑众、蛊惑人心!” 他这个不学无术之徒,就捡着简单的成语用,其实也是乱用一通。 朱厚照一听他这个话就来气,“舅舅说的这是什么浑话?!没有万一?你怎么知道一定没有?!难道舅舅不知道北方的达延汗安顿了内部要向外扩张了吗?将来有一天真出了事,我的母亲怎么办?!大明的皇后怎么办?!” 张皇后眼看儿子要动怒,便也有些坐不住,“太子,先不要冲动。延龄,快给太子赔罪!” “不必了。”朱厚照逮着机会才不会让他们再好好说话,“若不是真心互相体谅的自家人,赔罪又有何益?母后,不管什么人说什么话,儿臣一定要为您的安危着想,偌大个京师连个像样的军队都没有,这绝对不行!再退一步说,儿臣至少还体谅过自家人,自家人体没体谅过儿臣母后也瞧得清楚,若是母后觉得儿臣作做有违孝道,只管降旨责罚便是!” 皇后又怎么会真的责罚自己的儿子?太子左一句为了母亲,右一句为了母亲,其中还有不少委屈。她能怎么办? 而这委屈怎么来的?便是太子本来还在纠结,结果两位伯爷先按捺不住跑来哭诉,根本就没考虑过太子! 还自家人呢,自家人做得是这种事?! 张皇后的确不是讲道理的人,她讲得是情,可弟弟亲,儿子也亲啊!硬护着弟弟,儿子就不顾了?天下也没有这样的母亲。 “照儿说的也不是没道理。你们两个也不要一心只顾自己,吃喝用度哪里少了你们了?” 张鹤龄和张延龄一听这话面如菜色,马上又哭闹起来,“皇后娘娘!我们哪里只顾了自己?刚刚殿下还说了,那些营造是为了……” “两位舅舅。”朱厚照打断了他们说话,就是不给他们机会,“两位舅舅是长辈,现在外甥监国,便是支持一下外甥也不可以吗?” “你们两个不要说了,当舅舅要有当舅舅的样子。”张皇后因为为难,也觉得有些烦躁,“这事儿就依太子。” …… …… 朱厚照出了坤宁宫,脚步不停的前往乾清宫,皇帝在养病,但他也等不及了。 “儿臣,参见父皇!” 弘治皇帝被萧敬扶着仰坐在床上,“说了几次了,没人的时候,见朕不要行礼了。” “儿臣习惯了。父皇,京军占役的事儿,儿臣都已办妥了,张家那边也落定了。” 皇帝有些惊喜,更有些不可思议,“这能搞定?你怎么搞定的?” 他那个媳妇,他自己还不清楚? “父皇,先不管那些了。儿臣有旨意要请,除了张家那里的兵卒,父皇下旨修城墙的兵卒儿臣也都要召回。父皇整军的圣旨都下了,弄个半吊子,儿臣都不答应!” “朕真是生了个奇儿!好,这事儿你尽快妥善办理!那个萧敬……” “奴婢在。” “一会儿皇后要是过来,你就说朕……朕又有不适。不准说朕好转,听到没有?” “是。”萧敬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与此同时, 内阁那边也接到刘瑾传的太子口谕:着内阁会六部九卿尽快草拟整军条陈,明日送呈太子阅览! 明日?! 刘健等人一听都毛了,这都傍晚了,安排明日要的活儿,今晚还能睡觉不能? “敢问刘公公。”刘健上前细问:“先前叫我们精细雕琢,现在为何又如此着急?” 刘瑾低声说:“殿下嘱咐,这事儿已经得了皇后点头。但是要快,明日明发旨意,当天即着人赴兴济县传旨。怕的就是过两日又有反转。” 朱厚照就是一个稳字,任何事情没落地,都不知道结果会如何。旁的不提,万一张皇后去那边哭上一阵,弘治皇帝受不住,那又要烦了。 内阁众人一听皇太子竟有办法叫张皇后同意,这真是奇了。 仔细了解下来,才知道是寿宁伯和建昌伯先去坤宁宫哭诉。 “内阁又没有明旨,殿下又整治过宫禁,那日我们与殿下的谈话出不了东宫。寿宁伯和建昌伯怎么听闻的传言,去坤宁宫哭诉的?”谢迁很奇怪了。 他觉得这应该又是太子的手段。 “赶紧草拟方略吧。明日要呈递上去的。”李东阳把一沓纸张放在他的面前,瞥了他一眼,话那么多干什么。 这其实就叫领导协调、办事员加班,干活吧你! 第一百三十六章 深得人心 张鹤龄和张延龄出宫的时候还是有些懵懵的。他们都有些错愕,搞不明白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张皇后竟然不再维护他们了? 这让两人头一次觉得有些危险。 太子殿下是明显不喜欢他们的,如果张皇后都不能在太子那边把他们保下来,那么以后指望谁? 朱厚照则是带着怒火回的东宫。 这两个草包实在是碍眼。 “刘瑾。” “奴婢在。” “明日,你将毛语文宣进宫里来。” 内阁的烛火一直未熄灭,东宫也差不太多,办事员有办事员要做的事,领导也有领导要考虑的关节。 朝局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 事务的发展也都是动态的。 朱厚照在考虑,如果臣子们发现太子可以搞定寿宁伯和建昌伯之后会产生什么影响? 这些影响,不一定都是他这个太子乐得见到的,但它不以个人的意志为转移,该发生的就会发生,而聪明的人是学会利用这些影响来达到自己的目的。 比如说…… 会不会有人继续上奏,陈述这两人这些年的不法之举,要求治他们的罪? 大明嫡长子 第118节 如果这些奏疏上来了,他这个太子是包庇呢还是不包庇? 从他本身的目的性来说,当然是不包庇的好,所以如何达成这个目的,就要有计划、有手段。 他上辈子就是个善于琢磨心思的人,只不过当时没什么用,这辈子倒是如鱼得水了。 当然,那些计划和手段,暂时先不能影响了整军的旨意。 “刘瑾。” 因为冬天,还有些冷。朱厚照叫人给他再披一件绒衣。 刘瑾轻手轻脚过来,看太子的动作眼里有些惊异,“殿下,已经是夜里了,还要出去?” “提个灯笼,陪我去一趟内阁。” 朱厚照抖了抖肩膀,找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随后走在前头出了殿门,刚踏出去又说:“着人去吩咐御膳房,一会儿弄些清淡的粥,加些点心,送到内阁去。” “是。” 像是这种笼络人心的手段,虽然老套,但该用还是得用。 其实老套这个词,本身就包含着有用。没有用怎么会用到老套呢? 内阁里,三位阁臣和六部九卿都在,有的坐着,有的站着,三两人聚成一团,指着纸上的东西不停讨论。 内阁的陈设无非就是几张椅子,几张桌子,对于朱厚照这个看过豪宅的人来说,这实在是简陋。 但就是这么个地方,每天决定着一个国家的大部分事情。 “殿下?”因为朱厚照不让人发出动静,是谢迁发现了他,随后放下毛笔过来行礼,其他人也是听他么叫,才在惊魂之后反应过来。 “臣等,参见殿下。” “都起来吧。”朱厚照摆摆手,兀自走了进去找了个椅子坐下,说道:“明日,本宫就要下旨将在外营造的京营全部召回了,此事拖不得,缘由你们也知道,不得已,叫阁老和各位尚书连夜制定整军的具体方略,辛苦各位了。” 这些年来弘治皇帝虽然也体恤老臣,但也没有亲自到内阁来慰问过,殿下开口说明来意,是怕他们太过辛苦,这话也是暖心之语了。 其他人还好,要么是重臣,要么是老臣,皇帝总归温言过几句。但韩文年58,在这里面算年轻的,又是初拔为一部尚书,于太子这的这番话很是感动。 “为人臣子,本就应肝脑涂地,太子这番话真是折煞了,臣韩文愧不敢当!” “不不不,你们都当得起。都是朝廷的忠臣。”朱厚照笑着道:“本宫已经叫人去了御膳房,叫了几碗小米粥,天气寒冷,夜里更甚,到时候各位先生就以粥暖肚。” “臣等谢过太子殿下!” 朱厚照目光扫过这里的人,一年多的时间,这些聪明人多多少少也该看透他这个太子了吧? 政治上的对错,有时候是没办法的事。就像马文升、吴宽,谁也不能说他们就是那种坏透了的臣子,可局势使然, 那种时候不要说一两大臣了,就是皇帝的亲属,皇帝也只能割舍。 而诸多风波之后,这些人还在。 朱厚照不禁一番感慨。 但他这个位置,注定了他即便想流露情感,也不能当着这么多人。 他最后眨巴眨巴眼睛,说:“好了。你们……你们都忙吧。我就不耽搁你们了。” “是。臣等恭送太子殿下!” 走到门口的时候,朱厚照背对着他们,开口讲:“你们都是大官儿了,这时候要想想自己当初读书时的理想,想想自己在史书上的名声。本宫注重的是实效,在本宫这里,什么都不如为百姓做件实事更重要。” “殿下英明!” 几个老头儿在皇太子走了之后起身,但第一时间大家都有些沉默,一来是没想到太子会来,二来是没想到太子最后会说出那番话。 屠滽先打破了这个安静,“自古以来,洞明世事甚于殿下的,不过双手之数。” 韩文本来还觉得有些困顿,现在只觉得精神饱满。 “大明,三十年无忧矣。” 其实三十年只是个概数,毕竟弘治皇帝还在呢。 这里只有王越有一番淡淡的忧伤,“可惜我王越已是暮年,天若假我二十年之寿,我必定为殿下靖平北境,创下不朽的功业!” 刘健心说你还是算了吧, 以你那性格,你要是年轻二十岁,也落不得好处。 倒是他不一样。 他先前的计划都已经慢慢在实现了。 他与太子是配合得起来的。 “不多言了,快些商议好这些条陈吧。看时间,马上就过了亥时了。” …… …… 第二日上午, 太子以监国的名义,在奉天殿早朝。他的位置是在龙椅边上,但一样可以俯视群臣。 “孤遵从父皇旨意,列为监国,幸赐英贤为孤之辅。闻之,京师为天下之根本,京营为京师之根本!岂能不加操练,以备不测?!今,以东宫太子之令,命因营造之名被派出的京中各营,立即回京待命!一应工程事务全部停止!但有阻挠者,立斩不赦!内阁、六部及大理寺、通政使司、督察院并商之实施方略一并附后,务使遵照执行!不得有误!” 这道旨意真的在早朝宣布的时候那真叫荡气回肠! 因为谁也没有想过,太子真的有胆魄做出这样的事! “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虽然和万岁还差了一点。但重点在于喊出来的那气势! 而朱厚照也更加真切的有了一种“掌天下之权”的感觉。 之后,旨意在《明报》上同步刊印。 消息一出,满京师的惊呼之声, 尤其现在还是会试之前,京师里什么陕西馆、江西馆、福建馆聚满了来科举的士子。 他们奔走相告,大力赞扬太子的善政! 在京的官员,进了衙门也大多议论此事,而风向自然是给太子竖起大拇指。 在京师的士子当中, 有一个叫唐寅的最为出名,他也是应天府的解元。因为江南文胜,胜于北方,能在那个地方拿解元,基本上中个进士还是问题不大的。 所以别人都在紧张备考的时候,唐寅和他刚认识的好朋友徐经忙着驰骋于都市。 入京后不久即听闻了东宫太子的种种事迹,今日又有这样一份畅快人心的明发旨意,唐寅忍不住胸中之畅怀,直接泼墨挥毫,一篇盛赞太子的雄文即出。 这个人有个性,一般人有了文章,你自己收着或者叫一两好友评论评论也就算了,他不。他到了京师之后听闻有一个叫《明报》的东西,因为记载了很多有趣的信息,所以京师里不少人在购买。 他也翻过,但留下一句‘如此文章也敢卖钱’的狂妄之语。 紧接着,今天他就拿着自己的文章到《明报》的总馆的所在地, “江南举子唐寅今日特来拜馆!请《明报》总编辑张成用一见!” 倒不是他唐寅狂妄,他这个名字在京师之中还真有几分名气。去年年初,詹事府冼马梁储被派往应天府主持乡试。 碰到了这个唐寅,留下一句:士固有若是棋者耶?解元在是矣! 意思就是,这么个有才的人,解元一定是他了。 回京之后,梁储也在和众多老友的洽谈中谈论这个人,说此人是大才! 因而唐寅是有些名声的。 张成用自然也是听说过这个名字,所以一个未来的进士上门拜见,正常人会怎么做? 开门迎客呗! 所以张成用备好茶水,以贵客之礼接待了唐寅。 “唐兄之名,在下在你还未来京师之时便已经听说,将来两榜之中必有唐兄。所以……说实话,在下还真想不到,唐兄为何今日要找上在下?” “张总编辑,唐某此来乃是送你一篇文章!” “喔?”张成用目光之中神采连连,像唐伯虎这样的有才之人,如果能为他写上一篇文章,他当然是乐意的,“唐兄可否让我先行一观?” 唐寅颇为自负,直接就把文章给展到他的面前。 张成用虽读书不行,但字还是认识的,文章一开头还好,后面则有所不同,仔细一瞧是奔着称赞太子去的: “……今太子博纳多容,海渟岳峙,学无常师,惟德所在;恩无所私,唯德所亲;观士察人,秋毛无失……太子所行,晏然休著,皆群下所常吟咏,诚不复须臣赞扬懿美……” 张成用看完抿起了嘴唇,看来殿下在天下士子心中的威望确实是日渐提升,竟能叫人写出这样的肉麻文章,京师里夸赞殿下的人也到处都是,可说是深得人心了。 …… ……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锦衣卫千户毛语文入宫,老实跪在了太子面前。 “今天找你来,是要你办三件事。一、你派人去盯着寿宁伯和建昌伯,最好是能够在他们的府里插进去人手。本宫要知道哪个晚上是哪个小妾在给他们暖房。” 毛语文有些桀骜不驯,但在太子面前他就是个乖宝宝,“是!属下谨遵殿下旨意!” “二、你去摸一摸,寿宁伯和建昌伯这些年侵占了多少民田,要有事件、日期和数据。” “是。” “三……”朱厚照看向远方,幽幽的说:“暗中,替他们寻个仇人吧,要像你一样,不怕死的那种。” 毛语文再次深深叩头,但这次他不是说是,而是讲,“殿下若有不便之处,属下,愿替殿下行……不忍之事。” 他能讲出这句话,朱厚照没有料到。 毛语文等了会儿,却没等到太子说好还是不好。这让他心里有些打鼓。 太子殿下的心机妙算,当世无双。这种不说话,还是叫他害怕的……害怕自己说错话。 “你下去吧。” 这话更叫他不解了。 但毛语文心中本就已经害怕,于这句话更加不敢稍有违背,只能立马照做,多余的一句也没说。 直到出了东宫,他才长舒一口气,双掌一搓才发现已是有不少汗水了…… 大明嫡长子 第119节 刚刚,真的多言了,以后可不能这样。 毛语文在心中告诫自己。 那,可是太子啊。 第一百三十七章 整军开始,上直亲卫 河间府兴济县。 二月的北方冷风如刀。 便是这个年代的树木多些,也大多是光秃秃的大树,偶尔才会看到一些绿色。 来自京师的旨意一到,在兴济县负责给张家修建府邸以及负责修建崇真宫的武功左、右卫、永清左、右卫等士兵立即被集合整训,并准备开拔。 武功左卫的指挥使名为宋士明,他也是世袭得来的指挥同知的职位,熬死了原来的指挥使,他便接着升任了。 武功中卫、武功左卫、武功右卫这三卫原本主要也都是工匠,就跟有些负责仪仗一样,不是所有的亲军都是打仗的。 国家承平,他们这些人派不上用场,也不知哪个天才灵光一现,从成化年间开始就让他们这些人当建筑工。 其实老实说,只要给军饷,似宋士明这样没什么理想的人,让他干什么都行。反正他也不亲自干。 就是亲自干的士兵有时候也觉得至少比打仗好。 军人,没多少人是真的喜欢打仗的。 当然了,干活儿也分干什么活儿, 像他们这些人,给国舅爷盖房子,国舅爷又不是什么好人,那私下里肯定也有怨气的。 本来就是这个理嘛。给京师修缮修缮城墙,以后有什么事,大家都能用的上,跑到这兴济县给那俩欺男霸女的人修房子,这活儿干得有什么意思? 现在听到有旨意叫他们回去,那所有人都是叫好的! 宋士明一早就起来把部队都给整顿起来,先干一件事,清点人数! 歪歪扭扭的一帮人站在一片空地上,人数不少呢,大约有三四千,宋士明身边还有指挥同知、指挥佥事、经历、知事等大小军官几十人, 毕竟要开拔了嘛。谁也不想留在这鸟不拉屎的鬼地方。 宋士明晃了晃脑袋,他成天喝酒,搞得脑袋总是晕乎乎的,扶了扶帽子对手底下那些穿着粗布麻衣,还穿出各种形状的士兵和军官叫嚷: “上头已经来了旨意!咱们这些人回京后,先要摸清楚还有多少人报上去!旨意上说的明明白白,逃掉的、伤掉的甚至死掉的,各卫指挥使要报个数!现在这担子给到我,我就要给到你们各千户、百户、总旗,你们自个儿的人原来几个,跑了几个,为什么跑的,都要给我弄清楚!” “还有,咱们这次回京,不再给皇上修宫殿了,按照旨意,往后要整军!膀大腰圆的和细胳膊细腿儿的不一定在一块儿了、有把子力气的和走路还晃的也分不到一块儿!所以都给我打起精神来,咱当兵的都知道,好的地儿,军饷从来不拖、要粮有粮,要肉有肉,差的……嘿嘿,那就要自求多福了!” 这武功左卫里,还真有一对兄弟,旁人唤他们张三、张四。两人虽然是堂兄弟,但是身材大不一样。 张三是人高马大,虎背熊腰螳螂腿,虽说人长得不是很好看,一张大嘴还有些龅牙,再加络腮胡子,和那种江南才子那是比不得。 但穷苦人家出身,吃饭就靠有力气。 张三没打过仗,就盖过房子,听话有力气,活儿干得极好,后来还给他弄了个小旗当了当。 张四就不一样了,个头小,胳膊细,身板瘦弱,一阵风都能给他吹倒似的。不是他堂哥张三,指定是要被欺负的主。 所以说这个时候问题就来了。 “……俺也听说,朝廷这次偏好力士,去年英武卫那边儿就传来消息,悍勇的给分到一块儿,老弱病残分到另一块儿。这以后,俺不是要和俺三哥分开?” 张三是既有些兴奋,也有些踌躇。 兴奋是因为他从小就对自个儿身板有信心,现在上头这样搞,说不定能给他们这样的人一些出头的机会,谁也不想老盖房子不是? 还他娘的是给寿宁伯和建昌伯那俩混蛋盖。 踌躇便是因为担心自己这堂弟。 “老四你先别担心,等到了京师,俺去和总旗大人说说,看看能不能还让你跟着我,不打仗,你烧饭还是可以的。” 他这样一说,张四是舒服了。 但周围其他看着有些瘦弱的人就哀嚎了,“……张四有你这个三哥,我们这些苦命人可怎么办哟?” “不要说这些丧气话。”张三安慰道:“朝廷这样做的用意,就是要把咱们这些人都派上用场。富贵险中求,未来的事都不好说,军中只要用命,还怕搏不出一个大好前程?” 边上一个都长了胡子的老兵油子,仗着经验丰富,做出一副高深的样子说:“我看,回去之后一定有大变化。你们也不想想,张家是什么人,即便是能把咱们调走,那肯定也是费了大力气的。既然费那么大力气还能就让我们回京里养着?” 众人一听,好像确实是这个理。 “我听说啊,这次是太子的旨意……太子这个人,我听七姑他二舅家的亲家的那个在宫里当侍卫的二儿子说……很是爱才,只要有本事,多大的官儿都舍得给。” “不对,我听说是太子殿下得罪了鞑靼人,这是怕了,赶紧把咱都弄回去。” “你们都不对,明明是太子看不惯他那两个舅舅,去年还打了他们呢!” …… …… 剧变的时候,都是流言蜚语最多的时候。所有人前途未卜,自然是议论多多。 而太子朱厚照则招了刘健、李东阳、谢迁、王越和韩文过来商议, 如今整军的事,虽然复杂,但难度倒是不大,只要韩文这管着户部的大司徒保证军饷,哪个士兵也不会因为自己的上司或者番号变了而闹事。 好好的日子不过,想掉脑袋啊? 问题在于,壮勇之人给挑走,组成了新的一卫。可那些剩下的兵油子怎么办? 刘健以稳为主,“殿下,臣以为不论勇武与否,此次整军不宜裁撤哪一卫、哪一人,除了不遵旨意的狂妄之徒外,其余的皆应保留。否则谣言丛生,人心惶惶,反倒不利于整军,也不利于大局稳定。” 朱厚照心中也和刘健想得差不多。即便要裁撤也不是现在裁撤。现在裁撤是过分了的,有许多人根本就没什么手艺,就只会当兵,贸然间把他们全都赶走,几万甚至十几万的士兵不给他们饭吃了,你还想整军? 至于说浪费的银两,都浪费几十年了,再多浪费几年又怎样,为了那点银子,搞得满京城大乱实在不值当。 他的重点其实不在这里。他的重点在管辖权。 当年太祖高皇帝设立上直亲十二卫,太宗文皇帝增设十卫,宣宗章皇帝增设四卫,共计二十六卫。如今除锦衣卫和御马监所属的腾骧左、右,武骧左、右四卫。其余二十一卫大多隶属兵部管辖,上直亲卫之名已名不副实。 朱厚照想要让他们名副其实。 但这种事不是一句话就能搞定的,也不是文臣听不听的问题。而是土木堡之战后,已经没那么多人能占住那么多位置了。光指挥使就要二十六个。 这些人从哪里来?现在像个样子的勋贵能有几人? 但朱厚照不是没希望,他的希望就是书院里的军学院。 至于现在,他只想把那几个整顿的好的,都是壮勇的几卫要过来。其他的‘指挥使’位置还是给内阁和兵部去定。 至于那几个差的,他也想着怎么再利用一下……要浪费钱,也要浪费出价值来。 “就照刘阁老所言,此次整军所有士兵,但凡遵旨守法,全部如数保留,但之后该整训操练,还是要整训操练。另外……” 朱厚照摸了摸鼻子,“本宫有一个不成熟的想法,供你们一观。既然现实情况是整军之后的各卫战力不一,倒不如就把这个名分给定下来。最好的列为甲级卫,次等为乙级卫,再次一等则为丙级卫,最末等的就是丁级卫。不同的等级,军饷钱粮、器械军服,全都不同。” 这倒是个新思路,几人相互一看,都开始凝思起来。 韩文先觉得不对,“殿下,如此一来,多增加的钱粮要如何解决?” “八个字,总数不变,灵活分配。就是从丙、丁一级克扣,补给甲、乙两级。” 嘶。 李东阳一听有些隐患,“殿下,如此一来,岂不是会加剧京营各卫的矛盾?这于团结不利,日后一旦上了战场,相互间等级不同,再添些仇怨,如何能够齐心协力,共同击敌?” 朱厚照心说,原先我要整军的时候,还有人说瞎折腾,国家四海安定呢,哪里来的敌人呢。 现在又开始说作战不团结。哪里来的作战? “李阁老先不必忧心。初定为甲级、或者乙级,不代表永远都是甲级,定为丁级的也不代表永远都是丁级。” “殿下的意思是要逐年比试,上下流通。自己的军饷,自己去争来!”王越毕竟是带兵多年的人,朱厚照讲了前半句,他就已经领悟到了。 “这样一来,倒不是什么仇怨的事了,要怨也怨自己的本事不行。且相互比试,竞争追逐,于提升战力也是有好处的。”刘健捋了捋胡子,这个法子倒是好些。 “主要是荣誉感。”朱厚照其实更想说这一点,“在甲级卫的人,自然是骄傲的,这个集体也是骄傲的,士兵以自己的番号为荣,愿意为此而战,这才是最为重要的。” 王越赞道:“殿下虽未读过兵书,倒像是领兵多年之人一般。且荣誉感这个词,颇为贴切。” “为了让这个荣誉更加的深入人心,本宫决意整军后的甲级卫恢复上直亲卫的旧制,直属皇帝,由皇帝亲领!” 众人脸色一变,这不就是一下子多出好几个锦衣卫? “殿下,这一点……” “这一点不必讨论,你们只管颁发旨意,军中有抗旨的,按军法处置。朝中有谁不满,或有异议的,让他来找孤。”朱厚照挥了挥手,不给辩驳的机会,并且有些狠狠的说道:“孤倒是也想听听,九五之尊的皇帝不能亲领军队是哪一朝哪一代的道理!” 一听这话,李东阳和谢迁本来有些话也憋回去了, 和太子辩理?这事儿谁愿意干谁去干吧。 第一百三十八章 唐伯虎的命 《明报》总馆。 “唐兄是想要将这片文章登在我们《明报》之上?” 唐寅初来京城,好名,为的就是此事,“难道,不可以?” 其实在弘治十一年,他中解元之后,因为主考官梁储对他颇为赏识,郁郁了好几年的唐寅觉得春天来了,所以颇为得意,写了不少自负、轻狂的诗,为此他的好友文征明还用自己父亲的话来劝他,说:子畏(唐伯虎)之才宜发解,然其人轻浮,恐终无成。 唐寅不仅不听劝,还发了大火,要和文征明断交。 张成用见他有这个意思,自然也是欢迎,“也不是不可以。若是唐兄不介意,这篇文章张某暂且留下。” 他冲下人招了招手,那边就有个艳丽的姑娘端着了木盘一样的东西过来,随即身后翻了翻其中的一个布袋, “唐兄,《明报》刊印文章,再售卖是有利润的。我们的主要产出便是这文章、诗词。因而我们认为这些都是有价值的东西,这东西是谁所创,价值便归谁所有。我知道唐兄的文章千金不换,这几两银子原也入不了唐兄的眼,但这却是我们《明报》的规矩,还望见谅。若唐兄不介意,或可收下,聊做订金。若唐兄的文章真的刊印在《明报》之后,我们还有银两奉上。” 张成用这一番话,谦虚有礼,逻辑通畅,正常人总归是听不出什么大毛病来。 但文人本就自傲,唐寅听前半句还只是觉得张成用啰嗦,到后面则开始有些面色不虞。 按照他的设想,我唐伯虎的文章,你们这些靠卖文章转银子的商人还不得上门跪求啊?怎么可能我拿来给你,你却还跟我谈什么‘若能真的刊印’,这不是扯淡吗? 还拿这么几两银子过来! 大明嫡长子 第120节 哪个名士的文章是你几两银子能买到手的! 他这么想倒也有几分道理。只能说一个是文坛上的事,一个是生意场上的事,张成用能赚几个钱,总不能都给他唐寅吧? 再说《明报》的钱是太子的,想结交一下唐寅是他个人的事,用公家的钱卖私人的情,这事儿在太子那边也说不过去啊。 “听张总编辑的话意,唐某的文章还登不上明日的《明报》?” “明日是来不及了。唐兄有所不知,似我们这门生意,都是提前好多天便准备好了内容。要是明天登什么内容,在下现在还不知道,那该急得火烧眉毛了。” 这倒也是。 唐伯虎一时误会,有些尴尬,便耐着性子继续问:“那么大约什么时候能登呢?” “大概……不会超过一个月。” “一个月?”唐伯虎彻底绷不住了,本来那银子就让他感觉很受侮辱,现在又让他等一个月? 今日他踏出这里,和别人怎么说?不把他当上宾伺候就算了,还要一个月才能登《明报》?这不是让人笑掉大牙嘛! “看来,在下与张总编辑总归是缺了些缘分了。”唐伯虎有些不高兴,“告辞!” 他忽然这么一搞,张成用也有些来脾气了。 旁的不说,一个家道衰落的举子,你跟我这牛什么牛?我好好待你,你还给我上脸了。 解元?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老爹张天瑞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是探花郎了!现在更是太子跟前儿的红人! 你哪怕明天就中状元,那又怎么了,王华、费宏、李旻……劳资认识一堆状元呢! 其实张成用已经很给他面子了,为何? 因为唐伯虎的文章涉及朝政,按规矩,张成用必须拿给太子看过才能登报,所以他能说出来一个月,就是要给他争取,而且一个月的时间已经很紧张了。 这事的确很简单,太子看一眼登还是不登,不用第二句话就能决定了。 问题是时间啊,太子什么身份,张成用什么身份,你今天说见就见的? 他得先客客气气的让太监传话,太监再去捡太子空的时候。有一个不合适,就是两个字回来:等着。 这才是真实世界,可不是文坛里那样,大家互相吹捧,有才了高官也会夸你两句,但那不代表你地位高。 然而这种真实官场和暗含着‘太子控制舆论’的话张成用不必说给唐寅听,也不能说给唐寅听。 这个应天府的举人哪怕名气再大,说到底也就和他第一次见面。 慕名是一回事。 办事又是另一回事。 交浅言深,此为大忌。 再说句不客气的话,你唐伯虎的文章就一定能登啊?那也不见得。解元?那在太子面前就是个屁。去詹事府里瞅瞅,哪个进士拿自己中过解元这茬当个事儿说。 说到底,一个举人而已,韩子仁如果不是拿刀上阵,以命博前途,现在还窝在哪个不知名的小角落当个七品知县呢。 还告辞。 “不送!”张成用带着几分硬气回道。 结果搞得唐伯虎差点一个踉跄摔在地上。 紧接着他就带着一肚子的怒火,径直回走,去往好朋友徐经给他在玲珑酒楼开的上等客房。 说起来,这几日在京的士子多, 三五成群的都在讨论这停止京军占役,重新整军的事儿。 因为事涉寿宁伯和建昌伯,所以难免会有人提及,虽说大明朝的文人不将这些个外戚、藩王当回事,但那是有了功名之后,求直卖名为了升官的,还没中进士的士子你瞎凑什么热闹? 万一张鹤龄和张延龄到时候报复他们那也难说。 所以提及的时候,话自然也要收着说, 唐伯虎到了玲珑酒楼,耳朵一动,就听到有几个士子在那边高谈阔论,一个个吟诗品茗,看着倒跟人似的, 但一张嘴,就传出一句:……这次,也是那寿宁伯和建昌伯做了一回善事,应着太子把京军占役这事儿生生就办了下来…… 唐伯虎在气头上,听到这没骨气的话便万分的瞧不起,也没忍住自己的表达欲,马上就说:“寿宁伯、建昌伯骄横异常,纵容家奴抢夺百姓房屋田产,横行乡里,多有不法。你们却还说他二人行的是善事!真是可笑至极!” 各地的举子到了京师之地都算是低调小心,每个人的老师也会提醒他们到这里不要惹事。什么时候见过有人敢当众这样说朝廷的伯爷的? 过了一会儿才有人说:“那是唐寅、唐伯虎,应天府的解元。” 也方始有人赞叹叫好,“唐伯虎刚正不阿,敢言世间不平事。真豪杰也!” 有人敢起这么个头,后面的附上讲得也多了许多。毕竟他们都是有耻辱心的人,这时候还为建昌伯、寿宁伯辩解,岂不是为同窗不耻? 而在正主儿的家中, 张延龄气得把刚买的精美瓷碗直接给砸在了地上。 砰!!! “岂有此理!!”建昌伯真的是气得不轻,他对大哥张鹤龄说:“这几日来,朝中的大臣们说我们兄弟也就算了,总归是太子的旨意,但他一个应天府来的考试的举子算个什么东西,他妈的,眼睛是长到屁眼里去了嘛!竟然还敢当众辱骂我大明朝的勋爵!如此目无王法之人,让他中第岂不是朝廷的祸害?” 说起来,张鹤龄和张延龄本就是带着怨气回到了兴济县, 似他们两个这样胆大包天又毫无规矩的人,看到一队一队的士兵离开兴济县,即便在外面不说什么牢骚话,回到家里也还是觉得憋屈。 而越是没出息的人,心胸还越狭小,总觉得心中这口气咽不下,且从来不会跳出来看问题,永远拘在这一口气上,是站也不舒服,躺也不舒服。 美味佳肴没味道,美人齐舞时候也会忽然看着看着就想到当日坤宁宫的事,于是马上又觉得心烦意燥。 尤其张延龄,排行老小,哥哥照顾他,姐姐也照顾他,自从姐姐当了皇后,他什么时候受过这等气? 现在好了,他娘的一个江南来的举人都敢在他的头上拉屎了! 这样的人,中了进士之后不就又是他兄弟二人的大敌了嘛? 说不准就一直给皇帝上疏,告他们的状。 张鹤龄也不是什么善茬,那心里也憋屈着呢,听二弟这么喊,觉得很是心烦,“好了!你要是有本事你去外边儿闹去,在家里冲我喊什么?!窝里横啊!” “大哥!我哪里冲你喊了。我是骂那个唐伯虎!”张延龄掐着腰,在自家的大堂里是左边走到右边,右边走到左边,最后就是忍不了,“不行!这样憋下去非给我憋死不可!我堂堂建昌伯得罪不起一个举子吗?这回必须给他点儿颜色瞧瞧!内阁阁老劳资都不怕,他一个举人还反了天了不成!” 张鹤龄旁得没说,本来记仇就是他的特长之一,“我和你一起去吧,小施惩戒就好,眼下风口浪尖,可不要整出人命案。” 那意思,别的咱随便弄。 “放心吧,大哥。一个江南来的小举人,我收拾他一顿,还不是妥妥的?来人!”张延龄心中有了打算,冷笑出声,“进城去!” 角落里,一个模样老实的老家伙似无意般瞄了一眼气冲冲出门的寿宁伯和建昌伯,随后不动声色回了自己的小屋子里。 …… 毛语文收到建昌伯府的密信时,本已经要睡了。但因为是殿下关心的事,所以他这心里放不下,总爱琢磨。 床上的美妓都等不及了, “千户老爷,如此良辰美景,你要对着蜡烛独坐么?” “……你说,这考试的举子,老爷我是救呢,还是不救呢?” 他不在乎唐伯虎的生死,他只在乎怎样对殿下有利,那日听殿下的意思,明显是对两位伯爷不满的。 怀里的美人听不懂,瞎应着话,“是谁要对应试举子做什么吗?老爷心善,要是能搭救还是要搭救,否则误了会试之期,那才是大事呢。”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 毛语文似乎觉得听到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你……你刚刚说什么大事?误了会试之期是大事?!” 他没考过科举,只是旁观过。但妓女不同,她们和那些士子接触的可多。 怀里美人正色道:“哟,那可是比天还大的事了,科举三年才一次,都是士子的命,若是误了估摸着想死的心都有。对了,谁要在这个时候对付应试的举子啊?也太缺德了。” 女人的话如一道闪光激活了毛语文的思路。 他那细长的眼睛邪邪一笑,“老爷我知道要怎么做了。” 唐伯虎这个人,他不会救了,不仅不会救,他还要把事情搞大,建昌伯或许只是想教训唐伯虎,觉得点到为止就好,但现在他可不答应。 说来也巧,这个唐伯虎还挺有名气,朝中许多大臣都关注着他呢。若是他因为寿宁伯和建昌伯参加不了会试呢? 就像女人说的,这是举子的命,也是所有文人最为在意的东西,做了那等事天下读书人还不得把这两人生吞活剥了呀? 到那时,殿下大事可成! 而他毛语文,胆大心细,办事漂亮,离南宁伯的爵位也就更近一步了。 其实这几个月他迟迟不能再太子面前再有惊艳表现,多少有些急了,因而上次奏对才冒险出言。所以这次的机会他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放过了。 女人是瘾,权力更是瘾 第一百三十九章 军学院与伯爷的祸事 弘治十二年,二月二十三日。 太子朱厚照一力要起建的书院,在内堂之中正式开办了军学院。 朝中嘀咕的人还是有的,但当初声音最大的吴宽和程敏政现在一个被贬到偏远的地方担任知县,一个被勒令致仕。 他们都因冲撞了太子,如此重罪,也就是皇帝念着和他们的旧情,所以才没有杀掉他们。 而除了这两人,朝中各要员声量已经不大了,御史之中也有提出意见的,但像王鏊等人也可以反驳。 说到底,朱厚照占着于国家有利的大义,即便有些言官要说上两句,也组织不起什么大的反对行动。 于是在张天瑞的多方筹备之下,军学院正式开班。 按照朱厚照的要求,所有来此进修的将官,不仅仅要学军事,还要学政史,学自秦始,我中原王朝的北方边患,从汉匈之争,到五胡乱华,再到唐与突厥、宋与契丹直至本朝太祖皇帝、太宗皇帝与前元结下的世仇。 这之后要详细学习的则是鞑靼人的兴衰之史,这一点,边军之中的将领略有了解,但说到底职位是世袭而来,书读得都不厉害,而从其他卫所选出来的则更加的不了解了。 古代的信息传播之慢,是超乎现代人的想象的,而且文盲率很高,基本上识字的就算是人才,读过兵书的那是有大机缘了,如果能对局势有个分析,这就叫凤毛麟角了。 所以武侠小说中,得到一本九阴真经马上成为高手,也不是没有道理。 而军学院开班与其他还有所不同的是,张天瑞这个院长向他们宣布,他邀请到了太子殿下亲至。 三十人、屋子不大,也不恢弘,但这是朱厚照武功的起点。 为了从零开始走到这个起点,他想办法弄钱、在朝堂中通过一件一件事树立起自己的威望,否则光是今天在这里能安稳的召见这些人,都是万难的。 大明嫡长子 第121节 还记得最初那会儿,只是出宫一下马上就有大臣到皇帝那边上奏,今天呢? 有的时候也不是太子掌握的权力大小的问题,其中也有威势这样的因素在。 当初臣子们不知道,以为那样做一下,也没什么,反正皇帝都不会说什么的。但现在,谁再跳出来试试,看看有没有好下场。 朱厚照每日面对一群老学究,也有些腻了, 此刻则不同,像杨尚义、韩子仁、武杭、熊尚武等人都是壮壮的汉子,二十多岁的年纪,最大的一位叫马一槐,是腾骧左卫的一名百户。 今年已经三十七了,身材板正,看着肌肉紧实,额头上有一个斜长的刀疤,大多数时候都是端坐沉默的。 朱厚照知道这个人,是他把张永推荐的那个吴俊川给打了一顿……就是那个擅长使棍子的, 说是打,其实也不是因为矛盾,而是因为张永在军中提倡尚武的风气,他本来觉得有吴俊川,从武力上压住这群丘八应该没什么问题,结果装逼失败。 为了这事,朱厚照都笑他好久。 而这个马一槐则进入朱厚照的视线,锦衣卫再去一调查,发现此人背景平常,就是个继承父亲职位的普通人,少年时读过书,但不是那块料,后来就是娶妻生子。 但娶了妻之后,便不一样了。 所谓门当户对,他家是军籍,他爹认识的人也是军籍,就找了个当兵的女儿当媳妇儿,结果这个媳妇儿拳脚功夫特别厉害,人的骨架也是宽而厚,且老丈人还比他爹的职位要大,他能怎么办? 锻炼本领,想法儿自保。 现在两个儿子也长大成人了,整天都是舞枪弄棒的,搞得马家根本就是个全武行。 朱厚照觉得有意思,至少这‘家学’很好,哪怕马一槐没什么搞头,但好好培养,说不定他那俩儿子会比较有出息。 今日来的这些武人,大多是中下级将官,武人没有文人那种‘端着’的劲儿,能见到太子他们都很亢奋。 朱厚照在王越的陪同下来到主位上坐着, “各位都抬起头来吧,看看孤。也让孤看看你们。你们是这大明军学院首次开办的进修人员,孤从弘治十一年始,就已经在想着这一天了。张天瑞比孤先看过你们,他说这里汇集了大明栋梁,叫孤无论如何也要来上一趟。所以孤来了。” 张天瑞胆小,朱厚照总是记着要给他撑场面。 “你们从各地来京师,想必也知道京师之中正在整军,要将勇武的人编在一起,成为一支精锐之军。那是兵。这里……”太子指了指众人,“这里是将!” 这样一讲,众人的神情之中自然更多兴奋。 “历朝历代,都是开国之时名将如云,开国百年后少有将帅之才,为什么?是一到那个关口名将便出来了么?”朱厚照讲话有一种抑扬顿挫之感,不快不慢,有时候还带着手势,“不是,是时势造英雄。所以孤相信,我大明朝开国百年,依然可以有名将涌现的土壤,关键在于有没有这个机会,说得更直白一点儿,有没有仗打。而这……就要关乎于孤的想法了。” “去年鞑靼人五百使团进京,两千人入关,说是入贡,其实是买兵器来了。达延汗已经整顿了内部,他买兵器为了什么?总不至于是摆在长城外玩儿的吧?所以,孤已经立下此志,终我朱厚照一生,一定要打过长城去!” “孤知道,你们这些人看着都是孔武有力,但不一定每个人都有气吞山河的气势,甚至不一定想上战场,或许只想着领些军饷,过完这一生就算了。但总之孤是一定要和鞑靼人打上这一仗的,便是你们都不去,本宫这个太子带上宫里的太监也要让北虏不敢再犯我大明边关,掠我大明子民!若是你们有立功封爵的念头、也有战场杀敌的勇气,就把这里当个起点,忠于大明,忠于圣上,他日奏歌凯旋,孤再为尔贺!” 王越心中感慨,殿下真乃人中龙凤也! “臣王越愿为殿下效死!但有来日,一定杀敌报国,以全殿下今日之誓!” 在他的带领下,杨尚义等人也全都跪地三呼! 这就是气势,你有那样的权力,但没有那样的气势,就少了人格魅力,人家自然觉得跟你混没什么前途。 而朱厚照是太子,也有这个气势,武人们听了,难道不觉得跟着太子殿下将来可以混出个人样?! 人类,从来是慕强的。 “王将军。” “臣在!” “这三十个人,你都要给我教好。结业的时候,要有考核,若是三十个没一个成才的,孤要找你的麻烦。另外,孤也要把这军学院变成一个象征,往后每年抽调军中有志之士进修,这都是第一批,咱们都瞧瞧,是后来者超越前辈,还是前辈做出了榜样。张天瑞。” “臣在。” “你再去做一件事,找几个画师来,给他们都留有画像,军人是要上战场的,这三十人也不一定都能活着回来……”朱厚照有些叹息,“所以军学院要留下每一名将官的信息,以示……英魂永在!” 太子大约就说到这里,后面就是王越的授课了。 这三十人大多年轻,经太子殿下这堂课一上,那血已经热起来了,恨不能立马就杀敌立功! 杨尚义也是头一次见到这个王越将军口中有着天纵之才的太子,所谓百闻不如一见,储君有如此冲天之志,也难怪王越、张天瑞等一拨一拨人甘愿臣服。 “回神,我们开始了!” …… …… 也就是大约在这个时候。 顺遂了许多年的两位伯爷冲进了京城。 他们近来连遭逆事。弘治十一年被太子冷不丁给打了一顿,养好了伤出来活动还没几天,又他娘的开始不顺…… 原先文人士子就对他们很有意见,但张皇后一直给护着,皇帝也拿他们没办法,所以一众大臣憋着火干着急。 等到如今这情势,旁人一看怎么也得说出一句‘你也有今天’这样的话来。 于是那宣泄的情绪就像奔腾的黄河之水一般,所以再提到这两位伯爷,哪个不要笑上几句? 传来传去的到张鹤龄和张延龄耳朵里的也就多了。 以至于连举人都开始对他们大放厥词。 张延龄实在忍不住了,二月,本来路上解冻本不好走,他和张鹤龄两人也克服了这难处。 弘治九年,他们和周太皇太后的家人,长宁伯周彧就互相打过架。那种场面都不怕,教训一个举人算个毛? 人到京城的宅院坐镇,接着就把众多家奴派了出去,张延龄叫嚷着说:“去!给把那个唐伯虎找出来!押来此处!” 可怜唐伯虎还在睡梦之中,忽然被玲珑酒楼外的吵闹声给震醒, 隐约之中,他听到有人在问:江南来的那个举人唐伯虎,在哪个房间?! 砰! 唐伯虎的房门还真就在这个时候被人撞开了,吓了他一大跳,但定睛一看才发现是徐经,“徐兄!怎么是你?” “唐兄,外面二十多个恶奴在寻你,你赶紧先跑!” 唐伯虎这个时候也没有在《明报》总馆的骄傲了,颤着声问:“京师首善之地,是哪一家敢如此大胆,难道要纵容家奴当街打人?” “哎呀!”徐经急死掉了,“别管那么多了,先跑再说。你只需穿上衣物,金银细软丢了就丢了,我那里有的是!” 只可惜,徐经的消息慢了,他们住的又是楼上,门口早就给人堵了,这时候跑哪里去? 哗! “唐兄,为今之计,你只能从这里跳下去了。”玲珑酒楼依河而建,窗户外面就是一条河,这可是二月份啊! 唐伯虎有些犹疑,但还是搬来板凳,爬上了窗子,“徐兄,你的大恩,我唐某来日必定报答。” 可惜他这个书生动作慢,窗户小,本来就鼓起勇气伸出去一条腿,第二条腿却怎么也拿不出去了。 门口,建昌伯府的家奴已经到了,指着就喊:“他想跑!快抓起来!” “怎么边上还有一人?” “肯定是跟他一起的,全都抓走!” 唐伯虎看着这么多人,再看看自己这动作,狼狈的很,忽然间羞怒冲上心头,“你们敢!我乃应天府解元唐寅!打了我,你们就是触犯国法!朝廷绝饶不了你们!” 众人一愣,没想到还有人敢说这话。 “放得什么臭屁!就是朝廷打得你!拉下来!” 于是这房间一下子就乱了起来,唐寅、徐经这两个书生能有什么力气,很快就被按倒在地,说着就有人要动手。 “等等!”这时候领头的家奴说:“咱接到的令是带人回去,可不是把人打死。先带回去再说!” 但却有人从旁煽风点火,“二老爷气成了那样,咱们就把这么两个大好人带回去?!小小的教训一顿总是要的吧?” 这些也都不是啥聪明人,被这样一忽悠,觉得好像是那么回事,否则二老爷岂不是说他们办事不力? “那好,先打一顿!两个一起打!” 这人一多,围着打,两个书生身子骨又弱,哪里经得住?关键是其中有毛语文安排的人,冲着唐引就开始下死手。 唐伯虎一开始还惨叫,后来突然高亢一声,接着就不叫了! 领头的家奴觉得不对,马上冷静下来,“可以了,可以了。先带走!” 他们晃了晃唐伯虎,眼皮子已经肿了,右鼻孔流了血,但还好,喘着气儿呢,就是右胳膊捶着,无力飘荡的样子。 玲珑酒楼的外间,好多围观的百姓全都挤了过来,挤满了一街,而在酒楼的斜对面二楼,则是毛语文在一张小桌之上,饮小酒,一副置身事外的模样。 他表情淡漠,不一会人有人向他禀报:“千户大人,事儿妥了,唐伯虎的那条胳膊也肯定断了。您看我们之前说好的……” 毛语文从怀中拿出一个袋子,放到他面前,但没让他立即拿走,告诫说:“下面没你事了,领钱,然后安心回到建昌伯府当差,明白么?” “明白,小人一定照做。” 这家伙留着八字胡,一脸奸相,拿着装有几锭金子的钱袋子开心的走了。 而毛语文则伸手招了招,边上的锦衣卫马上弯腰靠拢,“千户大人有何吩咐?” “去确认一下,唐伯虎的手是不是断掉了。确认之后做掉他,手脚干净点。” “是!” 之后他又指了指另外一位,“刘四,等这边儿确定好你就去散播,就说……寿宁伯、建昌伯当街纵容家奴打人,致使江南举子唐伯虎的右手折断。我记得三月初就要会试了吧?” “是的。”这些心腹大概是知道他的用意的,谋划那么久就是为了在太子面前长脸,“千户大人,要不要也及时向殿下那边……” 毛语文细长的双眼眯起来,“不用。” 一来,他不确定太子是不是要对付寿宁伯和建昌伯,如果是,以太子的手段,应当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何需他禀报?如果不是,那么致使举人不能考试的罪不就是他的了?到时候太子殿下怪罪怎么办,所以说了才是麻烦。 二来,这种敏感的事,他得想想太子是愿意知道,还是不愿意知道。而用猪脑子想也知道太子肯定是不想知道的。 聪明的人是不说,但让殿下知道其中可能有你的功劳。 比如这次,寿宁伯和建昌伯先前所为让太子颇为不喜,但不久之后机会就来了,下一次、再下一次呢?太子不就明白了。 有许多事,做了不说反而好。如果不能成为这样好用的人,那他毛语文凭什么得殿下如此提拔? 到了这日晚间的时候, 这件事渐渐开始发酵, 也是张永在宫外听闻的,然后急忙到东宫禀报。 他本来还是想着,这事关太子的舅舅,所以是比较着急寿宁伯和建昌伯惹上了大麻烦,但朱厚照一听,那表情便意味深长起来了。 大明嫡长子 第122节 “这样的话,那个唐伯虎倒是可怜了……没想到两位舅舅竟然闯下这样的大祸……”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比试戴弘治皇帝的皇冠后果更严重,反正只要搞定弘治,不严办他们就行了。但似这样的事,得罪的是天下的读书人,哪个文人能饶过他? 刘瑾在一旁听了觉得奇怪,“寿宁伯和建昌伯怎么会在这个关口做这么糊涂的事?” “……他们是聪明人吗?”朱厚照反问,“糊涂人做糊涂事罢了。” 与此同时,他也开始思考。 弘治朝的这些外戚,以寿宁伯和建昌伯为首,侵占民田、索要盐引,甚至还要奸污宫女,根本就是畜生,也就朱厚照不是皇帝,否则早把他们拉出来剐了。 但是一直就是动不得。 而且除了他们家,还有长宁伯周彧周氏、玉田伯蒋轮蒋氏等一众外戚,都在弘治朝有这个毛病。 如今要治好这个脓疮,不把最得势的张家搬开,其他家族动起来都有点名不正言不顺。 而且韩文那边算了半天,说哪怕维持一个八万人规模的甲级卫已是万万不能的,原因简单直接,没钱没粮。毕竟克扣次一级的卫,那至少也要给人活路不是。 但现在这钱粮不就来了嘛,张家占去的田,都可以收回作为皇庄! 其实他们两个说到底就是张皇后撑着。 “刘瑾,你明日去找下萧敬,挑个合适的档口,我去拜见父皇。”太子思虑一定,便这样吩咐了一句。 “是。” 第一百四十章 心若荒野,刀枪不入 翌日。 朱厚照在东宫更衣之后,直接玩了一手‘消失术’,旁得地方没有,他就往乾清宫钻,到弘治皇帝的身边躲着。 可以想见,外面是怎样的满城哗然、甚至‘天下大乱’,先前东宫已经两次斗赢了寿宁伯和建昌伯,如今出这档子事,太子还在监国,那更加的要找上他了。 可张鹤龄和张延龄再不是个东西,那也是他的舅舅,张皇后的亲弟弟。 张皇后怎么也不会同意为了一个举人对自家弟弟苛责过甚,不要说一个举人,就是朝廷重臣,张皇后都无所谓。 而弘治皇帝猛然听到这个事,也一下整蒙圈儿了, “那个……那个应天府的解元,还活着吗?”皇帝皱起眉头,抄上手,这事儿他也难办啊! “儿臣已经叫人昨夜去打听了。还活着,就是胳膊断了,还给打了一身的伤。”朱厚照拉上皇帝的手,“父皇,这个唐寅在士子之中有些名气,如今手断了……三月初二日的会试他是怎样也参加不了了。两位舅舅应也知道捅了大篓子,所以今早就开始闭门,除了让大夫进去给唐寅和那个徐经整治,到现在一只苍蝇都没飞进去。” 那里的场景还用想么? 估摸着朝中的大臣都会有参与,肯定是集合起来奔着寿宁伯府就去了。 声势还不知道多浩大呢。 不能科举,这个是要命的事情,是读书人最为在意的一件事情。 如果一个勋贵可以在京城之中公然干出这种事而不受任何惩罚,那么所有的读书人岂不是都要活在恐惧之中? 便是中了进士的,难道他没有子孙的嘛? 再延展来说, 如果寿宁伯和建昌伯可以这么干, 那么其他的勋贵是不是也可以这么干。 有样学样,朝中的大臣,手上有点权力的都可以这么干。 这还得了! 我们这些读书人还能活不? 弘治皇帝一身明黄服饰,此时还在床上没起来,皱着眉头用手轻砸了下桌子,“这也怪朕,以往对他们过于宽容放纵,以至于如今闯下这么大的祸事。” 他又抬头看了看朱厚照,说:“也为难了你了,估计现在朝中大臣都在家拟写奏疏,可他们是你的舅舅,你不知道怎么办,也只能到朕这里来了。” “这事儿,儿臣还当真难办。现如今也不知道怎么才好了。”朱厚照也不头铁,他的确不好解决。 大明朝是将道德推向了顶峰的王朝,所以黄仁宇先生在《万历十五年》一书中总结:中国古代以道德代替法治,至明代以极,这就是一切问题的根源。 而道德之中,百善孝为先。 “太子,你可有什么办法让寿宁伯和建昌伯责罚不重?又能平息读书人的怒火?”弘治皇帝忽然这样问朱厚照。 说老实话,这话问得朱厚照心头起火,眼皮子也忍不住一跳。 人们常说明代的文官问题很大,几乎葬送了国家,可明代的皇帝呢?他们就一个个都是满心满意装着天下百姓的圣人之君吗? 文臣或许不对,可皇帝就一点没错嘛。 嘉靖皇帝是那样的聪明,却又是那样的自私。几十年的就想着让百姓怎么供养他。 弘治皇帝算是其中好一点儿的了。 但他在家务事这方面,处置的太差。 如今碰上这么严重的舆论事件,最先问出口的,竟然是有什么办法能让那两个混蛋脱罪! 朱厚照略微愣了一下之后,说道:“请父皇恕罪,儿臣也没有好的办法。” “那么,你有何想法没有?” “儿臣……有,但说出来,怕父皇不高兴。” “无妨,你我父子,有何不能言,讲。” “是。儿臣此次若要替寿宁伯和建昌伯脱罪,对我朱家和张家都不是好事。对朱家而言,性质这么恶劣的打人事件,是光天化日在京城之中将一名举子重伤,致其不能科举,天下读书人何其愤怒?若两位舅舅如此还能脱罪,那天下哪个读书人还会心向我朱家父子?” “对张家而言,如果这次替两位舅舅挡下这罪责,他们二人岂不是认为他们就是法?我大明朝也再没有哪条律法能管束住他们,那么下一次呢?如此下去,终有一天他们会酿成不可救赎的大罪!” 这不是什么复杂的道理。 哪怕弘治皇帝不是什么英明君主,也一样是能够听得懂的。 “哎。”皇帝叹气之后,又有些恼怒,骂咧咧的道:“这两个不开眼的东西,尽会给朕添麻烦!不过照儿,咱们是父子,这事儿是大事也好,小事也好,好也好,坏也好,都是咱们父子一并承受。所以有些话,朕也就和你说了。” “父皇请讲。” “这个唐寅说到底就是一个举人,哪怕他的名声很大,但李东阳、程敏政哪个不是少年成名的天才人物,你说朕不惩治寿宁、建昌二伯,就失了天下读书人的心。可为了一个举人,朕又能惩治他们到什么地步呢?” 朱厚照看他是想岔了,便说道:“父皇,外臣的愤怒,并不是因为皇亲国戚打了一个举人,而是皇亲国戚毁了一个举人科举考试的机会。这是读书人最为看重的机会,儿臣可以说,这个机会比唐伯虎的命还重要!父皇且看着,许多人并不认识唐伯虎,可这次还是会出来控诉两位舅舅的罪行,不是因为他们同情,而是因为他们恐惧!” 皇帝皱起眉头,最后还是向太子求助,“这确实是难办了。照儿,你一向有办法,快些想想如今这个难题怎么解?” 想个锤子。 其实朱厚照真想说,你是皇帝! 他妈的,说到底就是因为张皇后,叽叽歪歪的搞半天能不能行了!支棱起来啊! 也恰在这个时候,外面有太监禀告,“陛下,皇后娘娘来了。” 皇帝挠了挠头,求助似的看向朱厚照,但朱厚照心想,那是我娘,我能咋办?那是你媳妇儿,你该更有办法才对。 “让她进来吧。” 张皇后匆匆进入乾清宫,一进来就倒地磕头,“陛下!臣妾请陛下救救臣妾的两位弟弟吧!” “先起来说吧。” 皇帝真是感觉烦了,有点像是后世人中夹在婆媳之间的儿子,难死了,“寿宁伯和建昌伯的事,朕已经听说了。皇后,不是朕说你,你平时也该管教管教他们两个。你瞧瞧这是给惹出了多大的麻烦,你要朕去救他们。怎么救?” 张皇后泣声对说:“陛下,臣妾就只有这么两位弟弟。张家也就只有他们两个儿子,便是有再多的不是,那也是照儿的舅舅,陛下难道忍心叫自家亲戚受苦受难吗?” “朕当然是不忍心。可皇后想过没有,若是此事之后,朕还不重处寿宁伯和建昌伯,天下读书人会怎么看待朝廷,又怎么看待朕?” “陛下是男子汉,心中装的是万方九州。”张皇后的泪花一截一截得直往下流,“可臣妾只是个女子,没那么多的抱负,也没那么多的见识。臣妾心中记挂的,是丈夫、是儿子、是弟弟。陛下,臣妾旁得也不要,就只要这些,难道也不行吗?” “再说了,臣妾的两位弟弟为何要去打那个应天府的解元?还不是他当众口出狂言,侮辱寿宁伯和建昌伯?若非如此,寿宁伯和建昌伯都不一定知道唐寅是谁,又怎么会打上门去?” 皇后哭得梨花带雨,说得楚楚可怜。 弘治皇帝一时竟也犹豫了起来。 但是他也得考虑太子监国的难处。 心中烦躁,便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容朕想想。” 恰好,朱厚照本来就已经听不下去了。 他监国,要处理的是国事,不是他娘的家务事。 他本来是两个打算,一个是不那么极端。就是到乾清宫,看看能不能想办法说服皇帝,不是要杀他们,而是来点重一点的惩处措施。尽管他知道可能性不大,但从做事的角度来说,只要有可能不那么极端,都要去尝试。 因为这样成本最小。万一能瞎猫碰着死耗子呢? 比如说请皇帝下旨,削去他们的爵位,那么士子的愤怒应该可以平息,他的皇庄也能实现。 但是刚入暖阁,还没开始深入讨论,弘治皇帝上来就把他问懵了,竟然问怎么脱罪,哪怕他想过皇帝会护短,但这么大的事情首先是谈脱罪,他的确没想到。 可能这就是试戴皇冠还能没事的缘由吧。 所以实际上弘治皇帝这么问,就直接将他的第一个打算给封死了。 之后其实都是废话。 因为他已经下定决心要照第二个法子干了。老套路了,任何事情留一手。 他实在也不能接受张皇后的理由,什么男人心里装得是天下,那你倒是在背后默默支持啊! 刘瑾在皇太子身边伺候的时间长了,慢慢的似乎也能感受到他的某种‘气场’。 比如现在,他刚刚见到从乾清宫出来的太子就知道太子很愤怒,不是一般的愤怒,是很愤怒。 “去将毛语文传进宫来。快!” 刘瑾不敢耽搁,马上派人出去寻找。 愤怒之下,效率奇高。 不过半个时辰,毛语文就已经在东宫里跪着了。 朱厚照喝退左右,不让任何人靠近,只带着毛语文进了自己最为私密的寝宫偏殿。 他坐在床上,踏着垫脚的木板。 大明嫡长子 第123节 毛语文跪在地上。 “南宁伯府,你去过没有?” 毛语文身子骨一紧,“臣,不敢欺瞒殿下。常去。” “每日走在那边,是何心情?” 这话他答不上来了。 朱厚照反而发笑,“行。真话你不敢说,谎话你也不敢说。本宫越来越欣赏你了。” “殿下给了臣第二次活着的机会,再造之恩无以为报,因而臣不愿在殿下面前说谎话。殿下若有什么吩咐,只管交代于臣,臣拼了这条老命,也要将事办得妥当。” “你先前说,有不忍事愿替本宫去做。本宫没有回应你,是因为那时候本宫并不想走到那一步。但现在看来,是不得不为了。”朱厚照攥紧了拳头。 这俩大宝贝要活到嘉靖朝呢,嘉靖皇帝又不是张皇后的亲儿子,他才不管那一套,把这两人吊起来锤。 但朱厚照不行,不趁着这个机会,往后几十年怎么办?以这两人的尿性,冷不丁就给你惹什么祸,心脏病都被他们弄出来了。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皇帝当到最后还得哄着他俩一辈子?开什么玩笑。 毛语文心头一动,他聪明至极,已然听懂了太子的话意,“臣明白,那个仇人,臣已经找好了。请殿下,放心。” “毛语文,你本是南宁伯府的私生子,但英雄不问出处,能做事,能替本宫做事,本宫才不在乎是什么身份,正宫生出来的,每日只会喝酒于本宫有什么用?所以你不必自轻,本宫对你期望很高。但是,你也要理解本宫。” “但不知……殿下所说的理解是指何意?” “好。你对本宫至诚,本宫也对你至诚。这次这件差事,最为要紧的是你需记得千万不要让人察觉,这关乎你自己的命,”太子俯下身,凑在他的耳边幽幽的说:“因为本宫,是不会认这笔账的。” 刘瑾是第一个领略到太子腹黑的,李广是第二个。 现在,毛语文是第三个。 朱厚照也从不认为自己高尚,他这一路披荆斩棘,坎坷不断,也必定是会心若荒野,刀枪不入。 第一百四十一章 趁乱行事! 张皇后回到坤宁宫还是很不放心,她急得左右乱转,唐伯虎的伤势、读书人的愤怒、朝廷的乱局她什么都无所谓,就是害怕那些个文臣万一联合起来逼迫了陛下,弄得不可收拾,那鹤龄和延龄就真的没救了。 又想到,自弘治十年以来,太子面对文臣的发难都会很漂亮的应对,连圣上都说过,他拿那些大臣也没办法,就只有太子似乎知道怎么拿捏他们。 可问题是,也就是前几天,鹤龄和延龄在坤宁宫刚刚与太子有些不愉快,这可如何是好? 仔细想了想,他们毕竟也是太子的舅舅,便是有些嫌隙,可到底是家里人不是?解铃还须系铃人,于是便嘱咐了坤宁宫里的太监, “你现在就出宫去,到寿宁伯府传本宫懿旨,要他们想办法入宫来,去求太子。” “是,谨遵娘娘旨意。” 张皇后安排了这一节,但心里总归是不放心,她也不能什么都不做,就在这里待着。 所以最后还是没忍住,她要去乾清宫。 哪怕皇帝不愿见她,她也要在那边求情。 而朱厚照这一边, 他人一在东宫出现,内阁并一众官员就来请他主持公道了,皇帝、皇后以往怎么处置类似的案件他们心里再清楚不过了,似乎也只有太子能指望得上。 也就是弘治朝, 要换个时候,朱厚照肯定把他们全都撵走。 这太敏感了,太子在大臣的心中竟然有如此威望,出点儿事都去求他,皇帝知道了岂不是背后发凉? 东宫之中, 刘健领着一众官员,大小几十人都赖在朱厚照的面前不走。 当然,这个架势和之前左顺门完全不同,他们没有哭,也没有闹,就是求情。 刘健直指关键,激烈陈奏说:“殿下,眼下正是会试之期,全国的举子皆在京师,全都亲历此事。应天府解元唐寅被寿宁伯、建昌伯殴打致使手臂折断,如今已经满城皆知,再过不久大明两京一十三省也会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此事若不给天下读书人一个交代……臣真不知天下人给如何看待朝廷!” 朱厚照背着手,“本宫,一早已经去过乾清宫了,也见过了父皇母后。” 他说话的语气低沉, 后面的不用多讲,其实意思就明白了。 诸重臣暗地里都握紧了拳头,也就是太子鞭挞得他们厉害,这要是以前周经在的时候,早就忍不住站起来怒喷了, “……寿宁伯和建昌伯是本宫的舅舅,本宫上还有父皇和母后,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还有各位重臣,你们教教本宫,本宫能如何处置?” 谢迁最为能侃,他说:“自古明君皆以天下为重,不以一人之心夺万民之心,不以一家之私占天下之公,天家之家事亦是天下事,天下人亦皆为殿下子民,岂可为一人而违天下人?” 说得那么多,其实没用。 “唐寅怎么样了?” “寿宁伯已将起送出了府,现在由书院胡大夫诊治,性命无大碍,但会试是赶不上了。” 朝廷也不可能为了这件事,而推迟会试的日期。 “外面的情况如何?” 刘健回道:“眼下还好,但如果朝廷迟迟不给出回应,臣恐引发众怒、致使大乱。乙未科会试近在眼前,若朝廷装作无事一般如期举行的话……殿下,一人尚可欺,万民如何欺啊?” “啧。”朱厚照也觉得麻烦,“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父皇静养多日,身体刚刚好转些,他们就闹出这样的乱子!” 太子的态度他们也都看得到。实在是这事儿涉及皇后,太子没办法。 于是乎,这群老头儿仍不放弃,收拾收拾又准备去乾清宫,朱厚照拦都拦不住。 他没办法,为了和毛语文所谋划的事不扯上关系,他只能表现成不准备对寿宁伯和建昌伯怎样的态度。 而到了下午的时候, 刘瑾来报,说寿宁伯和建昌伯秘密的从府里出来,准备要到东宫来了。 “他们还有脸来找我?!”朱厚照当即开始生气,掐着腰指道:“叫他们来!” 还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虽说人还没到,但来的用意,朱厚照一听就想到了。这个节骨眼,他们会能想要什么?求情呗! 但是,张鹤龄和张延龄真的跪下来开始哭诉求饶的时候, 朱厚照的心灵还是被冲击了一下, 怎么会有这么不知廉耻的人! 张鹤龄哭嚎着说:“殿下,我和延龄都知道错了,我们本来就想小小的教训他一顿,没有想过要把那个唐寅打断了手呀!现在朝中的大臣、京里的士子都要将我们置于死地,听皇后娘娘说,大臣们都大胆到要去逼迫圣上了!殿下,看在我们是你舅舅的份上,请帮我们想想办法,要不……要不去陛下那边说说,千万不能让陛下答应了群臣的谏言呐殿下!” “闭嘴!”朱厚照厉声喝道,听这两人哭,他脑袋瓜子都疼,“小小的教训一顿?这叫小小的教训一顿?还不是你们平日里纵容家奴惯了,使得他们胆大包天,最终才惹出了这个乱子!” 他也不管什么舅舅不舅舅了。 而且早就已经对他们心生不满,眼下更不会再忍,“寿宁伯、建昌伯,弘治十一年,本宫就在这里打了你们二十军棍,本宫说过什么来着?若是你们还不加管教,将来必有大祸!那一顿教训本意是为了救你们,可你们呢?回去之后有反思半分吗?怕是都在心里冤着本宫不念血缘之情吧?!如今有了这样的大祸,竟然还敢到东宫求情?” “你们以为皇帝是什么?太子是什么?朝廷又是什么?是你们张家的私器、玩物?是护着你们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帮凶吗?!” 太子的话向刀子一样,一把一把的扔在他们身上。 张鹤龄和张延龄本不想来,可那是皇后的意思,反正总归是碰一碰,万一呢。 但说到底也没想到,太子的话会这么严厉,听起来就恨不得要杀了他们似的。 张延龄心中本就委屈,他反正不知天高地厚,还倔呢,说:“若不是那唐伯虎当街辱我兄弟二人,我又怎么会去找他麻烦?现在外面都说我们捅破了天,殿下也说我们惹了大祸,可天是谁?是陛下,怎么会是那群举人?这事儿最初的起因在哪儿?是他唐伯虎,又不是我们先去找他们麻烦的。殿下若愿救我们,就救。不愿救我们,我们就去求皇后娘娘。又何必拿那些道理来压我们?孰对孰错,皇后娘娘那边自会还我们兄弟二人一个说法。” 朱厚照杀心大动, 张延龄最后的意思,就是说你别扯淡了,我们去坤宁宫,到坤宁宫自会有说法。 什么叫有说法?就是说你太子也得听皇后的! “建昌伯!你不要命了吗?”刘瑾脸色大变,这都弘治十二年了,怎么还有这样的笨蛋要这样惹东宫的这位主子。 说起来,张鹤龄和他也是一丘之貉,智商差不多的货色,这个时候你拦一下弟弟不是?但他没有,就在那一句话也不说。 说明他心里也是这么想的。 “臣当然不是不要命,但臣哪句话讲得不对?难道不是他唐伯虎先辱我们的吗?” 朱厚照再也忍不住了,“你们做的那些事,难道还要人夸你们不成?去年在紫禁城都敢调戏宫女,出了这里,欺压百姓、抢占民田,做了那么多的恶事,唐伯虎哪一句话说的假了?” 张鹤龄一听也懂了,这他娘的还求什么情,来求骂的吧? “殿下既然这么说,那便是对我们这两个当舅舅的早有不满了。今日是臣和建昌伯不对,我们不该来此处,徒增殿下不快。” “不送!” 望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朱厚照更加坚定了对毛语文的嘱咐。 他回身坐了下来, 搞得刘瑾都有些害怕,“殿下……” “本宫没事,你不用慌。” 怎么可能没事! 这要没事! 我刘瑾当初那顿板子就打不到屁股上。 所以…… 当然有事了。 毛语文已经在暗室里安排了。 多日前,太子就让他寻找那两个混蛋的仇人,你猜怎么着,因为为恶太多,所以这个任务对毛千户来说太过容易了。 普通百姓家里在意的东西,一个是田地,一个是闺女,都给他们抢过。 找起来不要太容易。 甚至还要千户大人去筛选,最后挑了三个看着壮实些的中年男子。 毛语文在那个生死线上待过,什么人连自己的死都不顾? 失去希望的人。 大明嫡长子 第124节 “……不是我命令你们做事,也不是我求着你们做事。你们与寿宁伯、建昌伯有仇,我与他有怨,咱们是通力协作,各取所需。”说到最后,毛语文的语气竟有些低沉,“我也有这样的仇人,当年我与娘亲抛弃、侮辱,尝尽了这世间最深的绝望,甚至活着的目的就是要那人死……所以我们其实是一样的。” 他转过身,看着这三个胡子拉碴,眼窝深陷的大叔,像吟唱一般的说: “但今日之后,你们就可以解脱了。