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头花》 血婚 我十岁那年,家庭发生变故。 而我上官?,是上官家的遗孤。 满门屠戮,血染府邸,遍体尸体。 一夜之间,上官家四十二口人,集体死在了“大喜”日子。 大婚前夜,姑姑的亲家造反,带兵围了渝城,父兄和亲信坚守城池,因人手不足被打得节节败退,尸横遍野。 与此同时,“姑丈”提着大刀杀进上官家,残忍斩杀女眷和孩童。阿母将我藏在了窄小的暗室里,我不依不饶拉住阿母,不想让她出去。 这是阿母第一次这么严肃地对我说话,“??,阿母乃将门之女,我学武,就是为了保护百姓。若我今日弃同胞于不顾,我对不起我自己,我不配姓郑。” 阿母决绝地抽开了我的手,她一人一剑走出去,和叛军厮杀到底。 阿母武艺精湛,但终究双拳难敌四手,坏人诡计得逞了,还要不停地虐待阿母。我透过木缝,亲眼看见坏人剜了阿母双眼,砍去阿母手脚,阿母的鲜血融入木板,一点一滴地,滴在我的脸上,染红我的视线。 我被吓晕了,不知道昏睡了多久。隐隐感觉有人打开木板,将我捞出来。 双眼一睁,映入眼帘的是小舅舅忧心忡忡的脸庞。 此男人名唤郑烨,他是阿母的幼弟。他不过弱冠之年,但战功赫赫的勋章让大梁的人肃然起敬,鲜衣怒马少年郎令人心驰神往,谁都知道他是平定西北的北凉王。 小舅舅十七岁封为北凉王,奠定了一生驻守边疆的宿命。他很少回京,一年里见面的次数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上官家和郑家世代交好,小舅舅说什么都会出席姑姑的婚礼,他难得抽开身回京的那天,却得知了上官家临危受难的消息。他火急火燎带家兵去支援,把叛军打个措手不及,最终取得胜利,保下城池和百姓。 小舅舅还健在,我喜极而泣,抱着小舅舅痛哭并诉苦:“小舅舅……我看见坏人打阿母,我好害怕……阿母现在怎么样了……她在哪儿?我想阿母了……” 小舅舅欲言又止,他只是揉着我的脑袋,又给我擦眼泪。 不回答,也是一种答案。 我心知肚明横祸降临,可我还是不相信,抱着渺茫的期望,忙问他:“小舅舅,阿父呢,阿兄呢,他们在哪儿,他们怎么样了……你告诉我啊……” 小舅舅沉默了很久,他似乎在冥思苦想。好半晌,他用最委婉的表述说:“他们……不在了。” 我第一次真正领悟了,“死”的意思。 简单来说,我最爱的亲人永远不在这世上了。 天崩地裂,压得我喘不过气,我哭得一抽一抽的,一片血红的场景涌入脑海。 不堪入目,痛彻心扉。我头疼欲裂,一时呼吸不畅,眼前一黑,我再一次哭晕了。 我睡了多久,小舅舅就守了我多久。我知道他心有愧疚,因为他的姗姗来迟,没有及时援救上官家,没有及时救回至亲。 江南郑氏,历代以来在朝中地位显赫,文武兼备,家族人才辈出。郑氏有兵权有地位,在大梁是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 这世间不成文的规定,一个家族里,一代只能出一个将军。家族势力过大,惹皇室忌惮,遭百姓传谣,被皇室针对打压是小事,更甚为家族带来灭顶之灾。 曾祖父是开国元勋,外祖父是拓国元帅,大舅舅是圣上亲封的骠骑大将军。那小舅舅只能做出退让,乖乖在家中做个孝顺儿子,当个富贵世子。可小舅舅从小就桀骜不驯,外祖父要他留在京城,他偏要远赴西北,随师傅征战沙场。 边疆为苦寒之地,驻守边疆的将军不多,小舅舅的师傅病重,他自愿留在西北,接替师傅的使命和信念,守了边疆一年又一年。碍于小舅舅的能力过人,圣上没法昧着良心,换人取代他。为了顾全大局,圣上昭告天下,封他为北凉王。 只有郑家人知道,北凉王的封号是郑家的镇压符,也是囚困小舅舅一生的囹圄。 我那顶天立地,不畏生死的小舅舅,也有狼狈脆弱的时候。 阿母最是疼爱小舅舅,外祖父强迫小舅舅从文,阿母会为小舅舅开脱,转移祖父的火力。小舅舅无亲无故在西北,阿母还会捎我到西北,亲自送上手信,为小舅舅庆生辰。 我们同病相怜。 阿父临终之前,留了一句遗言—— 请小舅舅领养我。 阿父到死都在牵挂着我。 我的舅舅和姨母各自嫁娶,孕育儿女,我自是不适合留在别人家。别扭不说,还像个异类。 所以我最好的归宿,只能是没有妻室的小舅舅。 上官家与郑家知根知底,除了小舅舅,阿父再也不会相信其他男人,会如父亲这般悉心照顾我。 小舅舅兑现诺言,阿母的后事安排妥当后,他驱车带我回西北。北凉王府好遥远,路程是一望无尽的漫长,马匹足足跑了一天一夜才到达西北。 我与小舅舅同住屋檐下,他教我琴棋书画,监督我按时吃饭睡觉。大概是因为亏欠,他在尽力扮演一个好父亲的角色。 在小舅舅身上,我总能看到父母的影子。父母对外强势,不近人情,别人对他们敬而远之。反之,父母对我很温柔,把我当作珍珠宝贝呵护,从来都不让我吃苦。 可小舅舅不一样,他会毫不留情地让我吃苦。 一天小舅舅的药凉了,我偷偷把药倒掉,想叫府里的医师多蒸一碗药。我将汤药倒在草丛里毁药灭迹,转头小舅舅冷冷地盯着我。做坏事被抓包,我惊慌得百口莫辩。 小舅舅很生气,说那碗汤药由名贵药材熬制而成。铺张浪费,挥霍粮食是陋习,罚我抄汤药的七味药引各二十遍,好好思过。 七乘以二十,那就是抄一百四十次,猴年马月才能抄完啊! 我边哭边抹泪,整晚在书房里抄写。抄得手都酸麻了,我稍稍趴在桌上休息片刻,哪知道莫名其妙地昏睡过去。 一觉醒来,我竟挪了个地方,我躺在柔软的床铺上。大概是过度操劳导致的梦游,我简单梳洗后,又回到书房努力抄写。 小舅舅推门进来,看着我睡眼惺忪、倔强不屈,又可怜巴巴的样子。他微微蹙起眉,不知道是嫌弃我还是心疼我。小舅舅闷头沉默两秒,无奈道:“不用抄了,去吃早膳。” 小舅舅点到为止地为难我,我也识趣地不再犯错,谨记教诲。 长安城 山茶花喜温怕冷,冬季开得不娇艳,被厚重的雪压得垂下头。 我恰逢冬天出生,家里的山茶花却奇迹般开得最明艳。家人都认为这是天降喜事,于是给我命名为“?”,以纪念在冬天降生的我。 从出生起到九周岁,家人为我办的生成礼一年比一年盛大,礼物不重样,多得我都数不过来。 当然,每年生辰我必吃长寿面。我喜欢吃海鲜,阿母会在里头放很多鱼虾。长寿面热乎乎的,暖脾胃,暖我心。我吃得津津有味,一点都不腻。 以前父母和兄长围着我,笑着看我吃。 现在,是我一个人吃。 边关战事紧张,小舅舅出征当天,是在冬天的第一场雪。 离别前晚,小舅舅给我抓了萤火虫,在我眼前晃悠晃悠,跟逗猫一样。我还以为那是我的生辰礼物,我兴致勃勃地收下,哪知他还问我想要什么生辰礼物,我被这个问题难倒了。 以往父母也是这般询问我,我直截了当地说出我的愿望,父母二话不说地替我实现,生辰当天礼物完完整整送到我手上。 衣裳首饰、文房四宝、文学书籍、还是新奇玩具,我全部都有。 我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我脑袋一片空白,实在想不出任何心愿。我对现有的生活好像没什么不满,但也没任何期待。 于是,我和小舅舅说:“我不知道,等小舅舅回来,我再告诉你吧,届时一并补上。” 小舅舅学一身武艺,是为了保家卫国的。我不能自私地留住他,我很听话地在王府等他回来。 我期待小舅舅早日凯旋。 新鲜出炉的长寿面,香气喷喷,肉类丰富,卖相极好。我尝试如当初抱有期待,吃一年只能吃一次的长寿面。 汤汁入口,再无当初的鲜甜。面条入口,再无当初的嚼劲。鱼肉入口,再无当初的肥美。 这碗长寿面我吃得索然无味,如同嚼蜡,含辛茹苦地咽下去。 小舅舅说民以食为天,人不能糟蹋粮食,人不能铺张浪费。 我是好孩子,我谨记教诲。 我咽回眼泪,把长寿面吃得一干二净。 * 期待期待着,又是一年冬天,小舅舅还没打完仗。 我开始胡思乱想,小舅舅莫非出事了,还是死在客乡了,还是弃养我了?所以才杳无音讯…… 我坐在书房,练字绘画,试图用文艺消磨烦恼。 心静自然凉,心静自然凉。 小舅舅的王府没种山茶花,我凭着记忆画出山茶花。我最喜欢山茶花,儿时钟情不曾改,我画了好多种颜色的山茶花,就是没画红色的。 只要我一看到红色,我就会想到那天的腥风血雨。 我厌恶红色。 我身边的一切东西,无一是红色的。 自始终不变的,是我还喜欢山茶花。 阿父希望我如山茶花,不畏风寒,果敢坚强,做个独立的好女娘。 承阿父吉言,我将开成最绚烂的山茶花。 不知不觉我坐了一下午,我很不争气地趴在桌上睡着了。 夏桃是我的贴身丫鬟,她瞧我睡得正香,都不忍心叫我醒来用膳。 天色潸然漆黑,晚风吹来寒风,把我冷得直发抖。同时,清脆的风铃声荡漾,好像在呼唤我。 我睡眼惺忪地睁眼,朦胧一片的视野里,一道熟悉的身影渐行渐近。大雪纷飞中,黑袍男人撑着伞,我看不清他的脸,直到他把伞微微举高,朝我笑得温柔。 是小舅舅! 小舅舅凯旋回来啦! 我屁颠屁颠地跑向小舅舅,撞进了小舅舅有力的怀抱,小舅舅稳稳地接住我。 我大声说:“小舅舅,你终于回来了!” 跑出户外时,雪花落在我的发顶,小舅舅细心地帮我拍掉,再是对我一番说教:“天冷了怎么不加衣,回窝去。” 今年小舅舅送给我的生辰礼物,是件白狐裘。毛茸茸的白狐裘披在身上,很是暖和。 小舅舅问:“想好了吗?去年的愿望。” 西北有闻名遐迩的长安城,那是古代丝绸之路的起点,繁华热闹,吸引了无数文人墨客和商贾。 这个文化古城让我心驰神往。