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游戏》 第1节 《文字游戏》 作者:羊行屮 简介: 身世神秘的大学讲师南晓楼,授课结束,收到一张照片,暗合“人面桃花相映红”唐诗,神似失踪好友月无华的背影。 南晓楼奔赴崔护《题都城南庄》所在地。通过诗中暗藏的线索,找到了身处危境的月无华,并发现了南北朝时期的北齐宝藏以及一本唐诗宋词集。 为什么唐宋诗词会出现在年代更久远的北齐宝藏?这封快递又是谁寄的?失踪已久的月无华为什么会突然出现?这其中是否有某种关联? 南晓楼,月无华通过唐宋诗词暗藏的线索,逐一破解暗藏的文字游戏,历经数次惊心动魄的探险,走遍大江南北,终于找到唐宋诗词大家,穷极一生寻找的终极宝藏。 隐藏在幕后的神秘组织,不为人知的历史秘密,也逐一浮出水面。 标签:悬疑灵异,灵异 主角:南晓楼,月无华 楔子(一) 雕像很高,台阶很长,爬至一半,冷风透骨。 东方,地平线,几根赤红色的阳光,贯穿沙丘,烫红了金黄色的沙漠。 我们,彼此,没有说一句话。 暗室里,真的有下半部《道德经》么?那个人,就这么任由我们上来?黄衫圆脸,到底是谁?那张拍于魏晋的照片,从何而来? 我很担心,雕像暗室里,除了那个人,什么都没有。 直至,我们爬到雕像后脑,远看斜插发髻的梳子形状的平台,那扇一人多高,金黄色的小门,虚掩未锁。 很安静,太安静了,安静得很可怕。 我们将面临什么? 没有答案! 我推门而入。 “终于来了。”苍老至近乎死亡的声音,“终究阻止不了你们啊。” 暗室,依着雕像头颅形状而建,近乎一个圆形。顶部,镶嵌着星星点点的璀璨磁石,细看是一副星空图,许是磁力作用,代表星辰的磁石缓慢地移动。 正对尼雅石门的方向,有两扇红色圆窗。两颗拳头大小的红宝石折射阳光,位置正好是雕像双眼。 左侧,一根一米左右的金属方台,顶端托着半尺见方的水晶盒子,里面放置一副竹简,刻着密密麻麻的小字。 右侧,横放一张寒气逼人的石床,上面躺着一个“人”。 我,从未见过,这么老的人。 他已老的不能动,灰白的长发顺着石床垂到地上,脸上堆砌的皱纹夹满皮屑,手脚的指甲弯弯曲曲,像是数条树根,盘住了手脚。 这,就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 我想了无数种可能,唯独没有想到这种可能性。我想了无数种折磨他的办法,见到他时,都已忘记。 “你是……”月饼说了一个名字。 “月老师,是我。”苍老的声音很恭敬,“南老师,你应该听我的,不要进入尼雅。两位老师的朋友们,就不会死了。” “为什么叫我们老师?”月饼问出了我的疑惑。 那个人干瘪的眼皮簌动,似乎勉强睁开一条缝,盯着屋顶移动的星辰:“几十年前,我接到任务,数次远赴沙漠寻找你们。终于,最后一次,在营地东边,遇到了两位老师。是你们告诉了我尼雅的秘密,为我打开了全新的世界。尊称为‘老师’,也不足以表达我对你们的崇拜。” “几十年前?”我和月饼关于最终任务,最扯淡的推测,似乎就要从这么行将就木的老人嘴里变成现实。 “水晶盒里,是下半部《道德经》。也是八族终生寻找的至宝。然而,当我了解了尼雅真正的神秘,才懂得,生命的乐趣不在于活多久,而在于活多远。” 这句话很费解,可是我瞬间理解了。 “生命是有限的,时间是无限的?”月饼扬扬眉毛,眼神中流露出一丝神往,转瞬即逝。 “是的,有限的生命存在于无限的时间,这是多么有趣的事情。”那个人语气中透着一丝兴奋,“在我那个时代,遇到了这个时代的你们。” “起初,我并不相信,直到按照你们所说的方法,亲自领略了无限的时间,才体会到其中的乐趣。那种感觉,无法形容。我曾经在某个时间,利用掌握的知识,尝试进行社会改革,失败了。但是,那种掌控的快感,像毒品一样,真的很上瘾。” “你在曾经遇到了现在的我们?”我脑子有些混乱,这似乎又是一个“祖母悖论”,“我们怎么不知道?” 刚问出这句话,我不由暗骂自己愚蠢。 如果把这件事比喻成百米冲刺,我们跑到五十米,怎么可能知道谁第一个冲过终点? 只有到达终点,我们才知道结果,并且会回忆起五十米时,对手的位置。 简单来说,我们还没有做未来一小时的事,而未来一小时做所的事,又会对过去的我们产生影响。 现在——未来——过去,整个时间维度的逻辑顺序。 “‘我们’为什么要阻止‘我们’到达尼雅?发现终极秘密?” “因为南老师,爱上了一个人。” “小九?”我全身一颤。 “是的,你爱上了不该去爱的人,在无限的时间里,你不停地寻找她,却只能眼睁睁地,无数次看着她死去。” “南老师,你为了挽救她的生命,你们的爱情,所做的事,产生了很深远的影响。” “我遇见两位老师的时候,你终于接受月老师的劝阻,大彻大悟,放弃了无限时间。为了纠正这段错误,你们教会了我进入无限时间的方法,尼雅的种种机关,蛊尸的唤醒方式,让我在现在阻止你们进入尼雅,避免错误发生。” 我心头狂跳,隐约想到一种可能性,忍不住脱口而出:“如果,我们,现在,选择放弃,那么……” “时间很奇妙,任何一件微不足道的事,都足以对时间线产生影响。现在放弃,那就是另外一条时间线,你的朋友们,可能……” “可能什么?”我冲到石床,嘶声问道。 然而,那个人,微睁的双目,闭合了。 我没有得到答案,但是我得到了答案。 “月饼,你听到他说的了么?”我狂喜大笑,状若疯癫,“咱们本来就对无限的时间不感兴趣。那条时间线的咱们,做的选择,这条时间线的我们,完全可以不做选择!” “我懂了!黄衫、圆脸,留下种种线索,就是为了让现在的咱们找到这里,了解一切。当他们布置了所有线索,却发觉这是个错误,选择告诉这个人,阻止咱们的错误!” “只要不做,就不存在那条时间线。这条时间线,会修正所有的错误。他们,不会死!” “月饼,你听见我说话了么?” 我手舞足蹈,兴奋转身,却看到月饼摸着墙壁,嘴里不断重复:“无限的时间,多么奇妙。” 我心生寒意,打了个哆嗦:“月……月无华,你在想什么?” “哦……”月饼像是睡梦惊醒,“我在思考他说的话。” 我更觉恐怖,月饼的眼睛,有种很异样的神色:狂热、迷茫、渴望、向往…… “月饼,我们……我们走吧。”我喃喃低语,挪到水晶盒子,“下半部《道德经》,这才是我们的终极任务。我把它读懂,隐晦的写进书里,看到书的异族,就不会活不过三十岁。别……别管什么时间线了,那和咱们没有关系。对么?” “唔……你说得对。”月饼笑得很不自然,“我……我确实……” “月饼,好好活着现在,安安稳稳过完一辈子,这才是最好的选择。” “小心!”月饼突然面色一变,紧张地指着我的身后。 正是那个人所躺石床的方向。 我下意识扭头,转身,突感后颈被重重一击,眼前一黑,大脑阵阵晕眩。 我捂着脖子,踉跄转身,模糊的视线里,看到月饼放下手,嘴角上扬,笑着。 “月……月无华……你……”我即将失去意识,唯独能撑住残余精神的,是失望和震惊。 月饼拍拍我的脸,抬起我的手,撸下一串东西,对着我的太阳穴轻轻一弹。 我彻底失去了知觉。 月无华,兄弟,别去! 这是我最后想说的话…… 楔子(二) 我从床上弹身而起,大口喘气,汗流如浆,顺着湿漉漉的头发滑至脖颈,痒痒的如同万千条蠕虫爬窜。 缭绕满屋的烟气呛得咳嗽不停,我摸着似乎仍在疼痛的脖颈,狠命甩了甩头,想把这一年多,始终重复的噩梦从记忆中甩出去…… 虽然,只是,徒劳。 纵然,不做这个梦了,又怎么能把那段真实的经历忘记? 人类最大的悲哀,不是善于遗忘,而是记忆太好。 推开窗户,点了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浓郁的烟气夹裹着尼古丁特有的香味,使我略略平复。 初升的太阳蒸腾着都市雾蒙蒙的天空,几缕金红色的阳光,于汽车尾气和空气污染成铅灰色的云层中倔强迸射,一栋栋耸立入云的高楼大厦由此镶嵌了清晨的苍黄,提醒着奔波忙碌的人们,为了生活,周而复始着一成不变的二十四小时,即将开始。 我深深吸了口烟,许是烟雾迷眼,微闭双目,盯着街道如同蚂蚁搬家、越聚越多的人群,由马路分成背道而驰的两股人流,或驻足公交站牌,或行色匆匆,或等待车流两旁的红绿灯,或钻入标记着地铁入口的地下隧道。 注视许久,没有要寻找的那个人,我略略失望,坐回床上盯着天花板发呆…… 似乎有人推门而入,摸摸鼻子,嘴角扬着一丝略带邪气的微笑:“南少侠,杂家于街头寻到一家小店。红烧排骨轻轻一抖,骨肉分离,香味四溢,闻着就流口水。野蘑菇炖鸡更是汤浓肉滑,好吃的不得了。老板娘长得有前有后,颇有几分颜色,神似月野。要不要今晚去痛饮几杯,不吐不归?” 手机铃声响起,把我从短暂幻觉中拽回现实。 “喂,主任……” “南老师,上个月你缺了五堂课,校方很不满,我压力很大啊!你们作家,作息没规律,通宵写字都是常事,我理解,很理解。可是既然当了老师,也不能太由着性子来,教书育人乃是吾辈职责所在……” 我把手机丢到床头,洗漱穿衣收拾讲义,话筒里喋喋不休着主任的苦口婆心,直到“南老师,你在听我说么?” 第2节 “主任,我这就到了,赶车呢。”我在卫生间刷着牙回了一句,“您侄子要的那几本签名书,一道给您带过去。” “南老师,学校见。”这次倒是简明扼要。 人啊,总是这样——有事儿说事儿不就行了,拐弯抹角费半天劲有意思么? 收拾妥当,搬着山地车坐电梯下楼,骑行时随手拍了几张照片,发了朋友圈、微博,教书育人去了。 三 “五代十国,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此举被后人称为‘汉奸’, 将中华大好河山拱手送与外族。 “其实呢?石敬瑭本来就不是汉族人,何来‘汉奸’的说法?后唐末帝兵围太原,石敬瑭若不割地求助契丹,就要亡国。 “同学们,你们说,该怎么办? “更何况,五代十国,群雄割据,各民族纷纷建立政权。今天亲如兄弟,明儿就能拍桌子倒戈相见。割地、赔偿、侵略都是家常便饭,又何必把这种战略自保,赋予民族大义的正气凛然呢? “石敬瑭莫名背了‘汉奸’身份,憋屈了一千多年。估计早就想说句话——别骂老子汉奸了,老子本来就是沙陀人!” 台下轰然,学生们笑得前俯后仰,我满意地收着讲义:“还有十分钟下课,今天讲的内容,说不定就是考试重点,别忘了做笔记。哪位同学还有问题?” “南老师,你相信穿越么?”一位戴着厚厚眼镜,头发乱蓬蓬如同鸡窝的男学生举手。 “这是物理课研究的问题,不是历史课谈论的事情。”他的问题,触及了我内心深处最不愿回忆的往事。 十万大山、泰国、日本、印度、韩国、中国,这些年的种种经历,我写成书,出版,多少有了些名气。一所重点大学聘我当特约教授,隔三岔五来讲历史和民俗,倒也很符合我写的小说类型。 没想到的是,很多学生看过我的书,更感兴趣的是“到底有没有月无华这个人”? 我无法回答。我的记忆里,月无华,存在。在这条时间线里,他并不存在。 我一度以为,在尼雅古城的巨型雕像里,月饼真的因为“有限的生命存在于无限的时间”做出了选择,独自体会那种奇妙的感觉,放弃了友情,信仰,正直。 其实,换个角度想,任何一个人,面对这种诱惑,有谁会像我这样,傻得放弃? 可是,当我走出雕像,发现尼雅完好如初时,有些懂了月饼的选择。 很多读者问我《灯下黑》第四季什么时候出版。 真正的原因,我无法明说。 因为,当我把所有经历原原本本记录下来,才发现其中一条忽略的线索。 是谁在魏晋时期,拍下了我们的背影照片?圆脸、黄衫两位老人的传说,又是谁口口相传下来的呢? 肯定不是称我们为“老师”的那个人。 他,是谁,很明了。 月饼做出的选择,其实就是在纠正我们犯的错误。 当一切如初,唯独少了他。 我知道,他还活着,只不过,没有活在我们身边。而是活在传说,活在历史,活在我的小说里。 这个混蛋,总是这样,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至于如何进入无限的时间,我不想说。 每道门,都有打开它的钥匙。而开启那道门的钥匙,就在我的手腕,月饼的脖子上。 还有一点,我只是推测,不敢确定: 我们看到的那个人,确实死在现在。但是,他依然活在无限的时间里。 我们在海岛、终南山所经历的事以及碑刻上面的文字,似乎证实了,他才是阻止我们进入无限时间的人。 临死前,他所说的话,自然是为了让我们坚信,选择放弃,才会一切如常。 毕竟,当他体验过进入无限时间所带来的成就感,活跃在无限时间的我们,自然成了他不能为所欲为的绊脚石。 根据上一代八族远赴沙漠,探寻尼雅所发生的重重事件表明,他也确实不是什么好人。 而从根源上阻止我们,有什么比“临死的肺腑之言”更让人相信呢? 这个老不死的玩意儿,等着月饼收拾你吧! 至于尼雅为什么会有进入无限时间的方式,估计百年内,仍然没有人能做出解释。 就像百慕大三角洲,经常会出现过去的运输工具,甚至不为现代科技文明所理解的物体。 最好的朋友,即便不在身边陪伴,但是知道他依然活着,就很好。 不是么? 有什么比生命更宝贵呢? 哪怕是无限的时间,也无法代替。 活着,才是最好的。 “南老师,我还有个问题。”眼镜男简直“十万个为什么”。 “王莽篡权,改国号为‘新’。反对奴隶制,推崇依法治国,进行人体解剖实验,主张土地国有,平均分配。建立贷款体系,政府参与的计划经济和国企专卖,改革货币。甚至出土的青铜卡尺,与现代的游标卡尺几乎一模一样。”眼镜男扶了扶眼镜,“很多人说,王莽是穿越者。中国历史,朝代、国家,从未有‘新’为国号。他的种种政治做法,更像以新中国为模板。而且,他怎么会在刘秀还未起义时,全国诛杀叫刘秀的人呢?” “我写的书,很多同学都看过吧?你们相信是真的么?我都不信。历史,都是由人撰写,自然是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啊。”我没有直接回答眼镜男的问题。 下课铃声响起,我如释重负,匆匆收拾着讲义。方才还满当当的讲堂,瞬间寥寥无几。学生们对下课铃的热爱远超于对知识的渴求。 “南老师,这个送给您。”面相很陌生的女学生递给我一张信封。 出于礼貌,我没有拒绝。轻轻捏了捏,薄薄一张硬纸片。 明信片?照片? “记得看哟。”女学生摆了摆手,蹦蹦跳跳地出了讲堂。 我这个人,好奇心强,有事儿憋不出。环顾四周,空无一人。我拆开信封,抽出一张照片。 几分钟后,我依然呆立,照片落在讲桌上:北方老房的院落前,一棵老桃树茂盛绽放着雪白的桃花,一个男子背立于树下,容貌秀丽的古装女子倚门而立,笑颜如花,与男子脉脉相视。 瘦瘦高高的个子,浆洗发白的牛仔裤,白色衬衫,匡威帆布鞋,熟悉的背包,孤傲冷清的气质…… 月无华,终于,有了,你的,消息! 我把讲义扬手一丢,雪花般纷纷落下,背着包冲出讲堂! “南老师,您这是干嘛去?还有一堂课呢?”主任迎面而来,推了推眼镜,“我侄子的书……” 我从背包里摸出几本书塞他手里:“我辞职,不干了。” “南老师,您怎么能这么任性。唉哟,签名呢?” 我哪还顾得这些,匆匆冲出教学楼,戴上耳机蹬车飞奔。 “曾梦想仗剑走天涯, 看一看世界的繁华, 年少的心总有些轻狂, 如今你四海为家……” 压抑一年多的情绪在许巍这首《曾经的你》中肆无忌惮地释放,无比畅快! 微信语音:“南瓜,我今儿帮你把女神月野约出来了。为了避免你尴尬,杰克、黑羽都叫上了。晚饭你安排,请我吃火锅哦。” 我回了一句话:“小慧儿,我没时间!” 我要找到他! 那张照片,让我想起一首诗——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时间:唐朝。 作者:崔护。 诗名:《题都城南庄》。 地点:正是我和月无华,在中国种种不为人知的神秘经历起源地,古城! 文字游戏—— 开始了! 第1章 人面桃花(一)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当我把钥匙插进启动器,微微转动,发动机颤动着生涩的搏动,如同紧急抢救恢复跳动的心脏,低沉着复苏的喜悦。 擦拭着方向盘的灰尘,雨刷左右摇摆着喷孔迸射的水柱,车窗扭曲倒映出我略带兴奋的脸庞。 整整一年了,我用尽各种方法,也无法寻到月无华的踪迹,当我决定把我们的友情和一段段诡异经历尘封于出版的铅字,安心做一个教书育人的老师(咳咳,虽说不是很敬业),却意外得到了他的消息。 而这辆陪伴我们走南闯北的房车,即将带我重新踏上未知的旅途。 妈的,注定这辈子不能安稳过几天日子。 我很应景儿地点了根烟,缓了缓情绪,突然想起一事,不由暗骂自己没脑子。 我居然忽略了最重要的线索。 那个给我明信片的女学生!她是如何拍到月无华的背影?她与这件事有什么联系?仅凭一张照片,怎么就能确定月无华出现在古城南的农庄?元芳都能想到,这件事并不简单。何况我好歹也是身经百战的主儿,居然一时情急,把这茬儿忘了个干净。 我打开手机,点开微信,找到平时传达校方精神、授课内容的学生微信群,挨个看着女学生们的微信,试着从朋友圈的自拍或者头像找到那个女孩。 半个多小时过去了,我暗叹号称“亚洲四大邪术”的“中国美颜术”的强大。这哪里是平时上课时看到的女学生们?一个个除了身高,长的都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网红模样,压根儿分不清谁是谁。更让我啧啧称奇的是,几个平时看着端庄老实、颇有几分颜色的女生,朋友圈里豪车接送、高档西餐、名牌鞋包、夜店拼酒,直接颠覆了我的世界观。 第3节 人心不古,世态炎凉啊!我揉了揉装满资本主义腐朽生活的眼睛,灌了口红牛,点开车载导航,狠狠踩下油门。 要想知道真相,就去探寻真相。费那么大劲找那个女生干嘛?去了不就明白了么? 许久未听到的导航提示女声从音箱里传出,我突然有种久违的激动—— 出发! 我任教的大学位于山东的海滨城市,距离古城大约1200公里,一路不休息也就是十多个小时。 时值春季,草长莺飞,苍黄大地铺缀着点点嫩绿,沉寂一冬的树植羞涩地绽放着第一朵花蕾,任由狂蜂浪蝶采摘,延续着千百年来一成不变的生命传递。 我瞥眼望见高速公路两旁的大片桃林,粉白相间,随着春风颤颤巍巍,煞是好看。踏青赏春的游人们纷纷驻足,欢声笑语、搔首弄姿地拍着照,彰显“人面桃花相映红”的意境。 当然,美颜必不可少…… 我收回心神,思索着与《题都护南庄》有关的历史典故。 此诗为七言绝句,讲述了唐朝时期,崔护到长安参加进士考试,估计是发挥不理想,没有考上。心情郁闷,溜达到古城南郊踏青散心,于一片桃花盛开的农院,偶遇倚门而立的美貌少女。 唐朝民风甚豪,男女之事更是奔放,俩人发生了啥事就不妄加揣度。反正崔护对美貌少女念念不忘,第二年清明旧地重游,桃花盛开依旧,农院木门紧掩,佳人再无踪迹。 崔护惆怅不已,题诗一首,依依不舍地离去,留下一段关于男女邂逅、露水情缘的千古佳话。 全诗四句,包含着一前一后两个场景相同、相互映照的场面。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描述的是“寻春遇艳”;“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则是“重寻不遇”。 想到这里,我哑然失笑——这首诗倒有几分我四处寻找月无华的意思。 “南老师挺聪明呢。一下子就猜到了要去古城南郊。” 冷不丁身后冒出一个女人的声音,我“嗷”的一声,差点没把住方向盘,撞到高速隔离带。几辆大货车擦着车身呼啸而过,风声中隐隐夹杂着货车司机的咒骂。 我冒了一头的黄豆大小的冷汗,心脏狂跳不止,匆忙回头,正是给我明信片的那个女孩,盘着腿坐在车舱沙发,歪着头笑吟吟地看着我:“注意安全哦。” “你他妈的鬼啊!”我也顾不得形象了,把车停到应急车道,打开双闪,怒骂一句。 “南老师写了那么多鬼故事,难道还怕鬼嘛?”女孩摇晃着上半身活像个俄罗斯套娃。 “说吧,从哪来的照片?怎么上的车?”我摸出烟点了一根,趁机把军刀反扣手中。 “南老师买红牛的时候,”女孩指了指副驾驶座的几罐红牛,“车门没关,我就上来咯。至于照片么……哦,忘记自我介绍了,我叫陶华。” “嗯。”我随口应道,这才仔细打量这位神秘的不速之客。 齐耳短发整齐地别在两廓弯月般耳畔,圆圆的眼睛闪着一丝若隐若现的星芒,小巧的鼻子微微上翘,勾勒出洁白透着粉红的脸庞里隐藏的聪慧。 不知道是错觉还是真实嗅觉,车厢里有股淡淡的,不同于香水味的香甜气息。 陶华跳下沙发,背着手在车厢里走得悠然自得:“南老师写了那么多故事,要不要听我讲个故事呢?” 我这几年,别的事情不敢打包票,唯独听的故事可能比吃得饭都多。更何况这个神秘女孩绝不是给我讲故事那么简单,于是耐着性子,听陶华的讲述…… 唐朝,自唐太宗李世民励精图治,以“贞观之治”拉开了盛唐帷幕,国力空前强盛,万国朝拜,百姓更是生活富足,安居乐业。 然而,越是光明的地方,阴影越是明显。再太平的盛世,也有不太平的日子。 长安,南郊,一座陶姓世代居住于此的村庄,家家户户唉声叹气,终日愁眉不展。 原因说来好笑,居然是村庄中的未嫁女子们,身材婀娜多姿,纤细苗条! 而唐朝以胖为美,女子珠圆玉润,丰腴腻脂方为极品。谁家的女子长得白白胖胖,媒婆早就踏破了门槛。长此以来,竟有了“喜胖女子兴旺家业;丧瘦丫头败坏家运”的说法。 于是,家家户户生了女娃,自吃奶时就开始增肥,猪油、肥肉、面饼,大豆,什么长肉吃什么。一时间,街里巷间,女子们各个体态丰硕,挪几步就肥肉乱颤、香汗淋漓,端的是为家族兴盛作出了肉眼可见的贡献。 偏偏陶家庄是个例外。此庄始于南北朝时期北齐年间,躲避战乱的陶姓大族请堪舆先生择此地依山而建,传至唐朝已有六十余年。其间经历了北齐、北周、隋三朝,多年战火早已烧尽了家族荣耀,“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如今此庄与其他村庄并无他样。 往日荣光,仅在村中遗老的絮絮碎言中,间或一闪。 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陶家庄百姓虽然也过着“日出而耕,日落而息”的农作生活,可是村中男子气宇轩昂,女子钟灵毓秀,待人处事彬彬有礼,举手投足尽显贵族气质。 然而,在这个以胖为美的时代,长得再好看,贵族气质再卓尔不群,也比不得多长几斤肉实在。偏偏陶家庄百姓,吃肉吃的药铺“消食散”都卖干净了,也不见长一丝儿肉。 “比鬼神更可怕的是人心,比人心更可怕的是谣言”。有些人天生就是怎么吃都不长肉的体质,本就不是什么怪事。唯独到了陶家庄的百姓这里,成了不得了的大事。 贵族出身的陶家庄,虽然家族没落,骨子里那份气质就像易瘦体质,与生俱来。多年来除了与其他庄户做些买卖交换,极少来往。纵是市集买卖,虽说礼貌周到,总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傲气。就连乡邻提亲,也是千挑万选,门当户对,家境殷实之户,方入赘或下嫁。 俚俗百姓对此早就看不顺眼,奈何素来“井水不犯河水”,倒也相安无事多年。恰逢如此时机,不落井下石更待何时? 一时间,谣言四起—— “陶家庄祖上根本不是什么贵族,而是一伙流寇,劫杀了搬迁异地的陶户贵族,携着金银财宝,冒名顶替定居于此。不长肉也是因为祖辈损了阴德,后辈体内阴气过重,消不得福分。” “陶家庄娶嫁到外庄的人,无一例外,再殷实的家境,没几年就破败了。” “难怪平时见到咱们都畏畏缩缩,原来是作为心虚啊。” “你瞅瞅陶家庄的那些小娘们儿,一个个走起路来,屁股恨不得甩上天,非娼即婊之相。” “据说那群流寇把劫来的财宝埋在陶家庄的后山,金气太重。金克木,五脏木为肝,肝衰之人,体瘦面白。能胖起来才怪!” “别乱嚼舌根子,当心这些人匪气未除,杀你灭口。” “怎样?他们还能吃了我不成?” 谣言愈演愈烈,方圆百里,竟都认为陶家庄确是土匪出身。此事甚至惊动了官府,大队人马入庄盘查数日,并无异样,方才作罢。 此事本来还了陶家庄清白,没想到新的谣言又冒了出来—— “听说没?官府在陶家庄搜出大量珠宝,庄主解释不清,把村中未嫁女子送与官兵,夜夜春宵,才把此事压了下去。” “我就说怎么官兵在村里住了那么多天,都不见出来。嘿嘿,那群小骚娘们儿……啧啧……” 陶家庄,渐渐被孤立起来。族人足不出庄,与外界再无接触。 “屋漏偏逢连夜雨”,那年恰逢夏雨不绝,陶家庄后方的老山塌方,落石泥流砸掩了几户庄民,死于非命。 按照风俗,出殡当日,全庄一身白衣,戴着两尺多长的白纸帽子,胸前悬挂一尺多长的红布带,活脱脱白无常的模样,极为诡异。更为这空穴来风的谣言增添了几分真实性。 (听到这里,我暗暗感慨——“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远超于常人的优秀,必然要承受远超常人的压力。反过来说,大多数人更愿以幸灾乐祸的心态,嘲讽诽谤于己不相关的人,以此为乐趣。古往今来,这种人从未消失。到了现今,随着网络信息交流的便捷,更是涌现了大批键盘侠,终日在网络以肆无忌惮、污秽不堪的言语辱骂他人,点评时事为乐。) “现在多少人想瘦还瘦不下来。这可倒好,瘦还成了罪过。”我随手扔过一瓶红牛,“讲了半天,喝口水,解解渴。” 陶华伸手接住,放到餐桌上:“谢谢,我只喝水。” “后来呢?”我摸了摸鼻子,这个习惯是跟月无华学的,想改都改不了。 “后来?”陶华望着窗外,眼中映着田野间五彩缤纷的花朵,渐渐笼了一层薄雾,“陶家庄,都胖了。一个女孩,爱上了一个浪子。” 浪子? 我第一个反应,居然是—— 月无华。 第2章 人面桃花(二) 半年,陶家庄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也就渐渐从旁人的谈资中遗忘。直到清明节,陶家庄上山祭祖,三牲素酒、瓜果纸幡,祭品异常隆重。 邻庄百姓艳羡不已,更让他们妒火中烧的是,陶家庄百姓虽然一席宽大素衣,却掩饰不住微胖的身材,有几个女子更是面如圆盆,体态婀娜,远比那些一味长肉的寻常女子更是迷人。 祭祀队伍中,唯独一女,依然清瘦,紧随祭祀队伍,小心翼翼地低着头,一双桃花般灿烂的美目含着愁丝,眉间更是一抹化不开的哀怨。 “小清,走快点!你父亲若是在天有灵,知你这般不情不愿,岂不心寒!”族长板着泛着油光的胖脸,厉声呵斥。 小清美颈低垂,唯唯诺诺应是,紧走几步。 “众位父老乡亲,陶家庄几十年来,承蒙乡邻关照,陶某每每念及,唯有感激,并无芥蒂。日后还需多多往来,方显乡情真切。”族长抱拳与围观众人深深一揖,“小清,还不快将喜礼分与乡亲。” 小清如梦初醒,匆忙从拉货马车中捧出把把铜钱,杨天挥洒。金黄色的铜钱烁烁生辉着金黄色的阳光,也烁烁生辉着乡邻蜂拥而抢的眼光。 “陶庄主太客气了。” “陶家庄郎才女貌,人杰地灵,深得吾辈敬仰。” “就是就是,哎……别抢,这枚铜钱我先看见的。” 陶家庄众纷纷驻足,注视着蚂蚁搬争抢的民众,嘴角挂着一丝嘲讽。 “哈哈……一群污秽不堪的凡夫俗子……也罢也罢,举世皆醉我独醒,举世皆浊我独清。”人群中走出一青衣男子,背负双手,扬长而去。 “痴子,天天写几首酸诗,就真把自己当诗人了?” “他这是抢不到眼红。” “估计心里在懊悔怎么不姓陶而姓崔吧?” “你看他那个穷酸样儿。” 崔书生浑然不觉众人嘲笑,前行几步,蓦然回首,有意无意注视着小清…… 目光温暖犀利,肆无忌惮地闯进小清封闭许久的心房。 前生千万次擦肩而过,换得今生一次心动回眸。 小清心头猛跳,清丽的俏脸白中透粉,如清明盛开的桃花。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书生高声吟唱,越走越远,却深深留在了小清依依不舍的眼眸。 自那以后——小清溪边洗衣,书生卧于青石,饮酒高歌;小清桑林采摘,书生骑牛吟诗,笛声悠扬;小清市集卖布,书生掏出几枚铜钱,将布匹尽数拿走。 “钱……钱……不够呢。”小清唯诺,脸红到脖子根。 “待我写出几首好诗,换钱还你。”书生不好意思地挠挠头,“其实,我不想如你般玉洁女子,与俗人讨价还价,污了一身灵气。” “我……我哪有什么灵气,我这么瘦,嫁不出去的。”小清似乎想起什么,眉宇间闪过一丝惊恐,匆匆收拾,疾步离去。 “你往左边看。”书生高喊,丝毫不顾集市百姓鄙夷的众生相。 小清依言望去,一只四脚朝天,捆于竹竿的肥猪,正“嗷嗷”叫着,挣扎于屠户铺前。 “噗嗤”,尖刀捅进肥猪脖子,鲜血迸溅。惨叫声愈发凄厉,几个壮汉死死摁住肥猪,屠户溅得满脸是血,对着猪脖子热腾腾喝了几口,“哈哈”笑着又是一刀。 肥猪叫声渐弱,嘴里涌着血沫,四肢抽搐,终于无声无息。 “胖有什么好?还不是为了满足俗人欲望。你们庄人都胖了,唯独你清秀依然,与众不同……” 书生还未说完,小清眼睛瞪得滚圆,瞳孔里映着任由屠夫开膛破肚,剜出血淋淋心肝,拽出一大坨臭气熏天大肠的死猪,惊恐地后退,哆哆嗦嗦重复着:“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我不要胖……我不要胖……” “痴子,别做白日梦了。陶家庄再穷的人家,都能买十栋你那间破屋。” “呵呵……把人家小娘子吓着了吧?” 第4节 小青早已消失在市集拥挤人群,书生久立不语,盯着小清远去的方向。直到黄昏落日,市集百姓纷纷散去,书生拖着长长身影,缓缓而归。 是夜,月朗星稀,春风微凉,缓缓推着一丛乌云,阴影了陶家庄。 庄民早已入睡,几声犬吠倒显得春夜更是寂静。庄南孤零零地小院门前,站着一位负手而立的书生,如有所思地盯着虚掩的窗棂。 