解脱吧,解脱吧,能解脱的都是幸运之人。” 可惜那一刻叫他们等了很久,不知道为什么寿宁伯和建昌伯在宫里耽搁了不少时间,好一会儿,才有人过来禀报:“千户大人,寿宁伯和建昌伯从宫里出来了。不过……守卫有些增多了。” 那三人一听,竟有些着急起来。 “不怕,本官早料到会如此。先让他们走,离宫城远一点再说。”毛语文嘿嘿冷笑,“也不知是谁给他们出的这主意,本来伯府毕竟墙高院深,动起手来还麻烦,现在好了……竟然还敢出来。” “按计划行事。” “是。” 明朝的大臣可是干过半路拦截大臣,准备殴打他一顿的事的,甚至宫门也敢冲。这两个流落在外的伯爷算什么,一旦他们行踪泄露,那么乱象必生。愤怒的各省士子,以及朝廷的御史言官早就想打他们一顿了。 毛语文蹲下来,给了三人一人一把刀,“换上士子的衣服,趁乱行事。” 反正考到头发都白了的士子也是有的,四十多岁不算啥。 张鹤龄和张延龄一路上走来都很小心,在宫里的时候其实就给刘健那些大臣的眼神给吓到了,出了宫为了保险起见,还请张皇后为他们加派了侍卫。 但问题是这样反而更加显眼,以至于有人喊了一句“寿宁伯和建昌伯在那儿”之后,所有人都不必寻找,反正看着侍卫多的地方就是。 “走!冲过去,给他们一点儿颜色瞧瞧!” “太祖皇帝若在,何至于让这两个畜生如此嚣张!” 大街上,店铺旁,侍卫持刀、士子和言官大臣涌入街巷,呐喊声、尖叫声,菜叶、鸡蛋……这条街瞬间乱了套。 这事儿对毛语文来说风险很大,因为太子和他说过,出了任何疏漏,都是他顶命,甚至都不用太子找人杀他,自个儿了断自个儿就行了。 这是他早就做好的打算,因为他进了锦衣卫见识了那些刑具之后就知道,干脆的死,其实是一种解脱。 不过风险这么大的事,却让他的血液有些颤抖,过去他被人欺辱、殴打,为了活命什么低贱的事他都做过,为了活命甚至他的母亲都被人侮辱,那些记忆折磨着他,锻造着他。 而到了此刻终于有一种掌握别人生死的感觉,这让他既害怕又兴奋,嘴巴里一直低喃着:解脱吧,解脱吧。 像是对旁人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第一百四十二章 快刀斩乱麻! 真实的史实中, 张鹤龄和张延龄主要有以下几宗罪。 一、纵家奴强夺百姓田地和房屋。这件事后来被言官上疏弹劾,皇帝就派萧敬去查探。萧敬想和稀泥,他不敢说没有这些事,因为满朝堂都知道确实有这么回事,为了那俩人睁眼说瞎话?交情没到那份上。 但他也不敢就这么处置了寿宁伯和建昌伯,所以他想了个法子。就是……我惩治那些家奴总可以吧?找人给两位伯爷顶个罪,这事儿不就过去了嘛。 打好了算盘,老太监回来以这个口径禀报。结果张皇后勃然大怒,家奴?家奴你也动不得。 史书记载当时‘帝也假怒’,就是弘治皇帝没有办法,只能跟着假装生气。事后觉得不好意思,自己又去安慰了一下老太监箫敬。 而这件事本身,自然是什么结果也没有。 二、倒卖私盐。弘治年间赏赐权贵、太监盐引动辄数万,这已经不是稀罕事。张氏兄弟则不止如此,他们不仅会向皇帝直接索要盐引,还会利用漕运的船只贩卖私盐。盐税是朝廷重要的收入来源,可见他们也没想过挖得是亲戚家墙角这回事。 三、随意出入紫禁城、调戏宫女、试戴皇冠。这件事发生时,有一个叫何文鼎的太监实在看不下去准备去捶张延龄,史书记载:文鼎持大瓜幕外,将击之! 但没打成,因为李广告密,张延龄逃走了。 第二日何文鼎就去向皇帝揭发张氏兄弟的不法之事,张鹤龄和张延龄反手就诬陷何文鼎一些不知道哪里来的罪责,张皇后对于一个太监告自己弟弟的状自然是愤怒异常, 于是让皇帝派人把何文鼎抓了起来关进锦衣卫大牢。并且严刑拷打,要问出幕后主使是谁。 何文鼎答主使有两人,一个叫孔子,一个叫孟子。 其实一个没根的老太监能有什么幕后主使,在皇宫内院忍不住要打张延龄,明显就是实在看不下去,气上了头了。 后来,何文鼎被打死在了狱中,领命干这个事儿的人,叫李广。 当时,因为何文鼎名声不错,还有御史黄山等人搭救,但没有成功。何文鼎死后,时人写诗凭吊:“外戚擅权天下有,内臣抗疏古今无。” 所以有时候朱厚照也在想, 如果他考虑的是自己的舅舅这一层亲戚关系,亦或者做此事的风险而让张鹤龄和张延龄活下来,一直活到后面几十年, 不提因为张皇后他们会给自己添多少麻烦, 就是在他们活着的岁月里,那些仍然会被他们欺负、奴役、杀害的普通人,他们的理谁替他们讲? 是,寿宁伯和建昌伯之死,会让张皇后伤心,那么那些被张家兄弟害死的人的亲属,他们会不会伤心呢? 为了让自己的舅舅活着,而让那些人去死。这才是自私。 “外戚擅权天下有啊……” 还不止这一家呢。 当日晚间, 毛语文整夜未睡,形势乱起来之后,他便遣人入场,浑水摸鱼。 现场是一片群情激奋,人们高呼着‘太祖、太宗’这样的词汇,仿佛是在给自己壮胆。 张鹤龄和张延龄被这个形势吓了个魂飞天外, 他们俩把侍卫往自己的面前推,又是害怕又是嚣张的大喊:“你们这些乱臣贼子!敢当街冲撞朝廷的勋爵,难道是想死吗?” 啪! 竟然真有一个鸡蛋砸在张延龄的脸上! 然后就是拳头。 “欺天啦!!”张鹤龄大叫,“来人,把他们全都杀了!” 侍卫当然不敢不会就这么让人侵犯到寿宁伯和建昌伯,至情势逼人时,他们不得已还是对前面的一些人动手。 这一动手,人群的愤怒更加不可控! “去!” 毛语文下达了命令。 于是拥挤、尖叫、汗水、恐惧……几百个人、几百种声音在乱掉的这片现场搅着, 一直到一条血注冲天而起,浇懵了中招的人, “谁带的刀?!” …… …… 这日晚间, 朱厚照沐浴后披散着头发坐在自己的软塌上,他一遍一遍的翻读李世民所留的《帝范》。 他还记得初中上历史课时,讲到大唐,第一次听老师讲起李世民杀害过自己的兄弟,还把自己的亲生父亲给软禁了。 那会儿觉得……其实也无所谓,反正李世民离自己很远。 但来到大明已经很久了,往后他也会是一个帝王,像李世民一样。他忽然在想,当初李世民做这个决定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后来他开创了贞观之治,只看后半段,不看前半段,谁能想到他搞出了玄武门之变啊。 太子默默念着:“《帝范》赏罚之中说:无偏无党,王道荡荡。说的就是赏罚不可因喜好而判定,而要因功罪来判定。” 宫女秋云在帮他梳头发,动作轻柔舒缓,不至于打扰他读书。 “殿下可真是用功,一会儿就要就寝了,这都还要读书。” 朱厚照缓缓说:“王图霸业绝非易事,若是我一点牺牲都不做,怕是也成不了大业。” 便是在这个时候, 刘瑾于门外轻唤,“殿下,殿下……” “进来吧。” 刘瑾低着头,迈着快步,啥话也不说,直接跪下惊道:“殿下!寿宁伯和建昌伯今日傍晚出宫回府的路上,突遭意外,盖因殴打江南举子唐伯虎一事,京中士人对其多有怨恨,故而聚集冲撞,混乱之中,寿宁伯和建昌伯皆……皆……不幸薨了。” “什么?”朱厚照整个人如被电击一般,呆愣愣在原地一直没动静,过了一会儿才有哭腔,并恶狠狠发问:“谁干得?!立即派人去查!” 接着他也来不及再更衣了,简单束拢一下头发就去坤宁宫,但是走到半路就被告知,皇后已经去了乾清宫,于是乎他又转道儿。 一路上都是小跑,到了乾清宫外就听见张皇后凄厉般的吼叫, “……左顺门之变时,太子已经教训了一群大臣,当时臣妾还觉得一下子打死几十名官员多少会有些观感不好!没想到他们竟敢当街行凶,至本宫的两个弟弟皆死于当场!陛下,若此事不查明真相,臣妾……臣妾便也死了算了!” 张皇后头发凌乱,眼眶通红,此时有些像是发了怒的老虎一般。 弘治皇帝的神扫到朱厚照,像是抓到了稻草,“照儿来了。照儿……你的两位舅舅……” “儿臣已经知道了,所以来不及更衣就想来找父皇和母后。母后,可不要因为哀伤伤了身子……父皇让儿臣监国,却没想到这期间发生这样的事,说到底也是儿臣办事不力……” “太子不必说了。此事与你何干?” 皇帝还没说完, 张皇后又像疯了一样叫喊,“那个唐伯虎!都是因为他!如果他不是自命清高,要当街侮辱鹤龄和延龄,后面的事又怎会发生?!陛下,这个唐伯虎也不能放过他!” 皇帝问朱厚照:“太子,你说这等事,应当如何处理?” 朱厚照吸了吸鼻子,“儿臣以为,寿宁伯和建昌伯都是父皇亲封的朝廷勋贵,当街出此大事,可见士子、官员已属胆大包天,若不狠加整顿,往后父皇和朝廷的威严何在?” 张皇后听了这话稍显宽慰,“太子的话不错!陛下,所有涉案士子都应抓起来,斩立决!” 这是气话了,弘治皇帝再怎么样,也不是杀那么多大臣和士子。 “明日,朕要上早朝。咳咳。”皇帝捂嘴咳嗽了几声,“皇后,你……哎,你不要忧伤过甚,身体要紧。鹤龄和延龄的葬礼,朕必定遣礼部操办。刚刚太子说这事儿怪他,其实也不对……说到底还是怪朕,朕这些年纵容这些亲戚过甚,本想着便是大臣对其有些不满,至少也会理解朕的亲亲之心。没曾想,臣子与皇亲国戚的矛盾已经到了这种程度。” “那个唐伯虎……事情皆因他而起,他怎可一点干系都没有?明日朕便知会李东阳和戴珊,取消其参加会试的资格,终生不用。” 张皇后此时这个情绪,朱厚照也不好再说什么,那就让他回到那个桃花坞之中去吧。 “其余涉事士子,也都要抓起来,严加审讯!” 见弘治皇帝为其做主,皇后的委屈和愤怒总算宣泄了一点,之后就是悲伤,一直哭、一直哭,直到哭累了、睡过去。 大明嫡长子 第125节 但弘治皇帝睡不着, 朱厚照也睡不着。 他们父子又聊了很久, 皇帝因为生出‘臣子与皇亲国戚矛盾过大’的念头,让朱厚照生出了一个想法。 “父皇,这件事到现在,到底谁对谁错,很难说得清楚了。如母后所言,唐伯虎确实当众辱骂了当朝伯爷,这之后才招致舅舅们去打他。两位舅舅再有不对,唐伯虎终归是不知尊卑。然而,麻烦就麻烦在,唐伯虎骂得那些话大多也是真的。所以天下读书人自然也可以站在他的角度来讲上一番。尊卑和是非搅合在一起,太复杂了。” “既然复杂,就只能快刀斩乱麻,迅速平息此事,消除影响。所以儿臣以为,父皇应对涉事两方全都加以处置。朝廷的一些官员、部分考试的士子当街行凶不知天高地厚,该贬黜的贬黜,该削功名的削功名,但朝廷的皇亲国戚也该收敛收敛,侵占的田亩、奏乞的盐引父皇都要让他们吐出来一点。这样,即便其中一方有意见,父皇总归也处置了另外一方。无人继续闹事,情势也不致继续恶化,时间一长,影响便能消去。” 两方一并打击,有个好处,就是加强皇权。这是吸引皇帝的第一点。 另外,弘治是个怕麻烦的人,他不喜欢整天都有这种糟心事,快刀斩乱麻便是迎合他心意的第二点。 既然无论怎么处置其中一方都会让另一方不满意,那么好了,各打五十大板。 弘治皇帝想了想,最终同意了,“好。明日便照此宣旨。” 第一百四十三章 阶段性目标 似这样的大事情,正确与错误之争通常会在当朝者的选项里向后退。 他们并不会真的在乎,骂人的对还是打人的对。 他们的第一目标就是要将事件平息,用个现代词汇,叫稳定压倒一切。 因为再乱下去,不知道又要引发什么,不知道又要挖出什么。 这其实是弘治皇帝答应朱厚照建议的原因。 就像历史上弘治十二年的科举舞弊案一样,唐伯虎和徐经也许真的没有去贿赂主考官程敏政,但是事情既然爆发了,影响又很恶劣。 那么皇帝就是不管三七二十一,全都给你按倒。 你没罪?怪自己命不好吧。 最后判决,程敏政因为进京的时候接受了徐经的见面礼,堂堂的礼部右侍郎就被勒令致仕回家,回家之后心中郁结,过了一年就死了。 唐伯虎和徐经两人也不再有科举的资格。 对于他们两位当然是残忍的,徐经回乡之后还写了一本《贲感集》以明志。 但这又有什么用,只要皇帝是个明白人,都会这么处理,这就是政治。 现在这事儿也差不多, 养病中的皇帝在第二日便上了早朝主持了结此事, 一是任命治丧大臣。 二是处置涉事官员和士子,皇帝自己也有些怒火,再加上为了照顾张皇后,其手段还是重的,除了现场因为意外也死掉了一些人,其他的也有不少被锦衣卫揪出来抓走,朱厚照说的是罢官、削除功名,最后不止如此,是要见血的。 奉天殿的气氛很严肃,皇帝受太子的影响——便是上次拒绝雍王、岐王之事,太子教他,父皇你是有委屈的,有委屈撒一撒,大臣会有一定程度的理解。 所以他现在就知道了,舅老爷、朝廷的伯爵在这个时候被干死了,他就是可以发脾气的。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 弘治十二年的开始,就是让人觉得有些严苛的政治氛围,过去十年的好日子似乎是一个终结。 而为了平衡双方情绪,皇帝又下出第三道指令,便是警告、约束朝廷外戚的行为,要求他们清退侵夺的土地。 周太皇太后年纪大了,开始不那么愿意争了,她在弘治九年就支持过皇帝秉公处理周家的事,这一次又要求自己的娘家,长宁伯周彧入宫谢罪。 在弘治九年时,长宁伯和建昌伯互相放出家奴打架,为的就是抢占田亩。 这是明晃晃犯下的事。 所以由长宁伯周彧带头,退还了九百八十顷田地。 朱厚照第一次听说的时候还有些疑虑,“怎么,这地在泰州?” 刘瑾、张永全都答不出来。 其实只要一想就明白了,他们虽然都在北直隶,但也不能逮着一个地方薅,从侧面其实也能看出来,这些外戚、勋贵争田早就是跨区域、甚至全国性的了。 朱厚照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太皇太后令他们交还一些田亩,可到嘴的肉,不经不番打,谁会这样乖乖的吐出来?便是长宁伯,其占地五千顷都不止,最后就把这么一块扔出来了。” 张永算是有正义的,“这些人真是可恶!说出来的感觉,像是就他最衷心,拿出的也是宝贝得不能行的家财,到最后还是阳奉阴违!” “你不必替我生气了。”朱厚照把这些田契都交给他,“往后也还是有机会的。这次清退的田亩全部列为皇庄,张永,你亲自带人接收,朝廷整军如火如荼,先把养甲级卫的缺口补上再说。” 继长宁伯周彧之后,庆云侯周涛清退了田亩四百四十六顷,会昌侯孙铭清退田亩二百八十顷,玉田伯蒋轮清退田亩一百四十顷。 最多的是明宪宗王皇后之弟王源,他本来就正在被人弹劾侵占民田之事。皇帝赏给他的土地只有三十顷,结果他自己一划,划出了一千二百多顷。 好了,正好赶上这事儿,弘治皇帝为了大局硬气了一回,特地降旨要他清还。 当然,农业国家,是不会有这么大片的土地无主的,只不过原来的主被这些人赶走了、或者杀了。 现在列为皇庄,对于百姓来说是一样的,无非就是占地的人从皇上的亲戚变成了皇上。 实际上外戚占地或者太监管理皇庄在收税这一点上,往往是比朝廷定的赋税高的,弄得百姓苦不堪言,现在至少朱厚照不会这么做。 要不然,为何要派有点正义感的张永总负责此事呢? 与此同时, 皇帝虽然想尽快平息此事, 但如此重大的事件,还是在朝臣之中引起了许多的反响,旁得不提,京城里多家官员的门口都挂起白布戴孝了, 弘治皇帝从来就没有这样开罪过大臣。 最后弄得大家没办法,内阁里,谢迁只能苦涩的说:“有此教训,往后太子殿下要大婚,可要仔细些。” “啧。”李东阳给他吓了一大跳,“于乔说的什么胡话。太子殿下娶妻,我们这些为人臣子的难道还能控制不成?” 谢迁本就是嘴巴大,也不是第一回 了。反正他是被搞怕了。 “事情闹到这个程度,逼得陛下不得不下此雷霆之旨,眼下事件似乎平息,但之后有何影响还不得而知。”刘健一边在写,一边在说,“最后的这个处置办法,应也是太子殿下所建议的。所以各处清退田亩都被列为皇庄,所得之税用于整军。” “刘阁老以为如何?”李东阳询问。 刘健驻笔想了想,说了四个字,“帝王之术。” 是了。 “如此一来,整军之事可成,外戚之患稍缓,而言官、士子……” 今后也更难有什么有效的反抗了。 甚至于,因为京城有杀人的氛围, 所以侧面都让整军之事提速了,原先大家都以为没什么,现在才知道,再仁义的皇帝,到底还是皇帝,碰上了事情也还是会杀人的。 这之后的几天,朱厚照不再去想这些事, 他大部分的心思落在了那几个甲级卫身上,那状态,就像失恋的人工作更加努力了一样。 “殿下,除了振武卫、宣武卫、兴武卫、英武卫这两万两千名士卒以外,经过这二十多日挑选,臣等几人又编选出,金吾前卫、后卫,羽林左卫、右卫四卫,原先他们都是负责巡警京师各门的,这四卫也一共两万两千名。除此外,还有府军前卫,府军后卫,这原本就是守卫皇城的带刀侍卫,臣建议,府军前卫人员不做大的改动,但仍为甲级卫。” 朱厚照点了点头,“准。” 守卫皇城的都是勋贵子弟,精锐是一方面,忠诚也更为重要。不管如何,最好是不要将其等级降为乙级卫,给皇上当贴身护卫的,领得军饷不是最多,说不过去。 “这样一来,一共也才四万四千名。” 王越禀告说:“殿下,再编练四卫、韩尚书那边倒是可以解决钱粮。但依照殿下所划定的标准,士兵身体要壮,作战要勇猛,过往当兵的记录要好。这样的……可不好找。” 朱厚照叹气,计划是一方面,现实又是一方面。他以前看电视剧,觉得人家一开口都是八十万大军、少一点的也是三十万北凉军,真不知道怎么搞出来的。 “那便先这样吧,标准不能够轻易降低。只要勤加操练,素质也可以提升。空余的一卫编制,作为一种激励吧,弘治十三年时进行全军比武,若有次级卫能够在战斗力方面做出提升,也可以将其列为甲级。直到甲级卫满员后,总数便不做调整,进一个则出一个,否则韩尚书又该叫苦了。” 一共就只能列十二卫,这已经很多了。除了府军前卫、府军后卫这两个名不副实的以外,还有朱厚照自己所领的腾骧左卫。这不能漏掉,否则腾骧左卫的士兵跟着太子反而没好处,那也不好。 韩文执礼回说:“只要强得是朝廷的军,不是添置享乐用的宫殿,臣就是辛苦,也要为殿下省出银子来。” 朱厚照听了这话心情宽慰,他做的事,哪怕认同的人不多,多少也还是有的。 而阶段性目标,他现在是做到了,从太监、商人、勋贵手中挖些钱财,把这八卫精锐给拉扯出来了。虽然过程中,出了一些其他事。这也是没办法的,朝廷那么多的人,总归各人有各人的想法。 这之后则需要一点时间了,整训、启用自己将官,直到让他们成为真正的虎贲之师。再之后……等待机会,一击而中。 第一百四十四章 王守仁被贬 京城之中杀得人头滚滚,倒也不是所有人都害怕,其中也有兴奋的。 这个人叫王守仁。 弘治十二年的乙未科科举还是照常举行了。 状元被皇帝授予了一个叫伦文叙的广东人,榜眼叫丰熙,是个瘸子。 在封建时间,一个瘸子能把榜眼这个位置拿下,可见他的才能是不一般的。 朱厚照当初初的那到策论的题,也是他答的最好。本来也有人要给他状元,大明朝状元是个瘸子……皇帝觉得不好。 太子也无所谓,反正将来成就如何,也不在于这个名次。 学历只是敲门砖嘛。 王守仁则高中二甲进士第十七名。 应该是弘治十一年的西北之行影响了他一点,否则名次估计会更加靠前。 四月时,他被授观政兵部,因为其喜爱军事的特点,朱厚照又通过吏部将他调整为兵部主事。 待了三个月后,到七月份时他写了一篇奏疏,但上疏之前,先去书院之中找了王鏊。 如今的书院已经比最早的时候热闹不少了, 甚至于之前皇太子所说的女子医馆也在京城之中开办了起来,坐馆医生就是谈允贤,她自己又看病,又在书院的女子医学宫中教授医术,每日时间都要拆开分两半用,很辛苦,但是至少比之前那样行医困难要好上许多。 女子医馆开办后,成了京城里最为特别的一件事情,虽然时人也有说过其不好的,但当家里的女眷生病,一个一个的还是送过去看了。 毕竟,比起让男大夫望闻问切,还是女大夫方便点。 大明嫡长子 第126节 除了医学宫,王鏊担任院长的往圣学院也是经常挤满了一屋,随着时间延长,渐渐的开始会有定期的文会,专门就‘经世致用’这套学说进行系统性的辩论。 朱厚照要的就是这个慢慢散出去的影响。 至于军学院,则安静许多,反正就是那三十人的事。 王守仁去拜见王鏊的时候,王鏊正在和张天瑞商量事情。稍微等了一会儿之后他才进去。 王鏊也是许久没见他了,见面就道:“说起来,最近因为太过忙碌,还未向你道贺。你当初说过,令尊阻拦你过甚,其缘由便是因为科举。这下好了,总算得偿所愿。” 王守仁在王鏊面前还是会谦虚一些,他行了个大礼:“是晚辈不对,弘治十一年,晚辈在甘肃得守溪先生教导,还未来得及言谢呢。” “与我就不必如此客气了,”王鏊问道:“怎么了?今日来此是有什么事?” 当然是有事才来。 王守仁很是正式的问了一句,“守溪先生,当日在甘肃,张坋、朱明志所行之事守溪先生还记得么?” “怎么忽然提起那两人?” “太祖皇帝当年设卫所制,军卒闲时种地,垦荒屯田,如此不费银而养百万军。而如今呢?就如那甘肃镇,边军战力之弱、军卒生活之苦已是难以想象,卫所制怕是名不副实了。” 王鏊脸色一变, 他是万没想到王守仁跑到他这里说出这一番话。 “伯安(王守仁字)慎言。” “不,守溪先生,我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王守仁拱手向皇宫的方向作揖,“殿下因知道下官喜好兵事,所以中进士后,特调下官观政兵部,而后又授兵部主事,几个月来,兵部整军大有成效,甲级八卫每日操练,假以时日必为一支虎军。可边军呢?边军怎么办?” “殿下赐予下官厚恩,自然是要下官操心国事,以为效用。可自四月以来,下官每日去兵部当值,进了出、出了进,如今尚无只言片语献于殿下。下官心中实在难安。” “因而便想到当初在西北之经历,边军之弱,在于士兵生活困苦,生活困苦在于无田,无田则因军官欺占普通士兵之田。” 王鏊听明白了, 王守仁是立功心切,在兵部晃悠了三个月,心里有些急了。说起来他二十七岁,年轻、又刚中进士、去年还在甘肃立了功,所以难免急切了些。 能发现那些问题,也算是他眼光独到。 敢写出来、说出来,更说明他秉公无私、勇气可嘉。 但王鏊还是伸手阻止,“伯安,你不必说了。我与你父亲实庵先生有同僚之谊,与你也有数月之交。你自称晚辈,若真的将我视为长辈,就听我一句,此疏万不能上!” 王鏊这个话让王守仁万分不解。 “为何?当初在甘肃,我与守溪先生共同对敌,对付的就是张坋、朱明志这样占士兵之田的贪渎之人。张坋被捕之后还叫嚣,天下不独他一人这样做,为何就只抓他!现在听守溪先生这样的话,下官更加不解了,难道就真的只能抓张坋?是因为那些人太多了吗?可如今殿下监国,杀贪官、惩外戚,只要是侵夺民田的,全都处置了。为何不能将军屯也翻出来整顿?” “伯安。”王鏊叹了一声气,“你说的那些事,你以为殿下不知道吗?” 王守仁瞳孔更加瞪得大,“守溪先生……这是何意?” “军屯之事涉及太广,这可不像齐宽案、绝非办一个按察使那么简单。你现在将这个疏递了上去,殿下该如何处置你想过没有?” “自然是丈量田亩、清查军屯,重新恢复卫所制。” “哪里那么简单?”王鏊真要给他上上政治课,“你既然是要报殿下知遇之恩,那么在行事的时候就要替殿下着想。你现在这个疏递上去,殿下绝不会照此办理,而且还会引得边军震动,使殿下难以妥善处置。真到那个时候,为了平息边军的非议,你王伯安就要大祸临头了!” 王守仁有些不信,皇太子如今所展现的是什么气象? 岂会因为一点困难就放着正确的事情不去做。 最主要的是他不愿意放弃,辛苦了三个月,茶不思饭不想的、天天就琢磨这事儿,终于给琢磨出来了,然后就说算了? 而且如果证明他讲的有问题、或者解决的办法不对那便也认了。 自己学艺不精,回家再治学呗。 结果说了半天,这是……确有其事啊!所以明明是正确的! “多谢守溪先生。但范文正公曾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伯安得殿下之恩遇,擢为兵部主事。若是因害怕自己之祸而偷滑躲避,想来将来也就没什么大出息了。守溪先生想看到的难道是那样的王守仁吗?” “这……”王鏊也是有文人傲骨的,王守仁这一番话还真叫他有些不知道说什么好。 是啊,如果王守仁害怕灾祸而不向上直言,往后又有什么价值呢? “不对,不对。”王鏊还是要阻止他,“你这是给殿下添麻烦。伯安你听我一句劝,且等上几年,这件事一定会有一个结果的。” 王守仁就问:“那么是几年?” 王鏊想了一下这事得巨大难度,“十年八年总归是要的。” “十年八年?那样来不及的!鞑靼人在达延汗的率领下每日都更加强大,十年后军屯形势更加恶化,边军战力更加孱弱,到时候如何等挡得住鞑靼大军?” 说着,王守仁也就不听劝了。 他不能在兵部就这么晃下去。 王鏊拦也拦不住,最终叹息一声,“……也许是去年到了甘肃,便立下了智擒张坋的功劳。所以性子更加急了。” 人各有命,命岂可违啊? 回到家中的王守仁独坐书房,三日不曾出门。最早他曾想向皇太子谏言‘行法以振威’、‘严守以乘弊’等策略,但西北之行让他明白,边军的羸弱最根本的就是在于屯田被破坏。 弘治十二年七月二十二日,兵部主事王守仁上《请查军屯疏》,疏中直言: 将官推举、多以贿通,一握兵权,如获至宝,既求偿债,又欲肥家,役军多至千人,侵屯动以万计,扣克赏赐,以贿权贵如此也……十月风霜,士甲无绡,妻居无煤,幼儿裸体…… 此疏一上,不仅是朝堂,也在边军之中激起千层浪, 站在边军的角度上想一想,皇太子都干过什么? 齐宽这样的大臣侵夺民田被拿下,岐王、雍王这样的藩王奏乞田亩被拒绝,还有一众外戚清退田亩。 现在轮到他们了?这个时候看的就是太子的态度,如果太子默许,那么事儿就大了。 与此同时,朝中大臣也大多不同意,刘健、李东阳、谢迁等人全部反对,军屯和其他的性质都不同,军屯涉及到边军众多将领,鞑靼人又在北方虎视眈眈,这个时候怎么能做这些事? 朱厚照将王守仁的《请查军屯疏》放在怀里揣了三日,读了又读,其中那句‘十月风霜,士甲无绡,妻居无煤,幼儿裸体’,让他心痛莫名。 但最后还是下了一道旨意:谪贬兵部主事王守仁至贵州龙场,担任龙场驿栈驿丞一职。 王守仁接到旨意的时候人都有些懵了,整个人的世界观受到冲击,因为在他的印象中,太子殿下绝不是昏聩之人,他的奏疏直言各地卫所弊病,那里面的土地兼并更加疯狂和严重,最后怎么会是这样的结果? 第一百四十五章 初议马政(一) 王守仁不理解自己上疏陈边备弊病错在了什么地方。他甚至怀疑过,这个旨意到底是不是太子殿下发出来的。 但不管如何,用了印的圣旨不是假的,除了收拾细软往贵州去以外,他没有别的选择。 这个时候再去找王鏊? 他有点觉得不是滋味,于是他决定先绕道山东,去拜访一下自己那位还任着山东布政使的父亲王华。 家人是最后的港湾。这样朴素的话语从来不假。一个男人满怀激情的时候忽然遭受这样的冷遇与挫折,除了家里,他还会想要去哪里? 八月的京师酷暑难耐,王守仁决定先坐船前往通州,而在这条船上,他碰上一个人,一个和他一样的乙未科进士。 因为外面热,没有人喜欢在甲板上待着,于是在船篷内,此人就这样到王守仁的面前坐下,像个自来熟一样,抬手即称:“想必,这位便是请查军屯的王伯安王兄了。” 王守仁打眼一看,有些觉得很怪异,因为这家伙膀大腰圆,伸出来的手指都比常人要粗壮不少。看着像个武人。 可偏偏一身文人服侍,动作、言谈都是士子的派头。 且他既然说出请查军屯四个字,想必也是在京中为官的了。 “……正是在下,不知,是哪位同僚?” “在下伍文定,和王兄一样,是乙未恩科的进士。” 王守仁听到这里,心里便认真对待起来,虽然他因为自己的遭遇打不起精神头,但碰上一个进士,该给的尊重还是要给的。 所以抬手作揖,“原来是同科,请伍兄见谅。对了,伍兄这是……?” “喔。”伍文定继续抬着粗壮的胳膊,“在下被委任常州推官一职,本该在四月时就赴任,不过当时在下不幸病了一场,耽搁了些时日,眼下虽还未痊愈,但圣命在身,实在是不敢再拖了。” 王守仁看他的强壮威武、又精气充足得样子,心中泛起嘀咕:你这还叫没痊愈? 但这份疑虑显然比不过他心中缓缓升起的更大失望, 恩科之后授常州推官(推官:府一级所设,正七品,相当于法院院长),就说明伍文定在科举的排名在自己之后。 毕竟到六部任职和跑到常州去当个推官,那还是不一样的。 然而讽刺的时候,不过三个月的时间,两个人一同出京,情势又是天翻地覆的变化了。 “伯安兄的《请查军屯疏》,伍某也看了。伯安兄舍生取义、为国献策,请受伍某一礼。”伍文定看着是个‘粗人’,但行事还真的挺‘文人’。 按官职,人家现在是大的。 所以王守仁不敢托大,连忙说:“不敢。不过王某也不是请查军屯的王伯安了,而是龙场驿丞王伯安。” 这话带着些自嘲。 “王兄何必妄自菲薄?”伍文定鼓励道:“当今太子是圣君之气象,想来过后不久,殿下就会想起这份《请查军屯疏》。” 这是安慰的人话,人家随便说,自己随便听。 “便借伍兄吉言了。” 这次王、伍相会并没有什么波澜因此而起,只不过两人也算因此相识。 王守仁到了山东之后,本想着父亲总该要安慰他一下, 毕竟一个新科的进士,搞去当驿丞,整个大明朝他还是头一个。 但没想到布政使衙门的大门他也没能进! 烈日当空,王守仁站在门外彻底的迷失了。 这又是为什么啊! 委屈,真是说不出的委屈。 在殿下那里、王鏊那里,有了委屈他就只能自己忍下。但到了父亲这里,他便实在是忍不住。 王华不见他,他就站在门外。 日头晒得看门的守卫都躲到了门檐下的阴凉处,便是街上的狗也知道躲在树下一遍又一遍的吐着舌头。 这布政使衙门的门前空地上,却站了一个年轻人,动也不动。 街上人虽然少,但时间一久百姓来来往往的见到的多了,自然会有非议。 大明嫡长子 第127节 还好看门的守卫知道这是布政使的公子,言语不敢怠慢,还会去请他一起到阴凉处等,可王守仁犯了驴脾气,就是不动。 后来没有办法,王华就托衙门里的人出来给他带一句话, 是一个穿着官服的老者,现在只要穿官服的都比他王守仁官儿大。 老者问:“公子是白身否?” “下官,任贵州龙场驿丞。” “那为何不去贵州上任,而来山东布政使衙门呢?” 这问题问的,看大门的都知道我是王华的儿子! 王守仁又忍了,“下官是寻家父而来。” 老者摇了摇头,“公子受贬黜而至贵州,理当上任,为何要来山东?你去贵州做什么,君父都有交代,令尊又不知道贵州之事。若是因为心中受了委屈,那更加不必,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有任还不去上、特意绕道山东,难道……是要到此诉苦的嘛?” 王守仁听了此话心头一震。 坏了,若是给有心人抓住,参上一本,说他对君父不满,搞不好还要连累父亲。 “下官糊涂!这就走了!”走了半步他又回头,“请替下官传一句话,就说孩儿知道错了,这就去贵州上任。” “嗯,孺子可教也。”老头子一边点头,一边捋着胡须。 回身之后入了大门,就撞到了已经在此偷听的布政使大人,王华。 王华哪里不想见儿子? 父子分隔两地,其中分别之苦他又怎么感受不到。 因为酷热,路上行人稀少,只有王守仁一个人背着行囊赶路,不时地还要抬起胳膊擦一擦额头的汗,那背影多少是有些落寞。 作为父亲,王华也一阵酸楚涌上心头,“我儿,保重。” “藩台不必忧伤。伯安公子为国上疏,直言边军弊病,颇有诤臣之风采,假以时日,必是国之栋梁。” 大概是这个时刻,王华才会有些怀念当初自己这儿子在家和他犟嘴、惹他生气的时候,那会儿就盼着他科举有成,光耀门楣, 现在进士是中了,但却要去贵州那种地方。 “哎。” …… …… 而在东宫。 朱厚照的心思被一封奏疏给吸引了过去。 其实太子监国之后,所表现出的锐意进取的精神给这个昏昏沉沉的大明官场注入了一针强心剂。 各地的官员都想要把自己对于某项国政的见解送到太子案前,所以不止王守仁这样。 但事情都要分个轻重缓急,以他朱厚照现在的能耐、这个时代的局限,他不可能把所有事情都做得尽善尽美。 之前许多措施,根本上也都是治标,例如雍王、岐王奏乞田亩、不准。本质上只是停止了这项弊政,但先前已经被占据的,原来什么样现在还是什么样。 没有办法,现在许多事做不了。 也总归是最近整军有些成效,他才更加多了些底气。 而今日这封奏疏却与其他不同,朱厚照想要找臣子来论一论, 上疏的人叫杨一清,原本他是弘治十五年由南京太常寺卿转任陕西巡抚,并督理陕西马政。 现在朱厚照来了,他怎么会把杨一清这种人扔到南京去浪费几年呢?他又不是王守仁,都已经四十五岁了,杨一清已经是成熟的杨一清了。 弘治十一年,左顺门之变前后,皇帝和太子大面积调任官员,当时朱厚照已经把杨一清给稍待上,升任陕西巡抚、专督陕西马政。 一年有余,终有这封《请除马政之弊疏》。 内阁及六部尚书都来了之后,朱厚照让刘瑾把这封奏疏依次给大臣们阅览,他则耐心等待。 在封建王朝,马政是绝对不能绕过去的一条关键国政。国事莫大于戎,军政莫急于马,就是这个道理。 因为战马,在冷兵器时代太过重要。 如果指望整出十万或二十万的步兵、就可以在游牧民族面前称无敌,这是历史虚无主义。因为人家不和你决战,就是打一下就跑,这样对于被打的这一方来说就非常的被动。 明朝中期,弘治皇帝也派马文升整顿过边军,正德皇帝更是号称武皇帝,同样整顿过京营,将军方面也有王越这样的名将,以及接任王越三边总制官的秦紘,这都是很有能力的大臣。 史书记载秦紘负责西北军务之后,挑选壮士,兴设屯田,重申号令,军威大振。 但鞑靼人在弘治十三年、十七年、十八年都有较大规模的寇边,他们总是来了就抢、抢了就走,明朝则始终采取龟缩不出的守势。 有时候也真不是‘国军不努力,’实在是战马不如人家、骑兵不如人家,追都追不上,还怎么打。 所以历代有为君主,如朱元璋、朱棣、朱瞻基都对马政寄以很大的重视。 朱元璋说:自古有天下国家者,莫不以马政为重,故问国君之富者,必数马以对。 就是说古时候的国家,问国家富不富,先不是问钱粮,先是问有多少马! 朱瞻基也告诫大臣,叫他们关注马政,说:军国所用,马之为最。军国大政,马政亦大。 而按照一般的套路,和其他所有制度一样,明朝的马政在开国之初还是比较好的,永乐驾崩时,能养150万匹战马。但到弘治十二年……怕是连这个数字的一半都没有了。 这也就是之前毛语文在大同查走私商人时所遇到的‘大同缺马’的背景。 杨一清的奏疏中言明,陕西的养马机构只蓄养了两千多匹战马,其中还有不少是老弱病危马…… 李东阳在看奏疏的时候则在想:杨一清也是个聪明人,眼下看京中局势、太子所为,他应是料定将来朝廷必会对鞑靼用兵,既然用兵,又怎么会忽略马政? 而他负责督理马政,这就不妙了, 如果真到了那一天,朝廷要用马,他这个总负责人却拿不出足够的战马,那不是屎盆子全扣在他的头上? 毕竟马政怠坏至此又不是他杨一清的罪过,凭什么顶这个雷。 所以还是早早的把情况报上去,既为国为民,又解除隐患。而且说得越严重越好,反正到时候出了问题不要来找我。 而一旦朝廷重视,把这件事做起来了,那督理马政的官员岂不是政绩显著?他杨一清也能够在太子这边来一个‘青春版的简在帝心’。 这就是经验丰富和初生牛犊的区别。 看看王守仁那封疏上的,劲头很足,但搞得大家人心惶惶。再瞧杨一清这封疏上的,挠的就是殿下的痒处。 李东阳不动声色的点点头,现在就看殿下怎么处置了。 “怎么都不说话?” 可能是杨一清的奏疏太过深刻,搞得大家都有些‘畏难情绪’了。 但朱厚照不是那种性格,封建时代当然难,要在这个体制下激发出点活力出来也不容易,可不能就这么认了吧。 “本宫自监国之始就说过,任何事项都是要先搞清楚什么状况、问题在哪儿,有问题不怕,总归是想办法一起解决。要不还是各抒己见,都说说马政……可还有改良的余地。” 明代的马政呐,也真是难。 “殿下,臣先来说吧?”刘健是内阁首揆,这个时候所有人都可以躲,他躲不了。 第一百四十六章 初议马政(二) 如果专门去读中国马政的历史,会遇到一句话,叫“马政莫详于明,亦莫弊于明”。 就是因为朱元璋吸取了历朝历代马政的教训,制定了较为完备的马政,但吏治败坏之后,异常完备的马政又酿成了太多灾难。 总得来说,明朝获取战马有三个方式。 一个就是官牧,这个很好理解,由朝廷划定草场,专门养马。朱元璋为此设立了一个机构叫太仆寺来管理,就挂在兵部的下面(后期又增设苑马寺)。 不管叫什么名字,反正就是皇帝专门派了一帮人、管理一块草地,负责养马。 后面败坏的缘由也很明显,就是草场被宗藩、地主豪强占了,当然其中的原因又很复杂,便是开国的时候人少、有地方养。随着人丁滋生,有些地不得已要开垦出来种粮食,所以有的也是被军、民给占了。 第二就是茶马贸易。它主要是在边关地区,用茶叶和西藏、西域以及北方游牧民族换马。直到现在,有些地方仍然会有一个景点叫:茶马古道。 但这个渠道,被茶叶走私给搞坏了。 第三个方式,就是造成巨大灾难的源头,甚至创造了一个词叫‘响马’。 这个方式叫民牧。 民牧这个政策是借鉴于北魏和宋朝,就是让百姓帮助朝廷养马。 总的原则就是帮我养马,养好了我免你的税,养坏了,你赔我。一般会有‘计户养马’和‘计亩养马’这两种方式,就是这五十亩地养一匹马,或者你们十五户人家一起养一匹马。 但时间一久问题就来了, 首先,我作为百姓,朝廷今天给我一匹健康的马,但是他娘的我就是运气不好,那匹马明天就是一下子病死了我咋办? 那就得赔,一匹马可贵了,少说要二十几两银子,所以不断有家庭因为养马而破产。 其次,一起养马,就存在豪强欺压百姓的情况,比如我们二十户共同养一匹马,大家各养三十天。那么有势力的人,就会选择草木茂盛、人不忙的季节去放马。 像是没什么草、又忙得要死的季节,就让穷苦百姓去放,耽误了农时不说,放马还得跑更远、更多的地方,所以百姓苦不堪言。 本来一年到头扑在土地上能吃饱已不容易,这一耽误基本就面临饿肚子。 这个问题是无解的,只要是各家一起养马就肯定会出现,洪武年间就有这样的现象。 再有,朝廷把一匹马交给百姓去养,会要求一年你给我产一匹小马驹,但这个小马驹合不合格要送去验,这个验,就有学问了,因为验就得有官吏负责。 这可是执法岗。 平头百姓抱着马去验了,合不合格就只看小马驹是不是活蹦乱跳? 所以自弘治开始、到嘉靖隆庆年间,老百姓就不养马了。 不就是赔么,我宁愿赔也不养。养个马费人、费时、费银子。我不如凑笔银子直接赔了拉倒。 因而当时还记载有很多‘虐小马’的情况。就是好好的小马驹,也要给它弄死,反正就是不养。 但‘我赔你’这话讲得容易,搁许多平常百姓基本就得卖儿鬻女。如此沉重的负担,导致此时的养马之地——河北百姓是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正德年间,直隶霸州文安县爆发了刘六刘七起义,被称为“响马盗”,这次起义规模颇大,起义军从北直隶开始打、打到山东,竟然还回攻京畿,当然是没成功了,但后来又转战河南、湖广、南直隶等广大地区。 前后打了三年才平定。 这可是中原腹地,农业国家打三年仗,这损失什么概念? 大明嫡长子 第128节 所以仔细去梳理上述获得战马的三个方式,不要说朱厚照了,就是内阁这帮国家顶级人才也开始低头沉默、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刘阁老说了半天,无非就是把杨一清的建议再优化一下,杨一清说要“严私通禁,尽笼茶利于宫”,其实就是禁止茶叶走私。刘阁老就说朝廷应该支持。 至于宗藩所占的马场,迄今为止弘治皇帝动作最大的就是拒绝岐王和雍王的奏乞罢了。 而清查田亩,也是近期不会所为之事。 这就是封建时代国家的困境,因为既得利益者庞大,所以必须要有军队,才能改革得动,而要有军队又必须把那些利益抠出来一点,这不是死循环么。 朱厚照感受到了,这是一项大事,怕不是一两道圣旨、一两个月就可以解决的了。 “……杨一清所说的严查茶叶走私,诸位以为如何?” 李东阳抬手称道:“臣以为不妨一试。” 这就是让杨一清去冲锋陷阵、去顶雷了。大家自然都没太大意见。反正得罪人的事情是杨一清干。 “韩尚书。” 韩文出列,“臣在。” 朱厚照问道:“你是管着钱粮的,你说为何茶马互市之外,茶叶走私盛行?” 韩文奏对,“自然是获利巨甚,许多百姓宁冒其险。” 本来是官方垄断的,国外的商人想要获得茶,那就只能和官方贸易,这样官方就有定价权。洪武年间,一匹马就卖37斤茶叶。 可民间的茶叶价格哪里会这么贵,真的用这么点茶叶换一匹马回来再卖钱,岂不是赚翻? 巨大的利益面前,茶叶走私换马是止也止不住的,这就有点像用面包去苏联换飞机。 朱元璋为此还杀了个女婿表明决心。可他和朱棣父子俩管得住人,后面哪个皇帝还管得住? 你让弘治皇帝杀个女婿试试,虽然他也没有女婿就是了。 而且国外的商人也不喜欢和官方做生意,因为私人茶商便宜。 这就让朝廷很尴尬,如果要完全杜绝这种行为,那么所投入的人力和财力怕是也不小,行政成本一下子就上去了。 “既然获利巨甚……”朱厚照想了想,“那么想要以雷霆手段完全禁绝想必也难度巨大。最后就是动静大,效果差。” 手榴弹炸跳蚤啊,看着热热闹闹,不解决问题。 这个时候吏部尚书屠滽进奏,“朝廷垄断茶马贸易,本意是想要用更少的茶叶换到西域更多的战马,可现实已不可得,西域的商人只会将上等战马卖给私人,次等的交易给朝廷。殿下,如果……朝廷放开了茶马贸易的禁制呢?” 朱厚照挑了挑眉,“你的意思是,像市舶司一样,设立专门的茶马贸易场所,允许商人合法贸易,而朝廷以此收税。” “不可!”王越立马反对,“西域因饮食之问题,奇缺茶叶,朝廷控制茶叶不仅是为军马,更是为控制着西域诸国的命脉。一旦解禁,数年之后待其强盛,岂不知会惹来兵祸?” 他是从战争的角度去看。 也确实有道理。这种战略性资源怎么能敞开出口? 头疼。 其实朝廷垄断了茶,还和茶引还有关系。 盐、茶、铁都是官营,这个东西轻易更改是不太可能的。 说到底,封建王朝总归是缺的。不是缺这个,就是缺那个。 其实这些种种原因之中,还有一点,就是当政者对马政不够重视,因为马场在偏僻的边关之地,牧马生活也艰苦,所以去那里当官的大多都是朝廷放弃的官员。 弼马温嘛,哪个皇帝选派自己重视的官员去干这个活儿? 那么好了,上头不重视,下头自然就随便搞。 朱厚照想了想,说道:“这样回复杨一清吧,首先是他所说的严查茶叶走私,照准,咱们看看他能做到什么程度。另外,照他所奏陕西牧马场,不是仍有六万多顷么?先将朝廷已有的牧马场经营好吧。眼下是承平时期,各地战马的空缺可以慢慢补,反正本来也缺,缺一百匹是缺,缺两百匹也是缺。刘阁老、王尚书及屠尚书。” “臣在。” “你们回去后整体梳理太仆寺及负责陕西各牧马场的一众官员。政绩不好的,一并罢黜。重新拟任声名较好的官员,太仆寺卿现在是谁?” “启禀陛下,此人名王霁,任此官职已经有近十年了。”自上次提醒之后,屠滽现在对各官员的熟悉程度加深了许多。 十年还不动,果然不受重视。 “撤了他,换太子冼马梁储,命他负责朝廷官牧马场。” “是。” “告诉杨一清,让他给朝廷守好那六万多顷,若有人再欲侵占,让他写个奏疏上来交予本宫。”朱厚照安排了这一节又想了想,“王尚书,太仆寺归你管辖,因而你也要和杨一清联系,看看他的陕西马场,一年能提供多少精壮马匹。” “然后将这些优良的战马集中,训练出一支精锐的骑兵部队。那个杨尚义,是你推荐过的,此次军学院考核他还是优等,你回去后命他去大同任职,担任骑兵之将。并且要求他,每隔半年向朝廷汇报这支骑兵的发展状况,这个奏疏,本宫要看,刘瑾。” “奴婢在。” “若是我忘记了。你记得提醒我。” “是。” 这句提醒就是要告诉在场的所有人,谁也不准拦着杨尚义的折子。 众人一听,就觉得杨尚义是被天上掉下的馅饼儿砸中了。 其实单看这个政务,杨尚义有点具有了后来清朝时大臣所有的‘密折之权’。 这可不是小事。 另外,封建国家,不是没有力量。 关键是要看谁使这个力量,就像历史上的正德皇帝亲自指挥应州之战,虽然说国家是没钱,但皇帝在前线指挥,那和一个将军在前线指挥的后勤保障力度能一样? 现在也是如此,朱厚照亲自过问陕西这六万多公顷的马场,重新委派官员,养出来的马先弄一支骑兵部队出来,只要他盯着,肯定是有效果的。 “等有了这支骑兵,打败了鞑靼人,咱们就去长城外,牧马!” “英明无过太子!” 这其实也是没办法的办法,不然你说怎么办呢?让弘治皇帝下令把朱家的王爷都杀了,把草场都还回来? 怕是要天下大乱了。 茶马贸易更是复杂的不要不要的。 当然,朱厚照还关心一点, “官牧和茶马贸易便先如此。民牧这一节,其害之深,触目惊心。民困于马,莫知所逃,生驹则为求倒死,无驹则欣以相庆。宁复出银、不愿养马。长此以往,只怕民心就尽失了。”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专项整治 有关民牧的方式对于百姓所造成的负担,这间房子里的人应该没有不知道的。 但是战马的重要性,任谁也不敢改动太多,百姓不苦,国家就没有马,国家没马,这个罪名谁敢担? 所以最后就是再苦一苦百姓。 “弘治五年时,兵部尚书马文升也曾有意改良马政。他令今后将所属官军领骑操马匹,置立印信,文簿每月三次点视。臆息肥壮者,列为一等;臆息瘦者,列为二等。若三次点视俱瘦,以后马匹倒死者,着令买补以戒军士不肯用心喂养之弊。其三次臁息肥壮遇有急病证倒死者,免其追赔。” 这种做法,就是把军马做上标记,然后过段时间就去看看它肥壮不肥壮。 如果一直肥壮,忽然死了,那也‘免其追赔’。 其实就是将马匹赔偿的情况细化,也更加人性化。 属于有点用,但也只有一点的那种。因为记录它肥还是不肥,这就容易滋生腐败,给钱的自然就是肥壮了。 朱厚照听刘健讲了这么一大段,证实了他心中两个想法, 其一,确实有人领了马回去之后,运气不好把马养死了,而且还不是一个两个。 其二,说明马政之害深入人心。 不然马文升就不必做这个改良。 “各位都是朝廷股肱之臣,依你们所言,民牧的方式如果照眼下这种方式继续下去,朝廷还能收到足够多的马匹吗?” 王越听出了不好的苗头,殿下不是要减少牧马吧? 这兵部没有马可怎么办。 “殿下……国事艰难,朝廷虽有心想疏解百姓之困,但马政亦是祖制,轻易改动,恐非善事。” “祖制吗?”朱厚照呢喃的说:“我记得太祖高皇帝曾有言,国以民为本,若因马而疲民,非善政也。” 这是朱元璋原话,在场好几个大学士,应当是记得的。 朱厚照记忆之中也有刘六刘七的大起义。 而且离现在没多久了。 农民一旦起义,其实就是活不下去了。不然以中国的老百姓来说,不要说一天三顿,就是一天一顿都不会轻易造反。 造反,这绝不是一个浪漫的词汇。 这是要诛九族的。 朱元璋当年连和尚都当了,都没想过要去造反。 “……本宫有一点不是很明白,”朱厚照打算询问清楚,“弘治十一年在大同,发生的商人和鞑靼人交易违禁物的案件,其中有一个讲情的理由,便是说大同缺马,因而要向鞑靼人购马。所以,既然可以向鞑靼人购马,为何不能向朝廷关内的大明子民购马?是因为关内不适养马,鞑靼人的马更好?还是因为即便将全国的马匹购来依然不够?” “殿下,”韩文出声,“这个问题臣可以回答殿下。草原上的马高大,南方的马匹矮小,这原也没错。可殿下想想,即便北马也有上等马和下等马之区别,鞑靼人会将上等马卖给我们吗?” 朱厚照点了点头,这几个尚书里面,韩文还是比较能干的。 王越基本没多久好活,拿他来充当兵部尚书的门面的。 “有道理,继续说。” “臣听闻在草原上有这样的笑话。便是说鞑靼人在小马一生下来后就将其留在山下,把母马系在山顶。如果小马驹能够从山下一跃而上跳到母马身边,这是好马,留着自用。” “若是一下跳到半山腰然后溜达上去找母马的马,则列为肉马,意为杀了吃肉。” “而懦弱而不敢往上跳的,卖给大明。” 这种事情朱厚照还是头一回听说。 所以很不高兴的‘哼’了一声。 但其实想想也合理,马是一种重要的战略物资,想用钱买到好的?二十一世纪人类都没文明到那个程度。 “至于集全国之战马是否够用,则要看战事的发展,若是数十万部队出征,从战马、到运输的马匹往往需要上百万匹,我大明现在全国的马匹不会超过五十万匹,自然是不够的。” 大明嫡长子 第129节 朱厚照大约明白了,“那么平时所用之马,应当不需要那么大的数,这是否可以向民间的百姓购买?” 韩文答:“弘治六年时,时任兵部尚书的马文升已上疏朝廷,决意将百姓养马任务化为赋税,交归朝廷,以边镇自行采买马匹为主。弘治六年后,南方多省都有类似的请求,希望改养马为征银。” 其实就是马户交一笔银子了事。 这是自下而上的政策改动,说明此时的民间对于养马已经极为厌恶,宁愿交银子也不养马。 “殿下若要扩大购买的规模,臣以为可行。但说到底还是要马户交税,因而臣不敢保证,真的可以疏解民困。” “若不要马户交这笔‘赎马之税’呢?” “不交税朝廷购马之银钱就没有来源。” 朱厚照则说:“非也,穷苦百姓因为养马,已经顾不上务农。如果朝廷不让他们养马,改为种地,那么朝廷的税赋是会增加的。本宫可以向父皇请旨,河北之地增加的赋税皆可调用为购马之费用。” “这……” 大家也都没说话。理是这个理。 但是吧……从洪武到弘治,全国开垦的土地越来越多,人丁越来越多,岁入怎么还减少呢? 所以太子的办法,是管用的,的确会增加赋税,也许还能增加不少,因为河北的百姓受民牧之苦极深,真的让他们好好回去种地了,那生产都是有积极性的, 所以赋税增加三年、五年,十年,甚至说长点儿,二十年都可以做到。 可三十年、五十年之后呢? 一切又回到原点。 五十年后的人回头一看你这个改革,根本就是一场空,本来还能搞几匹马,现在是马也没了,赋税也没了。 “怎么了?” 大家不说话。 韩文就把这个道理说了。他得把以后得问题和太子说清楚。 “……也许至那时,朝廷便既无赋税、也无良马了。” 朱厚照心想那都几十年之后了,几十年的时间,国家指不定给我变成什么模样了呢,说不定大航海都来了。 而且要不了几十年,他就要把那些被抢占的牧马场全部都夺回来,到时候官牧增加,情况又不一样了。 “韩尚书想过没有,如此弊政如果坚持不改,穷百姓、苦百姓、困百姓,也许我朱家就没有后世之君了!” 众臣全部跪了下来,“臣等辅政不力,请殿下责罚。” 看起来他们也没什么意见了。 但这样重大的事情,不能草率的施行。 “马政非善政已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朝廷需要马匹,本宫也知道若轻易取消,恐影响未知,且朝廷托给百姓的马匹若是骤然全数收回,那么多的马,又要放到哪里去养?还是就地杀掉?这都需要考虑。因而还是两手行动吧。” 朱厚照本来思路也不是很清晰,都是在和臣子的讨论之中,渐渐找到了还算可行的办法,“其一,便是挑选北直隶一到两个县试点,取消由马户养马的民牧之策,那些交给百姓的马匹,朝廷原数收回,随后交给梁储,叫他给杨一清送去。他这个太仆寺卿不能天天都在京城待着。” “刘阁老,你要挑选得力人手,任这两县的知县。” “是。” “殿下。”谢迁在这个时候提出了一个疑问,“若此例一开,至用兵之时,朝廷即便有钱也买不到马匹又要如何?” 朱厚照回答:“取消马户养马,不是彻底不养马,如果朝廷改为用银子去民间购马,如此一来百姓有利可图,自然就会有人愿意养马。这其中关键就是银子够不够。” “韩尚书,户部要重点关注试点县的赋税增长数据,一年后本宫要看到这份详实的数据,如果增加的赋税能够覆盖购马的银两,或者即便短缺但短缺的不多、朝廷可以承担得起的,那么到时可以考虑扩大试点。如果发现赋税并无多少增长,或者离购马所需银两实在太远,那么本宫与各位先生就要另寻出路了。总得来说,以稳为主,稳中有进。” 谢阁老觉得这个说法有意思,“殿下的总结,很是精炼。” “试点的县,取消了就回不了头了。谢阁老,这可不是好玩的事。” 谢迁:“……” “是。” 取消了自然就回不了头了。 因为百姓本来就极度厌恶,终于解脱了,你又让他回去?岂不知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 “其二,在并未试点的县,本宫决意授意内阁、吏部、刑部、兵部、大理寺、都察院,六部委……喔,不,就是你们六家联合进行一次专项整治活动。” 这一点大臣们就不是很理解了。 刘健拱手,“请殿下示下。” “各位想过没有,朝廷的制度没有一条是要将百姓往绝路上逼的,可为什么马户的生活如此困顿,在国家承平年代都要卖儿鬻女?这其中,又有多少吏治败坏?大小官员上下其手,欺压百姓!” “试点之策效果不知如何,朝廷三五年之内依然离不开民牧。可也不能眼睁睁的看着百姓被欺负,因而本宫所说的专项整治,便是专门针对底层的官吏在验马、点视(清点马匹,记录马匹状况,容易滋生权利寻租)以及轮养(几户轮流养、大户会欺压百姓)等过程之中的不法行为进行打击。” 刘健一听,这不得了,真要如此那从上杀到下,估计也没几个冤枉的。 “殿下,这样一来恐杀势太甚!” 朱厚照却不愿有所让步,一来他知道马政这整个系统都是不受重视的官员,就是一帮弼马温。 他这个太子当到现在,是这也动不得,那也动不得,到现在连这几个养马的官员都动不得? 太仆寺,从三品机构,杀个最大的官也就是个从三品。又不是西游记,还能来个弼马温能变成齐天大圣不成? 即便真有什么,京营刚刚历经整顿,北直隶又不远,就近拉出去检验检验也不错。 但是考虑到人手问题,他没有那么多人一下子在北直隶开展这样的行动。 “刘阁老不必多言,害民的官吏多杀一个我大民的民心便会稳固一分。不过倒也不必全部算上,同刚刚试点取消马户养马一样,便先挑两个情况最严重的县先进行专项整治。” 朱厚照掷地有声的说:“先抓捕,再定罪!不杀一批这样的无良官吏,百姓便不得安生!这件事本宫去向父皇请旨,让锦衣卫从旁协助。最后,谢阁老。” “臣在。” “你是阁臣,又兼着刑部尚书。这件事要受累了。另外,本宫也再送你八个字。” “殿下请说。” “有恶除恶,有黑扫黑!” 第一百四十八章 行动(一) 改革的确会触动旧有的利益阶层,理智派通常都会说,侵害人家的利益,人家不反抗?但理智派通常会滑向另一个极端,便认为当权者但凡做点什么,必定是反抗如潮,难度大得不得了。 仿佛这个皇太子当得就是要哄着大伙儿似的。 怎么可能? 不要说古时候这些有等级尊卑观念的人。就是思想解放的现代人,在公司上班,今儿扣你个工资,明天请你通宵,我就是明摆着侵犯你利益,咋了,谁起兵造反了? 也没有嘛,一个个还是第二天老实上班去了。 社畜社畜,人都活成畜生了,一切也还稳稳当当的。 现在太子有旨意下来, 且他盯着内阁和六部不放,内阁和六部也只能再将旨意细化,成为可以操作的细则,并派人落实。 至于落实的结果究竟能不能像太子所设想的那样,那确实要看这个年代的官员素质和效率,但不管如何,朱厚照现在是盯上这个事了,也总是要尽最大的努力去做。 东宫的讨论一结束,最先开始出来的政令是那种比较容易、且内容清楚详实的。 撤太仆寺卿王霁,命太子府司经局冼马梁储接任。 冼马一职其实只有从五品,到太仆寺卿属于升任。 但是官场有官场的套路,哪个年代都有,也就是……所谓的升迁模式。比如说出阁入相的那种,就是要从翰林院出。 而在此之前,太仆寺卿这个职位并不受人重视,承平年代,几代皇帝对于马政的热情消退,导致太仆寺也不是什么热门的衙门。你哪怕太常寺都好一点,它管宗庙礼仪,古时候祭祀是国家大事,皇帝知道你这个人。 与此相比,这品级的提升,其实没多大意义。 所以这一道圣旨其实砸晕了两个人,王霁不说,卷铺盖儿回家了。 这梁储,已经四十八岁了,弘治四年就开始担任翰林学士、侍奉太子读书,他这是妥妥的清流路线,弘治十一年还前往应天府主持乡试, 按照套路,只要熬些年头,等五十多岁、前边儿的老同志退退休,比如现在的礼部尚书傅瀚、工部尚书曾鉴都已经是望七之年,干不了多久了。 再加上,新君也有可能登基,他这个太子府出来的人,能不是重臣? 但却在这个时候被太子改任太仆寺卿。 这让梁储有些略慌,主要当初程敏政说‘太子不过八岁’的时候,他是在场的! 程敏政就是对他说的。 后来太子知道程敏政说过这个话……会不会由此迁怒于他? 但不论怎样,圣旨一到,衙门还是要去的,而且首先要去向自己的上司兵部尚书王越报道。 那日太子与诸臣的讨论他不在场,所以也是去求教。 他是个直人,便也直来直去的问了。 但话一出口, 就遭王越反问:“这次,怕是你梁叔厚小人之心了,你觉得太子调你为太仆寺卿是一种不在意你的表现?人有的时候,总是关心则乱。其实你就在詹事府,詹事府里的人员殿下如何调任,难道你还瞧不出眉目?” 王越想了想也不至于,“又或者是,议论指摘过多,你不太适应?” 就像当初杨廷和离京,许多人也会觉得他不受重视一样。 “下官……”梁储紧着眉头,“下官当然也想过,但下官与殿下并无那样的联系……因而也不敢多想。” “不要不敢,就是那样。”王越鼓励道:“殿下是个注重实务的性子,杨廷和、王华甚至不自谦的说,包括老夫都是如此,殿下关心的就是咱们这些做臣子的能不能把事情解决,解决的好不好。此次任用你梁储,乃是因为殿下非常重视马政,尤其重视通过改良马政来纾解民困。” “以你的资历,任一个太仆寺卿是绰绰有余,甚至是大材小用。但这也正是殿下的用意。殿下要用这种让人出乎意料的方式,让朝中内外知晓他对马政的重视。” 梁储心里大概是过不了那一关,因为他和程敏政关系很好。所以确实没敢多想。 “时移世易了,往后太仆寺卿非太子亲信不可任也!” 有兵部尚书这句话,梁储的心里总归好受一些。 至于马政于国家的重要,他是翰林学士出身,各种文章都不知读了多少了。 “下官明白了!” 这两人正在交谈的时候,一个宦官从外面走来,看到梁储很着急的说:“梁太仆,你怎么在这里,快点儿的。殿下召你入宫。” 大明嫡长子 第130节 既然是太子相召,王越不好多留,“去吧。想来,殿下也考虑到这一节了。” 梁储到东宫的时候, 有两人已经在了,其中一个他认识,一个不认识。 认识的叫张永,现在在御马监,代太子领着腾骧左卫。近来张永天天拉着这些人操练,在京师里也快有些名气了。 不认识的,其实是毛语文。 “……综合这几年的情况来看。顺天府霸州大城县、文定县和保定县三县的民牧状况最为糟糕。有些话,你们不说,本宫要说,顺天府是北直隶地区,京师里的衙门多、勋贵多,去民间占地的也就多,百姓没几块好地,自然是种不出粮食……再养几匹马,日子基本也就过不下去了。” 梁储到了,但太子殿下指了指一个空着的板凳,让他先坐下。 随后继续说自己的,“此次专项整治本来想找1-2个县,后来想着,索性就针对霸州的这三个县一起做了。” 太子拿起桌上的两份材料交给张永和毛语文,“你们一个领着腾骧左卫,一个是锦衣卫千户,回去后,把这三家养马百姓的实际生活在士兵和锦衣卫当中宣讲,找个口才好的,多讲几次,就像听故事一样。” 张永和毛语文,已经是铁杆太子党,交办他们的事,朱厚照一般是放心的。 “随后要配合兵部也就是太仆寺了,还有吏部、刑部在霸州所采取的突击行动。毛语文先去,你在京还可以调动多少人?” “回殿下。”毛语文回道:“挤一挤,大约还有六百多人。” “好,三个县分开,散出去,先掌握基本情况。张永。” “奴婢在。” “本宫会以御马监的名义给腾骧左卫下一封调令,调你去往霸州进行军事操演,所需费用、粮草从咱们自己的银子里支,去了之后和毛语文保持联系,专项整治的行动过程中,如果哪里有暴动的,你要率领腾骧左卫到达现场。” “是!” 最后,朱厚照才转向刚刚被招来的梁储,“梁先生,这次要查的都是太仆寺所管辖的官员。你是清流出身,如今又初任太仆寺卿,不管在顺天府的霸州三县查出什么骇人听闻的事、什么恶贯满盈的官,都与你无关,本宫可先赦免你之罪。” 梁储不知道自己听到的东西意味着什么,大致听下来,都是很新鲜的东西……又是锦衣卫、又是太子亲领的军卫,查案,怎么会查到太仆寺的头上? “殿下……这是要掀大案?” “不算大案,拍一堆苍蝇罢了。” “不知……殿下需要臣做什么?” “太仆寺要做什么?”朱厚照问。 “署理马政,为朝廷提供马匹!” “你们先下去吧,各自按照旨意做事。”朱厚照偏了偏头,先打发了他们两位,然后对梁储招了招手,“你随我过来。” 梁储老实跟在后面。 “要你做的第一件事……算是个辛苦事,等天气凉爽之后,你最好能去一趟陕西,和杨一清当面谈一谈。陕西那里还有六万多顷的牧马场,你是太仆寺卿,应不应该掌握这其中的情况呢?比如这些牧马场最多可以养多少匹战马。” 朱厚照把手里的一份材料交到他的手上,“另外,去了之后,你要仔细关注一下当地牧马官员的生活状况,依本宫所料,他们是不会活得多好的。” 边关地区、朝廷忽视……估计是黑透了。 “既是太子殿下旨意,臣岂有不遵之理,回去后我便给杨巡抚写信,尽快去往陕西。” “嗯,你要沉下心去仔细探访,如果有得力的养马人才,回来向我禀报。” “是。” “好,其他没什么了。你先看看你手中的东西。” 梁储自小就有神童的称号,聪明着呢,一目十行,没过一会儿,便读得差不多了,“殿下,这是要精简官牧?” “是。我以为太仆寺不要那么复杂,里面又设两个少卿、四个丞,还有主簿、录事,这些人都在干什么?怎么我看还有空去吟诗作对参加文会的?今日送友人、明日迎亲戚,到底谁对应负责全国各地区的马场?” 这个问题,梁储新任,回答不上来。 朱厚照也就直接继续说了:“你回去按我给你的方案更改。往后太仆寺分设各司,譬如辽东司、陕西司,里面有几处牧马场,各设一场督,司长你自己去分配,报吏部备案。然后由各司直管这数百处官牧马场,当然这么多人员,短时间肯定不能都换,但肯定要换,一年一年来。换好了之后,太仆寺内部要有考校司,这每一处的牧马场,到底蓄养多少战马,要有个统计、比较和分析。做得好的场督升职,做不好的场督申斥,三年都做的不好的,撤职!罢官为民!” “具体的,你回去细细研究。最终要达到什么效果?就是一段时间以后,如本宫要问起全国多少处官牧马场,多少顷草地,你要一下子答出来,蓄养马匹最多的三处、最少得三处马场也要答出来,另外为什么多、为什么少,有异常情况的,你要清楚。出了问题,我找你,你找司长、司长找场督……” “说得直白一点,你要把责任给我推卸下去,找不到问题当事人,本宫就办你这个太仆寺卿!” 这就是责任到人。 其实这样层层传导,才有可能把事情办好。否则就是一锅大杂烩。 朱厚照一个太子,不可能去盯一处马场的负责人,如果到那种程度,说明太仆寺的管理链条已经完全混乱,即便朱厚照揪出一个马场的黑暗那也没有用,因为那会儿全国的马场肯定都不会太好,他不可能一处一处去亲自揪。 除了马政,那还有民政、军政、外交、教育等等那么多事,还管不管了? 听太子讲这么多,有一样事梁储是理解了,那就是王越说的是真的。 往后,他也要进入太子的视线了。 “你明白了没有?”朱厚照看他似乎也没什么大的反应。 “启禀殿下,臣明白了。臣既受命任太仆寺卿,自然会将我大明马场之情况摸熟、摸透。” “好。”朱厚照说道:“本宫有句话,在臣子里传得很开。那句话,你也应该知道。” “知道。殿下但凡盯上一件事,就一定要负责官员给殿下一个结果。” “是。马政是本宫过后几年、十几年,时常要过问的事,记住,不要造假。造了假,要想办法圆,你往后几年会很难过。” 其实朱厚照放了很多权,这某种程度上,算是封建统治这的无奈,再精明,还是给依靠这些官僚。 他就是盯住梁储。 梁储声音都提高了几度,“殿下如此信任,臣哪里敢有欺瞒之心?” “如此便好。梁先生,马政这件事做好了不容易,要想成为负责重要国政的一方要员,没有专门操持某项实际工作的政务处理经验和能力,在本宫这里是过不了关的,你先前的履历尚缺这一点……所以,先辛苦几年,心中不要有委屈。” 这话梁储哪里敢受。 他一撩袍子跪了下来,“殿下天纵之才,所思所想岂是一般人所能虑?