既然来了西北,必须去长安城领略一番,我毫不客气地说:“我想去长安城,看大雁塔。” 小舅舅答应了,“嗯,明日就去。” 小舅舅说话算数,我们正午抵达长安城,第一个就去了大雁塔。 大雁塔是长安城最标志的历史文化遗产,吸引了众多游客慕名而来。 大雁塔由前朝皇帝下令修建,用于保存由玄奘法师从天竺带回的佛经和佛像。关于大雁塔的名字,据传是因为当时的天竺僧人看到一群大雁飞过而得名。 我们并肩走近大雁塔,小舅舅驻足在门口,我疑惑询问:“小舅舅,你不进去吗?” 他说:“我不信鬼神,就不进去了,你和夏桃去看看吧。” 我喃喃,“那好吧。” 我踩着塔内的木楼梯蜿蜒而上,我看到墙上的壁画和佛教经文,空气里都是古色古香的气息。 我站在塔顶,远眺四周,辽阔的长安城尽收眼底,远方的雪景显得格外迷人。塔下的游客犹如成群结队的蚂蚁,乍一看都一个样,渺小又不起眼。 或许我视力还不错,我很快就捕捉到小舅舅的身影。他站在某个摊子前,不知道要买些什么。 出了大雁塔,一处角落的游客络绎不绝。我跟着去凑热闹,一个穿着朴素的老僧人,沉稳又淡定地端坐在木桌前,上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颜色的平安绳,绳结简单而精致,手工编织朴实无华。 我挑了一个蓝色的平安绳,付完钱后我吃力地走出人群。小舅舅也买好东西了,他将热乎乎的烤红薯塞在我手上。 我也给小舅舅买了手信,我向他展示得来不易的平安绳,“小舅舅,这个戴在左手腕上,保平安。” 小舅舅收起左手,“我碰过白骨鲜血,还是不要染指了佛祖的东西。” 小舅舅明明是保卫家国的镇北将军,他是大功臣,怎么会让佛祖晦气呢。我很不解,“可是,小舅舅保护的人更多啊。” 小舅舅愣了愣,他还是推辞,“你的平安佛祖比较好保,你自己戴吧。” “哦……”我没再多说,夏桃给我戴上平安绳,平安绳在我纤细的腕上,有些松松垮垮的。 我们在长安城玩了几天,游遍了整个长安城,回北凉王府时雪已经停了。 刚踏入府邸,我就瞧见了新奇玩意。 花草不多的庭院里,多了几株山茶树。 看见山茶花我就高兴,我笑容满面地问他:“小舅舅,怎么突然种山茶花啦?” 小舅舅说得轻松,“前些日子看你画了十张山茶花,就如你所愿,随随便便种几株。” 虽这只是小舅舅的举手之劳,但我还是感动极了。 叶念 时隔两年,我久违地回到京城。 郑府张灯结彩,亲信热情似火地迎接我们,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接憧而来,小舅舅这样的八尺男儿,被问得羞红了脸。 “阿烨,有没有心仪的姑娘啊?带给姑母看看。” “阿烨,你老大不小了,该成婚了。” “姑丈我有个侄女,有才情有样貌,会文书会舞剑,你指定喜欢,多相配啊!” “听说那谁家的女儿对你有意思,你过几日何不去相亲看看?” 小舅舅强颜欢笑地搪塞过去,亲信们紧追不舍,问不到黄河不死心。 于是他们的盘问目标转向了我。 “??,小舅舅有没有结交些漂亮姐姐啊?你见过没有?” “在西北有没有美人追求小舅舅啊?” “??,你知道小舅舅喜欢啥样的女子么?” 我一问三不知,大人还狡黠地捉弄我。 “等小舅舅娶了小舅妈,小舅舅就不要??喽~” 闻言,我委屈地跨成苦瓜脸,碗里的山珍海味顿时不香了。 这个玩笑不好笑。小舅舅不要我了,就真的没人要我了。 “打住,少在小孩面前说这些。”小舅舅好心解围,“该吃吃该喝喝,该上屠苏酒助兴了。” 大人有大人的酒要喝,小孩有小孩的乐子耍,各玩各的,各笑各的,毫不干涉。 阖家团圆的除夕夜,我玩得太尽兴了,守岁守得晚了,白天是赖着爬起来的。 大年初一,大家穿着新衣,精神焕发地出门拜年,互相道贺新年。 大家清一色的红衣裳,就连鞋子和发饰也是红的,而我一身的浅素色,在这喜庆的氛围中显得格格不入。 我自然是挨了长辈的一顿说教,我说我不喜欢红色,他们偏说过新年一定要穿红色,半哄半逼我去换身新的,为了不忤逆长辈和耳根清净,我不情不愿地挑了粉红的纱裙,他们才稍稍满意。 我在庭院里晒太阳,一道熟悉的身影蹦蹦跳跳到我眼前,甜甜地叫我:“??,我等你好久啦。” 她唤叶念,我们从小就认识,是情同手足的好姐妹。小时候叶念与家人走失,在街上哇哇大哭。当时我和阿母正巧经过,便陪着她在原地等待父母。幸在叶念的父母急很快就找来了,因为这一缘分,两家人相识相知。 叶家是做首饰生意的,这天下的金银珠宝那是信手拈来。他们为表示感谢,赠送了好几个玉手镯,这下难为情的成我们家了。 我与叶念有一对姐妹手镯,我到哪里都带着它,小心翼翼不舍得磕坏它,戴了五六年还是完好如初。 久别重逢,我俩玩得很开心。看舞狮,做灯笼,对着奇形怪状的灯笼笑得不亦乐乎,约定好晚上提灯笼四处溜达。 结果,我鸽了叶念。 起因是我被庭院的花蝴蝶吸引了,活泼乱跳地追蝴蝶。忽而被石头扳倒,摔个底朝天,很不争气地嚎啕大哭。 两边膝盖磕出了血,灼烧和疼痛交织,又刺又辣,让我的膝盖直不起来,行走时磕磕绊绊的,封印了我的快乐。 小舅舅没好气地给我上药,用拭子触及伤口,我疼得瑟缩一下,呜咽一声。 小舅舅疑惑地看我一眼,不管不顾地继续触上来,似是安慰似是命令,“忍忍。” 我噙着眼泪隐忍疼痛,我不敢乱动,由着小舅舅熟练地抹药和包扎。 他还奚落我一句,“一点点就疼,你妈没打过你么?” 我脱口而出,“没有。”顿了顿,委屈的情绪上头,我更理直气壮,“阿父阿母从来没罚我熬夜抄药名百遍。” 他摇头叹息,“哎呀,真是娇气,我姐怎么就养出这么个软骨头呢。” “??,少些溜达吧,别溜着溜着成被溜的了。”小舅舅口嫌体直,细细地缠好纱布,一手轻松抱起我回屋。 说是抱,其实更像是拎。我俩站在一起,我如同娇小的白兔,他如同野蛮的狼王,怎么看都是他欺负弱小。 * 大年初五。 大年初五被称为“破五”,传统习俗上是迎财神的日子。开业的商铺多了起来,街上来往的人流络绎不绝,京城热闹极了。 小舅舅难得带我出去逛逛,他带我进了一家绸缎庄。 我不明所以,小舅舅并不是着重打扮的人,他不爱搭配配饰,成天是简约的深黑袍,也就只在过年穿上喜庆点儿的深红色。 我和小舅舅一前一后地踏进门,店小二笑脸盈盈地招待我们,请我随着她走动。 来到一个隔间,店小二推开门,领着我挑选新式女装。 映日眼帘的是一片红衣,是形形色色的红,参差不齐的红,血迹斑斑的红。 记忆穿梭到十岁那年,一片血海的上官府浮现在我眼前。上官家的每一个人都披着红衣裳,倒在地上死不瞑目。 此刻他们却是整整齐齐地站立,无数布满红血丝的眼球,狠狠地瞪着我,好似要将我开膛破肚,质问我为什么还活着。 心慌、恐惧、绝望。 血溅到我身上了。 我也穿红衣。 四肢止不住地颤抖,一阵恶臭涌上心头,我紧捂着嘴,踉跄着走出隔间,在桶子旁不停呕吐,咳嗽。冲击力如此之大,我的内脏好似要呕出来了。 小舅舅忙地围上来,拍拍我后背,沉稳的声音担忧极了:“你怎么了?” 我久久不能回过神来,一通发泄完,身体好似被掏空了。我虚弱地倒在小舅舅怀里,呼吸微弱,眼皮沉重,嘶哑的声音带着哭腔:“我不要在这里……我要出去……”喉咙干涩无比,我的换气声比说话声还大,蚊子都比我吵。 迷迷糊糊中,我回了郑府。我瘫软在床上,窝在被子里取暖。 闭目养神时,我听到屋外祖父的咒骂声:“你个逆子,怎么带孩子的!你二姐都要爬出来治了你!” 我懒懒地翻个身接着睡,一睡到傍晚才出来用膳。 我还是病恹恹的样子,桌上皆是我爱吃的菜肴,我却一点胃口也没有,随便扒拉了几口饭,就要回房接着躺。 小舅舅叫住我,“喝药。” 我转头看向冒热气的汤药,黑乎乎的,一看就难喝,我的声音开口即沙哑,我不悦道:“我不喝。” “不爱喝也要喝。” “不要。” “那放凉了再喝。” 小舅舅坐下来,云里雾里的问我:“你小时候不是最喜欢红色了吗?怎么今日看到红衣裳,就吓成这样?” 我儿时确实最喜欢红色,家里的山茶花也是红色的,我时不时就去闻花香,摘朵小花把玩。 衣裳大多以红色为主,浅红,深红,亮红,各种各样的红衣裳我都有,家里的亲戚都爱叫我小红花。 这怪不得小舅舅不知道我变性了。 他大概是瞧我新年不穿红衣裳,以为亏待了我,才带我去试新衣裳,哪知道搞得这么不愉快。 “我不喜欢了。”我补了一句,“红色像血。” 小舅舅沉默片刻,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便没再多问。 我亦没回音,扭过身就要走。 身后响起声音,“去哪儿?先喝药。” 我淡淡说:“剪头发。” 四周寂静得只剩下我的脚步声。 正月剪发死舅,这是极好的祝愿。 “喂,上官?。”他不悦的命令,“回来。” 我装作没听见,走得坚定又板正。 小舅舅在门口的拐角处拉住我,半拽半牵地带回饭桌。 “外甥女,是小舅舅的错,恕我抱歉。”他的语气很真诚,“下次不会冒犯到你了,我保证。” 我傲娇地嗯一声,赏个脸喝完药。也不知道小舅舅是不是在里面加糖了,苦涩味相对没那么重。 祁连山 回西北的路长途跋涉,马匹没跑坏,反倒是马车报废了。 好在离北凉王府不算远,没必要留在原地修车。侍卫给马匹用完粮食,让它补充精力,足够跑完最后的路程。 这是时隔久远的第一次骑马,我有些紧张。 小时候,阿母把我抱到马匹上,与我共骑一只马,在驯马场里瞎转悠。阿父就在旁边陪我们,慢慢的走,慢慢的聊天。白天走到黄昏去,整个驯马场都没逛完。 