许是受了白天杀猪场景的惊吓,小清睡得很不踏实,梦里全是浑身浴血的人们,用尖利的钢刀剖开肚子,捧出冒着热气、“滴答”着鲜血的内脏,送到小清嘴边:“吃吧,吃吧……” “不要!”小清梦中惊醒,贴身小衫早被冷汗浸透,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她探手摸出火烛,点亮油灯,裹着被子蜷缩在床角。忽闪的影子映在墙壁,如同一个个恶鬼,随时会从墙壁里走出,捧给她沾满人血的内脏。 “阿爹,你要是活着,该有多好。”两行清泪,顺着小清玉笋般洁白的脸颊,滴落。 “小清姑娘,你没事吧?” 屋外,书生的声音。此时,无异于天籁之声。 月下,两人,隔院相望。 “你真爱我,可愿娶我?一生一世,不离不弃。宠我如初见,疼我如初识?” 书生浑身一震,眼神中透出炙热的目光。许久,方才一字一顿:“我!愿!意!” 一个人的生活,很累。尤其在这处藏着许多秘密的村庄。 是该找个人依靠了。 小清,推开院门,软软靠在书生怀里,仰起头,两唇,触碰。 乌云悄悄散去,如此温暖的场景,怎可让皎洁的月色不散布人间? “不行!绝对不行!”族长怒不可遏,把手中茶盏摔得粉碎,“陶家庄择婿,历来由家族讨论商议,怎可擅作主张,私定终身!” “族长,小清心意已决,况且崔郎愿入赘庄内,改姓陶。”小清一改往日卑微,与族长四目相对,几乎能碰撞出火花。 族长恶狠狠瞪着崔书生,如同饥饿许久的野狼观察着即将捕杀的猎物:“你父母呢?” “双亡。” “家中可还有亲眷?” “孤身。” “呵呵,你可知道,陶家庄不是随随便便就能进的。” “我这不就在陶家庄祠堂么?” 书生甩开折扇,微微一笑。 “你!”族长一时语塞。 “为了庄族,我信守承诺,从未言语有失。此次,只求族长恩肯。”小清抿着嘴唇,微微扬起的下巴挑起倔强的锋芒。 族长脸色忽白忽赤,长叹一声:“也罢!小清母亲走得早,父亲去年遭了老山塌方。唉……也是可怜。这门婚事,我代小清过世父母,允了。” 书生躬身长揖:“谢族长。我定待小清好。还望族长赐予姓名。” “此事等族中长老商议再定。”族长挥挥手,走出祠堂,几名族人尾随而出,油光满面的胖脸没有丝毫喜悦,被阳光映得阴森惨白。 “小清,记住!你姓陶!” “小清始终不敢忘记。”两颗滚圆的泪珠,于小清低头时,跌落青砖,瞬间消逝,只留两汪水痕。 “陶家庄……陶家庄……”书生抬头端详着祠堂刻着陶姓一族的灵牌,喃喃自语。 没人看到,他的眼中,也流出两行泪水。 婚礼定于当月十五,正值桃花盛开,取“花好月圆”之意,讨个好彩头。 虽说陶家庄百姓对崔书生入赘很排斥,喜事来临,也少不得做个样子,喜钱喜礼堆了满院,倒也显出陶家庄的阔绰。 崔书生无亲眷,由族中长老陪伴于祠堂,也是入赘的习俗。小清一袭红装,粉面皎白,更像一株冉冉盛开的桃花。就待吉时来临,吹手们奏响喜乐,罩上红盖头,坐着四抬喜轿,等待崔书生骑着高头大马,前来迎娶。 即将为人妻,未来几十年相伴,少女出嫁的心思,总是羞涩夹杂期待,百味陈杂。想起郎君平时的体贴入微,嘘寒问暖,小清粉面一红:“婚后一定要好好侍奉崔郎,陪他挑灯夜读,研墨煎茶,待崔郎考取功名,立刻离开陶家庄。” 想到这里,那件事,又从脑海里冷不丁冒了出来,小清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再看身旁说着俏皮话,日益肥胖的闺中玩伴、伴婆喜嫂,胃里直冒酸水。 崔书生坐于祠堂,亲自为长老们煮水泡茶,态度恭谨。长老们顿觉脸面有光,对崔书生的隔阂少了几分,有说有笑着陶家庄逸闻趣事。 喜宴布置在陶家庄拜神祭祀的场院,数十张桌子座无虚席,厨子由崔书生从外地请来,手艺极佳。荤素佳肴流水般端上,酒香透过瓶子馋的宾客直流口水。未等新人赶到,大快朵颐,边吃边喝,看着伶人表演戏曲。 伶人是崔书生从长安请来,据说只为宫廷贵族表演,千金难请。崔书生动用了同窗好友,负责朝中礼乐高官的关系。这一消息传出,陶家庄更对崔书生刮目相看,赞誉之词不绝于耳,以实际行动诠释了“趋炎附势”四个字的真实含义。 伶人自古以来,多为达官皇族养于家中的戏子,逢年过节,款待宾客,或歌或舞,添几分情趣。更有些貌美女伶,被宾客相中,当晚侍奉赠送,也是常事,根本没有什么地位。 直至民国,戏子依然与“巫、娼、大神、梆、剃头、吹手、叫街、卖糖”共同纳入“下九流”。 自唐朝始,唐玄宗酷爱歌舞诗词,才情横溢,尝尝扮成伶人即兴表演,与宠爱妃子杨玉环琴瑟和鸣,伶人地位才有所提高。然而也不过是更高级的权贵玩物罢了。 故此,伶人世代拜奉唐玄宗为祖师爷,一是感谢此行业得以名正言顺;二是多少有些“戏子地位低,可是我们祖上是唐朝皇帝”的得志心态。 据说,这次伶人表演的是唐玄宗最是喜爱的“贵妃醉酒”,更让陶家庄百姓期待不已。 羌笛响起,丝竹绵绵,演出开始了。 然而,陶家庄百姓,万万没有想到,他们看到的是,六十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第3章 人面桃花(三) “老爷,再走下去,都熬不住了。”陶三掀开轿帘,饿得泛青的脸颧骨高耸,干裂的嘴唇绷着几道血口,“没水没粮三天了,家仆们实在走不动。” 陶安然叹了口气,摸着紧抱怀中的木匣:“按照恩公所示路线,还有五天就到了。那里风水极佳,定能兴旺陶族。跟老兄弟们说说,再坚持坚持。” 陶三想再说些什么,欲言又止,摇头离去。 北齐,汉中,短短十年时间,崛起一方陶姓富豪。无人知其如何发家,只知族长陶安然时常出门远游,归来必有大批金银财宝。有说陶安然做药材生意,趁着天下战乱,贩药牟取暴利;有说陶安然祖上是东晋贵族,亡国时留下富可敌国的财富藏于极为隐秘的地方;也有说陶安然精通天堪地舆、望星探墓,以盗墓发家。 平日陶家乐善好施,逢战乱灾荒,开铺施粥。若遇乞丐流孤,更是好酒好肉,赠送银两,或收留陶家做了家丁。官府打着各项明目收钱,也慷慨异常,毫不吝啬。 种种举动,深得人心。故此陶家生存于乱世,竟然多年平安无事。 时值盛夏,陶安然院中纳凉,有一奇装异服的少年登门求见。陶安然闻得少年装束相貌,面色大变,匆忙赤足出迎。 见到少年,陶安然更是面色惊怖,随即恭恭敬敬请少年入内堂密谈至半夜,才安排一方小轿,直抵内堂门口,载着少年出府。 此事甚为神秘,家仆见陶安然面色不佳,哪敢多问?当夜,陶安然居室彻夜通明,窗棂倒映着来回踱步的影子。 次日清晨,陶安然召集家族百余人,收拾细软,即刻离府,迁居长安南的“桃花峪”。 众人一时接受不了,这安生日子,偌大家产,说不要就不要了? 陶安然面沉似水:“愿意跟我走的,虽然一路艰辛,到了桃花峪自然有好日子过。不愿意走的,陶某双手奉上重金,足够十年无忧。” 此话一出,百余人哪里还有犹豫?赌咒立誓,誓死相随。仅有寥寥几人,领了遣散费,默默离去。 乡邻得知陶族迁居,哪里舍得?含泪送了五十余里,才依依道别。就连官府都派大队兵马,一路送至汉中边界,方才折回。 谁曾想,陶氏巨富突然举家搬迁的消息,不仅轰动了汉中,更引得几股流寇垂涎三尺。 陶家出得汉中三日,就遭了流寇围劫。百十人平日养尊处优,哪里是如狼似虎的恶匪对手?流寇倒有规矩,“不杀人,不奸,淫,只要钱财粮食”。 陶安然为保家族性命,又想起沿途几处大户人家,平日往来甚密,礼物馈赠更是不计其数,落难时必能相帮,于是一一照办。 正所谓“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往日那些大户好友,听说陶家没落,都紧掩大门,闭门谢客。 熬不住的,趁夜卷裹值钱物件,纷纷逃了几十名忠心耿耿的家仆,陪着陶族一路忍饥挨饿,四处乞食,走着“有上顿没下顿”的不归路。 然而,“战乱逢灾年”,老天旱了一个多月,滴雨未落,背井离乡的难民越来越多,哪里还能寻到吃的?听说已经饿得活不下去的百姓,已经发生了“易子而食”的事情,陶家也处在即将饿死的边缘。 “陶三,你跟着我多少年了?”陶安然苍老的声音从轿中传出。 “回老爷,小人十二岁得老爷收留,已经三十一年了。”虽然隔着轿子,陶三依然恭敬弯腰,低头回话。 “三十一年了……陶族发家整整三十二年,如今我做这个决定,你后悔么?” “老爷对陶三有再造之恩,只愿死在老爷身后,为您收棺厚葬。” “哈哈……我还没老呢?先咒我死。”陶安然笑声里隐隐藏着恐惧,“今天就别走了,好好休息。派几个家仆寻寻水粮。到了桃花峪,我一定带你们过上好日子。” 陶安然握着几株择洗干净的野菜,苦笑着望着轿子,心中暗叹:如果不是他的出现,何至于此? 家仆早已饿得东倒西歪,扭头睡去。家眷小口吃着野菜,着实难以下咽,忍不住呕出黄水。 “睡吧,睡了就不饿了。”陶安然又是一声叹息,入轿发呆,不多时,鼾声响起。 睡梦中,他梦见全族正烤着乳猪。火红的炭火炙烤着红白相间的肉块,“滋滋”冒着油泡,“啵啵”破裂,迸发着浓郁的肉香。 香味越来越真切,直到把他从睡梦中勾回现实。他怔怔地瞪着轿顶,那方木匣藏得极好,方才略略放心。再掀开轿帘,家仆们正围着篝火,靠着半条腿肉。 陶三见老爷醒了,喜滋滋地用弯刀插起一块好肉,送至轿前:“托老爷洪福,居然寻到一只刚死的野猪。老爷睡得熟,待烤好了再唤醒老爷。” 平日都瞧不上眼的烤猪肉,如今用金山银山都不换。陶安然接过弯刀,也顾不得烫,大口撕嚼:“真香……好肉……哈哈,老天有眼。” “老爷吃得可还安好?”陶三眼中闪烁着篝火的光芒。 “快叫家眷们共享!”陶安然又扯下一块肥肉,奋力一咬,油泡顺着嘴角流淌。 “他们……他们恐怕吃不到了……”陶三恭敬地笑着,嘴角几道皱纹透着戏谑。 “陶三……何出此言?”陶安然半张着嘴,几块肉渣“啪啪”掉落。 “老爷,您的孙子,怎么舍得吐出来?周公吐哺?天下归心?”陶三敛起笑容,佝偻的身躯挺得笔直,“可惜,现在是吞食其肉,众叛亲离。” “你说什么?”陶安然再往篝火旁看去,家仆正将家眷平素穿的衣物丢进火里。 篝火上炙烤的,分明是一具具烧得焦黄,一截截的人体躯干。 家仆举刀对着一具还未烧烤的人体,狠狠切下头颅,抽起一条木棍,从脖颈探入,倒置对着地面一砸,“噗”的一声,木棍贯穿天灵,浆白色的脑浆淌出,糊粘了满头长发,露出一张俊俏的脸。 一双睁得滚圆的杏眼,透着惊恐和屈辱。 正是陶安然最是宠爱的三房小妾。 “三姨太果然烈性,很是带劲。”家仆狠狠攥了一把小妾沾满鲜血、高耸的乳房,“噗嗤”咬了一口,连血带肉撕起一大块。囫囵嚼了几口,抻长脖子,喉结“咕嘟”翻动,生生咽了进去。 “当年,你杀我全家,夺走宝书,可曾想到会有报应?”陶三将弯刀举到嘴边,伸长舌头舔舐,“这把刀,我保存了三十二年,就是为了今天。” “你……你是……”接连剧变让陶安然肝胆俱裂,蹬着轿子往后躲。 “没错,是我,那个躲在床下,目睹你奸我姐姐,杀我全家的孩子。”陶三两眼淌出热泪,仰天长呼,“爹,娘,姐姐,我为你们报仇了!” “他们,居然还有个儿子!”陶安然已经语无伦次,“你……你……” 第5节 “我的爹娘,原是西南深山一族,后因坏了家族规矩,同辈生了情愫,带着族中奇书逃至中原,隐姓埋名。” “那天雨夜,他们收留了一个晕倒在门口的大汉,却不曾想到,引狼入室,终酿成惨祸。” “那个大汉,本是汉中独行大盗,被仇家埋伏受了重伤。被救治不但没有感激之心,还对恩公家的女儿生了歹心……呵呵,逃走时,他从恩公家中搜到一本书,上面记载着种种治病下毒的奇异法门,更标注了数十座巨墓的详细位置。他凭借这本书,成了一方富贾,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陶大善人,我说的可有遗漏?” 陶安然瞬间苍老了几十岁,身子软踏踏地缩在轿内:“为什么现在才动手?” “因为,他们的儿子,忍了三十二年,不单要灭你全家,还要夺回那本宝书,过上更好的日子。” “书在轿顶,你拿去吧。”陶安然微闭双目,面露平和的笑容,“这些年,我一直做善事赎罪,终不得善终。天道轮回,报应不爽。罢了……罢了……” “我还要一样东西。” “说吧,我有的,全给你。” “那个少年。” “他已经走了,我不知其踪迹。” “走了?那晚,你假扮少年,坐轿出庄,凌晨又从后门回来,我都看在眼里。” 陶三踢着轿子,“洞洞”声显示轿底中空:“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儿,能有多重?” “告诉我,少年到底是谁?为什么你见到他,抛下家产搬迁?又为何给他下了书中记载的奇毒,大费周章运至桃花峪?” “我……我不知道他是谁……但是,他……他……”陶安然困惑地喃喃自语,眼神空洞茫然,“我自知活不了片刻,也对不住你们全家。三十多年,终有感情。临死前,我有一事相求,将这少年送至桃花峪。这还有一本书,写着妥善安置的方法。此事,务必做到。” “本来,我想跟您到了桃花峪,再和家仆们动手。可是,实在太饿了。恐怕走不到,都饿死了。”陶三举起弯刀,丢进轿里,“这些年,你待我不薄。我也答应你了,死在你后面,为你收棺厚葬。说到做到。” “各位,这出戏还算精彩么?”崔书生穿着血红的新郎衣,拍着手走来,“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恩将仇报。” 书生使个眼色,伶人收起乐器,合众退去。 百姓们被这出戏惊得目瞪口呆,陶家庄六十多年前定居于桃花峪,传至今日已经两代族长。每年,族长都会携亲信族人出远门,少则月余,多则半年,必会带大量财宝回庄。 故此,陶家庄百姓衣食无忧,所谓和邻庄买卖交换,无非是做个样子,掩人耳目罢了。 至于族长从何得来的财宝,又有几人自讨没趣一探究竟?过得舒服比什么都重要。 而这出戏,演得似乎就是陶三隐忍三十二年,杀食陶安然全家,冒名顶替,定居于此的故事。 如果这是真的,那么…… 百姓们不约而同想起一事,那是隐藏许久的恐怖秘密,由此深信不疑。 唯一说不同的是,既然陶安然全家被杀,又从哪里冒出个崔书生?或者,他本就姓陶? “祖父虽然罪孽深重,可是用了三十多年,乐善好施,救助无数百姓,却遭此横祸……”崔书生旁若无人地穿过酒宴,走上戏台子。 百姓们这才注意到,崔书生全身散发着浓郁的血腥味,新郎衣阴染着大片尚未干涸的血迹。 “祖父和少年密谈一宿,得知不日必有灭门之灾,又受少年托付一事,才决定搬迁桃花峪。为防不测,当夜他冒充少年,乘轿出庄,将其中一处秘宝地点告知私生子,也就是第二天遣散的几位家仆之一。也就是我的父亲。” “待父亲寻到宝藏,赶至桃花峪,却发现张冠李戴,父亲陶安然变成了老仆陶三,陶氏一族被家仆们替代。父亲心中疑惑,隐隐猜到几分,又不信忠心耿耿的陶三会做此事,隐姓埋名,定居于此,查询此事。” “你们祖辈虽说隐瞒至深,谁知天下没有不漏风的墙。父亲探查二十余年,终于从一将死陶氏家仆口中得知。哼!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如此血海深仇,惊得父亲急火攻心,还未报仇,就卧床不起,中风瘫了。那时我还年幼,直到几年前,父亲临终时,才将此事讲出。” “所以,你安排这出戏,就是为了自寻死路?杀几个尚在人间,知晓此事的族中长老,就报了仇?”族长背负双手,于席间站起,踱着步子走到戏台前。 平日高傲惯了,他并没有仰头看着书生,而是平视前方,正是书生靴子。 那双蹬着白底皂步的厚靴子来回走动:“祖父留下的那本书,不但有诸多财富的藏宝点,还有许多稀奇古怪的金石之术。” “陶三,见到少东家,还不跪下!”书生突然一声暴喝,族长身躯一阵,眯着眼终于抬起头,重新注视书生。 “族长德高望重,怎么可能是陶三?编出戏就能骗了我们?” “就算我们杀你祖上全家,你就一个人,又能怎么样?” “真是笑话!陶安然奸杀掳掠,后辈却来主持正义!” “都住口!”族长花白胡子胡乱颤动,阴恻恻地笑着,“你怎知我是陶三?” 此言一出,陶家庄百姓惊愕地张着嘴巴,还未吞食干净的佳肴掉落桌上。 宛如,当年,陶安然吃亲人血肉的模样。 “祖父既然告诉父亲一处秘宝,又怎会让这本书成为孤本?他早就临写一本,交于父亲保管。” 书生从怀中摸出一卷边角泛黄的旧书:“人居然能靠一张张死人皮,延续生命。此等换皮延寿之术,简直匪夷所思。” “此术需聚齐活人阳气,扮成黑白无常,保得尸体阳气不泄。再于当夜子时,开棺剥皮,用无根水浸泡阴翁,放置老龟、山蛇等长寿之物,封于地底十六载。无月之夜取出,将人皮包裹赤裸全身,躺于棺中,少则月余,多则半年,就可换皮续命。所以,你每年带着亲信不仅仅是寻宝吧?” (陶华讲到这里,我心中一动。这种方式太像月无华最擅长的蛊术了。陶三父母由西南逃至中原,难道是蛊族传人?许多线索串联贯通,那个少年,难道是…… 想到这里,我正想发问,陶华食指聚在嘟起的嘴唇前,做了噤声的姿势,接着讲述……) 第4章 人面桃花(四) “你们,谁记得族长年轻时的模样?六十年,足够几代人忘却了。”书生此言一出,百姓们这才醒悟,似乎从孩提时分,族长就是这般相貌。 怪事,如果众人习以为常,那就再正常不过。 “族长,你居然用如此阴损的手段,取族人的皮延续生命!” “更可恨的是,他居然独享此等好事,任由族人死去!” “快把秘术交出来!” 众生相,无非是人性调贪婪之色,执欲望之笔,随意勾勒。 “你们……”族长猛一顿足,随即叹了口气,“当年,我用荣华富贵利诱家仆,杀了陶氏一族。得了陶安然多年恩惠的家仆,竟无异议。呵呵……人性如此,如今轮回到我的头上了。” “崔相公,只要你能将此术倾囊相授,我等必尊您为族长,永世相随!”有人看出,崔书生似乎已经掌握了局势,顺风就倒。 众人听出端倪,哪敢怠慢?!众口一致,眼神狂热! “你们又是什么好东西?”崔书生轻蔑地睃着表忠心的众人,“陶家庄藏于后山的财宝太多了,金气太重。金克木,五脏木为肝,肝衰之人,体瘦面白。所以你们胖不起来,以至于谣言四起,引得官府调查。” “族长生怕当年恶事败露,你们为了隐瞒财宝真相,居然听从族长从书中学来的‘臃体术’,以人肉为引,食了同族,方得肥胖身躯,与世人无异,以此掩盖。” “可怜小青的父亲,还有几户人家,竟为了全族,舍身献肉。什么老山塌方,障人耳目而已。你们的祖辈,为了荣华富贵,为了不饿死,吃了陶氏一族。哈哈哈哈哈……几十年了,你们再模仿贵族的举止气质,也不过是沐猴而冠!这些畜生,吃人的凶性早已流淌在血液里!” 众人再不言语,终于被戳破隐藏至深的秘密,各个眼露凶光,默默起身,涌向戏台。 下一刻,这些人,或许会把崔书生活剥生吞,一丝肉、一滴血、一块骨头不剩的吃进肚里。 坏事,做多了,自己都不觉得在做坏事! 吃过人,就不在乎多吃几个人! 崔书生毫不在乎,眯眼看了看太阳:“成亲吉时已到,你们可以死了。” “谁死还不一定呢?”纷纷冷笑。 族长再无往日尊严,如释重负地笑了,平静地盘腿靠着戏台子坐下:“族人们,当年我为了报灭门深仇,做尽伤天害理之事。由那件事,我也懂得了‘没有人能不起杂念的面对欲望’这个道理。” “我用‘换皮续命’之术,保得奇书和宝藏的秘密,并非为了独享,而是想让你们过得好,只能由我一人保守秘密。六十多年了,你们一代代成长,都是我看着长大的,很欣慰。现在想想,也是为了赎罪。唯独内心深处,始终过不去那个坎儿。” “今天,由真正的陶家后人点破,我觉得很轻松。只是,要全族人跟着陪葬,弥补我和你们祖辈犯的错……真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族长,你要死就死,不关我们的事。” “我看他是得了失心疯,老糊涂了。” 崔书生指了指端放于每张桌子的羹盆:“死到临头,还口出恶言。捞捞看吧。” 众人惊呼,汤水淋漓的羹勺里,人的手指骨头、脚趾骨头、毛发、炖烂的舌头、黏糊糊的鼻子、连着肉线的眼睛,裹着浓郁的肉香,冒着冉冉热气。 “臃体术破解之法。书中有记载。我稍稍加大了分量,便成了取你们全庄性命的‘良药’。” 话音刚落,随着阳光越来越炽热,惨叫声此起彼伏。 全庄的人,照到的皮肤。像是被开水瞬间泼盖,鼓起一个个黄豆大小、裹着浓黄汁液,密密麻麻的燎泡。 许多人受不得痛痒,伸手抓挠,燎泡破裂。脓汁所沾之处,就像引燃的野火,迅速遍布全身。 哀嚎声、乞求声、挣扎声、痛哭声不绝于耳;腥膻味、血腥味、骚臭味、酒香味直冲入鼻。 每个人肥硕的肚子鼓起圆滚滚的肉球,撑裂衣服,白花花的肚皮涨得如同一张半透明的油纸,白的肠子、红的心清晰可见。 “砰!砰!砰!砰……” 爆裂! 碎肉,鲜血,残破的内脏,纷纷扬扬,迎空冲起,“噼里啪啦”落下,覆盖了一具具沾着血丝的白骨骷髅。 仇恨!循环! 人间!地狱! 崔书生眼中闪出一丝冷酷的炙热,似乎很享受掌握众人生死的感觉,“哈哈”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流了。 他的身后,隔着戏台子的幕布,伶人、厨师休息之处,惨叫爆裂,又重复一遍。 “公子,都死了。”幕布中钻出一人,恶狠狠啐了一口,“老爷的仇,终于报了!” “是啊。在这个世界,不能相信任何人。因为,人都有欲望,更会嫉妒。” “公子,小人跟随公子,只为给老爷报仇,别无他想……”话还没有说完,他看到胸口插进一把弯刀。 握刀的手,是崔书生。 “这些年,谢谢你!”崔书生声调冰冷,把弯刀慢慢往他胸膛里推着。直到刀尖穿过后背,又使劲一转。 两股鲜血,悄无声息地从前胸后背流出,迅速染红了长衫。 “你是最忠心的家仆,他们又何尝不是?只有死人,才能保守秘密,才最忠心。”崔书生的声音在耳畔忽远忽近,终于,再也听不见了。 “所以,你假意爱我,执意娶我,就是为了这场复仇?” 不知何时,小清娇娇柔柔的站在这片白骨血泊。依然那身娇艳的新娘妆扮,只是略施脂粉、清丽如花的脸庞,早被泪水涂花了。 “小清……”崔书生如梦初醒,匆忙奔下戏台,冲至小清身前,“我是真的爱你,对你一心一意,你和他们不同,我对你说的都是真的。” “那天,陶家出殡,我第一眼见你,就知道这个世界,无论天荒地老,红,粉佳人,唯有你是我一生陪伴。” 第6节 “自古美人如名将,不许人间见白头。如果我老了呢?你还会爱我么?” “不会的!我有宝藏,也有奇书,只愿和你共享。咱们生生世世,财富不尽,生命无限,这才是真正的神仙伴侣。” “我相信你!”小清仰头,抚摸着情郎沾着血迹的脸庞,“我知你是爱我的。” “是的,是的!”崔书生如同初恋的孩子,残酷的眼神渐渐温柔,唯唯诺诺,“血海深仇,不得不报。他们吃了你的父亲,我也是为了你报了仇。对么?” “对的。”小清白嫩的手指由书生脸庞滑至脖子,柔柔摩挲,“你为我报了仇。可是,将来若有人,再寻咱们报仇,该怎么办?” “一族全灭,哪还会有人寻仇。”崔书生紧紧搂着小清,两颗心,比邻相跳,拥为一体。 “傻瓜,咱们的孩子,不就是你我的仇人么?他的父亲,杀了他的母亲一族;他母亲一族的祖辈,杀了他父亲的祖辈。多么可笑。” 崔书生只觉脖颈一凉,随即滚烫,剧痛这才由脖子传至全身,一溜血箭喷涌而出,激了小清一脸。 小清长长的睫毛挂着颗颗血珠,瞬间随着大颗泪珠滑落。手中,握着一把,锋利的银簪。 “咱们两个家族,只剩你我。只有这样,才不会再有仇恨。愿来生,再与崔郎相逢。那时,我定会一眼认出你。” “小清……你……”崔书生捂着脖子,鲜血兀自从指缝涌出,惊愕的脸恢复平静,虚弱地笑了,“若来生,有人为你唱起‘桃之夭夭, 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咳咳……你……你便知,是我来寻你了。我死后,你要好好活着。这本书,记载着几处宝藏,还有旷世奇术。你收着,这是我送你的嫁妆。” “傻瓜,你死了,我怎能独活?”小清凄然哀叹,抱着崔书生渐渐冰冷的身体,依偎在那株千年古桃树下。 阳光很暖,透过茂盛的树叶,光影斑驳着相依相偎的恋人。微风拂过,树枝轻摆,片片桃花,落英缤纷。 一场花雨,飘飘洒洒。阵阵花香,为“生不能同床,死亦要同穴”的恋人,送别。 那柄银簪,插在小清的胸口,颤颤巍巍。 俩人,笑得,很安详。 小清似乎听见了一声男子的轻轻叹息,从古桃树中传出。 然而,这一切,都不重要了。 “哥们儿!醒醒!”车窗敲打的声音把我从睡梦中惊醒。 我睁开眼,一时有些懵圈,这是哪儿? “昨儿到了服务区你就睡觉,今儿太阳都出来了,真能睡。”隔着窗玻璃,保安服饰的中年男人粗着嗓门,“窗户都没开,我还以为你睡死了。这车不错,多少钱?” 我摇了摇脑袋,这才略略清醒,示意自己没事。 保安离去,我转头看着车厢,哪里有陶华的影子? 副驾驶座的窗外,一株盛开的桃树,正迎风轻摆,婀娜多姿。 我做了一个梦? 我笑了。 因为,我知道,该去做什么了。 第5章 人面桃花(五) 再说宣王在太原料民回来,离镐京不远,催趱车辇,连夜进城。忽见市上小儿数十为群,拍手作歌,其声如一。宣王乃停辇而听之。歌曰: 月将升,日将没; 糜弧箕胞,几亡周国。 宣王甚恶其语。使御者传令,尽掏众小儿来问,群儿当时惊散,止拿得长幼二人,跪于辇下。宣王问曰:“此语何人所造?”幼儿战惧不言;那年长的答曰:“非出吾等所造。三日前,有红衣小儿,到于市中,教吾等念此四句,不知何故,一时传遍,满京城小儿不约而同,不止一处为然也。”宣王问曰:“如今红衣小儿何在?”答曰:“自教歌之后,不知去向。”宣王嘿然良久,叱去两儿。即召司市官吩咐传谕禁止:“若有小儿再歌此词者,连父兄同罪。”当夜回宫无话。 次日早朝,三公六卿,齐集殿下,拜舞起居毕。宣王将夜来所闻小儿之歌,述于众臣:“此语如何解说?”大宗伯召虎对曰:“厚,是山桑木名,可以为弓,故曰臣弧。箕,草名,可结之以为箭袋,故曰箕舵。据臣愚见:国家恐有弓矢之变。”太宰仲山甫奏曰:“弓矢,乃国家用武之器。王今料民太原,思欲报犬戎之仇,若兵连不解,必有亡国之患矣!” 宣王口虽不言,点头道是。又问:“此语传自红衣小儿。那红衣小儿,还是何人?” 太史伯阳父奏曰:“凡街市无根之语,谓之谣言。上天做戒人君,命荧惑星化为小儿,造作谣言,使群儿习之,谓之童谣。小则寓一人之吉凶,大则系国家之兴败。荧变火星,是以色红。今日亡国之谣;乃天所以做王也。” 宣王曰:“朕今赦姜戎之罪,罢太原之兵,将武库内所藏弧矢,尽行焚弃,再令国中不许造卖。其祸可息乎?” 伯阳父答曰:“臣观天象,其兆已成,似在王宫之内,非关外间弓矢之事,必主后世有女支乱国之祸,况谣言曰:‘月将升,日将没’,日者人君之象,月乃阴类,日没月升,阴进阳衰,其为女主干政明矣。” ——摘自明朝冯梦龙《东周列国志》 这是史料记载,关于“谣言”最早的典故。 但凡有异事发生,必会在民间出现谣言。与之无关者,随口而说,不懂其意。与之有关者,则会从谣言中判断吉凶,躲避或者面对。 有趣的是,周宣王因此谣言,明令禁止民间不得买卖弓箭,偏巧一对乡下夫妇不知禁令,前往都城卖弓箭,被官兵抓个正着。妻子死于非命,丈夫侥幸逃脱,在河边发现河中漂着婴儿襁褓,百鸟衔(xian,二声)着往河边拖。 丈夫抱起襁褓,是一名未满月的女婴,知其身世奇异,抱回抚养成人。 女婴正是后来把周幽王迷瞪的五迷三道,“烽火戏诸侯”的褒姒。 周宣王阴差阳错的禁令,反倒促成了谣言成真,导致西周灭亡。由此拉开“春秋五霸”、“战国七雄”的东周大时代帷幕。 做个“蝴蝶效应”的推论,若周宣王听了谣言,没有下这个禁令,那么西周可能不会几十年内灭亡,至于有没有东周就不好说,估计没秦朝什么事儿了。如果没有秦朝,那么整个中国的历史,都将改写。每个人是否存在于这个世界,值得商榷,甚至都不会有我出现,写这段历史典故。 也就是说,那对卖弓箭的夫妇,是秦朝统一全国的重要推手,也无意中成了中国往后两千多年生命、文明的缔造者。 很玄妙,却又客观存在。 历史和谣言,就像巨型机器紧紧咬合的两个齿轮,相互影响,不停转动。 之所以说了这么多看似与本文无关的废话,其实不然。 神秘出现又神秘失踪的“陶华”,她给我讲的故事,不也属于谣言么?启示我从中领悟需要做的事情。 西周时期,文字属于贵族、官府才拥有的文明,谣言只能口口相传;及至文字普及,谣言通过书籍形式做出预示,最著名的当属《推背图》、《烧饼歌》;到了现代,谣言以一种更新型的方式达成迅速传播,那就是网络。 若是有心,多留意网络突然出现的某些奇怪新闻,往往会和不久的将来发生的某事产生前后呼应的联系。 只是现在网络新闻实在太多,没人留意罢了。 我打开手机百度,输入“古城 桃花”四个关键字,一条三天前(陶华给我照片那天)的新闻赫然入目—— “古城南郊一株千年古桃树,清明当日盛开,花香扑鼻。据附近老人讲述,这棵桃树已有百年未曾开花。因树身有两条极似男女相拥的纹理,又称之为‘合欢树’。当地相恋男女婚前,会来此树祭拜,求得婚姻美满。” 我关了手机,揉着太阳穴,仔细回忆着陶华讲述的每一个细节,一条越来越清晰的线索逐渐串联…… 一路无话,到达古城南郊,正值隔天正午。 清明刚过,初春的寒意裹着颤巍巍抖擞着嫩绿的野草,蜜蜂蝴蝶嬉戏于百花丛,踏青的人们褪了严冬的寒衣,笑容也逐渐荡漾着春意。 我远远看着那株千年古桃树,不由倒吸一口冷气。 照片里,看不出实物大小,亲眼所见,才发现这株树—— 实在是,太大了! 怎么形容呢?这棵桃树起码三层楼高,树荫铺天盖地遮挡着阳光,没有一丝能透到地面。 因为新闻效应,许多游客慕名而来,纷纷合影留念,更有手贱的在树身刻着恋人彼此的名字,以此彰显爱情忠贞不渝。 至于未来几十年甚至上百年,游客们念着这些名字,指责破坏自然景观、嘲笑素质低下,就不在这些热恋之人思考范围内了。 看来随着桃花“流芳百世”的可能性为零;倒是“遗臭万年”的几率更大一些。 人太多,不方便靠近观察,我点了根烟端详许久,直到烟头烫到手指头,才从震惊中缓过神! 桃树北边约一公里,一座形似倒置月牙的矮山,荒突突不见一丝绿意。