太仆寺亦是太祖亲设,朝廷管理马政的重要机构,臣何言委屈?但臣也有一言,却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说。” “臣以为,马政或有弊病,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骤而重处,可能会遭致人心惶惶,更会有朝中官员反对。” 朱厚照一歪头,“这是什么道理?” “殿下,朝廷不止马政一项弊政。” 这话一语点醒梦中人。 梁储,也还真是个聪明家伙。 他的意思是,朝廷的弊政多了,今天你太子眼睛看到了马政,喔,搞了专项整治,把骇人听闻的锦衣卫都用上了,那基本就是平时能活的罪责可能也得死了, 所以明日要是看到别的弊政呢? “你这话不是没有道理。”朱厚照想了想,笃定的说:“但孤不能认这个道理!孤当这个太子,不是为了来哄好这群尸位素餐的庸官庸吏的!他们不满意、不高兴,孤的举措就不施行?呵,倒要看看是谁敢冒这个头!” 第一百四十九章 行动(二) 梁储带着复杂的心思出了东宫。 多年静守,一朝得用本该是志得意满之时,不过他还是很难得意起来,骤然担此重任,他怕辜负太子之恩。 他在想,程敏政倒是无官一身轻,从此以后寄情山水,不为俗事所烦了。 时近傍晚,梁储在京师里晃悠着,看着小商小贩叫卖,看着总角之年的儿童追逐,行至开阔处上了一座石桥,从石桥上下来时,有人追上了他,轻唤了一声, “梁太仆。” 梁储转身,发现一个颧骨突出,脸颊有肉,看着是头窄下巴宽,有些搞笑,又笑眯眯的很友善的人,且,他有些眼熟,但想不起来。 “你,你认识我?” “在下张冕。” 梁储没印象,他一脸茫然。 这个叫张冕的也不恼怒,微躬着身,笑呵呵的应着,“成化十四年,戊戌恩科,梁太仆是二甲第一名,在下是三甲第七十八名。” 喔…… 梁储的心思一下飘回二十年前。 当时这个家伙就是头窄下巴宽,不过那会儿年轻,脸上的皮肤光亮,不似现在这么暗沉。 “冒昧了,原来是同年。” “不仅同年。”张冕嘿嘿的笑着,“梁太仆,下官现在任太仆寺少卿,往后,您就是我的上司了。” 梁储略有些唏嘘,“二十年眨眼一瞬间,兜兜转转我们还是到了一个衙门。也算是缘分了。” 左右无事, 梁储就和这位同年兼下属,找了处无人的亭子小酌。 古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 这个张冕二十年都没找过他,这时候来了,肯定是有所求。 想着怀里殿下给他的材料, 梁储决定先看看,万一张冕是个得用之人,还可以举荐他为司长,即便不是,那么也没什么损失。 张冕也没让他等多久,很快便表明了来意。 “……据说殿下有意要革除马政之弊,因而才选詹事府属官任太仆寺卿,梁太仆新上任,不知欲从何处入手,若是有用得着的地方,下官必定知无不言。” 梁储心想,那正好。 “衙门里的人,对马政之弊怎么看?” “这个嘛,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马政之弊,自然都是清楚地,殿下爱民之心,也人人皆知,但梁太仆想过一件事没有?” “请说。”梁储伸了伸手,他倒是想听听。 看起来这个张冕对太仆寺是了解的很清楚。 “太仆寺是太祖皇帝设立署理全国马政的,朝廷的用马就指望着咱们这里,殿下欲除马政之弊,可其中弊病是多年沉积,一旦不成……殿下少年心性又欲在北边用兵,到那个时候没有马,太仆寺又该如何自处?” 梁储皱了皱眉头。 这个张冕怎么话里有话。 大明嫡长子 第131节 “你是想说,到那一天,大军出征会拿一个太仆寺卿祭旗。” “下官不敢。”张冕连连摆手,他笑得很有亲和力,毕竟脸上有点儿小肥,看起来憨憨,但说的这些话显然又不是个笨人,算是大愚若智了,“下官只是想替梁太仆、也替我们寻一条后路。” “那么,你认为我该如何做?” “这话折煞下官了,梁太仆多年为官,我这点微末道行就不要献丑了。” 梁储其实不是很强硬的那种人,他讲话总是温温柔柔的,搁脾气急得人会觉得他墨迹,但人快五十,这个性格是很难改了。 “听你的意思,我们最好的出路,应该是去说服殿下将马政这一块暂时放一放,不改则无错,无错则无罪。” “梁太仆妙智,下官佩服!” “好,我知道了。”梁储无奈笑着摇摇头,“不过这是你一个人的想法,还是太仆寺中大部分人的想法?” 这个问题让张冕有些为难。这要说出去,别人都说他背后讲黑话呢。 但梁储是聪明人,一看便知,于是摆摆手,“好了,你不要说了。我知道了。” “……只求梁太仆,可不要说是下官说出去的。” 梁储没心思管他这一点, 他现在心情更加沉重了。 还在思虑间,张冕不知怎么的,竟从袖口里掏出几张纸来,“梁太仆,咱们是同年,升任太仆寺卿总归是要祝贺祝贺,在下这点儿心意,不要嫌少啊。” 梁储愣了愣, 其实大明朝的官员基本都贪污,朝廷的俸禄毕竟太少,拿点儿银子一点儿也不稀奇,贪腐问题在古代王朝不是什么特别重大的罪。有不少皇帝,本身也喜欢用贪污的官员。 但这个钱,他还真的不是特别敢拿,太子那个人……太过聪明,而且张冕和他又不熟。 但官场里的套路就是,你不拿,我怎么和你说心里话? 刚刚张冕不就用了一句‘不要献丑’躲开了么? 所以想了想,梁储还是接了这银票。 见上司拿了钱,这丢了钱的人开心的很,就有一种距离更近的感觉。 无形中有了亲切感。 所以张冕笑得更开,“梁太仆,恕下官冒昧了。” “不要紧。你还是和我说说,为什么大伙儿都不愿意去除马政之弊?殿下有此决心,想要做些利国利民的事,怎么还不愿意呢?” 钱送了。 张冕就敢说了。 “……梁太仆有所不知,其实大家也不是不愿意,主要是担心,现在人心浮动啊。马政之弊、马政之弊,说到底不就是太仆寺之弊嘛?太仆寺之弊不就是我们这些人的弊?现在要去除这些弊,又换了您这样的太子近臣,每一位都在想,这难道不是要去除我们?” 梁储一愣,这就是所谓的不同位置考虑问题的角度不一样。 张冕说的话,有一种肆无忌惮的趋利避害,于此时的道德环境所不同,所以看到梁储如此,他也有些不好意思, 但今日来张冕已打定主意,脸皮薄有什么用,刀子割得时候还快一点呢。 “下官以为,梁太仆要慎重,并非不照殿下旨意办理,而是要缓办、慢办、闭一只眼办,如果要把这弊病去除的干干净净,手段不免过激了。水至清、则无鱼啊。” “如果……殿下斥责于我呢?” “此言差矣,马政之弊并非因为梁太仆,就像那陕西巡抚杨一清,他给殿下上个奏疏,说陕西牧马场只剩2000多匹马,殿下何曾怪罪于他?太仆亦是如此。” “怕是没那么简单。”梁储摇了摇头,“看在是同年的份上,我劝你早做打算。你说的或许有道理,但你身为大明的臣子,竟从未想过如何能帮助一下朝廷。其实活下来的方法很简单,帮着殿下便可以了。你想占殿下的便宜,还要殿下放任着你占便宜,往后……没那么好做的官了。” 张冕脸色大变, 他本来以为,关系到位了呢! 梁储从又袖口中把银子拿了出来,“这个,你拿回去吧。我不想往后的几年,因为这个过不好。” 说完他就站了起来,不顾目瞪口呆的张冕。 临走之前,他又停顿一下,“对了,有句话你也一定听过。殿下只要盯上一样事情,没有一个结果,是不会放过负责的官员的,要么致仕、要么杀头。所以你说的缓办、慢办,没有用的。除非……” 除非的后面梁储他不说了。 因为有些不敬。 他心里想的是,除非真的有人可以糊弄住这位大明太子。 然而观当朝太子之才智,想要糊弄住他,不仅难,而且危险,指不定他什么时候就会醒悟过来。 他胆子不够大,而且刚刚熬出头进入了太子的视线,还是先把这头一样事情做好再说吧。 就当个张天瑞第二,否则改革马政本就危险,还要和太子日日斗心思,那日子没法儿过了。 而张冕则完全慌乱了起来, 他这次行动,如果成功可以在很大程度上转危为安,可这样一失败,后果就难以估量了。 不顾梁储这边,张冕赶紧去找了另一位,太仆寺少卿蒋瓘。 虽说两人平时会争、会斗,但到了这个时候还不相互取暖,那还等什么时候? 让他着急的是,蒋瓘不在衙门里,也不在家,让他一顿好找,后来干脆就坐在他家不走了,等到完全天黑,蒋瓘才回来。 两人本是对头,谁也没进过谁的家门,蒋瓘一回来发现竟然是张冕在,啥话也不说了,对头之间竟然有了默契。 “没想到办法?”蒋瓘先问。 “想了一个,不管用。”张冕反问,“你这一天,有什么行动?” “探听消息,以明耳目。但是,是坏消息。”蒋瓘不瞒着他,“我打听了清楚,太子殿下已经将锦衣卫和腾骧左卫全都调集了起来。太仆寺这次,怕是在劫难逃了。” “腾骧左卫?!”张冕一下子站起了身,“这是要做什么?!” 蒋瓘早就知道,已经震惊过了,他站起身,背着手,“观太子殿下历来手段,都是要么不动,动如雷霆,此次以泰山压顶之势,就是要有震慑之效果。原本我还打算来一招法不责众,但左顺门之变在前,想来也是没什么用的。唯一的可能,就是……” 张冕本来伸着脑袋在听,听到最关键的时候,这家伙停了,气得他想骂人,“啧。你怎么说话说一半,就是什么呀?!” 第一百五十章 大明的大将只值两千两? “就是陛下!” 蒋瓘说出这话的时候,张冕都以为他疯了,“太子殿下是陛下独子,且殿下聪慧,陛下宠爱犹甚,你竟然会指望陛下出面阻止殿下?!” 蒋瓘沉吟了一会儿, 他也不是什么神仙人物,这次的危机实在很重,一着不慎就要丢命,当然是要考虑好。 “我不是说要陛下阻止殿下,而是只有陛下能阻止殿下,臣子们的阻挠,东宫什么时候放在眼里,唯独陛下,只有陛下降旨,此次太仆寺之变,便能立时停止。” 张冕忍不住嘲讽,“你每次就是自以为聪明。好,那么我问你,陛下如何能够降旨殿下停止?” 蒋瓘转头,露出一个有些疯狂的眼神,“你敢不敢和我一起做?” “你……你想干嘛?” “和你一样,让太子的改良做不下去!”蒋瓘知道自己不能坐以待毙,“你想啊,陛下即便再宠爱太子,也不会任由殿下胡来。马政是朝廷的重大国政,擅自改动……改好了还好,改得不好,陛下还能沉得住气?所以咱们只要让陛下觉得越改越乱,自然就会出面令东宫停止。” “你有办法?” “有一个。我听说,殿下想要试着取消民牧的方式,还说先在一两个县试点。想缓着来,那怎么可能?不如我们立即把这些消息布告于天下?所谓不患寡而患不均,如此一来,选哪个县都会有其他县的百姓不满意吧?到时候咱们暗中挑唆,未必不能成事。” 张冕有些觉得这个法子过于疯狂,一旦被发现,那怕是得满门抄斩,“不行不行……百姓不满意有个什么用?” “你不敢?” “我不敢又怎么了?你这个办法太疯狂了。”张冕的胆子没大到那个程度,他干脆直接说了,反正他脸皮厚。 他去找梁储,其实就是想把梁储这个上司拉过来,让‘高个子’顶在前面,到时候阳奉阴违反正也是他梁储的事。 他就是想活命而已。 要是像蒋瓘这样做,那得到什么地步了? 太子殿下那种性格,真的被人暗中打了一招,事后也一定会翻出来,那他就真的惨了。 “张冕,是你今晚来找我的!” “那又怎么了?”这一激动,张冕脸上的横肉还晃动,“我不敢就是不敢!照你这样做,就是谋反!” “若是什么都不做,过不了几日锦衣卫就会在深夜撞开你家的大门。那个时候,你再说敢可就晚了!” “我不管,我走了。” 张冕不敢再听下去了,他一直觉得这个家伙有些自作聪明,现在这么大胆的事情都敢谋划。 他这番作态,搞得蒋瓘那个气啊! 真真是恨铁不成钢。 “张大人,你就这么听了我的谋划,然后走了?!” 张冕汗毛都竖起来了,“你难道还想杀人灭口不成?蒋瓘!你和我一样,不过是个太仆寺少卿罢了。” 蒋瓘捏着拳头,他和这个张冕才不一样,他出身略显一些,家里有人有钱,族中也有当官比他大的,所以能做到把事情广而告之,甚至再添油加醋,一番渲染,未必不可能。 也总比在这里等着锦衣卫上门要强吧? 但可恨这个张冕…… 关键是他也不能就这么把张冕杀了,现在朝中上下都关注着太仆寺,殿下更想拿捏太仆寺,这个时候死了个朝廷命官, 那真就是真蠢了。 所以张冕还是走掉了。 搞得他还有些不放心,蒋瓘竟然一点没为难他? 半夜时分,张冕始终睡不着。 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一茬:坏了,这蒋瓘万一将来被抓住提审的时候,第一个不就是把他给招供出来吗? 他俩平时的关系本来就不好,自己这个时候又这么不义气。 真有那天,自己怎么辩解?毕竟真的知道。 知情不报,一个包庇之罪是逃不掉的。 大明嫡长子 第132节 可如果现在去报了呢? 那也不行,这不就是暴露了自己要反对太子的意图?否则去蒋府干什么? 这样一想,两边都是死路, 张冕差点昏厥过去! …… …… 而太子朱厚照这边,也在忙。 他召见了在马政这一环中,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甘肃卫指挥同知杨尚义。 此次贺兰山之战的奏报,朱厚照看了,王越回来后,他也仔细问过, 杨尚义这个人,确实勇武。 他本是率队巡边,相当于整队的斥候,结果碰上了鞑靼军队,按照一般人想,肯定是死定了。 但是这个杨尚义居然就能先保证军心不乱,然后上马冲刺杀敌。当然运气也不错,王越经验丰富,一直没有让自己所率领的主力部队离他们太远。 杨尚义的祖父在那么多孩子中挑中这个人推荐给王越,看重的就是他身高体壮。这样的人自小出生在广宁卫,骑马射箭、上阵杀敌,那是看家的本事。 就是书似乎读的不是很好…… 如往常一样的参拜之礼结束后,朱厚照抬头仔细瞧了瞧这个人,“你站起来。” “是!”武将讲话就是铿锵有力。 目测一下,这个杨尚义要有一米八,额头有一道浅红的伤疤,这样,虽然五官很俊,但女子见了怕是要害怕的,若是喜欢男子汉气概那又另当别论。 “那道伤疤,是上次贺兰山之役中所留吗?” “回殿下,是的。” “作为将军,那是你的荣耀。本宫喜欢。此次兵部给你的赏赐是什么?” 杨尚义抱拳,“本来是要升官,但因为臣……臣家中尚有幼儿幼女,缺银子,就和王尚书换了两千两银子。” “换银子,不想升官了?” “也……也不是不想。但臣想,鞑靼人还要寇边,下次也还有机会的。” 刘瑾在一旁听得愣了,他在东宫跟随太子也见了不少大臣了, 文臣、进士居多,但也不是每个都是进士,还有商人呢。然而这么多人下来,只有他杨尚义是这么奏对的, 提到升官,哪个人不说一套忠君为国? “哈哈哈!”朱厚照也是一愣,随后有些开怀,“你这个答案,本宫是头一次听到。” “臣无状!请殿下恕罪!”杨尚义一听是‘头一次’就知道说错话了。 “无妨。杨尚义,你起来。” 朱厚照又冲刘瑾招了招手。 刘瑾忙问:“殿下,有何吩咐?” “你去取两千两银子过来。” 杨尚义和刘瑾都有些发蒙,不知道太子要干什么。 “你是哪年生人?” “臣今年刚满二十六岁。” 闲聊时,刘瑾快去快回,两千两银子也拿到手里了。 但朱厚照指了指杨尚义,“本宫用不着银子,给他。大明的大将亲冒矢石,战场杀敌,怎能只值两千两?” 啊? 杨尚义本就紧张,这个时候更加有些不知所措,“殿下,臣未立大功,岂敢受赏?” “你这话倒也对,赏罚分明。这银子,赏得是你额头的那道伤,但这银子你却不能用。回去之后你把它还给王尚书,跟他说升官换银子的那件事你反了悔,不作数了。这样,你在贺兰山之役中的功劳朝廷就还没有赏赐你。” 刘瑾是听懂了,他暗赞,此等笼络人心之法,也就太子这样奇思妙想的人才想得到。 “杨尚义听旨!” 杨尚义脑袋懵懵的,听到这句话完全是下意识的动作,立马跪下。 “甘肃卫指挥同知杨尚义于贺兰山一役中,沉着镇定,英勇杀敌,一展我明军之威武,有功于朝廷,有功于社稷。既有功,则不可不赏,特赐你为大同镇参将,领一路大同铁骑,望你继续奋勇杀敌,扬我国威!” 指挥同知大约相当于从三品,参将相当于正三品,再往上就是副总兵了,以他这个年纪不宜升副总兵那么大的官。而且参将也不小了,一般可以专领一路兵马。 杨尚义没想到整来整去,殿下竟来这么一手! 没有违反什么规矩,又弄的人激动澎湃的。 “臣谢殿下厚恩!” “起来吧。” 只要看着靠谱,朱厚照愿意给人机会, 实际上,他愿意给很多人机会,只要成才一两个,那就很厉害了。 “本宫虽然升了你的官,但一时间并没有这个部队给你。不是没人,主要是没马。不过这个问题很快会解决,因为本宫已经下令,要将朝廷为数不多的精良战马集中起来,专门练出一支精锐骑兵,否则鞑靼人打了就跑,使我边疆常年冒警,这代价太大。你杨尚义、勇武是有了,我唯一有些不放心的就是你的脑袋。” 朱厚照没有那么多选择, 弘治年间就有边患,朝中的武臣、勋贵不堪大用。王守仁还不知道他悟道要几年。王越则行将就木。 所以眼下有个勇武的杨尚义,就先捡着用吧。 “反正马一时半会儿也没凑齐,你继续留在军学院中,读兵书。” 杨尚义脸色一垮,本来军学院这次进修时间短,毕竟是军人所以考核还是以军事方面的能力为主,这读书…… “殿下……” 朱厚照才不理他,“这次乙未恩科,有个怪人,名为丰熙,他这个人腿脚不好,不过本宫不以貌取人,也或许正是因为腿脚不好,走不了路,他每日就是读书,博学得很呐,杨尚义,本宫把他派过去,为你解释兵书的含义,至于兵书如何在战场上应用,他是个进士,可就帮不了你了。” 杨尚义还有什么好说的,抬手道:“臣,遵旨。” “去了大同以后,你要时时留意鞑靼人的动向,本宫不是守成之主,将来一定是要打出去的,到那时,你杨尚义能打,便是巡抚总督我也舍得给,要是不能打,这支骑兵花了朝廷这么多银子,可不能折在你手上。” “臣明白,臣是武将,武将就应该在战场上证明自己!” 这话倒是像个样子。 “你还有什么要求吗?” “臣想向殿下要一个人。” “谁?” “腾骧左卫的百户,马一槐。” 朱厚照有些没想到,但又觉得在情理之中,“好,本宫答应你。” 也就是这个时候,毛语文的脚踏上了顺天府霸州之地, 太子是命令是先掌握情况,所以一进入霸州,他就沿路寻找马户,而且他就挑面黄肌瘦还来放马的人问,这事儿简单,只要带上几个白面馒头就行,问啥都有。 但毛语文虽然手里拿着好几个,就只先给一只, 随后一转头,将馒头放在鼻子前闻了闻,动作中带着骚气和嚣张,“来,说说,你们是几户养得这匹小马驹?又是哪个大户让你在这个都是枯草的季节出来放马的?” “说了,俺就有白面馒头吃么?”一身灰布带些泥浆的青年眼神直勾勾的看着毛语文的手。 “是,说了就有,说得越多越详细,白面馒头就越多。” “好!”吃一顿是一顿,那人也不怕了,“是杜氏一家!” 毛语文指了指自己的下属, “记录在案!” 第一百五十一章 父子对话 弘治十二年九月,皇帝已经静养了半年,身体大有改观。 也许是凑巧,朝中忽然有大臣上疏,奏请皇帝恢复早朝和午朝。 所谓的恢复,其实就请皇帝重新出来管理这个国家,停止太子监国。 最开始有人上奏时,弘治皇帝给拒绝了。其实他也不是什么事儿都不管,毕竟人在皇宫之中,大臣如果要觐见,他也还是会见的。但太子监国之后,他仿佛有了个“常务副皇帝”,整个人轻松了许多。 所谓由奢入俭难,又不是几个重臣一起奏请,他哪里会这么爽快的答应。 但是有人起这个头,后续竟陆陆续续不断有人上奏。 很难说这是太仆寺的官员在操弄这样的事,因为京中各衙门都有官员递交这样的奏疏,太仆寺哪里会有这么大的能量。 不过,其原因也好解释, 朱厚照知道就是梁储说的那样。 弘治皇帝也觉得奇怪,怎么忽然就多起来了,太子则趁此机会,干脆详说一下马政的事,给他换换脑子。 “……这么说来,民生之苦、已苦不堪言了。” “所以儿臣请父皇能够支持儿臣这次在顺天府霸州所采取的行动,马政这个系统的官员因为不受重视,反而胆大包天,百姓已不堪其扰了。” “太子要做的事,也是为了国家,朕哪里会不支持。不过……”皇帝晃了晃手中的奏疏,他忽然明白了过来,“想必这就是近来朝中大臣奏请朕恢复早朝和午朝的缘由了。” 而转瞬间他又像是明白了什么似的,有些恼怒的说:“这不是讽刺朕吗?意指朕来操持此事,这些贪官污吏就有了容身之地了?” 额…… 朱厚照心想,这话可是你自己说的,不是我说的。 皇帝敛着眉,在心中想着:哼,这些官员也真是糊弄朕糊弄得习惯了,岂不知朕生了个万中无一的儿子?所以说还得让太子去对付他们! “太子,这次在霸州的雷霆行动,你预计会涉及多少官员?” “不好说。太仆寺的官员还好统计,但为了使民牧这个方式能够运营,又有多少底层官吏则没个数了。” 大明嫡长子 第133节 皇帝看太子成竹在胸,说道:“朕的太子治国的本事倒是天生的。这事儿你看着办,你做事,朕一向放心。且你母后近来郁郁寡欢,朕也有点脱不开身了。” “母后那边……” “有你父皇在,太子且放心。” 这对话,倒是有家庭的温暖。 但是也只能在内室父子俩之间说说。 你一个皇帝,什么叫因为皇后‘脱不开身’、这听起来有点像是周幽王博褒姒一笑了。 “另外,太子这次整军做得很好,甲级卫、乙级卫的想法很妙,那八个甲级卫朕也看了,军容、军威都较过去明显不同。那个军学院的法子也很妙,英国公前几日还进宫来和朕提,想要让家中子弟也到军学院中去。勋贵和皇室本为一体,军学院出来的即为太子亲信,你也不可厚此薄彼啊。” 朱厚照点头,“这是自然,其实他们也不必来求父皇,只要和儿臣说一声就好。儿臣计划往后每年定期招录学员,都会有机会。只不过机会有限,若是名额满了,有些就只能等等,这一点,父皇也要帮儿臣跟他们辩解辩解才是。” “有限?” 朱厚照解释:“父皇,军学院往后是要面向全军招录的,如果机会都给了勋贵子弟,那么便没有意义。” 这是一个为了军事而成立的机构, 即便要掺杂一些政治在里面,但也不能全是政治。 否则就失去了他本来的意义。 “那可不可以多招录一些人?” 朱厚照有些奇怪,“父皇,可是来向父皇求情的勋贵比较多?” 这倒奇怪,一个个养尊处优的世子,都想着去打仗了? “是有不少。那么按照你的计划,下一次,能有多少名额给到他们?” “五个吧。”朱厚照想了想脱口而出。 五个是极限了,塞了太多废物进去,旁的不怕,就怕氛围不好,到时候好人也给那帮公子哥带坏了。 弘治皇帝有些苦恼,“不能再多点?” “父皇。”太子有些不乐意了。 “好,就五个,还有的叫他们明年等!” “父皇英明。” 之后,太子又陪皇帝聊了会儿家常才离开。 等到出了乾清宫,刘瑾急急忙忙的过来禀报。 “殿下,毛语文来了信。” “拿来。”太子边看边走,一帮人就跟在他身后,而这信越看下去,朱厚照的心情越沉重,信中写道:近来霸州马匹堪表者少,只能朋友合买马匹补解,而收买之际,价值颇高,仅买马之费已近二十两,至于送马至官府时路途所需草料,更加糜贵。弱民羸马,苦不堪表,相向而泣,只得归来年再表,而劳费如前。若其齿岁梢过,终摈不用,又转而再求他马。民被表马之害,其害极深…… 而在信中的最后, 毛语文还提到一件事,因为锦衣卫派了很多人下去摸情况,刚开始还好,到后来似乎是地方豪强有所察觉,开始阻止百姓任意交代实情,还有锦衣卫在夜半之时被几十‘村民’打伤的。 因为太子的旨意是叫他先摸情况,所以他动手之前先请旨。 “张永今日出发了吗?” 朱厚照锁着眉头,气势有些吓人。 “回殿下,今天都已出发了,刑部也派了人,按照殿下的旨意,就在霸州知府衙门就近办案。” “那就给毛语文回信,授权他抓人论罪。” 就在顺天府,离京师很近。 上头旨意一下,下面自然就激烈了起来。 不过几日后,内阁给朱厚照递了个消息,说北直隶地区各府、县的知府、知县都在上奏,请朝廷缓行取消百姓养马的策略。 这让朱厚照有些警惕, 他将内阁和太仆寺卿梁储都召了过来, “本宫先前听闻,太仆寺官员与地方民政官员有所冲突。怎么这次朝廷要整治马政系统的官吏,各地知府、知县反而反对?” 因为太仆寺要求百姓养马,地方官员要求百姓种地,这些年来冲突不断。 所以这种反对很奇怪, 李东阳禀告道:“各地官员都说,因百姓厌恶养马,殿下此次欲革除民牧之弊,还要试点暂免一两个县马户的养马之责,所以地方的官员担心,若没能选到他们县,县民自是难以接受,到时生出事端,朝廷会追究他们。” 一旦有民变,追究可就不是叱责了,很可能砍脑袋。 但朱厚照想了想,还是觉得不对。 “顺天府就罢了,他们离京师和霸州都近。大名府相距京师数百里,他们是如何得知的?” 这一点没有人回答上来。 朱厚照又说:“朝廷的政策,最怕被歪曲解读。有些府县离着朝廷这么远,反应却如此迅速,会不会是有人在暗中谋划?” 每一种态度背后都是利益。 冒这么大危险做这种事的人,肯定生命也面临威胁。 “梁太仆。”太子开始点将。 “臣在。” “衙门里可有什么异常?” 梁储别的没想到,就是想到了张冕。 他是不可能说太仆寺都不太支持殿下的改良之策的。把这些官员全都抓起来杀了,哪怕是太子也很难轻易做出这个决定,所以他不能给太子出难题。 “……太仆寺少卿张冕,曾在私下里找过臣,教臣谨慎行事。” 朱厚照对细节不感兴趣,“此地无银三百两,心中没有鬼,他怕什么?来人。” “在。”两个锦衣卫站了出来。 “去将太仆寺少卿张冕捉拿,下狱!” 第一百五十二章 梅可甲的银子 梅可甲睁开眼的时候还以为自己是在海上,过了一会儿才想起自己已经回到了杭州,回想起来,走的时候万木逢春,此时已经满目枯景了,路上一地的落叶,这让他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大概海上的景象实在是太单调了。 “老爷,我们去哪里?” 府里的下人小心伺候,梅可甲平时话很少,也不苟言笑,其实他自己压力很大,所以实在是开心不起来。 “去找,浙江镇守太监魏彬。” 梅可甲奉东宫密旨在东南沿海一带行商,这个地方商业发达,丝绸、茶叶贸易很兴盛,因为有官府背景,梅可甲成立梅记后,并不缺货源,一方面他有张永,另一方面他是正儿八经的拿银子购买。所以倒也还好。 无非就是拿货之后,其他的一些商人没了货源,大抵是要开罪他梅可甲。不过‘公公’这个背景让人忌惮很深。 人们当然不会想到,他是皇上或太子的人,只会觉得是某个公公在支使着这些商人。 其实终明一代,许多文臣偏向于禁海,其中一个原因也是宦官贪财,所以眼见海贸有利可图,大多会插手进来。 市舶司的太监、苏州的织造太监,这些都是很肥的主。 文人要把大船毁掉,目的就是要掐断宦官的财源,所以某种程度上也是一种政斗。 海上贸易在这个年代确实很赚钱,只要有本钱,买几艘船,载点货,不要死在海上,基本上就可以把货物卖出去,因为明朝的茶叶、丝绸非常受欢迎。 对于那些西方航海家也是一样,只要过来,带上东西,回去再载一船货,那就是大卖。 一般来说,十倍以上的利润是没有问题的。所以才有很多亡命之徒趋之若鹜。 明朝在此时也有一定程度的白银危机,但在日本等地,白银还是有些泛滥的,银价也一直起不来。 后来,也正是因为长年累月的白银流入,给张居正的一条鞭法创造了条件,至明末时,大明的银价都开始跌了。 梅可甲初次出海,手笔不是很大,只备了十多万两的货物,但获利令他惊讶, 出去走上这么一回他才知道,为何太子殿下要提前好几年谋划, 如此巨大的利润,必定供养了一大批财力雄厚的商人,氏族商人再供养子弟读书科举,想来在朝廷里也是有力量的。 就像唐伯虎的那个朋友徐经, 就是富家商户出身,唐伯虎被打了一顿,没能科举,徐经胳膊可没断,就是没考上罢了,下一次说不得还得努力。 而之所以今天要去镇守太监的府上, 乃是因为这是个新任的镇守太监,出自东宫。 魏彬,后来的八虎之一。 朱厚照专门把这个人放在这里,就是为了梅可甲。 在梅可甲看来,既然是新上任,他又是东宫的人,怎样也要去拜个码头。 魏彬一听拜门的是他,那叫一个惊喜万分, “……咱家来浙江都四个多月了,整日里就是等你,你可总算是出现了!” 梅可甲是商人,商人不能穿绸缎,只有灰色的布衣,这件衣服始终提醒着他,身份之别,哪怕魏彬待他如上宾,那也极为守礼节,弯着腰拱手,“叫公公忧心了,主要是海上的时间说不好。”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可知殿下现在已经监国了,朝廷于许多方面都有了新的变化,最大的变化就是当差的怕给殿下惦记上。咱家就给惦记上了,虽说杭州的景儿是美,但我身上担着大事,这大事就你梅可甲的梅记。” “可不是咱家和你邀功,你不在的日子,不是咱家帮你护着这梅记,你回来时候还能一切安安静静的嘛?” “公公这话不对。” “我不对?” “梅记虽取自我的姓,不过那是为了掩人耳目。公公不是帮我护着梅记,是帮殿下护着梅记。” 魏彬先是一怔,随后嘿嘿笑了起来,指着梅可甲说:“怪不得殿下选了你,果然聪明,识大体。” 梅可甲再行礼,表示谦虚。 “这次出海获利如何?咱们把账算算,也好给殿下禀报。” 梅可甲说:“初次出海,有些不熟悉的地方,在下已经点了,大约六十万两白银。公公在杭州看护梅记也很是辛苦,这账不如就这样分,三十万两起解押送京城,归于殿下。公公意思一下,十万两买点茶喝。剩下的留给我作为再次出海的本钱。” 大明嫡长子 第134节 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行礼端庄,语速缓缓。 魏彬听得却是眼睛发亮,银子他是见过,但是像梅可甲这么大方,倒也少见。 “公公……有没有意见?” “没有,没有。一切都听你梅可甲安排!” “谢公公。” …… 梅可甲后来还在镇守太监的府上吃了饭。 觥筹交错间,自是又一番苍白的客套。 回去的马车上,梅可甲头靠着马车,像是在休息,过了一会儿,他嘱咐道:“慢一点。” “是,老爷。” 长时间不在府里,府里有什么人他自己已经搞不清楚了。 若论私密,怕还不如这辆马车。 “福政,你进来。” “是。” 听东家的吩咐,一个精壮干练的青年一个闪身钻进了马车里。 这是他在西北时就跟着他的老人,原本福政的爹伺候他,但命不好,生了场大病人去了,现在是他儿子。 梅可甲很信任这人, “你明天启程去京城,带上我的信去我的家里,把这封信交给怀古。记住,只给怀古,然后让他在入东宫时转交给殿下。” 福政攥着这信,有些奇怪,“有魏公公,为何还要通过怀古少爷?” “魏彬这个人活不长久,不能深交。”梅可甲看他疑惑,就把刚刚的事解释了一下,“……太监贪财倒也正常,但是也得分时候、分对象,若是圣上,那没什么。可咱们这位太子则要万分小心。东南之事是太子心中之至重,越是往后,越是会关注,到时候难免不出疏漏。” “况且……” “况且什么?” “况且他连太子的钱都敢拿,想必其他人的钱也没少拿。” 梅可甲摇摇头,不去管他了。 “那,东家是准备要向太子揭发他?” 梅可甲更摇头,他双手插在袖口,闭着眼睛端坐了起来,随着马车一晃一晃,“那是蠢人干的事。魏彬既然能让太子将他送到这镇江当镇守太监,想必还是得殿下信任的,咱们把刚才的那番话写下来,太子难道就会信了咱们?” “这些太监往往和太子朝夕相处,你东家我,可就只见过太子两次。” “那东家这信……”福政不太理解。 “这是另外的三十万两。” “东家自己不留了?” “我要那么多钱干嘛?当初张坋想要我的家财,他没得手,东宫将我唤至京城,他难道不知道我身家百万之巨?可东宫没有动手。我如今依然富甲一方,还要这三十万两干什么?搞不好将来还落得和魏彬一样的下场,再说下次的本钱我也已经留好了。” “那东家为何不直接交给魏彬?” 梅可甲睁开眼睛,“银子这种东西,每经一道关口都要被刮下来一点,都交给这种人,我不放心,万一他贪得多,截留了东宫的银子,东宫还以为是我能力不足。” 他掀开马车的帘子看看外面,杭州的一切都很陌生,商人习惯漂泊,商人也最厌恶漂泊,他已经有些想回去了。 这个世道,人活着不容易。 这感觉就和此时的张冕一样, 那日蒋瓘说什么锦衣卫敲你家大门,你就知道什么叫晚了。 现在锦衣卫真的来了, 张冕吓得躲在屋子里不敢出来,他本就是个混日子的偏门官员,哪里经得起这样的场面,一时间心中惊恐,心里胆寒, “蒋瓘你他妈不是人!” 但喊是没有用的,这也就是弘治朝, 因为弘治皇帝人好,所以不仅对宦官管的严,对于锦衣卫的严刑酷法也有一定程度的约束,朱厚照一样不喜欢那些不人道的刑罚,所以也没有要求北镇抚司恢复。 否则,张冕当场就得吓得尿出来。 不过即便这样,他这个胖子还是吓得嘴唇直哆嗦,连鼻涕都下来了。 啪啪。 锦衣卫拍了拍他脸上的横肉,“不消半个月,肯定给你去了这身肥肉。” “大人不要啊!”张冕吓得脸色惨白,一说话哭腔都出来了,“罪臣也没什么好求的了,只求大人可以快快提审罪臣,我一定有什么说什么,千万不要动刑啊。” “没出息。” 但张冕可管不了那么多,当这么多年官,他也没多大指望。这个世界上有的人喜欢在领导面前表现,有人就想躲在角落里舒舒服服过自己的。 这个张冕就是后一种。 可惜啊。 不过也正因为碰上这么一个人, 锦衣卫才能很快把案宗整理好送到东宫案前。 太子案前,站着刑部尚书谢迁、锦衣卫指挥使牟斌以及太仆寺卿梁储。 太子翻着翻着案卷忽然大怒,啪的一声把案宗给扔在了地上, “这些大明的臣子眼中还有本宫这个太子,还有父皇吗?!父皇一代仁君,到了他们眼里就是软弱可利用之人,利用父皇来阻止本宫兴利民之策,这圣贤书难道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还有你牟斌,你是猪脑子啊!父皇御宇十二载,励精图治、仁德爱民,到最后朝廷里竟然藏着这么一个无君无父、藐视圣躬的大臣!你把这些拿出来,叫父皇怎么看?叫天下人怎么看?朝廷的脸面何在啊?!” 牟斌也有些摄于皇太子的威势,“殿下,那个张冕根本就是软骨头,还没等臣用刑,他就一股脑全招了,这种种罪状,他都认的呀。” “他认你就写嘛?!”朱厚照主要想到自己每日殚精竭虑,结果扯后腿的反而就是朝里大臣,所以忍不住要发怒,“牟斌你现在就去,把这上面提及的人都抓起来!梁储!” “臣在。” “本宫……”朱厚照缓了几口气,声音终于轻了下来,他仰着头,缓声交代,“本宫限你一个月的时间,把太仆寺整改到位。马政也要尽快走上正轨。若是还传出这种笑话,拿你是问!” “是。” 第一百五十三章 殿下此举,吾当颂之! 朱厚照自成为这个大明太子以来,遇到过许多反对他的人,但大部分时候是理念和价值观之争,比如吴宽、程敏政这些腐儒。 他们并没有纯粹的做一些只为自己谋利的政治活动,只不过觉得国家不能像太子那样搞。 像这次这样的,尚属首次。 朱厚照在宫里转悠了半天,突然升出一种想法,他也想和这类人对对话,所谓知彼知己嘛。这些人以后估计多着呢。 “刘瑾,你去传旨,让牟斌把那个犯官带来。不要折磨他,满身是血的入宫我不喜欢。对了,还有那个张冕一起带来。” 他毕竟是二十一世纪的灵魂, 犯罪的人该怎么处置,流放或是砍头,他不会心慈手软,但他见不得那种让人起鸡皮疙瘩的酷刑,比如说用烧红的铁块烫人或者用针往指甲盖里刺。 以前看电视剧,光看就已经觉得疼了。 刘瑾听后微微一愣,太子的这道旨意倒是又很特别。 就是他去的有些晚了,那蒋瓘已经被绑上抽了两鞭子了,倒也是个狠人,一声都没吭。 刘瑾害怕打出了血,赶紧知会牟斌,“牟指挥使,快叫人停下,殿下说了,该杀的杀,但不要折磨他。” 那蒋瓘也是听到这句话的,听完后心里一宽。虽说他不吭声,但疼也不是假的。 “殿下竟然要见他?”牟斌有些奇怪。 “遵旨办事即可。太子殿下的心思是我们能猜得透的?”刘瑾露出有些阴得笑意看向了蒋瓘,“就是便宜了他。” 朱厚照在宫里找了处四面透风的亭子坐下,现在天已经完全不热了,甚至再过段时间室外就冷了,那时候又得在屋里闷着。 人带到的时候,他正和梅怀古几人耍着木剑,搞了一身的汗,似乎像是一种发泄。之后则从宫女的手中接过帕子,一边擦,一边来到刘瑾所带的两人面前。 “殿下……人到了。” 太子示意他让开一下,然后瞄了一眼这两人。 张冕头窄脸宽,胖还丑。倒是那蒋瓘有些肩宽腰圆的,看着精壮。 以他们两位的身份,如果不是这次的事情,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太子呢。 那张冕一心乞活,见了太子就开始哭诉认罪,“殿下!罪臣一时糊涂,叫蒋瓘给蒙蔽了心神,罪臣当日听说了蒋瓘那番风言风语,当即就表示了绝不参与!请殿下宽宏大量,饶罪臣一命。” 张冕先被抓,但他什么都交代,所以反而没怎么被打,那蒋瓘胸前有一道长长的印子, 朱厚照看了刘瑾一眼, 刘瑾激灵了一下,“奴婢去得有些晚了。” “算了,我看这个人精神还好。”朱厚照忽略了张冕,对蒋瓘说道:“张冕到了这里就开始求饶,你呢?你不求饶?” 蒋瓘当然也跪了。 他不为自己考虑,也要为家人考虑,这个时候还桀骜不驯,不就是被等着诛九族么。 “罪臣蒋瓘、认罪伏诛,求太子赐臣一死!” 他的头发依然散乱,身上还有难闻的味道,一个朝廷命官,最后是这个下场,大部分人都应该会像张冕一样吧, 可这个蒋瓘倒是平静的多。 真是个亡命之徒。 “死你不用急,活了这么多年,也不在乎多喘几口气。老话讲,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蒋瓘,你都一心求死了,想必说什么也没有顾忌,现在本宫给你这个机会,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蒋瓘那双眼抬了抬,看到的是一个朝气蓬勃的太子。 他脸上泛着红润,额头还有刚刚冒出的细密汗珠,这让他想到自己十来岁的时候,那会儿是多么的意气风发,哪里想到结局会是这样。 “殿下,想问什么?” 大明嫡长子 第135节 朱厚照还真有个问题,“你也是进士出身,读过圣贤书的人。圣贤书说,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你觉得本宫清查太仆寺及其从属官员的害民之举对还是不对?” 与这样的犯官问这样的话,似乎有些没有必要。 这个问题,蒋瓘也一时难以回答。那张冕在边上惹人生厌,说:“殿下所为自然是对的!” “闭嘴!我又没问你!” 蒋瓘叹息一声,“殿下,何苦要问罪臣这样的问题。罪臣已是死罪,对也罢,不对也罢,又有什么影响?” “你回答不上来,因为你知道当官要为民,这是你自小学的道理。像你这样的人,张口仁义道德,闭口道德仁义,可真的面对百姓,他又瞧不上那些百姓。本宫说的可对否?” 蒋瓘抬了抬眼,对于这位太子,他往常都是听说,这次真的见到,他不明白,“殿下,将罪臣二人叫来,是为了在当面训斥一顿?” “不,本宫……想要留你们一命,但要你们去当一当这马户。” 这话让蒋张冕的身子都颤了颤,他本是心已枯尽之人,忽然有了生的希望,在意的东西一下子就多了出来。 而蒋瓘是听到前半句有些动容,后半句直接又死心了,“殿下还是杀了臣吧。臣不愿当马户。” 有意思。 “马户之苦连你都不愿,可你任太仆寺少卿,却反对本宫减轻马户之苦。” 蒋瓘说道:“殿下仍是少年,有些道理圣人之书上不会写,阁老、部堂怕是也不会对殿下讲,所以殿下不知道。但蒋瓘将死,有些话蒋瓘可以说与殿下听。殿下可知,趋利避害是人之本性,所谓我中有你,你中有我,朝中也不独是蒋瓘一人如此,殿下若想除尽是除不尽的。往后,殿下也将知晓,天下人都唾骂蒋瓘,但天下人都会是蒋瓘。” 刘瑾脸色一变,这个蒋瓘是人要死了,讲话也特别大胆。 “蒋瓘!你莫要猖狂!你自己这般不知廉耻,到死也还想牵连他人?” 刘瑾大概觉得太子爷听到这话肯定又要震怒, 但没想到朱厚照只是叹了叹气,“你这个话,讲得倒也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天下事坏就坏在这八个字上。” “殿下……”刘太监有些忧心皇太子的心情。 但朱厚照摆了摆手,“本宫没事。人呐,还是要死了才会说出真话。” 蒋瓘没想到太子竟然把他这话听了进去了, 其实刘瑾的叱责是对的,他一个罪臣怎么能狂妄的说‘除是除不尽的’。但令他讶异的是太子说他讲得对。 “殿下睿识英断,罪臣生平仅见。” “这句话从你嘴里出来,应当不是拍马屁的,本宫就姑妄信之。不过虽然你说的很对,但本宫还是要杀你。”朱厚照忽然觉得蒋瓘有几分现代人一副‘就是要为了自己’的影子,但他还是活不了,毕竟在太子面前还不恭敬,不杀又怎么能行, “至于你张冕……本宫厌你更甚这蒋瓘,他是真小人,你就是伪君子。但本宫不杀你,你往后就去当一马户吧。你以为蒋瓘不聪明,到东宫来不知求饶,但本宫告诉你活着有时候比死了更遭罪,蒋瓘是个敞亮人,往后就解脱了。” “罪臣蒋瓘,拜诀大明太子殿下,谢太子殿下赐死!” 这个家伙,还中气十足的喊了这么一句。 朱厚照心中有些郁气,像是疲惫了,随便摆了摆手,“刘瑾,照旨办理吧。” “是!” 人都走了之后,朱厚照又把另一个伺候的太监谷大用给召了过来,他躺在搬来的躺椅上吩咐,“去知会内阁。请他们安抚群臣,不必担心本宫苛责过甚,那张冕实心求饶,本宫已饶他不死。至于其他确实坑害百姓甚烈的,一律按大明律处置,不得宽宥。” “是。”谷大用小心的点头,大气儿都不敢出。 “再传旨锦衣卫,往后诏狱之中若要用酷刑,必得请旨上奏之后方行。” 这两句话到了内阁, 刘、李、谢三位阁老都在心中有些酸楚的劲儿。 尤其刘健,他是最能体会太子的,“唉,国事艰难,硕鼠遍地,殿下也难啊。尤其这第二道旨意,更是仁义风采,殿下……” 六十多岁的老头儿,竟有些眼眶泛红。 没经历过那些年代的人,根本不知道锦衣卫诏狱的恐怖。 明末诗人瞿式耜说:“往魏崔之世,凡属凶纲,即烦缇骑,一属缇骑,即下镇抚,魂归汤火,惨毒难言,苟得移送法司便不吝天堂之乐也。” 就是说虽然都是蹲监狱,但能从诏狱移送法司,关在别的地方,那就有如进入天堂一样快乐。 尤其他们这些老臣都经历过成化朝,当时的厂卫之害就很厉害。 现如今太子能有这番旨意,可见他虽然对臣子严厉,但骨子里是有一番仁义。 “殿下此举,吾当颂之!”李东阳一字一字坚定的说道。 但谢迁又想到另一节,东宫从来都不做无意义的举动,这次忽然针对诏狱用刑进行这样的改动,想来殿下是因朝中之臣奏请陛下恢复早朝、午朝之事。 弘治说到底还是受文人喜欢,在这一点上,朱厚照再有奇谋也胜不了弘治。 但这次东宫这一招,硬中带软,软中带硬。自古以来一边大开杀戒,还一边有人记录他的‘仁义’的,也算是罕见的了。 而且两者皆讲得出道理,仁义是因为限制酷刑,杀人则是他们欺压百姓。 厉害厉害。 不过谢迁也学聪明了,以往他去看太子的手段,都会说出来,这次就只在心里想了,不去破坏刘阁老和李阁老的那番激动之情。 其实最为要害之处他没想到。 为何太子敢确信,朝中的大臣会称颂他? 这就是蒋瓘说的,趋利避害,人人如此。 限制酷刑得利的是朝中百官,锦衣卫本就是来对付他们的。而要杀的是那些为非作歹的基层官吏……反正又不是杀我们。 第一百五十四章 攒一攒家当 以太仆寺少卿蒋瓘斩立决为信号,锦衣卫在霸州三县掀起整治官吏、豪强欺压马户的雷霆行动,马户在养马过程中需要审验、点视等诸多过程,每一个过程都需要人,如此规模的除恶行动又是骤然而发,很难不错杀些人,所以在实际的执行过程中会有一些村里的恶霸一并被砍了,或许就是性格嚣张了点,或许就是凑巧在这个节骨眼和谁起了争执。 因而最终报上来的,是三县所涉官吏足有数百人之多。 好在这种动荡时期,有张永率领军容齐整的腾骧左卫‘招摇过市’,哪怕是亡命之徒也都老实了起来。 且许多官吏是恶名在外,所以毛语文查探起来并不费力,这项行动也在极短的时间内迅速扫过霸州三县。 而后内阁、太仆寺和《明报》都及时跟上,内阁和太仆寺一道,代拟太子旨意,明确要求北直隶其他各府州县,要约束臣属、不得欺压马户。 有霸州这个血淋淋的例子摆在眼前,怎么也得管上一段时间。 虽然太子谋划的这次行动没能从根本上破除民牧带来的深层次问题,但自上而下的政策压力也大大缓解了社会矛盾。 随后太子再发旨意,调詹事府左中允费宏,任霸州知州。 当初接任杨廷和和张天瑞的是费宏和靳贵,费宏任左中允后,做事可称勤勉,而且不愧状元出身,人也聪明。 朱厚照和他说过几次话,觉得他处事镇定,头脑清楚,所以这次也将他外放为官。 霸州刚刚经历了大变,管的怎么样,这对费宏而言是个不小的挑战。 至于那个靳贵, 他话很少,每天像个小透明一样,朱厚照现在有了文书往来的必要,所以就把靳贵当个秘书在用。 这天,梅可甲的儿子梅怀古带了一封信。 梅可甲在信中介绍了海外贸易的情况,以及要起解京城的六十万两银子, 朱厚照在殿里面转悠,心里则思考着,这梅可甲还是懂得摸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最为关心海贸,最是需要银子。 “刘瑾。” “奴婢在。” “咱们还有多少银子?” 太子至今分别是从李广和大同那边敲了两笔,除了‘抄家’这个手法,还没有过其他的方式赚钱。 而学宫的耗费不小,主要因为它没有什么收入来源,一个女子医馆也赚不了多少, 张成田的《明报》甚至还亏损,也指望不上,因为它有政治目的,为了更为广泛的传播,其实卖的很便宜,一年下来还得贴给他十万两左右。 “书院至今还在建造以扩大规模,仅是建筑费用,张天瑞那边已经花费了近一百万两,每月为了维持那些孩子食米、食盐等开销又要三四万两,上次张永去霸州一趟,人吃马嚼的又有三十万两银子出去,眼下咱们就剩一百二十多万两银子了。” 朱厚照自己在算账,教育这个东西,不投入是不大可能的,该花的钱还是要花。而且他有预感,像马匹,最后也还是要由国家财政兜着。 因为马这种东西,它的需求会在战时一下子高得不得了,国家为了保证军事能力,只能自己供养一部分,或者就是马放南山,刀枪入库。 不过就目前来看,这些银子还是足够书院那边消耗的。 眼下已经是弘治十二年了,他得开始积攒力量,在他的记忆中,弘治十三年大同是有边患的,但他不准备豁出去打, 杨尚义那边虽说要编练骑兵,但现在看来时间不足,既然如此,还是不要轻易的冒险、浪费好不容易攒起来的家当。 尤其他一些政治动作具有‘争议’,而军事上的失败往往会给这样的政治人物带来相当被动的局面,虽说他是太子,弹劾不了,但一旦冒险导致败退,对他的威望打击很大。 而除了弘治十三年、十四年, 十七年和十八年鞑靼人也都有较大规模的入侵。 历史上,这几次大明都是以守住为主,也有人提议过要打出去,比如陕西巡抚王勇,他曾提议要在开春的时候扫荡在河套地区驻牧的鞑靼人,但刘大夏任兵部尚书之后,一味以守为主,朝中的大臣也不支持王勇,害怕因此而遭致更大的失败。 朱厚照坐下来,略一思量后开始动笔,朝廷的边关防御之策在近年来应仍以稳妥为主,因为敌人快速、灵动的优势及我方缺少优势兵力的事实,所以我军不应过分强调作战的勇气与意志,而让官军在不利的条件下战斗。但军学院走出的将官应在几次实战中了解、摸索、亲身体验鞑靼人的战斗风格,朝廷也要积蓄力量,以准备在适当时候给以致命一击。 这些话,他是要带给那些学员的。 话说回来,政治家一旦有军事行动的胜利,他将无往而不利。 比较一下,近期出击、风险大、后果严重,迟上三四年,把握更大,获利更多。 还用想么,这几乎不算什么难以做出的选择。 所以眼下最为重要的就是攒家当, 梅可甲起解运到京里的银子应尽数封存,攒起来,作为数年之后的军用。 在此过程中,应当尤其关注官牧马场的管理情况,尽可能的多培育马匹,若现实情况确实不够,那么在弘治十五年、十六年就需要扩大茶马贸易规模,从西域提前购马。 而粮食…… 其实弘治皇帝虽然也有糊涂的时候,但他确实是认真治国的君主, 弘治二年,前任刑部尚书白昂受命治理黄河, 弘治五年,前任工部尚书徐贯受命治理江南苏松河,彻底解决了江南水运的淤泥堵塞,而以往水患多发的江南大地,从此水灾顿渐,在之后的二百多年里,几乎是旱涝保收的鱼米之乡。 弘治六年,刘大夏受命治理淮河, 大明嫡长子 第136节 大规模的水利治理使得弘治朝的岁入达到了二千八百多万石,这个数字是明朝中期的一个巅峰。前几任的皇帝岁入基本都在两千五百、两千六百万石之间。 现在有韩文作为户部尚书,朱厚照也推动着政务向务实的方向发展,只要务实,弘治皇帝也算靠谱,那么国力自然不会下降,想必几年时间攒出下一次大军出征的粮食也还是够的。 当然,到时候几十万民夫管后勤,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封建王朝,不可能发动战争,百姓还一点不苦。但不论如何,也不能让鞑靼人如此嚣张。 其实不把他们打废,导致北方的军事压力巨大,边关各镇都陈兵几十万,这才是沉重的负担。 而这样的话,梅可甲那边就需要再多坚持个几年, 朱厚照觉得,东南的事,与其在战前做,不如在战后做,多等几年可以多备些银子,且一旦战胜,携大胜之威,东南还有人能挡住他? 自古以来只有种田的造反,没听说商人能掀起什么风浪的。 而一旦海禁能开,海贸的利益能从外部进来,这个局就活起来了…… 朝局、军队、商人、银子、教育…… 两年的时间,在各个方向都有所进展,只不过每个方向的成长都还需要时间…… 包括朝局也是,说实话他这个岁数再长大几岁,或者登基为帝,那么对朝堂的掌控力度还是和现在不一样的。 这样说起来,也就到了该‘安稳发育’的时候,先前么,主要是马匹这个东西他没办法,战事需要,他不得不开罪一些人,而之后则应以稳住朝堂为主, 顺便等等那个大名鼎鼎的王阳明,看看到悟道成圣还需要多久。 朱厚照在计划着自己往后几年的大致方向, 外面却有人进来禀告,一听知道是张天瑞求见, “宣他进来。” 朱厚照重新做回位置上, 那张天瑞现在脸色红润了许多,人嘛,志得意满,也不像先前那般战战兢兢了。 “臣张天瑞,参见殿下。” “不必多礼了。说事儿吧。” 务实这种风格,有时候身体力行比发几道圣旨有用。所谓上有所好,下必甚焉,太子喜欢这类人,那种想要出头的人自然是要往这个方向去靠。 “殿下,臣今日是来给殿下报喜的。” 似这种话,他当太子到现在也听到许多了,“你该不会也来和本宫报什么祥瑞吧?张天瑞,你可不要皮痒啊。” 张天瑞原是个胆子极小的人,但相处时间久了,他就知道只要自己老老实实干活儿,太子并不是动辄要杀人的主,所以渐渐就在朱厚照面前放得开了。 “殿下说得哪里的话,若是报祥瑞,不消殿下多嘴,臣自己就给自己耳光了。”张天瑞嘿嘿笑着,“是书院外面的那些题,终于有一个人答上来了。” “什么题?”朱厚照愣了愣。 张天瑞提醒说:“就是殿下想得很奇怪的问题,说天为什么下雨,太阳为什么从东边升起、西边落下。” “喔。瞧我,近来政务繁忙把这茬给忘了。”朱厚照拍了拍脑门,随后又欣喜的问:“怎么?这次你出的题是什么?” “就是殿下提的那道。大地是不是平的,如果不是,为什么?有个海南的举子叫官光弼,今年年初时乙未恩科落榜,因为回去路途遥远,他就留在京中了,后来书院的问题他一直都有留意。这次,他回答不是,理由是他出海的时候,遇到船只总是先看到船桅,而后再看到船身,这就说明,大地不平。” 朱厚照一拍手掌,心中暗暗想着:忘了这里还落了个暗子呢! 发展科技、提高生产力才是终极手段。虽说效果缓慢,但总是要做的。别的不说,二十年后,总该有点用吧? “对,这个现象的确可以说明大地不是平的,他答得不错!” 朱厚照摸了摸鼻子,思考着要怎么做,其实回答上一个问题,并不能怎样,但是他要以这个人为契机,掀起一股对这类问题的兴趣,然后引导人们去思考背后的原因。 “张天瑞。” “臣在。” “你要按照当初咱们定的规则赏赐他银两,并在书院中再设一学院,名为格物。这个学院不以教人为主,而以研究我提出的问题为主,研究得好的,本宫还有赏赐。” “是!” 其他的事项,朱厚照暂时也想不起来了, 说起来,这年头是慢节奏,一切都得缓着来, 弘治十二年接近年底的时候,皇帝拗不过大臣,最终还是出来亲自执政, 朱厚照这里压力一轻,也乐得过上几天轻省日子,这种混日子的过法,会让时间流失得非常迅速。 朱厚照甚至都不记得弘治十三年发生过什么,倒是弘治十四年发生了一件令他无法忘记的事,便是年初之时,兵部尚书王越因为年老,最终没能熬过那个冬天,与世长辞了…… 第一百五十五章 弘治十七年 弘治十七年,皇太子朱厚照已经十四岁了,少年人注重吃,也注重运动,所以个头都长到了近一米六的样子,虽说还没有一个成年大汉的模样,但离七尺男儿也没有多远了,便是朝中的那些老头儿能长到七尺的也不多。 五年的时间虽说不不长,但原先朝中的大臣都是年老的人。所以这些年,陆陆续续的有人离世,以往那些熟悉的名字往后只能落在纸上了。 弘治十四年,王越因病去世,朝廷把威宁伯的爵位还给了他,并追赠太傅,谥号“襄敏”,现在再提起来都称其为“王襄敏”。 早一些的,弘治十二年末,程敏政在老家离世。 而那个最让朱厚照唏嘘的便是被贬到贵州的吴宽,就在上个月他得知吴宽也去了。吴宽这个人,朱厚照感觉比程敏政好些,他虽然也和自己过不去,但弘治十一年齐宽案时,吴宽也被派往地方专办此事,他搞得还是不错的。 再加上他还是弘治皇帝的老师。 所以朝廷降旨恢复他的礼部尚书衔,追赠太子太保,谥号“文定”。吴宽在死后还是得到了一个属于文人的荣耀。 这件事在朝中也为人称道,用以赞颂弘治的仁德。 还有个不怎么受人注意的,便是礼部尚书傅瀚也在弘治十五年去了,他是卒于任上,这几年来太子对于各部都或多或少施加的压力,所以傅老爷子晚年是没有福气的,今天上班明天去世的节奏。 他的身后事,朝廷一样妥善安排。 而接任他的则是张昇,成化五年的状元,从左侍郎接任的,没什么特别。 最为特别的是弘治皇帝的宠臣——现任兵部尚书刘大夏。 前文已述,弘治一朝,六部的地位并不在内阁之下,其中一个重要的人物就是刘大夏,以至于历史上在此时任内阁首揆的刘健和吏部尚书马文升,有些尴尬和不满。 当然,现在的吏部尚书是王鏊。 他天天在书院里讲学,这个位置朱厚照怎么也要给他争取过来,否则他认识的那些理念相近的人怎么提拔? 但弘治皇帝异常喜欢刘大夏,这一点朱厚照也没办法。 也确实,刘大夏的政绩是不错的,他在广东任布政使、受命治理黄河、在宣府督理粮饷,桩桩件件都办的不错。 但朱厚照不喜欢这个人, 弘治十三年,刘大夏受人举荐重新为官之后就有点‘摆谱’,他提什么建议,先请辞,然后皇帝不准,说你有什么话就说出来,接着就准允他的建议。这是太子最为讨厌的文臣做派。 另外,他作为兵部尚书,一味的要朝廷在北方军事策略上采取守势, 前几年倒还好,朱厚照并不急于用兵,但弘治十七年后,他和这个兵部尚书的矛盾必将会激化起来…… 可弘治皇帝真的很宠爱刘大夏, 考虑到皇帝近来身体不好,而且朱厚照也知道那个大限,所以他自己也在考虑,或许不应该掀什么大案。 赶走了刘大夏,皇帝估计差不多都要交代了, 这么几年都等下来了,左右也不急于这一时。 而且朝臣也会看你这个太子的行为,如果违背皇帝的心意、尤其在他还重病的时候,其实并不符合此时的道德观。 但他不找刘大夏的麻烦,不代表他允许刘大夏找他的麻烦。 之所以会有这句话,是因为……浙江的事。 …… …… 天刚蒙蒙亮时,朱厚照便被刘瑾唤醒了, 自弘治十六九月开始,皇帝降下圣旨,要皇太子朱厚照御殿朝贺,就是每次早朝时也要和皇帝一起在奉天殿接受群臣朝拜,并参与早朝。 午朝是弘治皇帝后来自己加的,大部分时候朱厚照会去,偶尔才会去办其他的事。 现在的皇帝与太子,那真叫形影不离了。 今日也一样。 其实习惯了古人天一黑,差不多就睡的作息之后,并不觉得早上早起有那么的痛苦,当然冬天该冷还是会冷的。 正式的朝会,皇太子要穿冕服,也就是所谓的九章服,皇帝则是十二章,也就是日、月、龙、山等图案。 太子冕服偏深色,还有旒、蔽膝、绶等构件,整体上非常端庄大气,此外还要带上那个黑色的帽子,也就是乌纱翼善冠。 现在他已经能撑起这件衣服了。 早朝时也没什么,大臣分两边站列,太子站于台阶之上,就在弘治皇帝身侧。 下了朝,弘治皇帝在内中巡游,太子一般也会跟住。 今日皇帝突然提到一些事情, 他本在前面走,说起话来时侧着身子,“太子,浙江的镇守太监是你派去的人。他在那边当得如何,你可知道?” 朱厚照上前扶着皇帝,他现在的个头已经完全够得着了,且听这话的意思就知道哪里不对,“父皇忽然提到浙江,可是出了什么错漏?” “哎。”弘治皇帝抬了抬手,“那个刘大夏本来是要在朝堂上就提出来的,但朕怕你下不来台。所以没有答应他这一条。” “父皇,刘大夏要说什么事?” “你在浙江用了个商人取银子,又用镇守太监替他撑腰。这事儿你早就和朕说过,但当着刘大夏的面,朕只能装作不知道。”皇帝从袖口里掏出一份奏疏,“你再看看,刘大夏劝朕积金帛以备缓急,罢斋醮以省浪费。将苏州织造绒褐及浙江内臣,早取回京,以纾军民之困。其中所提的浙江镇守太监的贪墨银两一事,你回去后核实一下。” “此外,现在刘大夏已经知道浙江给你提供了许多银子,而你是太子,他若奏请你拨银赈灾,你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朱厚照一听倒也明白了, 其实刘大夏一直以来都知道太子在积攒军事力量,而他并不同意朝廷大规模用兵,所用的理由自然也是‘索百姓甚多’。 浙江的事被发现之后,大家当然都会盯上这笔银子。 治国,说到底就是如何取银、如何用银。 只要钱多,国家的大部分问题都能够解决。 大明嫡长子 第137节 对于刘大夏这样的臣子来说,皇太子积攒银两为的是战争,这已是不美,若能够将银子拿来用于赈灾、修河,这岂不是又是为民,又是罢兵, 实实在在的一举两得。 “儿臣,谢父皇提醒。” “你是朕的儿子,不必言谢。” 说完,皇帝就示意太子先回去。 朱厚照目送着皇帝离开,嘴角则露出了一点笑容。 现如今刘瑾已经矮了他一点,在边上陪着小心说:“……殿下,浙江镇守太监魏彬那边,是不是去个急递,叫他将桩桩件件的事,据实回奏?” “先回宫。” 东宫,已经有人在等着他了。 一人是吏部尚书王鏊,这是铁杆的太子党。 一人则是刚刚从山东布政使任上回来的王华。 “微臣参见太子殿下。” 他们两位远远的瞧见太子回来了,便都上前迎去。 “都起来吧。”朱厚照说着走进了殿里,到主位坐下。 他人还小的时候,臣子们面对他还不觉得,可随着年纪和个头的增长,再加上太子自信和威势日渐增长,大部分的臣子在他面前都比在弘治面前要拘谨些。 当然这两位,人家是自觉,无时无刻不记着人臣之礼。 “这次叫两位师傅过来,是为了浙江的事。弘治十六年九月,南京鸿胪寺卿王璟升右佥都御史巡抚浙江,他这个官当不长久,父皇有召他回京的意思。所以新任巡抚浙江的人选,也要出来。” 太子甩了甩衣袖,“这个人选,本没有那么特别,但因为浙江的银子现在反而很受人注意。本宫的意思,你王德辉(王华字)在山东这几年勤勉任事,忠君爱民,口碑还是好的。升一升应当也没什么问题。” “臣受太子之命,自然竭力而为。”王华反正也没那么多想法,调令还是要听得。 “浙江那边传出声音,说本宫设内官于浙江,揽了很多银子,这事儿你听说了么?” 王华一样实话实说,“臣确有耳闻。臣还知道,今年五月,内阁大学士李东阳自山东阙里祀孔毕返回京师。向皇上上奏沿途所见,郡县凋敝,民生怨苦。所以对太子私聚银两也颇有微词,基本都希望殿下可以以百姓为重,放银赈灾。” “你以为呢?”朱厚照问他。 “臣身为山东布政使,上未能解君忧,下不能安黎民,臣以为殿下应将臣交部议处,以平众怨。” “老百姓靠种地,山东今年遭了旱灾,旱灾一来没吃的,你也没有办法。” 王鏊这个时候又说:“德辉,山东的事只不过是个由头。朝中的臣子也实在是不了解殿下,殿下是大明的太子,大明的子民若遭了灾,哪里有不放粮赈灾的道理。其中有些人真正的用意是浙江。” 王华听不明白。 但朱厚照则笑了笑,“本宫在浙江经营了几年了,浙江的海贸走私不知道肥了多少家,现在这银子有一部分被人给生生的夺走了,那里的人难道不会有反应?此外,朝中有一些求和派,觉得本宫与民争利,还要兴兵于北方,这又会有什么反应?说到底,惦记了这笔银子。” 也许东南的商人在朝廷里的代言人不会是刘大夏,因为刘大夏不至于和一群商人勾连。 但东南商人商而优则仕,且除去自身的宗族,他们本身也会去贿赂当地的官员。 梅可甲一年两年的生意越做越大,怎能不遭人惦记? 之后顺藤摸瓜,总能摸到尽头,摸到太子。 他们当然不会去找太子,但魏彬则并非不能动,所以自然会有力量推动魏彬下台。 现在这个力量已经冒出头了,那么对于朱厚照来说就可以反摸。 “你去了浙江以后,不必护着魏彬那个奴婢,贪了银子,本宫会治他。你只需探明当地商人与官员的关系,最好能知道他们在京师有没有力量,当然,你去了以后会有人帮助你的。”开海禁是朱厚照谋划了很久的事,但当地的商人走私获利颇丰,将来一旦朝廷有旨意,只要他们有官方的发声渠道,就一定会发声,所以他也要摸摸清楚这其中的事, “商人乱政,再过五百年,都是大罪!” 第一百五十六章 王华的担子 出了东宫,王鏊还是找上了王华。 有些话他不说还是不放心。 主要是有些话太子也不太好说。 所以一出宫门,他就把人叫上了自己的马车。 “老天官,是有何见教?” “你年长我几岁,又同朝为官那么些年,我本不该这么问。但我实在是有些不放心,”说到这里王鏊的声音减弱了些,凑近问道:“德辉,你真的明白了殿下要你去巡抚浙江的用意了吗?” 王华瞳孔一怔,“除了了解东南商人与官员的隐秘关系,难道还有其他目的?” 王鏊不知道怎么说才好。 这个王德辉在山东任布政使多年,其实和太子的接触也相对而言少了些。 “德辉,殿下涉政也有几年了,所做的事,可是有一样是没有目的,又或者是为了自己?” 王华已经听不懂了,于是抬手谦虚说:“请老天官赐教。” “这么说吧。殿下从浙江得来的这些银子,一直存着不用,可是起过什么殿宇楼阁,又或是寻过什么新奇宝物?都没有。殿下的银子乃是为‘急事’所备,而且到目前为止,还没到结束的时候。既然没有结束,那么便谁也不能让它结束。而在刘大夏这些人的眼里,殿下是从浙江索银,与民争利,要断了这条财路,你觉得殿下会任其满意?” 王华若有所悟的点了点头。 “……下官明白老天官的意思,可殿下份属东宫,刘大夏即便是兵部尚书,又能对殿下如何?” 王鏊以另一事举例,说:“当年何文鼎受死,言其背后主谋乃是孔子和孟子。刘大夏是不能对殿下如何,但孔子和孟子却可以。他们的人在浙江,参了魏彬一疏,若事实如此,则魏彬获罪,刘大夏再趁机让陛下召回内官,那么魏彬所护住的那些商人之利,自然就到不了殿下这里了。殿下的财源如何不断呢?” “这又是为何?” 王鏊也不怕说,“殿下说了,浙江行海贸走私的人,银子被生生夺走了一部分。” 这话一说,再不明白就是傻子了。 因为禁海,是朱元璋定下的祖制。 作为太子,他不可能对外公开宣示正在遣人搞走私。这叫什么? 所以只要浙江案一发, 查到谁,谁自己把责任扛了,从杭州到京城,一路上一个字都不能提到太子。不提,到了京城,太子说不定还能有办法救你的命, 提了,你都不一定能活着走到京城。 很多事,不上秤没有二两重,上了秤一千斤都打不住。 虽然大家心里都心知肚明,但即便刘大夏现在也不敢说,有证据也不能说,没证据更不能去深究,所有人的炮火对准的都是魏彬。 一个太监揽财——多像一个太监干的事。 这个太监一倒,梅可甲就失去了官方的靠山。 这其实是浙江案有爆发出来的原始动力,因为这对当地的商人最好。 王华听完了这些才开始明白,浙江的水有多深。 说起来是简单,无非就是殿下在通过秘密的渠道从浙江取银,而朝中的官员一来是觉得殿下与民争利、二来是害怕殿下借此兴兵,他们阻挡不住,所以才要把注意力都投向浙江。 至于背后是不是有当地的商人推波助澜,那就要去看了 等一下…… “那殿下派下官过去?”