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客无名》 1、接单用抽奖的方式? 雨后初晴。 一处江南私家宅院。 正是新荷初绽之时,莫熙坐在湖心的凉亭里,观这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情景,心情甚是愉悦。右手轻拈一块梅花糕,细细嚼了,又抿了口雨前,顿觉唇齿留香,不禁又暗赞一回。 将这一期目录快速翻了翻,不过是些鸡鸣狗盗的业务,技术含量低,报酬还不够她去掬水阁喝一顿小酒的,便有些意兴阑珊地撩开了手。清风拂过,那册子沙沙而动,翻至有枫叶标记的一页停了下来,“萧玉,钱塘人,富贾,年二十,克妻......”右下角画了铜钱五枚。莫熙嘻嘻一笑,此人年纪轻轻却是个值钱的。默读两遍后,将那一页轻轻撕下,放到一旁煮开水的炭炉上,顷刻便成了飞灰。 她轻盈一个纵跃便稳稳踏上小舟,那舟也无人摇桨,箭一般向岸边行去。 钱塘。 莫熙一路顺江而下,欣赏沿途风光。 转眼已过了十来日,享受了一把公费旅游,上岸后便也不再耽搁,直奔宏元当铺。 刺客守则第一条:客户是皇帝老子。 莫熙暗自寻思着,按照自己这第36位的组织内部排名,轮到自己挑案子的时候,枫叶级酬金的应该已经轮不上了。本来么,大家伙干的都是刀口舔血的营生,杀人又不是济世救人,还专挑疑难杂症上,回报率才是最重要的。再说,这组织经营方针就跟出租车公司似的,大家都是拿的提成,被剥削了大头,谁还不挑金贵些的软柿子先砍了。做掉这么个儒商,不跟切西瓜似的。这关键之处在于那一页末端的注解“死前需日夜惶恐。”杀人不过头点地,手起刀落,也就完事了。敢情这位客户是对肉票有深仇大恨。行,莫熙决定做一回好人,帮客户解决心理障碍,以消业障。 莫熙从怀中摸出一张皱巴巴的纸来,递给店家,不是她对办公文件不尊重,实在是贴身藏着,不免被汗水所透。那伙计撇了一眼,转身往帘子后头去了,不一会拿着一本蓝皮册子出来。莫熙接过一看,封面上一排梅花小篆,“随园笔记,”应是出自女子之手。仍旧揣在怀里,晃晃悠悠地出去。刚才那伙计应该也是练家子,瞧着那双手,起码练过小擒拿。不禁感叹,如今的组织也向集团化方向发展了,行业遍及酒楼、商铺、青楼、当铺。大当家的果然天纵奇才。莫熙考虑要不要参个股,弄个合伙人当当。剥削人比被剥削强多了。资本主义不可恨,只要自己有资本。 已是黄昏时分,街上的小贩大多正收摊回去。莫熙远远就看见“悦安”客栈的招牌。顿时再次思考起这个已经思考了一千遍的问题,她到底是穿了哪个无名写手的武侠劣作,自初中起就读遍金庸、古龙、梁羽生,自然清楚自己自出道起,遇上的人物都不是那些出身名门的,但再看眼前这块招牌吧,又没什么原创性。 刺客守则第二条,保持真正的低调。 刺客不是明星,被记住特征,再要是首尾不干净,那便不是六扇门捕快追捕的事,是组织内部绞杀。没有人愿意因为其他人的愚蠢牵连出自己。生存高于一切。 莫熙的打扮再普通不过。青灰色的长衫,半新不旧,因长期日晒雨淋,那张脸也没有一丝时下女子追求的苍白晶莹。她本就无甚姿色,行动之间女态全无,虽身形相较粗壮男子孱弱了些,但钱塘文人甚多,她扮起男子来并不突兀。 待小二送了茶水点心,莫熙关上门,开始研读那本随园笔记。 册子并不长,前半部由碧落轩的桃花笺装订而成,看样式应该是三年前出品的了,后半部用的是普通的素笺。字体从一开始的小巧精干逐渐变得虚软无力。 总体来说这是一本闺怨记叙抒情散文合集。册子的主人从待字闺中,至新婚燕尔,直到最后一篇《观随园秋景》嘎然而止,住的都是同一个叫随园的地方。看来那位萧玉的第一任妻子刘氏,颇有些才情。 她的名字里应该有个荷字,因开篇写到与萧玉初识于荷塘的情景。不过是才子佳人,金风玉露。只是这位刘小姐认为爹爹为她取荷为名印证了自己日后的姻缘,乃是天命定数,于情窦初开之时更添了一分旖旎情致。后来便是谈婚论嫁,如胶似漆郎情妾意。刘员外故去之后,刘小姐因两年无所出,为子嗣计,主动提出与萧玉纳妾,萧玉拒而不从,刘小姐感其情深,又深以自己抛头露面为愧。恰逢家中服侍父亲的一干老仆年老体衰需遣散回乡,府中新进仆役皆由萧玉做主,观其行事颇有章法。刘小姐悲痛之际偶感风寒,无力操持家中生意,便逐渐交由萧玉打理。 莫熙心中冷笑,刘小姐直到香消玉殒都住在随园,可见萧玉是入赘刘家。观其笔迹渐弱,乃是气虚之兆,怕是逐渐掏空了身子,虚耗而死的,很有可能就是那碗日日不断以示未忘旧情的荷叶莲子羹。刘小姐死前一应日常用度已颇多克扣,否则她素来讲究,刘家未败,怎会连纸笺都供应不起。最后一篇中提到本想趁着气色尚好,再与萧郎去一次初见故地,派小厮往铺子里寻,却久不见回,只得强忍失望自行往园中观景,忆得片刻往昔。可见刘小姐香消玉殒前已行动受制,连个奴才都使唤不动。 刺客守则第三条,人群才是最好的掩护。 莫熙早早起来,简单梳洗了便往对街的聚闲楼去,选了楼上靠窗的热闹位置,点了一碗鱼片粥,两个香菇笋尖包,一碟酱牛肉,便坐着看景。干他们这行不比现代狙击手,冷兵器时代,要得手只有靠近距离接触。这就说明压根不存在别人观察不到自己,只有自己观察别人的落角点。殊不知远离人群才是最打眼的。 “听说萧家又要娶亲了,萧家小郎年纪轻轻,连丧了两位夫人,前一位刘氏好歹过了两年,这一位王氏刚成婚不过三个月便被强盗所害,真真可怜。”这座茶楼名字取得甚为贴切,来的确都是闲人。说话的便是一个提溜着鸟笼的老翁,发须皆白,却仍中气十足。 “这还有没有王法了,按说那王氏小娘子死得冤枉,那贼子盗窃未成,偏偏被她撞上。” “萧家克妻的名声传出去萧小郎再想结亲可不容易啊。” “怕什么,从前刘家是巨富,全都归了萧家。还怕娶不到好人家的女儿?” “可现如今,改弦易张,萧玉的人脉毕竟比不上先前刘家经营的时候了,看光景已大不如前。” “听说从前,刘老爷是七皇子的门人,是皇商,这沾个皇字,自然是财源广进。” “你们知道什么,萧小郎前几日才出手一批粮食,有这个数...”那人比了比手,众人一片唏嘘乍舌。 莫熙一边听着七嘴八舌的议论,一边吃着早点,思量着蓝皮手札的来处。 2、萧家玉郎 这几天,钱媒婆的腿可都跑断了,钱塘但凡有未出阁姑娘的人家她都去了个遍,萧家的门槛来来回回差不多被她踏破。可总没有好信儿。萧家虽是巨富,可这商贾两字,但凡沾着点书香的人家便不愿轻易结亲,更何况萧玉有克妻的名声。 只这一天钱媒婆哼着小曲儿,顶着日头,那一团儿白面似的脸上挂着汗,也顾不得擦,便马不停蹄往萧家去了。 “您是不知道,这位陈小姐是刚举家从京城来的,陈家祖上当过京里的大官,如今全家都没个男丁,一家子女眷才回的钱塘老家。陈小姐虽是庶出,那模样气派可都不差半分。绝对错不了。”钱媒婆打一照面,一口唾沫星子便溅上了萧玉那张白面书生脸。 萧玉也不多听她拢宋辶揭又凰翟倏纯矗愦蚍19吡说鞘扁筲蟮那狡拧 “大爷,要不我亲自去打听打听?”在周管事看来便是有七分真,也尽够了。 萧玉点点头,心思却已转到刚刚脱手的那批粮食上。这批粮总量很大,前两年的账本遍寻不着,但据知情的伙计讲这批货一直是往各地下家分流着小批量出手的。他早觉着刘老头年纪大了,办事畏首畏尾,便是在本地大批量出货,压低了粮价,凭着价格优势,垄断本地市场,省去了运费仓储费,走量就可净赚巨利。他自接手了这批粮食,便在短短几个月间脱手给了本地商户,狠狠赚了一票。想到此处,不禁有些少年得志的意味。 萧玉正歪在美人榻上看账册,外头报派去海宁王家报丧的回了。萧玉懒懒着道“叫他进来吧。” 萧玉见他面上有些个古怪,也不在意,就着刚沏好的碧螺春喝了一口。 “见着王家人了?” “爷,您说怪不怪,王家那院子如今已经住了新的人家。问搬去了哪儿,人家也不知道。他们搬家也没差人跟先奶奶说一声儿啊。” “许是想着安顿好了再派人来报信不迟。既然这么着,咱们只等他们来人。”萧玉有些伤感道。王氏德容言工那是无一不出挑的,又是新婚,正蜜里调油的时候,便遇上了这档子事儿。真真应了那一句红颜薄命。 刚想说什么,又听周管事回来了,便摆手让他出去。 周管事打帘进来的时候一脸喜色,萧玉便知这事有戏,心头一热。 果然,周管事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那陈小姐确实是个好的,早几年在京里尚未出孝不便说亲,如今虽年纪大些,也就十八芳龄。陈家没有男丁,正想找一门姻亲,女婿为半子,也可支撑门户。 萧玉听了有些意动。萧家三代单传,到他这一辈连父母都去了,独留他一个,如今他也应该考虑子嗣了。 萧陈两家可谓一拍即合,很快交换了庚帖,过了定,又择了良辰吉日。 婚礼那天,萧家让轿夫带着新娘子足足绕了两圈,很是吹吹打打热闹了一番。 萧玉应酬完宾客,回到新房已经有点头晕,但心里着实欢喜。挑了盖头,新娘子玉颜俏丽,水灵灵的眼睛瞥了他一眼,便低下头去。萧玉只觉得自己魂儿都被勾走,待要再细看,却怎么哄也只肯侧身微微抬头,瞧着越发挠心。萧玉胡乱除了喜袍便压了上去。 第二天,小夫妻两个睡到日上三竿方才叫了丫头进来服侍。萧家无长辈,新妇无需向公婆敬茶,倒也便宜。萧玉知道进来的是陈氏的陪嫁丫头,以后或可收用,不免看了一眼,这一看之下大失所望,那丫头除了白净,无半分可人之处。暗道这陈家倒是心疼女儿。 再向陈氏看去,她正由丫头服侍着穿里衣,见他呆看,便颠了他一眼,萧玉想到昨夜陈氏的温柔小意,不禁身子酥了半边。 两人梳洗好,便在房里用早饭。萧玉自免不了动手动脚,陈氏脸皮薄,将丫头遣了出去,亲自服侍。 萧玉道“叫夫君娘子什么的没个闺中趣味,娘子在家中可有小名?” 陈氏自小在京城,口音却颇得几分江南女孩儿的软糯,温声道:“家里头都叫我莲儿。” 萧玉听了顿时咯噔一下,那象牙雕蜻蜓戏荷花筷子险些握不住。半晌方道:“娘子闺名为兰,怎得小名叫莲儿,可有个来处?” 陈兰笑得温婉:“小时候常常在自家荷塘采莲子呢。家里便这么叫了。” 萧玉已经食不知味,只勉强道“娘子小时候定然淘气。”却并不改口叫她莲儿。 吃罢饭,萧玉不放心生意,仍旧往铺子里去了。陈兰也不拦阻,亲自替他换了衣裳,送到二门。 晚上回来,见陈兰仍是一派温婉殷勤,萧玉便也柔了神色,这原也不怪她,不过是巧了。 “萧郎,莲儿亲自做了一道菜,萧郎定要尝尝。”陈兰一边布菜,一边吩咐丫头端汤递水。 萧玉倒也喜她贤惠,强压下乍听那句萧郎的心惊肉跳,入了席,见菜色摆满了一桌,二人食用颇有些浪费,却念及她是新妇,自小家里又是金尊玉贵惯了的,不免讲究些,便也不提。 待他亲手动筷子挑了那一道荷叶粉蒸肉吃了,却惊得站了起来。 “萧郎不喜么,是莲儿手艺不精了。”陈兰见他如此反应,不免有些委屈,眼圈也急得红了。 萧玉心里此刻已震惊莫名,荷叶粉蒸肉本是杭州名菜,会做并不稀奇,只是这味道怎地一般无二。抬眼向陈兰看去,见她眼圈微红,便又心软,许是刘氏自夸的,并非她自创,又或是这方子早就传了出去。如此想着便稍稍安心,重新落座,故作镇定地又夹了一筷子。 陈兰见了立作欢颜,道:“这道菜本无甚特色,只是这里头的甜酱是莲儿自己制的,外头断没处买去。” 哪知话音刚落,萧玉如遭雷击,回过神来,一把抓住陈兰皓腕,面上已作狰狞阎罗,厉声道“谁派你来的,说!刘家不是死绝了么,是谁,没得给爷装神弄鬼!” 陈兰被他疾言厉色吓得哭了起来,一时梨花带雨,哽咽难言,好不可怜见儿的。 半晌方渐渐收了声,嗫嚅道“爷说的什么,莲儿怎得一句不明。” 萧玉听她自称,越加烦躁,只狠狠将她甩在一旁,气冲冲走了。 陈兰即刻收了泪,嘴角一弯,施施然坐下来用饭。 萧玉疾步走到书房,已经冷静下来,越想越觉得便是刘氏身边最亲近的丫头也已经死了,这些闺房私话万不会传出去的。但若说是巧合,便也太过了些。想到一个可能,他顿时浑身一僵,冷汗津津而下。 这么一想,萧玉自是万难躺回那女人身边去。便一连睡了几夜书房,白天仍旧去铺子里,底下人见他们新婚便分房而睡,自然噤若寒蝉,谁都不敢触他霉头。 如此浑浑噩噩过去几日,萧玉终究按奈不住,叫了陈兰贴身丫头来问。 来的正是洞房花烛次日他打量过的那个。 那丫头听自家姑爷问的都是陈兰平日饮食起居,生活习性,问得细致入微,脸上笑出一朵花儿来,答得越发仔细。她容色平常,口齿却甚是伶俐,讲得绘声绘色,有条有理。 周管事心下暗喜,两口子哪有不闹的,有道是床头打架床尾和,大爷这是心里念着新奶奶呢,怕萧玉面上不好看,迁怒于他,便不敢多听,悄悄出去了。却不见萧玉的脸色越来越阴沉,捏着青花瓷杯子的手也抖得厉害,茶水溅出几滴,匀在他月白的衫子上。 萧玉思虑一日重过一日,好几次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湿了里衣。不过几日便瘦了一圈,容颜憔悴,不复俊雅。 这一日,萧玉晚上去万老爷家吃酒,喝得有些高了,回来的时候习惯性往西跨院走去。 见着屋子里的陈兰不免清醒了几分。陈兰玉指纤纤,执着一只莲花玉碗,面上带着三分笑,缓缓道“萧郎可知,莲儿最爱便是那荷叶莲子羹。萧郎可要用些?” 萧玉剩下的几分酒意也惊得没了,只瞪大了眼睛看她,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娘子自用吧。” 哪知陈兰将碗往地上一掷,“啪”得一声脆响,已是粉身碎骨。“萧郎自然是不敢喝的。”那声音尖刻飘忽,萧玉惊魂未定,再看陈兰,忽见她七孔流血朝自己扑过来。口中言道“萧郎莫怕,你我二人可做一对阴间鸳鸯,前世种种莲儿便可不放在心上。”每缓缓吐出一个字,便向他逼近一步。 萧玉大叫一声向外头奔去,紧接着,陈兰在屋子里只听到扑通一声。片刻后便是周管事大声呼救“不好啦,大爷投水啦。”陈兰也不理会,趁着夜色,往书房去了。 3、黄雀在后 次日,整个钱塘都在议论着昨夜萧府的惨剧。都言萧家小郎撞了邪,才娶了小娇娘不足一月,好端端的却投了自家的荷塘。那水原也不深,不过半人高,可偏偏淹死了人。半年里头两条人命,萧府顿时成了凶宅。 萧家没了主子,府里的奴才一时没了主张。陈氏强自振作,端出当家主母的架势,做主发还奴契,又给了两倍的遣散安置银子,一时满府几十个仆役作鸟兽散。又过了几日,萧宅低价脱手,卖给了一户做茶砖生意的人家,却是由管家先行打点,主人还在路上。不久陈家便来了人,接回苦命的女儿,阖家搬迁不知去向。街坊邻里不以为怪,都道陈氏于异地改嫁,方能不为钱塘名声所累。 夜凉如水。 萧府。 一个娇小的身影踏月而来,轻快地穿过园中亭台画廊,向主院疾行而去。此人甚是轻盈,腰肢一弯便从开着的窗户翻身而入。 入得室内,径直向雕花拔步千工床走去,轻轻一跃,极熟念地打开其中一个暗格,取出放零食吃嘴的水晶嵌匣,在木板上轻敲两下,又往其余个个暗格,以看似凌乱的顺序敲一至三下不等。这一串动作做得快而精准,没有一丝迟疑。忽地卡塔一声,原先放小食的暗格木板自动移开,露出夹层来,里边静静躺着一个扁扁的方布包,飞快取出,正要揣入怀里,一只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 女子柔软的身子瞬间僵硬。 这时房间里已亮起了灯。到了这会,她反倒镇定下来,果断回头,看向来人。 那是一张平凡至极的脸,只是平时那乐呵呵笑起来略带谄媚的表情此刻却透着一丝阴冷,正是周管事。 周管事是刘家在裁减老人的时候由萧玉补进来的,女子显然认得他,表情微微一僵后,冷笑道:“你是哪边的人?” 周管事嘿嘿一笑,道:“就凭你还想跟殿下讨价还价,早两年还好说,如今却是由不得你。” “我爹爹为了让七殿下放心已自尽了,你们就不能放过刘家。” “当初刘家有胆子收了那七百万担朝廷拨给西北大军的军粮销赃,还想着能富贵绵长么。”周管事冷冷讽道。 “刘家为七皇子做了不少事,都留了一手,五殿下想必会感兴趣。” 周管事倒有些佩服起眼前的刘彦荷来。三年前计诱孑然一身的萧秀才,不动声色把刘家明面上的生意让他接手,防着五皇子事后嗅出味儿来,未雨绸缪找个现成的替罪羊。却不想七皇子抢先翻脸不认人,想将刘家抛出去,丢卒保车。刘老头为了保住女儿,不得已自尽。情势危急之下,刘彦荷还能阵脚不乱,先施苦肉计,裁了刘家老仆,暗中照看刘家暗处的营生。恰好,萧秀才因刘老头死了,便起了歹心,她将计就计使了个金蝉脱壳,诈死离府。萧玉心里有鬼,即使诈死有破绽,也不会留心。只是装死容易,要夹带那几本账册出府却难。是以干脆按兵不动。她等了足足一年,估摸着风声小了,才找了“客栈”出面,并非为了报复萧玉,只是想把水揽混,她好取回这几本账册,做保命符。此刻见情势逆转,当机立断就准备向五殿下投诚。可谓心机、城府、狠辣、果断都占齐了。 周管事沉吟不答,忽然一个分筋错骨,拧断了了刘彦荷的脖子。抄起那个绸缎布包,便消失在夜色中。 此举不光刘彦荷措手不及,在暗处看了一场好戏的莫熙也十分错愕。 她凝神静听,果然西面来了一队人,一共六个,都是内家高手。她微微一笑也往夜色中去了。莫熙自来以轻功为傲,她的身法说是如雾如电也不为过。转眼间便已到了喧嚣闹市。选了一家装潢富丽些的酒楼坐了,点了一道荷叶粉蒸肉,果然味道与她按照刘彦荷写在手札里头的方子做出来的不大一样。 次日,艳阳高照。 莫熙往宏元当铺取了银票,便在街上闲逛。 钱塘的街市很有地方特色,有店面的铺子沿街相对,中间一溜儿都是小摊。她慢悠悠地往前几日刚刚光顾过的碧落轩钱塘分号走去。 这边的伙计极有眼色,因为来的顾客多为读书人,很有几分傲气,不喜伙计自夸,他们等闲也不上前搭话,只在一旁察言观色,真正有购买意象的才会说道一二。 “这位小哥,您要不要试试我们今年刚出的桃花墨,研墨的时候您就知道它的妙处,有一股子淡淡桃花香气。” “这个前些日子已买过了,给介绍款最普通的。” “好来,您看这款,连咱们碧落轩的印记也没有,用起来却是半分不差的。”伙计看他衣饰普通,料是囊中羞涩,也不点破,从善如流,推荐上了。 莫熙丢下两串钱出来,掂了掂手中的墨,满意地一笑,雇了一辆驴车,往城门去了。 刺客守则四,不该讲究的地方别穷讲究。 一开始她并未疑心刘彦荷诈死,虽这手札的来处颇为蹊跷,如刘彦荷的贴身小婢得了去,为自己主子报仇倒也说得通。这册子唯一的线索便是碧落轩的纸,还多亏了那位伙计,向她推荐桃花墨。莫熙出于职业本能,对气味十分敏感,当即买下,回到客栈,研墨比对。那本手札果然是事后写的,从开篇便是用的这桃花墨,虽已过去了些时日,花香却未散尽,只是寻常人难以觉察。刘彦荷留下这手札只有一个目的,引导她装神弄鬼。为了达到“死前日夜惶恐”的效果,这是最简单直接的方式。而要让萧玉相信自己的新娘子是鬼上身,就必须用到只有萧刘二人才知道的生活细节,细节自然全出自这本手札。这位刘小姐果然心思缜密,步步为营。唯一的破绽就是桃花墨。可见恋物癖有时会成为致命死穴。 驴车行了不到一个时辰便到了城门口,远远便看见城墙前熙熙攘攘围着一群人。以她的目力自然不难看清那墙上贴着的正是陈家一行人的海捕文书。 刺客守则五,虽然行业的特殊性决定了单打独斗的主基调,但偶尔外包也是合理利用资源。 陈家一伙是江浙一代做仙人跳的,流窜到了钱塘。以萧家巨富为饵,让他们合作不费吹灰之力。莫熙简单改头换面,便以贴身丫头的身份,由陈兰带着光明正大入了萧府。 ----------------- 睿王府。 “周管事”顶着正午的日头跪着,身上的衣裳已经湿了又干,干了又湿,反复三遍。 三年前睿王领西北大军抗击赤焰,朝廷七百万担官粮被一群江湖乌合之众给截了,后来这批粮食,竟公然在江南流出来。西北大军因粮草供应不及,兵败洛城。睿王被停职降爵,自然震怒非常,派人追查此事。他便领命到了钱塘。 睿王李义翻着冯绍带回来的三本账册,末了长出了一口气。他曾监管户部三年,自然于钱粮上心中有数,看个把账册不在话下。确认了这些账册是真,英俊的脸上终于露出一个笑,抬手命人让冯绍滚进来。 “这几本账册还有谁看过?” “回殿下,便是小的也未曾翻过一页,万万不敢外泄。” 睿王满意点点头,接着问道:“那个江湖人怎么处置了?” 冯绍惶恐跪下,膝盖咚得一声,磕着水洗一般清亮的青砖地,道:“七皇子派来的人都是内家高手,小的不敢多作停留,是以未来得及处置。刘彦荷本已有意向殿下您投诚,无奈当时小的势单力薄,如果带着她,连自己都走不脱,只能当场结果了她。”顿了一顿,他又抬头道“不过这个江湖人是刘彦荷找来揽局的,不知道这里头的厉害,只当是为刘彦荷报仇,杀了萧玉就完事走了。” “罢了。刘家家私可曾带回?” “小的无能,遍寻不着。不是那陈家得了去,便是萧玉藏在了外头。或是七殿下也未可知。” 睿王叹了一口气道:“这也不全怪你。本王当时被父皇申斥,严令在王府思过,多少双眼睛盯着,不好大张旗鼓。江南本是七弟的地盘,他在那里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你去了那里束手束脚也情有可原。” -------- 此时莫熙正在做一件土得掉渣的事,藏宝。藏的还不是什么机关,在她宅子的后山,随便找了一棵歪脖子树将那几本她自行抄录的账册给埋了。反正是简体字+阿拉伯数字组合,别人看了也只当鬼画符。 刘家的家私她虽也垂涎,但那太烫手了,拿了岂会有命在。让陈家得了去,也好,七皇子、五皇子都不是善茬儿,随便哪个找上去,省得她亲自动手。 莫熙眉眼一弯,笑得像个小狐狸。往竹林里砍竹子去了,今晚做竹筒饭。 4、同行聚会 莫熙一脸悲情地得回想着早上去金陵堂口听来的八卦。内部排行榜上的头两名强强联合,耽美上了。这两人揽基就揽基吧,还嫌不够惊世骇俗呢,非得闹个天翻地覆。两人双剑合壁,把总部给挑了,一招釜底抽薪,拿走了属于他们的档案袋。 刺客谈恋抽爱,纯粹想不开。再说,你要归隐就归隐呗,这个行当不进则退,排名前五十的是没有固定工资的,全靠业绩提成。就算积分高,只要闲散个几年,深山老林犄角旮旯里头蹲着,死活不出勤,等到排名跌出前五十,就没人把你当盘菜了。即便是围剿,来的也只会是小鱼小虾,还不跟玩儿似的。有必要弄得这么惊天动地么? 组织控制员工不像外人想的,用□□(那什么东方不败御下用的三尸脑神丸,生化武器级别的,研制成本太高),而是每人一份历史档案,每接一个案子或成或败,记录在案,存档。年终考核就根据这个排名。排在前头的选案子时享有优先权。可谓公平公正。一旦背叛,倾力围剿不算,必要时还将这档案免费投递给受害人的亲朋好友,既然都遭人恨到需要□□的地步了,那总有两把刷子,亲戚朋友里总有个把狠角色吧。至于组织本身,不怕这些人报复,一是势力够大,二是大家都讲江湖规矩,不过是生意,至于客户的id那是绝对不会泄露的,而且很多情况下,客户id连组织都不知道。三就是那人都被逐出门墙了,雇佣关系一旦解除,组织对个人行为概不负责。 莫熙素来视排名如浮云,秉承中庸之道。这两人亡命天涯了,她的排名自动往上升了两位。这天上掉馅饼的事儿从来就没个好,这不,她还没幸灾乐祸满两个时辰呢,下午就收到了紧急召集令,排名前35的人人有份,她好死不死赶上了,也不知那堪堪35是谁,比她还冤。这对亡命鸳鸯的思想觉悟还真不高,要说把她的那份也给顺手牵羊了,说不定她还友情赞助点跑路费啥的,或者干脆一把火全烧了,造福多少同行啊,必有后报。可见陷入小情小爱的都净干些蠢事。 本来还想度个假什么的,现在悲剧了,跟那两个人形兵器杠上,那不跟敢死队一样么。 莫熙遇到了执业以来最大的挑战。 没法子,乖乖收拾行李,去总部开会吧。 刺客守则六,轻装上阵。 刺客是不能有太多家当的。刺客的家应该是一个在某一时间段内停留频率较高的落脚点。随时准备出差,随时准备逃亡。前者不允许养植物、动物。后者不允许留下带有任何私人印记的物品。 带上两套换洗衣物,银子,伤药,化妆品,一本慕宴斋出品的全国地图,出门去也。 ----------- 莫熙骑着一匹快马,飞奔在官道上,扬起阵阵烟尘。 忽然听到后头有凌乱的马蹄声,再仔细一辨,应该是四匹。一回头,果然看见四匹宝马拉着一架乌色亮漆木四轮马车,奔驰而来。官道说宽不宽,莫熙不欲横生枝节,便放慢速度往一旁避让。 不料那辆豪华马车行至她身侧也放缓了速度,车门打开,探出一个头来,却是个梳着包子头的小童子,嘻嘻一笑道:“我家公子有请,这位姑娘可是去墨城,何不入车同行?” 莫熙爽朗一笑,道“多谢。等到了前头驿站,交付了马匹,自然少不得打扰。” 那小童子微微一愣,仿佛不曾料到莫熙答应得如此爽快。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嘻嘻又道:“姑娘不必客气。前头驿站恭候。”缩头,关门,那马车便渐行渐远。 莫熙虽作男装打扮,对方一照面就认出她是女子也没什么奇怪,毕竟自己也有这等眼力。可是知道她去墨城就颇值得玩味了。从这条官道,至云州的小羊县,改道水路,沿着大运河到墨城是最快的捷径。云州十分富庶,走这条道的十个有八个都是去那儿的。知道她要去墨城,只有一种解释,对方功力高出她甚多,知她深浅。也许是同事。 莫熙没有拒绝固然是想探对方的底,更因为既然对方强过她,怎么防范都无用,还不如先配合着。何况她也不喜吃沙子。 到驿站的时候果然见到那辆马车停在一旁相候,却不见马匹,想必是被带去饮水了。 小童见她满面风尘,举止仍旧一派恬淡随意,不禁对自家公子邀请陌生人同车的不满之心去了几分。他动作灵活地打开车门,放下脚踏,又是嘻嘻一笑,道:“姑娘请。”莫熙道了声谢,抬脚登车。那小童又是一呆,暗想:“这位姑娘倒是比京城贵女要知礼多了。” 马车尚算宽敞,但站着仍显局促。莫熙也不客气,径直坐了。 内部装修得很讲究,丝绒软垫靠背,车顶用四块打磨得十分光滑的半透明琉璃拼接而成,日光投下,车内十分敞亮。桌上放着一个茶盘,一套茶具,别无他物。 如此这般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一番,莫熙才把目光投向对面坐着的男子。大约十七八岁年纪,一身深青色衣袍,腰间挂了一块刀币形状的白玉。长相只能用花容月貌来形容,却并不显女气。只是呼吸比普通人更显急促,莫熙不禁怀疑起之前的判断来。 “姑娘不必怀疑,在下确实手无缚鸡之力。”花容月貌一开口,声如钟磬,莫熙不禁想要击节感叹,尤物啊。 被看穿心思,莫熙没有半点不自在,反而露出请解惑的表情。 “家仆略通武艺。”那公子微微一笑,当真云破月来。执壶为莫熙倒茶,拂袖注水,动作优雅至极。居然是极难得的正山小种,一时间车厢内香气四溢。 莫熙喝了一口赞道:“色清味纯。好茶!”这四个字听着挺有文化的,莫熙形容茶品也就这四字评语,纯属废话。不取浊水,自然色清,至于味纯,一种茶叶当然只有一种味道。 小童见她不加犹豫就饮了陌生人的茶水,再一呆。他哪里知道莫熙的逻辑,对方武力比她强,何必下药多此一举,至于劫财,对方比她有钱,劫色,对方比她貌美,若果真如此,自己还赚了。 “在下素来脾胃弱,喝不得绿茶。”莫熙自然看出来了,这位公子比寻常人体弱。 “公子怎知我要去墨城?”莫熙单刀直入淡然道。 她并未以妾自称,又问得这样直接,那位公子却仍旧和煦笑道:“家仆言姑娘身负绝世武学,当与在下同路。” 莫熙并未打破砂锅问到底,只是慢吞吞地“哦”了一声,随即懒洋洋地脱下自己的鞋子,盘腿而坐。 公子仍旧不动声色。身边小童却已彻底石化了。 古人讲究身姿挺拔,似莫熙这般在外行止无状的实在少见,何况她还是姑娘家。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当着陌生男子的面脱鞋,不可谓不出格。 打一上车她就表现得十分无理,对方状似未察,自始自终都是一派春山如笑。 听得外头一阵马蹄声,不一会儿,车便动了。这车隔音效果甚佳,马蹄声竟似向从远处传来。马车行得快速平稳,足见车夫功力不凡。方才他过来的时候,连莫熙都感到一丝威压,显然对方也忌惮她跟自己主子血溅五步的距离,意在警告。 刺客守则七,时刻保持巅峰状态。 短兵相接,胜负只在一瞬。练功并非一朝一夕可成,只能循序渐进徐徐图之。但是在拼杀的过程中能发挥多大的实力却完全取决于当时的状态。精神力,意志力,体力,缺一不可。为了时刻保持巅峰状态,莫熙养成了在任何交通工具,任何环境下都能休息的习惯,但这并不是一种完全的放松,还需保持必要的警觉。把这种警觉度当作一种本能反应来训练是最好的方法。一个人从松弛状态一下子进入战斗模式,那一瞬间的反应可以说是条件反射。而这种反射需要长期训练,以求以最快的速度得出最精准的判断。 车厢里十分安静。莫熙靠着车身浅眠。公子拿着一册书卷阅读。小童有些百无聊赖,只不错眼珠子地盯着莫熙的睡颜,百思不得其解,怎么这位姑娘对自家公子的俊颜视而不见呢。要不是翁公说她是位姑娘,他还真不信这个邪。 车行百里,已是黄昏时分。 车一减速,莫熙便睁开了眼睛。小童又是一奇,整整一个下午,这位姑娘都闭着眼睛,要说假寐,坚持这么久也太不易了。可她睁开眼睛的一瞬间已是眸光清亮,神采奕奕。 莫熙见他打量,展颜一笑,道:“可是饿了?” 小童顿时又是一呆,京城那些贵女可无一人对他和颜悦色,更不用说嘘寒问暖。当即答道:“劳姑娘相询,子殊未感饥饿。”想要接下去说什么,迟疑一下却又闭了嘴。 车已进入云州地界,是以不便再像在官道上一般飞驰,只得略为缓行。 “姑娘睡得可好?” 莫熙不答反问:“公子读什么书?” 公子没料到莫熙会主动搭话,但仍旧大方把手中书册竖起,原来是《药膳记》。 “这本我读过的,开头第一篇里就有薏米炖鹌鹑,益气健脾,行水祛湿,正与公子相宜。鹌鹑十只,薏米一两,黄芪、酱油各二钱,胡椒粉、化猪油适量,加肉汤,不知方子记得可对?” 那位公子温润一笑,边道:“分毫不差,”边递过一个八角水晶碟,上面摆着四只晶莹剔透的水晶虾饺,居然是温的。一双钢琴手甚是漂亮,以手上的茧子看来确实未曾握过兵器,却常常执笔。此人居然双手能书。 莫熙接过银筷,笑纳。比苏记的还正宗,味鲜多汁,只较刚出炉的差些。她连吃了两个,才抬眼去看公子,不禁有些讪讪。 公子察其意,笑出声来,道:“姑娘请随意,在下已经用过。”这一笑于之前礼节性的笑容有些不同,让人感其愉悦是真。 莫熙却知他整个下午除了茶水并无进食。暗道,世家公子果然行事做派甚为体贴。不再客气,顷刻间将剩下两个虾饺吞下肚。又喝了一杯茶,总算略解饥饿。 一旁子殊却忍不住出声道:“公子素来每过两个时辰就要进食,如今如何是好,待要换舟而行还需一个时辰呢。”言毕狠狠瞪了莫熙一眼,他最着紧公子,对莫熙刚刚生出的好感荡然无存,却不知以他的自制,仆役之身,施客人以白眼,只因对莫熙的心防已卸下了一层。 果听公子道:“放肆。家仆无状,还请姑娘见谅。” 莫熙听他语气由淡淡严厉转为温文有礼,却无半分停滞,摆摆手道:“无妨。”如果确实只备了一份食物,那邀车同行之举应是偶然为之。 小羊县,弃车登船。 这艘豪华游艇较之马车又是另一番气象。陈设尽显清贵。主舱被设计成待客的地方,挂着一幅彦清奇的白描工笔山水图。莫熙被分到一间独立的船舱,甚为满意。 晚餐是在船上吃的。龙井虾仁、银鳕鱼蒸蛋、香菇菜心、八宝豆腐。莫熙顿时觉得自己傍大款的决定十分英明。 公子的吃相优雅而无可挑剔,完全做到食不言。反正从公子这样的人嘴里是撬不出一句实诚话的,省了应酬也好。子殊在一旁侍候,却不见驾车的老者。 饭毕,各自进舱休息。 小羊县的大多数村民以捕鱼为生,窗外的景致倒有几分渔歌唱晚的意境。 早早歇下,一夜风平浪静。 莫熙醒来,花了半个时辰将内息运行两个周身之后,刚要出舱,子殊来敲门,送水供她洗漱。 早饭十分精致,水晶绿豆糕、蟹黄灌汤饺、紫菜鸡丝卷、皮蛋瘦肉粥。 吃罢早饭,行船不到一个时辰,船已入港。 互相道别,分道扬镳。 5、巍巍青城 这是莫熙第一次来总部。从前都只是辗转于各地分堂。 青城山离墨城的镇子有些距离,周围人烟稀少,是以莫熙展开轻功疾驰。行至山下,骤然一停。放眼望去竟是密密麻麻几百级台阶,宽度足够四架马车并行。不禁倒吸一口凉气。这哪里是江湖帮派的手笔。简直跟中山陵有得一拼。殊不知,青城山确实是前朝皇陵所在。本朝铁骑入关之后,皇陵被毁,历代帝后均被挖坟鞭尸,自此之后此地荒废百年之久。 没有任何标识牌坊,也无人拦阻询问。拾级而上,两旁绿树成荫,鸟语花香,远处溪涧可闻。 一路畅通无阻,直达山顶。 出来迎接她的是一个中年男子,言谈穿着跟中等人家的管家并无不同,功夫却是不弱。验看召集令之后,被带去后山厢房歇息。召集令是将加厚的纸用特殊药水泡制而成,入水不烂,墨迹立消,整张纸亮白如新。 本就离墨城很近,又沾了公子的光,莫熙成了第一批抵达的。待人全部到齐最快也要三天,于是这几日她就在青城山闲逛。 著名的落霞阁坐落在青城崖极顶,楼高约15米,坐北朝南,双层木结构,阁上四周环以明廊,可观落日奇景。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自那两位光顾过后就塌了半边。如今内部一应器物全部移走,只等召集工匠重建。莫熙绕着断墙残垣走了两圈,蹲身拈起地上粉尘,若有所思。 三日后,风坛,议事厅。 莫熙仍作男子打扮,安静地打量着同行。这些人眼力甚好,在他们面前女扮男装多半属于欲盖弥彰。不过因为男装行动便利罢了。只有六人能看出是易过容的,应是面目全非。其实真正出任务的时候戴□□反而破绽百出,太假了。不过这会倒是无妨,掩盖真面目即可。她自己只是用化妆术让本就无甚特色的五官显得越发平庸模糊。不过要记住一个人的特质,五官只是其一,对刺客来说,骨架、呼吸频率、步距、脚印、声音等等都是辨认要素,更不用提习惯性的小动作。莫熙功夫一般的时候,动手之前会因为紧张,下意识去摸武器,足足花了半年才克服。 大家的职业素养都很高,无人主持大局之前,皆安然静坐。那些武侠小说里江湖人物乱七八糟的奇装异服,莫熙一概未见。只有角落里坐着的一个看背影像十来岁的孩子。其余的大多二十到四十岁不等,她算是年轻的了,十六岁。大家都很低调,算上她正好35个。因为无需互通有无,连寒暄都省了(头一宗,名字都不可告人,还寒暄个鬼,交换假名?不必了吧),一时反倒落针可辨。 等了两柱香的功夫,昨日接待她的管家样人恭恭敬敬迎进一个人来,花容月貌,举止儒雅,只是仔细看,眼睛微微有些红,面色较前几日更苍白。莫熙薄唇一弯,果然是他。 公子的官方身份是京城分堂执事,负责档案管理。其实各地分堂对每个职员的案子也都有所记录,不过文件保存的周期是一年,一年过后全部运至总部另行抄录存档,分堂原件一概销毁。 抽调他来是因为此人过目成诵。也就是说,那两位亡命鸳鸯毁得了死档,却棋差一招没有灭了眼前这个活蹦乱跳的祸害。连莫熙都替他们惋惜。 接下来传阅一份教材。世人皆为武者粗鄙,实乃谬误,起码此间诸人都识文断字。看来业界顶尖高手的综合素质都很高。 莫熙最后一个接过。这应该是公子凭记忆默写出来的,字如其人,清俊飘逸。一目十行往下看,越看越心惊。排名第一的叫林森,排名第二的叫吴昊,应该都是化名(我还森林呢)。此二人享誉京城业界数十载,从无败绩。接手的案子无一不是京里的大人物,连宰辅、将军都位列其中。 二人皆擅使长剑。林森曾闭气于护城河道三日方出,击杀肃候楚凤并十名意剑门一流高手于京城近郊。吴昊曾混迹于离京城最近的驻军西山大营三月有余,于十万大军中取抚远大将军首级后毫发无伤,全身而退。此次,两人联手,共折损总坛三百一十六名好手,可谓掀起一片血雨腥风。 她看完的时候小心肝已经拔凉拔凉的。这都什么人啊。 硬着头皮上吧。 6、惊天杀局 以往围剿,都是堂口并附近各分堂发出追缉令,说是围捕,可都是各位行家里手各自为政各出奇谋,从未有过大规模联合行动。 此次将他们35人召回总坛,将会是首次集团作战。总指挥自然是公子。 果不其然。 他们被分为五人一组,一共七组,分别赶往密云、汕头、云涧、溪曦、凝河、淮阳、穆宁。这些都是小镇,沿着漠西山脉,连成一线,大约互相间隔一天的路程。 分组完全按照排名,也就是说能力相当的分在一处。第一组直接赶往离据线报二人最后出没地点最近的密云,以求一击即中。其余各组依次类推。并随时会根据飞鸽传书调整各组埋伏路线,静则守株待兔以逸待劳,动则灵活机动,以期渐渐收拢包围圈,以成合围之势。 这比一拥而上要高明得多。一则人多固然势众,但易打草惊蛇;二则如若一拥而上,一旦二人杀出一条血路则追赶不及,又或凭着二人以往的彪炳战绩,全军覆没也未可知。分组行动的妙处在于一直让二人处于惊弓之鸟的状态,疲于奔命。而且各组分散撒网便于定位跟踪,互通有无。好个必杀之计! 分派完任务,领取装备,信号弹五枚、水壶一只、火折子、□□混合装一包、银子若干。莫熙回房拿出地图细看,漠西山脉纵横南北,以西是大沙漠,入者九死一生,自南而上则是大秦安岭,紧挨着漠北大峡谷。 出发,星夜兼程。 赶路的过程中五人都很沉默,最前头的两个你追我赶,有比拼轻功的意思。莫熙只拿出六成功力跟其余人保持队形。打定主意,事不关己不开口,一问摇头三不知,装宝姐姐。 次日晨,到达穆宁。 那个看背影像小孩子的原来是个侏儒,不过他只是身形小了一圈,本身比例非常正常。只是一张三十多岁的脸配上童身有点不协调。 他提议为了互相称呼,各人自报家门,带头说自己叫劳滋。 脸色蜡黄的二十来岁青年叫顾以,黑胖的那个叫倪甘,长得挺有无间道里梁朝伟忧郁气质的帅哥叫水道斯。莫熙又红楼了一把,借用了贾雨村老婆娇杏的名字。睡到死:你敢故意叫醒老子?莫熙就差没有拍案叫绝,好啊,光听这名字就默契十足。 五人原地待命休整。 老子开始拟定作战方案。由他易容成小孩儿,莫熙则是虐待他的泼妇老娘,二人一追一逃,凑到目标人物身边去。一人代替店小二给他们下点料,其余二人扮作饭馆食客。莫熙对这个模拟武侠小说经典段子的布局不置可否。忧郁帅哥睡到死微微垂下眼眸,嘴角牵了牵,但没说话。其余两人未反对。于是全票通过。整个小镇只有一家小客栈,倒也不用费心思去猜。 各人用过早饭以后,根据角色扮演添置行头。 莫熙感知了下,这几人功力都在伯仲之间,前途堪忧。 还没等他们摆出cosplay造型,就已经收到了飞鸽传书,那二人也当真了得,脚程飞快,一路完全不投宿客栈,只在山野密林藏身。 目前为止跟他们狭路相逢的一二三组共一十五人已折损七人,将近半数。 命令七组按兵不动,其余各组正将他们逼往穆宁方向,以期包抄合围。莫熙知道这次什么花招都不管用,跟踪、反跟踪、下毒、各种陷阱在他们俩面前都是班门弄斧。只能手底下见真章。 7、深夜伏击 次日,晨。 飞鸽传书:吴昊伤重,二人已入穆宁。 这个消息让所有人都振奋了一下,现在吴昊活着只能拖累林森。如果说二人双剑合壁的战斗力是200%的话,如今只剩下50%。于是五人决定倾巢出动,搜索穆宁境内的树林。 一整天下来一无所获,五人都饥肠辘辘。老子提议打野物,先填饱肚子。 莫熙打下一只野兔,犯了难。见忧郁影帝从溪边逮了一只野鸭,拔毛,清洗,生火,动作一气呵成,不禁钦佩万分。她就是对做荤菜无从下手。半柱香的功夫就飘散出烤鸭的香味,那鸭肉出了油,滋滋作响。莫熙看得垂涎欲滴,正踌躇着不知如何开口,忧郁影帝撕了一条鸭腿随手丢给她,又一手抄过地上的野兔,三下五除二便处理好一同架上火,烤着。莫熙一边叹为观止,一边感激涕零。 夜凉如水。 密林行路艰难,又兼夜不能视,众人渐渐拉开了距离。头天比试轻功的两人,顾以、倪甘习惯性地走在了最前面,不知不觉中和其余三人已拉开五丈远。 莫熙忽然听到连续扑通两声。暗道不妙。其余两人也立刻警觉,迅速聚拢。 紧接着,一道人影一闪而过。水道斯的百丈索急急斜飞而出,却仍慢了半拍。这兵器端得厉害,深深扎入树干三寸有余,他见一击不中,迅速抖了抖绳索,轻巧收回。 莫熙感到一股强大的威压逼近,脖子一凉,顿时心中一凛,这是顶尖高手才会有的森寒剑气。电光火石间她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角度旋身伏低,双手同时挥出。又是嗵嗵两声。老子跟睡到死双双倒地。 来人似乎也对她偷袭同伴的做法震惊不解,但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地将剑舞成一张绵密的网,越收越紧。就在方才水道斯出手的时候,莫熙已抽出腰间的软剑,她手腕一沉,将内力注入剑身,一瞬间软剑一抖立刻发出金石龙吟,已然至钢。莫熙不慌不忙、见招拆招,忽然拼尽全力一个突刺,抓紧对方回护心脏的间隙,低喝出声。 那人听了果然剑势一缓。莫熙趁此机会,急退两步,又冷冷说了一句话,然后将剑插回腰间,竟是一派束手就擒的架势。 那人迟疑了一下,终究依她所言,点了莫熙周身六处大穴,抄起水道斯的百丈索,卷住她的细腰,足下一点,掠向密林深处。 dddddddd 次日清晨,第七组硕果仅存的莫熙和水道斯两人满身血污地出现,与大部队会合。 二十五人衣不解带连续追杀十一个昼夜,将林森逼至漠北大峡谷,亲眼目睹其跳下云雾缭绕的百丈深渊,尸骨无存。 吴昊在逃亡中途已伤重而亡。众人不免物伤其类兔死狐悲,将他就地埋葬。有两个稍显感性的还流下了鳄鱼的眼泪。 第一次联合围剿自此终于画下圆满句号。 莫熙随大部队回到青城山,盘桓几日,顺便养伤。领了职业生涯以来最大的一笔酬金,她受宠若惊地再次接受了公子同行的邀请,踏上归途。 许是表明了身份,又因事情已圆满落幕,公子在回程中明显较之前多言了些。而莫熙也一改爱理不理的态度,一副努力巴结上高管的献媚样儿。 一路宾主尽欢。 莫熙忍耐几日,终于在快抵达目的地的时候一脸好奇地问道:“公子是怎生练出过目成诵来的?小女欣羡不已。” 拍马屁、装斯文双管齐下。 “在下自幼如此,并非从何处习得。旁人读书皆是逐字逐句依序而阅,在下却似观山水花鸟,顷刻便可以画入心。”公子手执玛瑙盏,为莫熙注了一杯茶,耐心解释道。 “那我可学不会了。”莫熙顿时泄了气,垂头道。 忽然她眼睛一亮,露出淘气的神色来,央子殊拿纸笔。 子殊无法,只得应了。莫熙遂背对二人,鬼鬼祟祟鼓捣了足足有半柱香的功夫,才献宝一样放在公子面前的几上,挑衅道:“你且原样画来。” 子殊只瞥了一眼,一撇嘴不屑一顾地缩回头,什么鬼画符。 公子凝神看了一眼,便示意莫熙可收起来了。 抬手便一挥而就:“bieweihaonong!niangjiuyi sheng, jiu geimedian shang qian! /?novelid=1217829” 莫熙忙抢过来,兴奋地对比,竟然一字不差。当即表示公子威武。 他的摄影式记忆确实是真。为了防止同为穿越人,莫熙特意在恶搞之后又涂鸦了一串乱码。他居然全写下来了。这又为莫熙的推理提供了有力的佐证。 莫熙面上作欢,心中冷笑。回想起那个惊心动魄命悬一线的夜晚。 8、逃出生天 林森一出手,莫熙就知道自己必败无疑,她只能拼尽全力一击,为自己赢得片刻开口的时间。 情势所逼,她只能说一句话。这句话的内容能不能让对方暂时收手,至关重要,必须简洁有力。 所以她问:“吴昊是否被□□所伤?” 近身搏杀最忌走神,莫熙自己绝不会给对方任何喘息的机会,听敌人胡说八道,这个道理林森更不会不懂。莫熙只能豪赌一把,一般人听到自己爱人的名字总会下意识地被吸引注意力,林森就算不是真的耽美狼,二人能一起逃亡,那也是敢把自己背后交给对方的过命交情,总有一丝兄弟情意。紧接着她一举抛出“□□”这个重要关键词。就算吴昊并非被□□所伤,甚至那只是二人佯装败退让他们轻敌的障眼法,这三个字也足以引起他的重视。 果然,□□诱杀事件纯属机密,林森当即认定莫熙是深知内情的组织核心人物,决定留下活口逼供,摸清他们的实力。 而莫熙趁热打铁,又抛出一个巨大的诱饵:“我可以帮你们。不信的话,你可以先点我穴道,再用地上的绳索捆住我。” 万幸,这话激起了林森的求生本能,已被逼入绝境的他决定死马当活马医,反正早就豁出去了,将自动卸除武装的莫熙带去了一个可供藏身的树洞。莫熙暂时松了一口气。 一路上莫熙极力压抑住窥视周围环境的职业本能,以求让对方感受到她的诚意。 被丢沙包一般粗暴地扔在泥地上,莫熙也不恼,不等林森问话,她就抢先盯着他的眼睛抛出一连串问题。 “你知不知道在京城的世家子弟中有一个双手都能写字,长得非常漂亮的年轻男人?京城分堂还有哪个大人物到了这里?你们二人最后接的案子分别是什么?目标人物是谁?出了什么差错?”她抢先提问是怕进入被动模式,一旦林森以审讯的方式开始这场谈话,她就失去了主动权,很难再引导他提供信息,印证完善自己的推论。更不易取得他的信任。是以她口齿清楚连珠带炮,一口气都不带喘地抛出这些关键问题。 公子必为世家子弟。他是何等样人,皆言三代才得一个真正的贵族,此言非虚。公子此人,出行有豪华马车,豪华游艇,外带绝世高手车夫一名。就连身边伺候的小童也谈吐不俗。喝的红茶全国每年才得九两。腰间挂的那块古玉有价无市。更不用提船上挂的那幅彦清奇的画。此人乃当代书画大家,尤擅工笔白描,虽在世,但因其出身氏族,不以卖画为生,只以作画为好,为人高傲异常,作品万金难求,非王孙贵族不可得。他的画作,岂会随意被一个江湖组织的小角色得了去。而楚怀卿疯了才会去江湖帮派打工,他根本不是什么见鬼的执事。 莫熙知道林森不会立刻回答她,于是赶紧打蛇随棍上,道:“我知道你们根本没有拿什么劳什子的档案。恐怕反倒是那些人以档案为饵,诱你们到落霞阁,再引爆□□,想将你们置于死地。”虽然刺客对清白什么的都视如浮云,但站在他们的立场讲话也算套磁的一种。 那天参观落霞阁遗址的时候,莫熙就发现,如果只用冷兵器厮杀,就是打得再天翻地覆,造成的破坏绝不会大到毁了半个落霞阁。那里的废墟和粉尘只能是火药爆炸造成的,何况她在粉尘里发现了残留的火药。这个时代的火药威力没有后世大,才炸塌半栋楼,而且爆破方式比较简陋,是以不能做到将所有的火药都燃尽。 林森没有回答,他只是冷冷盯着莫熙脸上的表情,不放过一丝一毫变化,问道:“我凭什么相信你?”莫熙知道林森默认了自己的猜测。 “因为我要活着。而我的生死仅在你一念之间。”莫熙有力地低喊出这句话,然后神色坚毅平静地回视他。 “你说的那个双手都能写字的漂亮男人据我所知是有一个,他叫楚怀卿。”也许出于对这些日子亡命天涯的感慨,林森对她这句话有强烈的认同感,终于信了她一分。 千二百轻鸾,春衫瘦著宽。倚风行稍急,含雪语应寒。 说的就是这位小侯爷。双手能书,过目成诵,京城贵女无不倾慕。 “肃侯楚凤是他什么人?”莫熙不由心中一动。那份教材中姓楚的恰恰只有他一人,姑且一试。 “楚风是他爹。我的剑下亡魂。”居然蒙对了! “是风声的风,不是凤凰的凤?” “是风声的风。”如此,公子就是楚怀卿已经确认无疑。古人通常会将父母的名字故意写错笔画,或者干脆用别的字代替,以示尊敬。尤其世家贵族对孝道已经达到苛求细节的地步,楚怀卿绝不会例外。在给他们传阅的教材中公子为何把“风”写成了“凤”,不言而喻。一字之差,或是下意识为之,或是有恃无恐。毕竟出身勋贵,处事再谨慎也会受自身身份,自小耳濡目染的学识教养所限,露出破绽。 “楚怀卿也来了。这次行动以他马首是瞻。”礼尚往来,莫熙顺势抛出对方想要的情报。 “什么!”饶是林森定力过人,也不禁惊呼出声。组织将他们两人出卖给了楚怀卿,而楚怀卿亲自出马,以报杀父之仇。他下意识握紧了片刻不离的剑柄,手上青筋暴起,愤恨之极。 “这次追捕你们的人,排名前三十五的都来了。” “还有京城分堂堂主翁老。”翁老应该比他们任何人的武功都高,由他出手,合情合理。听到这话,莫熙豁然开朗。她跟翁老曾有一面之缘,金陵分堂开张的时候翁老曾南下视察业务。她一路上就在猜测,赶车的人也许认识她,而且怕被她认出来。若非如此,对方既然忌惮于她,怕她对楚怀卿不利,就该时刻随侍在旁,以策安全。可这一路行来,路程岂止百里,他一次都未在她跟前露过面。原本翁老作为京城堂口的堂主,与执事同行,天经地义,无需掩人耳目。可是翁老一堂之主,岂会给执事驾车?就算事急从权解释得通,恐怕莫熙也会在翁老对楚怀卿的态度上看出端倪。而且这也符合她一开始的猜测:这一行人中有自己的同事。既然排除了楚怀卿,子殊又不会武功,就是翁老。楚怀卿对她说家仆相告才知道她身份的话一半是真。至于邀请她同车应该是楚怀卿的主意,翁老无从反对。可惜欲盖弥彰本身也是一种破绽。 “你们二人最后一次分别接的什么单子?”莫熙提醒道。 此时林森已经意识到眼前这个貌不惊人的少女同行也许真的可以替自己解开这一连串的追杀之谜,于是不再有所保留,开始叙述:“我最近接的一个案子是杀一个京城富贾,家里专门供着宫里头娘娘用的珠花,没什么特别。”许是猛然想起什么,林森忙接着道:“阿昊倒是接了一笔大买卖,行刺当朝七皇子,端王爷,李琪。他这都是为了我。我们俩都想瞒着对方干一票大的,然后金盆洗手双双归隐。”他的语气渐渐透着一丝悲凉。 “失败了?他可同你说过当时的情形?”如果行刺成功,这么大的事,不会没有一丝风声。 “当时我看到他给我留的话,急疯了,却不知道他在哪里动手。等我赶到的时候,他正跟对方一名宗师级高手缠斗,已经有点支持不住。更别提弓箭手就有两拨,居高临下,轮着上。擒贼先擒王,我只能出其不意,对端王出手,可惜只伤了他,没能擒住。但总算给阿昊解了围。我们联手苦战多时才杀出一条血路。”他顿了一顿,恨声道:“小昊事后回忆,对方似乎早有准备。他动手的时间地点都是买主给的情报。别的不说,弓箭手压根儿早就埋伏好了。不知道怎么走漏的风声。”事关吴昊,林森显然有些激动,语速也加快不少。 “吴昊接这票买卖的时候你有活在手上?” “没有。”林森答得很果断。 “那怎么你排在他前头,反而没有挑这票大的,难道还有活儿比这票酬金还高?” 林森沉吟了一下,沉浸在回忆中,此刻他在莫熙的引导下自己也渐渐理出了头绪,恢复了冷静,肯定道:“没有,给我的册子上没有这笔生意。小昊说这票买卖值五万两银子,但是我的册子上最高的价码儿只有两万,就是那个富商。” 莫熙冷笑一声,道:“没有谁走漏风声。这本就是端王自己安排的一出好戏。” 林森太过厉害,端王恐弄巧成拙,便绕开他,将这笔买卖送到吴昊手里。看来组织跟端王早有勾结,否则外人绝无可能在目录上动手脚。至于没有找排名更往下的刺客去赴这个杀局,怕是因为来的刺客如果太次,不能取信于人,这出自编自导的戏就白演了。至于为何要取信于人,恐怕跟那些账册有关。睿王捏住了端王的把柄,端王想洗白自己,最聪明的做法不是击鼓鸣冤,这样只会越描越黑。只有剑走偏锋,给皇帝造成睿王要买凶杀他的印象,先入为主之后,睿王再有真凭实据,在皇帝眼里也可能只是诬陷。却不知当时是否单单京城分堂跟端王勾结,还是端王已经勾搭上了组织的最高层。但现在有一点是肯定的,行刺事件之后,连总坛也搅和进去了,否则诱杀的局不会布在总坛的落霞阁。 端王好计!却未曾料想半路还是杀出了林森这个程咬金,差点假戏成真,劫后余生恼羞成怒之下誓要灭了二人泄愤。莫熙暗自感叹爱情的力量谁也无力挡啊。 而楚怀卿以侯爷之尊,亲自南下,恐怕不光是为了报杀父之仇。组织既然已经跟他们达成协议,必然会兑现承诺,交出林森跟吴昊,他何必以孱弱之身,亲临险地。□□就跟枪支在中国现代一样,是受朝廷严格控制的,就连组织这样规模的帮派也没有配方,更别说使用。报仇只是个人行为,应该不能到动用□□的地步。那就只有一个解释,楚怀卿是奉端王的命来的,而他亲自主持这次联合行动,固然因为不达目的誓不罢休,恐怕更因为他想看看这伙人的真实实力跟配合作战的能力。端王想将组织的力量纳为己用,尤其是这批好手。 莫熙隐去了西北军粮和账册的事,将自己的推理一一说了。 二王之间一触即发的局势,就连京城普通百姓都略有耳闻。何况经手过为了政治目的刺杀朝廷大员的林森,他很快认同了莫熙的分析,并且对她敏捷的思路,已经隐隐有一丝佩服。 至于试探楚怀卿是否真的过目成诵,莫熙只是为了印证总坛设的是鸿门宴。那天在马车上,莫熙问楚怀卿读什么书,无非是想探他的深浅,寻找了解他的突破口。此人极难套话。莫熙当时接下去说了薏米炖鹌鹑这道菜:“鹌鹑十只,薏米一两,黄芪、酱油各二钱,胡椒粉、化猪油适量,加肉汤”;而书里的配方是:“鹌鹑十只,薏米一两,黄芪、生姜、酱油各三钱,胡椒粉、化猪油适量,加肉汤。” 她当时还未知晓楚怀卿过目不忘,这么说完全是因为这是她本人不喜生姜,且口味清淡,而自行改了方子。问楚怀卿方子对不对,则是为了试探他读的到底是不是《药膳记》,如果是,他完全可以翻开书本验证,然而他没有。但是这也不能百分之百肯定楚怀卿读的不是《药膳记》,他也可能就是懒得跟莫熙纠缠。然而,问题就出在“过目不忘”上,莫熙当时说的是《药膳记》第一篇,如果他真的读过书,应该知道莫熙说的跟书上不同,可见他当时所读,根本就不是《药膳记》。这本书他根本从未读过。 莫熙猜测楚怀卿读的正是林森跟吴昊的档案。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而且从楚风的“风”字一事上能相互印证肯定,教材确实是他的亲笔,他本人根本不是执事,只有二人的档案尚存,他才能亲笔写出这份教材。档案根本没有被林吴二人得去。 这两人的档案应该不会太厚,在路上的这些时日,就是个粗通文墨的普通人也早该读完了,何况是楚怀卿。但是直到莫熙再次见到楚怀卿以执事身份现身的早晨,他目有血丝,脸色苍白,明显是熬夜所致。此人每两个时辰定要进食,只喝红茶养胃,足见其对自身的爱惜,岂会随意熬夜?他熬夜读的是其余三十五人在总部的档案。这又再次印证端王派他来的目的是摸清他们的底细,收为己用 朝臣争从龙之功可以得富贵,江湖人士那叫瞎起劲。一旦登基,皇帝还不立马因为你知道他的老底而杀人灭口?狡兔死,走狗烹啊。到时候这些棋子都是他需要洗去的污点。 刚才说帮林森是为了保命,这会子,莫熙还是为了保命,不过她也想给端王埋一颗炸弹。莫熙的原则一向如此:谁要让她不痛快了,她也绝不会让那人痛快! 想到此处,莫熙冷然道:“我有法子让你脱身。但是需要你的配合。” 她早先这么说林森未必会相信她有本事做到,不过现在林森需要担心的只是莫熙是否可靠。 莫熙见他迟疑不答,再次冷然道:“你尽可以杀了我,但是杀了我就是杀了唯一保命的机会。” “什么条件?”莫熙看有戏了,强压下就快逃出生天的兴奋,果断道:“你的剑诀。” 倒不是她乘人之危狮子大开口,如果她这时候说没条件,完全白送,林森反而不信她。 有时候有所求才能更让对方放心。 “行!”林森一口答应。 莫熙也不怕他反悔,就算没有剑诀,保住命也尽够了。 莫熙看是火候了,试探着让他给自己松绑,把穴道解开,她好拿地图。 林森欣然答应。反正就算她行动自如也不是自己的对手。 “老一套,诈死。这里是漠北大峡谷,这里是我们现在的方位。你们二人一路沿着山脉向北,我会引导那伙人追过去,你只要顺势配合保持距离就行。到了大峡谷,往下跳,用这个百丈索一头打入峭壁,稳住下坠之势,然后将另外一头打入下方的峭壁,再将上方的那头松开,如此循环往复,下到谷底,再用同样的方法从另一面爬上去,有天险相隔挡住追兵,你们就安全了。记住,一定要一跃下就动作。”莫熙怕重力加速度之下,他们二人绑在一起下坠之势太强,落得太快,这招就不管用了。方法跟现代攀岩差不多。莫熙一边解说,一边在地图上比划。 她自始自终都没有问过半句吴昊目前的状况,林森现在完全是一匹杀红眼护崽子的母狼,提起吴昊只会让他心生警觉,功亏一篑。何况别人的生死她素来不放在心上。 终于从树洞出来的时候,莫熙身上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里衣。毕竟林森已经得了她的法子,要杀人灭口也好,以防她出尔反尔也好,杀了她是应该的。但她真的别无选择,只能再豪赌一把。幸亏此人重情,有种一诺千金的豪气。之所以能活到今天,完全是靠强横的武力。不像她自己,尽弄些歪门邪道。 莫熙当即回到了他们被伏击的地方。她出手的一瞬杀了老子,而留了忧郁影帝一命,只用独门手法点了他的穴道,以谢鸭腿之恩。忧郁影帝是聪明人,知道莫熙此举保住了他的命,什么都没问。两人把自己弄得狼狈不堪,像经历过一场血战,然后等待跟大部队集合。 dddddd 莫熙一路装疯卖傻,平安地回到家。狠狠修整了一段日子,安抚她像坐了一回过山车似的的小心肝儿。 在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她收到一份既在意料之中又在意料之外的礼物。投递的方式很特别,在一只大白鹅的肚子里头。莫熙取出一只鸽子蛋大小的蜡封丸子,小心打开。 《飞星剑诀》、《流霜剑谱》映入眼帘。 她对自己拿到的奖金非常满意。笑得眼睛如高挂天空的弯月,一双眸子灿如星辰。 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第二天请睡到死过来做酱烧大白鹅。 9、番外 跟有情人做快乐事,别问是缘是劫 晨雾方散,村里的孩子就拉帮结伙地疯跑着去踩水车。 清澈的流水漫过村口的青石板缓缓灌进碧绿的良田,早起耕作的村民们都喜欢趁着这会在青石板上光着脚踏水。 一个清瘦的青年,手里提着鱼篓子、鱼竿,裤腿、衣袖皆卷到七分长,脸上挂着一丝笑,悠闲地走在青石板上,水漫过脚面,说不出地沁凉舒爽。 他走到前头水势稍缓的溪涧处,放下渔具,席地而坐。 几丈远处有个名为珍珠的小瀑布,一共三台,一阶一个转折,水面流成几股银亮的白线,错落有致,煞是好看。因此处的水轻浮无比,从高处洒下就像无数珍珠跌落,故而得名。 不知道是此处的鱼特别多,还是青年的运气特别好,不一会就有两条活蹦乱跳的鲜鱼进了篓子。这时候一个唇红齿白、清俊异常的少年人飞奔过来,对着他挺直的背脊就是一拳。 青年一个不防,手一抖,溪水里头漾起一个小水花,上钩的鱼竟然跑了… 他也不恼,微微侧转了头,温言:“谁惹你不痛快啦?” 美少年知道刚才自己这下不轻,却仍抱怨道:“你把小白弄哪儿去啦?你敢背着我偷吃?”说罢搂着他的脖子偎着他坐下来,想了想还是不解恨,抱起鱼篓子就往溪水里一倒,两尾鱼几个穿梭便没了踪影。 青年笑了起来,笑声醇厚,甚是愉悦,这一笑眉眼斜飞,竟有一丝媚骨天成的意思,美少年不禁看呆了去。 青年顺势搂住他的腰:温声耳语“我偷没偷吃,你还不知道?你将鱼放跑了,如何赔我?” 美少年呆呆“啊”了一声,脸竟然有些红了。他噌地一下站起来,瞪了他一眼,转身要跑,又想起什么来,轻道:“咱们的回礼你可送出去了?要我说,你也忒小气了,应该把你那些乱七八糟的秘籍什么的全给人家。” “她无招无式,剑随心动,还是不要拘泥了才好。这样的良才美质,那些个玩意儿原也不配她。倒是你的流霜剑走的是纵横天地,任意挥洒的路子,她要是能融会贯通,不出三年必有大成。”说到此处,表情已渐渐转为沉肃:“咱们这样人,便是武功绝世又能怎么样呢,我是不敢收徒的,叫她得了去,也好有个安慰。” 二人互相依偎,一时无言。均想,他活着一日,自己便欢喜一日。 10、妙僧如雾 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唐·宋之问 《灵隐寺》 杭州。灵隐寺。 月色皎洁,桂子飘香。 山顶禅院。 暗香浮动,银霜铺地。 莫熙侧躺在禅榻上,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次日,晨,登寺后北高峰揽胜。 云林漠漠,轻烟如织。 淡淡晨雾之中,整座雄伟寺宇隐于群峰密林,一片浓翠之中,显得格外幽静。 寺中有九楼、十八阁、七十二殿堂,僧徒达三千余众。可谓香火鼎盛。 三千余众却只得一个惊才绝艳,清傲高洁:妙僧如雾。 相传如雾法号本不叫如雾。前半生的二十年里曾出家三次,反复多变。他有时身披袈裟,诵经念佛;有时又与痴情少女爱得轰轰烈烈。更曾经自暴自弃,出入青楼楚馆;还曾经暴饮暴食,结果得了胃病。可谓破尽世间一切戒律。 如此反复颠簸红尘二十载,终于看破。第四次出家,身入空门,青灯古佛便是二十载。灵隐寺方丈智清感其彻悟,亲赐法号如雾,取《金刚经》“六如偈”中“如雾亦如电,应作如是观”之意。 彼时莫熙刚入行,于杀戮之事心有余悸,常常夜不能寐,遂往灵隐寺诵经超度,以慰剑下亡魂。那时她赚的银子都不够这些个僧人塞牙缝的。唯独如雾不慕财帛,只他立得一个规矩,诵经之前必先亲见施主一面,等闲不肯相允。 莫熙好不容易等到这位业务繁忙的便宜高僧接见,满以为会见到杜牧《题禅院》:“今日鬓丝禅榻畔,茶烟轻r落花风。”的场景。推门而入,果见茶香轻袅,却是一位僧袍胜雪,如琢如磨,容颜似二十多岁的男子。 如雾一句话惊得她险些脱手将手中青釉莲花茶盏摔了去。 自此二人相交忘年。 如今莫熙业务熟练,无需再诵经超度,此次前来杭州不过友人相请,顺道拜访,照例烹茶论禅一番。 据说二十年前如雾于灵隐寺山门前长跪三日不起,以求梯度,然方丈智清憎其三番还俗,鄙其心智不坚,不为所动。然佛法有云:苦海无边,回头是岸,如拒之则与佛家教义不合,遂道:“尔实颓唐,于宝相庄严实为不敬。” 如雾却答:“须菩提!於意云何?菩萨庄严佛土不?不也,世尊!何以故?庄严佛土者,则非庄严,是名庄严。” (“凡夫俗子庄严外在,修行者庄严刃模刃牟痪唬庠诤我妫还实弊韧猓恢醋庞谧系谋硐啵叫木辉蚬辆弧!保 智清无法驳之,遂允。 就是说智清觉得这个酒色之徒当没几天和尚又会留恋这花花世界而想要还俗,所以看不上他。但是佛家讲究任何揣了一肚子坏水的人,只要忽然圣母了,就必须废物回收。既然不能直说,只能找茬儿说他萎靡不振的耸样在庄严的佛像面前不尊重。但是如雾这斯用《金刚经》里的一句话直接堵了他的嘴,意思是:凡夫俗子装得人模狗样没用,修行重要的是内心清静,执着于外表是舍本逐末。智清说不过他,只能自认倒霉。可见当和尚嘴皮子不利落吃亏。 如雾辩才无双可见一斑。 禅房内。 “姑娘这几年身上煞气越发重了。不如斋戒几日。”如雾含笑提议。 莫熙不答,随手从案上取了本《金刚经》,翻开指了一句话: “何以故?是诸生无我相、人相、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何以故?是诸生若心取相,则为著我人生寿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生寿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则著我人生寿者。” 意思是:“不执身心境,不执有与空,亦不执此概念;不执则一切无碍,空不是没有,而是不受影响,却充满生机。” 莫熙觉得自己杀孽虽重,然世间万事如不可逆转,便不可过于执着。换句话说只要她自己不受良心谴责就可以完全不当一回事。 如雾笑曰:“也罢。此经便赠与你吧。” 莫熙笑纳。 11、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杭州城无人不知桂花凌家。 凌家有几十顷地独种桂花,凡城里城外桂花局,俱是她家的,好些世家大族一应陈设盆景,也都是她家的。 凌府如今只得一位七小姐独掌门楣,却是做得有声有色。 早上一开门,凌府的门房便看见外头赫然摆着一只硕大的蓝釉金彩燕子荷花缸,一枝红盏托珠,一枝碧降雪,一粉一白如二乔并立,亭亭开在水中。不由大奇,速入报予凌七知晓。 凌七闻之大喜,亲迎而出,四顾而不见其人,心下暗叹,此人行踪诡秘,只得先命人将那缸荷花搬入院中赏玩。 说起来这天下名副其实的采花贼要数那人。 头一年相识,厚着脸皮要她亲手做一碗桂花酒酿小圆子。凌家虽以种植为主,但食府“月桂坊”生意兴隆,各色茶点皆以桂花为辅料而闻名远近。凌七最擅做此道甜羹,然她身为家主,岂可为他人轻易近庖厨。有道是和气生财,凌七不欲争执,为了刁难这个登徒子,戏言:“如能寻来‘青龙卧墨池’便可得偿夙愿”。青龙卧墨池是牡丹名种,雌蕊呈绿色于花心,围以墨紫色多层花瓣,似一条青龙盘卧于墨池中央,故而得名。且不说此种千金难求,当时乃金秋时节,牡丹早已谢了两季。不想此人竟从菏泽牡丹世家牛家,盗取绝世名花于一昼夜间奔驰往返千里之遥。 凌七到底意难平,不欲履约,责其偷盗,岂料此人嘻笑而言:“此花堪配姑娘,留于牛家且糟蹋了。” 凌七一时不解,怎得留在主人家反倒糟蹋了,此人笑答:“若如此,可不应了那句牛嚼牡丹么。” 凌七本欲再戏弄一番,方可让其如愿,闻此妙言,忍笑答:“公子所言极是。”遂亲手制羹。 第二年,此人于菊花杜家不告自取□□,红紫,墨菊,绿牡丹等名种各一品,修茎叶,束成花球献宝,央凌七亲做桂花荔枝糕。只因其读苏轼《舟行至清远县,见顾秀才,极谈惠州风物之美》有云:“江云漠漠桂花湿,海雨荔子然,”突发奇想。凌七笑骂:“暴敛天物。”须知这几品菊花单单一株便是价值千金,她倒好,全剪下似狗尾草一般捆在一处。 耗时一月,糕乃成。未料一经推出,备受追捧。凌七思及此人旺其财,引为知己。 又值金秋,二人相交整两年。此时杭州只得一池残荷,想来这一缸荷花是从白洋淀木家花费万金造的温泉池子里得来的。 过了两日,凌七正在月桂坊跟厨子一同研制新品。掌柜的进来说有手书投在了给客人设的“品评栏”里头,用的是碧落轩的金桂溜边熏桂香便笺,掌柜的因用纸华贵,不敢轻易拆阅,便来请凌七示下。 凌七心中一动,已经猜到是她无疑,果然: 谢尔三日后午时于桂花坞相请。请备火茸菊花笋待品评。 小妹木溪敬上。 火茸菊花笋是一道著名的徽菜,因其形清雅,比火腿炖鞭笋更出名。配料也简单,火腿、虾肉茸、笋尖、高汤、精盐、冰糖、姜汁。先把笋尖雕刻成菊花的形状,放入冷水浸泡,去涩。再将虾肉茸镶嵌在笋尖的花心处,配以高汤,火腿提鲜。成品如朵朵菊花漂浮,清雅大方,质地脆嫩。 凌七不禁气笑,好个吃货,哪有人强逼着请客的,还指定时间、地点,外加点菜。得,人家都已经谢过了。再说,拿人手短,荷花都已经瞧了好几天了。叫来厨子转攻火茸菊花笋。厨子有点摸不准,这怎么又试上徽菜了。 二人埋首研究不提。 ddddd 桂花坞,午时。 桂花凌家果真不是白叫的。 席面便设在花林中央的一栋八角小楼里。窗外各色桂花名种林立,玉帘银丝桂,朱砂丹桂 ,紫云,白洁,醉肌红,柳叶桂 ,凑了个齐全。 除了火茸菊花笋,其余全是地地道道的杭州菜。 清淡鲜嫩,鲜咸合一,是杭州菜的精髓,极合莫熙的口味。难怪苏东坡曾盛赞“天下酒宴之盛,未有如杭城也”,且有“闻香下马”的典故。天香楼的东坡肉,楼外楼的西湖醋鱼,奎元馆的虾爆鳝面,知味观的幸福双,湖州丁莲芳千张包子,可谓琳琅满目,美不胜收。 这是下了血本了,莫熙不禁狐疑。无利不起早,凌七这个奸商必有所图。莫熙也不问,反正狐狸尾巴早晚得露出来,先吃个够本再说。莫爪伸向幸福双。 幸福双是用面团摘剂猪板油、白糖、红小豆及蜜枣、核桃肉等,以蜜枣、核桃肉、金桔脯、佛手萝卜、青梅、松仁、葡萄干、糖桂花为馅,经蒸而成。因成双供应,故而得名。 大快朵颐了一番,可谓风卷残云。 望着眼前狼藉的杯盘,心满意足地放下墨玉竹节筷,正经了两分道:“说吧,什么事儿?看你愁眉不展的。”从头到尾都没见她动几筷子。 凌七讪讪:“其实也没什么事儿。” 莫熙眼皮一掀,白了她一眼:“我还不知道你?有话就说,瞧你这出息。”凌七素来杀伐决断毫不含糊,此刻一副欲语还羞的小媳妇样儿,莫熙明白了几分。 期期艾艾了半天,终于,凌七眼睛一闭,一脸豁出去的表情,毅然吼出一嗓子来:“七姑娘我定亲了!”乖乖,气壮山河,惊起飞鸟一片。不知道的还以为她要上断头台了。 凌七比莫熙大两岁,十八岁的年纪正是好年华。她这几年一门心思打理家业,论理比一般人家的女孩儿已是晚了。 “哦,对方缺胳膊少腿啦?还是寻花问柳被你抓了个现行?想退货?”莫熙喝了一口桂花蜂蜜茶慢悠悠地道。 “你就不能盼我个好!都不是,他很好。”语气由疾言厉色转为温柔甜蜜,那都不带停顿一下酝酿感情的。莫熙暗骂一声重色轻友。知道能让七姑娘说出很好这两个字来,那便真的是很好了。心里着实为她高兴。 “我有个不情之请,妹妹能否在此盘桓几日?我家八妹自去年冬天就闷闷不乐的,如今心思越发重了,等闲不理人,有时候望着窗外就能呆坐一整天。茶饭不思的,下巴一天尖似一天,眼看着熬成了个病西施。瞧着怪可怜的。你素来伶俐,给开解开解?”凌七虽不知莫熙的底细,但她一个姑娘家,行走江湖,见多识广,是个有能耐的,察言观色,说话逗趣那更是信手拈来。 “怕不是那么简单吧。她这是害了相思病。”莫熙见她换了话题,便也顺着道。自己虽是块捂不热的石头,但别人家的女孩儿,尤其像凌家这样的人家,那都是娇养在深闺,锦衣玉食长大的,除了嫁个如意郎君,还能愁什么? “不瞒你说,我虽因打理生意抛头露面,但八妹妹仙姿玉容,又是这样柔弱的性子,平常也不见生人。我们家就我跟她两个相依为命,自是拿她当心尖子护着。若是真的看中了谁,虽说士农工商,商为贱业,但就是王公贵戚,我必也要替她争一争。问她是谁,也不说,一咬牙一摇头,死活不开口,只一个劲儿流泪。”凌七顿了一顿,似乎有难言之隐。 凌七也不催促,心下已隐隐猜到几分。 “只是她这样的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便是我有些个生意往来,也都在前厅,冲撞不了。再说,她素来心气儿高,那些个钻进钱眼子的,断不会看上。只怕是…” “不知姐夫是个什么来历?能让我们七小姐许婚?”莫熙细白的手把玩着一只翠玉白菜筷架,素来清淡的眉眼,满是戏谑之色。 “唉,什么都瞒不过你。定的便是菊花杜家的杜三公子杜恒。我便直说了吧,八妹是许是对他动了心思。便是去年冬至,那边送节礼过来见过一回,后来又陆陆续续见过几次。” 莫熙倒是对这位三公子略有耳闻。她去杜家盗花儿的时候还见过这位三公子的菊花诗,别的不说,光看字就知道是个端方稳重的。且杜家的生意必是由他哥哥继承,三公子喜读书,一心科举,将来是个有前程的。便是文人清苦,这两家还能短了银子。这可真是借花献佛了。她不知道,自己无心插柳,做了回月老。便是因着她糟蹋了人家苦心栽培数年的心血,杜家才顺藤摸瓜,找到凌七处,还定要将她送官查问。两人很是龙争虎斗了一番。当时凌七那是有苦说不出啊,你说莫熙这么个祸头子,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叫她上哪儿找去,事后更不能告诉她,否则还不被她变着法儿地敲竹杠,刮去一层皮都不带罢休的。 “先见见八小姐吧。”这是碰上宅斗了,二女争一夫?这叫什么事儿,组织培训里头没有宅斗这一项啊。她就知道宴无好宴。 见莫熙肯了,凌七才露出几分欢喜,若果真的,那可怎生是好,想到此处又拧紧了挺秀的眉。便是因着这层顾虑,她自己不好十分逼问,但一味放任她自苦却是不能,毕竟是自己亲妹妹。才找了木溪这个不相干的人来。 八妹妹如此花容月貌,自己素来要强,只这容貌是万万强不过的,会不会...想到此处,她脸上的愁色又加重了一分。 莫熙知她所想,正色道:“你自来喜读李易安,岂会不知那两句赞桂花的诗?” 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 凌七本性豁达,但毕竟是女儿家,碰到感情的事不免颇多踌躇,细细把这两句在心里品评了一番,竟是比从前另有一番心境。当下展颜笑道:“多谢妹妹提点,是我愚了。险些自误。”取出备好的桂花蜜来以作酬资。 莫熙也不客气,打开闻了,一阵馥郁温馨的香气扑鼻而来。江南几多烟雨缠绵,时日久了,她肩上旧伤不免隐隐作痛。此物有祛风除湿之效,甚为合用。又《本草纲目》记载,桂花能“养精神,和颜色,久服轻身不老,面生光华、媚好常如童子”。实为养颜胜品。遂笑纳。 12、泛舟西湖 苏轼《水明楼》 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 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连天。 放生鱼鸟逐人来,无主荷花到处开。 水浪能令山俯仰,风帆似与月装回。 未成大隐成中隐,可得长闲胜暂闲。 我本无家更焉往,故乡无此好湖山。 水明楼后来被改为望湖楼,虽减一分风雅,却得两分真意。此刻水明楼便在不远处临水而照。 莫熙与凌家姐妹一道游玩,不免受些闺格拘束。头一宗,想坐在望湖楼的屋檐上喝两口桂花酿是不成了。做刺客不是她的错,吓坏八小姐就不好了。 泛舟夜湖,舟中赏月。本是风月无边之事,只是莫熙忽然想起苏轼这首诗来不免触动胸怀。故乡,已经是前世的事了。便是同地、同景又待如何呢。山不是山,水也不是水。 江湖不是一个地方,是人。对一个刺客来说,一旦身处江湖,便隐无可隐。后无归路,只得前行。 莫熙托起越窑青瓷荷叶盏,抿了一口龙井,暗骂:靠!同这位八小姐相处不过一个时辰,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隐什么隐,你才几岁,不想混啦? 凌七端着夏荷绿绮琉璃盏,喝着最喜欢的冰糖桂花茶,却有些神思不属。 八小姐面前放着黄金百草百福盅,是用鱼皮、排骨酥、芋头、竹笋、鸡肉、竹笙、香菰、栗子、糯米加人参汁熬的。她用细瓷镶玉蝉柄的勺子来来回回搅了不下三十遍,就楞是一口没吃到嘴里。 莫熙看在眼里,疼在心里。可惜了这黄金百草百福盅。 八小姐是被凌七死拉活拽才出的闺房。便是有个只字片语也是对着凌七。 她的容色确有过人之处。黛眉含烟微皱,唇色朱樱一点。说得便是她。现在这风露清愁的样子更是衬得一双秋水如烟似雾。 “这人参盅不合胃口么?”凌七轻叹了一口气终是不忍道。 “谢七姐关心,甚好。”八小姐轻声细语。 “许是太精细了。其实食物粗糙些有时反倒进得香。比如腊八粥那样的,反倒开胃。”莫熙又吃又拿,寻思着怎么着也得出份力。 “嗯,去年灵隐寺施粥的时候倒是尝过,却是不错的。”八小姐还真给面子,接了话儿。 “那里的素斋也好,只是不可外带,只供香客堂吃。”莫熙对此深有感触,她可没少去如雾那里蹭饭,这斯是有道高僧,斋饭跟小沙弥的不同。和尚也有特权阶级啊。 “七姐,我想去寺里跪经礼佛。” “也好,顺便散散心,清静清静。”凌七暗暗念了声佛,不管她心里头的是谁,这是要拔慧剑斩情丝了。 凌七要顾着生意,不便前往。八小姐是闺阁女子,不可独自成行。有道是吃人嘴软,莫熙决定送佛送到西,于是欣然同去。 13、入住寺庙 大小姐出行,光箱笼就要收拾个昏天黑地。八小姐的侍女墨芙那是忙得脚不沾地,什么镶银白玉梳妆镜、什么花梨木镶贝母珠钗妆匣、和田玉斗一对、用桂花熏过的线香,林林总总不一而足。 许是瞧不过,八小姐竟自行打点起要带的行头来。不过也是,寺庙不比府里,诵经礼佛衣着不可太过光鲜。这位八小姐却是个心诚的,光衣裳便整理出两箱来。在莫熙看来,说是素净,却也件件堪比霓裳羽衣。别的不论,单说这件渐变雨过天青色软烟罗纱裙,竟如一点浓墨慢慢晕开,至裙摆处便几无可寻,袖口领口皆用暗色银线绣了两圈云纹,行动之间当真是一步一生花,花开淡墨痕。 这边厢凌府鸡飞狗跳地打点行装。那边厢莫熙直接找上了如雾走后门。 去的时候正赶上这妖僧亲自在后山竹林酿酒。广袖挽臂,脚踏芒鞋,捧着一只青花瓷绘锦鲤大碗向同色的缸中注水。风过处,身后千竿浓翠齐动,如绿涛翻涌,衬得他如雪僧袍似流云翻卷,几欲乘风归去。好个风华绝代的妖僧! 莫熙当即指出他不守清规戒律。 如雾头也不抬,道:“欲令一切人生正信心,故常显不思议事。” 莫熙不依不饶道:“彼喝了酒,能替佛装金。能将无数大木,从井里运来,汝喝了酒,把井水也运不出来,何可学他。” 两人打机锋都引用了《印光法师复庞契贞书》中的一句话,大意是印光法师说济公这样的大神通圣人可以用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的方式传扬佛法,不过遇境逢缘,特为指示佛法之不思议境界。但是济公喝了酒,能从井里弄出木头,一般人能么?这不是随便可以学得来的。用以告诫传扬佛法之人必须依佛禁戒。若不依佛制,即是魔类。 如雾将碗丢在一旁,也不辩解,只问她何事。 莫熙只说有女眷欲往寺中礼佛,是否能行个方便,安置在清幽些的处所。 如雾痛快答应。于是寺中平常不对香客开放的松雾院便由小沙弥拂尘洒水修整一新。 八小姐却是知晓这松雾院因离藏经阁过近,如对香客开放,不易防盗,是以常年落锁。便好奇探问:“如此清幽之地,流水潺潺,翠鸟鸣响,不知木姑娘识得寺中何人,方可入住?” “便是如雾大师。”莫熙自与如雾平辈论交便常与其秉烛夜谈,寺中僧侣皆知。 八小姐眼睛一亮,道:“木姑娘识得如雾大师?小女有一不情之请,我有一心结未解,想请如雾大师指点一二,木姑娘可否代为通传?”说罢盈盈一拜,一双泣露眸幽幽望着莫熙。难怪世人常言最难消受美人恩。莫熙觉得自己要是不答应那真是伤天害理十恶不赦。敢情这位八小姐把如雾当成了忏悔牧师。 不料如雾这斯听说是凌家八小姐求见,反倒搭起了架子,说不欲与富贵人家闺阁女子清谈,无非是些儿女情长离愁别绪,甚为无趣。 如雾此人孤高自许,等闲不与人结交,莫熙也不勉强,却趁机提出欲一览藏经楼。她深知与人谋皮需得退一步才可进两步,对方刚刚拒绝了你的一个要求,总不好紧接着拒绝第二个吧。 果不其然,如雾应允。 吃罢素斋,便由寺内的小沙弥带领前往藏经阁。八小姐因求见大师不成难免有些低落,竟是再未同莫熙说过一句话。莫熙不以为忤。只兴致勃勃地观看阁中所藏之瑰宝。 藏经阁□□有字画、器物四百余件,其中不乏极珍贵者,如敦煌唐人写经、雷峰塔经卷、董其昌书写的《金刚经》手卷等。其中最珍贵的敦煌唐人写经可以追溯到唐代贞观年前。其余历代方丈所用法器不一而足。许多珍藏却是莫熙在现代见过的,如董其昌的《金刚经》,不禁生出不知今夕何夕之感。 出得藏经阁用罢晚斋,已到了做晚课的时辰。 大殿敲响报钟。每敲十下间隔片刻。待敲过三十下后,僧值开始巡签、进殿礼佛。报钟四响、五响后,僧众陆续到齐,晚殿课诵开始。 莫熙本不欲前往,奈何八小姐言其罪孽深重,须诵经忏悔,莫熙无奈之下只得同往大殿而去。 晚殿共有三堂功课: 第一堂功课是为礼佛、念《阿弥陀经》、绕佛、归位,表祈求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之愿。 第二堂功课的则是礼拜八十八佛、念《礼佛大仟悔文》。八十八佛为五十三佛加三十五佛。五十三佛名见《观药王药上二菩萨经》,是婆婆世界的过去佛;三十五佛名出《决定毗尼经》,是现在十方世界的佛。此八十八佛皆可为众生作仟悔主,众人可向其申述改悔过恶之愿。《礼佛大忏悔文》也出于《决定毗尼经》。忏悔,仟为梵文忏摩之略,悔是仟摩的意译,即对人发露自身过错,求得容忍宽恕。亦可解为消宿业,不造未来之新想。法古时规定,念《大忏悔文》须行一百零八礼,莫熙觉得比现代跪诵而不礼拜要隆重肃穆地多。 莫熙陪同八小姐参与全程,只二人不便露面,便与众僧人相隔一墙诵经。千余人齐诵之声听在耳中确能因震其声而受其感。八小姐紧闭双目,跪于拜垫之上,虔诚相诵。 第三堂功课便是念《蒙山施食文仪》,并于每日午斋中取少许施予饿鬼,在讽诵和忏悔之后惠及幽冥。寒林饿鬼受食之位列于殿门右侧,方丈智清亲自主持施食。莫熙暗自唾弃,这些和尚其实也是挂羊头卖狗肉,自己都不信幽冥之说,否则如何会待施食完毕后,将供幽冥所用之饭食废物利用,晒干后送往寺内储剩饭的“栈饭楼”,积一年,到腊月初八煮成腊八粥分赠信徒。 做完晚课,二人同回松雾院就寝不提。 14、竹海习剑 次日,云栖竹径。 云栖竹径位于西湖之西南,钱塘江北岸,五云山云栖坞里。相传五云山上五彩祥云,常飞集坞中栖留,并经久不散,故称“云栖”。此地竹林满坡,修篁绕径。 莫熙最喜其秋冬二季。前者黄叶绕地,古木含情;后者林寂鸣静,飞鸟啄雪。 绿影参天,溪咽细泉。 莫熙不便于寺中练武,便在这晨雾竹海之中习剑。 入得寺中,每每无事可为之际,便研读如雾给她的那本《金刚经》,居然发现佛理与剑意可以融会贯通。于心境上更上一层楼,可谓意外之喜。 例如这段: 尔时,须菩提白佛言:世尊!当何名此经?我等云何奉持?佛告须菩提:是经名为金刚般若波罗蜜,以是名字,汝当奉持。所以者何?须菩提!佛说般若波罗蜜,则非般若波罗蜜,是名般若波罗蜜。 就是说修行: 全经的精神,在於经题,故应依此来受持。金刚是如如不动的本体,勿被境所转;般若是智慧的妙用,於生活中去展现;波罗蜜是事情的完成,故要精进去达成每件事。亦不去执著金刚般若波罗蜜之法,方能大用。 这跟《流霜剑》的剑意:心动身动,剑随意转,是一样的道理。 忽然感知到有人在远处流泉边窥视她练剑,不动声色又练了一招,随着收势,足尖一点,纵身踏竹而行,向那人藏身处疾掠而去。她一起一落,皆顺势而为,每每纵身皆借修竹反弹之力,是以比平日踏地而行竟还要快三分。 来人见机极快,似不欲与她交手,转身飞扑至水边,一个纵身,跳入十丈飞瀑,借着水势下冲之力,竟直往寒潭深处而去。 莫熙追之不及,只得作罢。 此人的身法,十分诡异,竟似会瞬移。以她的目力尚看不出轻功路数。 一时无心再练,又差不多已是早课时分,恐八小姐相寻,便打道回寺。 用罢早饭,八小姐邀她同去华严殿拜佛。 出得殿门,便遇上手捧功德簿的小沙弥,少不得添些香油钱。 莫熙大笔一挥,“十两”纹银,签上自己的名字“木氏。”幸亏木字简繁一致,否则换了别的字,她就只能签鬼画符版的简体。让她怨念颇深的还有古代女子不能以名字示人,放眼望去,整页纸上差不多都是某某氏。不过她一个刺客,不需要以女子之身扬名立万,倒也罢了。 八小姐握笔签名的时候,手执的一柄湘妃竹扇骨的折扇不小心落在地上,莫熙弯身替她拾起。扇面不得见,不过此扇甚是巧妙,合起来便是一朵亭亭径直的墨芙蓉。八小姐接过,小心拂去其上尘埃。墨芙笑道:“多谢木姑娘。我们小姐可宝贝这把扇子了。便是我的名字也是因它改了的。这扇面用的是碧落轩不外传的银绡,还是杜公子亲自淘换来的呢。小姐再请人作画题字才得的。”八小姐斥了一声:“要你多嘴。”莫熙笑答:“无妨。举手之劳。” 八小姐十分大方,出手便是一百两。小沙弥笑得见牙不见眼,奉承道:“女施主昨日已捐资颇多,今日再捐,可见一心向佛,与人为善,其心至诚。”想是昨日二人分别用饭的时候八小姐已经来过华严殿。八小姐并未多言,只点点头,挽着墨芙去了。 回到松雾院,小沙弥送来一只景宝蓝底绘玉兰花小瓷瓶,一言不发走了。瓶子可谓袖珍,不过一指高,揭开瓶盖,一股馥郁清纯的酒香扑鼻而来,观其色水白透明,浅尝一口,味道清爽鲜洁、甜而不腻,口感极佳。正是泛舟西湖之时莫熙想喝的桂花酿。不用说,如雾这厮酿酒已非一日之功。莫熙一气喝干,意犹未尽。暗骂:这斯端的是酿得一手好酒。却是个小气鬼,有道是见者有份,他却只肯送来这么一丁点儿。岂可让他藏私。遂决定当晚便去找他,不拘什么法子定要弄些来过过瘾。 15、将进酒 晚上去找如雾的时候抓了个现行,这妖僧,果然在禅榻上坐着品酒。 面前的酸枝木几上摆着一双木斗,一只云纹玉觥,一把温酒的双狮纹金铛。 见莫熙来了,了然一笑,道:“既来了,便同饮吧。”撩了袖子,将一只青白瓷莲花座酒壶从金铛中捞出,注了七分满到木斗里,推至她面前。 “你不怕智清瞧见我二人对饮?”这几日寺中传言方丈就要圆寂,而接其衣钵的非如雾莫属。 “传言不可信也。且每日此时方丈大师都会在藏经阁独自清点寺藏之物。”如雾似对住持之位毫不上心,只一心品酒。 莫熙点点头,坐下狐疑道:“都言以玉斗为酒器佳,何以尔独不同?” 如雾笑骂:“蠢材。唐李太白便是用木斗豪饮才得诗作不下百篇流传于世。你且试试此斗与寻常酒器有何不同。” 此斗木质轻而有异香。杯边烫有兰花花纹。 莫熙学他样子依言用双手端两角,另一尖角对嘴而饮,竟较白日所饮更为香醇浓厚,讶异道:“竟是玉浮梁。” 玉浮梁就是原汁不加浆的稠酒。 《清异录·酒浆门》有述:“旧闻李白好饮玉浮粱,不知其果如何。余得吴婢使酿酒,因促其功,答曰:‘尚未熟,但玉浮粱耳!’试取一盏至,则浮蛆酒脂也,乃悟太白所饮,盖此耳。” 玉浮梁由此而来。 如雾点头赞道:“既知玉浮梁,尔尚可雕琢。” 稠酒一杯便抵得寻常水酒数杯,莫熙出于职业敏感十分自律,从不喝醉,是以不欲再饮。 如雾却吟起诗来了:“地白风色寒,雪花大如手。笑杀陶渊明,不饮杯中酒。浪抚一张琴,虚栽五株柳。空负头上巾,吾与尔何有!”一边长吟一边还以右掌就着木几拍案击节。 莫熙顿时哭笑不得。 相传李白有友名王历阳,颇具古风,最仰慕陶渊明,并效仿其隐居乡间,亦于门前栽五棵柳树,戴一方白巾,喜吟诗抚琴。一日,天降大雪,四野披银。李白做客王历阳家中,主人热情的款待了他,但只陪吃,不陪喝,无论李白如何劝酒,皆不饮。李白大怒,当即挥毫作了这首《嘲王历阳不肯饮酒》诗。不但极尽讽刺,还拿绝交来威胁。 得,咱也狂放一把。于是莫熙自动满上第二杯。 这第二杯便显出木斗的妙处来了。热酒注入杯中少顷,便有木香融于酒香,更添清醇馥郁。 莫熙不由赞道:“此斗甚妙。未曾想你一个方外之人,竟深谙此道。”心里暗骂,这斯于饮酒之道如此精通,可见二十年前没少花天酒地。 如雾为她又添一斗,得意道:“这是自然。这酒,需用户县秦渡镇的糯米,湖北荆门镇的小曲为料,且据不同质地的江米和不同季节之变化灵活掌控。过酒之前,需手净、料净、器净。转、搅、搓、揉、压等技法需运用自如。其酒才得浑然一体,经火煮,汁稠味香,晶莹如玉。糖不得单入,只糖一味便令其酸,须于过酒之时掺入蜜糖腌的黄桂酱,如此方可令桂香酒香相融。” 如雾悠然一笑,道:“你且再试试此觥。” 觥实为古人罚酒用器,因其无可立足之处,非不饮则无所安置。 莫熙从善如流,以玉觥为盏。二人你来我往,把酒论经。快哉! 不知几杯下肚,莫熙恍惚想起自己第一次买桂花酿的情形。 那位满头银霜的沽酒老翁边笑着让老伴替他擦额头上的汗,边对她说:“将桂花酿涂在爱人的胸膛上,就可以在转世轮回中,相守三生三世。” 哈,此言实可笑也。说什么三生三世。这一世,她便已手刃爱人于三尺青锋之下。 16、夜分方醒 莫熙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伏在案上,右手还搭着那只牛角形的玉觥。如雾似笑非笑地看着她,一双眼因酒气染上了桃花色,僧袍松垮,说不出地清俊风流。这斯身上酒气比她还重,怎地未醉。果是妖僧! 对她来说这么人事不知还是头一次。只是日后万万要不得。喝酒误人啊。 如雾将手中的粉青莲花盏递给她:“此茶名为千杯不醉。” 莫熙接过用葛根、葛花、枸杞泡的醒酒茶,慢慢饮下。片刻功夫,果觉神清气爽。 于是谢过,起身告辞。 回松雾院洗漱后,将沾了酒气的衣裳换下,吹灯歇息。 睡至夜半,猛地听到三声凄厉的女子尖叫,是墨芙。松雾院地处偏僻,且只有她们三个住着,是以墨芙叫得虽响听到的人却只有莫熙一个。 一闪身,冲入八小姐的房间。就见她吊在房梁上。莫熙一眼便知她已气绝,大罗神仙也难救。便对一旁显然已经歇斯底里六神无主的墨芙呵道:“愣着干什么,快去找守夜的僧人救人!”墨芙这才惊醒过来,慌慌张张地奔出去了,夜里黑还险些跌了个跟头。 莫熙仔细地查看现场。 屋子里大敞着窗子,桂花的香气飘进来,在如此凉夜中显得有一丝凄艳。 莫熙将袖中的悬冰丝,轻轻一抛,绕梁而过,用左手扣住,将自己的身体也吊起,以便平视观察尸体。 悬梁用的是一根汗巾子,看材质应是八小姐的贴身之物。尸体已僵硬沉重,已然气绝多时。八小姐脸色青紫,皮肤点状出血。观脖颈勒痕,果是吊死的,并非被勒死。从尸斑看应是死了至少一个时辰。正是她在如雾处喝酒的时候。 身上穿着那套雨过天青色纱衣,衣衫微有凌乱,腰间的系带打错了一节。搜了身,没有发现任何物件。八小姐自来了寺中就卸了钗环,束发也极简单。 没有被侵犯的痕迹。也没有挣扎厮打的痕迹。涂着鲜红蔻丹的指甲缝隙很干净,没有衣料纤维。 收线无声落地。 上吊用的踢凳碰翻了一旁的香案,莲花座香炉跌在地上,香被摔成两盘,外圈燃着的那头落在打翻的茶水里,被打湿熄灭。细瓷茶盅在一旁摔得粉碎。 莫熙将两盘香拾起,拼接在一处,断口相契,闻了一闻,再放回原处。 再环顾了一下四周,确定没有遗漏之处,便闪出房间去追墨芙。她做这些不过片刻功夫,墨芙脚程又慢,奔出的时候根本未曾留心莫熙,是以见了她也不奇怪,一直以为她落后自己不过两三步距离。两人在离松雾院最近的大殿找到两名守夜僧人,上气不接下气地将事情惊慌失措地说了。 二僧听了,立刻提了油灯,将两人甩在后头,跑去了松雾院。等莫熙跟墨芙赶回去的时候,二僧已把八小姐抱了下来。 因她二人害怕,僧人便将她们重新安置在寻常接待香客的地方。又将松雾院锁住。 墨芙自然是睡不着的,莫熙便引着她说话,暗自拼凑信息。 亥时的时候大概钟刚敲过(相当于晚上九点),八小姐说要喝冰糖银耳莲子羹,八小姐每夜最多睡得两个时辰,晚上要点心也平常。小丫头便去了厨房。因八小姐喜欢银耳煮得很稠,很是费了些功夫。她一直看着火候,足足守着炉子两个时辰。等快好了发现忘了撒桂花,便回来取,顺道看看八小姐是不是等不及睡了。那时也是子时的钟刚刚打过(凌晨一点)。就看见了八小姐悬梁。 墨芙大约是想起方才看到的情形哭了起来。她乍经骤变,情绪上一直处于浑浑噩噩的焦虑惊恐中,此时缓过神,反倒发泄出来。 莫熙任她哭泣。等哭声小了,方道:“好丫头,你倒是仔细记着时辰。” “小姐素来讲究,这火候便是差了一分也是不能的。奴婢便一直听着寺里打钟。” 寺里每半个时辰打一次钟,子时是每日最后一次打钟,应该不至记错。 “八小姐喜欢盘香?” “是啊。我们小姐吩咐奴婢去煮莲子羹的时候,正巧香点完了,小姐还让重新点上。以前有几次小姐要跪经,香便是没点完也要让奴婢取了新的点上才让奴婢出去。今日奴婢取的是最后一盘香了。寺里的香不像咱们家的用桂花熏过,小姐不喜,让奴婢记得明日派人从家里送来。”人在经历过惊恐之后大多两种表现,有些人会像行尸走肉,封闭思维,不言不语;而有些人会像墨芙这样,絮絮叨叨说个没完。莫熙很高兴她是后者。 这种香一盘要二两银子,等闲香客是不会用的。此香为交趾黄檀,俗称老红木,生长在海拔100米的崇山峻岭之中,生长缓慢,需要200-300年方可成材。香味淡雅清新,令人气脉畅通。只是这香因为制作工艺的关系,越是外圈的越淡雅,点到最里头便有些熏人。凌家用的香跟寺里卖给香客的材质外观都一模一样,只是自己用桂花特特熏过。