现在小舅舅亦是与我共骑一只马,我天真地以为策马崩腾的时候,暖暖的阳光照在我脸上,我的发丝和衣袖随风飘扬,我会是整个草原里最优雅又最潇洒的女子。 小舅舅一挥缰绳,“啪”的一声,马匹拔腿就跑,扬起一片尘土。它的腿脚如同风火轮般,好似有使不完的劲,猛烈在辽阔的草原疾驰。 冲击力之大,我的五官扭曲得变形,我的耳边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马蹄的节奏,我害怕的拉紧缰绳,深怕这匹疯马会把我甩出去。 呼啸风声和马蹄声交错,我隐隐约约听到小舅舅的声音:“上官?,这都要哭?” 我哭了? 我恍惚地发现脸庞湿漉漉的,我刚才好像也在喊救命,哭爹喊娘的。 …… 想象和现实总归是差得远的。 不知不觉中,马匹停在府邸前。我颤颤巍巍地下马,原来地上如此平稳,耳边如此清净,风徐徐吹拂我未干涸的泪痕。短短不过一刻钟而已,便让我觉得恍若隔世。 小舅舅胡乱地擦拭我的脸庞,好笑地说:“你好歹也是武将的女儿啊,怎么柔柔弱弱又胆小怕事的,一点血性都没有。” 我气鼓鼓地扭头就走,不再理会他。洗漱完毕后,我回书房读书,心血来潮地翻看骑射和武艺宝典。我明白得透透的,明早准备实践出真理。 没想到,我还是高看自己了。 阳光正好,我偷偷去了射箭场,懵懵懂懂地挑弓箭。 令我无地自容的是,我竟然拉不动细细的弓弦,连着换了好几把都拉不动。最后终于挑了一把最轻的,我卯足力气拉弓弦,坚定地瞄准箭靶,最后信心满满地松开弓弦,目光留在飞驰的箭矢。 箭靶空空如也,箭矢不知道飞到哪去。 右手臂传来火辣辣的酸痛,我的手臂拉伤了。 我乖乖地摆右手在桌上,让冰袋接触红肿的地方,以缓解红肿和疼痛。 给我冰敷的人还是小舅舅,他还是用那副没心没肺的语气说话:“上官?,给你想了个小名。” 他说得轻佻,“就叫,娇娇。” 他笑得没错,我确实娇气又爱玩,才落得学艺不精,又磕磕绊绊的我。 我耸拉着脑袋,我默认了小舅舅给我的小名,不去反驳,不去抱不平。扶不起的阿斗,就要有扶不起的觉悟。 小舅舅好似察觉到我的失落,他一改往常逗弄我的样子,很认真地说:“你想学,我慢慢教你,总有一天也能学会。” 小舅舅说话算数,日后只要有空,他就会陪我练骑射。我学会了怎么驯服一匹马,控制马匹跑或停,渐渐地,我能独立骑在马上,自由地策马奔腾。 从此以后,射箭场里多了一个属于我的弓箭。它略小,磅数低,容易拉开,适合我使用。 有的时候小舅舅担心我,想拖我的手臂分担拉力,我到底还是倔强又叛逆的人,练熟了就拒绝他的帮忙,专心致志地捣鼓练习。 小舅舅带我出门的次数多了起来,我们上过高山看日出,翻过山脉看花海,越过河水看绿洲,西北的每一处都留下我们的脚印。 小舅舅也不是每天都陪着我,他大半年都要去打仗。北凉王府时常空落落的。 趁他不在的期间,我便练习北凉王军的入阵曲。待有朝一日学精后,我愿能以此战曲,鼓舞王军的士气,愿北凉王军百战百胜,平安凯旋。 王府的山茶花盛开了,小舅舅也凯旋归来了。 马车摇摇晃晃的,不用看窗外,便知道这是条上山的路。此次的旅程有些不同,往常我俩各骑一只马,带壶水就上山了。今夕小舅舅大包小包地上山,里头的东西还不便宜,想必是有备而来,去探望亲友的。 还没等我发问,小舅舅道出来意:“今日是我师傅生辰,他老人家隐居山林,腿脚不好不方便下山。我俩聚少离多,好不容易有空,顺带捎你一起探望他。” “好,那以后多陪陪老人家吧。”颠簸的马车使我的声音摇晃不定。 我对小舅舅的师傅不了解,听闻小舅舅说他姓林,是个镇北大将军,他为安皇室的心,立下誓言——一生驻守西北,孤寡一生。他早早隐退,现居于祁连山。 皇帝一边重用、一边提防、一边打压。 忠臣一边抗战、一边表忠、一边忍受。 官场之事,真是混沌。 一不小心,功高盖主。 一不小心,死于非命。 我只是这么想着,全然没注意到箭矢从我眼前飞射,径直地穿过马车。 完蛋了,想曹操曹操就到,真的要死于非命了。 车身猛地一震,随即失去了平衡,马车大幅度倾斜,接着整个车身翻转,车厢撞击地面,发出刺耳的撞击声。车上的货物被甩了出去,场面一片狼藉。 我颤抖地蜷缩成一团,将脑袋窝在膝盖间,试图用最愚蠢的办法逃过一劫。外面动乱的声音充斥在耳边,我的骨头都在颤抖,思绪飘回十岁那年的变故。 我再一次去鬼门关走一遭。 越想,就越害怕。 越想,就越作呕。 我隐忍着崩溃的情绪,捂住我的耳朵,陷入一片黑暗和静谧的环境里。我不敢睁眼,我不敢看到血性的场面。 要是坏人找上我,我会在无知的情况下死去,那便是最痛快和最幸运的死法,我欣然接受。 不知道外头动乱了多久,四周围好像渐渐趋于平静,动作声小了起来。 会不会…… 我终是忍不住,眼泪不停地流。我还是做不到坦坦荡荡迎接死亡。 一道熟悉的声音,让我振作起来,我弱弱抬头,看到小舅舅朝我伸手。 “娇娇,没事了。”小舅舅把我捞出来。 我委屈地攀上小舅舅,整个人像只树懒一样挂在他身上,紧紧抱着他不撒手。 他身上有血腥味,但是让人安心的血腥味。 我控制不住埋他颈窝里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将此刻所有不安的情绪宣泄出来。 侍卫向小舅舅报告:“殿下,祁连村应该是遭强盗洗劫了。” 强劫? 我愁发生大事了,欲抬起脑袋看看情况,小舅舅一手把我按回颈窝,说:“没什么好看的。” 小舅舅有条不紊地指挥,“姜哲姜辰下山搬人,其他人就位,遇敌杀敌,遇匪剿匪。” 小舅舅指挥完侍卫,还不忘指挥我。 他抱着我走了一段路,恐吓我:“娇娇,你要是死皮赖脸粘着小舅舅,等会儿强盗来的时候,我第一个拿你挡刀。” 闻言,我才意识到我有多么不识大体。我灰溜溜地下来,小舅舅牵着我的手,带我走出充满血腥味的山林。 祁连村生灵涂炭,稻田被践踏,百姓非死即伤,家家户户洗劫一空。 村民看到我们,还以为是强盗回来了,他们连滚带爬地逃,这场面着实令人唏嘘。 小舅舅找到林师傅的家户,他不在家,木屋凌乱不堪,显然是强盗破门抢劫,林师傅大概有难了。 小舅舅和侍卫寻找坚持不懈地寻找林师傅。一把微弱的声音从尸横遍野里传出。 男人的声音沧桑,“阿烨……” 小舅舅敏锐地分辨声音的来源,径直地走向奄奄一息的林师傅。林师傅浑身都是血,命不久矣,他手里依旧紧握着刀剑。他到死都在守护百姓。 小舅舅跪在林师傅旁边,凑近倾听林师傅的话。 林师傅竭力发出声音,“不要将我的死昭告天下……” 说罢,他的眼睛黯淡无光,变得空洞,了无生机,死不瞑目。 小舅舅颤着手,合上了林师傅的眼。 小舅舅找了个山水优美的地方,埋葬了林师傅。 林师傅与世长辞,没有棺材,没有墓碑,没有丧礼,没有亲人。 小舅舅跪在土堆前,郑重地磕了一个响头,就此与林师傅拜别。 回府的路上,小舅舅一句话没说,像个木头一样呆滞。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我只能默默地陪伴他。 他在烧冥钞的时候,晚风刮得很大,烟雾都飘到他脸上了,他还是无动于衷。 我担心小舅舅着凉,将披风盖到他身上,坐在他旁边,“我帮你烧吧,烧得快。” 小舅舅轻轻应了一声。 我拿起厚厚的冥钞,一张一张扔进火堆里,看着它们化为一团灰烬。 我忽然想起林师傅的遗言,有些耐人寻味。 我与小舅舅向来是直话直说,没什么代沟。我开门见山:“小舅舅,林师傅一世英名,为何要籍籍无名地走?” 小舅舅话中有意。 “你以后就知道了。” 伴读 十五周岁,郑家人特地来访西北,为我欢庆及笄礼。 我到了及笄之年,本该是欢天喜地的事,一个不速之客的不请自来,顷刻间让全家人跨了笑脸。 传令太监敞开圣旨,念念有辞。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上官英烈氏之女,上官?才貌双全,品行端正。今择汝为未来太子妃,明日即入宫为太子伴读,得以同窗共学,增进情谊,学习宫廷礼仪、治国之道。及至婚嫁之年,正式册封为太子妃。钦此!” 我听完圣旨,惊愕地抬头看向家人。他们面色铁青,恼怒又无奈地盯着那明黄圣旨。 我只觉得天旋地转,原以为及笄礼是我人生的一个新起点,却没想到,命运的转折如此突然,把我推向了万丈深渊,再也没有回头路。 传令使和颜悦色的样子,让人更是怒目圆睁。 宣读完毕,传令太监将圣旨交到小舅舅手中,行礼告退,院中顿时陷入一片静默。 小舅舅紧紧攥着圣旨,把它抓得皱巴巴,只差当场撕了圣旨。 大家很不愉快地散了。 外祖父临走之前,留我下来单独谈话。 外祖父双眼浑浊,语重心长:“??啊,是祖父对不起你们,留不住你阿母,还护不住你。若有来世,希望你不要生在名门世家,做个小户人家的宝贝女儿。在这乱世生活本就辛苦,更何况你还是个女儿身,难上加难,苦上加苦。” 外祖父直截了当地说:“嫁进皇室意味着,你是皇室操纵郑氏的棋子、把柄、人质。入了宫墙,再也没有出去的道理。” 近年来,皇室明里暗里地打压江南郑氏。郑氏步步小心,皇室抓不到破绽,便要创造破绽。 我心知肚明,我就是那个破绽。 指腹为婚,对其他人家来说,或许是个荣耀,赏赐,攀龙附凤的机会。只要家中一女做了皇后,家族的威望在整个大梁无人抗衡,做那人上人。 可郑家在大梁的地位德高望重,已不需要任何人脉和权力。我入宫为妃,只能是做人质,好叫郑家坐不住,露出破绽。但凡郑家疏漏一点,皇室就要大做文章,借此抄了郑家满门。 