王华眼睛大大的张开, 王鏊则点了点头,“魏彬如果真的贪墨成性,被查出了问题,即便是殿下也可能保不住他。这个时候刘大夏还在恳求陛下召回内官,因此为了保浙江无虞,殿下也只能派你过去了。” 这就是王鏊出了宫要和他再说几句的真正目的。 银子, 还是为了保银子。 王华抿了抿嘴唇,他的表情似乎有些复杂。 王鏊一眯眼睛,“德辉,你是不是想问,殿下这样,是不是真的与民争利?” 王华有些一瞬间的些许慌乱,但很快调整了回来,低声说:“……只是觉得有些遗憾,那刘时雍(刘大夏字)也并非十恶不赦的奸佞之臣,若是可以实心辅佐殿下,对江山社稷也有几分好处。” “那你觉得吴原博(吴宽字)十恶不赦吗?”王鏊摇了摇头,“自弘治十一年,老夫就和人说过,当今太子天资卓绝,英明果断,其志之博大,非寻常帝王可比。且自古以来,英睿之主绝不会受制于臣,圣明之君绝不会忍辱于外,鞑靼人数次寇边,毁我边城,掠我子民,这个时候还要说不可妄动兵戈,这个道理谁能和殿下讲得通?你能,还是我能?又或者是他刘时雍能?” “至于说那些银子,德辉还记得我问你的第一个问题?” 王华的记忆自然不会差到那种程度,所以自己就缓缓说了出来了,“殿下从不曾起一座殿宇,亦不曾寻一件宝物。” “不仅如此,今年二月,陛下拟建筑延寿塔以及殿宇廊庑墙垣等,传命内阁撰写诰书,被刘阁老劝谏后放弃,那种时候殿下都没想过出银子。” 话及此处,多余的也不必说了。 皇太子是个什么人,做这些又是为了什么,一个状元出身的人不至于这点都理解不到。 王华做了一揖,“今日多谢老天官教诲,方不致误了殿下的大事。” “都是为了殿下,且我与你那小儿尚有一分情谊,他虽然被贬黜,但我知道,殿下还是心念于他的。刚刚那些话,我是代殿下和你说,接下来一句话是我自己和你说。” 王鏊多少也是想到了王守仁,才要和他的父亲讲上这句话,“魏彬的下场你要引以为戒。殿下从来不是不敢担责之人,当年护张永,保杨廷和都能看得出来,但浙江的事,不要累及殿下。至于咱们做的事……嘿,大风吹倒梧桐树,自有旁人论短长,但求无愧于心就好。” 王鏊是觉得王守仁犯得事,不值一提。 但王华去了浙江,如果脑子不清醒,就很容易出大问题。 到时候搞得殿下想用王守仁都不行。 王华心说:难怪这个堂堂的吏部尚书要提及自己那不成器的儿子。 这是拐着弯儿告诉他,此行凶险,但只要不把太子拖下水,家人就不会有事,反过来,则不一定了。 这是真正救命的话。 听得懂便听得懂, 听不懂也只能听不懂。 王华旁得不多说,正儿八经的行了一礼。 随后步伐坚定的离开了。 其实与民争利,真的是个很不好的名声, 似王鏊、王华这样正儿八经读科举出身的官员,很容易就会像刘大夏一样,理解不了这种行为。 大明嫡长子 第138节 尤其内阁大学士李东阳说的山东、京畿百姓生活困苦,面有菜色不是假话。 但朱厚照也没有办法。 不把北方的危机解除,他在内部的改革又会是比较激烈的那种,一旦有什么乱子起来,那可就是更大的灾难了。 其实刘大夏也不觉得自己是在做什么错事, 他还是心忧天下的,百姓过得是那样的日子,不久之前,浙江官员又纷纷反应,说宫里派了人在浙江。 宫里的人,太监嘛, 不用怎么渲染,像刘大夏这些人就会他们有比较深的恶意。 而且人也好猜,不是陛下派得,就是太子派得。 魏彬之前就在东宫,所以为殿下敛财,这如何不好猜? 请注意,所有的事情都还是在猜的阶段,既然是在猜,你哪怕知道魏彬在给东宫送钱,你也不能说。 这是太子,不是路上随便拉来的人。啥证据也没有,你就这么‘风闻奏事’了? 魏彬现在又没有伏诛,他还是浙江镇守太监,浙江也没有谁能对他说一句‘如实交代’。 刘大夏和礼部尚书张晟商量到一半,就听到外面来了消息, “……说是,要调山东布政使王华,巡抚浙江。” 刘大夏人有些瘦,个头也小,所以看起来就像一个留着白胡子的小老头一般。但所谓人不可貌相。 刘大夏这个人,在弘治晚年非常受宠,弘治对他可以说到了言听计从的地步。 他也是那种传统的、比较刚烈的儒学大臣。 “王华是詹事府右谕德出身,当今太子还是幼年之时,就和王华熟识,据说还问过‘你是否有个儿子叫王守仁’这样的话,可见关系之亲密。这个时候调他去浙江,看来大司马给皇上的奏疏,皇上是给了太子看的。” 张晟岁数也不小,六十多了,但脑子还是清醒的。 只从这一个动作,就看出皇帝做过什么。 但刘大夏也没什么惊讶的表情,“陛下宠爱太子过甚,甚至有时太子逾矩,陛下不仅不制止,反而鼓励。所以咱们这个奏疏上去,皇上是肯定会给东宫瞧得。其实关键不在于王华、也不在于浙江巡抚,而在于,怎么能知晓,浙江的太监在给东宫输送银两。只要这一点确认,朝中的御史言官上疏谏言,东宫又历来爱惜名节,这件事也就可以止住了。” “如果没有证据,胡乱上奏。以当今太子的果决,其反击不可小觑。督察院的御史顾忌这一节,即便有人上奏,也不过三两人罢了,成不了气候。” 毕竟海瑞那种人,大明朝两百多年也就才一个。 “那大司马的意思是……” “咱们也该派个人去浙江,事涉太子,还是要仔细小心些,咱们也不能听他们忽悠,万一情况不属实冤枉了殿下,陛下那边难以交代。更会偷鸡不成蚀把米,咱们两个人身死道消不值一提,但从此以后,浙江成了私库,可就苦了百万黎民了。” “派谁?”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事。 吏部现在在王鏊的管辖之下,凭什么一个兵部尚书说派谁就派谁? 且如果派一个明显和太子不对付的人过去,那弘治皇帝会同意?我眼睁睁的看着你跟我儿子捣乱去? 所以这问题很难,但难不倒刘大夏。 他抚了下胡子,略作思量心中已有了计较,“派湖北左布政使李俨才任浙江布政使。” 张晟一开始还不明白,但眼珠子一转,顿时明白了过来,忍不住拍案叫好,“妙!” 第一百五十七章 聪明人的谋划 李俨才这个人,说到底还是在湖广、封疆大吏虽然官儿不小,但在京师那也算不得什么,可为何张晟这样叫好呢? 便是因为这个李俨才是吴宽的姻亲。 左顺门之变,使得当时许多参与的人失去了官身、功名,甚至家里的人也受到牵连。 但就是这个吴宽,死后得到了朝廷的豁免, 能得到豁免,就说明皇帝对他还是有感情的,这时候要去升李俨才的官,皇帝没有拒绝的道理,吴宽死还不到两个月呢。 而且太子本人也说不出不喜吴宽的话来, 毕竟人家刚死,你何至于这样,不是显得自己心胸狭窄吗? 而且右布政使升任布政使又合乎情理,太子当然也可以说让李俨才任别的职务,但朝中那么多大臣,都是聪明人。 吴宽与你不和,你便不让他的姻亲去浙江, 岂不是正好说明你在浙江有事情? 就是这其中种种微妙的关系,才让张晟为他喊出一个‘妙’字来。 刘大夏却没那么激动,他是想着太子殿下的风格来的, 所以东宫什么风格? 喜欢占住大义,又觉得自己谋划充分,所以会有些自信。 就这两点,太子便应该不会拒绝李俨才的任命。 弘治皇帝在这类纠结的事情上,又特别喜欢看东宫的态度,只要东宫不摇头,这事儿基本也就成了。 “那便如此吧。” 刘大夏虑定,于是照此办理。 弘治十七年九月初三日。 王华在京师码头上了船,准备直下杭州。京杭大运河在这时候是漕运的通道,客船也是通的。 到了浙江的时候,他得知朝廷也派了湖北左布政使李俨才任浙江布政使。 这个人派得好啊,便是他也不得不承认,朝中诸公,还真的都是聪明人。 而他一到岸, 各个衙门的来盯梢的人全都回去禀报了。 便是梅可甲也对此颇为关注。 杭州的九月又是一年秋日,这季节让杭州城更添了几分肃杀的氛围。 魏彬小步快跑的要登梅府的门, 这让梅可甲微不可查的一笑, 还记得当初是他急着拜魏彬的门,现在,一切又换过来了。 真是人生如戏。 “哎哟喂,您这心可真装得住事儿,那个湖州知府徐若钦一封奏疏都到了紫禁城了,您还跟这儿品茶呢?!” 魏彬一到梅府,看梅可甲是不慌不忙,小摇椅晃啊晃的一边喝茶,一边儿听杭州的名妓给他弹曲儿,惬意的很呐。 他可不行,他那颗心都已经急到嗓子眼儿了。 “魏公公?您怎么来了?”这梅可甲也不是什么十里闻名的大善人,他一路走来艰难险阻不计其数,人心险恶看的太多,能活下来,凶狠、狡猾,那都少不了,所以是故意装作没看到魏彬。 这会儿看到了,又演出一副惊诧的样子。 魏彬或许知道,但知道也没办法。 “这是出了什么事了,魏公公?” 魏彬急得秋凉的时候出汗,“朝廷来了旨意,派王华巡抚浙江。这事儿你梅大掌柜应该知道吧?” “知道啊。” “那你还跟这儿喝茶?!那王华是詹事府出身啊!” 梅可甲歪头笑了笑,“这我就不明白了,你魏公公是太子的人,新任浙江巡抚也是太子的人,都是太子的人,他来了是你的助力,还敢给你拆台不成,你急什么?” “哎哟,我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咱家在杭州这么些年,殿下为何早不派人,晚不派人,偏偏这个时候派人?这一定是那封奏疏让殿下觉得咱家的差事没办到位啊!” 平日高高在上的镇守太监能把话说到这个程度,说明他也确实是慌了。 但他的慌,并不能博得梅可甲的同情。 每个人做事都有自己的利益考量。进或者退,以自己的利益为根本点。 梅可甲也是。 所以他的利益是什么? 是把海上的贸易做下去,把太子的银子弄出来,然后让自己能够有机会回到京师、家人团聚。 这个魏彬对他有何用? 没用。 官商结合,官商结合,魏彬是和他结合的那个官。 其实本质上,也不是魏彬,而是太子。 太子放谁在浙江,他就和谁官商结合。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现在的魏彬对他来说失去价值了。 但也不能就这么把他给推出去, 毕竟魏彬知道他的许多事情,也是太子身边的近侍,只要不死,你知道他到太子面前哭一哭鼻子,太子会不会饶了他? 毕竟这些是从小和太子一起长大的人。 所以其实梅可甲已经想清楚了, 如果说魏彬此时还有价值,那么最大的价值就是闭嘴。 而他梅可甲不具备力量让魏彬闭嘴,具备这个力量的,只有太子。 “……所以魏公公是觉得,殿下信了湖州知府徐若钦的那封奏疏?” 这话问出去, 魏彬自己都摇头, 京师和杭州相隔千里,他怎么会知道呢? 大明嫡长子 第139节 “梅老板,你觉得呢?” 梅可甲:“……” 猪队友。 “这么说吧,魏公公。”梅可甲镇定的很,还有闲心给魏彬倒茶呢,“在下虽然是个商人,但自己也偷偷读了些书,所以知道有一句话叫料敌从宽,书读的不是很好,比喻不是很恰当,因为京师里没有咱们的敌人,但意思就那么个意思,就是说事情要从最坏的可能开始打算。所以咱们就假如,假如殿下信了呢?” 梅可甲微微仰头喝了一口茶,而视线的余光则扫了一眼魏彬。 魏彬手捧着茶,望着旋入杯底的茶叶怔怔出神。 “如果……如果殿下信了……那么咱家也就只能自缚双手,去殿下面前请罪了!” “请罪不急。关键在于请罪之后,还能不能活下来。” 这话说得,让魏彬心中生出一丝希望,“梅老板觉得,即便是最坏的情况,咱家也能活下来。” “这说得哪里的话,当然能活下来。”梅可甲极力安慰,“太子殿下,是陛下唯一的子嗣,也是大明将来的皇上,天下财富都在他的手中,天下也都是他的子民,你手里多一点,和他手里多一点对天子来说不都不一样吗?” “况且,魏公公与殿下的关系不一般,便是犯了错,也就是贪银子,不论如何对殿下还是忠心的,只要忠心,再诚心认错,想来殿下何至于杀你?杀了你,殿下不就少了一个忠心的奴婢?” 这番论述层层递进,倒是让魏彬给听了进去,“对!做奴婢的,只要忠心,哪怕犯了错,也就是领个罚的事儿,殿下必定不会要我的命的。” 说到这里,梅可甲开始转入下一个节奏。 他叹息一声,“魏公公,似你似我……咱们这些人虽说也都是殿下的人,也都为殿下做事,但咱们和那些文臣不一样,文臣可以这山望着那山高,一朝天子一朝臣,但咱们如同山溪之水,比之文人是易涨,但也易退,一旦流入河中,便再也回不了山中了。” “那依你看,如何才能不流入河中?”魏彬紧接着问道。 “在下跟殿下的时间,肯定是没有魏公公长,所以在下姑妄说之,公公姑妄听之。公公的问题,在下以为答案就是一句话,”说到这里,梅可甲靠近了一些,“不要坏了殿下的事。” “那是自然,这咱家自然不敢!” 这话说的梅可甲都想笑, 还不敢,今日这事有几分都是因为你。 “那么,就容在下问一句,”梅可甲砸了砸嘴巴,“公公可知道,殿下在浙江的大事是什么?” “是银……”本来魏彬是想脱口而出的,因为他知道, 但说他说到一半就说不下去了,为什么? 因为这个答案,是银子。 可他魏彬,拿过银子。 梅可甲垂下眼眉,那意思,你自己知道就好。 “完了!完了!这么说来,咱家还是没活路啊!” 魏彬一个五十几的人了,说着话竟然眼泪鼻涕都要流下来。 “公公,在下不是那个意思。”梅可甲提高了点声音,“便是有罪,也可以将功赎罪的嘛!” 魏彬止住哭声,吸了吸鼻子,“好,你说,有什么将功赎罪的机会,再给殿下多找些银子?” “不。”梅可甲说出了他的最终来意,“公公这个时候,要帮殿下背上这口锅。这比银子有用。” “背锅?” “是。浙江的人知道我梅可甲是在替殿下攒银子,可没有人有证据,既然没证据,当朝太子的事便谁也不敢乱说,他们只是推断,我的银子给了你,你的银子自然就给了殿下。从浙江到京师都想给殿下按上一个‘与民争利’的名头,这样一来,你得撤,你一撤,我将不得不撤,我一撤,浙闽的商人都会弹冠相庆。” “只有帮了殿下,殿下才能想起你的好,这个时候认错才有用,否则光认错……公公会饶恕手下这种人么?这是其一,其二,公公还要保住我。” 魏彬眼睛里全是大大的问号,“这是为什么?” “因为在下。”梅可甲作揖拱手,“也是殿下‘大事’的一部分。殿下最为在意的是浙江的银子,在下在,则银子在;在下不在,银子也就不在了,银子不在,坏了殿下的大事,公公就活不了了。” “咱家明白了。”魏彬想了又想,没觉得这其中有什么不对的地方,逻辑很通顺。 其实一般人都分辨不出来,因为不管是坏殿下的事,还是把梅可甲交代出去,太子的确不会绕过他。 所以基本上也就信了。 但魏彬离开梅府之后,梅可甲则眯了眯眼睛,不屑的摇了摇头。 角落里,福政走了出来,问道:“这样说来,魏彬还有活路?” “有个屁的活路。他要有活路,浙江巡抚王华就不会来。”梅可甲一边理袖子,一边慢悠悠的说:“咱们那位太子殿下是算账分明的主,你对他好,他对你更好,你对他坏,他对你更坏。魏彬在东宫这些年,不是搞不清楚殿下的性格,是一朝得势,忍耐不住,动手拿了殿下的银子,反正拿得也是小头。不过……他这一伸手倒是救了我。” “这是为何?” 梅可甲解释说:“老爷我在浙江行商,赚这么多银子,必然是有许多仇家,人多起来,你也打听,他也打听,我就是再隐秘,几年时间一过,也终将叫人查探出来是在给宫里办事。所以似今天这样浙江不稳的局面一定会出现,既然一定会出现,又解决不了,就只能找个背锅的人了,否则殿下岂不是怪我办事不利?” 总之一句话,他不坏殿下的事,如果殿下的事坏了,那也得看起来是别人坏的,与我何干? 所以,当初他给魏彬行贿,根本就是故意的。 有人犯了错,局势坏了,自然就是犯错之人的问题了。 这,才是活下去要有的脑子。 第一百五十八章 他们是谁? 大同高山卫,马一槐推开一处房门,端起炉子上的热茶就咕咚咕咚灌进了肚子里。 弘治十三年,他被当时的参将杨尚义带到了大同,而后在十三年、十四年那两次鞑靼寇边时,他们这些人都因作战勇猛而升了职,他现在的职务已经是当初杨尚义的位置了。 高山卫顶在防守鞑靼人的最前线,杨尚义就把他放到了这里。 还有他那两个,更加骁勇的儿子。 现在他们都比较紧张,因为鞑靼人在六月时领兵来犯,在大同和宣府边境连营三十里。 当时弘治皇帝都想要亲征,但还是被刘大夏给劝住了。 “……爹,我听说西北那边也有鞑靼进犯,这日子都几年了,什么时候是个头?” 他的大儿子马荣前些年还有些小,但这几年慢慢长大,满二十岁了,身体里那股年轻人的劲儿也开始挡不住。 小儿子马胜,弘治十六年才到大同,也是从军学院出来的,眼下才十七岁,还是有些稚嫩。 “朝堂里那些大官儿的事,我们管不着。你们两个小崽子睁大了眼睛,不要把命丢在这儿就行了。” 因为太子提倡武官也要读书,主要是读兵书和史书,所以像马一槐这种有点儿志气的,平常也会在这方面用功。 据说军学院出来的那帮人,都识得几个大字,要说这读书也有力量,懂了历史之后就跟开窍一样,打北边的人就是狠。 他这个小儿子就有几分这样的耐性,硬是在军学院把书读的蛮好,所以此时也坐在炉子边说,“大哥你也不用急。太子不会再忍鞑靼人多久的。” “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军学院,太子教我们说,像弘治十三年、十四年发生的事是大明之耻,北虏不清,则耻辱不能洗刷。就是因为这样,我才来到大同,要成为像冠军侯那样的少年将军!” 马一槐斜眼瞧了瞧自己这二儿子,翻了个身继续躺下了,“书读多了,还真能改脑子?这话你怎么说出来的。” “爹你也不要笑我。”马胜恨恨的说:“鞑靼人在边关各地烧杀抢掠,这不是耻辱是什么?可恨的是有些官老爷,杨将军每次请战,他们就说以大局为重。儿子就是不明白,边关百姓的命难道就不是大局?” 大儿子别的听不懂,就听懂了兵部的那部分,应着说:“对,就应该让我们打出去!” “行了行了!”马一槐听得脑袋瓜都痛,“一天天的,不知道都学了些什么,战场,是你们想的那样子吗?” 大儿子马荣经过一些战斗。 但马胜,虽说他最激进,但鞑靼人的骑兵什么模样他还不知道呢 不过大同府,杨尚义的帐下的确有很多似马胜这样的人。 而且这几年越来越明显,就是他们非常的好武、激进,动不动就是太祖太宗北驱大元的光荣历史。 也不知道怎么教出来的。 北方的形势一天比一天紧张,大同到京师的路上军马不停。 而江南也不平静。 王华一到浙江后,许多人都想要求见他,但他最先见的是那个太子要保的人,梅可甲。至少是什么情况要先了解清楚。 密室中。 梅可甲说:“以浙江湖州知府徐若钦为始,浙江的官员都在向朝廷上奏,参的是镇守太监魏彬贪墨一案,容在下一猜,殿下应是放弃了魏彬吧?” 王华想到来之前王鳌说的话,他觉得这话猜得也对。 “魏彬出了这样的事,哪怕朝廷上没有参他的奏疏,他在殿下那里也落不了好。还是说说你吧。过不了几天,殿下派得另一路人马也该到了,魏彬被带走之后,于你主要是哪里受影响?” “货源。”面对王华,梅可甲要比在魏彬面前恭敬些,毕竟这是太子面前正当红的人。也是他日后在浙江的依靠。 “货源?” “做生意虽然复杂,但其实步骤也就是收货、卖货而已。卖货这个过程是在海外进行的,他们干预不了,但收货则是在大明。在下不会制作茶叶、也不会织丝绸,丝机平时有人保护,只要小心,便不会出问题。但是货源就不好说了,像生丝都是从湖州种桑田的百姓家购来的。各家商人都有官府的背景,如果魏公公就这么走了,相信在下很快就会收不到生丝了。” 一旦商人的庇护没有了,官府要对付他实在是很简单的事。 王华没做过生意,但梅可甲的解释也算是通俗的,他微微点头问道:“像你这样,出一次海大概可以获利多少?” 梅可甲回道:“这要看本钱。以在下这几次出去的经验看,丝绸是怎么都不会亏得,只要运到吕宋岛,价格翻个十倍一样有人要。” “十倍……难怪这么多人趋之若鹜。” “也要运气好才行,万一在海上遇到风浪,就不好玩了。在下就损失过一船货。” “意外也是难免的。那么你现在每年能得利几何?” “魏公公在的时候,这几年每年大约一百万两。如果是中丞,想来会更多。” 王华听了心里一惊, 这么说来,殿下现在至少积蓄了四五百万两的银子。 这可是一笔巨款。 一旦真的像刘大夏那些人想得那样,太子准备以此作为军资,对北方用兵。这个规模可不会小啊。 其实也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 为什么浙江的人对魏彬和梅可甲恨得那么厉害,这么大的利益,原先本应该是属于他们的。 这个瞬间,王华也下了决心。 “这条财路说什么也不能断了,否则本官这颗脑袋也就保不住了。” 大明嫡长子 第140节 太子的怒火,他们谁也受不住的。 “还有在下的脑袋。”梅可甲附和说。 王华又问:“那么接下来呢,是要本官配合你保护货源?” 梅可甲露出微微的笑容。 “中丞,商场之上你争我斗,虽然是为了几两碎银上不得台面,但也是成王败寇,手段什么的,在下该用的都会用的。简单的说,从来也没有别人打我,我却不还手的道理。所以中丞如果不介意,或许可以和在下合作一番,把那些要对付梅记的商家,勾出来。” 王华没说不同意,他先问:“你想怎么做?” “中丞初来,浙江上下都知道您是太子的人,但中丞是文官,和魏公公不同,您这边只要没有特别明显的替我撑腰的姿态,他们很快就会怀疑、随后去试探您的态度。” “你是想来一个请君入瓮。” “不错。” 王华思量了一下,缓缓的摇了摇头,“没有人会上这个当的,我是詹事府右谕德的身份出京,此时来浙江,谁也不会把我不当做太子的人。而且,还有些冒险,万一他们真的行动起来,断了你的货源,影响了今年的海贸,出了这岔子又当如何?耽误了殿下的事,这干系你我都担不住。” 梅可甲劝道:“如果中丞不将我推出去,那么他们就会将矛头对准你了。” 一样的套路再来一次, 怎么赶走魏彬的, 就怎么赶走王华。 “在下知道,中丞想让浙江一切和原先一样,但魏彬败走,对方的气焰是止不住的,所以安稳得了一时,安稳不了一世。” 梅可甲的意思,还是要露出獠牙, 要凶起来,镇住那些人。 王华起身背手,他很是细细得思量了一番。 “……若是可以,还是先看看他们的动作如何?” 梅可甲皱了皱眉,文官比太监虽然有‘品相’一些,但与此同时做事也就有一点循规蹈矩,如果是魏彬,只要有利,什么他不敢干? 但他不能让王华这么保守。 心中想了想,梅可甲说:“中丞,您真的认为一个湖州知府就可以参倒浙江的镇守太监吗?虽然陛下登基以来,数次限制厂卫,可一个四品知府,在宫里的公公眼里,还算不得什么吧?” 王华眉目一皱,“你想说什么?” “中丞不知有没有想过。您没在的时候,在下的靠山是魏公公,魏公公可是浙江的镇守太监,那么对方呢,他们的靠山是谁?几个商人,可入不了魏公公的眼。” 这话再说下去,就是要晃动大明朝的根本了。 但王华人在京城的时候,太子就有过交代,要他清楚的知道浙闽的商人是和什么人在勾结。 所以他没有阻止梅可甲。 “海商的利益每年数百万,甚至是千万,不独被商人吃了,在下的同行们也得孝敬。省一级的,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哪个不拿银子?他们拿了银子就敢都揣进自己的口袋,难道不向北边送一点儿?” 王华的拳头一紧。 国事如此,实是让他心痛。 “那你也送了这两个衙门?” “送是送了,但没送成。”梅可甲倒也说了实话,“收银子是一门学问。在下这个忽然从外地来的人,什么路数,他们不知道。所以这银子送了太少得罪人,送了太多他们不敢收。等到摸清在下的路数,他们就更不敢收了。” “那你觉得,刘大夏会不会收浙江的银子?” “这话在下可不敢说。” 有明一代,官俸极低,如果家里祖上不富,自己还过得不错的,肯定是收了,至于是不是浙江的银子,那谁知道。 王华苦笑了一番,“朝中诸公啊……最后叫你梅可甲看了一回大笑话。” 这话梅可甲不敢受,“中丞言重了,这也不是笑话不笑话,但浙江上去的疏所说与民争利的实际就是如此。殿下若是不争,这银子也到不了‘民’的手中。他们叫殿下不与民争利,实际,是把这利给他们自己。” 王华忽然想起自己在京城还和王鏊说过,殿下是否与民争利的事,当时他根本没想过还有另外一种理解。 深呼吸了几口,他咬着牙颤声问,“他们,又是谁?” 第一百五十九章 争银子 他们是谁? 王华的这个问题问得好。 梅可甲说:“来浙江的第一年,在下以为是那些大商人,有头有脸、有名有姓的,中丞说不定也听过,台州的费荣嘉,湖州的魏惠强,杭州的黄宗谅、宋肖翁。但后来和他们有过交手之后也觉得,他们都是锦衣玉食,谁会嫌命长去和东宫太子斗?完全不至于。于是不解。” “继而到第二年,在下就在想,会不会是浙江各府知府,布政使、按察使这些官员们,他们也有名字,但细想来也还是一样,他们会主动的想和殿下争斗吗?也不会。” “那么是谁?直到去年、今年在下才想明白。殿下要找的他们,根本就没有一个具体的名字!如果有一个名字,比如杭州的黄宗谅,是他在背后操纵这一一切,那么事情反倒简单了。哪怕这个名字的能量再大一些,又能怎样?殿下是大明储君,一道旨意,锦衣卫就可以把人带走,可为什么事情成了今天这样?” “因为这事儿难就难在没有一个名字。如果要有。那就是浙江、福建。是这里大大小小的商人、宗族以及依赖他们银子而生的官员,不止地方,还有京城。是这些所有人。” 在梅可甲的理解范围内, 这当然就很难了。 因为不可能把所有人抓起来一并杀了。 “老爷。” 巡抚衙门里的管家,是王华带过来的,这人跟了他十几年,到哪儿都带着。他的叫喊,让震惊中的王华从云游之中回神。 “怎么了?” 那人回道:“布政使衙门和按察使衙门来人了。” 梅可甲面无表情,但其实情绪都在心里:来得可真够急的。 “知道了。梅老板,你先别走。关于浙江的事,本官还有许多话要和你说。现在,你先到里边听一听。看看这两位能会说些什么。” 梅可甲没二话,起身微微行礼后,拐到了后面去坐下。 浙江的布政使是湖广右布政使李俨才转任,而按察使则还是原来的人担任,名叫党善吉,他不像李俨才那样,和什么人有什么姻亲的关系, 他就是典型的大明官员。 这样的官,七分想着自己,三分想着上司,百姓一分都没有。 王华刚刚接受了一遍‘真实的与民争利’的洗礼,对于现在上门的两位可没觉得他们是怀着好意的。 “职下李俨才(党善吉),见过中丞。” 他们行了礼,一般来说能混个位置坐坐,但似乎这次没有…… 王华是状元出身,又是太子重视的官员,历任詹事府右谕德、山东布政使,经验丰富,来头不小。 若真的想摆出一点势头,那还是能摆出来的,就看想不想而已。 现在碰上这两人,王华就想摆架子。 所以他回到主位坐着,与他们保持距离,也板着个脸。 李俨才和党善吉相互看了看,他们有些摸不清这新任巡抚的脾气。 巡抚,有段时间是常设官职,但在弘治年间不是,它就有点像是‘巡视组’的感觉,是皇帝为了什么目的,专门派过来的, 所以这属于‘上差’。 地方官绝不能得罪,否则他回京之后,在皇帝那边打你个小报告,那不是完犊子了。 “中丞。”李俨才这个布政使先说话,“下官们本不想打扰中丞休息,下官也是几天前刚到任浙江布政使,到了之后便听说了眼下那件闹到了朝廷的事。下官想着,这件事儿怎么处置,终归是要看看中丞的意思。” 王华回道:“既然是要紧的事,休息与否自然不重要。你们说来吧。” 李俨才给党善吉使了使眼色, 于是这个按察使开了口,“中丞或许也听过。便是浙江的镇守太监魏公公贪墨一事。魏公公贪财敛财、以至于到了主动索贿的地步。朝堂上,刘尚书也已向陛下陈奏,恳请陛下为浙江民生计,能够召回内官。据下官们了解,魏公公,不日就要回京了。” “是啊。”李俨才虽然初来浙江,但说到底他是文官,对太监自然没什么好的观感,所以自然也是开心的,“不过,中丞,魏公公在浙江也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今日我们来就是想与中丞商议,那些人该怎么办?” 王华眉眼一抬, 梅可甲此人,于官员的心思倒是琢磨的清楚。 他说这些人会来试探自己的态度,还真是一语中的。 “魏公公被抓走了吗?你们哪里得来的消息?为何本院从未得知?” 巡抚这一句话问得李、党二人憋了一回, “这个,浙江已人人知晓了呀。” “人人知晓有什么用。圣旨这么说了,还是太子这么说了?又或者,是大司马和你们这么说的?” 两人双双摇头,“那没有,那没有。” 李俨才不想白跑一趟,他皱眉凝思,还是想了个办法,“中丞,太子殿下爱民亲民,魏彬是东宫的太监,出了这样的事,殿下那边是怎么也不会忽视不管的。圣旨左右也就一两天的事,即便有变故,魏彬回京的大局是不会变的。” 这话王华就不会去轻易推翻他,正好他想知道知道这两人接下来还有什么说法。 所以点了点头,“既然如此,你们说得‘那些人怎么办’,那些人是谁?” 党善吉心中一喜,立马开口说道:“便是梅记的主人,梅可甲。此人用心险恶,自弘治十一年开始,就一直向魏公公行贿,于是短短几年的时间梅可甲便获利兆万,浙江各地府、县之生丝、茶叶皆以供应梅记为先!” 王华虽然不是很懂浙江, 但他也懂大明律法。 魏彬现在还好好的呢。 案子没审,魏彬也没审,浙江的按察使凭什么说这个话?这样讲出来自己的偏向性也太强了点。 但他也想到梅可甲之前说得——请君入瓮。 其实他有一点没懂,一会儿还是要问问。 而眼下…… 王华转向李俨才,“布政使衙门是什么意见?赞同吗?” “下官于此事了解不深,一切还是要听中丞的意思。不过商人行贿镇守太监,按律也是要问罪的。” “把梅可甲抓起来?”王华又转向按察使问道。 大明嫡长子 第141节 结果党善吉摇摇头,讪笑着手:“中丞在上,哪里轮得到下官做主?” 王华就是再不懂人心险恶,也看得出来他们两个不敢做这个决定。 因为魏彬虽说是走了,但梅可甲的身后很有可能是东宫。这个时候,最好能有个愣头青,下决定把梅可甲收拾了,到时候得罪太子的雷由他去顶。 所以他们两个都把做决定的权力上交,这可不是‘以领导为准’,这叫权责一体——你下的决定、你签的字,最后就是你的事。 如果真的是翰林院刚出来的书生,可能还真的就吃了这‘蜜糖’。以为这两个家伙是重视上司的意思呢。 但王华也是历经宦海的人了,他什么也不说,就讲:“这个人,还是等京里的旨意来了再说吧。” 李俨才和党善吉没有办法,人家不上套,这条路就堵死了。 “那上奏朝廷的案卷里,是否应提及梅可甲这个人?”党善吉又在试探。 “案卷怎么写,自然是看犯人怎么交代。”王华眼睛一眯,“怎么?臬司衙门可以随意勘定案卷吗?” 党善吉吃了一瘪,急忙说:“那当然没有。只不过……” 话说到此处,他自己停住,因为感觉到李俨才扯了扯他。之后便领着他告退。 王华也没有阻挠他们。 到了外间,党善吉才问李俨才,“你刚刚为何不让我说了?这个王巡抚对梅可甲的态度暧昧不清。” “头次见面,你问这样的问题?梅可甲的事急什么,只要查证他有受贿的实证,再来巡抚衙门不迟。到时候不办梅可甲,就是以权谋私,只要他撂下一句话,也行,咱们可以上奏。办梅可甲,一样要他说话。在这个位置上,就躲不了他的。” 党善吉一听,这样也对。 “今天就是来打个照面,顺便试探试探,他不上这个当,再追下去也是无用的。” 这样, 李俨才和党善吉就离开了。 而梅可甲也从后面走了出来,“中丞。” 王华打量了一下这个中年人,“你不读书做官,可惜了。” “中丞抬举,在下也想,只可惜没那个福气。” “我还是表现出了一点要维护你的意思,否则,他们会生疑的。” “是,初次见面中丞表现的谨慎些也是应当的。” “但我有一点未明。”王华想继续之前的对话,“你说浙江根本就没有一个有名有姓要与殿下做对的人,可又说要请君入瓮,这前后难道不相矛盾吗?” “不矛盾。无名无姓,便是因为所有人都被局势推着走,如果一开始就告诉某个人,你这样是与太子为敌,那在下觉得谁也不会那样选,但一步一步被推着走上了这条路,那也没有办法,甚至有些人不觉得自己在与殿下作对,是觉得是魏公公在贪银子呢。而咱们请君入瓮,请得就是迷途人,迷途了就是迷途了,被抓的时候喊冤枉是没有用的。” “嗯。刚刚那两人呢?” “让他们来,让他们背后的商人一并来,断我的货源,今年湖州等地的生丝就让他们收,我们,收他们的。” 这话说得好狠,但梅可甲一点表情都没有。 不适逢魏彬事发, 浙江的官员哪里会敢对梅记动手。 “这需要时间。且,你真的觉得他们会相信吗?相信我一个詹事府出身的人,不以太子的利益为先?” “中丞,不妨一试。” 这个话,梅可甲不好说。什么叫以太子的利益为先?这句话不要拿出来骗人了。 魏彬还是太子近侍呢,太子的银子他拿没拿? 这些大小官员,想着的都是自己的腰包鼓不鼓,那么看别人自然也是同样的想法。用句文艺的话,你是什么人,你看到的就是什么人。 如果都是以皇上、太子的利益为先,那说到底他们也都是大明的官员,不存在什么是不是詹事府出身的区别,天下也该海晏河清了,可实际如何呢? 大家都是想着怎么多捞一点。 所以浙江巡抚如果也想捞一点,在他们看来并非奇怪,而是‘会做官’的表现。 这一点梅可甲是确信无疑的。 因为与一个浙江巡抚狠斗的代价,远远超过把他‘同化’。哪怕只有一成的可能性,那也是一定要来试一试的,万一王华和他们是一类人呢? 当然如果不行,那么再想办法好了。 “那你近来小心,他们似乎都是有消息源的,魏彬倒台的事也已经知晓了。如果我不明确支持你的话……” “暂时,他们还是不敢的。喔,对了。还有一事。”梅可甲从怀里掏出一个账本,“这上面记录的是在下送魏公公的银子,从弘治十一年到弘治十七年,一共是八十万两白银,就是不知道被他花去了多少,也不知道其他人送了多少。这银子如何处置,中丞也应该和他们争一争。如果案子就这么让他们办的话,魏公公所得的银子,至少一半都会消失不见。” 王华心中叹息, 朝廷缺银, 陛下缺银, 银子原来都流到这些地方去了! 如果不是东宫在浙江掷了一子,这些事的全貌又怎么能够看的清楚? 而浙江如此,那么全国呢?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不独是浙江的官员贪墨吧? 第一百六十章 父子之乐 自弘治十二年始,由皇太子主持,亲自对马政的官员系统进行梳理,也重新政整治了全国的官牧马场。 在京师,他支持太仆寺卿梁储对行政机构进行改革,太仆寺统管全国官牧马场,包括养马、调度、输军等等各个流程,也不再分设各监,而以‘司’来进行条线管理。地方则设行太仆寺,直接向中央的太仆寺负责。 在地方,他则支持杨一清全面整顿陕西各处官牧马场。 春月草长,纵马于苑。迨冬草枯,则收饲之。至弘治十七年, 陕西马政在杨一清的治理下已经焕然一新,他自己上疏:臣遍历其地,酌定三等,开城、安宁为上苑,岁马可二万匹;广宁、万安为中苑,岁可八千匹;清平、黑水为下苑,岁可四千匹。 朱厚照还记得呢,弘治十二年时,陕西马场只有两千多匹马…… 除此之外,苑马场也在增加,今年就在平凉府新建了一处安定苑,也是可以岁马两万匹的上苑。 数字的确是漂亮了一点, 其实历史上,杨一清就是署理陕西马政非常得力,永乐年间全国有96苑官牧马场,至明末时只余9苑……从陕西来看,永乐时设有24苑官牧马场,弘治时只余6苑,加上今年新增设的,7苑…… 这么惨烈的数据背后,在弘治后期到正德初期,杨一清署理马政期间,马政的情况竟然大有改善。 不过,等杨一清离任后,仅十来年后的嘉靖年间,陕西马政的情况又都恢复原样。 当然,尽管官牧马场的情况大有改观,但马匹总量不足的总特点没有改变。 杨尚义的骑兵部队更是要那种可以战斗的精壮马匹。 不止如此,实际上骑兵部队看到的是一匹马,一旦战斗,后面得有三匹马跟着作为保障, 首先是战争中的马匹伤亡很大, 其次马所需的粮食也很多、而且很精,需要运输……基本上一匹精良战马的粮食,可以养活25个人。 所以不是把马养出来,就有厉害的骑兵部队的,它只是个必要条件。 人吃马嚼的,喂养出几十万大军真的也很难。 至今,杨尚义的骑兵不过四卫人马,共计两万两千人。 后人想象中的二十万或者三十万骑兵,不是国力鼎盛时期,根本就养不起。 但好在朱厚照也才十四岁,他还有时间。 这是不讲究政治,讲究实效的层面。 在政治层面, 杨一清这个人让朱厚照很纠结,因为杨一清可和刘大夏关系很好。 事实上,正儿八经的历史中,杨一清之所以能从南京那边的闲职忽然变成山西巡抚这样的封疆,就是得了刘大夏举荐。 杨一清后来升任三边总制,也是刘大夏举荐。 甚至于我们可以推测,为何杨一清能在陕西把马政干得那样出色?太仆寺归兵部统属,没有兵部尚书的支持,他能做得好事? 所以这两人的关系是互相欣赏的。 浙江的事,刘大夏已经开始动手了,这个时候忽然推荐杨一清,就让朱厚照很警觉。 乾清宫的暖阁里, 皇帝看他面色并不欢快,便问道:“可是杨一清所奏不好?陕西马政有他梳理,已然大有起色,太子为何还有苦恼的样子?” 朱厚照先按下心中对于他和刘大夏关系的疑虑,应着说:“儿臣是在烦恼,杨一清之后,是否还有如此得力的官员。” 现任三边总制官秦紘已经年迈不可堪用,所以刘大夏开始推荐由陕西巡抚杨一清升任三边总制官。 他不是第一次这么提了,杨一清也干得一直都非常好,按理来说,提拔当然是没问题。但五年没动过,其实也是太子在按着这个人。 借口就是,马政就需要他。 实际上太仆寺改革之后,效率大为提高,倒也不至于离了杨一清就不行了, “杨一清之前说来京,到了么?”弘治皇帝问道。 萧敬在旁回答,“再有两日就该到达了。” 这是朱厚照想要见一见杨一清。 太子面见边关具有军事色彩的重要官员,其实不太好。但弘治皇帝是同意的。 甚至太子如今的许多行为,皇帝已经不再多管了,而且他也没什么好管的,朱厚照不会故意的降智到给自己绣个龙袍穿一穿。 相反,他一直注意维护皇帝的皇权。 “到时候朕让他去东宫,太子也可以问他是否有干员推荐。” 朱厚照想了想,现在大约也只能如此了,于是抬手在奏疏上用朱笔披上‘已阅’两个字,这封奏疏就到此为止。 自弘治十六年后,他们父子俩每天都要花很长的时间在一起,而面对的工作对象就是奏疏。 如果皇帝身体不好时,他就不来了,由朱厚照一人在此。 即便两人在一起,所讨论的,也都是朱厚照挑出来的重大事件,就像三边总制官任命这种事。 大明嫡长子 第142节 放下一本, 再拿起一本, 这是户部尚书韩文所奏, 弘治十四年时,太子令户部清查建在京师附近的七处粮仓,让他这个太子比较欣慰的是,明代中期粮食仓储还保持了一个不错的状态。 因为北方缺粮,每年通过漕运南粮北运要有400万石粮食,京师里皇室、权贵的肚子都靠这个,所以除非是明末时期,其他时候官府对京仓还是很重视的, 也因为如此,这件事并未像马政一样掀起什么波澜。 但朱厚照并未就此停下,他开始令户部每年抽检两个省的粮食仓储情况。 从弘治十五年开始,先是山东和南直隶,十六年是陕西和四川, 弘治十七年,韩文上奏的是山西和湖广。 这是常例,原本用不着朱厚照和皇帝来讨论,但韩文在奏疏中还提及,要在山西大同府新建两个粮仓。 这也不是大事。 但忽然在大同开始储备粮食,其实就是表示太子开始为边关的战争做准备。 弘治皇帝掠过一眼,站起了身,在暖阁内转悠,“……旁得朕也不担心,朕还是那句老话,太子做事一向稳妥。但你不可谋划亲征前线之事。” 这话可不能乱说,你作为父亲这么一讲,搞得儿子非得抗你的旨,否则就是一辈子不到军前了。 “父皇。”朱厚照跪了下来,正儿八经的请旨,“父皇的旨意,儿臣从来是遵守的。但这话儿臣想请父皇收回。天子守国门,君王死社稷,若是有那么一天,儿臣也是要上前线的。” 皇帝急了,“那怎么能行?旁得事朕都允你,包括在大同筹储粮食一事。但战场,你万不能去!” “是就这次不能去?” 皇帝‘啧’了一声,给他一个白眼,“你这个当儿子的跟老子玩这个小心眼,就你机灵是吧?” “父皇,”朱厚照上前开始来软化攻势,“那儿子答应你,在儿子娶妻生子之前,绝不谋划亲征之事。” 皇帝想了想,带着几分傲娇,“不行,你得再把他养到十六岁。” “六月时,父皇还想要御驾亲征呢。”后面半句话,朱厚照是呢喃着说的,“儿子可才十四岁……” “嘿。你这个小兔崽子。”皇帝作势轻轻拍了拍他脑袋,“故意拆我的台是不是?” 萧敬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傻笑,结果还得了皇帝一顿佯怒训斥,“你也敢笑话朕?” “老奴不敢,老奴不敢。”萧敬往后退了两步。 弘治皇帝气鼓鼓的重新坐到龙椅上去,“你起来吧,跪着膝盖不疼啊?” “父皇答应了儿臣,儿臣自然就起来了。否则有父皇的这道旨意,国家真到了危急时刻,儿臣想要到前线激励将士也不成了。” “真到了那个时候,你也可以变通的嘛!”皇帝有些无奈,拉长了声音。但他并非是不开心,其实是很满意的, 朱厚照这个姿态,暗含着一种意思,就是你皇帝老子的话,就是你不在了,只要撂下话来,日后我当了皇帝也还是要听的。 这就是良性的互动。 皇帝万分信任太子,太子则从不忤逆他的意思。 朱厚照一听他这么说,立时站了起来,“那儿子就照父皇说的,到时候做一番变通。” 弘治皇帝先是点头,而后立马觉得不对,什么叫变通,任何时候都可以变通的,所以他先前的话属于白讲。 “好啊,翅膀硬了,敢套你老子的话。” 皇帝作势要抄出鞋底干人。 朱厚照一惊,“父皇是金口,金口即开,不能反悔的!” “什么不能反悔,话都叫你说去了。刚刚你还叫我反悔呢!” 看他真的把鞋给拖了下来,朱厚照哪里还傻乎乎站着,转头就向外溜了。 “唉哟,太子殿下小心点。”一旁的萧敬见他跑动起来,也是怕他摔了。 但是太子长大了,这几年还习一点拳脚,腿脚轻快的很,一溜烟就没影儿了。 看这样子,也明显不是第一次。 弘治皇帝也是宠他,宠得没边儿了。但其实他自己也很享受这样。 这会儿还笑呢,“算他跑得快。” 等到低头看看书案的奏疏,还不忘再损一句,“活儿还没干完就溜。” 没办法,他只能自己提朱笔写了。 但想起来,太子像这样跑,也有几年时间了,那会儿还是个孩子,跑着跑着,个头都长这么高了。 两日后,杨一清顺利进京。 他这一环关乎着军事行动里最为重要的战马,不可谓不重要。 然而太子做的这些种种准备,在朝堂上是明着的,刘大夏等官员不可能不做任何表示,他是那种为了自己的正确而坚持到底的人。 第一百六十一章 奉旨贪墨 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太子,这是一定要大动干戈了。 韩文的奏疏一出, 刘大夏就有一点焦急之感。 他与李东阳的关系也还行,这日下了朝就故意凑到李东阳的身边, “李阁老,天下尚有生民嗷嗷待哺,这几月以来,旱灾、地震,国事艰难。但东宫却私下里在积攒银子,蓄养战马,这便也算了,现在明晃晃的要在大同储备粮食。这不是战争,又是什么?内阁便就这么默许了?” 主要朱厚照也等他不得,眼下已是秋季,弘治十八年就要到了,他必须要开始筹备。 战争这种事, 不是今天发个旨意,明天大军就开到塞外了,又不是空投部队。 后勤补给没有几个月的时间哪里来得及? 所以他该干的还是干。 刘大夏这种皇帝宠臣,旁人当他是一回事,朱厚照可不管他,浙江那边,魏彬撤就撤了,但马上派另外一人到那边镇场子。 怎么样,梅可甲还是好好的。 他不收拾刘大夏是看皇帝身体不好,可不是怕了他刘大夏。 不过,或许刘大夏不这么觉得,他觉得韩文的这封请在大同储粮的奏疏,已经是再明显不过的信号了。 李阁老相较于五年前明显见老了,便是那头上的白发,以前是黑发中的细线,但现在也是一缕一缕的了。 “内阁不默许……内阁要怎么办呢?”李东阳把这个问题抛回给刘大夏,“东宫做事从来是正道推行,蓄养战马、大同屯粮,这些都是善政,大司马要内阁有个态度,内阁应该有什么态度?不同意殿下在大同屯粮?” 说到底, 太子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每个人都他娘的上来先说内阁,李东阳这些年也有些烦了, 你们要是能耐,自己他娘的上啊! 跟我这儿动嘴有什么用。 “李阁老不担心,殿下骤然兴兵的那一天?到那一天内阁也是这个态度?” 李东阳被这样问,并不会很开心,“大司马,只要殿下没有宣布用兵,蓄马也好,屯粮也好,这都没有问题。轻易是反对不得的。又或者只能奏明皇上,请皇上定夺。” 关于刘大夏, 这个人很奇怪,反正就是让人觉得逻辑不通。 比如说,当年宪宗皇帝要郑和下西洋的海图,就去找兵部要,兵部尚书回去找,结果时任兵部郎中的刘大夏把图给藏起来了,说找不着。 而且他正义凌然的说,我藏起来了。 然后兵部尚书就佩服了,说公达国体,此不久属公矣。 就是你厉害,以后我这位置肯定是你的。 这叫什么事? 上司要找图,你觉得不对,就把图藏起来? 你,一个兵部郎中,这是哪根葱? 那你觉得我人不行,我还得自行了断了? 这怕是被儒家洗脑到骨髓,而且是头像钢铁一样硬得究极愣头青吧。 所以他刘大夏也根本不怕怪罪,他就是要阻止他觉得不对的事,哪怕是自己私下里干点什么,这不就和藏海图一样吗? 现在这太子的‘狡诈’也逼的刘大夏有些没辙。 像浙江的事,撤走一个太监,派去一个文官。 不过刘大夏到底还是兵部尚书,他也有自己的职权范围, 寻不到支持,他也就只能自己干了。 这几年,大同、固原、宣府等地,有许多军学院走出去的将官,都非常的求战,他们都自称太子门生,个别的还嚣张跋扈。 这是没办法的事, 朱厚照也不能保证,出去的都是乖宝宝,而且里面还有勋贵子弟,他一个太子哪会时时刻刻都掌握这些人在干什么。 而刘大夏作为兵部尚书,似乎可以做点什么,他在酝酿, 京营之中皇帝是有直属亲卫的, 但其他大部分军队仍然在兵部的统辖之下,这统辖并非是调动,而是军官的升迁,粮草的收集发放等等。 于是刘大夏想到了一招。 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朱厚照正在东宫接见杨一清。 从弘治十年到弘治十七年,他已经见过太多的历史名人了,所以现在也有些麻木,对于眼前这个人,他的想法很简单, 大明嫡长子 第143节 就是一个很能干,但也有可能和刘大夏是一条线上的人。 但朱厚照不会那么狭隘,杨一清此时并没有做什么错事,胡乱的找他麻烦,这也说不过去。 “臣,陕西巡抚杨一清,参见太子殿下!” 朱厚照现在大了,坐在主位上,一边翻着手中的东西,一边用余光瞥向他。 “从西北一路来京,杨巡抚辛苦了。陕西官牧马场,你这几年做得很是妥帖,在本宫心里,你杨一清,是有一份大功劳的。” 杨一清听了心里顿受鼓舞。 他在陕西多年,一个进士清流,给搞成了地方官,努力了这些年,眼下终于又进入太子的视线,还得太子如此褒奖,他怎能无动于衷? “仰赖皇上天威、殿下才德,陕西马场终有起色,臣不敢居功。” “有功便是有功,有错便是有错。本宫从来不会忽视臣子的事功。这次召你入京……”朱厚照放下手中的奏疏,站了起来,顺便也扶一扶跪着的杨一清,“一是为本宫,见一见你这西北的能员干臣,二来也是为你受赏,因你有功,兵部尚书刘大夏举荐你任西北三边总制官,你意如何?” 杨一清不敢托大, 太子虽然扶他,站起身后他也是退后一步微微躬身,给太子让出路来。 这个问题也不好回答。 杨一清虽然人在西北,但是他不聋不瞎,他难道不知道殿下和刘大夏的嫌隙? 这个时候太子问这个问题,能是简单问问? 伴‘君’如伴虎,虽然这个君还是储君,但弘治皇帝和太子的关系,他们这些远在陕西的官员也是知道的。 而杨一清此人,虽然和刘大夏关系很好,但是他并不避战,史书记载,他也是领兵打过仗的人。 “臣的意思,能为朝廷巡抚陕西,为殿下牧守马场已是臣之福分。臣不敢有居功而要赏的念头。” 每一个官员,在太子面前几乎都是这么老实、这么一心为公的。 但太子不能真的当真,把这些话当做是评价一个官员的好坏,这只代表了他们基本的能力——说正确的话而已。 “六月,大同府来报,说鞑靼人在关外连营三十里,七月,宣府来报,说鞑靼人寇关抢掠。若是让你任这三边总制官,鞑靼人进犯一次,你就这样上奏一次?” 考验来了。 太子这话的意思很明显,你将来只守肯定是不满意的。 如果这个话回答的不好,三边总制官他杨一清就不要想了。 “臣以为戍守边镇,守好为主要之务,但皇上和殿下若有旨意,臣也必定不会畏战不前!” “你做事,本宫还是有数的。” 朱厚照把放在案上的奏疏拿起来向外走去,并对杨一清下了逐客令,“你下去吧。下去之后找一找刘大夏,你就跟他说……” 太子停了下来,“说,本宫谢谢他。谢他,为国举荐了一个称职的三边总制官。” 太子说这话是笑着说的。 但是杨一清的耳朵里,立马就是一声巨响!震荡得他的胸口久久不能平静。 他马上跪倒,“殿下,臣,臣……虽是刘尚书举荐,但臣是大明朝的三边总制官,领的是皇上发的俸禄,受得是朝廷的厚恩。” 太子脸上的笑也适时的消失,只淡淡的说:“望你记得今天在东宫说的话。” 这就是最后一句了。 太子走后,杨一清一摸手心,竟发现多了不少汗水! 早知道太子是英断之主, 但真的面对他,才感受到那种压力。 总得来说,朱厚照对杨一清的回答还算满意,至少没有上来就劝他一套“兵者,国之大事”的道理。 朱厚照所拿的奏疏,是浙江巡抚王华所奏。 梅可甲的那个请君入瓮的法子,有一点危险性,就是会耽误生意。 王华害怕出事, 所以把当日和梅可甲的对话一一上奏。 朱厚照看完之后默然不语。 西北有西北的麻烦,东南有东南的症结。 王鏊来了之后一时没找到太子,最后是在太监的指引下,发现太子独自一个人坐在亭子里。 手里捻着点心,赏着湖。 太子很少一个人这样。 王鏊关心,于是急忙上前。 朱厚照见他来了之后,直接就将手里的奏疏递到他面前,“你先看看。” 这道奏疏,最最精辟的地方,就是梅可甲说的四个字:无名无姓。 王鏊看完之后顿时明白,为什么太子是今日这般表现。 “主忧臣辱,殿下如此忧心国事。是臣无能,不能为殿下分忧。” “你胡乱领什么罪,浙江的事和你有什么关系?”朱厚照不在意的说了这么一句,“你是觉得本宫心灰意冷了?那是想错了,其实浙江的事发展成今天这样,并不出我意料。梅可甲说浙江并无人要与太子做对,大家只不过是想挣到自己的银子。” “这话其实不对,有些银子不是他们该挣的,贿赂官府,收买官员,这样做生意怎么就是该挣的银子了?梅可甲那个请君入瓮的法子很好,要我说,王华还是胆小儿。你来执笔,给王华去一封信,命他奉旨贪墨,去见识见识,这些地方的官员要怎么分梅可甲和魏彬的银子!” “原来我还想魏彬既然是内官,押回京城我们自己审理就好。现在看来,嘿嘿,还是不要自作聪明坏了这出大戏。就在当地审理,王华主审,布政使、按察使副审,把案子审完,案卷递上来。本宫这次要瞧一瞧,为了这些银子,他们能玩出什么花来!” 第一百六十二章 论心黑 朱厚照和王华在行动。 浙江的官员也在行动。 眼看成功送走魏彬已是板上钉钉的事,结果没想到还没来得及庆贺,又来了个王华。 布政使和按察使给王华一个‘拖字诀’打发了。 他们两人回去后,便接连接见各地官员,当然各地官员也会自己去巡抚衙门拜码头,同时用自己的眼睛亲眼看看王巡抚的态度。 老话讲,堵不如疏。 在这件事上,东宫的方法却是堵,因为东宫不可能放任这笔银子不取。 这一堵,各级官员的情绪就有些压不住了, 这日,湖州、杭州、台州知府一齐聚于布政使衙门。 尤其以湖州知府徐若钦最为慷慨激昂, “送走豺狼,又来虎豹!这样下去什么时候是个头?自古以来可曾有过皇室置商,而于民间取财的?传至后世,岂不是徒增笑料?!” 其实他们也算努力的了,为了能够扳倒魏彬这个贪污的大太监,他们是极力的攀援皇帝宠臣刘大夏,好不容易利用他和太子的嫌隙,让刘大夏在皇帝面前进了言,决定惩治这些不开眼的内官。 结果一个安稳觉都没睡,东宫又给派一个信任巡抚过来。 杭州知府丘宗夏说:“以往下官还以为就是魏彬这个大胆的奴婢一朝得势,便大肆敛财,没想到东宫竟有如此考量。江南本就是朝廷财税重地,所上缴得赋税占了全国的半壁江山,虽说江南富裕,但民生之苦,一样苦不堪言。如果依旧不满足,继续要从浙江取银,这不免有些……” 浙江的官员在一起酝酿了好几天, 大家心里都有火,但都不敢发。 但几日后,他们这些人再于布政使衙门之中聚首时,湖州知府徐若钦忽然展示了自己于这几日间所拟的奏疏。 “方伯(布政使尊称),浙江的事不能够再拖下去了。若是各位不愿上疏,我湖州知府徐有易,愿意向陛下谏言。这是下官的奏疏,还请方伯过目,若无有不妥,下官便拼着性命将这奏疏,递上去!” 东宫在这几年是有威名的,其实这整件事,从地方到京师,都心知肚明是太子在浙江取银,只是没有实证,所以先前还没有人一个人敢说,只是揪着魏彬猛打。 现在难道有人敢向陛下上疏,并将真正的话讲出来? 众人看着徐若钦手里的东西,都不禁吞了口唾沫。 这件事……如果有人愿意冲在第一个当然是好…… 可徐若钦在这个时候,拿出这份奏疏是什么意思? 党善吉最为鲁莽,他一直等着有人当这个冤大头,此时等来了,便忍不住心中畅快,“这不是好事么?!你们都愣着干什么?” 说完这话,李俨才还是没动作。 因为他已经感觉到徐若钦这个家伙,心思诡诈! 他不仅想当不畏威权、主持正义的第一人,他还他娘的怕死!要把这一屋子的人全给带上! 因为,此刻谁也不好不同意这份奏疏的内容,在如今浙江的官场氛围,谁拦了他徐若钦、以及他的这道奏疏。 那就是‘逢迎谄媚’四个大字刻在脑门上! 本来也是,你们都害怕,我徐若钦拼命,你们还在后面扯后腿?! 但凡做了这事,政治生涯就结束了,在明朝,一个官员丢掉什么都不能丢掉你身上的道德光环。 可大家一起看了,又不拦, 以东宫的威名,将来处理起人来,谁又能逃得过?! “……思天下有溺者,犹己溺之也;思天下有饥者,犹己饥之也。” 众人犹豫间,党善吉已经开心的高呼,“徐知府不愧是文胆之名,这道疏写得真是荡气回肠!” 李俨才心中叫苦,这个笨蛋,被人给算计了还不自知。 但徐若钦这是阳谋,他们这几人都没有办法,只能吃一口大便,还得装着开心,拱手对着徐若钦吹嘘。 布政使衙门的这个事, 传到梅可甲和王华的耳朵里, 这两人也不免摇头。 “这个徐若钦,自身的宗族就有海商的背景,他有上这道疏的动力,却没有承受太子怒火的勇气。于是把这道疏展示给人看,寻常人,大抵会觉得徐若钦这是好慕虚荣,实际上这是要拉上更多的人和他一起。现在李俨才若想活命,就只能跟着想办法,除了赢了这一局,否则就是死。” 王华也大约明白了,梅可甲之前说的‘局势推着人走到了这一步’具体是什么。 李俨才新来浙江,可这才一件事、几个照面,就被绑架进这个集体了。 大明嫡长子 第144节 他又能怎么办呢? 这也是为什么无名无姓,但浙江就是呈现出来要和东宫反着来的原因之一。 人人都被推着走,一次一次没得选的选择,最后进入到深渊之中,难以脱身。 “如此一来……”王华将京里来的信递上前,“李俨才因为没得选择,反而会更容易相信我。殿下已经同意了你的计划,不仅如此,还赐我四个字,奉旨贪墨。” 梅可甲心中一喜。 快速扫了一眼之后,声声叫绝,“殿下人主之魄力,直追先祖。中丞,也可体会体会什么叫日进斗金了!” 王华点了点头,他不是个冲劲很足的人,但只要有京里的旨意,他就不会再扭扭捏捏的了。 “来人!” “在!”殿外进来两个千户官,这是巡抚衙门自身所拥有的兵力。 “拿着东宫旨意,随本院到镇守太监府,拿人!” 魏彬是内官,和文官们不属于一条线。 所以为了方便王华在浙江行事,朱厚照在密信之外给了他东宫令旨。 这样一来,魏彬也绝不敢有半分忤逆。 但梅可甲就不适合再跟上去了, 说实话,东宫比他想得更为激进。 因为魏彬的确掌握了东宫的诸多秘密,正常人会怎么处置?要么杀人灭口,要么带回去自己审。 怎么能就在浙江审呢? 所以这一点,梅可甲从开始就没想过。 不过偶然抬头,看看这巡抚衙门,他忽然又明白了, 喔,是因为王华…… 王华是主审官,他是不会让不利太子的案卷送到京师的。 至于魏彬在大堂上说出什么,那做不得数……王华完全可以给你按一个名头,叫‘为了脱罪,而污蔑太子’,这更不得了。 不过说起来,经自己上次的忽悠,魏彬也不会说出有关太子的半个字。 不说才能活。 所以说来说去,一切还是在太子的计算之中。 东宫…… 梅可甲的印象还是停留在几年前,那个时候为了东南的事,太子看起来有些稚嫩,朝堂无人可用,最后找到自己这个商人,且小心翼翼的从几年前就开始准备,多少显得有些力量不足。 再看如今,浙江的事都是刚刚发生的,这会儿可没有几年时间准备,但太子不但能派来人,而且应对起来又狠又准,更甚于他。 再说这魏彬被抓, 其实都已经是他自己都意料中的事了。 “魏公公,”王华也没办法,“本院奉殿下之命行事,还请你勿要见怪。” “中丞哪里的话。”太监大多都是这样,得势是横行霸道,失势时又立马眼泪鼻涕都下来,一点儿骨气没有,“是我猪油蒙了心,辜负了殿下的信任,殿下,奴婢知道错了,奴婢对不起你啊!” 魏彬就这样在人群之中大喊着,也不怕丢人。 或许心里在做梦,想着太子或能看到这一幕,给他个机会什么的。 “中丞,往后您要是见了殿下,就代我和殿下说,奴婢已经明白了,奴婢要再多的银子,只要不是为殿下,那也没有用。这几日来,我也一直在想,如果殿下还愿见奴婢一面,就是这些银子都交出去,我也愿意。” 王华本能的还是不喜欢这种贪财的太监,所以对他的悔悟基本没有共情。 只是在说:“魏公公,你要银子也没有用了。还是都留出来,由我转呈殿下,说不定殿下满意,真能见你一面也说不定。” 魏彬擦着眼泪,哭得哗哗的,“好……那就有劳中丞,便将这些银子交予殿下。” “一共多少?” “一共,一百二十六万两白银。”魏彬说着这话心有些虚。 “知道了,带下去吧。” 王华自己则带人去找银子。 魏彬贪得这些财,是浙江局势的关键。 地窖里银锭堆的跟小山一样,有的装箱,有的似乎还没来得及,就这么散在那儿,不过也都是形状规整的五十两一锭的那种。 这么多,光抬就得抬上好几个时辰。 太子的旨意是,要看浙江的官员怎么分这些银子。 王华蹲下身子,手里摸着冰凉的银锭,他在思考,要怎样才能让那些人‘敢’来分这笔银子。 “来人。” 他话一出口,立马有四个军卒立于他的身后。 王华指了指堆在墙角处那八个已装好的箱子,“将那些抬到巡抚衙门的后院。和其他的银子分开,快去!” 四个军卒一听,这……这么明目张胆吗? 其实要和这帮贪官混到一起,办法也不难。就是先于他们贪污,更绝得是还不告诉他们! 他们必急。 等这里的事情完毕,他又让人到布政使衙门传信, “魏彬已抓,并缴获脏银八十万两。按太子旨意,李、党为副审,特命你二人先行审查魏彬贪墨一案!” 这数字传到布政使衙门,李、党二人人都吓了一呆。因为当日抓魏彬的时候,里边儿什么情况,只要细细打听还是能知道的。 党善吉还爆了粗口,“妈的!看他那道貌岸然的样子,老子还以为他是个好人!结果心比老子黑多了!一出手就是四十万两银子!自己分了三成还多,剩下的才给我们,真他娘的不是东西!” 第一百六十三章 你不拿我怎么拿 浙江的那封徐若钦的奏疏还是进了京城,由通政使司呈递现已递入内阁。 刘健本是不想管这档子事的,一个是皇帝宠臣,一个是皇帝爱子。他一个内阁首揆去掺和那些也没什么好处。 这几年以来,他以较为务实的作风,在李东阳和谢迁的帮衬下把这个国家管得还是蛮好的。反正有什么新的东西,都是东宫的主意。 他以太子的名义推行各项政令,若有不满,找太子去。 而让他大为欣慰的是,自弘治十二年以来,太子各项政令,从没有折腾百姓,也没有加重百姓负担的,多好。 然而浙江的事现在呈现出的状态,就是以浙江巡抚王华的上任为标志,被压制的许多官员开始打破之前只究魏彬的默契,而将矛头转向太子。 人们发现,送走一个魏彬其实并没有用。 这样的话,政斗就在朝着更为激烈的方向演化。 大明朝的一众官员连皇帝的不是都敢指摘,太子就不要提了,只不过因为左顺门之变后,大多数人不太敢。 这次……却不知为何又开始招惹东宫。 刘健操劳几年,也老了许多,他人很瘦,像是营养不足的样子,脸上皱纹横生,皮肤没有了张力之后,眼皮耷拉下来,致使左眼看着都比右眼小些。 但他的脑子还是清醒的很。 这次浙江的奏疏如何处理还是要仔细斟酌。尤其其中一句‘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更是直接针对东宫在浙江的取银行为。 这意思就是:身居高位,家中富足又享厚禄,并利用乘高官厚禄的力量与民争利,人民怎么能安定呢。 这本是儒家中道理, 刘健等人作为儒学大家,自然是认同的。可在朝几年,太子是什么样的人,只要接触过的大臣都是明白的, 刘健一开始也不喜欢太子,那是一点一点通过实践才认同的。 现在太子在浙江取银或许真有其事,可就像王鏊问的,东宫何时添过一座殿宇,又何时寻过一件奇宝。 甚至弘治皇帝喜欢的那些奇方秘术,东宫都不屑一顾。 所以现在还是如此反对东宫的,要么是书读得傻了,要么就是有什么缘由。 “这个徐若钦是谁的人,谁让他就这么上这道疏?”李东阳也被这道奏疏给难住,“这样,内阁要如何票拟?” 这是万难的一件事。 如果按下这道奏疏,仅是一个知府,那也没什么,可这知府背后的力量,到时候追究起来,内阁的这个行为总归是说不过去的。 奏疏是皇权的体现,一个臣子怎么能按下另一个臣子的奏疏? 但如果就这么送上去,如何票拟也是个麻烦, 比如支持该员所奏,那么就是反对太子,驳斥呢,又容易为人说三道四,弹其逢迎媚上。 什么都不说,交上去给太子和皇帝看,更容易被太子叱责:你们眼睛瞎啊,这种奏疏,内阁就什么态也不表? 那可不可以被解读为是一种默许呢? 眼看弘治皇帝身体越发的不好,根本就没有高寿之相,所以这个关口真是要把内阁给难死了。 也难怪李东阳忍不住要责怪这个湖州知府。 刘健思虑良久,最后还是拿上桌上的那个‘烫手山芋’,用着略微沙哑的声音说:“也只能先去东宫请旨了。” 刘阁老的行事准则, 李东阳看了几年也看明白了,这样处置,就是先知会东宫。这姿态一摆,太子至少不会太过怪罪, 至于这件事本身,这样一上交,估计是能脱手就脱手。 算是没办法的办法了。 嘿,也真是难为刘阁老。 …… …… 浙江,杭州。 大明嫡长子 第145节 王华的到来,代表魏彬的落幕,现在这一幕终于上演了。 每一步都没有超出旁人的预料,浙江的官场对此也没什么大的反应,一个太监么,办了就办了,了不起自背后骂上几句,却也不影响什么了。 人们在意的是,王华的那个动作。 布政使李俨才才不像党善吉那么愚蠢,他从湖北来到浙江,说实话,心里头已经有点打鼓,甚至后悔了…… 浙江的这潭水,真他娘的深啊…… “王华怎么会干出这种事呢?”李俨才根本对不上这个人前后的行为,上次那样,这次又忽然大贪,“魏彬走后,太子可是特意派他到浙江的。” 党善吉比较粗鄙些,他扯着嗓子说:“什么太子派来的。那魏彬还是太子派来的呢,结果怎么样?说到底,府里那么多人要养,再加上迎来送往,光靠俸禄的那点银子哪里够?他浙江巡抚也不能自己造银子吧?不拿怎么办?” 李俨才并不信,“如果这样,他如何向东宫交差呢?” “有什么不好交差的。抓了魏彬,抄出二三十万两银子,这差事办得还不够好?” 党善吉是说二三十万两。 显然是已经把王华所留的八十万两白银又给砍去一大半。 就这他还说自己的心不如王华黑。 但怎么说呢,浙闽这一带海贸的上下贪墨程度根本就难以想象。 隆庆开关之后,月港这个‘对外开放城市’的关税有一年一万多两、两万多两这样的记录。 它应该真实,但肯定是大有问题的。 这里的历史光看史书数据,是要怀疑开海到底有多大的用处的, 毕竟搞海贸的商人几年下来就是百万巨富。朝廷的税收一年就一万两,两万两? 钱呢! 而且根据后世的统计,隆庆开关后约七十年时间内,世界各地流入大明朝的白银,保守估计要有3.5亿两,不保守一点要有5亿两。 由此可见,明朝的对外贸易非常强势,搞顺差是咱们祖传的手艺。另一方面也看出,吏治的败坏已经不可救药。 