山下一条刚刚解冻的小河,顺着山势由东往西缓缓流淌,汇入一方椭圆形的湖泊。东边更是奇怪,黄土覆盖着风化多年山岩,些许风就能扬起漫天黄沙。 以五行推演,东为木却是寸草不生的岩石;西为火则为瓶罐形状的小湖;北为水反而有一座荒山;南为火长了一棵千年古桃树。 由此推论,当年的陶家庄,居于山、湖、树、岩正中,五行为土的方位。 这完全是“五行相克,颠倒阴阳”的格局。而村庄居于中间的土位,更是自古以来的大忌! 但凡村庄、城市、房屋、办公室,中间位置绝不会有人居住。村庄正中大多为场院、城市正中多为广场或闹市区、房屋正中更是不会出现卧室。至于办公室、写字间,有兴趣的可以上班时观察,要么空着,要么是走廊。 五行中,土为中。有句老话叫做“入土为安”,常居于土位,很不吉利,往往神气不明,体虚身弱。 陶安然得了奇书,对风水堪舆自然颇有研究,怎么会把村庄定于这里?也难怪日后被崔书生灭了全族。 难道?我越想越心惊,得出一个结论。 陶安然杀了陶三全家,隐姓埋名多年,以大善人面目示人,心思定然阴沉叵测。当他发现陶三杀他全家,会不会躲在轿中将陶家庄的位置临时改成这处“封气聚煞”之地,由此报仇呢? 如果真是这样,比鬼神更可怕的,果然是人心。 而这种利用天然地势的堪舆布置,反倒成了某种墓葬的绝佳之地。但凡身世奇特、罪孽深重之人,本就是命格大凶或悖了天道,葬于此处,恰能形成“以毒攻毒,以凶克凶”的气运,以此正了后辈的气运,反而应“凶中化吉”的循环之理。 自古以来,诸多恶人奸臣,请堪舆先生寻风水宝地,以求子孙后代平安。往往不出三代,必家道中落,或被灭门,就是因为不懂这个道理。 至于墓穴在何处? 我瞥了一眼月牙形状的矮山,回车睡觉,为晚上行动养足体力。 “究竟谁这么大的排场,葬在这里?” 临睡前,我想到一个人…… 第6章 人面桃花(六) 初春的夜晚寒意料峭,我缩缩脖子捧着手呵了口热气,检查着背包里许久未用的东西,心里多少有些兴奋。 毕竟,白天教书育人,晚上熬夜写作,这种无限循环的生活,哪比得上曾经无数次惊心动魄的经历? 我摸出个装着牛眼泪的小瓶,往眼里滴了几滴。此处既为凶地,千年前又发生过灭族惨祸,应着“封气聚煞”的格局,难免会有某些东西。牛眼泪入目,可辨阴阳邪祟,小心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此时已近子时(夜间11点至凌晨一点),周遭早已空无一人,夜风穿过东边荒岩,“呜呜”作响,草木随风“悉悉索索”摇摆不定,总是有些渗人。 我紧了紧背包,沿着白天游客踩得野道,向老桃树走去。野草摩擦着裤管,总感觉像是有许多人手摸着腿肚子。 我暗自苦笑,南晓楼啊南晓楼,这么多年经历了多少凶险,脂肪长了不少,怎么胆子就没说是肥一点呢? 还好滴了牛眼泪的眼睛没看见什么东西,倒也不至于把我惊得“嗷”上一嗓子。就这么胡思乱想走着,我忽然觉得不对劲。 房车停在距离古桃树大约二百米的位置,我已经走了三五分钟,可是和那株桃树的距离,好像没有丝毫接近。 “鬼打墙”? 我左脚跺地,右脚向前探了半米,两脚间距没有任何问题,就着月光回头看脚印,笔直两条没有拐弯,没有遇到“鬼打墙”原地绕弯的迹象。 第7节 正疑惑着,一声幽幽的女子叹息,由远及近,在深夜空旷的野地分外清晰。 我汗毛根根竖起,炸出一身鸡皮疙瘩,再仔细听,叹息声传自那株桃树。 紧接着,又是一声满是愤懑不甘的男子叹息,于树中传来。 我下意识掏出军刀反扣手心,一琢磨这玩意儿估计派不上用场,又别回腰带。从包里摸出几枚月无华留下的桃木钉,一包糯米粉,左手右手握得满当,心里才略略踏实。 “崔郎,你来了么?”叹息声方歇,幽怨的女声,若隐若现在耳畔响起。 “崔郎,你不该负我,对么?所以,你来了,对么?咯咯……”笑声如同鬼魅,忽远忽近地飘荡,直至越来越嘈杂,我满耳都是“不该负我……不该负我……”这句话。 萦绕不断的声音如同千万只蚂蚁,顺着耳道钻破耳膜,直入大脑。麻痒难耐,更难忍受的是,脑子里像是倒了勺热水,剧痛不已。 我深吸了口气,心智略略晴明,掏出两张面巾纸,攒成团塞进耳朵。 一瞬间,风声、草声、虫豸夜鸣声,消失了。唯独这句“不该负我”,绵绵不断,越来越响。 我的脑袋越来越痛,心脏像是被紧紧攥住,胸闷的喘不过气,忍不住喊道:“你是谁?” “树中一日,世上千年。多少痴男怨女,于树前许愿,愿结为连理。诸不知,这棵树,见证了人世间,关于感情,最虚伪的背叛。” 老桃树硕大的枝干,无风自动,桃花“簌簌”落下,随着女子越来越凄厉的哭诉,好似滴落不停的眼泪。 不知为什么,那一刻,我感觉不到疼痛,只觉一股莫名的,沉重的悲哀,随风扑来,如一块巨石砸入心湖最深处,荡起的波纹,逐渐幻化成一个女子的模样。 小九! 我曾经以为忘却,和我跨越千年爱恋,终于只是书中人物的女子! “小九,是你么?”我颤声问道。 弹指芳华,一瞬千年。 小九,她是我心底最深的疼痛!(详情请见即将出版的《灯下黑》最终季) 我忘记了来这里的目的,只想走近那棵树,拥抱它,使我的悲伤,有所依靠。 “哎!你什么时候才能成熟点儿?真让我,操心。”女子啜啜哭泣声,夹杂着一句男子微弱的叹息,却如惊雷在耳边炸响! 那是我无比熟悉,无数次困境中,带来希望和勇气的声音! 月无华! 突然,眼中的景物像是被龙卷风卷起般不停旋转,由清晰至混沌,又由混沌渐渐清晰。 月色明亮,空气很清新。 眼前,是那株千年古桃树,我的双手,正摩挲着树身沟壑纵横,形似男女相拥的树纹。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走到了老桃树下。 桃花依旧飘落,几枚花瓣贴着脸颊,不肯离去。 因为,我,早已,泪流满面。 手中的糯米粉包,被粗糙的树干刮破,渗入人形纹理,勾勒出男女侧脸。那几枚桃木钉,早已掉在树下,零七八落于露出地面的老树根缝隙里。 女子的面部,恰巧有一处桃花眼形状,沾满糯米粉的树疤。须臾间,“滋滋”响个不停,冒出几缕白烟。浑浊的液体,从眼角位置缓缓渗出。 老树,哭了! “崔郎,你怎可这样对我?糯米粉压我灵智,桃木钉封我心神。当年,可是你负我,不是我负你啊!” 我已分不清到底是老树在哭,还是那个女子在哭。但是,我不得不做一件事。 “树魅,对不起。”我哆嗦着双手,拾起一枚桃木钉,对着嘴角形状的位置,狠狠插了进去! 一股殷红的液体,顺着桃木钉,淌出。掌心,血液的腥膻味,很粘稠地涌入鼻腔。 老树如遭雷电,剧烈抖动,树体传出“噼啪”断裂声,许久方歇。 树身女子纹理,消失了。 哀怨的女子哭泣,消失了。 “小清,对不起。”我把沾满手掌的红色液体,擦回树身,“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吧。” 更让我难过的是,我发现了一件绝对不愿承认的事情! 执行“异徒行者”任务时,我曾在古城图书馆,读过一本《花树异录》的古籍—— “草木皆灵,久,以人性通之。若横死,怨气不散,依附于花树,经天地之灵,成‘魅’,是为‘树魅’,花则‘花妖’。平日如常,于丧日前后七天,子夜时分,魅因怨而出,及至方圆百丈。生人夜行,受其音惑,神昏智浊,感其哀怨,行至花树。气虚者,心生死念,或吊于树、惑卧于花,皆死。气盛者,则虚像丛生,皆为人间至乐。两者,阳气均为树魅所取,渐能成人形,有人声。以糯米遮形,桃木封声,须臾可破。” 《聊斋志异》中《聂小倩》一篇,后由港台改编成王祖贤主演的电影《倩女幽魂》,实则讲的就是树魅。 我注视着仅剩的男子人形,细细碎碎的长发微遮眼睛,挺直的鼻梁勾勒着微微扬起的嘴角,瘦削的下巴微微扬起,和月无华如此相似。 陶华讲述的故事,陶安然因为奇装异服少年的出现,才决定搬迁。 那时,我隐隐猜到他是“有限的生命存在于无限的时间”,纠正我们所犯错误的月饼。 我原以为,这两道人形纹理,是小清和崔书生。可是,我真的没有想过,这个“蛊族最强”、“一生不败”、“笑起来会嘴角上扬”的男人,居然是其中一道纹理! 月无华,死了?! 妈的,化成树魅,也不忘记嘲笑我! 我一个大活人,连树魅都解决不了么?用得着你这千年老冤魂提醒么! 我狠狠踹了树身一脚,就像踹进自己心里…… 很痛! “我没死,想办法把我弄出去,赶紧!” 我“嗷”了一嗓子,差点没抱着树身亲一口,对着人形纹理问道:“月公公,你丫还健在啊?现在是千年树妖还是木乃伊?” 这场景,估计有人路过,瞅见我抱着棵树又喊又叫,估计能立马扭送精神病院…… 许久,再无动静。 第7章 人面桃花(七) 我闷闷地点了根烟,使劲吸了一口,烟雾慢悠悠撞倒树身,白蒙蒙地蕴进沟壑纵横的树纹,勾勒着愈发清晰的月饼身形。 “烟都抽了大半盒,”我瞪着满地烟头死活想不通,“怎么就没动静了呢?” 我索性盘腿坐下,仔细回忆与陶华相遇的每个细节,渐渐梳理出几条线索—— 一:陶华与桃花谐音,但显然不是小清化成的树魅; 二:那张照片拍到月饼站在树下,不远处有个小院,古装女子倚门而立,可是这里除了桃树,并无小院,更谈不上古装女子; 三:月饼曾经出现于陶安然府邸,不知出于何种原因,隐藏踪迹由陶安然送至桃花峪; 四:小清与崔书生殉情于老桃树,曾听见一声男子叹息,或许就是月饼; 五:化成树魅的小清为何说崔书生辜负了她? 六:树纹相拥的两道人形,看来是月饼和小清,那么崔书生呢? 想到这里,我惊出一身冷汗…… 崔书生,没有死! 我隐隐感到真相绝不是陶华讲的故事那么简单。月饼、陶安然、崔书生三者之间,存在着某种很神秘的联系。 这种联系到底是什么呢? 我越想越烦躁,直勾勾盯着老桃树,突然冒出个大胆的想法—— 月饼说“赶紧把他弄出去”,难道他就在这株桃树里? 这玩笑开大了…… 我敲了敲树干,“咚咚”声显示并不中空,一时又没了主意,索性扳着树身爬到树冠,拨弄着树枝,并没有什么机关之类的暗门。 “咔嚓”一截树枝让我踩断,左撞西碰的掉了下去。我的目光随着树枝落地,忽然看到了一幅很奇怪的画面。 走在草里无法发觉,从树上鸟瞰,虽说深夜看着有些模糊,整片草地嫩绿中夹着几道不长草的黄土野径,形成了类似于五瓣桃花的图案。每朵花瓣里有一个数字,恰巧是“62188”! 我和月饼担任“异徒行者”时,围绕着终极任务始终出现的神秘数字组合(详情请看《灯下黑》)。 我来不及多想,一跃下树,用军刀掘起一块黄土,手指捻磨,举到鼻尖闻着。 硫磺、石灰、水银以及淡淡的焦糊味。 这是一种传自于汉代的“焚土传书”通讯方式。源自于霍去病征战匈奴,前方细作无法将情报及时传回,便会扮作牧民,将野草按照文字或者图案形状焚烧,洒上硫磺、石灰、水银,使得植被不能生长,留下信息。 此是古代汉军不传之秘,历朝历代名将战前都会登高观察地形、敌军行营布置,也是为了寻找细作留下的“焚土传书”。 难道这是月饼留下的暗号?暗示我如何找到他?一朵桃花,一串数字,能代表什么?这他妈的也太草率了吧? 忽然,我心念一动,心里面隐隐有条线索,眼看就能抓住,却又偏偏想不出来。这种“近在咫尺,远在天边”的感觉,抓心挠肝的别扭。 “月饼,你丫在尼雅不告而别,我忍了。留条线索还搞得这么抽象,考验我智商么?”我郁闷地抬头望天,月亮不知何时已经坠到月牙形的荒山,东边隐隐浮现出初晨的红。 不知不觉,已经三四个小时过去了。 想到时间,脑子里就像有一把钥匙插进锁孔,推开了尘封许久的大门。 “有限的生命存在于无限的时间”!62188,正是开启无限时间的密码。月饼向我传达的第一个信息,是他确实在这里。 那么桃花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起那张他、小清、桃花的照片,一瞬间完全懂了! 我和月饼,曾经出现在一张来历不明,拍摄于魏晋年间的照片(这件事很玄妙,即将出版的《灯下黑》第四季有详细解释)。 也就是说,陶华给我的照片,不一定是现在拍的。“为什么这里只有桃树,没有小院和古装女子”的疑问,也就说得通了。 可是,仅凭这条只有我能懂的信息,如何寻找月饼的具体位置呢? 一定还有别的信息。而且是我一定知道,甚至众口相传,类似于谣言的信息。 打开手机,我将关于这株桃树的新闻和陶华讲述的故事逐一结合,依然没有线索。不免有些心烦意乱,随手点着返回键,一首唐诗冷不丁从网页中冒了出来。 我心说南晓楼啊南晓楼,糊涂一世也没见你聪明一时。多明显的信息,早就从唐代流传至今—— 题都护南庄 崔护 第8节 去年今日此门中 人面桃花相映红 人面不知何处去 桃花依旧笑春风 月无华,你这个学渣,居然跟我这个过气作家玩起了文字游戏。 这首中学课本里学的唐诗,不敢说人人会背,也是十有八九都读过。 上学嘛,唐诗就是死记硬背,再按照课本里的注释,老师的讲解,默写诗歌的含义,考试说不定就能多得几分,哪有心思想别的? 此情此景,我却从这首诗里读出了很奇怪的东西—— “去年今日”,也就是说,崔护时隔一年的同一天,来到“都护南庄”。 一个落第书生,何来闲情雅致,吃饱了撑的没事干,两年的同一时间,到同一个地方? 仅仅是因为和“人面”,也就是美貌女子的露水情缘?时代虽说不同,可是人性没有随着时代进化。打个比方,从现代角度解析,某考研究生失利,跑到酒吧喝酒,邂逅一寂寞女子。两人“王八看绿豆,对上眼了”,一拍即合,跑到酒店开房约炮。 按照人之常情,倘若留下联系方式,怎么也是连着几天时常联系,逛街吃饭深夜畅谈人生,再约几次才算合理吧? 如果没有联系方式,研究生就算读书真读成书呆子,如此恋恋不忘,也懂得有事没事就去趟酒吧,看看能否重逢吧? 隔了一整年,在同一天去酒吧,指望遇见那个女人,说神话呢? 生活要充满仪式感,这话没得说。可是这样的仪式感,放谁身上,那不就成了愚蠢么? 除非是某种真正的仪式,类似于逢年过节,祭奠先祖,才会在特定时间到达特定地点。 再做一个大胆的假设:如果陶华讲述故事里的崔书生就是崔护,足以证明他确实没有死,缅怀旧情,于小清殉情之日前去悼念,也就和那句“你负了我”对上了。 这首诗第二个蹊跷之处—— 人面桃花在此门中相映红。按照生活常识,一名貌美女子立于门中,逻辑上说得过去。可是,桃树怎么可能长在门中?如果是从“门中”看到院内有株桃树,更不合常理。 日本民居至今延续着唐朝建筑风格,院落均是四方形。 中国自古至今,方正院落里种树,本就是大忌。院落为“口”字形,树为“木”,合起来就是个“困”字。“木”的“十”字里面有个“人”字,和“九”相似。故“院内种树”,意为“十困九难”,很是忌讳。 结合那张不明拍摄年代,月饼出现的照片(先不推敲由谁所拍,毕竟这要找到月饼才能整明白),再结合这首诗,第三个奇怪的地方出现了。 如果是崔护邂逅美女,为什么会有月饼出现呢?而女子含情脉脉注视月饼,又有崔护什么事? 总不能是崔护落地失意,无聊游春,遇见“月无华和女子”隔门相望,心生感慨,作诗一首吧?第二年同一天再去都护南庄再感慨感慨?连第三者插足都算不上,绝对是精神有问题。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字面意思倒是很好理解,不多做解释。但是其中蕴含的信息量超乎想象。 诗和照片结合—— 去年清明:崔护、月无华、女子、桃树;今年清明:桃树,崔护。 少了月无华和女子。 他们去哪了? 我的心脏狠狠地“突突”跳了几下,冒出个很古怪的念头—— 陶华讲述的故事,发生在“去年清明”和“今年清明”之间。主角可能是月饼和小清。这首诗,是月无华写的。两条人形树纹,相拥千年,也就解释合理了。 难道,崔护(崔书生)只是个假名?真正那个灭了陶氏全族,负了小清的人,是月无华? 如果真是这样,月无华当初做出“有限的生命存在于无限的时间”,修正另一个时间轴里我们所犯的错误的决定,到底经历了什么?才会心神大变,做出这种根本不符合他性格的事情。 所谓真相,就是越探知,越让人感到恐怖的东西! 我不敢再深想,当下所要做的,就是立刻找出月无华。 不管月无华的性格怎么改变,我对他的了解太深刻了。 尼雅之后,时隔一年,他用这种方式传递给我的信息,说明一件事—— 仅有这一次机会,能找到他,回到现在。否则,再也没有机会了。 他究竟在哪里? 我早已想通了。 人面、桃花、春风、去年今年的今日。这首诗里,唯一单独出现的,就是根本不可能长出桃树,最不合常理的“门”。 我望着桃树北边月牙形状的矮山,笑了。 中国房屋,多居于北而门朝南,门前种树以求“树荫成冠,权福蔚然”。 北边矮山,南边桃树,完全应和。 我刚下车时所观察的地势格局,证明此处有墓穴存在,葬着身世奇特的人。 墓即屋,矮山又是月牙形状。 月无华啊月无华,我要是再整不明白,脑子里面真是进了水。 第8章 人面桃花(八) 折腾了大半宿,五脏庙不约而同开始抗议。灌了瓶红牛,胡乱填了几块士力架,虽说没有广告里那种立刻龙精虎猛的状态,好歹有了精神。 我把裤腿塞进军靴,抽长鞋带紧紧缠了几圈。一是为了避免硬草枯枝划伤脚踝;二是防止某些“东西”顺腿而上。 累赘几句——人体脚踝附近有一处很奇特的穴道,昆仑穴。自古以来,昆仑就是民间传说中修道成仙,魂魄归兮,阴阳往来的奇山。这个穴道之所以命名“昆仑”,皆因人时时刻刻以脚接触地面,如遇到某些地方煞气过重,阴气强于阳气,会由脚底汇聚到昆仑穴,轻者神志恍惚,始终在原地绕圈,也就是俗称的“鬼打墙”;重者脚寒手冷,冷战不止,阴气入肺成了痨病。 故在古代祭祀或常走夜路时,均以绑腿将裤管扎紧,鞋底垫艾草,脚缠红布绷足,以此防范。经过几代演化,艾草缝在碎布里,红布依照脚的形状做成布套,方便了许多。这也就是鞋垫和袜子的由来。 书归正传—— 古桃树距离矮山一公里左右,也就两根烟的工夫,一路没惊没险,走到了山脚。 近距离看,这座山不超过一百米,两头弯弯上翘的山头遥遥相望,中间凹陷的半圆形山脊大约有三十多米宽,和平常所见的山丘对照,除了寸草不生,并没有什么奇异之处。 起初我以为这是不知什么朝代的古墓所在,并不是很感兴趣,推测月无华可能“葬”在这里,自然十分留心。 我仰头盯着矮山两三分钟,迅速闭上眼睛,漆黑的视线里是矮山残影,嗅觉、听觉、触觉达到最敏锐的状态。随着残影逐渐模糊,我闻到了一股很熟悉的味道,并且感受到一种与山气完全不同的气流。 这句话写得有些玄妙,其实道理很简单。盲人的听觉触觉官远超常人,聋哑人的视觉感觉更是敏锐。观察事物并不一定要“眼见为实”,而是强迫自己造成某种感官缺陷,激发更敏锐的感知能力。 视觉是最直接的感觉,同时也是最不真实的状态。你怎么知道,所看到的就是真实的呢? 这种味道,我在古桃树下闻到过:硫磺、石灰、水银以及淡淡的焦糊味。 难怪这座山不长草木,原来整座山都以“焚土传书”的方式做了处理。这种战时的通讯方式,还有另一种奇特的功能——防腐。 这并不奇怪,许多古墓都有类似的做法。除了能够防腐,还确保墓穴不会被古树老根钻透,也杜绝了挖洞的动物凿穿。只不过,这种做法防得了动植物,防不了土夫子的洛阳铲。 能以这种方式造墓,墓主非贵即富,后代时常扫墓吊喧,更有专门供养的守陵家族。至于时代变迁,家道中落这些理儿,这就不在墓主入土为安时考虑范围内了。 我心里有了计较,睁开眼睛,几处探墓寻穴的地方,并没有盗洞。心头一阵狂跳,手心兴奋地满是汗水。 这么明显的古墓,千百年没有土夫子挖掘,皆因那股气的存在。我刚才很分明的感觉到,这是一股活人才有的气。在这没有活物的荒山,感知活气就像寂静无声的屋子听见一根针掉在地上那么明显。 这是一座很罕见的“生坟”! 我过去几年的经历,曾经接触过一个神秘的家族,也就是最初构成异徒行者的八族,其中以寻墓探穴为生的武族。 武族有三大禁忌:孤坟不掘;煞坟不盗;生坟不进。 孤坟、煞坟,顾名思义,不多做解释,与此事没多大关系。唯独生坟,很有些匪夷所思。 生坟,是指坟内有活物,也就是活着的人。我在古城图书馆藏书中曾经看过这样一段记载:“曹魏,墓器为饷,曰‘虎贲军’。日以行军,夜则探墓。忽一日,星夜如昼,取汉墓于汝南。墓开,空无一物,唯主墓置冰床一方,卧赤身男女,肌肤红润,肌有弹性,面目如生,呼吸自如。皆大惊,或曰‘此乃神仙墓所’。众退,欲封墓门,更有甚者,以三牲香烛祭之,战战兢兢。须臾,墓中男子,忽半坐而起,环顾左右,询今夕何年?胆壮者答,男子面露讶色,所言皆不懂。众惑以神仙参之,男子挥手,似有数物飞出,众人皆中,口不能言,耳不能闻,片刻暴毙。军中一人,内急更衣,于树中见之,遂记之。半月,得怪病,不治而逝。” 由此可见,生墓的可怕。武族靠着这门手艺,千百年延续传承,进过的墓比常人走的桥都多,自然知道生墓的诡异。更有许多奇特的法门,判断墓穴凶吉。 这也难怪这座墓千年无人问津。 而我之所以兴奋,是因为我和月无华在终南山进过一次生坟(此事记载于《灯下黑》最终季“终南山下”的活死人墓),更在尼雅古城巨型女性雕塑的头部暗室,见过靠着类似于生墓构造维持生命的“那个人”。 由此推断,月无华全须全羽活得利索着呢。 至于墓门所在,但凡依着堪舆格局的建筑,房屋也好,墓穴也罢,都离不开“开休生死惊伤杜景”八门。既然是生墓,那墓门必然在西南角的西门。 我瞥眼望向矮山西南角,一处大约三米长宽的石壁,虽然蒙了一层沙土,表面布满多年风化的沟壑,依然能看出壁岩人工凿刻的痕迹。 “南老师,天都快凉了,你才参透其中关联,我有些失望呢。”石壁后有一块凸起的岩石,缓缓站起一人,一米七左右的身高,瘦弱得几乎一阵山风就能刮跑,身穿青灰色老式中山装,乱蓬蓬的头发遮住些许额头,厚厚的眼镜片里闪烁着阴森的狡黠,显得本就苍白的脸庞更加没有血色。 他?!这个我从未见过,却是最熟悉的陌生人! 我和月无华担任异徒行者,追寻终极真相的幕后主使!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里?难道这一切又是他的安排?他早我一步找到月无华了? 那一刻,我涌现出了无数个念头,心头更是如同巨石猛震,压得喘不过气。但是,此刻,根本没有时间让我想任何事情。按照我对他的了解,如果不保持镇定,后果不堪设想。 我迅速把军刀反扣在手:“没想到,找了你好几年找不到,居然在这里碰到了。尼雅遇到就死了的是哪个你?” “现在的。”那个人有些羞涩的垂着头,舔舔嘴唇,“站老师您面前的,是最初的。” 他这句话换作常人很难理解,我在尼雅的经历,却明白他在说什么。 尼雅死的那个他,是现在这个时间轴的他;站在我面前的他,是最初时间轴里的他。 “别叫我老师,我受不起。有句老话这样说的,”我观察周遭并没有机关埋伏,略略放心,“早知道你这么不孝顺,生你时就该把你淹死在尿罐里。” “我死了,谁来救月老师呢?”那个人抬起头,一副“我吃定你了”的表情,“只有我,才知道进墓的方法。” 一瞬间,我从他说的这句话,做出了几个判断。 他不知从何处得知月无华的下落,比我先到不久,却没有办法进入墓穴,只能利用我对月无华的友情,虚张声势要挟我。 再深一层想,依着他对月无华的忌惮,咳咳……对我多少也算是有些害怕,肯定不会暴露真身,出现在这里。 他的目的,绝不是我和月无华。 墓中,一定有他冒着生命危险,也要得到的东西! “谁说我要救月无华了?”我慢悠悠点了根烟,深吸一口吐出烟雾,“你存在于无限的时间这么久,难道还不知道生命的意义么?连你这么愚蠢都能弄懂,您的月老师看不透这些?” “您的意思是……”那个人脸色微变,随即恢复镇定,“南老师,这种浅显的心理暗示对我没有用。” “你想诱导我认为这是您和月老师设置的陷阱,在这里守株待兔等我对么?” “难道不可以么?我们找了你这么久,要想纠正曾经犯的错误,就要从源头杜绝。”我使劲嘬了口烟,烟头亮得耀眼,“滋滋”烧了半截。 “我承认,您很聪明,在某些方面甚至比月老师都厉害。”那个人扶了扶眼镜,摸着岩石笑了,:“可是,您如果知道这所墓穴有谁设计,大概就不会这么说了。” 第9节 “谁设计的不重要。”我抬头看着一缕乌云由南至北缓缓而来,“重要的是,春天了,刮得是南风。” “南风?”那个人微微一怔,喃喃自语,“南……南……北?南老师你……” 我是真膈应他张嘴闭嘴喊我“老师”、“您”,总算听到一个“你”字,觉得无比爽快:“曼陀罗的烟雾,好闻么?春风又绿江南岸,可惜,某个人却因为闻多了,快要熟睡了。” 那个人瞪着我手里快要烧完的烟头,烟雾随着由南吹来的春风,飘到他的周遭,连忙捂住鼻子,脚步却开始踉跄:“南老师,你竟然用这么阴损的手段。” “你他妈的也配说‘阴损’这两个字!”我掌控了局势,想起在尼雅的遭遇,气就不打一处来,“今儿弄不死你,我当你学生!” “咳咳……”那个人像抽了脊椎骨,身子斜歪歪瘫软。 我正要疾步赶过去,他突然挺直了脊梁,一副“猫戏老鼠”的戏谑表情:“嘿嘿……南老师,我的演技还可以么?您和月老师曾经教了我那么多,区区曼陀罗的‘迷神烟’我还分辨不出来么?” 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心说我和月饼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把所有手艺全教给这么个东西?这不是“自己搬砖砸自己脚面子”么? “好吧,其实我也想到了,迷神烟对你无效。”我把烟头远远弹去,擦着他的耳边掠过。 那个人连眼都没眨:“月老师的桃木钉,我肯定要躲。南老师您这点手段,未免贻笑大方了。” 我索性盘腿坐下,收起军刀:“知道生墓为什么千年不盗么?难道仅仅是因为生人之气,震慑了土夫子?” 我摸出手机,打开秒表,对着那个人举起:“生墓之土,源自于‘焚土传书’,以硫磺、石灰、水银搅拌泥土焚烧,可生剧毒,方圆十丈,草木生灵不可活。只有这样,敌军探子纵然发现了讯息,也会中毒而死,无法将情报传回,深知此中奥秘的将领,也只能登高远远观望。此毒遇火而烈,遇冰可解。每座生墓的墓主,都寻千年玄冰克毒。你那个年代有句话,‘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烟头虽小,却能激起毒气。不好意思,当年教你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些。喏,你大概还有三十多秒可以活了。” 那个人浑然不觉苍白的脸色隐隐泛着中毒的青蓝色,更感觉不到鼻孔缓缓淌出两道黑色浓血:“你……” 话一张口,浓血顺着嘴角淌进嘴里。他擦了一把嘴角,发出类似濒死野兽才有的嚎叫,纵身向山后跑去。 “噗通”,很突然,如同一截劈断的木桩,就这么直挺挺地倒了。 我冒出一身冷汗,心脏“扑通扑通”跳得疯快。 这场智力与心理的博弈,我赢了! 焚土传书,哪里有什么剧毒?他中的依然是曼陀罗烟雾之毒。 曼陀罗毒,无色无味,随烟气传导。此毒溶于血液蛰伏,中毒者若了解毒性,保持心神宁静,血气平和,毒气不能发作,两个小时自行解毒痊愈。 如果中毒者在此期间,心神激动,血气逆涌,毒性随血液进入心脉,也就是一两分钟,该见上帝的见上帝,该拜阎王的拜阎王。 像这种过于自信,极度傲气又心思阴狠的性格,只要加以诱导,用他看来更阴险的计谋,必然会引起情绪的巨大,波动。 更何况,我还强调了一句“不好意思,当年教你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些”,又给他设定了时间倒计时。 远处,鸡鸣犬吠,东边连着地平线的天幕,闪出一丝晨曦。 春天,清晨的风,很冷,冷得心里空洞无物。我就这么坐着,盯着那个人倒下的地方,有种很不可思议的怀疑。 他,就这么,死了? 答案很确定—— 他,就这么,死了! 月饼,等你出来,好好喝几杯! 我走到那方岩壁前,用军刀插进岩缝划动,刀尖触到一块坚硬的凸起。 板着刀柄用力一挑,“咯噔咯噔”,岩壁里传出石轮摩擦咬合、让人牙齿发酸的刺耳声。我肩膀左边一米左右的位置,岩石颤动,尘土蓬起,缓缓探出一块盘子大小、刻着花纹的圆形石板。 我抠掉隐在花纹夹缝里的老泥,才发现是几十个汉字。挨个读了一遍,不禁“咦”了一声。 这是几个意思? 第9章 人面桃花(九) “山際見黄來煙竹目中窺落戈日鳥向令檐上飛则雲從窗戈裏出山”。 网络有句话是这样说的:“这些字我都认识,连在一起却读不懂了。” 我瞅着这块圆形石板,就是这种尴尬的心情。不过,有一点基本可以断定,这块圆形石板类似于密码锁,只要按照正确顺序摁下相应文字,墓门就会开启。 我数了一下,共计27个字,字体为楷书。 三国时期,隶书由汉代的高峰地位降落,衍变出便于书写、碑刻的楷书,此墓建于北齐,正是楷书盛行时期。也就是说,字体与年代符合,不是寻找线索的关键点。 那么,藏在这27个字里的密码究竟是什么呢? 我反复读了几十遍,也琢磨不出什么景儿,心里烦躁像塞了团火,只后悔没带几斤炸药,崩了这道石门。 跑了几千里路,费了大半晚上,眼瞅着就要成了,偏偏被一堵石墙挡住了,换谁能不着急? 我绕着石墙溜达,越琢磨越没思路,索性坐在地上,抽根烟歇口气。 此时,天色已亮,薄薄的雾气从远处山峰蒸腾而起,几棵老树仿佛托着太阳冉冉升起,灿红的树叶惊醒了熟睡的鸟儿,“扑棱扑棱”飞起,消失在与树林连成一线的云彩里。 我心里一动,“腾”地起身,盯着初晨的景色,隐隐有种“好像在哪里见过”的熟悉感。 即便是站在同样的地点,在同一时间看清晨日出,也是每天都有不同。我心里产生的这种很微妙的熟悉感,绝不是因为某个相似地点、某种相似场景产生的。倒是类似于某段非常熟悉的文字描写在脑海里产生的画面感挥之不去,再看到类似景色产生了“触景生情”的状态。 这段文字源自于哪里? 我闭上眼睛,残像在视线里渐渐消失,一段文字却越来越清晰。 “山際見來煙,竹中窺落日,鳥向檐上飛,雲從窗裏出。” 南北朝时期,吴均,《山中杂诗》。 