这天来横祸来得这么快,我尚未做好心理准备,却也明白,皇命不可违。 外祖父给了我陶瓷小玩意,沉重嘱咐道:“入了宫,不要相信任何人,不要心软,不要分心。宫里的每个人,都是郑家的敌人。不求你斩草除根,只求你保全郑家。” 他苦笑,“??,是全天下最勇敢的小姐。” 勇敢,也不一定要上阵杀敌。直面困难,也是一种勇敢。 翌日清晨,朝阳初升,我要离开西北了,是时候与小舅舅道别了。 我端庄地跪在小舅舅面前,行父母的拜别礼。虽小舅舅看不见我湿红的眼睛,但我的声音是难掩的哽咽。 我压着哭腔说:“小舅舅,娇娇今日入宫伴读,往后的日子不能伴你身侧。这五年来,小舅舅对娇娇的养育之恩,娇娇无以为报。请小舅舅放心,娇娇一定会谨记教诲,不负小舅舅,不负郑家,不负天下。” 小舅舅俯身将我扶起,他目光被水雾润得柔和,含着不舍和担忧。他千叮万嘱:“记得常写信来,遇到不快和我说,我带你回家。” 若是遇到不快,那便是我的死绝之路,我绝不会拖小舅舅和郑家下水。 所以,我不可能再回家了。 我坚定地踏上前往皇宫的马车,虽很宽敞通风,但只有我一个人坐,四周阴森森的。我如坐针毡,心神不宁。 我不让小舅舅送我去皇城。国事永远比家事重要,我的离别太渺小,不值得小舅舅辛苦来回折腾。 再多看小舅舅一眼,不舍的心魂牵梦绕,我会更放不下小舅舅。 宫门高耸,宫墙深深,这便是我以后的住处。 我见到了当朝太子,李永信。 他长得清秀,皮肤很白,瘦瘦高高的,泛着阴柔的气质,不像是皇室子弟该有的气魄。 我规规矩矩地行礼,我跪了好久,李永信没让我起身,他居高临下地望着我,说:“你就是父皇给我配的太子妃?” 我战战兢兢地回禀:“是的殿下。” 他终于让我起来,“你叫什么?” “臣女唤上官雪穗。” 雪穗,我的表字。雪的来意很简单,因为我的本命“?”,冬天里有雪。长辈希望我美满健康,日后必成大器。于是在“雪”后加上“穗”字,寓意我在冬天诞生,我的一生春暖花开,五谷丰收。 现在看来,我的生活没有白雪皑皑,亦没有大地回春。只有天寒地冻,苍苍凉凉。 李永信微笑,“是个好听名字,今后本王唤你穗穗,可好?” 这外号从他细柔的嗓音说出来,很是别扭,在叫宠物似的。我不甘愿地答应:“好,随殿下喜欢。” 从此的每一天,我按部就班早起给苏皇后请安,为李永信磨墨伴读,聆听他诵读经典,再是管事太监和婆婆教我繁琐的宫中礼仪。 每一天都很忙碌,很无聊,很郁闷。 好在有苏皇后罩着,宫中的妃嫔没有为难我,我在宫里还算轻松,无需参与宫斗之事。 有天,苏皇后难得召我前来面谈。 她问:“雪穗,近三个月,与信儿相处得怎么样?” 我口是心非:“还不错,太子殿下很温柔,我挺自在的。” 李永信稀奇古怪得很。 近些天,李永信莫名其妙送了我一枝红玫瑰,我看着那鲜艳的红色,神情僵住了。 他似是询问似是笃定:“穗穗,特意摘来送你的,你喜欢吗?” 我尴尬笑笑,不自在地接下了那支玫瑰,一番客套又虚伪的道谢。 我把玫瑰忘在了书房的角落,然后安心的上床入睡了。第二天一早,昨晚的红玫瑰装在花瓶里,赫然摆在我的寝宫里,最显眼的位置。 李永信还沾沾自喜地说:“花养好了,这样你每天都能看见它了。” …… 我好想念西北的白茶花。 扎人 “入宫为信儿做伴读,着实辛苦你了。”我到底是没瞒过为人母的苏皇后,她娓娓道来。 “你远在西北,大概不知道京城的事。原本的太子,是本宫的大儿子,李信远。他自小天资聪慧,能文能武,深得皇上喜爱,因此忽略了其他皇子公主,包括信儿。” “信儿小时候挺开朗活泼的,虽然才能不及他兄长,但也是可圈可点的。皇上常常严格要求信儿,说了好多难听话,罚八岁的信儿在雨中思过半个时辰,因此信儿落下了病根,而后性情大变,开始孤僻起来。” “本宫对信儿不抱期望,只希望他做个富贵王爷,过好快活日子就行。好景不长,远儿和信儿的膳食下了毒,远儿救不回来,去世了。信儿幸在捡回一条命,太子之位便落到他头上了。” “为了担得起太子,信儿十分努力,他压力很大,每日不是在书房里读书,就是在操场练武。他越来越不爱和人说话,本宫很是担忧,就想找个同龄女孩陪他努力。” 说着说着,苏皇后眼里有光,“自从你为信儿伴读后,信儿都活泼起来了,他提到你的时候,满脸的笑容,都是对你的夸赞。本宫很是欣慰,很是感谢你。希望你日后多多陪他说话,多多开导他,本宫想重见开朗阳光的信儿。” 苏皇后很疼爱李永信,但我很难为他们的母子情感动。天下这么多仰慕李永信的女子,为何要束缚一个向往自由的我。 我始终如一客套应下,“多谢皇后娘娘青睐,臣女会做好的。” * 大梁七十五年,大舅舅战死了。 全京城都为大舅舅默哀。 众所周知,国是曾外祖父开的,国是外祖父拓的,国是大舅舅定的。大梁的安稳繁华,是江南郑氏三代奋战而来的。 虽然皇室针对郑氏,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做的,圣上为大舅舅举办盛大的追悼会。 灵堂内,香烟缭绕,祭品丰盛,满堂肃穆。前来吊唁的官员与名流络绎不绝,尽显对郑氏的敬意。 郑家人全体出席,除了小舅舅。 外祖父比上次见面,看着多了几条皱纹,正气的脸庞愈发沧桑。 白发人送黑发人,痛彻老父亲心扉。 祭拜礼的时刻漫长,我跪得双腿发麻,离场时站不稳,踉跄一下,一只大手稳稳抓着我的手臂,熟悉的声音萦绕在我耳边:“冒冒失失的。” 眼前是一位身着素衣的小舅舅,久别重逢,看着一身白袍的他不禁有些陌生。 “小舅舅,你怎么才来。”我说。 “路上土崩,绕远路走,便来晚了。”温暖的大手将我的手牢牢包裹住:“手怎么这般冷?” 我不自然地笑笑,“就是染了风寒,没什么大碍。” 也不知道他哪搞来的披风,夏桃将白披风披在我肩上,我深深地看着小舅舅,“我要回宫了,小舅舅,保重。” 他应了一声,“早点休息,不要着凉了。” 我和李永信搭同一辆马车回宫,他莫名其妙地拉起我手,放在他手心里搓了搓,我委婉推辞,他却不许。 李永信说:“过了今年就要成婚了,穗穗,不要这么生分,想要什么跟我说,心里有不快也同我说说。” 是啊,我现在是别人的太子妃。 我能成为一个优秀的太子妃,可做不到成为一个优秀的妻子。 未来的路上都是扎人的红玫瑰,硬撑着走完,只有死路一条,不会为我开一路山茶花。 * 这是我入宫半年来,第一次出宫。 李永信说带我出去散心。我欣然同意,总好过呆在宫里发霉。 对这段未知的路程,我不抱有任何期待。去火海也好,去魔窟也罢,总之能活着出来就行。 马车缓缓停下,李永信和我一前一后下了车。 我抬眸,眼前是一副开遍山野的红玫瑰,它们随风微微摆动,好似朝我挥挥手。 这片血红色的风景,让我联想到那天的血海深仇。 死去的上官族人,化成满山的玫瑰来找我了。 我害怕、恶心、愧疚。 只有我一人逃过一劫,是我对不起他们,我确实不该活得安生,我这辈子就应该活在羞耻里,更甚,惨死在那场血婚。 不知不觉眼泪潸然落下,周围的阴风扑面而来,我的汗毛乍起,手脚冻得直发抖。 他发现我了,他发现我了。 四肢软绵绵的,李永信接住了我。随之,我眼前一黑,失去了意识。 …… …… …… 我做了一个不短不长的梦。 怎么说呢。 短的梦,比如在梦里坠个崖就惊醒了。 长的梦,比如在梦里把人的一生经历又一遍,封进棺材的时候才吓醒。 而我梦到了四岁以前的事,那是未记事的年纪,我通通梦了个遍。我把这个定义为不短不长的梦。 初度的抓周礼,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小舅舅。他当时不过十四岁,正是青涩阳光的少年。 阿母把小小的我抱到桌上,让我挑一个喜欢的东西。 我对年轻又帅气的小舅舅很是喜欢,于是我磕磕绊绊地爬向他,抓住了他的手。 小舅舅的手布满茧子,他的掌心粗粗的,一摸就是握刀枪的手。 他刚满十四岁而已,我单凭一双手,就知道小舅舅吃了很多的苦,他是个大英雄。 紧接着,梦境跳到四岁那年春节。 十七岁的小舅舅从西北回来,他梳着高马尾,干练飒爽。这次见到他,再无从前的青涩,眉目似乎更英气些,多了成熟和沉稳的气质。 当时的郑府很热闹,小孩子到处跑来跑去,忙着收长辈红包。他们不打小舅舅的主意,因为他未成婚,俸禄还不多,自是空空手回乡的。 没想到,小舅舅只给我一人红包,我紧张又高兴地说完祝福词。他摸了摸我脑袋,接着去找外祖父叙叙旧了。 我梦醒了,映入眼帘的是李永信的脸。 他道:“穗穗,喝水。” 罪魁祸首的关心,令我很是不耐烦。 这里是皇宫,我哪敢那么猖狂,我乖乖喝水润喉。 短暂的美梦后,是无尽的噩梦。 废黜 每个月的初十五,我都会寄出一封去西北的信件。 宫人看管很严格,常常要过目一遍信件的内容,才答应帮我寄信。 信件来往了一年,我的每一封信都有回音。 可最近三个月,小舅舅哪儿杳无音讯。不知道是因为小舅舅忙于国事,还是信件没送到。 这也不是第一次好长一段时间没回信了,我知道小舅舅出一次战,就要用上半年的时间,我很耐心地等待回音。可这次,我莫名感到心慌,但还是安慰自己,小舅舅只是太忙了。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来自姜旭的信。 信中告知,小舅舅深受重伤,昏迷不醒了三月。姜哲寻了各地神医,都没办法唤醒小舅舅。小舅舅的棺材,都打好一半了。 越往下读,我的心跳得厉害,原来一切的不安都是厄运的苗头。 