现在党善吉虽然说得话很粗糙,但李俨才一时也难以反驳,总归逻辑是通的。 至于接下来怎么办, 这个主意得李俨才自己拿。 也可以像王华那样向上请示,当初是刘大夏力主,举荐他到浙江任职,刘大夏是皇帝宠臣,李俨才当然愿意以他为首。 但他又能怎么请示? 把王华贪污的事情向上报告?倒也可以,但他们也会失去捞银子的机会,现在捂着这个盖子,大家在浙江都能过得很好,掀开来,那银子就只能看看了。 而且掀开来,还得担着责任,毕竟你不贪,还不允许旁人贪,不会和光同尘的人,接下来哪个同僚能容你? 或者向刘大夏去问一下,他们拿多少合适? 这也不妥。 大家都是因为道义而走到一起,去一封信问怎么分配银子算怎么回事。 哪怕要提到银子,记住了,也不要去问,而要直接送。这种事上不要给他做选择题,而要告诉他您辛苦了,这都是小钱,要半推半就的‘逼’着他拿下。 这样的话,他才好拿着银子顺便再怪罪你一句‘下次可不允许’了。 所以对于李俨才来说,他是不好将此事禀报的,报上京师的案卷,究竟是填一百二十六万两,还是填八十万两,亦或是和王华勾结,填上二十万两。 这一切都得他自己拿主意,都得瞒着京里的人做。上面没人想知道你是怎么贪污的,谁愿意惹得一身骚,上面只想要你把贪污的钱送来一点,至于送多少,怎么送,这就看你会不会当官了。 李俨才仔细思量,觉得自己初来乍到,还是稳妥些为上佳。 “这样吧,巡抚衙门那边他要怎么干,咱们毕竟是下级,就是人家吃相再难看,怎们也拦不了。可我始终觉得巡抚这次有些怪,咱们还是收着点儿。” 党善吉听完有些不高兴,老子都给你解释过了,你还说怪,什么意思? 但也还是忍了一丝不快,哼哼的嘟囔着,“行吧。你说怎么办。” 李俨才想了想,伸出指头来,“巡抚衙门不是叫我们审魏彬吗?我们两人的口径就以八十万两为准,不以一百二十万两为准,就当是认了他王巡抚的。至于咱们送上去的案卷,还是以四十万两银子为最好。你我各五万两,你我之下再折为一半。主要是上面。” 接着他又捏细了声音,言道:“无论如何,这事儿不能你我就闷头办了,毕竟事关太子,万一哪里出了疏漏,怪罪下来,我们要怎么办?所以这银子还是得往上送,而且要多送,上头可以不管咱们,可他们不会不管这银子吧?咱们少说多送,哪怕将来砍头,也是从上往下砍。” 党善吉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可那双小眼珠子却满是怀疑的神色,“费这么大劲,就五万两?那还不如不拿了呢!” “好啊,只要你有这句话,我也认。那咱们就都不拿了,八十万两写在案卷上,送到京里去,浙江上上下下都干净,咱们还能参他王华一本。” 这话很坏。 党善吉如何能认,他脑袋往后一缩,“什么叫我有这句话,这么大的事,你布政使衙门不表态啊?” 李俨才无语,指着这个家伙,“说不拿,你怕在官场混不下去,说少拿你又贪心不足,就非得冒着险拿这要命钱是吧?” “你这叫什么话,真要出事,少拿能无罪?”党善吉脖子一抻,还犟呢。 这种蠢驴姿态,让李俨才有些恼火,他本来已经这其中肯定有猫腻,硬着头皮拿,那么就少拿些好了,还非要多拿。 “那要拿你拿!反正我不多拿!” 党善吉给他一凶,都乐了,“哎嘿嘿,你跟我吵什么?有能耐去巡抚衙门,是他削走了三成之多!再说了,他都拿这么多,你怕什么?” 这话倒是也给李俨才心中点了一下,是啊,太子自己的人心更黑呢…… 第一百六十四章 如此结案 这八十万两银子,按照李俨才的想法,至多是留下四十万,再多超过一半,而且也超过了巡抚。但党善吉不同意, 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要打点,衙门里那么多张嘴等着吃饭,内宅子里还有好几房小妾。 巡抚领头贪了,他们还在后面畏畏缩缩的,装什么大尾巴狼? “那照你的意思,我们再要十万?” 李俨才这问题让党善吉跳脚,“这怎么是我的意思?你不拿呀?!” “你!”李俨才无可奈何的指了指这个家伙,最后一跺脚,“好!我的意思行了吧?但我要说一句,此次我受了刘尚书之恩,这一笔我是要留出来的!” “这叫什么话?怎么是你留出来的,是我们留出来的。” 党善吉这个家伙心贪还小心眼! 气得李俨才脸都绿了,最后自己给自己扯一个笑容,皮笑肉不笑的说:“不生气、不生气……” “好。这就听你的,我也不和你纠结这个事。但魏彬的事,你我在审案的过程中,千万不能牵扯到东宫,这事你万不能和我争!” 在李俨才看来,这个是更为重要的事。 银子说实话二十万、三十万对上头来说都是一个数字。 皇上和太子都没上街花钱买过东西,多十万少十万,对他们来说没区别。 这也是李俨才不最终和他争下去的最为关键的因素,而且也想着既然第一个事我听你的,那么第二个事就你听我的,相互让一步嘛。 结果看着聪明模样,但实际眼神有些呆呆的党善吉,竟然很干脆的点了点头,“好。” 这番反应,看得李俨才更是急得要哭出来,“你……这……好?!” “你急什么,是你说的啊,我说好有什么问题?这样也便于王巡抚交差。” “什么便于他交差!”李俨才状似疯魔,直接喊了出来,“他好不好交差和我们两个有什么关系?!我们是不能让人当枪使!” “你是说太子?” “太……”李俨才话开了个头才意识到党善吉说的什么,直接瞪着眼睛喊了出来,“我说刘大夏!!” 党善吉略有委屈,“你干嘛这么着急上火?你要说什么,你说明白儿点,我不就知道了?” “好。我不着急上火。我问你,现在他们最想给太子一个什么罪名?” “与民争利啊。” “那咱们能照这么去审么?” “应该……不能吧?” “什么应该不能!是肯定不能!现在徐若钦的奏疏已经上去了,果子已经被人给摘了。若是刘尚书真的把此事做成了,那么谁最得利?” “徐若钦。”这次党善吉聪明了一回。 “那么若此事做不成呢,咱们还把这样一份案卷送上去,谁最倒霉?” “我……我们!”一开始他回答的还有些犹疑,到后面忽然长大了嘴巴,像是忽然醒悟过来一样。 “可以啊!还是你脑子好使。” 李俨才有几分得意,能让这种自认为聪明的笨人服气一回也是不容易的,“而且,咱们不涉及东宫,这案卷最是契合中丞的意思,这样审就表示我们很配合。这样一来,他拿一点,我们拿一点,把这案子做成是魏彬贪墨案,如此结案,最是简单。简单,才不容易有疏漏。” “对!不错!不错!”党善吉凝眉思考,重重的点头,“不过,刘尚书那边……” “刘尚书那边,咱们就解释说魏彬抵死不认,再磕头认错,求得理解也就是了。最多最多,就是怪罪咱们办事不力。” 反正只要银子到位,该进步还是会进步的。 “还有一人。”党善吉忽然站了起来,这是浙江的关键人物,“梅可甲!” 李俨才略微沉吟,“梅可甲这个人么……既然王巡抚认银子,你让那些人也跟着送就是了,送得比梅可甲多,总归是搞得定的。关键还是要看京里,京里的形势好,咱们就办,形势不好,咱们就不办。” 会当墙头草,也不是谁都有的本事。 至于刘尚书的恩情……当然是要报,可也不是不要命的报。 “好!那就照此审理!” …… …… 计定之后,他们马上提审魏彬。 他们那些个方案里,所有人都得一点利益,就是把魏彬整懵了。 布政使衙门, 他们两位在主位上就坐,边上有一个记录的老笔录,还有七八位负责看押的军卒, 李俨才惊堂木一敲,上来就问:“嫌犯魏彬,你本轻贱之民,得偷天之恩,侥幸升得镇守太监一职,可你不思忠君安民,反倒贪欲无度,在位时只知索取钱财。本官查,自弘治十二年自今,你已贪赃白银四十万两之巨!除去被你挥霍的,此时已剩三十万两,此事是否属实,你可一一道来,但有虚假!纵使本官绕你,国法亦饶不了你!” 大明嫡长子 第146节 “三……三十万两?” “不错。难道你贪墨的数字更大?” 魏彬也算是了解浙江官场的,他忽然间就气得浑身发抖,“你们……你们好大的胆子!” 尽管如此,魏彬还真的不敢有半句话提及太子,除了狂怒就只能狂怒。 “大胆!”党善吉招呼左右,“无故于公堂咆哮,给我打十大板!” “李俨才,党善吉!你们不得好死!” 反正被打,还不如骂一句。 之后,左右两边的军卒抄起军棍,直接把魏彬按倒在地,砰砰砰的就是十大板! 板子撞击皮肤的声音清脆的能穿过公堂。 这是党善吉最为惯用的招式,不管你是什么人,到了他的手里,先找个理由打上一顿,就这一招,百分之九十的犯人就都老实了,后面再问什么轻松的很。 魏彬也不是什么血性汉子,几个板子打得他哇哇大叫。 刚打完,李俨才继续问:“本官再问你,你是否贪银四十万两?” 魏彬眼睛充血,痛哭流涕的说:“是。” …… 这案子审得颇为简单。 因为李、党二人既不要魏彬承认给太子输送银两,也不要他指认梅可甲。说出来的行贿人员都是不重要的小官、小商人。 如此随随便便、模模糊糊的结案,当然就非常的快速。 前后不过两天, 案卷就送到浙江巡抚王华的案前。 这两个副审这样断案,饶是王华有过心里准备,也完全的惊了。这哪里是‘事实断案’,这根本就是政治断案。 是否和东宫有联系,不提。这事徐若钦干了,他们就不管了。 梅可甲的事,不提。因为徐若钦的奏疏已经送上去了,什么结果,很快也会出来,所以这个人如何处置,完全视结果而定,妥妥的墙头草。 而银子,则更为夸张, 他这个浙江巡抚带走了四十六万,这其实已很过分了,结果两个下属在一起一商量,竟然划走了比他这个上司还大的数字! 而且五十万两银子去了哪里,一个招呼都不打! 仿佛就是大家默认了这件事一样。 这样他和东宫怎么汇报? “叫他们两个过来!” 李、党二人原本还在衙门里开心, 想想最初、头一回他们去巡抚衙门干什么去了? 当时想象的就是此时的场景,那便是巡抚跟着他们一起贪。 官大的拿大头,官小得拿小头。 草草的把这个案子审了拉倒,之后一切如常,可能太子所得的银两会少些,这也好解释,因为不与民争利了嘛,自然就少些。 而且不是正好说明,魏彬在浙江行事不端、搜刮民财嘛。 各自相安无事,各自都能交差,多好。 所以当巡抚衙门来人传召他们,他们也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李、党二人一前一后迈过巡抚衙门的大堂, 他们心情都是不错的, 跪下见礼,“属下李俨才(党善吉)参见中丞!” “你们还知道是本官的属下啊?!”王华负着手根本都没有转过身。 李、党二人心中一凛,咋回事,语气不对啊? “中丞言重了,不知是否有属下们做得不对的地方。” “还装傻,那五十万两银子呢!”王华转过身来,重重的拍着桌子,“本官也是当过布政使的人。本官知道,这银子你们万不敢独吞,定然是送了出去,这也没什么,当官总是要和光同尘。可这件案子,本官是主审,五十万白银送去了哪里,你们话都不给本官一个?!况且,自称本官属下,私下里却这山望着那山高,现在手里拿着银子是准备拜到哪个山头去啊?!” 李俨才心中稍定,还以为怎么了,原来并非是不同意他们划走这个数额。 老实说,从主审官的角度看,他生气的两条理由,也不是不能理解。 “中丞哪里的话,属下们自然是中丞的属下,这些银子原也是要和中丞解释的,这不……还没来得及么?既然中丞问起,咱们说就是了。” 党善吉经审理魏彬一案,对于李俨才的谋划还是有些信任的,既然能说,他就开始抢话,“还是属下来禀报吧。中丞,银子我们是比您拿得多了点儿,您也别怪罪。” “谁比你拿的多?!”王华忽然尖叫质问。 李俨才都无语了,劳资铺好了路,你都能给说成这样。 啪啪。 党善吉自己扇了自己嘴巴,“说错了,说错了。属下的意思是,这五十万两银子,看着是很多,可不全进了我们两位的口袋,这上上下下、左左右右那么多人,谁也不能漏。” 王华坐了下拉,不动声色的问:“拿本官的银子,总该让本官知道是谁吧?” 李俨才吞了吞唾沫,心里想着,应该能说,反正你也拿了,告到太子那里,咱们都落不着好。于是冲着党善吉点了点头。 第一百六十五章 难道还要谢谢他们嘛! 浙江离京师千里之遥。 当王华这里步步深入的时候, 刘健正拿着奏疏在东宫请旨。 太子朱厚照着赤红色常服,常服胸前胸后及两肩各绣一只金织蟠龙,腰系玉带,头戴黑色翼善冠,他现在站起来已经比刘健要高了。 这个小老头儿一年比一年矮。 相比他的老迈,太子肤滑而透,英武异常,整个人散发着勃勃的生机。 他现在这个状态, 就是大明朝自弘治皇帝开始的一众人,心中寄托希望之所在。 年轻啊,步伐有力,沉稳有度。 其实以朱厚照所展现的素质,不要说童年特殊、异常重视亲情的弘治皇帝,就是历史上稍微脑子正常一点的皇帝也不会不喜欢自己生出这般儿子。 只不过落在弘治皇帝身上,他表现的更加夸张,也更加骄傲而已。 而且帝王家庭和一般家庭还是不同,皇帝、哪怕是弘治这种不是雄才大略的皇帝,也要考虑继承人是否合适的问题。 而对于朱厚照,弘治显然是无比满意的。 刘健参与国政也比任何人都深,他很明白,东宫太子在今日朝堂上的力量。如果一个孩子胡闹,家长还是护他,这叫溺爱,可如果这个孩子争气呢,家长护他还叫溺爱嘛,也许不是,也许就是故意的放任其为。 太子翻完刘健递上的徐若钦所呈的奏疏,连最后一页都翻了过去,“内阁的票拟呢?” 刘健抬着老迈的手:“请殿下见谅。老臣还未有票拟,因涉及殿下,故而送来此处,想请殿下示下,之后内阁票拟,送呈陛下预览。” 这小心思动得。 朱厚照不由笑了笑。 “本宫说什么,阁老就拟什么票?” 这话刘健敢答。 太子的意思,照办。在弘治朝是不会有错的。 “自然是如此了。” “那本宫要你写上驳斥该员的票拟呢?” “殿下要写,那臣便写。” 老狐狸, 刘健是吃定了皇太子不会让他这样写。 因为他们两方已经形成了长久的默契。 都是聪明人,即便不说,互动了几次自然就明白了。 对太子来说,他也需要一个内阁配合他。 如果要内阁在徐若钦的奏疏上写上驳斥他的话,那么就是恶化刘健在文官之中的生存环境。 这不是太子所要的,因为太子需要刘健。 当然了,总有一天,刘健是要被抛弃。 可不是今天, 也不会是为了一个小小的徐若钦。 东宫在浙江做的动作,内阁又不会不知道。这种简单的情况,东宫不会把自己搞得太过被动,也不会毫无应对之策。 所以说刘健敢讲这样的话, 既然讲了这种话,朱厚照也就不必再为难这个老人家了。 “如你所说,一个小小的知府,何必那样大动干戈?这件事本宫知道了。奏疏就留在本宫这里吧,拿回去你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按道理,这是不应当的。 但当年太祖朱元璋曾经也让大臣的折子先送给太子看。有人给找着这么个祖宗的做法,弘治皇帝自然也就拿来主义了。 所以朱厚照是可以保留的。 刘阁老却因为被点破了心中一点小心思,拱手称罪,“是老臣昏聩了。” 但朱厚照也不至于就这么个事追究他,直接略过不提,转而说道:“观点斗争是假的,方向斗争也是假的,只有利益和权力斗争是真的。刘阁老,本宫说的可对?” 大明嫡长子 第147节 “老臣请旨,说一句实话。” 朱厚照兴致不错,抬了抬宽大的袖口,“你说。” “殿下不应轻视观点之作用。” “懂你意思。”太子眉目一垂,却是另一番想法,“不管是什么斗争,本宫不会留着国家的蛀虫”。 刘健听在耳里,惊在心里。东宫历经几年淬炼,也开始不一样了。 对于朱厚照来说,现在已经不是弘治十一年了,那会儿大臣可以欺太子年幼,把他按回文华殿读书,什么也不让他干。 所以他当然在意权力、在意舆论场。 可今日的朱厚照谁还能阻止他继位?所以权力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他不能让这些人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刘阁老,本宫这里没事了,你回内阁吧。” “是,老臣告退。” 人走后,朱厚照把徐若钦的奏疏放在一旁,吩咐刘瑾:“将丰熙叫过来。” “是。” 丰熙就是弘治十二年乙未恩科的榜眼,然后因为自己是瘸子而失去状元的那一位。 瘸子其实在古代不是很方便,因为有重要的祭祀活动,平时也就罢了,正在拜祖宗呢,大家都跪了,就你跪不下去,或者跪了起不来,那种场合,总归是不好。 但他还是能够拿到榜眼的名次,便是因为一手策论文章,写得极好。 丰熙现在翰林院待了两年,随后到詹事府任‘九品校书’,其实就是太子秘书了,现在已经升到了从六品左赞善,侍从文章。 因为腿脚不好,朱厚照还动脑子画图,让人给他搞了个木制的简易轮椅,他是没什么念想的,一个瘸子能得太子青睐,基本是往死了干去。 现如今和朱厚照已经很熟悉了。 太子一交代,不久之后就有专门的侍从推着他进东宫,然后他自己再拄着拐杖。 一般情况下,朱厚照觉得麻烦,就会自己走出去,从台阶上下来,这次也是。 “臣丰熙,参见殿下。” “免了。”朱厚照伸伸手让刘瑾过来,把奏疏展开给他看,“看一眼,回去写一篇文章驳斥他。” 丰熙博闻强记,奏疏这种东西,他只需看上几遍,不需要抄,自然就能够记住了。 文理这个东西不是数学, 永远是正说正有理,反说反有理。 就像,俗话说有仇不报非君子,俗话又说退一步海阔天空。 中国人最了不起的地方就在于, 甭管我们要做什么,我们都能找到一套漂亮的道理来支撑,等到哪天发现做得不对了,马上给你推翻,打倒。再过些年头,发现又对了,再捞起来接着批判曾经的批判,然后拿出来用。 当然,它有个好听的词儿,叫包容性强。 至于这份奏疏本身, 朱厚照是要留着的。 一来,他要等等浙江那边的情况,王华办得如何,怎么也要有个信儿给他。 二来,他想霸道一回,这奏疏他就留在自己这里了。 不交内阁票拟,也不交皇帝阅览。 之所以如此保密。 他就是要看看是哪个大聪明敢跳出来询问徐若钦的奏疏去哪里了。 或者他们就是不急,那也行,拖着呗。 最后一点就是朱厚照先前考虑的,在此时,还是尽量不以贬黜刘大夏为目标,除非他自己非要死抓不放。 所以能压着就压着。 “殿下,微臣需一个时辰的时间。”丰熙视线移开后,颔首说道。 “嗯,不急。你慢慢弄吧。”朱厚照转身,自顾自的入殿。 刘健带着奏疏去东宫的事,外间的臣子基本是不知道的。 但他们知道徐若钦有一本疏上去了。 结果一连几日都没什么动静。 这就有些让人嘀咕了, 刘大夏在和礼部尚书张晟、督察院都御史戴珊商议时也觉得蹊跷, “东宫可不是如此好脾气的人,徐若钦的奏疏难道就这样被留中了?” 留中,就是皇帝看到了奏疏,但觉得不便处理,所以自己留下来了,也就是不再批红转下去让大臣去办,更不会在邸报上抄录。 本来就是不方便的事,还搞得众人皆知干什么。 这样一来,作为兵部尚书刘大夏,他就很尴尬,他不好过问这个事情。 关于这一点,历史也有记载。就是弘治末年,皇帝老是召刘大夏奏对,甚至有一次说:哎呀,朝廷里有什么事情,我总是会想到你。可是又担心,这件事超出了你的职权显得不好而作罢。 不过,皇帝这么说,刘大夏也还是尴尬。 因为臣子递奏疏是通过通政使司,然后进入内阁,内阁票拟,也就是写一个‘怎么办’的建议,然后上呈皇帝,皇帝用朱笔来批,也就是所谓的批红。 当然了,朱家的皇帝懒,批红的这个工作也交给了司礼监太监,心大的皇帝甚至看都不看全都扔给太监。 司礼监批红之后,就会转下去,上面已经有皇帝的意见了,该谁办理就由谁办理,至于什么六科抄录、邸报发行也都按例照办即可。 所以问题来了, 现在这个奏疏到朱厚照这里停住了,按照道理只有通政使司、内阁和太子知道。兵部凭什么知道? 礼部和督察院更不会知道。 所以他们苦恼就苦恼在这个地方。 他们没想到太子玩了这么一手!明明徐若钦的奏疏言辞还是蛮激烈的,结果就这么石沉大海了! 其实大明朝的奏疏流转过程就是个漏风的破窗户, 基本上皇帝还没批,什么屁事儿主要官员都能够知晓。 但像这种事,大家都不提,那小事一桩,可真的追究起来,谁也承受不起。 然而,如果是这种结果的话…… 刘大夏、戴珊、张晟已经没有办法了。因为上去一本奏疏可以被石沉大海,那第二本自然也可以,这样拖下去, 浙江的银子照取,大同的粮食照屯,一切都没有变化。 刘大夏无奈了,“当年,陛下要用兵于北方,我们也是力劝陛下爱惜民力。如今不过是再来一遍,只要是为江山社稷计、为天下苍生计,又有什么可犹豫的呢?过几日,等时机合适我便进宫,面陈陛下!” 这么一等, 倒是朱厚照先等到浙江的情况。 结果一看案卷太子被气到震怒,王华故意给他们留了八十万两,可他们怎么做的? “八十万两银子,他们拿五十万两,本宫拿三十万两!还说自己办案办得好,难道还要本宫谢谢他们吗?!” 第一百六十六章 谁敢言非东宫属官! 因为太子发怒。 空旷的殿宇里几个小宦官全都跪了一地。 阳光透过大门只照亮了殿内一个长方形的亮块,太子的身影缓缓从暗处走出,之前的那封信则因为他握住拳头而皱得厉害。 十月的京城已然多了些凉意,北风吹着他披散柔顺的头发胡乱飞舞,已经长得更为成熟、高挑的秋云不顾被责备的可能,从殿里拿了一件毛绒大氅给朱厚照披上。 “殿下……气多郁结,动怒伤身。这天儿也转凉了。” 朱厚照闭着双目,也紧闭着嘴巴。 上辈子作为小人物时,他是嘴没个把门的人,但这辈子作为太子,说话就代表命令,其实上位者不应随意讲话。 因为你讲了,就会有很多人照做。 如果是认认真真讲了,那也罢了。 如果是情绪不对的时候乱讲,那就会给个别人带来灾难也说不定。 可朱厚照有时候又的确会被气到,所以他的办法就是动怒时不做决定,不说话。 直到平复下来。 恰在此时,来了个传旨的太监,长着一张平底黄脸,跪倒说:“殿下,一盏茶的功夫前,刘尚书、张尚书和督察院戴总宪递了话进宫要面圣,皇爷此刻也见了他们。奴婢们听了几句,似乎是和殿下有关。萧公公暗中递了纸条叫奴婢快些送来给殿下。说是殿下看了一眼便明白了。” 朱厚照睁开双眼,他的心跳速率降低了些,整个人似乎又恢复了平稳的状态。 “拿来。” 刘瑾听声,急忙从地上爬了起来,冲过去就将那张白色的纸条递到朱厚照手中。 拆开一看,则是明晃晃的五个大字:浙江徐若钦。 朱厚照眉头一锁,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 王华送来的那张名单,写明了收银子的名单。 五十万两怎么分的? 布政使、按察使,他们两位主导这个案子,各自贪银十万,不然那个提刑按察使就不乐意。 因为他们拿回去也得分,布政使衙门除了左布政使,还有右布政使,除此外还有左右参政、左右参议,督粮道等人。 提刑按察使司下面还有按察副使、佥事等几人。 之后,杭州、湖州、台州三个知府都有参与此事。 不是说他们官位比自己小,就不给钱。这是不会当官的人,贪污,挖国家的墙角, 大明嫡长子 第148节 这走的是夜路,你就一个人走吗? 肯定是都带上,法不责众,要砍头大家一起砍。难道没听说过那句‘你不拿,就不会被孤立’? 当然,官职越小,拿得越少。 最后是好不容易挤出了十八万,这是要送到京里的。 送给谁? 李俨才是刘大夏举荐,将来他进京,要不要去刘府? 如果用现代的词语表述,浙江这叫塌方式腐败。 不过吏治在哪里都是个大文章, 这些人朱厚照有决心把他们杀掉,但问题是杀了一批,换上来的一批究竟能不能解决问题, 这是他作为一个储君应该想的。 和刘大夏这些人斗赢,不代表浙江就会好。这个赢对大明、对百姓没好处,那对他这个太子就没有意义。 然而问题在于,想遏制腐败,靠谱的办法几乎也很少,这个顽疾至少在他认知里还是很难根除的。 漫长的历史长河里,腐败问题就两种状态:严重、不严重。 没有腐败和不腐败这种区别。 而他目前能采用的办法,就是尽量保证大明朝两京一十三省这些地方要员要水准高些。抓问题要抓牛鼻子,他要把这些省级的高官安排好。 不能‘省一级’的主要官员带头腐败、更不能大家排排坐等着贪污。 像浙江这样就是不能够忍受的。 省级已经是高官了,至少他们要是靠谱的官员,能够做些靠谱的事,哪怕拿银子,也是为了基本的生活,因为明朝官俸确实很低。 其实只要不是当官就奔着银子去的, 在朱厚照这里都是合格的——这已经很难了。 带着这些考虑,朱厚照准备去往乾清宫。 他不去,还不知道弘治皇帝给这些人给唠叨成什么样呢。 不过他这边刚出门, 就见已经年迈的刘健、李东阳、谢迁三人着急忙慌的向他这里赶来。 刘大夏进了乾清宫有一会儿,想必他们也都得到消息了。 三个红袍黑帽的老人见见到太子,自是照规矩行礼, 不过这次却跪得很深,倒也是不怕冷,三双老手就这么按在紫禁城冰凉的地砖上。 “都起来吧。本宫知道你们的来意。” 刘健直起身,双手交叉作礼,“殿下,刘华容(刘大夏)明识治体,忠诚廉洁,为官三十余年来颇有几分贤名,于士人心中亦颇高威望,若殿下骤然施以雷霆,恐于殿下令名不利啊!” “刘阁老这话,也算是为本宫考虑了。”朱厚照知道好歹,刘健说的不假,刘大夏这个人,名声确实不错。“这怕也就是他有恃无恐的地方了。李阁老,你呢,你怎么说?” 李东阳声音稳而厚,讲道:“殿下,一件事若是今天做完不合适,那么可以分三天做,三天做还不合适,可以分三个月做,殿下青春年盛,何必急于一时?治大国如烹小鲜,缓缓图之,何事不成?” “算是谋国之言。谢阁老呢?” 谢迁转了转眼珠子,“想必殿下心中已有成算。微臣就不说出来叫殿下笑话了。” “笑话倒谈不上。其实三位阁老不必担心,本宫不是奔着刘大夏去的,本宫最为焦急的是浙江。” 说着他将王华写来的信,交到他们三位手中,并说道:“既然来了,就跟着本宫一起吧。朝廷的大事,还是要和三位阁老商量商量的。” 刘、李、谢三人看完了信,心中都是一惊。 殿下竟然在浙江查出了这样的大案! …… …… 乾清宫,冬暖阁。 刘大夏、戴珊、张晟三人排成一排跪在皇帝龙床的边上。 太子一进这门就看到弘治皇帝在给他使眼色,颇有些苦恼的样子。 刘、李、谢三人也找个位置跪好,今儿这里是有的闹了。 刘大夏见到太子,闷哼哼的见了礼,展现出来的样子还是有些情绪的,并说道:“殿下既然来了,那也正好。臣有一事不明,想当面请教太子。” “讲。” “殿下贵为皇太子,为何要派遣内官于浙江,贪敛民财?魏彬伏法后,又选派东宫属官巡抚浙江,如此一来百姓不堪其扰。臣听闻殿下是仁德爱民之主,怎么会想到将民间之银聚于东宫?” 他们这是不管了,哪怕没有实证,也要说出来。 其实他们一开始就想岔了,就算没有实证,朱厚照也不会从这一点去反驳他们,因为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欲盖弥彰,实在很蠢。 朱厚照端坐在皇帝的龙床上,回答道:“大司马,你今日这话,本宫一句一句答你。太监镇守是自仁宗、宣宗时就开始的。魏彬则是弘治十二年由本宫派往浙江的,当时大司马在野不在朝,怎么?本宫这个太子派一个太监,难道要去向你报告?!” “至于贪敛民财,那更不是。魏彬所涉银两,其中不少是我大明朝的官员送得,不是旁人,就是这些浙江的父母官们!他们是官,可不是民啊。魏彬犯了国法,本宫已经将他拿下要依律治罪,浙江的这些官员似乎也不能法外容情吧?” “最后,浙江巡抚王华的确是本宫派去的,但本宫不明白你这句话的意思,什么叫东宫属官?这么说来哪些人又不是东宫属官?不是的这些人叫什么?你的意思独浙江巡抚听本宫之令行事,其他各级官员他们不认本宫这个太子?” 朱厚照眯了眯眼睛,挑着眉斥问:“本宫是大明储君,两京一十三省哪个官员敢说不是本宫点头同意的?你叫他来,本宫想问问,他当的是哪一家的官,是不是当得你刘家的官!!” 第一百六十七章 念出来! 几年时间不听,太子还是一样拥有诡辩之才。 只不过相较之前,如今更加的游刃有余。 而且现在所考虑的也更加的实际,想必在太子心中,怎么处理浙江案才是至关重要的。 但浙江发生的事,刘大夏不知道。 太子觉得听不懂他的话,刘大夏还觉得太子避重就轻呢。 他据理力争道:“殿下是太子,选任内官臣自然无权过问。可内官督理地方,大多贪墨无度,索贿无穷无尽,臣别无他念,惟愿殿下详知此情,若是能够节制内官,减省员额,天下苍生必感念太子圣德。” “至于是敛官财、还是民财,其中无有区别。岂不知官之财即取之于民?又因设内官于浙江,自是索民更甚,其中道理简单至极,殿下又何苦与臣争论?” 这叫什么话,仿佛所有的错误都是因为他派了个太监。 朱厚照有些觉得生气,“刘尚书,我大明朝的官员贪墨成风,难道是因为本宫在浙江派了一个太监嘛?没有魏彬,浙江的官员就不‘索民’嘛?你将这些大大小小的问题,异化成一个派遣内官的问题,然后拿到宫里来,又说这个人是本宫派的。若真要如此,那好,你兵部没有内官吧?” “咱们今日就彻查兵部,所有官员从上而下一个不落!本宫倒要瞧瞧,一个没有内官的地方,究竟有没有贪墨!若是真的没有,本官这个东宫太子给你赔礼道歉,若是有,你刘大夏怎么说?!” 弘治皇帝一听,这主意可不行,便温声劝道:“太子,治国不是下赌注,你消消气。” 朱厚照想翻白眼,像你这样的老好人,大臣还不是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说老实话,明朝在这个时候的疆域面积还没有共和国大呢。 他哪有那闲工夫当什么好人,他要当的是圣君。 “父皇!对各部的官员是否有受贿的情况整体清查,这当然也是治国,儿臣心中有数。再说了,兵部的堂官,也没有不能查的道理吧?” 他们之所以有些反对,就是这些‘本地人’都知道官员的贪墨情况。 朱厚照不是历史系教授,他也搞不懂,为什么民财被搜刮就要去说派了很多太监在各地,是,这的确是原因之一,但不是根本原因,文官也贪啊! 能不能不要顺着太监贪污这条线,砍到皇帝头上,说是皇帝的错啊。 其实在朱厚照眼里,根本就没有什么内官、外官的区别,都是大明的官。 皇帝被太子不轻不重的‘劝’了一句,也有点硬不起来。 转而再看向刘大夏,刘尚书此时嘴唇颤了颤,明显是被架住了。 朱厚照冷笑一声,“刘尚书,该不会在心中酝酿着辞官吧?怎么了?对兵部没有信心?要不要赶紧回去找找?说不准衙门里藏了个太监,那就好了,又是本宫的错了。” 刘大夏被讽刺得老脸都红了, 他怎么敢和太子打那样的赌,这一赌完,自己还剩个什么?不赌则还好,因为同僚之间是相互理解的,老朱家发的钱那么少,不想办法捞一点,早就饿死了。 其实原先刘大夏也的确是个老是要辞官的人,但话给太子说了,此时他要辞官,心虚的也太明显了。 “殿下言辞犀利,坚持不听臣诚心劝谏,实令臣痛心之极。所谓养君之道,宜无不备,而以其责寄臣工,使尽言焉。臣工尽言,而君道斯称矣。臣忝居兵部尚书之职,食君之禄,有些话不得不言。” “殿下,臣斗胆问之,殿下是否将湖州知府徐若钦的奏疏,扣下了?” 这话一说,三位阁臣都有些哀叹。 刘大夏这是为了道义,拼命了…… 作为一个兵部尚书,怎么能讲这种话,其他官员上的奏疏你凭什么知道。 弘治皇帝也有些诧异,这个事又是何时发生的? 却只见太子从袖口里拿了出来,直接扔到他的面前,“你是说这个嘛?” 刘大夏捡起来,拂去上面落地时沾的灰尘, “没想到殿下一直随身携带。”刘大夏捡了起来,挑了其中一句当场念了起来,“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这是董仲舒的名句,殿下应当也读过。” 刘大夏以头触地,泣声而对,“殿下,您是大明的皇太子,宫中用度从不曾缺过。可我大明尚有许多百姓,他们衣不蔽体,食无裹腹,居无定所,他们也都是殿下的子民啊!臣恳请殿下,还利于民!” 这些话,说的情感真切。 一时间朱厚照有些分不清,他是真的能演成这样,还是读书读得傻掉,自己也信了。 刘大夏是弘治皇帝的宠臣,他这番情绪,弘治也不免有些揪心。 朱厚照旁得没说,他从怀里掏出另外一样东西,交到刘大夏的手中,“刘尚书,念出来。” 刘大夏,抬头望了望太子,有些茫然。 “念出来!让父皇、让这里每个人都听到!”朱厚照提高声音命令道。 “臣……”刘大夏也是进士出身的天才少年,说不上一目十行,但打眼一看基本内容了然于心还是做得到的,所以他读到第一个字,手就开始颤了, “臣浙江……浙江巡抚王华沥血上奏……自臣赴任浙江,奉殿下旨意查办原镇守太监魏彬贪墨一案,经查自弘治十二年至十七年,魏彬前后贪墨总银两超一百五十万两以上,如今仅剩余一百二十六万余两。臣遵殿下旨意,奉旨贪墨,只为混入浙江官场之中,虚与委蛇。今特呈浙江布政使李俨才、按察使党善吉审案结案之案卷,并浙江各官员分赃之名单。” “李、党二人定计,案卷之中只写三十万两白银,其余五十万两为一众官员活吞私分,其中李、党二人为主谋,各贪银十万,并与府中参政、按察副使按官职大小共分……” 大明嫡长子 第149节 到这里,他忽然停了。 朱厚照不许,“不认字了吗?” 众人心思被这封信吸引了过去,刘大夏也只得再念,“……另有杭州知府丘宗夏分银三万,湖州知府徐若钦分银三万,台州、绍兴、嘉兴知府皆有主动攀援之举……殿下。” 他抬起头,有些念不下去了。 “谢阁老。你嗓门大,你继续念。”朱厚照都懒得理他。 谢迁拿到手中,中气十足,比之刘大厦一边涕泪一边念要让人觉得舒服的多。 “台州、绍兴、嘉兴知府皆有主动攀援之举,李、党二人将其列位党羽,各分银一万,另有河道衙门,织造衙门各分食其利。除此外,尚余白银十八万两,此银未动。臣不解,问而后知,此为入京必备之薄礼也。殿下,众臣皆言,民生之苦,苦不堪言,臣以为,为坏民生之第一大害,吏治也!” “把信还我。”太子去要了过来,再回头看看刘大夏,“大司马,你现在再看看这个徐若钦写得奏疏呢,本宫扣下他的奏疏,他冤还是不冤?你今日在这乾清宫闹这样的戏码,本宫冤还是不冤?还有那个李俨才,一样你举荐的。这些沽名钓誉之辈,口口声声说本宫与民争利,他们做的这些事叫什么?!” 砰! 原来就寂静的暖阁里忽然传出一声清脆响声,吓了众人一跳,定睛看后才发现是弘治皇帝忽然抓了个什么东西往地上一扔! “陛下息怒!” 乾清宫一众官员,太监,宫女全都跪了下来! 第一百六十八章 争与不争! 有明一代的官员在僵化的政治正确中成长,他们所围绕的一切就是道德,所以他们真的敢抗拒威威皇权。 所以会有方孝孺面对朱棣说:死即死耳,诏不可草啊! 这一点是我们这些卑躬屈膝、把拍马屁当成是优点并乐此不疲的教导给下一代的现代人所不能理解的。 其实刘大夏惧怕得罪太子吗?得罪皇帝吗? 想来也不会,至少他得表现的不会。 他真正惧怕的是太子此刻在做的事——揭露那种虚伪。 李俨才、徐若钦这些可都是和他一样,口口声声与民争利的人啊。结果就在当场被揭露是这样胆大包天的贪官。 而他刘大夏却张口闭口的以此为依据来质问皇太子,传出乾清宫于他的名声该是多么沉重的打击。 就连弘治皇帝也知道,与撸掉刘大夏的职务相比,这种回击都是更为致命的。 不过皇帝显然更加关心浙江这次的窝案, 仔细想想,从他的角度来说,他是那样辛苦,又是那样配合这些大臣,不管效果如何,他老人家真的可以说是励精图治,宽待臣民,为这个国家操碎了心。 结果白天黑夜干了十七年之后,竟然出现这种事情! 所以才有他如疯魔一般,胡乱抓了个床边的小碗就往地上砸! 并厉声质问道:“浙江竟有此等骇人听闻的大案!为何你们从未有一人向朕上奏?!如若不是太子,朕还以为都是清廉君子在代天子牧守一方呢!今年二月,朕要修筑延寿塔你们同意了吗?多少大臣和朕上疏,他们怎么说的?佛老鬼神之事,无益于世,有损于民。今寺观相望,僧道成群、斋醮不进,赏赉无算,竭尽天下之财,疲天下之力!好一个竭天下之财!好一个疲天下之力!刘大夏!” “老臣在。”刘大夏这类人,硬气的时候是他占着理的时候,不占理的时候他就没什么话好说了,所以此刻以头触地,生生承受着皇帝的怒火。 弘治皇帝气得胸膛剧烈起伏,这稍一停顿,他脸色有一阵纠结,似是想起了他与刘大夏之前的君臣之谊。 所以又是心痛,又是不忍的指着这个老头,“李俨才,是你举荐的吧?” 刘大夏忽然之间老态尽显,话音之中哭声难免,“此人……的确是老臣举荐的。只怪臣才疏学浅、老眼昏聩,识人不明,用人不当,致使浙江有此惊天之案,糜坏至此,皆是臣一人之错也。只愿陛下……陛下能够稍加平息怒火,注意龙体为要!若是因为而有伤陛下龙体,则臣万死难赎其罪也。” 朱厚照也上前拍了拍父亲的背。 弘治皇帝此时只一身白衣,坐在龙床之上,不时还要握拳轻咳一声。 “哎。”朱厚照不免叹气。 另外一边,刘大夏继续说:“况臣年老体衰,精神不济,恳请陛下准臣致仕回乡,以度天年!” 在读王华那封信前, 刘大夏还没想过要辞职。 但读完了,他已经不得不辞职了,哪怕是迎着一些讥笑之声。 因为在和太子的道德之战中,他已经完全落败。 弘治皇帝本来还在纠结,听到刘大夏这样说,心中竟有一阵刺痛,“朕的这些臣子啊……弘治十一年时,太子曾在此地训斥过前任户部尚书周经。当初那话,朕至今还历历在目。太子,你还记得么?” “儿臣记得。” “刘尚书不定听过。你记得,就再说一遍。” 朱厚照遵旨而行,“当时周尚书也是如此请辞。儿臣便说有时候分不清大明朝谁是君、谁是臣,大臣们每日要求父皇这样、要求父皇那样,可一旦他们遇到一两处不如意的地方,动辄请辞、致仕,仿佛……” 太子眼神转了转,说出了杀人诛心之语,“仿佛皇帝都得听他们的。” 这话不仅说给刘大夏听。 这些重臣都是。 “都说说吧。这事儿该如何处理?”弘治抚了抚额,明显是头痛了。 刘健心中早就有腹稿,马上进言:“陛下,微臣以为浙江布政使李俨才等人虽有送白银十八万两入京的打算,可所送之人,并不一定是刘尚书,即便是,以微臣对刘尚书的了解,这银子也必不会收。因而,浙江贪墨一案属实,但与刘尚书并无关联。且,若是如此定罪,大明两京一十三省各地官员想要行贿之官员,不知凡几。总不能他们动了这个念头,刘尚书就要跟着一同获罪。因而微臣觉得,如此便重处朝廷的兵部尚书,恐会引起非议。” 这个内阁首揆本来不是急性子,但他不能眼看这个局势恶化而不加缓和。就如他之前劝朱厚照的那样, 刘大夏是三朝老臣,用‘还没收的银子’就把他给撸了,实在不妥。 说完,他还看向朱厚照,恰好目光对视上了。 其实刘阁老本不必这么忧虑, 因为朱厚照已经表达过,与争赢刘大夏相比,整顿浙江的官场显然重要的多。 刘大夏对东宫又构不成什么威胁。 朱厚照现在的权力、地位都稳的很,所以他需要做点靠谱的事,而不是以发泄自己的情绪为首要。 刘健的话大约也合了皇帝的意, 因为细究起来,刘大夏确实没有什么重罪,毕竟那十八万两他还没收,至于说太子与民争利,那至多就是人糊涂些,给浙江的这些‘贪官’骗了。 于是皇帝转而问道,“太子,你认为应当如何处置?” 朱厚照回道:“官员贪墨如何处置,祖宗已有成例,只需按律处罚即可。” 皇帝关心的其实是刘大夏。 但太子说的是浙江的那些官员。 其实,乾清宫的这暖阁里,又有几个是预计到太子的心思的?所以此话一出,众人都有些诧异。 君君臣臣、君子小人的这套把戏,他是真的没兴趣。 皇帝追问:“朕,是说刘大夏之事。” “刘尚书如何处置,儿臣没有意见。儿臣原本就是来向父皇禀告浙江窝案一事的。” 刘大夏此时顿悟开来, 东宫竟压根就没将他放在眼中。 不过话说回来,什么叫依律?处置贪墨官员的祖宗成例又是什么? 为什么犯罪事实查清, 太子的建议却并未得到一众官员的赞同? 原因就是这个所谓成例就是朱元璋定下的,老朱这个人处理贪官那是史上独一档, 大明律——凡官员受贿超过60两银子,直接斩首。 换句话说,这次从李俨才到徐若钦,太子的要求是全都拉出去咔嚓了。 弘治皇帝登基至今,就没办过这样的大案。 甚至于从永乐起到现在,就没办过这样的大案。 其实我们要纠正一个概念,就是贪污受贿这个罪,在古代并不严重,不是说它造成的后果和带来的影响不严重,而是因为那会儿人本来就是有差别的。 在古代,人就是有尊卑等级的,我是贵族、你是平民,甚至还有贱民,我们就是不平等的,我吃好的、你吃差的,这是应当的。 甚至不少英明的皇帝还喜欢用贪官或者也可以忍受贪官。 有的时候皇帝还特别希望一些武官贪污一些。 在皇帝的概念里,他富有四海,天下都是他的,多取一点给某个他喜欢的人或者为了达成某一种政治目的,这又怎么样呢? 而且儒家大臣也长期宣传一种叫‘宽刑罚’的治国价值观。 它经常和‘劝农桑’、‘兴教化’这种治国之策放在一起说。 尤其秦二世而亡,秦法的严苛也一直是被拿来教育皇帝的反面例子。实际上,秦法严苛,还造就了秦统一六国呢。 反正历代大臣是不喜欢严刑峻法的,理由很简单, 刑罚一严,谁最难受?自然是大臣。 所以像雍正这样的皇帝名声就不好。 而康熙皇帝是受儒学影响极深的,他到晚年开始怠政,且一味以宽仁为主,导致康熙末年的官场极度腐败。 弘治对于官员的宽仁也是出了名的。 有此作为背景, 其实就可以理解,朱厚照所说的处置浙江案的办法,并不为此时的皇帝、大臣们所接受。 因而他一出口说必须依律惩治, 所有人的脑海里都是三个字:太重了。 造反杀头、抗旨杀头、欺君杀头,当了官,已经是剥削阶级了,行使一点剥削权力,这也要杀头? 刘大夏也没想到,太子竟有如此狠绝之心。 其实这件事低调处理对他还好些,那么多人全杀了,肯定是全国震动,那么他刘大夏此次在这里出的丑,也就人尽皆知了…… 就是不知道这个方面,是不是也是太子故意的。 另外一边,李东阳马上说道:“殿下,若此案如此办理,怕是会引起太多非议,天下官员都会风声鹤唳,他们会想,太子是不是要恢复太祖时的做法,浙江是不是只是个开始?如此人心惶惶,恐于国事无益啊!” 大明嫡长子 第150节 弘治皇帝也没想到是这样,“太子,此案若是这样办……拔出萝卜带出泥,最后怕是不止王华交代的这几人,到那时又当如何?” 朱厚照这个人,他是有明确目标的人。 他的目标就是强国。 他不能够接受,这片曾经有过汉唐威武的土地,天天给鞑靼人想打就来打一顿。 所以有些事,他不争,比如刘大夏怎么处置,但有些事他必争。 主要是查出这种性质极其恶劣的案子,如果还是轻轻揭过,他再想把吏治搞好,可就难上加难了! 所以朱厚照郑重行礼,“父皇,此案若不这样办,民心还守得住吗?!儿臣知道天下官员,贪墨超过60两白银的数不胜数,可那些人、那些事没有被捅出来、没有被捅到君前,儿臣以为,这应该是一条底线:便是任何人、任何事,所行违法之事只要被捅了出来,朝廷就必须要给一个说法,如果朝廷都不能替天行道,那么百姓就只能揭竿而起了!” 第一百六十九章 难死人 朱厚照不是一个不现实的人,他知道不管他怎么努力,想多少办法,甚至将来就是迎来真正的盛世。 贪官污吏也不会少的。 朱元璋都杀到那种程度了,还是一样有贪官。 但这事也要有底线,如果弄得人人知、闹到了他太子这里,还是糊弄过去,那这个国家就没办法管了。 之后肯定会有更离谱的事情发生。 太子最后的话掷地有声,如重鼓敲击在众人心头。 弘治皇帝也不是不支持儿子,但他已经登基十七年,基本的政治经验还是有的。 比如说,如果要以这个标准办案,最后杀掉的绝不仅仅是这些人。 因为,会有人举报、招供的。到那个时候怎么办?所以他心里有些害怕。 一直沉默的谢阁老挪了个位置,跪在了皇帝可以直接看到他的位置,“陛下,殿下,可否容老臣说一句?” “谢阁老请说。” “老臣以为,殿下主持正义是应当的,为民请命也是朝廷各级官员份属之责。可陛下之忧虑也绝非空穴来风。如此次浙江案开了此例,想来朝廷会不断收到各种案件的举报。到那时,还办不办?若是不办则朝廷出去的话如何兑现?若是办了,最后的范围绝不会仅仅限于浙江。” 这个隐患显然是存在的。 因为这些人也会招供的,而且谁知道他们会招出什么人来? 李俨才还是湖广过来的,他把那边的人带上一点,他自己还是布政使这样的高官,是可以接触到中央的,很容易就会把火‘烧’到京城来。 所谓拔出萝卜带出泥,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再说的血淋淋一点,万一最后暖阁里的臣子也沾上了呢? 六十两银子都没拿过的人, 说实话还是很少很少的。 到时候太子骑虎难下,这也不是谢迁愿意看到的。 朱厚照承认,他其实理解的更深一层,“说到底,朝廷如果硬一点处理,朝政不稳,可能会有些不利。若是软一些处理,朝政是稳了,但其结果还是苦一苦百姓。” “殿下,朝政若是不稳,最后也还是会祸及百姓的。”刘健也不太赞成如此大办浙江案,“不过……收受银两,搜刮民脂民膏也是一定要治罪的,微臣在想,可不可以不杀头,哪怕是流放最后的影响也会少些。” 皇帝语重心长的对儿子说:“太子,朕知道你的心思。但治国也不要太急躁了。” 他这样说,是因为心里还有另外的考量,便是他的那些亲戚们,这些年来,不断有人向他告状,说这个藩王、那个外戚索银多少多少。 真要这么定了, 到时候不是给自家人也给框进去了吗? 朱厚照动了个歪心思,“儿臣不赞成流放!但若是父皇和各位阁老都觉得这样有些冒险,儿臣也愿意妥协一步。” “你且说来。”皇帝抬抬头。 “太祖时,国家刚刚经历战乱,大多数百姓都是刚刚放下兵器,因而当时划了六十两的斩首线。现如今,父皇和各位大臣励精图治十七年,国事渐渐有了起色,银子也多了起来,若是父皇和各位大臣没有意见,儿臣觉得可以重划斩首线。” 刘、李、谢三人一愣,接着全都锁眉沉思起来。 不得不说,还是太子有办法。 朱厚照接着说道:“刚刚谢阁老担心,如此办浙江案会让各地举报之风骤起,到时候杀不杀这些官员反倒成了朝廷的负担。可重划这条斩首线便不一样了,线之上的,杀头,线之下的可以改为流放、降职,也可以记入官员档案用于考察此人日后是否适合升职、升多大的职,以及最轻的一种,退还贪污款项。” 这个办法不能解决贪污。因为吏治一坏之后,什么办法都是可以改的。 但这个办法可以解决目前的问题。 “臣以为,此法可以施行。”刘健禀告说。 之后李东阳、谢迁也都同意。 弘治皇帝再看向督察院左都御史戴珊和礼部尚书张晟,他们两位也都没有意见。 至于刘大夏,他现在自己还一裤子屎呢。 其实这一条获得同意,也不出朱厚照的意料。 国人都是喜欢中庸的,如果一开始坚持的是全都杀掉,那么现在改一改太祖皇帝的成例也就是可以接受的了。 老实说,六十两也确实太低了。 虽然六十两对普通人是很多很多了。 但这年头贫富差距大,百姓没钱,当官的有钱啊,把斩首线划在这里,其实是不太好执行的。 而且能执行到底的,可能也就是开国皇帝那样的威望。 另外,他们全都同意,也是因为这个改法的关键不在这里。 这个关键在于重新划的斩首线定在什么地方。 朱厚照见取得共识,便继续说下去,“儿臣以为新划的斩首线可以定为白银一万两。” 一万两,那么这次上了王华信中名单的人,也一样是一个活不了。 谢阁老不禁心中竖起大拇指……绕来绕去,竟然玩的这一手。 但这种手段,也瞒不了一屋子的聪明人。 皇帝和谢阁老一样的表情,略有些无语,“若这样划,还是要将他们全都杀掉。并没有什么区别。可不可以将这条线划在三万两?” 朱厚照立马磕头,“父皇英明!” 三位阁老眼皮一抬,轻轻盯了太子一眼。 这是故意的吧…… 皇帝也‘额’了一声……感觉好像有些被儿子给绕进去了。 虽然这个数字直接将朱厚照说的翻了三倍,不过也可以……只要能把那些首恶砍掉就可以了。 这样,这个案子到最后也是动了刀子,杀了人,那么‘底线’的作用就还在。 最最关键的是,这个法律以后有用了。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其实朱元璋定的这个律法都上百年了,可现在流于形式,大家知道就当不知道。 但现在改了一下就不一样了,朝廷又提起了这件事,既然提了那就是有用的。 不过这个时候, 一直没有出声的礼部尚书张晟忽然开口,老头儿嘟囔嘟囔的说:“……陛下,老臣以为擅改祖宗成法,总归是要详加考虑,仔细斟酌的。斩首线究竟是一万两还是三万两,又或者是不是五万两,如何能须臾之间就划了下来?” 朱厚照对这个话很惊讶, 这是他的预料之外的。 在他的预计中,只要话讲到这个程度,是不会再有大臣发表异议的。 因为……要避嫌的啊…… 你觉得三万两这个线划的不好, 你什么意思? 当然,你可以说我完全是从朝廷大局、从江山社稷的角度去考虑的。 可问题是,你这样说依然是会给自己带来麻烦的。 因为这是很明显的做贼心虚。 既然如此,你甘愿冒着被猜忌的风险,又是为了什么呢? 朱厚照是既不解、又怀疑,而这番神色也被刘、李、谢三人收入眼中。 他们都默默的给张晟祈祷一番。 “大宗伯觉得,这条线应当划在哪里?”太子意味深长的问了这么一句。 张晟答道:“臣今日初闻此法,自认未得其要领,因而君前奏对,也不敢妄言。只是觉得其影响颇大,故而有此谏言,还望陛下、殿下慎重决断。” 这种昏庸又和稀泥的说法就不要拿出来讲了。 朱厚照拇指和食指放在心中磨了磨,他心中忽然升起一个从未有过的念头,该不会那十八万两白银,是和这人有关吧? 再说这张晟和刘大夏的关系也不一般。 于是忍不住心头一动。 浙江的事和京里到底是个什么关联,其实现在还是不清不楚。 倒不如…… 就让英雄去审英雄,让好汉去审好汉。 反正重划了线,有些人肯定是要死的。 不杀人,张晟无法向太子交代, 可杀人,张晟就无法向下面的人交代。 嘿,也是个难死人的局面。 “大宗伯不要多虑了,哪怕本宫年纪尚幼,思虑不足,可父皇和三位阁老都应允的事,即便有影响,又能有多大的影响?”朱厚照先是一句话把张晟的建议给驳了, 大明嫡长子 第151节 然后又看向皇帝,“父皇,此次浙江案涉及京师里的大臣,以王华这个浙江巡抚的身份是无力办理此案了。儿臣以为是不是最好由朝廷派遣德高望重的大臣前往?可惜大司马要在此时避嫌,戴总宪年老体弱,不能远行,且马上又要入冬。因而儿臣以为最好可以由大宗伯前往浙江专办此案。至于王华,便只知当个副手就好。” 暖阁里,他这番话说完,刘、李、谢三人全都沉默。太子要找你麻烦,你还能舒服得起来? 这绝对是个烫手的山芋,因为谁也不知道李俨才他们会招出谁来。万一招出一些敏感的人,你咋办? 而且内阁原本就是不想介入这件事的。 “张爱卿,你意如何?”弘治皇帝应该没什么大的反对意见,就开始问了起来。 可怜张晟本人立时额头出汗,“启禀陛下。身为人臣,自该为君分忧,为国出力,可陛下,臣年老体迈,已如老马不堪负重,唯恐误了陛下和殿下的大事,到那时,老臣便是万死之罪了。” 这也算是老油条的话了。 所以说当这个皇帝是真不容易,稍微笨一点,就玩不过这些又聪明又滑头的大臣。 这张晟礼部尚书当得起劲,这会儿又说身体不好了。 朱厚照鼻孔哼出一声,“大宗伯年老不堪用?这话说出来是意指本宫这个太子不体恤老臣吗?还说害怕耽误了浙江的大事,怎么,礼部的事都是小事,你就不怕耽搁是吗?” 这话说得张晟百口莫辩,只得言道:“殿下误解了,微臣并非此意。” 朱厚照追上反问:“那你是何意?你若是身体不好,怎么平日当着礼部尚书的时候不见你说,到了这个关口忽然讲了出来,是不满本宫的安排吗?” 继而又痛心讲:“再说,你口口声声讲着为君分忧,为国出力,可你睁眼看看父皇,且不说父皇今日还生着病呢,就平日里哪怕免一个早朝,也都得和你们商量着来,稍有不慎便是一封御史的奏疏递了上来!你就是这样为君分忧的吗?!” 这话杀人诛心,张晟又如何再能推脱? 浙江这刀山,他是不上也得上! 第一百七十章 形势突变 不管这条斩首线划在哪里。 浙江从布政使往下,竟然爆出这么离谱的案子,这事儿就很难安静的结束。 人头滚滚几乎是谁也改动不了的结局。 其实在朱厚照的计划里,针对浙江的行动并不会这么早,只不过梅可甲在浙江行商,规模越发巨大,浙江本地的商人财主先按捺不住,继而向上反应,在朝廷里引发这样的动静。 商人乱政,这四个字这些天一直在他的心头嘀咕着。 惩治这些贪污犯在政治上虽然有其作用。可浙江的底层逻辑不改变,派去浙江的人永远贪污。 甚至有的时候还会把好的官员变坏。 你像李俨才,刚到的浙江,迅速的就融入了这个段位。 这种官与官分利而食,很难派一个官员就将其解决。大家都在吃‘这个钱’,谁有本事停了它? 这就有点像是乾隆年间的那个满清第一大贪案——甘肃冒赈案。 这事儿就是甘肃这个地方不富庶,所以乾隆皇帝开了口子,把已经禁止的捐监,给恢复了。也就是捐一点粮食当个官,这样对官府来说不就有粮食赈灾了嘛。 但他派了一个王亶望的人,就和陕甘总督一商量,说还是改成捐银子吧?于是在之后长达三年的时间里,王亶望不断给乾隆皇帝报灾,说我们这儿又旱啦,百姓活不下去了,所以我特向你汇报甘肃又捐监了五百人。 王亶望拿了钱之后,也不独吞,他分下去,于是甘肃阖省官员生就把这笔银子给吞了!而且没有一个人给乾隆举报! 这事儿到这里,虽然离谱,但最让人觉得可以咂摸出味道的,其实在后面。 三年后,王亶望升了浙江巡抚走掉了。 继任的是一个叫王廷赞的人。 王廷赞这个人是个好官,他是吏出身,最开始就是执掌出纳、文书的小吏,跟着知府大人办案子的不起眼的角色。 但他很有能力,以至于当时兰州有“打官司找王经历”的说法。 之后他历任知县、道台、布政使……还受过乾隆的接见,这种出身,混到这种程度,本身没有才干,全靠关系是不可能的,而且他一个小吏,哪里的关系能通天。 事实上他在张掖振兴教育,在宁夏疏浚渠道,发展生产,而且事必躬亲,认真负责,宁夏平原那么肥沃,有一笔功劳得记在他的头上。 但从他调任甘肃布政使的时候一切就变了,刚一上任,他也一度想改变当时阖省官员报灾、分捐监所得银两的状况。 可他连把捐银子重新改为捐粮食都做不到。 于是就这样又贪了四年,他自己也开始贪了,一直到乾隆四十六年,案发, 最后被乾隆处死。 所以说,如果一个地方的政治生态是这样,有一个源头在狩猎朝廷的官员,派谁过去能管用? 现在浙江的这些个官,处置办法是定了,超过三万两的全都砍头。 低于三万两的,两万两流放,一万两革去功名,贬黜为民。这些都不在话下。 但到这里,并未有结束。 因为海禁、所以走私,因为走私、只得和官府勾结,于是经年累月之后,形成了这样大官大贪、小官小贪,不贪当不了官的局面。 现在只是因为梅可甲影响了他们一点利益,不算大的挑战。 实际上,在嘉靖年间,皇帝派了一个官员去打击走私,很快浙江各地的官员开始上疏告状,说此人怎么怎么违法。 浙江的根还是在这个地方。 乾清宫里, 太子一番诛心之语,给张晟摊派了这样的差事。 本来嘛,皇帝太子说的话,给的任务,轻轻松松就推脱掉了,那圣旨的力度在哪里? 而之后, 朱厚照又紧接着说:“父皇,此次浙江案中的官员如何处置,举措已经议定了。那么涉及到的商人呢?” 商人? 商人这个词,在乾清宫被提起的不多。 从太子嘴巴里说出来的更少。 “太子可否说的仔细些?” “儿臣意思,如果查出这些涉案的官员与商人的关系匪浅,那么这些商人,总也逃脱不掉一个乱政之罪吧?” 张晟听了这话心中一抖, 如果这样,此去浙江他是必死无疑啊! “殿下!微臣以为浙江之案,已属重大,若是再牵连下去,那必将血流成河,东南又是财税重地,万不容有失啊殿下!” 朱厚照给他叫得脑瓜仁疼, “大宗伯,你怎么忽然急了。朝廷处置几个贪官,你们说不利朝政,好,本宫顾了你们说的这个大局,重划了斩首线。怎么?现在处置几个不法商人,难道就能让东南有失吗?!” 弘治皇帝也觉得奇怪,“张爱卿,可是有什么缘由?若有,说出来与太子知晓。” 张晟哪里说得出来, 又或者那些话应也不能说。 于是便只能原地打转,讲道:“陛下,微臣只是觉得不宜掀起大案,杀伐太甚,易起激变啊!” “三位阁老以为呢?” 刘健一听就明白,太子是寻求支持来了。 而且太子知道,内阁会支持他。 因为商人,不重要。 “启禀殿下。”刘健心思透彻,马上回道:“微臣以为既然朝廷命官有不法事已依律惩处,那么商人自然也没有法外容情之理。若是查出这其中有商人乱政的实情,自然是该一并惩处。” 朱厚照忽然想起了那个一直沉默的人, “大司马,您觉得呢?如果浙江有商人行贿朝廷官员,来一个官商勾结,牟获巨利,若是有这些人,那么是抓,还是不抓?” 刘大夏也没想到太子忽然提及自己,好在他也没有走神。 况且这个问题简单的不可能有第二种答案。 “若真有官商勾结,自然没有只抓一方的道理。” 商人这一节,实在分量不够。 弘治皇帝都没多少关注的心思,他一看臣子们这个态度,最后也说:“太子不用再问了,若是有这样的商人拿了即可。” 皇帝说这句话的时候。 朱厚照的眼神一直落在张晟的身上, 他有一种直觉,这屋子里,也许只有他们两位能明白,真的杀几个商人,其实还是会有些影响的。 不过不管怎么样,浙江案算是在最上面定了处置办法。 这个处置办法,相信很快就会京师甚至全国掀起巨大的政治风暴。 众人离开乾清宫。 而这条回去的路,走得最为艰难的,就是张晟, 甚至于刘大夏都不理解他。 因为张晟也有些夸张,他像是被抽了魂魄一样的。 刘大夏困惑道:“德辅,浙江的案子虽然凶险,可你也不至于如此心灰意冷吧?” 张晟冲刘大夏行了礼,哭诉道:“时雍兄,我此去,怕是要一去不回了!” “怎么?”刘大夏看他如此反应也面色有异,“难道有什么隐情不成?” 唉。 说起来也是头疼,怎么筹谋到最后,自己莫名其妙的摊上了这么个事? 而在内阁那一边。阁老也在思考最后的事。 “……东宫做事向来不会无缘无故。”李东阳还是不解,“为何最后要提及商人?如果是缺银子也就罢了,可这几年,刘时雍不是一直说东宫攒了不少银子吗?” 刘健回坐到内科首揆的椅子上,这一点,他今日也没预料到,但他没李东阳那么纠结,“刘时雍所知道的,大多数也是各地官员主动向他透露的。算是聪明反被聪明误。还有,刘时雍不该问起徐若钦奏疏之事,好在殿下不是多疑的性格,否则,怕不是以为是你我透露的。” 李、谢皱眉点了点头。 大明嫡长子 第152节 这倒是。 这兵部尚书有时候也不像他表面看起来那么谦虚谨慎。 刘健理了理袖口,沉思道:“刘时雍经此打击,在浙江案上是插不进手了。张晟深陷泥潭,能不能从浙江全身而退还未可知。今日去乾清宫之前,他们两位谁会想过是这样的结局?如此一来,浙江起不了风浪,殿下或许要对北方用兵了。” 有许多事,似乎都要阻止不住的感觉。 和他们这些人一样,朱厚照回去之后,心里也一直装着浙江。 王华的信他读了之后就去了乾清宫,怎么回还没想好呢。 夜晚静谧, 似乎白天的热烈已经走远。 不过至第二日凌晨,天还未亮之时,迷蒙之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叫自己。 朱厚照翻了个身,眼睛也没张,嘟囔着疑惑了句,“刘瑾?” 听声音是。 “是奴婢。”刘瑾压着声音道:“打扰了殿下清梦,奴婢罪该万死。可宫外传来了尤为重要的消息,奴婢也不敢耽搁了,特来禀告。” 朱厚照很困, 但这几年来,东宫这些奴才,被他治得是非常听话的。 深夜如此,必有要事。 于是酸涩的双眼猛然一睁,人也清醒了许多,马上从床上坐了起来,“滚进来!” 吱呀一声, 刘瑾麻溜的到太子的床边跪下,“殿下,毛语文递了消息进来。说张晟府中传来消息,张晟已经上吊自尽了!眼下天还未亮,正式的消息还没传进宫里,不过张府哭声大作,此事应当是真的!” “自尽?!” 听到这个词,朱厚照整个人僵住,脑海中似有一阵蝉鸣穿过。 张晟自尽了? 他是畏罪自杀? 还是他杀? 朱厚照觉得他杀应当是不太可能,一来张晟刚领了去浙江的差使,知道了人没几个,更不会有仇人找上门,除非是以前的仇,但一样不太可能。 毕竟礼部尚书,这可是大官。 那么大概率就是自杀,说不定,就是知道自己在三万两这条线之外了,真到那个时候家人还跟着一起倒霉。 朱厚照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他白天刚计划好了一切,觉还没睡足,竟然有如此突变。 好,那么倒要看看,这张晟到底带了什么去棺材里。 第一百七十一章 他不敢去东宫去! 帘帐之内,刘瑾也不知道太子现在是何情绪。 昨日乾清宫的事他也是知晓的,这位大宗伯本想把浙江的事推掉没能成,现在又选择这样的结局。 明摆着就是浙江的事有问题。 这几年来,他们也都知道了太子的脾性,像是原先无意冲撞他一下,或是平日里干活一不小心碎了碗之类的错误,太子反倒是没关系的。 最最要紧的就是这类国事,一旦谁出了问题,便是十层皮也要给扒了。 他们当太监的,遇到这样的算好事,只要看准了用心办事,便不会有什么。但也不是好事,就是讲私情不太好讲了,万一犯了大事,便只能认了。 不管怎么说,总是要顺着太子的毛捋。 “殿下……”他又出了一声。 “更衣吧。” 朱厚照这么回着。 猛然惊醒,现在是睡不着了。而且这件事的后续也要处理。 “那殿下再等会儿,奴婢去将他们都叫起来。” “不必那么麻烦了。你来替本宫更衣。” 说着朱厚照已经掀开了帘帐,老实说此时天儿还是有些凉意的,尤其是这个时间点。但他还是径直向挂衣服的木架走去。 刘瑾一瞧也不能再跪着了,急忙抓住这个机会。 太子常服是红色圆领龙袍,腰缠玉带,头戴乌冠,为了保暖,朱厚照又披了一件圆绒的深蓝色披风。 “张永在吗?” 刘瑾笑着回答,“在的。殿下可是要见他?” “嗯,今天他就辛苦一点,让他过来吧。” “什么辛苦不辛苦的,伺候殿下那是奴婢们的福分。” 朱厚照对这句话没有回应,任他先去找了。 随后自己来到殿门口,抬头一望,那是漫天的繁星。 热闹、喧嚣的紫禁城在这个时间点是这样的安静。 右侧走廊,不知是谁点了个灯笼,急匆匆的赶了过来。 “这个刘瑾,叫他不要打扰,他还是把你们都叫起来了。” 来人正是秋云,还要几个宫女宦官。 秋云如今是比朱厚照要高上几公分的,不过也差不了太多,姑娘家看起来比还小的时候更瘦些,那一弯洗眉非常的清秀。 “殿下都更衣了,若是奴婢们还在被窝里钻着,传出去便说是恶奴了。”秋云走近了太子身侧,打着灯笼照了一眼朱厚照,又伸手理了理太子胸前的那些褶皱。 丝绸类的衣服,穿过一次洗了,是非常容易皱的。 除非是穿一件扔一件,一般皇室都是这样。有各种祭祀、朝会等非常庄严的活动,朱厚照也免不了扔了许多只穿一次的衣服。 但平时的常服则一般多穿几次。 秋云理着褶皱嘴角一撇,“殿下为了国事觉也不睡了,怎么如此辛劳?” “本宫无碍。你弟弟的伤如何了?” 弘治十年的时候,朱厚照就说帮她去找弟弟,好在秋云年长,是有记忆的,知道是在当地一个许姓的人家当家仆。 只不过找到的时候,这小子有点惨,因为被人围殴,左手的小拇指还给丢了,但他还是要打,凶悍的很。 到了京师之后,他始终不安生,后来就给扔到了军营之中,弘治十四年去的,大大小小的伤又受了几次,今年年初,在大同与鞑靼人互砍的时候,给人在后背砍了一刀。 这一刀砍得不轻,如今也只得在京城养伤。 因他作战异常勇猛,杨尚义给了他一个百户官,马匹精良,上司允许,又带着一百名精兵,好了,这下可以在草原上撒泼了。 秋百户都已经要成凶名了。 但杨尚义屡次说过,这个人不好管,在军营之中也要与人斗狠。 只输过一次,就是马一槐的大儿子马胜,他真打不过。那没办法,马胜也是从小打到大的人。 自那之后,秋百户稍有收敛。 此时,秋云见太子提起,也觉得稍许温暖,“他皮实着呢,在医馆里也一切都好。” 朱厚照听到此处放下心来,又迈步向外走去。 他住的这地方,出了殿门就是一片空地,后来他让人在右边摆了石桌石凳,天气好的时候,也总不想在屋里闷着。 左手边则是几间厢房,简单的很。 除了秋云,其他人都和他保持着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 太子就是这样,比平时要沉默许多。 “殿下,这样会冻着的……” 朱厚照把手伸出来,“你手过来。” 姑娘家的像是明白了什么,心头一荡,但却有些害羞,如细蚊一样吐了一句,“殿下,还有人呢……” 是有人。 但朱厚照往后看了一眼, 一瞬间,所有人的头都低下了。