再看那块石板,剔除“黄、目、戈、令、则、戈、山”七个字,正是这首诗! 想到这一层,心里无比畅快,我暗骂一句:“月公公,您老人家为了保护自己的千年老尸,居然整出这么一出儿?真难为您大学就没及格过的古汉语文学了。”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心理暗示,偏偏最能隐藏所要表达的意思。 有个关于文字的段子—— “三点水一个来,念什么?” “涞(lai,二声)。” “那三点水一个去,念什么?” 百分之九十的人会脱口而出:“去!” 其实,明明是“法律”的“法”。 这首《山中杂诗》,虽不是很有名,按照顺序念下来,就算没有读过,也能五字一顿,抑扬顿挫出一首诗。再说,百度搜索功能这么强大,随便一搜索,立刻能整得明明白白。 偏偏每隔几个字,多出与这首诗不相干的字,打破了惯有的阅读习惯、固性思维,反倒成了最难破译的文字密码。 而开启墓门的密码,自然藏在“黄、目、戈、令、则、戈、山”里。只要找对顺序,逐一摁下,墓门不开那就只能是年久失修、机关损坏、造墓人偷工减料了。 想通这一层,我更是觉得自己愚不可及。这七个字,明明是简体字,我读了这么多遍,居然没有发现这一点。 脑子是个好东西,可惜我确实没有。 我试着摁下“黄”字,果然陷进石板两三厘米,又顺手摁了“令”字,纹丝不动。 看来,确实需要按照正确顺序摁下,才能开启墓门。我没敢再乱摁,且不说七个字排列组合的数目无异于天文数字,古代墓葬机关更是精妙,一旦摁错了,很有可能造成“机关尽毁,墓门永闭”。 “真他妈的累心啊!”我长叹一声,耐着性子推敲其中的关联。 第一个“黄”和最后一个“山”,结合起来就是“黄山”,难道这行字是首和“黄山”有关的诗? 我想了半天没啥概念,本着“人脑不如电脑”的认怂态度,摸出手机打开百度,输入“关于黄山的诗词”,从词条里挨个找了半天,也没找到“目、戈、令、则、戈”有关的诗句。 难道不是诗句? 我转了转思路,试着进行了各种字句组合,绞尽脑汁的程度不亚于一年级小学生造句。 半晌,我放弃了。这七个字,白话也好,文言文也罢,压根组不成一段完整的句子。就算是成语、俗语、歇后语,想破大天也没结果。 “今年期末,一定把这道题作为考试重点!难死那群天天上课打王者荣耀、刺激战场的大学生!”我愤愤地嘟囔一句,完全忘了“原谅我一生不羁放纵爱辞职”这件事。 “月公公,您老人家设置密码的时候,就没想过我破译不了么?”我狠狠踹了石壁一脚,硌得脚底板生疼,跳着脚蹦跶几步,站立不稳,侧着身扶着岩壁倒吸凉气。 这座远看半月形的荒山,因为走了进来,已经看不到两座月牙形凸起的山峰。这样侧身看去,几道山岭连绵起伏,与及远处的地平线一脉相连,视线极为开阔,根本感觉不到身处山中。 我揉着脚,脑子里闪过一句诗,再看石板那七个字,狠狠一拍大腿:“这不是‘骑着毛驴找驴’么!” 我按照“黄、目、戈、令、则、戈、山”的原有顺序,挨个摁下,果然每个字毫无滞涩地凹陷两三厘米。当“山”字陷进石板,石门并没有动静。 我面不改色,心却跳得厉害,死死盯着纹丝不动的石门,额头不知不觉布满了黄豆大小的汗珠。 大约三四分钟,石门还是没有动静,我的信心开始动摇——真是年久失修,坏了?或者还有没发现的二层密码? 就在这时,“砰”地一声巨响从地底传来,石门里传出“咔哒”的机关结合声,紧接着无数类似于上弦钟表的齿轮咬合转动声,不绝于耳。 那方石门,肉眼可见的轻微颤抖着,落叶、尘土、碎石纷纷落下,罩了满头满脸。我大气不敢出,揉了揉痒得要打喷嚏的鼻子,眼睁睁看着石门正中裂开一道缝隙,沉重缓慢地开启。 一道及其耀眼的光芒从门缝中迸射而出,刺得我双眼生疼,看不清石门里面的情景,只觉得寒冷清新的空气扑面而至,还有那个无比熟悉的声音—— “南少侠,好久不见,别来无恙?” “月饼,你丫……你丫……”我透过强光,勉力看清石门里的景象。 石门内部,与其说是墓穴,倒不如说是石洞更为贴切。 石洞起码十五六米高,面积和篮球场差不多,干燥的石壁镶嵌着十几枚拳头大小的透亮珠子,将洞内照得如同白昼。洞内正中,是一张隐隐透着寒气的巨型石床,红色的帷幕因年代久远,略微褪色。石床右边摆放两张檀木椅子,端坐着身穿新郎新娘服装的两个人。 石床左边,整齐堆放着绫罗绸缎、瓷器铜具、玉如意、金盆银碗这些古时富贵人家的家用日常。 一个穿着破洞牛仔裤、干净的白衬衫、单肩挎着背包,细碎长发斜挡着细长双眼,似笑非笑微微上扬的嘴角衬起直挺鼻梁,穿着匡威帆布鞋的双脚晃荡的男子,坐在石洞横突而出石梁,很熟悉的扬扬眉毛,摸摸鼻子:“我设置的密码简单吧?” 月无华! 时隔一年,我终于,找到了他! 那一刻,我的鼻子很酸,眼睛很热,有太多话想说,有太多疑问想问,涌到嘴边,化成了铿锵有力的几个字:“操!简单你妹!” “今天的日期?”月饼从石梁上跳下,扬了扬手机,“没地儿充电,很郁闷。” “2018年4月9号,哦……不不不,是2018年4月10号清晨。” 月饼如同被点了穴道,笑容突然凝固,怔了片刻,快步走了过来:“给我手机,赶紧。”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手忙脚乱掏出手机,月饼一把夺过,盯着屏幕显示的日期时间,喃喃自语:“怎么会这样?时间不对,完全不对!南瓜,这是为什么?” “你都不明白,问我有什么用?你好好说话,到底怎么了?”我完全被问懵了,“你从尼雅进入那个时间轴,到底发生了什么?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月饼把手机递给我,食指中指比了个“v”,“烟。” “你这烟瘾千年没戒啊?”我往他手里塞了根烟,“陶华是谁?崔书生到底是怎么回事?老桃树的人形树纹,为什么是你和小清?” 第10节 “陶华?”月饼抽了口烟,烟雾都没来得及吐,顺着鼻孔瀑布般流出,“谁是陶华?崔书生干嘛的?人形树纹?我和小清?小清是谁?” 我们俩,完全对不上,任何一条线索。就像是两个不同的朋友,分别请我们俩吃饭,恰巧是同一家饭店,我们以为是同一个人请客,聊了半天却根本对不上号。 烟雾笼罩着,很熟悉的,月饼的脸。我突然感到很恐惧,这个最熟悉的人,此刻变得无比陌生。 我退了几步,仔细打量着他:“你到底是谁?这是谁的墓?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第10章 人面桃花(十) 月饼似乎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不停地重复着“时间不对”、“怎么会这样”。也许是过于激动,脸色越来越红,双手胡乱挥舞,仿佛要抓住什么东西。 我怎么也想不到,费尽心力地久违重复,居然是这样的场景,一时间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南瓜,你是怎么知道我在这里?”月饼瞬间冷静下来,摸了摸鼻子,“你是怎么破译的文字密码?” 这种反差极大的变化更让我接受不了,试探着指着月饼左眼:“掀开。” 月饼微微一怔,随即扬了扬眉毛,食指抵着眉骨,拇指翻开眼皮:“眼白绝对比纸还白,没有被夺舍。” 所谓“夺舍”,是指人处于某种不干净的环境,体内的阳气(科学角度解释叫做生物磁场)无法抵御外界的阴气,导致阴气入体,会产生与自己不相关的意识思维。许多人在走夜路、扫墓、参观某处战后遗迹时,会突然性情大变,神志恍惚、胡言乱语,夜有噩梦,这就是被阴气夺舍。 这种现象多出现于未满九岁的儿童,民间俗称“吓着了”。成年人若先天八字弱,体气不旺,也会出现这种状况。 夺舍最显著的特征,就是一道血丝由上及下贯穿瞳孔。很多人误以为是熬夜睡眠不足导致,不当回事儿。 北宋年间,有一吴姓书生,天生八字极旺,生性酗酒,常入古墓盗得墓葬陈酒,饮醉就于棺材旁长卧而眠,多年未曾出现意外。 “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书生于山东寻到一处三国华氏古墓,掘盗洞入内,半个多时辰,仓惶爬出。归家闭口不言,昏睡五天四夜方才苏醒。更奇的是,家人询问书生入墓经过,书生不但认不出家人,反而自称“得了天命”,扬长而去。 家人乡邻皆以为书生疯了,谁曾想三五年光景,书生竟然成了北宋最著名起义军的军师,只是心性大变,阴狠毒辣。 村中遗老得知此事,长叹一声:“前华后吴,不得善终。” 书归正传—— 月饼的八字没得说,自然是“九九出一”的强势命格。然而就算是块顽铁,和磁铁放在一起,用不了几个月,也就有了磁性。 月饼在这座墓里待了不知道过久,再强的阳气也耗干净了,说不准就出现了吴书生的情况。更何况墓门开启,这老先生全须全羽、活蹦乱跳,完全没有我想象中“躺在保得身体不腐的冰床长眠;或者给自己下了某种蛊进入假死状态;要么以某种上古医术封住血脉暂缓心跳”的三流小说里的情节。 倒也由不得我往夺舍这一层琢磨。 “萍姐!”我脱口而出。 月饼猛不丁愣了神,随即明白我的意思,耸耸肩撇着嘴满脸无奈:“不挽奶茶。” “白发石林。” “京剧。” “人鱼。” “舟岛。” “金陵。” “祟影。” 我们俩就像答题选秀节目的主持人和参赛选手,一问一答着执行“异徒行者”任务时的经历。 月饼嘴里冒出的每个字,就像一颗颗定心丸,让我越来越踏实,终于按捺不住强行压抑的情绪,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月野的三围?” “嗯?”月饼盯着墓顶,很是不紧不慢,“96、66、98。” 我心里一沉,暗暗摸出军刀:“你到底是谁?真正的月饼不可能知道月野的三围。” “我编的,”月饼皱着眉瞪着我,“南晓楼,你有完没完?从尼雅回来烧坏脑子了?早知道当时就应该把你一脚踹进去,我留在这里享清福。书写的怎么样了?” “月公公,真的是你?”我眼泪都快掉出来了,张开胳膊快走几步想来个拥抱,一琢磨两个大老爷们搂搂抱抱怪恶心人的,于是双手挥着圈假装活动肩膀,“你在尼雅真去那里了?有没有遇到‘我们’?唐朝啥样?西施好看不?潘金莲……” “南少侠,有一件更重要的事,需要立刻就做。”月饼郑重地拍着我的肩膀,“这些问题,我会给你慢慢讲。再不去做,就来不及了。” 能让月饼如此严肃的事情自然非同小可,我把肚子里的“十万个为什么”生生咽了回去:“你说,这就去办。” “我饿了,房车开来没?麻溜儿找地儿吃点喝点。”月饼径自往洞口走去,右手举过头顶,食指探向前方,“墓门只能开启二十分钟,很快就关上了。南少侠要是愿意在里面修炼成千年老尸,杂家临终前倒是不介意旧地重游,用蛊术收了你。” 话音刚落,沉重的墓门比开启时快了好几倍的速度闭合,月饼慢悠悠踱步而出,背着双手瞅着我。 我拔腿就往外跑:“月公公,你不早说。” “你给我说话的机会了么?”月饼伸了个懒腰,深深吸口气,“还是这个时代,汽油味、工业废料味的空气闻着舒服啊。” 我大气没喘一口的跑了出来。月饼刚要开腔,突然喊声“坏了”,返身冲进石洞,从那堆绫罗绸缎里翻出一样东西,扬手扔到我的脚下,一路疾跑,擦着即将闭合的墓门闪身出来。 短短几秒钟,写起来也就几句话,可是当时情景异常惊险,再晚片刻,月饼就会再次被封在洞内。值得他这么做,必然是很重要的物件。 我弯腰拾起,居然是一本边角破损,九十年代在学校很流行的抄歌词的硬皮笔记本。 “月公公,你在那个时间轴里用来做记录的?”我翻开封皮,看清扉页一行歪歪扭扭,充满稚气的字,如同被雷电劈中,呆立不动。双手竟因为过于恐惧,拿捏不住,任由本子掉在地上。 一阵风吹过,稍微泛黄的书页胡乱翻动,一首首唐诗宋词,杂乱无章又无比清晰的映入眼帘。 “清风不识字,何故乱翻书。”月饼捡起本子,抖了抖落在书页里的尘土,“我一直在等你打开墓门,问问这是怎么回事。看来,你也不知道。” “我……我……我……”我张口结舌了十多个“我”,也没“我”出个所以然。 “进入这处能隔绝时间的墓穴,我就发现了这个本子。”月饼扬扬眉毛,很认真地观察着我的表情,似乎要从中寻到答案。 “什么?这不是你带进去的?”我更觉恐怖,初春的寒意不浓,却冒出一身鸡皮疙瘩,忍不住哆嗦着。 视线里,那个笔记本仿佛越变越大,直至变成一方巨型岩石,狠狠砸向我…… “走吧,吃东西去,喝几杯。”月饼把笔记本塞进背包,迎着初升的朝阳,朝着房车停驻的方向走去。 阳光拖着他长长的背影,始终笼罩着我,无法挣脱。 我僵着双腿,呼吸困难地挪动脚步,像是被月饼用影子牵拽的木偶,机械前行。 我的眼前,始终印着扉页那行字—— 唐诗宋词摘抄,南晓楼,1998年10月16日。 那年,我七岁;那天,是我各种证明身份的证件,法定的生日。即便,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到底是哪天。 人总是慢慢长大,很多童年心爱的玩具,不知不觉就丢了,直至从记忆中遗忘,再也寻觅不着。偶尔收拾屋子,总会发现几样老物件,勾起零星回忆。 可是,我对这个笔记本,完全没有印象。 而上面的字,确实是我的笔迹,并且存放在北齐的一所古墓。 “南晓楼,这一年多,你怎么生活的?”月饼靠着车门点了根烟,喊了一句。 我嗓子干涩的几乎听不出自己的声音:“写书,签售会,大学当讲师。” “挺好的一条路,”月饼摸了摸鼻子,微微扬起下巴,“好好走下去吧。” 我笑了,远远丢过车钥匙:“开了好几千里地,换你开。还记得怎么开车不?” 月饼眯着眼睛,也笑了:“你这车技能开过来真不容易。” “过年的时候,我还开车去了趟敦煌。来回5400公里,没有一个违章。”我迎着月饼的笑容,迎着陪伴我们走遍大江南北的房车,迎着即将踏上的未知道路,“你看我的朋友圈、微博,有图有文有真相。” “决定了?”月饼狠狠吸了口烟,敛起笑容。 我没有回答,径自走进车厢,四脚八叉躺进沙发,打开手机的酷狗app,顺手放了首《沙漠骆驼》。 “我要穿越这片沙漠 找寻真的自我 身边只有一匹骆驼陪我 …… 我跨上沙漠之舟 背上烟斗和沙漏 手里还握着一壶烈酒 …… 什么鬼魅传说 什么魑魅魍魉妖魔 只有那鹭鹰在幽幽的高歌 …… 漫长人生旅途 花开花落无数 沸腾的时光怎能被荒芜 …… 东方鱼肚白出 烈日绽放吐露 放下尘浮我已踏上归途” 月饼跟着拍子哼了几句:“词儿还挺应景,新歌?谁唱的?” “展展与罗罗,据说是抄袭,已经被封杀了。” 月饼不可置否地扬扬眉毛,转动车钥匙,房车的轰鸣声沉重有力。 这一年,我很少开这辆车。因为,少了一个人,总觉得发动机的 嘶吼,都显得很孤单。 人生是什么? 最好的朋友,最烈的酒,最挑战的旅途,最精彩的经历。 月饼问我“决定了”? 我有什么理由拒绝呢? 出发吧! 第11节 我们! 第11章 人面桃花(十一) 我突然想起一事,从沙发一跃而起,推开车门往古墓方向跑去,“跟我来。” 月饼几步追了上来:“何事能让南少侠如此惊慌失措。” “说白话,”我喘了口大气:“开启墓门前,我遇到了那个人。” “你怎么不早说?”月饼两三个纵跃冲到前面,摸出几枚桃木钉别在腰间,“遭遇?快讲。” “换你短时间经历这么多事,脑子偶尔短路有问题么?”我特地放慢脚步,“已经让我用迷神蛊收拾了,喊你过去看看现场,有没有什么发现,顺便处理一下尸体,免得麻烦。” “迷神蛊?”月饼如同高速奔跑的野马遇到了大河,生生顿住。我差点一鼻子撞到他的后脑勺,提气扭腰转到他身侧:“对,迷神蛊。顺便还用了心理暗示,轻松搞定。” 月饼摸摸鼻子,盯着暗藏古墓那座矮山,那张万年不变的扑克脸难得浮现一丝惊讶:“你确定是迷神蛊?” “你是不相信我的能力还是不相信我的话。”我多少有些不痛快。心说你月无华就算是蛊族最强的男人,也不至于这么瞧不起我用次蛊术吧? “南瓜,我跟你打个赌。”月饼扬扬眉毛,指了指身后的房车,“那个人没有死,那个笔记本,已经丢了。” “你说神话呢?”我半张着嘴很不以为然,“我亲眼看到他死了。” “你这几年的历险经验,全写进书里没装进脑子里么?二十大几了,还这么单纯。”月饼叹了口气,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往后看。” 我转身看去,天色已黑,房车车厢的窗户亮着灯,闪过一条人影,不多时从车门走下,手里拿着长方形的物件,冲我们扬扬手,猫腰躲进半人高的草丛,野草由近及远“簌簌”乱动,终复平静。 “调虎离山。”月饼眯着眼望着人影消失的方向,“你是亲眼看到他中蛊死了么?” “我……我……我是看到他倒在了一片乱石堆里。” “为什么不跟上去检查一下?” “还不是因为急着救你,”我意识到哪里出了问题,但是很奇怪月饼为什么会这么气定神闲,“这是说风凉话的时候么?还不快追!” “你觉得,”月饼慢吞吞地往房车走去,“他假装中蛊死了,等待时机把笔记本偷走,是偶然还是做好了计划?咱们能追上么?” 我有种下象棋处处被人猜到下一步该怎么走的挫折感,一时间蔫头耷脑不想说话。 “丢了就丢了吧。”月饼摸出手机晃了晃,“充好电就行了。” 我大喜:“你在笔记本里放了追踪器?” “科幻片看多了吧?”月饼一副“哀我不幸,怒我不争”的嫌弃,“我是把笔记本里的内容都拍了照。” 我继续不想说话! “南瓜,知道穿过那扇门,我经历了什么?” 月饼心是真大,压根儿没把丢了这本和我息息相关,处处透着神秘的笔记本当回事儿。虽说我很想了解他是否真的利用尼雅的某种未知力量,实现了“有限的生命经历无限的时间”,修正那个时间轴的我们曾经犯下的错误。可是,这么个大活人戳在身边,我迟早会知道。那个笔记本反而是更重要的物件,不用想都能猜出牵扯一系列更神秘的事件,拍再多照片也不如原本更值得研究。 万一隐藏的秘密是通过某种药水把字隐去、书页里有夹层、封皮的花纹暗藏提示,这类电影、小说里常见的俗套手段呢? 其实,我真正沮丧的是——本以为解决了那个人,没想到我只是他计划中的一枚棋子,反而利用我开启墓门,丢了最重要的东西。 “这不怪你,他太了解咱们了。”月饼猜出了我的心思,摸了摸鼻子笑得很轻松,“迷神蛊既然是我教的,自然也教了他怎么破解。说到底,这个锅,还是我背。” “你就别给我宽心了。”我随手折了根野草叼在嘴里,淡淡的青草香多少缓解了心情,“妈的,真是应了那句老话,‘教会徒弟,饿死师父’。” “换个角度想,这是个好事。他如果不现身,咱们始终找不到他。如果他能猜透南少侠七岁脑回路设定的文字游戏,不就等于给了我们追踪他的线索么?所以,我刚才故意不去追他。与其追不上怪丢人的,还不如守株待兔更安逸。” 我忍不住笑了,捶了他一拳:“月公公,你不当个什么心理辅导师真是屈才了。讲讲吧,你在那里到底经历了什么?怎么会把自己封在北齐古墓里?刚看到你时,你说‘时间不对’是怎么回事?那个陶华你真不认识?咱们那个错误修正了么?小……小九长得好看不?你拍照片了没?” “其实没你想的那么复杂,最多两斤二锅头,就能得到‘蛊族最强男人月无华穿越时间拯救好基友南晓楼千年之恋’的详细过程,足够你写一套系列书了。” “我死活没想起来,七岁的时候有过这么一个笔记本。”我挠着后脑勺,“岁数大了,记性差了。” “吃啥补啥。过会儿咱家给你要份猪脑。” “骂人是不?” “骂的是人么?” “我不是人,你是我朋友,你是啥?” “我真饿了。” “知足吧。在古墓里关了千年,没饿死你算是命大。” “哪里有那么久,也就几天。只是开启墓门的时间推迟了一年。” “到底是什么回事?赶紧讲明白。” “不是说了么。两斤二锅头,再来个火锅,涮点儿猪脑,补补。” “你妹啊!” 嗯。这就是我和月饼的性格。 在别人看来,关乎自身无比重要的事,我们始终是“船到桥头自然直”的心态。 该来的迟早要来,人生何必纠结?与其想破脑子,不如填饱肚子。 就算天亮就是世界末日,还有五六十亿人陪着,比古代皇帝驾崩殉葬牛气多了。 边说边聊,走近房车,我正想骂一句“那个人偷东西居然开着灯,浪费蓄电池的电,丧尽天良”之类的狠话,忽然闻到了一种曾经很熟悉,却很久没有闻过的味道。 我停住脚步,转头看着月饼。月饼显然比我察觉要早,桃木钉已经反扣手中。 一阵春夜寒意料峭的晚风吹过,那股味道更加浓郁,熏得我阵阵反胃。 血的味道。 这时,车厢里的灯,突然熄灭了。 里面有人?那个人,没有走? 我没来由的冒出一阵恐惧,这辆无比熟悉的福特房车,映着森冷的月光,半掩在随风拂动的野草里,更像一具巨型棺材,随时等待吞噬荒野里游荡的孤魂野鬼,夜行不归人。 “血蛊?”我摸出军刀左右观察,生怕杂草里突然扑出几只没有毛发,皮肤如同油膜般锃亮,淌着血的人形怪物。 “是活人的血。”月饼压低嗓音,扬手甩出几颗米粒大小,冒着绿光的肉球,“噗噗”黏在车窗。 几声“吱吱”的虫豸声,肉球的绿光黯淡,瞬间膨胀成乒乓球大小,随着类似于“叉子插进牛排”的“啵啵”声响起,肉球里探出昆虫的须足,紧紧箍住车窗,一簇更明亮的绿光,从头部位置破皮探出。清晰看见这种不知名的虫子长得很像天牛,头部长着火柴长短的骨质触角,绿光就是由触角顶端脓包状的肉囊里发出。 “夜更虫,遇阴气则绿,遇阳气则黄。古代更夫巡夜,放在灯笼上面,防止风吹灯灭,辟邪镇祟的虫子。”月饼撇撇嘴很是心疼的模样,“早就绝种了。我把自己封进古墓前,好不容易捉了几只。” 我没有在意月饼最后一句话隐藏的信息,只是盯着车窗,寒毛根根竖起。 绿油油的荧光里,车窗上隐约可见两只女人或者小孩手掌大小的血手印。未干的血迹顺着手掌位置,蜿蜿蜒蜒流淌到窗架,凝固成一道狭长的血条。 “南晓楼……” 我好像听到车厢里有人喊我名字,再仔细听,又没了声音。 “月饼,如果听到有人喊你名字,不要说话。”我用唇语说了一句,“把火机给我。” “血煞?”月饼唇语回道。 我点点头接过火机,从兜里摸出自己的zipoo,两个火机同时点燃,按照八门的“生”、“死”两个位置,拔去野草摆放端正。用军刀对着右手中指(阳气最强的手指,之前的作品多次讲到,不多赘述)划开一道口子,疼得呲牙咧嘴的挤出几滴鲜血,滴进火机“扑棱棱”燃烧的火苗里。 血煞,源自于八族的“幻族”的一种诅咒。施咒者将被诅咒之人的生辰八字刻在人形木偶背面,或者用其毛发、常用物件装饰人偶,再以施咒者的鲜血浸泡七七四十九个时辰,取出置于被诅咒之人的睡眠之处,可产生异常恐惧的幻觉,或者生成恐怖的噩梦。 若是被诅咒之人听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随口应答,则与血煞通合。轻则终日郁郁寡欢,重则精神错乱,状若疯癫。 这种幻术源自于西汉宫廷的后宫争斗,有段极其著名的历史事件便是由此而来。 我摸出了七声,火苗的颜色并没有出现破了血煞的白色,倒是有些奇怪。 “咚!”车厢里传出重物倒地的巨响,我抬头看去,只见一只沾满鲜血的左手,狠狠拍在车玻璃上面。指端因用力扒着玻璃,而显得异常苍白,在一片血红中分外刺眼。 “南晓楼……”又是一声若隐若现的声音。 这次我听的真切,是女人的声音。 那只左手,稍稍向上挪了几厘米,窗架又出现几根血手指,扳着仅有能着力的缝隙,一点一点摸了上来。 一丛黏糊糊滴着血的头发,由车窗底部,慢慢地探了出来。随着双手用力扳动,车窗上面,出现了一张,紧贴着玻璃,扭曲变形,擦着满窗鲜血“吱吱”作响的人脸。 她似乎张了张嘴,看口型是喊我的名字,口鼻呼出的热气在玻璃上蒙了一层白色雾气,看不清楚模样。 “砰”,她似乎支撑不住,双手僵直地贴着玻璃,缓缓地下滑。那张紧贴玻璃的脸,五官挤压扭曲,反倒擦掉了白雾。 我终于看清了她的模样,失声喊道: “陶华!” “崔郎,你来救我了么?” 陶华的声音,很微弱,很微弱,如同灯尽油枯的火苗。 随时,熄灭。 “你姓陶?”月饼抓住我的胳膊用力一拽,先一步进了车厢,“陶安然是你什么人?” 第12章 人面桃花(十二) 紧跟上车,陶华仰躺在月饼怀里,双手软塌塌垂着,鲜血殷红了衣袖,沿着洁白的手腕,滑到指尖,滴落。 更惨不忍睹的,是陶华原本俊俏的脸,布满蜘蛛网般赤红的毛细血管,大片的鲜血从皮肤里涌出,倒灌进口鼻,随着剧烈的咳嗽,又喷出黏腻的血沫。 “你是陶家后人?”月饼封住心脉周遭的穴道,暂缓了失血,“南瓜,抱着她,银针,止血。” 我托着她的脖子,手忙脚乱摸出银针,顺着手三阳经连着封住七八个穴道,看着陶华已经涣散的瞳孔碰触,心里面一沉。 月饼拎着背包窜过来,翻腾出一寸长短、手指粗细的竹筒,拔开塞子倒出两粒散发着清香,碧绿色的滚圆药丸,放到陶华唇边,活动着她的下巴,直到药丸滑进喉咙。 “这就是你说的陶华?”月饼探手摸着陶华脖子侧边的动脉,“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咦?” 我心里乱糟糟的根本没时间解释,况且自己也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倒是月饼很诧异地扬扬眉毛,右手插进陶华沾满鲜血的浓密长发,似乎在找寻什么。 只听“嗤”的一声,月饼手里多了一条形似蚯蚓的黑色小虫,头端长着坚硬的细毛,左扭右摆“吱吱”叫着,“啪”地扎进月饼手指,细毛刺透皮肤,牢牢固定。 写了这么多,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 我看得头皮发麻,没来得及多问,月饼顺手拈死了怪虫,把陶华抱到沙发,小心地扒开她的头发。 我忍不住一声惊呼。 第12节 陶华的头皮上面,爬满了类似的怪虫,密密麻麻地扭挤蜷曲,粘稠的体液从尾部涌出,淌进细毛扎出的伤口。 月饼沉着脸,又拽起一根怪虫,一条细得肉眼几乎看不见、足有十几厘米长的红色肉丝从伤口里抽出。我几乎想象出无数根肉丝盘在陶华大脑上面的恐怖景象,不由打了个冷战。 “南老师,我……我……错了。”也许是肉丝拔出带来的疼痛,陶华突然清醒,很疲惫地张开眼睛,深深注视着我,“我不是小清,你和月无华,也不是崔郎。” “陶华,你先别说话。”我搭着她的脉搏,越来越微弱,急着喊道,“月饼,快想想办法。” “这是失传已久的意蛊,来不及了。”月饼用唇语对我说着,嘴角扬起很温暖的笑容,轻轻合上陶华的眼睛,“好好休息吧。我们会治好你。” “不……不……听我说完,”陶华急促地喘着气,大口咳血,“种下意蛊的时候,我就知道自己活不了了。我很后悔,为什么这么愚蠢,相信了他们的话。” “他们是谁?”我擦着陶华嘴角的血,“你知道自己被下了蛊?” “焦……焦……”陶华勉力吐出这两个字,突然抬手抓住我的手腕,“赶在他们前面。别……别……” 我握着她的手,一丝凉意从手心透进血液,冷得心脏很重。陶华眼睛睁得滚圆,紧握着我的手,却已经僵硬。 月饼探了探鼻息,摇摇头合起她的眼睛。 月饼端端正正摆好陶华的身体,如果不是刺目的鲜血,就像睡得很熟。 这些年,我目睹了很多次死亡,本以为早就看淡生死,此时却发现,我依然无法接受,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死了。 而她所以隐藏的秘密,再也无人知道。 我把整件事前前后后推敲了好几遍,哪怕是最不起眼的细节也逐一回忆,不由冒出一身冷汗。 我忽略了一个最重要的问题——逻辑! 陶华给我信——推测出月饼所在地——高速休息区讲述的传说——来到古墓——遇到那个人——破译密码——开启墓门——那个人盗走笔记本——陶华死亡。 整条线,看似贯穿得很合理,却极度缺乏逻辑。 我为什么看到照片就能断定月饼在这里?陶华讲述的传说,我竟然会认为是月饼通过某种方式,由桃树化成人形传递信息。那个古墓偏巧这时候被发现?那个人又是怎么出现在这里?陶华为什么会死在车里?难道她一直在车里? 原本顺理成章的经历,却因为诸多疑问,显得逻辑不通。 我冒出一身冷汗,隐隐感觉到,之所以出现了逻辑问题,完全是有人(或许不仅仅是那个人)在幕后暗中操纵策划这一切,我是被动执行者。 可是,为什么,我居然没有丝毫察觉?甚至都没有往这一层想过? 难道? 我…… “人死了,难过也好,惋惜也罢,终究死了。做好该做的事,对死者才是最好的交代。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月饼点了两根烟,递给我一根,“你是怎么破译了密码?” 我收起乱七八糟的想法,理了理思路,当下最该做的,的确是和月饼把所有信息交汇,从中推理出端倪。 我接过烟,烟丝灼烧得特有香味里掺杂着浓浓的血腥味,把事情经过很详细地讲了一遍。 月饼注视着陶华一言不发,直到我讲完,抬头隔着车窗,望着那座北齐古墓:“无限的时间,其实并不有趣。在那些时代,我发现了一个秘密,和中国道家自古以来寻求的成仙有关。” “成仙?”我略有失神,心里冒出一个很古怪,很模糊的念头,却又不知道是什么。 “中国自上古及至各朝各代,都有凡人升仙的传说……”月饼摸了摸鼻子,靠着车厢坐下。 “起初,我为了纠正咱们犯下的错误,从尼雅进入那道门……那种感觉很奇怪,就像身体完全汽化,虚无缥缈,没有时间、物体的感念,意识也变得很……很……”月饼琢磨半天没想出合适的词儿,“当我再次有意识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在一座古墓里,而且没穿衣服。” “要是有盗墓贼正好进去,岂不是当场被月公公裸体诈尸吓死了?”我说了句玩笑话缓解气氛。 月饼的表情非常古怪,竟然还有一丝尴尬,憋了半天没吭气。 “不是吧?月公公,哪个倒霉催的盗墓贼,恰巧就遇到了您老人家?”我猜到了七八分,联想“几个盗墓贼好不容易挖通古墓,灰头土脸爬进去,却看见裸体大活人月饼”的场景,莫名有几分喜感。 “我旁边还躺着一具裸体女人,身材是真不错,长得也正点,”月饼撇撇嘴,说得磕磕巴巴,“可惜是具尸体。” “类似于咱们在终南山,能保存尸体不腐的冰棺?”我这句话刚说出口,突然想到一件事,“墓在汝南?” “嗯……”月饼扬扬眉毛。 “那个人是你?”我下巴差点没掉地上。 “嗯……”月饼摸摸鼻子。 “你遇到了盗墓为饷的虎贲军?下蛊把他们给做了?” “不然该怎么办?难不成真冒充神仙,被他们请回许昌,装神弄鬼助曹操一统天下么?我的偶像怎么说也是赵云好不好?再说当时意识还不是很清晰,这是正常反应。” “你打王者荣耀不是常用关羽么?” “喜欢和擅长是两个概念。” “跑题了,你接着说。” 月饼干咳几声,表情愈发尴尬:“驱退了那群人,我封闭墓门,把女尸重新安置妥当,发现冰棺侧面刻着几行字,终于明白了‘有限的生命穿越无限的时间’的秘密。” 我想都不用想,拥有“男女授受不亲”这种上古传统观念的月饼,守着栩栩如生的裸体性感女尸是多手脚无措,给他几分薄面,也就不再多问。 “什么秘密?” 月饼指了指车厢右侧一个物件:“类似于它。” “冰箱?”我瞅着那里只有一台小型车载冰箱,恍然中冒出个大悟,“把人冷冻,到了某个时间再解冻,这样就等于是穿越了时间?” “不是很贴切,”月饼比划着苹果的形状,“苹果放进冰箱,取出来依然是新鲜的,原因是什么?” “我刚才不是说了么?冷冻保鲜技术。”我皱着眉不明白月饼到底是什么意思。 “如果把冰箱当成一个没有时间概念的容器,苹果无论放多久,始终处于那个时间段,自然不会腐败变质。” “你……你是说……”这是我从未接触过的概念,虽说明白了几分,思绪还是很混乱,“那座古墓,隔离时间,再由冰棺保持身体活力,出古墓的时候,可以是任何时代?” “其实古人早就发现了这个秘密,用很多隐喻的词语给后人留下了启示。比如‘山中一日,世上千年’,‘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月饼刚说得兴起,余光扫过陶华,神色又黯淡了,“那几行字,记录了类似一处古墓的位置。” 信息量太大,我一时难以接受,喘着粗气消化半天。作为一个文科生,对于物理学的时间空间概念,能整明白那是扯淡。不过,曾经有一段时间,我对百慕大很感兴趣,详细研究过相关资料,许多科学家推论,百慕大存在着一个类似于虫洞的区域,没有时间的界限,这也就是为什么百慕大常出现各个年代的航轮、飞机、甚至未来科技的飞行器的原因。 “那几行字是谁留下的?” 月饼一副“南瓜了不起啊”的表情:“有进步啊!换别人肯定问古墓位置,你直接问到核心问题了。” 我心说这哪里是进步,当了这么多年作家,第一反应是了解作者是谁,职业病而已。再说还用问古墓位置么?明明就在这里,何必多此一举,拉低智商? 当然咯,脸上还是一副“嗯,月公公你很有眼力”的神态。 “历史里,最有名,最神秘的两个人是谁?”月饼卖了个关子。 “老子当然是其中一位,”我琢磨了好一会儿,“黄帝?” 月饼摇摇头:“再猜。” 我“噼里啪啦”说了一大堆,连刘伯温、袁天罡这类玄学大师都想到了,月饼脑袋依然摇得像拨浪鼓,很是讨厌。 “南少侠,就您这知识量,签售讲课万一被书迷这么问,脸还往哪儿放?”月饼故意不再看陶华,开了几句玩笑。 我心里明白,“明知道路边要饭的十个有九个是骗子,也要给个十块二十块钱” 的月饼,陶华的死对他的触动绝不是从表面能察觉的。更何况,如果没有陶华,月饼可能就出不来了。 他这么做,只是为了保持更冷静的状态,为了更明确地分析解决。 “晚辈愚钝,还请千年老月饼提示一二。”我实在想不出另一个认识谁。 “那个人留下了一本奇书,教了几个纵横天下的学生。” 我想到一个人,激动得声音都变了:“《阴符经》?鬼谷子?” “加十分!”月饼点了点头。 鬼谷子,生卒不详,由战国始,及至明朝,世间众多谋略家,均称为其门徒。精谋略,通术数,擅星相、长占卜,与老子并称“两大奇人”。 所著《阴符经》,失传于世。 第13章 人面桃花(十三) 鬼谷子生平极为神秘,甚至有学术研究推论,历史并无此人。依据是他的门徒庞涓、孙膑、苏秦、张仪、白起、吕不韦,时间跨度由战国初年及至秦一统天下,这期间足有数百年历史,后世的张良、诸葛亮、刘伯温等出山时,也号称其门徒。 也就是说,中国近千年的历史变革、时局动荡,都和鬼谷子有关。 最常理的分析,一个人怎么可能活那么久?还有诸如“后世谋略家为了显示身份冒名传人”、“鬼谷子并不是一个人,而是某个神秘组织的代称”,甚至还有“鬼谷子是外星人”的说法。 我对此一直抱着可有可无的观点。又不耽误我吃饭睡觉写书,想那么多干嘛?多累心? 如今,月饼确实通过类似于虫洞概念的几个古墓进行了“有限的生命经历无限的时间”,那么鬼谷子十有八九确有其人,甚至是第一个发现某些地方具备时间空间任意转换的人。 更有可能,他现在还活着! 想到这一层,我气都喘不利索了。 月饼所说的“道家寻求的成仙”这句话也就不难理解了。道家不仅仅是练气结丹、培神元婴,更擅长观星定位、望气堪舆,是否就是在寻找类似的地点? 唐宋诗词黄钟大吕年代,众多文人骚客都崇尚道教、寻求成仙,所著诗词也隐隐体现了类似的概念。 比如李白的“仙人抚我顶,结发受长生”,苏轼的“我欲乘风归去,唯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难道仅仅是浪漫主义幻想文学的表现手法么? 为什么唐宋文人,喜好游历神州,足迹遍布山川大河,每到一处都会题诗赋词,难道仅仅是借物咏志么? 联想一展开,有种“原来事情的真相是这样”的激动。脑子里更是浮现出许多光怪陆离的念头,众多历史人物的生平事迹略一推敲,似乎都和此事有关。 这是我从未接触过的思维领域,整个人就像喝醉了酒,脸涨得通红,心脏“扑通扑通”跳得厉害。 “我经历的事情更奇妙。”月饼停顿了片刻,似乎在考虑怎么讲述,“墓门重新关闭,我想了好久……能够回到现在的唯一方式,就是需要有人告诉你我的位置。每座古墓,都有一条通往机关匠人暗中修建,留着活命的暗道。我出来的时候,居然是北齐时期。” “这不又隔了好几百年?”虽然已经想到,可是听月饼说出来,我还是眼睛瞪得溜圆,既神往又觉得不可思议。 “兵荒马乱,有什么好向往的。”月饼很不以为然地的扬扬眉毛,突然苦瓜着脸,“南少侠,你是不知道啊。我这牛仔裤白衬衫,短发背包的打扮,在那时走哪儿都被当成怪物好不好?而且他们说话全是古语,又没有普通话,隔个百十里地,就是一种方言,我压根儿听不懂,还差点被流窜的逃军拉了壮丁……当时特别怀念你。” “嗯,蛊族最强的男人月公公要是从了军,再加上丰富的历史知识,说不定就是一代开国皇帝,最起码也是项少龙级别,好几个老婆,无数艳遇。” 月饼干脆没搭理我的调侃:“蛊族,有很特别的联系方式。我找到陶安然,跟他讲了身份来历,按照那么点儿有限的历史知识,告诉他,陶家庄很快就会被战火焚毁。” “你不知道陶安然是冒名顶替的蛊族?”我觉得月饼这事儿做得有些托大了,依着陶安然这么阴沉的性格,但凡有点儿别的心思,月饼这条命算是交代在一千多年前了。 “他确实是蛊族一脉。”月饼左手食指抵住右手中指第二个骨节,两手大拇指攒成桃形,“蛊族既然有联系方式,肯定会有辨别方式。” 这个动作估计是蛊族某种暗号,我倒不是很关心,反而有些骇然:“陶华讲的故事是假的?” “我不确定,”月饼从橱柜里翻出一床床单,轻轻覆盖陶华,“你讲的时候,我没有插话,就是在考虑这个问题。先听我讲完。” “陶安然接受了我的建议,决定将陶氏一族迁居到桃花峪。作为交换条件,我教了他几种蛊术,告诉了几处咱们这个年代已知发掘的宝藏,服下可以长久睡眠的蛊药,由他将我暗中运至这里。”月饼摸出几枚桃木钉,举在我面前晃了晃,“我算好了时间,陶氏一族的后人,在这个时代,带着一枚桃木钉作为信物找到你,告诉你如何找到我。奇怪的是,为什么会是陶华,为什么不是桃木钉而是照片?为什么会晚了一年多?” “你这么做太冒险吧?”我心说月饼这种“玩儿的就是心跳”的性格真该改改了,“这可是一千多年啊,谁知道能经历什么事儿?陶家绝了后咋办?这座古墓被发掘了咋办?陶安然不按照你的计划做咋办?” “蛊族的神秘和信誉,远超乎你的想象。”月饼嘴角扬起一丝笑容,背对着我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我这不是好生生站你面前么?” 第13节 月饼这句话说的我无法反驳。反倒是注意到,开启墓门找到月饼,是清晨。就在古墓里待了那么一会儿,不知不觉居然又天黑了? 时间过得似乎有些太快。 “再说我比你聪明那么一点点儿,设置了吴均的《山中杂诗》为开启密码,你肯定能破译,”月饼拿起窗布擦着玻璃上残留的血迹,“山際見來煙,竹中窺落日,鳥向檐上飛,雲從窗裏出。那个时代的土夫子,有几个念过书,根本开不了墓门。” “等一下,”我意识到有个环节联系不上,“没有‘黄、目、戈、令、则、戈、山’这七个简体字?” 月饼并没有回答我的问题,自顾自说着:“我在古墓醒来,才知道是座北齐古墓。知道葬的两个人是谁么?” “懒得猜!” “云南,保山,龙凤牌。”月饼慢悠悠说出几个字,又在窗户上呵了口气,用力擦拭。 “兰陵王和夷女?他们怎么会……他们不是……(详情请见《灯下黑》第一部 ‘兰陵王龙凤牌’)”我只觉得这一天接受的信息,每一条都能像鞭炮插进耳朵,炸得轰轰作响。 “这是他们的衣冠冢。”月饼拿着桃木钉细心地抠着窗户上最后一点残渣,“知道是谁给他们安葬的么?” 我正要说“你丫今天存心让我猜谜语是不”,忽然想到了那两个人:“是?” “除了他们,还会有谁。”月饼终于清理好窗户,满意地呼了口气,“这也就能解释,为什么会有一本,你自己都不知道的唐诗宋词手抄本在古墓里了。这或许能解释,为什么开启墓门的文字密码,变成了‘黄、目、戈、令、则、戈、山’。” “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我话一出口,觉得有些好笑,这个“他们”,基本可以确定就是“我们”。 “提示。”月饼食指抵着窗户,虚写了“黄、目、戈、令、则、戈、山”七个字,“南瓜,这几个字到底是什么意思?” “横看成岭侧成峰,”我总算有了存在感,清清嗓子,“苏轼,《题西林壁》,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月饼托着下巴看着窗户上写的七个字:“把那句诗的字拆成了一半儿?” “我当时也想不出来,正好看到周边景色有些熟悉,两者一联系,也就破译了。”我故作“这也就是个小事儿”的轻描淡写状。 “简体字,庐山?或许是他们为了不让我在被你找到之前加的双保险。”月饼伸了个懒腰,打了两个哈欠,“把事情解决,就该按照提示出发了。” “把陶华好好安葬,你说的提示是什么意思?”我一半明白一半糊涂。 “你的那个笔记本,第一首诗,就是李白的《望庐山瀑布》。开启墓门的文字密码,也是关于庐山。”月饼推开窗户,用力吸了口清冷的春风,“藏大半天,该出来了。” 外面有人? 我侧身转向窗户,月色皎洁,树影草踪一览无遗,哪里有什么人? “不愧是月无华……”那株千年老桃树后,传出中年男子的声音,“如此小心还是被你发现了。” “我们本来也没准备躲啊。”年轻男子慢慢走了出来,口气倨傲,“两只沽名钓誉的蝼蚁。哼……叔叔,月无华交给我。” “哈哈,年轻人历练历练也好。” 距离很远,我看不清楚他们的模样。 只是,声音很熟悉,非常熟悉。 第14章 人面桃花(十四) 初春的寒风透骨,就连老桃树都冻得“簌簌”抖着树叶,两道身高差不多的身影,从树后慢慢走出。 其中一道身影略略佝偻,显是上了年纪。另一人腰板挺得笔直,每迈出一步走充满让人讨厌的傲慢。 我和月饼下了车,并肩站立。 “月饼,你是什么时候发现他们的?”我缩缩脖子,冷风还是顺着脊梁透进血液,无比寒冷。 “发现陶华中了意蛊的时候,”月饼眯着眼遥望两人,“这种蛊术,失传很久,只有他或者他的后人可能会掌握。” 我不确定月饼所说的“他”是谁,索性不想。反正还有几十米距离就知道了,费那脑子干嘛?还不如琢磨琢磨怎么应对才是正理儿。 两人走得极其缓慢,隐隐能听到佝偻身影念念有词,草木间浮起几缕暗灰色的雾气,“嗤嗤”作响地围绕在他们周遭,更是看不清模样。 很诧异的神色在月饼脸上一闪而逝:“南瓜,我叫你跑,你就跑,别犹豫。” “当了一年老师,体力大不如从前,跑不动了。”我握着军刀的手心满是冷汗,倒不是因为紧张,而是实在太冷了。 俩人似乎听到了我们的对话,“桀桀”笑着,加快步伐。仿佛就是几秒钟,瞬间从几十米外站到面前。 尽管围绕他们的灰黑雾气越来越浓,我依然看清了他们的模样,忍不住脱口而出:“主任,是你!” “哈哈,南老师,你的意料之外在我意料之中。”佝偻身影挺了挺腰,小眼睛狡黠地眨着,满脸堆着笑容,“这个月您的工资评定,怕是没戏了。” 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那个喋喋不休,爱占小便宜,历史知识却异常渊博,尤其精通“五代史”的主任,居然就这么站在我面前。 他身边那个青年男子,头发乱蓬蓬如同鸡窝,戴着一副厚厚的眼镜,眉宇间满是不屑桀骜,正是授课时询问我“是否相信穿越”、“王莽篡权有可能是穿越”的眼镜男! “叔叔,按照他们的习惯,肯定会通过和咱们交流分散注意力,寻找战机。”眼镜男故作风度地拢了拢头发,头皮屑雪花般落在衣领,“南老师,你所有的书我都看过,对你们的性格、作战方式很了解。所以,你们败了。” 我从震惊中缓过神,正想放几句狠话恶心眼镜男,始终没有言语的月饼却说出了一句让我更加不可置信的话。 “陶安然,千年不见,别来无恙?” 主任竟然就是陶安然! 我半张着嘴直喘粗气,脑子里闪过无数念头——他是怎么来到这个时代的?陶华和他有什么联系?偷走唐诗宋词笔记本的“那个人”和他是一伙的?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哪里是什么无恙。老了老了,又长了几岁,一把老骨头不中用了。”围绕两人得雾气淡了淡,主任,不,陶安然轻咳几声,“人越老越怕死。” “不死那不就成了老不死?”月饼摸摸鼻子,“你是怎么掌握了蛊族的秘密,杀了那家人,取得我的信任?” “我本来就是蛊族。”陶安然浮肿的眼皮微微抬起,“和你一样,猎蛊人。” “我从来没觉得追杀同族是件快乐的事。”月饼似乎不愿聊这个话题,“每个人都有选择生活方式的自由,离开蛊族不代表背叛和死亡。” “进入中原追杀叛逃者的时候,我可没这么高的觉悟。”陶安然笑得依然很亲切,“深山老林的蛊族猎蛊人,发现所拥有的能力能够拥有荣华富贵,美人佳酿,肯定比天天和虫子作伴、尸体为伍有趣得多。完成任务,我留在中原,这就很说得过去了。” 两个人短短几句话,我多少推测出月无华不为人知的秘密。他是专门负责清除逃离蛊族的追杀者,相当于武林门派里的执法长老,自幼接受异常艰苦的训练,有着很尊贵的地位和最强的实力。 月饼的蛊术、战力这么厉害,终于说得通了。 “可是再厉害的猎蛊人也逃不过死亡的羁绊。”月饼望着隐藏古墓的石山,“直到遇见了我,对么?” “当年你找到我,还以为是新一代猎蛊人追杀我。”陶安然“呵呵”笑了几声,“起初我并不信某些古墓居然可以和时间交集,但是你的出现,展示的几样东西,我不得不信。” “陶三杀了陶族,你是怎么活下来的?”我插口问了一句陶华讲述的传说中的矛盾点。 “替身而已。做了那么久的大善人,自然有人感激涕零,愿意为我去死。我用蛊术稍稍改变了他的容貌,更何况我早看出陶三狼子野心,正好试探一下。” “你用全族的生命试探一个人?”站在我面前笑容满面的陶安然,没来由让我感到人性之恶所带来的恐惧。 “没我,就没陶族。他们为我而死,也很合理。也只有这样,我才能隐藏身份,躲避真正猎蛊人的追杀,寻找另一处可以跨越时间的古墓。可惜,这中间出了丁点儿偏差。”陶安然瞄着眼镜男,眼里闪过一丝杀意。 “叔叔,我错了。”眼镜男唯唯诺诺应着,哪里还有半点儿傲慢。 我突然知道他是谁了! “自古多情空余恨。”月饼拍了拍我的肩膀,“南瓜,看来情种不止你一个。你和小九荡气回肠,崔书生和小清却是生死离别。” 月饼确实聪明,仅仅从我只言片语的讲述和陶安然简单一句话,就想到了眼镜男就是崔书生! 眼镜男听到月饼这句话,嘴角微微抽搐几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笼在眉宇。 “嗯?”陶安然森森地哼了一声。 崔书生转瞬恢复了傲慢的态度:“生死离别?哼。相对于时间和生命的奥妙联,儿女之情算什么。” “如果我没猜错,最后动手灭了陶家庄的人,应该是你的叔叔陶安然吧?”月饼扬扬眉毛,语气咄咄逼人。 崔书生肩膀微颤,没有言语。 “不错,这个不争气的东西,”陶安然背负双手向前走了几步,“当我从那本书里寻到另一处类似的古墓,陶家庄作为我的掩护也就没有利用价值了,结果他却爱上了仇人的后代。” “叔叔……”崔书生近乎哀求着,“别说了。” “如果不是我察觉你那些天举止有异,恐怕就对小清全盘说出了吧。”陶安然狠狠瞪着崔书生,“我栽培你多年,却不如一个女子几个月。” “安然,你和陶家庄的恩怨,你对生命的向往,对我来说并不重要。”月饼微笑着低头看着脚尖,又缓缓抬起头,脸色如冰,“我依然会感谢你遵守承诺,让我回到这个时代。但是,我只有一件事,不会原谅你。” 第15章 人面桃花(十五) 我早已经受够了陶安然自认为掌控一切,居高临下的态度,更何况该掌握的信息都了解了,这时候还有什么好废话的,对着月饼使了个眼色,扬手准备甩出军刀:“陶华的死,我也不会原谅!” 围绕陶安然和崔书生的雾气浓了些许,两人如同猫抓住老鼠,戏谑玩弄地看着我。 “南老师,您有没有特别寒冷的感觉?”崔书生推了推架在鼻梁的眼镜,下巴不屑地抬起,“您的手还能抬起来么?” “咯噔”,我的肘关节像是被紧紧冻住,僵硬的筋脉因过度用力,发出几乎挣断的脆响。 剧痛迅速传遍全身,我痛得说不出话,闷哼一声,才发现双腿双手,都已经不能动弹,彻骨的寒冷几乎把血液冻住。 “寒蛊?”从来都是冷静面对任何问题的月饼居然有些慌乱,从我手里夺过军刀,对着我的左手腕划了一刀,“记住我说的每一句话。呼吸,三长两短;再疼也不要动;尽力放缓心跳。” 我眼睁睁看着手腕出现一道极深的血口,没有丝毫疼痛感,没有一滴血流出,只觉得难以忍受的寒冷似乎已经把整条手臂完全冻住了。 “好好学学,他的每一个动作。”陶安然一副站在讲台授课的口吻,“猎蛊人的手段,见到的都死了。哈哈……” “恐怕这次,死得是他们俩。”崔书生居然摸出手机遥对我们,看上去像是在录像。 我很想痛骂几句,舌头却像坨石头,根本没法活动,满嘴“咔里咔嚓”好像都是唾液冻住的冰碴子,血管里、皮肤下全是针扎割裂般的痛痒。 月饼完全当陶氏叔侄不存在,三枚桃木钉顺着我的胳膊肘,每隔十厘米摁入,变戏法似的掏出一管小拇指粗细的竹筒,往伤口里倒入赤红的液体。 “这是火烈虫制作的火蛊,中蛊者周身炽热,血燥难耐,终会热血入脑,灼烧而死。”陶安然慢悠悠地对崔书生讲解,“效果与寒蛊有异曲同工之妙,也是解寒蛊的唯一办法。可惜,南老师,还记得么?那天问你要签名书,趁机下了寒蛊,二十四个时辰发作,晚了。” 我如果现在能动弹,直接能冲过去咬陶安然几口,如今只能对其怒目而视,待月饼祛除寒蛊,再收拾他。 这么多年,无数次出生入死的经历,让我对月饼有近乎盲目的信心,只要月公公在,就没有解决不了的事情。 老贼,你就等着小爷恢复如初,尝尝“鬼门十三针”的“过穴渡针”的滋味。 “有感觉么?”月饼注视着火蛊完全融进伤口,细微“嗤嗤”声中,伤口周围的皮肤泛起米粒大小的燎泡。 “没……”我含混不清地很费力说出一个字,声带似乎已经撕裂了。 “南瓜,你他妈的怎么就这么不小心!被人下了蛊都不知道。猪么?”月饼抬起头瞪着我骂了一句。 我心里一沉。 月饼的眼睛里,有种我从未见过的神色。 绝望! “弄……死……他……们……别……管……我……”我实在熬不住由身体内部冻住的寒冷,剧痛使得意识渐渐模糊,轻飘飘地很困乏。 第14节 “陶安然,蛊术分‘生、治、绝、死’四大种,你是猎蛊人,自然知道。”月饼抿着嘴唇,似乎下定了某种决心,“你用了死蛊,触犯蛊族的禁忌,我杀你,又多了一个理由。” “晓楼南月映无华,呵呵……我最讨厌这种虚伪的友情,”崔书生厌恶地睃着月饼,“你的朋友,不救了?” “杀你们的,不一定是我。”月饼深吸了口气,环顾四周,“南瓜,我一直在想,你打开墓门,重逢会是什么状态。在那个时间里,我很怀念这个世界,还有你这个朋友。剩下的,交给你了。” 我不知道月饼要做什么,感官只能听到他说的这句话,却无法进行思维判断。 我已经没有感觉了,不痛,不痒,很疲倦,想睡觉。 或许,我就要死了。 “死蛊入血,本无可救,唯有生人以身破蛊。”陶安然轻叹一声摇了摇头,“你的命,比他的命,值钱。只要你按照我的要求做,我还有别的方法,起码能保证南老师不死。” “我,月无华,从不受威胁。”月饼扬扬眉毛,笑了,“他的命,比我重要。” 随即,他抬起我的手腕,对着伤口,使劲吸了一口,吐出青灰色浆糊状的蛊血。 我很想阻止他,却只能僵硬地,愤怒地,任由月饼一口口吸着蛊血 “月无华,滚蛋!小爷不需要你救!”我很想骂出口。 月饼的脸色,逐渐铁青,动作越来越迟缓…… “叔叔,月无华不能死。”崔书生有些慌张。 “那本唐诗宋词,是南晓楼写的,你说到底谁不能死?”陶安然很用力地鼓着掌,“这个场面,真感人啊。” 突然,我的手指,能动了,刺痛感,很强烈,全身,很热。 “噗通”,月饼摔倒在地,嘴角依然扬着笑容,皮肤泛起久冻后的青紫色。 我探了探他的鼻息,很微弱:“你死不了,交给我吧。” 我向着陶氏叔侄,迈出第一步,解冻的神经所带来的剧痛,如同引燃的火线,燃爆了全身的怒火! “只会用军刀、银针、看格局、写书的南老师,不如答应我的条件,月无华或许还有救。”陶安然打了个哈欠,活动着肩膀,“天色不早了,该休息了。” “我和月饼,性格完全不同。”我又踏出一步,摸出军刀,“他活得像个神,我活得像个人。” “所以,还是做正常人该做的事吧。”崔书生嘲讽地笑着,“按照我们说的做,对大家都好。” “神都不会妥协的事,人怎么可能屈从!”我怒吼一声,斜前方跃出三步,扬手甩出军刀! “噗”! 军刀刺中围绕两人的雾气,像是用手指捅着气球,雾气凹进一块。如此持续了两三秒,“啵”的一声,军刀刺破穿透,急掠而过,插进两人身后那棵老桃树。 “南老师果然就这么点本事,接下来是不是该寻找‘八门’中的生门,占据有利位置,然后近身交战,用银针刺入某个穴道?”崔书生双手比划着书本形状,“你写的书,我都看过,太了解你们了。否则,也不会这么简单。” 第16章 人面桃花(十六) “军刀的准星总是掌握不好,”我摊开双手撇撇嘴,“我有件事始终想不通。” “指望一把军刀扭转局面?”崔书生点着自己脑袋,“你们作家的脑子,太不切实际了。不如我们谈谈条件,皆大欢喜?” “哼!什么问题?”陶安然眉毛不自觉地上挑几下,“月无华还有救,你再考虑考虑。” 我意识到陶氏叔侄并没有把我们杀死的意思,反倒是一直强调某种条件,他们想利用我们做某些事。 或许和那本神秘的唐诗宋词有关,或许是为了再次进入另一座可以跨越时间的某个地方。但是,我知道的估计比他们还少,又能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呢? 有一瞬间,我有些动摇,只要能救月饼,什么样的条件都可以接受。 可是,月饼会接受么?按照他这么骄傲的性格,显然不会,否则也不会豁了命救我,早就答应了。 我压下接受某种条件的念头,试图从心理上寻找两人的薄弱点:“陶安然作为猎蛊人,进入中原追杀蛊族叛逃者,很明显是孤身一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冒出个侄子?” 从两人交流的状态,我发现陶安然对崔书生有很多不满,甚至有杀意;崔书生对小清的情谊极深,对于陶安然灭了陶氏一族,尤其是取了小清性命这件事,心中必有芥蒂。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像冬天捅破窗户纸,瞬间就能将温暖的房屋变成冰窟。 从这两点入手做文章,有可能会击破叔侄彼此并不牢固的同盟,以此为我争取时间。 一段能真正扭转局势的时间! “他是我结义兄弟的孩子,也就是当年拿了遣散费,假意离开的其中一人。” 我注意到陶安然眼睛向左瞥了一眼。 从心理学角度分析,人在撒谎的时候,会下意识地向左看。我闪回了陶华讲述的传说中几个细节,有了个模糊的概念:“崔眼镜,你爹娘是不是在你刚出生的时候就死了?” “你怎么知道?”崔书生闪过一丝怀疑的神色,很快地转头瞄着陶安然,又恢复如常。 借着月色,我看到他的脖子,有一道深红色的伤疤。 “小清当年用簪子划穿你的脖子,与你殉情老桃树下,你明明已经死了,怎么又活过来了?”我心里默算着时间,已经过去了两分钟,言语里却步步紧逼。 “叔叔视我如……如己出,用蛊术救了……”崔书生磕磕巴巴,似乎意识到自己从未想到的问题,眼神更加错乱,额头涌出一片黄豆大的汗珠。 “人死了就是死了,怎么可能用蛊术复生?”我故意提高嗓音,狠狠盯着崔书生,“如果可以死而复生,何必费那么大的劲儿寻找跨越时间的地方呢?” “我……我……叔叔……”崔书生像是被狠狠击了一拳,桀骜的神色早被慌乱替代。 “住嘴!”陶安然满脸肥嘟嘟的胖肉抖得厉害,“别听他胡说。” “只有一种可能,”我叹了口气,做出一副很同情的神色,“你现在还是个死人。” “你……你……你说什么?”崔书生脖子上的那条伤疤红得发紫,显然情绪已经激动到无法控制。 “南晓楼,老夫给了你和月无华一个机会,只要答应条件,你们都不会死,活得比现在还要好。”陶安然耷拉的肿眼皮抬起,闪过一丝杀机,“敬酒不吃吃罚酒,也怪不得老夫了。” 我默算着又过去了两分钟,心说快了!再坚持坚持! “有一户人家,刚生了大胖小子,却被精通蛊术的猎蛊人杀死,夺走了孩子,从小灌输……咳咳……也就是洗脑,桃花峪陶家庄的血海深仇。”我暗中戒备陶安然的突然出手,加快了语速,“陶三和陶安然主仆各怀鬼胎,自然暗中戒备。哪怕陶三杀死了假的陶安然,也必然会在桃花峪设置某种蛊术防范吧?估计这就是外人得不到陶族的许可,进不去陶家庄的原因。” “下面问题来了。这个孩子长大成人,怎么可以自由出入陶家庄呢?除非他本来就是陶家庄后裔。我对蛊术不是很了解,记得月饼跟我讲过,蛊族怀喜,会用某种蛊融入腹中胎儿血脉,不受蛊族设蛊的防范。哦……我知道了,陶三也正是因为桃花峪某户蛊族被杀,失了孩子,意识到陶安然可能没死,才会更加防范。你入赘陶家庄时,还记得他们的反应么?” “陶安然正是利用你的血脉,进入陶家庄,灭了陶族,也就是你的家族。小清和你殉情,你本已死了。但是,你知道湘西赶尸么?你知道魇族控尸么?这些年,我见过太多已经死了的人,被别人用某种秘术操控,以为自己是个活人。” “这么做的原因?进入能跨越时间的地方,留着一个看似活人的人,一旦出现意外,可以借体换命。其实,你不但是陶安然的复仇工具,还是他防备出现意外的生命载体。” “不要听他挑拨,”陶安然右手中指轻弹,一缕很微弱的灰线冲破罩着两人的雾气,直奔我的面门。 我侧身躲过,却觉得左腿有被蚊虫叮咬的痛痒,心里一沉——妈的,还是中了蛊。 几乎就是同时,左腿突然就没了知觉。我把全身重量压在右腿,装作若无其事。 陶安然有些讶异,又是几缕灰线射出,分别击中我的胸口,右手,腹部。 “我不懂蛊术,可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走路’么?认识月饼这么多年,怎么防备蛊术还是会的。”我的语气虽然轻描淡写,但是没有知觉的部位越来越多,更何况心头着急,仓促间已经忘记了计算时间。 那是关键! “呵呵,看你能强撑多久。”陶安然根本没有理睬呆若木鸡的崔书生,“蛊术不外传。僵蛊岂是说防备就能防备的?” “你……你胡说……我怎么可能是陶家庄的后人,我怎么可能是个死人?”崔书生愣怔怔喘着粗气,摸着自己的心脏,“死人的心脏是不会跳的!” 那种僵硬无知觉的状态,渐渐遍布全身,我眼看就要撑不住。就在这时,隔着陶氏叔侄,我看到那棵老桃树,长舒一口气…… 终于,等到了! “你的心脏,在跳么?”我终于支撑不住,单膝跪地,勉力抬起头,挤出一丝嘲讽的笑容。 崔书生摁在左胸的手,就像被强力胶水牢牢粘住,再没落下。赤红的脸色转为灰白,不可置信地转向陶安然:“叔叔,我的心,不跳。” “抬起你的右手,是不是有灰青色的尸斑?”我用力咬破舌尖,用剧痛保持清醒,“可惜,你自己看不到,你的脸上、脖子上,都是尸斑。如果解开衣服,还会有意外收获哦。” 崔书生抬起右手,死死瞪着手背大片皮癣状的斑点,嘴唇哆嗦着,拿起手机对着自己的脸,眼看着尸斑从皮肤里慢慢渗出,遍布了整张脸。 惨白的月光映着他毫无生气,仿佛死了许久的青灰色,不断扭曲的脸庞,就像中元节从地府爬出的恶鬼。 “你给他下了蛊?”陶安然意识到不对,伸手搭向崔书生脉搏。 “你刚说过,蛊术不外传,我怎么可能会蛊术?”我吐了口血沫,“陶家庄在这里灭族,怨气阴气聚而不散。活人会心生恍惚,神志不清。死人,会受到气的影响,现出本体。陶安然,你只懂蛊术,却不懂堪舆两气。” 崔书生凄厉地哀嚎一声,把手机远远摔出,挥手挡住陶安然探脉的手,不断重复着:“我是死人……我是死人……哈哈哈哈哈……我是死人……” 他快疯了! “清怀,不要相信他的鬼话,我一定……”陶安然散掉围绕全身的雾气,居然透露出本不该出现的神色。 