小舅舅生命垂危,我一定要见他。 我不算宫中嫔妃,没有资格面圣皇帝,能与皇上通融的,只有苏皇后和李永信。 苏皇后身子状况欠佳,长日卧床,我不忍心再给她添乱。于是我只能求助李永信。 李永信听完我的恳求,眼底尽是冷漠,还是那副高高在上的样子。 我委曲求全,他不屑一顾。 他冷冷道:“入了宫,就别想着回西北了。” 我的希望破碎了,堙灭了。 皇权在上,我不敢再求他第二次,我回到寝宫,默默以泪洗面。哭完了去神庙求神佛,为远在千里之外的小舅舅祈福。 大婚将近,西北的信还没送来。 反倒是京城传来了惊天动地的消息—— 苏家和叶家暗中勾结,密谋通敌叛国。苏家为首谋,叶家为帮凶。苏家不仅私自招兵买马,偷偷养了十万兵权,还组织军队意图叛乱;而叶家则以护送珠宝为幌子,暗中为苏家输送枪械和粮食。更甚者,苏家还收取叶家的贿赂,为兵马行动开辟了秘密路线。 幸得在廷尉府任职的四舅发现得早,先斩后奏,出家兵将苏家和叶家一网打尽。四舅雷厉风行,一出手就抄了两家,在京城声名鹊起,百姓纷纷称颂他为天降正义。 即便如此,大功臣四舅没升官发财。圣上以四舅不按规矩行事为由,停职他一个月,并扣除一月俸禄,以示惩罚。 我心中冷笑,若是等慢吞吞的圣旨下来,大梁就要亡了。 同时,我难以置信叶家做出叛国的行径。作为富甲一方的商贾,叶家原本生活优渥,却贪得无厌,为一己私欲不折手段,踏上一条不归路,亲手把自己葬送到阴曹地府。 可想而知,苏家和叶家落得了满门抄斩的下场。一夜之间京城灭了两家,二百五十一人命丧黄泉。京城内外风声鹤唳,人心惶惶。 叶念是无辜的,但叶家错了,叶念便是错了,她难逃此劫。我无能为力救下自己挚友。 圣上赐苏皇后鹤顶红,苏皇后死在冷宫。 圣上废太子,无情将李永信流放到荒芜的中原。 问题到我身上了,太子废黜,我便不是太子妃。那么,我该何去何从? 新任太子的人选,圣上拿捏不定,总不可能为了留住我,随便推一个昏庸的皇子上位。他正想着怎么处置我,总不可能叫我陪李永信流放,我这个人质还有用处。 我不能坐以待毙。 等,让有心人盘算我。 等,就是温水煮青蛙。 我得为自己寻个出路。 我软硬兼施,使劲浑身解数,终于见到了圣上。 我一个问题就临近赐死边缘:“陛下,太子废黜,太子妃之位一并去了。按理说,臣女不再是宫中的人。这是否意味着,臣女得以出宫?” “你只有两条路。”皇帝胜券在握,“一,入宫为妃。二,随李永信流放边疆。” 也就是说,我要么被抑郁而终,要么死无全尸。 我确确实实被他震慑到了。 我表面波澜不惊,其实内心塌成一片废墟。 我压抑着恐惧和慌张,条理清晰地分析。 我说:“陛下不会让臣女随殿下流放的,以便殿下无依无靠,自生自灭,方能安陛下的心。” “臣女虽被舅舅养在身边,但臣女终究是上官家的女儿,臣女对郑家来说……”我强调:“或许没这么重要。” 为了避免和皇室扯上关系,我的舅舅们着急忙慌,为表姐和表妹结娃娃亲,早早就送她们出嫁,下嫁也好,远嫁也好,总之不要入宫最好。 小舅舅也不是没想过给我寻个好亲事,只不过我一一拒绝了。当时我天真的觉得,嫁给不爱的人,那一辈子活得没意思,还倒不如自由自由一个人呢。现在看来我太幼稚了,自由和安然,我两个都没得到。 皇室打不了郑家女儿的主意,只能把矛头对准我。郑家对我有情,他赌郑家会为我出头。 为了脱身,我要让他赌错。 我先贬低自己,“臣女留在宫中,到底是没什么用处。上官家满门英烈,无人为臣女撑腰,无人为臣女铺路。臣女只是一个顶着英烈氏封号的民女,普通不过,平平凡凡,毫无特色,自是不堪与尊贵的皇家相配,占着妃嫔人选。” 我语气坚定,声音壮烈起来:“臣女在此立誓,终身不嫁,不招赘婿,不留子嗣,孤独终老。上官?之后,世上再无上官人。” 皇帝被我说动了。 我的确像是一个华而不实的花瓶子。看着华丽有气势,其实真正使用起来还不如一个饭桶能装。 出宫的希望渺茫,但我试图抓住那一丝微茫的希望,跪满地神佛祈求奇迹再现。至少我努力过了,不留遗憾了。 许是天之灵的父母和兄长听到了我的愿望,让我得偿所愿,顺利出宫。 毫无犹豫,我立刻马上回寝宫,打包收拾包袱回西北。 寝宫里的东西大包小包地带走,这不见天日的地方逐渐抹去我的痕迹,好像我从未来过这里。 我解脱一笑,这是我发自内心的快乐。 苦熬了一年,终于熬出头了。 我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去。 撞上了李永信的目光。 骄林卫 我化成一尊石像,僵硬而呆滞地愣在原地。 我见鬼了。 李永信憔悴得如同一具行走的尸体,脸色苍白如纸,眼眶深陷,带着黑紫的阴影,像是从地府爬出来的鬼魂。 “穗穗。” 李永信动了。 他走向我的每一步,都像是耗尽了全身的力气,身形摇摇欲坠,仿佛随时会倒下。 恐惧使我双腿发抖,我本能地后退几步。 我越是远离,他越要靠近。 李永信迈了一大步,扑通跪在我面前,一把拽过我的手。他力气之大,把我攥得很疼,我的手腕尽是他的红手印,疼痛之余我还感到恶心。 他低声下气祈求,“穗穗,跟我走好不好?” 皇帝恩准我出宫,我胆子大了起来,我不装了,冷声道:“殿下,请自重。” 我一用力抽开了他的手,使我踉跄了几步,我拉住夏桃的手借力。李永信愣了一瞬,眼神中的希望骤然黯淡,无望地看着我。他的手无力地垂下,脸上露出一丝凄凉的笑容。 “穗穗,”他喃喃道,声音沙哑而无力,“你喜欢过我吗?” 跟他呼吸同一个空气我都嫌晦气。我不再应他,决绝地转身就走。然而,他不要脸的再伸出手,试图抓住我的衣角。我猛地抽身,心急地加快步伐,几乎是奔跑着离开了这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马车驶出宫墙,我终于自由了,宫外的空气清新许多,使我活力满满。 马车跑了一天一夜,从皇城到乡野,荒地到长安城,我的终点在北凉王府。 我拖着酸痛难忍的身躯下了车,径直地跑向小舅舅的房间。 见到卧病在床的小舅舅,刹那间我的眼泪绷不住,一点一滴落在他手背上。 姜哲叙述:“西镇的杨家意图谋反,殿下为攻入西镇,不幸中了山林的埋伏,被毒箭射中。那毒性不浅,虽殿下扛过去了,但殿下始终不能苏醒,京城的神医都无能为力,说殿下只能靠奇迹。” 为何小舅舅会这般不幸,我的眼泪怎么也擦不完,忽而注意到手腕上的平安绳。 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 我飞快地拆下平安绳,将它系在小舅舅的手腕上。指望神佛的庇佑,让精忠报国的小舅舅平安健康,长命百岁。 我落寞地走出小舅舅的房间,正好撞见山茶树上的一朵白茶花,枯萎凋零,整朵花卉从树上重重掉落在地。 山茶花又名断头花,它凋零方式与其他花种大不相同。一般的花朵凋零时,是一片一片掉落花瓣,而山茶花凋零时,是连同花萼整朵掉落,如同人头落地一般。 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一句诗词—— 风裁日染开仙囿,百花色死猩血谬,今朝一朵坠阶前,应有看人怨孙秀。 虽然山茶花有着不详的含义,但山茶花的花期很长,可活到百年之久,因此被赋予了爱情的坚韧与永恒的美好寓意。 正放空着,不免觉得有些累了。我一天一夜,长途跋涉回西北,再是看到了痛彻心扉的场景,我精疲力尽,毫无动力。 我房间的陈设依旧,干干净净,好像前不久才打扫过。我回到床铺最柔软的怀抱,沉沉浮浮,睡得香甜。 一觉醒来晨曦初现,小舅舅依然没醒。 我百无聊赖,给山茶树浇花。 姜哲急匆匆来报:“长安城被围了。” 我难以置信,“什么?” 姜哲语气焦急:“杨家军余孽养精蓄锐,约莫有三千军兵入北郴,眼看殿下重伤不起,他们就趁虚而入,势要攻占长安城。” “小姐,殿下不在,北凉王军不能随意动用。如今羽林卫有三百人手,足以抗衡杨家军。只要小姐一声令下,我姜哲率领羽林卫,向杨家宣战!”姜哲信心满满。 骄林卫是小舅舅为我而设。从那次祁连山的风波后,他很担心我的安全,便组织了护卫队,护我周全。骄林令在我手上,骄林卫只会听命于我。 姜哲同是林师傅的徒弟,作为北凉王军的副将,能力也是不逊色的。小舅舅倒了,还有姜哲顶着。 我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姜哲,集结羽林卫,准备守城。”我交出骄林令。 姜哲点头称是,立刻转身去安排。我走出房门时,晨曦的光芒已洒满庭院,但我无暇欣赏。 长安城,北凉的心脏,绝不能落入敌手。 我站在城墙上,俯瞰三百精兵各自就位。 我会与百姓同在,更会与军兵同战。 战斗的号角吹响,城门外已是狼烟四起。 杨家军的先头部队已逼近城门,城外尘土飞扬,战马嘶鸣,敌军的气势无比骇人。 羽林卫沉着应战,以少敌多,步步为营。姜哲亲自领兵迎战,刀光剑影中,他如猛虎下山,所向披靡。 我在高处目睹着战局的变化,心中紧绷的弦无法松动。 战斗持续了整整一个白天,拖来了敌军的援军。杨家军人多势众,骄林卫形式不利,城外战火愈演愈烈。 此时一个炮火轰向城墙,我及时躲闪。城墙上几乎被掩盖在滚滚的烟尘和飞溅的石块之中,呛得我连连咳嗽。 激战正酣,杨家军攻进城墙,羽林卫抵死守护。 不远处的马蹄声犹在耳边,我颤颤巍巍地支起身体,抬眸望去,一队骑兵冲入战场,策马的男人手起刀落,英姿勃发,毫不留情给敌人一记斩杀。 