动作整齐的很。 “只是让你知道,我不冷。” 秋云忍着害羞的劲儿把手搭了上去,这么一触碰才知道,殿下的手又软又温暖。 或许是因为这热量,秋云觉得自己也有些燥了。 不过虽然全身如蚂蚁一样爬过,但若说要放开,她也有些舍不得,还往前走了两步,这样拉起来更方便些。 过了会儿。 张永也跟着刘瑾到了,他们一瞧这状况还退了出去。 “回来!” 于是两个人又低着脑袋在朱厚照面前跪下。 “还困么?” 刘、张全都摇头,“回殿下,不困了。” “能醒来总归是好事,明天早上,有个人是永远醒不来了。” 在路上刘瑾已经说了,所以这话张永听得懂。 刘瑾又说道:“殿下,浙江那边眼下是不是要换个人去?” “礼部尚书都自杀了,现在换谁呢?”朱厚照想想自己在浙江的人,“魏彬的事,你们都要引以为戒。本宫将魏彬放在镇守太监这个位置上,是对他寄予了希望的。可瞧瞧他都做了什么?每每想起来都觉得丢人。” 大明嫡长子 第153节 刘、张二人听了这话,心里也是紧着。 “张永。” “奴婢在。” “叫你来是有件事要你做。”朱厚照双手背在后面,“你少睡几个时辰,明日就启程去一趟浙江,去找王华,先把李俨才等一干人等全部抓捕!之后再去找魏彬,想办法让他说出这几年在浙江接触的什么人,又是谁在给他送银子,记着,带上腾骧左卫的兵。” “奴婢遵命!” “另外,本宫会让毛语文带着锦衣卫和你一起去,有些时候要听一听毛语文的,胆大心细没几人胜得过他。但你还是总负责,节制一下毛语文。” 毛语文有时候会滥杀无辜。 最初还没发现,现在朱厚照是知道的。 “张晟不敢去,咱们东宫的人敢去,去将浙江这天捅一捅!看看有谁能将这大明朝的天翻了!浙江布政使之下一众官员的贪污窝案,本宫这次一定要将它扯出来瞧一瞧!任何人敢阻拦的,你们报上来给我,本宫不怕他!” 他妈的! 朱厚照这个太子,虽然没有朱元璋、朱棣那样的威望,但他到底是太子, 在大明朝的国境之内,现在他盯上这件事,还有谁能反了不成?即便是反了也有腾骧左卫! 张永听了有一番热血,汹涌着、咆哮着。 皇太子把他这个心腹派了出去,就是要动真格的。 “殿下!奴婢这次一定将差事办得漂漂亮亮,把魏彬丢掉的脸,再给殿下挣回来!” “这话还有些志气。” 朱厚照也发现了,几次三番,他本想派文官用政治手段解决, 譬如最初派杨廷和去青州,和此次派王华去浙江也差不了太多。 但最后,大明朝的文官体系总是逼得他使用厂卫,用军事的力量解决。 所以他现在是越来越明白为什么有明一代,宦官为祸特别巨大。 这就是力学定律,因为文官的力量很强大,所以是他们自己给自己逼出了一个强大的对手。历代皇帝搞来搞去没办法,就只能放权给太监。 “去吧,整军出发。” “是!” 朱厚照抬头望了眼洞房,有些亮色已经钻出来了。 张晟的事情在今日必定引起轩然大波。而看时间,想必皇帝已经要醒了。 “刘瑾。”他缓缓叫了一声, “奴婢在。” “我们去拜见父皇。” 这个时候,弘治皇帝也收到了消息,和朱厚照一样,刚听闻时整个人都愣住了,左右茫然看了一下,就问:“太子呢?太子知道吗?” 他登基这么些年不是没遇到过自杀的官员,但是张晟毕竟是礼部尚书。其影响怕是不会小。 怎么处置,也是个考验人的活儿。 好在朱厚照主动来了这里,不多时他就见到了。 太子也没二话,“父皇,儿臣都已经知道了。” “他白天不是还好好的吗?”皇帝满是不解,“如此忽然的去了,想来朝野定是议论纷纷。” 朱厚照说道:“是的。张晟是礼部尚书,也是父皇倚重的股肱之臣,他的身后事怎样办,早朝之上肯定会提的。儿臣以为,礼部尚书自绝,为免官员躁动,还是按照礼制为其筹备丧礼,以安人心。” 说到底,死者为大。案子可以查,但是葬礼也要办。否则真该举朝哗然了。 “父皇近来还在静养,心中也不必过于忧惧,浙江的事交给儿臣来办,浙江的天,谁也别想翻了它!” 弘治皇帝鼻头一酸,紧紧抓住了儿子的手,种种情绪已在不言之中。 第一百七十二章 你行你上 时间毫无情感,从来不管人们的喜怒哀乐。 天际线的亮光出来一缕之后便再也挡不住。 不久后,皇宫中传出一道旨意:朕闻礼部尚书张晟骤然离世,心中不胜悲痛,特辍朝一日,祭奠亡灵。 明朝的高级官员死后,一般要上一道《请祭葬疏》。 如果死者的亲属还是官员,那么由其亲属书写上呈,如果不是,没有上疏资格的话,会由同僚书写。 所以刘大夏一得到消息便到张府吊唁,并亲自执笔为张晟写祭葬疏。 至中午时分,奏疏便送到御案前。 而京城之中,相互熟悉的大小官员则聚在一起哀叹着突然离世的礼部尚书是多么不值。 即便以往与其有点小摩擦的人,面对死者还是放下了心中的成见,摇着头说上一句‘可惜了……’ 已经弘治十七年,戴珊的身体更加不好,老人家忌讳这个死字,张晟的结局让他也心有悲戚。 戴总宪在张府祭奠时有些感慨的对刘大夏说:“德辅兄自微末而起,一生治学严谨,为官三十余年,勤劳王事,忠心耿耿。当年,我入朝为官早他三载,最后却是他先我一步走。” 一旁的刘大夏更是悲痛莫名,“昨日我看出德辅心志已灰,只觉得他是为浙江之事忧愁,却没想到仅是一夜……” 阴阳两隔,除非死敌,否则中国人还是会尊重一下的,虽然朱厚照也不喜欢这人,但毕竟是朝廷的礼部尚书。 人都死了,他还要吐上几口唾沫,实在有辱自身形象。 这个时候优待厚葬,才能安住人心。 所以在太子的属意下,皇帝派遣萧敬来到张府传旨、祭奠。基本上就是同意了祭疏当中的各类提法。 最终,朝廷追赠其为太傅,赐谥“文定”。 两个月前吴宽去世的时候,虽然是犯了错的臣子,皇帝念其帝师的身份,也还是给了他“文定”的谥号。 无论怎么说,这道圣旨下得都是对的。 所有来张府吊唁的大臣看到宫里、皇上、太子是这样的态度,哪怕是觉得张晟死的不明不白,但也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死者为大,在朱厚照这里管用,在大臣那里也管用,一整天下来,各重臣都去张府走了一遍。 但到第二日早朝, 人们就又开始将注意力重新放在了朝堂之上。 御史林阳上奏:“陛下,已故大宗伯张晟乃是执掌一部的二品大员!如此显职要员,竟在毫无征兆的情况下于家中突然自尽,其中蹊跷之处甚多!请陛下降旨,详查此案!” 吊唁也吊唁过了。 悲伤也悲伤过了。 现在大家就开始思考,这种事怎么会忽然发生? 弘治皇帝侧看了一眼朱厚照,“太子,你来说吧。” “是。”朱厚照微微颔首,随后临朝缓言,“昨日,本宫已经与父皇商议了此事。大宗伯是礼部尚书,父皇一直信之以深,千不该万不该是他自绝于内室。而要说大宗伯身上发生了什么事,便是刚刚爆发出的浙江贪墨案。本宫原是考虑张晟乃朝廷重臣,浙江正乱之际,国家需要干臣,因而委以重任,却不想竟有如此结局……由此可见,浙江之案背后必定有什么不可告人之秘。” “因而本宫以为,浙江之事,必定要查个水落石出,免得有人诋毁朝廷礼部尚书,也还大宗伯一个清白之名!” 什么清白之名。 知道些内情的人都在猜,或许张晟就是畏罪自杀,根本不敢去浙江。 只不过人已经死了,这个时候还公然讲这种话,显得有些缺德了。 太子现在以这种名义来处理浙江案,似也有一种为了死者伸张正义的味道。一时间,即便有人觉得不妥,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但直接将一个甲级卫派往浙江,这个行为还是让很多人觉得心惊。 继而就有都察院左佥都御史陈旺进言,“臣昨日听闻,殿下已将腾骧左卫派往浙江。这实在是浪费钱财之举。殿下若要用兵,浙江巡抚之下自有嘉兴所、舟山所、台州所等多处卫所,何以要从千里之外的京师调动一卫兵马?” 朱厚照望向远处,寻找这声音,看看是谁所说。 这是哪里来的‘何不食肉糜’之臣,浙江本地的卫所?他们要是管用,浙江都不会是今天这个样子! “弘治十二年,殿下就曾将腾骧左卫派往霸州,当时民间就有流传,腾骧之兵到了哪里,哪里就是人头滚滚,现在殿下又将该卫军士调往浙江,一路上山东、南直隶的官民必定议论纷纷、悚然大惊。到时,浙江又是血流成河。天下臣民岂不言东宫乃嗜杀之人?” 朱厚照就知道,如果有什么力量在干预政治。 那么他派兵往浙江去的这个行为,也一定会受到阻挠。 陈旺之后,又有刑科给事中吕庆义跪地上奏, “臣附议!一卫兵马千里前行,所耗钱粮不计其数。便是浙江当地的卫所不堪大用。殿下也可就近调遣南直隶、江西之兵马。何苦让腾骧左卫劳师远征,徒耗民财?” “臣附议!” “臣附议!” 陈旺一领头,官员之中,竟一下子有四人跳出来反对。 朱厚照倒不急,他心中有些玩味:“本宫也不是一开始就要将腾骧左卫派往浙江的。陈旺,吕庆义,你二人认为派兵之举不妥,可也没说出浙江的事要怎么办呐,此事涉及大宗伯之死,不管怎样说总不能不办吧?” “依本宫所见,不如这样,浙江就由你们去如何?陈旺,你刚刚说的嘉兴所、台州所的兵马,本宫给王华旨意,让他将这些兵马调来归你节制。吕庆义,你说从江西、南直隶调兵,可以,和陈旺一样,调出来也归你节制。按你们所说,有此兵足以,那想来将来不管浙江出什么乱子,你们也应当都是搞得定的了。” 满朝大臣一听这话就知道陈旺是被架在这里了,有的心中讥笑,有的感叹太子总是如此犀利…… 这下好了,张晟一个礼部尚书都不敢领的差事,你还自己往上凑。 对于朱厚照来说,只要事情能搞定,派谁去不是去啊? 现在你们去把李俨才等一干人砍了,去把背后的商人揪出来。 正好让咱瞧瞧,那帮人会不会也要你的命。 反正张永调兵遣将,几千人的人马也不是今天旨意,明天就马上可以出城的。反悔?来得及的。 陈旺是左佥都御史,这个官不小了,仅列左右都御史和左右副都御史之下。 但现在太子的话,就有些很难回答了。 而且又是在早朝,这么正式的场合,那么多人看着。 然而不管怎样,浙江那地方是真的不能去…… 大明嫡长子 第154节 “臣……”陈旺心中有些小抖,“臣职微言轻,不如大宗伯多矣。若是以臣之职位去浙江,怕是难以处理这其中之事。” 吕庆义更加觉得冤枉。 陈旺好歹还是左佥都御史,他呢,一个小小的给事中啊。 “启禀殿下,臣之职位更加不值一提了。” 话是这么说,人微言轻,可以理解。 但之前那么慷慨激昂,这时候又不敢任事,总归是落了下成。 在这种政治正确的氛围里,这肯定是要大大的减分了。 朱厚照‘坏’得更加彻底,他追上说:“官小不怕,只要是能够为朝廷立功,不管是什么大官,本宫都舍得给。左佥都御史升左副都御史,这样的官位总够了吧?陈旺,这个副都御史,你敢当不敢当啊?!” 闲着没事瞎喷。 浙江的事怎么解决你不说。 劳资想了一个解决办法,你还不同意。 标准的喷子。 对付这种人就是四个字,你行你上。 这陈旺一时之间进退维谷,额头上的细汗直冒, 太子又转向另外的三位,“吕庆义,你们几个也是一样。多大的官位够你们去浙江,只要开口,本宫都满足你们。” 他们原本还觉得自己找了个不错的理由,这下好了,还有什么话说? 一时间,尴尬这个东西肉眼可见的生长出来。 皇帝看着这一幕心中不禁一阵难过,这四个人他也记下了,这种大臣要来何用? 而皇帝能看懂,其他人更加看得懂。 这头冒的,实在不该。 最后还是刘大夏出来解围, “殿下,权乃公器,关乎重大,不可轻易予人。大宗伯是先得陛下信任,而后委以重任。若本末倒置,先置高官、再赢得信任,谁也不知其人能否胜任,若是能朝廷得一良才,若是不能岂不是坏了朝廷大事?” 这番话算他讲得有道理。 可尽管把陈旺面临的这个尴尬局面解了。 但此人奏对之间,言语失措,慌忙不迭,除非下任皇帝不是朱厚照,否则谁都瞧得出,他们啊,到头了。 经此之后,谁也不会轻易再多说什么了。 你讲? 你讲就你去。 于是数日之后, 张永和毛语文点好了将,一起骑马出京。 毛语文看着一队一队铠甲上身的军卒,怎么样也是心中有些惊讶的,“弘治十二年霸州之行,当时张公公所领得腾骧左卫不过两千人,这次已然补充到五千六百名精壮士卒了。浙江这是出了什么叛乱吗?殿下竟要把张公公和这么多将士派过去。” 张永神色凝重,说道:“浙江出了窝案,朝廷派了礼部尚书前去查案,还未隔夜,礼部尚书便在家中自绝。毛佥事见过这样的事么?” “永乐年间也有尚书自杀,不过那是怕了太宗皇帝,知道自己肯定活不了了。像张晟这样的,确实不多,不过他也不一定是怕了某些人,或许就是贪了银子多了,畏罪自杀吧?”毛语文也是知道些国史的。 “即便是畏罪自杀,那也说明浙江有些银子已经送到了朝廷二品大员手中。他们是可以直接向皇爷和殿下提出建议的。也就是说……” “有人在乱政!” 毛语文忽然兴奋了起来,又到了他最爱的环节了。 第一百七十三章 攀咬!牵扯! 眼下已是秋末,出了京师之后沿途便是一片枯黄之景,五千多名官兵沿官道行进,这些人的口粮不可能全部自带,有的也是要沿途购买。 正常来说,有时候要各府、州、县要拿出一些粮食供军,不过从弘治十二年到十七年的几年积累,太子现在是有私库的,所以他不会吃各地方的白食,也并不需要用户部的银子。 出得多,挣得多。 这一趟去浙江,哪能回来的时候空手而归。 华北平原干燥让大军过境的时候尘土飞扬,张永时不时的冲边上吐口水,因为舌头上总有一种吃进土的感觉。 原先腾骧左卫的指挥使是南宁伯毛荣,现在已经回家了。弘治十五年他被撤掉,由有过军学院学习经历的常飞担任。 常飞是现在怀远侯常复的次子,现年已经二十八岁。 这个怀远侯常氏就是开平王常遇春的后代。 常家本来还不错,他们算是当年懿文太子朱标的外戚,但后来的历史走向,皇位没有到朱标的头上。 常氏事实上从永乐朝也就开始没落了。 一直到弘治五年,皇帝仁德,觉得功臣后人不应流落于野。所以下了一道旨意:太庙配享诸功臣,其赠王者,皆佐皇祖平定天下,有大功。而子孙或不沾寸禄,沦于氓隶。朕不忍,所司可求其世嫡,量授一官,奉先祀。 之后常遇春的子嗣常复从云南调往南京,授南京锦衣卫世指挥使,他的两个儿子也一并被带往南京。 弘治十二年,太子在京忽然开办军学院。 各勋贵子弟都对此颇为眼热,弘治皇帝也和太子提过,要给勋贵们一些机会。 像怀远侯常复,他的南京锦衣卫职是可以世袭的,但是次子就没个去处了。所以向皇帝上疏,希望军学院能够给他们一个名额。 再后来的故事也不复杂。 虽然常氏后人难有当年常遇春大将军的豪迈,但常飞这个人还算仔细认真,最开始朱厚照旁得没让他学,先把常遇春大将军当年的事迹给他灌入脑子,不要给祖宗丢脸。 常飞这个人没什么显才,做事一板一眼的,话也不多,这样的人能力平庸些,也偏向于特别听话。 腾骧左卫是朱厚照亲领的甲级卫,常飞、常复等人都是因为弘治皇帝而命运改变。 这俩父子对朱厚照和他爹自然是忠心耿耿。 再加上,现在也没有常遇春、戚继光这样的名将给太子选。用一个放心的人在身边,护住自己安全也还是不错的。 军学院这个地方,很多人都成为太子亲信。 常飞有这个身份,又有祖上荣光,只要认真履职,以后跟随太子荣华富贵自然毫无疑问。 所以现在常指挥使是没什么杂念,反正说去浙江,那就开拔。军学院教过的军队行进应该怎么走,他就把揣在口袋里的教科书拿出来,一步步的安排。 这种僵化在军事上是很致命的,但在国境内,不在草原上,应付基本的情况还是可以的。 再说了,还有张永在呢。 至于毛语文心心念念的南宁伯的职位…… 他还差一些功劳。 这是他的念想,以至于文人口中说他们是厂、卫狼狈为奸,在他看来那都是聒噪。 行进于路上之时,毛语文还在思考,弘治十二年到现在平静了许久,他可不想错过了这次。 “张公公,下官有个建议。”毛语文人在高头大马上晃悠,这是他从西北马场专门选来的。 张永想起太子对毛语文的评价,所以马上回道:“你说。” “下官以为,是不是派人去一趟江西靖安县。” 这个地名没什么,但张永很快反应过来,“那是张晟的老家。派人去那里做什么?” 毛语文分析道:“堂堂礼部尚书,朝廷二品大员,便是犯了什么错,以皇爷的习惯,轻易也不会要了他的命。即便太子殿下严厉些,当初马文升、吴宽等人也就是贬黜、致仕。张晟畏的罪究竟多大才会让他觉得自己毫无生还的可能,难道是谋反?” 这是不可能的。想都不用想。 张永若有所思, 这小子,还真如殿下所说是个会动脑子的人。 毛语文继而说道:“既然不是谋反,那么杀他的就是局势、浙江的局势。可公公,您再想想魏彬是怎么做的。” “魏彬……是乞求殿下饶了他。” “那为何张晟不能这样做?” “你的意思,张晟是在保家人?” 太监是没这个顾虑的,所以张永想不到也正常。 毛语文也不敢确定,但他觉得是一个可能,“礼部尚书就这么死了,死者为大,朝廷该给他的还是给。可他如果不死,就是一个死罪可免、活罪难逃,那时候他的一切就都没了,甚至很有可能累及家人。” “可他的死一样会震动朝廷,朝廷严查之下,又能瞒住什么?” “也许……”毛语文想到了一种让他较为心紧的可能,“也许张尚书觉得,即便朝廷严查,也查不出什么吧,到时候还是一切如旧。” 这只是一种猜测, 但殿下或许也是这么想的。 所以才让腾骧左卫倾巢而出。 “哼。”张永有些不屑得龇嘴,“大明朝还是皇爷和殿下的大明朝,殿下要说查,哪里有查不出来的?他张晟不敢去的地方,我和你敢去,他张晟不敢抓的人,我和你敢抓。贪官污吏说起来满肚子计谋,可真到了刀架在脖子上的时候,他还能翻了天不成?” 这话其实是当初朱厚照和张永说的,现在张永和毛语文说。 毛语文一样血脉喷张,他在太子手底下干活就有这个好处。抱住的大腿对,想对付谁,谁也不敢拍着胸脯说我的后台比你大。 “那靖安县那边……” 张永点了点头,“可以。” 这样的话,半路之上就有一小队锦衣卫顺着官道向江西而去。 而此时的浙江还没有收到朝廷只言片语的旨意,对于他们来说,王华不过是将案卷送上去而已。 各级官员掐指估算,京里大约是刚收到这个消息。 其他的还是一切平静。 一直到十一月初,才开始有陆陆续续的声音,说朝廷的礼部尚书自杀了。 再后来有官员在传,说礼部尚书自杀是和浙江的案子有关系。 大明嫡长子 第155节 总之浙江在一步一步接近京师正在发生的事。 张永大军的速度,自然没有单人匹马快, 这天李俨才忽然收到快马消息,说腾骧左卫已经行到南直隶了。听闻消息的时候,他一瞬间从温暖的床上跌落下来。 “完了完了完了,京师里的甲级卫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往浙江调?!” 还没等他消化掉, 党善吉直接从闯进了他的后院,刚一照面,两个面色惨白的人似乎看懂了对方的心思。 “听说了?” 李俨才一时说不出话来,艰难的点了下头,“是……是真的?” 咕咚! 党善吉咽了下口水,“真的!” “啊!”李俨才忽然哭嚎起来,“太子这是要做什么啊!浙江这个地方没有叛军、没有民变,这是冲着谁啊!” 党善吉坐在凳子上,单手撑着桌子,一句话也不说。 烛火晃动之间,照得他的脸忽明忽暗。 “你说话啊!”李俨才却急死了,“之前你不是挺能说的吗?这个时候卖什么深沉?!” “我说什么?”党善吉右手背拍左手心,拍得‘啪啪啪’响,“京里是什么意思我们都不知道!如今就只知道腾骧左卫要来浙江,你让我说什么?结魏彬案那个事,那是巡抚王华也点了头的,他是太子的人,现在这种情况,我怎么知道为什么?” 提到魏彬案, 李俨才就想起来之前这个家伙和自己争那些银子的画面。 心中悲愤绝望之下,竟不顾冬夜的寒冷只穿着单衣就上去掐党善吉的脖子,“就是你这头猪害我!当初我说这件事蹊跷,少拿一点,你非要在后面撺掇我!就是你!” 说起来也是可笑, 两个省级官员、没什么力气的中年胖子,这个时候竟然想用拳头解决问题。 党善吉到底还是按察使,有些武力,见李俨才上来和他扭打,他直接把人推倒按在地上,吼道:“你以为少拿一点就能改变什么?你在浙江当布政使,没有银子,谁给你卖命?不会和光同尘,到时候任何一件事都能给你下个套,你还是一样的下场!” “放屁!我看就是你给我下套!” 啪! 党善吉竟然扇了他一巴掌,“冷静点!腾骧左卫也不一定就是冲着我们来的!再说了,这个时候我们两个人能闹内讧,不是自己人伤自己人吗?!” “我伤你妈的头!” 李俨才被打了一巴掌,更加生气,“反正老子也是个死,你竟然敢打我,老子今天就和你拼了。” 这是面临死亡威胁时的歇斯底里,这个时候打一拳也不是那么疼的,于是这两个人就这么开始互殴,当然,以他们两人的体力也互殴不了多久, 还没有半炷香的时间,两个人便衣衫不整的坐在地上气喘吁吁。 李俨才如斗败的公鸡,“……还是,还是想想办法吧。” “想什么办法?” 这家伙一到正经事,脑子又不转了。 李俨才现在气不起来了,也不想再去气了,他缓缓说道:“如果按照我们送上的案卷,就算有些小毛病也惹不来腾骧左卫,依我看还是王华那边有什么事情瞒着我们……” 党善吉动不了这么细的脑子,他只有一股狠劲,“如果太子真是来抓我们的,还把甲级卫派来镇场,那我们唯有一条,就是攀咬!牵扯!把整个浙江,甚至京师里的人牵扯进来,到时候看他怎么杀!” 第一百七十四章 拿下! 党善吉说的粗野,却也不失是个办法。 不过这样一来,就是和太子对着干了,李俨才似乎有些不太敢,他还是存有幻想…… “嘶。”刚刚打架,应是党善吉扯了一下他胳膊,此时才发现,右手小臂弯处还有一道红色的血印。 因为是指甲剌得,深浅不一,此时一瞧竟发现还有细长的皮,带着血丝悬挂在那儿——这混蛋好狠。 李俨才找了块布给包上,并说道:“照你的办法,就是赌太子不敢挥刀,可你仔细想想,弘治十年以来,东宫参与朝政,可算是英断之主?” 这句话问的党善吉说不出话来。 李俨才便继续讲:“你再动脑子想一想,魏彬这些天以来可有一个字提到太子?” 党善吉摇了摇头。 “魏彬不说,可以看出两点。一,东宫驭下有道,太子也必非常人。二,一个阉人都知道,交代了太子他是必死无疑。咱们平日自视甚高,到了这个时候就囫囵着全都给牵扯出来?” “那……不然呢?你我又挡不住太子。” 李俨才无奈的笑,右手摊出来,“你我是挡不住,那么谁挡得住?你给我一个名字。我现在就去求他!” “啧。”这些问题都是很难回答的,党善吉回答不出来,被问得烦躁了,侧身撅了撅屁股,“你有话就直说,老是责问我干什么?我要是都知道,那啥事都没有了。” “我不是责问你。我是想告诉你,如果咱们死咬着不说,那么说不定会有人救咱们,可如果咱们一骨碌全说了,那么就算太子不杀咱们,将来这事儿过去,咱们也保不住性命。” 这就是难处。 李俨才叹息着,摇着头说:“到了今日这个局面,九死一生,除了咬紧牙关,别无他法啊。” 不想党善吉还嘲讽,“你怕不是读书读傻了吧?所谓大难临头各自飞,还咬紧牙关,你指望太上老君来救你啊?大宗伯自绝,大司马在御前被太子斥责,朝中各科道御史呢?他们要是想救咱们,那便拼死也不该让太子派腾骧左卫来浙江!他不仁,别怪我不义!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我党善吉怎么样也要拉下几人来陪葬!” 这个反问也是有道理的。 如果有人愿意救,怎么没有阻止太子呢? 李俨才也不敢深想这一茬,只觉得喉咙发干,说话也不顺畅,“看来咱们是说不出个一二三了。但你始终要记得,嘴巴一定要紧,骨头一定要硬,软骨头是活不下来的!言尽于此,你听不听也随你。” 想了想过去几次,这个家伙讲话还是有几分水平的,党善吉便先点了点头,“那我暂时先听你。暂时啊!” 李俨才不管他了,有些有气无力的说,“眼下咱们还是先去一趟巡抚衙门,不知中丞那边又是何反应,说到底浙江的银子他也拿了……” 这倒是的,于是两人收拾收拾自己准备出门。 另外一边,梅可甲的消息一样灵通。 书房里,他将看完的纸条夹住落在刚起的炭盆里,纸条沿着边角迅速化为黑炭,只留一缕黑烟便消失不见。 炭火滋滋烧着,红色的热光炙烤着梅可甲沉静的脸庞。 “福政。” 吱呀一声,门外近来一个青年人,“老爷。” “取二十万两银子,我要用。” “是!” 张永是魏彬之前为他在浙江站台的人,而且还是东宫红人,不管怎样都是他要好好对待。 且浙江现在这情况,腾骧左卫说不准还能救他的一条命。 他也在想,如果他能收到如此准确的消息,想必其他人也收到了。京城发生这样的事,虽然远隔万里,但或快或慢都会传至浙江。 殿下要做什么? 首先是这帮官员肯定逃不了。 但抓几个贪官,何必让腾骧左卫这一精良的甲级卫长途跋涉,千里横穿。 梅可甲回到书桌前,左手弯曲负在后背,右手提笔在宣纸上龙飞凤舞:京师、浙江,东宫、贪官,腾骧左卫…… 难道! “来人,备马车!去巡抚衙门!” 入冬前的杭州阴风阵阵,街上的店铺却丝毫不受影响,奔波的人们摆摊儿、叫卖,一切如常。 梅可甲的马车顶上落了几层银杏叶,金黄的叶子随着马车向前而落了一地,远远的望像是铺上了一条金色大道。 巡抚衙门前的场地空无一人,佩刀站立的士兵比之前多了许多。 梅可甲绕过前门,从巡抚衙门的后小门一溜烟钻了进去,过了一处菜园和假山,进入直廊,再绕两个弯就到王华书房的外面。 衙门里的管事通传后,他便进去了。 这几日来王华也一样焦虑,他不知道那封信该不该写,是不是把问题写得太严重了,朝廷会不会觉得难办,太子会不会觉得他不识大体、不顾大局,没有最后的结果,什么可能都是有的……直到他读完太子最新的旨意。 梅可甲微低着头,在边上略做等待。 “……梅老板。”王华小心将信折起,“这么着急见本官,可是因为收到了京师的消息?” “是,大宗伯在领了专办浙江案后自绝,殿下已经派了腾骧左卫。” 王华略作停顿,“老夫这次,算是捅了个马蜂窝啊。也不知有没有狗急跳墙的马蜂拼了命的蛰我两下。” 梅可甲想到巡抚衙门外加强的守卫,心中了然。 “蛰中丞倒不至于,他们虽然恨中丞,但中丞是浙江巡抚,蛰了中丞,不是惹来朝廷更重的处置?”梅可甲双手插在袖口,说到这个时候头微低着,但眼皮却往上抬,“但说不定,他们会蛰百姓,然后陷害中丞。” “什么意思?” 有些话,梅可甲不敢多说。 但王华是太子老师,关系亲密,对他,倒是可以说。 于是提笔写下两个字,随后翻转递到面前。 “倭寇!” 这两个字让王华很是惊讶,“你竟然能想到?” 梅可甲的眼中也有异色,“中丞似乎并不惊讶?” “惊讶过了。” 王华将之前看的信打开展在对方的眼前。 梅可甲看完后惊呼,“殿下真乃神人也,在下是在浙江几年,知道浙江这个地方七山两水一分田,禁海之后不让经商,所以沦落为倭寇。殿下是如何得知,这些人狗急跳墙会使用倭寇这一力量?” “自古圣君皆有异象,殿下怎么想到不重要。不过本官心惊的是,他们真敢?” “不是敢不敢的问题,而是生死的问题。”梅可甲眯着眼睛,“腾骧左卫可是殿下精心训练的甲级卫,五千六百名士兵不个不少。这么些人来浙江,自然是要见血。浙江本地的商人、官员哪个不担心?哪个不害怕?为了活命,借用倭寇的名义搅乱一下东南局势并非不可能,东南一乱,五千六百人可就不够用了。” “本官不信,谁敢有这么大的胆子!大明朝可还没亡呢!” 大明嫡长子 第156节 梅可甲不管他的激昂情绪,还是快速说道:“殿下这封信的意思也很清楚,便是要防止这样的事情发生,东南毕竟是赋税重地,浙江每年要上缴朝廷两百七八十万石的粮食,漕运的一小半全系于此。想必,这也是殿下提醒中丞的用意所在。” 朱厚照派的人多,就是要狮子搏兔、震住这些官员,叫他们来不及反应。 同时,他为防有人冒险,要王华利用浙江巡抚的身份,加强社会管控,提前防备那些人的大胆谋划。 砰砰。 书房的门被敲响。 “怎么了?” 外面有人回答,“浙江布政使李俨才、按察使党善吉求见老爷。” “叫他们大堂等着。” “是。” 人走之后,王华的眼神开始满满转向坚硬,“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这两人已经上了阎王爷的生死簿,虽然腾骧左卫还没到,但似不应该放他们回去。” “不止他们。”梅可甲的眼神淡漠,但行为更为激进,“中丞应该行书湖州、台州等各地,让各位知府到巡抚衙门,就说有要事相商,若他们不来则形同抗命,若他们来了,则一并拿下。不应让这些人围在一起仔细商量。” “若是还有余力,在下亦可提供几个商人名单给中丞,虽不知他们行贿细节,但行贿事实在下确认无疑。所以也应一并抓起来。” 王华看向梅可甲的眼神越发震惊,“当初,殿下将你放在浙江,还真是一着妙棋。” “中丞,妙棋也要有腾骧左卫才管用。如果没有这五千六百人即将抵达杭州城下,即便是中丞也不能一次性抓捕这么多人。不过,中丞这次行事,的确要准备好遭受数不清的弹劾了。” “殿下有命,不得不为啊。” 王华细想当初刚从山东来的时候,万没想到浙江是这样的情况。 说话间,外面李俨才和党善吉已经到了。 就是李俨才脖子上带着指甲的挠痕,党善吉下唇破了皮让王华很是疑惑。这是已经发生了什么吗? “下官参见中丞。” 这次梅可甲没有回避,所以看到他的时候,李、党二人已经有些觉得不对。 但此时再反应已经来不及,只听王华一声大喊: “来人!将此二人拿下!” 第一百七十五章 辱没殿下,该杀! 李、党二人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自己是送货上门。 但突然冲出的带甲士兵却不是假的,一时间,两个人大惊失色,高呼道:“中丞,下官们犯了什么罪?” 王华心说,别人不知道,我还不知道么,当着我的面贪污银子,现在还这么理直气壮的质问说犯了什么罪,人的脸皮怎么能厚到这种程度。 他端坐于主位,呵斥道:“你们二人,一个为浙江布政使、一个为浙江按察使,皇上委任你们担此要职,是望你们能够上解君忧,下安黎庶。可你们不但不思忠君报国,反而上下其手、大肆贪墨,此等情状清清楚楚,尔等安敢不认?” 浙江巡抚说这种话,他们两个人的大脑有一瞬间的宕机,仿佛是最后的指望都没有了。可之前王华并非是这样的态度。 “你使诈?!”李俨才瞪着眼睛,脖子上青筋都突了起来。 “为什么能诈到你?!”王华也不让他,并说道:“你们以为自己在浙江所作所为可以瞒天过海?岂不知殿下乃睿识卓绝之主!到了此时,本官也不瞒你们了,死也不能当个糊涂鬼。魏彬一案的审理情况,本官已经如实上奏殿下,你们两位在这个过程中如何动心思贪墨银两、如何胡乱结案,其中桩桩件件殿下全都知晓!” 听完此话,李俨才有如雷劈!瞬间连话都说不出来! 倒是党善吉心中愤怒已极,怒骂道:“那银子你也贪了!把我们卖掉,你也不得好死!” “哈哈哈。本官与你们可不一样。岂不闻、奉旨贪墨四字?” “奉旨贪墨……”李俨才跪也没有跪相,整个人瘫软在地上,然后忽然视线一抬,像鹰一样盯住王华,“中丞,你也是宦海浮沉二十余年的人,难道不知官官相护才是求生之道?你以这般手段待我们,大明朝上上下下谁还会是你的朋友?往后你的官场也是寸步难行!” 这话倒是对的。 但王华当初做这个选择的时候就想到了这一天。这段日子的焦虑、忧心更让他觉得心累,他本是治学君子,最后被浮尘之事弄得心也不静,人也不静。 “官儿这个东西啊……当到什么程度才算大呢?”王华不禁慨叹,他想到了自己的儿子。 王守仁从小就被他要求读书,要求考科举,所求的无非就是将来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可自从他被贬黜到了贵州。 这让王华的想法产生了明显的转变,他忽然发现那些光宗耀祖都是虚荣,他最想要的就是儿子能够平平安安回来。 这次在浙江,他担着得罪那么多人的干系来做这件事,其中有几分也是为了儿子。他希望太子能够念在自己有所功劳的情况下,宽恕他的爱子。 李俨才听他这么说,却是不信的,他微微摇头,有一种认栽之后的嚣张,“红尘世界你是看开了,你儿子呢?他正是被太子贬到了贵州,你还如此用命,真不知是为了什么。” 梅可甲眉目一闪,至此刻他才知道,原来王华还有一个贬黜到贵州的儿子。这么说来,这次他在浙江做风险如此巨大之事,或许是和他儿子有关。 “带下去!分开关押,听候严审!”王华不想再多说了,他自己的心绪也有些乱,不过想想儿子,他宁愿去相信他,相信他比自己更有智慧,能够在这复杂的世界中坚定信念,走出一条自己的道路来! “王华!”党善吉这是最后的倔强,大喊道:“老子记住你了!” 可惜,这个时候叫喊是无用的,王华也不会理他。 回过头来,一切会复归安静。王华花了点时间平复心情,他明白的,有些事一旦开始了就没有办法停止。 要么都不抓, 要么都抓了。 于是他提笔疾书,转瞬之间几篇公文就已写就,随后交代府里的人,“盖上印,骑快马将其送到湖州和台州知府,命他们接到令后,立即到杭州来见我!” 太子的命令和梅可甲的想法其实不谋而合,就是要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这群人控制起来。 官员是这样,商人也是如此。 王华视线偏到梅可甲的脸上,“梅老板,接下来是不是要抓黄宗谅和宋肖翁两人?” “他们都与浙江官场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中丞若是想要确认,可以问问魏公公。他说什么,在下可控制不了。” 王华想着,先抓起来总归没错。浙江的事,已经捅到了殿下那里,梅可甲如果要玩花的,那是他拿自己的命不当回事。 所以心中下定决定,再叫了两个巡抚衙门的武官,各自带上人马前往黄家和宋家。 令既一出,杭州城的街上立时便多了一队队士兵,他们穿过人群,直至黄、宋两家,看的百姓惊呼! “这是出什么大事了?!” “哪个大人物犯了事?竟然出动这么人!” 这种情绪像病毒一样传播,甚至很快街上的人都变少了,谁也不想在这个时候触了眉头。 黄、宋两家也很快听闻了动静,立时便鸡飞狗跳起来。 黄宗谅年纪倒不大,四十岁出头的样子,听着宅子外面的动静,他也不禁皱起了眉头,“怎么突然如此喧嚣?可是出什么事了?派人去瞧瞧。” 也就是差不多的这个时候,毛语文先张永一步其实已经来到了杭州城下,锦衣卫要做的活儿可不比腾骧左卫,那要细致的多,也麻烦的多,所以他耽搁不了时间。 他们这行人都是天子亲军,只要出示令牌,杭州城自然进的。只不过拉着马匹在城里走了两个街道,他就觉得有些不对劲,于是对着身边的人问: “田二,你说这杭州城不是个大城吗?怎么街上都没什么……” 这话音还未及落下,便忽然听到‘哒哒哒’的奔跑声,经过街口的时候毛语文才看清,原来是兵,很多兵! “叫个人过来问问,这是咋了!” 该说不说,不会是知道殿下的雷霆行动,所以有人在惹乱子吧! 他们这些人是锦衣卫,也是嚣张的很,田二直接就拉了一个人过来问,回过去再和毛语文禀报。 “喔唷呵,这个浙江巡抚倒是有些魄力。”毛同知摸着下巴想了想,“坏了,这么一来,功劳不就都是他的了?快!跟我走!” 于是乎这街道上,锦衣卫和巡抚衙门的兵到处乱窜。 毛语文有些抑制不住的兴奋,而路过一面院墙的时候,他忽然听到里面有人在喊:“东宫暴戾、嗜杀,乃是失德之人啊!” “停!” 毛语文调转马头走了回来,抬头一望写着‘黄宅’两个字,也不管那么许多,带着人便冲到里面去。 宅院里椅子板凳、白菜鸡蛋乱得到处都是,男人女人嘶声叫喊,其中就有一个人被兵给团团围住并捆绑了起来。 可他披头散发、摇摇晃晃的还在大喊:“太子在北直隶、在大同都是大开杀戒,现在又到了浙江!陛下仁德,却不想其子残暴至此啊!” 哗……毛语文边走边抽出腰间的绣春刀,咔一下便放在这疯状之人的脖子上,细细的眼睛一眯,“辱没殿下,该杀!!” 说时迟,那时快,人人只看到一个飞鱼服的大官儿过来,只是犹豫了一下要不要去问,就看他直接将人抹了脖子! 霎时间,血柱冲天,刚刚那疯魔之人捂着脖子一路后退,没几步便栽倒在地! “二弟!”人群中冲出一个和他相似的中年人。 而毛语文一边则擦着溅到脸上的热血,一边看着众人说道:“在下锦衣卫指挥同知,毛语文是也!” 第一百七十六章 你觉得殿下是什么人? “锦……锦衣卫?” 在大明朝,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听到这个词都要往回退一退。 刚刚毛语文之所以能这么大摇大摆的走进来,就是因为他这一身飞鱼服。他要是个粗木麻衣的乡下人,便是给他混进来,那么多双眼睛总有一个人会看到他把他轰走。 说起来这毛语文也是狠辣,竟然当着这么多人,直接将此人抹了脖子。有些兵没见过这种场面,吓得脸色直惨白。 毛语文却面露讥讽,“此人言语辱及殿下,他死,一点也不冤。” 接着他目光一偏,落在了那个正抱着尸体哭嚎的中年人身上,“他是不是也要抓起来的。” “是……是。”有一个兵,受不了毛语文的目光,呆愣愣的点头。 “是你就抓!”毛语文走过去,把他那个歪掉的帽子扶正,还拍了拍,“有点出息吧。记住一句话,军人有要军容。” 说完他就离开了这院落。 而此时他还不知道,这个被他当场杀掉的人,正是黄宗谅的二弟。 之后,毛语文让人带着他去巡抚衙门。 王华一听说是锦衣卫,就知道殿下所派的人中‘先头部队’已经到了,这样一来他心中大松一口气,浙江局势再乱,也稳得住了。 “……这么说起来,布政使、按察使都已经被你抓了。那么他们衙门里的人呢?”毛语文先是来了解情况。 “只要是涉案,都在抓了,只不过这样一来浙江的官署衙门为之一空,许多政务就要耽搁下来了。”王华问道:“不知殿下可安排好了,后续的接任官员。” 大明嫡长子 第157节 毛语文倒不担心,“王中丞,就浙江的这些个鸟官,没有他们,百姓活得更好。” 这说的……也算是话糙理不糙了。王华和梅可甲对望一眼,对于这个锦衣卫指挥同知所展现出的粗犷之中的细腻表示意外。 “那两个主谋呢?王中丞可否让我见见他们?”毛语文还附上一句,“办案子是锦衣卫的专长,中丞要是担心浙江的政务,倒是不妨辛苦些。” 既然锦衣卫来了,案子移交倒也没什么。他们都算是东宫派下来的人,也没有那么多的讲究。 但有件事,王华是要讲的。他把案桌上,刚刚梅可甲写得那两个字拿到毛语文的眼前。 “倭寇……有迹可循吗?” 看他的反应,梅可甲就知道这些人出京的时候,太子应该都是有交代的。 王华则摇头回说:“浙江刚收到腾骧左卫的消息没多久,人我们也是马上就抓,按理说应该来不及,但是否有人敢暗中勾结倭寇,我们也不得而知。所以在审李、党二人的时候可以着重要将这一点搞清楚。只要让他们形不成气候,又有腾骧左卫坐镇,那么浙江之案此次便不会形成大的反扑。” 当然,在政治上的反扑,是怎样都会有的。除非把它办成谋反铁案。 毛语文本来还想直接先审人犯,但在听到此事的时候则忽然生出了些想法,“为什么……不让他们勾结倭寇?” 这话说的王华和梅可甲心中一惊,因为他们是完全没有考虑过这个方向的。他们一个是文官,一个商人,怎么也不会想要浙江的局势发生那样剧烈的变化。 可毛语文这个人和他们的角度不一样。 他摊开了手,说道:“中丞担心有人会勾结倭寇,这是浙江的士绅给你的感觉,那就说明有人敢这么做。这,可是灭九族的大罪啊,有这样的人不让他显出身来,还叫他藏着?” 对于毛语文来说,这种冒险和他之前所经历的就是天壤之别。而且张永就在后面,谁能翻了天? 梅可甲心中一抖,皇太子什么时候用了这样一个心狠手辣之人。他想了想还是解释道:“并非是有人敢去勾结倭寇。只不过腾骧左卫一来,许多人走投无路,也是没办法的办法。” “中丞,是这样吗?” “确实如此。” “可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不也是这帮当官的说的话吗?” “无论怎么说,能不出乱子还是不出乱子为好。”王华不是个杀人机器,他是要治理一方的官员,“出了乱子,旁人是不是会说是殿下在浙江的行为过激所导致?” 涉及到太子的利益,毛语文就不敢太随意了。 “那便……等张公公来了再说吧。我先去审审那两人,或许还能了解到更多。” 他走时,梅可甲微微躬身表示敬意。再起身撇了一眼王华,见他目光有些紧,所以心中猜测这位锦衣卫在京里的地位不低。不过梅可甲先前已有感觉,便是一说到殿下,毛语文的口风就改了。 这种人都是这样的,在外面越嚣张,在东宫就越乖巧,因为他所惹来的所有的不满都要靠东宫替他压着。 孤臣啊。 却说毛语文这边,巡抚衙门的人给他找了个光线充足又干净的房间,但他连歇一歇的念头都没有,反正是不觉得累。 所以下人们都嘀咕,到底是锦衣卫,提审犯人是有瘾的! 主要对于毛语文来说,明面上能抓的已经给巡抚衙门抓完了,所以说自然要从李、党二人的口中撬出名字来。这个王华也算是有能力的,在张永还没到的时候当机立断,不给这些人反应机会,估计这帮人就是想要惹出大的乱子也做不到了。 勾结外敌或者干脆起兵造反都不是什么浪漫的、热血的事,它是要经过周密的准备、反复的抉择的。 房间里,田二等跟随来浙江的有六人,现在一边三个坐在两侧,毛语文自己则坐于中央。 田二说:“头儿,姓党的嚣张些,是不是先审他?” “成。带上来。” 党善吉在王华面前被捕的时候还是红色官袍,这会儿就没那么好待遇了,全身的丝绸衣服都给扒了,现在就是个灰溜溜的粗布麻衣,而且头发也凌乱了,甚至还沾上了两根稻草,因为捆着手脚也不便拿下来。 他是个诨人,平日了就横,到了今日知道自己必死了,那更加横得没边儿,在毛语文的面前就开始咆哮,“审我的是谁?报上名来,叫爷爷瞧瞧你有没有资格审我!” “锦衣卫指挥同知,毛语文。” 这个官位不小了,在锦衣卫的官职序列里,再上一步,他就是锦衣卫指挥使了。 党善吉脸色略凝重,“锦衣卫的人,怎么到了浙江?” 毛语文歪扭着嵌在椅子里,有些被气笑了,“老子当锦衣卫这么些年,你是第一个上来先问我问题的,我服你,我他妈是真服你。好,你既然特别,那就对你特别对待。” 边上的田二上前,这像是一种默契。 “他不老实,先掰断小指。” 党善吉眉头一抖,但似乎没有要立即求饶的意思,而是怒目圆睁看着田二,“本官是浙江按察使!钦命朝廷三品大员,掌一省刑名!” “够硬,我喜欢,我就喜欢硬的。田二,你掰两根,咱们先听个响儿。” 掌一省刑名的人,这种场面自然见过,所以承受能力还是有些,再加上他记得李俨才说过,不管怎么样嘴巴要硬。 他知道,这个人脑子是比他好使的,这次便先信了。原先照他自己所想,干脆全特娘的招出来算了,但几次共事,他觉得李俨才这个人还是可以的。 所以哪怕这个屋里惨叫连连,但也仅仅是惨叫,毛语文确实没有听到一个有用的字。 先是初审,毛语文也不想把人搞死了,所以最后似有几分欣赏的说:“党善吉……我审了那么些犯人,你算是其中骨头硬的了。先拖下去吧。喔,对了。” 毛语文蹲了下来,在他耳边说:“审犯人,是我很喜欢的事。现在我告诉你,你和那个李俨才,谁先交代,谁便少受酷刑,反之,另外一人就会一直被折磨。一会儿我也会这么和他说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好玩??” 这是太子教的,考验人性,屡试不爽。 不过党善吉似乎没什么反应。 “笨人好啊。笨人憨。”毛语文审了许多人,所以有此总结,“将他的嘴巴塞住,叫他只准听,不准说。带下一个人。” 李俨才的形象倒是和党善吉差不多,只不过他比党善吉要胖上一圈,情绪也镇定很多,没有一上来就大呼小叫。 但锦衣卫的到来,让他很是警觉,飞鱼服他是认得的。 “殿下派的人,竟已到了。” “你看着聪明些,应该会做聪明的选择。”毛语文指了指地上趴着的党善吉,“刚刚我已和他说了,你们两人,谁先交代,谁可免遭酷刑,反之另外一人,则要领会领会诏狱的手段了。” 李俨才不卑不亢的说:“弘治十二年,殿下有明旨,严令北镇抚司不得滥用酷刑,若要用,也须得殿下同意方可执行!你现在所用,就是私刑!” “那你觉得,我有没有殿下的首肯?”毛语文细长的眼睛笑起来,让人觉得很阴险。 “你……”李俨才被这样一问,还真的不好说,人家毕竟是从京师来的,“殿下真有旨意?我们可都是读书人!” “你比他还不要脸。”毛语文很讨厌这个人,“田二,掰断他三根手指。” “好!” “啥?!”李俨才人都要疯了,什么叫掰断手指,说得和上街买菜一样,“哪里有你们这么审案子的?什么都还没有问,上来就用刑!” “锦衣卫是天子亲军,皇权特许,我们就这么审案。动手!” 田二也不喜欢这个一看就浑身心眼的读书人,上去就按住他被困住的手,然后挑出一根中指。 这一用力,李俨才的身子就蜷缩起来往后躲,脸上的表情也直接狰狞了,“啊!痛!痛痛痛!” 至后来他只能跪在地上,仰着身子,算是给手指一个存活的角度,“……你,你先问我话,再用刑不迟啊!” 听他这么说,一直摊成一团的党善吉还是‘呜呜’的发声,并且不断扭动身体。 李俨才不敢朝他看,就缩着脑袋哭诉,“实在是太痛了。” 毛语文忍不住咧嘴笑,“就说了,你很讨厌。按照先前我说的规则,只要你说,你可免酷刑,至于党善吉……田二你带下去,给他几招新鲜的尝尝。” “是!” “慢着,我发现你这个人,很是阴险。”毛语文从那边走过来不客气的拍了拍李俨才得脸,随后对地上的人讲,“是不是很恨他?我给你一个机会。一会儿受完刑,就让你说话,到时候你也交代,反正他是要交代的,你再硬挺着也没什么用。但是……如果你们两个交代的不一样,还是逃脱不过。所以你们最好说事实,一旦编得的不一样,那可就遭殃了。即便是攀咬什么人,也得告诉我一个相同的名字。” 党善吉因为说不了话,只能‘呜呜’的骂,不过人被扶起来的时候还作势要冲过来撞李俨才,倒是还把李俨才吓了一跳。 李俨才大概也知道自己做了什么,所以也一下子摊到在地上,如钻心一般痛哭。 毛语文提醒边上的记录人员,“记录在案。” “犯官李俨才,你承不承认,侵吞了魏彬的赃银?” 李俨才哭的跟个泪人似的,哪里还顾得上说话,毛语文不喜欢他因而失去耐心,“你说不说!” 李俨才吓得肩膀一抖,抽泣了几下之后开始交代,“承……承认。” “据说浙江这个地方,官商一体,有哪些人给你送过?” “我……我来得时间短,主要也就是三家。”李俨才说着又开始哭,“上差,我冤呐。原本我是不想贪那些银子的,可我赴任不久,他党善吉就主动做局,介绍那些人与我见面,他这是有意拖我下水啊!” “党善吉在浙江时间久,你对他的底细了解多少?” …… 这样问下去,有许多事是不得了的。就是毛语文都觉得心惊,浙江这个地方,不发生窝案那是不可能的! 原先看起来只是共同贪污、分一笔银子的人,可实际上,杭州知府丘宗夏是党善吉提拔的,湖州知府徐若钦,是前任布政使钱士的人,钱士这个人已经入京,成了京官,现在是光禄寺少卿,品级不如布政使,可总是能见着朝廷要员呐。 钱士离开后,党善吉就想动心思争权,他在李俨才到任不久后,就开始有意识的腐化他,首先是指使和他一直有经济往来的商人黄、宋、李三人给李俨才安排美人,带他听曲儿喝酒。 成功之后便让他拿银子,这一拿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可李俨才就是那么简单的人吗? 他是刘大夏举荐从湖广调过来的,经他交代,他确实不识得刘大夏,但他识得一个人,那就是河南右布政使崔岫。 崔岫这个人本身平常,可他有个厉害的姐夫,这个人叫,张晟。 李俨才半路出家,能说出来的东西不多,因为他是拐了个弯才接触到张晟,而刘大夏举荐他,实际上是因为张晟在边上暗示。当日,张晟一丁点儿都不提李俨才这个人,但实际上在之前的接触之中,张晟已经通过聊天让刘大夏知道了这个人的存在。 对于毛语文来说,更为有价值的是党善吉说的,因为他在浙江的时间长。 党善吉骂了好多句‘李俨才不是人’之后,现在也开始交代,他不交代,就是替李俨才那个畜生受刑,这可不愿意。 按他所知道的,徐若钦这个人之所以会这么积极的上疏,一是因为徐家有海商的背景,所以对梅可甲不满。二是因为钱士入京之后,总在找机会把他也带过去,他自己也想去,怎么去?自然是要‘闯’出名头。 毛语文听到这里奇怪,“一个光禄寺少卿虽说是京官,但在京师又算得了什么?他背后应当还有人吧?” 党善吉有气无力的摇头,“那,我就真不知道了。你得把他抓起来问。” “那么那十八万两白银呢,是准备送给京里的谁?” “那不是要送到京里的。”党善吉呵呵笑了一声,“那是李俨才骗人的说法,不仅是巡抚,他连我都骗。那是他准备要送到江西靖安县去的。上差,殿下究竟是什么意思?这案子究竟又要查到什么程度?我现在说的这些人,真杀了也就杀了。可我知道,湖州知府徐若钦出身商户之家,传闻还和淮王有关。这也要查吗?” “淮王?!”毛语文的脸色终于变了。 “所以我说,殿下究竟要查到什么程度,我们这些人都杀了,牵扯出了淮王府,又当如何处置?!” 淮王是仁宗皇帝的第七子,也就是朱棣的孙子。最初受封淮王时,就藩地是广东,后来因为那个地方多瘴气,不习惯,就在正统元年迁藩江西饶州府。传到此时已经是第四代淮王了,名为朱见淀,论辈分,是朱厚照爷爷那辈。 毛语文想着,太子殿下的确没有对这一节有过交代。一旦涉及淮王……主要是皇上那关过不去。 “啧。你说的这个,我得核实。” “上差尽管将徐若钦抓起来问。” 大明嫡长子 第158节 毛语文现在也才知道,为什么张晟要自杀,因为他就牵扯在这其中,让他来杀这些人,怎么杀? 随便一个人举报他,到时候他自己就是家破人亡。 可如果自缢身亡,事涉藩王,殿下很难查得下去,这事儿大概率是要不了了之。 因为按照当今圣上的性格,你让他对姓朱的人下狠手,那是非常非常难的。 带着这样的结果,毛语文回来见王华,两个人面对面的坐着,一时都陷入了沉默。大约是过了一炷香,王华才开始说话, “布政使衙门、按察使衙门的涉案官员现如今也一并抓了,按照殿下划的斩首线,三万两银子以上要杀头,估摸着要有三十多人都活不了。浙江的行政事项,我也已经行文各府,一切事务由巡抚衙门暂代,这样一来,巡抚衙门的人手也会紧缺。” “不打紧,按照路程,张公公要不了几天了。”毛语文虽然这么说,但他自己却心事重重。 现在的问题不是抓谁、抓多少人、杀谁。现在的问题是涉及到了藩王。 “如果不是徐若钦,我还有办法。”毛语文恨恨的讲,“可偏偏是这个徐若钦上的奏疏,偏偏是徐家和淮王有关系!” 这样的话,他就不知道要不要继续深究下去了。万一查得深了,到时候皇上不满意,那咋办? 可查得不深,徐若钦这个人就不明不白。 至于王华,他看到的则是另一个触目惊心的一面:便是浙江的这些官员相互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他们又和各地的商人有着联系,商人有银子。 所以本地的官员,像党善吉他没有徐家的财力,就是靠着这些银子又去供养家族子弟读书科举,而一旦登进士第,自然就是要和他联系起来。 这就导致,本次抓获的官员会有些亲戚朋友在其他省份或是京中为官。就像河南右布政使崔岫,他既然受李俨才的贿,那么他自己也要行贿,于是河南的官场也被牵扯进来。 这样一来,官官相护,这大明朝的官场就是一张网,又有几人不在网内? 总不能,真的全都杀完吧? 所以案子到这个节奏,出现了两个问题,一个是藩王,一个是牵扯太广。其实本质上也算一个问题,只不过淮王有些特别。 这之后几天,像徐若钦等人先后被抓获,继续审出来的也确实就差不多是党善吉说的,只不过有些细节更加丰富。 张永带着兵马进了杭州城,却没想到碰到的是政治问题。 那些案卷一番,他头都要裂开了,揉着太阳穴问:“梅老板,你一向多谋,似此局面,可有办法?” 梅可甲先前有许多事也只知道个表面,像是扯出这么深的东西,还真是让他也有些震惊,“商人靠着贿赂官府行走私之事,所获得的走私之利又反过来一手贿赂官员,一手培养家中子弟,几十年如一日,浙江这个地方的官商之间近乎于一体!难怪张晟不敢来,公公就是殿下亲信,此时也该有些犹豫了吧?” 张永很难否认这句话,“如果要这样抓,光是浙江就得有几百人,十几个家族!甚至还事涉淮王……” “公公来的时候,殿下有交代过什么吗?” “殿下说,一定要将浙江案扯个明明白白。” 话是这么说,可最后你把淮王扯进去试试。 梅可甲也蹙起眉头,“这个时候其实考虑其他都是次要的。有很多事,是靠着君王的魄力决定的,真的做了也就做了,又能怎么样?所以这个时候就只能靠公公判断,公公觉得,殿下是什么样的人?” “自然是英明决断之主!” “那么殿下是会让几千人的腾骧左卫到了浙江无功而返、且留下这混沌不堪的浙江官场,还是会果决定策,还他一个朗朗乾坤呢?” 这样一想问题,似乎又简单了许多。可事实上也不能这样闭着眼睛瞎干。 梅可甲思索一番,建议道:“公公可以向殿下禀报此间的事,就说已经在抓了。但是不要杀,看殿下旨意,如果有反复到时再放了也不迟。但不应停止动作在杭州等旨意,京师远在千里之外,这一来一回就是两个月啊。当然,浙江以外的人,公公就不要听,也不要管,就当不知道。因为要不要扩大范围,这是朝廷的决策、殿下的决策,不是公公的决策。” 事情都是越说越清晰的,其实仔细想想,如果什么都不干就这么回去了,估计太子要剥了他的皮! “好!那便抓人!贪官不抓!浙江不宁!” 第一百七十七章 怎么这么厉害啊…… 啪! 杭州城的街头,巡抚衙门的大兵把一张满是黑字足有一人高的黄色大纸往墙上一贴,围观的百姓指指点点。 兵卒又将一个秀才模样、留着山羊胡子的中年人往起一围,一个眼神之后,这穷酸秀才就开始指着字高声朗读: “百姓们,兄弟姐妹们,浙江这次发生了惊天的贪污大案!太子殿下已经派了大臣前来捉拿他们!所以这几日许多人被抓了,他们就是王八蛋布政使李俨才,不是人的按察使党善吉,还有一众忘了自己也曾是穷苦百姓的贪官们……大家放心,这些人都已经被抓了起来,太子说了,哪个当官的欺负老百姓,他就是躲到姥姥家,也一定要把他抓起来!” 梅可甲今日出门,经过几个地方都碰到这样的场景,反正就是隔一条街就有这么个告示,然后再找个穷酸秀才,给他一两银子,叫他念上一天。 “不用看啦。”梅可甲笑意盈盈的讲,“这定然是太子所教,用语粗俗就是为了让百姓能够听懂。” 真的是什么办法都往上使啊。 给他赶马车的福政算是没文化的,但听人在大街上这么念,也觉得不堪入耳。 不过,这世上许多事也比较玄乎。就像看惯了官府每日一本正经,忽然给你来一个幽默搞笑,那么本身没什么意思的事情,吃瓜群众们也会很喜欢听。 这些话里也没有之乎者也,不念书的人一样听得懂,所以杭州城的百姓是免费看了一出露天搞笑话剧。 梅可甲路过的地方也会看到人哈哈大笑,还有些吹牛皮的,就当街拍胸脯:“我早就说过,这些当官的都是面白心黑,瞧瞧,咱收拾不了他,上头还有大官能收拾他!” “那王八蛋党善吉就来要过我们家的酒,光特么拿酒,就不给钱!这次抓得好,往后这些个狗官都该给他们抓起来!” …… 这样的场景慢慢看得多了,梅可甲就能领悟其中的用意了。太子所做的一切就是四个字:悠悠之口。 张公公也算是学得好的了,这样一来任凭谁也不能在杭州掀起风浪。 这是一只手。 而另外一只手则是巡抚衙门、按察使的衙门的兵倾巢出动,有的是在杭州城内抓人,有的则要出城去隔壁府州带人。 梅可甲自己在街上就撞见过囚车,而且是一连串的囚车,装着十几个犯人。 “我认得他们,他们是李氏的那几人,平日里还经常纵容家奴当街伤人!” “抓得好!抓得好!” …… 不知为什么,平日里梅可甲觉得城里没这么多心怀怨愤的人的,他们沉默、沉默、沉默……直到此时才发现这个群体的数量庞大。 与此同时的巡抚衙门。 张永、毛语文和王华三人提审徐若钦。 这个湖州知府在京师都掀起了波澜,太子殿下都记住了他。既然上头知道,那你下面办事自然要有情况上去。不能领导关心你没动静,你眼里还有没有领导? 徐若钦三十多岁,人长得倒是蛮帅的,面白唇红,眼睛有神,身材有型。若是让王华自己看,他怎么都不会觉得这个人是个坏人。 “徐若钦。旬月以前,你上了一道奏疏,言殿下身宠而载高位,家温而食厚禄,因乘富贵之资力,以与民争利于下,民安能如之哉。殿下有旨意,叫我问你,你说东宫与民争利,你们这些大小官员所贪墨的,是不是民利?” 张永不是在说谎话,这确实是太子交代。 因为朱厚照其实有时候也觉得精神快要被这帮人搞分裂了,按理说,他们都是读过圣贤书的人吧,都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吧?从嘴里说出的那些话,自己都不信,还要如此正义凛然,这到底是什么心态。 徐若钦摇摇晃晃的撑起眼皮,随后冷冷的笑出声,“厂卫之害,再现于世,你们都是个个双手沾满献血的刽子手!竟然还敢道貌岸然的坐在上面质问于我!” 张永给他这句话气得七窍生烟,“自己贪墨不提,还敢口出狂言?!” “贪墨?”徐若钦因为是整个家族受了牵连,心中是绝望、愤恨已极,“我们贪墨,那魏彬、梅可甲又是什么?他们取民之利何止百万?!” “都别拦着我!”毛语文忍不了了,他径直走向边上的带甲士兵,抽出他的刀就要砍人,结果张永眼神示意,还有出来了人把毛语文给拦住了。 但这家伙是真的气,哪怕踢不到也要抬脚,“公公!你让我一刀宰了他!他不是说我是刽子手嘛!老子手上还没他的血呢!” 张永挥挥手让人把他带到一边,随后对徐若钦说:“论脸皮你也算是厚的了。听你说话,满耳都是忠君为民,不是在忧愁江山社稷,就是在可怜天下苍生。可是看你做的事,满眼都是求官、求名、求利。殿下说,像你这样的人,最该的不是杀了你,一刀下去反而让你解脱了。” “最该做的是把你放到西北艰苦的苑马寺,当个养马的牧马人,就是让你在最不容易升官的位置,一边喂蚊子,一边干着俸禄最低的活儿,完了还要找个刻薄的上司时时刻刻像赶牛一样赶着你干活。你不是心系天下苍生么?那就让你看看穷苦的百姓是如何生活的,你不是忧愁江山社稷么?那么就让你好好的给朝廷养几匹战马。” 张永这话出口,王华和毛语文都忍不住看他。 看得张永有些不自然,“怎么了?有问题?” 两人双双摇头,说没问题。但毛语文气却消了,“我忽然不想杀他了,觉得杀了他的确是便宜了他。” 张永看得懂,这两个人怕是想说殿下太损了…… 真是大胆! 也算是他们没讲出。 徐若钦却面色不改,“在下也是第一次听到公公和锦衣卫满口为君为民!浙江的事,原本是因魏彬贪墨一案而起,朝臣弹劾他有何不对?可到最后却为浙江招来了宫里的太监和锦衣卫。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你们哄骗得了皇上太子,但能哄骗得了天下人吗?!” 不看细节,只看开幕和终幕好像确实是这么回事…… “哄骗太子?”张永看他像看傻子一样,“真是远离京师没有见识之人。朝中内外诸臣,哪个敢说自己能哄骗得了太子?” 他摇摇头表示无奈。 “算了,将他的回话记录在案,呈送京师吧。” 因为徐若钦涉及淮王,所以暂时还不能一刀砍了。 浙江这么多人犯,当然也不会真的全都押到京师去,那也太麻烦了。张永要想京师行文,看看是不是就在当地挑个吉日,送他们去西方极乐世界。 过后不久,张永躲开众人,秘密的去见了一个人。 魏彬。 魏彬此时被关在地牢里,饭食是不愁,但是见不着多少光亮,也没有人陪他说话,还要时时担心自己的小命,整个人都要疯了。 一开始地牢的入口来人,他还会有点反应,但现在整个人就像呆滞了一样,一直到张永站在他的面前。 “老魏,张永来了。” 魏彬停顿了好久,感觉灵魂被抽走一般,然后马上就开始撇嘴哭了起来,他那种哭不是李俨才那种放声嚎叫,而是低声呜呜,扒拉着牢房的柱子哭得稀里哗啦,一开口声音也嘶哑了, “呜呜呜……张永,我求你,你去和殿下说,奴婢知道错了。” 张永这个人是有些情义的,魏彬哪怕犯了罪,但他们相识已经很久,又在东宫陪着太子一起长大。 平日里大家以刘瑾为首,称兄道弟,互相帮扶。所以他看到魏彬今日的下场,说不心酸那也是假的。 张永吸了吸鼻子,忍住没有落泪,又伸手抹了魏彬脏兮兮的脸,说道:“我带了酒来,今日我陪你喝一杯。” 他盘坐下来,边上就是一个酒坛子和两只碗。 一人在牢房外,一人在牢房里,两个人就这样碰了起来。 其实魏彬哪里想喝酒,他是把这个流程走完,然后眼巴巴的看着张永,“殿下……没有什么话嘛?” “有。”张永重重得点点头。 哗啦啦,魏彬头向前拱,拉动身上的铁链子发出清脆响声,“殿下说什么?” 大明嫡长子 第159节 “殿下让我一入城就找你。问出是哪些人在浙江的官场送银子、走关系……当时我都没敢回话,心想如果魏彬不告诉我怎么办。” 魏彬急切而慌忙的点头,“我说!我肯定全说!只要殿下还愿意相信我!” 啪! 张永把手里的碗给砸在了地上,“这时候这么听话还有什么用?!你早干什么去了!你动贪念的时候难道没有想一想殿下知道了该怎么办嘛?我没有提醒过你,叫你拿谁的银子都不要拿殿下的银子吗?!” 张永的怒火,魏彬一点儿都不害怕。他把手伸出去,伸向张永,讲话之中轻重不一,有些字能听到,有些字都没发出声音,但大致是在哭着讲,“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能不能,能不能再给我一次机会……” “机会……老魏,殿下用人,你在东宫那么多年是明白的,只要是刀口向外心向东宫,那怎样也会尽力保全。可若是挖自己人的根,不要说你了,就算是刘瑾、我,也都逃不了这个命。” 张永仰着头,最后说了一句,“殿下,是太子,将来还会是皇上,你明白吗?” 魏彬缓慢而艰难的站起身,冲着北方跪了下来,“殿下之恩,容奴婢来生再还。” “拿鸩酒来!” “是!” 最终,魏彬也说出了几个名字,有些在张永的抓捕名单,有些不在。 说完之后,魏彬举碗,张永举先前带的那坛酒。 “兄弟,老魏先走一步。愿我们下辈子,都不为人吧。” 这样一饮而尽之后,一个瘦弱的身体最终轰然倒地,一条性命的逝去,所溅起得不过三两稻草而已。 “来人!” 砰的一声,地牢的铁门被打开。 “在!!”或许是因为刚杀了人,这些家伙也精神的很,回话都很大声。 “传令,命副千户吴俊川疾驰嘉兴,将当地的势要大户钱氏一家全部捉拿!!” 这个钱氏,就是光禄寺少卿钱士的那个钱士。 为什么说徐若钦是他的人?原本这两家关系就比较相近,相互之间还有姻亲关系。像这种官商分不清的情况,正是太子要打击的主要对象之一! 如果什么政治手段都不管用,那么就只能把这些领头的几个大家族揪出来杀一杀。 当然,虽然是在浙江这么做的,但一连抓了好几个浙江的大家族之后,其实整个江南尤其苏松地区都开始为之震动。 朝廷这次整治浙江,下次是不是又将目标转移到江南? 说到底,浙江商人和官府勾结的罪名,难道在江南就不存在吗?甚至于可以说,在哪里不存在呢? 而随着朝堂之上各类奏疏逐渐增多,内阁包括六部,才忽然明白过来。 “这才是殿下要派腾骧左卫去浙江的原因所在!” 浙江的事,一定会在江南甚至全国引发一些动荡,如果有一个甲级卫能作为一个钉子插进去,这就是敲山震虎。 说白了,东宫是做好了有人要闹事的准备的。 然而不管东宫怎么准备,当浙江的情况越来越多的传至京城的时候,臣子们便越发的忍不住了。 弘治皇帝翻着一个一个的奏疏,小手开始发抖,“这封是的,这封也是……这封也是,他们想干什么?!” 这几日皇帝的身体越发的转好,基本上已经每天下地走路,而且早朝、午朝也全都恢复了起来。 朱厚照进来的时候,正好看到一封奏疏被扔到地上,他一掀帘子脑袋往里探,便看到皇帝气呼呼的左右来回走。于是低下头把奏疏捡起来, “又是何事惹了父皇生气?” “惹了我,我大约也能忍忍。可都是在惹你的!”弘治皇帝指着儿子,“你一向是有办法的,赶紧想想,怎么对付对付他们。” 朱厚照无奈,“父皇先不要生气,你身体才刚刚好些。” “你知道说这个话。可这些上折子的大臣,哪个真的考虑过朕的身体,满心思的都在担心你继续查下去!” 或许是抓得人多了,原先平静的朝堂又开始沸腾, 朱厚照锁眉沉思一番,心中有了计较。 