此香是用木浆做成盘踞的样子,一盘共有十二圈,因绕得长,特点便是燃烧缓慢,一盘香起码可以点三个时辰。而从墨芙点香到现在不过两个时辰。刚才看两盘香拼接起来的长度,应是点了不会超过三十分钟。如果按香算,八小姐应是亥时刚过便香消玉殒了。正是她刚去如雾那里喝酒,屁股还没坐热的时候。 莫熙点点头,若有所思。 “你家小姐白日里便不言不语的。可见还未想开。” “我本以为小姐来礼佛可以清静散心,谁知道小姐自来寺里心思竟越发重了。昨日竟说什么活着了无生趣。哪知今日就…”停顿了一下,墨芙忽然道:“吩咐我去做莲子羹的时候还面上带笑。我只当她是想开了。谁知一转眼…” “好丫头,你已经尽了本分了。整日跟着你们小姐,她原是一刻都离不得你的。” 墨芙点点头道:“那是应当的。我们小姐待奴婢情同姐妹,说句不当讲的话,便是比七小姐也亲近些。” “你们小姐以前可还来过寺中礼佛?” “有,自去年腊八节来过寺里捐粮后每月都来进香一两次,但这是头一回住在寺中。小姐最是虔诚,以前在禅房诵经礼佛时,让奴婢也去拣佛豆。” “你们小姐心善,定是捐资颇多。” “小姐每次来,都要先拜华严殿,然后捐资。次次都是一百两。” “你可见过八小姐的扇子?” “见过。别的物件儿都是奴婢保管。只这扇子,小姐喜欢得紧,自从得了,都贴身带着。所以奴婢未曾细看。不过小姐时常对着扇子发呆,奴婢有时候看到一两眼,扇面上画的是断桥。只是奴婢不识字,不知题的是什么。” 墨芙顿了顿,悲声道:“小姐过得很苦。奴婢知道她心里有一个人,却是谁都没告诉,只一味自己煎熬。谁成想今日竟然故意把我支开,悬梁自尽了。” 莫熙叮嘱道:“事关你们小姐的闺誉。她已经去了,不能再污了名声。这话你别对人说。就是衙门里问了也别说。” 墨芙点点头,道:“木姑娘放心,奴婢知道轻重,不会多嘴。” 17、智清之死 次日,凌府的人一大早得知丧讯,凌七悲痛之余,让管家去官府报备。衙门里派了人来寺里查案。正巧京城六扇门的捕快唐仁在杭州追捕逃犯,便一并跟了来。 虽是平级,但京城衙门自然与地方不同,杭州府衙的人显然以唐仁马首是瞻。 唐仁找来莫熙跟墨芙分别问话。 他身着便装,挂京城府衙腰牌,怀揣铁尺、绳索,一身标准配置。莫熙知道捕快所承担的侦破任务都是有时间限制的,叫“比限”,一般五天为一“比”,重大的命案三天为一“比”。过了一个“比限”,还无法破案的,捕快便要受到责打。所以她边打量唐仁,边寻思着若是此人回去之后被打得屁股开花,那可有得瞧。 捕快在这儿属“贱业”,根本不像《四大名捕》里头写的这么拉风。朝廷律法严格规定他们的后代不能参加科举,以免有辱斯文。即便他们脱离捕快行业,其子孙三代也得跟着倒霉,三代之内不可入仕。真真是遗祸子孙的行当,一倒霉就是四代,没前途啊。 捕快在老百姓的眼中也不是武侠小说中的正面形象。他们是没有工资的,每年的伙食补贴即“工食银”不过十两左右,养家糊口都艰难,于是敲诈勒索成风,巧立名目收取好处,与州县官吏同流合污,制造冤假错案,对老百姓横征暴敛,任意拘捕。可谓坏事干尽臭名昭著。 杜甫在《石壕吏》中有叙:“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墙走,老妇出门看。吏呼一何恶,妇啼一何苦……”这个“捉人”的“吏”,指的就是唐仁之流。 这可不,凌七一听说莫熙跟墨芙被传唤,立马让仆役去府衙打点,平日里杭州府衙她可没少孝敬,自然是小事一桩,只是人家说了,唐捕头那是从北京城到杭州城,出了名的油盐不进,凌七也没法子。这不受贿的捕头比那贪财的更招人恨。 莫熙慢慢说了自己是凌七小姐请来的客人。因七小姐不便前来,便拜托自己陪八小姐来灵隐寺礼佛。昨晚去了如雾大师那里论禅,回来入睡后听到墨芙的惨叫,两人奔走呼救。只隐去了喝酒这一节,说得颠颠倒倒拉拉杂杂的,一副后怕的样子。她嘴上乖乖答一句,心里跟着骂一句鹰犬走狗什么的。 唐仁温和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道:“木姑娘当时难道不知道先将人解下来?说不定还有一口气在。”眼神却锐利地盯着她。莫熙看着唐仁,一身小麦色皮肤,笑起来健康阳光,绝对的优质帅哥一枚。这得多想不开才当的捕快啊。杀千刀的,竟然盘问起姑娘我来了,活该你们家三代跟着你倒霉。 面上可怜兮兮地摇摇头:“当时八小姐脸都紫了,舌苔伸在外头,看着实在怕人,我都不敢再瞧第二眼,连屋子里也不敢再待。都这么着了,莫非还有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只想着叫人。可是因为这样才迟了?若如此,我可犯了大罪了。”说罢吓得哭了起来。 唐仁一时手足无措,直觉想给她抹眼泪,又不敢轻举妄动,对着莫熙那手举起了又放下,直把她当成了个无从下手的刺猬。旁边的杭州捕头人称老六的心下好笑:你套人一小姑娘的话,也疑心太过了吧。还把人吓哭了,算什么英雄好汉。不收银子,敢情儿就你清廉,一个小捕快,以为自己是青天大老爷呢,日后娶不上媳妇儿,有你小子哭的时候。心里十分看不上他,也有站在一旁看好戏的意思,所以从头到尾不吭声儿,由着唐仁折腾去。 如雾还当了回莫熙的不在场证人。得道高僧的话,信用度高啊。莫熙马上洗脱了嫌疑,比白萝卜还白。至于墨芙丫头既无动机,又无证据,主子凌七力保,自然也是无事的。 唐仁查了半天没有一丝线索,加上问了凌七跟凌家家仆,都说八小姐总是愁眉不展,一时想不开也是有的。便以自尽结了案。 凌七亲自打理妹妹的遗物。莫熙去了华严殿,这次她倒是出手大方,一捐就是一百两。那天见过的小沙弥心里虽然偷着乐,面上却不敢笑了。凌家八小姐出的事寺中传得沸沸扬扬的。 看莫熙一副悲戚的样子,小沙弥殷勤劝慰了一番。 莫熙随意翻着功德簿,同小沙弥说着话儿。 不一会,凌七收拾妥当,派了墨芙来接她一同回到凌宅。 路上莫熙让凌家家仆去买了一本慕宴斋出的董其昌写的《金刚经》的拓本。 当晚,灵隐寺的方丈智清被闯入藏经阁的贼人所害。对方武功高强,智清跟唐仁二人联手竟然不敌,智清被偷袭,背后中了镖,那标的形状很奇特,像一朵六角雪花,就连唐仁这个有七年从业经验的捕快也没见过。 一代武学大家就此陨落,江湖人士无不扼腕。 这两起人命被人议论了一阵子,杭州城又恢复了平静。 唐仁搜捕不到入藏经阁的贼人,只得回京挨打去了。 他动身的第二天,莫熙也辞别了凌七。 这一次任务完成得很轻松。莫熙很满意。 18、不负如来不负卿 桂花谢了秋容。 智清大师故去,皇上亲封新任灵隐寺住持方丈如雾禅师。并亲赐云锦袈裟,又称“五件指甲盖金龙紫裳法衣”,上有九条金螺纹编织的五指甲盖金龙,非圣上亲赐不可得。 灵隐。藏经阁。 如雾身着白袍,披紫金云锦,执笔疾书。一派端持雍容宝相庄严,掩尽艳骨风流。 忽然一把扇子无声无息地递到他面前。其上一朵墨莲静开。 如雾搁笔,叹了一口气道:“你何苦又回来?” 来人不答,一扬手,唰地一下展开扇面,渺渺数笔,断桥跃然纸上,旁边提着一首诗: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那字写得风流飘逸洒脱无拘。好诗好画好才情。正是如雾亲笔。 莫熙轻声道:“我以为你是得道高僧,只一眼便看穿我为异世魂魄,却原来不过是我自己露了破绽。” 如雾颇有些喟叹:“第一次你男装而来,在功德簿上签名,‘木溪’二字确是繁简相同,只不过那银两的‘伞词锹杂胁煌n乙痪浠氨阏┏隽四愕恼嫔怼n易岳凑饫铮抟晕虏徽谔澹巢还梗ㄓ谐黾乙煌究稍莸梦卤ァw允侵鲋屑枘牙Э啵阅悴还皇绷В钩裳10肌! 莫熙又道:“我以为与你倾心相交,月下对酌,却原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心里暗想幸亏他没强调自己不是现代穿,是六世□□仓央嘉措转世,原版什么的。 “‘苏晋长斋绣佛前,醉中往往爱逃禅。’我不过是借酒暂时摆脱清规戒律罢了。”如雾淡淡道。 莫熙冷笑:“你知我身份,怕下迷药非但不能起作用,还会暴露你自己。所以赠酒时故作小气,诱我上钩。当晚你以双斗而待,便是早就料到我会来。好一出将进酒,木斗相请,太白讽诗,玉觥连罚,不过是为了灌醉我。我本未曾疑心于你。我素来警醒,即便醉酒也断不至不闻打钟之声,寺中每半个时辰打钟,可见我醉酒不会超过半个时辰。而你又不会武功,自禅房到松雾院一个来回怎么也不能在半个时辰内办到,更不必说你素来爱洁,如此行色匆匆,必然污染白袍,还需梳洗更衣才能不叫我看出端倪。可正是那盘画蛇添足的香露出了破绽,叫我疑心到你身上。凌家用的盘香,是用桂花熏过的,而你用来证明八小姐死亡时间用的盘香却是寺里常备的香。八小姐每次见你便要重新点香的习惯你是知道的,你怕我最终知道了秘道的秘密,疑心到你身上,便故布疑阵,把原本的香换了刚点过的。这样从香的长度看,我自然会以为八小姐死的时辰就是我们刚开始喝酒的时候。至于你为什么没发现八小姐用的香跟寺中不同,是因为彼时本就桂子飘香,此香盖了彼香。八小姐无声无息便被吊死,因为她也醉了。她本是柔弱女子,那样的酒,只需一杯下去足以人事不省。她素来身子弱,深秋夜凉,当时窗户齐开,却是你事后怕酒香不散才打开的。” 凌七以为八小姐看上了杜公子,不过是因为自冬至二人见面之后,八小姐才患得患失,却不知八小姐正是腊八那天去灵隐见到的如雾。前后相差不过十来天。 其实,即便没有这首诗,莫熙不知道如雾跟她一样是穿的,她也早就怀疑八小姐跟如雾脱不了干系。八小姐主动提出入寺礼佛,凌七以为是拔慧剑,殊不知恰恰相反,八小姐正是为了会情郎。她亲自打点衣物也就不足为怪了,可怜死的那天晚上还特特换上那件令莫熙赞叹不已的雨过天青色裙子。八小姐向她提出见如雾的时候用的是“通传”而不是“引荐,”可见是认识的。后来八小姐执意要去晚课,说自己“罪孽深重。”恋上方外之人并有了苟且之事,于她这样的大家闺秀来说,自然是罪孽深重。她之所以对那把扇子爱若珍宝,不光是因为这首诗,还因为如雾画的断桥是许仙跟白娘子相遇的地方。人妖相恋跟僧俗相恋同样惊世骇俗不容于世。越是禁忌,她这样的深闺女子越会自哀自怜无法自拔。她爱的是在扇面上题字泼墨之人,而非送扇面的杜公子。 至于二人传递消息则是通过功德簿,莫熙捐了一百两,顾不上心疼,前后翻了个够本,捐一百两的不多,凌氏很容易找到,每次都是同一天便有一个姓陈的签到,他的名字很有意思,有时叫末,有时叫申,又有时叫酉,笔迹相同。八小姐签字是通知如雾她到了,而如雾签的是他定的幽会时间。以前八小姐从不留宿,因为只要她来,如雾是必见的,她之所以如此忧虑可能因为如雾见她越发不管不顾,便不欲再纠缠下去。前几次求见碰壁,这次干脆长住,以便徐徐图之。而头一天入寺,八小姐便避开莫熙去了华严殿签到,没想到如雾还是视而不见,她只能求莫熙代为安排。 莫熙说得口干,顿了顿,继续道:“你杀了八小姐不过因为她一味痴缠,她日夜不离身的扇子上有你的笔墨,如落到方丈手里你非但不能接任主持还可能被逐出寺庙。每日晚课,智清亲自主持施食,八小姐若是想借机说什么,你是万万阻止不及的。可怜她还做着但求相伴三生三世的美梦。那天我酒醒,你身上酒气甚重,僧袍松脱,却神智清明,只怕是她央你将桂花酿涂在胸膛上,你为了哄骗她喝酒不得不允。你给我喝醒酒茶是为了让我回去之后保持清醒,把八小姐的死亡时间锁定在你我二人喝酒的这段时间。” “‘堪叹人间事,泡沫风灯,阿谁肯做飞仙。’人生苦短,世事无常。世人诚可笑也,一心追求进入西方极乐世界,却不知我身入空门却如坠阿鼻地狱,俗世欢欣才是我毕生之所求。无奈世不容我。便是你,以杀戮为生,不过求一个活着。” “‘有何凭据,谁易复谁难。’这世上人人艰辛,不独你我。只是想不到,你邀我来便是为了当一个两千两卖了敦煌藏经洞的王道士。你给我的那本《金刚经》便是练习模仿董其昌手迹时抄录的。智清整日清点藏经阁宝物,总有一天会看出是赝品来。他若去了,你当上住持,一来无人会发现藏经阁的秘密,二来你便可任意行事。”莫熙顿了一顿,道:“经文或许可以造假,器物凭你一人之力万万造不出。你走私国之瑰宝给东洋人,就不怕背后之人鸟尽弓藏?” 莫熙因读金刚经对练功有益,便常常卷不释手。终于她福至心灵想起来为什么她在观藏经阁的时候觉得那卷董其昌的《金刚经》看着眼熟。并不是因为她在现代见过,而是因为如雾给她的那本跟藏经阁的那本,二者或一真迹一临摹,或者都是假的,总之字迹相似。后来她买了一本拓本亲自比对,果然如此。而那只玉觥应该也是仿品之一。卖给外邦是因为这批东西流落民间太显眼了。 “既已知晓,何不动手。”如雾仍旧面不改色,不动如山。 莫熙猛地站起来,出手如电,只是还未触及如雾一根汗毛,忽然去势一缓,哇地喷出一口血来,溅在如雾的白袍上,竟是黑紫色的! “你竟下毒害我!”莫熙一双眼睛怨毒地看着如雾。这一柱香端得是厉害,发作只需一柱香的时间,而毒发诱因便是运功时气血上涌。智清恐怕便是在藏经阁中了此毒才被东洋忍者偷袭而死的。否则以他的功力,那人在他手底下走不过三十招。便是唐仁在一旁帮倒忙拖后腿,也不至于当场身死。 如雾清幽一笑,道:“你同我说那么多话,不就是欺我不会武功,不用提防我反扑么。想套问谁是大boss,好,今日就让你做个明白鬼。便是当朝七皇子。” 走私国宝自然是为了筹钱,这逐鹿中原便是最耗资的勾当。果然不出所料,如雾能得这件紫金袍是因为朝中有人举荐。那本功德簿上出现过好几次楚怀卿的名字,也绝非偶然。 莫熙气若游丝问道:“你是怎么发现秘道的?就连智清也不知道藏经阁有秘道,否则东洋人怎会偷袭成功。” 莫熙去而复返便是为了暗中尾随如雾,以便证实自己对寺中秘道的猜测,还有找到扇子这个关键证物。果然他是从禅房的秘道通往藏经阁,再去的旁边的松雾院。而如雾能顺利将藏经阁的珍宝以假换真靠的也是这条秘道。 如雾颔首:“灵隐寺乃是两百年前皇家出资修建,结构图在宫里头的藏书阁,被七皇子偶得。” “饮酒那晚你故意透露给我,智清习惯在那个时辰独自在藏经楼,便是为了请我入瓮。唐仁是你故意找来的吧,他事先知晓有这一场行刺,才会跟智清联手伏击。以智清的武学修为,天下间未必有刺客能得手,你的宝应该是押在一柱香上,只要他中毒,与人拼斗之际一定会毒发身亡。可是你没想到,我根本没有现身,无奈之下,你只能让东洋人出手。你找组织,自然是不想让忍者动手,他们武功路数异域特征太明显,很容易暴露走私的事。至于唐仁,那是出了名的王八,一旦被他咬上,便是头剁下来也不会松口,而我就成了偷盗寺藏珍宝的通缉犯替罪羊。” 智清死于六角形雪花镖让莫熙联想起自己在云栖竹径遇到的那个身法诡异的偷窥人,武器加上身法,不难猜出是东洋忍者。 莫熙来杭州之前,如雾虽然找上组织买智清的命,却不知道刺客身份。但是自二人相识,莫熙就曾拜托如雾诵经超度剑下亡魂,如雾对她干的营生若有所察并不奇怪,再加上莫熙一直以为他是有道高僧,言谈之间便多一分信任。她又这么巧,在这时候来了杭州,十有八九是为了智清。而莫熙先前迟迟不动手就是因为智清不是她能正面力敌的,需要从长计议。如雾希望唐仁对付莫熙,还有一个原因,怕她追查八小姐死因。唐仁或许武功远远不如莫熙,但他的身份是莫熙万万不想招惹的,只要唐仁盯上她,莫熙就自顾不暇,更不必说找如雾的麻烦。但如雾不敢把莫熙的身份直截了当告诉唐仁,惹急了她,如雾也没好果子吃。正是因为唐仁接到如雾的匿名密报,说有人要行刺智清,他才来的杭州守株待兔。唐仁对八小姐看似毫无疑点的命案如此谨慎,是因为接到密报后对任何风吹草动都格外敏感。但是如雾不知道莫熙有个习惯,有捕快在的时候绝不出手,所以这招请君入瓮没有得手。莫熙等唐仁回京之后才离开杭州,一方面为了监视如雾是否会把自己身份透露给他,一方面是如果自己落荒而逃不免让唐仁以为她因为八小姐的死而心虚。 “还有精力说那么多话,你没中毒?!”如雾终于意识到不对劲。 莫熙用袖子擦去唇边血迹,神情一振,淡淡笑道:“这唐门一柱香也没传说中那么邪乎,亏他们好意思漫天要价卖一万两银子一钱。想不到智清会载在这等货色手上。”严刑逼供有时候并不是审问的好方法,示弱才是,对方一旦认为自己立于不败之地便很可能全盘托出。 直到此刻,如雾方才面色大变,只是一瞬间便冷静自讽道:“是我小瞧你了。” “你还俗吧。”莫熙轻声道。 “你肯放过我?我曾两次害你,你岂能容得?”如雾惊疑不定。 “这世上本只有你我是从那边来的。如果连你都没了,我就真的成了异世孤魂。”莫熙的声音有一丝伤感。 顿了顿,莫熙又道:“还俗之后,这世上便没了妙僧如雾,我自然不必杀你。”她的声音平淡轻缓。 如雾终于如释重负,露出一丝笑容,刚要开口,莫熙出手如电,扣住他的脉门,以独门心法震碎了他的心脉,这一招当真快比闪电,如雾脸上那抹笑容还未淡去,便已气绝。 莫熙微笑着拍拍胸口,这样价值万金的□□,她可得留着。她根本抵挡不了一柱香,只是提前从秘道到了藏经阁,把毒香换了。这毒是如雾早就备好的,就防着她去而复返,可最终还是棋差一招。莫熙让如雾相信自己对□□免疫,也是出于谨慎,谁知道他身上还有没有。 当晚凌七收到一张便笺,上书:“令妹所爱,已追随黄泉。望心安。” 次日,如雾禅师被发现圆寂于藏经阁。 坐化莲花,面色如皎。世人皆叹。 (莫熙: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如果弄个青面獠牙的死相,虽然咱不怕糖人之流,但也是个甩不脱的牛皮糖不是。) 凌家七小姐感叹如雾禅师一世修行终得大圆满,捐赠千金,葬其于凌家私地——杭州西湖孤山北麓。莫熙承其情意,启程离开前去了西湖西南侧的鸡笼山祭扫八小姐,并将如雾生亲自抄录的那部金刚经一并烧给了她,只希望她读懂一句经文: “我皆令入无余涅而灭度之。如是灭度无量无数无边生,实无生得灭度者。” 情海如苦海,佛不可度人,还需众生自度。 如雾或许对她真有两分情意,否则他为何没有将扇子毁去。只是这情意较之世间其他,太过微不足道了些。 后世有仰慕妙僧如雾者曾有诗:青丝禅榻寻常死,凄绝本朝第一僧。 世人看事情皆看表面,殊不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19、蜀中唐门 蜀中唐门。其累世盛名皆因为唐门有双绝,一为□□,二为暗器。 唐门有四宝:经、甲、珠、杖。 经便是《万毒经》,唐门始祖有训:“统率百毒,以解民厄。” 甲是冰绡甲,以天蚕丝织成,入水不濡,入火不焚,刀剑无损。 珠便是璧琉珠,佩带此珠者百毒不侵,然此珠认主,非常人可受。 杖是琅琊杖,通体碧绿,色如翡翠,利刃不损。 世人皆言:宁遇阎罗王,莫惹唐门郎。而唐门年轻一辈的第一人,下任掌门,唐家大少爷唐历跟越剑门门主萧青渊的掌上明珠萧琴定了亲,轰动武林。而这桩婚事更有一个彩头让人津津乐道,唐门以四宝之一的璧琉珠为聘礼,越剑门以珍藏百年的纯均剑回礼。 《越绝书》记相剑师薛烛观勾贱之“纯均”剑,曰: “王取纯均,薛烛闻之,忽如败。有顷,惧如悟,下阶而深惟,简衣而坐望之。手振拂扬,其华萃如芙蓉始出。观其锷,烂如列星之行;观其光,混混如水之溢于溏;观其断,岩岩如琐石;观其才,涣涣如冰释。” 相传春秋时期,被人称为天下第一相剑大师的秦国人薛烛在越国游历。越王勾践邀请他在宫中露台品剑。薛烛将剑从鞘中缓缓拔出,只见一团光华绽放而出,宛如出水芙蓉,雍容而清冽,剑柄上的雕饰如星宿运行,闪出深邃的光芒,剑身上阳光浑然一体,象清水漫过池塘,从容而舒缓,而剑刃就象壁立千丈的断崖,崇高而巍峨…… 铸剑师欧冶子为铸剑力尽神竭而亡,纯均剑已成绝唱。 宝剑配英雄,明珠赠美人。这桩婚事可谓郎才女貌相得益彰。 只是这个节骨眼上偏偏出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唐门素有“暗器之王”之称的暴雨梨花钉机构图纸被盗。百年来守得如铁桶一般滴水不漏的唐家堡出了内鬼的消息不胫而走。一时间唐门上下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唐门的运行机制类似家族企业,共六个部门,内为机关、火器、暗器,这些都是研发部门,接触核心机密,要职都为唐门嫡系子弟担任;外为产业、人事、武堂。唐门的产业有两大类,也是唐门除出售□□、暗器之外的主要收入来源,一为全国连锁的一百多家药铺,用以收集买卖制作□□和解药的各种原材料,这些药铺做买卖的同时收购天下奇珍异草用以研发,二为在重要城镇设点的酒楼,用以收集打探消息。人事专为主管唐门的外姓人,每遇荒年,唐门便收养孤儿,择有潜力者赐唐姓,大力栽培,为唐门作人才储备。唐门的弟子因长久以来太过依赖暗器跟□□,武学之道反而逐渐荒废,所以武堂本身的实力一般,但外出执行任务的时候配合□□跟暗器往往事倍功半。 莫熙翻着手中这份资料,大为头疼,这次的目标人物叫唐欢,可是这位仁兄的人生在莫熙看来简直可以用生有何欢来形容。 唐门代代出情种。唐欢他爷爷唐令在四十岁的时候自产自销,服用年度最佳新品“朝朝暮暮”追随亡妻而去。朝朝暮暮一听就是个缠绵悱恻的名字,服用者会出现幻境,沉迷其中不可自拔,最终不寝不食虚耗而死。唐欢的父亲唐绝更绝,在二十岁的时候不顾唐门宗族长老的反对,决意要与唐门宿敌蜀山派掌门林惜永结同心。最终两位掌门终成眷属,唐绝因成为唐门两百年来唯一一任被逐出本门的掌门而名留青史,而自他的妻子林惜抛弃掌门之位与之浪迹天涯后,蜀山派也因群龙无首而大乱,此后便有了需出家弟子才可任掌门的门规。他二人也算是各自开创本门一大先河,而且同被列为要美人不要江山的反面教材范例给每代继任者洗脑,当真般配。 唐欢大约五岁时,唐令在临死前倾唐门之力召回唐绝,一家三口回到了唐家堡。次年,唐绝林惜夫妇双双因病辞世,唐欢这倒霉孩子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又在七岁时因贪玩误入机关,折了双腿,自此瘫痪。唐欢自小体弱,全靠各种奇珍异草续命,幸亏大伯唐昀待他犹如亲子,堂兄唐历与他亲如手足,才以残破之身残喘到如今双十年华。 这些都不算什么,最要命的是,这位唐欢正是暴雨梨花钉的设计制造者,唐门知晓制作工艺的三个人之一,除唐昀、唐历两父子以外的第三人。资料显示,唐欢自幼好奇技淫巧,暴雨梨花钉正是他十六岁时的作品,此外令江湖人士防不胜防的众多暗器也出自他手。莫熙暗自腹诽,你没事那么身残志坚干什么。此事需从长计议,第一,混进壁垒森严的唐家堡难于登蜀道;第二,这位身残志坚的倒霉孩子唐欢虽然不会武功,但是对暗器、□□的使用到了神鬼莫测的地步。莫熙不想被射成马蜂窝,更不想成为唐门用于实验的白老鼠,俗称药人,相传这是唐门最严厉的刑罚。 这真是苍天有眼,刚瞌睡就有人递枕头,唐门因“暗器之王”图纸被盗,出动暗器、武堂、产业上的全部高手追查图纸下落,肃清内鬼,而这位身残志坚的唐欢身为暗器跟机关两大部门的主管,首当其冲。也就是说,这位幽居唐家堡十五年的唐欢,人称唐四少,要出堡了。 20、暗器之王 风组的密报称日前有人拿着一张图纸在金陵的机巧阁出现,看样式疑似暴雨梨花钉。唐门的人也已得到消息正往金陵全力赶去。 机巧阁近年来在江湖上声名鹊起,专门承接机关、暗器设计、制造的买卖。它有几个妙处,承接生意从不过问图纸来处,还能像现代一样做反向研究,也就是把要复制的成品拆开,研究构造,然后依样画葫芦做出来。敢如此行事,背后老板一定不是小角色,只是几年来连风组都查不到蛛丝马迹。把这样一间铺子开在秦淮这片烟花之地,也算是匠心独具。 据说有幸得到暴雨梨花钉而想让机巧阁复制的人至今已有四个,只是机巧阁也因此折损了六名有着三十多年手艺的老师傅。都是在拆卸的时候触动机关,被爆射而出的钢钉近距离刺中要害对穿而死。 暗器之王绝非浪得虚名。 莫熙正好按兵不动以逸待劳,一心一意地练起剑来。她深知武学一道才是自己的安身立命之本。 过了十来天,日日风平浪静。莫熙的流霜剑已经进益不少,但还远远达不到一出手就极尽凌厉的程度。刺客对武功追求到极致便是希望能在一瞬间爆发出最强的潜力,以求一击必中,全身而退。至于江湖上各门各派,尤其是名门世家所传授的那些名字好听,一味追求使出来姿态美妙,却毫无杀伤力的花架子,莫熙是不屑一顾的。追求姿势美妙有两大弊端,一是临敌的时候下意识地局限于招式,不够随机应变,二是如此一来不免增加多余动作,从速度上和力度上都会大打折扣。 不得不说吴昊是一名剑术天才,他在剑谱上注解的练剑心得常常让莫熙觉得豁然开朗。古人对于人体器官、穴位的熟知程度不亚于现代人,剑谱上的剑招可说是招招夺人要害,狠辣之极。 金陵分堂又传来消息:三日后午时乌衣巷取货。不过一十三天,这么快就造出来了! 莫熙早早作了男装打扮,一路青衫落拓,慢慢步行至繁华喧闹的夫子庙,穿过秦淮河上的文德桥,经过媚香楼再往西南行数十米,乌衣巷的题字和诗碑已近在眼前。青砖铺就的路面,沾了晨雾中的湿气,因天气阴沉,近午时竟仍是湿漉漉的。穿过一截子窄巷,便是燕子楼,在二楼占了一个临街靠窗的绝佳位置,点了泉水鱼、三黄鸡、一品藕圆、梅子年糕,外加一壶铁观音。 燕子楼就在机巧阁的对街。如果估计得没错,黄昏之前,乌衣巷必有一场厮杀。而莫熙今日只做看客。 燕子楼的名字自然是由刘禹锡的诗而来。这家馆子的特色就是能把寻常菜色做得特别精致,盛菜的器皿也特别好看,确实做到了旧时王谢和寻常百姓的融合。 莫熙不知得到消息的有多少人。但是明显操着各地口音点菜的江湖人士着实不少。不过大家都怕太露痕迹惊走了这一场好戏,再加上很多人像莫熙一样只身前来,所以一时倒无人议论。 大概吃得七分饱的时候,便有一个书童打扮的人出现在巷子口,大概十二三岁的年纪,从走路的样子看有一些微薄的武功底子,来到机巧阁的朱漆门面前一闪便进去了,莫熙明显感觉到周围空气一滞,显然大家都屏息以待。 过了大概有两柱香的功夫,那书童模养的人便出来了,才走了十步就被八个穿着劲装的人围住。那八人首尾相应,面色肃然,应是平素便配合默契,想来是有所顾忌,圈子并没有收得太紧。 “是少爷让我这么做的,你们不能…”小书童话还未来得及说完,那八人就已经发动攻势,显然他们顾虑的是书童手中紧紧扣住的一只紫檀木盒,抢先发难就是为了在发动机关前夺取匣子。 小书童见势便有些慌了,腿有些抖,几乎是下意识地手指动了动,一瞬间36枚乌色钢钉齐发,如流星爆射,那八人顷刻间统统倒地,脸上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 鲜血漫过青砖长街,铺就一地鲜红。空气里的水汽夹杂着血腥气,更添一分黏腻。 莫熙记得古龙笔下《楚留香传奇》里的暴雨梨花钉是“银制的机簧匣子,长七寸,厚三寸。上用小篆字体雕刻:‘出必见血,空回不祥;急中之急,暗器之王。’使用时二十七枚银钉势急力猛,可称天下第一,每一射出,必定见血,昔日纵横南荒的一尘道长,都是死在这暗器下的。此暗器系南湖双剑子周世明制造,当时找来天下最著名的巧匠,费时三年而成。” 而眼前的暴雨梨花钉耗时多久不清楚,外观却是一个紫檀木的匣子,静穆沉古,大小倒是跟书里差不多,略薄了一寸,里头装的是36枚乌色钢钉。只是匣子除了用料珍贵外看上去很普通,什么标识也没有。本来么,暗器就是要出其不意,抱着一个这么大的匣子已经够显眼了,还大张旗鼓地刻上几个字,生怕敌人不防范?而且银钉跟钢钉比,硬度和锐度差了不止一个档次,杀伤力也减弱很多。至于选取紫檀木为匣身,应该是取其木质坚硬。莫熙虽然不知它的机械构造,但原理应该就是用弹簧一类制动发射,如此迅猛而出,后座力必然强劲,匣身须异常坚固才能吃住力。 但是莫熙还是很喜欢古龙对暴雨梨花钉的描写,能把杀人利器写得如此有浪漫主义色彩,实在是对她职业的一种美化。 那八人穿着、气质都很一致,应该就是唐门派来的,也许是武堂。而其他人跟她一样只是来瞧热闹的。是以暴雨梨花钉虽然让人眼红,尤其刚才人人都见识了它暗器之王的威力,却没有一个人在众目睽睽之下趁此机会上前抢夺。为了它,惹上唐门就不值了。何况这个匣子是最后保命的底牌,用一次便需要重新装回钉子,这个间隙即使再快,对一个一流高手而言也足够了,如果对方拼着牺牲第一拨人,然后抓住reload的一瞬发难,就算有此暗器之王护身,最后也只有束手就擒的分。 莫熙将刚才的情形暗自回想了一下,如果她在暴雨梨花钉的射程之内,大概也极难躲过全部36枚钉子,最多能做到保护住要害,受伤之后还能在一个时辰内保证平时七成的轻功逃命,但是如果钉上淬毒,她一分机会都没有。 唐四公子是根极难啃的硬骨头啊。 小书童可能是头一次杀人,居然楞在当场,不知如何是好。也不知道要逃,只紧紧抱着匣子,立在长街上,周围横七竖八的尸体躺了一地。他杀了别人,自己却表情如丧考妣。这时,一条长鞭忽然从跟乌衣巷交叉的一条暗巷里掠出,卷起小书童,刹时没了踪影。不知是哪路人马的手笔。 大家见再无好戏可看,便纷纷结账散去。莫熙却坐着没有动。仍是拿起哪壶已冷掉多时的铁观音,倒上一杯,慢慢喝着。 这事从头到尾透着一股子古怪。倒像是一场排练好的大戏,演员到场,观众到齐。却是哪里出了岔子? 莫熙跟着燕子楼的最后一批中午的食客下了楼。 暮色黄昏的时候,莫熙又折回乌衣巷,混在收摊的货郎里头,特地察看了青石板被钢钉打磨的痕迹。尸体已被挪走,连血迹也被洗刷干净。青石板其实是沉积岩里面的砂岩,硬度中等,但饶是如此,被凿出大约有一寸来长的洞,绝非寻常暗器可以做到。若是打在肉身上,那效果可想而知。她的视线扫过三遍,36枚钢钉竟已全部被收走。怕唐门的人暗中盯着机巧阁,也不敢多作停留,向租船的码头走去。 21、夜游秦淮 再从一处巷子转出来,莫熙已作女子装束,不过是荆钗布裙打扮。 雇的是一种小船,没有船篷,莫熙坐在船头,欣赏这沿岸风光,船夫在船尾摇桨。 六朝金粉凝成这一道碧绿的秦淮水,在夕阳渐去,皎月未来之时显得格外静谧。 风阁龙楼连霄汉,玉树琼枝作烟萝。 除了此刻已是深秋时分,不复玉树凌空,鲜花遍地,藤萝缠蔓的情景外,倒是应景得很。 机巧阁楼高两层,靠湖的一面却是一整面雪白的墙壁,无窗无门。连别人家几乎户户都修建的通到水面的石阶也无。 再行了一段,天色已暗,忽地刮起风来。远处的几艘画舫灯盏飘摇,一片华灯映水情致。 莫熙还未及欣赏,顷刻间雨水已倾泻而下。如此秋雨倒有几分雷霆气势,一时间小舟随着风浪颠簸,冰冷的雨线打在莫熙单薄的布裙上,凉意透骨。 小船避无可避,回到码头还需一段时间。 莫熙正哀叹自己的狼狈,便有救星来了。 “姑娘若不嫌弃,还请到我家主人船上避雨。”声音在风雨之中依然清晰悦耳,却并非江南口音。 旁边一艘檐角飞翘装饰华贵的画舫迎了上来,隔空喊话的是一个十四五岁明眸皓齿的少女,一身葱绿盘金彩绣锦裙,穿着打扮比普通人家的小姐尚且体面个三分,正站在檐下向莫熙挥手。想是雨势渐大,怕莫熙瞧不见她。 画舫挂着两串八角羊皮风灯,晕出一片朦胧的烟霭。却无题字,不知是谁家的船。 莫熙大声道了谢,待船夫将小舟靠过去,给了船资便由这位绿裙少女带入船舱。 绿裙少女让莫熙自便,便转入一架四扇双面绣四君子屏风后头。 莫熙接过小丫头递过来的毛巾边擦头发,边打量起这艘画舫来。 船舱四周都挂着花梨木镶纱绢画屏六角四季平安灯。 家具也是清一色的花梨木,雕着松鹤图,精致清雅。 没有一丝脂粉香气,却隐隐飘出药香来。不像是花船,倒像是富贵人家出来游玩的。 片刻,那绿裙少女已从屏风后头出来,手里端着一个托盘,上头放了一只翠鸟登枝浅绛粉彩茶盏。 “姑娘请坐,我们少爷不便见客,还请不必拘束。姑娘且喝口姜茶去去寒吧。” 莫熙道谢接过。热姜茶放了红枣枸杞,姜的辛辣被红枣跟枸杞的香甜冲淡,很受用。 船舱里头不时传来年轻男子的轻咳声,想必就是绿裙少女所说的少爷了。这姜茶来得如此之快,许是沾了主人的光了。 过了片刻雨势渐小,莫熙便道谢告辞,绿裙少女也不相留,只让她稍待,又转去屏风后头,取了把白底绘红枫的油纸伞出来,莫熙又谢过,便登岸离去。 回家的路上,莫熙从一个烧饼摊上花三文钱买了一块烧饼,咬了一口,里头的糖汁流出来还是热乎乎的,味道不错。 回到家,摊开包烧饼的油纸,放在火上烤了烤,显出一行字来。 原来那个书童名叫小鸥,伺候唐四少已经有七年了。监守自盗么? 将纸烧了,莫熙换衣洗漱、熄灯歇息。 22、机巧阁 次日,机巧阁门庭若市,众人都围着贴在门口的招聘告示看,条件只有一个,将幻球在半柱香的时间里旋转至六面同色,然后将其拆开,取出里头的南海珍珠。 莫熙微微一笑,正好进去一探究竟。 机巧阁的并无招牌,门口只立着一个木头做成的小型滑滑梯,底下放着一只木头的刺猬,第一次来的人无需扣门,只要把刺猬放到滑滑梯上头,它自然会卡塔卡塔一步步沿着坡度往下走,通常走到一半,便会绷紧身上的线,带动门上的铃铛,伙计听见了自会出来迎接。如果是熟客便可凭着牌号直接进。牌号是根据每位客人的先来后到发的,只按人头算,不按件计。 莫熙表明自己是来应聘的。因是个年轻姑娘,伙计不免上下多打量了她几眼,倒是很快将她迎了进去。 将她安置在偏厅的厢房,伙计让她稍待片刻便退了出去。 这是一间陈设十分普通的客厅,只是油灯做成莲花盏,从天花板倒吊下来,倒也别致有趣。桌上放的酒壶带双孔,却是江湖上常用的九曲鸳鸯壶。 片刻伙计便带了一只盖红绸的托盘来,小心放到她面前,道:“姑娘若是解了可到前头领赏。” 显然伙计认为她一个姑娘家不能在此靠手艺谋生,只是他们开门做生意不好说她捣乱,仍旧按规矩招呼。 莫熙掀开红布,倒是有些诧异,这在现代叫五阶魔方,她以前倒是玩得精熟精熟的,便拿起来摆弄。只是她不欲出这个风头,到了最后五步的时候反罢了手,仍旧放回托盘。 出来的时候莫熙走错了方向,直往走廊深处去了,才走到一半便被伙计拦下,殷勤引路回到前厅。她随意画了一幅七巧板的草图,让用木头定制了,跟掌柜的讨价还价半天,才答应最快三日后可取。 掌柜的是个胖胖的中年人,长得像个豆沙包,便是芝麻绿豆的生意也能笑成一尊弥勒佛样儿,连连称谢。这个机巧阁倒是有趣,从伙计到掌柜,竟都是一分武功也无,虽是生意人,多余的话却一句也不说。 领了一块刻着一千一百零一的木牌,从里头出来。 路过和风面馆的时候看到一个满身污迹大约六七岁的小乞丐被伙计推搡着出来。莫熙想到刚来这里时四岁的自己,便让小乞丐在外头等着。那小乞丐听了眼睛一亮,他身上虽脏,但一双眼睛澄澈无垢,吞了吞口水,使劲点点头,一笑两个梨涡,一深一浅,却原来是个长相清秀的女孩子。莫熙对她倒生出两分怜惜。和风专卖川味小吃,以担担面最出名,该面色泽红亮,冬菜、麻酱浓香,麻辣酸味突出,鲜而不腻,辣而不燥。莫熙自己却不喜辣,点了一碗担担面,特地让伙计多加了汤头和臊子肉,付了钱,吩咐小二端出来给那小乞儿吃。自己仍是往分堂去。 风组的确切消息,唐四少在金陵。莫熙不禁暗道好险,不管那天秦淮河上碰到的是不是他,也不论对方是不是试探,自己总算是有惊无险,没露出马脚。 三日后。 莫熙交了木牌仍旧被带至偏厅等候。不一会,伙计捧了一个托盘,仍是盖着红绸,想来是这里的规矩,不让往来的人看到顾客定制的物件。 七巧板做得很精致,用的是一般的黄杨木,抛光打磨得水滑,手感不错。外头是同样是黄杨木的盒子,上头用柳体刻了“七巧”二字。莫熙将七巧板取出来,随意拼了一个七字,又打乱拼了一个成一只狗,便满意地装回盒子。 正要出去,不想伙计说掌柜的有请。 莫熙欣然前往。 弥勒佛越发笑得眼都没了,先倒上一杯茶,这九转鸳鸯壶出来的茶莫熙哪敢喝,只装模做样用袖子掩了,虚晃一枪。 这次他倒是话挺多,拐着弯地打听这七巧板的来历。 “不瞒姑娘说,先前接了您的图,小的就琢磨着这玩意儿的意思。不想却是能给孩子玩儿的。您看能不能让我们这儿也做这个卖,您以后来做的物件儿全都对折,这次的就当小的先孝敬您的。”说着便把二两银子的定金奉上。 果然是无利不起早。 莫熙也不含糊,一口咬死只收取工本费才能答应。这下弥勒佛变苦瓜脸。 “姑奶奶,您行行好,咱们这是小本买卖,可不赚您几个钱。” “掌柜的,听说你们这儿正招师傅呢?可见是生意太红火,忙不过来,就这您还跟我哭穷。” “不瞒姑娘您说,我们这儿上个月刚好两个老师傅回乡了,正缺人手呢。这一时半会又找不着人补上,我可是急得上火呢。”说着还真浮上一脑门子的汗。莫熙深以为奇,这人的汗腺也能配合演戏不成? 这一来二去倒也熟了,掌柜的口风紧是紧,却也肯说两句实在话。 “您这儿其实我不敢来。听说前两天有一个小哥,怪可怜的,才出了这铺子就给弄死了。”这谣言传到今天,已经n个版本了,莫熙捡了个最不血腥的说法。 “姑娘诶,这事儿不赖我们。他是出了铺子才出的事儿。咱们这可从没出过事儿。” 莫熙又拐弯抹角地打探,这掌柜的滑溜得很,嘴跟蚌壳一样紧巴。 莫熙不敢太落痕迹,也不狠问。 不管怎么说,还是不虚此行。莫熙心下满意,暗自思量着唐四的事儿。 23、唐门四少 莫熙这几日都带着那把素面红枫油纸伞,于黄昏时分候在租船码头。这个码头就像是现代游艇俱乐部,即便是私家画舫也大多停靠一隅,由专人看管维护。无奈日日思君不见君。不过这也让她放心不少,那个雨夜应事出偶然。 前几日莫熙又跑了趟分堂,专门从故纸堆中搜寻关于这位唐门四少的零星点滴,为此吃了不少灰。当刺客不是演古惑仔,拿着西瓜刀当街对砍这么简单粗暴。关于这位暗器天才的记载不多,只字片语中只得出一个深居简出沉默寡言。倒是有一句:“长日咳,心肺弱。”那天在船上的药香,分明有川贝的味道。莫熙才决定姑且一试。 这一日,大部分的画舫、小舟都已经驶离岸边。莫熙怀着对唐四少的刻骨相思,手握伞柄慢慢往掬水阁走去。 掬水阁之所以名为掬水是因其引了一脉山泉环绕整个饭庄而建。这里点菜、送菜皆不用小二。流水自成一个循环,各类菜品全装在一个个木雕画舫上头,由水渠送向一个个雅间,客人只要推窗自取即可。点菜也是同样,菜单、笔墨皆在案上,客人将所点菜品写在签上,再取案上小舟,置于水中,便可自送。 因此掬水阁没有大堂,只设雅座。雅间只以单字为名,“梅”、“兰”、“竹”、“菊”,“春”、“夏”、“秋”“冬”,“风”“霜”“雨”“雪”。全阁只得十二间,日日爆满。 莫熙不过想吃一碗水煮三鲜,无奈所有雅间除了一个“兰”字,皆客满了。只是那兰字间的客人定了位,却过得半个时辰还未现身。莫熙是此间常客,知客当然认得她,想那客人不会来了,又不愿得罪老主顾,何况是塞了银子的,于是笑脸相请。 莫熙方才落座,轻呷了一口铁观音,刚要提笔点单,却不想知客领进三个人来,打头的是一个清秀小厮,后头跟着一位绿衫少女,推着一辆木制轮椅,其上坐着一名年轻男子。那少女见到莫熙“疑”了一声,又看见一旁的油纸伞,笑道,“姑娘难道能掐会算,在此处等着还伞么?” 莫熙淡淡一笑,“人生何处不相逢。当日避雨之恩未及答谢,今日却又鹊巢鸠占。愧煞我也。如不嫌弃,还请同坐。”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 她却不知唐欢所想,自来唐门中人无人敢相伴其右,有人相请同食还是头一回,竟得二分兴味。 知客本以为会是一场为难,此刻见他们认识,忙道:“如此甚好,各位客官,小的不打扰几位雅兴。”竟一溜烟去了。其余在场诸人不禁失笑,一时间气氛又融洽了一分。 绿衫少女向轮椅上的男子看去,等他示下。 莫熙顺着她的目光,心里顿时咯噔一下,突然冒出一句话来:莲华容姿,天人弗敢看,深恐一念坠尘。 哎呀呀,这活脱脱一个现世妖孽!杀之可惜,徒呼奈何! 便是芝兰玉树也难形容眼前人形貌之万一。 那男子一弯淡唇,双瞳湛然,笑若朗月,道:“姑娘不嫌在下唐突便好。”声若幽泉,且透且磁。 莫熙摇首淡笑相请。 那位清俊小厮便抱他落座。难得他笑意不改,于莫熙这个陌生人前无半分尴尬自惭。 “在下久居蜀中,于江南美食殊无涉猎。姑娘还请不必拘束,不如替在下拿个主意?”莫熙知他倒也不全然是客气,此间菜单不像现代,图文并茂,这名字又个个繁花似锦,谁知道是什么玩意儿,偏偏又没个小二介绍。想当年她在现代,看中文菜单如坠云雾,还是英文的至少知道些个食材。 朝思暮想的人近在眼前。莫熙心情大好,也不客气,抄起笔墨,一挥而就:“盐水鸭、炖苏核、炖生敲、生炒甲鱼、丁香排骨、清炖鸡子、金陵扇贝、芙蓉鲫鱼、菊叶玉版。”一边挥毫一边唱名。真个抑扬顿挫,脆声朗朗。心中却腹诽不休,跟疑似唐四的人吃饭,冒着九死一生的危险,不让你出点血,怎对得起姑娘我发抖的小心肝。 唐欢见她握笔娴熟、姿态潇洒,刚想夸一句好字,却瞥见那字歪歪斜斜笔力虚浮,实在不敢恭维,又见她点个菜也能如此豪气,心下不禁好笑。 如此一笑,真个有如奇花初胎,皇皇。那绿裙少女见莫熙神情大方,丝毫不为自家少爷美色所惑,对她又添两分好感。 唐欢接过竹签,温言道:“盐水鸭跟甲鱼,姑娘若要取舍,更喜哪样?” 莫熙奇道:“莫非相冲?” “此二物皆性寒,同食恐不美。” 莫熙点点头,惋惜道:“那留下甲鱼吧。”心下对他的身份又确认了一分,不愧是从小食补长大的。 唐欢见她一副壮士断腕的样子越发好笑,将盐水鸭划去,递还给莫熙。 莫熙每取一道菜便侃侃而谈介绍其做法由来。那小厮跟绿裙少女也双双落座,只是主仆有别,席上只莫熙、唐欢相谈甚欢,绿裙少女性子活泼,也插得一两句。 “这菊叶玉版,便是菊叶、鲜笋、熟火腿。那炖生敲又作何解?”唐欢一派言笑晏晏。 “炖生敲制法,s将鳝鱼活杀去骨后,用木棒在背部依次敲击,使其嵴骨脱开,肉质散,而后入油炸后炖制,因而得名。” 酥烂入味,鲜香醇厚,莫熙大爱。 唐欢在菜上至一半之时已使眼色吩咐小厮出去结账。莫熙自然瞧见了,因此散席之时,并未假意相请,而是高高兴兴地道了谢。 只是出得掬水阁,外头又是一片秋雨潇潇,那伞便还不得了,莫熙暗赞一声天公作美。 “不若姑娘稍等片刻,在下送姑娘一程。” 饭庄后头转出一辆马车,很快便到了跟前。莫熙欣然从命。 送至窄巷,车不可入,莫熙待小厮将脚踏放下,便轻轻步下马车。右腕一扬,那伞便如戚戚一脉红叶展于一片秋雨之中。又行一礼,径直去了。 “这位姑娘却是跟咱们有缘,也有趣得紧。”绿裙少女咯咯一笑道。 “今晚还有更有趣的事,可惜咱们是看不到了。”唐欢待那一片素红消失于一方雨径之中,才吩咐行车。 24、洞房花烛 今日唐家堡里里外外张灯结彩、红绸铺地,唐家大少爷迎娶越剑门的大小姐不光是唐历的大喜事,更是整个唐门的幸事。 若论武林地位,唐门虽是一方霸主,但越剑门享誉武林数百年,是堪与少林、武当比肩的顶尖存在。越剑门的最高心法剑诀《越人剑》更是无上之武学,只是对修习之人本身的资质要求太高,近百年来未出一个能修炼到人剑合一境界的弟子。 唐门弟子传承至今,重□□、暗器而轻武学,唐门长老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如今更是盼着这一次联姻能给唐门加入新鲜血液,于武学一道上有所突破,方不坠唐门百年盛名。 新房内烛影摇红。只听啪地一声,也不知是龙凤烛的哪一个,爆了一下灯芯。新娘子萧琴本就极忐忑,却是吓了一跳。她端坐在婚床上力持镇定地等着新郎官,一双玉手将鸳鸯喜帕都拧成了两个旋儿。她生来便是越剑门大小姐,天之骄女,一向眼高于顶,等闲男子都不能得她青目,却偏偏对他一见难忘,不顾女儿家的矜持求爹爹亲自登门提亲。这一桩婚事从过庚帖到小定至今日大婚不过半年光景,她却像是等了一辈子。那人天人姿容,便是大师兄也及不上半分。想到此处,红盖头下的一张芙蓉面露出点点娇容。 唐历应酬完宾客已经有些醺醺然,这桩婚事就像是天上掉下来的,砸得他至今仍脑筋不清白。越剑门的掌门萧青渊亲自上唐门提亲,下嫁唯一的掌珠萧琴,并以绝世名剑纯均为陪嫁。而他作为越剑门的女婿,今后在唐门的地位更是无可动摇。上天对他唐历是何等眷顾。想到此处,唐历跌跌撞撞地进了喜房,满脸堆笑便要去挑那新娘子的红盖头。 新娘子的两个陪嫁丫头见新姑爷如此猴急,便捂嘴忍笑,齐齐地退了出去。两个丫头淘气,见唐历的大丫头鸾素在门口守着,便一同挤在门口听着里头的动静。 新房里仿佛起了口角,只是三个丫头都不会武,听不真切,不一会里头乒乒乓乓开始上演全武行。起先三个丫头还觉好笑,想来这武林世家结亲就是与别处不同,新婚之夜小两口便想用武力压服对方。哪知越听越不对劲,新娘子竟凄厉一声尖叫,又听到兵戎相见之声,三人再也顾不得忌讳,齐齐冲入。只见新娘子一身喜服立在床边,脸色却白得吓人,双手握着一把清辉似水的宝剑,指尖苍白紧绷,剑刃抵着自己白嫩的脖颈已划出一道三寸来长的血口子,血珠子沿着剑身倏然滑落,半点不留痕迹。 此时唐历的酒已醒了一半,脸色通红,青筋暴起,面上神情似悔似恨似妒。僵持不下之际,他狠狠地将手中的佩剑掷在地上,人已经飞出半个身子疾奔出房。 三个丫头见此惊变,不知如何是好。两个陪嫁丫头一人取下萧小姐手中的纯均,一人替她脱下染上点点血迹的喜服。三人都小心探问缘由,萧小姐只是一劲儿摇头哭泣,不答一言,末了只咬牙说了一句:“我要叫爹爹退婚!”三个丫头更是惊得脸都白了,这新婚之夜要退亲可是闻所未闻。只待明日一早报予长辈,希望能劝得萧小姐回心转意。鸾素想给萧小姐脖子上的伤口上药,萧小姐却执意不肯,冷笑道:“唐门的药我却是不敢用的,谁知道你们会拿什么来害我!”言罢又一个劲儿地哭。三个丫头好不容易哄得她平静睡下,却不敢走远,只在门口守着。 次日,晨。 唐门留风园。 唐昀打完一套鹤拳,把着紫砂壶解渴,那皱巴巴的一张老脸眼角眉梢都是喜意。他已年过半百,虽只剩下唐历这一个儿子,却是个有出息的。如今这儿媳娶得又是千好万好。他只待长老们和议通过,便可将掌门之位传给唐历,自己含饴弄孙,颐养天年。 却不料管家唐德一路奔进留风园,上气不接下气道:“掌门,不好了,少奶奶,萧小姐自尽死了。” 唐昀手中紫砂壶啪地一声落地,顾不得细问,只展开轻功向唐历所在的梦园奔去。 此刻一对红烛都已燃尽,烛台淋漓挂着烛泪不禁有几分凄迷。 萧小姐身着中衣盖着鸳鸯锦被,倒在喜床上,面上血色褪尽,脖子上一道剑伤。一旁纯均如一泓秋水横在床榻下。 三个丫头强忍着惧意将昨晚之事细细说了。并说今日一早三人一同推门进来就发现萧小姐已经断了气。 “历儿这个孽障呢?把他给我找来!找来!” “回掌门,少爷连夜骑快马带着两百人往江南去了。”唐德此刻深恨自己因想讨个彩头,起身早了,丫头报给谁不好啊,偏偏给他撞上。 “萧小姐新婚之夜死在唐门,越剑门岂会放过我们!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饶是唐德见惯风浪,此刻也不禁老泪纵横。 唐昀毕竟是块老姜,片刻之间已冷静下来,一连发出几道指令:“派一队人务必将少爷追回来,我要亲自带着他去越剑门负荆请罪。发唐门令让唐欢速回。全堡戒严。召集唐门全部人马撤回,追查暴雨梨花钉图纸泄密一事暂时搁置。” “老爷,您歇一歇吧。”唐德此刻不由叫起了唐昀还未当上掌门时的称呼。 “眼看着灭门之祸就在眼前,我怎能不急啊!”唐昀布满老人斑却素来稳健的一双手,此刻颤抖如风中残叶。 稍事镇定之后,唐昀下令将整个梦园封锁,也顾不得避嫌,仔细检查了萧小姐的尸身。全身上下只脖子上一道极浅的伤口,并未伤到动脉,没有任何中毒迹象。凝固的血液却将鲜红的锦被染成了暗红色,从量上看,应是失血过多而死。纯均剑也没有被动过任何手脚。更何况璧琉珠正放在她贴身戴着的鸳鸯荷包里,就算是有人故意施毒也是无碍的。唐昀取出那颗发散着莹润光泽的精圆珠子慢慢握于掌心,面色凝重。 难道真的是因为纯均。传说中纯均之利可使伤口弥久不合,流血不滞。 25、何处埋骨非他乡 莫熙又作了一次采花贼,昼夜奔驰千里捧回了一大束白色山茶花。 难得的秋高气爽,天高云淡。 此处却山风凛冽。 呼啸的风扬起她的衣带裙摆,显得修1长的身影分外单薄。 她没有为他立碑。原想着不过三五日便能忘怀。如今却整整用了三年去忘记。原以为不过守着他三五日,如今一住金陵便是三年。 想想自己真是矫情,这种猫哭耗子的事也一干就是三年。 她弯起一个冷冷的讽笑,放下那一捆白山茶,坐在一片凄凄荒草之中,心却是安静的。 年少唯一的温暖,葬身此处。她亲自用双手刨的土挖的坟。那天她将他的尸首从成堆的尸身中偷出来,在漆黑的夜里,背着他独行,直到筋疲力尽才就地掩埋。 莫熙觉得自己要是有良心的话也早已埋在此处了。 从那天开始她试着不去想过去,也不去想未来。只想着活下去。既然那是他希望的。 她至今记得自己的剑刺入他胸膛,感受他的心脏停止跳动,血液一点点变冷,生命一点一滴地流失,还在对着她笑。那笑居然温暖而欣慰。 不知道她自己又将埋骨何处。不过又有什么分别,处处是他乡啊。 莫熙慢慢站起来,向山下走去。 远处有几个人也在扫墓。却是唐欢。 莫熙正踌躇要不要上前,那绿衫少女已经瞧见了她,正对着她挥手。 武林中人皆知,唐门的人都葬在唐家堡后山的墓园,那此处又是谁? 唐欢的脸上看不出伤感,倒像是有一丝怅然跟释怀,待莫熙走近,居然对她浅浅一笑。 山风将他的衣袍吹得猎猎作响,他缓缓弯下腰,将最后一束白菊轻轻放在墓前。莫熙此刻才知何谓仪范清泠,风神轩举。 这位唐门四少送花却没什么创意,清一色的白菊。居然铺就了整个坟冢。却是个无字碑。 “那是我妹妹。”莫熙掩下心中的诧异,安静看着他。 唐欢却不再言语,仿佛陷入回忆中。过了大约一盏茶的时间,他忽然回过神来,对莫熙又是歉意一笑。示意一旁的小厮可以走了 那小厮武功平平,下盘却极稳,背着唐欢下山,脚步十分稳健。 一行人往山下行去,一路无话。 莫熙要往机巧阁去,不想唐欢也是,于是同行。 这次却是被伙计直接领去了库房。那地方有点像现代的银行保险库,一路上伙计或敲或打,就连跨步也十分严谨,想来是暗伏着不少机关。 掌柜的见了他们,赶紧站起来。收了莫熙的天方夜谭木牌,嵌入一个小抽屉里头,只听卡塔一声,上边一排像现代投币储物柜的弹出一个木头匣子。弥勒佛毕竟人圆腿短,才一踮脚,就有滚的趋势,好不容易取出一个浅色橡木亮漆妆盒捧到莫熙面前。上头只刻了几株兰草,于女孩家来说却是太过素净了。掌柜的今日倒是格外殷勤,主动提出用紫檀木给莫熙重新制一个描金的,且分文不取。莫熙瞧着细腻的手工却很满意,太富丽的容易被人顺了去,反而不美。她不过给自己的化妆行头找个合理的归置之处。 趁着莫熙收验妆盒的功夫,弥勒佛双手捧上一套白玉双螭盏托给唐欢,里头盛的却是川贝百合炖雪梨。 莫熙一脸好奇地打量着库房,总体来说那一排排的柜子很像药店的陈设。不过片刻功夫,掌柜的眼角抽了不下三回,莫熙心中暗笑,不再碍事,告辞离去。 唐欢让绿衫丫头送她出去,莫熙便同她攀谈起来。 “你们少爷可是有咳症?不若试试姜汁蜜糖,最是润燥的。” “姑娘有心了。只是姑娘有所不知,我们少爷自己就是半个神医了,只是这咳嗽却是久治不愈。” “神医还有半个的,却是怎么个说法?”莫熙倒是挺喜欢这个爽利的小姑娘。 “有道是旁观者清,诊病也是一样的道理,给自己治不若给别人治。姑娘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 “这话再是不错的。”顿了一顿,莫熙似想起什么,又道“今日巧遇,伞未带在身上。不知府上何处,我好登门拜谢。” “朱雀桥旁第一家便是。” 26、绿云 过了两日,莫熙捧着谢礼去了。 开门的果是那绿衫少女,一见莫熙便高兴地请她进去。 五进大的宅子,却因布置清幽,倒并不显得轩昂。园中花木扶疏、流水潺潺。回廊正中是一处微缩园林景观。半人高的水车将假山上的小瀑布分流引向竹管,待水蓄满便会倒向另一节,层层递进,灌溉园中各处。见莫熙看得有趣,绿衫少女也不催促,反与她介绍这园中布置。 果是唐欢的手笔。 最后一进的园子最开阔,却是一大片枫树林,经霜素红直染天际。 唐欢似乎早有吩咐,绿衫少女直接将莫熙带到了书房。 莫熙递上谢礼,却是一株用紫砂盆栽种的兰花,并蒂而开,花色湖绿,乃是兰中绝品。 绿衫少女双眼一亮,道:“姑娘怎知我的名讳。” “只是觉得这绿云配你,不想倒是巧了。”风组查不到一丝唐四妹妹的消息,却探得他的贴身丫头叫绿云,果真是她。 “我不过一个丫头,哪里配得上这兰中之后。姑娘谬赞了。”话虽如此,但语气毫无自卑,欢欢喜喜接了。竟一时将唐欢这个主子全然忘了去,只满屋子转悠,试摆了几处,总觉不好。 “我既知你名字,你若再叫我姑娘便生分了。我姓木名溪,树木的木,溪水的溪。” 唐欢见她两个旁若无人的对答,颇有几分诧异好笑。此花如此名贵,偏偏人家越过他这个主人送给了自己的丫头。这位姑娘行事当真有趣得紧,名字乍听虽普通,却气韵天然,倒也与她相称。绿云乃是兰中致贵,便是万金也难求,更不必说它是春花。当此深秋时节,此株却开得正好,芝兰斜倚,无风自香。看来为了这株花,他这书房的地龙等不到冬天便要启用,只是如此一来空气便会干燥,还须想个法子。他如此敏慧之人,却浑没想到园中引的便是温泉水,这花移植到院子里岂不便宜。 莫熙不知他所想,只不错眼珠子地打量着书房。此处陈设也以简单清雅为主,靠墙的红木书架上堆满了成套的线装书。格物、药理类占大多数,志怪、杂记、传记也不少,可见主人阅读广泛。 书案上放着一只翡翠桃形笔洗。旁边散落着工笔图,一眼扫去像是图纸。 唐欢见她目光看向图纸,非但不遮掩,反而问道:“听闻机巧阁所卖的‘七巧板’乃是姑娘随手涂鸦。在下正在设计一物,未知姑娘可有兴趣一观。” 莫熙心头一跳,正要作答,外头却传饭了。 唐欢又是一笑,道:“绿云,你且先领木姑娘入席。唐欢稍后便到。”后一句却是对着莫熙说的,竟是以真名相告。 莫熙暗自心惊疑惑不已。她却不知,唐欢自十一二岁起便尽显天人之姿,所遇女子初时无不被他容色所慑,但得知他身有残疾之后或怜悯或疏远,竟无一人能淡然处之。莫熙待人素来清冷随意,便是有心接近也丝毫不显刻意热络。只这一份清冷随意与唐欢却是难得。 古代吃饭讲究食不言,唐欢却是很健谈,说的都是蜀中风物。又说到曾在乌衣巷住过的大书法家王羲之曾写过草书《盐井帖》给在蜀中的好友周抚,询问扬雄的《蜀都赋》里关于“火井沉荧于幽泉,高焰飞煽于天垂”及“滨以盐池”的景观描写。 相传此盐井地本是一片荒滩,有人发现盐水自地下浸出,于是就地挖井熬盐。井挖得越深,盐出得越多,引起众人争相效仿。先后一共挖了呈六角形排列的六口井,统称“六角井”。一日深夜,电闪雷鸣,一道闪电霹降下来,最深的一口井中突然呼哧蹿出火焰,腾高数丈,民间敬称为“神火”,这就是火井的由来。莫熙听得有趣,暗自猜测这应该便是最早发现的天然气。唐欢很有发展成实业家的潜力,竟已经能想到用陶制的管道输送天然气用于照明。 饭毕,回到书房,那盆绿云已放置在书架顶层,倒与梅兰竹菊的雕花十分相宜。 原来唐欢的图纸画的是一处园林景观,但是跟江南园林讲究山水意境不同,力求大气开阔。这样的设计大多采用中轴线对称,唐欢也不例外。只是中国古典园林虽讲究“一峰则太华千寻,一勺则江河万里”,但毕竟也是微缩在方寸之地,不免有些自欺欺人。而曲径通幽这一惯用手法如用来表现大气开阔也显得不伦不类。莫熙于这些可说是一窍不通,但她觉得中国人欣赏园林更多的是从一树一花中观赏一种形态美,而西方园林则追求的是以数量形成的几何形布局;同样中国园林用山石细泉追求幽闭深藏移步换景;而西方的园林以喷泉、瀑布、大草坪、雕塑形成一种开放式的视觉冲击。 莫熙不会画画,但是光说也说不明白,只能硬着头皮涂鸦了几笔。难得唐欢能从一团团黑墨中理解她的意思。 不过渺渺数语,唐欢顿生醍醐灌顶之感,心中已将莫熙引为一言之师。却不知,在莫熙心中他的危险级别又上升了好几个百分点,此人看似文弱,但心气极高。能用上这样一张图纸,需要打下何等基业! 27、卡油 莫熙走在街上,暗暗思量着按脚程算,便是这一两日,杀气腾腾的唐大少就要抵达金陵。唐门新婚惨案早已列为武林人士八卦关键词榜首。据风组得到的消息,越剑门门主萧青渊已亲自调集人手,准备大举进攻唐家堡。莫熙虽不知唐四玩了什么花样,但唐门连发十二道金令召回,唐欢都跟没事人一样,这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架势本身就已经是司马昭之心。而唐门派出无数人手都没能截回唐历。她只能45度望天,希望唐大少给点力,灭了唐四,省得她天天无间道。 这几日一来二去竟跟唐欢、绿云一行人混熟了,便是那个叫阿痕的小厮偶尔也说得上两句话。昨日唐欢派他送贴子来,邀莫熙去掬水阁品新菜。 莫熙感知到身后有人迅速接近,一回头,就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孩儿向自己飞奔而来,快到跟前又忽然急急刹住。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用清瘦的小手抹了两把脸,直抹得原本一张花猫脸又添了两道胡须。原来是那天在和记门口的小乞丐。她有些腼腆地咬了咬嘴唇,却还是抬高了头用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直视莫熙,学着大人的样子认认真真做了一个揖,道:“谢姑娘赐饭。” 莫熙再见她倒也有两分欢喜,温声道:“可是饿了?” 不料小姑娘点了一下头之后又使劲把小脑袋摇成个拨浪鼓,脆声道:“夕儿并非为了乞食而来,夕儿此次只为答谢姑娘。”言罢已经有些急了,生怕莫熙以为自己赖上了她,转身就要跑。莫熙右手轻轻一带,施了一分力扣住她的肩膀,蹲下身与她平视,正色道:“夕儿可愿帮我一个忙。”小姑娘使劲连连点头,露出一个甜笑。莫熙敛了神色慢慢跟她说了。夕儿竟露出一丝果决的表情来,道:“定不辱命。”莫熙微微一笑,给了她一些碎银子,让她仔细收好。夕儿这次倒没有推辞,只是又一揖到底,转身去了。 莫熙知道多给她钱反而可能会为她惹来杀身之祸。曾经她自己便是因为一锭银子而被当街同乞的小伙伴用碎砖打破后脑勺,整整昏迷了三日,差点被人当成尸首拖到乱葬岗。现如今那道伤疤还在,只是埋在发中才没有破相。自此她明白了一件事,所谓伙伴便是借机在背后捅刀子,而你绝不会防备的人。 掬水阁。 莫熙来得早了,便在兰字间相候。不过才饮了第一杯铁观音,唐欢便到了。难为阿痕这样的小身板要将唐欢这个长手长脚搬来搬去。 今日点的是全鱼宴。隆重推出的新菜便是灌汤黄鱼。莫熙想起徐克的电影《满汉全席》中悲催被甩的厨师钟镇涛便是在做这道清朝满汉全席中的头牌大菜时,因心系正在生产的妻子,半途而废退出了比赛。 掬水阁的这道菜做得颇具姿色风情,洋葱垫底、芥蓝心贴身。 这次轮到唐欢侃侃而谈,“此菜名为‘灌汤黄鱼’,最离奇珍稀之处在于将朗朗乾坤囊于腹中却处处滴水不漏。此菜用料名贵、做工繁琐。最难之处有三:一是整鱼脱骨,二是汤汁烧制,三则是灌汤煎烧。木姑娘还请一试。” 莫熙腹诽了一句,五毒俱全却滴水不漏说得不就是你么,难怪对这道菜推崇备至。她也不客气,对于前世只在电影里见过的菜还是有几分好奇的,当即依言轻轻拿银筷戳破鱼腹,只见一粒粒如露珠般透明的细小丸子裹着清泓汤汁缓缓涌出,未曾入口便已闻鲜香。 “这生鱼去骨可有诀窍?”鱼肉鲜嫩雪白,一块入口当真鲜美醇厚。 “取骨不破的诀窍便是在鱼的嘴鳃之处,划一道小口将腹中物取出,然后例行清洗去腥步骤,灌汤,再封口进行烧制。汤汁是用八种名贵的海料菌类切丁加清鸡汤熬成,成品汤料色如茶水,清澈见底。” 莫熙仔细品了品,只能分辨出燕窝、瑶柱、鱼翅、鲍鱼、裙边、海参等材料。 这道菜亦动亦静,于汩汩流动之中尽显儒雅之风,精致趣味;又宛若一幅泼墨山水,光彩氤氲。而唐欢这妖孽连吃饭时的一举一动都美不胜收。莫熙终于体会到为什么人家说帅哥捧一把芹菜求婚都能成功。 莫熙暗自揣度,唐历就要杀过来了,唐欢却无半分焦躁之色,如果不是胸有成竹,打死她都不信。只能趁着他们鹬蚌相争,看看能不能浑水摸鱼了。 侧身从水渠里捞起心心念念的鱼丸虾皮汤,莫熙笑眯眯地夹起一个丸子正要往嘴里送,忽然丸子滑出银筷,骨碌一滚,落到了唐欢腿上。莫熙见状赶紧搁了筷子,一边道歉,一边手忙脚乱好一通乱擦。油渍本就容易匀染,需以帕角慢慢吸干为佳,而不是如此这般火上加油地擦拭。果然淡青色的布袍上油渍已然晕开,越加无法收拾。 刚刚上来的菜品,又是汤水类,自然很烫,唐欢却眉头也未皱一下,只是微微侧了脸。那一瞬间耳后逝去的淡红却没逃过绿云的眼睛。她强压下唇边的笑意,主动忽视自己作为丫头的本分,埋首饭碗,由着莫熙上下其手。唐欢轻轻咳了咳,见莫熙神色懊恼,温言道:“并不碍事的,等会换一件就是了。” 莫熙重新夹了个丸子,这一次却是安安稳稳地落到了唐欢面前的白玉碗里头,讨好地笑道:“这个算是赔罪”。绿云的脸快贴到饭碗底了。阿痕心想这还不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却眼观鼻鼻观饭碗,一声不敢吭。待唐欢将丸子吃了,两人目光飞快交流了一瞬,头埋得更低了。 这个小插曲过后,唐欢便很少开口说话,绿云跟阿痕更是成了一对锯了嘴的葫芦。莫熙却好似浑然未觉,举止自若不显半分尴尬。 一行人酒足饭饱之后离开。 28、千钧一发 马车嗒嗒地行着,莫熙安静地看着窗外的街景。 唐欢的目光落在镶了磁铁的茶盘上,面上的神情如茶水一般温润。 绿云自登车便紧盯着窗外,掩在袖子下头互握的双手都捏出了冷汗。待马车转入终日冷清的太平巷,她一眼便看见三十丈外的一处人家门口摆满了如红玉一般盛开的玻璃海棠,一颗心登时都快要跳出胸腔。绿云收回视线,忍不住飞快地扫了一眼仍旧看着窗外的莫熙,目光又掠过神色安然的唐欢,心中不由大急:“少爷明知凶险,为何偏偏要在今日宴请木姑娘,若一时回护不及,出了事可怎么好。”当下打定主意定要护得莫熙周全,如此倒也很快勉力镇定下来。 忽然,从前头十丈远处的小巷里头转出一个娇小身影,一直全神戒备的阿痕嘴角扬起一个轻蔑的冷笑,待要不管不顾驾马踏过那个弱小的身躯,却又于心不忍,只是这一迟疑间,终究错过了最佳控马减速的时机。训练有素的四匹雄健宝马竟都领会了他方才一瞬间的心意,齐齐越发拉开四蹄向前奔腾而去。 莫熙的手早已在马车转入太平巷的一瞬间悄悄扶住门把,将全身真气运于双足,随时随地准备飞身而出。 人与马车,距离越来越近,莫熙刚要推门而出,千钧一发之际,对面的唐欢已抢先飞身扑出马车,向那个因惊呆而不知闪避的瘦小身影疾速纵身掠去。那一瞬间轻烟般掠起的身姿,竟只比莫熙的身法略逊一筹。莫熙紧捏门把的手指松了一松,即便再缓得一刻她也有把握来得及救,只是方才唐欢即便不出手,她也已经决定不再冒险。 原来她自己还算是一个人,还有一丝对生命的怜悯之心。 此刻唐欢已将那个衣衫褴褛的小乞丐掳至一旁。阿痕见少爷竟不管不顾在这个要命的当口,不惜暴露最后一张底牌,亲自飞身来救,不禁又是焦急又是悔恨。他应该了解少爷的性子,便是拼着自己性命不要也该先救了那个小乞丐,如今马车一停,已是被动万分!更何况这很可能是对方安排的苦肉计!他急急控停住马车,警戒地看向四周。 莫熙压下心头骤然涌起的如坚冰般直插心脏的自厌与自弃,突然出手如电扣住绿云的脉门,一把将她拽出车厢,同时左手使出鹰爪功抓向骤变之下反抗不及的阿痕,大鹏展翅般将二人一抓一拖带出包围圈。顷刻间那马车已经被如蝗虫过境一般密集的箭雨射得千疮百孔。四匹汗血宝马同时中箭,很快就有两匹先后不支倒地。一时间马嘶哀鸣不绝。血染长街,血气弥漫。 莫熙将二人带至唐欢身侧放下,见他已点了夕儿的昏睡穴,点点头,刚要伸手接过,唐欢已侧过身抱着夕儿一掠而起。莫熙见状心里狠狠靠了一声,方才为了救你两个侍从露了一手,你丫反倒给姑娘我开起染坊来了,现在想不馓嘶胨怖床患傲恕a夹恼庵侄鞴嬉≌庳斯砭砭模讲啪热耸钦妫衷谑掷锬笞湃酥室彩钦妗6ㄊ亲约憾韵x奶冉兴瞥隽硕四撸辛讼x慌伦约翰桓沧繁≌饣拐媸亲宰鞔厦髯骷胱愿客妒蠹善髯坊谀啊;胨愀龉恚约赫馓趸镂薇鹊挠阆雀思颐艘话眩 不论如何心不甘情不愿,莫熙只得抽出腰间软剑,替唐欢挡去四面八方射来的一支支箭羽。唐门的玩意儿就是再不顶事也得小心应付。寻常的箭,若是射中这厮不光能出口气,也好趁机夺回夕儿,溜之大吉。即便莫熙抱着夕儿束手束脚,也顶多受些皮肉轻伤。现在此计却是不通,这厮在唐门没爹没娘的,谁知道这些箭上的□□他能不能扛得住,若是抗不住,莫熙护着夕儿,就是受一点小伤也可能一命呜呼。 绿云跟阿痕顾不得震惊于莫熙神鬼莫测的轻功,也跟着唐欢相继掠起。四人飞檐走壁,一路向机巧阁掠去。阿痕本就下盘功夫扎实,轻功自是不弱。绿云抽出腰间金丝软带,一抛一拉,已圈住阿痕腰际,借他之力疾行,自己将一双绿色水袖舞得似流云飞卷般眼花缭乱,挡下无数箭羽。她此刻非但不以莫熙隐瞒武功为怪,反倒感激她的救命之恩,同时心下一松,如此一来,便不必担忧莫熙安危。想到此处,绿云出手更为从容。 唐欢抱着夕儿脚程不由减慢两分。身后三十来名劲装高手在弓箭手的掩护下一路紧追不舍,渐渐拉近了距离。这批人脚踏屋瓦之声竟密如鼓点,待只离丈许之时齐齐掏出怀中之物,莫熙一见之下顿感不妙。竟是人手一只紫檀木匣子,暴雨梨花钉伺候!果然自家东西不要钱,唐历用起来不要命!莫熙不由地想唐欢被自己的得意设计追杀情何以堪,危急时刻也顾不上幸灾乐祸,急急向唐欢看去。这厮要是不留后手,自己这条小命眼看就交代在这里了,丢人丢到别人家房顶上! 万分危急之际,一支支乌色箭羽突向身后追兵齐发,大约方圆两百米内一批早就埋伏在屋檐上的□□手隐约可见,显然他们是等着唐欢将追兵引入射程之内的包围圈,终于抢在暴雨梨花钉激射之前动手。如此一来,三十来人猝不及防,顷刻间已折损过半,很是减轻了莫熙四人的压力。四人趁此机会迅速脱出了暴雨梨花钉的射程。 这批十字弓至强射程可达到六百米,缺点是装填比普通弓箭慢,是以只适用于伏击,正面对敌则不够灵活机变。优点是不需在拉弦同时瞄准,对弩手的劲力要求也较低,全靠□□本身的机械力制动,强射而出。妙处在于射程明显远于普通弓箭,对方弓箭手射程不及,毫无还手之力。 不必说,唐四的设计。 这一追一逃之际,四人带着夕儿已经掠进机巧阁的内院。一到自己的地盘,唐四微微一笑,将夕儿抛给莫熙,自己腾出手来一路踏着诡异步伐前行,也不知是启动机关还是避免触发机关,或者二者皆有。莫熙此时已无退路,只能紧紧跟随。唐四打的是以己为饵,诱敌深入的主意。她现在不要说是溜之大吉,后退一步都可能误中机关。按现在的情形,莫熙被唐四劫持,成了他的免费保镖。 一路如入无人之境,直入库房。唐欢从一排小匣子里抽出一个放入一个令牌,卡塔一声,整排储物柜缓缓打开。一行人飞快地闪身而入,进入一片黑暗之中。 走了大约有二十步,已到秘道尽头。唐欢对着墙壁每敲三下歇五秒,如此反复三次,墙壁缓缓打开。外头已有两人接应,其中一个莫熙认识,正是第一次去机巧阁招待她的伙计。原来秘道通往隔壁青楼,想来亦是唐欢的产业。机巧阁设在烟花之地起的是狡兔三窟的作用。青楼来往之人又多又杂,果是掩人耳目的好地方。在外接应的两人看到莫熙紧跟着唐欢从秘道里出来,手里还抱着一个小乞丐,不免有些诧异。 那个有一面之缘的倒是非常有眼色,快手快脚从房间的衣柜里头就地找了一套男人的衣衫,递给莫熙,也不知道是不是哪个嫖1客留下的。唐欢等三人显然早有准备,一振臂,一挥袖,退下外头华丽衣衫,露出里面不起眼的深色衣服来。连绿云的都是裤装窄袍,便于行动。莫熙将夕儿往一旁床榻上一放,自行宽衣解带,动作利落,毫不扭捏。反倒是在场所有人都呆若木鸡,唐欢最先回过神来,目光狠狠扫过另外三个男人,四人齐齐背过身去。绿云暗自乍舌,心道自己看走了眼,这位木姑娘却是个狠角色。 莫熙迅速穿戴完毕,跟没事儿人一样道:“走吧。” 唐欢带着几人堂而皇之穿过中庭,往后院掠去。看样子是要水遁。 果然,对方跟莫熙一样勘测过地形,见机巧阁后头并无出路,便没有在水上布置任何防线,追缉他们的那批人已经跟所有埋伏在正门周围的高手会合,纵然眼睁睁看着他们进入机巧阁,也因忌惮里头的机关,一时间只一味围堵,不敢冒然进攻。如此一来,唐四一行人反倒可以从容从水路逃脱。 水边泊的并非是雕梁画栋的画舫,而是一艘不起眼的小型渔船。莫熙跟着唐欢进了船舱。将夕儿放在一边,同时快如闪电抽出右手早已握在袖中的一把簿如蝉翼的匕首,悄无声息地抵上了唐欢脖颈上的大动脉,紧贴他的耳朵,用无比温柔的声音轻道:“我不会伤害你。”唐欢一口气叹到一半,已被她点了周身十二处大穴,一时无法出声,一张帅脸如同喝了苦药一般。 29、相拥 绿云见莫熙骤然出手,看到她平日一双晶亮的双眸此刻变得冰冷锐利,她忽然有一种被人卡住咽喉的感觉,那已经到嗓子眼的尖叫一时怎么都发不出来。 “你有没有对我下药?”莫熙一直不敢对他出手就是因为要血溅五步并不难,但是凭她一己之力要在一瞬间同时击杀阿痕、绿云还有唐欢三人却不可能。只要他们任何一个有喘息之机,莫熙就难逃唐门□□。上门偷袭,对唐欢这种把自家宅子弄得保安系统跟博物馆有得一拼的目标来说,无异于自投罗网,更加此路不通。 只是此刻她已上了贼船,不得不兵行险着。 绿云正不知如何应对,莫熙又突然发难,右膝盖连击唐欢两处膝弯穴道,让他跌坐在船舱的地上,同时右手一扬,匕首以剑柄直击绿云身上肩井穴。点此穴能麻痹全身,而且因为接近咽喉,初点之下口不能言。 随后她拾回匕首,才慢慢靠着唐欢坐下,右手环过唐欢脖颈,仍旧藏匕首于袖中,抵着唐欢大动脉,左手扣住唐欢左手脉门以二人衣袖相遮。摆出一个青楼楚馆中随处可见的标准搂小倌姿势。 绿云简直不知当哭还是当笑,自家少爷如此神仙人物,竟被一个妙龄少女以如此亵玩姿势相胁。 “我问你答。答得不好或是不对,你家少爷便要破相。”边说边用右手的袖管轻柔无比地拂着唐四线条完美的侧脸。莫熙才不指望从唐欢嘴里撬出什么来,她刚才这么问完全是声东击西。她敢肯定自己身上被他下了料,否则以唐欢这般人物绝不会对自己不加防范,根本就是有恃无恐。趁着武功未失,先下手为强吧。 “唐门是不是跟朝廷有协议?”这是莫熙最关心的问题,也是接手唐四这个烫手山芋的初衷。她三番两次有意无意坏了七皇子的事,组织既然能转手就把林森跟吴昊这两柄绝世利刃当筹码交出去,就绝不会对她这个二流角色有半分顾念。说不定双方人马扯皮结束,进入合作蜜月期,她就是第一个被拉出去血祭的献礼。虽说唐门出售暗器□□,但据莫熙所知,要论顶尖货色,如暗器之王暴雨梨花钉和一柱香这种级别的□□,根本有银子也买不到,必须通过长老院合议才能出售。否则很可能酿成敌人手持唐门研发的武器□□,攻打唐门的悲剧。唐门的一柱香根本不是如雾这个半点武功都不会的酒肉和尚能弄来的,七皇子会不会跟唐门勾结? 唐门未来的继承人明显分两大派系,唐历跟唐欢已经是水火不容不死不休的局面。而唐欢十几年隐忍不发,唐门明面上占绝对优势的人应该是唐历,更何况掌门人唐昀是他亲爹。如果要跟唐门达成某种默契,那七皇子十有八九找的会是唐昀父子。 “自明年起唐门的所有药铺免向朝廷缴税。”绿云看唐欢的眼神没有半分阻止的意思,决定合作。何况这件事唐门上下皆知。 莫熙心中冷笑,这可是拿国库的钱做自己的人情。 “同唐门达成协议的是朝中哪位大人物?唐门需付出什么代价?” “这个请恕绿云不知。唐门接洽这些事物都是瞒着少爷的,绿云无从知晓。” 绿云不知道,不代表唐欢不知道。不过莫熙还是点点头,算是默认她的说辞。 “越剑门的大小姐死在新婚之夜,是怎么回事?”现在莫熙的生死捏在唐欢手里,这个人的个性跟行事风格倒叫她不明白了。虽然双方已彻底撕破脸,但目前唐欢、唐历还未到正面对决的时候,唐欢为了救一个素不相识的小乞丐就暴露自己最后的底牌。他这样的人又如何会把完全不相干的萧小姐拖下水让她无辜身死呢。退一万步来说,万一萧青渊知道了真相,直接找上唐欢的风险也不是没有。须知有时候借来的刀会反噬。 “她活该。这个女人毒如蛇蝎。”绿云愤愤不平地冲口而出这句话,又立刻收了声,偷偷瞥向唐欢,毕竟这涉及到主子的隐私。见他神色平静,才接着叙述下去:“武林中人人羡慕大少爷能娶到堂堂越剑门大小姐,可谁又知道这位萧小姐却是个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女子。跟她的大师兄苟且在前,见了我们少爷就立刻移情别恋在后。” 唐欢能让萧琴误作唐历并不难,只要带着独门印信,再加上传说中的唐欢是个瘫子,萧小姐绝不会想到这出李代桃僵。 但是莫熙迷茫了,即便如此萧小姐罪不至死啊,难道唐四是个卫道士?只许自己勾引女人,不许女人朝三暮四?她下意识地在唐四的手腕处轻轻摩挲,这可怜孩子不会还是个雏吧。或者为了装瘫痪,入戏过深,二十岁了还没开过荤,以至于荷尔蒙失调心理扭曲了,极度厌恶鄙视有婚前性行为的所谓不贞女子,干脆挺身而出替天行道? 大概是莫熙想得太投入,不自禁流露出猥琐神情,绿云忙道:“木姑娘,你别误会,我们少爷跟那蛇蝎女子一直清清白白的。我们少爷也是为了”说道此处,她顿了一顿,再看一眼唐欢,见他目光中流露出一丝哀伤,但并没有阻止她说下去的意思,才接着道:“为了我们小姐。我们小姐自小便跟我们少爷一家失散了,老爷夫人也是为了找寻小姐下落才同意回唐家堡的。我们小姐原先跟萧琴的大师兄两情相悦,谁知萧琴仗着大小姐的身份以前途为诱,横刀夺爱,还找人对我们小姐做出禽兽不如的事来。可怜我们小姐天仙一般的人物,却因不堪受辱和情郎背叛这样的双重打击,自尽而死。”绿云越说越悲愤,眼中已隐有泪意。 莫熙觉得她说的应是真的。在山上遇见唐欢扫墓的时候正是萧琴身亡的第二天,难怪唐欢会流露出释然的表情,他为自己的妹妹亲自报了仇。而唐欢妹妹的墓碑没有刻字也很好解释了,既不能刻唐欢这个立碑人的名字,也不能刻唐小姐这个死者的名字。不论是唐门还是越剑门,引起他们的关注都对唐欢不利,一来可能暴露他的行踪,二来会影响他的计划。 如果唐欢杀萧琴事出有因,那他放过莫熙的希望无疑就大一分。即使此刻后头已没有唐历的追兵,她现在也不能冒险离开,万一中途毒发,她连半分生存希望都没有。杀了唐欢更不能,杀了他就等于亲手把解药扔进黄浦江,只会落个两败俱伤。莫熙现在恨不能狠狠掐一把唐欢泄愤。真是走不得,也杀不得。 解毒还需下毒人,想到此处,莫熙紧贴唐欢的耳朵轻柔道:“你乖一点,我便让你说话好不好?” 最后一个音节吐出已丢下唐欢,飞身而起。点了绿云的昏睡穴,把她放到矮几边,摆成双手托下巴的姿势,又连点几处穴道固定造型。待穴道解了,估计绿云会因为这次的心理阴影加上肌肉僵硬气血阻滞的美好感受,永远不会再摆这个小女儿态十足的姿势了。 与此同时,唐欢因为失去莫熙的支撑咕咚一声倒在地上,惊动了外头的人。阿痕掀帘才探了一个头,见莫熙靠在少爷怀中,少爷双臂圈着她,二人相拥就地而坐,莫熙嘴唇贴着唐欢的耳朵轻声细语,唐欢低垂着头仔细倾听的样子,立刻惊得退了出去。并眼疾手快地一把拉住要进去查看动静的同伴,警告他们,除非少爷使唤,否则严禁入内打扰。 这也不怪阿痕警觉性低,在他想来少爷这样素来有洁癖的人,虽说为了装瘫子,可也有千百种法子拒绝一个姑娘对他上下其手,以前也不是没有拒绝过,可他这次偏偏一声不吭,还吃这个姑娘夹的菜,这可从未有过。可见少爷对这位木姑娘与众不同。再说在他心目中莫熙才救了自己的命,是万万想不到二人四手相握的真相竟是莫熙紧紧扣住唐欢的一双脉门,而她轻声细语的内容是要挟他“合作点!”更不可能想到唐欢那温柔销1魂的一低头,是因莫熙防他用眼神示警,使用暴力扯下来的。 莫熙如此用心良苦摆造型,无非因为此刻不能摆平那几个在外头架船的,船若不行,唐欢一旦被唐历逮到,她也跟着倒霉。 30、谈判 莫熙轻道:“你答应我不呼救,我便让你说话。如果同意就眨一下眼睛,好不好?”为防唐欢出尔反尔,莫熙用左手贴着唐欢的唇,准备随时卸下他的下巴,让他不能出声。 唐欢飞快眨了一下眼睛。此刻已过了黄昏,渔船大部分都已靠岸,是以河面上零星几艘船也离得极远,船舱里没有点灯,莫熙自然察觉不到唐欢的俊脸早已烟霞一片。本来么,他又不是死人,又投怀送抱,又摸手,又喁喁细语… 他素来洁身自好,还是生平第一次跟一个女子贴得这么近。他从没见过这样的女子,行事如此大胆,在四个男人面前宽衣解带眉毛都不抬一下,明明是暧昧勾引的动作,她做起来毫不扭捏羞涩,眼神一片清明。而且对他出手的时候半点不心慈手软。 莫熙不知道唐欢此时凌乱了,抬眼狐疑地看着他,怎么解了哑穴反倒不吭声?对方不开口,谈判有难度啊。虽然目前看似是自己占优势,但其实她就是个纸老虎,又不能将他怎样。 倒也不是莫熙迟钝,她对自己的外貌有自知之明,而且在她想来就是□□,也不会在被人用刀抵着脖子的时候还有闲功夫心猿意马,这时候她倒忘了自己是纸老虎了,人家也未必怕了她。 “在我五岁的时候,爹娘为了借助唐门势力寻找妹妹的下落,答应祖父的条件回到了唐门。” 唐欢温热的唇触到莫熙微凉的手心,有些说不下去了。幸亏这时候莫熙见他暂时并没有找麻烦的意思,把手轻轻放下,再次扣住他的手腕。 “可爹爹却不知大伯视他为眼中钉。在爹爹看来,唐门是一个束缚他的牢笼。家族的责任,是套住他自由的枷锁。他这个掌门之位本来就接得勉强,后来为了娘亲被逐出门墙更是甘之如饴。可是大伯不这么想,在他眼中,爹爹擅机巧,心思玲珑,深得祖父的偏爱和各位家族长老的器重。不然当年也不会越过大伯父这个长子,将掌门之位传给父亲。好不容易掌门之位传给了大伯,爹爹这一回去又会动摇他的地位。于是他用□□相继害死了娘亲跟爹爹。这并不难,爹爹虽出自唐门却多年在外,早已对唐门各种秘药不甚了解。何况他得知娘亲中毒之时已有求死之心。只是他不放心我,才残喘度日,寻找各种机会竭尽所能教我防身。他曾经想通过祖父将我秘密送出去,但祖父那时年老体衰,也中了大伯的暗算,终日神志不清。后来爹爹去了,独留我一人在唐门。大伯父为了掩人耳目,便留下了我这个祸根。只是我千防万防,终究因为年幼力单,被堂兄唐历设计关入唐门研制机关的地方,弄断了双腿筋脉。事后他对长老说是我自己贪玩误入,我并没有揭穿,装着年幼懵懂的样子接受他跟大伯父虚情假意的好意。唐门是不会将掌门之位传给一个瘫子的,我的残缺让我活了下来。于是我苦心研读各种医书,寻找草药,暗中恢复。功夫不负有心人,我花了无数心血终于用十年的时间再一次站了起来。你在掬水阁摸我的腿”说到此处唐欢原本磁性温润的声音越来越低,轻不可闻,他顿了顿才接着道:“肯定发现我的腿跟常人不同,便是因为年深日久未曾锻炼,加上平日在唐门也不能使用,是以还未完全恢复。” 莫熙点点头,长期瘫痪的人肌肉难免萎缩,她故意去摸唐欢的腿就是想动手的时候不要出了岔子。但是唐欢的腿却让她无从判断,所以她没有取消让夕儿进一步试探的计划。 莫熙不能丢下夕儿也是因为这个。夕儿小小年纪就能重誓守诺,甘冒奇险,以孱弱之身冲至奔马之前,她既然答应夕儿不让她出意外,便绝不能食言。 莫熙不明白唐欢为什么跟她谈心,不过她安静听着没有打断。谈判弱势的时候还是顺着对方为好。 这些话唐欢憋在心里十五年从未对任何人说过,他对莫熙说这些固然因为潜意识不想让她认为自己嗜杀成性,连家人也不放过,但更重要的是他隐忍了整整十五年,如今一朝发动,开弓没有回头箭,他固然布置妥当,但难免内心忐忑。毕竟双亲之仇跟他自己这笔账清算就在眼前,成王败寇不过瞬息之间,生如飘萍不知明日旦夕祸福。 不过唐欢实在多虑了,莫熙这样整天手起刀落的人,压根没想过什么残忍不残忍的。再说,在莫熙看来,为了争权夺利而祸起萧墙再正常没有了。父母手足皆可抛却的例子比比皆是,何况是大伯父堂兄。 “只是你怎会疑心我并未瘫痪?”唐欢不解道。毕竟在唐家堡这许多年都未曾被人识破。 “因为那盆绿云。书房是重地,除了你贴身的人,应该谁都不能进。而你贴身服侍的,除了绿云便是阿痕,以他的身高,应该不能将花摆到书架顶层。是你自己放的吧。”当然阿痕搬把椅子也不是不能,只是从她看到那盆花移到了书架上才开始思考这个可能性。 唐欢无奈点点头,果然惜花人都没好下场。 “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我身份的?莫非是一开始画舫避雨?”莫熙轻声问道。唐欢用唐门秘药将自己的功夫隐去应该不难办到。莫熙虽极力隐瞒自己的功夫,但被身负武功的他感知出来也不是不可能。 “我一直怀疑是你,但是不能确定,直到你今日展露武功。” 看来破绽并非在自己身上,莫熙心思急转,道:“莫非监守自盗暴雨梨花钉图纸的人不是你,而是唐历?”只有这样唐欢才能顺水推舟名正言顺轻易出得唐家堡,而唐历放他出来就是为了诛杀他。唐门是家族帮派,一个害死自己手足的人是不能登上掌门之位的,唐欢死在唐家堡,不免惹人非议,于唐历名声有损。而死在外头外人的手上,又背上一个监守自盗的名声,便不会有人追查他的死因。况且唐历虽然以为唐欢不会武功,难免轻敌,但唐门中人所擅长的无非就是□□、暗器,未必能在唐欢这个专家面前一击即中,若是在唐门动手,一击不中后患无穷。而唐欢正是洞悉了唐历的计划,知道金陵有杀招等着他,才疑心到自己这个唯一接近他的陌生人身上。唐欢没有立刻发难,而是由着自己接近,是为了麻痹对方,用着一个拖字诀,拖到正式交锋的这一天,如果提前除掉了她,难保唐历不会再出别的杀招。 “小鸥是唐历从小安插在我身边的钉子。唐历也算有耐心,忍到如今才用这枚棋子。他原本打算借着此事一箭双雕,既除了我,也可上门寻衅一举歼灭机巧阁这个竞争对手。” “唐历给小鸥的不是真图纸吧?” 唐欢点点头。 唐历没必要做戏到如此逼真的程度,把自家的独门暗器拿出去公诸于世,交到竞争对手手中。从小鸥将图纸交给机巧阁一直到乌衣巷流血事件,一共才一十三天,莫熙定做个七巧板都要三天,更不必说掌柜的无意中透露那几天两个老师傅告老还乡,机巧阁根本不够人手,怎么可能在短短十几天内做得出暗器之王暴雨梨花钉。那暴雨梨花钉根本就是唐欢故意交到小鸥手上的,这是那天唯一没按照剧本演出的环节。因为道具出了岔子。这就像拍戏的假刀子换成了真刀子,结果演员死在拍戏现场。而这出好戏,死的人就是唐历派来的那八个武堂的人,他们装模做样包围小鸥夺取暴雨梨花钉,但分明那包围圈是在射程之内的,所以他们死的那一瞬间表情才如此诧异,因为他们原本以为假图纸做出来的暴雨梨花钉根本不会伤他们分毫,可谓死不瞑目。剧本应该是小鸥被生擒,众目睽睽之下交代出唐欢这个幕后主使人,而事实是剧本里没有的血腥场面出现了,他亲手杀了自己主子派来的人,才会呆立长街,不知所措。 莫熙本就觉得奇怪,风组得到交货的时间地点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江湖上各路人马居然同时都得了,齐聚一堂观看这场好戏。原来是唐历为了请来免费目击证人,自己放出的消息。 如果唐历不是贪功冒进想要一举摧毁竞争对手,选择对付唐欢的同时针对机巧阁,唐欢的布局也不会如此顺利。从今日的情形看,唐欢已在金陵经营多年,颇具根基。唐历好死不死冲到人家主场来做最后的对决,实在是大大不智。如果战场改在唐家堡,他的赢面要大许多。 “我让阿弥在跟小鸥的接触中有意无意反复提到正确使用暴雨梨花钉的方法。如果他能无意中触发机关那固然好,如果不能,我暗中安排的人自然会去夺匣子,然后触发机关。” 听到那个弥勒佛掌柜叫阿弥,莫熙被彻底雷到了。 “你故意让小鸥在光天化日之下使用暴雨梨花钉,恐怕是你深知唐历冲动易怒的性子。你让小鸥使用了真暗器,便是故意让他猜疑机巧阁根本就是你的产业。原本他还能按奈住不来金陵找你算账是因为不能误了成亲大事,但在乍逢新婚骤变之后,他便在双重刺激下气急败坏,连夜带了人马来金陵誓要灭了你泄愤,偏偏正中你的下怀。” 莫熙去机巧阁取妆匣的时候便猜到那定是唐欢的产业。伙计居然径直带她去了闲人莫入的库房,根本就是因为唐欢的面子而狐假虎威。否则掌柜的这样的奸商怎么会无事献殷勤,主动提出给她重新用贵重材料免费再做一个妆匣。那一盅川贝炖雪梨恐怕也是常备的,否则寻常店家哪会招待客人吃这个。又唐欢这厮如此讲究,怎会随意在别人的地盘吃东西,只怕掬水阁也是他开的。关于机巧阁为了制暴雨梨花钉而折损四个老师傅的谣言应该也是机巧阁自己放出去的,叫人疑心不到机巧阁幕后的主人便是唐欢。而唐欢做这样的生意却再合适没有了。明里跟唐家堡抢生意,暗里发挥自己的特长。 机巧阁的每个客人都会被带到单独的厢房,看似私密,却不知一举一动全在店主的掌握之中。那个倒吊的莲花形灯盏,如果莫熙猜得不错应该就是利用潜望镜原理造的一个监视器。否则怎会如此之巧,她刚刚在桌上摆出七巧板拼图,而掌柜的根本不应该看到,却知晓了七巧板的妙处。能设计出这种地方的人,绝不是什么好鸟! 31、漫天花雨 眼下,对莫熙来说任务已经不重要,当务之急是把解药弄到手。 “你画的图纸是不是你心目中的唐门?”莫熙问这个不过是想抛砖引玉。 没想到这误打误撞却让唐欢将她引为知己,道:“是。唐门绝不能败在唐昀、唐历的手上,江湖人跟官府勾结无异于与虎谋皮,绝不会有半点好下场!” 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敌人的敌人就是暂时的盟友! “可自来民不与官斗,难道胳膊拧得过大腿?”莫熙小心进一步试探。 “可若是争那把位子的买卖呢?靠着皇上当然能得一时之好处,只是将来鹿死谁手还未可知。胜则兔死狗烹,败则满门覆灭。” “唐昀父子把宝押在谁身上?”莫熙谨慎确认。 “当朝七皇子,端王李琪。” 莫熙不想灭唐欢了,留着他执掌唐门,给端王来个非暴力不合作,添些堵也好啊。反正按目前的情形,自己能力越突出,越不是什么好事,还不如多些败绩,一方面淡出组织视线,一方面隐藏实力。只是她不想灭人家,人家却未必肯放过她! “唐昀父子留着你,除了掩人耳目外,无非还因为你聪明绝顶,能为他们赚钱。不过要说你没有暗中留一手,我却是不信的。暴雨梨花钉应该不是最强的暗器吧。”先胡诌一通,戴顶高帽子。不过这也是事实,唐欢能成为暗器跟机关两大核心部门的主管,全靠他的设计才华,而这才华让唐历忌惮颇深,才定要灭了他这个心腹大患。唐欢这个孩子也确实可怜,既要无偿贡献出自己的研究成果保命,又要暗中给自己留一手,还是为了保命。 “是,其实我一直在研制一种暗器,叫做‘漫天花雨’。暴雨梨花钉以刚猛取胜,而‘漫天花雨’却以柔代钢,让人防不胜防。”唐欢听到莫熙赞他聪明竟有一丝雀跃,不禁侃侃而谈。殊不知莫熙说到聪明绝顶的时候却是在扼腕:这位绝世帅哥老了之后若是变成大肚秃头猥琐男可真应了一句话——美人自古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人间悲剧啊。 莫熙听到唐欢把这么重要的研发机密和盘托出却觉得大事不妙,难道准备杀她灭口。 “‘漫天花雨’莫不是轻如飞絮,无孔不入?”莫熙继续不动声色信口开河。 不料唐欢双眼一亮,道:“姑娘真知我也。一语道破‘漫天花雨’的精髓之所在。”莫熙暗自靠了一声,你这配合度也太高了,莫不是姑娘我小命不保,现在已经回光返照了。 “能不能说说是什么原理。”莫熙继续跟他周旋,心里却在苦思要如何打动这个发明狂人,让他打消毒死她的念头。 “就是用极轻盈的材料,然后靠自然风送到对方身上,只要划破一个极浅的口子,在对方未曾察觉的情况下便已毒入血脉。现在还未成功,难处在于任何金属材料都过重,不能达到轻盈如飞絮的效果。而且这种暗器对风向要求过高,实用性不够强。” 莫熙明白这极浅的口子大概就跟书页或是草刃造成的细微伤口差不多,这种伤口不易被人察觉,而且一开始人体的反应是痒不是疼。这款暗器的必杀技完全不在于用刚猛之力伤人要害,而恰恰在于润物细无声,反倒叫人防不胜防。 “‘漫天花雨。’自然风。飞絮。”莫熙默念这这些词语,慢慢形成了思路。 忽然她双眼一亮,抬头与唐欢对视,肃然道:“如果我帮你攻克这个难题,再助你阻击追兵,你能不杀我么?” 唐欢暗自轻叹一声,自己在书房放置那盆绿云的时候就曾想过,如果真是她,只要她不先出手,自己便不会对她出手。只是后来她展露武功竟是为了帮自己,心思反复未免太难揣度。若是平时他还可谨慎周旋,此时却是容不得出半点差错,迫不得已只能先下手为强。当下点点头,也凝视着她的眼睛,肃然道:“我等会先给你半颗解药,可保你三个月平安。这三个月之内,如果按照你的方法,‘漫天花雨’的设计有所改进,我就给你彻底根治。” 莫熙心中恨恨,就算她这会子逼他把解药拿出来也不顶事啊,谁知道那是什么,又不能吃吃看。如果喂了小老鼠,万一是真的解药呢,又或者那根本不是解药只是用来糊弄她的,却没有毒性呢。又或者是另外一种□□,一两年后才毒发呢。这解药好死不死又是唐门专利,别处没得寻。而她连自己中的什么毒都不知道。 这厮打得好主意,让自己三个月内得免费做他的保镖。他现在被人追得抱头鼠窜,万一自己不看着点,一命呜呼了,她找谁哭去。又或者他四少一高兴跑回蜀中收拾旧山河了,她难道千里迢迢跑到人家的地盘上追解药?这叫什么事! “我怎么能知道自己身上的毒完全解了?”莫熙皱了皱眉,紧盯着唐欢的眼睛。 “我出面找医死人不要钱薛童给你诊断证明好不好?”唐欢的语气有点像拿糖哄小孩的大人,出奇地柔和。 其实薛童原本的外号叫医不死人要给钱,但是因为太拗口,渐渐就被江湖人士自动改了。本来那意思是只要治不死人都得给诊金,虽然是无赖庸医一名,但好歹还算有职业道德底线,改了的外号那意思就变成如果不幸治死了,大方一记,诊金不要了,留着作治丧费吧。这个不负责任的江湖郎中,每日求医问诊的人却多如过江之鲫。但是因为他神龙见首不见尾,要让他出诊等十天半个月还算短的,等到坟头长草也不算稀奇。不过唐欢跟他有交情也不足为奇,唐门一百多家药铺不是白开的。 “我怎么知道他跟你不是一伙的?”莫熙问了一个在她看来属于纯技术的问题。找第三方出面确实是个不错的主意,只是谁能保证他的立场不偏不倚。 但是唐欢听了却是另一番滋味,轻声道“爱信不信。”头微微一偏,竟抿紧了唇,不再理睬莫熙。如果绿云看到这一幕恐怕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少爷对谁不是温文有礼,就算看人不顺眼也是另寻时机背后捅刀子,几时当面给过谁脸色看? 莫熙顿觉莫名,自己才是被下毒的那个,她还没怒,这位耍的是哪门子少爷脾气。难道这里头真有猫腻,唐欢因为心虚才佯装恼怒,好哄她上钩? 