他的目光如炬,逐一将敌军的攻势瓦解,宛如天降战神,将战局的走势完全改变,将杨家军逼入死角,被杀个片甲不留。 心潮澎湃,涕泪滂沱。 凶猛的敌人一个接一个倒在我面前,胜利的希望愈发明朗,北凉王军守住了城墙。 城墙下,尸横遍野,血肉横飞。我不顾一切跑下城楼,只见小舅舅站在硝烟中,他一身铠甲,手拿长剑,如暖阳般驱散了阴霾。 我们一步步,向彼此靠近。活生生的小舅舅将我揽入怀中,强而有力的臂膀予我无尽的安心。 我怀抱我的救世主。 我念他的血腥味。 念他的杀伐果断。 念他的无所不能。 乃至死亡也念着。 回京 平安绳果真是个好东西,救活了小舅舅。 小舅舅想把平安绳归还我,我摇摇头拒绝,“平安绳在你身上显灵,代表它认主了,小舅舅更不能脱掉它了。” 软硬兼施下,小舅舅终于松了口,半逼迫半情愿戴着与他极度违和的平安绳。 休养生息几天后,小舅舅接到圣上召他回京的圣旨。我想念家人了,小舅舅便捎我一起回京。 我在郑府里,小舅舅在皇宫里,我不禁为他捏了一把冷汗。 今日的郑府干净得没有一丝尘埃,许多家具和古董撤走了,显得郑府更加空旷,但总透着一股死气沉沉的感觉。 大舅妈拉着我的手,捂得严严实实的,还往手哈了一口热气:“冬天还没到,你的手怎么这般冰啊,是不是小舅舅在西北亏待你,叫你受寒了?” 我诚实地摇头,“没有,小舅舅待我很好,我的手脚本来就容易冰凉,大舅妈多心了。” “手脚寒凉乃气血不足,你得多吃点暖的,喝点中药调理身体。”大舅妈给我盛排骨汤,笑道:“绝对大补。” 我喝了有两大碗,肚子撑得涨涨的,我去庭院散步消化,一道没合紧的门缝,吸引了我的注意。 我鬼使神差地走向那隔间,耳朵偷偷摸摸地贴上门,努力听清室内的声音。 我听见小舅舅说,“阿父,我手上的兵权其实不是我的,是林师傅的,他算是借兵于我。早年林氏祖先和前朝皇帝定过契约,任何人不得插手林家军,兵权一代传一代,指谁带兵就带兵。有朝一日无继承人的时候,兵权才归属皇室。” “白纸黑字上,林家五十万精兵借我所用,怎么说兵权都是林师傅的。皇室要收回兵权,得经过林师傅的同意,又或者……”小舅舅欲言又止。 “林家已后继无人,林师傅死后,兵权自然交到皇室手中。我忽悠过去,口口声声说林师傅在浪迹天涯,连我这个徒弟都找不到。哎,要是皇室找到林师傅的尸体,我保底受个剔骨之刑。”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便是林师傅隐瞒死亡的原因,他是为小舅舅留后路。 大舅舅的兵权没收,一旦北凉王军没了兵权,郑家没了保障,定要家破人亡了。 死到临头,小舅舅还有心思笑笑。 我又听到了外祖父沧老的声音,“我已经打点好了,过些日子等风波过去了,郑家南迁,回江南投靠老乡。”外祖父唉声叹气,“咱冀族人在哪里都混得风声水起的,偏偏大梁的冀族人被打压又是被追杀的,早知道安安分分呆在江南多好啊,何必自讨苦吃呢……” “你三哥政治改革失败被贬官,他老婆死了,孩子夭折了,他跟流浪汉一样,每天酗酒又是泡青楼,喝死他得了。”外祖父滔滔不绝,“你四哥五哥知道自身难保了,自请辞官,带老婆孩子准备跑路。阿烨,你也得跟上了。” 小舅舅无奈说:“阿父,我不能走。皇室盯我盯得很紧,我若走了,郑家一个都走不了。” “你们先带娇娇走,我暂时留在大梁,总有一天会回来团聚的。” 我不想再听了。 郑氏的情况,远比我想得还要糟糕。 江南郑氏世代忠良,为国效力,何临危受难的又是郑氏? 我迈着沉重的步伐,轻轻地离开,装作轻松惬意的样子,宛若我只是恰好经过。 吃完晚膳后,小舅舅留我说了些话。 他说:“娇娇,我突然有事,今晚必须回西北,你乖乖呆在这儿和大舅妈叙叙旧,过一个月我接你回西北。” 我开门见山地问:“你这一去,是不是不会再回来了?” 小舅舅一慌,还想着怎么找补,我不再装了,逼问他:“小舅舅,你不要瞒我了,皇室是不是非要除掉郑家?” 他解释又掩饰,“没有的事,大梁开国以来都是郑氏辅佐,郑氏几百年相传,怎么可能说除就除呢。”小舅舅继续搪塞,“大舅妈外祖父很疼你,你要多陪陪他们,听话。” 我语塞。 小舅舅把我的沉默定为默认,他没再多说,站起身就走:“走了。” 我不要脸地跟上去,拉住他的衣角,近是祈求地说:“小舅舅,我想跟你一起走。” 他话里刻意带着怒意,“上官?,不要闹了。” 我破罐子破摔,摘下发簪,毫不犹豫抵在喉咙,直直回望小舅舅,一字一句道出我的决心:“若我不幸被皇室利用,我定自刎,绝不连累郑家。” 小舅舅神色一惊,眼疾手快夺过我的簪子,气不过地扔在地上。他的大手拥我入怀,我紧紧贴在他胸膛,温热的气息将我裹住,强而有力的心跳震得我浑身安心。 这是我们为数不多的拥抱,每一次拥抱,每一次的感受都不同。 我好贪恋小舅舅的怀抱,只想抱得久些,再久些,好像就能融为一体,永不分离。 施粥 小舅舅最终还是拗不过我,答应带我回西北。 一切如稀疏平常,我和他坐在书房里,我为他磨墨,他为我倒茶,一起看书、一起用膳、一起赏花。对话不多,但心照不宣。 今日来了个特别的人,让悠然的日子添了乐趣。 我那个被贬官的三舅,随身携带一坛酒,吊儿郎当地上门,再无往日的意气风发,取而代之的是落魄撩到的模样。 三舅本是怀银纡紫的宰相,位高权重,人人敬仰。他锐意改革,提出了一系列新政策,意在振兴国力、惠及民生。然而,这些抱负在权贵们的反对下被无情驳回,连带着他的官位一并被剥夺,仕途从此坠入深渊。 权势倾轧,宦海浮沉,三舅的抱负化作一缕青烟,消散在这尔虞我诈的朝堂之上。他的辞章雄辩与治国之策,在皇权的阴谋中变得如此脆弱而不堪一击。 如今三舅妻离子散,官场失意,风光不再。他到处流浪奔走,找不到知己,找不到希望,找不到自己,只能回到亲信身边找安慰。 小舅舅差人给他送酒坛,三舅刚拿到手,便豪迈地拍开酒坛,酒香四溢,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 小舅舅捧起酒碗干杯,爽快地喝光:“今朝有酒今朝醉,何必拘泥于官场得失。” 三舅喝得满面红光,偏要招呼人共饮酒,他硬塞给我一个酒碗,不由分说地给我满上酒:“??,三舅的失意酒,你要不要也来一碗?” 小舅舅正欲接过三舅的酒,我向他微笑示意,表示我想浅尝几口。我看回微醺的三舅,朗声道:“三舅,??敬你是个好官。” 我先前在宫中节庆上小酌几杯,大概摸清了自己的酒量,我有分寸地慢慢喝。 三舅如水桶般能装水,一碗接着一碗地喝,很快他醉得不省人事,从胡言乱语到呼呼大睡,这般邋遢的酒鬼样真引人憨笑。 愁绪似乎在醇厚的酒香中渐渐淡去,酒醒后一切又打回原形,醉酒的快乐是空虚的,三舅在这么酗酒下去,也不是个好办法。 带三舅去游山玩水,他也是无所事事的,一副萎靡不振的模样,宛如一具空壳在行走。 我们眼中的世界好像不一样。 我踏过的是高山流水,三舅踏过的是荒郊野岭。 我看到的是满山花丛,三舅看到的是寸草不生。 我听到的是鸟语花香,三舅听到的是哀声连鸣。 我吃到的是山珍海味,三舅吃到的是蚊虫鼠蚁。 我心知三舅仍沉浸于愤恨中,他不是愤恨昔日高官沦落平民的落差,而是愤恨自己昏庸无能,无法拯救百姓于水火。他觉得他是个罪人,这份羞愧如巨石般压在他的胸口,让他选择隐蔽自我,与世隔绝。 三舅可是进士状元,君子六艺之榜样。即便没了官职,他还是个百里挑一的精英。如此聪明之人,不应该自甘堕落的。 我若有所思地拨弦,绵长的音符轻轻荡漾。我忽然灵机一动,吩咐夏桃多搬个古琴。 三舅正在外面懒洋洋地晒太阳,我招呼他进屋弹琴,请他指点一二。 我苦恼道,“北凉入阵曲我可是练了许久,但总是弹不出意境,我想多人演绎才能丰富曲子。三舅若不嫌弃,不如同我一起奏乐?” 三舅年轻时被誉为“琴圣”,三舅见了爱琴怎能不动容?我不再废话,进一步请他大展身手。 “北凉入阵曲以气势取胜,多人演奏确能增添其壮阔之感。”三舅说完,便坐下身来,与我一起调弦,心无旁骛地投入到音乐中。 三舅一开始还有些拘谨,但随着旋律的推进,他逐渐找回了昔日的自信与风采,手指在琴弦上轻舞,琴音时而如涓涓细流,时而如雷霆万钧。 我望着他的侧脸,仿佛看到了那个意气风发、满怀抱负的宰相,正重新燃起心中的火焰。 一曲终了,屋内寂静无声,唯有琴音余韵绕梁。三舅眼中竟有泪光闪动,他默默放下琴,望向远方,似在追忆往昔。 “多年未弹琴,竟然还能有这样的感觉。”他喃喃自语,目光柔和地看向我,“??,谢谢你。” 我会心一笑,“三舅,多弹弹琴陶冶性情,心情好了,自然长寿。”我暗讽他喝酒伤身。 从那天起,三舅不再沉湎于酒中,鼓起勇气东山再起。小舅舅推波助澜,拉拢他做北凉王军的军师,三舅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北凉王军出征前,我与三舅为王军演奏入阵曲。双琴合奏,弹奏出铮铮铁骨的旋律,战士们的眼中燃起熊熊的斗志。 三舅站在城墙上俯瞰阅兵,眼神坚定而自信,昔日的宰相风采重现,威风凛凛。 小舅舅不在,北凉王府的小主人就是我。 最近天气转凉,也不知道百姓吃得饱穿得暖吗。 小舅舅在长安城有座府邸。我闲来无事,挪到哪居住。我差人煮了两大锅白粥,搬到人来人往的大街外,大街的百姓纷纷闻香而来。 日复一日,我都在长安城施粥,夏桃为我搭把手,不到一天两大锅白粥便分发完毕。