第二日早朝。 他抛出一本奏疏,“都察院御史江同祖何在?” “臣在!”一声高亢之音响起,随后一个只有短须稚嫩的青年官员出列。 “近日,本宫在督办浙江贪腐窝案,抓了许多官员、商人,于是有人就在朝堂上为政不可刚猛,暗指东宫失了宽仁,江同祖,这可是你的意思?” “回殿下,不是。这是圣人的意思。”这江同祖倒是玩得花。 “圣人的意思?”朱厚照站在所有朝臣之前,质问道:“圣人说,贪腐的官员也不该杀吗?” “回殿下,圣人没有说贪腐的官员不该杀。圣人是说以德治民,取信于民,勿要妄施苛政、任意刑罚。当年魏玄成谏言唐太宗时说:自古以来,帝王拿仁义治国的,则国运昌盛长久,用刑法治理百姓的,即使能够收一时之效,但国家也会因此迅速败亡,因而选仁义而革刑罚。便是这个道理。” 朱厚照说道:“圣人说的是治理百姓不能用严刑峻法,何时说过治理百官不能用严刑峻法了?江同祖,本宫真不知道你读书读到哪里去了,还有那么多上疏的大臣,你们心中真正的装着百姓吗?!” 太子手拿奏疏指着天,“太祖皇帝早就说过,尔俸尔禄,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本宫查的是贪腐窝案,行的是为百姓之善事!各位大臣可知浙江百姓对于各级官员被抓是拍手称快,可你们呢?你们说着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可现在百姓乐了,你们却忧了!真乃旷古奇闻!” 啪! 朱厚照把江同祖的奏疏掷于他的身前,坚定的说道:“江同祖,你的文章写得最好,可这样的文章写得越好,便是书读得越糊涂。本宫不革你的功名,只罚你去做三个月的百姓,你若是还有良心,就去看看贪官害民之甚,不要总是坐在朝堂里骂骂当朝者。” “还有其他这一类说本宫为政严苛的奏疏,本宫一概不认,因为你们不知道什么叫下民易虐,上天难欺!所以这些奏疏,本宫既不批示,也不留中,全部原路返回!你们都说史笔如铁,今日这事好好的记下来,自江同祖而下,一个人的名字不要漏,记下来让后世子孙看看,本宫这些贪官抓的是错还是对!” 太子这番话说话,朝臣一时失言。也许是威势足了,太和门前竟然无比安静。甚至那些端着奏疏的一排宦官身前,都无人来领奏疏。 朱厚照随意翻出一个,“刑部主事韦立森!” “臣在。” “来拿奏疏。” 有了第一个,后面也就都过来了。 大家发愣,主要是这个做法在之前还未有过……既不批示、也不留中…… 其含义就是说,你们说的都是错的,我坚决不改,如果还不服,好,记入史书,传至后世!历史自会给出答案! 关键太子一口一个惩治贪官,这是放在哪里都不会错的。 弘治皇帝在龙椅上都感慨:怎么这么厉害啊…… 第一百七十八章 汇贤聚才,等待时机 既不批示、也不留中。 皇太子的做法就是拒绝臣子们的建议,而且是在朝堂上直接了当的说要用严刑峻法治理百官。照此下去,朱厚照的名声比雍正皇帝好不了多少。 权力可以退回奏疏,权力却堵不住大臣之口,即便不允许光明正大的说,私底下也还是止不住。 这是有明一代政治发展的必然。 刘健有时候会对此有些忧心,他这个首揆如果跟着一个暴虐之君,还是会影响他的身后之名的……旁得他可以不在乎,但是爱惜羽毛这一点,他还是有的。 不过东宫也确实料事在前。 李东阳将最新一期的《明报》买了来,也给刘阁老看一眼,今日的题目很大很惊悚:浙江贪官始末。 他在看的时候,脱下官服的都察院御史江同祖也在看,发现自己的名字列于其中之后,他气得把纸都撕碎了! “天子当与士大夫共天下,不是与民共天下!” 漫天纸屑随着十一月的冷风翻飞,落在椅脚边、落在门槛上、落在抬脚进来的一人的身上。此人是江同祖的同科好友,马益谦,此时任兵部车驾清吏司郎中,正五品。 他们两个年岁相近,志趣相投,入朝为官之后就一直相交不错。 昨日宫里的事,大家都是知道的,江同祖要去当百姓,这个处罚并不严厉,但却很侮辱人,就好像说……他江同祖根本不知百姓疾苦一样。这名声传出去哪里会好听? “惠德,慎言!”马益谦听到好友叫的这么大声都害怕。 太子殿下的权力已经介入了锦衣卫之中,而且太子明显比当今圣上更会使用锦衣卫的力量。像江同祖这样在家里面这样喊,不要以为太子不会知道。当初程敏政在京里说了一句‘太子不过是八岁孩童’,后来不就被知晓了嘛? “我岂会不知要慎言,可国事如此,你我之辈一味慎言、慎言、慎言……又有何益?” 马益谦当然明白他说的意思,也更能理解江同祖的心情。 皇太子处事之风格,现在他们已经明白了,说好听点叫有主见,说不好听就是智足拒谏,文足饰非,昨日朝堂也可以看得出来。 而对于江同祖来说,那一封奏疏扔到地上,基本上也宣告了他仕途的结束。江同祖还未及而立,这么早、这么突然,心理又怎么能平衡? 像这样的人,在京城里还有不少,只要是理念和太子相差甚远的,大多数时候都被冠以腐儒的名头,都是进士出身的天之骄子,有的时候心中难免就会不服气。 “惠德,当初我便提醒过你。当今太子是极聪明之人,想着一本奏疏说服他,是没有用的。”马益谦看了看手里已经碎掉的纸片儿,“不管是弘治十二年左顺门之变,还是如今奏疏被退回,太子的大门,是向我们这些人关上了。他只需要能迎合他的大臣。” 砰! 江同祖气不过,狠狠拍了一下桌子。 “以谄媚之姿逢迎君主,我辈之人不耻为之!” 也不知他这句话是真的为心中大义,还是因为仕途无望。最让他们觉得绝望的是,太子如今刚满十四岁,往后登基、亲政,他们这一辈子算是完了。 “我已经想好了。”马益谦慨叹着,“寻着合适的时机,就上疏请辞,朝中无我等立足之地,又何必强求?往后寄情山水,吟诗诵赋,倒也不失为人生一乐事。” 江同祖似乎还有些咽不下这口气,不情愿附和着,语气中满是酸味:“也是……天下有道则见,无道则隐。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 马益谦有些惊异,他是了解自己的好友的,“惠德何时换了想法?” “不是换了想法,是世道如此,无可奈何。我还有一好友,姓陆名孟,也是和我一般遭遇,我等一同入朝为官,为的是匡扶天下,造福万民,可太子却不需要我们。与其浑浑噩噩度日,不如回归乡野。” “好!”马益谦击节而贺,“惠德有所不知,不止你我二人怀此想法,到时候找些志同道合之人,就此致仕回乡,立院讲学也好,含饴弄孙也好,总归是好过现在受着窝囊气。到那时咱们追一追竹林八贤的风采,后世之人知道我们,也要有几分羡慕!” 这么一说,好似朝堂上的不欢乐事也就算不上什么了。 但隐隐的,江同祖还是有些忧虑。 “只怕……弘治中兴半道而崩殂,天下将乱,你我尘世浮萍,终是挡不住滚滚潮流。” “会么?” 江同祖似乎自己很深信,“当今太子生于皇宫,长于皇宫,詹事府的侍读老师教他一句‘民为邦本,本固邦宁’,他便就这么信了。殊不知,天下士绅乃朝廷根基。况且,我岂会不知士绅欺压百姓?可动了士绅就如同毁了自己根基,长此以往,国家焉能不乱?” “这也就是惠德说天子与士大夫共天下,而非与百姓共天下的道理。” “不错。说句本心之语,当今太子之才能、胆识、魄力确非常人,可是这理念却是不对,一刀一刀的砍向自己的根基,就是以一人敌天下人。便说这次浙江案,往后还有哪个士绅心向朝廷?可惜东宫还以为我是腐儒,不懂治国的道理。” 马益谦听了这些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大明嫡长子 第160节 而江同祖则在这瞬间下了某种决心,“便是你我远离朝堂,也要心怀救国之念。既然太子不听你我之言,那我们就只能缓缓图之。东宫不是建立书院,创立《明报》来影响人心么?我们也要将自己的理念传于他处、他人,汇贤聚才,等待时机,终有一天殿下碰了壁回过头来,会发现我们才是用心良苦。” …… …… 此时的乾清宫,刘健、李东阳、谢迁在觐见。只有他们三人,太子朱厚照也不在。 “……昨日早朝,太子的表现,你们三位怎么看?”弘治皇帝负着手,在殿里踱步,他现在病情好些了,每日喜欢这样活动活动筋骨。 “胆略十足、气势迫人。”刘健这样回应。 皇帝看了一眼李、谢二人。于是李东阳回禀,“殿下坚毅果决,于所认定之事,敢于定计、敢于直面争议。” “谢阁老呢?” 谢迁也逃不掉,但他说的更为简略,“殿下有雄主之象。” “比之朕如何?” 如果是一般的大臣、或是不那么聪明的,都会拍皇帝的马屁。但他们三位在朝中已经那么多年了,除了了解太子,更加了解皇帝。 咱们这位圣上,是继承祖宗的,当年太祖皇帝就是深忧子孙软弱为人所欺、狂喜子孙聪慧能够担负天下,太祖皇帝那会儿还有那么多儿子,现在倒是不必操心了,就这么一个。祖宗的基业、万世的社稷无论怎样都要交到他的手上的。 刘健执礼回说:“圣上于殿下这般年纪时,确不如也。” 这就是大学士的表达艺术,既把意思带到,又不至于把皇帝贬得太低。 其实这几年来弘治皇帝已经看得明明白白,什么年纪不年纪的,“你们不敢说,朕敢说。朕的太子比朕更适合当皇帝,嘿,说来真不知该欢喜还是该感伤……朕治理天下十七载,到最后于祖宗、于天下最大的功劳,既不是治理黄河、任人唯贤,而是给咱朱家生了个心智和手段都直追先祖的嗣君。” “圣上不必如此自谦。”李东阳回禀说:“三代以来,守成之君中陛下可称仁德天子、英明贤君。” “这便是问题所在。”皇帝摆了摆手,“朕是仁德之君,太子就是严刑峻法。朝中有些大臣总认为,朕就这么一个儿子,所以宠爱过甚。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你们也觉得朕宠爱太子难道真的只是因为亲亲之心?你们也算是朕的老师,朕……便是如此不识大体的君父吗?” 三人听了这话,动作整齐的都跪了下来,“臣等不敢。” “朕如果只是宠他,是不会让太子介入朝政如此之深的,他如果没有这个意愿,强迫也是强迫不来的。祖宗的江山社稷,朕又岂敢事之以轻?” “陛下圣明!” “下去之后,你把朕的意思传达传达,天上永远就是一个太阳,没有大太阳与小太阳。” 他们三个都是极聪明之人。 皇帝的意思是清清楚楚的,就是朝臣不要在下面琢磨皇帝和太子之间是不是有什么不合、太子的意思或许不是皇帝的意思之类的。不存在,朝廷里始终就是一个政治中心,没有第二个。 “臣等明白。” 现在就会有臣子自己脑补一番,然后举出很不合时宜的例子,比如李世民让他爹当了太上皇之类的。 “明白就好啊……” 皇帝言尽于此,三个老头儿也就不继续待了。 而此时的朱厚照正在阅读锦衣卫给的密报,士绅真的不可得罪吗? 如果不是知道‘清初奏销案’他就差点信了这一点。 清初,江南的这些士绅群体因为习惯了在明朝时期拖欠朝廷钱粮,所以换皇帝不换做法。结果满清朝廷和他们来个了不讲道理,严令各级官员必须追征士绅的欠粮。当然,事情一开始也和明朝时一样,因为江南一带地方士绅地主势力盘根错节且根深蒂固,单凭皇帝的区区一道谕旨想彻底剪除这些势力显然是不现实的。 但故事的后来则不一样。 顺治十八年,经过一番追缴之后,清廷将还在欠粮的江南苏州、松江、常州、镇江四府并溧阳一县的官绅士子全部黜革,总计一万三千多人,而且旨意十分严厉,不论积欠钱粮多少,一律严惩,就是说一粒粮食都不准欠。 以至于当时的进士叶方蔼因积欠一厘被朝廷罢黜,所谓“探花不值一文钱”之谣即是出自于此。 朱厚照对着跪在眼前的锦衣卫吩咐说:“不要惊动他们,让他们汇聚起来吧。” 一锅端掉,总比满大街找要方便的多。 第一百七十九章 占大义要诛乱臣 张晟自绝以后,礼部尚书的缺儿便出来了。也是差不多这个时候,左都御史戴珊连上三封奏疏请辞,他本就身体不好,再加上先前刘大夏的事使他有些心灰意冷,所以是有些去意已决了。 戴珊这个人,确实也是弘治十八年去世的。因为他是重臣,所以皇帝、太子都曾经让太医院给他瞧过。毕竟已经六十八了,身体的确是有些病症,而且和已故首揆徐溥比较像,就是眼睛不好,几乎已经目不能视。 朱厚照不是医学专业,不过他看着是有些像白内障。 这样的话,六部九卿,其缺有二。 此外,浙江那边一刀又一刀的,其实也会有很多官位空缺。旁得不提,布政使、按察使,这可也都是省级干部。 此外,在东宫介入朝政之后,知府这个职位和之前不同了。此次浙江的湖州、嘉兴、绍兴、宁波、杭州、台州共六府知府全都被抓了起来。这也是缺,而且是知府。 要知道曾经的詹事府左中允杨廷和任青州知府后,现在已经接任王华成为山东布政使了,下一步就是要进京。 所以朝局其实到了要半换血的时候。 更有甚者,好些人看出来,东宫与刘大夏已有嫌隙,如果不是因为弘治皇帝一直偏爱刘大夏,他早就该致仕了。 所以朱厚照近来其实也在琢磨朝局的安排,并且时时召王鏊入宫相商。王鏊不想成为像刘大夏那样皇帝的专宠之臣,所以一般都会奏请带上其他人。 譬如说户部尚书韩文、工部尚书曾鉴,刑部尚书这个时候也不是谢迁兼了,而是一个叫闵圭的老臣,他是弘治十三年就接任刑部尚书的。 闵珪与李东阳是同科进士,当过两广总督、江西巡抚和左都御史这种要职,任两广总督的时候他抓过土匪,破过山寨,但真的等他当刑部尚书其实是执法是较为平恕的。 而且性格执拗,有时候弘治都有些怕他,还私下里对人说过:朕知闵圭老成,人才难得,唯兹事过拗。 其实太子是有些严厉的,按道理他不该和太子相处得来。但是弘治十二年东宫明旨:锦衣卫不得允许,禁止私用酷刑。现在朝中的人都知道,当时听闻这道旨意的时候,闵圭嚎啕大哭,随后自己到宫门前行臣子跪拜之礼。 或许正是因为知道残忍,所以他才慈悲,因而他一直对东宫这道旨意推崇备至。其实这一点也不夸张,当时的人对诏狱实在是害怕、厌恶那是言语都难以描述的。 除开这两位尚书,像户部侍郎顾佐、从太仆寺卿升任兵部侍郎的梁储也都经常在东宫出现。 从弘治十年到弘治十七年,朱厚照身边其实也聚集了不少大臣,这些是老一辈。 年轻一辈还有外放任职的费宏、在詹事府任右谕德的靳贵等等。 当然,最为朱厚照期待的,是因王鏊讲学围聚在一起的大量五品、六品的官员。虽说免不了有人投机所以混入其中。但他混混小官还行,混到大官还混就不容易了,即便真的混成了,那也是人才。 这种格局下,东宫在朝堂中的政治力量其实一点不弱,甚至很强,因为内阁基本也是支持他的。 说到底,朱厚照处理政事并不违背儒家太多,只不过有时候严厉了一些,但赈济灾民、治理河道、轻徭薄赋、整顿马政,哪一个也不是昏君所为。 只不过因为严厉,所以在这几年不断的处置了一些官员,他们不得志、朱厚照又不完全契合儒家观念里的圣君形象,因而不满的情绪也是有的。 但说一句东宫就是大半个朝堂,倒也不为过。而现在这个礼部尚书之职就看太子愿不愿意拿下来了。 王鏊其实也给出了建议:分别是南京兵部尚书林瀚、南京国子监祭酒章懋。林瀚当过礼部右侍郎,比较合适。章懋呢,他是真清官。 现在朱厚照聪明了,他让毛语文建立一个专门的文官档案司,就是摸摸那些上疏的人背后有没有什么利益纠缠。好在大明的文官也不都是表面仁义道德的,这个章懋就真的清贫,档案记载叫:俸禄仅赡朝夕,未曾置买田产,衣食无资。 据说他的家人在青黄不接的季节要吃麦屑充饥,如果宴请客人,就要尽量捡清明或者冬至,因为这种节日会有祭祀所剩的贡品。 王鏊知道,太子不是真的执着于打击大臣,他是讨厌那种伪君子。如果你真是君子,那是没事的。在明朝这种吏治环境下,能贪而不贪,这可不容易。 所以章懋虽说只是国子监祭酒(最高学府校长,也有点今日教育部长的职能),但王鏊还是推荐了。 今日这些人聚于东宫,其实是有点廷推的意思。朱厚照也不会不给他们机会说话,所以王鏊说完,他便问道:“各位先生,你们觉得呢?” “微臣以为南京兵部尚书林瀚可任礼部尚书。”韩文先是说话。 毕竟林瀚的履历大家是知道的。 “臣附议。”梁储和顾佐都没意见。 朱厚照站了起来,“浙江那边来了消息。光禄寺卿钱士与浙江的犯官有染,他们一个在地方、一个在京师,倒是打得好配合。都是识字读书的人,本宫有时候都不理解,他们写那样自己都不信的奏疏,怎么敢送到君前?” “前些日子,本宫翻《宪宗实录》,其中提到,成化二年,宪宗皇帝欲于元宵节时大张灯彩烟火,与民同乐,共享盛世。章懋听说后,急忙上疏劝谏,言四川、江西、湖广都遇到旱灾,赤地千里,百姓嗷嗷,张口待哺,皇上怎么能在这个时候说天下太平?像是这样的奏疏许多人也上过,可一转身自己却是贪官污吏。这就是钱士、徐若钦等人与章懋的差距。” “现如今,朝廷中也有人说东宫太子智足以拒谏。却不想着本宫拒的是什么谏。如果是章懋这般,劝本宫节省用度、心忧百姓的,本宫又怎么会拒?” 听太子的意思,这是要用章懋了。 “史书中也有如唐玄宗一般,登位之初励精图治,到了晚年便怠慢朝政、宠信奸臣的。各位先生,如果本宫将来有一天作风奢靡,忘记了天下百姓,你们也要像章懋这样提醒我啊。” 王鏊等官员听太子这话自然感叹称颂。 现在有些大臣说太子这个不好、那个不好。可为什么像他们这样,也属清流的大臣一个个信服于太子?说到底,接触的多了就知道,太子从来就没有什么享乐奢靡、放纵厂卫的毛病。 别看现在锦衣卫比原来存在感强,可太子不让他们为非作歹,他们谁又敢?实际上反而被太子管起来了。 当然护短就是另一回事了。 “殿下,今年章懋的发妻去世,他一直在请辞,因而怕是会不接受朝廷的委任。”户部左侍郎顾佐上奏道。 朱厚照眨了眨眼睛,“不接受可以去请,既然是真的清官,朝廷展现求取贤才的姿态也是应当的。丰熙,你写个条子,调章懋任左副都御史,林瀚任礼部尚书,随后让刘瑾递到内阁。” 左副都御史,不是左都御史? 接着,太子揭晓谜底,“至于左都御史,戴总宪致仕后,就让原副都御史张敷华接任吧。” 张敷华这个人能力也是不错的。 所以最后太子没有完全按照王鏊的建议来,还是略作改动。 但各位大臣都没什么意见,他们其实已经习惯了,执礼并称:“殿下英明!” 这并不是针对王鏊,基本上每一位大臣的建议,或者奏疏,即便是亲信,朱厚照都会略加改动。除非真的是非常合适。 这和太子与大臣的关系如何无关。 这是权力运作的其中一张面孔。 就是告诉所有人,朝中大小事情你们可以提建议,但是最后以我说的为准。再微小的改动也是改动,改了,就给我照此执行。 否则,皇帝如果总是听一个宠臣的,他说什么就是什么,那样会有问题。也许这个宠臣真的很厉害、也很公正。但是次数多了,时间久了,旁人就会觉得:咦?他说话就管用,皇帝就喜欢听他的,那我找他不就可以了? 权柄操之于上。这句话不能只是说说而已。 不过这条子送到内阁,李东阳却咂摸出别的味道来。 “……章懋这个人老夫是知道的,成化年间就有‘翰林四谏’的称号,他总是以便民为法,以利民为论,堪称两袖清风,但是又性格刚毅、不知变通,殿下怎么会骤而启用他?” 太子的政治才能,他们是不会轻视的。如果你不理解他的政治行为,那就是你的问题,不是太子的问题。 “皇上昨日与我们谈话,怕是也听闻了朝中大臣有些非议,一是浙江案的处置万分严厉,二是太子退回奏疏、谏言不纳,皇上有此考虑,殿下是不是也会考虑这一节?”谢迁试着分析道。 “你的意思是……东宫软化了态度?”李东阳有些不问,直接反问。 至弘治十年到今天,他们还没见过这样呢。 刘阁老抚着这个条子,眉宇之中似有某种明悟,看来,又是要占大义而诛乱臣了…… 大明嫡长子 第161节 “宾之,于乔,近来内阁要多多约束群臣。入宫奏对,下值回家,都要严守礼法、纪法。既然是朝廷命官,就要要有命官的样子。” 太子当政,与当今圣上是很不一样的,原先大家还指望皇帝居中调和调和,但昨日一番奏对,刘健很明白皇帝的意思。 皇上是因为太子聪明,善于治国才放权的,想想也是,一个皇帝怎么可能仅仅考虑父子亲情,就放任他胡乱逮捕、处决那么多大臣。 说起来,皇帝最近清闲了起来之后,就开始琢磨别的事,人闲是非多嘛。 其实先前弘治皇帝觉得自己身体不好时就已经在想了,他害怕自己时日无多,作为父亲其实会想要看着自己的儿子成婚、成人。身体恢复一些,又有力气了,就去和张皇后相商。 “照儿处理朝政,其实辛苦的很,要不要找个人照顾照顾他?” 《明会典》记载:祖制,皇嫡子正储位,众子封王爵,必十五岁选婚,出居京邸。 祖制是到十五岁,但特殊情况下也都会推迟或者提前,最著名的就是万历皇帝的儿子朱常洛,因为万历皇帝不喜欢他,导致他的婚期严重滞后,到二十岁才大婚;弘治皇帝本人也是推迟到十七岁,这与宪宗想更换太子有关,所以也是弘治心中一痛了,现在他可不想让儿子再来一次。 此外,皇室婚礼程序非常复杂,从准备到结束,时间跨度通常要在一年以上,毕竟又不是给家里宠物猫配种,哪能随随便便。 所以皇帝的考虑虽说早了点,但闲出这种结果倒也不奇怪。 第一百八十章 圣君所为 浙江的消息来了之后。 朱厚照在和大臣们商量处置办法,因为事涉淮王这样的宗藩,而且真的全扯出来,拔出萝卜带出泥,估摸着大明朝的官员都得给粘连上。 “淮王是哪一系?” 自家‘亲戚’实在太多,他自己都记不住。 王鏊、韩文等大臣也见怪不怪,淮王在朝中没有存在感,太子不知道也难怪。 户部左侍郎顾佐言道:“回殿下,淮王系为仁宗皇帝第七子传袭至今,当今淮王已是第四代了。” 仁宗……朱厚照仔细一想,这关系远的,他都不知道要怎么叫。 “事涉藩王,本宫还是要向父皇禀告,使父皇知晓。”朱厚照微微垂眉,“不过本宫可以向各位先生承诺,此事即便涉及宗藩,也不会发生刘大夏所言之事。” 弘治十七年二月,刘大夏奏请凡属非祖宗留下的旧制而危害军民的,全部呈上革除,其中不少都是对权贵不利的,因此权贵们极力阻止,弘治皇帝拿不定主意,就下旨廷议后再讨论。 于是刘大夏就回奏:事属朝廷外官,全都批准。稍稍涉及权贵,又令讨论核实。臣等很愚蠢,不知为什么? 这件事被外臣作为刘大夏的光荣事迹而庆贺,刘大夏的忠臣形象更加逼真,史书上也会留下他的美名。 朱厚照所指也是这件事。 “殿下言重了。”王鏊是知道皇太子心志的,“圣上历来以亲亲之道为重,此事殿下还是莫要勉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韩文、顾佐一听,王鏊和太子的关系竟已经到了这种程度。其话意不就是说,等你将来成了皇上再办这事不迟。 “此外……微臣以为此次浙江窝案,不应再牵扯其他省份。”王鏊颇为急切的说:“浙江的案子纷繁复杂,一旦放任其任意牵扯,那么江西、河南、湖广甚至京师全都难以避免,眼下山东有旱灾、北方还有鞑靼环伺,实在不宜将各个省份都搅得个天翻地覆。殿下,恕臣直言,此次去浙江的两位,毛语文份属锦衣卫,张永则为内官,厂卫共行此事本就已经为人说三道四了。” 朱厚照放下脚,偏在一旁,他倒没什么神色,只是眼神看向另一边,“闵尚书,你怎么说?说起来,你还是浙江湖州人,浙江的山水民情,你应当是了解的。” 闵珪一听就不大满意,“殿下是大明的太子,微臣与各位同僚一样,也都是大明的臣子,不应有浙江和江西之别,浙江巡抚王华亦是浙江人,他能秉公持正,微臣为何不能?” 朱厚照哭笑不得,指了指他,“都说你闵朝瑛脾气古怪,性格执拗,我看还真是那么回事。我只是说你对浙江更了解,何时说过我有门户之见了?” 闵珪稍稍微脸红,倒是也干脆的作揖,“若是没有,那臣向殿下请罪,是臣失言。但臣的心迹,还是要向殿下禀明的。至于浙江此次贪腐窝案,其情状触目惊心,若不处置,朝廷就会尽失民心,因而臣作为刑部尚书也是赞同的。不过臣以为以后,不应如此查案,一来动静太大、人心浮动;二来极短的时间内处置上百名官员,实在来不及细细审案,其中不乏冤假错案;三来于殿下之名声,也是大不好。” 朱厚照点点头,“闵尚书的建议本宫受下了,否则你又该和本宫闹你那倔脾气了。” 太子是带着笑意说的,闵珪也不恼,轻晃着脑袋道:“臣是为国直言。” 真是个倔强的老头。 不过说起来,朱厚照也觉得,浙江的事的确不应扩大,把全国的官员都拖出来犁一遍,国家也不会马上就好的,这不是他的目的。 将浙江的商人势力进行一定程度的瓦解,让梅可甲的走私能够继续,他的目的就已经达到了, 政治目的。 说到底,这其中冤假错案是少不了的。 但历代政治家骤兴大狱,从来都不是事实办案,而是政治办案。也就是说,它不是以破案为目的,而是以政治为目的。 如果在这个过程中,有些人被牵连而遭受了不公正的对待。 ……只能说,这就是政治。政治的表面当然有公平、真相、诚实、正义,但也仅在表面而已。 个人是时代的一粒尘埃,个人的命运因某个大事件而完全改变,这种事从未绝迹,也不是朱厚照独此一家。 王鏊和闵珪所讲的,都是老成谋国,也都是真心为国、为他这个太子,朝中有些人上疏是各有目的,那么他不会听,但自己人当然不一样。 “对了,这次查案,附带在浙江应也能抄出些银子。大司徒。” “臣在!” “山东赈灾的银两还有短缺么?” 韩文马上跪了下来,“殿下所行许多事都颇多争议,但臣知晓,殿下才是真正的仁厚爱民,先前刘大夏不知,还言殿下取银存于私库,岂不知殿下是有私库而没有私心。臣代山东百姓谢过殿下之恩!若是殿下允许,臣请银六十万两。” 有私库而没有私心。 朱厚照听了这话算是心中舒坦些。 人生在世,总是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这个他习惯了,也看得开。但是若真的有人能认同他,那还是不能免俗的要开心一下。 “这个钱本宫允你了。”不过朱厚照有些奇怪,“可你先前不是说,缺银八十万两么?还有二十万两从哪里来的?” 韩文回奏道:“如果是大兴土木或者采办名贵宝物,臣自是想不出二十万两银子的办法,但赈济灾民,微臣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找出银子来。这二十万两微臣已经派专人到邻近的省份购粮,运往山东了。” 朱厚照忍不住哈哈大笑,并煽动得众人说他,“你瞧瞧,人人都说这个韩贯道老实,我看你们都叫他给骗了!” “哈哈!”王鏊、闵珪、顾佐等臣子都忍不住畅怀大笑。 “韩尚书,你这个话回得叫本宫欢喜。如果天下的臣子都像韩贯道一样,我大明受饥的百姓怕是要少一半都不止。”朱厚照略有振奋,颇为正式的说:“韩文,你已是户部尚书了,管钱粮的官,你是最大。孤就只能赏你个太子太保了!” 太子正式,韩文自然也马虎不得,他马上行跪拜大礼,“微臣得殿下简拔而大用,所为者报殿下知遇之恩尔,万不敢居功受赏。” “不,该赏的肯定是要赏。不是因你嘴上功夫好、回答的好。而是你这差事办的好。当年本宫第一次监国就说过,本宫盯上了齐宽案后涉及分田的几个县的钱粮,你任大司徒领导有方,管理有道,几个县的情况都不错,这几年来你又花力气裁冗食、节冗费,成效还是有的。这赏你受得。” “臣谢殿下厚恩!” 韩文在朱厚照的手中的确大用,主要就是他这个人还算务实,有才能又实心办事。 当然国库有时候没钱,这也不是他的问题,明朝的财政模式,就没几年富过。 今天东宫议事之后,各官员又是心满意足的去了。哪怕旁人没有受赏,可韩文与太子的对话也让他们感到欣喜。 他们都是老臣,至少伺候过两个皇帝,君子小人、昏君庸君的历史也读了这么多,有多少像当今太子一样真的用心治国,关爱百姓的? 现在这官当的至少心不累。 倒是刑部尚书闵珪回府的时候,碰到自己长子的二儿子闵秉生刚刚回府,其实算起来这也是他的长孙了,因为闵秉生之前的那个儿子出生后不久后就夭折了。 闵秉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宝物还是遇上了什么天大的好事,回到府中整个人异常欢乐,走路蹦蹦跳跳、碰到下人也开心的大方赏赐, 闵珪看在眼里,不禁闷闷得哼了一声。 传统教育里,像这样不稳重的表现肯定是不合格的,闵珪对自己严格,对子孙就更不要提了。 过后不久,闵秉生到他的书房里跪着, “爷爷,孙儿知错了。” 闵珪扔给他一本书,“我让你读韩昌黎的文章,你读的如何了?《送董邵南序》你看懂了没有?” 闵珪那个性格,家里的人都怕他,闵秉生也不例外,被这么严厉的斥问,他当即是话都说不出来。 闵珪更加气愤,“说!今日干什么去了?是否又和什么人在一起厮混?” 闵秉生不敢隐瞒,“回……爷爷的话,今日孙儿是和曹季义等御史去了诗会。” 什么诗会,闵珪还能不知道自己孙子的尿性,诗会哪里有诗,怕是只有名妓和舞曲。 不过曹季义这个名字让他警觉,上次太子早朝斥责的御史中,正有其人。 “你们在一起说什么?” “也没什么,就说了……说了东宫退还奏疏一事,这件事先前还未有过,所以孙儿就是好奇听了一听。爷爷,你不说殿下是明主么?怎么会退回那么多奏疏?” 闵珪闻言脸色大变,他已经听出孙子言语中对太子的质疑,当即更加恼怒,“无知小儿,你知道什么?!太子每日所行、所说没有一样不是为了百姓,还有你,你以为跟着这些人说几句忧国忧民的话就显得你了不起吗?给我回屋读书去!没有我的允许,不准再出府!” “爷爷!太子在浙江杀了那么多人,孙儿亲口听到这里面有被冤枉的好人呀!” 闵珪没想到这小王八羔子还敢抵抗,“来人!把他给我关起来!” “爷爷!”闵秉生大喊,但还是给府里的下人给拖了下去。 闵珪不知道是谁在背后传这些话,但自己的孙子他是不会再放出去了,否则不知道惹来什么祸事呢。 说来他都为殿下感到不值,在他看来,太子的品性甚至好过圣上,皇帝还动不动就要修个道观庙宇什么的,太子自己就极力反对这些东西。在对待宗藩问题上,也是如此。 再看看韩贯道,那是给百姓造了福才得到的封赏,这根本就是圣君所为。 现在这个问题可大可小,但闵珪想了想还是决定写一封奏疏上去,替太子声张的同时也提醒一番,有些人、有些话是不能放任而为、放任而说的。 而此时的太子却没找着父皇,绕了几圈才到坤宁宫,结果皇帝一句话就给他干晕了。他才十四岁就要成婚! 第一百八十一章 下次一定 朱厚照想起来他前世那个公务员父亲,没退休之前每天忙得见不着人影,他自己在别的城市工作,基本一周不会有一个电话。 但退了休之后不停在微信上给他发女孩儿照片,总是问这个怎样、那个怎样。 他现在内心升起了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坤宁宫内,弘治皇帝和张皇后聊得火热,仿佛已经忽略了儿子,而且听那意思,都已经在畅想得一个皇孙时的美好场景了。 这让他很无奈,这会儿找媳妇儿,肯定是和他年岁相近的吧? 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女娃儿……一细想就觉得有些颤栗。 “……照儿的身边虽说也有太监宫女照顾,不过说到底那些只是奴婢,总是缺一个贴心人的。” 张皇后本就是女性,对这些更为有兴趣,而且她比弘治皇帝还要闲! 一旁的皇帝则眉飞色舞的应着,其实他本是来商量商量,但张皇后附和得很到位,像是让他终于找到一件可做的事情一样,于是, 大明嫡长子 第162节 激动了。 “皇后说的不错。况且朕的太子选妃,必定是方方面面都是极好的良家女子,这样一来说不得就得明年了,再加上钦天监勘选吉日,或许就得到后年了。”皇帝一板一眼的还尝试说服太子:“所以照儿,你刚刚说早,其实一点也不早啊。” 朱厚照都满脸黑线,后年的事你现在急什么!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太子妃还是要好好选的,说句不孝顺的话……万一他也找个像张皇后这样的太子妃。 那完蛋。 他每天前朝处理复杂的政事,回到后宫还得对付这婆媳俩,那可真叫一刺激了。 太子在思索这件事,皇帝看他一直不说话还以为是又什么想法,所以稍稍缓了一下振奋的情绪,“照儿可是很不愿意?” 朱厚照回过神来,摇摇头说:“倒也没有,儿子只是在想,似乎很久没看到爹和娘这样开心了。” 这话说得弘治和张皇后心中微微一暖,望向儿子的眼神都要亲情泛滥了。 “虽说儿子的确觉得是早了点,不过看到爹、娘能这么开心,还是替儿子操办,那么说什么也不能辜负了这份心意。” 对于他来说,早结婚、晚结婚都得结婚,十六岁、十四岁都很早,没多大区别。扭扭捏捏的非得说要等到完全成年了再成婚其实是无端给自己找麻烦。 真是如此,为了这事儿,不知道多少大臣会连续不断地上疏,说得大一点,也是侵占了朝廷的政治资源。 再说,弘治皇帝对此事还展现出了极大的兴趣……朱厚照总是想着弘治十八年这个关口,所以觉得能叫他开心些,还是开心些…… 结婚就结好了,反正他是太子,未来还是皇帝,总不可能在这紫禁城里天天谈恋爱。 弘治皇帝看太子答应了,不禁心中欢喜,他担忧太子有些情绪,便再一次解释:“照儿,等你成婚生子,便知道为人父母的心情了。诞育一子,从呱呱坠地开始,到他开口能言、懂事成人再到娶妻生子,这都是当父母很期盼的事。你是太子,将来这大明江山也要靠你,我传至你、你再传至我的孙子,如此代代相传,才能不负祖宗的遗志。” “爹的话,儿子明白的。”朱厚照不是小女儿的纠结心态,尽管有些突然,但定了就定了,“不过儿子有个请求,也请爹答应。” 弘治皇帝心情极佳,还开上了玩笑,“不答应,你便不做了嘛?跟老子还客气上了。” 张皇后盯了他一眼,嗔道:“照儿是懂礼。” “是是是,好,你说吧。” 朱厚照说道:“朝廷选妃,所遣的内监宫女,能否让儿子来安排?” 皇帝和皇后相互看了眼,这什么意思,朝堂事他自小耳濡目染懂就懂了,怎么男女之事还要插上一手? 张皇后有些意见,“照儿,你每日要么读书写字,要么与大臣处理政事。这男女婚嫁,还是让我们来为你操持。” 他们是害怕,儿子小毕竟,不懂那些事,然后提了些奇怪的要求,选了不得体的人进来,那就麻烦了。 朱厚照挠了挠额头,有些尴尬……这要咋说,还能说我都懂么? 他其实是想做些更细的安排,让自己人,有些话他就好说。 “娘,儿子没有别的意思。”朱厚照动了脑筋,好好解释说:“就是想着,太子的妃子也关乎皇家的脸面。务必要选性格温婉的,首重家世、其次人品。可家世还好甄别,这人品又瞧不出来……儿子这太子妃选的,不就是撞大运了么?” 皇帝说道:“这不怕的,若想看清楚品性,倒是可让她们在京中多住些时日,以便观察。” “爹,那会儿她们都知道自己有可能会被选上了,言行举止定然不是原先的模样。” “那你要如何?” “儿子想派些年纪合适的宫女混在其中,没有太监、没有太子,私下里才能瞧得出她们的真品性。” 这可真是用心良苦。 不过张皇后听这话也打消了疑虑,原来是为了品性……还好不是什么奇怪的要求,太子本来也是不懂的。 而对于朱厚照来说,他没办法不用心良苦。 结过婚的都知道,漂亮这种特点它管用、但最为重要的肯定是性格,品性不好的人天天给你出那种‘我和你妈你要谁’的婆媳难题,那日子谁爱过谁过,反正他不爱过。 另外一个,他现在是太子,身材、模样、包括皮肤这些,选的过程中都是有人把关的,换句话说,漂亮对一个太子妃来说是基本条件,在朱厚照这里也不算珍贵稀缺。 不要说不漂亮了,有些瑕疵都进不来,所以这不必他去担心。再说句不要脸的话,他头发白了都能找到漂亮的。 皇帝点点头,“太子选妃是针对全国十三到十六岁的良家女子,由各省集中而后汇于京师。这样的话,两京一十三省可各派遣两三宫女先混在里面,除了内监,旁人也不会知道的。” “那儿子这里谢过爹了。” “好,这事儿就这么定了。”弘治皇帝站起身,“其他也没什么了。照儿,爹和你一起走。” 张皇后在宫门口相送,皇帝领着太子并一帮太监宫女行走于宫内。 “照儿,你到坤宁宫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朱厚照心说,弘治皇帝有时候也不是那么迟钝的。 “是浙江的事,先前湖州知府徐若钦上疏,言儿臣与民争利。可这次浙江窝案爆发之后,锦衣卫一查,徐家不仅自己行走私之事,而且和淮王有些关系。走私毕竟有违国法,徐家就通过朝廷的藩王为其提供便利和保护,事后再和淮王府分食其利。” 皇帝负着手,一听说这话先前开心的表情便不见了,而且事涉亲人,他多少还是有些觉得心痛的。所以低沉着问:“你准备怎么做?” 朱厚照说:“淮王是仁宗皇帝第七子那一脉传下来的,怎么说也是咱们朱家自己人。所以儿臣觉得不可动杀心,削其爵位,贬为庶民如何?” 弘治听前面半句话还觉得太子要照顾自家人,结果后半句风云突变。 “贬为庶民?这样的话,天家血胤流落民间,我朱氏一门免不了有人为刁民恶官所欺,九泉之下,我怎么和祖宗交代?” 朱厚照则说:“父皇顾念亲亲之情,可淮王一系藐视国法,与奸人合谋获利的时候,可没想过这是挖大明朝的墙角啊。” “啧。”皇帝转过身,商量似的说:“我也不是说不惩罚,但略施小惩即可,何必要贬为庶民?” “这次不好小惩了,还是下次吧,下次一定。”朱厚照也嘟起了嘴,有些不乐意的样子,“这次浙江案儿臣是驳回了多少奏疏,硬顶着做下来的。其中多不容易,父皇也是清清楚楚的。口号喊得震天响,结果落在实处又是处置不公允,往后叫天下臣民怎么看儿臣?” 弘治皇帝纠结了起来,太子说的也不无道理。这不二月份时,刘大夏还揶揄过他,说皇帝偏私,外人就按律处置,自家人就是另外一种态度。 “浙江案,就一定要这么处置?” “一定要。腾骧左卫都派到浙江去了。儿臣现在是骑虎难下,能做要做,不能做也要做。否则,儿臣这次丑就出大了。”朱厚照有一种躺下了,你看着办的感觉。 反正要保下淮王,那就牺牲儿子。 弘治皇帝眼珠子乱转,结果一抬头看到太子摊着双手等他说话的样子,便敲了敲他的脑袋,“你这个小混蛋,平日里办法多的很,现在却说没办法。你这不是和我耍无赖吗?” 朱厚照不让了,掰着手指头和他算账,“儿子怎么就叫耍无赖了?爹你看,我现在每天批阅数百本奏疏,完了还要接见那么多的大臣,时不时的国家还有些突发状况。李东阳不是说山东有旱灾么?百姓嗷嗷待哺,这得管吧?边关还动不动就报军情,这也得管吧?可儿子又能怎么管呢,无非就是有功就赏、有过就罚,现在淮王犯了事,我正是考虑……” “哎,行行行。”皇帝施法强行打断了他,“你的辛苦我都知道。浙江的事,淮王的事,你就那样处理。但是下次……” “是儿臣记着呢,下次一定!” 第一百八十二章 船只 淮王最终落得个贬为庶人的结局,朝廷下旨在淮王子嗣之中重新择一品性端正之人袭位。 这样一来朱厚照可以交代,毕竟把一个王爷废了这算手重了。而其他藩王也不会反应太激烈,到底是没有把淮王一系全收拾了,太子还是念些情谊的。倒是淮王经此打击,往后王府用度,怕是不会像之前那么宽裕了。 而淮王的事也让弘治皇帝想到另外一茬,回到寝宫之后,他下旨召英国公张懋入宫觐见。 英国公张懋是河间王张玉之孙、定兴王张辅庶长子,论勋贵之圣宠,英国公几朝以来都是宠冠勋戚。而且执掌京营、五军都督府几十年。 有的时候,像朝廷宴郊祀庙这类活动,都会遣他代行。 乾清宫内,弘治又缩到被窝里头去,萧敬帮他盖好腿上的被褥。因为皇帝身体不好,一旦天冷,他都会这样,英国公又是自己人,皇帝就不客气了。 “萧敬,赐座。” “谢陛下。”英国公现在也是白胡子老头儿,一直站着也受不了。 “今日召你过来,是朕有些话,想来想去还是和你先说说为好。宣宗皇帝以后,我大明的皇后历来都不选勋贵、重臣之家,不过浙江窝案之事,朕也一直在琢磨,朕的太子是不是不适宜这种做法。” 这种话像是拉家常,但英国公显然没想到入宫是为这事。他现在动作缓了,身材发福了,外人都说他为人敦厚,但是身处朝廷中枢,只是老实可做不到几十年不倒啊。 像是这个话,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讲给外臣听肯定不合适,也就是和他叨叨一下。其实也是皇帝展现他们之间关系亲密的表现。 说不得也是皇帝有些在意,浙江案后朝中一些人的闲言碎语。 这倒不管,先回应了皇帝展现亲密关系的行为再说。就跟谈恋爱一样,人家有了表示,你不能没反馈。 于是英国公“闷头”就表明心迹,“陛下,臣不知道什么适宜不适宜,臣只知道张氏一门累受国恩,无论外臣们怎么说,英国公是一定忠于陛下、忠于太子的。” 他这个话回得基本和皇帝之前的问题沾不到边。不知道的人自然就会以为是敦厚。但实际上是拿捏了皇帝的心思。 “没说你。”弘治皇帝果然笑着摆摆手,“朕是觉得身体日渐虚弱,太子呢,很聪明,谋略、智慧也都远超过我这个当父亲的,但唯一令朕担心的就是他有些严苛。” 英国公想了一下太子的种种行为,赞同的点头,“殿下的确眼里容不得沙子。喔,臣明白了,陛下是觉得殿下若能不按祖制,迎娶大姓之女,那么娘家还可以为殿下添些助力。若是平常的良家女子,可能就没了这个好处。” “……是。”皇帝眼神幽幽,“朕在,太子还能考虑朕这个老父亲的心情,手段稍加柔软;一旦朕百年之后,太子与许多人之间的缓冲便没有了。对了,今日朕与你说的这话,还未与旁人说过,太子也没有,所以英国公要保密。” “臣明白,臣的嘴巴紧得很。”英国公心说陛下也真是用心良苦了,“不过太子殿下是极聪明之人,只要朝堂之中有人提出这一点,用不了多久,殿下也就能猜得到。” “猜得到另说吧。就是朕的这个提议,英国公觉得如何?” “陛下如此诚心待臣,那么臣也就说上几句心里话。不对之处,望陛下不要见怪。” 这话是客气的话,弘治皇帝脾气好的很,堂堂英国公,只要不是疯了、乱说话,皇帝是不会怪罪的。 “尽可说来。” “是。臣以为祖宗定下本朝皇后娶寻常良家女子的国策乃是为了防止汉唐外戚之祸。祖宗们是担心,守成之君锐气不足,为人所欺。但于本朝而言,自不必担心,现在朝堂之人人都看得出殿下将来必是一代雄主,外戚擅权的情况很难发生,因而陛下想要稍易祖制,所虑也无不妥。不过,臣以为还是照祖制而行为上佳。” 弘治皇帝不解,“为何?” “祖宗定了这项祖制依臣看利远大于弊,若是轻易改动,则难免后人以此为例。再者……”英国公露出笑容,缓和皇帝有些紧张的情绪,“陛下真的觉得殿下就缺了一个外戚助力?” 乱是乱不了的,文臣武将皆有唯太子马首是瞻的,他们当中也有不少人等着太子登基,他们也好一飞冲天,所以英国公这么说倒也没错。 但从弘治的角度看,他总是要把能考虑的都考虑到,做好万全的准备,否则怎么好放心呢。 “听英国公这么一说,似乎意义也不大,朕是难免关心则乱。” “为人父,是会如此。不过陛下应当相信殿下、相信臣才是,便是朝中有些宵小,他们也翻不起风浪。” 朱厚照大抵不知道,他这个老父亲为他考虑到了这种程度。从皇帝的角度考虑,太子做的事当然是激进的。 但朱厚照自己是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的,且不论是政治力量还是军事力量,他都是有的。 淮王的处置办法定了以后,浙江窝案的结局也就不再有变动的可能。不久后,内阁明发旨意,要求将浙江涉案官员全部拘捕,并槛送京师。 其中有幸运的,像光禄寺卿钱士,可以免去冬日赶路之苦,直接从家中抓到刑部大牢。 而在浙江,其实拘捕行动一直在持续,连带着南直隶官场都有震动。 等到京师的旨意一来,张永心中大定,他吩咐下去,“将贬淮王为庶人的旨意去告诉那个徐若钦。看看他还有什么倚仗!” 当日提审徐若钦,这个家伙始终嚣张的很,说到底是觉得后面有人罢了。 接着张永还感谢梅可甲,“当日听闻涉及淮王,咱家差点就被唬住了,还好有梅老板一边上奏、一边抓人的建议,才不至误了殿下的大事。” 大明嫡长子 第163节 梅可甲不敢居功,谦虚的说:“公公言重了,都是为殿下效力,在下不过尽力而为。” “这样的话,当年殿下所说的开海之事,或许应当能成?” 梅可甲摇头,“不然。在下以为时机并未完全成熟,只能说成了一小半。公公,开海是为了贸易。贸易就要有稳定、和平的环境,可海上是有倭寇的。” 梅可甲心说,那是真倭寇。 “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如果海上的倭寇不除,或是没有足够的力量抵御倭寇,那么海禁一开也不过是放沿海的百姓出去为人掳掠。到那时,朝廷管还是不管?” 不管肯定说不过去,但是管又拿什么管。 “这还并非最主要。最主要的是,海禁是祖制、是国策,如果要改,那么必须是改了之后大有成效,一旦效果不及预期、或是带来新的问题,那么政治上的压力就会很大了。” 简单的说,属于一种政治冒险,而且冒险失败的话,可能未来很长一段时间都改不了了,因为后人都会以这次失败为教训。 “所以……” “所以最好能有一支水师舰队。而舰队的基础,则是船只。” 可惜,三宝太监的大明宝船已经是往日风光了。其实梅可甲早就想提船只这个事了,但一直没有合适的时机,现在浙江的局势有了变化,有些话他就好说了。 所以在张永回京时,他也准备了一封给东宫的信附上。 这也不能怪他担忧,弘治十三年的时候,有人上疏要禁止任何人建造远洋船只,禁止保留超过两根以上的桅杆帆船。这事当时还引起了些风波,最后也是以东宫震怒才告结束。 而对于张永来说,造船的事他没啥好办法,眼下最为要紧的是将这些人顺利押往京师,估摸着都那时也该是腊月了。 第一百八十三章 乱后有治 大自然是讨厌真空的。 浙江案中,尽管钱、徐、宋等一帮商人家族被强势逮捕,但他们离开后,不代表这些生意就没有人做了。多少中小商人都在等着蚕食这些空白。 而浙江要由乱转治,王华这个巡抚肩上的担子最重,办案子他还可以听听张永、梅可甲等人的意见。但百姓的生活可不是看朝廷办案子,田要种、丝要织,一切民政事务还是要回到正轨,他这个巡抚也才好向朝廷交代。 且王华是詹事府出来的人,早在弘治十二年,他就知道太子最重实务,所以一批批的犯官启程京师之后,他也开始收拾这个烂摊子。 老话讲,无农不稳、无商不富。 商人虽然地位不高,但物资流通还是要靠他们。而商业首在稳定的社会环境。 所以王华做了两件事,一是整顿浙江各府、州的治安情况,尽快肃清大案之后的影响,反正抄家也抄出了银子,他申请一些作为饷银,还是可以的。 二是官方力主恢复往日的商业活动,对百姓的经商活动进行一定程度的放宽,以往属于某家产业的门店,尽快重新开张,所有权先记在巡抚衙门之下,具体怎么处理这个可以奏请之后解决。 主要是一些织丝绸的作坊,因为涉案人数多、每一个家族几乎都有几十家大大小小的作坊,现在合在一起所存有的织机数量则达到了一万两千多。 丝绸是梅记的主营业务,梅可甲旁得倒不关心,就是想把这丝绸作坊给统一起来。统一生产、统一管理再统一销售,当然销售当然还是走私的了。 不过按照王华一般的风格,像这样涉及银两上百万的大事,他不太敢自作主张,梅可甲的建议可不可行,他也还是要向太子禀明后执行。 但不管怎么说,百姓求存是天然的动力,不要说几个商人没了,就是皇帝没了,该干什么还是干什么。 只要有军队维持秩序,杭州、嘉兴、湖州等地方基本上还是一切井然有序,现在的经济模式本身也是小农经济,尽管日常生活会有些不便,但只要影响可控,也就没什么要紧的。 另外,现在是年底,明年的春耕是万万不能耽搁的。 以上这么多的事务,短时间里靠巡抚衙门撑着也还行,但时间一长则大不好,所以王华去向京师的奏疏里也说的清楚,最晚春节之后,空出的官缺都要补上。 东宫、内阁已经不再像之前那般关心到底抓了哪些人,现在关键是抓了人之后的浙江也得有人管。所以近来浙江和京师文书往来频繁,其中大半是要请示太子这些事情。 朱厚照给自己专门开辟了个办公场所,屋子里摆下一张张书案,这都是给他的“秘书”的,像丰熙、靳贵都在,因为人手不够,又让王鏊推荐了两人,都是比较讲究经世致用学说的才子,一位是乙未科二甲进士15名的汪献,还有一位壬戌科二甲进士第75名的郭尚礼。 这些人是单纯的秘书,所干的活儿就是把朱厚照的口语转化为书面语。并将各类文书按太子所说的办法分类,便于查阅。 浙江的事情有官位、有银子,不搞个专班专门督办一下,效率实在让朱厚照这个现代人接受不了。 不过真正和太子商议对策的还是朝中的大臣。 首要的就是两件事,一个是浙江的官员名单要出来,一个是那些商户……抄了他们的家,他们的财产不都是现银,也有很多商铺,如果一家两家还好,数量一多,就要有专门的管理了。 “大乱后要有大治,要让百姓、百官看到浙江整治之后是有新的面貌的,否则旁人不就以为我们这些人真的就是在折腾嘛。”这是朱厚照的总要求,所以他一直强调这句话,“浙江巡抚王华已开展的举措要认可,他近来也比较辛苦,王先生,你可酌情给予一定的嘉奖。” “是。微臣明白。”王鏊执礼回道。 “布政使和按察使的人选问题……”朱厚照看大家都是自己人,“我说的清楚些,浙江此时不宜再选派只会读书、毫无政务经验的官员。” 这是太子提的明确的要求,包括刘阁老在内,以及几部尚书、侍郎都不好说什么。 朱厚照前些天还在批阅一个折子,他摸了摸额头回忆一番,“河南布政使王琼,本宫记得他以前是不是治河颇有成效?” 这个人是王鏊最早和朱厚照提的。 “回殿下,确有此人,他倒是个干练官员。” 对,就是干练。 “调他任浙江布政使。” “是。” 王琼这个人还是比较有能力的,算是一代名臣。其实在朱厚照的心中,王华在浙江案后大抵也做不了多久的巡抚了,所以王琼是要接任的。 但调整人员要讲究个节奏,王华还在努力梳理浙江,半道儿换个人,王琼又得从头开始,这样一来太不值当。 “按察使呢?” 闵珪忽然开口,“殿下,臣愿举荐刑部主事彭泽。” 这个名字朱厚照没听说过,他只问了一句,“有地方的政务经验吗?” “有的,彭泽乃是由徽州知府转任刑部主事的。” “好,下去以后吏部查看该员的考绩,若是一等、二等则调为浙江按察使。” 闵珪较少主动推荐官员,偶尔开口一次,朱厚照是会同意的。而且闵尚书也是性格刚直的那种,一般的官员如果不够果敢、或是伪君子,都入不了他的眼。 但太子殿下问了一句‘有地方政务经验’则颇有些讲究。说起来,改变官场的风气,使其往务实的方向转变,这是一个长期的过程,绝非一封圣旨就可以做到的。 就是要在提拔官员的过程中,一次次的强调实际工作经验的重要性,所以文官们才会将心思用在地方。让那些每日只知论君子、小人之差别的官员不吃香,就是朱厚照要达到的目的。 省级官员定下之后,几任知府也要用心选择。其实在一定程度上,基层的知府比省级官员更为重要,布政使、按察使是接触不到很细的东西的,所以知府更不能搞浮夸。 浙江这种赋税大省,朱厚照不愿采取‘打赢了还撤退’的办法,便叫着王鏊说:“这几人便交由吏部先拟定吧。” 一般太子这样说,王鏊这个吏部尚书就懂了。 而刚刚退回去的闵珪细细想了一下,还是出来说道:“殿下,臣以为是不是也选任一些非书院出身的官员,加以锻炼?” 加以锻炼是借口了,一种好听的说辞。 闵珪不是那一帮人,朱厚照知道,前几天闵尚书还上疏替太子陈辩,并指明朝中有些官员私下议论朝廷的国策。虽说这本奏疏没有成功让太子采取什么措施,但那是因为朱厚照有意在酝酿这个局势,并不是闵珪的建议有错误。 持这种态度的大臣这个时候提出这种建议,朱厚照也不妨听一听,“为何?” 闵珪有些忧虑的说:“此次浙江案的处置,朝廷之中本就有御史和各科给事中提出异议,他们当中一些人变为白身之后更加大胆妄言……且所谓治国乃平衡有道,若是尽皆出于书院,臣恐非议更甚。” 非议更甚? 朱厚照心想,这样说来派遣到浙江官员这事倒是可以做成一箭双雕之局…… “刘阁老,你觉得大司寇所言是否有理?” 刘健观察了一下刚刚太子的神色,心中疑虑不敢多说,就道:“朝廷派任官员是以是否对浙江局势为准,书院的官、非书院的官都是朝廷的官,也都是殿下的官,何来区分?” 朱厚照忍不住轻笑,这个老狐狸。 “大司寇,你听到了。咱们就听阁老的,以对浙江局势有益为先。” 闵珪就是这样提一下,能不能行看殿下。这些问题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关键问题,不同意他也就不追下去了。 “谨遵太子之命。” 朱厚照摸了摸下巴,“既然定了,那么就照此办理。明年,内阁要择机派官员前往浙江巡查,看看当地社会环境恢复的如何,百姓、商人的生活是否井然有序。如果有什么问题,报上来再解决好了。到时候所派遣的官员,你们让他进宫,本宫还有交代。” 内阁官员和各部大臣听了太子这样的话,都不约而同的升起赞同的念头。 太子治国虽然和他们这些人有些不一样,但做事有始有终,而且尽量考虑周全。不管是什么,只要经了他的手,就绝对不会扔了不管。像他们就有些没考虑到要去浙江巡查大案之后的情况。 “是。”刘、李、谢三人对此安排并无意见。 “另外……”安排了人,得轮到‘财’了,朱厚照又拿起另外一本奏疏,“此次抄没浙江许多商人之家,因而除银两之外,有很多商铺、房屋、作坊……因为数量较多,浙江也在奏请朝廷给出个解决办法。所以,也议一议吧。” 正常来说,犯官所有的财产都是尽数抄没,归于国库。不过这些东西倒不至于全部卖掉,打量甩卖不仅会贱卖资产,也会滋生次生腐败。 更主要的,朱厚照也有其他的想法,比如说,收归国有,但这就需要一个类国资委的部门专门管理了。梅可甲所提的建造大船,大约也要由此而出,所以这个机会,朱厚照并不愿意放过。 只不过朝廷经商他在弘治十年还不敢提,此时即便已经羽翼渐丰,想要施行也不是那么容易的,说不得又是一阵腥风血雨。 第一百八十四章 皇权:拒绝分享 皇店这个事恰好便始于正德年间,不过历史上的正德皇帝开店大概率应该是为了玩儿,所以他在正德二年就在永巷开了一间酒馆。皇帝一开酒馆,那太监、宫女全去捧场了,因为是玩性之作,缺乏规划,所以基本后来就成了敛财工具。 当然,正德也因此让自己的名声更加的不靠谱。 现在的朱厚照则不会如此。 东宫之中,三位阁老和几位尚书听到太子说要将如何处理商铺、作坊之事拿出来议一议,一时都没能领会太子的意图。 一般商人之家犯罪,人们更多的是关心银子,却不会动脑筋去思考怎么将那些商铺和作坊继续经营下去,很多时候都是贴个封字了事。 闵珪不解其意,便先想了个‘好’主意,“殿下,朝廷银两短缺,赈灾、备边、河工无一不是需银数十万的大事,此次朝廷既然抄没了这些罪人的商铺、作坊,是不是可以作为赏赐,赐予有功之臣?这样也可为朝廷省下银两。” 这个建议有些离谱,赏赐银两能省几个钱,但读圣人书的老头们缺乏经济头脑,这一点朱厚照不怪他们,“大司徒以为呢?” 韩文本来想张嘴说话,不过眉头始终紧皱而不展,接着竟摇摇头,“臣愚钝,未能有一计献于殿下。” 户部尚书这么说,其他人也就没了搞头。 朱厚照也就不故弄玄虚了,他的主意,总归是这些人想都不敢想的。 “说出本宫之意前,刘阁老、李阁老、谢阁老,还有大冢宰(吏部尚书)、大司徒、大司寇,另加顾佐、梁储两位侍郎,本宫要先问你们一句话。” 众人没想到,太子这么正式,于是皆不敢怠慢,“殿下请讲。” “本宫想问你们,在你们心中,本宫是公心多还是私心多?是为了自己多,还是为了百姓多?今日刘瑾等一众内官也在,便是大臣不在的时候,本宫可有求过什么好吃的好玩的,还是爱好于什么新奇玩意儿?” 大明嫡长子 第164节 刘瑾说起马屁话心理成本最小,他马上跪下,颇有几分动情的说:“殿下每日闲则读书,忙则理政,不仅从没有叫奴婢们探寻宝物,便是有人持着投机的心思献宝,也是叫殿下好生教训了一番。” 这些话不是朱厚照给自己贴金,他前世就是个应试教育下的无趣男,美食、衣着都不是他的爱好,吃饭对他来说就是饱腹而已,他甚至不能理解为什么有些人老是要去研究哪里有好吃的,那不是浪费时间吗? 事实就是事实,大臣们面对这个问题自然说不出第二个答案。 王鏊是最能理解这位太子的,他先言道:“殿下事事以百姓为先,自古以来如殿下一般如此诚心而为百姓者,鲜矣。” 这一点,大家都是知道的,皇太子可算勤政,而且处理各项政务,几乎不会乱来,外界说他不纳谏,笑话,只要是从百姓的角度出发,太子极易被说服。 “我说这些……不是为了自夸,而是为了请众位大臣信任我。” 这话就重了,几位大臣哗啦一下全都跪了下来,聆听太子垂训。 “……但我不是一点私心、一点欲望都没有。我的私心就要建立自己的不朽功勋,我的欲望就是要让大明重现太祖、太宗时的天朝气象!所以说,刘瑾他们有时候也问,说太子殿下累不累……嘿,我跟他们讲,做自己喜欢的事情的时候,即便累也不知道累。” 这是掏心窝子的话。 刘健等大臣听完心中激荡,他们这些无趣的老男人和太子一样,也有一个强国富民的心,也有一个青史留名的欲。 “殿下圣明!得祖宗庇佑,大明有殿下这般储君,实在是天下万民之福,江山社稷之福!”闵珪是对东宫太子推崇备至的。 连朱厚照都开玩笑,“能叫性格执拗的闵尚书说我几句好话。看来我这个太子当得还可以。” 闵珪直言说:“臣是执拗,但执拗不是是非不分,以黑为白,殿下处理朝政以来,所关心之事从来不是庙宇宫殿,而是百姓的柴米油盐,这些臣和诸位同僚都是看在眼中的。” “谢谢诸位了。” 他们哪里敢,于是又磕头。 朱厚照如此煽情,就是为了后面做铺垫,他沉吟半会儿,还是讲了,“大司马曾经说过东宫从浙江取银。今日这里没有外人,我可以告诉各位,银子都在。” 这话有些震动, 一时间角落里的记注官都惊得停笔。 而太子瞥眼看了一眼左右中允伦文叙和武谅,“我说什么,你们记什么,留给天下人看、留给子孙后人看。” 这是一个太子的气象,敢于直面历史的评判。或许看起来有些虚,但史笔的威力,在古时候的道德环境里是很厉害的。 像唐太宗、康熙这些雄主都曾不止一次要求看史官的记录,其实就是害怕被记了什么不好的事。 “……银子都在,也没有一两银子是乱花的。” “殿下……”王鏊已经有些热泪了。 朱厚照伸出手,示意他不必为自己说什么,“先前浙江老有人说我这个太子是与民争利,可大明的百姓哪有什么利?一边说民生疾苦、一边说与民争利也是逻辑不通的。准确说,我是与贪官争利!与其让他们揣进自己的腰包,还不如进东宫的私库,至少我可以做到将每一两银子都花在国事上,花在百姓身上!所以……” 讲到这里,他正式了,“……所以本宫是思来想去之后还是决定要做,也不瞒各位先生,这个念头在本宫的脑海里琢磨了几年了。本宫要设立官营商号!” 刘健、李东阳等都是熟读史书的文臣,他们一听太子这话,当即脸色大变,惊呼道:“殿下!不可!” 为什么不可以,其实不用讲什么大道理,只说权力和商业一旦结合就极易滋生腐败就是个很大的问题。 此外在明代,还有一点说不过去,就是士农工商,商人最末,有些志气的人都不会去经商。而且它也并非一个简单的面子问题,它还关乎到商人地位这个事。 简单说,如果太子都去经商了,那么自然就不好贱商,那么是不是商人的地位就会提升呢?如果是,带来什么影响? 这都是无法回答的问题。 当然,任何事都是有利有弊。 比如说朝廷如果拥有一家大型的粮商,那么调动粮食的能力自然会得到加强,对于灾荒、战争、粮价波动等都有一定的应对能力。 但这个时代的人看不到这些,刘健马上说:“殿下,臣敢担保,诸位大臣没有一人会质疑殿下为民之心,但臣也请殿下慎思慎行,以朝廷的名义经商,传出去于陛下圣德有亏,于殿下名声有亏。且天下的营生就那么些,朝廷占了一处,百姓便少一处,如此一来,朝廷愈富、百姓愈穷,臣只恐与殿下之本来期望,相去甚远呐!” 李东阳也不是很赞同,基本符合了刘健的建议。 朱厚照耐心听他们把话说完,而后才振振有词的回应,“如果朝廷便是一点生意都不能碰,为何盐铁茶都是官营呢?本宫知道此事若是不慎,恐有大弊,不过诸位大臣有没有想过,国库总是入不敷出,看着惶惶的大明朝,可一个灾害就将咱们这些人逼得一点儿办法没有。户部管着天下钱粮,可大司徒又能怎么做?无非开源节流,节了几年碰上个水灾、旱灾又没了。中央的财力如此羸弱、如何应对各种状况?百姓叫咱们当家,你们谁有这个能耐当好这个家?” “另外,咱们大明的官员、商人富起来之后就干两件事,一样是置地,所以导致田地日益集中,无地的流民越来越多;另外一样就是建个地窖将银子埋起来,这就导致大明的白银日益短缺。短缺则朝廷无银可使,百姓无银可用,且百姓在财富分配中处于不利地位,国家都缺银,他们去哪里能弄来银子?如此一来,百业也会受此影响而日渐凋敝。” “既然如此,索性将白银集中到朝廷手中来,咱们将那些银子再花出去,让它重新流通。岂不更好?” 韩文一直听得仔细,听到这里觉得意犹未尽,“敢问殿下,如何花出去?” “治河、修路,只要朝廷有钱完全可以以银钱雇佣百姓,而不必使百姓服劳役。” 众人眼睛一亮,如果真的可以免除劳役,其实百姓的负担会轻上一大半,可这笔银子就大了。 太子一下子讲了这么多,讲得众臣又有些怀疑自己了,似乎确实有些好处。 朱厚照说道:“其实本宫已经在做了。书院、女子医馆,这些都是花钱雇使京城的穷苦百姓作为劳工的,众位大臣都生活在京师,自然感受得到。底层的百姓有了营生,京师的流民、饥民,是不是有减少?” “殿下,”谢阁老一直未说话,他反问了个较为关键的问题,“臣斗胆。如果是殿下治理朝政,这个法子兴许是利大于弊,可后世之君若无殿下之才德,朝廷可就是索天下之银以用之。殿下也要为朝廷的百年大计考虑才是。” 这个朱厚照没办法保证,而且可以说生出个混账王八蛋是肯定的。所以还是摇摇头,甩出了这个怀疑,“后人也有后人的智慧,我们要相信后人。” 再说了,哪个朝代是永远不灭的。他的职责是在自己可以控制的年头里,创造一个大大的盛世,展现大汉民族的辉煌,可不是让大明再延续五六百年,给后人们送去一个皇帝,真叫那些大国骄民们一个个跪下三呼万岁,估计恨死他的心都有。 王鏊见太子和诸臣有些僵持,他便建言道:“臣以为殿下所讲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的。可不可以这样?殿下常说行不行、好不好看实践,倒不如官营商号之法先缓缓试行一番,到那时再做定夺不迟。” 内阁不说话,真的做起来了,谁有本事让太子取消?这种把戏骗谁呢? “殿下。”李东阳思量半天,倒是也有个问题,“如果朝廷要如此经商,那么布政使衙门可不可以经商?宗室王爷可不可以经商?外戚、宦官、大臣是不是都可以如此经商?这么一来,民生能不艰苦?” 讨论的越深入,反问的也就越直接。 李阁老本以为这个问题很关键,确实关键,因为一旦放开这个口子,那真叫一个大索民间之财了。老实说明朝四品以下的官员是可以经商的,朱厚照一直寻思着要把这个规矩改掉。 所以这个问题他也是死不要脸一般回答的特别坚定,稚嫩的声音含有一种不容质疑,“他们当然不可以经商!怎么?我大明朝还有这样的规矩,朝廷做的事、皇室做的事,他们也都要求做?那皇帝自称为朕,他们是不是也要自称为朕?!李阁老,这个话本宫可以讲,这事儿没有商量的余地,你说的这些人,他们一个都不许。若谁真是有天大的能耐觉得不公,简单,那就请他施展施展自己的能耐,开个国给本宫瞧一瞧,到那时我这个朱家小子奉他为帝!” 这话有些不讲道理,可什么叫皇权?皇权就是四个字:拒绝分享。 我有的你不能有,你有的是我允许你有。 第一百八十五章 向天下百姓交差,向后世子孙交差! 皇太子这样讲话,内阁三人其实就明白了。为什么有朝臣会言太子智足拒谏,就是有的时候太子会非常坚持自己的观点,现在又是熟悉的一幕。 他们想要阻止,以前做不到,如今随着东宫权柄日重,那就更做不到。说起来前面铺垫那么许多,已经很给面子了。 李东阳善谋,人也没那么死板,如果前路不通,他是会选择绕道而行的人。照现在的局势下去,刘阁老要么和太子顶起牛来,要么就是太子不管他们那一套,选择用太监来管理这些商铺作坊。 所以他生出急智,“殿下,如果真要像大冢宰所说试行个几年,臣以为是不是将此设于户部之下,便如同兵部设太仆寺署理马政,户部也设一机构署理官铺。” 朱厚照听懂了这意思,他们是害怕这么一大笔财力都落到内官的手中。 其实对于他自己来说,内官也好、外官也好,差得不是特别多,现在这些外官也一样听他的话。