但一时之间莫熙也想不出别的法子。总不能天天跟着他,一旦察觉有变,拼尽最后一口气拉着他共赴黄泉吧。形势比人强,还是先悠着点。无论如何,谈判算是有进展。莫熙自觉暂时保住了小命,便从唐欢的怀里钻出来,爽快地解开了他的穴道。 解了穴的唐欢却仍旧呆坐于地,不知神思何处。 32、山雨欲来 好半晌唐欢才感觉到一道灼灼似贼的目光紧盯着他,徒然惊醒,失笑道:“这便予你解药。世人皆颂‘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独尔畏死乎?”语气调侃,一句话便将方才尴尬消弭了去,气氛也为之一松。毕竟自己对她下毒在先,日后二人还需合作,仍当以君子论交。方才只是一时怀抱空虚,反应不及罢了。 莫熙不以为然道:“你既引李白之《侠客行》岂会不知此句:‘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我本不应存活于世,能捡回这条命,已是上天垂怜,自当珍之重之。” 言罢她便转身去解绿云的穴道。 唐欢却觉得方才的恍惚感又回来了。这后一句他曾在千百个因治腿伤而忍受非人疼痛的夜晚,在无数个因绝望而想自暴自弃的瞬间,对自己说过无数遍。谁知今日竟会有人在他面前轻描淡写地说出来,一字不差! (这可真是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唐童鞋,人家被恶搞猫猫一只穿越投递了,你也能产生共鸣么!况且你怎么就不共鸣前头一句呢,所谓事了,不就是等你小命玩完儿之后,人家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棉花糖么。) 绿云悠然转醒,映入眼帘的便是莫熙嘻笑而弯的一双眉眼,又见少爷安然无恙,只是神色莫辨,虽微有疑惑,但仍大大舒了一口气,安下心来。她站起来极不淑女地抡了抡胳膊,又跺了跺脚,转了转脖子。如此方缓了周身气血阻滞。她知是少爷抢先动的手,因此对莫熙方才之举倒也并无怨怼,反而暗生歉意。 唐欢见莫熙似笑非笑的目光在绿云和他身上来回打转,当下明了她这是在等着自己也作此不雅之举,偏不如她的意!是以勉力推宫过血,过了片刻方才站起,从怀中掏出一只色泽清亮似水的蓝花冰种翡翠玉瓶,倒出一粒圆润生香的丹药抛给莫熙。见她毫不迟疑吞入口中,方觉两分欢喜。 此时,阿痕在外头反复清了两次嗓子才掀开帘子一角,獐头鼠目望入舱中。 唐欢轻咳一声,问:“可是有消息了?” “方才已接到留守乌衣巷的甲组密报:大少爷率麾下两百人围堵机巧阁足足一个时辰,终至不耐,下令强攻。共折损人数过半,剩余人马正在原地休整待命。” 唐欢点点头,凝神静思。 莫熙知道金陵这边消耗唐历人马只是时间问题。但时机又恰恰是这场争斗的关键。对唐欢最有利的情况是在唐昀派出的增援到达之前,唐历殒命,而唐欢则可暂避锋芒,对唐门与越剑门之争作壁上观。待偃武息戈后再以唐家唯一一个幸存嫡系血脉的身份出面,或力挽狂澜或化解干戈或带领族人重建家园重振士气,无论何种情况,他登上门主之位皆易如反掌。但这其中最重要的一环是唐昀必须在此役中身死。唐昀、唐历父子一旦身死,唐欢大可以暗中派人散布流言,掌控舆论,说唐历为唐门惹来倾族之祸在先,又趋利避害置全族安危于不顾,私自逃逸在后。而唐欢自己迟迟不能尊唐门金令赶回唐门是因为唐历不顾大局,在全族存亡旦夕之际却为了一己之私妄图借机铲除唐欢这个竞争对手。他在万般无奈之下只能自卫反击,以壮士断腕之痛击杀唐历以求尽快回护唐门。如此便可天衣无缝。唐门众长老就算对里头的猫腻心知肚明,也只会睁一眼闭一眼。唐历志大才疏,妒贤嫉能,相比之下唐欢在此役中大放异彩,凭他的天资聪颖,果决隐忍,何愁假以时日不能振兴唐门。长老们不会在唐昀、唐历已经身死而唐门声威受到重创的情况下给唐欢抹上任何污点,亲自掐断唐门未来的希望。 冷兵器时代不能像现代一样空袭投弹,是以打仗易守难攻,何况是唐家堡这样壁垒森严,处处机关步步设防之地。越剑门上下虽皆勇武过人,但于异域作战本就疲于奔命在先,比不得唐门以逸待劳。加上唐门占尽地利,双方多半势成僵局,一时难以分晓。除非唐欢在唐家堡内部安排人手,唐门先从内部溃败开来,才会形成越剑门长驱直入势如破竹之势。只是其中尺度最难把握。一座城池可在一夕之间消亡,却要花百年之力重建。唐欢毁去的是他自己的城池,血洗的是他自己的家园,惊扰的是唐门列祖列宗的英灵!他这是不发则已,一发则雷霆万钧!正所谓覆巢之下焉有完卵,这完完全全是杀人一千自损八百的招数! 而那张图纸正是他心目中的重建蓝图!此人心怀丘壑之深,行事作风之狠辣,绝非外表这般温文无害。莫熙暗自打定主意,对这种杀伤性超级强大的武器还是尽快退避三舍地好。 正所谓不破不立,如此借他人之利刃方可破而后立,非但可以肃清唐门内部,只要收尾工作做得好,还可借机在唐门立威。而唐昀派出增援唐历的人马什么时候到,到多少,一则取决于唐历这个儿子在唐昀心目中占多大分量,二则取决于唐门跟越剑门之间的战况。如果越剑门以倾巢而出之势围攻唐家堡,能够严防唐家堡任何一队人马突围救援唐历,则唐欢尽可高枕无忧。唐欢所领唐门部众皆借追查图纸失窃之事而先行一步撤离唐门,得以保存实力。而越剑门经此一役也会元气大伤,多半会选择休养生息,不会再与唐欢为难。何况在萧青渊心目中他的掌珠是因唐历而惨死。冤有头债有主,灭了唐昀父子,应该已经能消他心头之恨。毕竟武林中人也讲究凡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真正鸡犬不留的灭门惨案多半是双方实力相差太过悬殊造成的,因此并不多见。 但是以唐昀对他这个唯一的儿子的宝贝程度来看,他多半会在越剑门对唐门形成合围之势之前就分兵派往金陵支援。如此一来,就会演变成最糟的情况,唐欢还来不及灭掉唐历就面临唐历部众与唐昀援军的双面夹击。而与此同时,唐门主场对阵越剑门则会因为分兵过重导致留守不够而伤亡惨重,以至战后整个唐门一蹶不振,恢复元气困难重重。 33、唐门之局 崇遥台灯火通明,照着唐昀蜡黄的脸,五十多岁的容颜仿佛在一夕之间形容枯槁。见唐德径直进来,他不耐地挥开正在替他包扎肩伤的两个侍婢呵斥她们退下。 这点伤对几乎撕杀了一生的唐昀来说实在算不得什么。 “外城伤亡可清点了?” “回老爷,驻守外城的五千人几乎全军覆没。只剩三百残兵,大部分还有伤在身,无力再战。”唐德毕竟跟随唐昀多年,也算是老辣非常,当此存亡危急之际依然镇定自若。 说起来唐家堡外城是唐门第二任掌门唐崇一手所建。唐崇是个深谋远虑的人物。昔日慕宴斋细数江湖十大世家风流人物,曾有八字评语给唐崇:“被褐怀玉,厚积薄发。” 河上公注:“被褐者,薄外;怀玉者,厚内。匿宝藏怀,不以示人也。”意思是身穿粗衣,怀藏宝玉。彼时唐门在第一任开山鼻祖唐帆的带领下在江湖上异军突起,形成一股锐不可当的新兴势力,唐门作为武林新贵可谓人才济济。唐崇此人在俊彦如林的唐家堡原本并不突出,谁知他最终成为角逐掌门的一匹黑马,于而立之年登上唐门第二任掌门之位。而唐崇在位的三十年着力扩建唐家堡,形成了唐家堡如今以遥河分隔内外两城的格局。遥河在外城未兴之时乃是当时唐家堡今之内城的护城河,此河花费无数人工开凿,河水环城而流,河底深埋河网用以触发机关。河面宽阔,便是当世一流轻功高手亦不能提气飞渡。是以唐门外城虽已在短短三日之内便已沦陷,但内城仍旧安然无恙。 而此刻身处唐家堡内城的唐昀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唐门外城会在三日之内失守。他的嫡系部队几乎消耗殆尽。如今留下守护内城的皆是唐门精锐,但需长老院和议才能调动,连他这个掌门也不能独断。 “历儿那边如何了?金陵可有消息传来?”唐昀如今就算心急如焚也无计可施。他这个儿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冲动,才上了唐欢这个贱种的当。万幸的是他早已在接到越剑门集结人马的消息之时就抢先派出自己的五百亲卫骑兵增援唐历。如今算算时日也该抵达金陵。 “回老爷,金陵路途遥远,飞鸽传书尚未抵达。”唐德依旧不慌不忙。 唐昀想到他唯一的子嗣不禁老泪纵横,许是真的老了,白天的撕杀让他此刻疲累不堪。 “你去请各位长老来,商议内城防护。”忽然唐昀瞥见方才还雪1白的绷带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已被鲜血染透,饶是他素来沉稳此刻也不禁变了颜色。唐昀作为主帅,虽身先士卒亦有亲卫拼死相护在侧,是以肩上不过是轻伤,伤口寸许,也不深。唐门秘治的金创药更是止血圣品,万不至如此,除非… 他毒蛇一般的目光嗖地扫向唐德,果见他虽仍如平日一般低眉敛首,但神色殊无半分恭敬,不禁嘶声喝道:“你敢出卖我!出卖唐门!” “老爷息怒。老奴确实出卖了老爷,却并未出卖唐门。”唐德也不再做戏,挺直了平日弯得虾米似的腰杆,毫不畏惧地回视唐昀。这一瞬间他的气势徒变,凛然而立,尽显一派高手风范。 唐昀想飞身扑起,却稍一运气便瘫坐在床榻上。他强压下心中骇然,怒道:“你给我下了什么药?” 唐德不答,却道:“老爷不必白费力气。这崇遥台除了老奴,其余人都需通报才能进。此刻便是老爷您叫破嗓子也不会有半个人现身。”唐德作为唐昀的大总管,权力之大说权倾半个唐家堡也不为过,唐昀又素来对他信任有加,控制崇遥台并不难。 “你是唐绝的人?!”电光火石间唐昀已想到为什么自己连派五队人马都没能截回唐历。他本以为因唐历位尊,底下人不敢拂他之意才无功而返。如此看来,都是唐德搞的鬼。但此刻不是深想这些的时候。 “不,唐绝不可能有如此心机,我们儿时也算情同手足,他不可能在那时候就把你安插到我身边,何况你是爹爹亲点给我的。”他顿了一顿,满是不可置信地看向唐德:“你是爹爹的人!” “门主待唐德恩重如山。”唐德点头承认,而此刻他口中的门主指的自然不是唐昀而是唐令。唐德自唐欢发难便没有叫过唐昀一声掌门,可见在他心中他的主子自始自终只有唐令一个。唐令将他安插到唐昀身边,时时汇报他的情况本不为今日,只是一个掌门对未来继承人候选的考察,一位父亲对儿子善意的关怀。唐绝当年的亲随亦是唐令亲自指派。只是世事变幻莫测,而其中人心才是最难料的。 “这个老不死的,一生偏心唐绝。我是长子啊,我到底差在哪里,他一辈子都看不上我。虎毒还不食子,他死了还不放过我,安排你出卖我!”唐昀此时百感交集,他这一生都活在唐绝的阴影下。唐昀比唐绝年长,却自小比不上他锦心绣肠,丹青诗书格物医学更是难以企及,唐门中人上至家族长老下至侍卫仆役都看好唐绝接任掌门。果然父亲将掌门之位传给了唐绝。可偏偏这个人人赞不绝口的唐绝不堪大任,被美色所惑,为了蜀山派妖女叛出唐门。如此方有了他的出头之日。想不到老不死的在死前竟然把他招回,想要改天换日,唐昀自然忍不下这口气,毒杀了唐绝夫妇。 “掌门死前曾有遗言:‘唐昀志大才疏心胸狭窄目光短浅,假以时日,唐门必然从他手上开始衰败。’”唐令看人自然是不会错的,唐昀做出跟七皇子勾结置唐门于是非漩涡之中便是最佳印证。 “你给我下了什么□□?”唐昀顾不得心结难解,急声再问。 “此药名为千肌引。老奴将六种不同的成分分别以极微小的量每日下在老爷平日触摸的器物、穿的衣裳、吃的点心上头。”唐德耐心解惑。唐昀熟知各种□□,为人谨慎小心,要对他下毒,那是千难万难。唐欢少爷真是天纵奇才,发明了千肌引,以分开无毒的六种材料配在一处,再以最后一味药引触发。将蜡烛烛芯泡在这最后一味药引里头,制成蜡烛点燃,毒性由受者吸入胸腔,才会最终引发这潜伏的六种药物。蜡烛燃尽后证物自然消弭于无形,即便其他几味药都被发现,也不能试出有毒。 自来施毒大多通过三种途径,食用、体触、吸入,而这千肌引则三管齐下,每下一处却因单味无毒,让人无从察觉。至于暗器伤人,直入血脉这种方式只能用在临阵对敌上,用在萧琴跟唐昀身上则此路不通。纯均剑在这毒杀布局中亦是重要一环。相传纯均造成的伤口弥久不合,唐欢在萧琴面前便三番两次有意无意提及对这柄绝世名剑的仰慕,并许以璧琉珠相换以示诚意,萧小姐自然甘心奉上。而萧青渊上门果然提及了璧琉璃,唐门自然不好拒绝。此二物互相配合,才让唐昀即便对萧小姐的死因疑惑,但亦有一个合理的解释。他始终认为萧小姐身上佩戴的璧琉珠为真,便没再往下毒方面想,才没有展开地毯式追查,从而提前发现自己身上的□□。以至于时至今日,到了唐昀毒发的最佳时机——越剑门兵临城下之际,唐德才点的蜡烛。 “你好毒的心思!别高兴得太早。唐欢这个小杂1种成不了气候。”唐昀觉得身体的血液在迅速流失中,话音渐弱。此刻他已全然明白,他跟萧琴中的是同一种毒。而那颗璧琉珠竟然是假的。思及此处,他颤颤巍巍取出怀中贴身而藏的假珠,悲愤道:“我以为他死前终于认同我这个儿子,才把璧琉珠传给我,万万想不到,老不死的竟然给我一颗假珠!”唐门四宝之首的《万毒经》跟位列第二的冰绡甲自然是由历代掌门代代相传,而璧琉珠跟琅琊杖则需另择贤能分而授之,用以制衡掌门。唐令临死之前以璧琉珠相赠就等于解开唐昀身上一道枷锁,难怪唐昀以为这代表他终于赢得了父亲的欣赏和信任,才会对自己用“朝朝暮暮”毒杀亲生父亲而生出一丝愧疚。原来这是假的,那真的定然传给了唐绝! “掌门深知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他知道你继任之后必然会大力培植自己的党羽,而对唐门大换血,清理旧部。掌门为了护住这批人,好暗中相助唐欢少爷,才会在临死前让他们在列祖列宗的灵位之前发毒誓效忠于你。为了让你相信他的诚意,接受他们的投诚,他才以璧琉珠相赠,消去你的疑心。”唐德显然对唐令的智计无双十分敬服,言谈之间神情恭敬肃然。 “那他为何传位给我,直接扶植唐欢这个小杂1种上位不是更好!” “掌门曾言:‘欢儿年幼,加之父母双亡,本来我这把老骨头尚可护他一护,如今连我也去了,若是传位给他非但不能服众,反惹杀生之祸。’”唐德还有后半段隐去未说,唐令还曾嘱咐他,要对唐昀俯首帖耳,并暗中悉心教养唐欢,若他果真是良才美玉又有复仇之心,待他羽翼丰满,才可暗中助其成事。唐令此人深谋远虑,他因看出唐昀会坏事,便急召唐绝回堡,无奈自己已经中毒,神志不清,而未能对唐绝提前示警。最疼爱的儿子唐绝被毒杀自然是痛心疾首,然而唐昀毕竟也是他的儿子,如果处置了唐昀,则唐家堡一时后继无人,必然大乱。唐令作为一门之主必须通盘考虑,换言之他所思所谋都处处以唐家堡为先,个人情感为次。如果今日的唐欢只是一块朽木,唐令在明知唐昀毒杀他和唐绝的情况下,也会让唐昀这个掌门继续当下去。 在唐令的苦心孤诣之下,唐欢这块璞玉终于被唐昀这块磨刀石琢磨成了今日的良才美玉。唐令中毒日深,每日清醒的时间越来越短,到最后弥留之际一日才得半个时辰,是以他的布局只做到一半,无力将唐欢秘密送出唐家堡。而唐德一直因唐欢遭唐历暗算,重伤至残,有负唐令嘱托,深以为愧,是以竭尽所能相助唐欢。唐德在唐昀跟前卑躬屈膝几十年才取得他的信任,才能在唐家堡说一不二,暗中替唐欢遮掩。唐欢能几次秘密前往金陵,唐德功不可没。 “外城是你故意撤除防御,让越剑门攻破的…”唐昀此时已万念俱灰,气若游丝。 “不错。”到了此刻,唐德已再无顾忌。 见唐昀终于闭上了眼睛,唐德不禁泪盈于睫,双膝跪地,向着唐门后山墓园叩拜三次,道:“唐德幸不辱命。”一直隐在暗处的鸾素这才扶起唐德,道:“爹爹休要悲戚,如今四少已胜券在握。”父女二人欣慰相泣。 次日,唐家堡挂上丧旗,由唐门几位长老联名向越剑门递上和书,归还纯均剑。萧青渊证实唐昀已死,而越剑门经此一役也大伤元气,连他最得意的大弟子也被机关所伤当场殒命,再加上唐门内城有遥河相护,难以飞渡,便偃旗息鼓打道回府。 -ddddddd 莫熙对战局的推测虽不全中亦不远矣,唐欢要成事有两点最难,一是让唐昀身死,二是在自毁城墙,放水让越剑门攻入唐家堡的同时把握好度,既要借刀消灭唐昀的嫡系部队,又要保住唐门的根基所在。 但她不是唐门中人又久居金陵,自然无从得知唐门内外双城的特殊地形,亦不知唐德的存在,是以不知唐欢的全盘打算。况且在她看来,唐门与越剑门一役是唐欢家族的内部事务,与她全不相干,唐欢如何布属,站在她这个被下毒的人的立场,实在不方便问也没兴趣知道。她要做的只是在拿到解药前保住唐欢这根救命稻草。 34、日夜兼程 唐欢看着眼前这个身着浅灰色布袍,靠着树干,于一地黄叶中落拓而坐的女子,稀薄的暮光打在她身上,染了尘色的发丝垂在一边,半掩住她一贯沉静的面容。 一路上风餐露宿,日夜兼程,她从无抱怨。该吃的时候无论飞禽走兽、粗茶淡饭都毫不含糊,该睡的时候即便在深山密林之中随意择树为席亦安之若素。如此赶路,便是他自己尚觉疲累,她却不显半点疲态,且每日卯时必起,脱离众人自行练剑。这一队二十人皆是他手下的顶尖高手,脚程自是极快,而她总能在一个时辰后追来。看得出以她的体力如此这般尚有余力。但自从离开金陵后她便极少说话,更是从未问过他作何打算,也从未再提过解药一字半句。 此行的最大的风险便是与唐昀派出的五百亲骑卫狭路相逢。轻装简从固然能兵贵神速,人手上的绝对劣势也是致命伤。但反之,自己这一行二十二人只要一路隐匿行踪,绕开那煞气奔腾的五百铁骑并不难。只是每有风吹草动,她都是第一个惊觉的。便是五日前,那五百人远在十里开外,她是第一个伏地贴耳听声辨位的。要经过何等严苛的训练才能应变如此之快,把反追踪当作本能,融入骨血… 莫熙知道唐欢在打量她,也不睁眼,放松全身的肌肉,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到最平和的状态,这是她最近悟出的一种无需打坐便可调理内息的法子:将自身融于周边环境,以平静无为的方式淡化存在感,如此这般,缓慢增长内息的过程亦是点滴恢复体力的过程。 初时莫熙见唐欢没有选择在金陵跟唐历对决,而是留下绿云、阿痕二人在金陵留守善后,自己昼夜疾行往蜀中而去,微有诧异,但转念一想,他如此行事必是对唐门局势有十足把握。如唐门危局立时可解,唐昀身死,越剑门偃旗息鼓,唐欢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赶回唐门主持大局。这就好比夺嫡,有时候并不是谁实力最强,兵力最多就能胜出,往往最先控制住禁宫内庭的人才可江山大定。雍正帝便是借丰台大营之兵力,掌控禁宫,宣遗诏定名分,再以帝王之尊命十四只身进京吊丧。便是统领十万大军战功赫赫的抚远大将军王又能怎样呢,一样回天乏力俯首称臣。反之,如果唐历先行一步回到唐门,他少堡主的身份本就名正言顺,再加上唐昀身死,他只要扮一回孝子就能赚取无数同情,这就给本已稳操胜券的唐欢带来了变数。 果不其然,不出三日,江湖上便兴起了一股流言:唐历为父奔丧途中死于越剑门之手。不必说,唐欢的手笔。唐历身死是迟早的事,这样做既卖越剑门一个人情,又洗白了自己。毕竟名义上唐昀是以掌门的身份出战越剑门不幸亡故,背上杀他唯一儿子的名声并不好听。就算唐历能逃过唐欢跟越剑门两股势力的围剿,顺利返回唐家堡,只要唐欢抢先一步控制住局势,唐历就成了没id 的黑户,只要来个翻脸不认人,他便插翅难飞。而唐历只能赌这一局,如果他不回去,就等于放弃最后翻盘的机会,终其一生只能亡命天涯。 35、崇遥之巅 二十日后。 唐德一早便守在唐家堡外城的崇晖门,一直守到暮色斜阳才远远瞧见唐欢一行大约二十来人风尘仆仆地出现在地平线上,待唐欢近前,竟一时哽咽难言,欲拜行掌门大礼。 唐欢坚不肯受,道:“德公不必如此,欢受之有愧。”他顿了一顿,微微一笑,介绍莫熙道:“这位是木姑娘。欢一路仰仗木姑娘之机警方得以绕开追兵速返。” 唐德压下心中诧异,抬起一双精光四射的眸子打量莫熙,片刻之间露出一丝欣慰的笑容,道:“姑娘在唐家堡若有任何需要,可径直吩咐老奴。无需客气。”这位姑娘实非常人也,双目澄澈,静若深水。 莫熙微微一笑,道:“不敢,自当客随主便。”到人家地盘,哪敢不识相… 众人寒暄已毕,便由唐德迎入城中。一路行来,外城好似历经一场风雨浩劫,只余一地残垣颓壁仍可窥得昔日繁华之万一。不远处一片黄土青砖台基,孤独静卧于一脉衰草斜阳中。唐欢不禁感慨万千,转瞬却已换作欢颜,向莫熙道:“此处便可按照姑娘的提议,修建飞瀑重台。” 莫熙点点头,心想:以前不过为了任务,信口胡诌的你也信。如今又没设计费可拿,费那心思干吗。解了毒,赶紧撤。 唐欢见她意兴阑珊,一时默默无言。 如此疾行了一会,渐闻水声涛涛。 眼前的遥河清如玉带,宽似江流,白浪浮卷,奔腾不止。 岸边芦苇丛中坐着一个头戴斗笠身穿蓑衣,作渔翁打扮的人,只是看不清面容。 唐德上前掏出一块雕兰花玉牌双手递上,态度谦恭之极。此人一言不发,立起身来,单掌便执起足边竹筏,随意抛入河中。原来是一艄公于岸边相侯。唐欢领头,一行人相继飞身而起,登上竹筏。那艄公着实了得,于如此风高浪急之中横江斜渡,竟似闲庭信步,游刃有余。 莫熙看得叹为观止。此人功夫之高,平生仅见! 只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众人便抵对岸,那艄公抄起竹筏,头也不回兀自去了。 一行人入得内城。 唐欢原本见莫熙脸现叹服好奇之色,只等她来问此人是谁,亦可打破僵局,不料莫熙却转身向唐德问道:“德公可知此人是谁?”(唐童鞋,你打错算盘了:唐德才是掏玉牌的那个,不问他问谁…) 唐德早将二人情态看在眼中,低垂了眸子掩去眼底笑意,肃然道:“老奴只知此人为绝掌门生前挚友。自掌门故去便日日在此撑筏。只是此人功夫奇高,无人可迫他,须持掌门私人印信方可为之。且数年来只开过一次口,便是对着四少。”却停在此处,不再言语。 唐欢又向莫熙瞧去,却见她仰头一脸惊叹看向眼前一片琼楼玉宇,素日平凡无奇的眉眼竟得一分生动明媚。不知怎的,唐欢心中刚刚升起的一丝郁气顷刻尽消。 只见远处十丈高台巍峨耸立,台上楼宇连阙,飞阁重檐,气势恢宏。楼顶置有一巨型翅鸟,傲然立于斜阳流光之中,身披金芒,神情睥睨,舒翼若飞。莫熙不禁暗叹,曹丕曾登铜雀台作赋,有“飞间崛其特起,层楼俨以承天”之句,大约便是眼前情景。怪不得唐欢这厮拼了命也要当这个掌门,便是谁见了此情此景也不会无动于衷。 相传曹操喜欢在铜雀台上大宴群臣,慷慨抒发自己欲吞并天下的野心,每每皆是一派觥筹交错,鼓乐喧天。如能在此地花天酒地该是何等美事!莫熙脑中开始yy手执杯盏,歌舞拂地的情景,暗思此地于唐欢,实是糟蹋了,必不得尽其妙处。 唐德一路畅通无阻带着他们向崇遥台行去。 崇遥台位于正中,南连云霞、北接赤烟,各相去七十步。三台皆以阁道式浮桥相连,“施,则三台相通,废,则中央悬绝”。 远处竟是水声可闻。行至近处,更觉巍然崇举,其高若山。原来台下引了一脉遥河水经暗道穿台而过,汇入一方硕大的流池。莫熙不禁暗自叹服唐家基因之强大,恐怕自开山鼻祖唐帆至如今的唐欢,代代出设计天才。 她一时兴起,竟足尖一点,似断线风筝一般,扶摇直上,掠至崇遥台最高处,于一片金碧辉煌的屋瓦之中坐看云霞,一快千里之目。顿时,连日来因被唐欢这厮下毒,被逼奔波千里来此所积之怨气一扫而空。至此方体会何谓:“登临恣望,纵目披襟。” 唐德见此情形不禁惊叹道:“这位木姑娘的轻功离当世无双亦不远矣!” 唐欢的目光一直追随她的身姿,却没接口。 莫熙看够了,才御风而下,倏忽便回到众人眼前,朗声笑道:“木溪无状,方才放肆了。”顿了一顿,她又赞叹道:“唐门真是巍峨轩举,气象万千!”初来乍到,多拍拍马屁总是不会错的,何况这也是事实。 果然唐德待她又亲近了几分,一路介绍这楼台阁宇。二人相谈甚欢,倒把唐欢这个正经主人撇在一边。 拾级而上,便见鸾素身着一席天水碧皱纱长裙立在台上引颈相盼,显然已恭候多时。她见了唐欢,嫣然一笑,盈盈而拜,唤了一声四少。 “鸾素不必多礼。这位是木姑娘,这几日,你便跟着她吧。”鸾素心中一惊,这才看到莫熙,见她面染风尘,发丝凌乱,衣袍不洁,五官也只属中人之姿,堪堪称得上清秀,压下杂念,笑道:“木姑娘请随我来,偏殿已布置妥当。” 莫熙知道唐欢初回唐门,必是有一番机要之事处理,定然没空理会自己,一句客套话也无,径自跟着鸾素去了。 待她身影消失在回廊尽头,唐欢一回身便见到唐德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轻咳一声,率先步入殿中。 36、其三 次日。崇遥台。红日初升。 莫熙推窗远眺,日出的第一抹流光照耀在用来装饰窗户的铜笼罩上,一时金光四射。远处的遥河如一条银链蜿蜒而去。 鸾素听见里头的动静,敲门道:“木姑娘可是起了?可要梳洗?” 莫熙边让鸾素进来,边自行换上了一套深青色的练功服,草草梳洗罢便问:“鸾素姑娘可知此处何地方便练剑?” 鸾素想了想便道“木姑娘可去凌波池,就在此台之下。” 莫熙道了谢,直如燕子投林般穿窗而出。鸾素想不到她如此行事,直看着窗子发了一会呆便退了出去。 说来也奇,凌波池一日中也只得日出时刻方池如其名,点点金光浮于万顷流波之上,其余时刻光照皆被建于其上的崇遥台挡了去。 从前,莫熙于武功一道的精进大部分来自不断的杀戮,往往临敌一瞬间的感悟抵得上平日无数次的练习。自习了流霜剑之后,她的剑气是凌厉了不少,但临敌时刻尚感不足,往往不能融会贯通随心所欲。 忽然她福至心灵,跃下清澈见底游鱼可见的凌波池,将水流阻力当作敌手,运用流体力学的原理在水下习剑。但这个过程中她一直很小心,没有触碰池壁和池底。暗道:幸亏此处跟现代不同,没有红外线什么的,否则此举就过太冒险了。闭气一向是她的弱项,不过一柱香的功夫便只能跃出水面,却是受益良多。 一抬头却看见唐欢立在池子的尽头,面上的表情因背光,隐在逐渐强烈的晨光中,瞧不真切。 看她湿答答地从池子里狼狈跃出,唐欢脸上笑意又深了一分。 “木姑娘尚未用过早膳吧,不如一道。” 莫熙点点头。因衣湿身重,轻功大减,这一回她便只能规规矩矩地一步一行登上崇遥台。唐欢见她一步一滴水的狼狈相,越发好笑,莫熙却浑不在意,不显一丝尴尬。 待偏殿梳洗完毕后,莫熙被鸾素带到了崇遥台的正殿青辉阁,唐欢的居所。 莫熙见唐欢双眼微有血丝,但神情愉悦,想来是唐门之事已在一夜之间便已乾坤大定。这对她也是件好事,毕竟唐门上下如今都以为她是唐欢请来的客人,她可不想做那一尾被殃及的池鱼。 莫熙不知的是,昨夜已传来唐历身死归途的消息。此役虽以少胜多,但亦绝非险胜。绿云、阿痕二人不过先控制了驿站,给所有骑兵的战马都喝了一壶。如此一来骑兵变步兵,再藏于暗处,声东击西,分而剿之,慢慢将敌方人马消耗殆尽。 消息传来,长老院中的顽固派亦无计可施,唐欢接任掌门之事已获全数通过,板上钉钉。 “姑娘久居江南,想不到也嗜吃辣。” “不喜欢。”莫熙摇摇头,又夹了一筷子绵阳米粉放入口中,慢慢咀嚼。她素来饮食清淡,一来受前世口味的影响,二来她一直觉得重口味会影响味觉、嗅觉以及身体的敏感度。 唐欢搁下翡翠玉筷,不解道:“那为何不停筷?” 唐欢见莫熙抬头看了看他,微微一笑,却没有回答。不禁暗思:初识之时见她对金陵名菜如数家珍,以为她非佳肴不取。后来赶路之时,见她对野味杂菜也从无挑剔,如今虽不喜辣却又对一桌如此之辣的点心面不改色。莫非因为她经历过的险境太多,常常有了上顿不知下顿在何时何地,是以养成但凡有食物便来者不拒的习惯,好保存体力… 莫熙见唐欢在一瞬间看她的目光复杂起来,便知他已明了,也不多言,继续闷头进食。 饭罢。侍女进来收走了残羹剩碟。 唐欢带莫熙去了书房。 窗边摆了一件颇大的青铜四羊方尊。有道是“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古代青铜器的主要功能便是祭祀征战,如此摆设,大气立显。 唐欢示意莫熙坐到案前,转身从暗格中取出一卷素纸,递给她。 “姑娘还请畅所欲言。欢不胜感激。” 莫熙展卷而阅,果是“漫天花雨”的草图。 总体来说设计上跟暴雨梨花钉类似,也是用弹簧制动,只是钢钉改成了细碎的金属箔片,且体积略小。 莫熙心中有数后便开始侃侃而谈:“此物有三难。其一便是取材。既是‘漫天花雨’何不依托自然?你曾说金属质重,何不索性改为植物?本为花木,施用临敌时,对方自然察无可察。便择一种花木,取其本身之利,用防腐药水和□□浸泡后风干。一旦割破皮肤,□□过血,自然毒发。若是要取其轻柔,何不用似蒲公英之类,形似伞状,微风即扬的。即便刺不破皮肤,只要能大面积接触到也是一样。若能做到二者结合,那更让人防不胜防。”莫熙对植物所知有限,只是提供一个思路和概念。唐欢整日与药草打交道,当能找出一种合适的材质。 唐欢将她的话暗自在心中来回滚了两遍,顿觉豁然开朗,笑道:“姑娘聪慧异常,欢不及也。”顿了一顿,急急又道:“那其二呢?” 莫熙似笑非笑看着他,道:“当日你所提条件只说有改进便可,并非必得大成。” 唐欢明了她这是怕自己出尔反尔,是以才留一手,轻道:“欢已派人全力寻找薛童。姑娘且安心住几日。” “这第二么便是制动。”不料莫熙又言。唐欢微愕,见她面露狡黠,眸光闪动,不禁弯了弯唇。 莫熙执起案上犀角紫毫,一旁鸾素方要上前伺候笔墨,唐欢便已自取了松烟漱金墨在一方雕牡丹的荡青花端砚上磨起墨来。(唐欢这厮亲自磨墨,莫熙表示对自己的待遇尚算满意。) 莫熙微一思索,边画边讲解。 如需同时射出很多细小的植物,用弹簧的话,须将弹簧的能量同时传递到质地软绵的植物上,技术上极其困难。莫熙的设计就是将□□原理用在“漫天花雨”上:通过高强度的压缩空气在瞬间将植物吹出管道,只要将储存植物材料的地方连接到高压空气室,由已经被压缩过的强力弹簧推动活塞运动,将压缩空气传出即可。 待莫熙说完,唐欢凝神思索了大约半柱香的功夫,忽然眸光大盛,已对莫熙拜服到了十分去,竟作揖相谢,急道:“其三呢?” “这其三却是重中之重,请恕我不能轻易相告。待我无恙回到金陵,自会修书一封。”心中却在腹诽:其三还没想到,便是胡诌这头两条让你上钩,姑娘我已经死伤脑细胞无数。莫熙此处言无不尽,不过怕只说一条砝码不够重,诱惑力就不够大。唐欢得了主意,自己又在人家的地盘上,要杀她简直易如反掌防不胜防。 唐欢微微一笑,那笑中竟有一丝苦涩,从怀中取出那个翡翠瓶,递上一颗晶莹剔透散发着淡淡冷香的药丸。又手执紫砂壶,替她倒茶送药。 37、神医薛童 这几日莫熙的日子过得十分悠闲,晨起于凌波池练剑,日落于崇遥顶观霞。 这一日,她照例从池中跃出,欲往殿中换衣,却见唐德满面笑容迎了上来:“木姑娘,薛神医来了。四少派老奴来请姑娘前去。”莫熙顿觉心情大好。 莫熙刚踏入书房就闻到一股淡淡的草药香。转入紫檀雕云纹嵌玉石座屏风后头,果看见大敞的窗棂上却坐着一个身材矮小长相干瘪发须皆白的老头,与一旁的硕大青铜方尊形成鲜明对比。 一旁唐欢见她来了微微一笑。 老头见莫熙跟唐德进来,便跳下窗台,围着莫熙颠颠倒倒足足转了三圈,研判的眼光不断上下扫视。莫熙静立一旁任他打量。 相传治死人不要钱薛童给人看诊前还有一个怪癖,那便是看不顺眼的绝对不治。有道是医者父母心,江湖人皆言他如此作为有违医德,薛童却理直气壮地驳斥:“先医再杀岂非多此一举。”唉,碰上这等草菅人命的神医,江湖人士伤不起啊。说来也奇,自薛童出道以前,哪位享誉江湖的神医不是武功卓绝,偏偏薛童此人半点武功都不会,全靠一身霸道医术横行江湖。此人恃才傲物脾气古怪,却无人敢惹,一则人有旦夕祸福,万一有个头疼脑热,小命就得捏在人家手里;二则此人得罪的人虽多但救过的人更多,其中不乏慕宴斋强人榜上名列前矛的人物。 “奇哉,怪哉…”薛童狠命地抓了两把如拂尘一般的胡须,一边疼得龇牙咧嘴,一边笑得不怀好意,忽然就去扣莫熙的脉门。 莫熙早已感知他不会武功,于是任他诊脉。 少顷,薛童看莫熙的目光简直如同守财奴发现了金山银山,就差没有双眼发绿:“姑娘,老夫尝百草而制九针,习得一门绝技,姑娘你根骨绝佳奇经八脉…奇经八脉就是任脉、督脉、冲脉、带脉、阴跷脉、阳跷脉、阴维脉、阳维脉的总称。它们与十二正经不同,既不直属脏腑,又无表里配合关系,其循行别道奇行…” 莫熙听着这位医学狂人bal bla掉医书,只听明白一点。这位薛童鞋想以针灸之法给她打通任、督二脉。莫熙曾无数次看过武侠小说里描写主角自打通任、督二脉后就所向披靡,进入升级打怪如同砍瓜切菜的阶段。但这些小说里从没写过到底何谓任、督二脉。 薛童鞋倒是介绍得十分详细:任脉,行于腹面正中线,其脉多次与手足三阴及阴维脉交会,能总任一身之阴经,故称:阴脉之海。而督脉,行于背部正中,其脉多次与手足三阳经及阳维脉交会,能总督一身之阳经,故称为阳脉之海。 饶是莫熙万事不萦于怀的性子,也不禁心动起来。只是此人脾气古怪,自己与他从未有过交集,他为何如此热心? “请恕木溪不知好歹,薛神医为何如此热心相助?” “老夫行走江湖三十余载,所遇良才美质不计其数,但能受得住打通任、督二脉而不成废人的只有昔日蜀山掌门何群和姑娘你。任脉主阴,督脉主阳,世人皆道阴阳调和方为佳,寻常人打通此二脉非但不能调和,反引其相护反噬,终致崩坏。”顿了一顿,薛童背手傲然道:“老夫一生桀骜不驯,试问天下间求老夫出手的人何止千百,而能让老夫求着看诊的却只有昔日何掌门一人。”说道此处,他露出一个谄媚的笑容,额上两道白眉颤了颤,又道:“姑娘,您就是这第二个。江湖人多谓老夫见死不救,殊不知杀鸡焉可用牛刀,老夫实不屑也。妙手回春固然能显出老夫的手段,但若是经老夫之手能化腐朽为神奇,造就一代武学奇才,方可流芳百世。” 莫熙明白了,这位医学狂人是把病人当作一件艺术品来雕琢,而自己这种却是最难找的材料。只是她怎么知道薛童说得是真是假。 “神医想必已知我曾中过毒。”莫熙冷静下发热的头脑,试探道。 薛童奇怪地疑了一声,满不在乎地道:“姑娘身上之毒早已尽消,不必忧心。”顿了一顿,满怀希冀地看着莫熙道:“老夫方才提议,姑娘可允?”薛童却是想哭的心都有了,这是多少人求而不得的事,怎么偏偏这一个两个都答应得这么不痛快。 “既然毒已经解了,我已在此打扰多日,自当告辞。薛神医何不随我同去金陵,从长计议。”这两句话她却是分别对唐欢和薛童说的。不管此事是真是假,先离开此地方为上策。 不想薛童却急得眉毛颤得更快了,“此事万万不可,打通二脉之过程异常凶险,需以此处七宝和田玉床为辅方可保姑娘平安。且过程十分痛苦,姑娘本为至阴体质,在完全打通二脉之前便会渐感燥热,需借玉床之沁凉方可缓解一二。” 唐欢在一旁听到此处,原本看着莫熙的目光却移到别处,脸上神色莫辨。 “木姑娘有所不知,薛神医所言非虚。昔日四少为腿疾所苦,薛神医为其重续筋脉之时亦是借此玉床之功。”唐德边说边去瞧唐欢神色,见他目光虚浮,不禁心下暗笑。 听到此处,莫熙反倒信了几分,唐欢腿疾非寻常手段可愈,再加上和田玉床需一整块玉料花费数年之功方可雕刻而成。如要给她下套,实不必如此大费周章。 “却不知打通仁、督二脉要花费多长时日?”这对莫熙的诱惑实在太大,她不禁问道。 “视各人体质而定,然老夫也只在何群一人身上施为过,实无法断言。”他想了片刻,又补充道:“少则一月,多则三月。” 莫熙暗自寻思如果时间不能确定反而比较可信。 “姑娘谨记,在此期间切不可强行运气,否则轻则瘫痪重则身亡。”薛童慎而重之道。 “那可有些难办了,事出仓促,唐门内部尚未肃清。姑娘又是四少的朋友,如暂失武功,则危矣。唐门与越剑门一役,折损高手无数,如分散守卫四少和姑娘二处,恐不妥当。况且玉床重逾千斤,搬动不易。”唐德忽然插言,又苦思片刻,道:“姑娘可否暂时委屈一些时日,与四少同居清辉阁?一则玉床在此,二则可保姑娘安全无虞。” 莫熙微微一笑,道:“也可。只是我有个不情之请。”唐欢显是未料莫熙竟一口答应,刹时向她看去。 只见她言笑晏晏,又道:“不知四少可否借璧琉珠给我赏玩几日。待告辞之时即刻归还。”这几日她整日在唐门闲逛也听了不少八卦,自然知道为免惹出祸端,唐昀所得的假珠已经毁去。 唐德面露难色,不料唐欢却一口答应。 如此莫熙方才稍稍安下心来,无论如何,一旦其中有诈,她有唐门四宝之一在手,亦可应变一二。且她武功若失,有如此避百毒的宝贝防身才得一分安全感。 38、璧琉珠 莫熙见薛童、唐德二人一搭一唱便做了唐欢的主,不但三言两语就把这厮的在清辉阁的地盘沦丧了一半给自己,还做主将他的床也改了名分,而他竟听之任之一声不吭。自己要谋他的璧琉珠做免死金牌,他居然也一口答应。不禁狐疑向他看去。 “只是欢亦有一不情之请,还望姑娘答应。姑娘长于格物,可否在此期间指点一二。” “那是自然。”莫熙从善如流。但总觉得他打的算盘不仅如此。只是无论如何,打通筋脉之事势在必行。只能见招拆招了。 唐欢从怀中取出一个成色有些旧,却极精致的宝蓝如意形绣兰草荷包来,其上所镶的银边已微有毛躁,应是有些年头的贴身之物。倒出一颗流光溢彩精圆硕大的珠子递给莫熙。 莫熙只觉掌心微微一凉,那珠子滴溜溜一滚,一道五彩霞光掠过,整颗珠子竟倏忽之间隐没于她的掌心。饶是她素来不动如山,此刻也不禁惊讶万分。 唐德亦是满面震惊,方要开口,唐欢已敛住了面上惊讶之色,淡淡瞥了他一眼,对莫熙温言道:“此珠显此奇迹,姑娘当信其为真了吧。”见莫熙盯着掌心,犹有疑色,便道:“姑娘不必为此烦恼,待此间事了,以琅琊杖相引,璧琉珠自会浮出。” 莫熙点点头。方才璧琉珠入体的一刻她感到周身沁凉,此刻更是觉得神清气爽,就连空气都清新了几分,不觉盈盈一笑。唐欢见了方放下心来,回以一笑。 一旁薛童亦是啧啧称奇,暗道:“原来传言竟是真的。” -dddd 次日莫熙便搬到了清辉阁。她身无长物,一应起居用具皆由鸾素准备,倒也便宜。 薛童自幼便精研岐黄,兼通数经,如《黄帝内经》、《黄帝八十一难经》、《诗经》、《尚书》、《周易》、《礼记》、《春秋》等,年深日久才得以通经达变,融会贯通。 薛童的针灸方式便是将针刺与药灸珠联璧合。手法跟民间的“火针刺绣”颇为相似。“火针刺绣”即用火烧热烙铁,运用中国画的勾、勒、点、染、擦、白描等手法,在竹木、宣纸、丝绢等材料上熨出烙痕作画,在把握火候、力度的同时,讲究“意在笔先、落笔成形”。 而薛童施用钢针的时候,手法娴熟流畅,风格典雅厚重,如泼墨作画,仪态恣然,一扫猥琐。 这边厢薛童仪态潇洒,那边厢莫熙却苦不堪言。饶是她素来隐忍自持,此等如烧如灼,绵延不绝的痛楚亦让她暗自咬牙腹诽不已,这可真是要命,浑身被扎成个刺猬不说,每日施针一个时辰不算,还要泡药浴足足两个时辰。不禁苦中作乐,暗暗自嘲:三国时有华佗为关羽刮骨疗毒,今日有薛童为莫熙扎针通筋。然万事皆有代价,为了成为一代高手,只能拼了。 因薛童不通武功,施针之时还需有习武之人在旁随侍为佳,是以唐欢一直在一旁观看。他曾亲尝施针之苦自然感同身受,见莫熙面色无虞,手指却微微曲了又舒,如此反复。待一套针法施完,他自己也紧扣手掌而不自知。 莫熙决定留在唐门让薛童施针问药是兵行险招没错。然,且不提打通任督二脉是多少习武之人求而不得的美事。自惹上了七皇子,她便时时刻刻处于一种危机感中,练武更是一日勤过一日。端王此人为打击同为皇子的竞争对手,连军粮都敢劫,不惜一手造成本国战败;又为了一己之私,让国之瑰宝流落外邦;可见其不择手段绝无下限。且他竟以王爷之尊与江湖人士为难,不惜打击报复林森二人,还企图掌控组织为其所用,难保之前她的所作所为不被端王觉察,从而怀恨在心欲伺机铲除她。惹上这么一个超级大boss实非莫熙所愿,然事已至此,她只有尽快提升自己的实力,以不变应万变,方可奋起一搏。何况她身处唐门,衣、食、住、行尽皆受制于人,倘若唐欢真要害她,哪一种方法害不得,何必如此大费周章。 接下来的两个时辰药浴唐欢自然不便在场,于是前往赤霞台议事,处理唐门事务。 差不多日落西山之时唐欢方回。看到莫熙正坐在窗前,用一把白玉花鸟纹梳子梳头。见她漫不经心之间已勾下些许青丝,便偏过头去不欲再看。 莫熙见他来了,随意将梳子一搁,笑道:“对不住,我又鹊巢鸠占了。”顿了一顿,又道:“多谢四少鼎力相助。”这倒是真心话,且不论这厮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下午制药汤的时候,见薛童不要钱似的将白灵芝、天山雪莲等珍贵药材一个劲儿往木桶里头倒,莫熙不说瞠目结舌也是叹为观止。若非身处唐门,此事万难成的。 唐欢笑了笑,问道:“可觉得闷?要不要去我的书房找些书来读?现在让人摆饭,一会儿我们回来正好。” “好啊。”读书已是上辈子的事了。 唐欢的书多而杂,莫熙用目光快速搜索了一遍,抽出一本《史记·刺客列传》。刺客也要充电,与时俱进,不妨看看她那些名留青史的同行的事迹也好学习借鉴一二。 晚饭很丰盛。难得的江南口味,味道竟同掬水阁的菜有几分像。 蜜汁稣鱼、酱香乳鸽、香干蒿菜、火丝莴笋、糯米藕片、香卤素鸡。 鸾素方要上前奉汤,唐欢便已舀了一碗沙参百合汤,将珐琅彩杏林春燕图细瓷碗推到莫熙面前,道:“你尝尝这个。” 莫熙自然笑纳。 “这是用北沙参、百合、无花果、瘦肉、陈皮一同炖的,最是养阴润肺、润燥清咽、行气健脾。” “怪不得最近也不太听你咳嗽了,莫非乃是此汤之功?” 唐欢不答,只是笑纹渐深,又替她夹了一筷子稣鱼,道:“你再尝尝这个,开胃益气的,你现在正需要好好补补。” 这顿饭莫熙吃得很开心。 39、蓝袖添香 饭罢。莫熙斜倚在红木镶云石美人榻上,右手执着一卷书册在看。因觉得热,便将袖子卷了两道褶子。露出一截因被药水泡久了而微红皱起的皮肤。唐欢见此情景也自取了一册书翻看。 《刺客列传》第一篇——曹沫: 曹沫这个鲁国大将,与齐国作战,三连败。鲁庄公吓破了胆,想把遂邑这个地方送给齐国求和,但仍然以曹沫为大将。 齐桓公与鲁庄公在柯这个地方的祭祀天坛盟誓,曹沫持匕首劫持了齐桓公,桓公的身边的人投鼠忌器,只能问他意欲何为。曹沫说:“齐国强而鲁国弱,可你们齐国侵略鲁国也太过分了。现在鲁国都城的城墙倒下来就会压到齐国的边境。您还是看着办吧。”齐桓公于是允诺把侵占鲁国的地方都还给鲁国。曹沫见齐桓公这么说,就把手中的匕首一扔,走下天坛,面向北站在群臣该站的位置,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跟没事人一样。齐桓公大怒,想要出尔反尔。管仲说:“不可。不能为了逞一时之快,而贪图小利。这样做会使你在诸侯中威信尽失,失去天下人的信任与支持,还不如还给他。”于是齐桓公把侵占鲁国的城池还给鲁国,曹沫三次大战所割出去的城池都还了回来。 莫熙不禁靠之。以己私利置国家于险地,行卑鄙事而享盛誉。古来欺世盗名者,当以此人为最! 曹沫本就是鲁国大将,本职工作没做好,弄了个三连败。你一个将军既不能战死沙场又不能克敌制胜,却在求和的时候不务正业搞行刺,可谓贪生好名卑鄙无耻。这厮在两国结盟时突然跳出来,装得大义凛然,似乎颇有和齐桓公同归于尽的架势,但他心里头跟明镜似的,这压根就没什么危险。 齐桓公身为一国之君,千乘之主,人家的命金贵着呢,能和他这个跳梁小丑同归于尽么,所以多半会答应他的要求。而且人齐桓公是公众人物啊,不能出尔反尔失信于人。所以这一招看似危险,其实是十拿九稳。这位仁兄来这么一手,扬名天下,自以为一雪前耻,但其实却是殃国之举。万一齐桓公不能忍一时之辱,暴怒之下,大军卷土重来,鲁庄公还不急得跳脚?当时情势本就是齐强鲁弱,齐军为雪君辱,名正言顺,将士愤怒用命,其势必不可挡,鲁国就算不亡也快了。所以曹沫此举实在是自作聪明,冒失的很,司马迁也不知道收了他多少好处费,还替他列传扬名… 实不可取,不可取也。莫熙看得无趣,便把书丢在一旁。 一抬眼瞥见唐欢也在读书,灯盏淡淡的光晕之下,这厮端得是俊美难言。 莫熙看一眼书册,再看一眼唐欢,不禁想起“绿衣捧砚催题卷,红袖添香伴读书”的诗句,心道:若得眼前这个妖孽蓝袖添香该是何等香艳美事。 自来此间,莫熙才知,古人说的添香用的并非她原先以为的米饭插筷似的毫无美感的线香,而是经过“合香”方式制成的各式香丸、香球、香饼。 唐欢感到莫熙在看他,隧抬起头来,温言道:“可是难受?” 莫熙摇摇头。扎完针后倒是一点不疼了。如今才第一天,体内燥热并不明显。 唐欢见莫熙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终是耐不住,将目光移回书册。莫熙却一点收敛之意都无。少顷,唐欢发现短短十行字,他却是来回反复读了四遍都尚未读明白。心中暗叹,无奈放下书册,问:“姑娘意欲何为?”她这样机智百变的人,一定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长夜无聊。我们来猜谜吧。不论猜中与否,你都替我做一件跟谜底有关的举手之劳的小事,好不好?”莫熙的算盘是以唐欢这样的人才,多半是能猜出来的,但若是这厮故作不知,岂非无趣,是以干脆先抛出霸王条款,如他不允再行让步。 唐欢失笑道:“姑娘如此霸道,不论欢猜中与否,姑娘都立于不败之地。”他见莫熙顿时有些怏怏,便不再相逗,爽快道“姑娘请出题。” “赤壁沉埋水不流,徒留名姓载空舟。喧阗一炬悲风冷,无限英魂在内游。”莫熙朗朗吟道。这是《红楼梦》里曹公的《赤壁怀古》。红学家对此谜语的答案各有各的说法,一说是香炉,一说是冰地,一说是锅。莫熙自然取其香炉谜底而问。 唐欢凝神静思: 赤壁沉埋水不流:赤壁之战奠定了三国鼎立的基础。庙前的“香鼎都是“三足两耳”,即“三足鼎”。经过纸船明烛的焚烧,三足香鼎的炉壁自然会被烧“红”,变成“赤壁”。这个“赤壁”被炉灰“沉埋”,既非江边“赤壁”,自无流水。 徒留名姓载空舟:以“三足”香鼎其炉体比喻空船,自然载不得人或物。“三足鼎立”的历史典故家喻户晓,流传于后世。不过,“三足”香鼎毕竟不是《三国志》,亦不是“赤壁之战”,故曰:“徒留名姓载空舟”。 喧阗一炬悲风冷:以秦始皇“焚书”喻香客进香“烧纸”。进香烧纸多半为悼念亡灵,是以“悲风冷”。 无限英魂在内游:焚烧纸船明烛,亡者的魂魄可得“纸钱”。冥界僧多粥少,引来无数英魂抢夺,凡人不得而知。 唐欢答道:“可是香炉?” 莫熙点点头,心道:这厮果然猜中,幸亏用了霸王条款。 唐欢只觉莫熙此刻双眼如有宝光流动,灵动非常,已然猜到她要自己做什么了,不由心中一跳。面上却不动声色道:“猜谜要有来有往才得个中趣味。姑娘也请猜一题,不论是否猜中。欢也有一事相求。” “你先说说看。” “且不忙。姑娘可是要我点香?”知道她不见兔子不撒鹰的性子,一时也不勉强。 莫熙一边大点其头,一边满是兴味地看着他。 “不知姑娘想用何种香炉,点什么香?” 莫熙好奇道:“唐门收藏了很多香炉么?我却是不懂的。” 唐欢道:“清辉阁中倒是没有,不过别处自是有的。姑娘稍候,且容我去安排。” 少顷,鸾素便带领一排侍女手捧各式香炉鱼贯而入。 当真是各种形状和材质的都有,莫熙看得目不暇接。有兽形:麒麟、狻猊、狮子、仙鹤等。此种兽形香炉燃香于腹,缕缕轻烟会从鸟兽口中逸出,情趣盎然。还有结构精巧的两层式香炉,下以银鎏金圆盘为托。或炉身为莲瓣状,附带宝子,用来礼佛的香炉。材质更是种类繁多,有瓷质、铜质、玉质、法华彩、景泰蓝和掐丝珐琅,其中青花瓷又有五彩瓷和斗彩瓷。 唐欢见莫熙看得兴致盎然,介绍道:“香炉大致可分为四类:一类置于案;二类持于手;三用于坐禅,为钩香炉;四是灌顶时,受者跨越而以净身之香炉。” 莫熙先看向一只由提链将盖和炉身相连的鎏金银香炉。炉身口直、腹鼓、下有圈足。腹部上半部分以如意纹环身,正中錾刻云纹。圈足上饰垂莲纹。香炉上配有一对变形忍冬纹形状的把手。盖呈阶梯状,形钮似莲蕾。盖身镂空,用以逸香。器身纹样鎏金,整体雍容华贵。 她又拿起一只褐釉无托盘的香熏把玩。这尊香熏分上下两部分,可分而开之,上半部由三层含苞待放的五瓣梅组成,每瓣皆刻有花茎,脉络清晰,精雕细琢。盖顶饰有一精美的小鸟,亭亭玉立,眺望远方,下半部圆形中空。可谓造型生动,质朴自然。 其余各色如掐丝珐琅瑞兽纹簋式香炉、白玉游环香炉、鎏金铜嵌宝石香炉、绿底粉彩描金镂空花卉纹香炉、碧玉四管式香炉、景泰蓝珐琅彩吉祥纹连盖香炉、万叶六花撰文香炉,大大小小共有二十余件。可谓琳琅满目,莫熙不由大为赞叹。 目光扫过一圈,她指了指一只双耳自然连结的豆青釉三足香炉,道:“就它吧。”此炉瓷质精细,釉色青润自然,光透匀净,如脂似玉,清雅秀逸。当真“巧如范金,精比琢玉”。 鸾素已手捧焚香时用以添香、燃香的一应器物:香铲、香拨、香箸、香匣,侍立一旁。莫熙这才知道除了红楼中所写焚香必备的“炉瓶三事” :香炉、箸瓶及香盒外还有这些个讲究。 可见,“红袖添香”远远不止捻一粒香放入香炉中这么简单。 唐欢方取了一些香丸,鸾素便道:“四少,还是鸾素来吧。” 唐欢道:“无妨。” 只见他先把特制的小块炭墼烧红,置于香炉中,然后用细香灰覆上炭墼,将其填埋。再在香灰上戳少量孔眼,以便氧气灌入,防止炉火熄灭。然后在香灰上放上细瓷、云母、金钱、银叶、砂片等各色轻薄质硬的“隔火”,再取了数枚香丸放在隔火之上,借着灰下炭墼的微火烘烤,让香芬得以缓慢挥发。 莫熙这才知道,原来“焚香”,并不是把香丸、香饼直接加以焚烧;而是要让香丸、香饼借助炭火之力慢慢烤出香气。 果听唐欢道:“焚香须尽量减少烟气,让香味低回悠长。因此,最关键的是炉中炭火要尽量燃得缓慢,火势微而久不灭。香一旦“焚”起,还需不停加以观察,否则,‘香烟若烈,则香味漫然,顷刻而灭’。” 莫熙奇道:“只是这炭墼或香饼埋在灰中,又看不到,如何判断呢?” 只见唐欢微微一笑,将手放到灰面上方,道:“需如此以手亲试火气紧慢。” 莫熙点点头,原来判断灰下香饼的火势是过旺还是过弱需要凭手感。果然,蓝袖添香也是很不容易的,见唐欢以手试香的情形,不禁嘻笑脱口吟道:“几度试香纤手暖,一回尝酒绛唇光。” 唐欢听了,只觉这香一燃起,屋中已添燥热,耳上隐隐作烧。 40、八卦杂志 唐欢命侍女收走了所有其余的香炉,便领莫熙去他的卧室就寝。 最先映入眼帘的便是那张七宝和田玉床。其上挂蜀锦流苏帐,四角设金凤,衔五色流苏,床前悬玉制九转玲珑灯、璎珞,两侧配有雕兰草玉香炉一对。花板雕龙凤呈祥、福寿双全及各种传统纹样。 这张七宝和田玉床,在整体风格大气古朴的卧室里,显得尤为精致奢华。 莫熙原以为此床跟《神雕》里的寒玉床如出一辙,不想躺上去却不觉寒气逼人,反倒如温水裹体,甚是舒服。她本以为一朝失去武功不免焦虑惶恐万难安睡,不想却很快便有了睡意,朦胧之间听到仅一屏风之隔的唐欢轻轻地咳了两声。 次日。 药浴已毕,莫熙欲坐下梳头,妆匣里原本放白玉梳的地方却躺着一把犀角梳,不过齿距更大些,倒是更称手。唐欢午饭后便去了云霞台,此间除了鸾素,便只她一人。莫熙长日无聊,便又去书房寻书看。 在浩如烟海的书堆里足足寻了有两柱香的功夫,忽然她眼睛一亮,分别抽出两本书来:《江湖十大世家风流人物之蜀中唐门》、《蜀山掌门列传》,皆是慕宴斋出品。 翻开目录,唐门第二代掌门唐崇跟唐欢他老爹唐绝都位列其中。只是写唐绝的笔墨全都花在他跟昔日蜀山派掌门林惜的恋情上。换言之这是一本专门揭露江湖名人罗曼史的八卦杂志。 “唐、林二人初识于蜀山掌门继任大典。彼时林惜尚未更名,仍为林兰。林掌门以女流之身周旋于众江湖英豪之中,闲雅超逸风采绝世。唐绝亲赴其掌门继任大典以示恭贺,初见之下便慕之如狂…” 莫熙暗叹,原来唐绝这么浪漫,一见钟情。后文写得甚是有趣,说林惜一开始不为所动,唐绝便无所不用其极地打听她的喜好。林惜是一个有收集癖的人,平生最好二物,一为兰花,二为香炉。唐绝便倾力为她收集,以讨美人欢心。莫熙看得暗自点头,所谓空穴来风未必无因。唐门收藏有如此之多的香炉便是佐证。可见慕宴斋的狗仔功能还是很强大的。 再翻至唐崇篇。这位唐门第二代掌门却是悲剧得很。唐崇的夫人于遥本不是武林人士,而是世家小姐,根本不会武功,然唐崇爱她至深,竟以唐门四宝之一璧琉珠相赠定情。二人婚后一直鹣鲽情深,却没想到唐崇的表妹沈梦彩因思慕唐崇不得,而迁怒于遥,趁唐崇闭关修炼之机,加害于遥,致使夫妻二人天人永隔。唐崇正值壮年,却一生未再续弦。这崇遥台本叫流碧台,却是为了纪念于遥才改的名字。莫熙暗叹一声,表妹这种东西还真是危险。忽然她目光扫到下一行,面色大变。苦思片刻,方渐渐平静了心绪,暗自打定主意。 于是又读《蜀山掌门列传》,何群篇。这位同样打通任督二脉的前辈的事迹自然需要好好研读一番。 原来何群便是林惜的师傅。何群此人人如其名,行事卓尔不群,却是个真真正正的武痴,因醉心于武学而终身未娶。传位林惜之后,何群便开始了他的挑战之旅。一生最得意的事迹莫过于挑战南北三十六大门派无数高手,从无败绩。直到林惜抛去蜀山掌门之位,与唐绝浪迹天涯,蜀山群龙无首之后,何群才重回蜀山平定乱局,定下了蜀山掌门必为出家人的规矩。 再去翻林惜本人的事迹,却是有些失望,慕宴斋对这位特立独行的女掌门不过渺渺数语。莫熙暗自怨念,难道立传这种事也搞性别歧视… 读完后莫熙便将这两本书方回了原处。等着唐欢回来一同用饭。 晚饭菜色1诱1人:桂花酒酿鸭、南乳醉花蛤、虾皮烩丝瓜、咸蛋黄h南瓜、清蒸萝卜狮子头。 唐欢见莫熙夹起一个狮子头,不由想起了鱼丸的典故,手上的筷子便去势一缓。莫熙见他神色,眉眼之间戏谑立现,道:“放心,上次只是意外。”话音刚落,那狮子头便稳稳当当到了唐欢的白玉碗中。莫熙又道:“借花献佛。谢谢你对我的诸多照顾。”唐欢夹起来默默吃了,也不言语。 “我有一事不明,遥河分割内外双城,开河道之时就应有浮桥之类相连吧。”有道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古人诚不欺我也。 “是。内城确实有机关可启用铁索浮桥。我们匆匆赶回之时不过因为局势未定,不宜动静太大,是以未曾动用。” 莫熙又好奇道:“那个艄公是什么人?功夫如此了得。” “我也不是很清楚。想来是爹爹的故交。爹爹过世前将玉牌交给我,让我不便使用浮桥之时便去找此人,出示玉牌,或可助我渡河。” “上次德公说他跟你说过话?” “此人甚是古怪,平日从不言语,当日初见也只说了一句‘真像’。” 莫熙夹了一块丝瓜,随口问道:“还记得你爹娘的容貌么?便是像谁多些?” “欢彼时尚且年幼,爹爹的容貌倒是记得,娘亲却是全无印象。”顿了一顿又道:“姑娘呢?恕欢冒昧,姑娘双亲安在否?” 莫熙摇摇头道:“我自幼便是孤儿。”莫熙穿过来的时候这个身体不过四岁,断了两根肋骨,瘦骨嶙峋的身上伤痕累累,身体孱弱非常。身体的原主人应是被一同乞讨的孩子群殴至死。 唐欢心道:我纵然从小孤苦,但终究有过父母疼爱,她却连自己双亲是谁都不知。如此想着,一时便没再言语。 饭毕。唐欢从怀中取出一只水晶雕芍药花的小盒子,递给莫熙,道:“泡水久则肤反干,这个抹在身上,或可缓解一二。”说得又轻又快,也不看她。 莫熙奇道:“这是你自己制的?莫非你从前泡药汤就用的这个?” 她接过打开闻了一闻,膏质晶莹透明,有股栀子花的清香。不由想起了贾宝玉制胭脂这一节,嘻笑道:“你既会做这个,会不会制胭脂?” 唐欢好意相赠,莫熙自不敢辞,只是一个刺客身上是不能有任何气味的,尤其是香味。她不是踏月留香的楚香帅。她所作所为更不为扬名江湖,只为活下去。 “胭脂?姑娘不是从不施胭脂水粉么。何以相询?”哪知唐欢当起真来。 莫熙又是嘻嘻一笑,道:“不过随便问问。做不得真。” 41、赤霞如烟 莫熙照例歪着读书。 《刺客列传》——“专诸进炙刺王僚” 相传专诸此人长得目深口大,虎背熊腰,英武有力,对母亲非常孝顺,是当地有名的孝子、义士。 一次,专诸与一大汉厮打,众人力劝不止,其母一唤,他便束手而回。伍子胥恰巧路过,见之深为敬佩,便把专诸推荐给了公子光。 公子光厚待专诸,并敬其母。专诸感其恩,欲以死相报,遂献计,投王僚爱“鱼炙”之好,藏剑鱼肚,伺机行事。为此,专诸特往太溯边学烧鱼之术。炙鱼艺成,公子光乃藏专诸于家中。 行刺当日,公子光预伏甲士于地屋中,又命伍员暗约死士百人,在外接应。遂入见王僚,曰:有庖人从太湖来,善炙鱼,味甚鲜美,请王尝鱼炙。 王僚欣然允诺,但恐公子光有阴谋,为防不测,赴宴时戒备森严,从王室到光家厅堂内外布满甲士,操长戟,带利刀,身旁亲信更是不离左右。 酒过数巡,公子光托言脚痛难忍需用帛裹紧,便躲入地屋。过了一会,专诸告进鱼炙,手托菜盘,赤膊跪地以膝盖挪替前行,武士以利刀架于其肩。未料,专诸已将锋利的“鱼肠”剑暗置于烧好的鱼肚之中,行至王僚座前,忽地拍出匕首,猛刺王僚,力透脊背,王僚大叫一声,立死。旁边卫士一拥而上,刀戟齐下,将专诸砍为肉酱。 公子光既杀王僚,便自立为吴王,即名噪历史的吴王阖闾。 邑人秦颂硕曾写“专诸塔”一诗:“一剑酬恩拓霸图,可怜花草故宫芜;瓣香侠骨留残塔,片土居然尚属吴。” 读罢,莫熙不禁又大摇其头,这又是一个脑筋不清白的。公子光争的是天下,你一个屠夫出身的人跟着瞎掺和什么,被剁成肉酱是好玩的么。你既是孝子,岂不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切肤之痛。碰到伍子胥这种猎头就该绕道走,典型的没安好心。还有公子光,这种人的恩是好受的么,说得好听,“光之身,子之身也。”他那是想让你安心替他卖命,既这么说,他自己怎么不去行刺!说白了,吴王阖闾就是施恩在先,挟恩义以令在后。这不就是典型的上位者为了让属下甘当炮灰而下的套么。唉,刺客的命如此不值钱,人人轻之贱之。偏偏专诸还重诺轻死,根本就是自轻自贱,可惜了他炙鱼的好手艺啊,做个厨师比刺客有前途多了。 莫熙读罢怅然掩卷,自己这条命可全靠自己了,谁都指望不上。 一抬头看到唐欢也在读书,便又起了骚扰他的心思,问道“你读什么书呢?” “不过是本医书,姑娘不会感兴趣的。”顿了一顿,唐欢又道:“明日欢可贪得浮生一日,欲往‘赤烟’揽胜,姑娘可愿同行?” 莫熙双眼神采骤现,问道:“赤烟?可是从赤烟台远眺便可看到的一大片红枫林?” “正是。” “求之不得。” ddddddddd 次日。赤烟林海。千山红遍、层林尽染。 间或有槭树、桦树、野樱桃、花楸、鹅掌松、落叶松,赤橙黄绿青蓝紫,七色林立,点缀于一片素红之中,散落在青山碧水、蓝天白云之间。 那一片素红由低处渲染至高处,如山峦之层叠,绵延不绝,自河谷一路攀至山顶,满山红叶竞相辉映,直覆三千里赤霞如烟。 风过处,红翻似浪。衬得远处一脉江流如飘带轻卷一般,亦变得秀逸非常。 莫熙看得大为赞叹不禁脱口吟道:“枫叶千枝复万枝,江桥掩映暮帆迟。” 一旁唐欢听了,先是不由自主移开了目光,复又偷偷盯着她的侧脸,却看不出半点端倪。只能无言跟着她拾阶而上。 莫熙武功尽失,是以脚程极慢,体力亦有不足。按她平日的性子,早就飞跑一气,好一尝纵横山水之快意。 唐欢见她目光凝视峭壁上一处红枫,面露憾色,问道:“怎么了?” 莫熙方才因自己暂失武功深以为憾,此刻听到唐欢相询,不禁暗骂一声自己竟是愚了,有现成的壮丁,干吗不用,是以作谄媚状嘻笑道:“想取那枝红叶作书签,不过我现下却是个废人了。”说罢两手一摊,微垂着头,黯然长叹。 唐欢果然飞身而起。 莫熙望着他飘摇而上的身姿不禁想起“挟飞仙以遨游”的句子来,只是这世上何人又得以“抱明月而长终”,不过痴想罢了。 唐欢顷刻便回。莫熙接过他手上一脉红枝,微微一笑,拈在手中把玩。 二人一路默默,向山顶行去。 抵达山顶之时天色已暗。 只见不远处点着几丛篝火,有舞者戴凤、狮、虎、豹等面具,以凤领头正踏着碎步入场。 唐欢道:“此处已是羌族领地。此舞应是用来祭祀山神、祈求丰收的祭祀舞。” 二人行至近处,坐于人群中观看。一套动作下来,舞者相继摘下面具,弯身献礼,原来此舞以鸟为祭,是以跳舞的都是清一色手执羽毛的青年男子。 祭祀舞告一段落,接下来气氛却更热烈。只见一老者带头,其余皆为羌族青年男女,各成一排,拉手而舞。男女一唱一答,边唱边舞,以颤膝、扭腰为基本动作,舞步十分欢快多变。当配乐进入快板时,男女两排相互交换位置,或众人拉手相继从别人腋下钻过,穿梭不停,将气氛逐渐推向高/潮。 一曲舞罢笙歌余音遍彻山野,袅袅不绝。 唐欢看着莫熙火光掩映的双眸,暗道:“却不知下次同来会是何时。若我邀舞,她又会不会答应…” 42、飞行之王 如此平静过了十来日行针问药的日子。 每日薛童都会亲制药汤,原来随着针灸的进行,每味药都会有所增减。 “薛神医,这七宝和田玉床真有你说的妙用么?”大概是因为时日尚浅,莫熙还未感受到体内热毒难抑。 “老夫为姑娘施针时日不长,姑娘自然尚未体会出这玉床的妙处。” “何掌门打通任督二脉时也是类似的玉床为辅么?” “正是,何掌门亲自访遍天下才于一处湖底得一巨型石料,此料名为山流水,是经洪水冲刷被运至河流中上游而形成的玉石。不过何掌门的玉石却远不如此处玉床这般精细华美。” 两个时辰后,莫熙泡完了药浴,见鸾素推门而入,手上的红木托盘里两打素绡里衣齐整地堆叠在一处。 “木姑娘,这是生丝制的。姑娘体内炎气日重,着此里衣当可舒缓一二。” “谢谢你,鸾素。”她接过用手指抚触了一下,果然冰润水滑。 待鸾素退出,莫熙仍是翻开《刺客列传》打发时间。 话说吴王阖闾登上王位后,王僚的儿子庆忌逃往卫国。庆忌此人甚是了得,手能接飞鸟,步能格猛兽,矫捷如神,万夫莫敌,在吴国号称第一勇士。他在卫国招兵买马,伺机为父报仇。阖闾获悉此事后茶饭不思,日夜寻思除去这个心头大患。正巧伍子胥觅得一壮士。此人名唤要离。得,莫熙看到此处不禁叹息,怎么一个两个都被黑心猎头伍子胥给忽悠住了呢。 经策谋,要离定了史上第一苦肉计。某日要离在王宫与阖闾斗剑时,故意先用竹剑刺伤阖闾的手腕,再取真剑斩断自己的右臂,投奔卫国庆忌处。要离走后,阖闾还依计杀掉了他的妻子。庆忌探得事实,便对要离深信不疑,视为心腹,委他训练士兵,同谋举事。三月之后,庆忌出征吴国,与要离同坐一条战舰。要离乘庆忌在船头畅饮之机,迎着月光用独臂猛刺庆忌,透入心窝,穿出背外。庆忌诧异之极倒提要离,沉溺水中三次,然后将要离放在膝上,笑言道:“天下竟有如此勇士敢于刺我!”此时左右卫兵举刀欲杀要离,庆忌摇着手说:“此乃天下勇士,怎么可以一日杀死两个天下勇士呢!还是放他回国,成全他吧!”说完,他把要离扔到甲板上,自己用手抽出刺穿身体的短矛,当场血流如注而死。庆忌的卫士们遵照遗命并没有为难要离。但要离觉得自己从此不容于世,便举身投水自杀,却被庆忌的手下捞上来,没死成。 要离回国后,阖闾在金殿庆封要离。要离辞谢不受,说:“我杀庆忌,不为做官,而是为了吴国的安宁,让百姓能安居乐业。我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爱惜,甚至连妻子的性命都搭上了,难道我还在乎什么钱财和爵位吗?”说完自刎于金殿。 莫熙心中冷笑不止,在她看来庆忌才是真正的勇士,此人能含笑赴死,又能以英雄识英雄之心放过要离,实乃真丈夫。但千秋霸业容不下心怀坦荡的庆忌。正所谓无毒不丈夫。真正能成就霸业的却是伍子胥、阖闾之流。而这个故事中最惨的莫过于要离的妻子。要离断臂杀妻尚有司马迁为他立传正名,可是何人记得要离的妻子是谁。你要逞英雄便自行去逞,与一个妇人何干!你倒是死得重于泰山了,你的妻子却情何以堪。天下男儿或以美人乱江山,如貂蝉,或以发妻行苦肉计,如要离之妻,却到头来,这美人血祭帝王路,红颜枯骨铺就的不过是男儿的万里锦绣江山。所为何来! 莫熙将红叶夹入书中,去唐欢书房寻别的书来读。 目光扫到《焚香记要》,不由会心一笑,抽出来阅读。随手一翻,飘下一张有些泛黄的兰花笺: 前尘影事皆如幻, 青山只认白云俦。 至今尚羡袈裟客, 竹杖芒鞋任远游。 水因有性山难转, 忍将往事下眉头。 纵然桂魄都圆缺, 况复萍踪不去留? 这首诗却没有署名,字迹清丽,应是女子手书。 其下紧跟着一首《醉太平》,字迹气韵舒张,俊秀飘逸。 “ 情高意真,眉长鬓青。小楼明月调筝,写春风数声。 思君忆君,魂牵梦萦。翠销香暖云屏,更那堪酒醒。” ——绝 莫熙反复念了两遍,若有所悟。将书册又翻了翻,却再无发现。 回到起居室却见唐欢已回来了,正捧着一卷书册在看,莫熙只瞥见“盛碟内,文火烘干,将干即取碟离火”这几个字,唐欢便已把书册放入书案的抽屉里,站起来微笑道:“要不要出去走走,我带你去后山散步吧。” 莫熙欣然应允。 唐门的后山因是历代墓园,平时于一般人自是禁地。 是以二人只在峭壁下遥河旁慢行。忽然,莫熙发现一只通体淡灰,尾色雪1白,大约有两只兔子加起来那么大的雏鹰,奄奄一息地倒在悬崖下的河滩沙地上,便走过去蹲身细看,发现它翅膀中的大部分骨骼已经生生折断。 唐欢在一旁道:“此鹰名叫白尾海雕。乃是鹰中飞行速度最快的,有飞行之王的美誉。凶猛善捕猎,又极能忍饥,可连续四十五天以上不进食。因尾羽呈楔形,为纯白色,而得名。” 莫熙点点头,举步欲行。唐欢又道:“还是姑娘明白。欢儿时曾见一只折断羽翼的雏鹰,便动了恻隐之心,将它带回救治喂养。但后来发现那只被喂养长大的雕鹰至多飞到房屋那么高便要跌下来。半丈多长的双翼反成了累赘。” 莫熙看着他微微一笑,摇头道:“个中缘由,我却是不知。” 唐欢微微一愣,解说道:“当幼鹰出生后没几日,便要经受母鹰残酷的训练。在母鹰的帮助下,幼鹰没多久就能独自飞翔,但这只是第一步。第二步,母鹰将幼鹰带至高处,或树梢或悬崖,然后将它们摔下,有的幼鹰便因胆怯而被母鹰活活摔死。第三步,那些被母鹰推下悬崖而能顺利飞翔的幼鹰将面临着最后一关的考验,它们翅膀中大部分的骨骼会被母鹰生生折断,然后再次从高处推下。这看似“残忍”的最后一步,却是决定幼鹰未来能否翱翔天际的关键所在。雕鹰翅膀骨骼的再生能力很强,但只有在被折断后仍能强忍剧痛不停地振翅飞翔,使翅膀不断充1血,才能在不久后痊愈,而痊愈后的翅膀则似凤凰浴火一般重生,变得更加强健有力。若过不了这关,雏鹰也就失去了仅有的一次机会,将永远与蓝天无缘。” 莫熙点点头,道:“原来如此。四少儿时救治雏鹰不过因为同病相怜,如今执掌唐门,可谓一飞冲天。”看在每日好吃好喝的份上,说几句好话又不要钱。何况唐欢确实像忍痛震翅浴火再生的雄鹰。 唐欢道:“姑娘谬赞。” 莫熙看他神情淡淡,夸他也不领情,却也不放在心上,仍是向前行去。 43、熬鹰 这一天,唐欢带回了一只体型硕大的鸟,便是白尾海雕,不过却并非前几日见过的那只。这只倒霉鸟,刚经过浴血重生得以振翅蓝天,就因为贪吃而落入了唐欢的魔爪。却不知这厮为何起了驯鹰的念头。 如此便风风火火地投入了驯鹰的前期工作。唐欢果然深谙要先取之必先予之的道理,先来糖衣炮弹,给鹰喂好吃的,让它跟吹气球一样,没几日便长得膘肥体壮。但这时的鹰膘是一种虚膘,要完成抽脂,变成肌肉才有力量。是以需再给鹰拉膘,不但不给进食,还要给它洗胃。 洗完胃再用热水给鹰洗澡,让它发汗。莫熙见唐欢因亲自给它洗澡,被泼了一头一脸的水,头发、衣衫皆被溅湿,成了个落汤帅哥,不复仙姿,登时幸灾乐祸,在一旁看得兴致高昂,心道:围观党的福利就是高啊。 唐欢见她神情揶揄,嘴角含笑,气笑道:“此鹰性野,爪利嘴尖。体谅你暂失武功才不叫你近身的,你倒反来笑我。” 莫熙嘻笑回道:“是我不识好人心。” 唐欢见她一扫连日来因饱受针灸之苦而微露的颓色,不禁又是一笑。 鹰被连番虐待,疲乏到极点,脚上打了两个旋儿,便扑倒在地,昏迷不醒。此时唐欢像审讯时泼犯人凉水的牢头一般,捧了一把清水冲洗鹰头。果然见它悠悠转醒,正翻白眼间,已不由自主饮了唐欢给的茶水。 如此这般折腾了没几日,这不开刀的抽脂手术便大功告成,鹰迅速瘦身成功,那惨状几乎是饿得只剩皮包骨,如同抽了鸦片一般,目光黯淡,脚步虚浮,一点精气神儿都没有。唐欢这厮便天外飞仙地来了一句“欢近日门中事务繁忙,姑娘左右无事,这接下来驯鹰的事便拜托了。”理所当然地把这熬鹰的任务丢给了莫熙。 莫熙看着眼前这只垂头丧气终于消停下来的白尾海雕,掬一把鳄鱼的泪。唐欢这厮的东西是能乱吃的么。姑娘我被他喂了一把□□,至今提心吊胆。 心里这么想,手上却正做着一件跟唐欢同流合污的事:晃动这只鹰脚下绑脚的杆子。这要是在现代,动物保护者协会一准儿找她麻烦,这可是猛禽,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就被她这么给□□。此间用来驯鹰的屋子非常敞亮,夜间也灯火通明,为的就是不让它睡觉。驯服的过程极其不人道,就跟审犯人似的,连续72小时的疲劳轰炸。 如此这般惨无人道的差事,莫熙接手了三天。这天她一进去,那只白尾海雕就冲着她委屈万分地点头。莫熙见它终于肯低头,嘻笑道:“你这畜生,若是早些服软也好省去一顿皮肉之苦啊。”于是便按唐欢教的,将它尾部用来调节起飞、制动、滑翔、下坠和捕猎的十六根雪羽,松紧适当地用线一根一根缠起来。这样既能让它起飞,又能防止它空中越狱。然后莫熙给它戴上眼罩,在它耳边反复用同一种频率吹哨,让它记住,才带它出去放风。 训练场上已备好了被绳子拴住的兔子、鸽子。莫熙见一切就绪,就把鹰的眼罩摘掉,让它去抓捕猎物。这畜生饿得狠了,凶神恶煞般狠命扑腾了一番,直到肚子都吃得滚圆才半飞半蹦跳着扑腾回莫熙脚边,邀功似的蹭她的裤腿。 接下来的几日莫熙便只让它捕猎物却不让它吃到嘴,如此反复多次,到最后才让它得逞。在此过程中她逐渐把羽毛松开几根,直至最终全部松开。如此这般过去了半个月,在莫熙的训练下,这只鹰已经完全可以根据不同的哨声分辨出放飞、捕猎、召回等指令。且莫熙一召回,这畜生就会自动迅速地从高空俯冲杀回来,屁颠屁颠地吃莫熙给它准备的食物。 这一日,唐欢、莫熙二人用罢午饭,一同去放鹰。 莫熙刚一吹哨,它便如箭一般射入蓝天,盘旋一圈后再向更高处飞去,渐渐只剩下一个小黑点。 唐欢看着她仰头的侧脸,温言道:“它很喜欢你呢,如今连我喂食都会摆架子了。” “许是我对它最凶吧。”莫熙嘻嘻一笑。 “姑娘离开时带它走吧,若留在此处,它要是犯了倔,不吃不喝可要饿死了。” 莫熙不答,却道:“夕儿在金陵就拜托唐门照顾了。听这孩子的谈吐像是受过启蒙的,不知为何家道中落,才落魄至此。” “夕儿的事绿云会安排妥当,何况唐门本就会收养孤儿加以栽培,姑娘不必担心。不过她对姑娘颇为依恋,想来是更愿意跟着你的。” 莫熙又是微微一笑,摇头道:“我此生不会负担自己以外的任何生命。” 眼前这个十几岁的女孩子立在一片淡金色的深秋煦阳中,笑如冰雪初融,言似春风拂暖,说的却是这样一句话。 这不是唐欢第一次见她笑,但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痊愈多年的心悸病又犯了,一股尖锐的疼痛募然划过心脏。莫熙却已转身向前行去,自然不曾注意到唐欢隐在袖中紧攥的双手。 她要的是一双如雄鹰般翱翔天际的翅膀,而不是收纳雏鹰羽翼温暖的怀抱。 44、放荷灯 这几日唐门张灯结彩,仆役匆匆,上上下下都在为三日后的掌门继位大典做准备。已广发英雄帖给江湖上各门各派,邀请了众多武学泰斗和年轻一辈中的翘楚到场。因此除了针灸时,白天几乎不见唐欢人影。这几日针灸药疗已进入白热化阶段,莫熙除了每日忍受针炎之苦,平时放鹰读书倒也悠然自得。 这一日,莫熙照例泡药浴而出,换上里衣。不由暗叹:这素绡材质就是好啊,仿佛穿上之后连日来被药泡过的肌1肤也舒缓了不少。不过由奢入俭难,离开此地后在这儿养出的富贵病全都得治。 晚饭时莫熙又感叹了一回。 就拿面前这寿桃灵芝盖盅里头的开水白菜来说吧,此菜烹饪之繁琐、用料之奢费与贾府烧茄子不遑多让。 这开水白菜是地道的蜀中名肴,走的却并非辛辣浓油的路线。 闻其名观其形,皆朴实无华,然则尽显上乘的制汤功夫。开水,其实就是至清的高汤。此汤以老母鸡、老母鸭、排骨、火腿蹄肉、干贝等食材分别去杂入沸锅,加料酒、葱蒜等调味品吊制至少两个时辰。再将鸡胸肉剁烂至茸,灌以鲜汤搅拌成浆状,倒入锅中吸附杂质。反复吸附数次之后,锅中原本浑浊的汤品便会呈开水般透彻清冽之状,香味浓郁醇厚,不油不腻,沁人心脾。而白菜则要选取将熟未熟的大白菜,只取中间几瓣发黄的嫩心,微焯之后再以清水漂冷,去尽菜腥后再用“开水”状澄汤浇淋至熟透。用来烫白菜的清汤不得再用。最后,将烫好的菜心垫入盛器底部,轻轻倒进鲜汤,才得成品。 “相传创制这道菜的厨师因世人皆贬损川菜‘只会麻辣,粗俗土气,’为了破谣立证才冥思苦想,并经过百番尝试才首开先河,创出了这道菜。”唐欢道。 莫熙点点头,道:“这道菜乃是菜中神品,把极繁和极简归至化境。”倒与武学一道颇有共通之处。 二人吃罢饭,唐欢提议去散步,莫熙自然客随主便。 “不知姑娘可还记得谜语之事。” “自然记得。” “那我便出题了: 秀樾横塘十里香, 水影晚色静年芳。 胭脂雪瘦薰沉水, 翡翠盘高走夜光。 山黛远,月波长。 暮云秋影照潇湘。 醉魂应逐凌波梦, 分付西风此夜凉。” “是荷花吧。”莫熙暗自叹了一口气,这太明显了,根本不必猜。 “正是。” 莫熙随着唐欢一路慢行至凌波池时天色已黑。 只见眼前千朵荷花浮于一池流波之上。细看才知是以烛为芯用细透的绢纱扎成的荷花灯。水光掩映之间繁花若梦,似幻似真。 莫熙心中咯噔一下,难道那盒水晶润肤膏真的是取“采兰赠芍”之意。转身向唐欢看去。 唐欢却已不知从何处变出一盏更大更精致的荷灯递给莫熙,其上缀了几颗珍珠,似露珠晶莹,轻声认真道:“欢想让姑娘做的事便是许愿放灯。”又递给她一张烫银荷花笺。 莫熙看进他映出花灯浮水的双眸,一时间默默无言。过了片刻,终于提笔迅速写了花笺,折好,放入花灯中。 唐欢见她如此动作,心中忐忑之感稍缓,面上露出几分欢喜来,又取出备好的火折子,点燃了灯芯,将花灯递给莫熙。 莫熙走到池边,将花灯轻轻放入池中。荷即为“合”,如果她此刻再不知唐欢之意,那便是白活了这一世。 那盏荷灯漂摇到池心之时,最内圈的花瓣突然爆开,一簇烟花燃于一片浮水之上,灿烂至极。 二人望着那一盏荷花灯,缓缓漂向凌波池的出口,一时静默无言。 莫熙凝望着这一处渐渐远去的花攒绮簇,忽然想起一个词来——烟花易冷。 她转身看着唐欢,轻道:“不知我可否再厚颜提一个要求。” 唐欢看着她目光似水,温言道:“你说吧。” “相传琅琊杖,通体碧绿,色如翡翠,不知可否请出一观。” “姑娘不日任督二脉便能打通,届时自然是能看到的。” 莫熙点点头,也不勉强,又道“璧琉珠之前应是在令妹身上吧。”唐绝夫妇皆死于中毒,那这些年来璧琉珠不在唐欢手上便是在唐小姐手上。何况唐欢与唐小姐失散多年,彼时二人又皆年幼,若要相认,还需凭借信物,方可确定。是以璧琉珠在唐小姐身上可能性为多。 “是。家父家母疼爱妹妹到了十分去,自她出生起便将璧琉珠给了她。” “那璧琉珠也曾宿于她体内么?” “那倒没有。” 唐欢暗道:难道她知道了,也罢,终究是要知道的。 “对不住,勾起你的伤心事。” “无妨。” 这一夜唐欢都没有回清辉阁。 而莫熙独自回到清辉阁,躺在玉床上做了一个梦:十二岁的少年手把手地教她练剑,对剑的时候却因为怕误伤学艺不精的她,只用了三分内力,结果反倒被全力施为的她给弄伤了。不知为何,原本只是虎口流血,那血却止都止不住,最后只剩满目殷红一片… 莫熙醒过来的时候发现冷汗已湿透了里衣。 鸾素进来服侍时看向莫熙的目光复杂之极,几次欲言又止,却终究什么都没说。 45、错过 三日后。 莫熙换上了自己来时的衣裳,将雕刻着芍药的水晶盒留在了唐欢书房的案上。在唐门最是门庭若市的一天踏上了归程。 崇遥台此刻倒是锣鼓喧天,杯盘更迭美酒泄地。原来崇遥台在唐欢手中才会物尽其用。而她却不能是那台上执盏托杯之人。 任督二脉打通后,真气在体内运行比之前顺畅十倍不止,整个人也一扫针灸过程中的疲累。简直身轻如燕,精神百倍。 莫熙的心情也逐渐随着身法的展开,在轻功发挥到极致的时候飞扬起来。这失而复得的功夫此刻更显弥足珍贵。 片刻之间便已到了遥河边。 那位艄公果然坐在一片荒烟漫草芦苇萋萋中。 “还请前辈行个方便,助我渡河。”莫熙一揖到地,恭敬十足地道。 那渔翁打扮的人却对她毫不理睬,只盘腿呆坐,凝视着面前的滔滔河水。 少顷,他忽然拔地而起,看都未看莫熙一眼,一瞬间身姿已在数丈开外。 “何掌门还请留步。”莫熙用了三分内力将声音清脆地传递出去。 何群也不旋身,一个疾退便已到莫熙身侧,正要施展大擒拿手扣住她的咽喉,莫熙却已经巧妙一个滑步躲开,闪至一丈开外。 何群疑了一声,这才拿出三分功力欺身而上。他的武功路数非常之霸道,完完全全的只攻不守。二人大概拆了三十来招,何群渐渐用上了五分力。 莫熙借着巧妙的轻功身法再次移步滑开,顺势抽出了腰间的软剑,倾注内力,全神贯注跟何群过招。 “你这个女娃娃倒是有点门道。”何群清啸一声,掌法渐渐绵密,不知不觉又多用了一分内力。莫熙一开始尚能剑走轻灵,渐渐便觉得自己的剑势被对方的掌力所压抑住,有股绵绵不绝的吸力让她的剑不由自主偏了过去,渐感难以支撑。她的本意是招招刺向何群手腕,如今却每每以剑锋贴上何群的肉掌。 转眼间二人已过了二百来招。何群又疑了一声,道:“想不到你小小年纪竟然也得此奇缘。”显是发现莫熙已打通任督二脉,说归说,出手却越发狠辣。 莫熙见势不妙,长剑当胸,舞出一片绚烂剑花,一面疾退,口中道:“何掌门此生都不能再助你所思之人渡河,何必日日在此自欺欺人!”本来只是为了试试身手,可别弄巧成拙把小命搭上。跟何群这样的绝世高手过招实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是以明知不敌也要冒险一试。 何群果然略缓了掌势,道:“你是她什么人?” 莫熙从怀中掏出一物任凭风力将它送出去,一边道:“此乃何掌门故人遗物。何掌门一阅便知。”一边以剑护身,疾退数步。 何群果然飞身将那张兰花笺抄在手中。他将诗稿上下扫视了一遍,忽然怔怔呆立当场,风掀起了他头上的斗笠,露出一张沧桑沉肃的脸,目中痛悔却清晰可辨。忽然他双膝跪地,嘶声哀泣道:“小兰,你何苦跟了他去,落得身死唐门。”少顷,他又厉声喝问:“这手书你是哪儿来的?” “便是做客唐门之时偶得。”莫熙轻叹一声又道:“何掌门此言差矣。想必何掌门认得林前辈的笔迹。这首诗的意思分明是因苦苦思慕对方却得不到回应,才下定决心斩断情丝飘然远去。而其下唐绝前辈的词明着写少女思慕心上人,却亦是在暗中倾诉自己对这名少女的恋慕之情。” 唐绝写的这阙春日怀人小令,上片描写闺中人的情思、样貌与情态。下片写相思相忆之闺情,朝思暮想,魂牵梦萦;那种种浓切之意,空闺独守的佳人,面对著翠绡香暖,又那堪醉后酒醒。而醉后酒醒则暗示这名女子曾经借酒浇愁,以醉酒而摆脱相思之苦 。唐绝对林惜恋慕之情可表天地,林惜断无思慕而不可得之理。是以林惜诗中恋慕不得之人绝不会是唐绝。 “林前辈诗中苦苦思慕不得之人正是前辈你吧。”莫熙又道。瞧何群如此情态,八九不离十。 何群嘶声道:“枉我一生痴迷武学,又碍于师徒名分,这么多年竟然罔顾小兰的一腔情意。待我幡然醒悟,小兰已离开蜀山,嫁为人妇。最终与我天人永隔。”顿了一顿,他又以手捶地,恨声道:“但若是没有唐绝,小兰又怎会身死!” 莫熙轻叹一声,道:“前辈此言仍是差矣。前辈也说自己多年来辜负了林前辈的一片深情。林前辈改名为‘惜’就是为了表明心志,珍惜唐绝前辈待她的一番情意。别的且不说,当年林前辈因思慕前辈你不可得而黯然离去,唐掌门居然抛下唐门,不惜被逐出门墙亦要追随她而去。且从这张兰花笺来看,唐绝前辈对林前辈于你的思慕之心竟知晓得一清二楚,此举便越显难能可贵。”林惜改名是离开蜀山派之后的事,如果说她要隐姓埋名与唐绝双宿双飞,大可以将姓也改了;而且唐绝并没有改名;再者林唐二人回到唐门之后,林惜大可以改回本名林兰,而她却没有。可见重要的是在于这个“惜”字。而唐绝待林惜可谓体贴到了十分去,光为她收集那许多香炉就可见一斑。 莫熙暗自感叹,这位林掌门能得唐绝、何群此等非凡人物如此恋慕,想必定是风采绝世。试问世间多少女子陷入情网不可自拔,将红颜熬成白发苦苦空等一生,她却能毅然斩断前缘,懂得珍惜眼前人的道理。 “我亦知晓唐绝待她甚好。这才找来能工巧匠花费整整三年,将玉床雕饰一新,于他二人重返唐门之时送上,只为祝他二人百年好合。”果然如此,莫熙早就怀疑唐欢的那张七宝和田玉床就是何群觅得的石料雕成的。一则,此等玉床需重达一吨的整块石材方能雕成,世间难觅。是以她当日才向薛童探问此事,毕竟何群也曾打通任督二脉,也应有所辅助。二则,如果此玉床是何群这个师傅送给徒儿的新婚之礼便顺理成章。何群于这张玉床也算是煞费苦心,玉床两侧配的雕兰草玉香炉可谓集林惜生平之二好于一体了。 “那块雕兰花的白玉牌应是林前辈之物吧。”唐欢用来装璧琉珠的荷包上绣了兰草,恐怕也是林惜的遗物。玉牌雕以兰花,暗嵌林惜的本名林兰,何况又是唯一能指使何群得动的信物,是以莫熙做此猜想。 “正是。昔日小兰用蜀山独门秘法传递消息,约我来此助她渡河。”莫熙暗自点头,林惜一家要悄悄逃离唐门必然需要寻求外援,且不能开启铁索浮桥以免惊动唐门中人。而这世上武功高到能当此重任的,非何群这个武疯子莫属。 “不料来的却是唐绝前辈,对不对?”唐欢跟唐绝最终都没走成,可能就是因为林惜没能撑到约定的日子便已身死,而这家伙只看到人家老公却没看到本人,受了刺激临时撂挑子了。唐欢反能指使得动这位昔日武学狂人,恐怕是因为他毕竟是林惜的后人,便有了初见时何群的那句“真像”,像的自然是林惜而非唐绝。 “确实如此,当时我闻知小兰已然身故,哀痛不已。因深恨唐绝不能相护于她,便浑浑噩噩自行离去。”此时何群已然哀绝如狂泣不成声。 莫熙暗自嗟叹,何群的悲剧正是应了《大话西游》中那句人人都会背的台词。时不我待。 莫熙见他情动如狂不能自持,亦不去扰他,半晌,见何群渐渐平复下来方试探道:“何前辈可否看在林前辈手书的份上助我渡河?”说完又是一揖到地。 “也罢。你我二人皆被薛童打通任督,也算有缘。我已数年未曾开口,今日你能诱我相谈,也算你的本事。” 莫熙暗自舒了一口气,轻轻掠上竹筏,心道:总算能顺利离开此地。 何群一边撑筏一边嘶哑着声音轻道:“我一直以为小兰是为了唐绝才不惜叛出本门,离开蜀山,为此多年来耿耿于怀。如今方知她是因我之故才黯然离去,竟更添惆怅惘然。”此刻何群像是又老了几岁,面上尽显哀思、痛悔、怅然之色。静默片刻,他又道:“我看你小小年纪,剑法已是不俗,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今日你败相早现不过输在内力不足上。内功一事绝不可操之过急。而临阵对敌,若手握绝世神兵则可弥补内力不足之一二。我便赠你一物,你且去蜀山取我的佩剑承影吧。”顿了一顿,他又怅然长叹道:“我当年游遍天下寻访此剑,不惜失约于小兰,错过她的成年笄礼。活该落得今日下场。” 莫熙只当没听见他的自怨自艾,问道:“可是《列子·汤问》中三剑之一的承影?”一边却在暗中腹诽,哪有送人东西叫人自己去家拿的,不过嘴上却不敢得罪他半分,若何群此刻发飙,将她丢下竹筏,她就是不葬身鱼腹,也万万挡不住河底机关。 “正是。此乃我的掌门印信,你去了交予现任掌门瞿耀便可。”言罢,何群抛给莫熙一块刻着一个“何”字的墨玉。 莫熙将这块漆黑如墨,色重质腻的玉佩紧紧攥入掌中,不禁又是一阵腹诽:您老好歹小心着些,若是抛入这急流之中,姑娘我可寻它不回。 46、拿人手短 一片潇潇冷雨中,莫熙没有打伞,踽踽独行在无人的青砖窄巷中。 忽然她停下脚步,轻轻叹了一口气道:“绿云,你已跟了我三条巷子了。可是四少有所吩咐?” 旁边支巷中转出一个打着一柄烟灰底绘紫藤缠枝油纸伞的绿衫少女,一步一挪,期期艾艾地开口道:“木姑娘恕罪,绿云绝无恶意,可否移步到掬水阁一叙。” 掬水阁。兰字间。 莫熙一边坐着任由绿云替她擦头发,一边取了画舫小舟上的热茶,自斟自饮。 绿云道:“姑娘,你也太不知爱惜自己了。如此淋雨,别说四少,便是我也看不过去。” 莫熙微微一笑,示意她不必再擦,不在意道:“方才出门忘了带伞了。绿云还是坐吧。”其实她早知当日不告而别,再加上怀璧其罪,唐门中人必会找上门来。是以最近出门都不带累赘之物。万一有变,便是抛伞这一个动作,拔剑就会慢两分,失了先机。而且方才她故作不知,让绿云跟了三条街,便是为了确定她绝无恶意,才主动揭破她的行藏。 “这是‘漫天花雨’的成品,还请姑娘品鉴一二。四少让我转达对姑娘的谢意。”绿云递上一个青玉凤鸟纹胭脂盒样的物什。 莫熙接过,轻轻打开第一层,还真是颜色细腻鲜润的胭脂,却没有寻常胭脂的香气,不免会心一笑。邹一桂所书《小山画谱》中有记载制胭脂的方法:“双料杭脂以滚水挤出,盛碟内,文火烘干,将干即取碟离火,…干后再以温水浮出精华而去其渣滓则更妙…”原来这家伙当日真的在读制胭脂的书。 迟疑片刻,绿云又取出怀中一封信递给莫熙道:“这是鸾素姑娘飞鸽传书让绿云代为转交的。我已反复仔细检查过,无毒,姑娘尽可放心阅览。”说到此处,她忽然拍了自己脑门一下,失笑道:“我却是傻了,姑娘如今有璧琉珠在身,绿云何必多此一举。” 莫熙见她如此活泼,倒也喜欢,笑赞道:“绿云这份心意却是难得。我又怎会不领情。” 接过信展开,只见字迹清秀但略显凌乱,想来是写信之人心潮澎湃思绪纷乱所致。 木姑娘亲启: 鸾素如今无颜再见姑娘,更无颜再见四少。木姑娘阅信之时,鸾素已离开唐门,独自漂泊江湖,以赎罪过。 四少对姑娘已情根深种,鸾素恋慕四少多年,见他日渐为姑娘展颜,处处为姑娘考虑,不禁心怀妒忌,便将璧琉珠认主之事偷偷告知了众位长老。 四少当夜追出百里只为捞回荷灯,取回姑娘所书之心愿珍藏。后又闻长老院得知姑娘身怀唐门重宝,欲对姑娘不利,便以效仿当年唐绝掌门为了林掌门不惜叛出唐门之举为要挟,在众位长老面前长跪整夜,迫使众位长老不得与姑娘为难。 四少知姑娘已得知璧琉珠非宿主亡不得出之事,又闻姑娘托付夕儿,便知姑娘心有去意,故将兰花玉牌置于姑娘妆匣之中,以助姑娘顺利离开。又亲询薛神医,获悉姑娘任督二脉打通之日,特特安排此日举行掌门继位大典,只为拖住唐门众人,以防长老阳奉阴违,暗中对姑娘出手。鸾素却因心怀妒意,偷偷取走玉牌,陷姑娘于险境。未料姑娘实乃非常人也,竟能得艄公相助渡河。实令鸾素自惭形秽。 鸾素虽是一使女,但仍知礼义廉耻,为一己之私,行此不仁不义之举,实在愧对四少。还请姑娘体察四少真意,一切皆由鸾素而起,自应由鸾素一力承担。 四少一生孤苦,自小身处群狼环伺之唐门,从来笑不由心,自姑娘来后才得真正展颜。姑娘每日膳食皆由四少亲自安排,得知姑娘不喜辣,便将金陵掬水阁厨师调回专为姑娘掌厨。见姑娘对自身发肤不甚爱惜,轻慢以待,便暗中将梳子换作齿距粗疏的,又亲制润肤膏。未料姑娘因其香气弃置不用,便重制无色无味之药水,浸透姑娘所用里衣再行晾干。四少自小咳症久治不愈,如今方得好转,姑娘却欲点香戏之,四少为了配合姑娘,不顾咳症亲自焚香。 凡此种种不一而足。姑娘还请念在四少待姑娘一片真情的份上,勿要以鸾素之过迁怒四少。 鸾素留 莫熙阅罢暗自喟叹,原来他当日彻夜未归是去阻止唐门长老行杀鸡取卵之事。她早已打定主意孑然一身,自然不愿身怀他人重宝。无奈人算不如天算,自己处处谨慎为了保命才想出暂借璧琉珠一用的办法,谁知竟作茧自缚,最终有借无还。若是要还必须以死谢罪,只是她这条小命是万万舍不得的,是以只能先溜之大吉再作道理。当日她索要璧琉珠作抵押,便已察觉众人神色有异,是以才有的放矢地在唐门藏书中寻找线索解惑。自她得阅唐崇与其夫人于遥之事,又读“于夫人红颜辞世之时,璧琉珠方出。众人见之皆叹璧琉珠非宿主亡不得出,原是确有其事”一段,便一直忐忑不安。且不论唐欢真心几何,当日荷灯浮水是何等旖旎情境,她软语相求却仍不得唐欢相允取出琅琊杖一观。她复又询问已故唐小姐之事便是想确认传言是否为真,无奈却无半点反证。 莫熙又叹唐门不光男儿人才辈出,就连鸾素亦不失为一名奇女子。与她不出手则矣,一出手便但求一击即中的手段相比,那些现代宅斗文中各色闺阁女子的招数简直不够看。而自己莫名其妙已被人当作竞争对手,铲除了一把,不禁汗颜。不过鸾素敢作敢当,又知情之一字无可强取,便果断抽身而退,实在尽显江湖儿女本色。 莫熙正思绪万千之间,绿云又取出一块碧绿通透的翠玉递给莫熙,道:“姑娘凭此玉牌,便可随意出入此处和机巧阁。”见莫熙迟疑,绿云又道:“姑娘不必有所顾忌,四少有言,姑娘天资聪颖,若有妙思还请不吝赐教。此物便是姑娘出入机巧阁的信物。寻常财帛想必姑娘也瞧不入眼,姑娘素喜掬水阁膳食,若能来此散淡一二亦可作为酬谢。” 莫熙默默接过这张掬水阁vip卡,心里寻思着如今自己无意中得了璧琉珠,拿了人家这么大一个宝贝,怎么都是自己心虚,有道是债多不愁,也不差这一件。何况得罪唐欢她落不下半分好处,别的不说,若是把这厮逼急了,来个鱼死网破,把她身怀重宝的事传出去,不用唐门亲自动手,每天追杀她的人何止千百。再者说了,得罪这个未来最大的暗器、□□供货商实乃不智之举。 绿云见她接了,才露笑颜,又肃然郑重道:“当日绿云生擒唐历之时已逼迫他将姑娘身份和盘托出,告知四少。姑娘不必为此烦恼。四少知晓姑娘身不由己,不得不为,丝毫不以为怪。四少有言,如何行事姑娘自有决断,只是姑娘身处险地还望千万珍重,若需援手,还请随时开口。” 莫熙一路叹气回到家中,无奈望天,有气无力地吹了一声口哨,一只尾部雪1白的大鹰立刻自高空俯冲而下。莫熙取下它腿上绑的蜡丸,指尖聚力,轻轻一碾,取出一张卷起的小字条,一排苍劲有力却不失飘逸俊秀的字迹映入眼帘:“今日姑娘离去,欢因琐事无计脱身,便让此鹰代为相送。此鹰已认姑娘为主,还盼姑娘怜惜一二。它自会觅食,无需姑娘操心。若姑娘有不便之处,且将其托付给绿云便可困扰尽消。欢” 莫熙看一眼字条上那个“欢”字,再看看手中玉牌上雕刻的笔迹相同的“欢”字,轻抚雄鹰毛绒绒脖子的手终于缓缓收回,不禁又喟然长叹,拿人手短啊… 47、唐欢番外 唐门。崇遥台。清辉阁。 薛童盯着唐欢已然恼羞成怒的俊颜,一双绿豆小眼已无限接近斗鸡眼的状态,一脸兴味滔滔不绝地调侃道:“你既如此舍不得她,又何必放她走。你小子不是挺会下药的么,木姑娘之前中的软筋散是你下的吧。说你笨,你还真是块榆木疙瘩,再下一副药,她便难逃你的魔掌。