施粥的日子虽繁琐,但看到这些困顿中的百姓露出感激的笑容,仿佛一切辛劳都是值得的。 一天,我如往常般在原地施粥,忽然听到一阵马蹄声响起。我抬头望去,只见马匹上的黑袍男人缓缓靠近。男人风度翩翩,英气逼人,让周围的百姓都不禁侧目。 我唤他:“小舅舅。” 马匹停在我面前,小舅舅翻身下马,轻步来到我身边,接过了我手中的勺,“天晚了,早些施完粥。” 我愣愣地“哦”了一声,拿起另一锅的勺,重复盛粥的动作。 没马车,没侍卫,只有一匹马。原以为小舅舅要宿在长安城的府邸,他却叫我上马,说:“出去溜达。” 我没多想,乖乖与小舅舅同骑一匹马,策马出长安城。 此时的太阳开始西沉,长安城外的天际被映染成了绚丽的橙红色,时不时可以看到几只归巢的鸟儿掠过天际。 我们穿过绿意盎然的田野,影子被拉得悠长,心也被染得温暖。 温岭皇后 我们过了两年平淡的生活,每一天过得好惬意,好幸福,不枉我来这世间走一遭。 古人说,彻底死亡前,或是缘分快尽了,会有一段回光返照的时刻。 那段时刻是前所未有的美满,好让将死之人坦坦荡荡地上路。 京城传来圣旨,新帝要娶我为妃,即日入宫。 这一刻,我就知道,我的美梦消逝了。 小舅舅就要拔掉相见,传使太监一番话,让小舅舅倏地噤了声。 传令使语气狡黠,“上官氏后人尚安在京城,上官小姐难道不想回京重逢亲信吗?” 这根本不是通知,是明晃晃的威胁。 某种意义上,我算是欺君之罪,要诛九族的。 我不敢再耽误,咬了咬牙应下圣旨。 小舅舅怔怔地看着我。 我强颜欢笑,“小舅舅,娇娇的大婚就不请你了。” 我最后交代夏桃,“夏桃,你不用跟我回京。” 临走前,我看了一眼闭合的白茶花。 我释然地上了轿子,不再回头。 我被安顿在原本居住的寝宫里。 这四方天地如同牢笼,将我牢牢地困在里头,苍蝇蚊子都飞不进来。 我视死如归地蜷缩在床榻上,一声皇帝驾到,让我弱弱抬起头,一个熟悉又陌生的人站在我眼前。 是穿着明黄龙袍的李永信。 据宫人所说,李永信在中原遇到了贵人,那贵人助他入太极殿,弑父篡位,助李永信稳登龙椅宝座。那贵人姓黄,她是将门世家的嫡女,被册封为温岭皇后。 他来报复我了。 多年不见,那个阴柔瘦弱的少年,穿上尊贵的龙袍,竟也有皇帝的威严。 他眼底的恨意似要将我生吞活剖,恨不得亲手撕碎我。 我再是顽固不屈,面对怨气冲天的鬼魂,都吓得魂飞魄散了。 其实当场死了挺好的。 李永信大步走向我,捏着我的脸颊,迫使我抬头望向他。 他大力扯近我,近距离四目相对,“穗穗,事到如此,有没有后悔抛弃朕?” 我脑袋空白,呼吸不由得屏住。 若我回答不后悔,李永信只怕当场扭了我脖子当皮球踢。 眼下形势严峻,我没有任何办法,只得说出违心话讨好他:“对不起,我后悔了。” 清秀的脸笑得异常阴鸷,渗人极了,他冷不丁道:“穗穗,你就是个骗子。” 李永信狠狠压上我,双唇相碰。 我大惊失色,瞪大双眼。 男女力量悬殊,我怎么挣扎,他都纹丝不动,反倒是身上的衣裳被扯得稀碎,暴戾的气息将我包围。 他不管不顾我的哭闹和祈求,强硬地折辱我。他扯着我的头发,强迫我对上他漆黑的双眼:“想见到上官家人,就给朕安分点。” 绝望的眼泪流个不停。 我不再挣扎,不再推搡,不再踢踹。由着他褪去仅剩的遮羞布,让他横行霸道地占有我。 …… 我坐在浴桶里,一边又一边清洗身体,皮肤都快搓秃噜皮了。 青紫和吻痕被体,每块骨肉都泛着疼,昭示羞耻的暴行真真切切发生了。 若是阿父阿母还健在,我怎会受这等屈辱呢…… 我扪心自问,我心中向善,从未做过亏心事,为何倒霉的总是我。 我在冷水里哭了好久,宫女久久未闻吩咐,大概以为我自戕了,便进来探探情况。 哭着哭着,我还打了个喷嚏。宫女抓紧伺候我更衣,“上官小姐,澡泡久了会着凉,快穿衣裳吧。” 我顺从地穿上衣裳,遮住了大片吻痕,以便眼不见为净。 李永信把我软禁在寝宫里。 我无事可做,便躺床榻发呆,懒得吵懒得闹。 我体质羸弱,泡冷水泡了一晚上,硬生生把自己折腾坏了。我染了风寒,老是昏昏欲睡,翻个身都费劲,不知不觉中陷入沉睡,被李永信惊醒时都不知是何时。 我直截了当地问他:“陛下,臣妾该怎么做才能见家人。” 他微微一笑,“配合朕。” 我忍着不悦,顺从地抱住他脖子。 第二天早上,李永信准许我出宫探望亲人。 我见到了伯父母和堂弟。 原来当年阿母只身一人去作战,是为了掩护他们逃出去。 伯父说,逃出生天以后,他低调行事,消声灭迹,但还是被皇室的人找到了。 李永信说得头头是道,他会助我重振上官氏。 这个承诺,我嗤之以鼻。 伯父母看起来安然无恙,实则随时毙命。 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保住上官血脉。 * 大婚当日。 我闭着眼穿上了红婚服,直到披上了青外衬,胸口才没那么膈应。 我如提线木偶般遵从指示,麻木地走完每一步流程。 李永信入了婚房。 他掀开我的盖头,胡乱地吻我一脸,才各剪一缕头发,再是交杯喝合卺酒。 我将合卺酒一饮而尽,苦辣的酒水灼烧喉咙,我扯了扯嗓子,抬眸看见李永信痛苦的表情。 他捂着胸口,口吐鲜血。身子一倾倒,重重地跌在地上,死不瞑目地望着我。 我浑身僵住,腿一软,不可置信地跌坐在地上。 李永信的合卺酒有剧毒。 他死了,他死了。 若毒是我下的,这便是欢天喜地的事。 可毒不是我下的,弑君的罪名与我脱不开关系。 我先一步入洞房,且洞房里只有我一人,这下趁机投毒的凶手只会指向我! 我一时呼吸不畅,愣愣地东张西望,我无助地哭出声。 房门被踹开,为首的太监错愕地瞪大眼睛,指着我鼻子,下令道:“来人,捉拿上官氏!” 我被连拖带拽地扔在昏暗的地牢里。 预想中的酷刑并未用在我身上,顶多只是饿了我一顿晚膳而已。 地牢里漆黑一片,我伸手不见五指,老鼠的吱吱声在黑暗里回荡。我还有心思胡思乱想,它们到底在吃什么,会不会我的酷刑是被老鼠分食而死? 脚步声渐行渐近,好像鬼魂来索命。 眼前忽而泛起一丝火光,我看清了那人的脸。 是叶念? 我试图匍匐前进,看得更清楚些,女子开口道:“??,好久不见。” 叶念还活着,真的是叶念! 我刚雀跃没多久,忽而一个疑点抑制了我的狂欢。 入宫当天,我未曾见过温岭皇后一面。 心中有一个胆大的想法冒出。 叶念就是温岭皇后。 大结局 我痴痴地看着她雍容华贵的服饰,这愈发确定了我的猜想。 叶念好像知道我要问什么。 她笑得阴森森,“叶家满门抄斩的时候,我爹爹让我走密道,去中原投靠他的好友。所以,我摇身一变成黄勇的义女,黄念棠。” “你的舅舅抄我家的时候,可是毫不留情呢,那时我还指望,你会及时出现救一救我,跟你舅舅求情。没想到,你在宫里过着雍容华贵的生活,这让我更加恨你,恨郑家。” 她瞬间转变成哀怨的语气,让人觉得神经癫癫的。“好不容易做了皇后,郑家全家老小都南迁了,就只剩下远在西北的郑康和郑烨了,还真是白忙一场了。” “我在西北陪了李永信两年,我助他篡位,还给他生了一个儿子。而他登帝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娶你,还是以皇后之礼娶你,夜夜留宿你的宫里,儿子发烧了他都不管。??啊,凭什么好事全给你揽了?” 叶念突然大笑,“哈哈哈哈!看到你落魄的样子是我最大的快乐!可这一天还是迟了点,你俩若是早些大婚,我定然抱着我的儿子,好好看着你跟老鼠同吃同睡的样子。看到罪魁祸首过得如此凄惨,我想他马上都病好了。” 我被叶念的疯言疯语震惊得哑口无言,这是个人类能说出来的话吗? 权势和男人在她眼里,完全不如正义和情谊。 我多希望,叶念是被鬼上身了。 恶毒的话声声入耳,我心口隐隐作痛,我抓着铁杆,崩溃地问他:“你这么恨我,为何不要两杯都下毒?” 叶念笑得张扬,“你还有用处,可不能死啊。” 她支着脸看我,“我也想问问你,上官家和郑家,哪个比较重要?” 我一言不发,不甘示弱地瞪回去。 我绝不可能从中二选一。 叶念倒是饶有兴致地玩弄我,“写封信给你小舅舅,叫他回京。我保上官氏香火不断。” “你不写,上官家就整整齐齐在九泉之下相聚吧,我定然把全天下姓上官的,都杀了去陪你。” 我没做太多思考:“我写。” 牢房被点亮了烛光,使牢房足够敞亮,提笔写信绝无问题。 叶念为小舅舅精心设了鸿门宴,我并无异议。 叶念看着我一笔一划地写信,她满意地点点头,嗔道:“??,你也真是个白眼狼,你小舅舅养你这么多年,你说弃就弃,不怕他化成厉鬼索你命吗?” 我不再回应,久了叶念觉得无趣了,没好气地走出地牢。我目送叶念的背影离开,地牢又恢复漆黑一片。 我在地牢里混吃等死,宫人可真是吝啬,一丁点灯也不让点。我只看靠着小窗来判定时间,每阳光照射进牢房,便是新的一天,我还悠悠地用手指甲在墙上刻杠。日积月累下来,墙上有三十个杠,足足过了一个月。 我正放空着,太监敲了敲铁杆,叫我洗脸打扮,出去会面小舅舅。 我穿着素净的白衣裳,无多加装饰,像个白衣女鬼。我的脸是干干净净的,一点脂粉口脂都没有,因为没必要打扮了。 我被太监拉到宫殿。 宫殿本应是金碧辉煌的,圣上和高官显贵同庆节日的地方。可此刻的宫殿熙熙攘攘,嘈杂凌乱,众人在宫殿里扭打在一起,场面一度混乱。 太监把我推出去,叶念不紧不慢地站在我后面,嚷声道:“郑大将军,你今日束手就擒,本宫可放了上官?一命。” 什么武器都没架在我脖子上,叶念知道我会借机自戕。我只是个为小舅舅量身打造的定身符而已。 果然,小舅舅停止了杀戮,他握着刀剑的手犹豫不动了。 