就像是…… 他的名字叫崔清怀?或许是…… 我突然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心里有些不忍,却不得不继续着:“你不但是个死人,你还是个被他杀了父母,培育成灭族工具,又成了他延续生命的活死人!真是可悲。” “你闭嘴!你给他下了什么术?”陶安然控制不住状若疯癫的崔书生,“南晓楼……南老师,只要你能救他,我就救好月无华。自此两不相犯,绝对不会出现在你们面前。我向你承诺!” 接下来的一幕,更让我没有想到。 陶安然,“噗通”,跪,下,了! 一个男人,会因为什么,做出承诺,放弃尊严,放弃野心,双膝跪地? 那一刻,我犹豫了,真得犹豫了! 我相信,陶安然,这次没有骗我。 可是,我狠着心,吼了一句:“陶安然,你给陶华下意蛊,想过她的父母么?崔清怀!你回头看,小清受你尸气吸引,来了!” “啊!”崔清怀触电般跳起,眼白浮现着蜘蛛网般的血丝,惊恐地回头看去。 老桃树下,站着,一个,白衣女子。 乌黑的长发笼着初春的月光,如同锦缎光滑。嫩白的脸像精美的瓷器,吹弹可破。黛眉间轻山浅水一抹千年哀思,一点朱唇嘟起数不尽的悲情。 春风拂过,长发丝丝覆盖俏脸,衣裙随风漫飞。 “崔郎,你终于,来了。”她的声音很好听,如黄莺啼鸣,如空谷琴声。 只是,很冰冷,很冰冷,没有一丝,人的气息。 “小……小清……”崔书生痴痴地、痴痴地,望着千年前,生离死别的恋人。 眼神,柔软温煦,浓如春夜月色;目光,划破千年,只为此间一瞬。 “清怀!这是术!不要相信!”陶安然跪着爬了几步,刹那间老了几十岁,眼角突然长出细密的皱纹。 “崔郎,为我报仇,好么?”小清笑着,梨涡浅浅,哀怨深深。 “难道,我要相信你么!”崔清怀饿狼般扑向陶安然,张嘴咬向他的喉咙,一篷鲜血溅起半尺多高,“咯吱咯吱”的碎骨声含混着血沫“咕嘟”声。 第15节 “嗷!”崔清怀又是一声凄嚎,吼间骨碌一下,生生咽进陶安然的血肉。 “我为你报仇!”一声吼叫,崔清怀又狠狠咬住陶安然面皮,“嘶啦”扯裂声,滴着殷红鲜血、淌着淡黄脂肪的人脸皮,叼在他的嘴里,用力咀嚼着…… 我不忍再看了,低着头,双手狠狠抓紧泥土,拽出一把青草,用力攥着,嫩绿的草汁从手掌淌出。 人死蛊灭。 我恢复知觉了;月饼也活下来了。 “咯咯……”陶安然被啃得血肉模糊,裸,露的牙床喷出咳出一股血沫,“清怀,我是你的父亲。相信……相信……” 他的双腿,微微蜷缩,猛地一蹬,再不动弹。 两行滚烫的泪水,滑过我的脸庞。 我,南晓楼,婆婆妈妈,妇人之仁,始终对敌人狠不下心,哪怕是随时都会杀死我的对手,也不想结束他的生命。 可是,我不得不这么做。并且,是利用儿子杀死了父亲。 我不知道,这么做,是对,是错。 为了拯救生命,就一定要毁灭生命么?那么,生命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月光照着我的影子,缩在脚下小小一团。拔出青草的土坑,钻出几只蛰伏寒冬的虫豸,苏醒着生命的喜悦,爬上一棵嫩绿的草芽,随风微微颤动。 生命,很美,很可爱。 第17章 人面桃花(十七) 房车车厢,两具床单覆盖的躯体,尚未干涸的血渗透床单,凝成乱七八糟的血斑。月饼躺在床上,呼吸很均匀,脸上逐渐有了血色。 我涮了条毛巾,递给斜靠角落坐着的陶清怀。 陶清怀的眼睛间或一轮,接过毛巾擦着满嘴满脸的鲜血,苦笑着叹了口气:“南老师,我们还是输了。” “如果输赢一定用生死证明,我希望没有输赢。”我的心情很压抑,毕竟一晚上经历这么多生死,绝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然而,陶氏父子,还是输了。当陶安然说出“我是你的父亲”时,陶清怀终于从狂乱中恢复了几丝神智,耷拉在嘴角的肉丝颤个不停:“你再说一遍?” 可是,陶安然,死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他又有什么理由欺骗自己的儿子呢? 我抱起月饼进了房车:“把你父亲的遗体,抬进来。” 我不需要对他动手,也不需要防备。陶清怀,已经彻底被我从精神上击溃了。 征服一个人,武力的屈从远不如精神的掌控。 “他是我的父亲?”陶清怀盯着床单下已经冰冷的躯体,似乎并不是问我,而是问自己,“对的,如果不是我的父亲,又怎么会对我这么严厉?又怎会不顾及我的感受?又怎会责骂我的之后,对我温言善语?” 这句话说到我的痛处,没来由心头一酸——我至今都不知道父母是谁?身在何处?是生是死? “你为什么不杀了我?”陶清怀抬起头,眼神空洞茫然,显然还没有彻底恢复神智,“你是怎么做到的?” “桃树会产生一种瘴气,俗称‘桃花瘴’。越老的桃树,瘴气越浓。瘴气吸入过多,半柱香的时间,会产生轻微幻觉。通过语言进行暗示诱导,寻找对方心理薄弱点,就能达到催眠的效果。” 我摆弄着军刀,剔着手指头上长的肉刺:“树身三尺七寸处,为‘瘴眼’,只要击中,瘴气外溢。当年郭靖初登桃花岛,在桃花林里迷失方向,怎么也走不出去,也是因为中了瘴气。桃花岛人都随身携带黄药师配制的‘清新玉露丸’,主要就是为了解瘴毒。” “你这口气,很像站在大学讲堂授课。”陶清怀颓然地把双手插进乱蓬蓬的头发,“我和叔叔……不……我和父亲反复研究了月无华的性格、作战方式,却忽略了南老师。” “不要忽略你的对手,哪怕实力远不如你,”月饼的呼吸越来越平稳,我心里更加踏实:“知道月饼为什么以身吸蛊么?就是因为他没有必胜的把握,毕竟你们同为蛊族,见招拆招能打到天亮也没结果。我体内的寒蛊可等不了这么长时间……” “他这么信任你?”陶清怀的语气里藏着几分羡慕,“而且你们俩当时根本没有任何交流。” “有些默契,存在于心,而不是嘴。如果你和陶安然,能这样相互信任,输得肯定是我们。”折腾了一夜,我有些疲倦,懒得再回答陶清怀的问题,“说吧,你们费那么大劲,到底为了什么?” 由于陶清怀中了桃花瘴,神智很不清晰,讲述的颠三倒四,异常混乱,我做了简单的整理—— 陶清怀入赘陶家庄,成亲那天,出现在宾客面前的是陶安然,屠杀了陶家庄几百余人。 自幼以复仇为己任的陶清怀,爱上了仇人家族的女儿,爱与恨的挣扎几乎使他发疯。成亲当天,他偷偷去了小清的闺房,将事情全盘托出,要和心爱的女人远走高飞,远离父亲控制,远离仇恨。 小清虽然深爱陶清怀,毕竟是陶族人,不顾陶清怀哀求,赶到婚宴现场,看到全族人惨死,拔出簪子与崔清怀殉情于老桃树下。 陶清怀醒来,发现脖子缠着厚厚的粗布,身处一处石洞,陶安然正闭目打坐。 石洞这段时间,陶安然讲了一件在当时的他,根本无法相信的事。 陶安然杀了蛊族叛逃者当天夜里,一个戴眼镜的人(南北朝时期,哪里见过什么眼镜?陶安然原话是“眼有护具之人”)出现在他面前,留下一个本子,记录了几处宝藏和这处石洞。 宝藏足够陶家几代衣食无忧,石洞可以跨越时间(陶安然原话是“修仙”),并告诉陶安然在某个时间,月饼会找到他。 作为交换条件,月饼提的要求,陶安然必须全部答应。随即进入石洞等待开启,再于给我照片那天,给我下蛊,跟随到月饼藏身的古墓,等到墓门开启,“眼有护具之人”偷走唐诗宋词笔记本。如果我们追随,就现身拖住我们;反之,藏匿行迹,再等指示。 陶清怀并不相信,感觉就是过了几天,洞门忽然开启(从时间上推断,正好是我和月饼从韩国归来,大学毕业,接受“异徒行者”身份)。他们出洞,发现洞口留着几张从未见过的硬卡片(后来才知道是身份证和银行卡)。真正走进这个世界,他们才知道所谓的“修仙”,其实是某种科学理论的时间穿越。 接受了这一事实,他们逐渐适应了现代社会。“那个人”确实神通广大,给他们安排了“教授”和“学生”的身份。 (陶清怀讲到这里,我询问了几句“那个人”是怎么把他们安排进大学,又是通过何种方式和他们联系。陶清怀显然也不知道,“那个人”始终和陶安然单线联系,直到陶安然聘请我当大学讲师。我心里很不舒服,毕竟一年多的生活,居然是被人安排并且监控,换谁都很膈应。)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我这几天的经历。 多说几句—— 陶华,孤儿,我任课大学英语系学生。陶安然在食堂打饭偶遇,发觉她的长相酷似小清,苦苦追求不得。 陶安然正想不出怎样把照片不着痕迹的交给我,于是给陶华下了意蛊,植入了千年前那段恩怨情仇。 依着我的性格,看到照片肯定会解救月饼。陶华之所以讲述那段传说,也是为了给我提供更多打开墓门的线索。 陶华之所以出现在车里,说来好笑,我不但被陶安然下了意蛊,还被他下了幻蛊。陶华受陶安然控制,始终藏在车里,我却没有发现。 被下意蛊之人,蛊从头皮种入。顺着发根爬满头骨,慢慢渗进大脑,活不过五天。 陶清怀千年前的恋人因陶安然而死;如今爱恋的女生也因陶安然而死。所以表面是虽然对陶安然唯唯诺诺,心里却越来越憎恨。也由此给了我击溃他心理的机会。 陶安然虽然答应了“那个人”,却有了别的心思。说来好笑,他仔细研究过我写的书,认为我和月饼掌握着另几处跨越时间的地点,并且懂得“任意时间任意出入”的方法。 这也难怪我授课时,陶清怀一直问我“时间穿越”、“王莽新政”的事情。 原因?很简单。陶安然虽然了解千年前的历史真相,充其量也就当个大学讲师,提出独到的历史观点,博得业界赞赏(我心里一动,想到某讲坛几位著名讲师,对历史的理解远超常识理论),可是又有什么用呢? 毕竟,三妻四妾,仆人奴婢,有钱有房有地的生活,更让人神往。更何况,带着过去的认知生存于现代社会,既无趣有不适应;但是带着现代的知识回到过去,那真的可以为所欲为。 有几个人能抵住这样的诱惑呢? 我有些佩服月饼。他在那个时间轴,没有找到“圆脸黄衫”,无法更正“我们”犯下的错误,唯一的念头就是回来,而不是留在过去…… 于是,就有了这一晚上发生的事情。 归根结底,陶安然,死于贪婪和欲望。 三十一 事情虽然水落石出,却只是冰山一角。 那个人,到底为什么,煞费苦心做了这个安排,偷走我自己都不知道的,属于我的唐诗宋词笔记本。 那里面究竟藏着什么秘密?他这么做到底为什么?那张照片到底从哪来的? 我想得脑瓜子疼,索性不想:“接下来,你想做什么?” “哪里来的,回哪里去。”陶清怀看似瘦弱,力气却是不小,抱起陶安然和陶华的尸体,一步步下了车,“我和父亲想的不一样。虽然我不属于这个时代,可是很想在这个时代有一番成就,不想回去。南老师,我很嫉妒你,丰富的经历、闲云野鹤的生活、很有名气的作家、月无华这样的好友……我为什么不可以做到?” “哪里有什么名气,这一年没什么经历,写不出书,我都过气了。”我大概猜到陶清怀要去哪里,他的这几句话又不知道该怎么回答,随口调侃了几句。 “这不就是你写书的新素材么?”漫不经心地打着哈欠。 我不用回头,就知道月饼醒了——懒洋洋坐在床上,摸着鼻子,扬扬眉毛,嘴角微微扬起。 “吧嗒”,火机响起,一根点着的烟擦着耳朵递过来。我接过狠狠吸了一口,紧绷的脑神经略微松弛:“月公公,你就不怕我突然回头,让烟烫破相?” “南少侠既然能解决猎蛊人,害怕区区一根将军烟?”月饼站到我身边,眯着眼望着越走越远的陶清怀。 “别提这事儿。”我想到利用陶清怀咬死他父亲的惨状,心里很不舒服。 “就这么让他走了?”月饼弹弹烟灰,烟头骤然光亮。 “那还能怎么办?你教我?”我打了个哆嗦,“清明前后,晚上是真冷。” “南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陶清怀远远喊道,“方才,我看到小清,中了瘴气的幻觉么?” 我不想回答,却又不想隐瞒:“不是。你见到的确实是小清。” “南老师,谢谢你。哪怕是鬼魂,我终于见到她了。”陶清怀嗓音里带着压抑的哭腔,“可是,您书里记载的所有经历,从没出现过真正的鬼。小清,又怎么会是真的?您一定是安慰我。” “建国后不许成精啊!出版限制啊!你再看那株老桃树,人形树纹应该没有了吧?她的怨念已消,或许会再来生,和你重逢。” 陶清怀顿住身形,片刻又径直走向隐藏古墓的石山,越来越远,直至消失在黑暗中。 石山,隐隐透出微弱白光,巨石摩擦声在深夜里分外分明,墓门开启了。 陶清怀,终将消失于这个时代。 他会出现在什么时代?没有人知道。或许,他再也不会出现,守着两位至亲的尸体,在忏悔中,残度余生。 这样,也好。 “清怀,能告诉我一件事情么?”我回过神想到还有一件事需要没弄明白,急忙喊道,“小清的名字叫什么?我写在书里,也算是个圆满。” “清冉……”陶清怀还未说完的话,被沉重的石门阻断,也尘封了关于这里,桃花峪、陶家庄,千年前那桩不为人知的惨剧。 “陶清怀、陶清冉……”我默念几遍,似乎懂了,陶安然为什么极力阻止他们相爱…… 我竭力不再想这些问题,越琢磨越觉得不真实,这种感觉很不舒服:“月饼,你到底有没有回到过去?” “你说有,我就有;你说没有,我就没有。”月饼进了驾驶室,发动房车,“我可能只是你虚构的小说里的人物。而你,可能是一个精神分裂臆想症患者。这一切,都不是真实的。” 仪表盘的荧光将月饼的脸映得绿森森,倒映在车窗上,虚影模糊,看不真切。 我又打了个哆嗦。 春夜,真的,很冷。 第18章 香炉紫烟(一)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 魏晋 陶渊明 《桃花源记》 第16节 “这个人啊,往往就是咸吃萝卜淡操心。”我揉着酸胀的眼睛,愤愤地合上笔记本电脑,使劲嘬了口烟,鼻子里喷出两股火辣的烟柱,打着哈欠长叹一声。 “写完了?”月饼转动方向盘,踩着油门超过故意挡了我们好几里地的一辆卡宴,把一连串心有不甘的喇叭声远远甩在身后。 “嗯,可算是把‘人面桃花’写出来了,”我往沙发上一躺,活脱脱一副晚清大烟鬼形象,黑着眼圈半仰头,瞅着烟雾从乱蓬蓬的头发里悠悠然飘出,“月公公,咱们算不算没事找事儿?” “南少侠高见。”月饼瞥眼导航,活动着肩膀,“还有四百多公里就到了。” “我把你从古墓里捞了出来,完成兄弟情义的责任。搞定陶氏父子,对陶华也算是有个交代,”想到陶华无辜惨死,我心里很不得劲儿,放缓语速,“天下太平,一切如常,咱还去庐山干嘛?那个人偷走笔记本,他爱干嘛干嘛,还能玩出花来?这不是吃饱了撑得么!” “听起来似乎很有道理啊。”月饼不用回头,我都能想到他扬扬眉毛、漫不经心的模样,“要不咱这就折回去?寻个地儿好吃好喝,往后余生,以梦为马,遛鸟养狗?” 牢骚归牢骚,现实是现实……我闷半天没词儿了,打开qq把“人面桃花”的章节发到编辑邮箱,点开微信翻着压根儿没有印象的唐诗宋词手抄本照片。 “这本唐诗宋词,会不会是有人刻意模仿我的笔迹,让咱们寻找某种东西,从中渔翁得利?” “那又怎么解释,本子出现在我进入北齐古墓之前?”月饼灌了口红牛提神,声调提高了些许,“区区南晓楼、月无华,值得用上千年的时间布局么?除非……” “是那个时间轴的我们?” “电影没有演到结局,谁能准确地推测出结尾?能掐会算么?往好处想,这事儿起码能让南少侠,哦……羊老师有更多的素材写书,也算是为中国文化事业出大力了。” 我瞪着房车里程表几万公里的数字,嘟囔了一句:“文化事业不敢说,给中国交通倒是实打实做贡献了。” “这句话靠谱,百公里二十多个油,也就是我有钱任性撑得住。”月饼侧头望着窗外,“这几年绕着中国三四圈有了。” 夜色漆黑如墨,高速公路两侧,迎着春风婆娑摆动的树木,如同两排摇摇晃晃的僵尸,随时都会冲破护栏,嘶吼着涌上高速公路。 东方,一丝金红,沿着地平线向夜空缓缓蔓延,仿佛刚燃起的篝火,虽然微弱,却拥有驱散黑暗和寒冷的力量,为独行的人们带来光明和希望。 天,快亮了…… 忽而,淡淡的薄雾毫无征兆地飘起,丝丝缕缕地缠绕着前行道路,模糊了即将到来的光明。 我们,注定要在黑夜踟蹰前行,探寻迷雾重重的真相。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我默念着手抄本里的第一首唐诗,脑瓜子生疼。 先是《题都护南庄》,接着《望庐山瀑布》,真闹幺蛾子。 庐山,到底藏了什么秘密? 庐山位于江西九江庐山市。从陕西到江西,感觉是从中国西北到东南,好远的路程,其实两省中间就隔了个湖北,一千多公里。 我忙活着擦洗了车里的血迹、泥水,就开始写“人面桃花”这段经历。月饼的身体素质真是没得说,解了寒蛊,一碗方便面卧蛋,立马生龙活虎,直奔驾驶室。 早晨九点多钟,房车驶进庐山风景区的停车场。我们没急着做事,本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不填饱肚子哪有心情想三想四”的人生原则,下车买了一堆吃食(居然有二锅头),往肚子里胡乱塞着祭五脏庙,定了闹钟倒头就睡。 一觉醒来已是傍晚,游客大多回了。寥寥几个自驾游的男女,盘腿坐在车外有说有笑,看架势准备住在车里。 月饼在车里收拾背包,我下车活动腿脚,和一位溜达过来询问房车多少钱的老哥互相递了烟,东拉西扯婉拒着老哥想上车参观的无礼要求。 老哥悻悻而归,我深深吸了口透着植物清香的湿润空气,极远处传来“轰轰”的水击岩石声,正是我们要去的目的地——三叠泉瀑布,也就是庐山瀑布。 庐山虽说地处东南,却有着“春迟、夏短、秋早、冬长”的气候特征。此时已是初春四月,夜间依然寒意料峭,感觉比陕西还冷。 “月饼,为什么咱们总是二半夜探险?”我灌了口二锅头取暖,望着连绵起伏的群山,黑压压连着天际看不到边,苦着脸叹了口气,“挑个阳光明媚的白天不行么?” “这个问题,”月饼紧了紧背包,很有气势地挥挥手,“我也想了好几年。” “有答案没?”我快跑几步跟上,把二锅头递给月饼。 月饼仰脖灌了一口:“哪部悬疑探险小说发生在光天化日、朗朗乾坤?” “你妹!”我“哈哈”乐着,捶了他一拳,“敢情这还是剧情需要了?” 三叠泉瀑布由大月山、五老峰的涧水汇合,从大月山流出,经过五老峰背,由北崖悬口注入大盘石,飞泻到二级大盘石,再喷洒至三级大盘石,形成三叠,堪称“庐山第一奇观”。自古即是文人墨客题诗留词,流连忘返之地。 我实在想不通,这一两千年及至今日,去过庐山瀑布的人怕不有几个亿,难道就没有什么发现? 更何况庐山自光绪二十一年(1895年)起,美、英、法、俄等二十多个国家建造了别墅群,成了中外著名的避暑胜地。解放前更是民国的“夏都”,解放后国家在此召开了数次重要会议。 1980年,黄祖模拍摄的《庐山恋》更是风靡一时,被称为“新时代首部爱情电影”。为此庐山还专门修建了“庐山恋电影院”,慕名而来的游客络绎不绝…… 这么人来人往的地方,别说有啥秘密了,估计山上几棵树都门儿清,还等着我们俩整个水落石出? 胡思乱想着,一路也没啥话说,顺着旅游道路前行,也不知道走了多远,反正高高低低的山路累得腿肚子酸胀,索性寻了块大石坐下歇歇脚。 “南少侠这一年体力下降很快啊。”月饼递给我军用水壶,摸了摸鼻子,“莫不是成名后被酒色淘空了身子?” “你天天坐在电脑桌前,一动不动写到天亮试试?”我拧着壶盖没好气地怼了一句,“作家现在是高危行业,猝死都不算新闻了好不好?” “唔……”月饼单手托着下巴,望着五老峰的方向,显然想到什么事情,没心思和我斗嘴。 五老峰位于庐山东南侧,为庐山主峰,因山顶被垭口所断,分成并列的五个山峰,仰望俨若席地而坐的五位老翁,于是这原出一山的五个山峰统称为“五老峰”。 李白数次登庐山,不仅作了《望庐山瀑布》,更有“庐山东南五老峰,青天削出金芙蓉。九江秀色可览结,吾将此地巢云松。”的七言绝句。 也许是我想象力不丰富,也许是深更半夜的看不清楚,从我的角度望去,山雾缭绕的五老峰,哪里像是五位老人?倒像是北方刚出锅,热气腾腾的馒头。 “庐山地处江西,在古代属于穷山恶水的偏远地区,为什么历朝历代的文人墨客,对庐山有这么浓厚的兴趣?总不能是为了夏天避暑吧。”月饼扬扬眉毛,摸出根烟没有点,放在鼻子前闻着。 月饼这个疑问,其实很好回答。 我心说月无华啊月无华,你这不是让小爷故意卖弄么?连忙清清嗓子,端起大学讲师的范儿,抑扬顿挫:“现今,中国北方为政治文化中心,南方为经济贸易中心。可是追溯一两千年之前,古代的南方远不如现代这么繁荣富裕,反倒是皇帝贬谪朝中大臣的流放之所。自古文人多傲骨,顶撞皇帝这事儿没少干,被统统赶到南方。所以流传至今诗词墨宝,南方倒是比北方多出数倍。” “韩愈的《左迁至蓝关示侄孙湘》,‘一封朝奏九重天,夕贬潮阳路八千’,就是描述了触怒皇帝,贬官到潮阳(今广东潮州潮安)的心情。” 月饼手里的烟都快捏成棍儿了:“李白五登庐山,苏轼《题西林壁》。顾恺之、唐寅均绘有《庐山图》。白居易于庐山建草堂,题《大林寺桃花》。天师张道陵、道教禅师陆修静都在庐山修炼,探寻成仙之道。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也是以康王谷为文化背景。这些人身处不同朝代,身份各不相同,显然不是贬谪能解释的吧?” 我目瞪口呆地瞪着月饼,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月公公,什么时候这么有文化了?!” “呵呵……”月饼意味深长地笑了几声,终于点着闻了半天烟,“你在车下和老哥扯淡,我顺手百度了一下。” 我顿时有种一拳把那根烟砸进月饼鼻孔的冲动…… 第19章 香炉紫烟(二) “魏晋唐宋,文人墨客终生追求的是什么?”月饼吐了个滚圆的烟圈,手指举到眼圈中间摆弄,像是转动钢圈,“政治抱负不算。”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张口结舌不知道怎么回答。忽然想起当代伟人曾经写过“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的名句。那个仙人洞正是吕洞宾于庐山而之处,不由脱口而出:“成仙?” 月饼打了个响指,空气将烟圈震荡破碎:“尼雅、桃花峪,都有跨越时间的隐秘地点,难道庐山就没有么?” “就在三叠泉瀑布?”不知为什么,我没来由的莫名恐惧,寒毛根根竖起,“所以李白五登庐山,在《望庐山瀑布》里隐藏了那个地方的线索?” “也许是,也许不是。”月饼弯腰紧着鞋带,起身伸了个懒腰,“走吧。” 短短一瞬间,我的脑子“嗡嗡”作响。无数信息像拧到最大的水龙头激出的水柱,猛地冲进脑海,曾经经历的事件仿佛被激荡不已的水流硬生生融到一起,却又迅速排斥分离。 “嘻嘻……” 就在这时,我听到了一声及其轻微的笑声。 当然,我不会在描述这段经历时,故弄玄虚地写成“因为紧张产生的错觉”,以此做个无聊的伏笔,再营造个恐怖气氛,最终确定确实有笑声。 我确信没有听错,左侧茂密的树林里,也就是三五米的距离,确实又传来了几声轻笑。 这种笑声非常奇怪,一时间很难找到确切的词语形容,听上去飘忽不定,忽远忽近。既像是一个人在笑,又像是一群看不见的人围在周围,凑在耳边笑着。 并且,声音非常奇怪,简直不像是从人的嘴里发出。我甚至不能确定,这是不是“人”在笑。 我绷紧身子,轻咬舌尖保持神智清明。月饼已经走出十多米,显然没有听到任何声音。 月饼的感官比我敏锐地多,为什么他没听见? “愣着干什么呢?”月饼停住脚步,转了过来。 月光透过层层树影,星点斑驳着月饼的脸…… 我哑着嗓子,发出了过度恐惧,没有声音的叫声。 细细碎碎斜垂额前的头发下面,是一张没有五官,平平板板,惨白色的“人脸”! “南瓜,你怎么了?”无脸人向我一步步走来,声音明明是月饼,透着几丝警惕。 我使劲眨了眨眼睛,月饼的身材,月饼的着装,唯独那张光秃秃的“脸”,映着月光亮得像面镜子,甚至能看清青绿色的毛细血管。 “你……你别过来……”我踉跄后退,险些被脚下石头绊倒。慌乱间,我瞥见坐着休息的石头,恐惧产生的刺痛,像根烧红的铁针,缓缓刺穿耳膜,灼烧着脑浆。 我看到了—— 月饼的手指插在烟圈中央,轻轻晃着;我拧开壶盖,仰头喝着水…… 一遍一遍,像是重复播放的影像,无限循环。 “嘿嘿”,轻笑声如同夏天在小区遛弯,撞上旋风状的蚊子群,萦绕在耳边,“嗡嗡嗡嗡”响个不停。 在我们左侧的树林里,数点碧绿的圆形荧光,一闪即逝,留下几道绿色残影。 我冒出了一个很古怪的念头—— 我和月饼,死了? 有一种很古老的说法——人,在完全没有察觉时候,突然死亡,灵魂会毫无意识地离开身体,继续生前正在做的事情。如果灵魂没看到本体,就不会知道自己已经死了,为了那件未完成也永远完成不了的事,游荡在人世间,成为孤魂野鬼。 有些人猝死,亲朋好友会梦见与死者生前相互答应好一起去做的事;有时会发现死者屋子里的物件似乎有人摆动;停留在死者生前经常出现的地方会感到透骨的凉气传体而过…… 世界十大灵异照片,其中有一张,就是死者已被抬走的车祸现场,残破的车厢里,死者面带微笑的端坐…… 一旦灵魂发现本体已经死亡,它所看到的,是本体持续做着生前最后一个动作。 倘若两人一同死亡,彼此看到的都是对方的灵魂。而聚集“金、木、水、火、土”五气的五官,随着阳气的消失,变成平板的脸。 很多年前,我和月饼撸串儿喝啤酒看世界杯,曾经遇到过一个五官正在逐渐消失的人,有过一段异常诡异的经历。 这段经历与此书无关,暂且不提…… 我们是怎么死的?当这个念头冒出,如同雨后春笋般不可遏制的在心底生长。我似乎觉得身体越来越轻,神志模糊,所有感觉、情绪正在慢慢消失。 “南瓜,你怎么了?”“月饼”走到我面前,近距离看那张没有五官,却能说话的脸,更让我感到恐惧。 “哦……你脸色不对……”无脸人眉骨位置微微耸动,似乎是月饼习惯性的扬扬眉毛,“要不再歇会儿?” 月饼显然没有注意到那块石头,坐着生前的“我们”。 这样也好,就算是灵魂,月饼也是个有趣的灵魂,何必知道真相?肯定不会飘荡在庐山风景区,有事儿没事儿漂出来吓唬游客。 忽然,我想到了一个问题,意识到不对劲。 我所看到的,是无脸的月饼。可是从月饼的反应推断,他看到的我,有鼻子有眼很正常。 我没死?月饼死了? 第17节 那我又怎么能看到我们的“本体”? “月……月饼……”我哆哆嗦嗦伸出手。 “啊?” “我……我能摸摸你的鼻子么?求求你……” “啊!” 突然,“嘿嘿……”的笑声在耳边再次响起。眼前仿佛闪过一片耀眼的光,双目骤然刺痛,泪水横流中,一切景象豁然开朗。 我的手,正举到月饼脸前。月饼气急败坏地往后躲着,生怕我摸他的鼻子。 “南晓楼,你他妈的性取向出问题了?” “嘿嘿……南晓楼……月无华……”左侧树林,隐隐约约闪烁着滚圆的绿色荧光,随着“悉悉索索”的野草摩擦声,消失不见。 “回去吧,这不是你们该来的地方。”声音越来越远,能清晰地听出,说话的“人”,正以极快的速度离开。 第20章 香炉紫烟(三) 月饼扬扬眉毛(我第一次觉得人的面部有表情动作是多么重要):“刚才怎么了?” “我看到你没脸没鼻子……”一时间我哪有心情解释的很详细。 月饼愣了片刻才琢磨过来:“这么简单的幻术也能着了道?你这么些年走南闯北的经历全长成脂肪了?” 更可恨的是月饼指着自己的脑壳,暗示脂肪长哪儿了不言而喻。我憋着气不想说话! “嘿嘿……晓楼南月映无华,”那几团绿色荧光停在半山腰,忽明忽暗似乎在眨动,“回去吧……回去吧……” 声音充满戏虐挑逗,分别是“你来啊……追不上我吧……” “孙子,等着小爷抓到你,非把你打个没脸没皮!”我暗骂一声,憋着一肚子火拔腿就追! “一年不见怎么变得这么冲动,”只听身后月饼叹了口气,几步就窜我前面,“好歹定个作战计划再行动。” “我他妈的都被你认为性取向有问题了。”我狠狠吐了口唾沫,被山风灌了一嗓子,呛得直咳嗽,“哪还有心思定计划?” 那几团绿光见我们追来,呈“之”字形敏捷地穿梭于密林中,时而急速时而停顿,始终和我们保持着二三十米的距离。 初见那几团绿光,位置大约是距离我们十多米的斜上方树林,垂直距离三四米。也就是说,我们无法估计对方的高度。 顺着斜坡向上追了几十米,虽然黑漆麻乌看不到体态相貌,但是根据几处平缓山势计算我们之间的高度落差,基本能推断出,这几个能说人话,眼冒绿光的玩意儿,身高不会超过一米。 最可恨的是,那几个东西实在迅捷,我们快它们就快,我们慢它们也慢,分明不怕我们追上,倒是有些“你们可别追丢了”的意思。 就这么跑的腿肚子灌铅,也不知追了多久,周遭的树林越来越茂密,吃奶得劲都使出来了,干脆追不上。 还好是初春,衣服穿得多,否则胳膊腿儿被能被树枝子划得稀烂。 “狐狸?”月饼鼻尖微微冒汗。 “出版规定,”我跑得肺都快炸了,“建国后动物不许成精。” “说正事儿!”月饼拽了我一把,跃过一截横突而起的老树根。 我晃晃身子保持平衡,索性靠着树根坐下来,对着那几团绿光吼了一嗓子:“等小爷喝口水、抽根烟、缓缓气,再逮你们。” 意料之中,那几团绿光生生停住,在草丛里静静闪烁,还真在等着我们休息利索。就是不住嘴的聒噪实在惹人讨厌:“追不上……追不上……追不上……” 我又好气又好笑,心说还挺有体育竞技精神。右手的食指中指对着月饼比划成“v”字。 “它们在引咱们去什么地方。”月饼点了两根烟,递给我一根,“山林,通人语,造幻象……狐妖?” 跑了好几里地山路,嗓子能冒火,再抽口烟,肺管子非烫炸了。我夹住烟没急着抽:“应该不是。” “哦?”月饼很有兴趣地盯着那几团绿光,微笑着挥挥手。 绿光们低声笑着,上下跳动,很有些欢呼雀跃的架势。 我大生闷气,心说这妖儿也看颜值啊?到我这儿又是制造幻象又是嘲笑,月饼随便挥挥手就高兴成这样了?这叫什么事! “确定不是狐妖?”月饼和绿光们做完友好会晤,笑眯眯地摸摸鼻子,“还挺可爱。” “狐妖,源于夏兴于商,由涂山也就是青丘,得天地精华,心有所感而生,所以在人间喜自称涂山氏或青丘氏。