你这蠢材却将璧琉珠给她做什么,这下子好了,落得鸡飞蛋打人去楼空,真真是赔了夫人又折兵。”言罢又装模做样抚着一把白色长须,好一通耻笑。 唐欢见薛童为老不尊幸灾乐祸的猥琐样,羞恼道:“依当日情势,下毒乃是不得已而为之。欢已然后悔非常,此举已铸成大错。她本就防范之心甚重,若是有半点得罪之处,之后便是千好万好也难偿前过。” 唐门独门软筋散较之其他地方出品的软筋散何止霸道三分,若三月内不得根除便会武功尽失遗害终生。当日他便是在把夕儿抛向莫熙的一瞬间,通过夕儿下的软筋散。此药对不通武艺之人并无半点伤害,就算日后习武也是无碍的,是以夕儿反倒无事。 薛童大点其头,同情道:“你虽比不得老夫,却也算得半个良医,还算有几分眼力。当日你同我说木姑娘或许体质特殊,让老夫前来确认,我还道你为了取得她的信任无所不用其极,诓骗老夫来此。谁知竟是真的。算你小子识相!”顿了一顿,他又一拍皱巴巴的脑门,摇头晃脑作恍然大悟状叹道:“诶呀呀,如今可不得了,木姑娘得了璧琉珠,又打通了任督二脉,你小子武功本就不如她,如今连下药都不管用,你又钟情于她,可谓处处落在下风。当真可怜可叹。”叹罢又是一阵嘻笑。 唐欢待薛童笑够离去,方得片刻清静。掏出莫熙放灯所书之荷花笺,不由又回想起当日替她摘取枫叶时的情景,于是提笔写道:“一重山,两重山,山远天高烟水寒。”写至此处,不禁停笔暗自思量:也不知她孤身一人远在金陵是否安好,如此想着便没再写下去。只待墨迹干透,将纸笺细细叠好藏于原先放璧琉珠的荷包之中。心下喟叹道:彼时先祖唐崇亦是无意中将璧琉珠给了出去,谁知却是有去无回作茧自缚。而自己起初不过是好奇,便想留她一留,岂料璧琉珠认主,其后更因日日相处,终至不可自拔,原来自己同先祖唐崇还有爹爹都一样,争不过命。一旦情动,便处处受制于人,身不由己,心亦不由己… 48、风凌夜泊 蜀中分南北,以闽江相隔。唐门在南。蜀山在北。江湖上对这两家到底是怎么结的仇众说纷纭,只是这南北不两立之说倒像是自来就有的。 风凌渡。夜泊。 风凌渡位于闽江东转的拐角,是三省的交通要塞,跨三界,亦是闽江上最大的渡口。百年来,风凌渡作为闽江的要津,不知有多少欲往蜀山拜师学艺的人便是通过这里,进入蜀山。 夜泊是家客栈的名字,可谓名副其实。每有风雪天气,渡船无法过江,便会有众多滞留江边的客人在夜泊住店。 此去蜀山索要何群昔日佩剑,即便有何群的掌门印信亦需谨慎行事。是以这三个月来莫熙都在金陵潜心习武。任督二脉打通之后果然事半功倍,进展神速。 至于活计,也就象征性地接了那么两三件消灭土匪路霸之类不入流的,就当是为民除害。因为接的活儿降低了不少档次,莫熙目前的排名已经跌出前五十,她对这种状况很满意。 连降了三日大雪,渡口自然又关闭了。夜泊今晚的生意格外地好,又是饭点儿,此刻楼下大堂里头已只剩两张空桌。 大堂布置得很有意思,中间倒像是个戏台,却又远不比江南的戏楼那么高。不过三两级台阶。上头放了一张窄案。 莫熙寻了靠门最远的一张空桌坐了,点了一碗红烧牛肉拉面加两个卤蛋,一盘白芝麻炒花生,一壶糯米甜酒。面上得挺快,此间的小二十分了得,不用托盘就将一碗热气腾腾的面端得四平八稳,健步如飞。 莫熙早因赶路早已饥肠辘辘,此刻看着浓稠的汤水上点缀着绿油油的葱花和香菜末,闻着牛肉香,顿觉食指大动。尝了一口,牛肉酥烂入味。 刚吃第一筷子,戏台上便有了动静。一个穿长褂,模样清瘦的中年男子立在了案前,先端起茶盅喝了一口,又掏出一把白底题字折扇来,那扇子上红色的凤鸟印记莫熙却是认得的,慕宴斋的专属印记。莫熙暗道自己运气不错,碰上了live版的慕宴斋最新拳头产品——江湖风流人物一百讲。那人唰得一声将扇子抖开,架势摆得倒很有几分道骨仙风的味道。只是正值天寒地冻之时,摇扇也忒不应景了些,颇有些不伦不类。只见他唰得又将扇子合起,当作惊堂木往案上拍了几拍。清了清嗓子,便开讲了。讲的却是蜀山派现任掌门瞿耀的事迹。 “瞿掌门的蜀山三十六式回风舞雪剑,使得那叫一个高妙。昔日他剿灭横山十八寨之时每每一招就令对手重伤。瞿掌门却心怀仁义,不忍赶尽杀绝,是以只迫得这一十八位当家的答应解散手下,下山重为良民便不再追究…”接下来那说书的滔滔不绝讲的都是瞿耀或单枪匹马或与江湖众正道人士惩奸除恶的事迹。 莫熙却觉得这位瞿掌门做人不地道,剿匪就剿匪吧,偏偏斩草不除根。这些人落草为寇本就迫于生计,将人家辛辛苦苦经营多年的基业毁了,却不夺他们的性命,等你逞够英雄潇洒离去,难保这些人不卷土重来,且只会越发变本加厉。瞿耀倒是落了个行侠仗义的好名声,倒霉的却还是当地被鱼肉的百姓。 显然值此风雪之夜,有个遮蔽之所已是难得。何况夜泊的酒虽不是最好,却是温得恰到好处;菜虽不是最香,分量却足;住资不算便宜,小二却十分麻利殷勤。是以不断有人投店,每每来人便自外头卷入一股风雪之气,连被说书炒热的气氛都不免凉下几分。这些人一进门不论嘴上操着何种南腔北调,第一个动作却都整齐划一,立即掸去身上的冰雪。莫熙再次庆幸自己坐得离门远,不然这碗面怕是过不了一柱香的功夫便要凉透。 此刻进来的一个年轻人倒是与众不同。他从风雪中来,却是一派从容不迫,神情如同在春日暖阳中看景赏花般悠闲愉悦,整个人竟像是带着一股温暖之意,身上亦一丝残雪都无。他目光一扫,许是见其余各桌都三三两两坐满了,也不管莫熙是个单身姑娘家,径直走到她身边,笑问:“姑娘,可否与在下共桌?”也不说自己冒昧唐突什么的,竟是问得理所当然,声音却透着一股欢欣的暖意。 隆冬天气,此间大部分人穿的已是裘皮,便是寒酸些的也穿着厚厚的棉袄。他却还是一袭单薄的深色秋衣,脚踏一双鹿皮靴,其上却是一丝残雪、水渍也无。五官分开看都不算特别英俊,合起来却有一股奇特的魅力,那一笑更是春暖花开般生动。莫熙一直觉得,这世上无论男女,称得上美人的虽多,但大部分美得千篇一律,少部分却能美得让人过目难忘,眼前这位帅哥显然属于后一种。 莫熙无所谓地点点头。他便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 此人竟自取了莫熙面前的米酒,倒了一杯,饮罢,放下小盅,笑道:“这店家自酿的糯米酒倒是香甜得很。” 莫熙对他自来熟的行为不以为忤,又是赞同地点点头,方才几口米酒下肚,很是提神解乏。 自来熟帅哥斟了第二杯,又道:“其实酿此酒剩下的糟粕也是有用的,将其加上食盐混和后,叫做‘糟麻’。把它贮藏起来可作长期煮汤之用,若和鲜鱼一起煮,那才叫美味。” 莫熙倒是头一次听到‘糟麻’一说,只是此刻台上又讲到瞿掌门开济善堂的事,她一时听住了,没有接口。此次朝廷集结了十万大军,再次攻打关外的赤焰,蜀中因离边境不远,被征去的壮丁不计其数。是以出现了一个很奇特的现象,这些入伍新兵的家眷无人照看,尤其在物资贫乏的冬季,孤儿寡妇维持家计更是艰难。更有妻子怀孕,家中无人的。济善堂便是专门为了收留这些人开的。莫熙心道,这瞿掌门总算做了一件好事。 自来熟帅哥好似对征兵遗留的后遗症十分不满,听这个段子的时候,一双英挺的眉便未曾松开过一瞬,待说书人讲得告一段落,他才恢复了御花园赏花般的神情,笑道:“听了这段,我倒是想起一个笑话来,在下便讲了,以谢姑娘酒水款待。”不待莫熙有所表示,他便兀自讲开了:“有怀孕七个月,即产一儿者,其夫恐养不大,遇人即问。一日,与友谈及此事。友曰:‘这个无妨,我家祖亦是七个月出世的。’其人错愕问曰:“若是这等说,令祖后来毕竟养得大否。” 莫熙看着近在眼前这枚讲完冷笑话兀自笑得一派明媚的帅哥,心道:我能再请你一壶酒,只求你闭嘴么。 49、英雄救美 忽然店门大敞,外头的风雪强灌进来,大堂里的众人皆因骤然侵入的寒气对着门口怒目而视。连说书的都停了下来,抬首张望。 却是几个官兵打扮的大汉一拥而入。为首的一个身材魁梧,目露凶光,左侧面颊上有一道两寸来长的刀疤,甚是骇人。刀疤汉环顾了一下四周,忽地将手上的长刀往离他最近的一张桌上砸去,此人倒也有几分蛮力,桌上杯盘立时被砸得稀烂,残羹剩水更是溅得两个商人模样的人狼狈不堪,但此二人显然敢怒不敢言,也不作理论,只往一旁让去。 哪知刀疤却不放过他们,道:“大爷我今儿个高兴,想与你二人喝一杯,你们却恁地不给爷脸子。”说话间身体便似一堵横墙般阻住了二人的去路。 此二人哪有不明白的。其中一个五短身材的用袖子往湿漉漉的面上抹了一把,正待发作,另一个瘦高个子忙按住他的手,唯唯诺诺道:“众位爷今日的酒水钱我兄弟二人都包了。众位爷尽兴。小的告退。”刀疤还待说什么,同来的几人却仿佛有所顾忌,劝了几句。待那瘦高个儿叫来小二给了银子,几个官兵倒也没再为难他二人。小二麻利地清了桌子。等得不耐烦的几人方坐了下来。 刀疤道:“大爷我自入伍便没一日松快过,真是憋屈!” “睿王殿下治军严格。大哥你原是绿林好汉,初来自是不惯。” “那也忒严格了些,便是管天管地也管不着老子找女人!” “大军开拔前夕,殿下让我们回家探望已是格外体恤,营里头没有营妓也是怕将兵野了心思。”那几人轮流相劝,言谈之间对睿王甚是敬服。刀疤却不以为然,只顾喝酒,片刻间已灌了几大碗最烈的烧刀子下去,说话也渐渐大了舌头。 只听他道:“听说洛校尉退伍了。” “正是咧。别看他平日对我们凶得很,却也是个可怜人。好不容易升到了校尉,却因为右肩上的伤,废去了一身的好武艺。听说他前几日回了家,入伍前怀孕的老婆却不知去向,许是这许多年耐不住寂1寞,跟别的汉子跑了。”说罢几人满脸流气,又是一番哄笑。 那刀疤却似想起什么来,环顾四周,忽大声道:“这位姑娘,过来陪爷喝一杯。”说着边晃晃悠悠站起来,向莫熙走过去。 莫熙目光扫过一圈,确定自己好死不死正是在场的唯一女性之后,登时郁闷了。她这是招谁惹谁了,就自己这副尊荣,怎么还能碰上调戏的戏码。便是调戏,也该是个翩翩浊世佳公子吧,却是这等货色送上门。实在扫兴。 她刚想出手,却只听扑通一声,那刀疤大汉已经双膝跪地,也不知是喝高了还是真的不怕,口中仍不甘示弱道:“哪个活得不耐烦的敢暗算老子!老子不过想让她陪酒,就她这等姿色,老子也没想整她…” 莫熙不耐听他污言秽语糊喊乱嚷,隔空点了此人哑穴,快步往楼上自己的客房走去。其余几个官兵看情势不对,就要冲上来拦阻。众人也没见是何人出手,这些人顷刻间也如同那刀疤汉子一般倒地,却不知是惊呆了还是不敢嚷叫,一时间倒也无人出声。 莫熙翻出窗子,投身于一片风雪之中。 不到一柱香的功夫,只听一片飞雪簌簌之中响起一个温厚的声音:“姑娘如此身手,在下方才却是多事了。” 莫熙暗自叹了一口气,这位不光嘴贱手欠,还好管闲事,果真追来了。面上却点点头淡然道:“不错。”她方才尽可以不动声色点了那刀疤汉的昏睡穴,众人也只会以为他忽然醉倒。可如今,这位好管闲事的却将这票人顷刻间全体撂倒。闹出这么大动静,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官兵不比别人,都是入了名册的,莫熙不欲同他们纠缠。否则她方才出手可不会只是让那人半年开不了口那么简单。 自来熟帅哥听她答得如此干脆,半点都不承他的情,反倒愣了愣,随即摸摸鼻子,笑起来。那笑却甚是愉悦,不显半分尴尬。见莫熙又举步欲行,忙道:“姑娘且慢。如此凛冽天气,姑娘欲往何处栖身?” 莫熙脸现无奈之色。本来即便有那几个兵痞,不动声色打发了并非难事,她仍可安然在客栈过夜。如今被他这么横插一杠子,却是不能了。 许是从她的神色瞧出了端倪,自来熟道:“在下有一朋友家住附近,若姑娘不弃,可随在下一同上门拜访。” 莫熙摇头婉拒道:“你先前宁愿投宿客栈,也不去朋友家,可见确有不便之处。若是再带我这个外人一同前去,岂非更为不美。”心道:这位帅哥怎么想到一出是一出,就是在现代,幼儿园小朋友也懂得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走的道理。 “也罢。姑娘且在此等上一等。在下去去便回,定能让你回去那客栈。”话音刚落,人已飘出几丈开外,两个起落,便消失在一片风雪之中。 莫熙不知他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却也依言没走开。毕竟在野地里挖雪洞也不是那么好玩的。 过了大约两柱香的功夫,他便回来了,脸上带着轻松愉悦的笑意,道:“那伙人都被我弄走了。咱们可以回去了。”自来熟果真是自来熟,这就“咱们”上了。 “你把他们怎么了?”莫熙好奇道。 自来熟却端正了神色,道:“也没怎么着。就是每人灌了三碗烧刀子,捆成一串肉粽。雇了辆牛车,往风凌渡相反方向去了。不到天亮保管醒不过来。” 莫熙闻言终于噗嗤一笑。不想这位嘴贱手欠的帅哥却也是个妙人。 谁料他见莫熙在漫天风雪,胧胧夜色之中,展颜一笑,脱口道:“我原想那人调戏你这样的,定是喝醉了,此刻见你笑,却觉得倒也不全是。” 莫熙登时无语…看在他解决了今晚困局的面上,终究没有将心中腹诽诉诸于口:贱嘴里果真吐不出象牙。 二人遂一路展开轻功回到客栈。此人功夫比莫熙尚且高出一筹,是以她也不必刻意掩饰自己的实力,便是藏着掖着也不管用。 说来也巧,二人却是住在一墙之隔。双双一个起落,便各自穿窗而入回了自己的房间。 一夜安睡。 50、渡江 次日。骤雪初霁。晨光浅淡。 莫熙洗漱罢,下楼点了一碗小米红薯粥、一个荠菜肉包、两个五香茶叶蛋。客栈醒目处已经贴出了告示:今日渡口已开。望各位客官莫错过了时辰。 吃罢早饭算算离第一班渡船离岸的时辰已差不多了。便提着她的轻便小布包款款上路。 二十年前的风凌渡并不像现在只是一个码头,还有配套的城镇和商业设施。莫熙在荒弃的古镇中缓步穿行。从前店后坊,下店上宅的建筑格局来看,此地从前定然十分繁华。这些白雪盖瓦、阶前堆雪的弃楼偶尔露出朱漆斑驳的一角,更显沉寂凄凉。 走过一处提着“叠嶂”二字的石桥,再行一柱香的功夫又是一处提着“枕江”二字的拱桥。莫熙回望身后的山峦,再看前头拾级而下,一路铺就至江面的石堤,恍悟:这四个字便道尽了风凌渡所依之地势结构。 她尚且来不及赞叹古人对文字出神入化的应用,便看到了皑皑白雪中着深色秋衣的身影,不禁暗自长叹一声:阴魂不散。 莫熙一路行来并未显露武功,他应是听见了脚步声,回过头来,一瞬便到了她跟前,未语先笑。那笑在稀薄的晨光中,一地冰雪间,竟有野地生花之感。片刻后才道:“抱歉,我起得太早,不忍扰你好眠,是以未曾叫你同行。”语气温厚,如同跟朋友说话一般。 莫熙心中暗骂:废话,我能听不到隔壁的动静么…姑娘我不怕你走得远,只怕你走得不够远。面上却不动声色道:“是我起得晚了。”心中再接一句:可惜还不够晚。 自来熟听她如此回答,反倒愣了愣,不过片刻之间便恢复了笑颜,问道:“姑娘是否第一次来此渡江?” “正是。” 然后他又唧唧歪歪说了些没营养的,莫熙只觉得跟此人同行如同置身于乌鸦群中。其实他说的一些当地风物、人情很是有趣,只是杂乱无章了些。而且言谈之间听得出是一个博闻强记、游历广阔的人。只是莫熙行走江湖独来独往惯了,便有些不耐。 一路忍着想把他直接拍飞的冲动。好不容易过了钟楼,快要到渡口了。 “此处叫‘过街塔’。塔就是佛,因许多赶渡船的人经过此地来不及礼佛,便将此塔的下面造成过街中空的样式,人们自塔下过,便算礼过佛了,可保平安。塔里原本悬着一把剑,便是十大名剑最末的承影。” 莫熙听到此处,双眼一亮,感兴趣地问:“那后来呢,这把剑为何挪了位置?” 自来熟见她来了兴致,自然讲得更卖力:“风凌渡建成之后,百年来因过客云集,渐渐已成极尽繁华之地。岩壁边上的两方地盘,更是寸土寸金,也成了那时的商业聚集地。客栈、茶馆、商铺,挨着山势一条线,沿着石阶依次坐落。附近的村庄往来所有的货物都在这边周转,繁华可想而知。山里的人富了,自然觉得这是一块风水宝地,便有了卧龙之说。但人们接着又怕山里住着的龙顺着江流游走,于是就在风凌渡口造了此塔,镇住龙身。又在塔中悬了素有镇妖避邪之说的承影剑,用以威慑游龙。” “龙既为灵,为何用能镇妖避邪的承影呢?” “龙虽为灵兽,但仍不改其凶气,承影素来被称为优雅之剑,能化戾气为祥和。” “是谁将承影放入塔中的?” “便是它的昔日主人,素有武学鬼才之称的蜀山派前掌门何群。昔日何群为天下苍生计,主动献出与他相依相伴多年的随身佩剑。” 莫熙明知他说一半留一半是故意的,却也不得不问:“那为何后来又取走?” “后来蜀山掌门林惜叛出蜀山派,蜀山群龙无首、人心浮动,为了正人心,震声威,承影便被何群取回,传给了现任掌门瞿耀。” 莫熙听至此处不禁暗自思度,既是作为掌门传承之物,瞿耀岂肯轻易交剑。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二人一路相谈着到了渡口。 等了不到半个时辰,渡船便驶离码头。两岸景色甚是壮观,远处的一脉江流在两处直插云霄的奇峰险峻之间倒挂下来。岸边的琼枝玉树冰枝晶莹剔透,树挂银光闪烁。 因江流湍急,且时有浮冰,船身由结实的原木所造,船体虽比不上现代的远洋轮,在此间也算是硕大了。莫熙站在甲板上看够了风景,不欲再立于寒风呼啸中,便步入舱中。自来熟也跟了进去。 里头又有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正给众人讲关于风凌渡的传说: “这个渡船的营生是老汉祖上便传下来的,如今我又传给我的儿子。老汉别的不知道,这关于风凌渡口的传说却是知道一些。相传风凌渡口旧有本朝第一任宰相楚商之血泪石。楚商本为前朝荆之大司马,他的妻子因有沉鱼落雁之容,在一次宫廷宴会上以外命妇身份觐见之时,被前朝的倒数第二任国君慕容执看中,强纳为妃。此女性情刚烈,誓死不从,慕容执便派人追杀楚商,认为她的丈夫死了她便会改变心意。楚商一路夜行昼伏,终至闵水,悲愤之下流泪呕血于风凌渡岸边大石之上。其后历经风霜雪雨,此石之殷红血色不灭。楚商渡河后橐载而出西岭关,逃到邻邦小国邺。数年之后,楚商带领邺兵破西岭关而灭前朝荆。楚商乃掘慕容执之墓,鞭尸三百,以报夺妻之恨。” 莫熙暗自点头,邺的前身便是如今的南朝,“南”则是入关后才改的国号。只是邺地本多贫瘠,气候苦寒,是以入关后,故国土地反被弃之不用。久而久之这片土地便被当地的游牧民族占据统治。原来前朝的皇帝被鞭尸是这么一回事。不必说,这位倾国倾城的楚夫人又得背上红颜祸水的骂名。自来当皇帝的若是干了什么蠢事或是德行有亏,上至史官,下至百姓,都喜欢推到女人身上,真是欲加之罪。 自来熟听了便道:“这个故事还没完。荆朝帝都破城之日,太子公子晓逃出京城,又于风凌渡过闽江,出西岭关,其实那时还叫秦关,而逃到了邺地边境,潜伏下来。后人有诗《秦关》: 群山万壑合成围,仗剑东来愿已违。 驱马关门悲故国,回头战垒隔斜晖。 已看江上千帆过,莫讶芦中一叶飞。 亦有鸡鸣方得度,秦关虽险竟能出。 这首诗便记叙了他千里逃亡的过程。“莫讶芦中一叶飞”便是指公子晓渡闵江一事。“鸡鸣得度”说的是他本被破城的邺将俘虏,他的太子妃为了让他顺利逃离,自愿献身当日领兵破城的邺将,这名邺将便将公子晓偷偷放了。公子晓逃至秦关,靠一个谋士装鸡鸣骗得守关的兵士提前开城门,才得以顺利摆脱追兵出关。” 莫熙听了不禁有无限唏嘘之感,纵使这万里江山代代相传的皆是男儿,江山更迭却少不了红颜用身躯铸就的血泪。心道:自来熟聒噪是聒噪了些,肚子里存货当真不少。偶尔掉掉书袋还是有些用处的。 51、女鬼索魂 莫熙在船舱的角落处坐着闭目养神。自来熟这回倒是挺识相,行船的两个时辰里愣是一声没吭。 离船登岸。当此隆冬之际,大雪封山,武艺平平的人根本上不去蜀山,更不必说前来拜师学艺的。是以渡船上的人大都是去临近的镇子上的。 来之前莫熙早就看好了地图。靠岸后绵延几百里地都是深山老林,是没有客栈可供投宿的。要想找个安身之所过夜就必须在天黑之前寻到愿意收留的农户家。 只是他二人行了一个多时辰,都快过了饭点儿也没见着一缕炊烟。 自来熟提议打野味果腹后再作道理。莫熙没有异议,自去猎了两只雪兔。回来时见自来熟已把火生起来了。他这会儿倒极有绅士风度,接下来的事都无需莫熙动手,由他一手包办。 只见他从怀中掏出一个鼻烟壶大小的琉璃小瓶,一边往剥了皮的兔肉上撒,一边道:“这里头是盐、孜然、黑胡椒、蒜蓉。”均匀撒了一圈,便将串起的兔肉放到树枝架子上烤。莫熙对他随身携带调味料大为敬佩。看他利落有序的动作,想必野外生存经验颇为丰富。 不一会肉已经冒香出油,自来熟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将兔肉一层层削下放在一个木碗里头递给莫熙,道:“姑娘且尝尝我的手艺。”那匕首跟寻常匕首不大一样,却是一柄微型弯刀的样子,刀刃上有一排细小的倒刺,银色的刀柄上珍珠与祖母绿相间嵌成一排。那珍珠已然泛黄,却丝毫不掩匕首的精致华贵。木碗的切口还是簇新的,应是直接用较细的树桩子现剜的,刀工却极其细腻,碗的边口十分平整,碗面也十分光滑。这无疑是一柄削铁如泥的宝刀。 除了木碗,居然还附赠一双由树枝削的筷子。莫熙用手指将筷子迅速细摸了一遍,居然一处刺手的地方都无,心道:他当木匠一定不错。 自来熟给了莫熙碗筷,自己却没这么讲究,只是用手抓着着剩下的兔肉吃了。 “你这一路却是往哪里去?”莫熙决定还是开门见山得好。 自来熟笑了笑,道:“我去蜀山。” 莫熙哀叹一声,心知甩不脱他,便也不再言语。目前形式,她不怕他下毒。如果二人动起手来,虽然赢不了他,要全身而退却也不难。是以她倒不很担心。且看看他意欲何为吧。 二人吃饱了,便要去寻今晚的落脚之处。谁知刚起身便听到不远处扑通一声。 莫熙落后半拍,跟着自来熟往那声响处去了。枪打出头鸟,有这位武功强过她的挡在前头,她还是继续作缩头乌龟吧。 却是一个猎户模样的人,在雪地里扑地摔了个狗吃屎。身上布匹跟皮毛拼接的衣裳很有野兽派时装的风格。此人不会武功,是以莫熙二人已近在眼前他也未曾察觉。却仍是双手抱头吓得发抖,嘴里胡乱反复着:“小娘子。饶命啊饶命……”声音已经因为极度惊恐抖得不成样子。 自来熟道:“这位壮士,我们不会伤害你,你不必害怕。” 莫熙听他叫这位猎户壮士,便知这厮打的什么主意,却也乐观其成。 猎户这才将抱头的手略略松开些,眼睛睁开一条缝,看见自来熟刚要放松,抬眼又看到他后头站着的莫熙,反射性地立刻又将头埋回雪地,口里嚷嚷着:“你,你小心,她,她就在你后面……” 自来熟却道:“这位壮士想来是有些误会。这位姑娘是在下的朋友,我们并无歹意。”他的声音温暖、醇厚,在这飞鸟绝迹的寂寂深山里,隐隐有一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果然那猎户慢慢抬起头来,看了莫熙一眼,见她才十几岁,还是一副姑娘打扮的样子,便彻底放松下来。只是这一放松,四肢却更觉乏力,扑腾了几下,一时却还是爬不起来。 自来熟将他轻轻一托,猎户终于站了起来,拍去身上的残雪,上下打量眼前二人,指了指二人方才生火的方向,粗声道:“这里已经好久都没人来了。我见那边有烟,可被你们两个吓得魂儿都没了。”一顿,又用手虚捂着嘴低声道:“这山里闹鬼。还是个女鬼。你二人小心些。” “不瞒这位壮士,我二人想借住一晚,不知可否行个方便?”说罢给了猎户一块碎银子。 “这位小哥,你太客气了。二位随我来吧。”猎户摸着这一小块碎银子,倒是挺高兴。看这二位尤其这位俊小哥不像是坏人,自己一穷二白,也没什么好担心的。 这位猎户的家便是农舍样子的茅草屋,堪堪能挡些风雪。入得室内,跟室外的温度几乎没有差别。 猎户边将他二人迎进去,边道:“我家里跟个狗窝似的,也没个婆娘收拾。二位见笑了,委屈二位将就一晚。” 居然将他二人都带到了同一间房。猎户很有些不好意思,挠挠头,憨憨一笑,讪讪道:“这位小哥,方才你说这位姑娘是你朋友,我也知道你二人在一处不方便。只是我家里再没别的地儿了。剩下一间,我自己也得睡不是。您二人就好歹将就些个。” 莫熙却忽然开口问道:“这位壮士。你方才说此地闹鬼,却是怎么回事?” “这位姑娘有所不知。往此处西行五里地,有一个阎王坡。二位想必也瞧见了,此地人烟稀少。那些被女鬼索魂而死的人都葬在阎王坡。起先村子里有人离奇死了,大家并未太在意。毕竟生老病死也是人之常情。谁知后来死的人却是越来越多。直到前年才减下来,却是因为死得死,逃的逃,此地差不多已经无人了。大家都传是阎王爷派了这个女鬼来索命,于是就把死了的人都葬在一处,并叫那地方阎王坡,希望阎王爷看在已经勾了那么多人去地府的份上,能高抬贵手。”说罢他心有余悸地缩了缩脖子,仿佛极怕自己便是下一个被女鬼索魂的。 “那女鬼索魂是怎么回事?”这些怪力乱神之事,若放在前世,莫熙定然是不信的。可现如今她自己严格来说也算是个妖孽。 “这我也不太清楚。老一辈的都说这女鬼原本就是村子里的人。虽是个农家女,却长得一副好样貌,也算是清白人家的女儿,后来却不知怎么的,与人私通珠胎暗结,差点被她爹打死。问她那男人是谁,就是死活不肯说。村子里的人要拉她去浸猪笼,她便连夜逃了。她爹成日里唠叨家门不幸,又整天被村子里的人指指点点,再加上唯一的女儿跑了,年纪大了无人照顾,过了不多久便郁结于心死了。大概过了一年光景,村子里就开始连番死人。大家都说这女人死在了外头,化成厉鬼回来报复来了。”猎户说这段的时候外头的风呼呼地吹,嗖嗖冷风灌进这茅草屋,倒真有几分阴风阵阵鬼气森森的诡异。 “为什么说是闹鬼呢?那些死人身上可有什么伤痕?”莫熙接着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死人么,大家都怕晦气,就是有胆子大的收了尸埋了,也不敢细看。” “别人都搬了,你怎么就没搬呢?我看你方才也怕得紧,怎么还住在这儿?”安静了半晌的自来熟终于逮着机会开口了。 “那时候家里穷,正赶上朝廷来抽壮丁征兵,我大哥便去了。我怕我要是一走,大哥回来找不着人。”说罢又重重叹了口气。 自来熟安慰道:“听说这几日西北大军让回家探亲呢。说不得你大哥就回来了。” 谁知猎户又重重叹了口气道:“别提了,前几日大哥就回来过一次。谁知我刚告诉他大嫂不知去向的事儿,这几日他便疯了一般到处在外头寻人。唉,这都好几年了,哪那么容易寻到。”顿了一顿,他又后悔道:“其实这都怪我。当初大哥去参军,我怕人说大嫂跟小叔子瓜田李下之类的闲话,为了避嫌就自己搬来了这里。是我没有看顾好大嫂,对不起我大哥。” 莫熙跟自来熟交换了一个眼色,异口同声道:“你大哥是不是肩膀受了伤?你兄弟二人是不是姓洛?” 猎户惊讶道:“二位怎么知道?可是在外头遇见了我大哥?” “那倒没有,只是无意中听几个当兵的提起过。”莫熙道。 “唉。我大哥当兵这么多年,却落得个受伤退伍的下场。老婆又失踪了。已过而立之人,却连个孩儿都没。”猎户悠悠叹了口气,又道:“这话我都没敢在我大哥面前说,嫂子说不定已经被那女鬼给害了。老一辈儿的人常说这女鬼自己生前怀的孩子大概没来得及生下来便死了,因此特别嫉妒怀孕的妇人,专向这些妇人索命。大哥走的时候大嫂正怀着呢。” “女鬼专找孕妇索命又是怎么回事?”自来熟问道。 “便是早些年,村里离奇而死的男女老幼都有。后来有一阵子死的却大都是怀孕的妇人,而且死状甚是凄惨,是被剖开了肚子,取出未出生的孩子惨死的。”猎户说到此处,不知是冷还是害怕,声音十分涩然。 自来熟道:“这可奇了。都说鬼怕孕妇。因为孕妇每生一个孩子,就代表阴曹地府的一个鬼魂重新转世投胎,所以孕妇有着辟邪破法的能力。可孕妇一旦分娩,阳气大大减弱,才有可能引鬼上身。怎么这个女鬼敢专找未分娩的孕妇下手呢?” 猎户听了只疑惑不解,见这二人听他唠叨了这许久,脸上却不显半分害怕之色,心知这雪地里偶遇的一男一女不是一般人。见夜深了,便替他们搬来一些破棉絮,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自来熟二话不说便往地上一躺。茅草屋简陋得很,地上根本就是泥地。冬天气候干燥,这泥地又冷又硬。 莫熙躺在床上,思量着猎户方才说的话。风凌渡的萧条跟此处的人烟稀少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忽听躺在一旁地上的自来熟道:“要不我们明天去阎王坡看看吧。” “好啊。”莫熙素来不喜管闲事,但风凌渡的萧条既然跟承影有关,而这把剑她又是志在必得,顺路探访一番倒也无妨。 二人一宿无话。 52、阎王坡 此二人睡觉却是一模一样的习惯。要说他二人没睡着吧,却又不像,毕竟呼吸比醒着的时候绵长得多。要说他二人睡得沉吧,整个晚上愣谁都是一动不动的。若不是二人皆侧睡,还真像挺尸。 次日。晨。 莫熙跟自来熟二人早早起身。隔壁的猎户听见动静也起了身,不一会儿敲门而入。 “两位,实在没什么好招待的,这好歹是刚出锅的。二位吃下也好暖暖身子再动身。”说罢递过一个缺了口的粗瓷大碗,里头有四个冒着热气的窝窝头。 自来熟客气接过,道:“谢谢这位壮士。不知可否借挖土的铲子一用?” 那猎户一听便知他要去干挖坟的勾当,叹了口气道:“有是有。只是二位要去干的事儿着实有些缺德。我瞧着二位定是有本事的,二位想干什么,我也拦不住。何况昨儿个是我自己多嘴。只求二位动手的时候别跟阎王爷提到我便是。” 见他二人皆点头保证,猎户又道:“不过那地方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这人又埋得没个章法,况且现在上头又盖了厚厚的积雪,要找到坟头却是不易。” 莫熙奇道:“坟头都没有立碑么?” “说起来,这又是一件邪乎事儿。先前村里人还挺多的时候,死了的自然都是家属去下葬,也有碑。可是隔了没几天这些碑就都不见了。久而久之,因为这些墓碑都不翼而飞,女鬼的事传得更盛。再后来有的是无人认领的尸首埋在那儿,自然无人立碑。再有就是家里人给亲人下葬也干脆不立碑了。” 二人对望一眼。均想:这事儿越发离奇了。便是人为的,要毁去墓碑得花多大力气,又是为了什么? 少顷,二人吃了窝窝头,自来熟扛着猎户给的铲子,一同往阎王坡去了。 阎王坡简单来说应是个巨大的坟冢,只是现如今被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住了,要看出名堂来很是困难。何况此处坟冢与别处大不相同,竟真的是一块墓碑都无。再加上冬日草木枯萎,给人一种寸草不生的感觉,显得格外荒芜阴冷。 莫熙道:“我们不要在雪上踏出痕迹,尽量找积雪松薄干净,有突起的地方寻找埋尸地点。” 自来熟心领神会。尸体埋下去,不日便会腐烂。要从尸体上找线索自然是从最新的死人身上找起。坟头一般都会突起,以此确定埋尸地点是最方便的。运气好的话能找到一两个新挖的坟,新雪落上去,自然比别处要松薄干净。 二人分头地毯式搜索,足足找了有两盏茶的功夫,才各自找到一处。用手拂开上头的雪层,果然下面的泥土还挺松软,看着像是新埋的。 自来熟挖坟很有一套,且他挖坟的动作跟神态竟像是花匠在晴好天气刨土下种绝世名花一样悠然愉悦。莫熙在一旁看得甚为叹服。也不费什么功夫,不过一盏茶时间,便将两具尸体刨了出来。可惜都是男尸。 二人死了大约一个星期左右,因天寒地冻,尸体的腐烂速度倒比在寻常天气要慢上许多。二人身上都只有一个伤口,皆是颈部的一个黑色小点,应是刺穿了咽喉。可奇怪的是尸体衣服上的血迹比正常情况下此类伤口应造成的来得少。 自来熟道:“看样子不像是刀剑一类的创伤。” 莫熙道:“是啊,好像是锥状物体戳刺造成的伤口。如果是凶杀,凶手应该不会武功。” 自来熟道:“嗯,从伤口的深度来看,若是人为的,此人臂力一般,用的也不是什么利器。” 莫熙拧了拧眉道:“只是若凶手不会武功,一个人要杀那么多人,且不被人发现。还得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移走那么多墓碑,也太难办到了吧。” 自来熟道:“会不会凶手不止一个人?只是别的坟头都已经有些日子了,便是挖出尸体来也看不出个所以然。不然就可以从伤口是否一致判断出是不是同一人所为。” 莫熙点点头,一个人的行为模式总是有迹可寻,下手的角度、力度,还有如果用的是同一把凶器,造成的伤口应该很相似。 二人见再无发现,便由自来熟将两具尸体埋了回去。 ddddd 二人原路返回,将铲子还给了猎户。那猎户可能因为害怕,也不敢问二人查出了什么。 趁着白天,二人接着赶路。 在黄昏时分终于到了蜀山脚下。 此处却是一反村落中杳无人烟的情景。远处一栋屋舍竟是炊烟袅袅。 二人在冰天雪地中赶了一整天的路,饶是武功不俗亦不免略感疲累。是以见到人烟心下不免欢欣鼓舞。 待走得近了才发现此处挂着“济善堂”三个烫金大字匾额。屋舍有些像四合院结构,迎客的大堂里头有个灰袍小道士正站在一口只比他矮了两个头的巨大铁锅前施粥。旁边的桌上还放着供人自取的两样酱菜,倒是考虑得时分周到。另一边同样是个小道士在分派白面馒头,每人限领一个。排队的人大都是老弱妇孺,几乎人人身上的衣衫都打了补丁,但不至于褴褛,精神也都还好,间或还有说笑声。 自来熟四下打量,四合院的尽头便是大通铺,两个小道士趁着大伙儿都在外头领饭食,正在洒水扫地。这个收容所看起来倒是安排得井井有条。 莫熙跟着他晃了一圈,二人便也去排队领粥。待快轮到二人的时候,忽然听到院子最深处方向传来争吵声,与外头的一派祥和很是不协调。是以很多人停止了交谈,向那头望去。 只见一个着军装却未穿盔甲的三十多岁模样的男子被两个道士推搡着出来。他虽处于弱势,气势却半分不差。 他嘴里虽在嚷叫,言辞却时分恳切:“各位道长行行好。在下不过想在此寻找失散多年的妻子,并无丝毫恶意。” 两个道士却是不听,一个劲只将他往外推。忽然此人不再挪步后退,一个马步便凝立不动了,看得出下盘十分稳健,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不容忽视的久经沙场的杀伐之气,很是血性。两个小道士虽学过一点蜀山入门皮毛,却愣是推他不动。 莫熙却看出来此人其实是不会武功的。其实当兵的说的武功跟江湖人士还是有区别,武功练到一定境界,摘叶飞花皆可伤人,而战场上的所谓武功大都是指兵戎相见的时候凭着一股胆气和蛮力杀伤对方,真正有武功的人并不多。 二人见此情形,不约而同想到了猎户的哥哥,那名姓洛的校尉,不禁对视一眼。 双方正僵持不下之间,自来熟忽然从队伍里跑了出去。他对那人说的话虽轻,但以莫熙的耳力自然是听清了:“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我带你上蜀山金顶跟瞿掌门说去,他定会帮你。再说尊夫人此刻未必就在此地,但或许来过,‘济善堂’的小道士略知一二也未可知。只是你自己是问不出来的,需得瞿掌门亲自过问。” 莫熙心道:得,自来熟倒是不只管她一人的闲事。也不知她到底是该放心还是该叹气。带着这么个不会武功又苦大仇深的人同上蜀山,也不知要走到猴年马月去。无论是自来熟还是这个丢了老婆的都意味着麻烦,更别说此二人组合在一块儿,那破坏力是做乘法而不是加法。她倒是想甩了自来熟先行一步,只是与他一路同行至此,她还没摸清此人接近她到底目的何在。到了现在这个地步,一味躲着并非上策,还是随机应变得好。 莫熙站在一边默默进食。自来熟领了一份,主动分给苦大仇深一半。 “这位大哥贵姓?”自来熟道。 “敝姓洛。叫洛恒”莫熙跟自来熟闻言对望一眼,还真是巧了,那几个兵痞口中的洛校尉说不得果真是他。其实莫熙看他走路的姿势已知八九不离十便是此人。寻常人走路双臂会自然摆动,此人右手摆动的幅度比左手低些,是以符合右肩有伤的特征。 苦大仇深似乎对自来熟对他的提点很是感激,礼尚往来道:“不知这位小兄弟叫什么名字?” “在下沐风亭。如沐春风,亭亭如盖。” 莫熙心道:这厮名字倒也雅致,却不知是不是真名。 苦大仇深又转向莫熙道:“敢问姑娘芳名?” “我叫木溪。” 沐风亭道:“不知洛大哥为何会认为嫂子在‘济善堂’呢?” 洛恒脸现萧索之意,道“我这只是死马当活马医罢了,听人说此处收留好些孤儿寡妇,就寻了来,碰碰运气。哪知我在此处寻人,徘徊久了,又总是盯着带小孩的妇人瞧,人家便误会我有歹意,叫了此处管事的来轰我走。这不,才有刚才的事。”他脸上浮现出沧桑伤感之色又道:“不瞒沐小兄弟说,我应征入伍的时候内子正有着身子。我一入军营就是好几个年头,在战场上拼杀每每危急将死之际总是想着她,才能生出一股子胆气来化险为夷。军旅生涯十分清苦,每每夜深人静之时,我总是想着我那孩儿不知是男是女,又是像他娘多些还是像我这个爹多些。谁知道……”说到此处,这位铁打的汉子竟已有些哽咽,实在让人心酸。 莫熙暗自叹息:其实“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一句,根本不能道尽战争的残酷。身处真正的沙场,便是连豪饮都不能,即便侥幸得以存活,回到故乡,也只落得“物是人非事事休”的下场。 53、蜀山奇景 也不知沐风亭如何与那些小道士交涉的,三人在济善堂休整借宿了一晚,次日用过早饭便启程往山上行去。 只见晨光之中,蜀山气势磅礴,巍峨高绝。更有一拔地擎天之奇峰,嵯峨高峙、凌空独尊。奇峰中间竟有一天然穿山溶洞,高约百丈,南北对开于千峋素壁之上,玄朗如门、吞云吐雾。又似一块悬天明镜嵌于蔚蓝天幕之上,如画如屏,夺天地之造化,接万象之灵气,堪称鬼斧神工。 自来熟见莫熙神色之间大为赞叹,介绍道:“此景叫做‘天门吐雾’。无论天气如何变化,此地终年云雾蒸腾,瑰丽绝伦。阴有浮云千团,晴有霞光万丈,变幻莫测,似蕴藏了天地无穷之玄机,宛如幻境。蜀中地方史志曾记载:“玄古之时,有土人见霞光自云梦出,紫气腾绕,盈于洞开,溢于天合,以为祥瑞,肃而伏地以拜之”。是以蜀山金顶又叫‘云梦绝顶’。” 洛恒接口道:“天门自来被认为是天界祥瑞之象,据传每逢天地阴阳轮回之时,会有诸多苦难降临人间,这时人们唯有上蜀山天门祈求上苍赐予平安幸福,亲自跨过“天门坎”,方得入世之道。因此每年春夏两季都有无数期盼平安、好运、富贵吉祥的朝圣者来此祈愿。我还是刚成亲时,陪内子来过。”许是陷入回忆中,他许久都没再开口说话。 既是天门,必然不能随意膜拜,否则便不会有难如登天一说 。唯有心境澄明、坚忍不拔之人 ,才可抵达天门圣境 。因为通往天门的唯一通道,乃是一条共九百九十九级台阶的“空中天梯” !此道共有五缓四陡,扣合九九之意,喻示人生之路起伏跌宕、须历经坎坷方成大器。 沐风亭道:“《晋书·地理志》有载,虔诚之人在攀爬天梯祈福求贵时,必燃“人间五味草”以接地通神。此“五味”即为酸、甜、苦、辣、咸。天梯共有五台,这五台分别称作“如意”、“青云”、 “长生”、 “琴瑟” 和“有余”,代表着福、禄、寿、喜、财。”顿了一顿,他凝视着莫熙的眼睛问道:“未知木姑娘心愿若何?传说登天途中,如有心愿,将一随身之物系在祈福台的锁链上,便可实现。” 莫熙闻言,真个将头上淡青色发带取下,走到“长生”台系上。 沐风亭看着那条系于烈烈寒风之中的发带,问道:“姑娘如此年轻,怎的就担心寿数?” 莫熙微微一笑,不答反问:“不知你求的却是什么?” 沐风亭微笑道:“惊风白日,光景西驰。我毕生之所求便是随心所欲。”见莫熙不以为然,他又补充道:“姑娘定然以为在下不知天高地厚。其实不过是换一种方法,山不就我我便去就山,如此一样能称心如意。” 莫熙不禁微笑点头,她先前不以为然不过是觉得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自来熟的话听起来虽然阿q精神了点,不过却有一股大智若愚的味道,似他那般人物要做到心宽地阔倒也不是不能。 眼前的天梯犹如一道飞渡天上人间的长虹,又似一条腾翔素云苍穹之巨龙,依山籍壁,拔地冲天,真真恢弘奇绝。 一路拾阶而上,无论是悬崖绝壁,山间小道,还是树林花丛,目光所及之处都裹上了一层厚厚的冰晶,冰瀑,冰棱,树挂,冰花随处可见,应是随着不同的风向形成的不同形状。莫熙眼望头顶一片湛蓝,阳光自高远的天空射下来,周身漫山琉璃晶莹,宛如置身水晶王国。 越往上行去,洛恒走得越慢,莫熙听他呼吸急促,面色微红,便知是起了高原反应。虽然还未登顶,此处海拔也有一千多米。倒是难为他一个没有武功之人了。 沐风亭自然也察觉了洛恒的不适,他对二人道:“稍候,我去去便来。”话音刚落身形便已掠起,往一处悬崖绝壁处去了。其身姿体迅飞凫,飘忽若神,有股纵横于天地之间的洒脱随意。 他自生长在悬崖上的一丛灌木上不知摘取了什么,顷刻便回落到白雪覆盖的台阶上,递给洛恒几片呈卵形,边缘光滑的绿叶,道:“你应该认得的。嚼下去便好了。” 洛恒谢过,道:“原来是‘圣草’。”他忙嚼了一片在口中,又叹道:“想不到小兄弟你功夫如此高绝。真是人不可貌相。先前你道带我上山,我还以为你托大了。” 沐风亭知洛恒之意,也不点破。这蜀山洛恒是无论如何都要上的,又何苦说沐风亭帮不得他,予人难堪。 沐风亭对莫熙道:“这‘圣草’俗称‘绿金子’,可入药。抑制高原反应,增加体力,最好不过。” 莫熙点点头,她猜这所谓‘圣草’跟现代的古柯叶差不多。古柯树原产于南美,所含的□□便是□□的有效成分。□□是一种天然的中枢神经兴奋剂,可运用于麻醉,效果强而有力,但持续性弱。用药者会兴奋、愉悦、精力充沛、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只是大量长期使用会对人体造成巨大危害。不过如洛恒这般吞入未经萃取的少量成分当是无碍的。 如此这般,二人又带着洛恒勉力行了半个多时辰,终达天门。 只见七彩霞光穿洞而出,周围一片云蒸霞蔚,迎风坡上有一大片梅花林,粉白的花瓣飘潇如雨,恍若仙境。 当真给人一种“我欲乘风去,归于天宫阙”之感。 只是要到蜀山金顶,这才爬到半山腰,远远不算完。不过再往上便无阶梯可供攀爬,是以即便是春、夏、秋三季,若非武功卓绝者,想要登顶无异于难如登天,更不用说此刻大雪封山之时。 莫熙道:“我们轮流带洛恒上去吧。” 沐风亭道:“也好。我先来吧。” 谁知洛恒却道:“在下怎么好让一个姑娘家带我上去,而且……”莫熙见他欲言又止,应是疑心自己功夫不济的意思,也不辩驳,只是微微一笑,对沐风亭道:“那就先拜托你了。” 沐风亭负着他,一口气便往上纵了百余丈。洛恒见莫熙一路紧紧跟随,身姿飘摇,脸上一派恬淡之色,心道:“我当真是井底之蛙,在军营时以为自己功夫算是好的,谁知就是未受伤时也比不上人家小姑娘一个手指头。”又怕自己方才轻视,得罪了她,便想着该怎么道歉才好,反倒暂时解了他对此行是否会有收获的忐忑之心。 如此疾行,三人也不交谈,过了大约半个多时辰。还剩下四分之一不到的路途便可抵达山顶。只是沐风亭负着洛恒难免气力不济,便放他下来休息。 莫熙道:“接下来我背他吧。”赶在天黑之前到达山顶方为上策。 洛恒见沐风亭没有异议,便勉为其难覆上了莫熙的背。沐风亭见莫熙足下一用力,身姿竟是毫不费力拔地而起,心道:“这才过了几日,她的功夫又精进了。” 这边厢沐风亭暗自赞叹,那边厢洛恒却是暗暗叫苦,他堂堂七尺男儿,负在一个如此瘦弱的姑娘身上,长手长脚都不知该如何安置,不到片刻便僵硬了四肢,真是苦不堪言。 莫熙自然也感到了他的不自在,却只作不知。心中腹诽:姑娘我肯背你,是你几世修来的福气,哪轮得到你挑三拣四。况且若是沐风亭这厮够厉害,姑娘我还不想当这个挑夫做这个苦力呢。 还剩下大约两盏茶行程的时候沐风亭赶上来道:“我休息够了,换我吧。你是女孩儿家,终究不方便。” 莫熙很高兴摆脱洛恒这个人肉沙包,自然欣然同意。心道:“自来熟倒也不总是那么讨人嫌。”虽然洛恒这个沙包是沐风亭主动扛上身的,但骤然轻松之际,她大人有大量,也就不计较这么多了。 沐风亭又背着洛恒行了一阵。一行人终至“云梦绝顶”。 自山顶俯瞰,遍地素裹,山舞银蛇,一览千里冰封。从山顶到山脚皆是茫茫冰雪绵延,千树万树之冰晶如璀璨冰花,盛开于千峦万嶂的雪岭之上,铺陈出一片冰清玉洁的浩瀚净土。 照例,与人打交道的事沐风亭全包了,由他去叩山门。 开门的小道士见到他们一行人十分诧异,许是未曾料到当此大雪封山之际还有人能上得金顶。不过小道士也知道此刻能上来的定是功夫非凡,于是极客气地将他们迎了进去。 蜀山的建筑风格跟唐门的巍峨高耸全然不同,竟都是以回廊连成一片的平房。一则山顶险峻不宜造高楼,二则蜀山之巍峨本在其仙山胜景而不在屋瓦房舍。是以蜀山派的主体建筑分为三进两殿,殿后便是专供访客歇息之所。这一片平房立于四周群山之上,丝毫不损其恢弘气势。殿外古木参天,清幽肃然。山风将地上的层层素雪吹成一片漫漫烟尘,千年楼台,被妆点得一派清净庄严。 54、掌门瞿耀 三人很快被安排了房间,各自休息不提。 次日,莫熙寻了一僻静之地于雪中舞剑。她右臂一扬,凝聚气力注于剑身,手腕飞旋,渐渐地周围空气形成一个小型气旋,片片飞雪慢慢聚成一处肉眼可见的漩涡,随着手腕越转越快,雪花形成的漩涡也越卷越大,最终嘎然而止,聚起的雪花便在一瞬间纷纷扬扬飘降下来。 身后响起几下掌声。 沐风亭道:“姑娘好剑法。此招式可有名字?” 莫熙其实早知道他来了,不过方才一刻她陷于顿悟之中,便是不惜被人窥见也万不能收势。要知道,此种境界往往可遇而不可求,如果一经打断,很可能再不复现。 莫熙摇摇头道:“没有。” 沐风亭道:“在下倒是想起个词来‘回风舞雪’,可惜已经被人用了。” 莫熙岔开道:“你这么早出来找我,可是有事?”心中却在暗骂:这厮在蜀山上说人家最得意的剑法应该用来命名她胡乱自创的招数,想害死她么! 沐风亭道:“在下与蜀山掌门虽素未谋面,却是有约在先。我虽不知姑娘为何来蜀山,不过若是为求见瞿掌门而来,可与在下还有洛大哥一同前去拜见。” 莫熙欣然应允。 三人一同用罢早饭,便由小道士领着前往掌门待客的“碧霄阁”。 “碧霄阁”之上便是闻名天下的蜀山金顶。迎风伫立于碧霄阁的悬梯之上,凭栏远眺,只见四周云涛舒卷,与皑皑白雪连接成一片天衣无缝的茫茫纯净浩渺。云天一色中,一股鸿蒙空阔之气扑面而来。 莫熙暗道:蜀山派令武林人士如此敬畏叹服,除了其在江湖上武学泰斗的地位之外,蜀山金顶如此唯我独尊的浩荡苍茫气象只怕也是原因之一。 还未跨入殿中,一个四十多岁模样的中年人便迎了出来,热情道:“各位远道而来,瞿某有失远迎。”来人一张国字脸,相貌十分端正。与莫熙想象的或道骨仙风或狂放不羁的蜀山掌门大相径庭。如此仙山宝地,住在此处年深日久,怎么也得养出两分仙气吧。而且瞧何群的行事作风很有几分不管不顾的癫狂,不想却选出这么个“端庄”的继承人。 莫熙心道:瞿耀以一武林大派掌门之尊亲迎,若说是平易近人到这般地步却也太过了些。他为的自然不可能是自己跟洛恒,看样子沐风亭的身份必然不凡。 果听沐风亭笑道:“劳烦瞿掌门亲自相迎,沐某实不敢当。”说罢从怀中掏出一枚鸡血石,递给瞿耀。想来是验明正身的信物。 瞿耀接了,于一旁案上取了红印,在素纸上轻轻一按,一只火红的凤凰顷刻跃然纸上。居然是慕宴斋的标记。 沐风亭又是一揖道:“多谢瞿掌门答应敝斋著书立传。” 莫熙心道:这厮居然是慕宴斋的编辑。难怪对武林中的事情知之甚详,恐怕没少走南闯北地采访,是以对野外生存颇有经验。 瞿耀客气道:“好说。好说。” 二人寒暄已毕,瞿耀才转向洛恒道:“不知这位是……” 洛恒道:“在下洛恒。有一事相求。” 洛恒还未来得及细说,沐风亭已经抢先说开了,他口才甚好,把如何在山下的“济善堂”遇到洛恒,如何又感其悲苦遂将他一同带上山来说得绘声绘色。 待他洋洋洒洒说完这一大通,莫熙觉得瞿耀要是不帮洛恒那简直就是天理不容。 这还不算完,只听沐风亭又道:“瞿掌门,你济世救人的功德,让在下甚为钦佩,在下一定会用手中之笔将其发扬光大,好让天下人效仿你的善心。瞿掌门热心相助洛大哥之事也一定会让天下人敬服。” 莫熙暗自抽了一口凉气,沐风亭这厮端得是厉害非常,一张嘴就能捧得人上天入地,渺渺数语瞿耀已然骑虎难下,非帮不可。 果听瞿耀道:“各位还请放心。瞿某一定竭尽所能鼎力相助。” 瞿耀最后才转向莫熙道:“这位姑娘是跟二位同来的,不知是否有事?” 莫熙从怀中掏出何群给她的那块墨玉,双手恭敬递上,道:“我与贵派前掌门何前辈曾有一面之缘。因告知何前辈一桩陈年往事,解了他多年心结,是以何前辈颇有提携晚辈之意,遂将其佩剑承影相赠,并嘱我以此墨玉为凭,前来蜀山取剑。” 莫熙在风凌渡听说承影为蜀山掌门传承之信物后,也曾想过干脆不告而取,一走了之。只是经沐风亭这一搅合,她如今又在瞿耀面前露了脸,盗取之事便万万不可,即便一朝得手也必然后患无穷。 是以她干脆直言求取,即使瞿耀不同意,只要有何群的信物在,就不算空口无凭,将来便是有万分之一的机会再次找到何群,此事就有转还的余地。 何况在她眼里,即便承影是一件绝世神兵,也还不至于为了它惹上蜀山派这样的庞然大物。 瞿耀出乎意料地没有一口回绝,沉吟良久,方道:“姑娘,你之所求承影不但是在下私物,更是蜀山至宝。”莫熙刚以为没希望了,不料他话锋一转,又道:“只是何掌门功夫高绝,当世无二,此墨玉又确实是他的掌门印信,可见赠剑确实是何掌门之原意。何掌门在敝派地位超然,他的意愿在下自然不好违背。”一顿,他接着道:“这样吧,姑娘还请在蜀山盘桓数日,待我跟几位长老商议之后再做答复。” 莫熙没想到瞿耀这么好说话,见还有希望,自然客客气气满口答应。 三人所求之事俱不是一时三刻便能立成的,是以都住了下来。 55、著书立传 日出红山。 第一抹晨曦落在凌驾于云海翻浪的金顶之上,顿时涌金流银,织丝铺锦。朱漆殿宇静静矗立于皑皑素雪中。四周飞云漫铺,群峰浮海。 正是“一轮红日凌云起,万仞朱崖照眼来。” 莫熙在这一方仙台流云中习剑。每每风平浪静一波万倾之际,势如行云流水慢板,又或于云雾蒸腾喷涌群峰俱隐之时,势如暴风骤雨,奔马风樯。 身畔流云错杂奔涌,耳畔风声呼啸充斥。一时间她忽然产生一种天地之间唯有自己一人之感。四周急速滚涌翻卷的浓浓云气让她犹如冲杀于千军万马之中,又象是在潮涌漫顶的海水里奋力沉浮。渐渐地,莫熙的动作慢慢融于这瞬息万变的云涛怒海之中,势起如蛟龙出海,势收如浪丈水势。 待到她从容收势更如云敛雾收一般,天地都仿佛在一瞬间沉寂下来,天宇恢廓,刚才的一切仿佛是一种错觉,她自己又变回了天地间的一颗尘埃,随时会被席卷而去。 很久没有如此畅快淋漓了,深知方才的顿悟让自己的剑意更上了一层楼,莫熙的脸上露出由衷欢欣的笑容。 回去时远远就看见沐风亭站在檐下,也不知等了多久。 一大早,这厮恁地好兴致,居然来找她结伴出游。 不过横竖无事,既然来了蜀山,不好好领略一番实在辜负了这仙山胜景。二人吃了早饭,便一路往“瑶池仙台”而去。 一路移步踏云,漫行于狭窄山道之中,周身流云似白练似流脂。目光可及之处不过脚下石阶,饶是二人武功卓绝也不敢托大,只依着山壁缓缓而行,就怕脚下一个落空,真正羽化登仙而去。沐风亭主动行在外道,每每山回路转之时他都下意识地以臂相挡、以身相护。莫熙自然察觉到了,心道:想不到此人还挺有风度的。如果在现代玩户外极地运动,他倒不失为一个好队友。 再转出一个弯道,眼前豁然开朗。一方巨大的五色流池在一片无边无际的花海映衬下瑰丽如梦。花海的尽头是一处悬崖绝壁,远处便是群山雪岭之上光芒万丈的蜀山金顶。 流池呈阶梯状叠置,由无数个形状妙趣、大小不一的围堤组成,高低错落,层层相连。池水一围一色,皆为深浅不一的蓝或绿。流池的源头应是一方温泉,是以冰天雪地之中,池水静静流淌,其上薄雾缭绕。 “瑶池仙台”果然不似凡间俗地。 一路向前行去,花林又是另一番景象。满目翠绿、嫣红与纯白交织。松软的浮雪停歇在绿树红花之上。再细看,那一朵朵红花竟然包裹在层层冰晶之中,傲雪绽放。到处是一派白雪压绿枝,冰晶裹红花的奇景。在这“瑶池仙境”一路踏雪寻花,不免让人飘飘欲仙,神思欲飞。二人越往林中深处,一股清冷馥郁的香气越浓。 果然再行片刻,眼前就是一片腊梅林。腊梅又称“寒客”、“早梅”。花开春前,为百花之先,先花后叶,花叶同枝却两不相见。是以南朝的谢燮有句:“迎春故早发,独自不疑寒。畏落众花后,无人别意看。”这诗却做得另辟蹊径,世人都道腊梅品性高洁、傲霜斗雪,却原来它是为了一枝独秀夺人眼球。 沐风亭赞叹道:“此处腊梅当真冠绝天下。”见莫熙露出感兴趣的神色,他接着道:“腊梅品种以“素心”、“磬口”二者最为名贵。”说着便扫视了一圈,很快折了一枝花心洁白花被纯黄,花形半开向下,似“金钟吊挂”的腊梅,递给莫熙道:“这便是‘素心’ 。若瓶供一枝,香可盈室。这枝花便给姑娘拿回去插瓶吧。” 莫熙虽不知这厮打的什么主意,但一路上他也算颇为维护,是以微微一笑,默默接过。莫熙心道:腊梅形似梅花,若剪枝取形当与梅花相近,“以曲为美,直则无姿;以欹为美,正则无景;以疏为美,密则无态。”而腊梅本身讲究贵老不贵嫩,贵合不贵开。而手中这枝样样恰到好处。这厮当真眼光毒辣。 二人再往前行去,沐风亭又指着一株花树道:“这种花形稍大,外轮花被黄色,内轮上有紫色条纹的便是‘磬口’。”他好似忽然想起什么来,高兴道:“在下这就采几朵腊梅回去做菜。姑娘于日落之时来吧。独自用饭岂非无趣。” 莫熙奇道:“腊梅也能入菜?” 沐风亭点头微笑道:“《本草纲目》载:腊梅花味甘、微苦、采花炸熟,水浸淘净,油盐调食,既是味道颇佳的食品,又能‘解热生津’。”一顿,他又微笑补充道:“不过姑娘放心,菜里面只会放花,不会加果实。”见莫熙面露疑惑之色,他笑道:“姑娘有所不知,腊梅的果实俗称土巴豆,可作泻药。” 莫熙恍悟,不禁扑哧一笑。心中却在打着小九九:璧琉珠防的是高级□□,不过不知道扛不扛得住巴豆之类下三烂的玩意儿。如果抗不住,姑娘我岂不是会阴沟里翻船。不过他既如此说了,应是不至于的。当下点头答应赴约。 二人原路返回时,这云海圣山却又是另一番气象。云气蒸腾之时,动的明明是云,却好似漫峰遍壑汹涌而来;云气解驳之时,千朵素云瞬间隐没在千峰万壑之中。一时间风1流云散,群山却依然屹立如故。 沐风亭不禁感慨道:“世事变幻莫测就如同眼前之云雾,只是贵在其心故我。”一顿,他又叹道:“我帮洛恒也是因为感其至诚。却让姑娘受累了,着实过意不去。便以饭相抵吧。”莫熙摇头示意无妨,微微一笑,心道:的确,这世上有多少山盟海誓,转眼已成沧海桑田,洛恒之心实属难得。 dddddddddd 日落熔金。 一片灿烂至极的橙色天空浮于云海波涛之上。 莫熙以前读“晖落一丸红玛瑙,景沉千顷碧玻璃。”一句,便心向往之。如今此情此景近在眼前,她只觉得肚子更饿了。 她没有刻意掩盖脚步声,是以沐风亭亲迎而出。二人双双落座。 莫熙来得正是时候,桌上的三道菜都冒着热气,香味四溢。 盛在青花瓷大碗里头的是腊梅鱼头汤。雪1白的豆腐跟熬得如凝脂白玉一般浓稠的汤水浑然一体,其上漂着几朵色如蜜蜡的小花。旁边一道是腊梅炖豆腐。雪1白的豆腐块上点缀着翠绿的葱花、香菜,和朵朵腊梅,颜色十分喜人。 沐风亭盛了一碗飘着清香的粥递给莫熙道:“这是梅花粥。是用粳米洗净入锅煮至粥熟,加入干净的白梅、新鲜蜂蜜,略沸即成。此粥能舒肝理气,醒脑明目,开胃散郁。若是姑娘有任何烦恼,喝了尽可立消。” 莫熙尝了一下,果真口感清甜,遂给了沐风亭一个赞赏的甜笑。心道:若说有什么烦恼,眼下便是承影了。 不过她向来不与人分享心事,所以便笑嘻嘻地道:“人说君子远庖厨。你却为何反其道而行之。”方才他说话颇有自卖自夸的嫌疑,可见于烹饪一道是喜欢的。 沐风亭不以为然笑道:“所谓‘君子远庖厨’,不过说的是一种不忍杀生的心态罢了。《礼记。玉藻》有云:‘君子远庖厨,凡有血气之类弗身践也。’也就是说,凡要沾染血气的东西都不要亲自动手。孟子又说过一句话 :‘君子之于禽畜也,见其生不愿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汉代贾宜在《新书.礼篇》中又引述了孟子的话,说:“故远庖厨,仁之至也。’”一顿,他嗤之以鼻接着道:“这些人著书立说皆把‘君子远庖厨’作为仁慈的品德加以提倡,我却认为这种‘眼不见为净’最最假仁假义掩耳盗铃。有本事他们都‘吃素去’。让别人杀生,自己坐享其成,再落个好名声,真真打得好算盘。” 莫熙不禁大点其头,差点就引沐风亭为知己。她自己就是个杀生的,而她的雇主不就是不想脏了自己的手么。这世上所有杀生害命的行当里,以她从事的这项杀虐最重。她这辈子算是君子不起来了。 沐风亭又叹道:“这世上欺世盗名的事多了去了。你知道慕宴斋的‘江湖风1流人物一百讲吧’。”一顿,他露出一个自嘲的笑容道:“其实这里面的风1流人物除了少数几个,其余都是出了银子的。” 莫熙“啊”了一声,惊讶道:“你是说这些人花银子买名声?” 沐风亭道:“正是。不花钱的才是真正江湖上数得上号的成名人物,不过因为仰慕他们的人多,讲他们的故事打开局面罢了。”一顿,他嘴角挂上一个自讽的笑容,道“这些人本就小有名气,经慕宴斋替他们到处宣扬之后,大多数人还真的成了江湖上有名望的人物。” 莫熙心道:沐风亭这位内部人士爆料不可谓不猛,慕宴斋这样的传媒大鳄在江湖上可说是占据垄断地位,居然靠控制舆论导向赚钱。果然,“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 沐风亭道:“著书立传也是一样,只不过价码更高。”一顿,他又道:“不过真正的隐士高人,慕宴斋则会求着他们给独家□□。姑娘武功如此之好,堪称女中豪杰,若是想著书立传,在下义不容辞。” 莫熙摇头谦虚道:“我只是个小人物,隐士高人什么的根本沾不上边。”心中却在思量:莫非这厮主动接近她就是为了这个?打一照面他就应该知道自己武功有多少斤两。 沐风亭见莫熙一口回绝,便开始了口若悬河的说服工作:“姑娘你要是出了名那好处可就不是一星半点。出门在外有江湖人士会因为你的名气鼎力相助。更会有青年俊才对你心怀仰慕,说不定你还能因此得个好姻缘。现在江湖上成名的风1流侠少挺多,但出名的女侠却都是老一辈的人物了。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莫熙登时无语,敢情他以为这是登征婚广告呢……不过看在这厮话虽多,手艺却着实不错的份上,她就当耳旁风,不予计较。 56、蛮猴取物 如此又在蜀山住了几日。此地气候当真变幻莫测,即便是冰雪季节也会阴雨绵绵,而雨后又有碧霞绛云之奇景。只是日光十分吝惜,一日之中出来不过片刻。 莫熙在这仙山宝地,不过寥寥数日,剑术可谓突飞猛进。是以住得还算安心。 这几日她又养成一个习惯,练完剑便去碧霄阁看群猴戏耍道士。 说来也巧,那一日她练剑完毕,便有一只眼睛滴溜滚圆的金毛小猴窜至她面前,欲跳上来抓她头发。莫熙反应何等迅捷,自然避开了。 小猴见一招没有得手,十分诧异,瞪圆了双目,一边龇牙咧嘴对着她做鬼脸,一边吱吱喳喳不满地抗议。 少顷,便看到一伙足足有二十来只猴子,扶老携幼,由一面相凶悍体积似猩猩一般大的猴王带领,往碧霄阁蹦跳而去。冲在最前头的几只很快窜到屋脊上,一手倒挂屋檐来回荡着,一手抓耳挠腮。余下的冲至殿堂门口,也许是遭到过驱赶吃过亏,终是不敢进去,只在殿前的半月台上活跃流窜,呼朋引伴、追逐嬉戏。 莫熙这才恍悟,原来刚才那只眼睛特别圆的小猴子是来开道的,属于“探路兵”,也就是冷兵器时代打仗必有的“斥堠”。 殿前的猴群活跃异常,远处一棵树上却有一只猴子定定坐在树枝上遥遥观望。莫熙猜这只是“侦察兵”负责t望监视示警工作。 不一会儿,做早课的道士们便三三两两从殿中鱼贯出来。有两只猴子飞快冲上去将一个小道士按倒,另一只一直在旁伺机而动的便趁机抢了他手中热气腾腾的糯米团子。 莫熙在一旁幸灾乐祸失笑不已。自此便日日来看戏。 不想今日她正看一只母猴怀揣着小猴飞檐走壁,一个白发苍苍的老翁走上前来,对她道:“姑娘,切莫小看了这些猴子。从前有一位女香客便被猴王掳到山上去了。众人搜山寻了足足两日才找回来。这位姑娘被找到时衣衫皆被撕破,便有了不好的流言,她因畏于人言竟自杀了。”说到此处,老人大大叹了一口气,显然对那个女孩子十分惋惜同情。他接着又道:“便是姑娘艺高人胆大,孤身一人也要小心这些猴子联合起来偷袭。” 莫熙暗自靠了一声,她在现代若听到女孩子被强,千夫所指的却不是那些个禽兽,反而是受害人,每每义愤填膺。此间更是世风日下,连猴子也抢压寨夫人。莫说这猴子多半未做什么,便是真的,那女孩何其无辜,世人对她也太残忍了。 她见来人并非道士打扮,却是一派道骨仙风行止飘逸,说话语气由衷,便深深作了一揖道:“这位仙翁是蜀山派的前辈高人么?”虽然方才她有些分神,但能在如此近的距离才被她察觉有人靠近,此人武功着实深不可测,与何群当在伯仲之间。 老翁摇摇头,笑道:“不过是山野之人,常年住在这片山头罢了。” 见莫熙点头,老翁接着又道:“往年许多武功不错的香客前来蜀山朝圣,不知其中厉害,每有猴崽上来掏他们的香包寻找食物,便立刻驱赶回击。这些人出手狠辣,将猴崽子打死后无一不遭到猴群围攻。其实每日来此嬉闹的猴子不过是最淘气的极少数,猴王亲自带领他们也是维护之意。山林之中还有无数的猴子。若是一只猴子遭到攻击,群猴便会围攻此人。饶是武功再强,要对付源源不断被召唤出山林前来增援的猴子,也够呛。”一顿,他又道:“不过,姑娘若是遇到猴袭,不必惊慌。欲击退猴群,当先攻猴王。出手切莫迟疑,若一时手重打死了猴王,群猴反不敢报复,不过四散而逃。没几日便会另择新王。” 莫熙又是深深一揖道:“多谢仙翁提点。”心道:果然是树倒猢狲散。唉,世人总说耍猴,在蜀山却是被猴耍的命。 老者话音刚落也不见身形如何动作,便已经飘飘然行得远了。 莫熙没了兴致再看猴,便打道回府。 远远便瞧见沐风亭跟洛恒二人站在檐下等她。走得近了些,发现二人表情皆不似平常。 洛恒脸上似悲愤似焦虑,双手紧攥。沐风亭也一改闲适,面色沉肃。 莫熙心中暗道不妙。 果然,沐风亭一见她便道:“姑娘,洛兄有事相求。在下一时难以决断。想请姑娘一同参详。可否进屋一叙?” 莫熙暗自哀叹了一声,心道:便是我说不可,你就会放过我么……罢了,姑且一听。 莫熙一副不置可否的样子,沐风亭却已跟着她进了屋子。迟疑片刻,洛恒也跟了进去。 这次沐风亭却未越俎代庖,只对洛恒道:“洛兄,你且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跟木姑娘说说。” 洛恒点点头,神色异常凝重道:“事情是这样的。我才知道在‘济善堂’做义工也是修行的一种,所以凡蜀山出家弟子每月分拨下山轮替。我从军这许多年,做过义工的少说也有百来人,一时半会也问不出什么消息。又因为‘济善堂’收留救助的人实在太多,流动性又大,也没个花名册什么的。一时千头万绪,无从下手。瞿掌门虽已经派人在弟子中询问这几年做过义工的,却一无所获。我虽心焦得很,也只能在山上干等。这几日闲来无事就在蜀山乱晃,总想着若得上天庇佑,也许真的能碰上记得内子的蜀山弟子。谁料……”说道此处,他已转为悲泣,竟一时哽咽无声。 莫熙心道:完了,这‘济善堂’莫非真有什么猫腻。可是她不是替天行道、仗剑江湖的侠女啊,若论惩奸除恶,她自己就该首当其冲被正义人士代表月亮毁灭掉…… 洛恒勉强控住了情绪,继续悲声道:“谁料竟然在蜀山弟子身上见到了临别之际亲手送给内子的一块玉佩。我一时情急便上去询问。谁知对方竟一口咬定这是他的私物,绝非从他人处得来。但此人神情闪烁,坚决不肯从腰间解下让我细看。此物是我临别相赠,内子一定珍爱非常,断不会随意处置了去。她会不会有事……”说到此处已然潸然泪下。 莫熙暗道一声果然事有蹊跷。 沐风亭见洛恒已经泣不成声,补充道:“洛兄此物乃是祖传的一方宝玉,应当不会认错。且上面有他亲自刻的一行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只要将那人身上的玉佩取来,一验便知。只是这是此人随身之物,若想神不知鬼不觉便从他身上取走绝非易事,还需谋划一番。” 莫熙点点头。心道:如果明着动手,沐风亭绝对手到擒来,只是如此一来,一则打草惊蛇,二则在人家的地盘上,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得好。在瞿耀眼中,自己跟二人是同来的,若想撇清,已是不能,况且二人找上门不就是想拖她下水么。罢了,姑且管了这一桩闲事。 于是莫熙沉吟片刻道:“洛兄不必往坏处想,尊夫人也许至今安好,那玉佩不过是此人捡到贪墨的也未可知。不过,要想偷出玉佩验看,却不让人疑心到你身上,我倒是有一个主意,你二人且附耳过来。” 57、栽赃嫁祸 次日。晨。 沐风亭、莫熙、洛恒三人藏身于碧霄阁殿旁的树林里,等着洛恒所说的那人做完早课出来。 少顷,身着道袍的蜀山弟子纷纷跨出殿中,莫熙明显感觉到身旁洛恒的呼吸急促了些。忽听他极力压低了声音愤然道:“就是那个有两撇八字胡的矮胖子!他腰间挂的就是我说的玉佩。” 莫熙跟沐风亭二人齐齐向他指的方向看去。两个道士结伴而行,一矮胖一高瘦。矮的像秤砣,高的似麦秆。竟然就是他们在风凌渡的夜泊客栈见到的那两个商贾模样打扮的人! 二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均已明白对方之意:此二人既是蜀山弟子,就算功夫再差也没必要怕当日那几个无赖兵痞。但他二人当晚被人泼了汤水讹了银子不说,还唯唯诺诺地赔小心。风凌渡离蜀山已经很近,蜀山派就算放眼整个武林都是声威赫赫,更何况已近在眼前。就算他二人顾忌自己出家人的身份不便动手,只要甩出蜀山派这个招牌,根本不必动手就能吓退那群兵痞,何须忍气吞声到如此地步!更何况那矮胖子对洛恒的态度如此强硬,那晚在夜泊怎么就能忍得下这口气? 莫熙心道:没听过道士下山作商人打扮的,这两个人那晚如此隐忍,必有蹊跷。而那个矮胖子“秤砣”居然有恃无恐,洛恒相询之后,腰间竟然还堂而皇之地挂着那块玉佩。可见此人并非行事低调之人。当夜在客栈二人却只求息事宁人,所为之事定然不一般,竟要掩盖他们蜀山弟子的身份。 三人屏息静待,终于有只小猴子窜到了“秤砣”、“麦秆”身前,好奇地仰头看着他们。莫熙向沐风亭使了一个眼色。沐风亭点点头,将早已扣在手中的一枚松果向正对着二人的小猴子脑门上弹去,正中目标。那小猴子大概有些吃痛,左手抚着脑袋,右手挥舞着,向近在眼前的“麦秆”、“秤砣”示威。莫熙投给沐风亭一个赞赏的眼色,一击即中,栽赃成功。 小猴子吱吱叫着,表达着强烈的不满。忽然冲上来一只个头较大的母猴,一边将小猴揽在身后,一边抡起长臂就向二人丢了一块石头。 “秤砣”也有几分功夫,轻退一步躲开了。没想到母猴见报仇不成,恼怒地在原地兜圈子。近处已经有几只猴子见势靠拢过来。这时沐风亭再度出手,却是用黄豆大的小石子打母猴的膝盖。打在关节之上是最疼的,她果然疼得龇牙咧嘴,登时火冒三丈,吱喳尖叫着,想来是在招呼同伴。 少顷便有几只猴子上前,将“秤砣”和“麦秆”围住,其中有两只最健壮的忽然扑上去,一只将“秤砣”身上的玉佩一把抓下,还挑衅似的在他眼前晃了几晃。莫熙见此情景,心中暗道一声:yes! 另外一只更绝,直接就拽下了瘦高个腰间的裤带。瘦高个顿时一声怪叫,狼狈不堪尴尬不已。为免有碍观瞻,他只能赶紧提起裤子。周围也有不少道士瞧见了这边的动静,却只是哄笑几声,并不上前帮忙。许是见得多了,又许是知道猴群不好惹。 沐风亭向身旁的莫熙看去,没想到她一脸淡然,嘴角还挂着一丝笑意。心中微诧,但他很快便转过头去,继续留心观察事态的发展。 那一胖一瘦也算沉得住气,知道猴群不好惹,只一味退让,并不回击。那两只猴子双双一招得手后,便得意地叫了几声,迅速跑回母猴身边,好似在邀功又好似自愿充当保镖。母猴又叫了几声,一蹲身,让小猴爬到她背上,便带头向林中奔去,其余的猴子见状也散开了。 猴子一般不会主动跟人死磕,抢了东西报复戏弄一番也就是了。 两个道士这才松了一口气。 “秤砣”恨恨地甩了两下袖子,道:“被猴子打劫,真是晦气。” “麦秆”道:“算了,跟畜生计较什么。那东西说不得也不是什么吉祥物件,丢了就丢了吧。” “秤砣”一路骂骂咧咧,“麦秆”一路好言相劝,二人渐渐走远了。 莫熙跟沐风亭二人,早在抢了玉佩的猴子奔向林中之时,就展开轻功紧随其后。二人直直追到树林深处。 只见那抢了玉佩的猴子窜入了一个山洞,少顷出来的时候手上已然空空如也。二人不敢冒然行动,以免陷入猴群围攻,便依计行事。 沐风亭取出他那只从不离身的酒囊,拔开盖子,留恋地看了最后一眼,心疼地往周围地上洒了些,好让酒香散开。再将酒囊斜靠在一块大石上。这果酒是他亲自酿的,比别处香甜醇厚许多。昨日莫熙问他有没有酒的时候,他还真以为她是故意要让他心疼才想出的主意。此种果酒芳香味甜,是猴子们最喜欢的。二人布置好便轻纵而起,藏身于大树之上,静静等待猴子上钩。 果然,不一会儿便有一只胆大的猴子蹑手蹑脚过来偷喝,见他喝了,又有猴子三三两两围过来。到了后来,众猴子一哄而上抢着喝 过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差不多在山洞附近的十来只猴子都喝了。最早喝的几只已经开始东倒西歪,脚下打滑。接着陆续有“扑哧”的声音响起,猴子们先后倒在雪地中,不省猴事。不光是因为醉倒,那酒里头还有轻剂量的蒙汗药。不必说,“沐风亭”牌居家旅行必备良药。 二人待猴子都倒得差不多了,便小心往山洞中摸去。洞不深,洞口透进来的亮光足够看清洞内情形。 乖乖,此处竟是窝藏贼赃的好地方。那可真是应有尽有,鼻烟壶,香包,胭脂盒,镜子,茶盅,筷子…… 还是沐风亭眼尖,找到了那块“弓”形玉佩。二人不敢久留,退出洞中。沐风亭取了酒囊,二人一同回到居所。 洛恒早已心焦难耐等着他们。见二人果真将玉佩拿到了手,双手急急接过,一时心潮澎湃竟颤抖难握。 此玉佩形薄如刀,色透质匀,为佩青玉,中线对称接双龙,两龙回首对视。龙身宽腾,饰凸起谷纹。佩中部雕云纹,上部及两下角都有细孔,可供穿绳。 玉佩正中刻着一行字:“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莫熙知道这句话取自苏武的《留别妻》: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欢娱在今夕,嫣婉及良时。征夫怀远路,起视夜何其。参晨皆已没,去去从此辞。行役在战场,相间未有期。握手一长欢,泪别为此生。努力爱春华,莫忘欢乐时。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当年洛恒一定是因为心境与此诗相和,便刻了这一句。 三人皆知此物必为洛恒发妻的。一时间就连沐风亭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洛恒用这几年在军旅生涯中磨出茧子的大拇指指腹轻轻摩挲着这一方宝玉,心中剧痛。口中喃喃反复念着:“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目中已怔怔滚下两行热泪来,嘶声道:“我已经归来,你怎么却不等我……”其憔悴伤心之神色真是让人不忍再看。 沐风亭待他稍稍平复了一下情绪,道:“此事还需瞿掌门出门问询。” 莫熙暗自点头,这桩闲事管到如此地步,已经管无可管。到底如何只能看洛恒的造化。只是他妻子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沐风亭话音刚落,洛恒已经急奔而出。沐风亭跟着一阵风似的卷了出去。莫熙本不欲再管,但这件事她已涉身其中,如不知事态发展,反倒陷于被动失于应对,便也跟了出去。 他二人很快赶上了洛恒。一番劝说下,洛恒答应不冲动行事。 沐风亭“慕宴斋”编辑的招牌果然好用,瞿耀很快接见了他们。 沐风亭恐洛恒一时言辞过激,让瞿耀这个掌门一时下不来台,反倒不美,便抢先将事情陈述了一番,又将“秤砣”的样貌说了,只是略去了故意嫁祸和灌醉猴子这一节,只说玉佩是捡来的。 瞿耀听后沉吟片刻方道:“洛兄弟切勿着急,在下将人叫来一问便知。”一顿,他又喃喃道:“谁能没有珍爱之物。”边说边掏出怀中的一枚玉质一般,形似蝴蝶的青玉佩,轻轻摩挲,仿佛触动了心怀,面上神色温柔沉痛。不过须臾,他仿佛惊醒过来,迅速将玉佩放入怀中,掩饰般地清了清嗓子。 莫熙心道:他这后一句的语气带着惆怅感慨,倒不像是对我们说的,更像是自言自语。他说的珍爱之物自然是手中玉佩了,还是蝴蝶形的。想不到“端庄”的瞿掌门也有雨打风吹去的风流往事。 “秤砣”很快便来了,一眼看见殿中的洛恒,脸色立时难看了三分。 瞿耀一改谦和,对“秤砣”严厉道:“圆悟,洛兄弟说此玉佩是他家传宝玉,临别之际给了妻子的。你且说说这玉佩你是如何得来的!”言罢目光紧紧逼视圆悟。 圆悟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道:“掌门还请饶恕弟子这一回。这快玉佩是弟子在山下‘济善堂’做义工的时候捡来的。弟子一时起了贪念,罪该万死。这位洛兄弟昨日问弟子的时候,弟子一时糊涂,怕说了实话连累蜀山落人耻笑。还请掌门饶恕这一回。”说罢竟对着洛恒连磕三个响头。 莫熙跟沐风亭二人面面相觑,此人前后言行也太相左了,难道是因为瞿耀积威甚重,他不敢放肆。即便他因为瞿耀的关系前倨后恭,也不至于给洛恒磕头啊,还一磕就是三个。 瞿耀肃然道:“罚你禁闭十天,你可服气?” 圆悟感激涕零道:“多谢掌门。多谢洛兄弟不罪之恩。” 圆悟如此做派,洛恒倒不知如何是好了。毕竟说到底拾金不昧固然应该,但就是捡到东西贪墨了也不算多大罪过,何况人家已经磕头赔礼了。 莫熙心道:想不到瞿耀如此有才,圆悟便是“圆物”,这道号形神兼备,妙哉。不过“圆物”如此痛快承认玉佩非他所有,又做出一副悔过的样子,倒叫人半点发作不得。这事却越发可疑了。 洛恒好不容易才得此一星半点线索,怎会就此善罢甘休,只是苦无他法,便每日跪在“碧霄阁”檐下正对三字牌匾的雪地之中,望能打动瞿耀,替他彻查此事。洛恒每每从日出跪到日落,无论沐风亭如何相劝,他都执意如此,只得任他去了。 这一日,瞿耀主动派人邀请莫熙去见他。莫熙心知承影的事有了眉目,一时间倒有几分紧张激动。 莫熙到“碧霄阁”的时候,看见洛恒仍旧挺直了背跪在雪地之中。难得的晴好天气,只是那一地雪在阳光下白得刺眼,显得他的背影格外萧索。莫熙只能默默走过,她有什么资格劝别人,每个人都有心中执念,能救赎的只有自己。 跨入殿中,却见沐风亭也在。 瞿耀见她来了,倒是带着两分热情,道:“姑娘,各位长老同意姑娘将承影带走了。毕竟何掌门才是此剑真正的主人,他知道这柄剑在谁的手中才是最好。” 说罢,亲自将案上一只长形木盒交给莫熙。盒子异常沉重,莫熙接到手中竟觉得手腕都沉下去两分。轻轻打开盒盖,只见一柄优雅古朴的长剑静静躺在盒中。 传说中的承影是一柄有影无形的剑。《越绝书》中关于承影的记载: “黎明,天色黑白交际的一瞬间,一双手缓缓扬起。合握的手中是一截剑柄,却不见长剑剑身,但是,在北面的墙壁上却隐隐投下一个飘忽的剑影,只存片刻,就随着白昼的来临而消失。直到黄昏,天色渐暗,就在白昼和黑夜交错的霎那,那个飘忽的剑影又再度浮现。双手划出优雅的弧线,挥向一棵挺拔的古松,只听轻轻“嚓”的一声,树身微微一震,不见变化,然而片刻之后,翠茂的松盖就在一阵温和掠过的南风中悠悠倒下,平展凸露的圈圈年轮,昭示着岁月的流逝。天色愈暗,长剑又归于无形,远古的暮色无声合拢,天地恢复一片静穆。” 可是匣中这柄剑却剑形完好,剑光森森。 莫熙想不到此行如此顺利,只是她也不知此剑是真是假。心道:要不等会也找一棵树劈劈看…… 瞿耀道:“二位,难得今日晴好天气,下山比上山更为艰难,不若早日动身。” 莫熙微讶,以瞿耀为人处世之圆滑端方,这是在下逐客令?只是她既已将剑拿到手,不论是真是假,她都不能找瞿耀理论,既然此事已了,还是尽快下山得好。 于是莫熙恭敬答道:“多谢瞿掌门赠剑。” 瞿耀客气地笑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道:“姑娘是否想摘雪莲。现在是山上雪莲开得最好的时候。就是不摘,南坡的沿途风光也是最好的。” 莫熙笑道:“多谢瞿掌门提点。雪莲风姿向往已久。”莫熙在现代的时候曾看过一则新闻,雪莲每年被人疯狂盗采,竟然将整棵雪莲连根拔起,以每颗两元的价格贱卖。野生雪莲是靠种子繁衍的,如此连根拔起,雪莲连结籽的机会都没有,长此以往会濒临绝种。她采了雪莲也没用,只是想一睹这开在高寒之地的奇花的风采罢了。 瞿耀正待接话。三人耳畔突然传来卡塔一声细微轻响,紧接着又听到扑通一声。 沐风亭已经一个纵身穿窗而出。 莫熙心中顿时升起不好的预感。 58、命悬一线 只见洛恒倒在雪地里,一根长长的冰凌插在他的颈部,整个人一动不动。许是伤口被冰柱迅速冷冻,血倒是流得不多。 沐风亭一把将洛恒托起,因他跪在雪里时间不短,身躯已经有些僵硬,探他鼻息,已然气绝。沐风亭叹了一口气,轻轻替他合上双眼。 此时莫熙也已跟了出来。抬头细看屋檐,只见其上挂了一整排的冰凌,独独洛恒跪的正上方有一根在接近根部的地方断了。今日晴好,冰雪初融,冰凌掉下来也不奇怪。砸死人虽然是小概率事件,但是根据她前世所闻,也并非没有。起码俄罗斯这样冬季结冰的城市一个月内就要发生多起。只是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一时半会儿却想不透。而且怎么会那么巧…… 然而这件事就算再蹊跷,她也看不出半点端倪。如果有人接近洛恒,以她的感知,绝对不会不知道。莫熙忽然想起一个人来,那天给她忠告的仙翁!除了此人,她实在想不出有谁可以在她跟沐风亭二人眼皮子底下杀了洛恒还不被察觉。但她总觉得那天仙翁对她释放的善意是出自真心,再者他有什么理由要杀洛恒?如果不是仙翁,难道真的是冰锥自由落体造成的? 此事无论是谁都看不出半点不妥,出了这样的事,世人不过叹息一声造化弄人。瞿掌门答应厚葬洛恒,连沐风亭都没说什么,毕竟萍水相逢,人都死了,什么忙也帮不上了。 二人还是从善如流按瞿掌门的指示下了山,依照他的指点往向阳南坡而去。冬日里的风和日丽显得格外弥足珍贵。 果然下到海拔大约五千米的地方,沿着雪线走,一路上看到好些雪莲盛开在碎石夹缝之中。朵朵如碗口这么大,共有两色,绿的碧如翠玉,花瓣很薄,层层包裹。白的洁如莹雪迎风舒展,风姿楚楚。 蓝天白云映衬着雪山奇花,天地一片静美。 沐风亭道:“听说一朵雪莲平均五到八年才开一次花。今日我们可大饱眼福了。” 莫熙点头深表赞同。二人继续往山下行去。 此时,比二人所处位置高两千米的山坡上,随着轻轻的一声“咔嚓”,一条裂缝似闪电般将雪层优雅劈开,迅速蔓延扩大。滑落的雪块又带动了附近的雪层,形成多米诺骨牌效应,裂缝迅猛增加。须臾之间,层层叠叠的白雪断裂成了一块块巨大的雪板,纷纷应声而起,开始大规模滑落,一路席卷起更多的冰雪,越落越快,终成雷霆之势。 最初的那一团雪雾,已经变成一条直泻而下的白色雪龙,腾云驾雾,呼啸凌厉,势不可挡地向山下喧腾去。又仿佛蜀山的仙灵大梦初醒,突然运起内力,震去身上的一袭白袍,任凭它随风飘落。 二人是何等反应,立刻觉察出大事不妙。 沐风亭大叫一声:“不好,雪流沙!” 莫熙望着眼看就要扫荡到她跟前的,那团巨大的粉末状摧毁性雪云,心中升起一个念头:虽然雪崩美得惊人,但比起小命还是不值一提,此等美景还是莫要欣赏得好! 说时迟那时快,雪崩形成的蘑菇云高速呼啸而来,那种恐怖的力量仿佛可以将它所过之处的一切扫荡净尽。 二人顷刻间已经感觉到了雪崩带来的一股巨大的气浪压迫。这种气浪是因雪体进行高速势能运动所激起的空气剧烈震荡,最终积压凝聚而成。雪流以这种类似于□□爆炸时产生的冲击波气浪为先锋,向下急速涌动而来,将二人压迫得有窒息之感。 莫熙一个机灵反应过来,迅速将身上背的装着承影的沉重木盒一抛,展开身形奔逃。 她极力回想着从前看过的discovery里面登山探险队员传授的遇上雪崩时的生存要点,大声道:“往旁边走,屏住呼吸!”她知道饶是二人轻功卓绝也快不过每秒钟速度可达一百米的雪崩,向下逃,只能是死路一条!雪崩扬起的冰雪颗粒一旦涌入咽喉和肺部很容易引发窒息。 一般,雪崩的形成需要大量积雪聚集在一起,导致抓地力减弱,从而形成大规模滑坡。所以雪流可能奔腾而下直到地势平缓才渐渐止息,长则绵延千里,但宽度却不会太宽。 沐风亭毫不犹豫照着她的话做,二人的身影疾速横向掠出。 无奈,无形的气流隐隐之中形成了一股巨大的阻力,雪崩的面积又极速扩张,二人还未纵出雪线,已经跟下坠的雪体狭路相逢。 飞雪带着残冰铺天盖地席卷而来,倾泻的雪流中还夹杂着一路席卷山体带下来的大大小小的石块,将二人打得生疼。耳边尽是雪崩所造成的轰鸣之声,夹杂着狂风呼吼。刹时天崩地裂。 莫熙只能凭着本能,迅速平躺到雪层之上,将身体与疾速下滑的流沙般的雪保持平行,然而源源不断翻滚而来的雪气烟尘每时每刻都妄图覆盖她的身体,她只能时不时尽力爬上雪层表面,用双手护住头部,挡住石头和冰块的袭击,勉力逆流而上,逃向雪流的边缘。 这一刻,听觉已成为一种巨大的折磨,雪崩形成的轰鸣之声如同“白色死神”紧紧跟随的脚步声,而身后源源不断的雪堆以排山倒海之势滚滚而来。 莫熙并不擅长闭气,因此每隔一会儿就要勉力呼吸,每到此时,风雪强劲灌入,几欲窒息。很快她的呼吸开始急促,四肢开始变冷,这种刻骨的阴冷混杂着恐惧感一同渗入肺腑。伴随着恐惧的还有绝望,便是身负绝世武功,在如此天地之威面前,人类实在微如蝼蚁,不堪一击。 不知为什么,生死存亡的一刻,她想到了顾安。 那时候“组织”让他们徒步穿越大漠集训。整整一个月,对着骄阳似火中茫茫无际的漫天黄沙,十二岁的莫熙感到一种对生命的厌弃和绝望。她甚至想,也许当初被“组织”收养就是错,一步错步步错,这条命本就是捡来的,还不如还给老天。当她喝尽水囊中的最后一滴水时,这种感觉已经强烈到了极致。这时伸过来一只手。八年相处,顾安已长成十六岁的翩翩少年,往日鲜艳的红唇干裂出血,清润的的嗓音嘶哑低沉,却仍是那么温柔地轻声哄着她:“都给你,我不渴。”顾安把自己的水囊给她,只求她活下去。那一刻莫熙看着他的眼睛,知道他能读懂自己的绝望和自厌,同时她也读懂了他的感情。一直以来莫熙以为自己是依赖着他活着,他帮她度过无数个训练难关;在她因为白天的血腥训练做噩梦的时候,无数次将她摇醒,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哄着她入睡。组织供给的食物有限,她正是长身体的时候,顾安总是将自己的那份省出来给她,对她说:“馋猫,都给你。”她恍悟,他们本就是共生的,息息相关共生共荣。 而如今连老天都看不过去,要将顾安送给她的一条命收回去了么。 忽然一个不防,一块碎石狠狠砸向莫熙曾经受过伤的左肩,钻心剧痛打破了莫熙陷入回忆的恍惚。她的身体在雪流中骤然失去平衡,眼看着就要滚下山坡,葬身雪原。 千钧一发之际,伸过来一只手,紧紧抓住她的左手手臂。 沐风亭左手死死抓住莫熙,右手极力抓紧山坡上一处矗立的岩石。那一声嘶吼:“别放!”顷刻被吞噬在一片漫天风雪狂暴之中,莫熙却听到了。 求生的本能又被激发出来,无奈二人的体重相加,实在不堪负荷,沐风亭只能使出“大力金刚指”紧紧扣住岩石,却也逐渐力不从心。突然,他掌中的石头碎裂,漫天雪尘中,二人随着滚滚落雪齐齐下坠。 大约急速坠了十多米,二人被山上一处突起的岩石阻了一阻后,又被抛落到一处较缓的山坡上。 沐风亭始终没有放开莫熙的手。滚落山坡时,他又以身相护,抱着莫熙,替她挡去四面八方涌来的冰雪和石块。 阴差阳错间,二人已被抛出雪流边缘。又翻滚了十来米,莫熙趁着下滑之势渐缓,迅速掏出藏在袖中的匕首,凝聚内力,狠狠插入雪中,这才稳住了二人身形。 终于长出一口气,二人不禁相视而笑,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欢欣与后怕。 沐风亭来不及拂去一头一脸的雪,只关切问道:“有没有哪里受伤?” 莫熙试着动了动僵硬的四肢,除了被颠得背脊生疼以外,倒是没有伤到任何地方,可谓幸运之极。 她摇摇头郑重道:“这次全靠你,我这条小命才能保住。”心道:刚才沐风亭单手攀着岩石的时候大可以抛下她,以求自保,可他居然没有。此人果然是个好队友。 沐风亭笑道:“你领情就好。” 莫熙也笑:“你不怪我么?都是我要来看雪莲,我们才会遇险。” 沐风亭摇头笑得一派轻松,道:“木姑娘要看奇花,蜀山山神要雪崩,这哪是区区在下怪得的。” 莫熙由衷笑起来,心道:这张贱嘴倒也不是不会讨人喜欢。 许是因为共历生死,二人说话都抛去了往日的客套,轻松随意起来。 莫熙正待站起来,整理一番,不料,只听轻轻“咔嚓”一声,身下一处雪层突然应声塌裂。莫熙出手如电抓住了匕首,想稳住身体,谁知匕首附近的雪层也随之崩裂。 也不知是否掉入山体的缝隙之中,二人竟一路下坠,很快周围便一片漆黑,周身越来越冷,到了后来竟已奇寒无比。二人越掉越快,那深渊仿佛无穷无尽…… 59、雪原冰洞 二人一路极速下坠,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扑通一声,落入水中。那水奇寒无比,寒气沁入骨髓。 莫熙水性并不好,在一片黑暗中猛地沉入水中,冰冷刺骨的水瞬间涌向口鼻,不免心中害怕,此时她感到自己的肩膀被人抓着,奋力往上带。莫熙知道水中救生的时候最怕的就是被救人因惊恐挣扎,死命拖住施救人,让对方施展不开手脚,造成双双下沉的悲剧。是以她勉力让自己放松,任凭沐风亭带着浮出水面。 终于能自由呼吸了,莫熙狠狠吸了一大口空气,却因为吸得猛了,呛了水,忍不住连咳数声。此时,耳边传来一个温暖干净的声音道:“别怕,放松些,我带你上岸去。” 心中稍安,黑暗中莫熙也辨不清方向,只能选择信任他。 二人游了片刻,因水中奇寒,加上之前雪崩逃命已经大大消耗了体力,不免越游越慢,到后来感官都麻木了,只是强迫自己重复机械运动。 也不知道游了多久,莫熙感到筋疲力尽之际,只听沐风亭兴奋道:“到了!”饶是他功力深厚,此时声音也因身处极寒之地而有些颤抖。 紧接着她感觉到沐风亭爬上岸边,片刻之后听他柔声道:“把你的手给我。” 莫熙依言照做。 沐风亭的手掌厚实有力。莫熙刚觉一股大力袭来,她已整个被拎出水面。心道:这寒潭的结构应是像水立方一样,而不是浅滩式的。 此处像是一个洞穴。二人慢慢在黑暗中摸索,终于触到了边缘。莫熙用掌心轻触,光滑坚硬奇寒无比,还有一点沾皮肤的感觉,是冰壁无疑。他二人应该是掉入了山腹中的一个冰洞。 她轻道:“我们现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也不知能不能找到出口。” 沐风亭道:“嗯。此处冰墙少说也有百丈之高,又这么黑,咱们是无论如何都爬不上去的。” 二人都是久经考验之人,又经历了方才的惊心动魄死里逃生,此刻虽饥寒交迫,又十分疲累,却也还算镇定。 沿着冰壁一路向前,沐风亭总是走在前面。莫熙知道他是为了抢先探路,心下十分领情。 大约走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看见前方有一丝微光透出来,两人双双精神为之一振。 因为有光亮,再加上求生心切,两人不约而同加快了脚步。果然越走越亮。 沐风亭道:“在山腹中有亮光说明有出口。” 莫熙点点头,道:“但愿如此。” 忽然不远处一阵强光大亮,照得他们几乎睁不开眼睛。 莫熙忙用手遮挡双目,停下脚步,适应片刻,才继续向前走。 沿着冰壁转出,果然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个巨大的天然冰洞。 洞中形状各异的冰柱、冰锥、冰瀑、冰笋、冰花,在阳光的照射下晶莹璀璨琳琅满目,构成了一个流光溢彩的天然冰雕世界,令人目眩神迷。 冰瀑从冰壁的最高处挂下来,共分五阶,每阶都似一方凝固的流池,整体看上去又像一挂微缩的冰川,散发着莹莹浅绿色的光芒。莫熙觉得看上去像一个巨大的薄荷冰激淋圣代,微微融化的样子。(小莫实乃非常人也,看什么都能联想到吃的……) 头顶上则挂满了大大小小的冰凌跟冰笋,在阳光的照射下折射出钻石般耀眼璀璨的光芒。大片冰凌凝聚的边缘则是条纹状的冰层,如同漫漫水流,凝聚成这一方绚烂。 至于冰花就更为奇特,就像放大版的不规则六角形雪花。有的似蛛网一般凝结在靠近冰壁的洞穴四周。有的似一丛丛灌木生长在冰洞各处,可谓落地即生根,遍地可生花。 各色冰柱则似一道道凝固的喷泉,从地底出其不意地喷涌而出。 其余各色冰涡管、冰葡萄、冰的结晶片等等,不胜枚举。 二人皆啧啧称奇叹为观止,却顾不得细看,毕竟当务之急是寻找出口。 再往前行去,面前居然是一面巨大的冰壁。大概有三丈高,一平如镜,竟然是全透明的,里面夹杂着无数细小的裂缝,阳光穿过,泛着隐隐浅蓝色的幽光。看起来就像一面巨大的加厚版玻璃幕墙。而墙的另一面就是二人向往的海阔天空。 莫熙道:“再找找还有没有别的现成的出口吧。” 沐风亭点点头,仔细搜寻起来。 二人皆在洞中细细搜索了一番,失望地发现,这块巨大的冰镜恐怕就是他们唯一的出口。光靠目测不能准确判断冰镜的厚度,只是冰镜绝不会薄就是了。二人此刻武功皆较平时大打折扣,能不能打破这面冰镜还是未知数。 是以沐风亭道:“我们先休息一会儿,恢复一下功力。再试试合我二人之力能否打破冰墙。” 莫熙点点头,经过连番惊心动魄的折腾,她早已筋疲力尽。身上的衣服冰冷湿透,黏在皮肤上又冷又重,甚是难受。莫熙找了一处冰面较薄的地方坐下来,刚准备运功驱寒,忽然瞥见地上有两滴新鲜血迹。诧异向沐风亭看去,果见他手掌隐隐有血丝渗出。忙道:“你的手受伤了。”心知一定是刚才一手抓着她,一手攀紧石块的时候刮伤的。 沐风亭不以为然道:“这点小伤,不碍事的。” 莫熙道:“你过来。我给你裹伤。”她不喜欢欠人人情,何况是救命之恩,能还一点是一点吧。 