宫里的侍卫动作一顿,等着叶念接下来的指示。 叶念有十足的把握,小舅舅会选择我。她故意挑衅道:“北凉王,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小舅舅身后的三舅喊道:“阿烨,你敢投降,谁也走不出去!” 我不想让小舅舅左右为难。所以,我一用力,紧咬舌头。 浓烈的血腥味充斥在口腔,鲜血灌入喉咙,毒性即刻挥发。 当年及笄礼,外祖父送我个陶瓷瓶。里面,装着血瘾毒。 血瘾毒单独喝下,并不会置人于死地,但伴随着轻微症状,比如容易着凉,手脚冰凉。 只要血瘾毒不治,毒性到死都存在血肉里。未激发的毒性甚弱,论哪个神医都把不出脉,顶多诊出体质寒凉而已。 一旦鲜血做血瘾毒的药引,毒性即刻蔓延全身,吞噬五脏六腑,内伤不浅,必死无疑。 我毫不畏惧地一饮而尽,外祖父夸我是个勇敢的小女娘。 穷途末路的时候,选择死亡,何尝不是一种出路。 我解脱地扬起嘴角,唇边流出鲜血。 我唤小舅舅回京,只是想最后见他一面,了无遗憾去赴死而已。 我四肢瘫软,头晕目眩。我的力量被抽干,飘飘然地倒在地上。 愿大梁在小舅舅的治理下,百姓安居乐业,四海升平,风调雨顺。愿朝廷上下同心协力,为国为民,开创一个繁荣昌盛的新纪元。 只是,我再也看不见这大好河山了。 山茶花是突然凋零的。 我也是突然死的。 我未老去,未体弱,未沧桑,却死在了最美好的年华。 也好,至少我是以最漂亮的方式断气的。在小舅舅心里,我永远是冒冒失失、娇纵可爱的娇娇。 我眼里最后的世界,是小舅舅杀出重围,冲向我的身影。 番外等你好久 大殿内,尸山血海,腥风血雨。 郑烨孤身伫立在死人堆里,衣襟被血浸透,目光冷峻如冰,仿佛从血海中化身的阎王,从容不迫,无惧无惭。 直到将叶念一剑穿心后,他眼底的杀意才渐渐消散,化为无尽的空寂。 剑刃“啪嗒”一声掉落在地,沉闷的回响如战胜的号角,宣告这场血宴的胜利者。 踏过尸体的残骸,脚步稳健而沉重,每一步都仿佛踏在内心的痛楚上。郑烨的目光紧锁前方,靠近他的娇娇。 娇娇的面容苍白得近乎透明,唇角残留着血迹,微笑地躺在血泊中,安详如冬眠的山茶花。 郑烨跪下,双手颤抖地抚上娇娇的脸庞,指尖触及她冰冷的肌肤。他的瞳孔震动,那种从未曾展现过的脆弱在此刻暴露无遗。 “对不起,小舅舅来晚了。”他将她的唇角的血擦干,轻柔地抱起她。他的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捧着一件易碎的珍宝。 郑烨与郑康一前一后走出宫殿,郑烨上马车前,认真嘱咐了郑康—— “三哥,大梁的江山只有你能胜任。我一生驻守边疆,三哥只管坐稳皇位,阿烨为你保驾护航,安邦定国,誓死不降。” 郑烨不顾郑康的挽留,决然地坐上马车,前往回西北的路。 郑烨为娇娇定制了棺材,等待棺材完工的五日里,郑烨和娇娇共处一室,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其房间。 期间郑烨不进食,一个人干了十坛酒,闲下来时就帮娇娇洗脸梳头发,朝她说说话,说累了就枕在床沿睡。即便她始终不作回应,他还是乐此不疲地自言自语。 “娇娇,小舅舅收到你信的时候,已经过了一月了。当时我在忙着,一时半会儿回不来。隔了这么久才看到你的信,是小舅舅的错,害你白白受了一个月的苦。你被关在宫里,是不是很害怕?他们欺负你,小舅舅替你杀回去了……” 郑烨将娇娇的头发拨到耳后,“你这么怕疼,怎么还敢吃毒药啊。怎么这般笨呢,祖父让你喝就喝,就这么不相信我能救你吗。我真的找到办法了,只差一点,我就能带你回家了……” 他忽而悟到了什么,闷头沉默片刻,又疯魔般地苦笑,“你儿时说小舅舅最厉害,什么事都难不倒我。可这次,小舅舅没能保护好你……” 下人敲敲门,通知郑烨棺材打好了。 娇娇一身素衣,脸蛋白白净净的,柔顺的长发及腰,一如当初清纯漂亮。 郑烨将她放在棺材里,他动作轻柔,生怕惊扰了她的宁静。他的目光未曾离开过她分毫,他要将她的模样刻在脑海里,记一辈子,念一辈子。 棺材盖慢慢合上,郑烨的手紧握着棺材边缘,久久不愿松开,他舍不得她。他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将悲痛强压下,对下人说:“葬了吧。” 自此,山茶树旁有一块隆起的土堆,里面埋藏郑烨最爱的娇娇。 她埋花下泥销骨,他寄人间雪满头。 大雪纷飞的时候,郑烨都要拍掉花上的积雪,拔野草,修剪花草。他把山茶花养得很好,天天开得娇艳,好像她一直都在。 年近六旬,郑烨走马灯地回过这一生。 从籍籍无名的小学徒,到初出茅庐的小将军,蜕变成镇守西北的大将军。他俊采星驰,英明一世,终究抵不过年老色衰的一天。 郑烨卧在床上,最后看了眼庭院的白茶花,还是那般柔美地绽放,纯洁无瑕。 他的右手覆在平安绳上,眷恋地摩挲磋磨。觉得疲累,便稍稍闭目养神。 恍惚间,他看到了娇娇的身影。 娇娇小跑过来,眸中含笑,娇滴滴地跟他说话。 她晃着他的手,撒娇道,“小舅舅,娇娇等你好久啦。” 明天八点还有番外~ 番外十五(开荤) 十五的月亮最圆,月光洒在庭院的白茶花,花瓣上露水晶莹剔透。 露水在花瓣上凝聚,一滴豆大的水珠滴落在地,滋润了土壤。 庭院里罕见地招来两只萤火虫。 郑烨罕见地梦到娇娇。 娇娇身穿绿纱裙,一手提花灯笼,一手拉他的手,二人在黑夜里漫步。回到家了,他们就各忙各的,娇娇做夜宵,郑烨煎茶。 郑烨没觉得什么不妥,他已经梦到娇娇不止一次,而且是每个月的十五都会梦见。 两年前娇娇头七,她下凡来托梦。 娇娇只托付了他一件事:“小舅舅,记得烧多些钱给我,要不然我投胎不到好人家。” 果不其然,郑烨就傻愣愣地烧了一整晚的冥钞、衣裳、首饰、诗书、山茶花,等等他认为娇娇需要的东西,只差把王府也一起烧了。 而后每个月的十五,娇娇都会来他的梦里,那天的郑烨睡眠质量十分不错,沾床就睡,不失眠,不起夜,醒后精神奕奕。 每当娇娇想穿什么颜色的衣裙,还是什么样的发饰,郑烨马上就能搞给她,源源不绝地送到天之灵。 八月十五,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娇娇早早就想好了怎么庆祝,只让郑烨烧件绿衣裙和花灯笼过来。 娇娇做了肉粽和月饼,还种了水灵灵的柚子。吃完宵夜后,郑烨利落地砍柚子,悉心掰掉果肉的皮,全塞进她碗里。 他总是这样,打来的好东西全归她,一点也不给自己留。 娇娇会心一笑,捻起一块果肉,在郑烨嘴边晃悠,“小舅舅先吃。” 郑烨张口含住那块果肉,然后慢慢靠近她,直至四瓣唇相贴,分点果肉渡进她嘴里。 水润的果肉炸开,清甜的果水尽数融化在两人唇舌之间。 郑烨有力的臂膀抱起娇娇,交缠的唇舌一秒也不分离,凭着熟练于心的方位,闭着眼走进卧室。 * 那只带着平安绳的手,轻而易举地抓住娇娇的两只手腕,反剪于她身后。 方才做完一次,娇娇懒乎乎地躺在他怀里歇息。郑烨还是生龙活虎的,不依不饶地爱抚她,蠢蠢欲动的东西在她腿间蹭。 娇娇惹得烦了,无力地推开他,哪知郑烨的脸皮比泥墙还有厚,反手箍着她的腰将人摁下去,不给她任何反应机会,轻轻松松禁锢她双手,让她动弹不得,却又不得不依附他,情不自已地流露、娇吟。 过了很久很久,娇娇被折腾得虚脱,枕在他手臂上酣睡。 郑烨毫无睡意,一脸餍足地看着她,他格外珍惜与她相见的时刻,才不舍得浪费一分一秒。 柔软的凉意覆在脸蛋,娇娇缓缓睁开眼皮。 一睁眼,就是流氓的脸,说着流言流语。 郑烨收起抹布,“抱歉,吵到你了。” 娇娇只觉得口渴,她毫不客气地使唤,“水。” 趁着郑烨倒水的间隙,娇娇慢慢清醒,她拖着散架的身躯起身,低头一看,又忙地拢起被子。 她一丝不挂,裹在外面的被子就是她的保护膜。 看着穿戴整齐的郑烨,娇娇即是不爽,又觉得温馨。 郑烨一如往常给娇娇喂水,他问:“娇娇,是钱没烧够吗,你才筛不到好人家。” 娇娇瘪嘴,“我还不想这么快投胎。”她娇嗔道:“每个月的十五才能相见,一年到头来也只见面十二次,你这么快就要赶我走了。” “不是。”郑烨擦掉她嘴角的水,“我只是怕你呆得太久,就没得轮回了。” 娇娇说:“不会,上神答应我了,只要我兢兢业业地渡魂,我的魂魄永远不会消失,我想去哪儿投胎就去哪儿,还能捎上一个人一起投胎呢。” 娇娇自愿为天之灵的神仙干活,每天到人间渡魂,她觉得这是很有意义的善事,开导和安慰他们一通,让他们甘之如饴地上天堂下地府。有干活就有奖励,就是每个月的十五,她都能托梦给心爱之人。 郑烨心知肚明娇娇在等他一起过奈何桥。可郑烨身兼重任,他不能就此了断,若要与她重逢,得耗上二三十载的岁月。 “是吗。”郑烨叹一口气,“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可是,我还不能马上见你,你还是别等我了吧。” 她固执地摇摇头,“我不敢一个人过奈何桥,路上指不定碰到什么牛鬼蛇神的,我打不过,我等你带我过去。” 郑烨宠溺一笑,“好。” 望出窗外,太阳从山峦的背后缓缓钻出来,金光普照大地,映得景色好看,人也生动。 “小舅舅,日出了。” 娇娇扭头吧唧郑烨一口,“我们会再见的,下辈子也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