而要说产生腐败问题,那么它不管设在哪里,都会有腐败,区别不大。 而且似这种机构在如今的道德环境之下,要想做起来殊为不易,如果还有内臣兼领,其实阻力更大。所以先把事情做起来再说。反正将来也可以改的嘛,小兵过河,日拱一卒。他才十四岁,急什么。 “可以。”朱厚照想了想之后还是答应了,“另外,本宫说过,朝廷从不会和百姓争利,本宫做这些本质上是要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话说得简单,做到不容易。大司徒。” 韩文出列,“臣在。” “咱们这些人做事上要对得起上天,下要对得起百姓,眼下已经是年关,就从弘治十八年开始,户部要仔细统计,这个新机构每年入账多少银两、从何处来,花出去又是多少银两、花何处去,这个账册出三份,一份户部留存,一份送往南京户部留存,千秋万世之后京师的找不到,也要让后世之人在南京找到。最后一份送往宫中,待与众臣阅览之后,登于《明报》,刊行天下!” “若是咱们干的不好,嘿,那就别怪百姓骂咱们。若是做得好,也不必谦虚,让百姓知道知道朝廷是在给他们造福祉。” 朱厚照指了指他们,又指了指自己,“所以咱们要用这份账册向天下百姓交差,向后世子孙交差!这份差使,你们和我,一个都跑不掉!” 王鏊、韩文等人先前还觉得这事与从小接受儒家正统教育理念有些不合,但现在听到太子讲出这么荡气回肠的话,纷纷跪下叩首! 这个主意好,让天下百姓和后世子孙监督。虽然说有些虚,但是所展现的是当政者的姿态和勇气! 话及此处,刘阁老也讲不出什么了,不过朝堂之上,不理解的人怕不在少数,这个就只能再看了。 朱厚照已经安排接下来的事了,“这个机构命名为少府,草创之时,顾侍郎。” “臣在。”顾佐拱手而出。 “你多辛苦些,便以侍郎衔兼着少府令吧。然后再亲自到浙江去一趟,把此次抄家所得的所有商铺、作坊全都接手过来,尽快恢复营业。具体的管理人员可在当地寻找……”朱厚照一边摸着下巴思索,一边吩咐,“粮商归粮商、布商归布商,不要眉毛胡子一把抓。另外,每一个掌柜每年开的工钱由两部分组成,一部分是基础薪俸,不论刮风下雨,都发给他们。另外一部分是奖励薪俸,所有的这些商铺自负盈亏经营,盈利了管理人员才有奖励薪俸,具体比例你可以酌情而定。” 其实不要说管理的这个机构贪腐,便是下面的经营人员,其实也贪腐。 顾佐听下来觉得有些烧脑了,他问道:“殿下,何为自负盈亏?难道亏了的要经营者自掏腰包补上?” “不,我的意思是如果亏损了,那么就关掉、卖掉或者改造为别的商铺,总之让负责管理的人员卷铺盖走人,自个儿想办法再去找个差事养活自己吧。另外,他们这些人也会想办法将银子塞到自己的口袋里的,所以要有抽查,若有犯罪,严惩不贷。” 王鏊忧虑道:“如果是这样,怕是有几分才能的人都会出去自己开店了。” 朱厚照却不担心,“所有的体系只要有流动空间,就不怕没有人才。譬如说,这些管理之人,做得好了,便有向上的渠道,还怕他们不来?给朝廷办事,他们就不算纯粹的商人,一些限制商人的律令对他们来说也就不适用,仅此一条,便威力十足。总之,这里面的学问大的很。吏部和户部派几个精干的年轻官员,跟着一起去浙江吧。这件事,本宫盯上了。” 太子撇了一眼一边的丰熙,这家伙开始低头记录,这个动作也落在了韩文、顾佐等官员的眼里。 丰熙这个人,没什么其他的本事,整日就是梳理文字,太子和大臣商议事情,大多数时候他只听,不参与,然后仅做记录。 但事后太子就会照着他记的那些事项召来负责的官员询问。 如果做的好,那么大家相安无事,太子还会给点赏赐,如果做得不好,降级罢官的也不是没有。 反正这几年来,每当太子说一句‘我盯上了’,这就是信号,你要是有毛病你早说,不要事后找什么借口,没用的。这里也没什么躺平不躺平,你要是敢躺下,太子就敢让你起不来。 “微臣,领旨。”顾佐还记得弘治十二年的时候,当时梁储刚接手马政,那也是太子每日在问的事。 太子一关心,锦衣卫和陕西的太监不停的要给宫里去奏报,他们各级官员作假的难度都上升不小。不过几年一过,只要有人认真的在做一件事,效果还是有的,人和才能政通。 浙江的事,似乎到此也就结束。 不过刘阁老却始终忧虑,本来是可以这么结束的。谁曾想忽然闹出个少府,这就是在朝堂这口热锅里倒进葱花,不嘎嘎乱跳才是奇怪。 不过对于刘健来说,这也是熟悉的场景:便是只要真的对百姓有利,那么内阁也就尽量不去管了,反正太子拿那些个臣子也有办法。 “浙江的事,还有什么问题嘛?”朱厚照转头看向丰熙。 丰熙心领神会,“御马监禀笔太监张永上奏。前浙江镇守太监魏彬,面北叩首后,饮鸩酒而亡。张永请朝廷给以棺椁、寿衣几样治其丧礼。” “准。”朱厚照多少有些唏嘘,但这种心情自己装在心里就好了,和大臣没什么好说的,所以他说完之后缓缓向殿内后侧走去,众臣看了自然也知道他们该告退。 就是里面传来太子念的诗,“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生命无常,但孤盼着你们,都能做些好事,长命百岁,不要由后人悼念,落得一个‘犹费词’的结局。” 太子的话音抑扬顿挫,缓缓徐徐,在大殿里来回飘荡。 人人都知道魏彬是看着太子从小长大的,不是这样的关系,浙江那种地方也不会派他去。然而最后竟是连死之前见一面都没有做到。 可见太子为政、驭下都是有他的底线的,古来帝王多少次忍泪挥刀,也都是这个道理。不要说一个太监了,爱将、亲信甚至亲人杀得又少了吗? 只有让这么一颗人头落地,才会让人明白,在太子这里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做。 下去之后,韩文倒是很起劲,户部领了新的差事,以后国库又多了一笔银子不说,况且太子还答应他们,这笔银子都要用在国事之上,还昭告天下,想来只要太子坚持,便没有哪个敢把手往这里伸。 大明嫡长子 第165节 魏彬人头不是落地了么? 话说起来,韩文忽然想到那个丰熙,并对顾佐说:“殿下将那个丰熙留在身边,倒是有些妙用。浙江的事千头万绪,怎么旁得不说,偏要提一个魏彬身死之事?” 太子授意倒也不会,这种小心思还要太子去思考,太子就是有八颗脑袋也不够用。所以应当是那个丰熙有意的。 顾佐接了少府令现在肩头重担不小,所以出了宫一直都没去想这一茬,现在听下来也还是觉得玄乎,“那个丰熙真有这般心思?浙江的事似也没什么其他的了,恰巧的吧?” “能在殿下身边留下来的人,往深了想是没有错的。”韩文捋着泛白的胡须,“他开口的机会本就不多,所以要么不讲,要么就要讲到殿下的心里。” 顾佐沉默了,他在不是很相信和不敢完全否认这种念头之间来回摇摆,“……总归先把殿下交代的事做好。” 顾佐这个人性格是有些直憨的,按理说他登不了户部侍郎这样的高位,只不过太子近年来一直强求各部以实务为先,尤其户部、吏部这些要害部门,太子更为关心,这就使得他们内部不得不把一些会干活的人提上来,否则这个一把手不是当得要累死人啊? 顾佐,正是因埋头干活,才有这番机缘。 韩文欣赏这样的人,所以平时也愿意提醒他为官之道:“良弼可不要轻视了这些人。太子的心思往往出乎意料,你我要想体悟,有些话,说不得还要从丰熙的口中讲出来。本事这个词,看怎么解释。你梳理部务简洁高效,这是本事。丰熙揣摩太子心思到位,这也叫本事。这两种本事缺一而不可啊。” 这些话往日里韩文不讲,顾佐听不了多少,只觉得人家韩文和他一样用心部务,此刻才明白,领一部尚书,这哪里是容易的?光是一个小小的记录官这样简单说一句,竟是被琢磨出这种味道。 紫禁城啊紫禁城,何时才能让顾某这种简单的人畅快起来呢。 第一百八十六章 忙中一点闲情 朱厚照在冬天沐浴不会那么频繁,但基本上三五天一过他就觉得皮有些痒了,今天也是,于是吩咐下去准备香汤。 刘瑾看太子不是很开心的模样,便在外面就嘱咐伺候的太监宫女,“今儿都小心些,惹恼了殿下,掉得可是你们自己的脑袋!” 这种时候秋云都得陪着小心,她朝里探了一眼,发现屋子里不少宦官宫女也都跪下了。 “刘公公,殿下今日怎么了?可是谁又惹了殿下?” “唉。”刘瑾叹一声气,“魏彬没了。殿下心里估计也不好受。” 秋云眨了眨眼睛,没敢再问了。 自弘治十年她到东宫开始,也算认识不少人,魏彬就是其中之一。外朝的那些政事、天下的那些大事她都不清楚,也不想清楚。但她知道魏彬也跟了殿下不少年的。 这些年,太子不是没有惩治过不听话的奴婢,但就和外臣对殿下有些误解一样,他们这些身旁近人都知道,太子其实性格是很宽仁的。 便如同这冬日,谁缺了暖衣,殿下就会赏赐;平日里谁不小心伤着了,殿下也会赐药;尤其女子,每月都有例事,小腹疼痛难忍,殿下不问,但也都会谅解。一句话,只要是个老实干活的,在东宫其实日子蛮舒坦,自己找不痛快的那另当别论。 所以现在魏彬不在了,那必定是犯了大错。 秋云转身给了身后众宫女一个眼神,大家有的点点头,有的吞了口唾沫,“今儿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了,往日怎么做,今日要做得更仔细。” “是。”大家轻声的应着。 房间里,屏风后,汤池里热气升腾,太子就泡在里边儿,边上还不停的得有太监持续拎着热水来。冬天冷啊,他这一洗澡没有几十人一起伺候,根本洗不舒坦。 “……刘瑾。” 这老太监一直不远不近的守着,听到叫他连忙滚了进来,“殿下!” “闲着无聊,民间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说出来听听?” 额……刘瑾还是很少见到太子会问到这些事的,而且一般人不敢向太子进言,说得多了,万一太子有了玩心,到时候又得有大臣上奏,说他们这些奴婢以民间野趣进奏。 刘瑾稍一犹豫,边上的秋云接过了话,“殿下,奴婢们近来倒是听到一个笑话。” “笑话?”朱厚照找个姿势半躺着,一头黑发落在水里,现在就剩个脑袋飘在水面上,“说来听听。” “说是一个书生进京赶考,走在路上遇到了大风,忽然把帽子刮飞,掉在了地上。书童就喊:少爷,帽子落地了。书生不高兴,斥责说:以后不准讲落地(第)!要说及地(第)。书童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照做,还想着万一再掉下来,就把所带的行李啊都给系得紧一点儿,然后才说:少爷这下便再也及不了地(第)了!” “噗……”朱厚照还是忍不住哈哈一笑,“这个好。这个算最早的谐音梗了。” 皇太子一笑,刘瑾和秋云的心便松了几分。 刘瑾擦了擦汗,反正陪着干笑。 倒是秋云更加熟练起来,“殿下,何为谐音梗?” “不重要。”朱厚照扭了扭脖子,“今天有些乏,床暖好了么?暖好了我便早些睡了。” “殿下放心,已经暖好了。” 冬天冷,这年头没有暖气,还是被窝舒服些。就是头发湿了有些麻烦,所以朱厚照会枕在秋云的大腿上,由秋云拿干布反复擦拭吸水。 “殿下,不要太劳累了。” 朱厚照拿下放在脸上的丝巾,倒是有几分精神的说:“我是不能眯眼睛的。我要一眯眼睛,大明朝指不定又得出几个贪官,害我一方百姓。所以我劳累些也是应该的。” 秋云鼻目一酸,“若是天下的百姓,世世代代都能有如殿下一般好的人,那就天下太平了。” “那我也不能世世代代都不眯眼睛啊。” “宫里头说,皇爷也心疼殿下劳累,所以要给殿下挑太子妃,往后就有人能更好的照顾殿下了。” 喔,这件事一忙起来又忘了。 “照顾什么呀,旁的我都不头疼,就是怕她干不来这伺候人的活儿,要想像你一样伺候的这么细,把指甲都修剪的那么好,这更加难了。”朱厚照啧了一下嘴,反正后面再说吧。 他在愁这个事儿,结果一抬眼却发现秋云在憋着笑,看得他有些奇怪,“这有哪里很好笑的嘛?” “也没有……”秋云声如蚊蝇的说着,“就是人家娶媳妇儿,哪有会在意修剪指甲这种事的啊……这种事情还叫奴婢做就是了……殿下,奴婢说句大胆的话,殿下是否知道娶媳妇儿是干什么?” 她娇羞得讲这话,讲得气氛一下子都暧昧起来了。 所谓半帘清风,一榻明月,半似含羞半推脱,不比寻常浪风月…… 大抵便是如此了。 其实朱厚照当然知道,但是他好奇,“难道你知道?你又没嫁过人。” 秋云毕竟大了几岁,她那张嫩脸娇艳欲滴,轻轻吐字,“就也是……听宫里的姐姐们说起的。” “那……那些姐姐又是听谁说?” “这个,奴婢不知。总归是有人成过亲,所以知道的。” 朱厚照这个混蛋,懂装不懂,似乎就喜欢逗弄这刚熟的花朵儿,大概觉得情这种东西,调一调比乱一乱更迷人些。 “那她们都说些什么?” 秋云不知道这犯不犯规矩,所以提了一嘴,“……那殿下答应我,也只能听,不能试。” 朱厚照故意眨巴着眼睛,“这是为何?” “因为……因为奴婢也不懂的,万一试坏了殿下的身子,那奴婢就该愧疚死了。” “啊……还会坏身子啊。” “只是说有可能嘛……” “那你说,我答应你,只听不试。” 秋云咬了咬嘴唇,便抚下身子在朱厚照的耳朵边儿低语了好几句,那声音娇弱无力,似乎……似乎把她自个儿的身子都快要说软了。 “呸!什么消魂别有香,谁闻过?”朱厚照听完之后,一个现代人都觉得古代人真是……压抑得越狠,放纵得越开,“秋云,这些话你还和别人说过?” 秋云立马摇头,“自是没有,便只和殿下说过。” “那么……你身边的那些个宫女呢,像冬雨她们,在一起不会说?” 秋云还来不及回答, 外间传来了刘瑾焦急的声音,“殿下,乾清宫那边来了旨意,说要殿下过去。” 这不解风情的话,将所有的暧昧中的美好全都打破了。 乾清宫、深夜来旨…… 朱厚照面色一变,该不是他那可怜的父亲身体又有不好。 “更衣。” 秋云也动作干脆,马上起身把准备好的太子服饰拿过来。 刘瑾接着也滚了进来,向太子禀明更详细的情况,“……今儿个午后殿下和内阁及各部尚书、侍郎在议事儿那会儿,大司马进了宫见了陛下,不知道又进了什么言,气着了陛下,至傍晚时陛下始终气不顺,这会儿咳得厉害了。” 朱厚照紧绷着脸,弘治十七年过一天少一天,眼看着弘治十八年要到,大限将至啊。他本来觉得历史上的弘治皇帝应该有几分是累的,现在有自己替他分担,多多少少还能好一些,前段时间身体也确实好转了的。 不过现在看来,弘治是身体有亏,即便是好一些,左右也就这两三年的事了,拖,也拖不了太久。唉。 可尽管知道是这样,他也还是很生气,“没问清楚刘大夏说了什么吗?!” “殿下,奴婢打听是打听了。不过没影儿的话,奴婢也不敢多说。只是隐约有传出,大司徒进言,说陛下视朝日少,大小事务尽托于东宫,现在有了关心的事,却又是急于为十四岁之太子挑选太子妃……” 臣子直谏嘛,觉得皇帝有可以改进的地方,当然也有可能这么说。但刘大夏是皇帝宠臣,他讲这样的话,弘治或许会觉得伤心也说不定。 “殿下莫要急。”秋云给他系好玉带,挑了个时候插句宽慰的话,“皇爷依赖殿下日甚,殿下不急则皇爷心安,殿下若是急了,皇爷就更会急了。” 这话倒是讲得对。 只不过等真的到乾清宫,还是容易被那个紧张的氛围所感染。 这让他想到弘治十年的那一幕,唯一不同的就是他长大了,弘治也更显老了。 “父皇……” 朱厚照跪在床边,药什么的早就伺候皇帝喝了,现在他就只能抓上皇帝的手,陪着他,而皇帝就这么平躺着直直的望着床顶。 “太子……” “儿臣在。” “明天,朕不想早朝了,朕累了……你临朝吧。” 这其实没什么政治上的象征意义,因为在弘治的支持下,东宫现在的力量已经很强大了。这话出口,真的就是皇帝有一种心累。 “儿臣遵旨,请父皇放心,安心静养,有儿臣在大明朝乱不了。” 皇帝艰难的转了下头,露出一些幸福的笑容,“朕很喜欢听你讲,有你在大明朝就乱不了。朕,后继有人啊……对得起先帝、对得起太祖太宗,也对得起天下苍生……说到底也还是儿子好,不管怎样都不会嫌弃他老子。” 这句话应该是意有所指,所以有些伤心了。 想通了此节朱厚照眼神一变,“父皇是大明朝的皇帝,皇帝是谁也不能欺负的!” 第一百八十七章 早朝 大明嫡长子 第166节 东宫要成立少府的消息出去,京师官场无疑又是一番震动。少府在秦汉和隋唐皆有设立,类似这种机构,不论设立之初起到多少作用,在王朝走向覆灭的过程中必然会有人员臃肿、贪墨成风以及敛财以供权贵享乐等弊端。 不过说到底,封建王朝的体制就是这样,财权在中央,中央会乱来,财权置于地方,地方又会乱来,谁有这个本事发明一种制度可以保证世世代代不变质的? 即便有,在弘治年间的大明也没有施行的社会基础和政治基础。 只能是实事求是,根据实际的需要对制度进行改动。明代中央财力比较弱就是最大的实际情况,朱厚照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这涉及古代那种技术条件下的财税体制,也就是天下钱粮到底是全部收到中央,再由地方申请使用,还是先留足地方,剩余部分起解中央。 以收权而论,当然第一种好,但涉及财税事情很复杂,不要想当然的觉得把所有税收收至中央就没问题了。事实上,你控制地方的花销,他就会另起炉灶,胡乱收费,碰上两三个不管事的皇帝,基本就是天下大乱。 明政府的财税算是后一种,也就是地方先留自己的。所以明朝的国库老是没钱,因为该支付的都已经支付了,剩余的在明代中前期还是够用的,甚至于边军的花销也是靠屯田。直到弘治中期开中盐法变革之后,中央的支出里忽然多出一个要给边军支付军饷……这个数字一直变大,到明末就弄出了辽饷,当然这是后话了。 所以为什么老觉得明代似乎特别的贫穷,哪怕是永乐这种国朝初期,这就是原因之一。当然,几千年来也没几个富的时候就是了,贞观之治一样有饿死的人。 在本就贫穷的总盘子里,谁要想多拿一点,自然不容易,所以在这个晚上,督察院御史、各科给事中以及各部主事、郎中都有不少摩拳擦掌的。不过真的等到第二日起床早朝时,忽然有宦官从宫里递出一句话来: 圣上身体有恙,今日由太子殿下临朝听政。 午门外,冬日寒风中的大臣们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主要是秋冬之季以来,皇帝身体略有好转,这不是还生出了要给太子选妃的念头了吗?所以忽然不上朝还是有些意外。 虽说东宫涉足朝政已经很深,但像早朝这类大事,弘治皇帝颇为勤勉,几乎很少缺席。于是乎,今日这番景象倒也是头一次了…… 大殿之上,恢弘肃穆,正中央的龙椅空着,只有边上摆着的绣凳之上坐着个英睿的少年。少年郎穿九章冕服,腰系玉带,头戴乌帽,虽说年纪小,但临朝治国已有几年,时间一久,自信和威势都日益彰显于外。 没有皇帝即便有些影响,但有太子,谁也不敢停了这早朝之仪。 朝臣参拜之后,朱厚照一改正襟危坐的姿势,站了起来在上面俯视群臣。 太监还是照喊: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启奏之前,孤有一句话要说。”太子忽然开口,所有人都将耳朵竖了起来,“昨夜……父皇身体微恙,略有不适。因而有口谕,命孤临朝听政,所以……内阁和六部九司各位爱卿心中也不要疑虑了,今日一切照常。就……由吏部和户部吧,分别说明昨日选派官员和设立少府的奏议。” 这倒没什么,国家有事,该说的要说,王鏊和韩文都遵旨办事,将补浙江缺的官员名单和设立少府事宜简单讲述一遍,又递上奏疏。 浙江的官员之事,殿里的大臣不好说什么,太子和内阁都认的话,也讲不出什么违反朝廷制度或是道德礼制的道理来。 就是这少府,此议一说,殿内很快开始交头接耳, 朱厚照不太满意这番作态,“各位大臣,你们都是朝廷的要员,孤是与你们在早朝,有什么话放开胆子说出来!不要在下面悉悉索索的,当这里是自己家后院嘛!” 此话一出,倒是立马安静了起来,以前有很多场面,就是大臣在吵,不要觉得他们一个个都是温良恭俭让,唾沫星子喷起来,皇帝坐在上面天天看人吵架,是要头疼的。 与太子接触多的,像刘健、李东阳等人都明白。太子临朝和皇帝临朝绝对是不一样的,可不要板子打到身上才悔悟。 安静了会儿,接着就看后排一个蓝色官服、品阶低些的官员声音洪亮的喊出一声,随后出列跪地,“殿下!臣兵科给事中周昌有事启奏!” 朱厚照看了他一眼,没什么印象,不过像他这种来自后世、在生活的蹂躏下脸皮像长城一样厚的人根本不会在众目睽睽之下不自然,也不会因为别人对他发难而内心有所波动。 “说。” “臣昨日已听闻,殿下与众臣商议欲在户部设立新的机构,似此更新之大事,殿下先是只与几位朝臣商议,后又在陛下抱恙未能临朝之时决断此议,臣以为不妥,因而臣建议暂缓几日,等陛下病愈,再做决断。” 这是要往下拖,这一拖就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办成了。 不过这周昌也算是很有勇气的,如今敢这样谏言的人也不多了。 “此言差矣!”有一户部的主事,拖着长长的大胡须出来,“陛下曾有明旨,我大明朝只有一个太阳,没有两个太阳,更没有大太阳与小太阳!殿下,臣以为兵科给事中周昌是知圣旨而违圣旨,故意挑拨圣上与殿下的关系,其用心之险恶不忍言也,应当将其革职下狱!” 太子这些年所展现出与部分文官的不和,其实也让许多底层官员想要走这个捷径,就是撺掇着朱厚照做出更狠、更绝的事情来,帮着太子找理由、帮着太子攻击他们,以获得自身的上升之阶。类似这种情况,朱厚照就会分辨分辨,否则的话,就容易造成嘉靖年间那种恶性党争的情况。 不是不可以争,也没有不争的朝堂,但是不可以为了政治投机去争,那样就把内容忽略,变成了态度和形式之争,尽管对皇帝掌控朝堂有利,但是对国家却不利。 朱厚照坐了下来,目光落在兵部尚书大司马的身上,他倒是老神在在,一点儿事没有的模样。 “昨日孤与朝臣商议浙江之事时,并未预料到父皇龙体不豫,也没有刻意挑选要在父皇不在时当朝决议,昨日也是到了深夜时分,孤忽然听闻父皇咳嗽不止,太医说是怒火攻心、气血不畅所致,你们可有哪一位知道父皇为何怒火攻心?” 太子缓缓讲出这话,一听就是要算账的,所以大殿之上所有人开始屏气凝神,就说太子今日面容紧肃,不似往常一般轻松呢,原来是有缘由的。 兵部尚书刘大夏神情一顿,也算有一些自觉。皇帝不在,他就知道自己今日讨不着好处,从他的本意来说,当然是不想皇帝有这番突然的病情,但事实如此,他也没有办法。 “臣,刘大夏,领罪!” 哗。 太子的话意有所指,刘大夏又出来这样说,大家都知道前因后果了。 皇帝之所以龙体不豫,暂免视朝,这一切根源在这里。 第一百八十八章 挖坑 刘大夏到底有没有烧郑和下西洋的海图或者只是将其藏了起来,这事儿史书众说纷纭,也有考证认为刘大夏是藏了当年永乐皇帝征安南的地图。 甭管是什么吧,反正刘大夏当时任兵部郎中的时候,干过藏图的事。 只要干过,在朱厚照这里他就是一名不合格的臣子。 所以朱厚照不喜欢刘大夏这个人。 藏图,不是一个兵部郎中应该做的事,你可以劝谏皇帝,但你不能摧毁计划。文官还捧他的臭脚,觉得这样做是直臣、忠臣,将他的这个行为描绘成一个铁骨铮铮的光荣事迹。这是给自己脸上贴金呢。 朱厚照坐了下来,望着跪得笔直的老头儿,心中始终想不通为什么弘治皇帝专宠于他,要说他在历史上留下来的那些事迹,基本上一个耿直的儒家老头儿都干得出来,吴宽、马文升也一样算是有底线的。 刘健、李东阳、谢迁也没有多么小人。 “……大司马,你与父皇说了什么?以至于父皇郁结心中,旧病复发。” 刘大夏是迂腐,迂腐就耿直,所以撒谎是不会的,“臣谏言陛下近来视朝日少,怠政之心渐起,大小事务尽托于东宫。以至于皇上不是皇上,有如太上皇;太子不是太子,有如天子,殿下与陛下虽有父子之亲,但亦有君臣之义。君臣有别,尊卑有序,失序即失德、失德即失民,失民即失天下。臣昨日这样说,今日殿下问起,臣还是这样说。但臣并非有意激怒陛下,如此结果,臣亦知愧疚无用,只能……以死,谢罪!” “以死谢罪,以死谢罪。”朱厚照呢喃着这两句话,“孤在紫禁城听了太多这样的话,孟子说过,舍生而取义;太史公也曾言,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大司马,你说你的生死,重要嘛?” 铁骨铮铮的文人当然不能把自己的生死看得太重,那句话怎么说的,我xx岂是贪生怕死之辈! “回殿下,臣之性命何敢言重?” 朱厚照怒目圆睁,猛然斥道:“那你这不重要的命丢在这里又有何用?!以死谢罪?!你的死能谢了你什么罪?!” 他先前说话是和风煦煦,突然之间暴喝一声,所有人都吓得身子一抖,便是那些起得过早有些迷糊的,这惊雷一般的怒斥之声也将其震得灵台清明了。 边上伺候的司礼监太监,值岗的侍卫也全都在这瞬间跪了下来。 “刘大夏,孤想问你一句,你真的忠君吗?” 刘大夏也不是被吓大的,只不过刚刚被惊了一番,此刻还是笃定回道:“太子殿下何以有此一问,臣忠心为国,日月可鉴!” “依本宫看!你不忠君,你忠的是你自己的身后之名,是史书上怎么记述你刘大夏,是旁人口中你刘大夏够不够君子!” 接着太子走下来,走在跪了一地的大臣之间,他今日是不吐不快,“借着刘大夏之事,孤有些藏在心中很久的话,也非得要和你们说一说。孤一直觉得朝廷的风气很是奇怪。便是像刚刚,咱们这位忠君的兵部尚书,一句话出口就是说以死谢罪,可我问他,你的生死重要不重要,他又说不重要,这岂非矛盾之语?” “刘大夏,孤刚刚说你忠得是自己的名,而不是君,你服气不服气?” “臣,不服气!” “好!”朱厚照快速转过身来,走到他身边,“你们都是饱读诗书的大学士,自然知道唐太宗和魏文贞这对明君谏臣,那你们也该知道,唐太宗在魏文贞死后,是恨得‘亲仆其碑’,为何?” “因为魏征曾经推荐杜正伦、侯君集任宰相,后来杜正伦以罪获黜,侯君集谋反被诛,所以唐太宗怀疑魏征有因私营党的嫌疑。”这话是谢迁回的。 朱厚照问:“后面那句话呢?” “后面……也因为唐太宗听说魏征曾把自己给太宗的谏诤言辞书稿给史官褚遂良观看,有……有博名之嫌,因而更加不悦。” “是,唐太宗和魏文贞这对千古有名的君臣,最后因此而恼怒。便是因为英明如唐太宗也无法忍受魏文贞这样做。你把给皇帝的谏言递给史官看?什么意思?是怕史官不知道你多么伟大,皇帝多么昏庸?唐太宗是多么厉害的帝王,他都容不下这事,孤也一样容不下这事!” “刘大夏,你想想!君主的身体不好,你还说那些话来气他,气完了他,又到这大殿之上用你那不重要的小命来一句以死谢罪,是,你不怕死。可你为何不怕死?因为你知道只要杀你,以后这千秋万代名臣传里,就会记下你的名字,而我们父子将会列进昏君庸主之中,受后世子孙唾骂,你种用心,也可以叫忠君嘛?!” 太子训斥的严厉,因为他很讨厌现在的政治风气。 “还有一点,本宫早就想说了。弘治十五年六月,父皇想要出兵与鞑靼一战。你奏陈兵政十害,说士兵与百姓一样贫穷,饷银被将帅克扣一半,当时你刚任兵部尚书,孤不追究你。可弘治十七年,父皇再谈出兵,你又说军队疲敝,士兵果腹都甚为艰难,无法作战。刘大夏,你是兵部尚书啊,兵部的这些事情,是你治下的问题,你做得不好,为何还能理直气壮的拿出来作为劝谏的理由?” 朱厚照真是无奈的笑了,他走上阶梯,转身来俯视着朝臣,“孤今日在这里把话说清楚,往后内阁、吏部以及其他六部九司在廷推或是向孤推荐大臣的时候,不允许推荐那种名声很好但只有名声好的大臣!这种人到朝堂上来,满脑子想得都是怎么让自己青史留名,他忠君也是为了自己的名声才忠君,孤都知道奸臣之名不好听!” “弘治十年本宫也说过,有功不尽归于上,有过不尽诿于下。你们也是一样,管好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做不好就做不好,不要在需要拍马屁的时候就说皇上圣明,在需要给某个政务做得不好找理由的时候又说皇上慎行。” 太子这段话,看似长得要命。 但大臣们聪明,太子是有意识的从两个方面来训斥刘大夏,其一就是说他看似忠君,实则以博直名,其二就是说他署理兵部没有什么成绩。 就是说不管是虚的还是实的,他都不行。 这番斥责之下,这个往日里无限高大的皇帝宠臣、兵部尚书的身影忽然变得很渺小,渺小到可能只需要太子一句话,他就万劫不复。 刘大夏颤颤巍巍的,他也是一呛悲鸣涌上心头,眼含热泪,泣声对曰:“殿下今日之言,老臣受教了。殿下如此不满老臣所为,尽可革去臣兵部尚书之职!” “你这话说的不对。” 朱厚照可不是那种笨人,如此暴力驱逐朝廷的兵部尚书,实在对他不利。那个谁说的来着……一个人要显示自己的力量,从来不是靠暴力,挑战这一准则的人必然会被历史从强者的行列中淘汰,历来如此。 “孤对一位官员满意不满意,从来不是孤革不革他的理由。刑部尚书闵珪,他也在孤的耳边讲了不少难听话,可孤一样没有革他的职,为何?理由在孤第一次监国的时候就说过,朝廷内阁、六部及各衙门,将自己负责的事做好为首要。具体到兵部,大司马若是兵部尚书当得好,孤虽然不喜欢你,你也不会抹去的功劳,可若是你做不好,孤就是喜欢你,朝廷公器也不能私授于人。当然了,似你们这种人,爱名多过爱君,心中有些委屈,必然就是准备弃君父而不顾了。” “孤不是激你,今日朝堂诸公皆在,因父皇龙体抱恙,孤的确有些恼你。但孤……今日不会撤你,你若是有志气、有忠心,也愿意为国为民做些事,就在兵部尚书这个职位上干出点成绩。只要是对国家好的,哪怕孤再讨厌这位臣子,也要把高官厚禄尽赐于他。” 太子话风一转,朝堂上众大臣的心头都松了起来。他们都没想到太子竟然还能容得下,这可不是一般的人能做到的。 不过似李东阳这类聪明人则知道,太子这哪里是放过刘大夏,这分明就是给他挖坑。 首先,今日之事,太子是的确不好把一个兵部尚书怎么样的,因为向皇帝进言……不管这言进得合适不合适,至少在很多大臣心中,刘大夏是忠臣! 劝皇帝多视朝听政,这有什么错? 那什么人撤忠臣?昏君! 这就是大明朝的舆论环境,不要气,气也没用。 但太子这一番操作之后则不一样, 他先是借着皇帝生病有些着恼于刘大夏,所以在朝堂上对他劈头盖脸一顿骂,老父亲生病,当儿子有些怒气上头,这总可以吧? 而骂完了立即转变话风,说我太子是以实际政绩来看的,你对国家有利,我受些委屈也可以的,这叫胸怀。 但问题在于……太子怎么可能会让他轻轻松松的就干出‘政绩’?这想都不用想! 朱厚照也算活学活用,他亲眼看过领导恶心人的凌厉手段。 你刘大夏不是牛吗?名声好嘛?好,那我就交给你最难啃的骨头,啃下来嘛,可以的,点个赞,然后再给你一根难啃的骨头, 你又不是网文主角,总有啃不下来的时候。等你啃不下来,那可就对不起了。 长矛大刀、革职罢官全都可以上,而且那时候罪名充分了,处置起来肯定比现在更狠…… 这是紫禁城,是官场。 官场之上,全是是非,也全无是非。 大明嫡长子 第167节 有些事做成有用,有些事做成没有用。 好坏也如风如云,从不固定,更难以捉摸。 你以为你有忠臣之名我就收拾不了你?叫你看看什么叫身败名裂! 第一百八十九章 接旨! 对刘大夏来说他最聪明的办法,其实就是这个时候背上一个‘忍不了委屈、不顾君父’的名头赶紧逃离算了。可偏偏就是刘大夏这种爱名还有些倔强的人,最是不会做这种选择…… 也许他也不是不明白,但他就是不能回头。 朱厚照的办法,要说是高不高深,其实没有意义。因为能考上进士,又能一步步当到这种大官的人哪一个是笨人? 所以不要想着骗过这些人,更不要用什么阴谋对着刘大夏。朱厚照就是提要求,他是太子,对兵部尚书提要求,这是再聪明也反驳不了的。 “大司马,你起来吧,年纪大了,地上凉,也不要一直跪着了。你是父皇亲自简拔的兵部尚书,孤虽然因为父皇抱恙对你有些恼怒,但这是孤自己的心情,和朝廷的兵部尚书没有关系。” 太子示意一旁的太监,让他去把这个老头儿给扶起来。 然后眼珠子一转,叫了一声,“督察院副都御使章懋何在?” 接着就看一个瘦削的、脸颊有些凹陷的老头儿站了出来,“臣在。” 朱厚照抬眼打量了一下这个人,“你的名字是吏部王尚书在孤的耳边提起的,孤听闻你为官清廉,便是家中请客,都也只能等节日的时候使用贡品。这事儿应不假吧?” “回殿下,此事属实,但殿下在朝会之时提起令臣汗颜,这不过是为臣之本分,不足道也。” “怎么不足道啊,非常足道。人人都说本朝官俸为历代最薄,嘿,可到现在孤也就只听说你章德懋(章懋字)这么一个穷官员。能守住廉洁这条底线,想必也是个刚直的性格,像你这样的人,孤也是要敬畏三分的,强权架在脖子上,你那张嘴该说什么还说什么。” 章懋跪得笔直,“便如殿下先前所言的五个字。舍生而取义。” “好。”朱厚照欣然起身,“有你这么个倔强的驴脾气就好。孤现在有些问题要问,你来回答,该怎么回答就怎么回答,孤不对就是不对,对就是对。当然,朝堂之上,各位大臣也都可以秉公直言。有什么就说什么,今日,孤不治任何人的罪!” 这就是他的想法,骗这些聪明人那是自作聪明,就是要以大道推行! “请殿下明示。” 朱厚照也不客气,“孤于文华殿读史书,历朝历代都有士兵逃逸,将官吃空饷的弊病,先前京中整顿腾骧左卫也有类似的问题,一个卫五千六百人,清查下来发现也就五千人出头,可户部还是给了原来的饷银。这个账总是要算的。否则咱们连大明有多少兵马都摸不准,还治什么国?简而言之,问题出现了,就要解决。章德懋,你说这个问题归于哪一部?” 老头儿声音洪亮:“自然是兵部!” “可有异议?”朱厚照主要是问刘大夏。 他是兵部尚书。 “臣无有异议。” “好。”朱厚照再说:“一个问题的产生,总归是有多方的因素,兴许是有些士兵不想当兵逃掉了,兴许是有些士兵不幸去了,负责的军官瞒着不报,就想多领一份死人饷,总之现在是这么个局面,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这个局面不是刘尚书一个人造成的,也不是这一两年造成的。孤这话……可称公允否?” 殿里的聪明人偷偷得开始替刘大夏抹汗,他们似乎已经知道了太子接下来要说的话。 但太子也是绝,竟用章懋这种人, 章懋是不管你的面子,我的面子的,天王老子的面子都是个屁,是什么就说什么。 “殿下所言,公允。” 朱厚照不慌不忙,他听到也有人在交头接耳,“有不同意见的现在就说。还是有人认为这是刘尚书的错?” “殿下!” 还真有个愣头青冒出来。 朱厚照定睛一看,好家伙,这不是当了工部侍郎的焦芳么? 焦侍郎言辞灼灼,“微臣以为,兵部的问题自然就是兵部尚书的问题,大司马掌管着兵部,出了问题,不是他的?难道是我的?难道是其他同僚的问题?” 这家伙也是嚣张。听朱厚照那样说一声,还以为是一种攻击的信号。 但朱厚照不会那么粗暴、没有涵养更缺失水准,他虚抬手臂,往下按了按,“孤说过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你不要往大司马头上扣罪名。” 太子这样说,可刘大夏是不能这么觉得理所当然的,他马上口称:“殿下,焦侍郎所言不错,兵部的问题自然是臣这个尚书的问题,臣请殿下责罚,以显真正之公允。” 朱厚照心想美的你,我今日就是一个板子都不打你,我把你抬起来。 爬得高,摔得很。 “不必说了,先贤明君都说赏罚不可不公,几十年的问题怎么能都算到你一个人头上?”朱厚照指了指在场的所有人,“国家到了这地步,不止兵部,户部、吏部、工部……哪一个没有积弊?罚了你?孤罚不罚他们?” 这话一说,其他大臣感同身受的感觉就强烈了,即便不是一部尚书,自己手里也总归是有负责的事的,若能得太子这样一句话,往后出了问题,那也是一张免死铁券。 反之,如果刘大夏因为这个原因而被处置,那这里所有人被不被处置就看太子的心情了。 两相比较,选哪一个? 所以此言一出,哗啦啦的就有官员出来反驳焦芳,反正他名声不好,喷他几嘴也没关系。 “臣以为殿下所言有理!焦侍郎何必得理不饶人?殿下都说了,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如此处置,非常公允!这也才显出我大明太子的胸襟!” “臣附议!” “臣附议!” …… 好。 朱厚照笑着点了点头,“行了行了,既然公允就好,总之,孤不去追究这些弊政的来由。但,问题已经出现了,孤是太子,你们都是朝廷的大臣,谁能眼睁睁看着这个问题不解决?” 李东阳暗暗叹气,果然如此。 可是若想把这个问题解决,就是把刘大夏剥了皮也做不成。 但太子的姿态做得太足、太厚实,作为一个兵部尚书,你自己那摊子事儿有问题,我不找你麻烦,已经可以了,现在当这个官,总要干这个事吧? 而且你不是忠臣么?什么叫忠臣?不会因为做不成怕死吧? 朝堂之上,又沉默了。 朱厚照喊出一声,“说话!要不要解决?!” 这…… 现在说出来要,就是在刘大夏的身上又踩一脚。但谁又能在这个时候说一句不要? 道德舆论这种东西,不能老是让他们拿来限制皇帝,也要给他们套上! 跟我谈为国为民,劳资红旗下长大的,我真心想要为国为民的,这些人难道都是真心的? 朱厚照一看哗啦啦、软绵绵的出来一些‘要’的声音,这让他很不满意。 “内阁先说,我大明吃空饷的问题,要不要解决?” 李东阳和刘大夏的私谊还是不错的,但到这个时候,他又能说出什么来? 好在刘大夏也是满身傲骨的人, 他自己就出来领受旨意,“殿下不必再问了,殿下既有革故鼎新之意,为人臣子岂有推受之理?臣愿领此差!” 不行! 这样一来,搞得你像是一个视死如归的英雄似的。 朱厚照必须要让其他大臣说话,大家都是读书人,不留字,但必须留个话下来。否则将来有人给太子‘戴帽子’,说他故意刁难怎么辩解? 所以说现在这些人都得表态! 他以前可吃过类似的亏。必须表态,等到处置的那一天,就不是太子逼刘大夏去做这么难的事了,是朝臣都同意的。 “大司马为国尽忠之心,孤当然看在眼里。不过大司马也和父皇说过,朝中大事要与臣子商议着来。” “孤,这就是在商议。”朱厚照斜眼一撇,随后猛然提起声音,“刘阁老!此弊,要不要去除?!” 刘健到现在一句话都没有说,他本来想当个泥鳅,继续滑过去。但太子点名要他回话,他也没办法,说道:“微臣以为,似此积弊,若要解决,还需从长计议。” 又想当老狐狸。 “孤没问你怎么解决,孤问的是要不要解决。孤当然知道要从长计议,问题是朝廷需不需要下这个决心,去除此弊?” 刘健心想,我仁至义尽了,“要。” “李阁老?” “涉及军饷问题,似应户部一并协商妥处?” 真难呀。这些个人真是叫官官相护。 “李阁老,不要让孤重复自己的话。” “……要。” “刘阁老?” “要。” “不要叫孤点名了,都自己出来说。六部九司?” 跟这些人干点儿活能把人累死。 等到他们全部说完了,太子这也就盖棺定论,缓声道:“既然如此,大司马便辛苦一些。孤以为北方的边军最为紧要,鞑靼人虎视眈眈,无论如何也不能出问题。兵部也不必处处出击,还是一步一个脚印来,固原、大同、榆林,各镇如有这些问题的,你逐一清理,清理出来的银子,孤不要,多购些军粮吧。从哪里清理出的银子,就给哪里买军粮,免得人家以为是朝廷在抠这笔银子。” “还是买了军粮好,这些士兵多吃一口,力气就大一分,你们的荣华富贵可都要靠着他们呢!所以这银子孤不拿,也不准任何人拿!” “大司马,还不接旨?”边上的太监陈荣提醒说。 刘大夏反应了过来,跪下道:“臣刘大夏接旨!” 好,这个事情就由他去做吧。 朱厚照也不知道能做到什么程度,但能好一分总归是好上一分。 刘大夏只要一弱势,就是‘求和派’的弱势,其实有些事也就可以做了,况且弘治十八年,鞑靼人寇边也近在眼前了。 第一百九十章 苦熬与征兆 纷纷扬扬的大雪持续着,草原上的日子一样不好过,这几年达延汗巴图孟克东征西讨,好不容易打跑了西边的瓦剌,但是他达延汗的汗位并不稳固,因为还面临异姓权臣专政的局面。 达延汗自领左翼三万户,但右翼永谢布、鄂尔多斯和土默特这些三万户的大小领主们并不完全服从达延汗的统领。 大明嫡长子 第168节 这一年,他已经三十岁了,成为了一个完全的成年人,他一定要建立自己的功勋。在他还小的时候,他的养母兼妻子满都海哈屯带着他出征瓦剌,驰骋大漠,瓦剌人的西迁多少都是满都海哈屯的功劳。 现如今,右翼的这些异姓权臣以及大明,他可不能再依靠女人了。 冬天对草原来说就像永夜,太阳之神不再给以热烈的阳光,动不动就是北风呼号,部落里有些羊和牛会冻死,人如果缺了吃的和御寒衣物,也是一样。 可自从弘治十一年之后,大明的太子影响力日增,他打击了几个与部落关系良好的商人,撤走了原来的大同总兵,还把一支骑兵部队放在大同。 大同往西,甘肃、延绥、榆林一带又设了三边总制官。当初王越在的时候就让他们吃过苦头,后来秦紘虽然不主动打仗,但是这个人也是整日练兵备战。 弘治十三年他们还能占着一些便宜,十四年、十五年、十七年其实是越打越艰难。 那个大明的太子不知道怎么回事,不断的扩充大同的骑兵部队,虽然这支骑兵部队他们可以避开,但也一样让他们感觉到压力。 因为他们再也不能那么随意的犯边了,万一消息走露,这些狡猾的明人来个守株待兔,把骑兵部队主力正好调到他们想要进攻的地方怎么办? 越过长城更加不行,他们以往仗着马快还可以抢了就跑,现在也有被缠上的可能。只要损失一次,右翼的那些秃鹫就会张开血盆大口的。 好消息是,弘治十七年一到,秦紘不行了。 换了个叫杨一清的。 这个人他们还不了解,或许可以打打看。 反正在大同是要小心些的。 这其中影响最大的,其实还是弘治十一年之后他们与大明的朝贡贸易断了,据说是那位大明太子不允许,他真的太可恶了,如果没有贸易,草原上是没有茶、盐、粮食以及药品这些东西的,现在似乎也只能靠走私维持着。 外部环境的恶化,连带着右翼的那些混蛋都不将他放在眼里。 达延汗的开局可比朱厚照难多了。 满都海哈屯给牵着才满十岁的小女儿的手,顶着寒风给这位草原之雄披上羊皮制作的暖衣。 女人知道自己的男人忧虑的看着南方心里在想什么。 “今年在大明的劫掠所获不及预期,粮食不够、肯定有人饿死,布匹不够、也肯定会有人冻死……” 雪花落在巴图孟克的胡须上,随风一晃一晃。 这平脸的汉子露出一股狠劲,“只能等明年了,等冬天一过,咱们再打过去!” 满都海哈屯亦有些忧心,“不要急。大明的变化缓慢,前几年还看不出什么,但他们的小太子一定有所准备。所以选择能训练勇士的边关守将,又整顿马场,喂养战马,还从他们的南边强行征银供养骑兵,我想他们一定是想突入草原,抢走我们的牛羊,践踏我们的部落!” 弄不好,就是万劫不复。 “怕什么?草原、大漠是我们的天下,他们就是有再多的军队找不到我们也没用。” 的确也有些道理。 所以现在的边关,就是一个字,熬。 大明逐步加强军事力量,收紧物资控制,鞑靼则像一头猛虎,到处冲撞要死咬一口肉下来吃。 鞑靼人、明人的日子都不好过,都在苦熬。 好在,大明在大同的骑兵口粮是有保证的。 弘治十二年,这支部队的指挥使杨尚义获得了直接向太子上密折的权力。它的名字当然不叫密折,这样说就太容易引起朝臣的误解了,它的官方名字叫《关于大明铁骑半年度发展情况的报告》。 最早时,杨尚义还不知道怎么写。但经过几年的发展,现在他已经知道太子的要求了,首先要写概况,多少人、多少马,面临什么形势、遇到什么困难,哪些解决,哪些没解决,需要什么支持,做出什么贡献之类的。 这每半年一次的报告,太子都是亲自阅览,而且火漆封印,不允许任何人半路打开,擅自打开者死。 所以说户部不敢欠饷,兵部不敢欠马,万一给杨尚义打个小报告,太子绝对找他麻烦。所以这支骑兵部队最大的敌人其实是自身,外部资源是不缺的,只有内部的腐败、偷懒才能毁掉他们。 为此朱厚照又塞了不少军学院的学生进去。 如果说锦衣卫是因为天子亲军的名头而横行霸道,那么杨尚义的这支大明铁骑就是因为太子亲军的名头而自命不凡。 骄傲,军人必须骄傲。 有的时候,他们也会做出很危险的嚣张举动,比如几十人、几十骑就敢出城巡边! 马一槐就是领着这样一支部队,冬日严寒,好在他们有极厚的棉衣,跨着大马,扛着大刀,在草原上驰骋。 “……从这几年来看,只要是冬天零零星星的鞑靼人来的多的,鞑靼人必然在第二年兴兵于边。”马一槐的二儿子马荣已经渐渐成长为谋略型的人,“肯定是部落里面缺少吃的,不来抢,他们活不下去。” “而只要他们占着的便宜不多,到了这个季节零星鞑靼人肯定也多。” 这就是个循环,产生的道理很简单,活下去。 说不定就是某个小股部队过来搞走私贸易,用羊、马换点粮食衣物。衣物真的很关键,草原人没有足够的织布技术,冬天衣服不够穿,再彪悍也敌不过大自然。 “而今年,我们已经碰上第四批了。”马一槐勒住马绳,他脸上的皴能看得一清二楚。 围在他身边的几十名士兵都知道,这数字算多的了。 “也许,是第五批。”马荣指了指远处的一个黑点儿。 “有人!”大儿子马胜从来求战心切又冲动。 他们这个部队,只要立了功很容易就为太子所知晓,即便是杨尚义也不敢多隐瞒多少,因为……不止你一个人有通到太子的关系。 这里头说不准还有勋贵。 所以也导致他们比一般的部队作战更加勇猛,而且军学院来的很多人都识字,识了字就不一样,先不说为民族、大明而战,至少也知道为自己而战,立功受赏吧! 所以马胜一带头,后面几十人也顿时兴奋起来,怪叫着策马跟上。 “爹,我也去,和大哥一起杀贼!拿鞑靼的头换赏钱去!” 马一槐抽出一把弯刀,直指天穹,“上!!” …… …… 朱厚照只有在看草原的奏报时才能感受到不一样的感觉,就在京师几百里的地方有一群将士每日在杀敌。 而京师似乎并感觉不到大明其实每年都是有‘战役’发生的。 朝官们该如何还是如何。 这个国家是个大棋盘,所有人眼睛盯着浙江的同时,他还要注意北方,而从北方不断传来的消息表明,弘治十八年鞑靼犯边几乎是大概率事件。 所以今天的早朝,也许有的人是觉得太子在针对兵部尚书,实际上朱厚照已经在为几个月之后的事做准备了。 国家大事,怎么能牵扯过多的个人喜好在其中。 “……按照殿下的策略,少府设立以后,进项的银子、出项的银子只经户部,且花在哪里,每年都登在《明报》之上,以确保实现‘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八个字,因而户部认为如此一来可以增加朝廷的岁入,提高朝廷应对灾害的能力。有一笔银子可以用于百姓最需要的地方,这有何不可?” 朝堂上,关于少府的争执还在继续。 先前‘配合’的章懋现在又开始‘不支持’太子设立少府,他上奏道:“秦汉隋唐旧例在前,因有少府,百姓之财多为朝廷抢夺,臣相信以殿下之才德,或可取之于民、用之于民。可后世之君怕是只会取之于民而不用之于民,到那时,我大明天下必是民不聊生!” 类似这种争执,朱厚照已经听了有一会儿了,觉得差不多的时候,他出声制止,“孤知道,有不少人觉得章德懋的话有道理。不过说起来,少府这一机构,秦汉隋唐时有,而元是没有的,可元朝还不过百年呢。这又要怪什么呢?” “太子之言有理。”户部左侍郎顾佐朗声道,“秦有统一六国之雄,二世而亡!唐有贞观开元之盛也终归尘土!它们的兴盛衰亡不是因为一个少府。便是没有少府,只要主暗臣庸,要不了多久也会民心尽失!” 朱厚照点点头,这话倒是他想说的,“顾侍郎此番话到是有见地。少府之事便如此吧,顾佐任少府令前往浙江梳理抄没商铺、作坊等一应财产,刑部和都察院也分别派一人随同前往,其中怎么判要以大明律为准。另外,孤叫你们去整顿梳理,可不是叫你们去闭着眼睛把守法百姓的商铺也抢过来。” 他动了动眼珠子,看向那个章懋,此人固执,但其实作为领导者来说,用人是艺术,不同的性格要将他用到不同的地方。 你不能指望所有人都把你的利益当最高利益,这样的人可遇不可求。更多的其实是靠‘用合适的人’。 就是刘大夏,朱厚照都能给他用出一个‘清理空饷’的价值来。相比于一刀砍了他,哪一个对国家更有利再明显不过了。 而这个章懋也很有用。 浙江这个事,不是朱厚照信任不过顾佐,实在是里面有太多的利益纠葛,银子满天飞,盯着的人从地方到京师肯定不少,说不准有时顾佐都拿不定主意。 只有章懋这种老头儿,嘿,他太子的面子也不给得。反正你不对,就是不对,我管你那么多,要么你就杀了我。 很多人都想要模仿这种做法,想立起这个人设,可惜背后又管不住贪念,弄成了个伪君子,所以弱点明显。 只有真的像章懋这样为官清廉,甘守清贫的,那朱厚照确实要给点面子,权力虽然也可以用,但用在这种人身上,就把权力变成了暴力了,而暴力是权力最劣质的用法。 所以他略作思量,便伸手指了指,“督察院就派副都御史去吧。你最担心朝廷侵占民财,那么你就用你自己的眼睛去看看,这次是不是有人借着朝廷设立少府,连平民百姓的财也一并敛了,若真有此事发生,你这个御史敢奏不敢奏?” 章懋哗一下抬头,眼神坚定得像铁一样,你怎么能对我问出这种问题?有点瞧不起人了。 “臣,当然敢奏!而且必须要奏!” 声音如雷,气势如虹。 退朝之后,王鏊和韩文一起出宫,王鏊对皇太子今日早朝上的表现赞叹不已,“殿下用人之法确有妙处,自古以来会用自己人的明君贤主不缺,但连非自己人也能用的好的,不多矣。” 韩文亲眼所见,自然也如王鏊一样有一番欢喜,“可惜老夫不如你这个老天官年轻,看不到殿下盛年之时所治理的大明气象了。” “大司徒何出此言,您呐,可要活得久些,再久些……” 他们的声音越来越远,越来越小……留下一个重归安静的紫禁城在身后…… 第一百九十一章 解难题 浙江案之后,其实年关就已经很近了。 但弘治皇帝的身体不大好,宫里的节日氛围一点也不热烈,皇帝这几年病恹恹的,隔上几个月就要静养,不少人心里估计还打量着太子说不准很快就要登基了。 张皇后即便不是什么深明大义的人,但与丈夫的感情是真切的,一点做不了假。所以朱厚照不在的时候,她就一直在龙床边照应, 早朝结束后,朱厚照很快又到了乾清宫。 以往,弘治皇帝生病,至少心情还不错,这次却有些差别,大抵是因为刘大夏说了什么伤了他的心,所以情绪低沉,一直就是这么躺着也不说什么话。 朱厚照也知道父亲在睡觉,所以走近时给宫里的太监示意,叫他们不要跪。一路到暖阁外,却见到了一幕张皇后趴在龙床边的画面。 老太监萧敬轻手轻脚的过来,声音极低的说:“殿下,陛下和皇后都睡着了……” 朱厚照微微点头,屋子里还是蛮暖和的,但是皇帝有被褥盖,皇后还是没有,于是他解下身上的羊绒大氅,走过去轻轻的给张皇后披上,现在毕竟是隆冬,冻着了就不好了。 在之后萧敬随他一起出了殿。 到外面,朱厚照才交代说:“父皇睡醒之后如果心情还是不好,你到东宫来递个话,本宫来想办法。” 萧敬内心感动,“是,奴婢遵旨。” “嗯。”既然这里还算安稳,他心里头也算是放心了,又招呼着刘瑾说:“你去给内阁递个话,河南布政使王琼转任浙江布政使之前,让他先进京一趟。刑部的那个彭泽也是,到时候让他们俩一起进宫,本宫要见他们。” 这事儿交代下去这样他忘记也没关系,反正到时候人过来就想起来了。 像这种省级的官员,赴任之前他都要见一见的。 大明嫡长子 第169节 从管理层级上来说,巡抚、总督、总兵、布政使、按察使都是离皇帝很近的高级官员了。那一大块都交给这个人,朱厚照的习惯……至少是见一见,免得什么模样都不知道。 “是,奴婢这就去。” 萧敬在不远处看着这一幕,心里想着,太子殿下处理朝政日益熟练,皇帝的身体又日渐不好,他们这些人的命运要改变大概也就是这两三年的事了。 司礼监里,陈荣、王洪……这些也都是过去的老人,一旦新天子登位,说不准都要给刘瑾让路。 一朝天子一朝臣啊。 刘大夏也有类似的感觉,主要弘治十七年,皇帝的这场病生得太突然,明明是刚刚好起来的,没过多久又躺下了。 在以皇帝一人为中心的政治活动中,他的健康情况太关键了。 以至于刘大夏回兵部之后,都感觉有些人的态度有了变化,都说人走茶凉,其实真实的情况下,人还没走的时候,茶就已经凉了不少了。 太子现在给了任务,要刘大夏清理边军各镇的空饷问题,他与杨一清的关系很好,马上就想到先从西北开始,所以回去之后就给杨一清写信。 杨一清本就当了几年的陕西巡抚兼署理马政,马政又是太子极为关心的重要政务,所以这几年他与东宫的联系紧密。弘治十七年八月,朝廷任命他为三边总制官,或者也可以说三边总督,他在固原开府,坐镇中央节制甘肃、宁夏、榆林。 西北这个地方,他杨一清是任职时间久、官位当到天,用国之一柱来形容丝毫不为过。可就在五六年以前,他还只是陕西按察副使呢,这其中差距看似小,但实则巨大,至少按察副使这个职位想见皇帝一面是很难的,但现在杨一清说进宫,不管是内阁还是司礼监,都挡不住他。 几年的时间获得如此大用,在旁人看来就是因为他一手搭上了皇帝宠臣刘大夏,另一只手搭上了东宫太子。 然而好处不会叫他一个人得去,考验总有一天要来的。 弘治十七年十二月初六日,刘大夏派了一个兵部侍郎这样的大官前往固原府,此人名为许进,在兵部也有些年份了。 不过冬日时分,路远坑深,文官赶路哪里快得过送信的泥腿人。 在许进到之前,杨一清的人就已经将当日早朝的情况送到了他的手里。 皇帝病重、太子当朝训斥,刘大夏去位丢官,为期不远了。 “朝廷的形势到了一个关口。”接任杨一清陕西巡抚的齐承遂是杨一清举荐起来的人,总督那么大的官,杨一清不可能一个自己人都没有,且陕西马场他也不放心不下,这个齐承遂就是在署理马政期间表现出色得他推荐且过了太子那关的, 他现在也是替自己的恩主忧虑,“朝堂之上,张晟自绝,督察院都御史戴珊也致仕,大司马又很不幸的和陛下病重联系在了一起,太子不放过这次机会,要拿下兵部倒也是理所当然之举。只不过于杨部堂而言,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 杨一清五十了,黑发之中掺了白色,皱纹也爬满了饱经风霜的脸,事情很大,但他面不改色。 齐承遂还在讲,“若是部堂全力配合大司马促成此事,则不一定是东宫的意思,往后岁月悠长,东宫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想起这一茬。” 因为现在明显是东宫和刘大夏在斗法,东宫给了他难题,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个事情太难,东宫就是要让他出丑,可你尽全力帮了他,你什么意思? “可若不这么干呢?满朝的臣子都知道,部堂与大司马情谊深厚,部堂这几年做了许多事,少不得大司马的支持。” 所以这个名声就太差了,一个小人的名头跑不掉,对于杨一清这样爱惜羽毛的人来说,这也很重要。 在齐承遂看来,当初将杨一清调至陕西署理马政,大概也是太子的‘用人艺术’之一,他就知道杨一清和刘大夏的关系好,马政属兵部,刘大夏肯定会全力支持杨一清。 所以说人家当初不管不顾的支持你,让你在太子那里刷了脸,干好了马政,现在回过头来,你支不支持他? 齐承遂摇摇头,朝廷的水实在太深了,这是表面的因素,背后有没有其他的还不知道呢。这个难题反正他不知道杨一清要怎么解。 老人家眼神深邃,不动如钟,他还记得今年见了一次东宫太子,当时太子笑如春风,但实际话意则是警告他,不要和刘大夏粘连太深。 “部堂……” 杨一清抬了抬手,忽然开口道:“你说我给东宫去一封奏疏如何?” “奏疏所讲何事?” “请东宫示下。我究竟该如何做。” 齐承遂变了脸,“部堂不可!这种事不可问,问了就是败笔!再者,说不准东宫就是要看部堂你如何选择。” 自古以来都是这样,这个时候你还问,那么在东宫的心中就觉得你念着刘大夏的恩情。什么叫忠?就是你问都不要问,直接就干。 但杨一清也是在细微之中寻找立足点,“时移世易,拒疾,你可知道东宫太子是何等样人?你真的只觉得,东宫是为了对付大司马而把领空饷这事儿放在台面上?!做官,脑子要活,眼界要开,我来问你,如果太子真的有意将这个弊政改良,那我们如果在下面设置障碍,到时又当如何?” 齐承遂变了脸,“这……” 杨一清则继续说:“世人都说我杨一清是得大司马和东宫同时青睐才得以升官,可有没有人想过,为什么这两方斗得你死我活,却都要用我杨一清?因为,我为官从来都是上不误国、下不误民,所以太子用我,大司马也用我。这是要害之所在,如果这一条没了,那才是我杨一清的死期。” “现在大司马要来清查弊政,是,明眼人瞧得出,这是太子把大司马往绝路上逼,可不管他们怎么逼,我还是应该为国、为民来做这个官,只有这样,以当今太子之胸襟才能忍得下我这个大司马的旧人,所以我一定要上这个疏,为的就是让东宫知道我是坚持我做官的原则来做这件事。与此同时我也告诉太子,让他知道我担心自己的行为坏了他的大计。” 这些话听得齐承遂心惊肉跳,说起来是游刃有余的,可是一旦这个奏疏上去,东宫会不会误解,会不会怀疑你和刘大夏的关系,这其实没有人知道,一旦有些差错,可就是取死之道。 所以带入杨一清的视角去看,其实这个选择很难,他要在复杂的局势中找到细微的关键,然后相信自己的判断,最终,更要有这个勇气去做。 这个风险,也许不是性命,但至少是这个三边总制官的职位。 “可部堂这封奏疏上去,太子不管是什么心思都是一个回话,就是叫部堂支持大司马。这样的话,这个风险冒得还有何意义?” 齐承遂这话是对的,因为清理空饷这是好事,满朝都说了该革除这个弊端,你很正式的问了,太子还能怎么回答? 可杨一清却笑了笑,“正因为太子没有办法给我别的答案,这封奏疏才上的妙。你想,你知道太子没有别的答案,我会不知道?太子会不知道我们知道?在都知道的情况下,我还是上这封奏疏是为什么?” 齐承遂彻底惊了,“为了……” “为了让太子知道,我坚持做官为国、为民也有我的难处。为了不在无意间坏了太子的大事。相反,如果我没有这封奏疏,闷着头做了,太子就会觉得我没有考虑东宫,明知东宫欲对付大司马还要支持他。即便这些都没有,如果我毫无动静,也会让东宫觉得我脑子不够活。” “可东宫真的会考虑这么多?” 杨一清心说这是不了解太子的人说的话了,他带着一丝回忆的神色说:“会,当今太子,之志向为一代圣君;之才能可直追先祖,你若想得少,巡抚这个官儿也就当到头了。” 第一百九十二章 过年前的意外 京师。 冬日的一个午后。 朱厚照的东宫的殿宇里转悠,扭了扭脖子,也松松腰肢,案牍劳形啊,他可不想年纪轻轻就颈椎、腰椎不好。 门口,刘瑾带着几个宦官又抱了一堆奏疏进来,看到太子的眼神,刘瑾躲着似的笑了笑,“殿下,这是今日最后一点了。” 看起来大概二三十本的样子。 “放下吧,刚刚那些本宫已经批好了。送到内阁去吧。”朱厚照指了指侧边的书案,然后顺手经过刘瑾身边,拿了最上面的一本,看了两眼后出声,“刘瑾,什么时辰了?” “回殿下的话,申时了。” “嗯,知道了。丰熙。” “臣在。”边上一直坐着的一个年轻人起身回应,他腿脚不好,每次起身都歪歪扭扭的,不过朱厚照并不建议他一直坐着,所以他要站起来就站起来,“你看看,最近哪件事我盯的少了些?” 就像那天议事,朱厚照会说出来,某件事我盯上了。但国家那么大,事情那么多,光全国主要官员要记住的就上百人,如果只凭脑子总归会忘记,且压力也大,用笔记下来多省事。 丰熙查了一下太子召见官员的记录,“前两次,殿下分别听了《明报》年度情况总结和弘治十八年乙丑科科举有关事项的汇报。还有西北……对了,有一件事,殿下命臣记下后,还未和大臣们商议。” 朱厚照抬了抬头,他略微一想,“是山东旱灾吧?是不是去山东的巡按御史回京了?” “殿下好记性,正是。” 好记性也不如烂笔头,还是要记着好,不然真会忘记。 “那就宣吧。山东的事一起说说。”太子说完已经回到书案边,他手里的这个奏疏是闵珪所上。 因为现在浙江的犯人陆陆续续的抵京,恰好碰上新年,闵珪觉得最好不要在春节的时候搞得京城里面血流成河、哀嚎遍地,不吉利,该问斩的人,等年后再行刑不迟。 这事无伤大雅,也不影响大局的,朱厚照没有什么其他的意见,所以他用朱笔批阅:准奏。 丰熙那边,太子说完“宣”之后,他马上拟好条子让太监递出去,上面写着命内阁李东阳、户部、巡按御史入宫,奏禀山东赈灾事宜。 巡按御史也叫监察官,就有点类似中央巡视组,他们受皇帝的旨意出差到地方,一般来说是监察各级部门,但在运用的过程中还是以专门负责某项事物最有可操作性,朱厚照对这个制度非常重视,甚至于在锦衣卫内部也有人员有类似的职能。主要就是巡视仓库、查算钱粮、除豪强、振纲纪。当然了,似发生灾害这种事,朱厚照也会派遣巡按御史前往地方。 其实也不仅锦衣卫,派往各地的镇守太监也会上奏疏。 有一点职能重复,但他只能待在紫禁城,只要官员一合谋,基本上就是瞎子。一瞎,就很可怕了。 所以也是没办法的事。 另外朱厚照和历代皇帝有些不同的是,他经常性会就一些具体事务听取朝臣的报告。 其实说句实在话,弘治皇帝虽然早朝、午朝这些搞得勤,但他其实召见大臣不多。而且中国人都知道,我们是大会办小事,小会办大事,决定命运的时候,就是那么十几二十个人商量一下,然后请你们各位执行,早朝那么多人,规矩那么大,有些话怎么好说? 不管怎么说,朱厚照还是习惯下了朝‘开开会’。也提高效率,涉及到的部门来,不涉及的不要来,都放在朝会上,有些事情和部分部门都没关系,他也得在这儿站着,浪费时间的很。 但这样一来,朝廷各部官员的压力极大。 因为太子要听汇报,基本上都较为临时,最幸运的人准备时间是两天,还没有超过三天的。 因为支支吾吾、事情说得不清不楚、一问三不知的官员被当场撤职的也不是没有。 但朝堂上,从内阁到六部九司的大佬们全都是支持太子这么做的,这叫勤政,什么人才会盼着皇帝太子天天躲在宫里不见大臣啊?谁敢冒这个头。 所以朱厚照有时候会变本加厉,逮着哪些人做的不好的,会连续找他们开会,事情完不成,觉都别睡。 东宫的太监也渐渐习惯了太子的这种处理朝政的模式,该去通知几个部门,就去几个人,今儿个是内阁、户部和都察院,那么就是三人朝着不同的方向奔去。 内阁只用来李东阳,这是他主抓协调的事,山东的旱情也是他奏的。户部要多来些,户部尚书、分管赈灾的侍郎,以及下面的主事全都得到。 巡按御史则还好,要么就带上自己的副手。 其他的倒也没了。 明朝的这些官府衙门基本是靠着皇城建的,内阁、都察院、户部都近得很,也为朱厚照这种开会狂人提供了便利。 刘瑾最新送来的二三十本奏疏差不多看完的时候,李东阳和韩文就都已经到了。 他们看太子太忙,就稍作等待,反正以往也碰到过这样的情况的。 “山东……” 朱厚照忽然出声,李、韩二人急忙微微躬身,竖耳细听, “是杨廷和在那里吧?” “回殿下,是的。”李东阳是内阁阁臣,这话由他来答合适些。 “他给本宫上奏疏了,形势不容乐观。”朱厚照放下了朱笔从书案的后边儿出来。 其实治国很多时候不是金戈铁马、战场点兵。翻翻《明实录》,大部分都是哪儿哪儿遭灾了,请求朝廷减免赋税之类的记录。 尤其明朝这个气候,寒冷的时候多、异常的时候多。 “上次户部筹措了二十万两白银,算是解了燃眉之急,不过冬天太冷,百姓即便能撑过去,肯定也冻坏了,体稍弱些,甚至就冻饿而亡。灾民太多,粮食太少,粥棚里的粥怎么也厚不起来。” 太子话愁绪极多。 为什么这些个大臣始终是支持太子,因为太子针对文臣一年就那么几次、几件事,大部分时候是很认真的治国的。所以真的闹起了情绪,谁敢不让着点儿? 李东阳和韩文听闻之后都高兴不起来,“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殿下有十分的关心,大司徒亦尽力而为,眼下冬季已来,朝廷也算是拼尽了力量在赈济了。只希望殿下能在来年开春后,减免遭灾府县的钱粮,给百姓也喘息之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