沐风亭笑笑,挨着她坐下来。 莫熙从怀中掏出一只半个巴掌大小的金属罐子,用匕首将外头厚厚的密封蜡层刮开,拧开罐子,里头的东西竟完全是干燥的,丝毫没有沾染水汽。有一小捆纱布,一小包盐,一小瓶金创药,还有针线和火折子。这个急救包曾经无数次让她在绝境中脱困,莫熙每次外出都会准备一个随身携带。 她先往沐风亭的掌心撒了一些盐,想了一想道:“你等着,我回去寒潭取些水来给你清洗伤口。”虽是小伤,若是感染了也绝非妙事。 正待起身,沐风亭却已用另一只手一把拉住她,道:“区区小伤,别回去冒险。”口气竟一改如沐春风之感,带着三分强硬。说罢便用左手去拧衣服上的水,往右掌掌心上撒。 莫熙叹道:“那好吧。”好在那拧出来的水看起来也干净。 待掌心上的泥沙冲净,她轻轻用针挑去他掌心的碎屑,再敷上金创药,用纱布细细包了。 沐风亭将包扎好的手掌翻了一翻,笑赞道:“手艺还不错。”一顿,他又道:“我倒是很佩服你,当机立断,连承影这种绝世好剑也舍得抛。” 莫熙叹了一口气,苦着小脸道:“千辛万苦上了蜀山,拿到了承影,却又被我亲手丢了。也不知道抛在那荒山野地漫天飞雪之中,还能不能找回来。再说,那里既然发生过雪崩,再次雪崩的可能性很大,倘若回去找,得冒多大险。” 说到此处,电光火石间,她想到一个可能,抬头凝重了神色向沐风亭看去。 沐风亭仿佛也被触动了神思,果断道:“你是不是怀疑瞿耀故意引我们走这条道?” 莫熙点点头道:“嗯。雪莲是他主动提起的,路线是他提供的。而且你不觉得他今天很反常么,竟然主动逐客,像是知道会发生什么事似的。” 沐风亭深思片刻,道:“唯一说不通的是他怎么就料准了会发生雪流沙。” 莫熙点点头,道:“是啊,即使他知道那条线路是雪崩高发地,怎么就能算准了正好被我们碰上呢。” 沐风亭道:“他想除去我们,莫非跟洛恒的死有关?还是因为他不甘心将承影给你?” 莫熙皱了皱眉,道:“说来也怪,既然何群当年将承影作为掌门传承之物交给瞿耀,是为了振兴蜀山派,如今他就没道理把剑转赠给我这个外人啊。难道他对瞿耀有所不满,借此暗示他退位。可是以何群在蜀山一呼百应的地位,废去瞿耀,另立掌门岂非轻而易举?何必假他人之手?” 沐风亭道:“姑娘有所不知,蜀山派的开山祖师曾立过一个规矩,掌门一旦确立,除非自己叛出本门,或自愿退位让贤,是不能废除的。哪怕是上一任掌门,任凭如何德高望重,都不能。” 莫熙心道:还有这样的好事,那就是说蜀山掌门这个职位是终身制的铁饭碗啊,就跟美国最高法院的法官一样稳当。哪像她的行当,高风险不说,还没有社会地位。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如果真是这样,何群这个老奸巨猾,竟敢把她当枪使。活该林惜移情别恋。 莫熙按奈住心中的对何群的强烈怨念,冷静道:“无论如何,我们先想法子出去再说。” 沐风亭点点头。 二人开始坐着运功。 大概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二人身上开始冒出白烟,那是内息运行周身后身体发热所致。再过了一盏茶的功夫,终于生生将衣服蒸干了。 莫熙觉得一阵神清气爽,暂时停止了调息,毕竟练习内功最忌急功近利。 忽然她看见面前的冰柱显出透明的一角,仿佛里头有东西。许是二人练功散发的热气将冰柱上面积的雪霜融化,才使原本透明的冰柱显露了出来。 她站起来,细看面前的冰柱,手掌凝聚内息,拂去冰柱表明的细霜,那里头竟然真的有东西! 看着竟像是一具孩子的尸体,只是不知为何套着成人的衣服。 这时候沐风亭也已收功,走上前来,道:“小心些,我来吧。” 莫熙摇头道:“没事。”她掏出匕首狠狠插入冰柱最表层的冰盖,顷刻间,冰盖卡塔一声散开蛛网般的缝隙。莫熙继续使力,缝隙逐渐扩大,终于整个冰盖随着轻脆的一声响,完全崩塌。露出里头的物什来。 果真是一具尸体,但她的外表看起来已经不像人类,倒像个玩偶。莫熙用手触摸了一下,她的皮肤已经干硬似皮革。 莫熙轻声道:“这具尸体穿着成年女子的衣衫,头上的钗环俱在,应该是成年人。尸体外形缩得这般小,应是由于尸体短时间内严重脱水造成的。”莫熙知道冰箱有抽湿的作用,而此地就像是一个巨大的冰库,尸体所在的冰柱则像一具冰棺,抽湿效果不言而喻。曾经在法国阿尔卑斯山有两位登山爱好者发现过一具尸体,经科学家鉴定,他竟然是五千年前的人类,而且跟面前这具女尸一样,尸体严重萎缩,随身物件却完好无损。不过现在这般,单靠观察尸体外表是难以判断死亡时间的。因为在低温脱水的情况下,人在死后的几年甚至几十年,外表不会有多大差别。只能从她的衣饰大致判断死亡年份了。 沐风亭道:“看她的衣服式样,应该是本朝人。钗花并不贵重,想必是普通人家的女子。衣服被整理得非常整齐,好像是有人为了维持她死后哀荣,特地将她葬在这儿的。” 忽然他仿佛看见什么,出手如电拂去女尸身上的碎冰,取了下来。 莫熙见了也不免大吃一惊,二人交换了一个神色,皆心有所悟。 沐风亭将此物小心收入怀中。 莫熙道:“既然能将她葬在这儿,说明此处原本跟外界是相通的。可惜过去了这许多年,竟被封死了。” 沐风亭道:“差不多是时候打碎冰壁了。还请姑娘助我一臂之力。” 莫熙点点头,道:“我内功不及你,有一样却比你强。” 沐风亭见她笑得狡黠,便知她又有鬼主意,笑道:“姑娘还请不吝赐教。” 莫熙掏出火折子,抖开方才用剩下的纱布卷,点燃下端,手执上端,选了冰镜看似较薄的一处,将火靠近冰壁却不紧贴。竟是打着火融冰墙的主意。 沐风亭道:“可惜纱布卷子较短,否则我们可一分力都不必出了。” 莫熙淡淡接道:“你要是愿意把衣服脱下来烧了,也不是不能。” 沐风亭顿时语塞,摸摸鼻子,不吭声。言辞大胆的女子他见得也不算少,偏偏她能说得如此淡漠,而且字字属实。能渺渺数语就噎住他的女子,她算是第一人。 很快纱布便燃烧殆尽。冰壁总算被融得现出一个一虎口长度深的坑。 接着,莫熙掏出匕首往坑底凿。大概凿了小半个时辰,虽不见有被凿穿的迹象,但亦颇有进展。 沐风亭道:“剩下的我来吧。你休息一会儿。” 莫熙着实手酸,便高兴地移交了任务。 沐风亭毕竟内功稍胜莫熙一筹,对挖墙脚、打洞之类的勾当也比莫熙擅长,进展很快。不到半个时辰,眼看已经胜利在望。 他刚又凿下一小块碎冰,突然冰镜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很快开始呈放射状开裂。 莫熙见状大声道:“不好,这是要整个塌下来!”这么厚重的冰块砸下来可不是好玩的,而且很可能将二人堵死在洞中! 60、齐心协力 二人眼睁睁看着一道道裂缝迅速扩散,有几道蔓延到了头顶倒挂的冰凌挂上,顷刻间便有十几个冰锥落下来,砸向二人。 两人只能展开轻功在洞中腾挪闪避。当然这是经过文学修饰的说法,其实质也就是抱头鼠窜。 莫熙看一眼头顶,再看一眼冰镜,已经觉得脖子发冷,跟沐风亭交换了一个眼色。二人皆明白,这一次是生是死,全看哪处先崩塌。如果是头上这一大片密密麻麻悬着的冰刀,他们俩就是活靶子,唯一的下场就是被射成两只刺猬;如果是冰镜先崩塌,是会给他们留条生路,还是会干脆堵死出口将他们活埋,仍是未知数。但是无论如何,后一种情况起码还有一线生机。 莫熙喊道:“这样等下去无异于坐以待毙,突围吧!” 沐风亭道:“好!我们合力将冰壁打破!” 二人不约而同退开数丈,足下一点,身子凌空跃起,待跃到半空,将整个身子横过来,拼尽全力向冰镜掠去,待快触及冰面,非但不收势反倒勉力撞去,使出连环踢,狠狠击向冰面! 冰壁的裂缝确实在二人合力一击之下扩大不少,只是头顶的冰层也因为振荡,加速了裂缝的扩散,有越来越多冰锥开始断裂下坠,渐渐地越掉越密集。 莫熙抽出腰间软剑,舞出一片绵密剑网,护住周身要害,挡去冰凌,同时对沐风亭喝道:“到我下方去,我掩护你!” 由于重力加速度的缘故,越接近洞顶,冰凌下坠之势反而越缓,越容易用剑隔开,而莫熙这样安排,护住自己的同时也可以护住沐风亭。 沐风亭立刻明白了莫熙的相护之意,调整身形,尽量做到跟她的动作同步。大概是生死存亡之际,二人配合度出乎意料地高。两次踢过冰面之后,在空中跃起的身姿竟然如出一辙,配合得妙到巅毫。二人如同两柄平行的出鞘飞剑,齐齐狠狠击向冰面。 经过十来次的踢打,头顶的冰凌竟已经绵密如雨,落在莫熙的剑上,叮当之声不绝于耳。隐隐又有雷霆暴雨之势。 沐风亭每踢一下都对准方才二人凿洞之处,以期能在最薄弱处尽快击破。 终于,墙面传来迅速龟裂的声音,隐隐有崩塌之势。过了片刻,冰体裂开之声已经像是一串单排爆竹被点燃时发出的声音,“噼啪”作响。 莫熙喝道:“此时不能退,退了说不得会被埋在洞中,还是冲吧!” 沐风亭也是行事果断之人,道了一声:“好!”心道:我一定护你平安,跟你共进退。 二人再次合力突围,终于,那一击成为最后压到冰面上的一根稻草,冰墙轰然坍塌。此时以剑相挡已无异于以卵击石,莫熙干脆将软剑一抛,双手护住头部,冒着被狂暴落下的巨大冰块砸中的危险,奋力一搏,向外冲去。 沐风亭紧紧跟随莫熙的身影,不知是由于对她太过注意,反倒疏忽了脚下,还是因为巧合,他忽然被一块巨大的冰块绊到,失了平衡。若是平时,以他的应变能力自然无妨,只是此刻容不得半点差池。 莫熙感知到身后的人来势一缓,立刻回头,看见沐风亭脚下不稳,同时为了应付头顶无数不断砸落的冰块、冰锥,已有些乱了方寸。她当机立断,缓住去势,向他右手手腕抓去,又猛然惊觉此举不妥,手腕处正是脉门,习武之人出于本能万万不会让人触碰此处,沐风亭武功比她高,若是他条件反射之下甩开她的手,反倒不好,于是迅速改握他的手掌,一拖一带之际,已经助他稳住身形。 沐风亭立刻向她投去感激的一眼。 只是如此一来,二人都减慢了速度。 眼看着就要突出重围,不料,一块足足有两米长的巨型冰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二人劈头盖脸地猛砸过来。莫熙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没有松开抓着沐风亭的左手,挥出右手直接去挡,那冰块势头甚猛,重逾万斤,只听到手腕轻微地“咔嚓”一声,接着一阵钻心剧痛袭来。莫熙心道大事不妙,可能是伤了骨头。只是此刻逃命要紧,她只能勉力不去想后果,脚下发力疾奔。 又是一个扑纵,二人齐齐扑倒在地,沐风亭以自己的身躯覆上莫熙瘦弱的身子,替她挡去身后因冰洞轰然坍塌所激起的无数飞冰碎片。 少顷,莫熙才动了一动,舒了一口气道:“终于逃出来了。”心道:活着真好。 沐风亭感到身下柔软的躯体微有挣扎,这才反应过来,赶忙翻身退开。二人齐齐回望身后的冰洞,果然大量的碎冰已经将洞口全部堵死,不禁心生庆幸,相视而笑。 莫熙试着动了动手腕,一股钻心剧痛袭来。她暗自叹了一口气,心道:难道这右手从此以后就废了?往后要开始练习左手剑?不过她刚刚经历又一次劫后余生,虽然担心伤势,但此刻生还的兴奋之情还是占了上风,很有一种除死无大事的豪迈心境,是以这个问题并未困扰她太久。 沐风亭早就察觉出了她的异样,关切道:“怎么了,是不是刚才那一下,手腕受伤了?” 莫熙微笑了一下,道:“只是大难不死,有些感慨罢了。”一顿,又轻描淡写道:“手腕的伤不碍事的。”几番生死,他拼命相护,是以莫熙也就不怕在他面前自暴其短了。何况,这样的伤势,瞒是瞒不住的。 沐风亭心中一震,暗想:她是为了护我才弄成这样的。手腕的伤怎么会不碍事,手是一个剑客的生命。面上却不敢露出半分,深恐让她不安。也就不再追问,只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办,重上蜀山,质问瞿耀是否存心加害?” 莫熙沉思片刻,道:“那一胖一瘦在山下必定是做了什么好事。而瞿耀多半是知情的,甚至很可能在为他们遮掩。瞿耀为人端滑谨慎,若是无凭无据就指控他故意引你我二人走南坡,绝不能扳倒他。不如我们从那一胖一瘦下手,看看能不能抓住他别的把柄。”她固然不愿与瞿耀为难,奈何对方一出手就想置她于死地,便是今日平安离开蜀山,难保日后他就会轻易善罢甘休。别的不说,只要他一声令下,给她按一个私自盗取蜀山掌门佩剑“承影”的罪名,不光蜀山上上下下视她为宿敌,江湖上为了这柄绝世名剑,闻风而动的人又何止千百。与其一味躲避,不如采取主动,永绝后患! 沐风亭赞同道:“那胖子看着像是个冲动的。得将那胖、瘦二人分开,要从那胖子口中撬出什么来,想必不难。”他迟疑片刻,终是问道:“要不要回去找你的承影?” 莫熙摇摇头道:“我觉得那柄剑十有八九是假的。” “哦,为何?”沐风亭奇道。 “第一,如果瞿耀真是因为承影要害我,他岂会将真剑相交,就算他认准了我会葬身此地,也不能确保事后能寻回承影。第二,我觉得装剑的木盒如此之重,十分蹊跷。” 沐风亭果然一点就透,恍悟道:“没错!一般人好不容易拿到如此绝世名剑,便是丢了性命也舍不得放弃。当时如果你不是当机立断抛了盒子,背着那么重的东西,行动受制,生还希望大大减小。” 二人定计已毕,便另择新路,悄悄重新返回蜀山。 61、秋后算账 二人潜回蜀山已是夜间。 搞外交、套话之类的差事照例由沐风亭出面。 他选了一个僻静处,拦住了一个小道士,问道:“这位小师傅,不知圆悟道长现在何处?在下数日前曾向他请教过问题,今日略有顿悟,欲再行请教。” 隐在一旁柱子后的莫熙听了不禁心中暗笑,这厮说的倒是句句属实,只是离事情的来龙去脉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小道士见沐风亭相貌堂堂,举止一派娴雅,又是识得圆悟的,便热心道:“您不知道么,圆悟道长被禁足了。”一顿,他指了指远处的一处屋舍道:“便是那里了。我就是负责每日给他送吃食的,您请跟我来。不过只许探望片刻。” 沐风亭道:“那是自然。”一顿,沐风亭面露忧色道:“不知圆悟道长因何事被禁足?” 小道士道:“具体我们也不知道,掌门素来宽厚,只待他和圆醒道长不同,一直挺严苛的,以往经常派他二人下山苦修。” 莫熙心道:果然不错,瞿耀对二人所为定然知情,说不定就是他指使的。原来那根“麦秆”叫圆醒,怪不得他二人形影不离,只是此二人怕是难有大彻大悟的一天了,执迷不悟还差不多。瞿耀果真有心隐瞒,连圆悟因为洛恒被禁足都藏着掖着。而瞿耀当日禁足圆悟,除了在沐风亭面前给洛恒一个交代外,恐怕更多的是为了限制圆悟的行动,以便随时灭口自保。 一路走,沐风亭便同小道士一路闲聊,却再没套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暗处,莫熙紧紧跟上。 圆悟蹲禁闭的地方在远离主殿的偏僻之所。 小道士带着沐风亭推门而入,还来不及说话,就被出手如电的沐风亭点了穴。 隐于暗中的莫熙见了,心道:他这个编辑出手恁地狠辣,竟然直接点了那个小道士的死穴。 圆悟本在打坐,闻声立刻一跃而起,攻向沐风亭。竟是招招阴狠,出手的角度更是诡异,与蜀山派讲究“故恒无欲也,以观其眇;恒有欲也,以观其所徼。”即:“经常从无目的、无拘束、无局限的状态,以便观察无名无形的微妙;经常从有目的、有拘束、有局限的状态,以便观察有名有形的端倪。”以求“融合天地,道法自然”的境界竟是南辕北辙。 圆悟方才见沐风亭出手,已知对方绝非泛泛之辈,是以一上来就使出最狠辣的招数,想来个出其不意。此刻,他见自己久攻不下,沐风亭每每三下两下就将他的狠辣招数化解于无形,完全是一副耍猴的架势,心下又急又怕,竟是自乱阵脚,节节败退。口中急道:“玉佩的事我已经说清楚了,掌门也已责罚,大侠何必不依不饶!” 沐风亭早已察觉他的武功路数不对劲,故意让他全力施为,以便从中看出端倪。待确信他的武功路数走的是阴毒一派,与蜀山心法大大背离之后,深恐动静太大会引来蜀山弟子,也就不再试探,立刻点了他周身几处大穴,同时扣住他的下巴,强行喂入一粒药丸后,笑道:“圆悟道长误会了。在下并非为了玉佩之事而来。在下乃是奉了瞿掌门之命前来送道长上路的。” 圆悟惊道:“你给我吃了什么?!”他的本意是吼叫出声,没想到吐出来的话却有气无力,不知是否因为药性发作,心下不禁更为骇然,却浑然忘了有些独门点穴手法也能让人不能气控丹田,从而语声低缓。 沐风亭笑得一派和煦,道:“在下不忍道长在琵琶骨碎裂之时多受苦楚,此药略能减些疼痛。”说着便使出大力金刚指,作势往圆悟的琵琶骨抓去,口中道:“道长且忍着些,在下也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一顿,又耐心奉告道:“瞿掌门宅心仁厚,不忍亲自动手。在下为了回报瞿掌门对慕宴斋的慷慨解囊,便主动请缨,送你二人上路,替他分忧。” 圆悟冲口驳道:“你胡说,掌门今日已令你下山,怎会……”突然思及他去而复返,难道是二人合计好了做戏,心下已是信了几分。何况一旦毁去琵琶骨,便是修为再高之人也不能看出他生前练过何种功夫,当是瞿耀怕暴露自己,特地吩咐的。他见沐风亭的手已经越挨越近,心知这一抓下去,自己不但一身武功尽废,将来也不可能再习武,只能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废人。即便侥幸逃得性命,也会生不如死。情急之下怒道:“瞿耀这个狼心狗肺的,老子替他卖命多年,他竟这样对我!” 沐风亭不以为然道:“道长自己练邪功,何必诬赖瞿掌门呢。” 圆悟见事无转还,便发1泄般地嚷道:“老子本来练功练得好好的,虽数年来未有寸进,但也还在正途。他自己已遁入魔道,便拖老子下水,让老子也跟着他练邪功,心甘情愿替他找紫河车。” 《本草纲目》释紫河车名谓:“天地之先,阴阳之祖,乾坤之始,胚胎将兆,九九数足,胎儿则乘而载之,遨游于西天佛国,南海仙山,飘荡于蓬莱仙境,万里天河,故称之为河车”。母体娩出时为红色,稍放置即转紫色,故称紫河车。又有记载:“儿孕胎中,脐系于母,胎系母脊,受母之荫,父精母血,相合而成。虽后天之形,实得先天之气,显然非他金石草木之类所比。其滋补之功极重,久服耳聪目明,须发乌黑,延年益寿。” 沐风亭手上去势一缓,却并不放下,只似笑非笑看着他,道“你跟圆醒二人下山是为了找紫河车?”沐风亭是何等样人,立刻想到女鬼专找孕妇下手的传言,逼问道:“为何专挑孕妇下手?胎儿瓜熟蒂落之后不是一样有紫河车?” 圆悟恨恨道:“瞿耀练的邪功只能用未成熟的紫河车,等到婴儿降生反失了效应。他自己爱惜名声,不便前往,便派我们二人专找孕妇下手。” 莫熙心道:这般用紫河车练功,无异于练人命。 沐风亭追问道:“你们剖腹取子是为了紫河车,那为何除了孕妇还伤及别的无辜?” 圆悟道:“你说的是山下村子闹鬼死人的事儿吧,那可能真是见鬼了。老子没干过。” 沐风亭心道:瞧他二人在山下谨慎小心的样子,也许真的不是他们。接着问道:“洛恒是怎么死的?” 圆悟因方才被威胁要捏碎琵琶骨,一时惊惧之下来不及分辨,此时总算察觉出了不对劲,道“你不是瞿耀派来灭口的?问这么多,你想干什么?” 沐风亭微微一笑道:“道长若是想保住你的琵琶骨,还是配合些好。” 圆悟心道:既然已经上了他挑拨离间的当,不如全盘托出,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便道:“那小子怎么死的,老子却是不知道。不过当与瞿耀脱不了干系。” “他被埋在何处?” “就在你们原先住的厢房后头的林子里。” 沐风亭见没有什么再要问的了,便点了圆悟的昏睡穴。 莫熙这才从暗处走出来,道:“你给他下的什么药?” “此药名为‘离梦’吃过之后一个时辰才会奏效。跟睡着了一样,没有人能查得出死因。我还是从一个客人那儿得的。” 次日,日出。 莫熙躲在碧霄阁旁的林子里,凝神看着屋檐上那一排因两日来的连续日照而逐渐融化的冰凌,微锁着眉头思考。突然她脑中灵光一现,终于明白那日为何觉得洛恒头顶上断了的那根冰凌有古怪之处了。那根冰凌竟然不是断在跟屋檐的连接处,而是从中间开始断起!那绝不会是自然融冰造成的,一定出自人为。 想通这个关节后,她的目光开始不断搜索着碧霄阁殿之前的空地,尤其是洛恒当日跪着的地方。 沐风亭轻问:“有何不妥之处?” 莫熙道:“你也帮忙看看洛恒当日遇难的地方附近有什么古怪。” 沐风亭虽不甚明了她的意思,却也仔细观察了起来。 与此同时,晨曦之光一寸寸爬上蜀山金顶,越来越亮。 忽然,莫熙发现地上有一处特别闪耀的小点。轻轻纵身过去,近前一看,原来只是一块透明的冰片,微微有点失望。随意拾起,没想到,这块晶亮的碎片居然触手不化,再细看,它根本不是冰,而是一片超薄的水晶。莫熙小心将其捻在手中,略有所思。 差不多快到道士的早课时辰,不便仔细翻找,以免在雪地上弄出痕迹叫人察觉,是以二人欲向树林遁去。岂料一个人影快如疾风地朝二人扑来,竟然就是那个曾给过莫熙忠告的仙翁。 沐风亭恐莫熙伤了手,不便动武,刚欲挺身相护。岂料那仙翁已径直掠过他们,往二人身后的雪地上一个扑身,又紧接着一个飞纵,瞬间已从雪地里拎出一只通体洁白的雪兔。 他单手捏着一双毛绒绒的长耳朵,这才转过身来,对莫熙笑道:“老汉还担心姑娘你已经下山了呢。如此甚好,这几日天气晴好,下山容易遇上‘雪流沙’,还是再等几日比较稳妥。” 莫熙闻言双眼一亮,深深做了一个揖,道:“为何晴好天气不宜下山,还请仙翁指教。” “指教不敢当。只是老汉在此住了几十年,见得多了,也算摸到些规律。天气或时冷时暖,或骤然转晴,或春天开始融雪时,都很容易发生‘雪流沙’。就拿前几日来说吧,一直阴雨,这雨水流到积雪下面,慢慢就会结一层冰。后来又连着两日都放晴,这天气一热,太阳再一晒,积雪表面就会融化,雪水一点一滴地渗透到雪层下面,再重新冻住,就变成了‘湿雪层’。这种‘湿雪层’跟原先在那儿的雪,压根儿融不到一块儿去,所以原本浑然一体的雪就会变得松散,再加上雪跟冰混在一块儿,雪层之间就更容易滑动。也就最容易发生湿的‘雪流沙’。这种‘雪流沙’是最危险的,一旦触发,那都是大块大块的积雪滑落,一开始因为雪体重,所以速度不快,但是质地会很密,在雪坡上跟墨渍似的,愈滚越大,因此破坏力也更强。湿雪块沿途还会带下树木和石块,产生更大的雪砾。人一旦卷入其中,就绝不会有像遇到干雪那样幸运了。而且湿的雪一旦停下来,就会马上冻在一起,人要是被埋在下面,很难爬出来。”仙翁说到此处一顿,见莫熙跟沐风亭二人神色凝重,不时交换眼色,诧异道:“难道二位已经碰上了?” 莫熙恭敬道:“不瞒仙翁您说,我二人正是昨日从南坡下山,刚巧碰上‘雪流沙’,死里逃生才回到山上的。” 仙翁笑道:“姑娘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一顿,他补充道:“南坡向阳,更加危险,而且南坡的坡度说陡不陡,说缓不缓,却是最危险的。” 莫熙好奇道:“这坡度又有个什么说法?” 仙翁道:“是这样,如果山势过于陡峭,就不会形成足够厚的积雪,而过于平缓的山坡又不太可能产生‘雪流沙’。所以这不陡不缓刚刚好,才是险中之险。说南坡危险,还因为一点。‘雪流沙’跟洪水一样,也是有高发地带的,也就是说,如果在某一处发生了‘雪流沙’,完全有可能在同样的地方,每隔一段时间以后又卷土重来。而南坡这个地方,据老夫所知,每年发生‘雪流沙’又何止一次。”一顿,他郑重其事道:“姑娘,若是真的想下山,切莫急在一时。须等一个寒冷、阴沉的天气。大雪刚过,或连续下几场雪后也切勿冒然动身。此时,新下的雪或上层的积雪尚未牢固,稍有扰动都足以触发雪流沙。大雪之后又常常伴有好天气,必须放弃好天气等待雪流沙过去,才能行动。如果万不得已,必须穿越危险区,应选在太阳已高照一两个时辰后再动身,若是有雪流沙发生的话也多半在此之前,如此方可以减少危险。” 莫熙又是深深一揖,道:“多谢仙翁提点。仙翁可知‘雪流沙’是否能经过人为触发?” 仙翁道:“那自然是可以的,便是普通人站在山上跺跺脚也有可能。不用说学武之人了。” 沐风亭跟莫熙交换了一个神色,心下已经确认这场雪崩跟瞿耀脱不了干系。他故意让莫熙等这许多天,恐怕根本不是为了让长老合议承影之事,而是在等天时! 莫熙道:“多谢前辈解惑。” 那仙翁笑着摆摆手,便提着雪兔自行遁去了。 莫熙道:“我们再挖一次坟吧。” 沐风亭道:“你是不是知道洛恒是怎么死的了?” 莫熙摇摇头道:“只是猜测。” 幸亏厢房后面的林子不大,新翻过的土堆在一片积雪中痕迹又十分明显,二人很快便找到了。 照例,挖人坟墓的缺德事由沐风亭动手。 大概埋的时候便十分草率,坑挖得不深,很快洛恒的尸体就已经显露出来。莫熙仔细看了他脖子上的伤痕,竟然跟他们在阎王坡看到的尸首身上的致命伤一模一样,也是一个小黑点。 莫熙道:“难道阎王坡那些人也是被冰凌所伤不成?那么多人总不会是巧合吧。凶手用冰锥而非寻常武器,说不定就是为了掩盖自己的独门兵器,或干脆为了掩盖自己有武功的事实。” 沐风亭道:“极有可能。”他沉吟了一番,道:“我总觉得阎王坡的事也是瞿耀所为。我等会去套他的话,你只管在暗中瞧着,千万别现身。” 莫熙心知他已知晓自己不能用剑之事,乖乖点头。她并非一味逞强之人,既然有人愿意身先士卒,她又何乐而不为。 二人这一等,便等到夜深人静。莫熙虽手腕受伤,但功力俱在。以他二人的轻功要瞒过瞿耀,无声无息地潜入碧霄阁并非难事。 整个碧霄阁只有一处亮着灯。二人轻轻纵上悬梯,透过窗缝向里窥视。果然见到瞿耀在灯下,双手握着一把无剑刃的剑柄,自言自语道:“承影啊承影,为何你在我手中不能成为一柄利器。何群把你传给我,无非是因为他对我体内的戾气有所察觉,想借你之力压抑住这股邪气,以防我遁入魔道。当年他既然将你给了我,如今却凭什么以为只派个黄毛丫头上门,就能把你从我身边带走。我就不信,你在她手中能成为一柄利刃。没错,你是一柄避邪宝剑,可是天下又有谁知晓,除了在何群手中,你根本不能伤人分毫。哈哈,笑话,一柄绝世名剑,居然不能伤人。”瞿耀越说越癫狂,到了后来竟有些歇斯底里,一阵疯狂大笑。 莫熙跟沐风亭听到此处不禁面露疑色,交换了一眼,已明白对方皆想到了一处:难道《列子·汤问》中所记载的孔周说的话:“吾有三剑……皆不能杀人,且先言其状。一曰含光……二曰承影,将旦昧爽之交,日夕昏明之际,北面而察之,淡淡焉若有物存,莫识其状。其所触也,窃窃然有声,经物而物不疾也。三曰宵练……此三宝者,传之十三世矣,而无施于事。匣而藏之,未尝启封。” 难道说承影触物而有声,从体内经过,却不会让对方觉得疼痛,竟然是真的?承影真的不能杀人?可是瞿耀又说承影只能在何群手中伤人是什么意思? 二人待再要听下去,瞿耀却不再言语。半晌,瞿耀转过身欲将承影放入匣中。 就是此刻! 沐风亭轻轻按住莫熙的手,示意她按兵不动,自己穿窗而入,形如鬼魅般从背后向瞿耀攻去。 62、何将艳骨埋绝殇 瞿耀毕竟是蜀山掌门, 反应何等迅捷, 立刻返身横剑当胸回护。不料沐风亭的身法徒然一变,手执那把镶了祖母绿的弯刃匕首,招招截刺瞿耀的要害, 竟是一套凌厉至极的刀法。瞿耀眼看不敌,竟抛去承影, 以一双肉掌迎敌,气势亦随之徒然一变, 煞气凌人, 随着他掌法的展开,空气中竟有一种血气弥漫的感觉。 瞿耀的邪功胜过圆悟何止一筹,与沐风亭一时间斗了个旗鼓相当。只是沐风亭越打动作越纯熟流畅, 瞿耀的狠戾打法却好似渐渐失控, 到了后来竟状似疯癫,完全是不管不顾地搏命。沐风亭不欲再与他缠斗, 左手忽然从怀中掏出一物, 抛向瞿耀。 瞿耀向后疾退,堪堪躲开。 沐风亭冷笑道:“瞿掌门连当初的定情信物也如此嫌弃么。” 瞿耀方才一瞬间自然以为对方使暗器,此刻听沐风亭如此说,手上动作虽未曾缓上半拍,却仍是禁不住往地上瞥去。 竟是一枚蝴蝶形的青玉佩! 他一见之下, 顿时身形一僵,掌势骤然一收。弯腰将玉佩拾起,颤着手从怀中取出一物——一块一模一样的青玉佩, 合在一处正好成双。只是他从怀中取出的那块更显温润,想来是被他摩挲了几十年的缘故。 莫熙心道:好一个蝴蝶□□,却不想最终只落得个形只影单的下场。 瞿耀顿时双目如电逼视沐风亭,声音透着一股防备的恶毒,道:“这玉佩你是从何处得来?!” 沐风亭不疾不徐地道:“托瞿掌门的福,在下得遇雪流沙,侥幸未死,落入一个冰洞之中,从一具女尸身上得来。” 瞿耀闻言越发状似疯癫,目眦欲裂,道:“谁让你二人一个一来便威胁我要将洛恒的事宣扬出去,另一个却是来取走承影。你们都该死!”一顿,又厉声喝问:“你把她怎么了?!” 沐风亭神态越发从容,轻描淡写道:“也没怎么,就是毁了她的冰棺。逃出冰洞的时候又不小心弄得动静太大,上头无数冰锥砸下来,洞口又被堵死了,说不得她的下场跟洛恒一样。” 瞿耀闻言竟像是一瞬间被抽干了气力,嘶声道:“这是为什么?你们一个个都这样逼我?这究竟是为什么。她已经死了,死了,你们还要怎样!” 沐风亭见他伤心欲狂,口中却仍不放过,只讽道:“瞿掌门何必惺惺作态,当初恐怕就是你亲手葬送了自己爱人的性命。” 莫熙心道:这厮好生厉害,寥寥数语就能激得瞿耀方寸大乱。 果然,瞿耀一阵疯狂大笑,身子颤得厉害,恨恨道:“不错。就是我动的手。当日我们海誓山盟,说好待我剑术大成就亲自下山去她家里提亲。谁知,何群这个老东西,以蜀山掌门之位相诱,逼我出家。可怜她那时候已经怀了身子,我一时鬼迷心窍答应了何群。与她争执不下,竟一时失手击伤了她。她伤心欲绝之下,拖着病体独自出走,我又痛又悔,只能编了个猴子掳人的故事,让蜀山弟子出去寻找。寻回来的时候孩子已经没了,她见了我也只一心求死,怔怔看着我不言不语,只默默流泪。有时逼急了,只一个劲地要我还她孩子。”瞿耀说到此处,已经彻底陷入往事之中,面上伤痛刻骨,眼泪急奔。整个人颓然倒在地上,少顷又抱着头,喃喃道:“我救不活她。她不让我救,她定是恨我入骨。” 沐风亭丝毫不理会瞿耀的自哀自怜,只冷笑道:“瞿掌门求仁得仁,如愿以偿当上了掌门,却为何伤及无辜,屠杀山下村民。”心道:说不得是他练邪功失控所为。 瞿耀如死灰般的双目一瞬间又有神采注入,不过却是刻毒得很,愤恨道:“他们都该死。若不是她亲爹容不下她,她何至于离家出走,孤身一人历经千辛万苦爬上蜀山。她不过是有了身子,跟那些人半点不相干,他们却也要逼死她。他们都该死!” 莫熙心道:果然跟我猜的八九不离十。山下那些村民都是他杀的。而村民口中的女鬼就是瞿耀昔日的恋人。虽然索魂的并非女鬼,却也因“女鬼”而起。瞿耀为人处事皆为了“名声”二字,他故意不使内力,只用冰锥杀人就是为了掩盖自己。如此说来,那些死者的墓碑应该也是他用武力全数毁去的。这么一来,凶手看似不会武功,却能凭一己之力毁了那么多墓碑就能解释得通了。 沐风亭又是一声冷笑,道:“瞿掌门好大的怨气。那洛恒呢,他又何罪之有,说起来他也痛失所爱,跟瞿掌门算是同病相怜。”心道:趁他现在心智癫狂,我先诈他一诈,洛恒之事多半与他脱不了干系。 瞿耀愤恨道:“那姓洛的也该死。我为了当这个掌门成日小心翼翼。他却为何只不依不饶,话里话外意指‘济善堂’害死了他的妻子,到处败坏我的名声,逼我替他出头。”一顿,他越发愤然道:“他算是个什么东西,从来都没人为我出头,他老婆死了,凭什么要我为他出头。” “洛恒可没有做过半点对不起你的事。你却指使圆悟杀了人家妻子,只为了取出紫河车。” 瞿耀一惊,道:“你怎么知道紫河车的事?是了,定是圆悟这个蠢货泄露出去的。哈哈,笑话,他们都以为紫河车可以增加功力,却不知我只是用那些未出生的婴儿去祭奠我那苦命的未出世的孩儿罢了。凭什么他们就能平安降生,我的孩儿却要夭折。我的孩儿在地下定然寂1寞,把他们都送下去陪他,岂非死得其所。” 沐风亭对他的疯狂嗜杀暗自心惊不已,口中却讥讽道:“瞿掌门一边暗中大开杀戒,一边明着开‘济善堂’沽名钓誉。你为了维护自己的名声可谓煞费苦心,连手下亡魂的墓碑也要尽数毁去,免得他们的家人,尤其是那些妇人的丈夫退伍回家发现妻子死了,来寻蜀山派的晦气。” 瞿耀不以为然道:“她死了我都没有为她立碑。那些人自然更不配。” 莫熙心中冷笑不已:瞿耀所作所为皆是出自本心,却都推到别人身上。他自始自终都没有吐露自己爱人的名字,可见即使到了今天这一步,在他内心深处,自己的名声才是最重要的。潜意识中仍然企图掩盖这个秘密。 沐风亭忽然平静问道:“瞿掌门是否知晓你的武功为何入魔?” 瞿耀面露不甘道:“便是这情之一字害我终生。当年我痛失所爱,不免急怒攻心,练功出了岔子。这许多年又一直郁结于心,自然越发严重。” 沐风亭摇头叹道:“并非是情害了你,相反,你若真懂情又岂会是如今的局面。瞿掌门身为道家一派之尊,岂会不知‘天之道,利而不害;人之道,为而不争。’方为大道。”说罢,不待瞿耀有任何反应,飞身而起,出手如电点了他的昏睡穴,将“离梦”强喂下去。 莫熙这才穿窗而入,道:“看他方才动手便知,他因常年滥用邪功,已损害了心脉,便是你不出手,也活不了多久了。” 沐风亭道:“我方才与他缠斗,便是让他的邪功加速激发出来。” 莫熙拾起地上的承影,将古朴轻灵的剑柄握在手中,顿时惊讶至极。只见承影嵌入她掌心的一刹那,竟然生生长出剑刃来。剑身清洌如水,月光之下却无一丝剑光反射。她用未受伤的左手,随意轻轻挥向案上一角,竟是一丝阻力都无,连空气流动都察觉不到,也无丝毫声响。那红木一角却已经被生生砍落,切口平整光洁得不可思议。而她方才一分内力都未曾使用! 沐风亭见了也不免大为赞叹,啧啧称奇道:“承影在瞿耀手中只能是一把镇邪之器,反不能克敌制胜。‘慕宴斋江湖风流人物一百讲’倒也不全是收了银子瞎编的。瞿耀在人前为了树立他的掌门威信,又怕露出邪功,自然会带着承影。恐怕他剿匪的时候未曾赶尽杀绝,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承影在他手中是一柄抑制之剑,制约的是使用者本身,对外的杀伤力反而减弱很多。”一顿,他又欢喜道:“不论何群是不是利用你肃清蜀山派,他将这柄剑给你,应该也是出自真心。此剑到你手中,方能尽显绝世名剑之风姿。” 不料,莫熙却把剑柄往沐风亭掌中一塞。承影自脱离莫熙掌心的一刻起,便又隐起了剑锋,在沐风亭手中也未复现。沐风亭见了不禁又赞叹一回,郑重将剑交还。 他方才见莫熙随手便将剑给了他,不禁心中一动:她竟如此信我。却不知莫熙只是试验下,此剑是不是只在她掌中才会发生变化。再则,她如今不能使剑,沐风亭要是此时来抢,她是万万护不住这宝贝的。何不干脆借此机会,大方试探一番。 莫熙轻轻一笑,道:“你处置了瞿耀,不怕明日一早蜀山引起轩然大1波,我二人被蜀山弟子漫山追杀么?”她心知出了这么大的事,蜀山众弟子一定会联络山下弟子,封山合围搜捕可疑之人。只是对他二人而言,瞿耀死了,危机只是一时;不死,遗害却是一世。 沐风亭眨眨眼,微笑道:“恐怕明日一早,顾得上追杀我们的人不会太多。拖得一时是一时吧。 莫熙奇道:“你又动了什么手脚?可别动静太大,弄巧成拙。”心道:这厮的手段有时候不管不顾的,可别太张扬了。 沐风亭倒也不卖关子,得意笑道:“还记得我跟你说过腊梅果实叫‘土巴豆’么?” 莫熙点点头,恍悟道:“你给山上的蜀山弟子加了料?什么时候?”他二人一直在一块儿,没道理她不知道啊。 “便是今日上茅厕的时候,顺路去了一次厨房。” 莫熙闻言失笑不已,也没问他是不是上茅厕的时候得来的灵感。 沐风亭又道:“在下却有一事不明,望姑娘指点。” “你是问瞿耀是如何在冰凌上动的手脚,在你我面前堂而皇之杀了洛恒吧。”见沐风亭点头,莫熙继续道:“我也是见到洛恒跪着的周围有水晶碎片之后猜测的。寻常冰凌落下来,必然是从跟屋檐相接的地方断裂。插在洛恒身上的那根却不然,却是从中间断裂,留了一截子还挂在屋檐上。我猜瞿耀是用十分薄的水晶盒子,灌了水,然后将一截子冰凌断开,再用水晶盒子将它们连在一处,盒子外头沾了水,很快就会冰冻,如此又粘连成一个整体。盒子里的水在外界很快就开始结冰,同样多的水,结成冰之后会比原先大一圈,如此盒子里的冰块大到一定程度就会撑破水晶盒,水晶盒一碎裂,下头粘着的冰凌自然就掉下去。洛恒每日都跪在同一个地方,再加上在雪地中跪着的时间一长,他的反应能力和身体的敏捷性必然大大降低,便很难躲开。这招虽然需要巧合,算准了落在他身上却也不是不能。瞿耀只要事前试验下盒子中的水结冰所需的时间,然后提前请我们来,就能当他的目击证人。” 沐风亭大为钦佩道:“姑娘智计无双,心细如发。” 莫熙道:“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们还是连夜下山,以免夜长梦多。” 沐风亭道:“是。姑娘此时不便动武,在下独自抵挡追杀,压力未免太大。我们还是趁早逃命为妙。” 二人遂结伴下山,连夜逃命去也。 63、重逢 天上无星无月, 沐风亭跟莫熙二人在漆黑的夜里疾行。 行至一片密林, 枝桠丛生荆棘遍地,在黑暗中渐生寸步难行之感。 莫熙道:“不如先露营吧。明日再赶路。” 沐风亭道:“也好,此处地形多变, 勉强赶路不安全。” 二人正要挖雪洞,只见远处一团微弱灯火飘忽而来。 沐风亭立刻下意识地将莫熙挡在身后, 轻道:“莫不是这么快就追来了?或者是鬼火?”他虽身体紧绷戒备,对莫熙说话的口气却仍是一派轻松随意, 还不忘开玩笑。 莫熙闭口不言, 只紧紧盯着那团灯火,如果真是追兵,轻举妄动难免露了行藏。 也不知怎么的, 那团火苗才几个晃动就已经近在咫尺。 只听一个声音道:“二位莫要惊慌, 老夫听到人声,特来查看。”原来是仙翁。 莫熙稍稍放下心来, 毕竟他两次提点, 皆出于好意,便道:“原来是仙翁。” 仙翁提着一盏羊皮灯,淡淡灯火掩映中笑道:“姑娘与老夫多次偶遇,也算有缘。二位是否要找落脚处,如不嫌弃, 还请去寒舍喝一杯热茶。” 莫熙道:“那就打扰仙翁了,多谢。”仙翁的武功已入化境,反倒不必太过防范。 二人遂跟着仙翁来到一处山洞。原来他说的寒舍便是个天然洞穴。入得其中, 却没有预想中的寒冷,反有一股温暖之气扑面而来。 仙翁笑道:“此地没有别的好处,却是四季如春。” 二人四下打量。虽是洞穴,布置得倒挺有趣味,藤编的吊床,吊椅,打磨得十分光滑平整的石桌、石凳。凝神静听,有潺潺水声从洞穴深处传来。 仙翁道:“二位还请自便,老夫去给二位上茶。”话音刚落,几个移步便没了踪影。 莫熙跟沐风亭都就着摆着蜡烛的石桌坐下来。少顷,仙翁一手拎着煮茶的小炉,一手端着一盘香气四溢的兔肉从里头转出,后面却跟了一个人。 仙翁介绍道:“这位年轻公子也是被老夫请来此地过夜的。几位都是年轻人,不妨同坐。” 那年轻人身穿宝蓝色轻裘,玉冠束发,谪仙一般容貌,只是脸色微白,略显憔悴。他一见莫熙,先是整个人一僵,不可置信地上上下下打量了她好几遍,随即才自唇边缓缓绽开一抹笑,一瞬间,眉眼欢欣似微澜漾开,双眸似有万点星光降落,璀璨无比。 莫熙心中暗骂一声妖孽。 此人不是唐欢是谁。 许是近乡情怯,唐欢乍然见了莫熙,心怀一片激荡,竟一时默默无言。身体也仿佛被点了穴,半点动弹不得,便是连走近一步都不能够。 莫熙可记得收了人家的vip卡呢,大老板来了,怎么也得表现点诚意,微微一笑,轻道:“你怎么在这儿,坐吧。” 沐风亭在一旁不动声色地打量着唐欢。唐欢却浑然不觉,只定定看着莫熙颊上的浅浅梨涡,不由自主又是一笑。终于挪步挨着她坐了下来,柔声道:“我是来寻你的。” 莫熙神思一转便已明了,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无奈叹道:“定是那只笨鸟出卖我。” 唐欢见她微微鼓起腮帮,流露出极少见的孩子气的一面,心中爱极,眼睛柔得仿佛能滴出水来,笑道:“你别怪它,白尾海雕一生只认一个主人。自然是要寸步不离守着你的。”说了这句话,他又忽然想到什么,竟觉得耳根发热。 莫熙狐疑道:“它竟然跟了我来蜀山,还给你通风报信?”心道:我算它哪门子的主人啊,竟然敢通敌叛国。哼哼,也不知道鹰肉好不好吃…… 唐欢道:“它自跟了你去,便再没回过蜀中了。不想前几日竟来找我,样子惶急,头上羽毛都有些秃了,还带着血迹。把我唬了好大一跳。喂它肉也不吃,水也不喝,只在空中盘旋不去,我跟了几步,才明白它是要我跟它走呢。你是不是遇到过危险?”言罢又仔细打量莫熙,见她只是衣衫有些脏乱,别的却看不出不妥来,才稍稍放心。 莫熙道:“此事说来话长。” 沐风亭忽然见缝插针道:“不知这位是……” 唐欢乍见莫熙,眼中便只有她一人,这才注意到一旁的沐风亭,笑容不改道:“在下唐欢,不知阁下尊姓大名?”心中却是一震,暗想:此人气度不凡,好俊的容貌。 沐风亭道:“阁下难道就是唐门新任掌门?在下沐风亭,是慕宴斋的撰稿人。”唐欢继任唐门掌门一事,在武林中很是被津津乐道了一番,以沐风亭的职业敏感,岂会不闻。 仙翁倒茶的手一滞,片刻才笑道:“原来姑娘就是唐公子要寻的人啊。老夫先前在山中偶遇唐公子,他不顾天黑难行执意连夜上山。老夫苦苦相劝,这才罢了。如此甚好,几位慢聊。还请随意用些茶水、兔肉。老汉不打扰了。”言罢径自走开,却回头看了唐欢两眼,才往洞中深处走去。 接下来的情景却让人啼笑皆非,也不知沐风亭是故意还是怎么的,采访癖突然发作,对着唐欢滔滔不绝,问起他如此年轻便接任唐门的感想来。 莫熙心道:这厮该不会想写一部《江湖十大杰出青年》之类的吧。慕宴斋给的稿酬怕是不少,不然他这么敬业干什么。 沐风亭一边说得起劲,抛出一连串问题,一边用匕首就着煮茶的炉火烤了一烤,去切兔肉。足足切了一盘才推给莫熙,嘴上终于歇了一口气,转头对莫熙道:“切得不大不小,你用左手拿筷子戳着吃吧。”言罢还取了筷子塞到她手中,好似她左手也残了一般。 沐风亭转头又问唐欢:“不知唐掌门有否婚配,是否有意中人?” 唐欢却一改有问必答的作风,只看牢了莫熙,竟急急抓过她右手,轻声道:“这是怎么了,可是受伤了?”发现她的手竟是这样凉,便下意识地用自己的手去暖。待他意识到自己情急之下做了什么,本来盯着她手看的目光,立刻移向她的眉眼,见她并无不愉,才松了一口气。只是片刻之间又患得患失起来,心道:寻常姑娘被人拉了手不是骂人登徒子就是害羞,她却神色淡淡,半点瞧不出端倪。 唐欢虽从未握过别的女孩子的手,却也知道大部分女孩儿的手绝不会如她这般粗糙。这是一只常年握剑的手,干燥稳定,掌心布满茧子,手指消瘦细长,骨节分明,却足足比他的要小一圈。一时间他心中涌起无限怜惜,无论如何也舍不得放下,便移开了目光不敢直视她,一直这么握着。 莫熙道:“你替我看看手腕吧。” 唐欢小心翼翼用手指细细捏过去,眉头紧锁,少顷才慢慢松开,柔声道:“疼么?幸亏骨头没断,只是伤了筋脉。”一顿,他又向莫熙看去,轻声恳求道:“跟我去唐门好不好?那边有药。治好了就让你走。”生怕莫熙拒绝,他又补充道:“就算外头的大夫能治,你一个人,伤了手,平日饮食起居诸多不便。这两个月要好好养着,这只手动不得。” 莫熙也知道伤筋动骨一百天,疼得这样厉害,这伤早治早安心,拖不得,便点头答应道:“好。” 唐欢见她答应得这样爽快,心中高兴非常。正待说什么,却听沐风亭道:“木姑娘这手是为了在下伤的,不亲眼见她治愈,在下实难安心。不知可否同去?” 唐欢心中微讶,面上却不露分毫,道:“唐门自然是欢迎的,荣幸之至。” 主人和客人都应了,莫熙自是无从反对。 沐风亭又道:“蜀山派与唐门宿怨颇深,唐掌门敢一人独闯蜀山,真是好胆色。” 唐欢不答,只柔和了神色看着莫熙。 许是手伤不日便可治愈,这一夜莫熙睡得少有地安心。 唐欢睡在一旁的吊床上,只觉得朝思暮想之人就在触手可及之处,连日来的心焦惶急尽皆平复了去。那滋味,就像儿时爹娘常常买给他吃的梨花糕,微苦之后只剩唇齿留香的甘甜,回味无穷。 黑暗中,沐风亭却屡屡翻身。 次日。晨。当晨曦露出第一抹曙光的时候三人便都醒了。 莫熙终于想起什么似的,问道:“那只笨鸟呢?可跟来了?” 唐欢笑道:“在洞中水源处休息呢。它为了你已经好多天不吃不喝了。你去瞧瞧它吧。” 莫熙点点头,便跟着唐欢走。 原来此处真的别有洞天,竟得一缕阳光从山腹空隙中射入,那一池碧水许是跟瑶池同源,其上轻雾蒸腾,池边开满紫色山花。花丛中躺着一只大鸟,头部的毛果是秃了些许,听到声响,它终于悠悠转醒,一双绿豆小眼顷刻间已经睁得精圆,见到莫熙,竟双爪一蹬,临空飞起,就在洞中绕着莫熙足足飞了三圈,然后停到她的足边,用身体蹭着她,一双长翼不时扑腾几下,去扫她的腿,好似撒娇一般。 莫熙抚着它的头,轻道:“它倒是乖觉,一路上跟着我,从来不现身。大概是见我落入山腹冰洞之后,才在原地一味用蛮力俯冲,却不得法子进去,反倒把头撞伤了。见我不出来,才去找你的。” 莫熙弄来昨日吃剩的兔肉,亲自喂它。海雕吃得狼吞虎咽,一派欢欣。将憋下去的肚子吃得滚圆了,便开始围着莫熙跳来跳去。 唐欢道:“它应该是渴了。”莫熙无法,只得捧了池里的水,喂它喝。莫熙见它乖乖低头饮水的样子,轻道:“才对你好些,你就开起染坊来了。池子里有水,自己怎么不去喝。还敢自作主张。” 唐欢在一旁只温柔了神色看她。竟羡慕起一只鹰来,心道:她什么时候也能这样对我说话。 64、清欢如诉 三人略作洗漱便准备告辞下山。 仙翁却道:“几位且不忙。老夫识得一条下山捷径, 各位若信得过老夫, 稍后可随我来。”他微一沉吟,接着道:“不过老夫有一事相求唐掌门。”言罢他竟郑重其事作了一揖。 唐欢闪身不受,道:“前辈无需多礼。若是力所能及, 自然义不容辞。” 仙翁又是深深一揖,道:“还请唐掌门允许老夫去唐门后山祭拜一个人。” 唐欢疑惑道:“想必前辈应该知道, 唐门后山是禁地,就连唐门中人也只对墓地所葬之人的直系血亲开放。却不知前辈要拜祭何人?” 仙翁一贯云淡风轻的脸上现出缅怀思慕之色, 竟还带着一丝隐忍的痛楚, 轻道:“便是唐仪。”一顿他又道:“此事说来话长。老夫定会细说渊源,不让唐掌门为难。” 唐欢心焦莫熙伤势,于他而言, 早下山一刻也是好的, 便允诺道:“若是前辈能助我等尽快下山,自当破例。” 仙翁见唐欢答应, 面上立刻露出欣慰之色。 他带三人走的几乎是一条直线下山的捷径, 只是山势略险。那一方小径掩在群山密林之中,脚下山路只得一人行走这么宽,旁边便是万丈深渊,所幸此处全无云雾,视野清晰。仙翁健步如飞走在最前头, 时不时放慢脚步等一等三人。三人武功俱是不弱,但仍需时时攀紧峭壁上的藤蔓,以免脚下有失。 白尾海雕自出了洞中, 低空围着莫熙飞了一圈,便直上云霄,很快只得一个小黑点。莫熙知它能耐,跟同步卫星差不多,倒也不怕跟丢了。 四人在密林前行,发出的轻微响声很快隐没在呼啸的山风之中。行至与天门洞齐高处,蜀山众弟子搜山之声隐隐可闻。莫熙凝神听了片刻,确定追兵离得尚远,声势并不浩大,望了身后的沐风亭一眼,轻笑道:“多亏了你的腊梅果子,否则现在追咱们的人指不定有多少呢。” 沐风亭笑道:“我这是好意帮他们清清肠胃,也算行善积德。” 莫熙又是一笑,才转过头,便撞见走在前头的唐欢停下脚步,投注在她身上的目光,暗自叹了一口气,轻道:“你自己小心些,我手伤了,腿却没断,不必担心”。 唐欢这才展颜一笑,转过身继续行路。 一行人终于于黄昏前平安下山。 山脚下反倒没见半个蜀山弟子,想来是倾巢出动,上山围剿去了。 四人紧赶慢赶,搭上了最后一班渡船,又赶至夜泊住店。 仙翁走在最前头,自是先找掌柜的投宿。 不料,掌柜的一脸无奈道:“您老来迟一步,咱们这儿今日只余下两间客房了。您要四间房,不知几位客官是否能委屈些,略挤挤,对付一晚上。” 仙翁还未答话,沐风亭便上前道:“掌柜的可否通融下,别的好说,只是我们这儿还有个姑娘家,还请千万行个方便。” 掌柜的打量沐风亭两眼,又随手翻了翻柜台上的登记册子,一拍脑袋,满脸堆笑道:“哎呦,瞧我这记性,是有四间房来着,老了不中用咯。”一边絮絮叨叨地感叹,一边亲自领着他们上楼。 莫熙心道:沐风亭这厮不愧是谈判专家,于讨价还价、对外交涉的事儿可谓天赋异禀。 莫熙运气甚好,被分到一间上房。已经连续好几日风餐露宿,神经紧绷,到了此刻方得松弛片刻。叫了吃食和热水,果腹洗漱之后,便熄灯休息,很快入睡。 次日一早,莫熙因伤了手无法练剑,索性补眠,补充连日来流失的体力。待睡到楼下开始招待早饭的时辰才下去。 沐风亭三人已在大堂相候。 唐欢见了她,站起身来,道:“饿了吧。想吃什么?” 沐风亭不待莫熙答话,便直接叫来小二,道:“把你们这儿的特色小吃都按六人份的来,再来两份酱牛筋。” 小二道了一声好,甩着白巾一溜烟去厨房下单了。 沐风亭对莫熙道:“那山上鸟不生蛋的,除了兔子还是兔子,吃得耳朵都长了。咱们也该吃些好的,补回来。” 莫熙点头笑道:“是啊,尤其你还把调味瓶弄丢了。”心道:你可不就是耳朵长的包打听么,原来从小到大没少吃兔子…… 沐风亭跟着笑道:“命没丢就行。” 莫熙深以为然。 最先上来的是热腾腾的香菇牛肉包。 唐欢一向守礼,待别人动筷了他才会动。沐风亭却不管这些,夹起一个包子,却是放到莫熙碗里,道:“小心烫。凉一会,你再用左手抓着吃。酱牛筋是为你叫的,一会多吃些,伤才好得快。” 莫熙无奈道:“又不是猴子,所有的东西都能用手抓。还是练练左手握筷吧。我自己夹。” 点心陆续上来。沐风亭果然没再替莫熙夹菜。莫熙左手不灵便,有时难免失手,唐欢几次想帮她夹菜,都暗自强行忍住。 也不知是巧合还是怎么的,每道菜上来都恰好放在沐风亭面前。待酱牛筋上来,他索性把一整盘都推到莫熙面前。 莫熙默默吃饭,见唐欢总是盯着她瞧,自己吃得心不在焉的,心中暗叹一声:罢了。故意笑嘻嘻对他道:“你这么盯着看,是不是也想吃这个。”一边用左手夹了块酱牛筋给他,轻声道:“谢谢你出来寻我。”她不是不知好歹的人,唐欢一路上必然亦是风餐露宿,一身疲累。知道唐欢脸皮薄,既这么说了,应该会好好吃饭。 唐欢轻声应道:“你没事就好。”乖乖将酱牛筋吃了,接下来果然不再看她,只一劲儿闷头吃饭。 仙翁是过来人,一路上瞧着三人情态,哪有不明白的。不由自主又触动了心怀,不免有些食不知味。 一行人吃罢早饭,便动身向唐门进发。 待几人进入唐门外城,已是五天后。 短短数月,外城已是一派欣欣向荣、井井有条。整个城区都在热火朝天的重建工作中,一扫莫熙上次来此见到的萧条倾颓。 她一时胡诌的水榭高台居然真的在修建中,一片巨大的阶梯状石基已然拔地而起。唐欢顺着她目光所及,轻声道:“等‘慕溪台’建成后,能再请你来么。” 莫熙以为是“木溪”二字,心道:完了,这下子搞大了。赫赫有名的唐门的门面,居然以她一个杀手行走江湖的艺名来命名。虽然上辈子她也很想以自己的名字命名一颗卫星或者一栋楼,一艘豪华游轮什么的,无奈没这个实力。这辈子眼看有实现的机会,偏偏自己又见不得人……正待跟唐欢解说她的工作性质需要保持低调,以免这孩子一时想不开,她的名字就给挂城墙了。 唐欢见莫熙不答,又道:“这次只请你一人。”心中默念:人间万般喧嚣,我只求你在我目光所及之处,静立一隅。 莫熙知他是指上次掌门大典,她不告而别之事,轻道:“只要你将高台改个名字,我就赴约。”心中倒是松了一口气,单刀赴会总比什么落成剪彩仪式特邀嘉宾之类的强,曝光率过高的酱油临时工对她来说属于会危及主业的副业。 唐欢的目光如水漫过她平淡的眉眼,轻柔道:“不是你的名字。”一顿,才低低道:“是思慕的慕。放心吧。” 莫熙:“……”心中暗叹:这孩子比我以为的还想不开。 一行人行至遥河。 莫熙原本打算,要是有机会再见何群,好歹问清楚他赠剑的意图,如果他亲口承认利用自己的不良居心,趁他良心未泯有些个小愧疚什么的,也好顺便敲诈勒索点蜀山秘籍,聊作补偿。没想到,她上次下的那剂药太猛,何群这位一代宗师的心理素质欠佳,又缺乏爱岗敬业无私奉献的精神,竟然放弃他的摆渡大业,撂挑子失踪了。 这次渡河靠不上人工,得靠机械。 只见唐欢从怀中掏出一管通体碧绿的玉箫,薄唇轻启,手指慢按,一串音符顷刻间流泻而出。清越似手拂珠箔,缥缈如蝶翅轻展,低时如慕如诉,高时鹰击箫扬。他吹奏的时候始终凝视着莫熙的眼睛,待一曲吹完,轻道:“此曲叫《一望成欢》。” 人间一见,清欢如诉。千万人中,只待你一次顾盼回眸。 莫熙一时默默无言,少顷方道:“我虽不通音律,但觉得很好听。” 唐欢漾出一抹笑来,柔声道:“你这么聪明,想懂的自然都会懂。” 莫熙:“……”心道:你却也那么聪明干什么。 对岸的人早已得了唐欢的吩咐,箫音一过,河底铁索慢慢浮出水面,如同蛟龙出水,激起一片浪花翻滚,煞是壮观。 四人踏着铁索浮桥过河,皆如履平地。 入得内城,唐德已恭候多时。见到莫熙,他丝毫不以鸾素出走为怪,反倒格外热情相迎,笑道:“木姑娘光临唐门,蓬荜生辉。掌门怕姑娘有事,执意孤身上蜀山,老奴虽不放心,也不好拂了他的意思。今日,木姑娘与掌门平安归来,老奴这下子终于可以睡个安稳觉咯。”莫熙又是一时无语,原来古代人也指望能靠为老板拉皮条升职加薪 ……心中又是一阵腹诽:唐欢这厮当真御下有道,唐德居然连自己女儿的情敌也能笑脸相迎…… 唐欢轻轻咳了一声。 唐德自然不好太落了痕迹,于是见好就收,不再打趣。他转身打量了沐风亭好几眼,心中暗自琢磨:不知这位相貌堂堂的年轻人跟木姑娘有何渊源,看样子四少免不了一阵头疼。待看到仙翁,他微微一怔,随即敛了神色,笑道:“几位皆是唐门贵客。有任何吩咐尽管开口便是。”遂带着他们一一殷勤安排住所。只是仙翁跟沐风亭都被安排到了云霞台,独独莫熙仍旧入住崇遥台,且离清辉阁才几步之遥。客随主便,莫熙自然无从挑剔。 65、红妖 屋子以一架四扇屏风相隔, 一面绣着《鲜芳谱》所记载的三十九种芍药, 有“冰容”、“铁线紫”、“观音面”、“莲香白” 、“金玉交辉”、 “胭脂点玉”等等;另一面绣着四株 “素冠荷鼎”,此种连瓣兰乃是兰中稀世奇珍。 屏风两面皆绣着一句题词——“仔细思量,好追欢及早。遇酒逢花堪笑傲, 任玉山倾倒。对景且沈醉,人生似, 露垂芳草。幸新来,有酒如渑, 要结千秋歌笑。”不必猜, 自然是唐欢的手笔。 芍药本为草本,故无坚硬之木质茎杆,形如弱柳扶风、艳若娇柔少女, 故又有“没骨花”之称。莫熙望着那一片锦绣织成的绚烂繁花, 心道:你是王者天香的兰,我却并非花容绰约、妩媚多姿的芍药。 不过, 既来之则安之。莫熙方才坐下, 便有侍女过来送茶。竟是绿云。她笑嘻嘻地走到莫熙身边,放下茶盘,便道:“四少临行前说姑娘要来,绿云早已恭候多时。”便说边替莫熙倒茶。 莫熙是真喜欢这个女孩子,笑道:“你也坐。”抿了一口茶, 果然芳香清洌。 不一会儿唐欢便带着药箱来了。 “我替你治伤吧。” 莫熙深知自己这只手比外科医生的还金贵,是她保命的本钱,自然不敢怠慢。于是乖乖合作道:“好。” 唐欢轻轻拉起莫熙的手, 见手腕已经肿了起来,知她必定很痛,竟有些下不去手,只轻柔道:“忍一下,替你按摩化淤。” 莫熙点点头,任他动作。 确实挺疼,不过这点痛楚较之莫熙从前经历无数次刀光剑影所受的伤,根本算不得什么。 唐欢一直留意她的神色,生怕自己下手重了。见她眉眼安详,心中却开始隐隐抽痛,她该是受过怎样的苦,才会将寻常人不能忍耐的痛楚完全不当一回事。 按摩完毕,绿云已将海桐皮煎的汤端了进来。唐欢亲自替莫熙温洗,足足洗了一盏茶的功夫,才取了布巾替她擦干。轻声嘱咐道:“这段日子,什么事都不要动手。都交代绿云去办,知道么?” 绿云立刻在一旁点头配合,表忠心道:“绿云愿替四少,为姑娘赴汤蹈火。” 莫熙只有点头的份。心道:这对主仆,要不要这么默契啊…… 晚宴设在崇遥台。 绿云领着三人入席。主位自然是唐欢的,旁边依次是莫熙,仙翁,再是沐风亭。 从迎客的角度来说,菜色未免过于清淡。皆以清蒸、炖熬为主。 唐欢亲自盛了一碗鱼汤给莫熙道:“这是用鲫鱼、花蛤、豆腐熬的,对你的伤有好处。”莫熙见到白似牛乳的鱼汤顿时食指大动,尝了一口,果然鲜美清滑。微微一笑,以示谢意。 席间唐欢一直照顾莫熙吃饭,自己反倒没动几筷子。 沐风亭一反常态地沉默,几乎没有说话。 撤席之后,几人移步花厅清谈。 仍旧由绿云安排相同的座次。 唐欢是主人,自然首先开口道:“前辈还请直言不讳。” 仙翁道:“老夫也就不瞒各位了。我本是蜀山弃徒。这一切当从蜀山同唐门的宿怨说起。” 事关唐门,唐欢自然凝神倾听。莫熙跟沐风亭二人也被勾起了好奇心。 仙翁语声平静道:“唐掌门可知唐门四宝之一的琅琊杖本为蜀山至宝?”他瞧见各人神色惊讶,不待发问,便接着道:“自小我的师傅便跟我说琅琊杖本是蜀山至宝,其内藏有一门极其厉害的武功。师傅的师傅,也就是师祖,本是出家人,当年是整个蜀山年轻一辈中资质最佳的。掌门有意传位予他,便早早将琅琊杖给了他,想让他修习其中的武功,确保在竞争掌门的擂台上一举夺魁。”一顿,仙翁接着道:“不料,师祖到了比武的那天却未现身,后来大伙才知道他跟唐门的大小姐私奔了。逝者已矣,老夫在此将名字隐去。再说,各位年轻,可能连唐掌门都未必听过。但在当时是轰动武林的大事。” 莫熙端茶的时候无意中瞥见沐风亭的神色,知他这个江湖百事通怕是有所耳闻的。 “我所要拜祭的人便是他们唯一的女儿唐仪。”说到此处,仙翁的脸上缅怀之色渐浓,一双眼睛却神采奕奕,仿佛回到了青葱岁月。 “师傅从小便跟着师祖,二人相差不到十岁,却情同父子,也正因为如此,他才深恨师傅跟了唐门妖女去,将年幼的他弃之不顾。因为有一个叛出本门的师傅,他在蜀山受尽刁难。我从小听从师傅教诲,耳濡目染,便生出了一个心思,立誓要取回琅琊杖,以助师傅解开心结。再说那本是蜀山之物,岂可流落在外。” 接下来的故事即使仙翁不说,众人也可猜到七八分。莫熙心道:得,这只怕又是一个用美男计的。 仙翁的本名叫原清泽,在十八岁那年,剑法初成,便以独自下山历练为由,寻找琅琊杖的踪迹。当时他初出茅庐,而唐仪已经二十七岁,是江湖上赫赫有名亦正亦邪的人物,人称‘红妖’。皆因她行事诡异,手段莫测,又喜穿红色。且江湖传言她风流成性,坐拥三千面首,是以至今未婚。 原清泽煞费苦心才打听到她年年冬天都会去风露寺祭拜父母。便装作香客,早早定了禅房,以便与她“偶遇”。 雪中初见,她果然穿着红色的鸳鸯锦披风,领口滚了一圈雪1白的狐狸毛,素着巴掌大的一张脸,眉间一派冰雪冷色。眉心缀着一朵描金红莲,似一点金粉胭脂落雪,烧得人眼角灼痛。 千年古刹之前,天地素白之间,她清寒身影,犹似一枝红梅带雪。 即使多年以后,只要原清泽一闭上眼睛,那一抹雪中冷艳丽色,仍旧鲜亮如昔。 原清泽见唐仪神色这般冷绝,又畏她行事狠辣,便不敢轻易结识。只得默默等待机会。 那晚山风呼啸,大雪纷飞,已过了二更天,她才由一个锦袍华服男子扶着回到寺中,一路脚步踉跄,显是喝醉了。 原清泽立在檐下,不一会儿便听到屋内喘*息呻*吟之声。一个未婚女子带男人到寺庙庄严之地,行此苟且之事,他只觉心中厌恶,便不欲再听。 原清泽正待举步,门吱呀一声打开,那男人衣衫不整,神情尴尬地立在门口,显是欲走还留。突然,一只白瓷酒瓶径直飞来,砰的一声砸在门框上,屋中传来女声,道:“给我滚。滚……”那声音尚带着一丝媚,只是最后一字已作悲泣,似一曲清歌之尾音,拨得人心头一颤。华服男子啐了一口:“晦气”,一脸不甘地走了。 屋中淡淡烛光,照着一地碎瓷,泛着雪一样的华灿冷光。 只见唐仪踉跄奔到门口,身上只穿了一件水红色小衣,其上绣了数朵黄蕊白梅,寒风夹着素雪拂着她一头青丝如瀑,露出尖尖的下巴,面上春*色未褪,却挂着两道斑驳泪痕。 原清泽一时僵了脚步,方知何谓面若桃李、冰肌玉骨。 她见了他丝毫不显尴尬,反而嫣然一笑。那一笑当真媚色倾城,又如桃花落了一地残红,一片凄绝。刹时他只觉得魂魄都已不是自己的。 她却将门砰的一关。他魂魄归体,心中暗骂自己一个修道之人却无一丝定力。便更加暗下决心,定要伺机夺回琅琊杖,方能证明自己心定身正。 过了三日,她又有如那夜般喝醉了酒,由一个男人送回来,却并不是上次出现过的那个男人。原清泽待在自己的禅房,却一直都侧耳倾听着院中动静,几乎彻夜未眠。第二天清晨,他从窗缝中窥见那男人才从她屋中出来。 他心中瞧她不起,想结识她的愿望却一日强过一日,无奈总无机会。 不料,过了两天,她竟然提着一壶酒来敲他的房门,笑问:“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说罢,不待他回答,转身便走。 他犹豫了片刻,快步跟了上去。唐仪竟径直将他带入房中。 本以为她这样一个私生活放荡的女人,住的地方即使是在寺庙也多少会带一丝淫靡之气。没想到,她屋中如雪洞一般,殊无一丝艳色。 她只要他陪她喝酒,却不需他说话。 她的酒喝得又快又急,素手芊芊执盏,艳艳红唇沾杯。酒清、唇红、瓷白,一抬手,一仰脖,道尽无边丽色。 每灌一杯,她脸上桃李之色就重一分。整整一壶酒,她喝了大半,然后便对着他痴痴地笑。 他这才知何谓“眼色暗相勾,秋波横欲流”。她身子倒向他的一瞬间,他以为会闻到脂粉艳香,却原来是梅花一丝淡冷。 人都说温香暖玉,她的身体却似一捧雪,柔而无形,凉意渗怀,那眉间红莲却似一把火,烧得他神思不属手足无措。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蜀山常年萦绕不去的檀香,才猛然记起自己原不是这红尘中人,于是将她奋力一推,急急奔出。身后传来她低低笑声,他只觉得声声是讽,是鄙。更觉被她戏弄,羞恼之下便越发定了心思,誓要将琅琊杖夺回。 66、轻许 原清泽终是有些醉酒, 第二日醒来唐仪已走了。他一连三日打听她的行踪, 却无一丝收获。 谁知到了第四天晚上,唐仪又去敲他的房门。 她立在门口,本就白皙的脸色更是苍白到近乎透明, 见了他,唇边一抹淡笑将展未展之际, 人已倒入他的怀中。一瞬间,血腥浓稠之气扑鼻而来, 夹着若有若无的清冷梅香。 他这才惊觉她受了伤。踌躇片刻, 终是将她抱进了屋。脱去她染血外袍,顿觉触目惊心,她身上整件中衣几乎被血色染尽, 只得边角之处白色依稀可辨。 原清泽终是不忍看她死, 只得替她治伤。生怕请来大夫的时候她已经失血过多,于是颤抖着手揭开她的中衣。她身上大大小小的剑痕, 不计其数, 竟然统统都是新伤。最大的伤口在左肩上,里面断了一支钨钢箭头。伤口已经隐隐滚脓发黑,那箭显是带了毒的。 箭头自是可以割去腐肉强行取出,只是这毒需要吸出来,他却踌躇了。 唐仪忽然悠悠转醒, 掏出怀中匕首,竟然生生在自己肩膀上划了个十字,然后强行用手将箭头挖了出来, 伤口登时涌出一股污血。她显是痛极,秀眉紧蹙,却只闷哼了一声。做完这些,她已全然脱力,但仍旧死死咬着唇,不让自己痛晕过去。 她轻声道:“替我把毒吸出来。快!”本是求人之事,却听不出一丝哀求之意。 原清泽心知要是不照做,她就只有死路一条。虽仍不耻她所作所为,但对她方才拔箭之举亦心生敬佩。于是顾不得男女之防,俯身替她吸毒。她见他动作,终是松了一口气,随即便昏死过去。 足足吸出十几口毒,嘴唇都麻木了,才见到血色逐渐从浓黑转向殷红。他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个吸毒人也有中毒的可能,却管不了那么许多。给她上了蜀山特制的金创药,草草包扎了下,便出门去寻大夫。 一时根本找不到江湖上有名的解毒圣手,加上风露寺地处偏僻,他只能在附近小镇上寻了个代夫,替她熬了些普通的解毒药。 无奈她昏迷中如何都不肯喝药,强行撬开牙关灌下去,却咽不下。他看着墨色药汁从她鲜妍不复的嘴角缓缓流出来,一闭眼,一狠心,用嘴含着一口一口喂她。将一碗药灌下去,方才松了一口气。 当晚,他却怎么都睡不着,索性起来点灯,怔怔地看着她的睡颜,守了她一整夜。 好在她武功底子好,第二天就醒了过来。 她醒来时脸色依旧苍白如纸。一开口就要水喝,声音低而嘶哑,像风过树梢,沙里柔着脆。他只觉那一把细沙撒在自己心上,磨得他又疼又痒,却顾不得细细思量,忙扶她起来,喂她喝水。 唐仪的伤一日日好了起来,渐渐能够行动自如,只把原清泽的屋子当作了自己的地方,没有半点不自在,颇有占山为王的意味。原清泽自然也不会主动提出要她走。 谁知,她却是个得寸进尺之人,一会儿说要吃寺中素斋,一会要换干净衣裳。他冷颜相待,她也不恼,只说既然将她救活就有义务照顾她,直到她伤好。 原清泽百思不解,唐仪如此一个冰雪之人,为何会转眼间如此无赖。便是无赖了,态度却仍旧一派冷硬。更不明白,为什么明知她胡闹,却半点奈何不得。 一日,她要他去买苏记的东坡肉。原清泽提了油纸包回来,她已经去别处买了酒。却只着中衣斜倚在榻上,红烛之下,一双眼睛如同润了水泽,嘴角一抹笑,勾魂摄魄,素臂一揽,邀他同坐。 他无奈坐下,道:“你的伤刚好,不宜饮酒。” 她却理也不理,兀自倒了一杯酒,道:“我要走了,这是践行酒。你也不喝么?” 他顿时心中一空,不由自主便举起酒杯,与她对饮。不知不觉数杯下肚,皮肤寸寸灼烫,心中慢慢燃起一把火,终至燎原。她轻轻靠过去,将头枕在他臂上,眉心殷红烧得他神思绷断,理智顷刻如沸水蒸腾消弭。 罗带轻分,香囊暗解,销1魂当此际…… 次日,原清泽醒来,一时浑浑噩噩,不知身在何处。待神智清明,却发现已不见她,身旁锦衾已冷,只余一缕残香。 他深恨她下药,坏他清修道体,更恨自己把持不住。却仍是免不了担心她,便急急出去寻。 皇天不负苦心人,她当真未曾走远。见她在酒楼喝酒,原清泽却不敢现身,跟了她一路。 待快要出镇子了,她忽然回头冷道:“你救了我一命。我已用身子报答过。你还待怎样。” 一晌贪欢,原来只是报答。他只觉得心中一阵巨痛,说不出半句话来。心道:要怎样,我却当真不知。 她见他不走,冷笑道:“我这一生,有过无数男人,多你一个不多。想跟便跟来吧。” 原清泽少年心性,何曾受过如此折辱,终是扭头走了。 不料,当晚投宿客栈的时候他便听到一则消息。唐仪重伤那晚原是去赴了与“暖阳真人”之约。此人以修道为名练邪功,污了无数女弟子清白。她一人一剑,灭了对方上下百余高手,是以才弄得遍体鳞伤。 寻常侠客斩妖除魔,自是天经地义,何况淫邪之人,人人得而诛之。而唐仪做出这番举动,原清泽却委实不解。 他终是忍不住,再次寻到她。原不过想问她一句,为何不顾性命也要杀了“暖阳真人”。谁知一开口却道:“你能不能只要我一个男人?”话刚出口,他自己都惊呆了。 本以为她会冷嘲热讽,谁知唐仪听了,半晌没有说话,眼泪却似檐下雨滴,滚滚而落。她悠悠转过身去,低声道:“你当真要我这个残破之人?” 原清泽见她双肩止不住轻耸,只想揽她入怀,自然信誓旦旦斩钉截铁回答说:“是”。 只是事后他才明白,这一声答应得委实太过轻率。 67、天意弄人 如果说这上半个故事是一首凄婉艳丽的词, 那下半段就是白骨森森的现实与绝望。 人都道少年不识愁滋味, 何况初沾一个情字。 原清泽和唐仪在一起,初时如同进了蜜罐一般。他将自己寻找琅琊杖的初衷深深埋入心底。但其实那就像已经落地的种子,即使碰到一时干旱, 只要有一场雨,便会生根发芽。 二人找了一处山水秀丽之所, 过起了男耕女织与世无争的生活。 只是,与师傅约定回蜀山的日子越来越近, 原清泽一日比一日不安, 一日比一日烦躁。 唐仪自然看出来了,问他是否有心事。 他只愿此刻平静拖得一时算一时,只说没有。 唐仪便提出去镇上赶集。 二人像寻常夫妻一般, 走在街上。她兴致很高, 越发小孩心性,看到各种小玩意儿都想买。 原清泽原是道士, 本就没什么积蓄, 何况下山日子不短,都已花得差不多了。几次之后,她看出了他的窘迫。于是直接拉着他去买发带。 不过是普通红绡,她却极开心,立刻让他替她系上。他却觉得在人来人往的街上, 未免太过张扬。 唐仪见他迟疑,说翻脸就翻脸,转身便走。 原清泽在后面追了很久, 直直追出了集市,来到人烟稀少处。其实以她的轻功,若真想甩了原清泽,他是怎么都追不上的。 原清泽不会哄人,只能拉过她,抚着她的青丝,给她系上发带。如缎的墨发上一缕鲜红似情丝逶迤,只不过发带再长终究也有尽头。 唐仪也真是任性,立刻就春风化雨,直说要去酒楼庆祝。见她回转,原清泽松了一口气,便忘了问她庆祝什么。 到了镇上唯一的酒楼,才刚坐定,便有两个作读书人打扮的公子哥上前与唐仪搭讪。起初唐仪充耳不闻,神情一派漠然,像是根本不认得他们。 其中一个见她如此,便不耐烦道:“装什么假正经,那天晚上不是伺候得我们兄弟两个挺乐么。” 另一个打量了原清泽几眼,立刻帮腔道:“莫不是因为有了新欢吧。倒是长得挺标致,是你养的小白脸吧。你们俩可以一起来,小爷我多一个人服侍,更尽兴……” 二人一搭一唱说得越来越不堪。原清泽自是听出来了,他们曾经都是她的入幕之宾,待二人扯到他自己身上,顿觉脸上被两个肮脏蠢物当众连扇数个耳光,热辣辣地疼。 唐仪面上血色缓缓退尽。起先她一直强忍着未曾动作,待二人言语辱及原清泽,一直被她死死捏住的剑,忽然出鞘,一剑一人,不过两个眨眼的功夫,就刺穿了二人的心窝。镇上的乡民何时见过这等阵势,立刻四散奔逃,一片哗然。 饭自然是吃不成了。 原清泽拽着她出了酒楼一路疾行。心中却怪她出手太狠毒。便道:“你也太嗜杀成性了,连自己曾经的枕边人也能下得去手。不知姑娘何时也将我弃如敝履?” 她怔怔看着他,过了半晌,才冷冷吐出两个字来:“现在”。说完转身就走。 原清泽自然不肯去追。却一个人在原地站到黄昏,直到他的影子都淡了,才独自回到二人一起搭建的茅屋,却不见唐仪踪影。 他等了足足十天,也不见她回来,心中不免懊悔。 第十一天的晚上,她手执酒壶,艳红身姿卷着风雪而入。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邀他同饮。酒过三巡,她忽然靠过去。 原清泽知她心思,心中怒极,便一把将她推开,厉声道:“你自己不自爱就算了,当我是什么人!” 她忽然脸上媚色尽收,凄然笑道:“我早知你终有一天也会瞧不起我。”一顿,她又低低道:“原以为你跟他们不同。是我痴了。”这一句却像是自言自语。 他心中大痛,问道:“到底为何要如此糟蹋自己?” 唐仪忽然猛地灌了一口酒,因灌得太急,呛了喉,不停地咳嗽,一时眼泪疾奔,混着酒水,沿着她下巴的清冷弧线滴下来,落到他的衣襟上,淡淡化开。良久才嘶声凄道:“我便是这样人,没了男人会死!”艳色无双的脸上却满是自厌与自鄙。 他见她如此自苦,心中一软,反道:“我知道你定是有苦衷的。” 她听了,整个人都一震,凄声道:“身为女子,有谁又生来就愿意一双玉臂千人枕呢。” 原清泽听了却越发糊涂。心道:这世上操皮肉生意的女子大多都是为生计所迫。她的父母虽离家的离家,叛出师门的叛出师门,却都是人中龙凤。当不至于让她这样吃苦,受委屈。 唐仪悲泣道:“你可知,这世上有一种极霸道的淫*药叫‘销1魂香’,至今都治无可治。只有不断地找男人做那事,才能活下去。哈,你当我喜欢那些男人么,我每次到了发作的时候,便去酒坊买醉,只要醉了,就什么都不知道了。我只求不记得他们。只因每记得一个人,我便厌恶自己一分。却下不了狠心去死。若是爹娘早早在地下看到我,不知会怎样伤心。” 原清泽听了,心魂剧震,这才明了她每次饮下的不是琼浆玉液,而是自毁铸就的血泪。 半晌,他才颤抖着唇,轻问:“是不是那个‘暖阳真人’害的你?” 不料,唐仪却摇头道:“我不过是不耻他所为,一时兴起练练手罢了。” “那到底是谁下的毒?” “你别问了。我是不会说的。我本是污浊不堪之人,原不配你的怜惜。” 一行清泪倏忽滑落,却道己身污浊不堪怜。 一瞬间,他只觉得自己的心被她掏空成一只盛雪的瓷杯,承了她的泪,痛彻心肺地冷。 只是这世上的爱情,光靠怜惜是远远不够的。现实永远屹立如山,叫一干有情人无可跨越。 有时候,表面上的伤口是结好了,谁知,却腐了内里的骨肉。 二人还像往常那般形影不离,甚至更亲密无间。 情人之间朝夕相处的日子总嫌不够长。不知不觉冬天已经过去,万物迎春。唐仪提议去集市买些布匹裁春装。原清泽却显得意兴阑珊,只是终究拗不过她,便一同去了。 许是经过了漫长的冬季,春寒虽然尚且料峭,出来赶集的人们却很热情,不大的集市上摩肩接踵。唐仪本就风姿无双,原清泽气质清华,二人走在这乡村小地,自然引人注目得很。 每当有男人的目光投注在唐仪脸上,原清泽牵着她的手便下意识地松一松,直到有个男子盯着唐仪瞧,眼神十分露骨。人群中,本来相握的两人,终被冲散。 原清泽呆呆地立在人来人往中,睁睁看着那一抹为寻他而四处奔忙的红色身影,那紧蹙的眉、茫然的眼,如同一只裂了缝的细瓷杯,知晓自己命运的惶急绝望。他的腿却像扎了根似的,不能向她移动半步,喉中如同堵了铅块,不能吐出半个音节。 直到傍晚集市散了,唐仪才寻到他,一时笑看如春花初绽,原清泽勉强回以一笑,二人相携归去。 只有他知道,那只手,是他主动放开的。他自然绝非故意,而有些事恰恰就坏在不由自主。 与师傅商量好的历练期限早已过去,原清泽迟迟未归,不免忧心忡忡。有道是怕什么来什么,一日,师傅终于下山找到了他。 琅琊杖本就是原清泽的一块心病。他觉得愧对师门,更愧对恩师,犹豫再三,终于决定先跟师傅回蜀山。他不断说服自己,或许交出琅琊杖,就能换得自由身。 严刑逼供或许会很难,因为武林中多的是死士,但套枕边人的话却往往易如反掌,尤其当她爱着你的时候。 原清泽顺利地拿到了琅琊杖,随师傅回到了蜀山。 “无奈,造化弄人。这一去却是有去无回。师傅将我禁足,让我悔过。她终是找上了蜀山,大闹一场。蜀山弟子发现她居然也会使蜀山剑法,且招招料敌机先,便越发拼了命围攻。本来凭她的武功,要全身而退并不难。谁知,师傅却越众而出,对她说,我对她的情意全是假的,这一切不过是个局,为的就是骗取琅琊杖。她听了非但不退,居然拼了自己性命不要,只身硬闯藏宝楼,将琅琊杖重新抢到了手。看守藏宝楼的弟子都是蜀山一等一的剑术高手,她终究因为寡不敌众,身受多处重创。却犹自苦苦支撑,以毁去琅琊杖为挟,定要见我一面。师傅无法,只得放我出去见她。她听了我亲述事情的始末,不再信我有半分真情,竟然手持琅琊杖,跳下蜀山绝壁云烟。我当时心胆俱裂,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身如飞仙,衣袂飘散。出了这样的事,我成了蜀山出家弟子中的罪人,被逐出师门。那时候我已心无留恋,只想着能寻回她的尸身,便发了疯一般漫山搜索,如此这般,寻了几十年,却一无所获。” 原清泽一辈子忘不了当日金顶之上,唐仪一身染血红袍翻飞如折翅艳蝶,面上如未经烧制的白瓷胎,染着一层浅灰,一声凄厉大笑,道:“原清泽,我唐仪一生过尽千帆,却独独将一腔真情错付予你。我本污浊之人,自问不配与你结发,所以我只求你亲手给我系上发带,就肯无名无份地跟着你。谁知却落得今日下场!算我唐仪有眼无珠。不就是为了一柄琅琊杖么,我偏偏叫你得不到!”说完,她义无反顾,纵身跃下仙台。他却连她一片衣角都握不住,只记得她面上决绝凄凉,泪珠四散。 其实,大多时候,所谓天意弄人,不过是各人自找各人的借口,算在老天头上,不过是一场事后的自我救赎。原清泽当时并未追随唐仪纵身而下,而是事后寻找她的尸骨,一寻就是几十年。与其说他的爱深刻入骨以至毕生难忘,不如说他在苦苦寻觅一场良心的安置。不是所有的爱都能誓死相随。爱情往往是一座只开一季的花园,当这满园盛景轰轰烈烈地过去,当一切凋零颓败归于沉寂,置身其中的赏花人才发现,原来自己始终只是旁观的看客,纵然这满庭繁华就此烙印于心,如同一场梦从此跟随余下的人生,那终究不过是梦。 68、倾谈 仙翁说到此处, 不禁老泪纵横。 莫熙却寻思着, 原来唐门跟蜀山这一南一北两大蜀中霸主结怨,都是因为乱搞男女关系。唐仪虽然身中淫*毒,但她当初为何要采取这种捡到篮里都是菜的方式呢, 就算那毒邪门得厉害,一个男人满足不了, 搞np就是了。这种固定会员制,既可以保证数量, 又可以保证质量, 不是比她随机撒网要安全有效得多么。而且这姑娘也太想不开了吧,不过是一个负心汉,那么多男人都应付过来了, 为了仙翁毁了千年道行不说, 最后还赔上了自己的性命,委实可惜。还有, 古代不是男权社会么, 怎么唐家的姑娘拐了蜀山弟子,生出来的孩子却姓唐呢。不知唐仪的爹娘是何方神圣,思想挺前卫啊。 唐欢待仙翁情绪平复了些,才问道:“当年唐仪前辈既然跳下蜀山,兴许尸骨无存。前辈又怎知她葬在唐门后山呢。” 仙翁道:“不瞒唐掌门说。有道是活要见人, 死要见尸,老夫当年遍寻不着她的尸身,曾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 想着她武功高绝,兴许还活着。便厚颜来到唐门求见。当年也是贵派的大总管唐德接待的我,他说唐仪已死,后山墓园里就有她的碑。只是老夫一直不得亲见,深以为憾。还望唐掌门替我了却这个多年夙愿。” 唐欢颔首道:“那是自然。” 沐风亭忽道:“前辈是否知晓那销1魂香的来历?还有唐仪前辈是如何染上这等霸道淫毒的?” 仙翁摇摇头道:“我自然是问过她的,无奈她怎么都不肯吐露半分。我不想再触及她的伤心事,也就罢了。” 莫熙心道:这就怪了,唐仪既然能把中毒和她过往所有的不堪,都毫无保留地对原清泽吐露,为何独独不坦白是谁下的毒呢。其中必然另有隐情。莫非对方是一个极厉害的人物,凭唐仪的武功都奈何不得?她怕原清泽一时义愤,为了替她报仇白白送死?再者,如果说“销1魂香”霸道至极,唐仪身在唐门都束手无策,倒也说得通。但原清泽救治唐仪箭伤的时候,不过随便找了一个山野郎中,那毒伤就被治愈,可见只是一般毒药。唐仪身为唐门中人,为何却连这等解毒手段都没有? 次日,唐欢便信守诺言,带仙翁去后山拜祭了唐仪。莫熙跟沐风亭二人不便进入后山禁地,就静待二人出来,在墓园门口与仙翁就地作别。 莫熙回到住处不过一盏茶的功夫,唐欢就带着药箱来了。 照例按部就班,开始按摩、温洗、敷药的治疗过程。 拆开纱布,手腕的红肿已消下去不少。莫熙稍微试着转了转,好像疼痛也大大缓解,她笑嘻嘻地道:“你这半个神医,都成专治跌打损伤的江湖郎中了,实在屈才。” 唐欢本专注地替她揉着手腕,闻言低低道:“欢只愿姑娘此生无灾无病,一生顺遂。”一顿,他停下手上的动作,握着她的手轻轻放在自己膝上,抬头凝视着她的眼睛,道:“我也知人生无常,不能事事如意。只盼你今生今世所有伤疼,我都能治好。” 他不待莫熙回答,便问道:“这伤是怎么得的,还没告诉我呢。”一边又低头专注手上动作,不再看她。 莫熙也不瞒他,开始简单叙述事情的始末。 待唐欢听到她经历雪崩的惊心动魄,心中一颤,暗道:万幸,她此刻仍是好端端的在我面前。心中这么想,手不知不觉便握得紧了。 莫熙轻道:“疼。”却也没把手挣开。 唐欢这才回过神来,忙松开她,向她的手急急看去,道:“对不住,方才一时听住了。” 那一声疼,尾音稍长,听在唐欢耳中不免带着一丝撒娇抱怨的意味。他立刻又欢喜起来,唇边带笑,轻道:“弄疼你了。作为补偿,这次不必猜谜,许你一个要求。” 莫熙心道:哪有人送上门给人敲诈勒索的。她眼珠一转,笑嘻嘻道:“上次问你要琅琊杖一观,你不肯。这次行么?” 唐欢轻声道:“你明知我对你是无有不肯的。”一顿,他又道:“只是这琅琊杖,连我这个掌门都不知它的下落。” “会不会在唐仪棺中?我一直觉得此事蹊跷。唐仪当日跳下蜀山绝顶,若是死了,尸身是谁运回蜀山的?或者当日她并没有死,自行回到了唐家堡?还是这只是别人替唐仪立的碑,内里是一个空棺,她其实早已葬身蜀山?” 莫熙其实已经隐隐猜到琅琊杖下落不明,提出要看不过是引着唐欢说话罢了。有道是无功不受禄,她白白得了唐欢的璧琉珠,便暗下决心无论如何都要替他将琅琊杖寻回。 唐欢点点头,道:“惊扰唐仪前辈看来是免不了了。欢要去掘墓,姑娘是否有兴致同去?” 莫熙揶揄道:“堂堂唐掌门是不是头一次干此等缺德事,需要寻个同伙壮胆?”一顿,她又扬扬右手,嘻笑道:“先说好,我是伤残人士,只管在一旁看着。” 唐欢气笑道:“才刚好些,就这样淘气。别乱动。”一顿,他又哄道:“是,缺德事都由我来干,你只管在一旁看着便是。”其实他哪里就舍得她动手。 唐欢先亲自用手试了试一旁铜盆里的水温,才牵着莫熙的手轻轻放入盆中,慢慢用食指和大拇指轻轻捏过去,问道:“自敷药以后,还疼么?” 莫熙摇摇头,笑道:“你治得这样好,我却没有诊金给你。” 本是一句玩笑话,不想,唐欢道:“你挣的都是血汗钱。我只盼你好好的,什么都不要。” 莫熙听了一时无言,半晌才淡声道:“这只手,沾满鲜血。你握着,不难受么?” 唐欢抬头看进她如深井一般沉寂的双眸,沉肃了面容,道:“这世上谁又比谁干净。便是我自己手上也有无数人命。只要你安然无恙,别的我什么都不在意。” 莫熙轻声道:“我以前用刀抵着你的脖子,也不计较么?” 唐欢却笑道:“多谢姑娘不杀之恩。” 莫熙咕哝了一句:“还不是你下毒在先,我怎么敢杀你。” 唐欢在水中的手慢慢与她的五指相扣,轻声道:“是我下毒在先,欢早已后悔万分。” 这句话说完,二人一时默默无言。 直到水渐渐变凉,唐欢才惊觉,连忙替她将手擦干,动作轻柔地将独门特效七厘散敷在伤处。 此药一覆上,莫熙便觉得手腕处一片冰凉,很是受用。于是赞道:“这药不错。跟上次敷的好像不一样。” “嗯,这是才制出来的,用来活血化瘀最好不过。”唐欢得了一声赞,心中欢喜,笑道:“一会儿记得到清辉阁用晚膳。” 莫熙心道:原来享受了一把白老鼠待遇……她哪里知道唐欢为了做这个,查阅了好些医术典籍,又熬夜赶制,方得成品。 对别人请客吃饭这种事莫熙自然不会忘记,却没想到黄昏时分,唐欢亲自来请。 二人一到便开席。 莫熙大方落座。面前的杯盘碟盏都看着极眼熟。果听绿云笑道:“姑娘上次用过的东西,四少都命人仔细收着呢。” 唐欢轻声对莫熙道:“我知道你便是缺了什么也断不会主动提出来。不过你是女孩儿家,日常起居要用些什么我也不懂。都是绿云安排的。” 莫熙转头对绿云笑道:“绿云最是灵巧不过。谢啦。”她见绿云随侍一旁,便道:“你也坐吧。” 绿云却摇头笑道:“姑娘盛情,绿云心领,不过这坐么,却是万万坐不得的。”一顿,她面上露出淘气之色来,眨眨眼道:“四少昨日才赏了我们双倍的月钱,是不是因为姑娘来了,绿云不知。可绿云知道,这一坐,就都要罚没了。”说完也不行礼告退,一溜烟跑了。 唐欢低声道:“这丫头,越来越没规矩。” 莫熙想不到自己还能跟员工福利挂钩,一时无语,便向满桌菜色看去。 大多是素菜,每道菜量不多,造型却摆得极精致。 其中一道素龙井虾仁竟是以山药为食材,仿照虾仁的模样,用手工一枚一枚雕刻而成。 唐欢舀了两勺莴笋炒山药给莫熙,道:“山药滑腻,不易夹,却对筋脉续长极好。” 莫熙默默吃了,爽口鲜滑,果然极好。抬头见唐欢只一劲儿看着自己,也不动筷。心中叹息,面上却笑嘻嘻道:“这样看着我,莫非怕我吃穷了你。” 唐欢笑道:“你若是真有这份能耐,怎么会那么瘦。该多吃些才是。”心中却道:你若是肯,我自是甘愿的。 当晚,夜黑风高。 一抹银亮月光下,风姿楚楚的唐美人卷起袖子,干起来了挖坟掘墓的猥琐勾当。 不过,莫熙发现唐帅哥干什么都养眼,便是手上拿着铁锹这样不协调的道具,也完全够得上时尚杂志封面男郎的水准。莫熙对围观挖坟掘墓已经颇有心得体会,于是老神在在地举着灯火,在一旁监工,美其名曰替唐欢把风。 唐公子效率颇高,费时不多便移开了棺木盖子,虽然并非空棺,但仔细翻找两遍之后,仍不见琅琊杖的踪影。于是只得将棺盖重新合上,填土、收工。 莫熙道:“若是唐门中人将唐仪的尸身领回安葬,琅琊杖未必会被随葬。毕竟它是唐门至宝。”她暗自思量着还须找个机会问问沐风亭,这厮说不定真知道唐仪父母的事迹。如此方可多些线索。 唐欢道:“姑娘所言极是。” 虽无功而返,他脸上却无一丝失望之色。夜色中的墓地不免有些阴森,唐欢却觉得一切如月光般静好。 直送到莫熙寝居门口,站了片刻,他才慢慢走回清辉阁。第一次觉得后山离崇遥台竟是如此之近。 69、欧阳双珠 冬日正午的阳光似金纱一般织进来, 沁凉空气中的稀薄暖意让人仿佛可以闻到冰雪融化的气息。 一只雪尾大鹰从窗口如箭射入, 将身上的素雪一抖,立刻把一张奢华无比,镶嵌着滚圆的绿松石、红珊瑚和白珊瑚的西宁大白毛地毯直糟蹋了个够本。自从它一连两个晚上被莫熙赶去外头露营之后, 便生出了这个淘气的主意,每日正午来找莫熙喂食之前, 必要在厚厚的雪堆中乱钻一气。 莫熙正和绿云同桌吃饭,见了它没好气道:“又来捣乱。” 绿云笑道:“姑娘昨日刚吓唬过它, 今日就已不敢直接往桌上扑腾了。” 海雕像是听明白了似的, 立刻仰起头,轻轻煽动两下翅膀,表达着因昨日莫熙作势要用玉筷打它, 而留下心理阴影的委屈。 “也该让它长点记性。”话虽这么说, 却仍是挑了桌上的两只炖鹌鹑,放在瓷碟中, 蹲下来喂给它吃。 唐欢进来的时候正看到这幅情景, 不禁微微一笑。 “还是四少眼光好,这只海雕对姑娘死心塌地的。除了四少和姑娘,谁也不理。”绿云见了唐欢,嘴上一边说着话,一边悄悄退了出去。 “这家伙胃口奇佳, 我都怕自己养不起它。”莫熙自然知道唐欢来了,这句话也是对他说的。 唐欢笑道:“它其实自己会捕猎,未必就觉得这些熟食好吃, 不过是借着往你手中取食的机会,跟你亲近罢了。” 有莫熙这个正儿八经的主人在前,海雕见了唐欢,连第二眼也欠奉。狼吞虎咽了一番,咚咚跳到莫熙身边,用油腻腻的喙擦了擦她的裙摆,才依依不舍地飞走了。 莫熙无奈暗叹:它这到底算是喜欢我呢,还是把我的裙子当免费纸巾用呢…… 唐欢自然将她的一番懊恼看在眼中,心中又怜又爱。只是这鹰是他弄来的,若严格论起来,他才是罪魁祸首,为免引火上身,便强忍了笑意,佯作不知,直奔主题道:“在下想去踏雪寻梅,姑娘可愿同往?” 莫熙已经好几日没出门了,受伤不能练剑是一方面,再加上唐门的主要产品是毒药、机关和暗器,商业机密太多,她客居在此,不便到处乱晃。只是再如此下去,她可就成了一名宅刺客,岂非贻笑大方,于是欣然应允。 二人一路穿花拂枝,唐欢始终落后莫熙半步。 唐门的梅林在后山之上,墓园之前。高处有座“集鹤楼”,登楼望去,眼前梅林似烟似雪,虽不似蜀山那样成浩瀚花海之势,却贵在品种齐全。按花色花型就有红颜淡妆的宫粉,胭脂点睛的朱砂,素白洁净的玉蝶,洒金、照水,等等。 唐欢笑问:“听绿云说你每日把海雕赶出寝居,让它在冰天雪地过夜,好不凄凉。这却是为何?” 莫熙回过头,淡声道“它本为搏击长空的飞行之王,是何等自在,又是何等傲气。若是因为我的驯养照顾,让它磨灭了猛禽的本性,无异于亲手折断它的双翼,只会害了它。” 唐欢闻言,心道:你又何尝不是如此。我想替你挡去一切风霜雨雪,又怕你反为我所累。 莫熙却不知唐欢所思,一路下得楼来,往梅林深处走去。 走到一树花如碧玉萼如翡翠的绿萼梅跟前,她尤喜其碧色清新挂雪,不免停步细细赏玩。 唐欢望着她林中身影,掏出玉箫来,幽幽吹起《一望成欢》。 莫熙一转身,看见箫声惊起一团素雪悠悠落在他发上,不禁暗赞:好一幅玉人吹箫图。忽然地想起“砌下落梅如雪乱, 拂了一身还满”一句,便一时起了玩心,手上运了一分力向梅花树干推去,刹时梅瓣与素雪纷扬齐飞。 不知是否因上次有人在场的缘故,这次的箫声比在遥河边初奏之时更多了一丝缠绵之意。 一曲吹罢,二人身上皆落了数瓣冷香。唐欢却也不拂,只望着莫熙眉眼含笑。 一时天地无声。 忽然,啪地一声似爆竹般的爆响打破这一片静谧。紧接着白尾海雕似离弦之箭从低空向莫熙直直俯冲过来,躲在她身后,像是受了惊吓的孩子寻求庇护。 莫熙竟闻到风中传来一丝淡淡硝烟,微皱了一下眉。心道:莫非有人捕鹰!匆匆几眼之下,她才稍稍放心,幸好它除了一双小眼因惊疑不定而乱转之外,并未受伤。 当下打算先让它飞到安全距离再说。海雕得了她一声清啸便一飞冲天,很快只剩下一个小黑点。 这时一个五彩身影从远处掠了过来,人未至,声已到,只听一声娇喝:“这是你的鹰么?”竟是带着几分内力,是以传得还算远。 那少女身披一件孔雀毛织成的斗篷,头戴绉纱雪帽,一袭鹅黄色蝴蝶穿花缕金长裙,腰间束了一条明珠串成的长穗如意绦。柳叶眉下一双杏眼,看着莫熙的时候却是带着三分骄傲之气,接着道:“我喜欢这只鹰,要多少银子你开个价。” 她见莫熙不答,便凑上去欲挽唐欢的胳膊,声音仍旧娇若春柳,却换了一个调子道:“唐哥哥,此人是谁?怎地如此无礼,问话也不答。” 莫熙知道唐欢又惹了桃花债上门,便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唐欢只侧身避开,淡声道:“这位是木姑娘。”一顿,他对莫熙道:“这位是霹雳堂的欧阳瑾姑娘。” 莫熙一听到霹雳堂三个字便已猜到方才是对方用火药弹欲捕猎白尾海雕。心道:这女孩子好生霸道,说是喜欢,却为了将海雕弄到手,不惜用火药炸伤它。当下客客气气向欧阳瑾行了一个礼,道了一声“欧阳姑娘”。 欧阳瑾瞥了莫熙一眼,见她眉眼清淡殊无丽色,穿着深青色薄棉衣,腰间颈上环佩皆无,通身上下只一支普通玉钗,连耳铛都无,便放下心来。毫不理会莫熙,只对唐欢道:“唐哥哥你认得她,太好了。你叫她把那只鹰让给我吧。” 正说话间,唐德已经紧赶慢赶地追了上来,对着欧阳瑾恭敬道:“欧阳小姐原本在花厅用茶,吩咐老奴去找掌门,一转身却已不见了踪影,倒让老奴一通好找。” 欧阳瑾不耐拂了一下肩上细雪,不以为然道:“你这管事,不过要你通传一声,告诉唐哥哥我来了,却久久都不见你回来。我等了半天才亲自出来找的。你反倒先怪起我来。” 唐德早瞥见莫熙也在场,心中咯噔一下,暗道不妙,嘴上也不辩驳,只道:“老奴不敢。”言罢,只垂首立在一旁,静待唐欢吩咐。 正尴尬间,又有一女子撑着一把青绸油伞缓缓行来。只见她着一领青缎彩绣折枝海棠花披风,头插一枚蝶恋花银钗,身穿月白缎袄,白绫素裙,眉间点着一朵五瓣红梅,一双丹凤眼泣露含情,站在雪中清雅若一树梨花乱雪。细看之下,容貌却与欧阳瑾有三分相似。 她倒是未语先笑,笑容中含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媚,声音更像三月的雨滴,柔亮中带着一丝勾人暖意:“舍妹失礼了,唐掌门勿怪。”伞柄轻轻转过一个弧度,又向莫熙道:“木姑娘还请见谅。” 莫熙轻道:“无妨。”心道:好一对各有千秋的双珠姐妹花! 唐欢向唐德道:“德公还请先带二位姑娘去花厅奉茶,我随后就到。” 欧阳瑾虽心有不甘,动了动唇,却终究没说什么,跟着唐德走了。 唐欢满怀歉意地向莫熙道:“唐门跟霹雳堂虽有生意往来,欢事先却并不知晓今日那二位姑娘会前来拜访,免不了要前去应酬一番。