及至唐朝,狐王衰了开元盛世,由术士引得东渡到了日本,咱们在日本、韩国不都经历过么?”我喘匀了气抽口烟,迷眼盯望着那几团一动不动的绿光(它们显然听得很认真),“自此中原狐妖甚少,至明朝万历年间,足有三五十年未曾听得狐妖传闻,原以为已经绝种。到了清朝,蒲松龄为写《聊斋志异》,遍访村妇遗老,得一二狐妖传说,赶至青丘山,以文族秘术寻之,终遇狐妖。方知狐妖东渡,八族的灵族为防再有‘狐妖乱国’发生,在青丘山做了封印,使其不得入世。自那之后,再没有‘皇帝宠爱妃子,最终亡国’的事情发生,多少有这个原因。” “南少侠,大学讲师没白当啊,”月饼摸出几枚桃木钉,低头琢磨片刻又别进腰带,“士别三日,刮目相看。” “上课哪能讲神神道道的玩意儿,”我也学着月饼对着绿光们挥挥手,没想到又引来“追不上……追不上……”的讥笑,大感丧气,“这些都是在古城图书馆藏书里看来的。” 月饼刚喝了口水,笑得直咳嗽:“不是狐妖是什么?” 绿光们又静止不动,忽明忽暗,像是在眨着眼镜等我的判断。 这么一路追逐,有意无意地接触,让我感到它们并没有恶意,而且还很有好奇心。虽然“如何知道我们名字”、“要带我们去什么地方”还是很困惑,心里的火气早已消得干干净净。 “北狐南魈,庐山地处南方,又居于山林,十有八九是山魈了。”我故意提高了声调,让绿光们听得更真切,“《山海经·海内经卷》,‘南方有赣巨人,人面长臂,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唇蔽其面,因即逃也。’山魈并非妖怪,而是一种上古野兽,形似人,多出没于南方山林。清朝名儒纪晓岚所著《阅微草堂笔记》,记载着在福建督学时,衙署有座依山而建的‘笔捧楼’,常有山魈出没,还曾听到过叫声。” “哎呀……他知道我们呢……”绿光们语气兴奋,瞬间亮得如同高瓦数灯泡,“南晓楼,好厉害。南晓楼,好厉害。”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自然大为受用,单手叉腰轻咳一声,对着山魈们有模有样地挥了挥手。 没想到,又是几声讥笑:“再厉害也追不上我们,还中了幻术呢。好没用,好没用……” 我恨不得手中有把机枪,对着这些可恶的山魈一通乱扫,方解心头之气。 第21章 香炉紫烟(四) “你们折腾大半宿,不会就是为了和我们赛跑吧?”月饼摸了摸鼻子,既想笑又不好意思,憋着脸很滑稽,“南瓜,淡定。” 我竖起中指彰显心情! 山魈们又窃窃私语好一会儿,从藏身草木中探出身子。山林夜色太深,看得模糊,只见到五个身高一米左右,瘦瘦小小的身影并排而立,十只绿色眼睛像一排通了电的灯泡,亮得耀眼。 “很久很久以前……” “庐山来了两个仙人……” “他们喜欢喝酒写诗……” “山的这边水的那边……” 这五只山魈居然按照“宫商角徵羽”的音律唱起来了。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我的脑子“嗡”的一声,心里居然跟着默唱了一句:“有一群蓝精灵……” “住着一群快乐的人儿……” “两个神仙和他们成了好朋友……” “他们喝酒唱歌……” “直到有一天神仙要离开……” “他们很不快乐……” “等着神仙再次回来……” 唱完这句,五只山魈“咯咯”笑着,相互注视,异口同声唱出最后一句:“快乐的喝酒跳舞写诗唱歌。”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的名字?为什么因我们到这里呢?”月饼问了一句,声调里居然也跟着山魈们的音律。 得!被传染了。音乐果然是无国界无种族的神奇存在。 “望庐山瀑布。” “日照香炉生紫烟。” “遥看瀑布挂前川。” “飞流直下三千尺。” “疑是银河落九天。” 山魈们一人一句唱完这首诗,草丛“悉悉索索”碎响,绿光消失在树林,就这么消失了。 我和月饼面面相觑,半天没吭气。 “我怎么有种进入哈利波特的魔法世界的错觉?”我挠了挠后脑勺,指甲里夹着几根头发,“上岁数了,大把大把掉头发啊。” 月饼没有回话,扒拉着野草走到山魈唱歌的位置。只见草丛里升起一只类似于萤火虫的黄色亮光,盘旋着绕了三四圈,停了两三秒钟,向东边飞去。 “你从哪儿做的‘寻蛊’?”我拎起月饼的背包递了过去,琢磨着山魈们唱的歌到底什么意思。 “天地万物皆可为蛊。”月饼没多做解释,眯着眼盯着寻蛊飞去的方向,“两个神仙,一群人,望庐山瀑布,喝酒写诗。李白五登庐山,有没有结伴而游的诗人?” “好像没有。就算有,诗里也没有提到过。” 月饼“唔”了一声,跟着寻蛊走了几步,忽然停住,托着下巴眉头紧皱,似乎想到什么事情。 山魈显然不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冒出来折腾我们半晚上,再唱首歌拍拍屁股走人。细细思索,歌词里的信息量非常大,几乎是讲了一个“山民偶遇神仙,期待再次遇到神仙”完整的故事,更何况还有那首神秘的《望庐山瀑布》。 突然,我想到一件事。就在此时,月饼转身看着我,眼中闪过一丝“是不是这样”的神色。 “月饼,古墓,石门……” “多出来的那句半截诗。” “横看成岭侧成峰!” “两个仙人是,李白和苏轼?” “他们俩都爱喝酒。” “多设置一层文字密码的人,已经对咱们做出了暗示?” 我和月饼一人一句相互应答,这种思路在同一轨道上的交流,无比舒畅。 然而,推断里有个很明显的漏洞。我和月饼很快又同时摇了摇头,否定了这个太异想天开的想法。 李白是唐朝,苏轼是宋朝,前后差了几百年,怎么可能同时出现在庐山呢? 除非他们真的成了神仙,携手神游。或者……庐山确实有一处可以跨越时间空间的地方,这两位唐宋文豪才得以同时出现,偶遇山中村民? 就算这个假设成真,那么,又有一个很不符合逻辑的地方出现了。 山魈的讲述,哦,唱述中,山民等待神仙再次到来。这句话看似没什么问题,其实讲了一件人类根本无法做到的事情。 第18节 生命。 谁能活好几千年,等着神仙(李白、苏轼)回来呢? “除非都是神仙。”月饼耸耸肩继续跟着寻蛊往前走,“或者山民就是山魈。” 我想起山魈又是唱歌又是恶作剧,倒很像歌里唱的“一群快乐的人儿”,可是李白、苏轼携手同游,我深表不信。 人,往往就是这个样子。发生在自己身上再离奇的事,也深信不疑。同样的事发生在别人身上,就没几个人相信了。 就像站在我身边的月饼,确实刚从能跨越时间空间的古墓里出来没几天,我能接受。可是李白和苏轼俩人一起喝山魈喝酒写诗唱歌跳舞,太考验想象力了。 况且,俩人的诗里面,也根本没有提及过对方。 “南瓜,我还有个问题,”月饼环顾四周。不知不觉,天色微亮,远山青黛,薄雾如敦煌飞天壁画的袖摆,飘飘洒洒笼了一层乳白色的丝纱,更显得自古多神仙传说的庐山多了几分仙气。 “2012年之后,总感觉时间过得很快。”月饼双手举过头顶,抻着腰打了个哈欠,“那个人偷走了你的唐诗宋词手抄本,脑子再笨也知道该来庐山吧?我就纳闷儿了,怎么到现在还没发现他的踪迹。” 我已经被唐诗宋词、李白苏轼、山魈狐妖整得头昏脑涨。更何况走了一晚上山路,水米没沾牙,着实困顿,哪还有心思琢磨“那个人”在哪儿:“爱来不来,敢来就做了他!” “噤声!”月饼压着我的肩膀蹲在草里,警惕地望向左前方。 我心里“咯噔”一下,心说“山东地邪,说谁谁到”,这庐山也这么邪劲儿?刚说完就出现了? “军刀、火机、二锅头,准备好。”月饼声音压得很低,猫着腰钻进草丛,“等我回来。” 在贵州荔波原始森林,我曾经用这三样东西击败了“丛林之神”(详情见《灯下黑》第二部 )。此刻自然不敢怠慢,悄声从背包里摸出这几样东西,注视着月饼消失的方向。 一旦有什么状况,立刻出手。 潜伏了大约两三分钟,静悄悄没有丝毫异样,就是清晨的露珠顺着树叶滴到脸上,痒得很不舒服。 我握着军刀的手指都酸了,绷着身子大气不敢出,暗自给自己打气:“稳住!越是安静,越不正常!” 就在这时,前方野草里一阵翻腾,夹杂着几声刺耳的怪叫,月饼忽而冒头忽而弯身,又是一阵翻滚,压倒大片野草。 显然在和什么东西搏斗,或许就是“那个人”。 说时迟那时快!电光火石间,我看得真切,对着月饼双手抓的方向甩出军刀,拧开二锅头点燃火机。一旦对方暴露身形,立刻一枚简易燃烧弹扔过去。 谁曾想月饼忽地拧身,正好是军刀刺出的方向。我这还没来得及提醒,只听“噗”的一声,月饼身体前俯,趴在草里,再没动静。 写了这么多,其实就是几秒钟的时间。 我心里一沉,手忙脚乱正要冲过去。月饼顶着一头乱草、泥巴一跃而起,左手攥着军刀,右手抓着一只扑腾翅子的山鸡,不顾沾了满脸的鸡毛:“哈哈哈哈哈!南少侠,杀鸡生火,备酒开饭!” 我大喜过望,肚子“咕噜噜”如同雷轰,抻着脖子使劲咽了几口吐沫:“得嘞!月公公,您就瞧好吧!” 也就我和月饼,在这时候,还有心思惦记着——吃些好的,填饱肚子。 世界那么大,事情那么多,即便是最困难的危境,也能笑得很开心,也能享受生命的乐趣。 这样的朋友,一生能有几个? 我寻了些山蘑、黄精,采了一兜松子,回到生好的篝火旁,月饼已经把山鸡拾掇利索。 我往山鸡肚子里塞着山味,用军刀挖出一尺深浅的土坑。从军用水壶里倒出水,把坑泥和湿,一层层糊满山鸡。直至糊成滚圆一坨,小心翼翼捧着放入土坑,掩土埋好,引篝火堆到土坑上,又加了几根松木:“知道不?松木烤的叫花鸡,透过湿泥的火头软,烤出来的鸡肉松嫩爽滑。内有山蘑、黄精、松子浓香,外有松木的清香……” 我吧嗒着嘴说不下去了,眼巴巴瞪着篝火,已经虚幻出“挖出烤得漆黑的叫花鸡,轻轻一拍,烤干的泥土夹裹着鸡毛脱落,白嫩,嫩的山鸡冒着喷香的热气,轻轻撕下一条鸡肉,放到嘴里慢慢咀嚼。唇齿间忽然绽放出糯软温热,筋弹浓香味道……”的场景。 “你的手艺,我放心。”月饼喝了口二锅头,递到我手里,“我始终认为,南少侠的厨艺比写作水平高出好几个层次。” 辛辣的酒气顺着喉咙直抵胃部,如同一溜火线烘暖了身子。我舒舒服服地拨弄着篝火:“嗯!吃饱了好上路。” “会不会说句话?”月饼举着根火棍在我面前虚晃几下,“什么叫‘吃饱了好上路’?真丧门。” 我“哈哈”一乐,闻着随着篝火冒出,越来越浓郁的香味,看了看手机的时间:“差不多了!开吃!” “我去拿点盐和调味料。”月饼起身走向堆在树旁的背包。 我随口应着,挑开篝火,顾不得烫,用军刀掘着烤得焦黑的坑土。 “南少侠,需要花椒粉不?”月饼“乒乒乓乓”翻出一堆瓶瓶罐罐。 我怔怔地瞪着掘开的土坑,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 “月……月饼……”我茫然地抬头,结结巴巴地嘟囔着。 “没烤透?再烤烤。”月饼捧着瓶罐往回走。 “鸡……鸡……鸡没了……”我费了好大劲才把这句话说完整。 “什么!”月饼几步冲过来,不可置信地看着土坑。 别说叫花鸡了,连根鸡毛都没有! 空空如也…… “鸡呢?”从来都是处变不惊的月饼,声儿都变了。 “我哪儿知道!”我的声音倒像是只被掐了脖子的公鸡。 “嘿嘿……” “山鸡真好吃……” “还有松子和蘑菇……” “热乎乎的好舒服……” “要是再有一只就好了……” 左侧,二十多米,歌声响起;草丛,烤鸡香味,随风飘来! 我眼中闪过一丝杀意,操起军刀就冲了过去。 “还我的鸡!”月饼红着眼几个纵跃超过我,扬手甩出几枚桃木钉,“天杀的山魈。” 那只歇了半天的寻蛊,估计也感受到了主人的怒气,绕着月饼脑袋转着圈表明决心,仿佛头顶着一圈光环。 我还是头一次见到这么失态的月无华,只觉得场面很滑稽,忍不住想笑。 嗯,为了一只鸡。 第22章 香炉紫烟(五) “到底是山里长大的,实在是追不上。”我绝望地喘着粗气,腿肚子“突突”转筋,眼巴巴瞅着五只山魈始终在前方十多米的距离,扔橄榄球似得相互扔着山鸡,钻草跃树跑得飞快,“月公公,为了只鸡,累出个好歹不值当啊。” 话音刚落,那只寻蛊支楞着翅子,奋力飞了几米,突然停在空中片刻,“吧嗒”落地,活活累死了。 月饼也累得够呛,挺有型的碎斜长发湿成几绺,滴滴答答淌着汗:“杂家很不甘心。” 我扶着树,吐着舌头狂喘如犬,背包贴着后背,感觉被汗水黏住了,沉甸甸地像是背个铅块。最让我愤愤的是,追了这么大半天,居然连山魈长啥样儿都没瞅见。 山魈们见我们不追了,躲在草里一动不动。此时天色已亮,透过草缝树隙,依稀能看到五只猴子大小的人形动物,躲躲藏藏瞄着我们。 “南晓楼、月无华,自从那个传说开始,已经等你们千年了。”站在中间,身材略高的山魈微微挺直身体,一改方才戏谑唱歌的腔调,嗓音很苍老沉稳,“因果循环,沧海桑田,传说终于成真。” 山魈这种偷鸡贼和得道高人的前后反差实在太大,讲的事情又玄之又玄,再加上劲儿都用在腿上了,脑子实在转不过来,我一时间接不上话。 “所以,你们从昨晚开始,就引我们到这里?”月饼摸摸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山魈藏身的草丛,“目的是什么?” “不能说。” “那个传说是什么?”我歇过气插口问了一句。 “不能说。” 我差点没憋住一句脏话骂过去。 月饼皱着眉头,也有些气恼:“那你们能说什么?” “因为你们的血脉,从踏入庐山那一刻,我们就有了感应,尤其是看到你们的相貌,更确定了那个传说。” (关于我和月无华的血脉之谜,请见即将出版的《灯下黑》第四季。) 这只老山魈拐弯抹角兜圈子说不痛快,急得我抓心挠肝,偏偏又没什么办法,只能听他咳了一声继续说:“那些受到诅咒的人,这次或许能够解脱了。去吧,用智慧和勇气,救赎他们,救赎你们。” “不要再问了,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千年来,我们引导着很多应和传说的人解除诅咒,结果很失望。太阳出来了,时间不多了。记住,你们只有一个白天的时间,去发现那个秘密。” 我和月饼默默对视,估计再问什么也问不出来,索性不问了。 “我知道,你们有很多疑问,用行动解决吧。我能说的,只有这么多。” 这番颇有些“先知启迪人类”的话,涵盖的信息实在太多,我听得云里雾里,完全整不明白。最近发生的一系列诡异经历蒙太奇般在眼前闪过,似乎除了那本唐诗宋词手抄本,根本没有任何联系。 难道因为血脉驱使,小时候的我在某种游离状态,感知到这件事,用唐诗做了记录,引导长大的我解决这件事?可是那个本子又怎么会出现在北齐古墓里?说神话呢? 其实只有一种解释,我想到了,但是不敢承认而已。 “秘密在什么地方?”月饼很缓慢地问着,似乎想从老山魈的嘴里再套出些线索。 足有三五分钟,沉默不语。他们藏身的草丛,纹丝不动。 “月饼,别不是走了吧?”傻站着也不是个事儿,我准备过去看看。 月饼低声重复着老山魈说的几句话,抬头透过树叶枝桠,望着越升越高的太阳:“或许是走了。” “你们为什么来庐山,秘密就在什么地方。”老山魈含糊不清地嘟囔,像是嘴里塞着什么东西,“想要得到答案,就去寻找事实。无意义的思考等同于荒芜了仅有的智慧。” 我心里暗暗赞叹,不亏活了好几千年,说话都这么讲究。再细琢磨,他娘的这不是骂我们瞎琢磨没脑子么?又一回味,方才醒悟为什么山魈们沉默了好一会儿。 他们趁着我们琢磨事儿的工夫,把鸡吃了!难怪嘴里塞着东西,话都说不清楚! 我把几块嚼成渣的鸡骨头狠狠跺进土里,山魈们早就无影无踪:“月饼,那个偷鸡贼说这些话,别不就是为了拖延时间吃鸡,吧?” “说鸡不带吧,文明你我他,”月饼扬扬眉毛,往树林边缘走去,“谁会这么无聊?估计你自己都不信。” 我当然知道,这件事绝不是一只叫花鸡之间的战争:“他们用了大半夜,把咱们引到秀峰,早就说明白了,猫腻就在这条瀑布。” “不傻啊。”月饼转过身,似笑非笑地眯着我。 我没好气的回了句:“第一,我比你聪明那么一点点;第二,我不聋!这么响的瀑布声,我能听不见么?” “还有呢?” “庐山瀑布是个泛称,实际有很多条瀑布。当今最有名的当属三叠泉瀑布,”我双手虚空画着一个香炉形状,“大多数人,读到《望庐山瀑布》,首先想到的就是三叠泉。来的路上,我也犯了这个常识性错误。后来一寻思,三叠泉瀑布发现于宋代,唐代的李白显然不会知道。那么,他写的瀑布,肯定就是由香炉峰、双剑峰形成的秀峰那条。更何况,‘日照香炉生紫烟’,写得很明白了。” “肚子里有几两墨水,有时候还挺管用。”月饼老老实实地点点头,“如果不是老山魈引路,或者你这么一说。换成我自己,真去了三叠泉瀑布。” 我拍了一把月饼结实的肱二头肌,又指了指自己的脑子:“肌肉诚可贵,脑子价更高。” 我们俩这么相互插科打诨,其实是故意换换思路,不去想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第19节 这么边说边走,山势愈发陡峭,瀑布声如奔雷,树叶沾着大片露珠,层层水雾漾在林间,空气湿润清新,原有些困顿的精神,为之一振。 随着“轰轰”的瀑布撞击岩石的声音越来越响,分明是艳阳高照却像下起了毛毛细雨,细细碎碎的水珠悠悠落下,将我们淋个精透。再前行几步,如同推开了一扇陌生世界的大门,眼前豁然开朗。 我擦了把满脸的水珠,望着那条洁白如练,顺着陡峭山岩奔腾直下的秀峰瀑布,不由感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绿的树、灰的岩、白的瀑、蓝的天,几种层次分明的简单颜色,像是丹青大师随意勾勒的水墨山水,完美地融入眼帘。层层叠叠的山峰直抵天际,绵绵不绝的树林笼着陡峭崖壁,更显得瀑布突兀倾泻,根本没有源头,分明就是由天而降,直落九霄。更妙的是,瀑布击打岩石,水珠弹起,“轰轰”声好似战鼓擂起,卷起白如冬雪的惊涛,变幻着各种形状,犹如万马奔腾,又如万军临阵。 唯一美中不足,瀑布一侧,观景的空中缆车贯穿群山,巨型李白石像泛着黄渍,煞了这般大好景色。 此情此景,再联想《望庐山瀑布》,寥寥几笔,二十八个字,使得秀峰瀑布的雄浑瑰丽、巧夺天工、末势犹壮的景色气势,跃然纸上。 “不愧是古往今来第一诗人!”我一时间忘了此行目的,完全沉浸在诗词带着实景,突然闯进想象世界的奇妙。 “感慨完了?忙正事吧。”月饼从背包里掏出望远镜,由上及下观察。 我嘟囔句“扫兴”,按照堪舆格局盘算着山势走向、五行位置,推演有无暗门密道。 忙活了好一会儿,月饼揉着眼,略有些失望:“有收获么?” 我摇着头又推算几遍:“五行、堪舆、格局、走势,没有人为痕迹,既不相生也不相克,太自然了。根本不符合古人隐居、藏身、匿宝、立穴的规矩。” “瀑布后面也没有暗洞。”月饼挠了挠头,满脸尴尬,“我以为会和海南黎母山那条瀑布类似,水帘后面藏着暗洞……” “这都多少年的风景区,有暗洞早就发现了,还等着咱们找到上头条。” “南少侠言之有理,所以杂家也就放弃寻找了。”月饼慢悠悠地把望远镜塞回背包,顺便摸出压缩饼干,一人一块啃着。 “那个唐诗宋词手抄本,总不会是让咱俩来赏景儿的吧?”我让压缩饼干噎得难受,伸着脖子灌了口水。月饼没我这么好的心情,时而念着《望庐山瀑布》,时而重复着山魈说的话,盯着瀑布发呆。 性格使然,我没月饼那么在意,能找到就找到,找不到又不输钱不输地的,何必为难自己?这世界那么多奇奇怪怪的事儿,都要我们去解决,哪有那么多时间?向天再借五百年么? 说不定那群偷鸡的老山魈,不知什么时候又冒出来,再给我们一些提示。 月饼闷着脸啃饼干,眉头皱得都能沾成一坨了,忽然魔怔似的站起,侧身歪头盯着瀑布,又直挺挺躺在地上,仰头望着瀑布。 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月公公,你这是唱哪出儿?” “南瓜,躺下,我这个位置,往那边看!” 第23章 香炉紫烟(六) 虽说不是很明白怎么回事,也不好违了月饼的心思。 我躺在月饼旁边,脖子扭向他望去的方向,正是香炉峰的位置。此时太阳高悬,香炉峰颤巍巍藏于云烟雾霭,团团白烟冉冉升起,缥缈于天地之间,没看出有什么端倪。 “记得不?山魈说,只有一白天时间。”月饼指着通红的太阳,“日照香炉生紫烟,这句话怎么解释?” 我长这么大头一遭和别人这么肩并肩躺着唠嗑,要说不别扭那是假话,疙疙瘩瘩地解释:“《太平寰宇记》曾记载,‘庐山西北,其峰尖圆,烟云聚散,如博山香炉之状’,指的就是香炉峰。李白诗中描写,大概是‘太阳照在香炉峰,升起了紫色烟雾’。” “明明是白烟,为什么会是紫色?” “李白写诗,惯用夸张手法,白的紫的还不是他说了算。” “南瓜,你难道没有想到?”月饼对我的回答很不满意,摁住准备起身的我。 “我想的是,咱俩并排躺着讨论问题,为了增添仪式感么?”我挣脱月饼的手,拍打着杂草水珠爬了起来。 “如果《望庐山瀑布》不仅仅是简单的指明地点呢?”月饼直接双手垫在脑后,嘴里叼着根青草,“亏你还号称颇有文学造诣。” “请月老师明示。” 月饼“哈哈”一乐,翻身坐起,指着香炉峰,说出一番让我目瞪口呆的话—— 换任何一个正常人,收到隐藏某种秘密的信息,比如《望庐山瀑布》,能想到的只有,秘密在庐山,或者庐山瀑布,不做他想。 然而,到了庐山,抵达秀峰瀑布,必然会和我们目前状况差不多,没有任何发现。 那么,这首诗,仅仅就是很简单的说明了一个地点么?如果有人在我们之前,比如偷走手抄本的那个人,得到这首诗的暗示,先我们一步发现了秘密呢? 不管是年幼的我,还是其他什么人,大费周章的如此安排,很明显会得到一个结论——这首诗,表面理解,是指明了大体方位。再深入理解,已经把藏有秘密的地方,详细写进诗里。 逐句分析—— 日照香炉生紫烟。按照生活常识,太阳只有在早晨或者傍晚,短短几分钟的时间,因自身颜色的变化,将云彩映得由红转紫。现在是早晨,瀑布激起的水雾升起,渐渐笼罩香炉峰的时候,正是赤红色太阳映在峰顶的时刻。 那时,水雾形成的白色云烟,会渐渐由红转赤,继而映成紫色。(“老山魈说咱们只有一白天时间,时间不多了。也在暗示了这一层意思。你蹲下身子再看看?”月饼讲到这里又补充了一句。我半蹲着看香炉峰,云烟果然成了淡红色。) 遥看瀑布挂前川。这一句隐藏了秘密的实际地点。诗的题目用“望”字起头,暗指所站位置,应该居于瀑布下方,这样才能用到形容抬头观察的“望”。 “遥”字顾名思义,不做解释。遥和望组成“遥望”这个常用词,是在告诉我们,“远远站在瀑布下方抬头看”。而我们所处的位置,视线基本和瀑布平行,也就无法看到云烟变幻颜色。 总而言之,前两句,实则是倒装句。正确的顺序是“遥看瀑布挂前川,日照香炉生紫烟”。只有这样,才可以在某个特定的时间,看到紫色烟雾。 当紫色烟雾出现时,也就是我们寻找秘密的时候。 飞流直下三千尺。这一句看似用了浪漫主义夸张手法描写,实则有几处很明显的逻辑漏洞,也是最关键的一句。 结合前一句的“遥看瀑布挂前川”,“挂”字很贴切形容了瀑布如同白练,挂在悬崖峭壁,方向是由上及下。 第三句里面的“飞”字,就显得很突兀了。“飞”,指的是由下及上飞起,和“挂”字完全矛盾。即便是描写瀑布喷涌而出,如同腾飞,可是飞的概念绝不会是“直下”,而且足有“三千尺”。这分明是“坠”的状态。 那么,会不会是把“坠”字暗藏,用“飞”字替代,只有想到这一层的人,才能进一步破解文字密码? (“看似正确的错误,往往不会引起注意,更能隐藏秘密。”月饼扬扬眉毛,双手展开至极限,继续分析。) 秀峰瀑布,目测不超过百米,按照百米换算成尺,也就三百多尺。唐代度量衡,一尺比现代稍短,那么瀑布长度最多四百多尺。这个“三千尺”,仅仅是夸张手法么? 或者,瀑布下面,别有洞天?去的方式——坠,顺着瀑布流向,直下,三千尺的地方? (“潭里?别不是龙宫?”我的嘴巴张得能塞进拳头,“三千尺啊,还没等到地方,憋也憋死了。”月饼不可置否地笑笑,接着分析最后一句。) 疑是银河落九天。银河,出现在夜间,九天,指极高的天空。可是,这首诗的时间是白天,怎么会出现只有夜间才有的景象呢? 疑,是怀疑。这一句的意思是,真让人怀疑是银河从九天落下啊。既然是夸张比喻的描写手法,这个“疑”字就用得不是很恰当。把“疑是”换成“好似”,似乎更为贴切。 然而“疑是”,更能体现出作者,也就是李白的心理状态。这种主观心理活动与景物相结合的描写,更容易让读者感同身受,有极强的代入感。 那么,“疑”就是李白当时最真实的心理状态。他真的怀疑瀑布像银河从九天落下么?显然不是。 那他在怀疑什么? 自庐山有记载以来,成仙的传说数不胜数。李白仕途失意,纵情山水,寻求成仙之道,在他众多诗歌中时有体现。 如果他从某种不为人知的途径得知,庐山确实有一处地方,可登极仙府。当他抱着疑惑和探寻的心态,遥望秀峰瀑布,想到寻找仙府的方式——诗歌前三句做出的推论,最终还是疑惑占了上风,留下暗藏线索的七言绝句,败兴而归? 月饼难得一次讲这么多话,估计渴坏了,举着军用水壶灌了好几口。 “月公公,你这有点太扯了吧?”我很坚决地否定月饼的推断,“仅仅从躺着看瀑布,就延伸出整个脉络?你这不是推论,而是臆想。咱还是回去歇几天,把一切脉络整清楚了,再来也行。” “你在桃花峪破译‘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密码,不也是根据周边景物做的联想么?”月饼拧紧壶盖,很有深意地望着香炉峰,“那句平白添上的二层密码,似乎也在暗中提示,如何破解《望庐山瀑布》的文字游戏。” “你侧着看,香炉峰是山峰形状。躺着看,是不是山岭?再想想老山魈讲的另外几句话?曾经有很多人应和了传说。难道这还不够明显么?” 我拔了一根野草,毫无意义地在手指上绕了几圈,不作任何回答。 “晓楼,按照你的智商,其实比我想的还明白,对么?” 我被说中心事,点了点头,没有言语。 “或许你早就想到了,只是你不愿去面对。毕竟,如果我的手抄本出现在北齐古墓,而这一切又像是我暗中安排,偏偏我本人根本不知道,换谁都不愿接受。”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我扯断野草,草汁染绿了指缝,“‘那个人’偷走诗集始终没有出现,况且这一系列事儿和你没什么关系,如果真的是我……” “所以,你是准备假装打退堂鼓,等咱们离开,再自己回来?”还没等我继续说下去,月饼嘴角扬着“小样儿,我还不明白你”的笑容,“别忘了,您的手抄本,可是我发现的。要说这事儿和我没什么联系,你摸摸良心还在左胸不?” “这些年,咱们好几次差点死掉,月野她们……”想起当年在韩国、去年在尼雅的经历,我的心脏狠狠抽缩,“你刚回来,歇几天不行么?说到底,咱们根本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废话说完了?香炉峰的云烟已经赤红了。”月饼很有气势地向瀑布方向挥着手,“出发!答案,就在那里。” “月饼,你就不能让我做回孤胆英雄?明明是男二号,非和我较劲抢主角,有意思么?”我很无奈的叹了口气,“答案不在瀑布。你分析的都对,唯独忽略了一点……” 第24章 香炉紫烟(七) 四月庐山,虽是春日暖阳,依然寒冷料峭。尤其是登至香炉峰顶,衣服早被汗水浸透,经由冷冽的山风吹过,如同全身贴了一层冰,连汗毛都冻得竖不起来。 我拧开军用水壶灌了口水,身体里仅有那么点儿热气,似乎都被冰冷的水吸收了,忍不住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一股热气从鼻孔、嘴里喷出,多少冲淡了牛奶般粘稠的浓雾。 月饼冻得脸色煞白,爬山涌出的热汗,顺着头发“嘶嘶”冒出,活像一个小型蒸笼。 “南瓜,你确定秘密是在香炉峰,不在瀑布?” 我刚要说话,被潮冷的雾气呛进嗓子,咳嗽了好半天。此时,已是上午十点左右,太阳与香炉峰几乎处于一条直线。由峰顶鸟瞰而望,一条绵延数百米的河流,时隐时现于茂密树林,水声潺潺,汇至秀峰缺口,倾泻而下,转成轰轰如雷的秀峰瀑布。 起早登山的游客,三三两两观望瀑布,从这个高度看下去,如同一群搬弄食物的蚂蚁。 我心里更加明了,大概有了几分思路:“没登上峰顶,我也不是很确定。” “现在能确定了吧?”月饼从背包里摸出数十根桃木钉,并排别在腰间,“要不白爬了两个多小时的山。” “什么叫白爬?山顶看到的景色和山下能一样么?”我寻了块儿略微平整的岩石坐下,冰凉的岩面把我冻得又蹦了起来,“但凡唐诗,大抵是借物咏志。简单来说,前两句是景物描述,后两句是抒发心情。” “请南老师继续。”月饼别好桃木钉,又捣鼓着装着各种蛊的瓶瓶罐罐。 “孺子可教啊!”我做“月无华你老老实实听着”状。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月饼做“南晓楼你少废话,赶紧直奔主题”状。 我抬头看看太阳,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也就不绕圈子:“既然是借物咏志,从《望庐山瀑布》里逐句分析,前两句暗藏着时间、地点、方位的线索。你看那条形成瀑布的河,三千尺差不多有了吧?从咱们这个角度望下去,才能符合‘疑是银河落九天’的意境。也就是说,李白这首诗,其实不是写在初见秀峰瀑布,而是由瀑布登至香炉峰,进行的大写意景物描述。” “借物,是香炉峰、太阳、紫烟、瀑布、秀峰,那么咏志是什么?”我也不等月饼接话,自顾自说着,“自然是提示隐藏秘密的真正地点。” “我记得你大学的时候,《古代诗词》没及格啊?害得我也跟着补考。”月饼这句话差点没把我噎死。 “是谁前一天晚上,说月明星稀,适合喝酒?一直喝到太阳照常升起?”提起这事儿我就气不打一处来,“别打岔!