扫了姑娘的雅兴,还请莫要怪罪。”话刚出口,他已心中后悔。这话听着合情合理,只是不免太过生疏客套。思及此处,他心中一急,一时却越发不知该如何补救。 莫熙微微一笑道:“唐掌门客气了,还请自便。” 唐欢听她这样称呼自己,心中一堵,想说些什么,却不知如何措辞,踌躇再三,终是先行一步去了。 莫熙见他走远,吹了一声哨,把海雕召唤下来。待它降落在足边,便蹲下身子,再次将它细细察看了一番,确定真的没有任何不妥,才叮嘱道:“这几日你自己乖乖玩儿吧。别来找我,也别让人瞧见。否则就会被人炸来下酒。知道么?”海雕用脖子亲昵地蹭蹭莫熙的手,也不知听懂了没。 莫熙吹了声哨,示意它飞走。海雕低低绕着莫熙飞了两圈,才向高空冲去。莫熙看着它的身姿越变越小,心道:小王子驯养了一朵玫瑰,每日浇水、施肥、除虫,这朵玫瑰对他而言就与世上千千万万朵玫瑰都不同。我原本以为自己不是小王子,即使这世上就只有我一个人,也不会驯养一朵玫瑰。只因为我知道一旦驯养了就是一生一世,而这一世未免太过漫长。我这样的人,今日不知明日事,如何能以命相托。不过,既然你已经是我的玫瑰,我断然容不得别人欺负你。 70、左手右手 清辉阁。 唐德垂首立在一旁, 等着唐欢的吩咐。不过四少显然并未专注在各地药材收购的简报上, 而是极少有地走神了。那份简报不过两页,唐欢却足足读了一炷香的功夫,还未批示。 唐德心中暗笑, 但终是看着这位小主子长大的,不忍见他如此自苦, 忍不住轻咳了一声。见唐欢回过神来,为免他尴尬, 便道:“两位欧阳小姐的住处已经安排好了……”唐德迟疑了下, 又道:“只是好不容易木姑娘来了,这……” 唐欢皱了皱眉,食指轻敲着案头上的一方白玉双头螭虎书镇, 果断道:“暂时不宜得罪霹雳堂。你且留心着些, 莫要让二位欧阳小姐冲撞了她。晚上的接风宴也不必请她去,让绿云陪着她就好。” 唐德正要领命而去, 不料唐欢又道:“德公且等等。还是请木姑娘同去吧。” 唐德虽不明唐欢为何临时改了主意, 却也知道这种事谁也无法替他决断,于是颔首去了。 待唐德退了出去,唐欢才站起身来踱到窗边,望着窗外一地残阳细雪,久久未动。 莫熙随绿云赴宴的时候欧阳姐妹已来了。欧阳瑾换了一套淡粉色的长裙, 荷叶边袖口,裙摆似荷花花瓣相叠,整个人看起来如花骨朵一般娇艳。姐姐倒是不曾换装, 只在左手手腕上套着两个水头十足的翡翠镯,动静之间叮当作响,称得她肤色越发莹白。 宴席的位置摆得很有趣,并非前几日仙翁还在时设的圆桌,而是每人一方小几,一个坐榻。唐欢的主位自然居中,欧阳姐妹作为主客,一左一右。欧阳瑾在右,欧阳惠在左。 欧阳瑾道:“唐哥哥,不如让惠姐姐坐我身边吧。我们姐妹两个也好说话。” 欧阳惠笑道:“只怕你一会儿根本不得空同我说话。”又对唐欢道:“唐掌门如此安排甚好,不必换了。” 欧阳瑾闻言低下头去,捏了捏衣带,一时不再言语。 莫熙刚落座,本该坐在欧阳瑾临桌的沐风亭忽然走到莫熙身边,笑着对绿云道:“麻烦这位姑娘将我的席位搬过来,木姑娘手伤未愈,在下实难心安,需得照看着些。” 绿云不禁向唐欢看去,见欧阳瑾正缠着他说话,好像并未留心这边动静,又见莫熙并无反对的意思,心中一叹,只得照做。 开席之后菜品似流水一般送上。众人的都一样,独独莫熙的菜品,器皿用的是一样的,只是里头的菜色仍以清淡为主。比如这花鸟浅绛彩瓷碟,别人盛的都是蜜汁乳鸽,独莫熙的是一尾清蒸桂鱼。 沐风亭坐在莫熙左手边,不待她动手,便将碟子整个移到了自己面前,取出他那把从不离身的嵌宝匕首,用桌上的酒将刀刃淋了个遍,才开始动作。莫熙见他三两下便将整根鱼骨剔除,抽了出来,剩下的鱼肉仿佛丝毫未动,看起来仍像一尾整鱼,不禁佩服万分。 沐风亭笑着将盘子重新放回她面前,道:“如果还能吃出鱼刺来,在下任凭姑娘处置。” 莫熙笑道:“一言为定,如果吃出鱼刺来,就罚你最擅长的。” 沐风亭满怀希望道:“是做菜么?” 莫熙摇摇头道:“讲故事。”心道:幸亏这厮没想到自己的本职工作,再次兴起采访自己的念头。 沐风亭耸了耸肩,佯作挫败道:“还以为姑娘对我的厨艺念念不忘呢。”一顿,他眼睛又亮起来,道:“我知道你要听什么故事,是不是关于唐仪父母的?” 莫熙笑嘻嘻道:“嗯。聪明。” 二人相谈正欢,只听啪地一声,紧接着欧阳瑾一声娇呼:“唐哥哥,你的手!”看她眼眶含泪,如丧考妣的表情,不知道的还以为唐欢得了不治之症。 只是不知怎么的,唐欢手中的青花瓷小盅好端端的就碎了,还割伤了手,一串血珠自掌心缓缓渗出。绿云见了也不免轻呼一声:“四少!” 唐欢起身淡淡道:“在下失陪一下,各位请自便。”绿云不放心他,也跟着去了。 欧阳瑾欲起身跟去,一旁唐德热情道:“欧阳小姐是贵客,请再用些。掌门一早吩咐过要好生款待。” 欧阳瑾无法,只得耐着性子坐下。 只是唐欢这一离席,却再没回来过,欧阳瑾顿时失了兴致,随意用了些,便盼着早早散了,好去看他。主人不在,宾客若还是大快朵颐,未免有失礼貌。是以其余几人相继草草用罢。 散席之时,欧阳惠盯着莫熙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沐风亭的住处在云霞台,却仍是绕远送莫熙回崇遥台。 莫熙惋惜叹道:“方才果真一根鱼刺都没吃到。看来这故事是听不成了。” “姑娘想听,在下随时奉陪。只是今日天色已晚,姑娘还请早点回去歇息。” 见沐风亭这么好说话,莫熙笑着点头谢过,双足一蹬,直纵到自己的寝居窗口,一探身,穿窗而入,顷刻没了踪影。沐风亭知道她这是不耐烦崇遥台的百级台阶,微微一笑,也展开轻功向云霞台行去。 莫熙一早便感到室内有人,却是绿云。 绿云正用食指绕着衣带在屋子里来回踱步,连莫熙站在身后都未曾察觉。 莫熙问道:“这是怎么了?” 绿云一见莫熙便像得了救星似的,忙道:“姑娘快去看看四少吧。他自回了清辉阁便吩咐所有人都不得打扰,连我也赶了出来。也不知手上可有上药。以前可从未如此过。”边说边轻摇着莫熙的胳膊,生怕她不允。 莫熙暗自叹了一口气,终是跟着绿云去了。 绿云敲了敲门,自己却不敢进,只用眼神恳求莫熙。 门并未拴上,莫熙轻轻推开,却并不进去。屋子里才燃了数根蜡烛,浅淡烛光下,唐欢背对着门,望着漆黑一片的窗外,也不知在想什么。 只听唐欢闷闷道:“不是说了谁都不让进么。” 莫熙轻道:“那我走了。” 唐欢急急转身,见到莫熙站在淡银色的月光里,似笑非笑看着他。一时心中涌出无数滋味,就像甜酸苦辣都混在一处,怎么都分辨不清,只觉得一颗心跳得厉害。 他怔怔看看她,仿佛痴了,半晌才轻声道:“你别走。” 莫熙见他衣袍上染了几滴血渍,轻声责备道:“你是我的大夫,自己的手都弄伤了,还怎么给我治。” 唐欢柔声道:“一会上些药,不碍事的。”一顿,他又道:“你进来好不好?” 莫熙刚跨过门槛,身后的绿云便已经替他们关上了门。 莫熙无奈道:“你现在就涂药。” 唐欢轻轻“哦”了一声,从怀中摸出一个透明的水晶小瓶,一边伸手递给莫熙,一边将头轻轻扭开,不看她。 莫熙用左手接过,握过他的手掌,向他掌心看去,血倒是止了,不过伤口明显未清理过,是自然凝住的。遂打开瓶盖,轻轻将药抹在伤口上。 唐欢凝视着烛光下她专注的眉眼,忽然轻声道:“你伤了右手,我伤了左手,正好。” 莫熙心中再叹:这孩子得有多想不开,才会觉得这样是正好啊……手上的动作却不免更轻柔了些。 两人靠得甚近,莫熙忽然笑嘻嘻地对他耳语道:“你的桃花来了。” 唐欢即刻扬起右手,顷刻间室内所有烛火皆被他的掌风扑灭。 黑暗中他的右手轻轻滑入莫熙的左手掌心,将她又拉近了些,轻轻捏了捏,示意她别出声。二人已近得呼吸可闻。莫熙身上并无一般女孩子有的香气,唐欢却有一种温香软玉入怀的错觉,一时盼着外头的人快走,又觉得那人永远不走才好。 果然,片刻之间门外便传来欧阳瑾的声音:“唐哥哥的手没事吧,我去看看他。”说着便要推门。 只听绿云道:“四少已经歇息了,欧阳姑娘还请回吧。” 欧阳瑾望了好几眼,见室内确无丝毫灯光透出,只得迟疑着走了。 唐欢听她脚步渐远,忽然贴着莫熙的耳朵轻声道:“你放心,我一定想个法子把她给送回去。” 莫熙轻道:“我有什么好不放心的。” 唐欢闷声道:“是,不放心的是我。就怕你不高兴。”一顿,他又轻声道:“从来没有人能让我上一刻如此欢喜,下一刻又如此难受。” 沉寂了片刻,黑暗中,莫熙又听唐欢道:“我有时真不知该如何待你才好。” 莫熙心道:我又何尝不是。 过了片刻,唐欢又肃然道:“能不能答应我一件事?” “你说吧。” “别再叫我唐掌门了。”一顿,他又道:“为了这个,我难受了一下午。” 莫熙听他语气带着三分委屈,终是轻轻“嗯”了一声。 不过是一个音节,唐欢却立刻开心起来,又道:“你应了我一件事,我也该许你一件事。上次说的琅琊杖不算。” 莫熙心道:他怎么还没忘啊......一时也不知求什么,便无赖道:“先欠着。以后我再来讨。” 黑暗中唐欢笑了起来,道:“就怕你不来。” 71、破卷楼 又过了片刻, 唐欢终是道:“夜深了, 我送你回去。” 二人也不点灯,径直往外走。 绿云在门口见他们一前一后出来,放下心来, 笑道:“原来姑娘才是神医。只要姑娘一来,四少立刻药到病除。” 方才唐欢对莫熙说了这许多话, 不过一时情动加上房里未曾点灯,只是此一时彼一时, 此刻他哪里经得起绿云调侃, 于是羞恼道:“姑娘要回去就寝了,还不跟着。” 绿云对着莫熙吐吐舌头,做了个怪脸。待二人走远了, 才慢慢跟上, 却始终落后两人有十步之遥。 送至门口,唐欢道:“欢明日要去‘破卷楼’查找关于琅琊杖的记载, 姑娘跟我同去吧。” 破卷二字当取自“读书破万卷”, 是以莫熙道:“‘破卷楼’是唐家堡的藏么?”她见唐欢点头,便道:“好啊。” 次日。莫熙刚用过早饭,唐欢便来了,手中拿了个包袱,抖开却是一件翠羽纱面的斗篷状鹤氅, 雪帽和风领处镶了一圈白狐狸毛,只在下摆处绣了一簇银丝钩边的重瓣白芍药,别无装饰。整件披风的华贵都隐在一片素雅之中。 莫熙见他身上披了一件下摆处绣兰草的墨绿色鹤氅, 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心道:原来古代也有情侣装啊。 唐欢微微一笑,道:“上次海雕污了你的衣裳,我这就替它赔你一件。”生怕莫熙拒绝,又道:“你穿得单薄,‘破卷楼’在遥河之上,四面环水,还须披上这个御寒。” 莫熙看进他满怀希翼的双眸,轻道了一声好。 二人走到门口,唐欢亲自替莫熙系上披风。 过了一会儿,绿云走到窗边,看见两团一浅一深的绿色,一前一后慢慢在雪中移动,飞雪簌簌而下,渐渐淡薄了二人的身影,心道:这真是一个好天。 行至遥河边,便看到不远处有座孤岛,而与孤岛相连的“破卷楼”如同一只水鸟般静静立在水上。 二人双双跳上一叶扁舟,并肩而立,风卷起两人的衣袍,翻飞勾叠在一处,翠墨浸染。顷刻间,小舟如箭一般驶向藏所在的孤岛。 快靠岸的时候,二人弃舟飞纵到岸上。 唐欢道:“此处除了轮番把守的两位长老外别无他人,是以显得有些荒凉。” 整栋藏上出重霄,下临无地,横空出世一般浮于水上。楼阁云影,映于遥河。 主楼左右以碧瓦长廊接四角重檐的南北两亭。整个“破卷楼”有如一只两翅平展,凌波欲飞的巨大鲲鹏。 下部高台为古城墙式样。台座上的主建筑取“明四暗七”式,从外观看来是四层回廊建筑,而内部却有七层,三个暗层与明层相间。整栋建筑处处碧瓦朱甍、飞阁流丹。瓦当为“破卷”二字,滴水则以唐门三台为图。 碧色的琉璃瓦上竟只有薄薄一层素白新雪。 莫熙知道一般藏最忌建在临水处,因为湿度太大,不利于书籍的保存。心道:“破卷楼”应是用了什么法子,维持恒温,以便储藏书籍。思及此处,莫熙看了看披在肩上的鹤氅,再看一眼唐欢,他果然避开她的目光,侧过头去。 登上以花岗石作围栏的高台,只见正中有一汉白玉碑,外围以玛瑙红大理石镶边,其上“破卷楼” 三字 笔法粗壮雄健。整座碑石宛如一幅装裱精工的巨卷,傲然矗立。 再往前走立着一只一人高的三足青铜古鼎。唐欢道:“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藏因主人的后代家道中落无力为继,将古籍或捐或卖,而最终败落。是以先祖立此鼎取永固之意。” 莫熙心道:唐门如此兴盛,离不开历代掌门的高瞻远瞩和居安思危。 主楼的色彩绚烂华丽,与庄重古朴的台基形成鲜明对比。 步入其中,一股浩瀚书卷之气扑面而来。 底层大厅的地上铺有红色地毯,上绘玄色云纹。两旁摆着磨漆绘牡丹大花瓶,其高如人。 唐欢见莫熙好奇打量,便道:“第七层又叫‘七重天’,大厅中央有汉白玉围栏通井,可向下俯视。上方有一圆形拱顶,配合整座方形楼宇,寓示天圆地方。” 莫熙自然不好跟他纠正天圆地方的理论,只是继续兴致勃勃地参观。 只见最高处的圆顶上悬挂着一盏做工精细的溯风灯,会随着气流变化,不停地微微转动。 突然,一股极凌厉的剑气欺近二人,霎那间莫熙左手运气将唐欢轻轻一推,送出剑气包围圈,自己借着反推之力滑出半步,堪堪躲过剑锋。转眼间又旋出两步,躲过对方咄咄逼人的杀招。 只听唐欢急急喊道:“殷前辈,木姑娘是我的客人,还请手下留情!” 来人却毫不理会,出手越发凌厉,莫熙右手伤势正处于治疗的关键时期,绝不能因勉强动武而功亏一篑,是以她当机立断用左手掏出承影御敌。对方剑法飘忽灵动,莫熙左手不灵便,难免吃亏,只能靠轻功身法补救。好在承影乃是绝世神兵,竟将对方的凌厉剑气生生给压了三分下去。 转眼间拆了三十来招,那人忽然停手,剑气立刻消弭于无形。只听来人一阵爽朗大笑,道:“那几个老怪物都说掌门着魔了,喜欢上一个黄毛丫头,连璧琉珠都送了出去。”他上下打量莫熙一番,接着道:“啧啧。怪不得。” 莫熙见对方虽然是一个年逾古稀的老头,但双目炯然,说话中气十足,再加上唐欢称他为前辈,便猜到他是唐欢所说的看守“破卷楼”的两位长老之一。立刻恭敬行礼道:“殷前辈,方才多有得罪。” 殷秋实见她如此做派,笑道:“这位姑娘叫人好生喜欢,被老夫偷袭在前,又打趣在后,居然如此沉得住气,倒是跟当年的大小姐有几分像。”他又哈哈一笑道:“什么霹雳堂的二小姐,依我看及不上你一根手指头。”一顿,他又道:“姑娘,那几个老匹夫说什么掌门的婚事也要公议,老头子我第一个不答应。想我唐门历代出了那么多人物,有几个有能耐的是受长老院摆布的,还不都是想娶哪个就娶哪个,几时听过那群老匹夫聒噪。唐崇掌门还娶了不会武功的世家小姐呢。何况你武功这么好。”他噼噼啪啪倒豆子一般声如洪钟说了一大串,忽然对着唐欢奇道:“掌门,老朽这是对着姑娘说话呢,您脸红个什么劲儿?”他不待唐欢答话,又摇摇头,自顾自叹道:“如今这世道,兴男人脸红不成。” 莫熙见这位殷前辈如此口没遮拦,心道:莫非此人跟沐风亭这厮五百年前是一家不成。 唐欢无法,只能硬着头皮上前道:“欢今日是带木姑娘来查阅关于唐门四宝的记载的,还请殷前辈行个方便。” 殷秋实笑道:“别的外人自然不可以进藏,但木姑娘连我唐门的聘礼都收了,当属例外。”一顿,他又道:“二位尽兴,老朽今日便是个睁眼瞎,什么都瞧不见。”言罢一阵风似的去了。 听了殷秋实最后一句话,唐欢越发不自在,莫熙却道:“这位殷前辈也是个妙人。剑法也好,只是他的招数让我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一时却想不起来。” 唐欢却没接她的话,只是伸了伸手,示意莫熙去二楼。 原来此楼南北皆有窗,便于空气流通。二楼虽为暗层,但中厅南北角重檐间的墙体皆为以“破卷楼”三字做成的花格窗,故光线极好,与明层无异。 莫熙见到眼前一排排放满典籍的书柜,才知何谓汗牛充栋。 唐欢想了想,走到其中一排红木书橱前,一边打开橱门,一边道:“书橱的两面都设了门,既可前后取书,又可透风防霉。” 唐欢很快便取出了一本写着《唐门四宝》的线装书册,翻阅至琅琊杖的章节,其上关于琅琊杖所藏武功的记载却只有短短一句话:“相传此功可用于凫水。” 莫熙见他深思,便凑过来道:“可有发现?”待看了唐欢指出的那句,便道:“凫水这个词用得甚怪,游泳识水性便好了,没听说过还得会一门专门的武功的。” 唐欢还是不答,只点点头。 唐欢接着寻找典籍。莫熙便信步参观藏。忽然,她的目光被一面巨型汉白玉浮雕给吸引住了。整个画面上只有一名女子,在一片蝴蝶翩跹中起舞,就连眉间都嵌了一双红翅。她的裙裾飞旋展开,水袖迎风激荡,只一人便足以成就一场歌舞盛宴。周身蝴蝶竟是用细铜丝勾边,贝壳碾成的粉末敷作翅膀,是以荧光闪闪振翅若飞。而其中的女子却没有被蝴蝶的华丽夺去丝毫风姿神韵。 浮雕右边提着白居易《霓裳羽衣舞歌》里的句子:“飘然转旋回雪轻,嫣然纵送游龙惊。小垂手后柳无力,斜曳裙裾云欲生。”整座浮雕给人一种歌舞苍茫,万千气象,扑人眉宇之感。而最下款处刻着两个字——唐芯。 莫熙又走回唐欢身边,见他已将橱门关上,便道:“还有什么发现么?” 唐欢听她发问,终于低低答了一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我绝不会任他们摆布的。” 莫熙愣了一秒才听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心道:他从殷老出现便怪怪的,原来是在纠结这个。 72、对饮 一时缄默。 少顷, 唐欢微微一笑道:“暂时寻不到什么了。我们走吧。” 莫熙点点头。 二人出了“破卷楼”登舟渡河, 一路无话。 离舟登岸。 唐欢忽然道:“可以告诉我你的真名么?” 莫熙侧过头,看向他眼中自己的翠色淡影,过了片刻, 才轻声道:“我本名熙,熙攘的熙。” 一瞬间, 唐欢眸中欣然似被点亮的焰火,一点一点璀璨起来, 仿佛连她的影子也被照得亮了几分。他轻声道:“姑娘的父母一定跟我的一样, 盼着你得到世间所有欢欣。” 莫熙刚要答话,只见唐德从远处疾驰过来,到了跟前, 见了莫熙也顾不上行礼, 只对唐欢道:“四少,欧阳瑾小姐执意要去研制霹雳弹的地方参观。老奴苦苦相劝那里火药无眼, 无奈阻拦不住。还请四少速速前去。” 唐欢皱了皱眉, 对莫熙歉然道:“事关重大,我去去就回。” 莫熙点头应道:“你去吧。” 目送二人身影去得远了,莫熙才轻声道:“什么时候来的,为何不现身?” 沐风亭从不远处的一片林中慢慢走出来,微笑道:“方才去找你讲故事, 不过侍女说你不在。我就到附近随便走走。碰巧见到你与唐掌门相谈甚欢,不便打扰。”一顿他又道:“你才说了本名,还没说姓什么呢。” 莫熙微微一笑, 道:“你都听见啦,也好。对救命恩人,自当以真名相告。熙字为光明、和悦、兴盛、温暖之意,可说是集世间一切美好。”一顿,她轻声道:“但我偏偏姓莫。” 前世,她的母亲跟这世上千千万万个痴情女子一样,轻易相信了一个男人的承诺,并且一直怀着这种信念未婚生子,有了她。只是这种年复一年的等待终究消磨于无望。她的母亲终于认清现实,决定开始第二次生命,也就是寻找第二个男人。于是莫熙成了第一次失败生命中最应该被丢弃的部分。 沐风亭闻言,慢慢收起了脸上惯有的笑容,双眸却透出一股温暖之意,轻声道:“讲故事没有酒怎么行,晚上我请你喝酒。” 直到傍晚唐欢仍未回来。 莫熙跟绿云方用过晚膳,沐风亭就提着酒具来了。 绿云望着二人离去的背影,轻轻叹了一口气,心道:四少,这一回我可帮不了你啦。 沐风亭笑问:“姑娘想去哪里喝酒?” 莫熙微微一笑,道:“既然是你请我喝酒,自然客随主便。” “那好,我就自作主张了。”话音刚落,他身形已经掠起,竟然直向崇遥台上的金翅巨鸟而去。莫熙素知他行事不拘小节,也不以为怪,紧紧跟上。 二人掠上大鸟的翅膀,寻了一块平整处,沐风亭拂去其上的积雪,让莫熙先坐了,自己便随意坐在她身边。 正是落日时分,冬日的夕阳如同将熄未熄的炭球,撒了一层稀薄淡金到他们身上。覆得两人的五官俱染上了一层烟灿,沐风亭本来轮廓颇深的五官刹时柔和了不少。 他像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碟青梅,一樽煮酒。 炉火很快便烧得通红。 待酒开了,他仔细滤去其上碎浮的青梅酒渣,用细白瓷的小盅倒了,递给莫熙。 酒色金黄透明而微带青碧,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淡淡药香,入口甜绵微苦,余味无穷。 莫熙赞道:“这竹叶青如此香醇,也是你自己酿的么?” 沐风亭笑道:“就知道你识货。寻常人,我还舍不得给。”他自斟了一杯,慢慢品了一口,接着道:“此酒具有和胃、消食的功能,你刚用完饭正好。药随酒力,穿筋入骨,对关节炎都有一定的疗效。” 莫熙心道:看不出他还挺细心,竟然知晓我的左肩因一次任务受伤而留下的后遗症。 当西面的红霞慢慢隐下去的时候,沐风亭讲起了故事。 而这个故事的女主角恰恰叫唐芯。 “如果我猜得不错,唐仪的母亲正是昔日名噪一时的唐芯。相传唐芯本不是唐门的嫡系血脉,但因为她从小就对制毒有过人天赋,慢慢受到整个唐门的重视。待她百年之后,她的牌位居然被移进唐门德高望重的人物才有资格进的祠堂,受唐门子弟世代供奉。并且因为她是武林中少有的美人,又经常鲜衣怒马,靠着一手出神入化的毒术独闯江湖,久而久之便得了个‘毒仙子’的称号。” 一时间莫熙听得出神,不知不觉间连手中的酒也因久置未喝而冷了。刚要举杯到唇边,沐风亭已用了一个古怪招式来夺,口中道:“雪天喝冷酒伤胃。” 莫熙见他出手古怪,一时兴起,左手手腕轻巧往下一翻,堪堪避过。二人你来我往,皆只用单手拆招,身体却纹丝不动。走过十个回合,莫熙罢了手,笑道:“我输了。” 沐风亭笑道:“杯子还在你手中,怎么就认输了?” 莫熙道:“酒撒了,一样喝不到。可不是输了么。” 沐风亭见她眉眼弯弯的样子,赞道:“难得有女孩子似你这般随性豁达。” 谁知莫熙左手一伸,道:“谁说的。我最是小气不过。你撒了我的酒,还不快给满上。” 沐风亭笑道:“是,这就赔给你。这年头请客的都是孙子。” 莫熙嘻笑着接过,直喝了小半杯,觉得胃里暖了不少,便催促沐风亭接着讲。 “唐芯十八岁那年结识了蜀山弟子孟涛,便离开了唐门,夫唱妇随,与他一同浪迹天涯。据说一辈子都没再回过唐门。不过她夫妇二人正是应了情深不寿这句话,唐芯不过二十八岁便香消玉殒,没过两年孟涛也因伤心过度追随她于地下。” 莫熙道:“完啦?”心道:这事儿越发古怪,唐芯既然一辈子都没再回过唐门,为何唐仪却姓唐,且葬在唐门。 沐风亭两手一摊,作无辜状,道:“完了。” 莫熙狐疑地看着他一脸促狭笑意,道:“才不信你,速速讲来。”心道:就不信这厮改走简约风格。 沐风亭不再逗她,继续道:“‘毒仙子’唐芯隐匿江湖,人们不免叹息一番美人跟烈马一样,无论多不驯,总会碰到一个让她心甘情愿跟随的英雄。谁知过了不久,江湖上就又津津乐道起了另外一个美人。据传这位美人举手投足间都跟唐芯有三分相似,且一样善于使毒。唯一不同的是,她极尽风流,拥有面首无数,却无人知晓她的来历和名字,江湖人士便给她取了个名号叫‘粉罗刹’。”一顿,沐风亭又道:“有道是王不见王,美人相轻。后来,这位‘粉罗刹’千方百计欲找到唐芯一较高下。还真被她寻到了。只不过唐芯自嫁了孟涛后习了蜀山派的武功,自然比‘粉罗刹’强出不止一星半点,‘粉罗刹’被唐芯打伤后就此一蹶不振,匿迹江湖。” 沐风亭讲完了唐芯的故事便开始讲起了江湖上别的美人,莫熙倒也听得有趣。 如此这般,一人讲,一人听,不时碰杯。待月色渐浓之时,二人竟已喝完了一整壶酒,倒也快意。 沐风亭道:“夜凉了,我送你回去吧。” 莫熙点点头,帮着收拾酒具。 如练的月色下,二人齐齐御风而下的身姿犹如一□□鸟。 沐风亭将莫熙送至崇遥台便转身去了。 莫熙刚想飞身纵入寝居,将动未动之际,身形一滞,果见唐欢从崇遥台的台阶上急奔而下。 到了她跟前,却只看着她,也不说话。 莫熙轻道:“是在等我么?” 唐欢还是一言不发,只靠近了两步,待确认她身上有酒香,又沉默了片刻才道:“你喝酒了。” 莫熙点点头。 唐欢见她点头的样子格外乖巧,一时间胸腔之内酸涩尽去,只柔声道:“会不会难受,要不要喝醒酒茶?” 莫熙摇摇头道:“不会。那酒不凶,挺好喝的。” 过了半晌,唐欢才道:“我本来是想请你一起用晚膳的。来找你的时候,听绿云说你刚出去。” “你用饭了么?” 唐欢不答,只轻声道:“你总也不回来。” 莫熙一时无言,少顷才道:“怎么办,我又有些饿了。” 唐欢轻声笑起来,语气轻快道:“正好,我们一起吃。” 清辉阁。 菜上齐之后,其余人都退了出去。 唐欢一边吃着饭,一边不住注意着莫熙的动静。见她只是喝了一小碗汤便不再动作,一时心绪翻涌。 莫熙见他又瞧着自己发呆,忍不住地叹气。待发现自己最近因为这孩子叹的气越发多了,又忍不住叹了一口气。 “我们明天再去一次‘破卷楼’吧。方才沐风亭告诉我唐仪的母亲叫唐芯,我今日在藏看到她的浮雕了。说不定我们能在那儿找到别的线索。” 唐欢“嗯”了一声,道:“我们可以去问问殷前辈。” 73、往事 莫熙忽然脑中灵光一闪, 道:“我想起来了, 怪不得我觉得殷前辈的剑法瞧着眼熟。他出剑的方位和节奏跟何群前辈有几分相似。奇怪,难道他使的是蜀山剑法,而不是唐门的武功?” 唐欢道:“瞧他的身手, 确实不是本门武功。说来也奇,唐门的众位长老中属他武功最好。别的长老或凭资历或凭嫡系血脉进入长老院, 独他是个例外,凭的是武功。而且他并未改唐姓, 仍是保留了本来的殷姓。” 莫熙边思索边道:“沐风亭说唐芯的丈夫叫孟涛。而孟涛曾经是蜀山弟子。你说会不会殷前辈认得孟涛, 他的蜀山剑法是孟涛所传?”心道:可能正因为殷秋实并非唐门嫡系,又口没遮拦,才被别的长老排挤去看守藏。 “极有可能, 看来明日必要同殷前辈一叙。” 次日。破卷楼。 唐欢和莫熙二人上得岛来, 远远就看见殷秋实坐在“倦叶亭”中品茶。此亭四面流风,每到秋日便有无数黄叶飞旋, 因而得名。 唐欢上前笑道:“殷老好兴致, 一人独自在此观雪品茶。” 殷秋实见二人过来,起身笑道:“掌门才是好兴致,一大早便来此看我这个糟老头。”又对莫熙道:“姑娘来我唐门做客,老朽也该款待一番。二位请坐,评一评老朽这壶玉露。” 唐欢道:“可是‘茶神’陆羽《茶经》中所记载的蒸青茶?” 殷秋实一边为二人斟茶, 一边道:“掌门好见识。这玉露需在晴日采之。然后须经过蒸、捣、拍、焙、穿、封,这些工序。简言之就是将采来的新鲜茶叶,用蒸汽‘捞青’使之软化, 然后揉捻、烘干、碾压而成。” 莫熙心道:这“蒸青”怕是与“炒青”相对。她在现代喝的绿茶都是“炒青”工序制出来的,却从未喝过蒸出来的茶。 殷秋实又道:“这‘蒸青’有三绿。干茶色泽深绿,开汤后茶汤为浅绿,倒出茶汤后滤出的茶底又为青绿。” 莫熙看着白瓷杯中的茶色,确似嫩草一般。品了一口茶汤,果然鲜爽甘醇。 殷秋实又道:“掌门不与姑娘独处,却来寻老朽,怕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吧。” 唐欢轻咳一声,道:“不瞒殷老说,欢确有一事请教。您上次在藏中使的可是蜀山剑法?” “掌门好眼力。”听殷秋实如此答复,唐欢跟莫熙二人对视一眼。 唐欢接着道:“前辈是否方便告知是何人传授?” 殷秋实露出缅怀、崇敬之色来,道:“不瞒掌门说,老朽这手剑法正是孟涛少爷所传。” 莫熙道:“敢问殷前辈与孟前辈有何渊源?” “老朽与孟涛少爷倒谈不上有什么渊源,习得蜀山剑法全因为大小姐的关系。哦,二位年轻,可能没听过大小姐的名讳,她叫唐芯。老朽自小被唐门收养,却因为资质平庸,并未被唐门出身嫡系的少爷小姐挑中做陪练,一同习武。轮到大小姐这些旁系血脉挑人的时候,她独独选中了我,且允许我保留本来的姓。当年大小姐不过十岁,却十分早慧,她常说一个人的出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被出身所局限,后天要有所建树。那时,老朽不过一个七岁孩童,却也在大小姐日常言行耳濡目染之下,懂得了这个道理。” 莫熙和唐欢交换了一个神色,皆想:殷秋实可说是最了解唐芯当年之事的人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 唐欢道:“前辈可否多说说唐芯前辈的事迹?” “有关大小姐的事,掌门来问老朽,可算是问对人了。大小姐儿时相貌普通,又因为是唐门旁系,不被重视。但她从不服气,总是说早晚会让所有人刮目相看。她十多岁的时候因为在制毒上天赋绝佳,逐渐在唐门展露头脚。”一顿,他又道:“说起来,大小姐不光是制毒奇才,也是武林中少有的美人。人都道女大十八变,她确实越长越漂亮,到了十六七岁的时候已经成了唐门屈指可数的美人,对她倾慕之人不知凡几。大小姐却从不理会,一心一意钻研毒术和轻功。直到她十八岁那年,亲上蜀山揽胜,认识了孟涛少爷。” 莫熙道:“恕我冒昧,殷前辈可知唐仪前辈为何姓唐而不姓孟?” 殷秋实面上露出伤感之色道:“大小姐自从与孟涛少爷共接连理之后便有了唐仪小主子,夫妇二人对她爱若珍宝。只是大小姐临终前知道自己寿数将尽,便将唐仪小主子送回唐门,改了唐姓,以便得到最好的照顾。” 莫熙故意试探道:“唐仪前辈想必也是天资聪颖,继承了唐芯前辈一手出神入化的毒术。”心道:按常理来说,既然唐芯对女儿爱若珍宝,必会将一生所学尽数传授。何况她自知命不久矣,为了唐仪将来多一分自保能力也该如此。 谁知殷秋实道:“此事老夫也百思不得其解,大小姐生前再三嘱咐,唐仪小主子此生尽可随心所欲行事,独独一条,不得沾染半点毒术。且唐仪小主子才三岁的时候便已经被逼着立下重誓,不得修习毒术。” 莫熙心道:怪不得唐仪治不了她自己肩上的普通箭毒。只是唐芯一生醉心毒术,为何非但不传她唯一的爱女衣钵,反而逼她从小立誓一生不得修习毒术?既然如此,为何又将她送回毒术冠绝天下的唐门教养? 唐欢道:“不知唐仪前辈在后山墓园的石碑可是殷前辈所立?” 殷秋实摇摇头道:“非也,唐仪小主子行事较之当年大小姐更大胆且不畏人言。老朽谨记当年大小姐的吩咐,便是旁人以为再出格的举动,亦从来不加规劝。唐仪小主子自成年后就极少留在唐门,老朽能做的不过是守在这里,等她回来煮一杯热茶给她。当年老朽听闻小主子死讯,曾亲往蜀山一探究竟。老朽逗留蜀山半年,仍是一无所获之后才回到唐门,谁知她的坟已经立好。老朽思量着大小姐行事素来谋定而后动,暗中安排了他人照顾小主子也未可知。” 莫熙道:“殷前辈可知当年还有谁跟随唐芯前辈?” “当年被大小姐一同选上的还有一个跟我同年的女孩子,她本是大小姐的侍女,谁知,到了大小姐十六岁那年,她竟然偷偷离开了唐门,从此杳无音讯。老朽后来再也没见过她。” 莫熙接着问道:“前辈可听说过‘粉罗刹’其人?” “自然是听过的。这个妖女多次来找大小姐晦气。但每次大小姐都不许我在场。我只知道最后一次二人大打出手,此妖女不敌,负伤而去,从此以后便再没出现过。” 唐欢道:“殷老可知琅琊杖的下落?” “这个,老朽只知道大小姐传给了唐仪小主子。至于琅琊杖现在何处,老朽一无所知。” 莫熙忽然想到关于琅琊杖所藏武功的记载,便问道:“唐芯前辈生前是否通水性?” “大小姐一生醉心毒术和轻功,这两样确实常常勤加修炼。至于会不会游水,请恕老朽不知。老朽从未见过大小姐游水。不过,大小姐离开唐门跟孟涛少爷双宿双飞之后,有很长一段时间,老朽都未曾见过她。她后来学会凫水也未可知。”一顿,他脸上的表情仿佛又回到了过去的岁月,继续道:“当年老朽不过十岁,经常跟着大小姐出入藏,看她练习轻功。她最喜欢的就是在日落的时候飞身去看顶上那盏溯风灯。老朽选择在此处躲清静也是因为当年经常来此。何况此处还有孟涛少爷为大小姐亲制的汉白玉浮雕。老朽当年也有幸目睹过大小姐惊天一舞。” 莫熙心道:原来殷老是自愿发配藏的。唐芯怕是对那盏灯,不然为何独独在室内练习轻功。而且藏内贵重物品多如牛毛,她难道不怕一个不慎碰坏了,受到责备。 唐欢道:“多谢殷老解惑。因事关琅琊杖,我二人才特此前来请教有关唐芯前辈的往事,还请殷老见谅。” 殷秋实道:“掌门无需客气。有人能跟老朽谈谈大小姐,正是求之不得之事。何况琅琊杖对唐门意义非凡,掌门自当过问。若有需要,还请随时来找老朽。” 二人辞别殷秋实便往藏去了。 莫熙道:“藏里有唐门的武功秘籍么?” 唐欢微微一笑,道:“有是有,不过唐门武学并不出色,你武功这么好,必定看不上眼。” 莫熙笑道:“才不稀罕你的武功秘籍呢。我是在想,唐芯得了琅琊杖里的武功,会不会另外抄录一个副本,存放在藏里,以供唐门后人阅览学习。” 唐欢道:“你这么一说倒是真有可能。我们一会儿去找找看吧。” 74、吐纳之法 二人一进入藏, 唐欢便带着莫熙径直往第七层去了。待来到第七层的汉白玉围栏旁, 莫熙不禁驻足看向了那盏溯风灯。灯盏共分内外两层,外层为六角形,半透明纱制的灯面上绘有一幅笔法精细的工笔山水, 内层则是圆柱形,隐隐透出一个穿着华丽宫装的美人轮廓来。内外两层在空气流动的作用下微微旋转, 看上去就像是一个美人在山水之间驻足流连。 唐欢道:“唐门记载武功的书册都有分门别类。不过是些寻常拳脚功夫,还有剑法为多。要不就是些内功吐纳之法。我的双腿治愈前从未到过第七层, 一则行动不便, 二则当时一心钻研医术,于武学反倒并不执著。后来,我的腿好了之后倒是上来过, 只是这里足足有二十多排书柜, 有许多书连我也不曾浏览过。一时不知从何入手。” 莫熙道:“我们分头找吧。先从类别开始。” 二人于是分别从二十排书架的两头开始找起。待汇合时发现其中根本没有“凫水”这个类别,于是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开始书海捞针。 足足过去了一个时辰, 还是一无所获。 唐欢回头,见莫熙弯着腰神情专注地在书海中流连,不禁道:“要不我们先回去用午膳,然后再回来接着找吧。” 莫熙道:“无妨,此事还需一鼓作气为好。”她抬头微微一笑, 道:“你要是心里过意不去,待会儿请我吃好的便是。” 唐欢也笑起来,道:“馋猫, 待会儿一定犒劳你。” 莫熙听了反倒微微一怔。 曾经也有人用同样的语气对她说过同样的话。 不过片刻,莫熙的目光便回到书册上,忽然一本灰皮小册子引起了她的注意,书脊上写了一个象形“水”字。抽出细阅,扉页上写着曰:《灵枢决气篇》“上焦开发,薰肤,充身,泽毛,若雾露之溉。” 莫熙再快速往后翻阅,越翻眼睛越亮。简单说来这本《决气篇》是教修习者不拘行卧,在放松之时,将意念散于周身皮肤,逐步微及毛孔,听其开阖。如露水云雾灌溉土地,这句话说的是肺气润泽皮肤的过程。而皮肤亦可以宣发肺气。当肺与皮肤二者浑然一体之时,口鼻呼吸渐止,毛窍开阖俱终,脉博微弱几不可察,如同死了一般。这就进入了一种“胎息”境界,从而能像胎儿在羊水中一般安全自在。 虽然不知道这是不是琅琊杖中暗藏的武功。但如果修炼以后真的能做到用皮肤呼吸,无疑应了“凫水”二字。只是与其说这是一种教人如何潜水的武功,不如说这是一种吐纳之法,带给修习者的好处远远不止水中闭气这么简单。 莫熙心知她若是此刻立即告诉唐欢自己的收获,他必然不会让自己继续找下去。未免遗漏,她只是将这本册子放在一旁,继续仔细查找。 如此又过去了半个时辰,二人终于在一排靠中间的书架旁汇合,相视一笑。 莫熙扬扬手中的册子道:“你看看是不是这个。” 唐欢接过,匆匆翻阅了一遍,兴奋道:“不管是不是,此法确实大妙。”一顿,他凝视者莫熙微微笑开,柔声道:“你真是我的福星。” 莫熙道:“福星饿扁了。”心里嘀咕着:这孩子真实诚啊,不记得自己原本是来祸害他的,也不记得自己白白骗去了他的宝贝。却独独记得这点微不足道的好处。 唐欢笑道:“走吧。这就带你去用饭。” ddddd 云霞台。 欧阳瑾百无聊赖地摆弄着桌上的茶具。见小丫头捧着插了白梅的红纹珐琅瓶进来,双眼一亮,道:“可是唐哥哥叫你来送给我的?” 那小丫头一愣,道:“掌门要我们好生照看姑娘。这梅花是刚从林子里折来的。” 欧阳瑾听了顿时满脸失望地坐了下来,自语道:“原以为求了爹爹出来,到了唐门可以多见着他,谁知却整日不见人影。”言罢,负气将手中茶盅一抛。 “好大的怨气。谁又惹你生气呢。”却是欧阳惠来了。 “惠姐姐,我昨日按你的主意,去制霹雳弹的地方大闹了一场,唐哥哥倒是来了。可今日我去寻他,那些下人又说他不在。也不知成天忙些什么,便是咱们爹爹也没他这样忙的。可我再怎么任性,也不能成天闹啊。”一顿,她皱眉道:“惠姐姐,你说他会不会是存心躲着我。” 欧阳惠慢声道:“你问问他身边的人,他到底在做什么,不就知道了。傻妹妹。” 欧阳瑾撅嘴道:“那些伺候他的人没一个靠得住的。就说那个叫绿云的丫头吧,我都拿出一支凤钗、一对玛瑙镯子给她了,成色都是最好的,花样也是最新的,她都不肯要。一副一问三不知的样子。” 欧阳惠笑道:“我的好瑾儿,这里是唐门,你找的又是他身边最得力的人,岂会轻易被你这些小恩小惠收买。” 欧阳瑾失望道:“那怎么办,惠姐姐,你再教教我吧。求你了。”她边说边去摇欧阳惠的胳膊。 “好妹妹,快别摇了,骨头都给你摇散了。”一顿,欧阳惠握住欧阳瑾的手,柔声道:“你我二人虽是同父异母的姐妹,却自小投缘。我亲娘去得早,留下我这个女儿在欧阳家,这么多兄弟姐妹中也就跟你最好。你但有所求,我素来都是无所不允的。你的心思,我这个做姐姐的岂会不知。只是你想过没有,绿云这样的大侍女,自小跟着主子,岂会随随便便去服侍一个客居之人。”她说到此处便不再说下去,只等着欧阳瑾自己想明白。 欧阳瑾紧锁着一双柳叶眉,疑惑道:“惠姐姐,你说唐哥哥喜欢那个木姑娘,所以才叫绿云去服侍她?不会吧,她浑身上下也瞧不出半点特别来,穿着打扮更是连咱们家的二等丫环都不如,肯定不是世家小姐。” 欧阳惠语重心长道:“你也说了她不像是世家小姐。唐掌门却对她诸般照顾,住处安排在崇遥台不说,还让绿云丫头贴身照顾。你想想,崇遥台哪是普通客人住得的,那可是你当面求了唐掌门,他都没让咱们住的地方。” 欧阳瑾闻言,直将自己的朱唇咬出一道不浅的齿痕来,才摇头道:“我还是不信。就她那般品貌,唐哥哥如此神仙人物,怎会喜欢。” 欧阳惠反被她气笑了,道:“是,你神仙般的唐哥哥怎会喜欢这样一个平凡女子。我的妹子貌赛天仙,与他才般配。你何不问问你的唐哥哥,他何时向咱们爹爹提亲,才是正理。” 欧阳瑾烧红了脸道:“惠姐姐,你又打趣我,我一个女孩儿家,如何问得。” 欧阳惠却端正了神色道:“唐掌门你是问不得。那位木姑娘,你却是问得的。” 欧阳瑾想不到她一句话又绕了回去,她虽不信唐欢会喜欢莫熙这样姿色平庸的女子,但终究是少女情怀,又被欧阳惠再三提及,难免起了疑心。心道:我定要问上一问。嘴上却道:“一定不会,定是她不知羞耻,缠着唐哥哥。若果真如此,我势必要教训教训她。” 欧阳惠道:“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咱们跟一般人家的女孩儿不同,二女相争这种事闹开了终究对名声有损。你且私下去找那位木姑娘问清楚,最好莫要让人瞧见。” 欧阳瑾又踌躇起来,道:“若她硬是抵赖,不说实话怎么办?” 欧阳惠扑哧笑道:“难道你这么多年武功是白学的,剑法是白练的?” 欧阳瑾听了若有所思,不再言语。 欧阳惠见她大白天害起了单相思,一个人只顾发呆,心中暗笑,便悄悄退了出去。 ddddd 清辉阁中唐欢却在替莫熙布菜。他微微一笑,道:“这道炒三丝用料虽简单,却也是蜀中名菜,口味鲜而清淡,你应该会喜欢。这紫菜苔是补血的,多进些,对你的伤有好处。” 莫熙尝了一口炒三丝,用料不过是肉丝、笋丝、香菇丝,却难得爽口味鲜,确实不错。 她搁下筷子,道:“接下来我们怎么办?武功是找到了,却也不知道是不是琅琊杖里的。而且琅琊杖的线索可说是断了。”忽然想起什么来,她又问道:“你可知为何藏建在四面环水之地?纵观唐门各处楼宇,布局都甚为讲究,独独藏选址有些出人意料。当初筹建藏之时不可能不考虑水汽太大对藏书的害处吧。” 唐欢道:“‘破卷楼’已经屹立百年,当初为何选址于遥河之上我也不清楚。也许因为整座藏都用水暖,如此反倒异常干燥。” 莫熙心道:这也说不通啊。此间水暖设施绝对属于高技术含量的工程,远远不及烧地龙便利和普及。难道唐门的先祖真是为了风景好才选址遥河。 75、霹雳雷火弹 莫熙喃喃念道:“水……凫水……” 忽然二人一齐眸光乍亮, 对视一眼, 异口同声道:“你说这藏附近的水下会不会有古怪?” 唐欢立刻想起一个词来——心有灵犀。 莫熙道:“殷老曾道唐芯前辈最喜欢在藏内练习轻功,还总是在黄昏的时候。咱们今日黄昏之前便等在溯风灯那儿,看看到底有什么古怪。” 唐欢思索道:“要说挑这个时辰, 莫非因为日照的关系?” 莫熙点点头,道:“极有可能。” 于是二人便又折回“破卷楼”, 于日落之前早早守在“七重天”的围栏旁。 日照逐渐西斜,二人皆屏息而待。当最后一抹暗金色光芒投在溯风灯上, 内层竟然在一瞬间发生了变化, 隐隐有灰色线条浮出,但因距离远,看不真切。二人立刻飞身而起, 近前细看。当内外两层轻轻转动到一个契合点, 外层工笔所绘层层山峦的线条,竟跟光照下内层浮出的水印般的灰色线条完美地结合在了一起, 形成了一幅似迷宫图般的画面, 可惜这奇景转瞬即逝,只维持了短短数秒。二人对视一眼,纵回围栏。 莫熙道:“怪不得唐芯常常来看,整幅图太过繁杂,看一眼根本记不住。”她这时羡慕起楚怀卿来, 这厮的脑袋跟电脑芯片似的,看一眼就数据输入完成,多省事。莫熙无限怀念起现代社会来, 没有照片式记忆,弄个数码相机也好啊,那几秒钟的时间足够抓拍了。 唐欢点头道:“看来咱们也得效仿唐芯前辈,日日守在此处,直到领悟其中的奥秘。” 莫熙叹道:“嗯,也只有如此了。”思索片刻,她又道:“刚才的画面看起来倒像是迷宫俯瞰图。你说刚才那个宫装美人所在的位置,会不会就是迷宫的入口呢?” 唐欢点点头道:“我也是这么想的。只是欢有一事百思不得其解。唐芯前辈若是尽窥其中奥秘,并且找到了迷宫所在地,为何唐门上下无人知晓,连一丝传闻都无。她若是独自发现了其中奥秘,不欲他人知晓,大可以将溯风灯毁去。但是她没有。” 莫熙沉吟片刻道:“我猜唐芯有将此事告知唐门一个极为德高望重之人。唐芯离开唐门多年,死后牌位仍能进入祠堂受后人供奉,也许并非因为她出神入化的毒术,而是因她发现迷宫一事。能做主将牌位移入祠堂的必然是在唐门极有分量的人物。” 唐欢赞同道:“唐门确有几位半隐的长老,非攸关唐门生死存亡之事不会现身,便是连我这个掌门也只是偶有听闻其存在,但从未知晓是何人。” 莫熙心道:那几个半隐的长老得有多大牌啊。前段日子,越剑门倾巢出动到唐门来砸场子,他们都能气定神闲,继续潜水。 唐欢又接着道:“今日我们就开始修习吐纳之法吧。也不知这功夫练起来需多长时日。即便不为解开溯风灯之迷,修炼这样的功夫都会大有进益。” 莫熙点点,笑道:“我可大大沾了你的光了。” 唐欢摇头认真道:“若是没有你,我一人未必能找到那本册子。” 自此二人便开始了苦命的练功和蹲点生涯。一连七日,二人白天都在一处探讨研习功法,再于黄昏之前去“七重天”观灯。每次看完后二人便趁着记忆还新鲜之时将画面分别画下,而后核对。虽进展不快,但每日必有斩获。如此这般连续数日,倒也将全图拼凑出了个七七八八。 这一日二人照例录了图,一同在清辉阁用饭之后,唐欢将莫熙送回了寝居才离去。 莫熙刚步入房间,便有一柄剑从身后向她颈间袭来。其实她早已感知到房间里有人,且功夫较绿云稍弱,只以为是哪个小丫头。 从破风之声判断,来人出剑无论从速度和力度上都只是一个三流角色。莫熙左脚轻轻踮起向后一旋,身体前倾,同时左手击向对方的右腕。 咣当一声,长剑落地。 只听一声娇喝:“你敢缴我的剑!” 欧阳瑾身着一袭杏色长裙站在莫熙面前,脸色因为一时急怒微微有些泛红,一双杏眼圆睁,咄咄逼人道:“我问了这里负责打扫的小丫头。最近你都缠着唐哥哥,你二人每日都早出晚归,不知干些什么勾当。” 莫熙淡声道:“欧阳小姐,夜深了,还请回吧。” 欧阳瑾听到莫熙根本不接自己的话,一开口便赶她走,越发恼怒,大声道:“太过分了!我偏不走!你说,你跟唐哥哥到底是什么关系?” 莫熙不答,只客气地做了了送客的手势。 欧阳瑾的母亲在众多妻妾中本就最得她父亲欧阳庆的意,又加上本就体弱,拼了命生下欧阳瑾之后便早早去了。欧阳庆原非长情之人,但她这一去,便添出些“十年生死两茫茫”般的伤感怀念来,不免将这一腔心思都移到了欧阳瑾身上。是以欧阳瑾自小在霹雳堂可谓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受尽宠爱,偶有淘气偷偷出去闯荡江湖也有人暗中跟着,替她收拾残局。江湖中人看在霹雳堂的面子上也就不予计较。久而久之,便养成了她今日这般刁蛮霸道的性子。 欧阳瑾何曾受过如此慢待,便道:“这里是唐门,你有什么资格赶我走。唐哥哥都不曾赶我走!你根本配不上唐哥哥。论家世、论容貌,你哪点及得上我,唐哥哥却因为你成天对我不冷不热的……”越说倒越发觉得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竟已隐隐带着哭音。 莫熙见状顿时一阵头大。前世也曾有个女人跪在她面前哭着喊着求她放了那男人。虽然对方都五体投地那么有诚意了,莫熙却觉得冤有头债有主,本着避免误会开诚布公的原则,便直接无视第三方,只想找正主问个明白。谁知他竟次次避而不见,且对她进行了全方位的高科技通讯屏蔽,莫熙这才恍悟,敢情他是不想面对,便让新人找上旧人,自行办理产权交接手续。于是她当机立断无偿将那男人交割转让了出去,只求对方还她一个清静。谁知她断得如此干脆,那男人反不欲干休,竟上门血泪控诉她的冷血绝情。正莫名其妙之际,那女人又找上门来,控诉她不守诺言,缠着那男人。真是怎一个乱字了得。 思及从前的经验,加上此次情况又有所不同,她对唐欢童鞋原不存在男女朋友意义上的属性所有权,因此莫熙唯有故伎重施,遁走。 谁知她刚转身准备从窗户溜之大吉,身后便传来一阵轻微的哧哧声,那是引线被点燃的声音。心念电转之间,不必回头,莫熙已知道身后的是什么,霹雳堂最厉害的杀招,霹雳雷火弹!心道:唐欢啊唐欢,你的桃花怎么个个如此厉害,虽然一隐忍一火爆,风格迥异,但杀伤力都同样强劲。海雕啊海雕,你主子我现在跟你享受同等待遇,霹雳弹伺候。才这么一想,身形已经往前疾速掠出。谁知那声音并未向她追来,身后也无投弹的破风之声。莫熙不禁扭头看去,只见欧阳瑾素手纤纤高举着一枚霹雳雷火弹,露出左手一截子雪藕一般的手臂,摆出一个董存瑞造型,一脸泫然欲泣,悲声道:“你答应我从此以后不再缠着唐哥哥,否则我就死在你面前!” 莫熙顿时身形一僵,心中恶寒:这姑娘的大脑短路了不成,以己为质也要看在别人眼中自己这条命值不值钱,镇不镇得住场子啊。 虽然以前从未有过处理此类突发事件的经验,但依照莫熙的一贯风格,面对这种事她只会有一种反应:管她去死。只是这次她偏偏不能。唐欢对欧阳姐妹明显有所忌惮,若是欧阳瑾在唐门有任何闪失,势必会影响唐门跟霹雳堂的合作,她不能白吃白住还拆主治医师的台。 眼看着雷火弹的引线越烧越短,顷刻间就要被引爆,莫熙心中一边哀叹一边疾速纵回,右腿一个侧踢,欲将雷火弹踢飞。 未料,在莫熙接近的一瞬间,欧阳瑾藏在袖中的右手突然发难,狠狠向她刺来。 莫熙并未抽身退开,而是伸出左手迅速迎向匕首,右腿仍旧保持横踢之势。 谁知一瞬间又生出了变化,那把匕首的刀刃竟往外一突,生生比原先长了约半寸。刀刃堪堪划过莫熙左手虎口,血珠顿时溅了几滴出来。 莫熙暗道自己轻敌了。如果她猜得不错,对方这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应是演练过不下数遍。而一开始欧阳瑾背后刺来的那一剑是故意放慢了出手的速度,又隐去了几分真实劲力,好引她第二次情急之下判断失误。 如此说来,雷火弹恐怕也不是真的。 果然,那枚霹雳雷火弹被踢出爆破距离之外,落到地上,居然没有引爆,是个哑弹! 欧阳瑾忽然收了泪,正一脸笑意地瞧着她。 76、主动被动 莫熙转念便已明了, 淡声道:“匕首上有毒?”对方如此处心积虑, 绝不会只求让她出几滴血便就此揭过。 欧阳瑾无辜地眨眨眼,笑道:“我可什么都不知道。匕首是惠姐姐给的。法子也是她教的。”一顿,她又道:“你可别想着跟唐哥哥告状, 这么小的伤口就不必小题大做了吧。如果你识趣,本小姐说不定会大发慈悲, 去问问惠姐姐这把匕首是不是加工过。”说罢,她头也不回地走了。 莫熙望着她的背影反倒微微一笑, 心想:倒是个有趣的姑娘。 次日。莫熙仍旧跟唐欢一起在凌波池旁练功。 忽然, 她感到一阵神清气爽,就好像每个毛孔都在一瞬间打开,身体里所有的污浊之气都散出体外, 便有意识地试着慢慢放缓呼吸频率, 直到最后干脆闭气。过了大约五分钟,她试着做了些简单动作, 毫无不适感, 便对唐欢微微一笑,指了指凌波池,紧接着扑通一声便跳了下去,溅起水花一片。 幸好凌波池的水甚是清澈,在岸上就能看清她的一举一动。见莫熙在池中追鱼, 唐欢不禁绽出一抹笑容来。 过了大概一盏茶的功夫,莫熙才从水中一跃而出,脸上挂着水珠的笑容灿烂过阳光下的细雪。 唐欢虽爱她笑颜, 仍是不赞同道:“你也太随性了些。现在这天,池水甚凉,冻着了可怎么好。”一顿,他又像是自言自语般地轻声道:“不过,你若是病了还可多留些时日。” 莫熙笑容不改道:“没事。我们总要下水去找迷宫的。到时候岂非耗时更长。”她举起左手将湿发撸向一边,唐欢忽然上前抓住她左手细看,果见一道狰狞伤疤沿着虎口直到掌心,急道:“怎么又受伤了,右手还没好呢。” 莫熙也不瞒他,把昨日之事三言两语平铺直叙地说了。她虽不清楚唐门跟霹雳堂的具体协议,但做生意还是知己知彼来得好。那一对姐妹花都不是省油的灯,还是告诉唐欢让他自行斟酌。 唐欢听了半晌没有言语。只慢慢将她右手也握住,过了片刻才轻声道:“都是我不好。本想让你来治伤,结果旧伤未好又添新伤。” 莫熙摇摇头,不在意道:“这点小伤,不碍事的。” 唐欢却仍是心有余悸,情不自禁地将她往自己身侧又拉了拉,轻道:“那匕首十有八九沾了毒。幸亏你身上有璧琉珠,否则你若是有个好歹,我可怎么……”说到此处,他只觉那道伤疤划在自己心上,竟一时隐隐作痛不能言语。 莫熙不欲他自责,便道:“此处穿堂风太大,吹着有点冷,我们回去吧。” 唐欢一路牵着她走,右手大拇指不自觉地轻轻摩挲她掌心的疤痕,恨不能就此将那道疤抹去。 莫熙觉得手心被他摩得痒,几次欲将手抽回来,却都被他握得更紧,只得作罢。 二人一路牵着手,默默无言。 一直到了清辉阁,唐欢才将她放开,吩咐小丫头去寻绿云来。 待小丫头去了,唐欢转过身轻声对莫熙道:“你呀,一直这么不爱惜自己。这道伤口尚新,方才又泡了水,极容易化脓。我要是不看见,你就不治了是不是。”一顿,他才道:“你武功底子好,但也不能老穿着湿衣服。一会儿热水来了让绿云服侍,近几天这手不能再泡水了,知道么?等换了干净衣裳,我再替你敷药。” 见莫熙乖乖点头,唐欢才露出一丝笑容。 不一会绿云便来了,见了莫熙手上的疤痕,听了事情的原委,立刻自责道:“都怪绿云不好,昨日未曾给姑娘守夜,这才让姑娘受的伤。”一顿,她才恨恨道:“那欧阳姑娘怎地小小年纪便如此歹毒。我原不过以为她就是刁蛮些,是以才未加防范。” 莫熙见她一副快哭了的样子,心道:怎么一个两个都这样,好像她的手不是划了一道口子,而是已经断了一般。只得安慰道:“是我自己不小心。再说这麻烦要上门,或早或晚都是躲不过的。” 绿云服侍莫熙洗浴的时候越发小心翼翼,一点都不肯让她动手,莫熙只得无可奈何地受了。 听着里间传来的水声,唐欢竟觉得面上慢慢热起来,只得向外走去,想了想,索性就去了书房。 唐德早已侯在门口,见他来了,便一同跟了进去。 “如何,欧阳庆那边可有答复?” “对方死死咬住不松口,只说火药的配方绝不能给外人,不论我们的条件多优厚,不过……”说到此处,唐德飞快地瞥了一眼唐欢,却踌躇着没再说下去。 “但说无妨。” “欧阳老爷子说,不过若是四少成了他的乘龙快婿却又另当别论。” 唐欢听了并未答话,只是背过身望着窗外一地素雪,久久未动。 待他回过神,已不见了唐德,书案上的一杯滚茶也早已凉透。 他从怀中掏出那只绣兰草的荷包来,缓缓捏紧,贴上自己的心脏。 待唐欢回到里间,莫熙已经打理好了,散发坐着的样子看起来年纪格外小。唐欢见了不禁微微一笑。 莫熙见唐欢取出上次自己为他涂药用的瓶子来,便拉过他左手细看,见伤口已经痊愈,只留下一道新生皮肤的淡粉痕迹,笑眯眯道:“这药还挺管用的。” 唐欢只轻轻嗯了一声,便不再言语,替她上药的动作却十分轻柔。 莫熙道:“我现在刚能在水下动作。过几天你应该也可以做到了。到时我们再多练习几次,省得去水下寻迷宫的时候出意外。”沉吟片刻,她才接着道:“只是不知那入口究竟在什么方位。” 唐欢道:“藏屹立百年,最早的设计图纸已经不知去向。不过我们可以从它的底座高台入手,碰碰运气。” 莫熙点点头,思索道:“既然目前所有的线索都在藏,我总觉得倘若还有前人留下的提示,也应该在藏才对。”忽然,她眼睛一亮,道:“我们再去看看唐芯前辈的汉白玉浮雕吧。说不定能有所发现。” 唐欢却哄道:“就是今日被你找到了入口也不准下水去,知道么?你这伤口起码要连续养三日,否则就算伤口结了疤,泡过水之后只会更加恶化。” 莫熙点头应道:“好,我不碰水便是。” 唐欢见她答应得爽快,心中喜欢,不禁伸手去抚她垂下的青丝,不知该怎生爱怜才好。待发现自己做了什么,又触电般将手硬生生收了回去,低垂了头,少顷才轻声道:“你受此无妄之灾,全都怪我。”一顿,他才又道:“当日我知道你的右手是为了沐风亭才伤的,心中万般滋味,明知不该,却又想着若是你肯为了我受一次伤,那该多好。如今我才明白,这滋味一点不好,却是难受极了。” 莫熙不待他自怨自艾完,唇一弯,调侃道:“自然怪你啦,没事长这么俊做什么。”心道:这厮惹上的莫非都不是桃花,而是带毒的夹竹桃。要是每朵花都想砍自己一刀,姑娘我的保命大业里可就又增加了一项任重道远的新任务——抵挡桃花灾。惹上长得好看的,也是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啊…… 唐欢还是第一次听她赞自己容貌,不禁舒展了眉眼,轻声问:“你真的觉得我好看么?” 莫熙听了差点就也叫他一声唐哥哥,这不是重点好不好…… 片刻,她才又道:“能不能查出来欧阳姐妹用的什么毒?” 唐欢摇摇头道:“璧琉珠遇毒都会立刻化去。你身上不会有任何异状,是以根本无法查验。” 莫熙点头不语。 二人照例于黄昏之前去了藏,又看了一回灯。 待唐欢落下最后一笔,莫熙捧着眼前完稿的素纸满意道:“现在图纸终于圆满了。只是入口在何处我们还是毫无头绪。先去看浮雕吧。” 二人来到唐芯的浮雕前,凝神看了半晌也没看出一朵花来。 但莫熙总觉得有违和之处,却一时说不上来。只得把自己想象成画中人的样子,学着唐芯的舞步转了两圈。她猛然停下,道:“我想到了。你看,唐芯的舞步是在转圈,裙子都漾开了,她的水袖应该也顺势呈弧形弯过来才对,可是浮雕上刻的却不是这样,她左手袖管直直垂地,右手袖管抖得笔直,与地面平行。你说这是不是入口所在之处的标示?”等了片刻,听不到唐欢答话,这才狐疑地转头向他看去,见他俊脸微红的样子,一时不解,片刻之后才发现自己方才兴奋之下主动拉了唐欢的手,将他拽了过来。 莫熙一时起了逗他的心思,奇道:“你拉我手的时候怎地不脸红?” 唐欢轻声道:“这次是你主动。” “那我之前看你掌心的伤好了没不也拉过,怎么不算?” “那就跟大夫看病一样,大夫看病自然不算。” 莫熙点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你以后给别的姑娘看病算不算?” “我不给别的姑娘看病。” “……” 77、地宫初探 莫熙道:“我们每次来藏一个人都没有。你是不是下令暂时封楼了?” 唐欢说过没当掌门之时就来过藏, 可见藏本应是对唐门公众开放的。 唐欢道:“嗯, 我将周围整片水域都封起来了。” 莫熙心里冒出四个字——滥用职权。 二人下楼来到底层大厅,莫熙感到温度一下子高了许多,便问道:“这儿的水暖系统是在底座高台里么?” 唐欢点头道:“是, 下面有锅炉。” “能去锅炉房看看么?” “嗯,不过内部不通锅炉房, 我们要从外面进。” 唐欢带着莫熙绕到的后方,原来锅炉房的入口的门做得跟墙体天衣无缝, 不过墙体本身是砖块垒成的, 而锅炉房的门只是用一小截砖块做了一个障眼法似的贴面。 步入其中,顷刻间一股蒸腾热气扑面而来。不过视野还算清晰。 迎面就是一整排金属制成的锅炉,底下烧着火, 上面连接着大小不一的管道。 莫熙道:“我们从边缘开始找吧。如果唐芯下垂的水袖表示向下走, 那平行的水袖莫非表示向右?” 二人来到最右侧的角落,细察了一番, 一无所获。不死心地再往对角走去, 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 唐欢道:“索性四个角落都找一遍吧。” 结果还是一无所获。 唐欢忽然福至心灵道:“也许我们应该从‘水’入手。” 他凝视着连接着各个锅炉,结构错综复杂的各种入水和出水的管道出神了半晌,突然道:“我去那边看看。”话音刚落便纵身跃上一根大约二人多粗的管道。 站在其上可以听到里面流动的水声。整条管道上积满了灰尘,唐欢见到有个突起之处,便用手轻轻一拂, 居然是一个可旋转的小阀门。再用手拂去周围的灰尘,发现小阀门连着一整块圆形金属。将阀门拧开,掀起金属盖, 果然看到管道内的水高了八分满。 管内的水并未冒白气,可见温度不高。唐欢把手伸入水中,探了探,几乎是凉的,只比外头的遥河水暖些。 此时莫熙已纵到他身侧,问道:“有什么发现么?” 唐欢道:“有。我方才仔细看了,此间引入的遥河水经锅炉加热后沿着管道流经藏,然后再回到锅炉房,自成一个内循环回路。加热过的水即便流经藏散去了热度,也比刚引入的水要暖许多,因此重复利用才是最佳的供暖方式。此间众多管道也确是这么排的,独独这一根,看似跟整个水管系统相连,是一个出水口,但这根管道其实却是一条跟遥河相连的排水口。” 莫熙道:“那就是说极有可能这根管道内部其实根本是与整个水暖管道系统隔开,只是设计者利用了一种视觉上的障眼法来混淆视听,其实它是通往迷宫的入口?” 唐欢点点头道:“极有可能。” 莫熙心道:这根管道恰恰跟唐芯的水袖在方位上保持平行,如果依照她的指点,那就应该向她水袖挥去的方向走。唐欢果然是这方面的专家,这暖水系统的弯弯绕,姑娘我根本一窍不通。 二人绕着锅炉房足足走了两圈,再无收获。 莫熙道:“我们暂时先回去吧。等你吐纳功夫可以下水了再来。” 唐欢点点头,道:“那时你的手也应该好得差不多了。”他边说边将盖子仍旧拧了回去。 莫熙问道:“平时是谁照管锅炉房?” 唐欢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道:“是两位长老亲自照管。应该都极为可靠。” “你信得过他们就好。毕竟这根管子上灰尘的痕迹被我们动过,很容易露出破绽。” 唐欢压根没想到这层,忽然转过身看着莫熙道:“你是从几岁开始接受训练的?” 莫熙一愣过后才道:“五岁。”一顿,她又接着轻声道:“那时还小,学的最多的不是武功,而是如何像一个影子般地活在黑暗中,其中一项就是时时刻刻消除一切自身存在的痕迹。” 见唐欢目光渐渐转柔,只一劲儿望着她不说话,莫熙嘻嘻笑道:“你可是我出道之后留下的最大破绽了。” 唐欢收回了目光,轻道:“你放过了我,组织不找你麻烦么?”心中却想:原来她是这样一个女孩子,就连怜悯都不屑接受。 莫熙眼中却流露出一股坚毅之色来,平静道:“事已至此,只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了。走吧。” 二人一齐跃下。 小舟之上,唐欢忽道:“上次你还未跟我说原本姓什么呢。” “我姓莫。” 唐欢将莫熙这个名字在心里来回念了几遍,却不再说话。 接下来的几日过得很平淡。二人白天依旧一同练功,并且将溯风灯上的图纸默记到滚瓜烂熟,以便在水下探路。 一日,唐欢也达到了可以用皮肤吐纳的境界,便在凌波池里潜水练习。 又过了两日,莫熙手上的伤也好得差不多了。二人便一同潜水练习。大约过了小半个时辰,莫熙率先浮出水面,唐欢随后跃出。 莫熙道:“水下不能说话,我们还需想一套手势,用以交流,以备不时之需。” 唐欢自然赞成。 终于万事俱备。二人换上劲装来到藏准备寻找迷宫一探究竟。 因管子虽有二人宽,但实际空间只可堪堪供一人潜水,是以只能一前一后。唐欢揭开管道上的金属盖子,先行跳入水中,按照唐芯浮雕所指的方向探路。莫熙紧随其后。 莫熙发现管道中的水尚算清澈,应该是活水。 只是古代并无潜水设备,既没有可供水下照明的灯,也没有潜水服。不过她猜下潜的地方不会太深,否则人体是承受不住那么大水压的。 二人准备的那套用以水下交流的手势算是白搭了。周围一片漆黑,大概游了半个时辰,水流从平缓渐渐变得湍急,二人顺着水流前进的速度也变快许多。 忽然,二人前进速度越来越快,几乎是被水冲着向前。莫熙不禁想起前世去水上乐园的经历来,那也是一个封闭管道,由十米高台曲折向下,顺着水流冲入池中。 正这么想着,忽然眼前豁然开朗,只听扑通一声,在前头的唐欢已经落入水中。紧接着她自己也掉入水中,所幸水很深,并未发生触底惨剧。 二人相继游到岸边,爬了上去,四下打量。 这是一个构造像室内游泳池一般的地方,面积却不大,不过一百平方米左右,采光靠的是顶上一面巨大的半透明琉璃。其上遥河里的游鱼依稀可见。四壁上映着水波浮动不断变换的光影。 唐欢顾不上拧干衣裳,恍悟道:“原来唐门先祖开挖遥河不光为了护城,更重要的恐怕是为了掩盖这座水下宫殿。” 莫熙心道:唐门在崛起之时就已经有如此规模,花费巨大人力财力建地宫开河道,恐怕背景颇深,其前身远远不止江湖帮派这么简单。而且纵观唐门历代高层人物行事,颇有士族之风。别的且不论,建造藏的江湖帮派根本寥寥无几。 二人现在都已十分确信迷宫的存在。 只见正对他们的墙上一共有三个绿色的铜门,应该是铜长时间在空气中受潮后被氧化,其上产生铜青所致。二人毫不犹豫按照溯风灯上宫装美人所在的位置选了中间一个。 莫熙道:“你说里面会不会有机关什么的?” 唐欢道:“一会儿我在前面探路,你别靠我太近。你武功虽好,对机关的应变能力却未必强过我。” 莫熙点点头,听凭唐欢这个机关专家安排。 拉开门却又是一片漆黑,唐欢不由叹道:“这跟看平面图也差太多了。” 莫熙嘻嘻一笑,算是苦中作乐,只是很快便肃然道:“你且慢行,我有一个法子。我们保持一肩宽的步距,数好步子,待走到第一个转折点后记住步数。然后根据原图距离测算实际跟原图的比例。以此推算各个转折点的实际距离。当然,如果图是根据实际的地宫成比例绘的这招才有效。” 唐欢道:“好。试试无妨。” 事实证明这招还挺管用,不过即便如此,二人在黑暗中也不免走错,只好再凭着脑中的图纸绕回来。万幸的是一路上都未碰上任何机关。 二人因为要在黑暗中保持清醒的认知,都极少说话,走了足足有一个多时辰,因为一路上都未遇到机关,再加上黑暗中十分容易走散,莫熙索性主动去牵唐欢的手,刚与他掌心相触,就明显感觉到黑暗中他的气息一滞,莫熙轻笑道:“这是第二次了,不会脸红了吧。” 唐欢没有回答,黑暗中莫熙清楚地感觉到他的手回握过来。 78、黄金屋 二人牵着手走了大约半个多时辰, 一路风平浪静。 莫熙道:“快到了。也不知道迷宫尽头有什么。接下去咱们可没有任何提示了。” 唐欢道:“说不定有唐芯前辈留下的遗物。” “嗯, 前面已经看得到亮光了。” 突然,二人觉得脚下的石板一沉,紧接着破空之声仿佛从四面八方传来, 千枚钢钉从前方、头顶、左右,如同暴风骤雨一般齐齐射过来。说时迟那时快, 唐欢抱着莫熙就地一滚,到了一丈开外, 却是不退反进! 少顷, 钢钉射入石板的声音才渐渐停歇下来。 莫熙道:“好险。幸亏你反应快!这机关真阴险,迷宫出口曙光已现,再加上一路毫无阻滞, 咱们免不了兴奋之下放松警惕。这机关恰恰就在离出口一步之遥的地方等着给人致命一击。” 唐欢微微一笑, 道:“这样的机关制动快,射程往往有限, 一般以短距、密集来提高杀伤力。逃出射程外就没事了。不过一般人遇袭的正常反应是立即撤退, 这个机关却一步都退不得,每退一步就触发一次。” 莫熙心道:这个机关踩中最后一步才开始触发,然后利用人后撤的自然反应设定连环杀招。好生厉害! 莫熙看进唐欢近在咫尺的眼睛,轻笑道:“你好沉。” 唐欢这才意识到自己覆在她身上,忙翻身退开, 迅速站起。 莫熙也跟着一骨碌爬了起来。忽听唐欢轻声道:“对不住,下次让你在上面。” 莫熙听了差点一个没站稳……偏头向唐欢看去,只见他满脸真诚。心道:果然是现代来的思想才比较邪恶么...... 二人这一滚就已经滚到了迷宫的尽头, 眼前是一座更大的琉璃顶宫殿。 宫殿的正中并排停放着两具雕刻华丽的石棺,用的材料竟然跟唐芯的浮雕一模一样,汉白玉嵌贝壳粉制成的蝴蝶。所不同的是其中一具稍大,且其上刻着斗大的行书: “孟涛吾夫: 你我夫妻相知十载,你待我情深意重,我却始终有负于你。有生之年,你对我爱重愈加,我却越发难以启齿。然,你我夫妻情深,我已欺你十载有余,怎忍至死都不以真言相告。遂将真相刻于此石棺之上,望你阅之。我知你心胸豁达,必不会怪我。我若殒命,实乃自尝苦果,天降罪责,理当受之。放不下的唯有夫君你和我们年幼的女儿,还请为了小仪千万珍重。 想我唐芯一生行事肆意妄为,从不瞻前顾后,只此一件却终生痛悔不已。我乃唐门旁系所出,纵使天资聪颖,亦不免为唐门众人所轻。我一心研习毒术以求有朝一日出人头地。皇天不负有心人,十三岁那年我于藏的一部古籍中发现唐门遥河底地宫的建造图纸。便立志要找到地宫,让唐门众人对我刮目相看。只是要找到地宫,需修习一门功夫,做到能在水下闭气一个时辰方可。此种武功实乃匪夷所思、闻所未闻,我本已不抱希望,谁知行走江湖之时又被我偶然知悉蜀山派至宝琅琊杖中的《灵枢决气篇》正是一门修炼之后可长时间闭气水下的功夫。于是我开始日思夜想如何得到琅琊杖。最终决定利用一个女人本身最大的利器——美貌。可我生来样貌平凡,只能靠后天补救,在最擅长的毒术上下功夫。经过夜以继日的试验,终于制成了‘销1魂香’。此药若长期服用,服上数年,便能让一个样貌平凡的女子长成轰动武林的美人。当年我尚不知情滋味,便以为世上男子皆为须眉浊物,不堪托付终生,便未将服用“销1魂香”不得动情一事放在心上。 夫君每每忆起你我二人于蜀山桃花园中初识情景,皆会感念上天赐缘。岂不知,我每每闻之必感五内俱焚。只因你我二人相遇绝非偶然,实乃我苦心安排所致,为的就是琅琊杖。后来你对我日渐情深,我见时机已到,便对你谎称自己中了一种毒,需修炼琅琊杖中的《灵枢决气篇》方可治愈。你竟二话不说便取出琅琊杖给了我,并且为了带我浪迹天涯,毅然决然叛出蜀山派。 你如此待我,我怎能无动于衷。可笑的是‘销1魂香’其实是一种最高级的媚1香,也就是淫1毒,不动情则已,一旦动了真情就会气血翻涌,救无可救。是以小仪三岁那年,我逼她发毒誓终生不得习毒,就是怕她似我一般自作聪明,最终反倒害了自己。谁知,我的过错却要传到我们的女儿身上,她生来带毒。自她八岁那年眉心渐渐显出朱砂痣来,我就已经万念俱灰。夫君常常夸我眉心红蝶艳冠武林,岂不知那点朱砂正是中了‘销1魂香’才有的。我每每见了小仪眉间那一点殷红,只觉噬心镂骨之痛。是以我再三告诫她不能爱上任何一个人,只希望她能一生平安。” 莫熙站在棺前细读唐芯留书,不禁唏嘘不已。 “原来‘销1魂香’是唐芯前辈为了改变容貌,好从孟涛那儿骗取琅琊杖,故意下在自己身上的。却没想到自己终究把持不住,假戏真做,对孟涛动了真情。唐仪的毒乃是遗传自唐芯前辈。而唐芯前辈为了怕女儿步她的后尘才会禁止她习毒。可惜为时已晚。”心道:人都言天妒红颜,却不想唐芯这位红颜却是这么个来龙去脉。原来唐仪找无数个不同的男人,并且生冷不忌,是怕固定一个会日久生情,导致殒命。可惜她最终还是爱上了原清泽,她明知道动情的后果是什么,却仍旧选择了飞蛾扑火。而真相却是那么不堪,她选择宁愿付出生命也要轰轰烈烈燃烧的爱情居然是一个局。唐芯为了琅琊杖,使美人计让孟涛离开蜀山,才种下了原清泽从小立志要夺回琅琊杖的因,而原清泽用美男计从唐仪那儿取回琅琊杖,最终导致唐仪跳崖成就了果。这世间因果冥冥之中皆有定数。 唐欢轻声叹息道:“想我唐门,无论男女,都是痴心人。你看这里,还有孟涛前辈的刻字回复。” “唐芯吾妻: 为夫得阅当年真相悲痛不已。非气你设局相骗,实乃痛心你多年来所受身心之煎熬困苦。你怎就如此痴傻,便是你容貌平凡,为夫也定会珍重相待。” 莫熙心道:孟涛说这话自然发自肺腑。但实则未必。由于容貌的吸引而产生好感,进而爱上一个人并不奇怪,也未必就肤浅。最初外表上的吸引过后,通过朝夕相处培养出的感情自然就会逐渐超过甚至取代容貌上的吸引,到那时说一句只爱内在也不难。只是,谁能保证一开始就爱上那颗心呢,这比爱上一具外壳难多了。 思及此处,她看了唐欢一眼,心道:这厮倒是朵奇葩,自己是个毁天灭地的妖孽,居然能无视我毫无亮点的躯壳。只是我这颗千疮百孔的心又有什么可值得喜欢的…… 待压下思绪,莫熙才道:“这具石棺甚大,可能他夫妇二人合葬在一处了。”想到一个可能,她忽然凌空而起,落在另一具石棺旁,左手凝了三分力,将盖头缓缓推开。 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一具女尸,旁边躺着一根莹绿如翡翠,长约一米的器物。琅琊杖! 再细看石棺,果是有其母必有其女。唐仪也在上头刻了字。不过唐芯刻字是希望被孟涛看见,是以字体甚大,十分显眼。而唐仪刻字,只为一抒胸臆,是以只在棺盖上留下了一排蝇头小字。 其上只有一句话: “系你一生心,负我千行泪。” 莫熙叹道:“不知是唐仪知道自己动了真情,命不久已,便故意在原清泽面前跳下蜀山绝壁云烟,好让他毕生难忘;还是她当时确实万念俱灰一心求死,却没死成,便回到唐门,回到自己的父母身边,守着他们,慢慢等死。” 唐欢道:“倘若真正的唐仪在这里,那后山的假墓又是谁立的?难道是她自己?”一顿,他豁然开朗道:“我却是愚了,那日你说唐芯很可能将地宫的事告诉了唐门的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老。如此说来,她留下这许多线索在藏必然也是经过那位长老默许的。既然这是一个秘密,守住藏里的那些物件,也就等于守住了这个秘密。殷老既然不知个中详情,那知情人自然就是另一位长老了。” 莫熙点头赞同道:“很可能。只是我猜这个秘密也不是绝对不能让人知道,否则保留那些记载线索之物就显得毫无意义。也许那位前辈是想让你这个掌门知晓地宫所在的,我们在藏的一举一动说不定他也了如指掌,却从未出来干涉,应该就是一种默许和乐观其成。” 唐欢道:“先祖耗资巨大建造了这座地宫,必然有其用意。我们找找看吧。” 于是,二人沿着琉璃顶的大厅四周,按顺时针方向,往与其相通的各个小厅一间一间寻过去。却并未发现任何秘道或违背常理之处。 莫熙倒是觉得此地竟像是一座地下卢浮宫,各种精致嵌宝器皿,古卷画轴应有尽有,格局布置与皇家气派不遑多让。就连唐欢也越看越奇。 来到最后一间小厅,一眼扫去,各类陈设也与之前殊无不同。莫熙随手拿起一方砚台,只觉手里一沉,她掏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向砚台刮去,外头一层薄薄的石粉剥落后,里面居然是一整块黄灿灿的金子。 唐欢见状也立刻如法炮制。 二人忙碌了一阵,将整个小厅小到笔洗,大到书案都查了一遍,竟然都是金子做的。 莫熙心道:仅凭这些东西,就算唐门这一代所有的子弟都不争气,再想维持一百年盛况亦绝非难事。 唐欢道:“这些东西若是先祖留给后人以备不时之需的,为何不像唐门四宝那样确立一个传承之法。万一始终无人窥得溯风灯的奥秘,此地岂不是要被永远遗忘。” “你的先祖一定有他们自己的考量。既然已经找到了地方,这些可以日后慢慢再想。咱们还是先找出去的路吧,按原路返回绝无可能。管子里的水流如此湍急,空间又十分有限,若要强行逆流而上必会在水中力竭。” 唐欢点点头,道:“既然这间屋子有古怪,那出路很可能也就在此处。” 二人摸索了半天却毫无进展。一时颇有坐困愁城之感。 79、重见天日 莫熙忽道:“也许我们想错了, 从水里来自然也要由水里去。何况唐芯除了迷宫图并未给出任何指点。也许我们还真应该返回到铜门处再寻出路。” 唐欢思索片刻道:“你说得对。方才我就在想这个地宫从结构上为了避免被水淹没也许会利用铜门和迷宫作两道隔水屏障。如果是这样地宫主体就不会连接出去的水路。” “那我们往回走吧。只是不知道回去的时候迷宫里还会不会有机关。” “只能见招拆招了。” 于是二人原路返回迷宫。 黑暗中唐欢主动握住莫熙的手。二人一路默默走着。 虽然是逆向, 但毕竟走过一遍,是以去时反倒比来时要快些。 待走出迷宫,莫熙疑惑道:“怎么什么机关陷阱都没有?” 唐欢笑道:“我们起码遇到过九九八十一种毒药。” 莫熙一时无语, 我还唐僧取经九九八十一难呢。过了片刻她才问道:“难道你没有璧琉珠也是百毒不侵的么?” “那倒不是。不过为了以防万一我身上穿了冰绡甲。” “……”莫熙心道:原来这厮里面穿了刀枪不入、水火不惧外带百毒不侵的多功能外套。别的倒罢了,潜水的时候皮肤不湿多么让人羡慕妒忌恨啊。 “可惜这件冰绡甲已经认了我的血, 不然给你穿上我也好放心。” “如果没有冰绡甲会怎样?你还怕不怕那八十一种毒药?” 怕倒是不怕,不过我要带够解药才行, 少说也得带三十种。 “……” 二人一时不再言语, 凝神重新打量这座小型琉璃宫。 过了半晌,莫熙道:“要说水的话,也只有池子里有水。我们潜下去看看吧。” “嗯。” 二人遂齐齐跳入水中, 往池壁上一路勘察过去。 忽然, 唐欢看到一个跟锅炉房中的小阀门构造相同的阀门,拧开的一瞬间, 二人明显感到池水外涌而产生的一股吸力。对视一眼, 点点头,唐欢率先从打开的小门游了出去,莫熙紧跟而出。 出得池去,却并非想象中的海阔天空。上面竟然是黑漆漆的一片。 莫熙猜测他们可能身处唐门某个建筑底部的一片水域。 两人几乎不需要动作,就被湍急的水流一路冲向前去。 大概冲了一千多米, 水势越发凶猛,二人几乎已经身不由己,也就反而放松了四肢, 随波逐流。 忽然,一个小瀑布般的落差之后,水势慢慢变得平缓,头顶天光大亮。 二人迅速浮出水面,眼前居然是凌波池! 莫熙跟唐欢对视一眼,道:“这条河道真是奥妙无穷!” 唐欢看着莫熙因长时间泡水,比平日显得苍白的脸,微笑道:“总算有惊无险。”一顿,他又柔声道:“今日辛苦你了,赶紧回去换身衣裳。饿了吧,我立刻让人摆饭。” 莫熙洗漱完毕后来到清辉阁,见菜色齐备,露出向往的表情来。唐欢看着好笑,道:“每次看着你吃饭都觉得开心。” 莫熙随意答道:“大概小时候挨饿的记忆太深刻,所以每次吃饭都觉得很幸福。” 唐欢听了一时无言。 二人探地宫着实消耗了不少心神体力,又加上整个白天都未进食,是以此刻虽不至于狼吞虎咽,但也吃得挺快。 待侍女收去杯盏,莫熙道:“我猜很快就会有人来找我们。” 唐欢点头,轻声道:“刚才我们从凌波池出来,她跟了一小段。” “她这几日应该没少打听我们的行踪。” “嗯。唐德盯着呢。” 过了片刻,绿云来报:“四少、姑娘,欧阳小姐来了,说要跟二位一叙。” 唐欢跟莫熙对视一眼,心道:来了。 来人身着一袭月白色长裙,衬得眉间一朵五瓣梅红得越发娇艳,却是欧阳惠。 她还是未语先笑,落座后才道:“我是来替舍妹赔罪的。” 莫熙微微一笑,道:“令妹用欧阳姑娘给的匕首行凶,欧阳姑娘确实应该来这一遭。” 欧阳惠脸色不禁一变,但顷刻已作歉然状,道:“我实不知舍妹会擅自将我的匕首拿去对姑娘不利。还望姑娘见谅。” 莫熙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这位好姐姐送有毒的匕首给妹妹,不知是何用意。”心道:欧阳惠倒是会做人,都到了这一步还想把自己摘干净。 欧阳惠本想好言好语,但无奈莫熙步步紧逼,她只得委屈道:“这其中怕是有误会。但无论如何,我此来确实对木姑娘是好意。”一顿,她咬咬唇,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少顷才毅然道:“姑娘可知自己中了毒?那匕首沾了我的血,又割伤了姑娘,阴差阳错间只怕已连累了姑娘。不瞒二位,我本身中一种极为霸道的淫1毒,本以为无药可救,但偶尔听闻唐门有一件宝物可治此毒,便厚颜跟着舍妹来到唐门。无奈我本闺阁女儿,身怀这样的毒,一直深感难以启齿,便迟迟未向唐掌门提及。只是如今因舍妹刁蛮和我的疏忽,害得木姑娘也不幸染上此毒,我深感不安,这才特来赔罪。” 唐欢佯作不知,急切道:“不知唐门何种宝物能治此毒?” 欧阳惠一边察看着二人神色,一边试探道:“便是唐门四宝之一的琅琊杖。” 莫熙微微一笑道:“姑娘是‘粉罗刹’的后人吧。”见她不答,莫熙也懒得兜圈子,接着道:“当年的‘粉罗刹’应该就是唐芯的侍女,盗了主子的‘销1魂香’靠绝色容貌在江湖上出尽了风头。但她自己也知道,用了‘销1魂香’便不能动真情,否则回天乏力。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找昔日主子的麻烦。却因为武功不敌,始终没能得到她想要的琅琊杖之内的武功。”“粉罗刹”举手投足都像唐芯三分,应是与她十分熟悉之人,否则即便是亲姐妹,眼前这位跟欧阳瑾还风格迥异呢。而且很可能这位侍女自卑于婢女出身,行走江湖之时才刻意模仿唐芯。 欧阳惠此时脸色大变,再也装不下去,索性冷了神色,开门见山道:“不错。既已知道何不行个方便。唐掌门将琅琊杖中的武功抄录给我,我也好在爹爹面前为你美言,替你拿到黑火药的配方。就是舍妹那里我也可以极力劝说她退出,成就二位的好事。” 莫熙笑道:“欧阳惠姑娘待你妹妹如此‘真心’,又怎知她不会尽数回报?”她见欧阳惠神色闪烁不定,便适时添上一把火,接着道:“你道我怎知匕首的来处,还有其实是你这位好姐姐交给她的好法子?” 莫熙见欧阳惠一时不语,知她已经想明白了。 唐欢忽然插言道:“不如这样,就按欧阳姑娘所言,等欧阳老爷子答应给唐门黑火药的配方,琅琊杖内的武功立刻奉上。” 欧阳惠一时无法,又被莫熙识破身份,乱了方寸,只得越发冷了神色,恨声道:“一言为定!”转身便走。 唐欢道:“你是从何时开始怀疑她的?” “欧阳瑾说匕首属于欧阳惠的时候我便开始猜测她的动机。后来我们在地宫中读了唐芯的遗言,我便注意到唐芯说中了‘销1魂香’的人眉间都会有一点朱砂,立刻就想到了欧阳惠眉间的那朵五瓣红梅。她挑唆欧阳瑾来找我麻烦就是为了让我中毒,好逼你拿出琅琊杖。我猜她本是想等你请出琅琊杖之后再伺机暗中行事,无奈唐门壁垒森严,她不敢越雷池半步,只好以示警姿态出现,同时扮成弱者博取同情。” “我不知当年‘粉罗刹’之事,便没想到欧阳惠是她的后人,为解毒而来。想来当年‘粉罗刹’盗取了‘销1魂香’,只以为‘琅琊杖’里的武功可解毒,却不知这只是唐芯拿来骗孟涛的说辞。她的后人也就将此误会一代传一代。” dddddd 云霞台。 欧阳瑾甜笑着对欧阳惠道:“惠姐姐莫不是又替我这个成日里只会闯祸的妹妹收拾残局,赔礼去了吧。” 若是平日欧阳惠或许不会听出任何弦外之音,只是莫熙方才的话已在她心里生了根,此刻听来,这话却带着刺耳讽意,一时再也懒得与欧阳瑾虚与委蛇,便道:“你也不必瞧我的笑话。你的唐哥哥此刻正陪着人家卿卿我我呢。” 果然,欧阳瑾的脸色一下子沉了下去,不过短短一瞬,她便又恢复了笑颜,且比刚才笑得更甜,得意道:“惠姐姐。你知不知道你其实很不讨人喜欢。没错,霹雳堂上上下下都赞你好,说你温柔体贴,不摆大小姐架子,可是在霹雳堂我说一句话顶你说十句。知道为什么吗?”她顿在此处故意不说。 欧阳惠处心积虑那么久,方才却在唐欢莫熙处碰了壁,此刻没好气道:“你不过刁蛮些,大家都让着你,再加上有爹爹护着,惯得你更加无法无天。我却不能像你那样肆意妄为,只能处处显得大度懂事。” “原来你倒也不是全然不明白。只不过便是再多人赞你好又有什么用呢。霹雳堂上上下下只以爹爹一人马首是瞻,你却独独不得他喜欢。你平日总拿我作筏子,以为把我当枪使,自己就可以躲在后头看笑话。殊不知我闯了祸,只要稍稍暗示是你这个好姐姐出的好主意,爹爹自然就信了,只有更心疼我这个被人利用的傻子的。谁让霹雳堂人尽皆知,我被宠坏了,天生鲁莽,行事不知道个轻重,又耳根子软和容易受人挑唆。况且,爹爹是男人,而且是个有权有势的男人,在他面前你若是太乖巧了,他非但不会赞你体贴,只会不记得你这个女儿。而我就不一样了,他整日为我收拾烂摊子,隔个三五日便会为我头疼一番。自然时时刻刻将我放在心上。”一顿,欧阳瑾又道:“惠姐姐,你样子看起来好凶。我说这些不过让你明白,你少自作聪明掺和我跟唐哥哥的事,我自然有法子叫他同意娶我。想想你自己在霹雳堂的处境,别以为就你一人聪明!”说罢欧阳瑾将那把匕首掷到她面前,又道:“我不过是年纪小,一时气性大,才不小心伤了人。你就不一样了,处心积虑要假我之手除去木姑娘。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心思,你也想嫁给唐哥哥是吧。那也要问过爹爹答不答应!” 待欧阳瑾走了,欧阳惠颓然坐到地上,压抑着哭声,喃喃道:“为什么,这不公平。从小你就成天闯祸。在霹雳堂,只有你欧阳瑾可以无法无天,而我欧阳惠必须小心做人。爹爹却越发宠你,从不记得还有我这个女儿。这到底是为什么。从小到大,他将最好的都留给你。我想嫁入唐门不过是为了拿到琅琊杖保住性命,可爹爹就是不许,只因为你喜欢他。哈。可笑,就连喜欢一个人我都不能,否则只有等死。为什么,老天待我何其不公!你等着,既然我得不到,你也别想称心如意!”说到最后一句她哭音渐收,取而代之的是森森冷意。 次日。唐欢跟莫熙再次来到“破卷楼”。 他们刚刚登岸便看到水边有一精干老者相候。 唐欢上前一揖到底,恭敬道:“晚辈有礼了。” 那老者哈哈一笑,道:“掌门不必多礼。殷秋实那老家伙跟老夫聊起过二位。老夫这几日暗中观察二位行止,掌门还有这位姑娘实乃人中龙凤。不过,还请二位对老夫失礼之处多多包含。” 莫熙道:“前辈不过是存着爱护提携之心罢了,何来失礼之处。更何况看管藏乃是前辈职责所在。” 老者又是一笑,道:“姑娘果然如殷老所说,十分讨喜,这话说得叫人心里着实舒坦。” 莫熙腹诽道:掺和进了唐门的至高机密,不识趣点,能行么。何况您老不就是那传说中的半隐高人之一么。 唐欢道:“晚辈此来有事请教。” “好说。好说。老夫知晓二位昨日去了地宫,猜到二位今日会来,是以特来迎接。” 三人一路寒暄着往“倦叶亭”走去。 此处四面环水,也不怕有人偷听。何况唐欢的封令尚未解除。 待坐定,老者才道:“老夫姓唐,名雷。二位此来怕是为了地宫的来历吧。”见二人点头,他接着道:“地宫的来历就连老夫也不甚明了。当年唐芯小姐发现了地宫,她因素来与我亲厚,便将此事主动相告,我与另外几位隐老商量了一番。决定依照先祖明训:唐门子弟不可靠祖宗荫庇坐吃山空这一条行事,是以地宫财富虽巨,我等决定暂时让它仍旧封存河底不见天日。但身为掌门,一举一动关乎唐门未来,所做决策无一不是重中之重,是以我等认为掌门有权知道地宫所藏。”一顿,他又笑道:“不瞒掌门说,那几个老家伙还有借此考较掌门一番的意思。” 莫熙心道:也就说看得到但动不得。只是这地宫到底因何而建?唐门这笔巨大的原始资金又是哪儿来的? 唐欢道:“不知唐仪前辈在后山的墓碑是否是前辈所立?” “正是老夫。当年唐芯小姐曾拜托老夫照顾她唯一的女儿。说起来老夫实在有负所托。唐仪当年回到唐门没多久就追随她双亲而去。老夫为她立碑,一来是障眼法,二来也可祭扫一番。” 二人问无可问,便辞别唐雷,登舟离开。 一路上唐欢都极为沉默。他忽然执起莫熙的右手,小心在手腕处捏了一遍,道:“不知不觉过了这么多时日,你的手已经痊愈了。” 80、束罗缨以结情 上了岸, 唐欢仍是牵着她的手, 轻声道:“我带你去个地方。” 二人一路踏着细雪,循着梅香,向梅林深处走去。 唐欢忽然停下脚步, 认真望着莫熙,轻问:“你信我么?” 莫熙见他问得郑重, 便回望着他不说话。对她来说大多数情况下信任就代表着死亡。这句话又着实问得突兀,是以一时不知如何作答, 干脆沉默。 唐欢右手轻轻抚上她的发, 拂去其上落雪,轻声道:“让你为难了。这样好不好,你扣着我的脉门, 我只求你闭上眼睛跟着我走, 只要一小会儿。”说着便要松开原本牵着她的左手。 莫熙却慢慢收紧了手指,不让他的手抽出来, 轻声道:“这样就好。”然后主动闭上了双眼。 唐欢见她如此反应, 一时心潮澎湃,右臂轻轻一揽,将她纳入怀中,下巴轻轻扣著她的头顶,瞬间千言万语都卡在喉中, 一个字都吐露不出。 莫熙轻声道:“不是有东西要给我看么。走吧。”心道:其实我便是闭上眼睛,以我现在的功力亦是不惧。只是方才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恐怕是真的信了你的。 唐欢却不移步, 轻声恳求道:“别动。就一会儿。”一顿,他又叹息般地道:“我知道你要走了。” 莫熙轻轻“嗯”了一声,也不知是答前一句还是后一句。 又过了片刻,唐欢终于松开她继续向前走。 莫熙闭着眼睛任他牵着。 忽然听到开门的声音,再然后周围瞬间一暖。 莫熙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置身于一座用琉璃搭建成的巨型花房中。 周围是一大片芍药组成的花海,虽是姹紫嫣红开遍,但任凭如何百媚千红,也只得芍药一种。极目望去,品种比莫熙房中那架屏风上绣的只多不少。 “喜欢么?” “很美。” “能不能再闭一次眼睛?” 莫熙依言闭上了眼睛,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轻轻缚上了她的腰。整个过程中,唐欢的气息和手都有些不稳。她心底隐隐升起一种预感,却一时分辨不出到底是何心境。 片刻之后莫熙感到一个坠子般的物什轻轻坠下落在她的裙裾之上,腰间所缚之物稍稍被带着紧了一紧。 缓缓睁眼,不盈一握的腰间系着一根手工编制的五彩丝带。金、银、紫、赤、橙、黄交织成一脉极致的绚烂,收紧之处编成一个同心结,其上缀着一块圆形美玉,碧绿莹透如一方凝固了的流泉,周围雕着一圈镂空的兰草,中间刻着一个“欢”字。旁边写着一行字——“生死挈阔,与子成悦。” 莫熙知道这样的彩色丝带叫做罗缨,此间女子无论贫富贵贱,出嫁时必有一条罗缨系于腰间,以示此身已有所属。《诗经》有云“亲结其缡,九十其仪。”便是描述女儿出嫁时,母亲恋恋不舍地与其束结罗缨的情景,也就是“结缡”,亦是古时成婚的代称。只是历来都是女子为心仪之人的佩玉结缀罗缨,以昭心意。 不想他却…… 思及此处,莫熙不禁想起一句诗来:“何以结恩情,美玉缀罗缨。” 不待她动作,唐欢已经握紧她的双手轻声道:“我只怕这辈子都等不到你心甘情愿系上这条罗缨,只能不经你同意便这样做了。不求你一直系着它,只求你别在我面前摘下来。”边说边从怀中取出另外一条同样的五彩丝带来,其上缀的玉佩亦是相同的材质,不过整块玉佩被雕成一朵绽放的芍药,花芯正中刻着一个“熙”字。旁边同样写着一行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他继续轻声道:“我亦知结发之情万难强求,只求你不要拒绝收下这两条罗缨。我会一直等到你愿意亲手为我系上另一条的那天。” 莫熙手指反复轻抚着腰间玉佩上的“欢”字。“欢”、“熙”,合起来即是“欢喜”。良久良久,她终是问不出那句“若是永远没有那一天呢?”反轻声道:“你真的觉得跟我在一起欢喜么?”见唐欢毫不迟疑地点头,她又凝视着他的眼睛道:“我这样一个人,非但不能帮到你半点,只有拖累你的。” 唐欢不待她说下去,便道:“你是何等样人,我自知晓。只是我已立誓,此生必与你生死相依。”一顿,他才又道:“你只需问自己的心,愿不愿意与我偕老。” 莫熙心中一震,原来他将那两句话分而刻之,竟是存了这般心意。他竟愿以生死之诺,换她许一世白头。 又过了许久,莫熙才一字一顿道:“三年前也有一个人许了我一生一世。我曾经以为他可以陪我走过此生每一个晨昏。却没想到,便是这只手亲取了他的性命。当年我才十三岁,而他才十七岁。”一顿,她凝视着自己的右手,冷冷问道:“你不怕么?” 直到唐欢用手去掬她的泪,莫熙才后知后觉自己已经泪流满面。只是她的表情还是那样冷。 唐欢终是忍不住,拥她入怀。眼前这个女孩子便是哭也无声,那般隐忍压抑。慢慢地,他的双臂越收越紧,只觉那些泪一滴一滴,全都直直落进他心里。每落一滴,他的心便紧缩一次,那些泪最终汇成心底的河流,募然冲过,让他失了魂魄迷了心智,只凭着本能缓缓靠近,用唇去汲那些泪。 无尽的苦涩与甜蜜融在唇间,酸涩渐渐被冲刷而去,最终缓缓沉淀出一片宁静的刻骨铭心。 莫熙本以为此生的泪都在埋葬顾安的那个无星无月的黑夜流尽了。这许多年心底沉积的荒芜被泪水冲刷过后仿佛成了一片泥沼。只听心底有个声音在说:这一次,陷了也好…… 她忽然起了小孩心性,躲去他的唇,将脸埋入他的怀中,蹭了几蹭,然后附在他耳边轻声道:“你占尽了便宜,我毁你一件衣裳,不会计较吧。”话音刚落,便如愿看到唐欢耳朵逐渐红了起来。她刚宣泄了一番,此刻反倒放松下来,见到唐欢的反应一时只觉欢喜。只是压抑得太久了,便是真的开心也只是微笑相对。唐欢见她扬起头,一双眼睛非但不显浑浊,反被泪水洗得格外清亮,唇边带着一丝促狭笑意,那样子又淘气又可爱,一时怜爱无限。右手环着她的腰,越发将她圈紧了,左手轻轻抚过她的发,她的眉眼,轻声道:“从今以后,我此身此心都是你的,何况一件衣裳。” 边说边拥着莫熙慢慢坐了下来。 “那两块玉佩是你刻的么?” “是。” “那两条罗缨是你亲手编的么?” “嗯。” “想不到你这么多才多艺,不光会雕刻,还会做女红。” “……” 一片绚烂花海中二人身影相依相偎。 此刻他们都忘了,芍药别名——“将离”。 81、血雨腥风 黄昏。金陵城外近郊官道。 莫熙埋伏在官道旁的小丘后头, 任凭茫茫春雨似层层落下的无形细网, 缓缓将她笼罩在一片无边湿意里,静静思索着这次任务的不同寻常。 五日前她自蜀中回到金陵,没过两天, 就接到组织的头号紧急召集令,接受一项强制性指派任务。这种情况几乎是她自入行以来从未有过的, 在此之前莫熙觉得组织在允许旗下员工选择任务的自由度上还算尊重个人意愿,在同行中也算是一种特殊的企业文化。而此次任务如此紧急, 莫熙却一直到动手的当日才接到目标出没的具体时间、地点和执行任务的内容——劫镖。被保的到底是何物却一丝都未透露, 可见此次任务属于绝密。 执行本次任务的人手共分两组,第一组先发制人,牵制对方的镖师。第二组伺机而动, 抢劫对方的货物。 莫熙被分在第一组。 她提前一个时辰来到了指定地点勘测地形, 寻找藏身之所,以便埋伏, 却发现跟她怀着同样目的的人只怕不在少数, 也不知是不是同事。所幸大家都各自为政,倒也相安无事。 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将逝未逝之际,官道的尽头渐渐有闷闷的踢踏声传入莫熙的耳朵。因春雨绵密而下,地上并未扬起尘土,反倒不好判断来人多寡。 只有初入行的菜鸟才会误以为夜晚是动手的最佳时机。事实上凡是出来混的, 越是夜黑风高越是精神百倍,警惕性比白日只高不低。而黄昏就不同了,昼夜交替之时, 人不免因劳累了整个白日而生出本能的精神上的松懈感,再加上又赶上晚饭时间,不免饥肠辘辘,正是体力上也匮乏的时候。 很快,一个马队便出现在莫熙的视野中。极目望去,起码有两百人。等他们稍稍走近,莫熙这才发现这些人竟然是以一个方阵式的队形保持整体快速前进,这根本不是一般江湖人走镖的风格! 江湖上的走镖方式有三,一是威武镖,二是仁义镖,三是偷镖。威武镖是在行李上长插一杆大纛旗,旗上写明镖师的名字,招摇过市。因旗杆上安了轱辘,所以旗面能活动。走镖时拉贯顶旗,也就是将镖旗拉至顶上,打起长槌,发出 “哐! 哐! ” 的锣声,镖手们或亮起噪门喊号子,或者干脆嚷出本镖局江湖名号,这就是亮镖威。走仁义镖,则是下半旗,打十三太保长槌锣、五星锣或七星锣。而偷镖的情况则是,如果事先知晓某个关卡因实力不济难以闯过,索性悄无声息地摘了马铃,给车轱辘打好油,收起旗子,偷偷摸摸地过去。 而眼前这队人,马蹄都用布裹了不说,居然所有护镖的人都骑着关外名驹——享有“千里绝群”美誉的“乌云马”。 马队的中间护着八辆灰布马车,每辆皆以四匹高头大马拉着。马车粗看毫不起眼,但整辆车最要紧的车轱辘用的却都是最结实的铁桦木,且做工精湛。铁桦木比平常木头硬三倍,比普通钢都硬一倍,做出来的车轱辘自然也异常结实。只是此种木头只有南朝跟赤焰的边境才有,且数量十分稀少。 马车疾驰而过,在地上拉出一道道极深的车辙,可见车中所载之物必然不轻。 很快,车队已经进入了莫熙埋伏的丘陵地带,周围相继有人迅速掠出。莫熙仍然静伏不动,以观其变。 忽然,地上齐齐冒出整整十六道铁蒺藜,腾空大约三寸许,顷刻间,车队前端好一阵人仰马翻。铁蒺藜上的倒刺将马腿勾得血肉横飞,一时马嘶哀鸣不绝。 莫熙发现这些骑士的马术竟十分精湛,有些马即使受了伤亦被迅速停控安抚住了。 因着这一变故,整个车队骤然一停,后头一多半未受铁蒺藜袭击的马居然能丝毫不受同伴哀鸣的影响,镇定地收住了前一刻还在撒欢飞跑的蹄子。饶是少数马因受惊直立而起,那些骑士亦稳稳地挂在马背上,双腿加紧马肚,双手勒紧缰绳,且神情不慌不乱,想是见惯了此等突发场面。 莫熙见此情形,双眉紧锁。对方如此训练有素,绝不会是江湖上任何一个镖队! 这趟任务无疑十分烫手。可她绝无退路。因组织在任务令上言明向其复命时须提交对方人手手腕上的命牌方可。 此刻,场上已经展开了厮杀。瞧那些骑士的武功应该也就一般,先前冲下去的十几人竟然都是手起刀落便将对方一刀毙命。然后,他们居然将那些骑士的手腕齐齐砍去,将收集来的一块块竹牌纳入怀中。场上这一十九个人无疑都是她的同事!其中还有个颇为熟悉的身影。 但越是如此越是怪异,看对方的声势,这票必定是大买卖,组织却安排同一组人如同一盘散沙般各自为政,难道真的因为时间太过紧迫?但倘若果真如此,那铁蒺藜的机关又为何埋得如此巧妙? 一瞬间,莫熙动了。一路直直杀入阵中。她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迅疾如狂风扫落叶。竟是双手齐动,左手一剑封喉,右手用匕首去割腕子。她的动作虽快到极致,却隐隐透着一种从容的节奏感,且出手又快又准,可说是毫不迟疑。如此快速穿梭了一阵,周围的骑士已经倒下一大片。待周身肃清后,她再将视线范围内所有绑着命牌的红色丝线迅速拾起,收入怀中。 短短一炷香不到的功夫,莫熙的玄色劲装上已染上了深重的血迹,血腥之气如同附骨之蛆扑面而来。 这二十人各展奇技,势如破竹般收割着命牌。天地间一片肃杀。血珠四散,混入纷纷而落的春雨之中,在一片落日蒸腾里,将空气熏染得黏腻异常。连那二十人的动作都仿佛被这胶着粘稠所累,而滞后了几分。 莫熙一路动手,慢慢向马车靠近。正要掀开染血的灰色布帘一探究竟,忽然,一把剑从帘后直直向她刺来,车内人出剑,无论速度还是力度都较之莫熙逊色不止一筹。但那柄剑却着实非同凡响。锋刃泛霜,如懵懂之凌晨。剑体洗墨,积天地之厚淳。静状则萧杀入冬;一动却尤胜灵蛇,气韵流春。莫熙不敢大意,几乎是本能地迅速从怀中抽出承影与之相抗衡。 二剑相交,不闻金石之声,竟是以剑气直直相抗。莫熙心中一惊。能让承影打一照面就激发出自身剑意的,必然也是一柄绝世名剑。 一柄绝世好剑的可贵之处并不在于本身如何锋利,而在于蕴藏其中的剑气,也就是这柄剑本身的剑魂。江湖上少数铸剑师甚至认为一柄传世名剑本身会拥有独立于掌剑人之外的意志,并且将铸出这样一把剑作为自己毕生之所求。 三招过后,莫熙终于看清了车中身穿一身玄色长袍之人。 自她来到这个世界,没有任何一刻比此刻让她更震惊。那是一张让她魂牵梦萦、毕生难忘的脸。从眼角到眉梢都熟悉万分,只是轮廓变得更为成熟。独独那一双眼睛流露出来的情绪却让她全然陌生,原本的温暖怜惜被如今的睿智冷意所取代。仿佛被那道冷意击中,莫熙手上的动作不由缓了一缓。 与此同时,对方十几个高手向她围了过来,车内之人却不再出手。车帘一下,莫熙几乎就要以为刚才那一眼来自于她无数个梦境堆积成的臆想和错觉。 但此刻的情势却容不得她多想,只得潜心应付那一群人。车中人的功力不及她,本应被她感知到,但此人借助手中的宝剑隐匿了存在,才会令她猝不及防。显然车中之人是他们的首领。她刚才的举动无异于捅了马蜂窝。 莫熙不知道是因为自己心潮起伏,还是方才承影与那柄宝剑的交锋激起了它本身的凌厉剑气,一贯以优雅著称的承影,此刻舞来居然涌动着一股侵肤入骨的杀意。 左足足尖点地,一个旋身。一剑,只是一剑,承影微微偏过的剑锋,划过一道快似闪电的剑弧,准确地一一掠过那一十二人的剑尖。顷刻间,十二柄剑几乎同时落地。 他们既然是他的侍卫,莫熙只求脱困便了。 摆平了那些人,她仍想去掀帘,问车中人一句话,却没有机会了。 忽然间,漫天箭羽如蝗虫过境一般倾压过来,莫熙只能舞出一片剑网,护着身体疾退。 突然,她眼角余光瞥见远处那个熟悉的与人缠斗的身影已被身后破空而来的一大片箭羽所形成的阴影笼罩。飞纵过去,却已救之不及。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支箭羽连续刺破他的背脊,深深没入,然后再眼睁睁地看着他倒在被雨水和血水浸润的泥泞上。 就差一步。 揭开蒙面的黑色布巾,那张总是略带忧郁的脸,此刻反倒平静异常,果是水道斯。他像是认出了莫熙的一双眼睛,却只来得及轻轻吐出两个字:“快走……”便再也没了声息。 莫熙轻轻替他合上双眼。环顾了一下四周,血腥厮杀仍在继续,那箭羽却不分敌我,只是连续不断地飞向场中,破空之声不绝于耳,生生打破春雨织成的一派静谧。 传说中的第二组增援人手迟迟没有出现。场中所剩之人,无论敌我,却已经寥寥无几。果然是刀剑无眼,一视同仁。 如果说射向别处的箭羽是密如蝗虫,那射向莫熙方才所探的马车的箭可说是密集到根本毫无间隙。莫熙咬咬牙,刚要返身回去,便看见两排遁甲组成的一面铜墙快速向那辆马车移动而去,心中不由松了一口气。 此时不退更待何时! 以莫熙此时的武功,她若是存心要退,那是千军万马都拦不住的。一片剑光之下,她已势如破竹突出包围圈,飞身遁去。 透明的细雨仍在不停地落着,空气中的血腥之气非但没有被冲刷而去,反倒越来越浓…… 82、顾安 少顷, 那一队上六下六由盾牌组成的铜墙已来到马车前。 车中传出一个低沉稳定的声音:“老东西死了么?” “是, 主上。” “走!” 身穿玄色长袍之人在那一十二人的掩护下迅速钻出马车,一行人队形丝毫不乱地一路疾行,在惊风密雨一般的箭矢中冲出了包围圈。只听那玄袍人清啸一声, 一匹毛色纯黑无一丝杂色的汗血宝马从不远处山丘上疾驰而下,顷刻便到了他跟前。刚跃上马背, 便有一骑绝尘之势。其余一十二人都各自弃盾上马,跟着那玄袍年轻人飞驰而去。一行人竟都没有回望场中马车一眼, 很快便消失在潇潇雨幕中。 此时埋伏在不远处的□□手见追之不及, 也就迅速整合好了队伍,潮水一般涌入场中收取战利品。一眼望去,少说也有四百人。那八辆马车上所载的八口铁箱子被有条不紊地抬了下来, 分别放入另外八辆早已准备好的由青色粗布遮挡的马车上。 其中一辆马车中被扔出一具锦衣华服的尸体。 少顷, 这四百人便已分流为八股,每队护着一辆车, 竟分别往八个不同的方向分散而去, 不到一炷香功夫便似退潮般撤了个干干净净。 莫熙见各路牛鬼蛇神都已清场,才从远处一棵枝繁叶茂的树上飞身而下,重新走到场中。不一会儿,便准确地找到了睡到死的尸体。 莫熙背着他从容走在雨中,但并未走远, 只是爬上了就近一处向阳的山坡。记得他曾经问过莫熙信不信有来世,他说他信,因为这样就能重新活一遍。他说希望来世每天都能在阳光底下生活。还希望当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穷酸秀才, 一辈子都不要摸刀剑,娶妻生子,与家人相依为命,简单度日。想到此处,莫熙慢慢开始搜他的身,取出一捆百丈锁,一把匕首,将它们抛得远远地。 待翻到他怀中揣着的那张任务令,莫熙便掏出来细读。整张纸已经湿了大半,是以大部分墨迹早已遇水消弭了,独独留下最后一行字:“三日后,金陵城外十里坡领赏。” 莫熙不禁皱了皱眉,她敢肯定自己的任务令上并没有这句话。只因这么多年来,她已经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接到任务令必要反复诵读好几遍,做到烂熟于心才会用水洗去其上墨迹,是以绝无记错的可能。心道:看来三日后免不了要跑一趟,一探究竟。 水道斯的身体依然温热,为了防止鲜血四溅,莫熙将他翻过身来,点了他背上伤口周围的两处穴道,才握住箭轻轻一拔,却只拔下两根箭杆,那要命的箭头却仍旧断在里头。仔细看了看箭杆,并无特殊之处,遂丢到一旁。 莫熙掏出匕首,动作麻利地将那两枚箭头取出。竟是金镞铁骨箭,此箭式样粗看与普通的箭并无二致,惟其金属箭头狭小且特别尖锐,能穿透一般盔甲。亦称“铁骨丽锥箭”,是□□的一种。不过,莫熙手中的这两枚箭头显然是经过改良的“铁骨丽锥箭”,中脊线高起,两旁各有凹槽。 莫熙暗自思忖道:这凹槽应该是用来贮藏□□用的。而箭头下装的细箭杆如此之松,一拔即下,应是一种特殊设计。此种设计的妙处在于一旦箭射入体内。箭杆一拨即出,而箭头则嵌入肉中不能自拔,用以确保中箭者立即毒发。而手中这两枚箭头的箭槽应是有毒,不然水道斯中箭之处并非要害,以他的功力不至于去得如此之快。而且此种□□必定颇为霸道,中毒者的血并未变色,仍为鲜红,让人不易察觉。 莫熙暗自庆幸自己身上有璧琉珠,否则似她这般随意乱碰,难免也要中招。如今却可毫无顾忌地勘察细节。心道:可惜我不识毒,有机会该让唐欢看看才好,或可凭借这条线索得知□□手的来历。她边想边将两枚箭头用布包了,收入怀中。 雨天挖土比晴天多费些功夫。将水道斯埋好之后,莫熙轻声道:“现在没有人会来吵你睡觉了。” 她走到那具被扔出马车的尸体旁,将体态肥胖的尸身翻过来仔细观察。看面相是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皮肤细腻,无胡须。莫熙联想到一种可能,伸手验了验,果然。再看他衣衫,略显凌乱,明显已经被人搜过身。暗自猜测道:也许有什么能表明他身份的东西已经被那伙盾牌搜走了。为免疏漏,她再搜了一遍,果是毫无发现。 她再大略扫视过场中尸体,这次组织安排参与行动的二十人都是一流高手,方才一场血洗下来,少说也已折损过半。莫熙在眼前这个尸横遍野的修罗场转了一圈,拾起骑士用的短刀试了试,不说削铁如泥,却也锋利异常,于一个马队而言,实在算是极少有的精良装备了。她暗自寻思着:□□手跟镖队的来历都绝非寻常。只是这趟镖保的到底是什么,值得双方人马投入如此之大? 环视四周,见再无遗漏,莫熙才回到事先藏身的树上,换下一身染血劲装,转眼间又变成了个普通至极的女孩子,在城门落锁前从容不迫地回到了金陵城内。 莫熙回到自己的小院,洗漱一番后便取出方才从街上买的两只烤鸡,不等她吹哨,白尾海雕已经从高空俯冲而下,向她凑过来。 莫熙摸摸它的头笑道:“看你着急的样子。这一整只都是你的,没人跟你抢。” 海雕像是听懂了,收了双翼,落在地上,学着莫熙的样子蹲下来,一双小眼却仍是紧紧盯着莫熙手中的烤鸡。 莫熙笑道:“还是唐门伙食待遇好吧,非要跟我回金陵。这下后悔了吧。”一顿,她又道:“那家伙让我给你取名字,你说你叫什么好呢?要不我写信去问他好了。”这一句她说得甚轻,也不知是说给自己听的还是说给海雕听的。 淡淡月色中,一人一鸟对坐进食。 夜深人静。 莫熙忽然听到有人在院中走动,一骨碌爬起来,夺门而出。 只见银色月光里,顾安立在樱花树下,笑着柔声问她:“我都把命给了你,你却为何这么快就将我忘了?”不待她回答,顾安便走过来轻轻摸着她的头道:“别这样,我见不得你难受的样子。你知道的,自我九岁认识你开始,只要是你想要的,我都无有不允。这次也是一样。你喜欢他,我自然会放你走。只是你喜欢了别人,我心里说不出有多难过,只能强迫自己忘了你。你别怪我,别怪我。” 莫熙见他转身离去,便想将他留住,可顾安的身法竟是前所未有地快,莫熙怎么都追不上,她想让他等等,却怎么都喊不出声音。急得出了一身冷汗。 忽然,她猛地坐起身,才发现方才是一场梦。身上冷汗浸湿了里衣,在初春的夜里竟然有些寒意透骨的意味。 莫熙回想起她十三岁那年发生的变故。那时组织忽然宣布要采取优胜劣汰制的内部考核。昔日朝夕相处的伙伴必须进行殊死对决,配对由抽签决定,两人之中只能有一个能活着出师。根据游戏规则,那是一场注定不死不休的争斗。 莫熙记得那是一个无数场春雨之后少见的艳阳天。她当时只有一个念头,是谁都好,是生是死都好,只是不要是顾安。所以当她亲手抽中顾安的号码时,几乎都要以为这是一场命中注定的残酷。后来的无数个夜晚她想:命中注定上天要她亲手夺去自己此生唯一温暖。 紧接着的那场决斗,在拔剑的一瞬间,她脑中一片空白,再下一个瞬间,顾安已撞上了她的剑尖,鲜血飞溅,染红了彼此的春衫。他笑着对她说:“你要活下去,连我的那份一起活。一定要活着 ……” 自此以后,每每看到春日红花,莫熙都会想到那日他温热的血飞溅到她的脸上,日光之下,更添温暖,心却一点点冰凉麻木。 后来每每午夜梦回,记起这一幕的时候,莫熙都觉得这就是人们常常说的含笑九泉。顾安送了她一条命,留她一人苟活于世,过着刀口舔血的日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曾经金陵分堂口有一位入行三十多年的老刀客对她说:当有一天你觉得你的刀再也磨不快的时候就千万不要出任务,因为这意味着你的心已经倦了。一个心倦了的人,无论武功多好,总有一天会死在别人刀下。因为胜利永远只会留给渴望胜利的人。 当时她想用剑的人也是一样的。 当夜,莫熙尝试着再次入眠,无奈一闭眼就见到白日马车里的那双冷淡审视着她的眼睛。是以她极少有地失眠了一整夜。 次日,莫熙一大早便去了分堂交牌复命。奇怪的是分堂非但对三日后领赏之事只字未提,还异常慷慨地给了她一张两万两的银票。莫熙面上虽不显,心中却越发疑惑。不过她知道组织既然安排他们在执行任务时各自为政,就绝不会在事后透露任何别的信息,包括其他组员的伤亡情况。是以她从头到尾都一字未问。 有些事不是不能知道,而是不能让对方得知你想知道。 83、樱花榭 两日后。金陵城外, 十里坡。 因任务令上并未写明具体时间, 莫熙只能一大早便来碰运气。 “十里坡”其实叫“樱花榭”,并不是荒郊野外,而是一处度假山庄, 也是金陵城最有名的权贵富豪聚会之所,因距金陵城十里地且建在地势较高处而得了“十里坡”这一俗称。 “樱花榭”顾名思义乃是一处临水照花之所。拾级而上两旁皆是一望无际的樱花林, 其中不乏稀有的品种,如白色的霞樱;花瓣倒挂似金钟的寒绯樱;颜色最浓的红山樱, 等等。每每煦风起时, 清艳的花瓣,纷纷扬扬散于空中 ,稍后又飞旋落到两旁的溪涧里, 漫随流水而去。 莫熙望着纷纷而落的樱花瓣, 听着潺潺的流水声,想起顾安曾经对她说过等将来有银子了一定带她来这里玩。不想今日却是她独自一人来了。 忽然, 莫熙感知到有人走近, 遂敛起气息,闪身退到一旁。 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人的身法,莫熙认出他正是那日参与厮杀的人之一,遂悄悄跟上。 果然, 来人走到一个八角亭内,向早已等候在那儿的一个中年人出示了任务令,便被就近带入一处水榭中。 莫熙屏息耐心等待那位不知道是不是山庄工作人员的领路人走开, 才悄无声息地纵身掠到水榭的屋脊上,选了一处被树枝遮盖之处藏身,轻轻掀开一片屋瓦向内窥视。 屋子里已经有横七竖八,或坐或卧的八个人,其中有三个还了易容,算来差不多那日的幸存者,除了她自己,都到齐了。里面装饰得十分华丽。有舞姬轻歌曼舞,有取之不尽的美酒,有年轻姑娘作陪,一派歌舞升平丝竹袅袅,美味佳肴可谓应有尽有,还真像一个庆功犒劳宴的样子。整整过了一盏茶的功夫,一切仍然乱中有序,显得十分和谐。莫熙不由心道:难道是她想太多以至于阴谋论过度了?这儿其实跟前世一样,为了不妨碍男员工寻欢作乐,便干脆对女职员屏蔽此类集体声1色活动? 但既然来了,出于职业谨慎,她依然决定一窥到底。于是就这样在屋脊上伺伏了整整一个时辰,俯看那些人花天酒地,等得脖子都僵了。终于,八人都渐渐显出不胜酒力的样子,横七竖八地醉了一地,那些陪客的女孩子极有眼色地退了出去。莫熙刚要溜下去一探究竟,忽然感知到有人过来,视线一转,果然看见那个引路人又出现在远处台阶上,未免打草惊蛇,她只能继续按兵不动。 过了一会儿,那人才走近,慢悠悠地跨入屋子,却没有多余动作,只是直接伸出两指,一一去探那八人的鼻息,随后满意地点点头,又慢悠悠地晃了出去,脚步跟进来时一样从容不迫。莫熙将这一幕收入眼底,心中冷笑不已。组织这次牺牲的都是一流高手,这票买卖一定不小,值得如此损兵折将。同时,疑惑夹杂着一丝恐慌慢慢在她心中升起,为何独独留下她这一个活口? 接下来,莫熙一直伏低了身子,如壁虎一般贴在屋顶上,静静观察着下面的动静。不一会儿又来了两个五官不起眼,作花匠打扮的壮硕男人,将这八具尸体一一搬离房间,放到一辆同样毫不起眼的推车上,迅速用白布盖了。 饶是来人武功大约只有略会些拳脚的水平,莫熙仍是不敢托大,毕竟这是别人的地盘,她又是第一次来,不知深浅。过了一会儿,她才悄悄从屋顶上飞身而下,远远跟上。 太阳底下无新事,接下来自然是毁尸灭迹。那几人被埋入了樱花林的深处,当了花肥。 莫熙看了不该看却想看的,便欲尽快离开。暗自思忖:组织单单留下她,不知意欲何为。 谁知,从林中往外走的时候,忽地远处响起一个和煦似春风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怎么也在这儿?” 莫熙回头一看,正是沐风亭,她微微一笑,道:“自同来金陵后好几日没见你了。不想却在此处碰上。倒是巧了。” 沐风亭笑道:“你不肯收留我,我又不耐烦去城中投宿客栈,见此处清静,便借了一处房舍。昨日还在想要邀你前来赏玩一番呢。” 莫熙亦笑:“我家徒四壁,无颜待客。不想今日却是不请自来了。”心中却叹道:这厮过得好生恣意潇洒,此地景色秀丽,的的确确比客栈强过一百倍。幸亏今日之事已了,要不然碰上这个好管闲事的,不带他去吧,他定是要跟的;带他去吧,此人要是来个头版头条,却是大大的麻烦。 沐风亭却不知她所想,热情道:“我的落脚处就在前头,走吧。” 莫熙点点头,欣然从命。 台阶的尽头连着一处回廊,通往十几处临水而建的小型木结构建筑。而这一整个建筑群统称“樱花榭”。其布局倒是跟现代的海边度假别墅有点像。 二人穿过其中一条长廊,尽头便是一个整体呈长方形的木建筑,其上挂着一块匾额,提着“缤纷榭”三字。整栋建筑立在一处以栏杆相绕的平台上,一半隐在花海中,一半浮于碧水上。其临水一侧为敞开式,柱间有微曲的鹅项靠椅,其余三面都立着落地门窗,显得空透、畅达。屋顶则是卷棚歇山式样,无正脊,屋脊部位形成弧形曲面;檐角地平轻巧;檐下透雕挂落玲珑。各式门窗栏杆等,皆为清一色的抛光木作工艺,朴实自然,简洁大方。 “缤纷”二字自然取自“落英缤纷”。只这二字便尽显盎然春1意。 沐风亭租的小楼位置极好,静浮碧水之上,正对整片樱花林,视野十分开阔。打开落地门便是水上平台,二人索性就在与水一栏之隔的鹅项靠上坐了。不远处的樱花随风絮落,眼前果然是一幅春日缤纷图。 沐风亭亲自沏了一壶铁观音。一时春风拂面兰香四溢。 “你说会在金陵盘桓一段时间。” “嗯。此处风物绝佳,准备多留些时日。” 莫熙知他四海为家倒也不以为奇。 沐风亭一边替她倒茶,一边道“不知姑娘以何为生?可有家人在金陵?” “我自小便是孤儿。说来惭愧,不过靠些祖业过活。” 沐风亭听她不欲多言,便立刻转了话题道:“今日怎么有兴致来此游玩?” “老早就想来了,无奈囊中羞涩。只不过最近宽裕些,便来散淡一日。”心道:这也不算信口开河,毕竟那日组织给的两万两银票还揣在怀里呢。 “似姑娘这般人才做什么都能财源广进。” 莫熙摇摇头,道:“人生在世,我不过图个温饱,求个平安。” 沐风亭沉默了片刻,才道:“还想去哪里游玩?在下今日舍命陪君子。” 莫熙微笑道:“怎么不早些遇见你。我方才一人已将此地逛遍了。” 沐风亭忽然敛了笑容,柔声道:“你有心事。”一顿,他又道:“我以为我们是生死之交,不能对我说么?” 莫熙自问这几年自己已经修炼得喜怒不形于色,不禁心道:这厮好生灵敏。但转念一想却已明了,自己方才为了早些离开这个是非之地,便一口拒绝了他的邀约,反倒露了痕迹。只是自己的事万万不能将他牵扯进来,于是便故作愁苦道:“我一个女孩儿家还能有什么心事。不过是伤春悲秋罢了。” 沐风亭却没有被她苦脸逗笑,而是表情少有地认真,轻道:“你喜欢他吗?” 这话问得着实突兀,莫熙却只是微微一愣,随即淡淡一笑,道:“被你看出来啦。” 沐风亭没想到她竟会如此大方承认,低声道:“那日你我离开唐门。他来送行,你瞧他的眼神跟我们初去时不一样。我当时心中便咯噔一下。”他忽然收声不言,只定定看入莫熙的眼睛。半晌才又道:“是我自误了,一直以为对你只有朋友之谊。不知现在还来得及么?” 莫熙轻声道:“你也说我们是过命交情的朋友。” 沐风亭沉默了许久,直到手中青花瓷茶盏中的茶水凉透了,才低低道:“我以为你至少喜欢我做的菜。” 莫熙见他流露出从未见过的落寞之色来,沉默半晌,终是道:“我该告辞了。” “再坐一会儿吧。我去给你添茶。” 莫熙不便逆了他的意思,便点点头。 很快沐风亭便提着茶壶回来了,脸上已一扫方才颓色,竟是一如既往地言辞便给,谈一些各地风物趣事。 莫熙倒喜他洒脱,便也一同说笑。 二人相处一如既往,如同方才的一番对话不曾有过一般。 84、火耗银子 莫熙辞了沐风亭留饭, 一路踏着春光回到金陵城内。 刚入城便看到杏花开得正好, 满城繁花丽色,占尽春风。尤其河边与垂柳混栽的几株,粉白与新绿相映, 成就煦风暖阳里水中一片胭脂万点的倒影。 只是莫熙却无端想起李商隐的诗来:“日日春光斗日光,山城斜路杏花香。几时心绪浑无事, 得及游丝百尺长?”转念又想:人间纷扰,大概只有死人才会没有烦恼。 这么一想, 她又振作起来, 脚步也不由轻快了些。 街上比往日更显熙攘数倍,到处都是兴致勃勃在大晴天出门挑选胭脂水粉的年轻姑娘们。 莫熙混迹于人群,慢慢走着。 忽然, 一个小小的身影向她飞奔而来, 亲热唤道:“木姐姐。”因为奔得急了,那一声叫唤显得有些气急, 小脸也红了, 声音却是带着这个年纪孩童特有的软糯和清甜。 原来是夕儿。 六七岁的小孩子长得快,也最有活力,再加上夕儿如今得了照顾,穿戴干净鲜亮,较之从前可谓脱胎换骨。莫熙见了她倒也十分欢喜, 立刻绽开了一抹笑,道:“半年未见,你却是高了不少。” 夕儿笑道:“木姐姐, 夕儿很想你。绿云姐姐说你去了她的家乡玩。现在可好了,你们一起回来了。” “夕儿跟绿云姐姐一起上街玩的么?” “还有唐仁哥哥。” 莫熙顺着夕儿的目光一转头,冷不丁看到糖人童鞋的一张小麦色健康脸,不禁心中暗道一声:流年不利。 绿云上前笑道:“姑娘,夕儿这孩子听说你回来了高兴得什么似的。”一顿,她又向莫熙介绍道:“这位是唐仁唐公子。” 不等莫熙反应,唐仁便插言道:“这位木姑娘我认识。什么公子不公子的,我又不是你们四少。叫我名字就行。” 莫熙只能皮笑肉不笑地假客气一番。暗自思忖:别告诉我好死不死糖人跟那家伙是亲戚吧。 不料,绿云接着道:“四少跟唐仁少爷是远堂兄弟。”一顿,她又疑惑道:“这可奇了,姑娘跟唐仁少爷是怎么认识的?” 莫熙心道:唐欢那家伙还真有这种要命的亲戚。姑娘我管你远的近的,你俩都姓唐好不好,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唐门倒卖武器、研制□□,那要是在现代就是活脱脱一个家族式的黑社会组织啊,实在算不上什么干净地界,怎么就出了糖人这朵刚正不阿、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真是无语问苍天…… 唐仁摸摸头,不好意思地笑道:“以前查一桩案子,跟木姑娘碰巧遇上的。” 绿云听了心里顿时咯噔一下,暗道:坏了,我怎么忘了这茬儿,唐仁少爷这样的是万万不能跟姑娘有任何瓜葛的。四少要是知道了今日之事,非扒了我的皮不可。 想到此节,绿云立刻挤出一脸笑,道:“想必姑娘还有事吧,我们不耽误你了。” 谁知唐仁却端出少爷架子教训起绿云来:“你怎么一见面就赶人家走啊。杭州城一别半年,我跟木姑娘又在此重遇,可见有缘。今日我做东,大家去掬水阁聚聚。” 不待莫熙回答,夕儿便扯着莫熙的袖子央道:“木姐姐,去吧去吧。夕儿好久没见你了。” 莫熙无法,投给绿云一个宽慰的眼神,点点头。 夕儿欢呼一声,拉起莫熙就走。 莫熙边走边留心倾听着身后绿云和唐仁一路嘀嘀咕咕。 “我可警告你,别打木姑娘的主意。” “我哪儿敢啊。不过是上次打一照面就把木姑娘弄哭了,今日好不容易又碰上了,想借此机会补偿一番。”唐仁记起莫熙上次说哭就哭的架势,至今心有余悸。 “什么!你还把木姑娘弄哭了!被四少知道了,小心吃不了兜着走,到时候别怪我不救你。”绿云心中哀号:好家伙,这下可不单是被四少扒皮这么简单了。 唐仁听了双眼一亮,八卦道:“好绿云,你说唐欢那小子喜欢木姑娘?啧啧,怪不得,他把你调到金陵来呢。” “可不是么。三少,算我求你了,你可悠着点,少招惹木姑娘。” “若果真如此,我就更不敢了。你又不是不知道,从小我见了唐欢那小子就犯怵。” “四少怎么你了。” “不就是我跟他打赌从来就没赢过么…..”唐仁越说越气弱,那语气委屈得跟小媳妇似的。 “你少不知足,这几年你在外头吃衙门饭,四少可没少替你打点。” “哪儿能呢。这几年行走江湖,我也见得多了,人家让着我,不过是看在唐门的面子上罢了。” 莫熙暗自点头,心道:就凭唐仁那股子犟脾气,在京城当公务员一定会得罪不少人。若非他出自唐门,还真不好说。 一行人来到了掬水阁。唐仁刚要招呼,不想人家见了莫熙立刻就迎到了“兰”字间。现在莫熙已经无需出示玉牌了,她那张脸功能等同vip卡。 绿云见唐仁一脸莫名,不禁暗中叹气道:就你这样的,还敢当捕快,没被人卖了,全靠唐门这块招牌镇邪。 一行人相继落座。 唐仁客气了一番,便由莫熙做主点了菜。 很快菜便上齐了,几人边吃边谈。 绿云道:“三少还没说怎么跟姑娘认识的呢。” 唐仁便将上次凌家八小姐在杭州灵隐寺上吊自尽,以及智清和尚被杀一案简单复述了下,接着总结陈词道:“智清大师的案子没头没尾的,害我回去被打了一顿。” 莫熙闻言差点没把一口苋菜鱼片汤呛入喉咙,心里暗自喝了一声彩:什么叫做心想事成,这就是啊。 绿云听了扑哧一笑道:“谁让你偏要当这个捕快呢。这次来金陵可又是为了案子?” 唐仁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咧嘴露出一口白牙,故作神秘道:“天机不可泄漏。”一顿,他又流露出一脸崇拜的神色来,自豪道:“不过这次是五殿下亲自下的调令。五殿下自掌管刑部,好些民怨颇多的京官都被整治了。” 绿云不以为然道:“这些个达官贵人凤子龙孙都一样,等他当了皇上,还不是一样盘剥百姓。反正我是江湖人,朝廷的事不必管。” 莫熙心道:这江湖跟庙堂,自来就是水火不容的。皇权不容挑衅,而江湖自有一套规矩游离于皇权之外,不受管束。皇权想将江湖完全纳入国家体系,就必然会采取手段镇压。韩非子作为法家的代言人曾在《五蠹》中说:“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这一句说白了就是嫌文人闲着没事就爱胡说八道蛊惑人心,侠客闲着没事就会使用暴力扰乱社会治安,都是破坏国家安定团结的不安定因素。这无疑是站在皇权统治者的立场上说的。而《刺客列传》之所以会成为一本《茶几传》与其说是因为侠以武犯禁触犯了统治者的皇权,不如说是当两种权利产生冲突,两股势力同时追求至高无上的皇权的时候,利用牺牲了最底层的武者。 莫熙见夕儿十分乖巧,一直安静地听几个大人谈天说地,便夹了一块红烧鸡给她,道:“夕儿长成大姑娘了。可入学了?” “嗯。不过夕儿还是喜欢听顾妈妈讲故事,比私塾先生讲得还好。” 绿云笑道:“这孩子倒是讨人喜欢,也会结善缘。早几年我看那妇人孤苦伶仃的,就收留她做些针线活计,没想到她却也是个极知书达理的,又很喜欢夕儿。” 几人都是见闻广博之人,边吃边谈,这顿饭倒也气氛融洽。 从掬水阁出来,绿云将莫熙拉到一边,伸手道:“姑娘快拿来吧。四少可是等得望眼欲穿了。” 莫熙倒也大方,微微一笑,道:“过几日我将信写好了,再送去‘机巧阁’给你。” 绿云笑道:“我自是无碍的,只是四少又要多等几日,不知耐不耐得住。” 谁知莫熙神色如常道:“你们四少实乃非常人也。耐性自是极好的。” 绿云自知看不成莫熙脸红,心道:怪道四少对姑娘如此恋慕,光是这份大方洒脱别人就学不来。 与绿云三个告别后,莫熙又向“燕子楼”走去。叫了一壶雨前,便坐着听人天南地北胡侃乱吹。 “听说已经取消地方上的火耗银子了。” “是啊,五殿下这回可做了件利国利民的好事。” “就是。往年光咱们金陵每年多征收的火耗银子就有四钱吧。” “如今这笔银子可是已经直接上缴国库了,听说地方官吏的补贴银子由朝廷另发。” 莫熙知道此间百姓所缴的银子就跟现代的个人所得税差不多。由于纳税量不大,多以小块的碎银为主。各州县衙府汇总上缴国库时,就要将碎银熔炼重铸成大块。在碎银熔炼过程中发生的损耗,各州县官吏仍然要求百姓补足,于是便巧立名目,在应缴税银之外,让百姓再多缴一部分,这多缴的就叫“火耗”,用来补偿熔炼碎银产生的损耗和运送入京的费用。 原本按照此间的工艺水平,碎银熔炼损耗律一般只在百分之一到二左右,而州县官吏却大肆多征,每两银子加耗到二三钱,附加税达到正税的百分之二十到三十。像金陵这样的富庶之地往往只有更高,达到四钱。百姓早就不堪重负,怨声载道。 皇帝老子也知道给地方官的薪水太低,一般知县年俸仅五十五两,远不够养家糊口的,更不用提聘用师爷、讨好上司、迎来送往了。所以朝廷就默许这些人往火耗银子上打主意,对各地横征暴敛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如今各省将所征火耗提解归公,另行发放作为官员财政补贴的养廉银,无疑可以停止以前这种滥征火耗,侵蚀税收,动摇国本的情况。 莫熙心道:这位五殿下倒也有些手段。只是他此举必会得罪朝野上下。 85、尔虞我诈 又是一个艳阳天。 机巧阁。花厅。 绿云为莫熙沏了一杯明前龙井道:“四少知道姑娘喜茶, 这是他临行前特地吩咐绿云常备的。”。 莫熙品了一口赞道:“这‘明前’果然比‘雨前’又高明许多。” “明前龙井”摘于清明之前, 而清明后谷雨前采摘的茶则叫“雨前”。这两种茶,虽只差几日,但鲜嫩程度已有高下之分, “明前”自然珍贵得多。 莫熙递过一封信给绿云道:“这个麻烦你了。” 绿云接过,嘻嘻一笑, 道:“姑娘早该将信送来了。这不,姑娘的信还没寄走, 四少的信已经到了。”边说边取出一封信来。 莫熙当即撕开封口, 取出信来。 竟是一纸荷花笺,跟当日河灯许愿时用的一模一样,不禁微微一笑。当日她心心念念想的是如何在唐欢手上保住小命, 又如何能料到今日情境。 展信一阅, 偌大一张荷花笺上只写了一句话:“思卿如满月,夜夜减清辉。” 莫熙为了在绿云面前保住淡定的形象, 狠狠将差点当场喷出的一口茶又生生咽了回去。心道:我还“清辉阁”里减清辉呢。好家伙, 他这是自比十五以后的月亮,说相思之苦将他折磨得容颜瘦损,一张帅脸一天比一天黯淡无光…… 莫熙暗自寻思着,这样下去不行啊,自己这么轻易就着了他的道, 未尝不是因为此君帅绝人寰,这要是真的容颜清减,可就大大有损自己日后的福利。虽说以色事人不能长久, 但好歹拖得一日是一日。因此她冥思苦想了半天,只得将之前已经写好的信从绿云手中要回来,重新拆封,狗尾续貂了一句:“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心道:还请你务必领悟其中深意,千万好吃好睡,一定要保持一定的圆润度。 趁着晾干墨迹的间隙,她把两封信都举起来,一左一右,进行字体对比。这一比,小脸愁苦立现,不禁暗自叹道:跟古人谈恋爱,木有文化还真伤不起啊。这几日临时抱佛脚练了几笔繁体字,才敢拿出来见人。不想跟这家伙的字一比,自己仍旧属于狗爬以下水平。得,姑娘我豁出去了,谈恋爱就要暴露最真实的一面给对方,不能怕丢人现眼,这笔丑字他能看懂也就罢了。 此刻莫熙哪里知道,待日后唐欢接到回信,独自对月吟叹却又是另一番曲折心思:“恨君却似江楼月,暂满还亏。”的后一句便是“暂满还亏,待到团圆是几时。”他望月思人,唇边露出一抹醉心笑意,暗下决心道:你放心吧,如今是长相思,日后定能做到长相守。 可见穿过去的对诗词的理解不免还是流于表面,比不上原住民深刻细腻。 绿云见莫熙脸上一派愁云惨雾不禁疑惑道:“姑娘,四少对你一往情深,还有什么可愁的?”一顿,她拍了下自己的额头道:“差点忘了姑娘交代的正事。”她整理了一下思路,这才凝重道:“姑娘所思不错,睿王李义麾下大军确实用的皆是素有‘千里绝群’之称的‘乌云马’。”缓了一缓,绿云脸色更为肃然道:“且确实如姑娘所言,五殿下所统帅之部下皆有结绳命牌一块。每战之后会有军士清理战场,将战死将士的命牌收集起来,放入护国寺祭魂超度,以表彰其为国捐躯的功勋。” 莫熙点点头。自古以来天子一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在上位者眼中,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小兵更是命如蝼蚁。睿王如此安排,确能收买人心,确立其在军中的无上威信。 绿云接着道:“京中传来可靠消息,睿王确有奉皇命,亲率部将秘密押送今年江南上缴的火耗银子进京。” 那日在金陵城外,莫熙就怀疑自己碰上的是一组军队,而不是什么走镖的江湖帮派。对方骑的名驹可能本是战马,而且行进的方式极似行军。那些人个个处变不惊且训练有素,马术精湛却武艺平平,很可能不是江湖人而是军人。 待目击了三日后樱花榭的“花肥事件”,她更怀疑那批□□手就是组织安排的第二批人,而这些人的任务非但不是增援第一组,反而是将第一组人全体灭口。组织刻意让第一组人似一盘散沙似的上前冲杀,就是为了掩盖组织自身的身份,造成一批江湖乌合之众袭击在先的假象企图混淆视听。若她猜得不错,那批□□手才是这次行动真正受到信任的人,很可能就是端王的部下亲信。这位七皇子打劫自己的同胞手足上了瘾,上次劫持军粮还不够,这次十有八九劫持的就是睿王负责护送进京的火耗银子。如此说来,组织命令他们必须上交命牌,多半是端王为了打击睿王在军中的威信,当面扇他一个耳光而故意为之。七皇子李琪此举不光能发一大笔横财,还能让睿王因为办事不力而在皇帝老子跟前吃挂落,真是一举数得。 “五殿下押送火耗银进京,是否有随军监军之类的人物同行?” 绿云肯定道:“有。此人是个太监,据说是当今皇上身边的大红人。自几个月前我朝出兵攻打赤焰开始就已经是随军监军了。” 莫熙心道:那日从马车里扔出来的华服尸体应该就是那个当了炮灰的太监。他大概是皇帝老子不放心自己的儿子拥兵自重,而在军中安插的心腹,却不想死于睿王李义的借刀杀人。那日马车中手执利剑跟自己交手之人,在十二人铜墙盾牌掩护下退得那么从容镇定,不远处又恰好有马匹前来接应,应该是事先埋伏安排好的。难不成是故意将计就计?难道那双眼睛的主人正是睿王?只有他本人也身处险境,外加损兵折将,皇帝老头才不会怀疑这是睿王趁机拔去自己安插在军中的钉子而故意设的局,也不会怀疑他监守自盗贪墨了这笔火耗银子。如此说来很可能组织这次行动缴获的银子只是很小的一部分,或者根本就是假的。如果睿王早有准备,很可能用自己的真身诱使端王上当。睿王李义大可以将这笔火耗银子贪墨,再转嫁到对方头上。这可真是尔虞我诈的一出好戏。不知道组织牺牲了这许多好手,自断臂膀,又从七皇子那儿得了什么好处;独独留下我这个虾兵蟹将又有什么图谋?顾安,那人是不是你? 想到此处,莫熙压下纷乱思绪,接着问道:“可知晓这次上缴国库的火耗银子总数是多少?” 绿云摇摇头道:“此等细节,实在难以获知。” “也罢。能探得那么多消息已经难为你了。如今的局势,我不能再相信组织提供的任何信息,更不能问。” “姑娘不必客气。姑娘也知道唐昀一死,唐门跟七皇子的协议就算是作废了,四少绝不会认。如此一来,七皇子是不会放过唐门的。四少打听这些事,一方面是为了姑娘,一方面也是为了唐门。姑娘还请为了四少千万珍重小心,若有用得到绿云的地方请尽管开口。” 莫熙面色凝重地点点头。如今形势不说一触即发,她自己也已是泥足深陷。她和唐欢二人乃至整个唐门都已经卷了进去,谁都逃不掉。不禁心下冷笑:你们爱夺江山夺去,若想拉着我们当枪使,可没那么容易! 86、顺藤摸瓜 这几日莫熙都在金陵周围一带的城镇闲逛, 且逛的地方招牌上清一色都有两个字——“银楼”。她不知道组织旗下的银楼到底有哪几家, 也不知道这笔火耗官银会不会出现在组织旗下的银楼。但她清楚一点,官银都打有官府的特殊印记,必须熔化重铸才能在市场上流通。七皇子虽然派了□□手来劫镖, 但多半还是会通过组织销赃,由他自己经手未免风险太大。而当日那批□□手劫了银子之后立刻分流, 很可能就是因为怕大批的官银集中在一处目标太大,不好处理, 才分而藏之。再者劫镖事件发生在金陵近郊, 是以这批银子出现在金陵的概率反而小些。 组织既然无端留下莫熙一条小命,就一定会有后招。现在的情势容不得她有丝毫退缩,与其坐以待毙, 不如主动出击。 这一日, 莫熙来到一家装修毫不起眼的银楼,看招牌也无甚奇特之处, 只写着“宝祥”二字。她正准备浑水摸鱼进去打探一番, 刚来到柜台,便听到一个似曾相识的声音在问伙计话。 “这支银钗打得也一般,花色并不新鲜,怎地比别的要足足贵一倍?” “您一眼挑中了这个可见是个识货的。您再仔细瞧瞧,这根银钗的成色比别的货好了不知多少倍。这批货是这几天才出的, 正巧被您赶上了。” 问话的大约是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甚是体面,却是一副大户人家管事的打扮。待他微微侧转了头, 莫熙才看清楚此人的长相,国字脸,带着两分儒雅之气。竟然就是五皇子李义的部下,出现在刘彦荷家的周管事! “好吧,就要这个,给我包起来吧。”周管事倒是十分爽快,也不讨价还价,立刻掏银子买下。 “好来!” 接过伙计用红绸包着的银钗,周管事一路出了银楼。莫熙立刻紧紧跟上,穿街走巷来到一处独门独院的旧宅子。 莫熙感知到这栋宅子虽看似荒僻,但里里外外防范甚严,光前门守在暗中的高手就有四人。侧门两棵老槐树上分别有一人。整个宅子的制高点是一栋小楼,上面来回巡视的至少有两人。暗道:看来睿王真身真的来了江南。而且很有可能此处便是他的落脚点。 莫熙现在虽轻功越发进益,但到底不敢在守卫如此森严的情况下偷偷潜入。她只得悄悄退出了巷子。 如果她所料不差,睿王为了顺藤摸瓜,此次倒真是出了一点血,被抢的银子应该确实是真金白银。而且周管事刚才十有八九也在追查火耗银子的下落。睿王极有可能在银子中动了手脚,足以让他事后能很快追踪到,并且一举找到银子的收赃之地。 此间炼银一般采用的是“吹灰法”。允许民间开发的银矿一般含银量很低,炼银的技术关键便是如何把银富集起来。“吹灰法”简言之就是一种分离银铅的方法。利用铅和银完全互溶,而且熔点较低的属性,在炼银时加入铅,使银溶于铅中,实现银的富集;然后吹以空气,使铅氧化,入炉灰中,再将银分离出来。但即使是这样,炼出银子的纯度也会受到银矿本身含银量的高低的限制,只有国有的银矿才会是含银量较高的好矿藏。而百姓上缴的碎银子一般也是从官银来的,也就是由国家垄断的富银矿开采出的银子,因此纯度较高。 莫熙猜测方才周管事买的银钗就是用这批火耗银子炼化而来的,因此才成色出众,而且这两日刚到货。 ddddd 周管事正垂首立在一处装饰质朴大气的书房内,大气都不敢出地等着自己主子发话。 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面容沉肃稍显冷酷的年轻人。那一脸冷意非但没有减少他的魅力,反而让他举手投足之间雍容之上增添了一种威仪。而此刻这个年轻人正蹙眉拿着那枚银钗翻来覆去地细看。过了片刻,他从书架上取过一个拇指大小的透明水晶瓶,将银钗探入,少顷,银钗没入瓶中药水的部分竟然变成了浅绿色。 不知是不是错觉,一直偷眼察言观色的冯绍顿时觉得自己主子的脸色也有跟着发绿的趋势。见他将簪子越攥越紧,冯绍逐渐感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多年随侍左右的经验让他知道眼前这位主子正处在暴怒的边缘。 过了半晌,李义终于开口道:“可知道这家银楼背后的主子是谁?” “具体是谁不清楚。但小的猜测很可能跟前些日子抢劫军粮的是同一家。” 睿王将银钗和水晶瓶轻放到案上,转过身来,沉声问道:“何以见得?” “王爷上次不在场,但依小的看,上次劫军粮的也是一帮看似乌合之众的江湖人。但他们身手极好,让我们折损了大批人手。这次也是一样。且来人看似杂乱无章,实则行动统一,同进同退,且时机往往刚刚好。” 李义顿时想起那日挑帘探马车之人。来人身形瘦小,但身手比他的贴身近卫高出岂止一筹。他当时在湛卢剑的掩护下已经完全收敛了气息,可谓占尽先机。不料对方愣是在没有预知车中有人的情况下丝毫不乱,沉着出剑。且她的那柄剑居然在湛卢本身剑气的压制下丝毫不受影响,应该也是一柄来历非凡的绝世名剑。可为什么当时她明明有机会下手,但最终还是放过了自己,就连那些护卫都只是挑了他们的剑,只求全身而退?难道此人不是老七派来的? 自那天起,李义就忘不了那双冰冷深邃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必然经历过无数次血雨腥风的洗礼,才会如此冷静果决。 李义沉吟道:“你说的倒有几分道理。这次看来对方确实早有谋划。不知老七勾结的是哪路江湖人?” “王爷放心。小的会继续追着银子的线索查下去,揪出幕后江湖组织,将他们一锅端了。” 哪知李义却摇头道:“这些人本王还不放在眼里。你灭得了一个,老七还会找下一个合作。本王要的是老七勾结江湖妖人的把柄。只要将他做的丑事抖出来,一旦朝中上下皆知,他必会名声扫地。便是父皇偏袒老七,仍旧执迷不悟要将大位传给他,朝臣也绝不会答应,到时候看他还怎么跟本王争!” 冯绍道:“小的明白了。一切谨遵王爷吩咐。” “先把银楼的人秘密关押,本王要亲自审问。” “是。” “你先退下吧。” “是。”冯绍一边退一边心里嘀咕着:这当今皇上还真是糊涂,不但治国无方,而且耳根子软和,尽听枕头风。要不是七皇子的母妃这么多年来荣宠不衰,他又凭什么跟五殿下争。 李义展开手中昨日才八百里加急从京中送来的圣旨,不由展颜一笑。心道:此次虽然损失了一些人手,但能够借父皇龙颜大怒的机会,名正言顺地留在江南彻查此事,反倒一举数得。一则一旦回京,父皇很可能卸去我的兵权,如此拖上一拖也好;二则,江南一向由七弟控制,一直是铁板一块,正好趁此机会凿个洞出来。虽不指望刑部那些酒囊饭袋能查出什么来,但只要入得府衙,能叫那些地方官有个忌讳,一时动弹不得也就罢了。 88、坦言 次日。莫熙一早起来去了李义的房间。他果然已经走了。桌上留着一枚水头极好的玻璃种鱼形翡翠。 绿云见莫熙紧紧握着那块鱼佩, 看着那张空床神色莫辨, 轻声道:“姑娘你这是……你又何苦让我在粥里下药。” 莫熙转过头轻声道:“就算他是故人,也是一个不记得我,或是不想记得我的故人。不得不防。我固然不能让他死了, 却也是为了卖他一个人情,结个善缘, 若是日后再见也好有个余地。”过了片刻,她神色一凛, 又问:“昨日之事查得如何了?” “姑娘所料不差。昨日午后睿王一行人确实受到袭击。对方派出的全是死士, 竟然直闯刑部大牢。表面上看是为了劫狱。实则是跟大牢内的犯人里应外合,来了个反包抄,杀了睿王一个措手不及。” “那些犯人是否是宝祥银楼的?” “不止, 最近刑部主事为了讨好睿王, 让金陵城表面上看起来一片清明,竟临时抓了一大批地痞流氓进去, 谁知却弄巧成拙。” “你是说组织故意将火耗银子流出来, 暴露宝祥银楼,诱睿王抓了银楼的人去审问。同时借着刑部抓地皮小混混的机会又混了一大批人进去。然后乘着李义去刑部大牢审问的时候集结大批人手,突然发难?” 绿云点点头道:“正是。睿王的贴身护卫都是一流高手,誓死血战,才护着他逃了出来。”一顿, 她皱着眉神色担忧道:“姑娘,连睿王都着了他们的道。您可要千万小心。” 莫熙心道:这么大的事,一定是由组织最高领导人决策。大当家的好深的心思, 这么快就能扳回一局! 她忽道:“这些都是唐仁告诉你的吧。当时他应该也在场,没事吧?”一顿,才又接着笑道:“我竟是多此一问。看你的样子,他定当安然无恙。” 绿云微微红了脸,低了头道:“这个傻子,自己倒是没受伤,却整日为睿王担着心呢。” 莫熙笑道:“他这个捕快倒是当得忠心。你没告诉他睿王被我给弄回来了吧?” “哪能呢。姑娘放心,绿云知道轻重。”心道:姑娘措辞也太不讲究了,人家好歹也是堂堂一个王爷,什么叫“弄回来”…… 少顷莫熙才问道:“这许多天过去了,他怎么反倒不来信了?” “哪个他,他是谁?”绿云一改羞涩,露出淘气之色来,仰头朝莫熙问道。 “唐门四少,唐欢是也。” 绿云见莫熙面不改色,不禁表情挫败道:“绿云也不知。许是送信路上耽搁了,应该很快就会到了。”心里不禁嘀咕着:姑娘与四少可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不然如何会堪堪与别人反着来,害羞的是四少,大言不惭的却是姑娘……姑娘问起四少的信来,可见心里是念着他的。真是阿弥陀佛。 莫熙出了机巧阁便往家里走去。 远远便望见如雪如云的玉兰树下坐着一个身着淡青色布袍之人。一张帅到人神共愤的脸上隐有尘色,见了她,眼角眉梢一瞬间好似在和煦的春风里微微熔化了棱角,嘴边亦绽出清浅笑意。 莫熙只愣了一愣,见他站起来相候,便快步上前,径直伸手抚上他的脸颊,笑嘻嘻道:“你骗我么。哪里瘦了?”心道:怪不得信不来呢,原来人来了。 唐欢轻声道:“一上来就动手动脚的,哪像个女孩儿家。”话虽如此,却也没躲开。 莫熙却慢慢把手抽回来放在背后,一歪头,凝视着他的眼睛,信誓旦旦道:“你不喜欢啊。那我以后保证守规矩。”说罢也不管他,兀自轻轻一纵身跃入墙内。 唐欢不及答话,只得紧跟着她掠起。 二人双双落地,见莫熙还要往前走,唐欢情急之下上前一把将她拉住,从后面将她拥入怀中,过了片刻,才低低道:“我喜欢。” 他忽然感到莫熙身体轻颤,紧接着听到她轻脆笑声,终于明白过来,一时也气笑道:“你敢作弄我,还以为你恼了。”边说边将她圈紧了。 莫熙被他箍得有些难受,只得讨饶道:“我以后都不敢啦。” “无妨。我愿意上你的当。” 莫熙听了轻轻后仰,将头越发靠入他的怀中,问道:“你怎么来了?” 唐欢略松了双臂,让她靠得舒服些,满足地喟叹一声,道:“见不到你,总觉得心里不踏实。唐门的事务告一段落,我便快马加鞭来了。”一顿,他又道:“哪有你这样的,回自己家不走正门,偏要飞檐走壁。” 莫熙理所当然道:“省得开门又闩门啊。”心中补充道:此地偏僻,又不会吓坏小朋友。 “你一大早去哪儿了?我等了好半天。” 莫熙从他怀中轻轻挣出来,柔声问道:“渴不渴?我给你沏茶好不好?”边说边拉着他的手进屋。 唐欢见她家中陈设甚为简单,用的茶具亦皆是极普通的粗瓷,不禁怜惜愈盛,脱口而出道:“我给你换个地方住好不好?” 莫熙不答,目光不自禁转向院中那两株簇簇如歌、丽如花海的氤氲绯红。 很久以前,那只是两株樱花树苗。也是一个和风煦暖的日子,阳光下顾安擦着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拍净手上的土,笑着对她说:“你不是喜欢樱花树么,我们一起等着它们开花。” 片刻她才回神,轻道:“不用了。这里就很好。” 唐欢知她向来独立,也不勉强。 莫熙请唐欢坐下,自己开始烧水,泡茶。唐欢见她一直默默动作,一言不发,不禁蹙眉问道:“是不是发生什么事了?” 莫熙沉吟片刻,才轻声道“你还记得给我系上罗缨的那天,我说曾经有人许过我一生一世么?” 唐欢闻言,心中猛地一跳,尚未来得及答话,便听莫熙接着道“我见到跟他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了。” 唐欢沉默了许久才轻声道:“你是在告诉我,你要离开我了么?” 莫熙摇摇头道:“他不记得我了。又或者那人根本不是他。”一顿,她又微微一笑道:“即便真的是他,即使他能想起我来,我跟他也再无可能。” 唐欢闻言,猛然抬起头,直视着莫熙的眼睛,问道:“这是为何?” 莫熙平静道:“因为此人便是睿王。” 唐欢忽然站起来,将莫熙圈入怀中,竟是反复轻抚着她一头柔顺的乌发,安慰道:“你还有我。还有我。” 莫熙闷闷道:“我忘不了他,这对你不公平。” 唐欢一字一顿郑重道:“我不在乎你的过去,也不在乎你心里还有他。我只问你一句,你心中有我么,哪怕只有一点?” 莫熙闻言双手不由环向唐欢的腰,点头轻声道:“嗯。我喜欢你。” 唐欢不想她这般答话,只觉得心被人用锤子猛然砸了一下,欢喜似潮水一般涌来,将之前的涩然完全盖了去。一时间心潮澎湃不能自已,良久都说不出话来。 莫熙忽然松了手,改抓他胸口的衣服,头却越发向他怀中钻去,耍赖道:“怎么不说话?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得了你这一句,我永不后悔。”心道:既然爹爹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我也一样可以。 过了片刻,莫熙才松开“莫爪”,见到唐欢原本好端端的衣裳,胸前被自己蹂躏得皱巴巴的,不禁莞尔,笑嘻嘻地道:“我又毁了你一件衣裳。” 唐欢见她这般撒娇,只有更欢喜,哪有怪罪的道理。 “你要毁多少件都随你。”一顿,他又低声道:“方才问你一大早去了哪里,你不答。可是跟睿王有关?” 莫熙本就没想瞒他,何况有绿云这个耳报神在,瞒是瞒不住的。当下便坦言道:“嗯。昨日他中了埋伏,受伤中毒,恰巧被我碰上,送到绿云那儿解毒。今日一早他便已自行离去。”心道:这家伙恁地敏锐,连这都猜得到。 莫熙接着又将当日劫镖车中对剑,一直到昨日救人以及让绿云在粥里加料的事都细细说了一遍。接着自嘲道:“我原非善类,若他真是顾安,若他有朝一日记起我来,知我对他下毒,情何以堪。” 唐欢见她神色凄冷,一时顾不得心中酸涩,轻道:“你不过为求自保。他若是知道了也不会怪你的。”一顿,他接着沉吟道:“我反倒担心你在组织的处境,独独留下你一人未灭口到底意欲何为。” “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能说说以前顾安的事么?” “嗯。我初见他时才五岁。他亦不过是九岁大的孩子,却处处照顾我,不让别的一同受训的孩子欺负我。他本是官宦人家的孩子,爹爹因官场不利,全家被朝廷发卖为奴。许是看他有些武功底子,根骨又好,组织便买了他……” 莫熙展开叙述,慢慢沉入回忆之中。直到她说到顾安为了让她活命甘愿领死那段,已经不知不觉泪盈于睫。唐欢亦不免为之动容。待听她说到刨土将顾安亲埋,不禁心道:怪不得那日在墓园碰上,原来是去看他了。 如此这般,莫熙缓缓叙述,唐欢静静聆听,时间静静流淌…… 91、各怀鬼胎 莫熙一大早起来, 便觉得外头有人, 推开门,果然看到唐欢坐在门口的玉兰树下,目光异常缱绻地望着自己。未等他开口便问道:“你是不是有事要回唐门去?” 唐欢走近, 抚上她的发轻道:“是啊。有些事要处理。” “很棘手么?”若非如此,他应该不会回去得这么急, 需要一大早就来辞行。 “只是些日常事务。不过积压了一段时日,需要等我回去亲自决断。” “嗯。你放心去吧。我会好好的。”莫熙知道唐欢即使身在金陵, 平日里也从未闲着。每日从唐门, 以及唐门遍布各地的产业,会有无数消息如雪片一般传到他的手中。不过,唐欢既然不提, 莫熙也不欲勉强。再说当此非常时期, 莫熙也觉得唐欢还是坐镇唐门较为妥当。 “有什么事就让小白来找我,这样消息传得最快。” “嗯。放心吧。你也知道, 就是我不吩咐, 它不也会向你通风报信么。再说,最近都是你喂它,它会想你的。”莫熙乖乖点头答应,心道:让你取名,你就取这么个没有技术含量的啊。还真小白。 唐欢轻声道:“那你呢, 你会想我么?” “嗯。当然会。想你……请我吃的饭。”莫熙心道:都已经把掬水阁当食堂了,真是奢侈啊…… 唐欢非但不气,反倒笑起来, 道:“你就那么点出息啊。那个不算,我以后亲自做给你吃。” 莫熙眼睛一亮,欢喜道:“唐掌门亲自洗手做羹汤。莫熙不胜荣幸。”心中盘算着:他做的饭一定好吃。制毒的关键在于成分和配方,这点跟做饭异曲同工。就跟做惯了实验的人做饭一样,放水用量杯精确到毫升,计算时间用闹钟精确到秒。一准儿错不了。 莫熙正兴奋地脑补着唐欢将来出神入化的厨艺,不想他忽道:“不是答应过我不叫掌门的么。” 莫熙歪头看着他,轻声道:“那叫什么?唐欢、唐欢、唐欢。” 不过是名字,且是连名带姓地叫,唐欢却觉得这两个字由莫熙念来,竟是一声比一声缠绵,不禁嘴角笑纹愈深,道:“除了你,我做的饭,别人也不敢吃。”一顿,他伸手将她揽进怀中,用下巴抵着她的头,低低道:“不过我只做给我的妻子吃。” “还要讲条件啊。”心道:这家伙本就精怪,如今还学会得寸进尺了。 “那你答不答应?” “嗯。” 不过一个音节,唐欢却觉得这是有生以来听过最动听的话,一时竟生出夫复何求之感。 莫熙任他拥紧,奇道:“怎么突然想起来学做饭了?” 等了片刻,才听唐欢轻声道:“别人会的我都要会。” 莫熙噗嗤一笑,道:“你已经很多才多艺啦,不是还会女红么。”心道:不过无意中提过一次沐风亭厨艺极好,不想他就记住了。 “别人不会的我也要会。” “……”莫熙心道:完了,这孩子被我带坏了,居然开始装淡定帝…… 唐欢回了蜀中,最高兴的莫过于夕儿。虽然名义上唐欢才是她的监护人,但夕儿始终待莫熙最亲。这两日莫熙被她缠得无法,几乎天天接她下学。 不过这一大一小也算有共同嗜好,两人都是吃货,每每一路吃回机巧阁。从粢饭团子到糖葫芦,到红油抄手,几乎不带重样的,让绿云看得大受刺激,嚷嚷着也要分一杯羹。莫熙不禁暗叹潜移默化的威力是巨大的,跟唐欢在一起久了,她渐渐也能接受微辣食物了。 这一日,莫熙跟夕儿人手一串铁板鱿鱼,正悠闲地在路上走着。迎面走过来一群人,最前头的正是李义和楚怀卿,后头分别跟着冯绍和子殊。睿王和小侯爷一冷峻一儒雅,一轩昂一俊秀,又都是一副贵公子打扮,想不注意也难。 莫熙只能硬着头皮装作没瞧见的样子,微偏过头,与夕儿讲话。 那二人自然认出莫熙来了,不过皆是没事人一般地擦肩而过。 不想夕儿走了几步骤然停住,转身便向那一行人奔去,一边喊着“顾哥哥”。 见夕儿接近,几个跟着的侍卫便要去拦,见李义摆手才退开,只是神情愈发戒备。 夕儿见那几人拦她,倒也不敢上前了,只是委屈道:“顾哥哥,你怎么不回家。顾妈妈上次见了你直哭,却不敢认你。” 李义见夕儿长得眉清目秀,穿戴干净,应是好人家的孩子,看她神情也不像作假,便道:“这位小妹妹怕是认错人了吧。”身后的冯绍见自家王爷摆着一张千年冷脸,却要做出亲切的样子来,不由好笑。 夕儿喊出“顾哥哥”时,莫熙早已心中猛然一跳,故意迟了两步才跟过来。有些事她不方便试探的,夕儿喊破了也好。只是心中不免疑惑,怎会那么巧,夕儿也识得顾安。 莫熙感到李义审视的目光停驻在她身上,心知这位王爷这是对自己起了疑心,只得微微一笑道:“不想又遇上了林公子。”边说边从怀中掏出那枚鱼形翡翠,道:“公子上次落下的东西,一直没有机会还你。” 当时李义不过觉得对救命恩人不告而别心中有愧,便留下了身上能给人的最贵重的东西聊作补偿。不想莫熙一直将这块鱼佩带在身上,却一见面就要还他。当下便直觉地拒绝道:“这本就是给姑娘的,权作谢意。” 莫熙摇头道:“这翡翠太贵重了。公子还是收回去吧。”心中却道:你是不是顾安,估计一问夕儿口中的顾妈妈就会水落石出。不过无论你是不是,顾安给我的匕首始终才是最珍贵的;而这个鱼佩却是睿王之物,不是我这样身份的人能要得起的。 其实在莫熙心中,李义这样的掌权阶级未必有多高贵,而她自己即使干着刀口舔血的营生,也不至于妄自菲薄,更不会认为自己低贱。只是她这个人很少做梦,即便眼前人正是顾安,不论他们曾经有过怎样共同的过往,如今阶级的差异已是横在两人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 不知怎的,李义觉得被眼前这个穿着、长相皆是清清淡淡的女孩子用一双同样清淡的眸子看着,便无法说出拒绝的话来。一时又觉得当日自己确实草率了,随意扔个玩意儿给她反倒亵渎了她,只得讪讪接过。他却不想平日里他打赏下人不过给些银子,却从不拿自己贴身赏玩之物给人,如今倒嫌给的东西不够郑重了。 见一贯冷肃的王爷如此动作,一直察言观色的冯绍不免心中纳闷:瞧王爷的样子像是认识这位姑娘的,且对她印象极好。 夕儿见李义不认,倒也不确定起来,只得拉着莫熙的手,向她求助道:“顾妈妈就是我上次说的很会讲故事的那个。前几日,顾妈妈带我上街,见了这位哥哥,直说是她的安儿,却又不敢认。回去后眼睛都哭肿了。木姐姐,你认得顾哥哥,跟他说说吧。”一顿,又忽闪着大眼睛转向李义,疑惑道:“你真的不是顾安哥哥么?” 莫熙知道倘若自己此刻说要带李义去见见这个顾妈妈,这位睿王殿下绝对会认为她在下套,继而将她列入黑名单,并且立刻开始着手彻查她的祖宗三十六代。是以她忙道:“这天下长得像的人多了,一时认错也是有的。夕儿,我们走吧。”又转身向李义道:“这孩子也是出于一片善心,还请林公子多包含。” 李义道:“无妨。”他见莫熙一副还了东西便急着要走的样子,很是去了几分疑心。一时却说不上来是何滋味。 谁知莫熙刚转身,便听到楚怀卿他乡遇故知一般高兴道:“木姑娘!不想是你。在下方才没认出来,恕罪恕罪。”不等莫熙答话,他又接着道:“相逢即是有缘,姑娘若不嫌弃,还请移步一叙。”边说边极有风度地上前一步,做出一个请的姿势。 楚怀卿是何等精怪之人,早听好了莫熙称呼李义为林公子,自然替他隐瞒,便又转身对李义道:“林兄既然认得木姑娘,若无事,不如同去吧。”不待二人回答,他又半蹲了身子,对夕儿道:“小妹妹,哥哥带你去吃好的。比你手上的鱿鱼还好。” 夕儿一向懂事,也不答话,只看着莫熙。但她一改方才对着李义有些怯怯的表情,脸上一双酒窝立现,显然对楚怀卿有好感得多。 莫熙不禁纳闷:楚怀卿这厮想要干什么?他们两个加上自己,一共三人,那是各有各的打算,各有各的假名。不对,若是她记得不错,楚怀卿对她连个假名也欠奉,在她面前的身份却是京城分堂执事。而且他明知道自己是干哪一行的,还将她跟李义凑一起。他难道不怕自己在李义面前露出马脚,连带毁了他的投诚?如此三人,可谓各怀鬼胎。聚在一道,楚小侯爷也不怕乱成一锅粥!而且他方才分明是没打算拦下自己,怎么一下子又改了主意?还不惜扮成诱拐小朋友的怪叔叔,真是够了。这厮如此卖力地即兴演出,到底唱的什么戏! 92、最难消受美男恩 莫熙刚想拒绝, 熟料李义竟然点头同意了。 夕儿一心记着顾安的事, 哪里肯轻易放李义走,只是拽着莫熙的袖子央求。 如此一来,少数自然服从多数。莫熙心道:也罢, 就去看看这位小侯爷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金陵最有名也最有特色的便是掬水阁,楚小猴请客自是不肯降低档次, 四人便去了那儿。知客自然是认得莫熙的,不过见莫熙略使了个眼色, 便心领神会, 只作不识。 三人来到“春”字间。楚怀卿只点了一壶红茶,便道:“木姑娘久居金陵,熟知江南名菜, 还请为我和林兄拿个主意。” 莫熙也不问他二人意见, 随便写了笋干土鸡煲、八宝豆腐羹、大煮干丝等等十几样。 李义见她毫不客气一挥而就,心中微讶。他哪里知道莫熙心里的弯弯绕, 既然是硬被拖来的, 不让楚怀卿出点血怎么解恨。再说,来掬水阁不光可以敲竹杠,还能替唐欢赚银子,双重盈利何乐不为。 楚怀卿趁着上菜的间隙道:“不瞒二位说,我此来金陵是为了寻访失散多年的妹妹。木姑娘久居金陵, 也请替我留意一二,若有消息不胜感激。”一顿,他又感慨道:“说起来她应似你这般大了。” 莫熙闻言心道:就算楚怀卿此次南下当真要寻找妹妹, 也只会是顺便,或者干脆是障眼法,不然他早干吗去了。楚怀卿所图之事定然跟睿王脱不了干系,这话恐怕是说给李义听的,也好卸去李义几分戒心。其实哪里用得着我多事,小侯爷直接交代组织不是更好。毕竟风组打探情报的实力不是盖的,组织的势力应该能渗透到金陵的各个角落,寻个把人不在话下。但她面上还是笑脸相迎,一脸诚恳地道:“定当竭尽所能为公子寻访。”再暗自补充一句,你半点线索都不给,寻访个鬼啊。 李义闻言心中不免疑惑:京城几乎人人皆知楚怀卿是肃侯楚风唯一的子嗣,从未听说过他还有个妹妹。 楚怀卿窥见李义神色自是了然于心,遂解释道:“那是我同父异母的妹妹。自四岁时就在金陵街头与她的生母失散了。她的母亲因痛失爱女,伤心过度,不久之后便过世了。家父生前也曾经派人多次暗中寻访,却毫无结果,一直对此事耿耿于怀。我这个不孝子也应当完成他老人家的遗愿,寻回妹妹好生照顾。” 李义知道楚风年轻时曾任金陵节度使,惹上一两笔风流债倒也不足为奇,心道:且不管楚怀卿投诚是真心还是假意,此事倒也可卖他一个人情,动用刑部的关系寻个人应该不难。 待红茶上来后,随侍一旁的子殊刚准备上前奉茶,不想楚怀卿竟抢了先,屈尊降贵亲自动手。莫熙心道:睿王在坐,小侯爷倒是识时务得很。 倒茶的顺序自然先从李义开始,再是夕儿。如此人人有份,马屁方拍得不落痕迹。 夕儿自小就在街头乞讨,不免比同龄孩子更会察言观色,也更敏锐些。她虽不知楚怀卿的真实身份,但见他举止娴雅,也已察觉出他不是普通富贵人家的少爷,见楚怀卿亲自给自己倒茶,顿感受宠若惊。 这一惊免不了一乍,不小心碰翻了左手边的青花瓷茶盏。只听咕咚一声,刚倒好的滚烫茶水顷刻间倾泻出来,殃及近在咫尺的莫熙。 原本凭莫熙的敏捷自然能躲过去,只是当着睿王的面,她稍有异动就会露出破绽。是以只能如普通女子般慢半拍,任凭滚烫的茶水流到袖子上,再迅速渗到皮肤,立时感到一阵火辣辣的疼。不禁心中暗骂:这厮真是老少通吃,一个笑颜就让夕儿恍了神。原来强邀我来,竟是打着给我一个下马威的主意,不动声色地警告我不要在李义面前多嘴。好个小侯爷,这一连串小动作简直天衣无缝。在李义眼中,碰翻茶水的是夕儿,她一个孩子不免毛躁些,不过不小心罢了。再说夕儿又是自己带来的,李义万难觉察到楚怀卿在他眼皮子底下也敢捣鬼。 夕儿见状不禁“啊”地轻叫一声,满脸愧色道:“木姐姐,对不起。都是夕儿不小心。疼么?”边说边拉开她的袖管察看。见手臂上红了一片,立时红了眼眶。 莫熙并非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闺秀,常因为出任务日晒雨淋,脸上皮肤自然不白,手臂却还算白1皙,衬得上面那块黄豆般大小的殷红蝴蝶形胎记格外醒目。 楚怀卿和李义自然都看见了,竟双双面色一变。只是楚怀卿满脸惊讶,欲言又止。李义却心道:夕儿还是个孩子,不懂得男女之防情有可原,她却已经及笄,如何不阻止夕儿动作,当着男子的面就裸1露肌1肤实为不妥。 李义身份尊贵,向他投怀送抱的女子上至王公贵胄之女下至青楼教坊歌姬,自认阅人无数,瞧莫熙的样子实在不像不知尊重的人,一时只当她家贫是以无人教导,倒也未加轻视,反对她添了一分怜惜。 莫熙紧皱眉头,做出一副忍痛的样子,口中却仍是柔声安慰夕儿道:“我没事。” 李义常年带兵,驻守边关苦寒之地,是以他地位虽尊,却远非京城那些整日只知斗鸡走狗声色犬马的纨绔子弟可比。作为军人最讲铁血和隐忍,他至今未曾大婚,一方面因为常年在外领兵,一方面也实在瞧不上京城那些娇弱贵女。他见莫熙如此隐忍,不禁又对她添了一分好感。 一旁的子殊见状,立刻奔了出去,不一会儿便拿了冰进来。 莫熙接过连连称谢,弄得子殊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瞧他神情甚是关切,心道:你主子这样害我,难为你倒是一片好心。 李义不好再瞧莫熙手臂,微微偏过头去品茶。楚怀卿却皱紧了眉,一边关切地盯着莫熙冰敷,一边对子殊吩咐道:“行馆有最好的烫伤药,一会儿给木姑娘送去。” 莫熙道:“公子有心。不过,冰敷就好,只是有些泛红,并不要紧的。”心中却大骂楚怀卿这厮猫哭耗子。心道:想借机探得我的住所,倒是打得好算盘。姑娘我今日为了自保,不得不配合你卖力演出。我都牺牲这么大了,你若是再不肯放过,可就别怪我日后坏你的事!只是“行馆”是朝廷命官出行在外的临时招待所。他说出这两个字来,倒像是真的一时情急,忘了掩盖身份说漏了嘴,奇哉怪哉。 谁知莫熙话音刚落,楚怀卿还未出言再劝,李义却道:“女孩子皮肤娇嫩,还是谨慎些好。”楚小侯爷连忙点头附和。就连子殊也道:“是啊。姑娘就让子殊跑这一趟吧。” 此时若莫熙坚决反对,反倒落了痕迹。她暗自思忖了一番,心道:反正李义也到过绿云处,不如就说自己眼下搬去了那里。幸亏机巧阁的门面跟绿云的住处表面看起来只是毗邻的两家,毫不相干。不然这位疑心病甚重的王爷若是知道那次被救跟机巧阁这样的江湖组织有关,又要查户口了。弄不好连唐门都要被无端卷进去。 莫熙烫了右手,即便这样的小伤对她而言可以忽略不计,在李义面前也得作出些微不灵便的样子来。楚怀卿这只黄鼠狼越发变本加厉地献殷勤,竟然频频亲自替她布菜。 莫熙嘴上称谢,心中却越发大骂他乘人之危。 一旁的李义忽然使了个眼色给冯绍,冯绍心中讶异,但仍是上前一步道:“公子,还是由小的代劳吧。” 不想楚怀卿竟温言拒绝道:“无妨。若非在下要的红茶,木姑娘也不会受伤,不过举手之劳而已。” 被名满京城的楚小侯爷这样“服侍”,莫熙虽不至于如坐针毡,但仍不免心中哀叹道:有道是最难消受美男恩,古人诚不欺我也。更何况这美男还没安好心。 再瞧眼前的小侯爷,简直够得上影帝级别了,那是一脸殷切关心,表情要多诚恳就有多诚恳。莫熙不由再叹,若是生在现代,楚怀卿捧个奥斯卡小金人也不是不可能,只是苦了她这个酱油配角。 哪知小侯爷还不消停,转眼又问起莫熙跟李义是如何相识的。 莫熙早已忍他多时,心中靠了不下十次。对于这种一个弄不好就会犯了睿王忌讳的问题,她自然不会主动抢答,于是沉默是金。 李义道:“不过是街上偶遇,木姑娘拾了我一件重要东西,还了回来。” 莫熙心道:就怕你到时候不记得这条命是我替你捡回来的。 接下来楚怀卿开始拐弯抹角地打听莫熙家中境况。就连李义都面上一片淡然,实则竖着耳朵听得一字不漏。莫熙不禁暗自叫苦连天,这又是闹哪样。 93、身世之谜 楚小猴有意搅局之下, 这顿饭吃得委实气氛怪异。 散席之后莫熙带着夕儿正要向李义、楚怀卿二人告辞, 熟料李义忽道:“天色已晚,你一个女孩子不安全,我送你回去吧。” 一旁冯绍心中微讶, 方要说话,就被李义一个眼神给堵了回去。 楚怀卿自说自话道:“那就麻烦林兄了。”说罢竟带着子殊先行一步。 莫熙暗道:跟你这个整日被自己亲弟弟追杀的人揽和在一起才不安全吧。真要有什么事, 到底是你给我当保镖,还是我给你当保镖啊。再说你堂堂一个王爷怎么讲起绅士风度来了, 该不会是疑心病又犯了吧。楚小猴又是怎么回事, 怎么忽然以我的监护人自居了。反正这两只危险系数一个比一个高,还是保持安全距离为妙。 这几日莫熙一遍又一遍地回想她初次跟李义交手的情形,越发觉得他不是顾安。一个人或许会失忆, 或许会伪装, 但很难掩饰自己的武功,尤其对一个曾经经受过严酷杀手训练的人来说, 武功几乎是一种最直接的反应和本能。再说, 李义的武功虽然不错,比起顾安来还真是不够看,不过借助神兵利器方能暂时与她相抗。 于是莫熙婉拒道:“实在不必劳动公子。我就住在不远,那地方公子也认得的。” 不料这一句倒让李义又想起当晚他被救时的情形,反倒越发打定了主意, 遂并不接她的话,只道:“走吧。” 见李义坚持,莫熙只得带着夕儿上了他的贼车。心道:果然上位者都不许旁人说半个不字, 所谓反对无效就是这样了。 冯绍亲自赶车,马车嗒嗒地行着。莫熙感知到后头跟着的几个步行的也都绝非泛泛之辈,暗想王爷果然排场大。反正李义的身份估计只要问顾妈妈就能水落石出,她现下倒也不急着套他的话,在此人面前言多必失。 只是她想闭嘴,别人却未必容得。沉默了一段路,一向不多话的李义忽道:“姑娘家中可还有什么人?” 莫熙道:“方才我在席间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林公子还不明白么?”心道:果然开始查户口了,李义比楚小猴还狠,问话如此直接。 她此话答得委实不客气,李义倒也不以为忤,反低沉了声音道:“抱歉,提起姑娘的伤心事了。” 莫熙摇摇头道:“倒也不怎么伤心。反正自我记事起便是个孤儿。” 李义见她神色平淡,心知她是真的并不伤怀,暗道:原来她当真无人教导。她一个女孩子家,无亲无故,孤身一人,日子必定艰难。多少像她这样身世的女子流落风尘,她还能这般自尊自爱已是极不容易。他却不想自己方才还觉得莫熙当着外人的面裸1露肌1肤极为不妥,转眼间反觉得她自尊自爱了。 二人一时无话,车中异常安静。连夕儿都规规矩矩地坐着,一言不发,也不再提让李义与顾妈妈相认的事了。 马车行至窄巷,莫熙道:“多谢林公子。”她不等冯绍打开车门,便率先跳下车,接住夕儿便转身欲走。 不想李义却跟了下来,道:“我送你进去吧。” 于是一前一后走进略显昏暗的窄巷。莫熙心中诧异,以李义的身份地位,竟肯走在自己后头。 她一路都在凝神倾听周围的动静,心中疑惑不已:这样的地方最易设下埋伏,李义主动跟来,难道真对她这个救命恩人如此放心不成?不过即便李义放心,有他这尊大佛在,她却也得谨慎小心。 莫熙远远便看到绿云在门口翘首以待,忙上前道:“对不住,等急了吧。” 绿云见李义跟在后头,心中诧异,面上却装作初见他的样子。二人也不寒暄,只隔了几步远,点头便算。 待李义的马车走远了。绿云才道:“姑娘怎么才回来啊。” 莫熙遂将方才被楚怀卿拉去掬水阁,又被滚茶烫了的事说了。 绿云皱眉忧心道:“这楚小侯爷安的什么心?竟像是在打姑娘的主意。”心道:若是姑娘出了任何差错,叫四少如何是好。 莫熙摇头道:“若说别人,我尚且能猜上个几分。楚怀卿的心思却实难把握。” “总之姑娘要小心。”绿云边说边拉起莫熙的袖管查看,见她手臂上微有些红,并未起泡,遂放下心来,又取了药给她抹上。 莫熙见绿云欲言又止,知她是想问李义的事,便道:“眼下却能弄清楚一件事,还请绿云将顾妈妈找来。” 绿云好奇道:“前几日便听夕儿说了,难道顾妈妈真的识得姑娘所说的那位故人?” “十有八九。” 绿云亲自去找的顾妈妈,因此她很快就被领进了屋。 来的妇人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穿着粗布轧染的衣裳,看上去极其整洁,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相貌娴雅,举手投足间甚至还有几分大家气派。 不等莫熙发问,那妇人便道:“方才都听夕儿这孩子说了,姑娘不必为我多费心思。当日街上所见的那位公子确实并非我的孩儿。只是长得有些像罢了。” 莫熙是什么人,见她一上来便将话题堵死,只觉得其中怕是另有蹊跷。她也不问,只向绿云递了个眼色。 绿云心领神会,便道:“顾妈妈还请将您儿子的事详细说说,我也好帮着打听。其实木姑娘倒是认识一位跟您在街上碰到的那位公子长得一模一样的人物。”说道此次,她故意停住不言。 顾妈妈果然神色一凛,立刻追问道:“此话当真?” 莫熙点点头,恳切道:“他是我的一位故人,也姓顾,名安。还请顾妈妈将顾安的事详细说来。” 顾妈妈听见顾安的名字,果然眼中划过一道光彩,很是减去了几分沧桑之感。不过很快便现出欲言又止的为难神色来。莫熙见了也不催促。一旁绿云道:“您有什么话尽管说。” 顾妈妈点点头道:“绿云姑娘对我有恩,既然姑娘是绿云姑娘的朋友,我自然是信的。”她迟疑了下,接着道:“顾安其实并非是我亲生的。” 莫熙心道:难不成睿王和他还真是双胞胎! 顾妈妈接着道:“姑娘想必已经猜着了。我那苦命的孩儿跟当朝五皇子睿王李义正是孪生兄弟。”她既已开口自然会言无不尽。莫熙便屏息静听。 “我是五皇子生母静贵妃的表妹。当年她共产下两子。不要说在宫里,便是在普通官宦人家双生子亦是不祥。她便狠下心肠,将晚出生的弟弟偷偷送出宫来给我抚养。我们老爷说我鲁莽,这么大的事也不跟他商量下便擅自做主。但我们老爷宅心仁厚,最终还是同意了。他还亲自给安儿取了名字,希望他能平安长大,远离宫中是非。孩子小还看不出什么,大了可就容易露出破绽。老爷为了避免横生枝节,便向朝廷求了外放,到锦州做官,远远避开京城。我无所出,咱们顾家自此一直当安儿亲生孩子抚养。不料安儿九岁那年,老爷因为卷入党争之中,全家被抄没,成年男子被处斩,未及弱冠的一律同女子一起被发卖。静贵妃得知后自然为顾家求情,谁知却因后宫不得干政而触怒圣颜,被打入冷宫。她从小便体弱,产下双生子后又大大损耗了身子,冷宫之中缺衣少食,她又因为担心安儿郁结于心,不久之后便去世了。过了大约四年,老爷当年的同僚之中有人复起,将当年之事翻案,顾家也在赦免之列。我一介妇人从千里之外一路行乞到了金陵,一直都在打听安儿的消息。无奈这许多年过去了都杳无音讯。”说到此处她已泣不成声,却仍是急切道:“姑娘可知安儿的下落?” 莫熙见她情绪太过激动,当下便决定暂时不告诉她顾安被组织买去,以及后来发生的事,只待今后慢慢说给她听,便道:“不瞒您说,我这几年也一直在打听他的下落。当年我还是个孩子时,在金陵结识的他,后来便失去了联络。” 顾妈妈听莫熙如此说,方燃起希望的双眸顷刻间黯淡下来,哽咽道:“无论如何,还请姑娘看在相识一场的份上,帮着找寻他的下落。” 莫熙只能胡乱点点头。她此刻心乱如麻,实在难以面对顾安的亲人,她要怎么跟眼前的人说,顾安死于自己的剑下。可她又如何能不实言相告。 莫熙亲自送顾妈妈出去。 绿云还是第一次见她神色如此黯然,也不知如何安慰,只道:“姑娘放心吧,我会妥善照顾顾妈妈的。” 莫熙点点头道:“多谢你了。只要我还有命在,一定替她养老送终。”心道:这也是我唯一能为你做的事了。自古以来,双生子都没有继承权。当年你的亲娘将你送走,未尝不是为了保住李义将来能登上大宝的资格。只是命运对你何其不公。 94、兄妹 马车之中, 冯绍与李义对坐, 心中不免惶恐。 李义道:“方才席间之事你怎么看?” 冯绍斟酌着用词,小心翼翼地答道:“王爷,属下看小侯爷的神色举动, 倒像是怀疑木姑娘就是他失散多年的妹妹。” 李义沉吟道:“嗯。你说这一出到底是真是假?” “王爷是不是怀疑木姑娘也是七王爷的人,她碰巧救了您, 是七王连同小侯爷下的套?” “那倒不是。本王当日九死一生,若不是她焉有命在。他们直接取我性命便了, 何必又将我救活费那么多事。” “王爷, 属下以为不怕一万只怕万一,还是探一探木姑娘的底为好。”心道:若说单单小侯爷在演戏,难不成他也看出来王爷对这位木姑娘有几分另眼相看的意思, 便想藉由她取得王爷的信任, 才临时胡编乱造了一通认亲的故事?若果真如此,此人应变决断之快, 未免太过可怕。只是倘若木姑娘毫不知情, 要让她配合未免太过冒风险。而她的身世境遇竟然跟小侯爷所言都一一吻合,难道竟是真的? 李义沉吟了下,道:“也好。只是此事万不可让她觉察。” “属下明白。” 李义言罢便闭目养神,不再开口。眼前却浮现出方才那双清亮里带着七分平静,三分漠然的眼睛, 总觉得有似曾相识之感。他不自觉地摸向腰间挂着的鱼佩,缓缓纳入手心,握紧。 次日一早。莫熙听到叩门声立刻去开, 果然见到子殊站在门口。 他年纪虽小,但到底是高门大户出来的,又自小就跟着楚怀卿,原比普通小厮伶俐许多,只一瞥就已经不落痕迹地将院内情形打量了个清楚。 子殊边取出一个青釉瓷瓶边道:“我家公子不放心姑娘的伤势,特地遣了子殊送烫伤药来。” 莫熙接过道:“替我多谢你家公子。”她如今虽不怕毒,对楚小侯爷给的药却是敬谢不敏。她不问子殊也知道十有八九此处地址是李义告诉楚怀卿的。 子殊又递过一张拜帖道:“公子请姑娘一叙。还请姑娘务必前往。” 莫熙只默默接过,道了谢。 见她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子殊也不以为怪,只恭恭敬敬地行礼告辞。 莫熙目送他出了巷子才回到屋里,打开拜帖细读。楚怀卿邀她两日后去樱花榭,说是有要事相谈。 恰逢绿云进来,见莫熙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问道:“姑娘,方才那位小童是小侯爷的侍从吧。小侯爷说什么了?” 莫熙将子殊给的药瓶与拜帖一并递给绿云,道:“你自己看吧。顺便帮我查查这药。” 绿云接过皱眉道:“难道楚小侯爷给姑娘药是没安好心?” 莫熙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这药有没有蹊跷。”心道:这药就算只是普通的烫伤药,楚小猴的用心也未必单纯,但若是加了料,他别有所图就确信无疑。 “嗯。小心驶得万年船。”绿云打开拜帖一看,担忧道:“姑娘真的要去赴后日之约么?” 莫熙点点头肯定道:“来者不善,这一趟恐怕是避不开的。与其一味防备着,不如顺势而为,看看他到底想干什么。” “姑娘既然已经有了决断,那便随姑娘的心意行事便了。只是千万要小心。” “嗯。你放心。我会的。” 两日后。樱花榭。 这一次来,又跟上次巧遇沐风亭时的景色截然不同。不过短短十几天,樱花已经谢了大半。倒成了一幅花自飘零水自流的晚春图。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樱花榭的意境倒与这句后主词十分相和。 此间之美已经叫人分不清人间天上,只是落花之美到了极致之后不免现出伤感之色来,大约是让人看了不由自主感叹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的缘故。 楚怀卿选的地方叫“流芳亭”,六面环窗的亭子,连着一座只容一人行走的汉白玉拱桥,其下一脉绿色的细流载着花瓣经过,处处精致纤巧,倒像是微缩景观似的,很有几分意趣。 莫熙到的时候,楚怀卿正在自斟自饮。这位小侯爷好像改了性子,大白天的喝起酒来,虽然只是米酒。 他见莫熙来了,也不说话,只是示意她坐。随即便用审视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她。 莫熙便在一方红木凳子上安然坐了,任他打量。 楚怀卿亲自倒了酒,缓缓将白玉杯推过去,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忽道:“我的真名叫楚怀卿,袭着世袭罔替的爵位,是以在京城几乎人人都称我一声小侯爷。”见莫熙仍是不动声色地等待他的下文,他又微微一笑道:“姑娘想必已经知道了。” 莫熙既不承认也不否认,只是静静凝视着他。方才楚怀卿主动坦诚身份,她确有几分吃惊,但同时心中亦是隐有所觉。 果然,楚怀卿接着道:“姑娘就是我失散多年的妹妹。” 莫熙浅浅品了一口酒,平静道:“有何凭证?” 楚怀卿收起笑意,肃然道:“家父生前再三交代,妹妹左手手臂上有个红色的蝴蝶形胎记。”他紧紧盯着莫熙面上每一丝变化,缓缓道:“那日在掬水阁,姑娘被茶水烫到,恰巧被我瞧见姑娘手臂上的胎记。那胎记太过特殊,应该不会错认。再加上姑娘从小就在金陵,无亲无故,我便越发肯定。” 楚怀卿说了这么多,见莫熙仍旧神色冷淡,以为莫熙不信他,向来不动如山的神色,此刻显出一丝急切来,道:“姑娘如何不信?” 他哪里知道莫熙的想法,不论这个身体原本的主人到底是不是楚小猴的妹妹,与她都半点不相干,是以完全激动不起来。 楚怀卿接着道:“你既然是我的亲妹妹,我自然不能再眼睁睁地看着你做这样危险的事。” 莫熙见他一改温文口气,说话语气带了三分强硬,也不急着答话,只是姿势娴熟地举杯一饮而尽,微微一笑,道:“小侯爷看我像不像个侯府千金?” 楚怀卿也饮了一杯,而后缓缓道:“我知道你从小便与亲人失散,这么多年来一个人过得极辛苦。以后你有了我这个哥哥,有了侯府遮风挡雨,不必再过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一个女孩子成日间打打杀杀,想必你也早已厌倦了。”他这番话说得言辞着实恳切,莫熙面上不禁流露出一丝动容,轻声问:“你就不怕有我这样的妹妹丢脸么?”。 楚怀卿见她有所松动,接着道:“组织的事你不用管。不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一定替你换得自由身。你跟我回京城去,那里没有人认识你,一切都可以从头来过。平日里言行举止也不必学那些贵女太过拘束自己。我会找两个宫里出来的嬷嬷教你些基本礼仪,人前大致上不错也就是了。”一顿,他接着认真道:“说实话,我也不能完全确定你就是我妹妹。可只要想到你也许就是我亲妹妹,我却眼睁睁地看着你过这样的日子,不闻不问,就觉得愧对已经去世的爹爹。” 莫熙点点头,心道: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么? 想到组织,她忽道:“公子说我身在组织,朝不保夕,怎么你堂堂一个侯爷,却也将自己卷了进来?” 楚怀卿露出失意的神色来,自嘲一笑,道:“不过一时不慎,押错了宝。所幸如今悬崖勒马还来得及。只是我与七王现已反目,恐怕要连累妹妹你了。”一顿,他接着道:“原本以我的身份,让他们放你自由应该不难。只是按目前情势,怕是又要有一番曲折。不过你放心,我一定会说到做到。” 莫熙点点头,心知组织与七王毕竟不同,看中的永远是利益,如果以利益向组织换取她今后的自由身,也不是不能。 楚怀卿沉默了一阵,终于低声温言道:“我不指望你马上认我这个哥哥。只希望你能接受我的安排,脱离组织,离开江湖的血雨腥风,像个普通女孩子一样,过上平静的日子。” 他见莫熙不答,又道:“我不会逼你,你可以慢慢考虑。我会在金陵逗留一段时间,你想好了随时可以去行馆找我。即使一时决断不下,待我回京以后,也大可以北上去侯府寻我。” 莫熙郑重地点点,楚怀卿见她眉宇之间不再是一片漠然,甚感欣慰地一笑,温声道:“烫伤还要紧么?” 莫熙遥遥头,道:“已经不碍事了。你给的药膏很好用。” 楚怀卿柔声道:“那就好。” 他见莫熙要走,忙亲自起身相送,又吩咐子殊送莫熙回去。 莫熙婉拒道:“不必了。我想自己走走。这里的景色很美。”她可还记得此行的另一个任务——沐风亭。 95、试探 莫熙还未走到“缤纷榭”, 远远就见到身穿一袭素锦的沐风亭站在一汪碧水旁, 望着一平如镜的水面出神。 他觉察到有人慢慢靠近,微一侧身便看到莫熙,随即一笑, 道:“是来找我的么?” 莫熙微笑着点点头,道:“想趁着这片春1光凋零之前再来游玩一番, 顺便来看看你。” “原来看我只是顺便。也罢,我请你吃油焖笋。” “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那个?” 沐风亭笑道:“你喜欢么?那好极了。” 二人一路沿着“缤纷榭”旁的河堤并排慢慢走着, 很快便落了一身的粉白花瓣。 “当初怎么想到成为慕宴斋编纂的?” “觉得游历天下, 把所见所闻记录下来很有意思。” 莫熙笑眯眯地点点头,好奇道:“话说慕宴斋到底是什么来头?一个江湖组织,居然派头这么大, 用凤凰作印记?” 沐风亭笑道:“其实我也不很清楚。当初加入, 不过为了谋生罢了。” 莫熙听他如此作答,自然不便再问。 二人一路谈笑, 转眼已走到花瓶形状的门边, 沐风亭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道:“一会儿你自己尽可随意。我去准备饭食。” 莫熙眼睛一亮,笑道:“原来油焖笋由你亲自掌勺。” “那是自然,否则怎么能算是请你吃呢。” 他将莫熙迎进一间客厅中,便转身自去了。 莫熙开始细细打量房中陈设。 清一色的黄杨木家具散出极清淡的香气。黄杨木大件家具难觅, 更不用说这样一整套。看来樱花榭能成为远近闻名的度假山庄,它的主人必定不凡。整套家具风格统一,镂空处或雕衔草纹或雕缠枝花卉, 余处由浮雕香草纹组成。做工精细,玲珑剔透。 墙上挂着一幅白描水墨山水,纸张已经泛黄,瞧着有些年头了。画上有一青年男子站在渡船的甲板上。背景则是一脉江流从两处直插云霄的奇峰险峻之间倒挂下来。莫熙忽然觉得画中景色十分眼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再细看画中男子,腰间挂了一把弯刀,倒和沐风亭那把一直不离身的祖母绿和珍珠镶嵌的刀有些形似。画的右下方题了一首诗:“群山万壑合成围,仗剑东来愿已违……”正是当日蜀山之行,沐风亭在渡江时念给她听的,那首描写前朝荆的太子公子晓逃出京城,于风凌渡过闽江出关,至邺地边境的《秦关》。 莫熙这才想起来,原来画上的背景正是风凌渡,心道:怪不得沐风亭对画中这段历史如此熟悉。 不到两炷香的功夫,沐风亭便进来了。还未走近,莫熙便闻到他身上一缕极淡的油烟味。 果听他道:“我去换件衣服。你自便。”说罢便转向里间。 席面摆在水榭。微风习习,碧波荡漾,倒像是在游船上用饭。 除了油焖笋,还有去了皮的黄瓜条、虾仁百合、蘑菇豆腐鸡汤。米饭是用竹筒做的,并未加别的材料,是以格外清香软糯。菜色虽简单,胜在材料新鲜。 沐风亭换了一件宝蓝色的锦袍,衬得他越发如松如柏般挺拔。见莫熙盯着象牙筷子瞧,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不禁笑道:“不知道你要来,时间仓促,只来得及准备这些。” 莫熙笑得眉眼弯弯道:“如此极好。”尝了一口沐风亭为她盛的汤,赞道:“真鲜。” 沐风亭笑道:“我道你为何来寻我,原是为了这一餐。”见莫熙肃然认真点头,沐风亭方要笑骂,又见她一瞬间淡漠了神色,便问道:“怎么了?” 莫熙轻声道:“能到你这儿来散心,真好。”一顿,她又打起精神道:“你去过关外么?” “自然去过。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 “想离开这里,找个海阔天空之所。”倒也并非信口开河,刚看清组织真面目那会儿,莫熙确实如此想过。只是后来见得多了,才认清现实。别的且不论,凭林森跟吴昊的实力,尚须二人联手,再加上机缘巧合,才能脱离组织的牵制,隐姓埋名,更何况是她。再说,现在还有个在唐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唐欢,她又如何能一走了之。 沐风亭见她露出落寞之色,沉寂片刻,才低声道:“他待你不好么?” 莫熙不答,做出努力展颜的样子道:“跟我说说关外什么样子吧。”心知他误会了,暗道:这厮以为自己是qy剧女主啊,动不动情伤难愈,远走天涯。 “关外的天空很高很蓝,水源虽少,但水域周围总是草木繁盛。每年春天溪流融冰,山谷中开满各色野花。”心道:你既不愿说,我只管陪着你便是。 莫熙听他说得动情,不禁也露出向往之色来,好奇道:“人呢,那里的人好不好?” “嗯。那里的人像我一样好。”见莫熙听他这样大言不惭,终于露出一抹笑,他才接着道:“那里的人比关内的纯朴豪爽得多。不过现在人口越来越少了。” 沐风亭并不知晓自己说着说着,不经意间,一双淡褐色的眸子反倒露出郁色来。 莫熙却注意到了,见他攥紧了筷子,试探着轻问道:“因为南朝跟赤焰族打仗么?” “还能为了什么!” 沐风亭吼出这一嗓子才意识到自己有些过于激动了,忙道:“对不住,我失态了。只是因为从前去过关外,不忍心看到那里的百姓受战火荼毒。” 莫熙点点头,表示理解。心中却道:沐风亭怕是跟赤焰族人渊源颇深呢。如果真是这样,李义跟他便是死敌。 二人边吃边聊,沐风亭仍十分健谈,天南地北的见闻说得神采飞扬。莫熙暗道:我原是为了试探你,不想你反倒真心开解我。 饭罢,二人沿着来路散步。一路上,沐风亭一反常态地沉默。 二人走到刻着“樱花榭”三个字的石柱旁,他才低声对莫熙道:“你若真的累了,不如跟我一起去关外吧。” 莫熙凝视着他,认真道了一声:“谢谢。”心道:无论如何,我信他此刻这句话出自真心。 沐风亭仿佛知晓莫熙不会答应,又好像根本没在等她回答,听她如此答复,只淡淡笑了笑。直到她走出视线,才移开目光,独自慢慢往回走。 回到金陵城内的住所,莫熙立刻写了一封长信给唐欢。 望着小白越来越小的身影渐渐消失于蓝天,莫熙轻声自语道:“总有一天,我也会跟你一样自由。” 96、突变 最近江湖上最热门的话题无疑是唐门掌门唐欢与霹雳堂堂主欧阳庆的女儿欧阳瑾的婚事。 两家无论从江湖地位、声望还是人力、财力上都堪称门当户对, 这一联姻完全是强强联合的典范。更何况这对新人可谓郎才女貌, 被江湖中人公认为天造地设的一对。是以唐门和欧阳家联姻的消息在短短一个月内就已经传遍江湖,即便远在金陵也早已街知巷闻。 一大早,绿云便坐在莫熙的院子门口等着她。 听到开门声, 她立刻站起来,还未开口眼眶已经先红了, 轻轻叫了一声姑娘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莫熙反倒神色平静,道:“进来再说吧。” 绿云点点头, 强忍住哭意, 跟着莫熙进屋。她见莫熙穿着一身藕荷色的布裙,衣着虽一如既往地朴素,但整个人收拾得干干净净, 精神瞧着也还好, 心下稍安。 莫熙道:“上次你拿来的玉露还未喝完,我去泡茶, 你且随意坐坐。” 想到那茶是四少特地从蜀中捎来嘱她带给莫熙的, 绿云再也忍不住潸然泪下,扑通一声便跪了下来,哭道:“姑娘,你且别忙了。”她缓了缓气息才又接着道:“四少对不住你。” 莫熙叹了口气,忙上前欲扶她起来, 轻声道:“即便如此,也与你毫不相干,你却跪我做什么。” 绿云却仍是长跪不起, 边泣边道:“绿云从小便跟着四少,熟知他的品性,四少此举实在是情非得已。姑娘有所不知,四少当日匆忙离开金陵回到蜀中,实在是因为唐门的生意忽然受到朝廷各方面的打压,所有药铺、酒楼无端增加一倍赋税不算,许多市口好的店铺一夕之间被朝廷强行收回。四少正苦思对策之际,欧阳老爷子主动提出帮扶唐门度过难关,替唐门向朝廷美言,唯一的条件就是两家联姻。欧阳家曾经献出黑火药方子给朝廷,算是对朝廷大大有功,因此欧阳老爷子虽是江湖人,却很能说得上话。四少身为掌门,为了唐门上下千余人的生计,唐门百余年的声望,万般无奈之下只能允婚。只是无论如何,四少与姑娘盟誓在先,却另娶他人在后,实在有负姑娘良多。绿云知道如今对姑娘说这些,也是于事无补。并非想为四少辩解什么,只求姑娘看开些,好好照顾自己。”绿云一口气说了这许多,说的时候也不敢看莫熙,就是怕一旦停下就难以为继。 莫熙手上用了几分内力,强行将绿云托起,轻声道:“你放心吧,我会好好的。快别哭了,擦擦眼泪。”她扶绿云坐下来,道:“你且等等,我有件东西拜托你亲手转交给你家四少。”心道:七皇子果然未曾善罢甘休,开始着手打压唐门了。 绿云见莫熙转身进了里间,很快便拿着一个封了口的锦盒出来,显是早有准备。她忙用双手接过,轻声道:“姑娘放心,绿云一定亲自交到四少手中。”心道:姑娘好玲珑的心思,早已猜到出了这么大的事,我必然是要回唐门去了。 送走绿云,莫熙望着院中早已繁花不再的两棵樱花树,轻声自语道:“原本以为四月樱花谢,五月芍药开。难道这一季的芍药还未开就已经谢了。” 当日,莫熙在茶馆听闻唐欢与欧阳瑾定亲后,便立刻回家修书一封,让小白送去蜀中。小白回来时却未曾带回只字片语,想来唐欢是不知该对她说什么。何况如今已过去这许多天了,若有回信从其他渠道传至金陵,也早该来了。 曾经海誓山盟的男朋友要另娶他人,世界末日却还没来,日子照常要过。莫熙仍旧每日早起练剑,偶尔去酒楼小酌,只是不知怎么的,有时候不免比平日多饮几杯。幸亏她酒量甚好,还不至于会醉,只是警觉性未免降低一分,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惜的是她将唐欢给的vip卡装入交给绿云的锦盒内一并还了回去,如此一来,掬水阁自然不能再去。何况她最近几乎没接单,以前存的银子还要留着养老。 去掬水阁这个习惯是戒了,莫熙却又养成了一个新习惯,三更半夜,独自坐在院中望天。鉴于看星星看月亮这种行为尚算一种健康的伤春悲秋方式,莫熙也就自然而然接受了,自我安慰总比数绵羊对抗失眠来得有创意。除此之外,生活好像没有太大变化,每天省去一个时辰习字的时间,反倒多出一个时辰习武。日后她少了唐门这个靠山,只能自力更生,勤练武功未尝不是件好事。 另外还有一件怪事,连日来莫熙的正职一直属于消极怠工的状态,组织竟然也就听之任之,再无动静。她不禁暗暗自嘲,什么时候杀手组织也开始人性化了,给员工一个悠长假期用来失恋疗伤。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她的收入是按件算的,所以假期不带薪。 这一日,莫熙提着一条活鱼从市场回来,远远就看到一个身着淡青色布袍的人坐在门口谢了的玉兰树下,望着正对面的巷子,显然是在等她。 “你回来啦。”那人看见她立刻站了起来,声音很温暖。 莫熙微微一笑道:“你怎么来了?等很久了么?”心道:莫熙啊莫熙,你没救了。这辈子你又没近视,视力没有二点零也有一点五啊,怎么大白天的就能看错人呢。 沐风亭何等敏锐,自然捕捉到了她眼中闪过的那一丝失望,当下强压住翻涌的心绪,只是玩笑道:“是啊,等很久了。其实我天不亮就来了,因为皮肤太黑,你才没看见我。”心中却道:为何你眼中永远只有别人,从来都看不到我。 莫熙闻言果然对他微微一笑,一边开门,一边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沐风亭却看着她认真道:“我就不进去了。我过来只是想问你一句话。”一顿,他低沉了声音,缓缓道:“愿意跟我走么?我们一起去关外。”一顿,他接着道:“我知道上次你是不愿的。只是此一时彼一时,所以我想再听你回答一次。” 莫熙沉默片刻,轻声道:“你都听说了啊。” 沐风亭点点头,也不多言,只静静等她答复。 熟料,莫熙仍旧摇头,轻声道:“谢谢。我不能。” 沐风亭听她如此作答,掩在袖中的手越攥越紧,良久不言不动。忽然轻声道:“明白了。我明日便要离开金陵,就此向你道别。自己多保重。”说罢头也不回,快步离去。 莫熙怔怔地目送着他的背影出神,心道:果然相聚离开,一切皆有定数。 直站到夕阳西下,莫熙才回转目光,看着手中已经一动不动的鱼发起愁来,心道:果然失恋的人智商会急转直下,尽干些颠三倒四的事,连自己不会做鱼都忘了。那个承诺自己将来会做饭的人看来是指望不上了,还是自力更生来得靠谱。可是此间又不能google该如何做鱼,怎么办? 97、进京 不成想第二天一早绿云又来了, 只是衣着简便, 臂上挎着个小包,一副要远行的样子。莫熙见她素来有着两分喜意的脸上多了一分凝重,只当她因为来辞行情绪不免低落些。 不料绿云却还带了封拜帖来, 上头赫然写着“楚怀卿”三个字。 “姑娘还请多加小心。夕儿和顾妈妈,绿云都已经着专人另行护送去唐门, 日后定当妥善照顾,姑娘不必挂怀。” 莫熙点点头, 发现一并递过来的还有一张素笺, 压在拜帖底下,便不动声色地接过。 绿云接着道:“姑娘保重。绿云就此拜别。”说着行了个大礼,便牵着马出了巷子。莫熙见她转身之前眼眶都已红了, 显是极力隐忍的样子, 心中不由一叹。 回到房中打开素笺阅览,上头只写了一句话。不必细读, 一眼扫过便足以了然于心。她冷冷一笑, 随手便将纸给烧了。 小侯爷这次却并未邀莫熙去樱花榭,而是直接在行馆设宴。 楚怀卿到底是好几代才养出来的贵族,便是行馆这样的临时住处布置得也十分精致舒适,一眼望去,各种摆设器具, 竟是将京中之物一并带了来。 楚怀卿这个便宜哥哥频频亲自替她布菜,莫熙自然不会拒绝。 席间竟是无酒,楚怀卿微微一笑, 歉然道:“为兄脾胃弱,妹妹却不比寻常女子,若想饮酒尽管吩咐下去。” 莫熙摇头谢过,表示无所谓。 两人又说了些金陵见闻,各种有的没的,楚小猴才正了正神色,切入正题道:“为兄就要回京。妹妹考虑得如何了,是否想随为兄一同上京?”他不等莫熙开口,喝了一口红茶,忙接着道:“京城跟金陵全然不同,又是另一番气象,妹妹何不去见识一番。咱们家虽说算不上京城数一数二的人家,但家中陈设亦是不差的。给妹妹安排的园子也是刚修的,亭台楼阁无一不是能工巧匠精心雕琢。妹妹就当散心也好。” 楚小猴如此卖力游说,莫熙总要给点反应,竟是却之不恭地答应道:“就依哥哥所言。”一顿,却又踌躇道:“只是……”心道:他方才说“散心”,难道这位便宜哥哥也对她被唐欢甩了一事有所耳闻?八卦的传播力量果然不容小觑…… 楚怀卿仿佛知晓她的顾虑,忙道:“组织那边你不用担心。他们日后再也不会来纠缠你。” 莫熙方要开口相询,楚怀卿道:“至于代价,妹妹你无需知晓。左不过是七皇子的一些秘事。组织既然与虎谋皮,手上多些筹码总是好的。”从逻辑上来说,楚怀卿这笔买卖听上去正是有百利而无一害。这本就是无本的买卖,既让莫熙得了自由,还借他人之力辖制了七皇子,可谓一举两得。是以莫熙点点头,不再多言。 启程之日定在三日后,莫熙身无长物,唯一值些银子的东西都还给了唐欢,也没什么好收拾的。照小侯爷的话,竟是连衣裳也不必带,到了京里自然会找裁缝跟针线上的人按京里流行的样子给她量身定做。 临行前,莫熙去看了顾安一次。 山风依旧凛冽。这一次她带的还是白山茶。 将墓前杂草拔去,莫熙缓缓坐下,竟是相对无言。 那些相携走过的日子已然过去,未来仍是她孤身一人。 ddddd 启程之日,子殊见莫熙竟是连个包袱都没,空手便来了,眼珠子滴溜溜一转,对着楚怀卿咕哝道:“公子,小姐怕是吃定你了。” 楚怀卿竟是难得的好兴致,玩笑般接口道:“你家公子我都没说什么,你倒先小气上了。她日后也是你主子,你且好自为之。” 子殊这话莫熙自然听见了,见他恭恭敬敬地开了门,便随手塞了一块碎银子。 古代虽无小费一说,但到底有钱人家也时常打赏下人。子殊自然明白莫熙此举是为了堵他的嘴,一时想说什么,瞧着手里的银子,却又给噎了下去。他素来伶俐,此刻反倒显得有些张口结舌。 楚怀卿见子殊表情古怪,便笑道:“我这个妹妹可不能轻易得罪。”这话却并非对着子殊说的。 莫熙上了车,才看到里头还坐着另一个人——睿王李义。只见他身着大袖交领长袍,外罩深灰色暗花直领对襟褙子,袖口衣襟处皆饰有金色云纹刺绣,浑身贵气逼人。手上自然握着那把从不离身的湛卢,是以莫熙之前才未曾察觉他的存在。 李义竟也兴致极好地接口道:“女子难养,本王醒得。” 莫熙心中微讶,暗道:楚小猴不愧是灵长类的,手脚真快。才这几天功夫,不但已经成功跳上李义的战车,而且还能取信于李义,让大boss屈尊上了他自己的贼车一同回京。 这三人的组合着实诡异。不过名义上莫熙的身份已然不同,想来楚怀卿早已向李义交代了莫熙是他的便宜妹妹。 莫熙不理他二人调侃,径直在李义身侧坐下。心道:你既然自称林青,就别怪姑娘我跟你平起平坐。其实楚小猴的马车虽然相对宽敞,若说座位也不过两排。楚怀卿和子殊主仆同坐,剩下也就李义身旁还有个位置,莫熙本来就没得选。 可是王爷当久了,逻辑不免异于常人。这么多年,除了偶尔跪跪皇帝老子,还有被李琪这个倒霉弟弟冷嘲热讽处处针对以外,谁面上不是对李义毕恭毕敬的。忽然有这么个人二话不说就想当然在他身边坐下来,而且还是个女子,李义一时不免一愣。 李义不禁向莫熙看去。她却只向他点点头,便往椅背深处靠去,闭目养神。一个王爷,一个侯爷,两尊大佛都不是让人省心的主,倘若半路遭人埋伏,或是他二人互相算计,来个相爱相杀什么的,她这一尾池鱼也得做好保命的准备不是。是以莫熙连客套都省了,一上车便开始养精蓄锐。 李义瞧她如此做派不由又是一愣。 王爷在上,小侯爷这次自然不会再弄本假书装神弄鬼,二人一路手谈,竟是棋力相当。 到了换马的驿站,莫熙下车舒展筋骨。李义也跟了下来,慢慢踱到她身旁,轻声道:“其实我不叫林青。我的真名叫李义,乃是当朝睿王。当日情况特殊,我与姑娘素不相识,所以未曾坦言相告,还请姑娘恕罪。” 莫熙倒也不奇怪李义向她表明身份。楚怀卿以小侯爷的身份认了她这个妹妹,李义与他同行,又岂会是泛泛之辈。再说,日后到了京城,李义这个树大招风、手握雄兵的皇子自然免不了暴露身份,倒不如现在早些挑明,免得日后尴尬。只是她没想到李义不但亲自向她说明,还如此郑重其事地道歉。 莫熙摇摇头,不以为意地淡声道:“当日王爷身受重伤,你我又是萍水相逢,王爷便是谨慎些也是应该的。”话是这么说,却也未曾向他行礼。李义倒也不怪罪,反觉得心下一松,暗道:她听了我的身份不惊不怪,果真并非寻常女子可比。 一路上自然不乏高手保护,只是莫熙如今的武功又上了一层楼,强过她的,李义的侍卫里头竟然一个没有。不知道是小侯爷本就没有带侍从南下,还是为了取信李义都遣散了,随行人员中竟只有一个车把式还有子殊是他的人。 套好马车,一路疾行。 李义见一旁的莫熙面容沉静,想是睡着了,便将手向车窗外探了探。冯绍立刻出现在马车旁,李义轻道:“将本王的白狐披风拿来。” 冯绍心中不免嘀咕:王爷平日不爱穿华丽的衣裳,那件狐裘虽是宫里头赏的,却一次都未穿过。平日在关外领兵自然没有机会,此次下江南也不知是哪位侍妾打点的行装,却将这披风一并带了来。他本就疑惑李义今日打扮比平常讲究个三分,此刻不禁又琢磨着自家王爷忽然想起这件披风来却又是为了哪般。琢磨管琢磨,当下也不敢怠慢,立刻取了来。 见李义亲手将披风给一旁的莫熙盖上,冯绍不禁心中一惊,暗道:“王爷明知这位木姑娘是何身份,却对她……这可怎么了得。” 莫熙自然觉察了李义的好意,却一动不动。 又过了许久,李义见莫熙动了动,像是要醒的样子。 莫熙只觉得身上一轻,缓缓睁开眼睛,果然那件又轻又软的狐裘已经不在身上了。 楚怀卿自然将一切尽收眼底,下车的时候望着二人背影,不由一笑。 待一行人入宿行馆已是午夜。 不过才入座,饭菜竟已齐备,显是已经等候多时了。一杯温酒入腹,莫熙不禁大感舒畅,待要再饮第二杯,不想李义却劫去了杯子,沉声道:“你一个姑娘家,少喝些。”莫熙听他语气严厉,不禁暗叹一声:眼前这一位该不会是为了跟自己的 便宜哥哥搞好关系,也想顺带认个干妹妹什么的,竟然管起她的闲事来。这是还没吃就已经撑住了么…… 她哪儿知道冯绍此刻却在一旁暗暗摇头,心想:王爷什么时候对人那么好声好气过。 莫熙见李义不让她喝酒,自己却连着两杯下肚,不禁越发郁闷,直怀疑这厮是找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独吞这壶酒,暗骂旧社会重男轻女实在要不得。 一行人酒足饭饱之后各自休息不提。 如此行了几日,一路上却是风平浪静,半点动静也无。 坦白说,跟着小侯爷旅行是一种享受。 虽说车马劳顿,楚怀卿的马车却是最舒适的,补给也频繁。每晚落脚之处也是各地行馆早就备好的。楚怀卿爱洁,莫熙也跟着沾光,日日有热水可供洗漱。一路上,竟是较之莫熙往日出任务舒适十倍不止。反倒是李义,虽为王爷之尊,然久经沙场,又长期驻守关外苦寒之地,竟远不似楚怀卿这般讲究。 本以为如此一来行程不免慢些,熟料小侯爷的马匹匹都是日行千里的名驹,竟是一路迅速抵达京城。 98、榴花照眼 李义并未中途下车, 而是随着马车一同直入肃侯府, 让莫熙有几分意外。 到底是京师重地,不比江南,又加上楚家世代身份贵重, “肃侯府”处处显得气宇轩昂。李义本以为莫熙虽不慕财帛,但到底一个女孩子家独自艰辛过活多年, 眼看着生活境遇就要大大不同,定会十分欣喜。熟料她只是挑起帘子安静向外打量, 一双灵动非常的眼睛不过流露出几分好奇之色。 楚怀卿命马车驶入一处溢满茉莉花香的庭院, 然后三人下车步行。 这一处院子不大,一样是绿瓦白墙,却与别处略有不同, 显得格外纤巧细腻些。就连亭台楼阁也婉约精致了几分。园中花木并未似府中别处一般古树参天, 竟是花比树多,看土的成色, 像是新种下的。 李义心道:楚怀卿倒是对他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颇为上心。 下人早已得了信, 都在前厅恭恭敬敬地候着。见他们进来,顷刻间便已跪了一地。 接下来楚怀卿介绍莫熙给众人认得,不过说些要好好服侍的话。众人早已得了信,知道新来的这位主子是小侯爷的亲妹妹,免不了偷眼打量一番, 口中自然连连称是。待这些人退下,楚怀卿便对李义道:“林兄还请书房一叙。” 李义听他这样称呼,一抬眼, 果见莫熙似笑非笑地看着他,表情不免一僵,却又立刻掩饰般挤出一抹笑来。若是冯绍见了李义此刻表情变化,定当大奇。 楚怀卿瞧他二人神情,当下心中雪亮,微微一笑,道:“王爷胸怀磊落,倒是我欲盖弥彰了。”又转头对莫熙道:“累了吧,你先好好休息。我知道你不惯别人服侍,先让他们都出去了。你若有事再叫进来便是。此刻天色尚早,待晚些我再给你接风洗尘。” 随即向李义道:“王爷,请。” 等二人都走了,莫熙入内细细打量起自己的新居所来。琉璃嵌翡翠荷花屏风后头就是回廊。行至回廊的尽头便是书房,琴棋书画皆摆放齐全。莫熙不懂琴自然看不出那是一把绝世名琴,但瞧棋盘是由整块顶级玉石打磨而成,也知道极为难得;墙上挂的画亦都是名家真迹。书房与卧室相连,只以一架木雕四君子屏风相隔。寝居是标准古代贵族少女的配置,却又处处透着清雅。一应布置想来都是楚小侯爷的品位。 到了傍晚时分,子殊来请莫熙赴宴。本以为李义会出现,未料只有楚怀卿。排场不大,菜品却道道精致,倒也有几分家宴的温馨气氛。楚怀卿出身高贵,平日待人接物虽温文有礼,实则骨子里不免透出几分傲气疏离。此刻他对莫熙的态度较之二人第一次相处倒是亲近了不少。这顿饭,言语中少了机锋试探,兄妹二人吃得十分融洽。 侯府里头也没有别的主子,连日来,莫熙的日子过得十分悠闲。她本不是豪门千金大家闺秀,除了每日雷打不动地练武,余下的时间反倒干起了侍花弄草的行当。楚怀卿见她自得其乐,非但未加约束,反让子殊随莫熙一同去京城郊外的花圃购些名种回来,俨然一副宠爱妹妹的好哥哥架势。 莫熙既然顶着肃侯府千金的名头,便不好再抛头露面,出行需摆些大家闺秀排场。楚怀卿倒也大方,索性把自己的马车连同车把式外加子殊小正太跟班一枚,一并给了莫熙差遣。 五月榴花照眼明。 莫熙并未选什么名种,反倒是挑了几株开得正好的榴花。阳光下,橘红色的花开得十分明艳,叫人一见之下便灿烂到心里去。 此处的花圃极大。听说主人跟宫里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就连御花园的各色花木都是从这里进的。平日里自然不乏贵族少女和青年结伴前来赏花。 莫熙感觉到远远有一拨人过来,也不理会,仍自顾自地看景。 她不认得别人,别人也不认得她,却认得子殊。 瞧见子殊站在她身后殷勤服侍,几道审视的目光一瞬间齐齐落到莫熙身上。 那一拨人有男有女,个个衣着光鲜;后头丫头、侍从跟了一群,显然是有身份的。 其中一个穿杏仁色长裙、鹅蛋脸,眼睛颇有几分神采的少女直接上前一步道:“你是何人?” 她这么问,莫熙倒一时拿不定主意是否该把楚怀卿这个便宜哥哥给直接供出去。毕竟外头认了个私生女回来,对世家大族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虽说这事早晚得传出去,可早传一天,她就得早面对一天所谓的京城上流社会社交圈,整日跟这些人打交道,着实无趣得很。 子殊倒是个机灵的,不等莫熙回答,就出声道:“郡主近日可好?”他一个小童子,直接跟郡主答话,显然是熟识的。 这位郡主出面打了头阵,其余几人也没闲着,皆上上下下地打量莫熙,立刻八卦开了。 “莫不是小侯爷的新宠?” “他这眼光也变得忒快了些。” “可不是么,便是被王爷抢了红绡,也不至于挑个这样的啊。” “此言有理。很该选个比红绡更绝色的,才能出了这口气。” 这说话的里头有男有女,那语调无不阴阳怪气,莫熙暗叹:自己这个便宜哥哥莫非是男女通吃的……果真古代才是基情燃烧的岁月么……看来楚小猴情场失意天下皆知,倒也难为他了。 那杏衣少女跟楚怀卿也算是青梅竹马,对他仰慕已久。方把小侯爷从江南给盼回来,不想身边却又出了莫熙这号人物,偏偏样貌看不出丝毫出众的地方。郡主自认出身高贵,容貌美丽,如何能服气,自然要上前问个明白。 她见莫熙不答,又喝道:“你这人好生无礼,主子问话,你怎地不答!” 这话就有些重了,莫熙虽貌不惊人,但此刻浑身上下穿着打扮均无一丝一毫逊色于眼前一干人等的地方。郡主自己也知道,瞧莫熙衣饰,定是个有来历的,不过就是揣着明白装糊涂,拿话激她罢了。 子殊眼见着气氛僵硬,正要开口,只听一个沉稳异常的声音道:“这位姑娘是谁,轮不到你过问。” 莫熙一回头,果见李义从身后稍远处走来。 睿王爷这一出场,着实拉风。顷刻间,那一干人等行礼的行礼,下跪的下跪。顿时鸦雀无声。 莫熙朝他微微一笑。 那一干人等见莫熙在李义这位铁血王爷面前不过点点头便算是见过礼了,而李义非但不怪,似乎还十分难得地对她隐露笑意,心下不由大奇。就连郡主也诧异到了十分去,不禁暗悔方才行事鲁莽。 “此处有些新奇品种,外头难得一见。要不要看看?” “好。”莫熙答应得十分干脆,无论如何,李义还真是一道从天而降的天师灵符,一亮相就恶灵退散。 待二人走远,那一干人等才仿佛被解了定身术。方摆脱了李义的积威,便忍不住悄悄议论起来,显是对莫熙的来头越发好奇了。 “谢谢你方才替我解围。”莫熙这句话自然发自肺腑,只不过若是李义知道堂堂王爷在她心里的功能跟强力电蚊拍差不多,不知会作何感想。 “不必客气。今日之事,日后在所难免,不必太过理会。”一顿,李义忽道:“姑娘可有小名?” 李义方问出便觉大大不妥,见莫熙果然转头看他,便道:“若喊你楚姑娘,怕你不会习惯。” 莫熙点点头,再叫她木姑娘,确实也有些不妥。过了片刻,才答:“熙熙。” 李义跟着喊了一次。 这一声,让莫熙仿佛有种错觉,她的顾安回来了,只是从青葱少年蜕变成了眼前这个气度雍容沉稳强势的男人。 “王爷怎地也如此好兴致?”只不过错觉终究是错觉,还是自行打破得好。 “不过是来散散心。”事实上,今日早朝后皇帝老子将他单独留了下来,给他下了最后通牒,年底之前必须大婚。若是他自己没有中意的,便要直接指婚。连日来,李义的一干幕僚也给他拟定了不少人选,毕竟婚姻、子嗣对一个皇位继承人来说太过重要。历朝历代的皇室子弟大婚,无不以女方家世、将来子嗣为首要考量,李义自然也明了其中的利害关系,只是不知为何,他下意识地一直回避着这个问题。 只是这些话自然不好对莫熙讲,李义正欲另起话题,一转头,见眼前之人穿着一身冰蓝色的衣裳,站在明艳绝伦如火如荼的榴花旁,一张素净的脸上照着浅浅的阳光,忽然就觉得心静了下来。 此刻,就连风声也静了。 99、盟约 李义带着莫熙观赏了几株奇珍, 大多是盆景园艺。莫熙也瞧不出个好坏来, 不过走马观花。 五月的天居然也是说变就变,前一刻还晴空万里,后一刻便乌云密布。二人尚未来得及赶回停马车的地方, 便被密集而下的豆大雨点兜头淋下。 莫熙一面跑心里一面诅咒,这大家闺秀的衣裳可真不是个刺客该穿的, 里三层外三层,裙摆又长, 行动处处受限不说, 跑起来还环佩叮当的,真是有够累赘。偏偏她还不能在李义面前露出武功来,只能活受罪。 正暗自腹诽着, 李义忽然握住她的手, 莫熙只觉一股强劲内息绵绵袭来,一瞬间, 她迅速判断出对方并无恶意, 只得强行控住体内出于本能自动涌起的与之相抗的真气,任凭这股陌生劲气往足底灌去。雨水顺着发髻而下,模糊了她的视线,朦胧中莫熙看着在前头带着她飞奔的身影,仿佛与记忆中的顾安重叠。 曾经无数次, 顾安带着她,在箭雨密林中飞奔,一次次用自己的血肉之躯为她筑起屏障, 护着她一路冲出重围。 等莫熙回过神来的时候,二人已坐在马车上了。子殊一脸担忧地道:“姑娘才淋了雨,怕是要着凉。” 李义微微皱了皱眉,对车把式吩咐道:“速去王府。” 莫熙以只道李义是骑马来的,蹭侯府的马车回去,也可避雨。他身份尊贵,先送他,倒也罢了。 熟料马车驶到王府门口,李义又吩咐直接进去。门口的侍卫见李义掀了帘子,连忙放行。 冯绍听了下人回禀,即刻赶过来相迎。 “叫人拿套女子衣衫来。准备热汤、姜茶各两份。要快。”一顿,李义似想起什么,又道:“要新的。” 冯绍见了楚小侯爷的马车,又听李义如此吩咐,自然猜到了车上是谁。其余的下人却仍旧震惊莫名。这么多年,王爷可从未带过女子回来。府中的女人都是宫里头赏的,虽个个绝色,却也不见有谁受宠。这不,李义都二十了,也没个子嗣。因着在女色上头甚淡,端王那边的人甚至连李义好龙阳的话都传了出来。不想因为这话,皇帝老头越发隔三差五就给王府送女人,有好些个李义见都未见过,还有些不过是送来时领旨谢恩见过一面。李义一律吩咐冯绍将一干姹紫嫣红养在园子里头,不许她们踏出半步。 可这次,王爷不但亲自带了人回来,还直接就安排在自己平日起居的园子,如何不叫人好奇惊诧。因此李义扶着莫熙下车的时候,少说也有几十只眼睛盯着。李义眼神一扫,众人惧于威势,才强自收敛。 莫熙暗自叹了口气。李义此举,若是换了任何一个大家闺秀,都极为不妥。让人瞧见同乘一车,还带了回府,更离谱的是安排沐浴。这王爷到底哪根筋不对了…… 只不过她也知道,事已至此,就算她执意要回去,李义也不会相允,随遇而安吧。反正清白名声对一名刺客来说是天上浮云。 莫熙不紧不慢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换上一套月白色的干净衣裙,跟着侍女到了客厅。 只见李义安然坐着喝茶,身后一名内侍在替他擦头发。 莫熙顺从坐下,跟着的小丫头十分机灵,李义不过一个眼色过去,她已取了干布来,小心翼翼地替莫熙擦拭。 二人皆散发对坐。在李义目光逼视之下,莫熙苦着脸端起茶碗,一口气将热姜茶都喝了下去。待侍女取了红糖水来,莫熙不由一愣。从前顾安也是用甜食来哄她喝姜茶的。其实她倒不是怕苦,只是对辛辣之物天生排斥。 喝了两口糖水,莫熙不欲再喝。侍女又端了绿茶和各色点心来。 “这是宫里头的,你尝尝。” 莫熙取了一块绿豆糕,甜而不腻,入口即化,甚好。 正要取第二块,李义道:“喜欢也不要多吃。一会儿就吃饭了。” 李义见莫熙怏怏放下糕点,不禁嘴角微微一扬。 却不知莫熙正在暗自哀号,自己到底怎么惹上这个自说自话的煞星了,谁又答应跟他一同用饭了,便婉拒道:“多谢王爷美意,我还是早些回去吧,晚了恐家兄惦记。” “子殊已经回侯府报信了,不必担心。” 莫熙闻言,心道:得,把我的侍从马车全打发走了。这顿饭自己怕是吃定了。 二人默默对坐了会,便开席了。 李义吃饭,排场自然非同凡响。一群侍女鱼贯而入。领头的端着一个黄铜大锅。底下烤着炭,里头的水已经开了,飘出浓浓的鱼汤味。 居然吃火锅,倒也有趣。 锅的边缘压着一圈极细小的花纹,莫熙总觉得有些眼熟。 李义见莫熙盯着锅子看,笑道:“你怕是没见过这个。这锅说起来还有些来历,是前朝宫里的。” 莫熙闻言点点头。 是了,这花纹跟慕宴斋的凤凰印记一模一样。只是压成了一排,又极其细密,加上横着排列,她才一时没认出来。 李义是个不会照顾人的,莫熙自己动手,虽不能尽兴,倒也吃得自在。 李义见她动作毫不拘谨,只是默默进食,忽道:“你不怕我?”今日情形毕竟与回京路上不同,那时还有楚怀卿在场。 莫熙摇头淡淡道:“世人皆畏惧权势。我自然也不例外。” 李义故意道:“那是因为你自恃救过本王?”这句话的语气显得十分严厉,简直是在质问了。 莫熙还是摇头平静道:“王爷福泽深厚,自有上天相佑,我又岂敢居功。”一顿,她接着道:“不过是觉得王爷是成大事之人,必不会与我一个女子为难罢了。”言罢暗自不爽道:他这又是触动了哪根神经,还让不让人吃饭了。姑娘我已经勉为其难拍你马屁了,还自贬女子身份,姿态放得够低了,总该行了吧。 她这番话果真说得李义十分受用,心道:是了,她与别个女子不同,既不撒娇使媚,也不畏畏缩缩,处处大方坦荡。难怪与她相处心境平和。 饭罢,李义亲自送了莫熙回去。 冯绍站在书房外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今日他如同往常一般,在宫门口等李义下朝。李义出来的时辰却比平日都要晚些,且冷着一张脸,一开口就遣了他回来。冯绍无法,只得让暗卫跟着。不想李义回来的时候坐的是小侯爷的马车,还带回了人家妹子。王爷虽淋了雨,有几分狼狈,看脸色已是阴转晴,心情不错的样子。只不过这会子冯绍心里头又七上八下起来,王爷送楚家小姐回府后就叫了他来,又不传他进去,已经快半个时辰了。 冯绍自然听到了李义在屋里头来回踱步。他追随李义多年,深知自己这个主子虽然年轻,却是少有的英才,行事一向快、狠、准,坚定果断,只有碰上少数异常棘手之事才会如此踌躇不定。 “进来吧。” 冯绍得了这一声吩咐,顿时放下了一半的心。进去的时候看到李义坐在太师椅上,面上神色坚定,想来已有所决断。 “替本王拟个帖子给楚怀卿。”一顿,他摆手道:“不,还是本王亲自来写。你一会儿送去肃侯府,亲手交给他。” 冯绍沉吟片刻,终是试探道:“王爷,您是不是打算接受小侯爷的投诚?” 李义点点头,肯定道:“是。本王决定冒险一试。” “王爷,属下说句不当说的话,小侯爷此人诡计多端,真真假假实在是让人雾里看花,王爷不得不防。” “本王主意已定。请他三日后逸仙楼一聚。” “是。” 三日后。逸仙楼。 虽是李义相请,楚怀卿这个客人却到得比主人还早。 李义一进雅间就见楚怀卿品着红茶,眉宇间却不似往日一般气定神闲,见他进来,才敛了神色。 既然是投诚,小侯爷自然极殷勤地起身相迎。二人寒暄已毕,楚怀卿客气道:“多谢王爷对舍妹的照顾。”李义那日带人回府之事不出三日已然传遍京城权贵之家。莫熙一时间成了八卦风云人物。她又从未在京城社交圈露过脸,众人反倒越发好奇,议论得厉害。这些话自然免不了传入楚怀卿的耳朵。 李义不动声色,客气道:“好说好说。” 二人皆已心知肚明,若要联手,让彼此都放心的办法只有一个——联姻。 只是谁都不愿先开这个口。 楚怀卿终于按奈不住,一声冷笑,道:“舍妹从小流落在外,难免于规矩上疏漏些。王爷却是明知故犯。她虽与我同父异母,却是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王爷所为于她名声有损,今日怎么也得给个说法。” 李义于此事早有决断,等的就是楚怀卿这句话,当即道:“本王自当禀明父皇。” 楚怀卿不想李义竟是这般干脆,知道眼前这个主自来一言九鼎,当下暗自松了一口气,口中却淡淡道:“多谢王爷抬爱。” 二人这一来一回,渺渺数语就定了莫熙的终身。 100、十里红妆 楚怀卿回府之后倒也不急着告诉莫熙他跟睿王已经达成协议。毕竟皇子娶亲是大事, 宫里头一天不颁布旨意, 这口头协议就一天做不得准。 此刻莫熙正拿着一枚银点翠嵌蓝宝石簪把玩。她不懂珠宝,不过看工艺就知道绝非凡品。这已经不是莫熙第一次收到睿王府送来的东西了,一连几日王府都遣人送了东西来。装着蜜饯的水晶八宝食盒, 十二生肖玉饰摆件一套,凡此种种不一而足。不过是些吃食玩器, 未见得特别贵重,但无一不精致细巧。 睿王府。 冯绍听见李义一声轻咳, 立刻猫着腰进了书房。 “见到楚姑娘了?” “回王爷的话, 见了。” “她可高兴?” 冯绍勉力控制着有抽搐冲动的面部神经,一本正经道:“小的不敢窥视未来王妃的容颜,故而未曾瞧得真切。” 李义沉吟片刻, 挥了挥手, 示意冯绍出去。暗自思忖道:此刻宫里的旨意应该已经送到了吧,不知她会作何反应。 果不其然, 那边厢莫熙已经跪迎了圣旨。楚怀卿见她缓缓起身, 一直盯着她的表情,却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待传旨的公公怀揣刚打赏的巨额银票,笑容满面地走了,楚怀卿不免劝慰道:“圣上亲自指婚,无论如何此事都木已成舟。这桩婚事, 满京城的贵女不知如何羡慕妹妹你。缘何你却不见半点喜色?” 莫熙脸上现出一丝茫然来,轻声重复道:“是啊,别人都羡慕我呢。”言罢目光失距地向自己的院落走去。楚怀卿见她如此, 不免轻叹一声,摇了摇头。 睿王被指婚的消息不出几日便已传得沸沸扬扬。听说是睿王亲自进宫请的旨,连朝臣都纷纷猜测这位未来王妃必然极得李义看中,也有少数知道楚怀卿近来动作的,都觉得不过是又一桩权势与利益结合的婚姻,对此说法颇为不以为然。偏偏新娘子还是从未在京城社交圈露过面的,如此一来议论的人就更多了,好奇的有之,羡慕的有之,酸言酸语的有之。自然有些好事者变着法打听起莫熙的出身背景来。很快,她原本常住金陵并非侯府教养长大的事便被人挖了出来。楚怀卿只得对外宣称早几年莫熙身子弱,又闻江南气候温暖,最是养人,便从小送了她去,最近才接回来。如此一来,就算旁人对这位半路杀出来的睿王妃有诸多猜测,到底也挑不出什么大错来,何况前些日子楚怀卿亲下江南,众人皆有所耳闻。 皇子大婚,排场之大不言而喻,要准备的东西更是千头万绪。再加上婚期就在一个月后,日子如此之紧,两府都闹得人仰马翻的。莫熙却一概不予理会,连每个待嫁女子都会做的女红都不见她动手。她每日只是赏景逗鸟,不喜不忧的,新嫁娘该有的娇羞腼腆在她脸上也一概不见。 按规矩男女一旦订了婚就不能见面,于是李义派人送东西送得更勤了。只是送来的东西却不似先前一般新奇有趣,而是越来越名贵。就连负责跑腿的冯绍都暗自叹息,自己这位主子就差没把王府的库房直接搬了去。莫熙倒是来者不拒,大大方方全体收下。只不过,无论多贵重的东西,到她手里也不过赏玩个一两日,图个新鲜,转眼便丢在一旁。 眼看着自己的闺房快要堆出座金山,莫熙不禁想到自己原先存的退休金相比之下实在是不够看。杀手的劳动还真是有够廉价,难怪无数像林森这样的江湖成名人物明知不可为也要金盆洗手。 婚期一日日逼近。莫熙显得越发沉静,每日不再习武也不再出门,倒真个养出了几分大家闺秀的娴静气质。 楚怀卿怕府中忙乱,进出的闲杂人等太多,以至让人有机可乘,便不知从哪儿悄悄弄了批侍卫进来,都是训练有素一等一的好手。 吉日当天,莫熙天不亮就被叫醒,开始穿衣上妆。别的不说,光那顶缀满珍珠、宝石的凤冠就因李义地位尊贵而异常繁重华丽,直压得她脖子都抬不动。还有那些粉啊红的,不知含了多少铅,抹在脸上,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那嫁衣更是繁复到了十分去,一层又一层,足足有十九层之多。四个侍女服侍着还耗了好些功夫。若非嫁衣上头熏的香沁人心脾十分好闻,莫熙早就昏昏欲睡了。整个过程中,她都似提线木偶一般,一声不吭任人摆布,十成十地配合。 待穿戴齐全已过去足足两个时辰。 吉时一到,由楚怀卿亲自背着莫熙上轿。莫熙本以为自己这位便宜哥哥怎么都得嘱咐一两句,没想到他什么都没说。 接着便是游街示众。莫熙平生难得坐轿,只觉颠得荒。大白天蒙着盖头,日光之下,只见眼前一片火红。李义有没有亲自来迎,她一概不知。只知道一路人声鼎沸,外头老百姓像是聚众看杂耍似的,将十里红妆堵得水泄不通。莫熙不禁双唇一弯,暗道:罢了,且给人娱乐一回,权当是做善事。 待繁复非常的仪式开始,莫熙已然十分不耐起来,无他,不过是饿得狠了。在轿中她已强忍着没将手中的苹果啃了,此刻更是饿得不行。只是这仪式没完没了的,又是跨来跨去又是拜来拜去,好一番折腾。 待到一声高亢无比的“送入洞房”,莫熙总算是松了一口气。幸亏此间皇室婚礼与民间不同,闹洞房被认为有失体统,一概免去。因此她终于能坐下来清静片刻。莫熙不禁幸灾乐祸地想:李义就没自己那么好命了,还需大宴宾客。既然要抢那把椅子,除了铁腕之外,也该在适当时机怀柔一番,展现一定的亲和力。不过他位高权重,行事风格又一贯强硬,敢灌他酒的人只怕不多。 正这么想着,李义倒已出乎意料地推门而入。莫熙端坐在喜床上,听他大着舌头将一干侍女包括肃侯府跟来的陪嫁丫头都赶了出去,又踉踉跄跄地摸进内室,忽然精神为之一振。 101、故人到访 外头“吱呀”一声关门, 莫熙忽然一拂袖, 那一抹鲜红的盖头倏忽飘落在地。 李义只见满室烛光下,红衣胜火之人面上竟带着两分笑意,向他望来。往日平凡无奇的容色竟也添了三分光彩。 二人默默对视。 少顷, 莫熙率先打破静谧,轻声开口道:“王爷今晚无需亲自督阵, 看来已经部署妥当。” 李义顾不上心中讶异,一瞬间飞身而起, 将墙上挂的湛卢抄到了手中, 方才还迷蒙的双眼透出锐利的光芒,暗自握紧了剑柄,一副随时迎战的姿态。 莫熙自然感觉到了他凛然的气势, 微微一笑, 轻声道:“王爷穿着一身吉服,实在不宜舞刀弄剑。”竟是一派闲适, 不动如山。一顿, 她继续轻道:“王爷大可不必如此戒备,我不会行任何对你不利之事。” 李义声音一沉,道:“你是如何得知本王将计就计的?”问话的同时湛卢已然出鞘,朝着莫熙颈项而去。他自信今晚之事布置得十分隐秘,绝不会泄露出去。当日, 冯绍将莫熙的身份背景一一向他陈述之时,李义猛然记起那日在车中与他对剑之人,尤其是那双清湛如寒冰的眼睛。那双眼睛的主人有着超群的剑术, 李义丝毫不敢怠慢。 莫熙忽然轻纵而起,那一身鲜红嫁衣如天边云霞般散开,堪堪避过剑锋,落地之时恭恭敬敬向李义行了个礼,轻声道:“王爷差人送来的礼物,我受之有愧,日后定当全数奉还。” 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有几分真心,自然会体现在一言一行上。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和考量,最初,李义对这桩婚事确实是有几分诚意的。一开始,他送的那些不值钱的小玩意儿倒真有几分讨巧的意味,后来的那些贵重之物反倒只是做给有心人看的障眼法罢了。对李义这样的人来说,他大可不必违心讨好任何一个女子,如此礼到心意不再的行为就只有一个解释,他对这桩婚事已然另有打算。莫熙正是从这一细微的变化,猜出了李义心思的转变。 莫熙这话听着没头没脑的,李义却心念一转便明白了她的意思,看向莫熙的目光越发深沉。 莫熙深知李义这样的人,如之前那般真心示好已实属不易,因此就怕一个措辞不慎,叫他觉得难堪而恼羞成怒。她方才故意说“日后”二字,意在试探李义打算如何处置她,不想李义却未有表示。 烛光下,李义忽明忽暗的神色带着惯常的冷淡疏离,喝问道:“楚怀卿是如何吩咐你的?” 莫熙淡声道:“没有。”一顿,她接着道:“小侯爷确实不曾吩咐我任何事。不过,若是我所料不差,这件嫁衣怕是染了极厉害的毒药。” 新娘的嫁衣上染了毒,九成九的新郎怕是要应了那句牡丹花下死的俗语了。 李义果然变了脸色,忽又冷笑道:“若果真如此,你怎地不怕!” 莫熙仍是淡淡道:“王爷既疑心于我,何必在意我的生死。” 李义一拂袖,微微侧转了身影,冷肃道:“你既知道从认亲开始就是楚怀卿布的局,为何不干脆一走了之?难不成还真想留下来当本王的王妃?” 莫熙听出他后一句的讽刺意味,缓缓摇头,面露凄色,道:“走。走到何处?”莫熙知道李义此人虽行事霸道,却是真有几分正气的。一味强硬并不容易取信于他,因此,此刻的她非但不见半点锋芒,反倒显得有些柔弱无依。 更何况肃侯府不是那么容易走出去的,之前进驻的那批高手名义上是为了保证侯府的安全,暗中却有无数双眼睛盯着她。 莫熙忽然冷冷一笑,继续道:“若是一走了之,小侯爷跟组织都绝不会放过我这颗不听话的棋子。如此行事并非长久之道。”一顿,她道:“何况,这一局只有王爷才是定乾坤之人。”这一句声音不大,却说得掷地有声、坚定异常。还有一句话她不便说出来,就是倘若一走了之,坏了李义的计划,他也未必会放过她。 这话又是说一半,留一半。李义却明白了莫熙的意思,她这是变相地表明立场。李义年纪轻轻便位高权重,向他表忠心的人不知凡几,奴颜媚骨的嘴脸也不知看了多少,莫熙方才这番话确实有给他戴高帽子的嫌疑,却并不令人厌恶。 “这么说,你是猜到本王今晚会有大动作,故意留下来成全本王的。” 莫熙听李义词锋一转,开始捧杀她,仍平静道:“我这样一个女子,身如飘萍。时刻都可能沦为牺牲品。何德何能可以成全王爷你。”一顿,她忽然眨眨眼睛,微笑道:“只不过有时候棋子也会不甘心,想要给自以为掌控局面的人捣捣乱什么的。”她方才的表情淘气中透着一丝狡黠,可谓灵动之极,李义却丝毫不为所动,道:“哦,如此说来,姑娘哪天也会给本王来这么一出。” 莫熙忽然抬头,目光清湛地望着李义,坚定地道:“王爷此言差矣。王爷手下多的是能人异士为王爷赴汤蹈火。再说,王爷谋的是天下。我便是能为王爷尽一点微薄之力也只是暂时的。而我之所求,不过是‘平安’二字。”她这话听着像是说自己胃口小,除了想保住小命外别无奢望,实则撇清关系,表明自己跟李义并非上下级。道不同不相为谋 ,只是暂时为求自保,替自己脱困的时候才会“不小心”帮他一把,自此之后便了无瓜葛,不存在将来反咬一口之说。 李义不知是接受了她这套说辞,还是不欲纠缠,忽道:“楚怀卿如何会不防着你?” 莫熙微微一笑,道:“世人皆知小侯爷不会武功,却不知他有别的倚仗。那日他用媚术故意让夕儿烫了我,后来对我又故伎重施。习武之人心智难免比常人强些,他以为我用了他给的烫伤药,便心智渐失,任他摆布。再说楚怀卿自视甚高,在他心里只怕王爷才配做他的对手,对我这枚棋子难免就疏忽些。” 当日绿云回唐门之前交给莫熙的便笺上写的正是烫伤药的查验结果,莫熙也正是以此推断出楚怀卿会媚术的。果不其然,后来莫熙跪迎圣旨,小侯爷一面假意语重心长地劝慰,一面对她使出媚术,好叫她乖乖就范。莫熙只得装作失魂落魄般离开。当时她眼角的余光瞥到自己这位冒牌哥哥还猫哭耗子,无限惋惜似地摇了摇头,心中不由冷笑。什么见鬼的妹妹,侯府千金,莫熙从头到尾压根一个字都没信过。今日上花轿,楚怀卿背她之时一定已经将她当作一个死人了,是以也懒得再扮什么兄妹情深,一个字都未对她说。倘若李义与她双双毒发身亡,世人自然不会怀疑到楚怀卿的身上,他只要事后因痛失亲人哭天抢地一番,这戏也就做全套了。 “你是说楚怀卿故意在本王面前假装无意中发现你臂上的红色胎记,好取信于我,其实他早就知道。” “是。胎记之事,怕是我的一位故人告诉他的。” 莫熙面对李义疑惑的神色,忽道:“王爷既知我的身份,只怕也知晓顾安之事。小侯爷想必认为即便我心智未失,因着王爷长相与顾安一般无二,还有王爷本身的权势地位,我对这桩婚事也必是愿意的。” 李义果然对莫熙过往知之甚详,追问道:“你是说本王的胞弟未死?” 莫熙轻道:“我说的故人另有其人。”心中却补充道:倘若顾安果真活着,即便是他利用我,我也甘愿,可惜再不能了。最后一个音节说完,莫熙忽然飞身而起,将长袖斜斜送出,轻抛急卷,将一枚金色的暗器挥落。又在一瞬间迅速挡在李义身前,轻声道:“只怕是故人到访。” 待看清地上的暗器不过是一片金叶子,李义心下不由大骇。方才暗器来势迅疾,他却丝毫未曾察觉破风之声,对方武功实在深不可测。不禁又向挡在他身前的那道火红纤细背影看去。 102、剑拔弩张 莫熙踏出屋子, 朗声道:“既然来了何不现身?”这一声灌注了五分内力, 将声音远远地送了出去。 言罢,她偏过头去,用几乎轻不可闻的声音对紧随而出的李义道:“王府中留守的好手还有多少?”李义本尊既然留在王府, 当不至于将王府守备抽调一空才是。 果听李义道:“不到一半。” 莫熙微微一笑,道:“足矣。” 果然, 莫熙刚才那一嗓子已然惊动了王府侍卫,来自四面八方的脚步声迅速向二人的喜房聚拢过来。李义的手下素来训练有素, 方才不过因为来人武功太好, 王府今日往来宾客又太过繁杂,才未曾察觉。 顷刻间,侍卫举着的火把已经将王府各处映照得火光冲天。 忽然, 只见一个颀长身影闲庭信步般向院中走来, 丝毫不理会身后渐渐收紧的剑阵。说来也奇,那十几柄剑的剑尖眼看就要齐齐刺入他的背, 却再也移动不了分毫。来人武功之高, 实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境界。 莫熙轻叹一声,道:“果真是你。” 李义亦吃惊道:“是你!” 那人微微一笑,轻声道:“熙熙,跟我走吧。这里已经没你的事了。” 莫熙淡淡道:“我是不是该谢谢你专程赶来替我收尸?”听他这般唤她,莫熙只是微微皱了皱眉, 此刻不是纠结这些的时候。 来人的表情仍旧笑如春风,只是那一双永远流露出温暖之意的眼睛此刻却现出一丝痛苦之色来。他的声音柔和得似深山里默默流淌的温泉:“熙熙,我给过你机会的。如果当时你肯跟我去关外, 我绝不会……” “绝不会继续利用我,是么?” 被莫熙截断话头,沐风亭滞了一滞,那一双墨色幽深的眼中痛苦之色更浓,脸上的笑意却更深了。 强者也有软弱的时候。往往越是强势之人越会下意识地掩饰自己的脆弱,而沐风亭的保护色正是他时时刻刻挂在脸上的笑容。 莫熙静静地看着沐风亭,果断道:“好,我跟你走。”一顿,她接着道:“但是你得立刻将你的人全部撤走。” “好。我答应你。熙熙,你先过来。” 莫熙见沐风亭答应得这般干脆,轻声道:“你从未对我说过一句真话。我便再信你一次,希望这次你能信守承诺。”心道:这厮既然愿意亲临王府,当不至于害我。 沐风亭笑得越发灿烂,道:“放心吧。这次一定不骗你。” 莫熙方要迈步,一直被她挡在身后静观其变的李义忽然一把抓住莫熙的手,将她拉到身侧,朗声道:“我看谁敢带走本王的王妃!”接着又转头冷冷瞥了莫熙一眼,恨声道:“我们可是拜过天地的,你休想抵赖!” 莫熙讶异向李义看去,心道:都这节骨眼了,这位又是发的哪门子疯。不是方才还嫌她占了王妃头衔,没得辱没了他么。可转念一想,便恍然大悟:是了,外人哪知道个中曲折。若是新婚之夜,众目睽睽之下被人带走自己的“妻子”,消息一旦传出,对李义这样的人来说可算是奇耻大辱。何况这两人是仇人相见分外眼红。 外头的侍卫一直在等李义示下,他方才这句无异于军令,一时间王府之内呼声震天:“属下誓死保护王爷、王妃!”令莫熙有些哭笑不得。 忽然,一批黑衣人飞檐走壁涌入王府,又一排排直直跃下,顷刻间便与手执火把的王府侍卫形成对峙之势。一时间双方剑拔弩张。 今日来的都是达官贵人,其中不乏女眷,宾客四散而逃,尖叫、踩踏之声不绝于耳。 一片混乱中,莫熙贴近李义,耳语道:“王爷可想好了,我这个人质可没什么分量。他的人却都是绝顶高手。王爷今日势弱,何不暂时退让。” 不待莫熙的思想工作做完,李义忽然将她的手攥得更紧了,疾言厉色道:“少废话。” 莫熙心中哀叹:这叫什么事,本来可以和平解决的,如此一来,莫不是双方人马要死磕到底…… 她这口气还未叹完,岂料又生变故,王府各处屋檐上涌出了无数弓箭手。 见李义和沐风亭双双神色一变,莫熙心道:别告诉我这不是你们二位的人…… 少顷,只见一个身着淡青色布袍的清俊身影衣袂轻飘跃入院中。他直直走来,眼睛紧紧盯着莫熙,仿佛世间只她一人。众人慑于他的无双风华,竟纷纷让道于他。 李义下意识地将莫熙拉得更紧,喝问道:“你是何人?胆敢夜闯王府!” 来人毫不理睬,只管静静凝视着莫熙,轻道:“我来晚了。你怪我不怪?” 这样轻柔的声音,带着一丝讨好的意味,这世上除了唐欢,还有谁会对莫熙如此温柔。眼前之人一身清湛光华,面容虽憔悴,却无损他半点风姿。 唐欢见莫熙不答,只觉得那一身火红嫁衣灼得他双目越发刺痛,轻道:“你先跟我走好不好?便是恼了我,刺我两剑也使得。”在场诸人都听得出,这个谪仙一般的男人声音满含痛楚,已是在求她了。 莫熙还是不理,转头对李义道:“王爷靠我这般近,就不怕中毒?” 李义方才一时情急,全然忘了莫熙的衣裳有毒。此刻被她提醒,一愣之下,却并未松开。 这倒让莫熙有些诧异了。她不禁叹了一口气,轻道:“王爷千金之体,愿跟莫熙同生共死,莫熙却着实承受不起。我已身中剧毒,再拖下去,可就真要死了。”言罢给沐风亭使了一个眼色。 沐风亭这厮自然心领神会,立刻添油加醋道:“殿下早一刻放人,在下也好早点带她回去救治。今日多有得罪,一旦殿下放人,在下保证立刻带着全数人马退出王府。”沐风亭知道以莫熙的武功要摆脱李义那是易如反掌。表面上她用自己的性命跟李义谈条件,实际上这话却是说给沐风亭听的,目的只有一个——迫他答应今晚不与李义为难。 莫熙知道此二人相争多年,互染对方鲜血,以沐风亭的高傲,方才愿意尊称李义为“殿下”,便是向她保证今晚会退让。 不知是沐风亭愿意立刻撤出王府说动了李义,还是他真想保住莫熙,总之李义终于缓缓松开了莫熙的手,大声对沐风亭道:“她若有个三长两短,本王必定率领铁骑踏平整个赤焰属地!” 莫熙一得自由,便摘下那顶光华璀璨的凤冠,塞到李义怀中,又郑重行了一礼,道了一声“保重”,才迈步向沐风亭走去。她走得不快,且处处挡在李义身前。直到李义的一干侍卫抓紧机会将其团团护在中间,莫熙才加快了脚步。 唐欢见她走向沐风亭,忽道:“小莫!”这一声已然心痛难当,以至于有些嘶哑。“小莫”是二人互通书信时莫熙的自称,他此刻喊来带着一股萦绕不去的缠绵哀怨之意。莫熙却不曾回头,只对沐风亭轻声道:“走吧”。 今时今日,莫熙的武功造诣已直逼沐风亭,再加上轻功本就是她的强项,众人只见火光之下,一红一黑两道身影闪电般双双掠出便没了踪影。紧跟着,那批黑衣人也如潮水般退得一干二净。 与此同时,一个娇小的身影忽然掠至唐欢身侧,正是绿云。 “四少,我们怎么办?” 唐欢方如梦初醒道:“追!” 顷刻间,弓箭手又撤了个干干净净。 李义的一众手下还未反应过来,两拨人马已先后闯入王府,又先后全数撤出。众人都看得明白,如此多的高手出动,只为王妃而来,而这位新王妃轻功之妙绝已入神鬼莫测之境。虽说这前因后果叫人看得一头雾水,众人却独独明白一件事:自家王爷刚娶亲就要守活寡了…… 103、吃饭皇帝大 出了王府, 莫熙却毫不理会沐风亭, 一路往京城最繁华的所在疾行而去。 “熙熙,你这是要去哪里?”沐风亭仍旧一派言笑晏晏,紧随其后。 “吃饭。”莫熙天经地义地吐出这两个字, 人已在五丈开外。 如今莫熙要去何处,天底下还真没几个人拦得住, 何况沐风亭武功虽略高出一筹,却不欲对她用强。乍听莫熙如此回答, 沐风亭楞了一楞, 继而颇有些哭笑不得,无奈摇了摇头,只得继续跟上。 沐风亭带的人皆是一身夜行衣, 执行任务自然便利, 到大街上闲逛却显得实在太过招摇。因此快到红松巷子时,沐风亭只得一挥手, 示意众人散开, 隐蔽在附近待命。唐门的人也一样,如此多的□□手,怕官差不来查问怎么的,因此也只能如法炮制。 如此一来,跟着莫熙进酒楼的就只有沐风亭、唐欢、绿云。方才莫熙几次放慢速度, 沐风亭怎会不知她这是在等唐欢,因此当小二问“客官几位”时,他自然而然就答了“四位。” 一炷香之前, 三方人马还在对峙,形势一触即发,而这场风暴的核心人物,此刻正没事人一样大刺刺地坐在全京城最豪华的酒楼里的最宽敞的雅间里点菜。她点的不多,不过一盅佛跳墙,一碟花生皮冻,一碗紫米粥,一盘炒时蔬。 不愧是高档酒楼,菜品很快上齐。 方才飞檐走壁之时,莫熙已将嫁衣最外头的那层价值千金的大红金缕纱衣抛下,以免引人注意。此刻她穿在身上的看起来已是材质华贵的普通红衫。将锦缎织成的袖管卷起一截,莫熙坐在主位上开始大快朵颐。 饶是沐风亭心思深沉,也不知道莫熙此刻颇有点除死无大事,债多不愁的破罐子心态。她是这么想的:若是不出意外,端王李琪应是见不到明早的太阳了。如此一来,能坐那把椅子的就剩下李义一个。这厮早先被她下了毒,方才她又骗他自己中了毒以求脱身,再加上这桩阴谋阳之下谋阴差阳错的婚事,反正已是剪不断理还乱的局面。有道是债多不愁,将来的皇帝老子,天底下最不该得罪的人已经被她得罪狠了,还有什么可怕的。所以此刻吃饭皇帝大,一切阴谋阳谋在吃饱喝足的需求下根本微不足道。 莫熙吃到七分饱,似乎才想起唐欢这么个人来,对他道:“一会儿你替我给银子好不好?”她这句话说得理所当然,不带半分隔阂。本来么,哪有人穿喜服身上还带银子的。只是可惜了她的那些嫁妆,当真白白便宜了李义。楚怀卿这人做事讲究,连道具也一丝不苟,抬入王府的可都是好物件。 唐欢听清了她说的每一个字,却又好似不明白她说的什么。此刻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她对自己说话了,她不恼我了。他心里颠来倒去重复着这个念头,渐渐地,脸上浮现出一抹光彩,就连侧过头凝视着莫熙的眼神都有些醉了。 绿云自然知晓连日来自家少爷是如何在煎熬中度过的。自听到姑娘婚讯之日起连夜调集人手,日夜兼程赶来京城不说,好不容易和衣休息片刻,也时常惊醒,面容更是一日憔悴过一日。此刻见莫熙不过对唐欢说了一句话,他便欢喜地不知如何是好,绿云不由心下暗叹:我的好姑娘诶,你就是我们唐门的活祖宗,可千万别再折腾了。 又吃了几筷子,莫熙觉得吃饱了,见唐欢还在愣神,拉拉他的袖子,轻声道:“快付银子给沐风亭。” 此话一出,唐欢下意识地点头,他对她自来是无所不允的。何况方才莫熙放下他的袖子,却顺势握住了他在桌子底下的手,一瞬间唐欢越发有些神志不清了。沐风亭却心中一沉,苦笑道:“一顿饭还是请得起的。”莫熙让唐欢付银子给他,亲疏远近一目了然,沐风亭如何会不明白。 沐风亭此言一出,唐欢立刻警醒过来,用另一只手给身后的绿云做了个手势。绿云本就未曾入席,且就站在雅间的隔门旁,一闪身,便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莫熙却坚决而缓慢地摇了摇头,轻声道:“不敢,不敢。何况今晚又给你捅了这么大的娄子,如何能再叫你破费。”她方才踏进这家酒楼时见到此处亦有专为慕宴斋说书搭的台,便有所怀疑。此刻随意诈他一诈,岂料果真一猜一个准,沐风亭还真是此间的主人。既然已经误入了人家的地盘,也不必立刻退出去那般怯场。 莫熙方才说话的语气和态度都谦恭之极。到了此时此刻,沐风亭再也笑不出来了。 “熙熙,你……”他的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轻暖好听。 莫熙却道:“你知道,这世上唯一这么叫我的人已经死了。他死在我剑下的情形你应该也曾亲眼目睹。”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语气似秋叶飘落似的,很静,很淡,沐风亭却觉得每一个字都是质问,是控诉。一顿,莫熙接着道:“所以,你不要这么叫我,他听了会不高兴的。” 沐风亭轻声道:“你是何时猜到的?” “就是刚才。早晨服侍我着装的那四个侍女恐怕都已经毒发。那药委实太过歹毒,其中一个专替我着内衫的当时指尖便隐隐泛灰,正巧被我瞧见。若你今日纯粹为我而来,大可一早现身。而你却躲在暗中窥视迟迟不出,可见你早知我身上有毒,等的便是李义毒发身亡的那一刻。后来,你见事情未曾按照计划发展,才按奈不住亲自动手。那枚暗器想要的是李义的命。我说的对是不对?” 见沐风亭微微点头,莫熙才继续道:“当日我们在‘夜泊’就并非巧遇。那晚风雪交加,渡船停航,比你早来的人都已经被告之客满,无法投宿。偏偏你一来就有了空房,被分到的那间还恰恰在我隔壁。‘夜泊’也有慕宴斋的说书,只怕也是你的产业之一。你应是一早得了客栈的消息,故意来接近我的,那几个兵痞找我麻烦,你又故意抢在我之前出手,也是为了让我承你的情。而你接近我只怕是因为我本该杀了唐欢,他却仍旧好好地活着,摆明了我对组织有异心。是不是?大当家的。” 这最后几个字,莫熙几乎是清清楚楚逐字咬出来的。 听到此处,唐欢不由攥紧了莫熙的手。莫熙立刻回握过去,对他微微一笑。 104、水落石出 沐风亭道:“你都知道啦”。他的语气很轻快, 甚至反倒像是释然的样子。 莫熙道:“知晓我跟顾安过往的只能是组织的人。当日组织派我去劫镖, 为的就是试探我对跟顾安长得一模一样的李义的态度。本来我就是一名刺客,出任务无可厚非,便是行刺当朝王爷风险大些, 我也未必不肯。可是你知道因为李义长得跟顾安一模一样,我即使不知道顾安的身世, 也是万万不会答应接这单生意的。于是便由楚怀卿出面认了我这个妹妹。后来一起出这趟任务的人都被骗去樱花榭灭了口,偏就那么巧, 你当时也在樱花榭。那次参与劫镖的不是当场被射杀就是事后被灭口, 却独独留下我一个,恐怕那时候就存了要利用我对付李义的心。楚怀卿知道我身上有胎记,也一定是从组织那里得来的消息。他故意跟我说会跟组织谈条件, 放我自由, 就是让我以为已经挣脱了枷锁,从而降低警戒心, 好来个请君入瓮。” 沐风亭叹了一口气, 轻声道:“李义此人处事谨慎,要获得他的信任接近他几乎不可能。这么多年,楚怀卿安排了无数美人,能成功接近他的一个没有。更何况他有湛卢在手,便是武功高过他许多的人行刺也极难成功。唯独你得了承影, 或有一拼之力。古往今来,多少从容赴死的刺客是为了扬名天下。聂政行刺韩国宰相侠累后,因为怕连累与其容貌相似的姐姐, 便自毁面容,可她姐姐为了替聂政扬名让他死得其所,便不远千里赶去韩国于闹市公然认亲,不惜一同露尸于外。当日蜀山之上,我问你可想著书立传,你一口回绝。后来见你连承影这样的绝世名剑也说抛就抛,我便知道名和利皆不能打动于你。再加上顾安的关系,你是断不会杀李义的。” 莫熙笑了笑,道:“谁知我机缘巧合之下救了李义的命,如此一来,李义对我的防备之心必然大减。你们便想出了联姻在前,毒杀在后的计策。只是,我与唐欢两情相悦在前,要我答应这桩婚事是不可能的。于是你们便想出了法子好让我死心。”一顿,莫熙忽然诘问道:“你对我的小白动了什么手脚?” 沐风亭取出酒壶大大灌了一口,用衣袖将唇边酒渍抹去,才道:“你就这么信他?” 唐欢听了莫熙方才那一句“两情相悦”已是星眸生辉,凝视着莫熙,柔声道:“小莫,订婚的消息是霹雳堂单方面传出去的。待我知晓,已传得沸沸扬扬,不可收拾。此事是我不好,我万没想到欧阳庆会如此不顾体面,不惜坏了自己最宠爱的女儿的名声。我收到你让小白送的信便急急回复澄清此事。忐忑不安了好几日,却迟迟不见你回信。” 莫熙知道此事若是七皇子授意,欧阳庆必不敢违。别说是区区江湖女孩家的脸面名声,便是世家大族为了前程,牺牲个把女孩儿又算得了什么。起初,她见海雕未曾带回只字片语,不免也灰了心,毕竟在唐门时唐欢对欧阳姐妹诸多礼遇隐忍,她是亲眼所见。莫熙活了两世,前世社会的现实,今生人性的丑恶,让她对人对事不自觉地就会生出一种悲观来。后来,楚怀卿再三游说她上京,她才隐隐察觉此事有些不对头,时机未免太过巧合。 莫熙自然听出来唐欢的解释里带了两分后怕和委屈,忽然松开了握着他的手,抚向他的头,笑嘻嘻地道:“乖,我信你。”说罢又安抚似的主动偎进他怀中。唐欢立刻十分配合地向后倾了倾,让她靠得舒服些。 莫熙深知有时候事实往往伤人,即使是情人之间有些话也是不能说的,因此她不会告诉唐欢有那么一刻她确实信了他会背信弃义,另娶他人。莫熙对顾安的信任是用整整八年的时间,在无数次的患难与共、以命相托中建立起来的。而她跟唐欢一起经历的事毕竟还是太少了。所幸,他们还有今后的几十年一点一滴地积累,来日方长。 沐风亭见二人如此相依相偎,旁若无人,不自觉地将视线调向别处,轻道:“不错。我在你给海雕准备的水盅里加了蒙汗药。然后取走了唐欢的回信。” 莫熙点点头。组织训练出来的人做事都滴水不漏,何况是大当家的。难怪她不曾察觉。 问清了想要问的,莫熙懒洋洋地站起来,一副吃饱喝足甚为满意的样子,对唐欢道:“我们走吧。今日起得太早,我要好好睡一觉。”她又转头对沐风亭轻声道:“蜀山之上你救我是真。一码归一码,今日且放过你。只是,日后你我之间便毫无瓜葛。” 眼见二人牵着手穿窗而出,沐风亭方一动弹,便发现自己浑身无力,不禁心下苦笑。方才二人在他面前做出亲密无间的样子只怕是故意为之,而那一瞬间,他的心确实乱了…… 此时,沐风亭方明了莫熙刚才说的暂且放过他所指为何,心道:唐欢不愧为使毒圣手。 绿云果然已带着弓箭手在外头接应,见他二人出来方大大松了一口气。 谁知,莫熙却忽然不走了,附在唐欢耳边咕哝道:“我走不动,你背我。” 方才酒楼之内,眼前之人侃侃而谈的样子是何等敏慧,此刻却又似个不讲理的孩童般耍赖。唐欢不禁莞尔,道:“又淘气。”话是这么说,却仍是老老实实转过身去,微微蹲下身子。莫熙自然高高兴兴地顺杆子跳了上去,笑嘻嘻道:“现在可以走了。” 唐欢只感到两条纤细的手臂圈了上来,搂紧了他。背上之人近得呼吸可闻,心中顿时感到无比安然熨贴。 眼前这一幕,直叫绿云瞧得目瞪口呆,心道:这可千万不能被唐门那些食古不化的长老们看见,否则又要说四少沉湎女色什么的。事实上,数月前唐欢真是因为唐门生意被端王全面打压而急急赶回蜀中,因而此次唐欢力排众议调集人手上京,实在顶了不小的压力。 一路上,莫熙故意贴着唐欢的耳朵说话。黑暗中她自然看不到唐欢渐渐泛红的俊颜,却能感觉到他不规律的心跳声,尤其是当她说想他的时候。 莫熙这般一闹腾,自然走得慢了,一行人来到唐门在京城的聚点已接近午夜。 直到进入唐欢的寝室,莫熙才肯慢慢从他背上下来。绿云带着两个丫头送了些热水以及干净衣裳进来让二人洗漱,又强忍着嘴角的抽搐,装作目不斜视的样子立即退了出去。 唐欢轻道:“这样不好。一会儿我让人再给你收拾间屋子。” 莫熙索性四仰八叉躺倒,舒服地喟叹道:“不要。我就觉得这里很好。”这话原也没错,唐欢住的自然是此处最好的所在。 眼见莫熙一副赖定了的架势,唐欢哄她道:“那你在这里睡,我出去睡,好不好?” “不要。我要你陪我。”言罢,莫熙一骨碌爬起来,配合地仰起头,让唐欢替她擦脸。擦完了,她却顺势拉住唐欢的手不让走,笑嘻嘻地道:“你倒是说说,这样到底哪里不好?” 唐欢被她磨得无法,半晌过后,终于轻声道:“我不是不想,只是我不要你被任何人看轻。此事,此事要等明媒正娶才行……” 莫熙听他声音越说越轻,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来,道:“逗你呢。今晚你就安心睡在我身侧,我不碰你,好不好?”唐欢见她真是什么都敢说 ,遂侧过脸去无奈地点了点头。 今晚委实太过刺激,闹了大半夜,莫熙见唐欢已然面带倦色,便不再玩笑,命他转过身去,自行换下那套有毒的衣裳。 唐欢在她躺下后,才小心翼翼地和衣躺下。莫熙不免又取笑了一番,才轻声道:“小时候,所有受训的孩子都知道与我们一同习武的那个戴面具的孩子就是少主。想来沐风亭一早就认得我。他平日使的武功,尤其是刀法都是关外的。但根本的吐纳调息之法却跟我的如出一辙,说起来我们也算师出同门。那日我跟他借宿猎户家,他的睡姿跟我一模一样,呼吸吐纳毫无二致,其实我早该想到。” 唐欢替她盖了被,才道:“沐风亭本名叫慕凤栖,是前朝后裔。前朝太子公子晓在帝都城破之后逃到关外,与赤焰族首领的女儿有了后代。慕宴斋是沐风亭在关内一手创立的情报机构,用前朝皇族标记火凤凰招揽前朝旧部的后人。” 莫熙自在樱花榭见了沐风亭房中的那幅画,便隐约猜到了几分,便道:“怪不得赤焰缕缕犯境,原是为了复国。“亭”本为“停”,意为栖息。他的化名倒与真名逐字对应。我原本就百思不得其解,江湖人参与朝堂争斗,便是一时得利,将来也必然落不下好。这个道理你我皆十分明白,怎么大当家的如此了得一个人物,偏偏要与虎谋皮与七皇子合作。原来是他的身份使然。” 唐欢叹道:“他对你应是有几分真心的。原本他在暗,李义在明。今晚之事不论成功与否,他大可不必现身王府,暴露自己。” 莫熙却摇了摇头,道:“你怎知他不是为了唐门地宫那批黄金而来。若是以我为质,你倒是给还是不给。”当日莫熙对唐欢灰心之际,确实起过一走了之远离纷争的念头,但她即便要走也不会跟沐风亭走,就是因为考虑到了这点。 莫熙本以为唐欢不会回答,毕竟这只是个假设,谁知唐欢毫不犹豫地道:“自然要给。”一顿,他轻声道:“便是你此刻安然在怀,我还是会物归原主。” 莫熙听他这般回答,也不细问,少顷便安然入睡。 当晚莫熙睡得分外踏实,作为大抱枕的唐欢却几乎一夜无眠。此种煎熬之下,唐欢自然不会细思莫熙为何非要与他同室而居。 莫熙深知李义素来自傲,经此一夜,便是他对自己真有几分好感,也断然不会再容她做这个正妃。毕竟这个位置将来是要母仪天下的,如何能立她这般德行有亏的女子。她与李义,还是就此相忘于江湖地好。 105、鸡同鸭讲 莫熙这一觉直睡到日上三竿才起。 唐欢自然早已起了, 见她睁眼, 微微一笑,道:“起来吃早饭了。” 不过是些清粥小菜。莫熙因昨日亲自炒了沐风亭这个大boss的鱿鱼,心中甚是畅快, 吃得十分香甜。 莫熙忽道:“可有消息?” 唐欢自然明白她问的是什么,轻道:“昨夜七皇子进宫面圣不幸遇刺身亡, 睿王闻讯后即刻带兵入宫护驾。” 莫熙点点头,如此说来李义不但灭了李琪这个竞争对手, 还一举控制了大内。估计他那个皇帝老爹已经被架空, 说不得过几日就要下禅位诏书了。 “你昨日说要将那批黄金还给沐风亭,却是为何?”唐欢对沐风亭的老底知之甚详,应是已然知晓了这批黄金的来历。 果听唐欢道:“唐门的祖上原是前朝内阁大臣。那批黄金当年由公子晓托付给唐门, 以期将来招兵买马东山再起, 凤凰印记就是凭证。这批货太惹眼,唐门如今只是一个江湖帮派, 要远离朝堂是非还是物归原主地好。” 莫熙点点头, 纵观唐门几代行事做派,确有士族之风。这批黄金无异于烫手山芋,唐门拿在手中不但李义早晚会听到风声,沐风亭更不会善罢甘休。若是能直接丢给沐风亭,让他跟李义二人闹去, 自然再好不过。只是李义若知晓唐门将黄金交了出去,会不会误解唐门的立场。 “长老中怕是有支持沐风亭的人吧。”既然唐门跟前朝有此渊源,很可能庇护了一批前朝旧人。 唐欢肃然点了点头道:“这也是为何沐风亭会知道那批黄金就在唐门, 还找上门来。” 莫熙沉吟了下,心知此事要是一个不慎,唐门就会被贴上前朝余孽的标签卷入这场纷争。 唐欢也知其中厉害,不欲她整日伤神,便岔开道:“你打算就这样放过楚怀卿?” 莫熙摇摇头道:“楚家是靠出卖沐风亭的祖先才在本朝立足的,两人之前虽然联手,实际上却是世仇,沐风亭必不会放过他。再说,经过昨晚一事,李义越发容不下他。如今端王没了,他失了靠山,实在犹如丧家之犬。又何劳我动手。” 唐欢笑道:“就知道你没那么好心。”忆起昨晚,他一顿之下又轻声道:“你昨日起先为何不理我?”边说边不动声色地将盘子推远了寸许。莫熙正伸向鸡蛋卷的筷子不免一滞,心道:这家伙方才还替我夹菜呢,怎么这会儿又算起账来了,便道:“若是跟你走了,那两个斗了这许多年,不即刻打起来才怪。原也不关咱们的事,但若是一个不好,他二人事后迁怒到我们头上,后患无穷。”莫熙当时固然因为顾安的关系想保全李义,却未尝没有再卖他一个人情的意思。再者,虽说莫熙作为一个外来灵魂原也没有多少爱国情操,但倘若李义有个好歹,南朝怕是又有一番动荡,她这个平头小老百姓的安稳日子也就到头了。还有,男人这种动物天生喜欢争斗,尤其是李义这样的,往往越有人争越不能放手,她若是跟唐欢走了,李义面子上下不来,谁知道会不会为难他们。 唐欢见莫熙嘴上说着话,一双眼睛还是盯着蛋卷碟子,不由好笑,遂夹了一块蛋卷放到她碗里,轻声道:“当日绿云将锦盒带回,我见了那两条罗缨顿时如坠冰窖。小莫,你可别再吓我了。” 莫熙凝视着他,认真点头,道:“嗯,我知,再不吓你了。我怕传信再出差错,便给了绿云这个。若是你见到这个再不来寻我,可见就是真的不要我了。” 唐欢听她最后一句说得委屈,明知是在撒娇,心中却又甜又酸,又爱又怜,一把揽过她,柔声道:“傻瓜。我既许了你一生一世,又怎会食言。” 莫熙将头埋入他的肩膀满足地叹道:“你来寻我了。真好。” 唐欢见她少有地乖顺,一时情动不已,遂低头向她亲去。本打算一触即退,却感到一双柔弱无骨的手臂顺势缠上了他的脖颈,顿时半分动弹不得。下一刻便觉她反客为主,竟直直探了过来。唇齿相依间,唐欢轻吟一声,只得凭着本能将莫熙紧紧搂在怀中。 他学得极快,竟渐有不依不饶之势。莫熙终是弃甲而逃,低了头附在他肩上一阵闷笑,唐欢氤氲了一双眸子,气息不稳地低低道:“这般淘气。惹了我便逃。”而后自己也撑不住笑了。 两人发丝缠在一处,气息相融。 半晌,唐欢又低低道:“小莫,你随我回蜀中,嫁我吧。昨晚之事,我再也经不得了。” 莫熙眨眨眼睛,抬头凑近了他,好奇道:“你昨夜很难受?” 唐欢点点头认真道:“自然。” “不会吧。昨晚上我老实地很啊……” 唐欢听她说得无辜,脸募地红了,这才明白自己是鸡同鸭讲,有些气急道:“谁跟你说这个。”一顿,他叹道:“你总该为我正正经经穿一次嫁衣吧。”心中却盘算着:昨日她换下来那一身,便是未曾染毒我也定要拿去烧了。 莫熙“哦”了一声,暗自自我检讨了一番:原来我又邪恶了。 这一声“哦”,原是因着恍然大悟,唐欢却只当她答应了,一时心花怒放俊颜生辉。莫熙浑然不觉方才一个语气词便将自己卖了,盯着唐欢神采奕奕的俊颜,脑中犹自信马由缰地邪恶着…… 106、沐风亭番外 曾经有一个人为她种过两棵樱花树, 我想她会记得他一辈子。我为她种了满园樱花, 而她永远不会知道。有些花在她心中常开不败,有些则从未开放便已凋谢。我后来才发现那地方的名字取得委实不好,那里叫做“樱花榭”。 我出生在关外, 却在南朝长大。当时太小,草原上的事许多都已经模糊不清了。只记得每每抬头, 天空高远,牛羊成群, 好似一幅画。 那时我不懂什么是复国, 不明白这具枷锁会困住我一辈子。只知道自己的祖先被南朝的皇帝赶了出来,所以我必须回去。而那极难做到,就连我的父亲都在我很小的时候为此郁郁而终。我的母亲留在了关外, 跟族人在一起, 因此从小到大陪在我身边的只有樊叔。 自记事起,我就要学很多东西, 文韬武略, 样样不能松懈。别的课业都有名师单独教导,独独武功不是。一开始,跟我一同受训的孩子里有好些女孩儿,后来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她一个。我问樊叔, 那些女孩子去了哪里。樊叔说被淘汰的女孩子皮相好些的都被送去了青楼。当时我还不知人事,不明白那对一个女孩子意味着什么。只知道每次考核的时候,那些女孩子都露出惊惧不安的表情。只有她, 惊恐和脆弱往往只有一瞬,每每很快便能镇定下来。就是那样一双冷淡明澈的眼睛,让我记住了她。 她的武功并不算好,主要是太过瘦弱因而力度不够,但她很懂得攻击对手的弱点,出手的一瞬间毫不犹豫,亦丝毫不见心慈手软。训练十分严苛残酷,渐渐地,有好些孩子试图逃跑。只有她,从未逃过,不过我却从她看飞鸟的眼神中明白,她不是不向往自由,只是不做没把握的事。 她跟我一样,在这个群体中没有朋友。我来的第一天就戴着面具,那些孩子都知晓我的身份,无人靠近是很正常的。她却不跟任何人说话,也不接受任何人的善意,甚至除训练之外对任何挑衅都毫无反应。 我以为她会一直如此,只是后来他来了,我才知道我错了。 我不明白世上怎会有人如此之傻,自己都吃不饱却可以将食物分给竞争对手。他一遍遍地替她纠正姿势,陪着她练剑,甚至替她梳头叠被。他为她受伤,为她担心,为她心痛。后来,我在那双冷淡的眼睛里看到了温情,她对着他笑,只对着他一个人。他们形影不离,而我依旧是戴着面具的少主,依旧独来独往。 从小我就被教育同情心是一种多余的感情。我也从来不信人性本善那一套。人性从来都经不起考验。我不相信在生死抉择之间,他还可以一如既往地为她牺牲。那不是一块煎饼、一只鸡蛋,后果也不是一道伤疤、一次处罚,那是属于自己的,一旦失去就无可挽回的生命。于是我在抽签中动了手脚,故意把他们分到了一组。他们二人必须兵戎相向,不死不休。我要证明自己是对的。 事实证明我又错了。他根本没有出手便倒在了她的怀中,气若游丝的时候竟然还带着微笑。我明白,他认为自己死得其所。于是我迷惑了,能够为另一个人献出生命,到底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她除了那双异常冷然清澈的眼睛,究竟有什么特别值得的地方。 她自此又变回了形只影单。该吃的吃,该睡的睡,不见得有多伤心。于是我想,我还是对的,死的那个不过是个异类,是个傻子。他宁肯丢掉性命也要保住的人,转眼间便已将他忘怀。我心中不由冷笑。 可是后来我发现自己还是错了。她没有一刻忘记过他。她为他留在了金陵,守着他为她种的樱花树,一住就是三年。她每日更勤奋地习武,她开始读许多书,她甚至开始跟同僚说话。她在努力适应这份朝不保夕的生活,她在用自己的每一分力量坚强地活下去。她异常珍惜自己的生命,因为那是他用自己的命换来的。 就这样,我年复一年地把目光投在她的身上,却忘了最终会赔上自己。她的眼睛里却永远没有我。我明白她不是一个一味强势就可以得到的女子,因为她本身够强。要得到她,只能靠坦诚。可这恰恰是我所没有的。我对所有的人都宣称自己叫沐风亭,如沐春风、亭亭如盖。久而久之,连我自己都信了。我这样一个连真名都不能相告的人又如何对她坦诚。 那日在风凌渡,我故意接近她。如果我不是观察了那双眼睛这么多年,绝对不会看出她眼中的不耐烦。我却觉得很有趣,甚至隐隐有些兴奋。因为这是我第一次,能够不戴面具出现在她面前,我终于可以对着她笑。可是我忘了,这么多年,笑也是我的面具。而她不愧是樊叔一手培养的,对我,她自始自终都没有信过。哪怕我救过她的命。 蜀山之上,我们碰上了雪崩。那一瞬间我几乎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我只知道我要抓住那只手,不惜任何代价地抓住那只手。那一次,她与顾安对决,我想过她死在我面前的情形。毕竟,按常理来说,顾安的武功好过她不止一线。可这次,我不敢想象她会消失在我面前。我对自己说,这是我欠她的,我毁了她的保护神。 我以为我救了她,有足够的能力保护她,就可以代替顾安。可我终究不能,因为她认识了唐欢。我从她的眼睛里重新看到了光彩和希望,我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眼神比冷淡生动得多。 毒杀李义是楚怀卿的主意,可我最终还是没有反对。只是那天在樱花榭,我忍不住问她愿不愿跟我走。她当时已经听到了唐欢已有婚约的流言,却仍是拒绝了。在唐门的时候,我就知道她身上有璧琉珠。明知自己在利用她,我却对自己说没有关系,她不会有事。事后,我还是可以带她走。 大婚当晚,我隐在暗处。原来她一开始就知道这是一个局,甚至李义也只是将计就计。我终究低估了他们。李义自然没有碰她,我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只知道自己必须带她走。所以,我明知那也许就是最后的机会,还是答应了她的条件,放过李义。李义居然威胁我,如果她有事,他会踏平整个赤焰。可笑,我认识她那么多年,甚至比顾安还早,可是我从未挡在她的身前,光明正大地护过她。我知道自己没有机会了,过去没有,将来也不会有。因为唐欢来了。 107、大结局 京城远郊。 马车之上, 唐欢、莫熙二人对坐手谈。唐欢棋力出人意料地好。这么说不是因为他将莫熙杀得片甲不留, 而是莫熙如此差的棋艺居然到现在还没输。 莫熙忽然把棋子一抛,道:“不玩了。” 唐欢耳力不及她,却从她一瞬间肃然的神色间看出了端倪, 轻问:“怎么了?” “你先行一步。我稍后跟上。” “我跟你一起。”他边说边握住了莫熙的手。 唐欢的手稳定温暖,莫熙知道他这是打定主意了, 也不再劝。既追来了,只能随机应变。 凌乱奔腾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唐欢索性吩咐马车停下, 静待来人。 少顷,果见李义骑着一匹矫健黑马,一骑当先而来。待奔至近前, 他骤然勒住缰绳, 马嘶长鸣中,他右手一挥, 身后千骑纷纷止步, 蹄声渐歇,烟尘缓落。 莫熙捏了捏唐欢的手,示意他安心。唐欢则回以一笑。 下一瞬,二人已然双双落地。 只见斜阳晚风中,一男一女, 一着紫纱,一着青袍,牵手并肩而行。唐欢本就天人之姿, 不必羽扇纶巾便倜傥无限。莫熙则换回了少女发式,乌发之间只缀了一颗硕大的明珠,便别无装饰。论容貌,莫熙不及唐欢远矣。但众人只觉她风姿楚楚步履从容,不逊身旁男子半分。二人款款而来,混不似红尘中人。 二人看似走得不快,却不知怎的,转眼间就到了李义马前。 莫熙看向高坐马背之上的李义,仰头之间明眸流转,笑问道:“王爷此来,莫不是为了追债?” 李义不想她开口便是这么一句,微微摇了摇头。楚怀卿的府邸如今已经被查封,他自然知道那些东西她一件都未带走。但这些她又如何能想不到,李义心思一转便已明了她这是在故意装傻充愣。 “跟我回去。”李义并未翻身下马,言语间神色睥睨,威仪尽显,语气更是不容反驳。 “十丈宫墙非我所愿。望君成全。”既然不容她糊弄过去,莫熙也只得直截了当,因而说得十分郑重。 她前一句说得极轻,只容三人听见。“望君成全”四字却用了七分内力,远远传出,回声不绝。李义身后将士皆听得清清楚楚。 李义明白她这是既给自己留了面子,又逼着他要大度,便抿紧了唇不答。 下一瞬,他出手了。只见乌芒一闪,湛卢堪堪对着莫熙与唐欢相牵的手当空劈来。 二人却并未松开对方,只双双凌空而起,借力急退。 一边退,莫熙一边朗声道:“王爷想必知晓,你手中的湛泸不仅是一把剑,更是上苍的眼睛。它注视着君王的一举一动。‘君有道,剑在侧,国兴旺。’王爷当慎用之。” 李义闻言心头一震,随之而来的第二剑便气势一缓,沉声道:“你莫后悔。”抛下这几个字,他忽然还剑入鞘,调转马头,策马疾奔。那一千铁骑结成的方阵立时从中间撕开一道口子,容他一人一骑飞驰而过,又紧跟其后一同绝尘而去。 莫熙顿时松了一口气,轻声道:“他来一趟也好。我正想着如何能神不知鬼不觉把他身上的毒给解了。” 唐欢微微一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李义方才转身的一瞬间,唐欢隐在袖中的手才轻轻动作了一下,因此李义未曾察觉。擒贼先擒王。唐欢早已做好了二手准备,若今日之事不能善了,方才扬在空中的自然就不是解药了。 “走吧。以他的骄傲当不会再来。” “嗯。”唐欢心道:此人拿得起放得下,行事光明磊落,倒也当得起君子之称。可见湛卢自择明君的传言非虚。 莫熙忽道:“李义方才叫我不要后悔。”一顿,她接着道:“你说过要娶我的,若是我不想要孩儿,你又会不会后悔?”她这句话说得极轻,与其说是在问唐欢,倒更像是喃喃自语。 唐欢面上惊讶之色一闪而过,见她神色间含着一丝迷茫,不像是在开玩笑,很快便又柔和了眉眼,将她拉到近前,道:“不悔。”这两个字,他说得轻柔而坚定。 “当真?”这下轮到莫熙惊讶了。她自知这话问得任性之极,一出口便已后悔。她更深知子嗣对此间男子是何等重要。其实不要孩子的念头她自穿过来便有了,此刻不知怎么就说了出来。 “当真。”唐欢极肯定地点了点头,将莫熙揽入怀中,安慰般轻抚她的长发。心道:她说过此生不负担自己以外的任何生命。她还这般年轻,却仿佛历尽沧桑。看似乐天知命,实则这许多年来都是独自支撑苦苦压抑,没有一时一刻有过安全感。我当不能迫她太紧。 唐欢见莫熙神色懊恼,遂岔开话题,温言道:“这一路上你想去哪儿玩?我陪你。”唐门没了李琪打压,暂无大事,不必急着赶回去。 莫熙知道唐欢这是不欲自己自责,待要解释,又怕越描越黑,反倒越发伤了他的心。此刻她极想顺着他的心意答话,好将这一节先岔开去,却因心潮翻涌一个字都吐不出,只能攥紧了他的衣袍。 唐欢见她这般,只越发将她揽紧了,轻声哄道:“别怕。别怕。你想什么都可以对我说,我不会恼你的。” 最后几个字他反复说了三遍,才感到胸前抓着衣服的手渐渐松了,心下方要松一口气,忽然就被猛然勾下了脖子。一瞬间,唐欢被撞到了牙齿,还未反应过来,莫熙的唇已贴了上来。 她几乎是用咬的,吻得急切且不斯文,甚至可以说是粗鲁。唐欢却越发轻柔以对。 渐渐地,汹涌湍急淌成了涓涓细流,极尽缠绵。 莫熙忽道:“罗缨呢,可有带在身上?” “自然”此物自她送回,他没有一刻不带在身上的。 莫熙接过雕兰草的那一条,替唐欢系上,见他有些怔怔的,笑道:“还愣着做什么。莫不是改主意了?” 唐欢一瞬间眸子闪亮,道:“你答应嫁我啦?!” “嗯。” 他直系了两次才好,欢喜地往她额头亲了一口,得意道:“我爹花了足足五年才让我娘答应嫁他。可见我青出于蓝。” “……”莫熙不由腹诽:他怎么改变风格,不害羞了。 夕阳西下,二人的影子重叠在了一处,不分你我。 二人一路游山玩水,直走了四十来日才抵达唐门。只是关于孩子的话题却仿佛成了禁忌,谁也没再提过。 莫熙觉得自己这婚结得有点非主流。首先两人都是没爹没娘的孩子,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一概免谈,他俩就是典型的无媒苟合。 再然后就是晒嫁妆。莫熙身无长物,若是把她存的养老金拿出来自己都嫌丢人。于是此项也免了,所幸武林中人倒不太看重这些。 到了吉日,唐门上下却是热闹非凡,贺礼不断。其中有两份礼物最奇,且都是点名送给新娘子的。一份是一只凤凰形状的白玉瓶,里头是清风白玉露。相传服用此露者可保容颜长驻,江湖之人无不心向往之。奈何此物在前朝便已绝迹,不知此番何以现世,众人皆啧啧称奇。另一份乍看无甚特别,不过是家具、首饰、田产、日常起居用的器物,简言之就是一份嫁妆单子。可谁人送贺礼会送全一份嫁妆,何况是丰厚到匪夷所思的。再细瞧这些物件,有些个见多识广的宾客却认出其中几样乃是宫中内造之物,不由暗自揣测这位新娘子恐怕大有来历。 莫熙本是无家之人,按照规矩上门迎娶更是不能。唐欢索性另辟蹊径,亲自背着她从原先住的云霞台到了新房所在的崇遥台。一路上众人围观,喧嚣嬉闹不断,倒也有趣。 到了晚上闹洞房的时候,众人皆扑了个空,不禁大呼新郎不愧是机关名家,连新房都狡兔三窟。 此刻,一对新人却已坐在崇遥台最高处的金翅鸟身上,对着满天星斗静静依偎。 突然,莫熙一连听到“嗖嗖”数声,紧接着六枚信号弹一般的明艳火光迅速窜至高空。旁边四枚待升至最高处才在眼前爆开,散成一朵朵金色丽花,中间两枚却散作火红色,拼成了巨大的“欢喜”二字。 二人对望,皆看到火光映照下对方欢喜的容颜。 莫熙调侃道:“你千方百计弄来了□□的方子,不会就是为了做这个吧?”欧阳惠最终还是偷出了□□的方子,欧阳庆得知后一病不起。欧阳瑾自唐欢宣布与莫熙的婚约后深感受辱,闭门不出。霹雳堂在连番打击之下,怕是要没落了。 唐欢却不答,只道:“夜凉了。我们回去吧。”边说边携着莫熙的手御风而下。 红色喜服衬得二人身姿飘摇若仙。 还未落地,莫熙已看到凌波池上漂流的千盏荷灯。 莫熙头上的那顶凤冠是唐欢亲自设计的。明珠缀成的芍药形花冠上镶了一圈纯金打造的流苏,动静之间格外明艳,似幻似真。唐欢不禁轻声道:“我今日几疑是在做梦。”一顿,他又道:“还记得你在放荷灯时许的愿么?” “嗯。” 唐欢从怀中掏出那只绣兰草的荷包,取出里头藏的荷花笺,火光掩映中依稀看见上头只歪歪斜斜地写了两个字——“活着。” “当时我看了这个,只觉一阵心绞。便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护你一生,让你长命百岁。” “所以你才定要将□□的方子弄到手?” “嗯。只有唐门的机关与□□相结合才能达到我想要的效果。” 莫熙知道任凭自己武功如何卓绝,与七皇子这样拥有大规模武装力量的大boss斗,无论如何都都是以卵击石。只有靠唐欢造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才有一拼之力。心道:我果然有远见,这家伙的破坏力不是一般地强……虽然现在七皇子挂了,一时用不上,但好歹有备无患。 不想唐欢忽道:“地宫黄金的事我有想过请君入瓮。” “你是说诱沐风亭前来,然后引爆地宫,索性将这批黄金永远沉于遥河?” “嗯。”一顿,他轻声道:“不过你放心,不到万不得已,我不会如此。毕竟他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莫熙轻叹一声,未再开口。她这许多年来刀光剑影可说是拜沐风亭所赐,但倘若没有他,她的武学造诣必然到不了今天这个地步。 二人回到新房,没闹到洞房的众人已然败兴散去。只有绿云一人守着。见他二人双双返回,立刻笑嘻嘻退了出去。 到了此刻,唐欢却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莫熙就是只纸老虎,虽然嘴上百无禁忌,但到了动真格的时候不免怯场。 唐欢忽然拉过她,低声道:“你放心。我服过药了。” 莫熙一瞬间明白过来,不敢置信地望着他。 “别怕。不是绝育药。等你准备好了我们再要孩儿不迟。” “你实不必如此。我真的……” 唐欢忽然截断她的话头,柔声道:“做丈夫的不能让妻子有安全感,心甘情愿为他生儿育女,可见是我做得还不够好。倘若我一辈子都不能使你改变心意,便是此生无后,我也认了。” 莫熙听他如此说,不禁心道:莫熙啊莫熙,眼前之人对你的千般纵容百般爱护难道还不能让你放心么。 她正兀自想得出神,忽听唐欢叹息般地道:“傻瓜。你哭什么。妆都哭花了。”他伸臂将她揽在怀中,柔声道:“新娘子是不能哭的。不然为夫会以为你不喜嫁我。”他这连哄带威胁的喃喃低语声里透着一丝撒娇般的委屈,却是越来越轻。将她面上的泪一一吮去,又一路顺延而下。 莫熙浑浑噩噩间,只听唐欢埋怨道:“这扣子恁地难缠。”不由又有些好笑。 正是罗裳轻解,怯雨羞云情意。 待到关键处,真真是疼。唐欢见她皱眉,面上已有急汗,只是此时罢手却是万万不能的,只低喘着道:“书上没说会疼。对不住。其实我……我也疼的……” 莫熙心道:怪道这家伙今日主动呢,我当前两日他遮遮掩掩的是什么宝贝。原是看过秘籍了。奈何理论跟实际是差距的……新手上路毕竟是新手上路……她这么天马行空地一通乱想,反倒不觉得疼了。 渐渐地,她发出呓语般的轻吟,双颊嫣红如醉。 唐欢低道:“叫我夫君。” 莫熙偏不如他的意,轻启朱唇,唤了一声:“糖糖。”两个叠字本有些像叫孩童,只是那一声气息不稳,此时听来格外旖旎。唐欢自是再也忍不得,心道:待会儿看你叫是不叫。 红绡帐内,情1火慢燃…… 108、李义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新文会加油的,大家收藏猫猫作者吧。本文定制印刷下周会开,封面效果见文案。定制印刷的内容比网络版多了一章小莫跟糖糖孩子的番外。其余内容都是一样的,只是合并了章节,只有64章。所以大家看到定制章节少了不要以为删减内容了。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为陈迹, 犹不能不以之兴怀。” ――晋·王羲之《兰亭集序》 觉得这句话概括李义的心情最好。lt;hr size=1 /gt; 109、番外两则 作者有话要说:定制已开,合并了章节,一共66章。第66章是网络版没有的两只孩子的番外。感兴趣的童鞋请把书抱回家吧。猫猫第一部长篇今日正式完工,哦也! 某猫自己刷了好几遍也看不到这章正文,各位童鞋呢?这不是我的错啊!暴躁了。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出自汤显祖的《牡丹亭》题记。 小莫跟糖糖婚后的生活还是很多姿多彩的,记得以前有童鞋说想看他们俩的八卦杂志,于是就写了一段。 lt;hr size=1 /gt; 110、顾安番外 作者有话要说:定制已重新开了。之前某猫上传文档后才发现里面有隔离河蟹词汇用的星号。于是立刻联系编编关闭定制了。已经定的有一位童鞋,猫猫猜是fly,不知道对不对。请重新定一次吧,谢谢。为了就我的失误向各位赔罪,又写了顾安的番外。希望大家喜欢。 多,你要的签名我让不白姑娘加在书的封底内侧了。签的是笔名。很多年没有写过中文,所以请多多包含。另外大家问我是读什么专业的,作者简介里写了。 这次是真的完结了。(怎么像狼来了……)请各位收藏猫猫作者吧。mua 谢谢大家的霸王票。各位的留言每条猫猫都看过的。但是晋江有时候会吞回复,尤其最近。没有大家的支持这个文绝对完结不了,再次感谢。猫猫会再接再厉。lt;hr size=1 /g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