咱们从秀峰瀑布爬到香炉峰,有两件事很异常,你发现没?” “从山下看香炉峰的雾气,由白转红。爬到山顶,反而是纯白色……”月饼整理好瓶瓶罐罐,摸着鼻子想了一会儿,“再没想到别的事。” 我指着李白那座矗立在瀑布前的雕像:“既然是望瀑布,雕像是不是应该面对秀峰?而不是背对着?你不觉得很奇怪么?游客是来看瀑布还是看石头李白的?这完全脱离了这首诗的文化底蕴。” “这算什么异常?”我第一次看到目瞪口呆的表情出现在月饼脸上。 “中国自古以来,建筑物都方向、摆放、位置都是很有讲究的。这么有悖文化背景的明显错误,换个角度想,其实是在用错误做正确的提示。” 月饼没有言语,很认真地听我分析。从我认识月饼时,就很敬佩他的这个优点——帅气、高大、多金、精通蛊术、智力体能超乎常人的月饼,拥有着极难得的谦虚。对于不擅长的事情,更愿意倾听学习而不是妄语自大。 刚至秀峰瀑布,我就觉得雕像位置蹊跷,因为不想月饼参与此事,所以很肯定没有任何发现。 李白雕像,位于八门的休门,吉门。坎水得乾金而生,于人为中男,上有兄下有弟,从容休闲。坎宫处冬季最寒冷季节,万物休息冬眠,故古人命名为休门,乃休养生息之地,也是为吉利之门。 第20节 休门属水,旺于冬季,特别是子月,相于秋,休于春,囚于夏,死于四季末月。休门居坎宫为伏吟,居离宫反吟,居巽宫入墓,居坤艮二宫受克,居乾兑二宫大吉,居震宫次吉…… 我来了兴致,讲得口沫横飞。月饼终于放弃谦虚,彰显学渣听不懂老师讲课的不耐烦:“说人话!” “建雕像的人在提示,李白找到了‘仙府’,仙人们安居乐业,其乐融融。庐山极冷,也符合坎宫的特性。” “会不会是他建造的雕像?”月饼扬扬眉毛,问到了很关键的问题。 我自然知道“他”指的是谁。雕像建于现代,种种迹象线索表明,倒是大有可能。 月饼摸出一根烟,凑在鼻端闻着,看样子是在思考什么问题。 自从月饼从北齐古墓出来,很喜欢闻烟而不是抽烟。每当我看到月饼这个举动,就有些“他是不是本人”的错觉。 一个人,很难做到,突然改掉多年的习惯,养成另一种习惯。 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月公公,问你个事儿。” “嗯……” “我记得之前的你,从来不闻烟。” “哦?”月饼点着烟,深深吸了一口,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是么?没想到,你观察还挺仔细。” 山雾很浓,烟气笼着月饼的脸,更加模糊。而他这句回答,很不符合平常的状态。最让我觉得不对劲的是,虽然看不清楚,但我依然能感受到,月饼看我的眼神,闪过一丝惊慌、紧张地神色。 “南晓楼,其实,有时候,”月饼缓慢地、缓慢地,向我一步步靠近“想得太多,也不是好事。” 也许是心理作用,月饼的声音非常陌生,而这句话似乎有更深层的含义。我心里一惊,暗暗把军刀扣在手心,正准备后退几步,却发现双腿如同钉子楔进岩石,根本动不了。 忽地,月饼消失在浓雾中,只听见细细碎碎的脚步声,四面八方传来,最终在身后停住。 我如同中了定身术,筋脉肌肉僵硬,根本无法动弹:“你到底是谁?” “你的好友,月无华啊。”脖颈处感到一丝热气,森冷的低语在耳畔响起,“你是不是感到全身僵硬,不能动了?” “你给我下了什么蛊?你把月无华怎么了?到这里来到底是什么目的?”我接连问了几个问题,只盼着拖延片刻时间,想出应对的办法。 第25章 香炉紫烟(八) “哒”、“哒”,两只手,搭在我的肩膀。冰冷、潮湿、僵硬,就像一双死人的手…… 人,最恐惧的事情,莫过于,发现有双手,在背后悄悄摸着你。 而你,却无法回头看。 我瞬间脑补出“身后那个人,慢慢摘下人皮面具。露出淌着脓液、白嘟嘟的蛆虫从鼻孔里爬出、又顺着眼眶钻入的脸,紧贴着我悄声说话”的场景,心脏都吓裂了,哪还有心思琢磨对策! “告诉你三件事情——” 我清晰地感受到,那个人的脸,紧挨着我的后脑勺。两个黏糊糊、肉感类似于蚯蚓,长着须毛的玩意儿,顺着脖子慢悠悠爬到耳边,须毛磨得耳朵发痒。更恐怖的是,这个玩意儿,突然像烧红的铁条般滚烫,“嗖”地钻进了耳道! 一股滚烫的热流由耳道传至太阳穴,触电般迅速传至全身。很奇怪,我没有丝毫痛感,反而暖洋洋得很舒服。 “第一件事,你的寒蛊,残毒还没有消干净,受到庐山冻气引发,会再次僵直不动。我看到你的脸色乌青,知道是寒蛊发作,用火蛊给你解了。还不谢我?” “第二件事,如果把你封在一处古墓,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出去,只剩半包烟,你是抽还是闻?” “第三件事,学霸南少侠,吓坏了吧?哈哈哈哈哈哈哈……” “你大爷的!”我身体能动了,头也不回,弯肘撞向后方,“吓死人不偿命啊!” 这一肘自然没有撞到月饼。此时他已经大刀金马地竖在我面前,扬了扬眉毛:“闻个烟你也能想三想四,吓你一次长长记性。” 我黑着脸啃着士力架不愿说话,月饼笑嘻嘻地耷拉着腿儿坐在岩石上。 我心说这是一场耐力和沉稳地考验!谁先搭腔谁就怂了!南晓楼,你要坚持住! 两根士力架吃完了,嗓子眼又干又黏。我晃晃水壶,空荡荡没动静,下意识喊了一嗓子:“月公公,你壶里还有水不?” 话刚出口,心凉半截。 完了!败了! 月饼憋着笑递过来水壶:“赶紧喝完,找仙府去。” 我狠狠喝了几口,把黏在食道的士力架冲进胃里,总算觉得心里面通透了:“我讲到哪了?” “吓死人不偿命……”月饼一本正经地回答。 “滚!”我怒骂一声,想起刚才的话茬,接着说道,“休门,秋旺、冬休、囚春、死夏。形成秀峰瀑布的河,巽位。休门居巽宫,入墓。现在是春末夏初,两者结合,明白了没?mr学渣月!” “那条河才是抵达仙府的通道?而所谓的仙府,是座古墓?现在是春季,墓里囚禁着一群人?将要死于夏天?”月饼走至山峰边缘,望着那条河,“山魈说,解除诅咒,是不是这层意思?” “而且,这是无限循环的诅咒。”我捡起一块石头,远远扔进树林,“每年都会有春夏秋冬。仙府里的仙人们,每年都要经历一次生于冬、死于夏的轮回。” “救赎他们,救赎我们。”月饼重复着山魈说过的话,默默地望着消失在树林深处的河流。 月饼想到的,我也想到了。 山魈感知到我们的血脉,见到相貌,确定就是应了传说的人,煞费苦心引到这里…… 也就是说,山魈曾经在千年前,就见过我们!古往今来,探索庐山仙府之密的文人骚客,最终一无所获而归,有了合理地解释。 他们,不是我们。 我有个很不敢承认的想法,而一切迹象似乎表明,这个想法可能是最真实的——那些经历着反复生死的“仙人们”,是我们通过某种方式形成的诅咒,或许是蛊术,或许是堪舆格局。 仙府仙人,其实就是一群,被我们囚禁在古墓里的活死人! “是那个时间轴的我们做的这件事,还是未来的我们做的这件事?” 这个疑问,只有找到仙府,才会有答案。那本不在我记忆中的唐诗宋词手抄本,它的由来也会水落石出吧? 团团白雾笼着神秘的庐山,时而清晰地显露出山脊树林,时而模糊地只能看到一丁半点的山石绿意。 此情此景,我想起桃花峪古墓“横看成岭侧成峰”的二层密码,不仅仅是提示,秘密在庐山。 “日照香炉生紫烟,遥看瀑布挂前川。飞流直下三千尺,疑是银河落九天。” “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 李白诗里的“疑”,苏轼诗里的“不识”,很明显地体现了“明知道就在这里却遍寻不得”的无奈。 但是,他们又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呢? 太多谜团了!我脑子“轰轰”作响,胸口憋着一股气,咽不下去,吐不出来…… “南瓜,我明白第一个异常现象的原因了。”月饼的手指顺着河流划去,直至停留在西北方向,“香炉峰的雾,清晨时确实会随着太阳的颜色产生变化。‘日照香炉’的时候接近中午,太阳没了颜色,雾气也不会有色彩变化。除非有某个地方能够折射阳光,把雾气映成了紫色。” 月饼所指的方向,枝繁叶茂着一大片粉红色树林,像一面镜子折射着阳光,泛着妖异的紫红色:“站在雾气里的人,当然看不到,形成雾气的水滴,折射的颜色。就像站在单面镜房间里,外面的人可以看到镜子折射的光线,里面的人却看不到。” “或许‘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两句,指的就是这个意思。”我眯着眼望向那片粉红色树林,心里暗暗苦笑,“怎么又是桃花?偏偏是在阴气最重的西北角。” 突然,我有个很模糊的概念,似乎有什么事情贯穿了很多问题。稍一细想,又瞬间消失不见。 “下山,入河!”月饼扎紧背包,“南少侠,多久没游泳了?” “我最讨厌下水!谁知道水里会冒出什么东西?看不见的永远是最可怕的。我一直认为,敢在河里湖里游泳,都是能干大事的人。” “咱们干的不就是大事么?” “扯淡!咱们做的事儿,谁他妈的能知道?死了都没人埋,迟早成水鬼。” “你的读者啊。” 第26章 香炉紫烟(九) 由香炉峰顺山而下,抵达藏匿于密林中的河边,日头已经偏西。群山挡着阳光,河畔更是昏暗模糊,眼瞅着天就黑透了。 野河足有二十多米宽,水草绿藻将河水染得幽绿,压根儿看不到底。我站在河畔,扔了块石头试试深浅,“咚”的一声,水花都没冒起几朵,更是心生寒意:“月公公,天快黑了,不如安营扎寨,饱餐战饭,天亮再一探仙府,如何?” “南瓜,你有没有发现,有点不对劲儿?”月饼的视线顺着野河逆流而上,扬了扬眉毛。 “自从来到庐山,哪件事对劲儿过?”我也放弃了月饼能答应歇一晚上的希望,活动着胳膊腿儿,做做热身活动,准备下河。 “从香炉峰,能看到这条河直通那片桃林,最多五六百米距离。”月饼从岸边岩石抠下一块扁平石片,甩腕挥出。石片如蜻蜓点水,在河面跳跃十多次,才沉入河里。 “为什么我有种‘河的那边没有桃林’的感觉?”月饼盯着反复激荡碰撞的水纹,皱起了一河春水,“庐山是著名风景区,如果有这么一大片桃林,肯定会是很有名旅游景点……” “庐山大了,不是每一处都能被人发现好不好?”这话说得我自己都不相信。 经月饼提醒,我顺河而望。虽然密林遮挡,视线很不清晰,影影绰绰中,有一道黝黑的山影,横断在野河前方。 “从香炉峰没看到有山崖啊?”我顿时来了兴致,推算着堪舆格局,“除非是利用天然地势,布置的奇门遁甲。” 随口这么一说,再与“仙府”、“仙人”的线索相联系,倒是觉得大有可能。 “有发现么?”月饼摸出军刀,走到不远处的小片竹林,劈砍竹子。 “这里看不出什么,要过去才能整明白。月公公,你这是干嘛?做竹筒焖饭么?” “满脑子怎么就是吃?还不过来搭把手。”月饼这会儿工夫已经砍了三四根竹子,“做竹筏,还真要游过去啊?包里带的绳子够不够?要是不够扒些树皮搓成绳。” 忙忙活活一个多小时,竹筏扎好,天也黑透了。虽说黑漆漆的下河心里发毛,可是竹筏稳稳当当停在河面,颤巍巍踏上去那一刻,还是很有成就感的。 月饼还特地在竹筏前端支棱起两根短竹,把强光手电绑结实当探照灯。笔直的两柱灯光顺着河面延伸至极远处的黑暗,波光粼粼的河面微微颤动,盯得久了,总有种什么东西会从河里慢慢钻出来的感觉。 我和月饼一左一右撑着竹竿,这才试出河水极深,四米多长的竹子几乎没入大半。竹尖触碰的河床极为坚硬,说明这条野河是长年累月,冲刷岩石形成。 这种气氛,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我们也没心思聊天斗嘴,顺河撑筏,警觉地张望四周。偏偏除了两柱灯光,周遭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到。河两岸死寂无声,夜枭悄无声息地徘徊在树林上空,“簌”地扑入林中,几声轻微的小兽惨叫…… 一种生命,为了延续另一种生命,结束了生命。 冰冷的水汽从竹筏缝隙里冒出,凉得小腿寒毛根根炸起。我越划越觉得心虚,总觉得像是有双手从水里伸出,探进裤腿摸着我的腿。 “南瓜,你想过没,咱们会遇到什么?”月饼拍死一只叮在脖子上的虫子,响亮的巴掌声吓我一跳。 “不愿去想,”我撑着竹子探向河底,“总不能真碰上一群鬼吧?” “咯噔”,竹子一颤,估计是碰到了碎石。我也没当回事,慢慢抽起竹子,觉得有些重,好像是挑起了什么玩意儿。 我眯眼看去,竹尖插着一坨圆圆的东西,甩了几下没甩掉,收回竹子准备用手拨拉下去。 当那坨东西进入灯柱光线,我看得真切,头发都炸了起来! 一颗长满绿苔,滴答着水的骷髅头,眼眶插着竹尖,贯穿颅顶。 我差点没站稳,连忙用竹子另一头抵住竹筏保持平衡。那个骷髅头竖在竹尖,“骨碌碌”沿着竹子滑了下来,正好落在我的手上,来了个脸对脸。 第21节 那一刻,我实在无法形容是什么心情。腐臭烂肉的味道顶进鼻子,熏得眼睛辣疼。透过眼眶还能看到骷髅头的颅腔里,有一坨白色果冻形状的东西,“滴滴答答”淌了出来,黏糊糊地沾满手心,几乎和竹子粘在一起。 “月……月饼……”我使劲把竹子甩进水里,刚“嗷”了一嗓子,才发现,月饼不见了! 他所站的位置,竹子斜插在河里,背包搁在竹筏上,河面没有水纹,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月饼!”我又喊了一声,除了几声空远的回声,再无动静。 突然,水声“哗哗”作响,灯光映射的河面,泛起两团烧开热水般,细细密密的水泡。 两丛黑乎乎的东西,随着水泡飘荡翻滚,丝丝缕缕的越来越多,逐渐扩成很大一片。 那是人的头发! 我摸出军刀,退到竹筏后端,面不改色心却跳得厉害,眼睁睁看着那两丛头发从河里慢慢冒出,湿漉漉地贴在两张泡得发白,脸肉被鱼啄食得坑坑洼洼,有些地方露出淡青色骨头,紧闭双眼的人脸。 “吧嗒”,其中一张人脸,半耷拉的左耳,连着几丝肉线,掉进水里。 “咕嘟咕嘟”,竹筏四周,沸腾起无数簇水泡,整条河像是被地火煮沸,水泡“噼啵”跳跃,数十个潮湿头发遮挡的腐烂人头,从水里冒了出来。 想到这些不知是死是活的“人”,就和自己隔着一层水面,或许一直悄悄藏在水里,紧跟着竹筏,从河里看着我…… 而我,只能看到平静的河水,根本想不到,有这么多密密麻麻的东西,藏在河里…… 那一瞬间,类似于深海密集恐惧症的恐惧,占据了我的意识。根本来不及思考月饼在什么地方,这些“人”是什么东西。只是浑身僵硬,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静静地漂在水面,随着河水流向轻轻摇摆。 就这样,我被密密麻麻的腐烂人头包围着,完全看不到脖子以下、藏在水里的躯体是什么样子。 这更让我觉得恐惧!大片大片的冷汗浸透了衣服,双腿不停哆嗦偏偏还僵硬笔直,胸口像是压了块沉重的石头,每一次呼吸都无比艰难。 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一秒钟似乎都有一辈子那么漫长。 “咕咕……咕咕……”夜枭如同小孩夜哭的叫声,在死寂的夜里更加刺耳诡异。 就在此时,那一张张腐败的人脸,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双双,瞳孔和眼白连成一片、蒙着一层白膜的眼睛。映着河面反射的灯光,散发着腐白色的暗光,空洞地看着我,又好像根本没有看到我。 “咕咕……咕咕……”又是几声夜枭啼鸣。 “嘭”! 距离我最近的腐尸从水中高高跃起,跳至距离水面三四米的高度,手脚左右张开,碎肉、落水雨点般击打在竹筏,像只巨型蝙蝠,向我扑来! 我这才看清了他的躯体,完全超出了我对事物的常识性理解! 腐尸的身体,虽然已经腐烂不堪,依然能到,巴掌大小的鳞片遍布全身。许多鳞片已经脱落,成片米粒大小的白色虫子,死死咬着泡成棉絮状的烂肉。他的腰部以下,却是一条巨大的鱼尾,随着更多腐肉的脱落,几根手指粗的筋脉,晃晃悠悠黏连着,烂得像块破布的尾鳍。 这种人身鱼尾生物,我曾经在舟山群岛、海南黎母山见过,还经历了两件很诡异的事情。 人鱼! 我来不及多想,判断人鱼的下落方向,闪身避开。 “嘭嘭嘭嘭……” 泡在河里的人鱼群,像安了弹簧般,纷纷从河里弹起。腐烂的鱼腥臭味夹裹着下压的气流,几乎让我窒息。 还有几只没有弹起的人鱼,飞速游到竹筏边,板着竹子往上爬。 小小的竹筏,根本无处躲避人鱼群地砸落。我避无可避,几乎下意识地,操起竹竿准备格挡开第一只落下的人鱼。 没曾想,人鱼在空中以极其诡异的姿势扭动躯体,居然躲开了竹竿。双手更是向我探出,咧开的嘴巴抻裂了两腮的肌肉,白森森的牙床刺出锋利的牙齿,向我咬了过来。 活的!? 这一生,我从未经历这么诡异惊险的时刻,反而激发了心里的狠劲儿!狠狠骂了一句街头巷尾混混打架的标准口头禅,调整竹竿刺入人鱼喉咙。 “噗”,一股猩红的血箭喷出,洋洋洒洒浇了我满头满脸。而那条人鱼,喉咙“呲呲”穿过竹竿,依然张牙舞爪咬向我。 电光火石间,更多的人鱼压下。我被鱼血迷了眼,看不清楚东西,心里一凉。 忽然,一只潮湿冰冷的手,从水里探出,紧紧抓住脚脖子,把我拽进水里。 “交代了!妈的!海陆空三线夹击,还很有战术!”我落进水里,耳朵鼻孔“咕咚咚”冒着气泡,彻底绝望了,“也不知道月饼怎么样了?” 人,一旦放弃希望,就如同操线木偶,任由摆布。抓着脚脖子的那只手,把我拽向河底。我放弃了挣扎,意识逐渐模糊,始终闭着眼睛。 我实在没有勇气,睁开眼睛,看到一群群腐败的、活的人鱼,围在周围。 就算死,也不能被吓死! 肩背传来的阵阵水压越来越重,“砰砰”落水声沉闷不绝——人鱼又追来了。 忽然,太阳穴被狠狠捣了一拳,剧痛让我睁开了眼睛。满眼“呼噜噜”上浮的气泡里,月饼好大一张脸就在面前。 一时间,我忘记在水里,张嘴刚要说话。一股气泡从嘴里冒出,鼻子一酸,喉咙一塞,河水灌进气管,差点没呛死。 月饼一拳打在我胸口,把那股水生生敲了出来,指了指左前方。 我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是一处亮着白光,紧贴河岸岩石,天然形成的,直径两米多的石洞。 洞里,干燥平整,居然能隔离水! 再往身后看,那群人鱼都已入水,扭动巨大的鱼尾,向我们游来。我都不用月饼招呼,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玩了命游向石洞。 人鱼群带动的水流向我们层层激荡,无形中增添了前游的助力。更何况性命攸关,游得更是飞快。就在我感觉到有只人鱼似乎触碰到脚底的时候,双手正好扳住石洞边缘,猛地撑力,摔了进去。 “砰”,月饼也钻了进来,摆了个蜘蛛侠的造型落地:“南瓜,你怎么样?” “你说我怎么样!”我气还没喘利索,心头无名火起,“有你这么做兄弟的么?把我撂下跑了?” 第27章 香炉紫烟(十) 月饼甩了甩贴在额前的头发,满脸的水顺着下巴“滴滴答答”落下:“我要是跑了,你还能活着到这洞里?” 我寻思寻思没言语,再看洞外,人鱼群龇牙咧嘴地摆着尾巴,腐肉块块脱落,脓血丝丝缕缕漂在河里,搅得浑浊不堪。说也奇怪,它们似乎对这个洞很忌惮,几次试探着想游过来,及至洞前一米左右的距离,就像是碰到沸水,“吱吱”叫着缩了回去。 “刚才你怎么不见了?”被一群“僵尸人鱼”堵在河底能隔离水的洞里,这种既恐怖又离奇的感觉实在难以形容,我想摸根烟抽几口缓缓神,结果摸到一坨泡烂的纸糊糊。 “我也说不清楚,蛊族对蛊的感应……”月饼摸摸鼻子走到洞口,眯着眼打量洞壁,“突然感觉河里有某种蛊正在靠近。来不及跟你说,就跳进河里,才发现这么一大群人鱼游过来。奇怪的是……” 月饼回身看我的眼神很迷惑:“人鱼群似乎看不见我,换句话说,它们的目标是你。你被围攻的时候,我发现这里有个洞……” “我的异族之血有这么大吸引力么?这个洞怎么会隔水呢?不合常理啊。”想想刚才的情景,我打了个寒颤,环顾石洞,“这些人鱼被下蛊了?” “不是下蛊,而是自小就被当做蛊物,以五毒喂养,后脑发中藏有蛊虫,只受下蛊人驱使。”月饼盯着那群人鱼,既像是给我解释,又像是喃喃自语,“会是谁呢?” 结合方才对仙府、仙人由来的推断,如果这一切真是“我们”所做,那么以蛊饲养的人鱼倒也解释的通,毕竟月无华 “蛊族最强男人” 的称号不是白喊了这么多年。更何况他对蛊的感知,以及人鱼并不对他攻击,似乎更证明了这种恶蛊,本就是月饼的杰作。 可是,依着我们的秉性,怎么可能“以人鱼做蛊,看守仙府或者囚禁仙人”呢?那个时间轴的“我们”,到底经历了什么,会变得如此…… 我能想到的,月饼肯定也想到了。当下不是考虑这些的时候,琢磨着如何出洞,找到“仙府”、“仙人”,一切自然水落石出。 这个洞大约三米高,五米长,呈圆柱形。洞壁有明显的凿刻痕迹,显然是人工开凿。洞顶和周遭并没有镶嵌夜明珠之类能够发光的东西,光亮是由整个石洞自身发出。更奇妙的是,椭圆形洞口散发的光芒,如同一层帘子,将水隔离于洞外。 我贴近洞壁端量,光线由里及外透出。随手摸出军刀,抠掉一块石皮,一缕白光射出。我心里一动,顺着石皮边缘撬出巴掌大的缺口。白光莹莹中,是一方流光莹转的乳白色半透明玉石。 我伸手摸了摸,触手冰凉,润如油脂:“月饼,这个洞,是块整玉。这得值多少钱?” “一年没见,怎么就惦记着钱了。”月饼探手伸出隔绝河水的光帘,抽回来时捻着手指的河水,“我倒是想起一件传说中的宝物。” “什么宝物?”我一时没反应过来。洞外的“僵尸人鱼”似乎等得不耐烦,几次想冲进洞中,触到光帘,又嘶叫着躲闪。隐约光芒中,我注意到,光帘触碰的人鱼躯体,如同烫伤般鼓起燎泡,血肉淋漓。 难道这个石洞,是专门为了躲避人鱼,由在我们之前探寻仙府之人开凿的?他们又怎么知道这里是整方巨型玉石,甚至能隔水,阻止人鱼? 谜团太多了! “古城,图书馆,《异宝录》,”月饼没把人鱼群当回事儿,背着手摆出老学究的模样,抑扬顿挫念道,“南方有异宝,色白形如玉,取之研磨成珠,自散荧光,定水辟邪……” “定水珠!”我顿觉口干舌燥,用军刀狠狠凿着,“这可是价值连城的稀罕物!不得了不得了。” 结果,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别说抠下一块儿了,玉石表面连个划痕都没有。 “真结实!”我喘了口气,活动着手腕准备再接再厉,“我还就不信了!” “南晓楼,正常点儿。”月饼满脸嫌弃,扬了扬眉毛,“这个洞没有通路,外面一群人鱼准备生吞活剥了你,居然还有心思惦记这个?” “你脑子进水了?”我想从洞里寻个趁手的石块,配合军刀敲下一块玉石,“这玩意儿定水辟邪,随便弄一块儿,水淹不着,人鱼碰不得,咱不就出去了么?” 月饼怔了片刻,很不情愿地哼了一句:“嗯,有道理。” “咦?”我盯着石洞底部岩壁上的斧凿痕迹,走了过去。 我走近岩壁,刚才看到的景象又消失了,连忙又退回原来位置,白光虽然轻柔,依然能将刻痕映出些许阴影。明暗交错中,那些刻痕虽然看似杂乱无章,却明显有数条痕迹,似乎有所贯穿联结,形成了很独特的图案。 我急忙按照由右及左,由上及下的顺序,双手空中虚画,模拟着刻痕走向。 “看出什么了?”月饼摸出几枚桃木钉,反扣手心。 我摆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睛盯得发酸,那些图案,却越来越清晰。 不知道过了多久,我揉着眼睛,整理着图案显示的内容,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 “月饼,你知道两晋时期,有一种密书么?”我舔了舔嘴唇,和月饼聊几句平复一下心情。 “两晋就有秘书了?”月饼古井不波的脸上难得冒出一丝讶异,“不能吧?那时候长得好看点的姑娘,要么当了歌姬,要么让大户纳了小妾……” “是密书,不是秘书。”显然月饼会错意了,我干咳一声,“是秘密的密,不是秘密的秘。” 月饼侧头想了片刻,右拳击左掌,恍然中冒出个大悟:“难道那时候的秘书是男的?是娈童的隐晦称呼?两晋好男风,这么说起来倒也不奇怪。” 我活活让月饼这句话逗乐了,笑得肚子生疼:“两晋时期,名士望族擅清谈,也就是一群人凑一块云里雾里胡扯。谁扯得玄乎谁就受尊重,名气大了能入仕为官。” “不过呢,还有一部分人,终日沉迷于炼丹修道,寻求白日飞升的成仙之道,五石散就是那个时期的产物。他们每练好一种丹药,为了防止外人偷了方子,把炼丹的方法、心得,依照丹炉的纹理,用文字刻在上面。这样一来,在别人眼里,这只是普通的炉壁纹理,根本看不出端倪。这种文字隐藏方式,称为‘密书’。” 第28章 香炉紫烟(十一) “欧洲文艺复兴时期,神学科学之争达到了空前激烈的程度,许多神学家、科学家,也用类似的方式,把自己的观点隐藏于作品里,最著名的就属达芬奇手稿了。” “这墙上有字?”月饼走到洞底石壁,摸了好一会儿,“在哪儿?我怎么看不出来?” “两晋的密书,多以古篆为字。”我伸手探出洞口光帘,掬一了把水(这种神奇的超自然现象始终让我觉得很玄乎),泼到石壁上。 水流阴进石壁,顺着纹理缓缓流下,细密的刻痕渐渐形成一行行古篆文字。 “写的什么?”月饼费劲巴力地瞪着,终于放弃了。 “如果我没猜错,仙府仙人,和中国古代很著名的一篇文章有关。”我从第一个字开始,慢慢读了出来。 第22节 当我读了几句,月饼半张着嘴,使劲喘了几口气,在石洞里走来走去:“居然是这里!对!他写的那个地方就是在庐山!仙府、仙人、暗河……全对上了!咱们怎么没想到?应该怎么去?” 当我看到这些古篆时,内心的震惊不亚于月饼。并且,我还想到了一个看似没有联系,或许隐藏着某种联系的巧合。 只是没有确定之前,我实在不想在这么多疑问里,添一个更古怪的念头。 我再次看向石壁,有把这段文字,缓慢地读了一遍——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 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桃花源记》,作者,陶渊明。 是的!庐山,秀峰瀑布,密林,野河,山魈,《望庐山瀑布》,《题西林壁》,蛊养人鱼,所有线索隐藏的秘密,都刻在河底玉,洞的墙壁上。 那是一处传说中的人间天堂——桃花源! 然而,这一段诡异的经历,似乎预示着,桃花源,人间至乐之境,并非口口相传千年那般美好。 一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突然,月饼抬头对我眨了眨眼睛:“陶渊明……陶安然、陶清怀、桃花峪、桃花源……南瓜,你不觉得很巧合么?” 这,就是我初读壁刻古篆,想到的古怪问题。 世间,看似冥冥中自有天意的巧合,其实都是命运与时间的齿轮相互咬合,摩擦出的火花。 “我们首先要想办法躲开河里的人鱼,再根据《桃花源记》里的线索,寻找入口。”我已经不愿思考太多问题了。饿了就吃,困了就睡,遇到问题解决问题,做点儿实实在在的事总比苦思冥想什么也不干好很多。 “你有没有想过,桃花源的入口可能就是这里。”月饼扬扬眉毛,取出一枚桃木钉,敲着洞底石壁,根据回声判断是否真空,“假设咱们找的地方确实是桃花源,那么李白、苏轼、历代诸多诗画名家,扎堆儿来庐山探索,没有任何发现……” “那就只能说明,入口并不在常识范围内。”月饼双手比划成山峰的形状,“香炉峰顶,明明看到这座山后有桃花林,算算路程,早该到了。《望庐山瀑布》暗示只有在特定的时间、地点,才能看到桃花源。如果你是李白、苏轼,明明看到了桃花源,却怎么也找不到入口,体会一下那种心情,再想想对《望庐山瀑布》的分析,是不是更贴合?”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月饼低声念着《桃花源记》里的文段,“这段描述,像不像咱们驾着竹筏来这里的情景?尤其是‘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这个石洞,不就自带光芒么?” “月公公,咱们不是茅山道士,也不会穿墙术,这个石洞虽然解释不明白来由,可是明明就一面石墙,难不成咱俩头铁生生撞进去?”我承认月饼讲的有道理,可是趁这个空儿,我把洞里看得仔细,根本没有什么暗藏机关,更别说根据格局堪舆布置的暗道了。 “您老人家还是想想,把外面那群人鱼解决了,回岸上找到竹筏,从背包里拿盒烟,抽几根从长计议,方为上策。” 月饼背对着压根没听我说啥,着了魔似的,顺着石壁东摸摸西敲敲:“我有种感觉,这里就是入口,一定能找到。” 这个人啊,一旦犯起倔劲儿,冷静如月饼,也成了强迫症患者。 我也不好再拦着,反正也不差这么一会儿,哼着“可能我撞了南墙才能会头吧,可能我到了黄河才会死心吧”应应景儿。 突然,身后,洞口,一声暴雷炸在耳畔的巨响。我的耳膜撕裂般疼痛,大脑一片空白…… 紧接着,一股巨大的冲力狠狠地拍在后背,我根本无法抵抗,直接被压倒在地。那种感觉就像是被巨石砸中,五脏六腑几乎被压成一坨儿,全身骨骼“咯吱咯吱”作响,肺里的空气一股脑挤了出来。 我勉力抬起头,眼前满是水流撞击石头迸起的白沫,大股的水流由洞口奔腾涌入,在石洞里瞬间激荡成旋涡,卷起我左撞右碰地撞着石壁。 凸起的石头划出许多血口子,火辣辣地疼,又被冰冷的河水浸泡,疼得更是难以忍耐。石洞的光映得水里一片惨白,影影绰绰中,隐约看到无数条人鱼,疯了般游向洞口。 我灌了几口水,呛得鼻子发酸,慌乱中随手乱抓,却什么也抓不到。就在这时,一只手抓住我的手腕,硬生生往上拽出水面。 月饼一只手紧紧抠着石缝,指了指被河水挤压越来越狭小的洞内空间,吼了一声:“深吸一口气,快没空气了!潜水,往外游,人鱼,我对付!” “滚!要上一起上!”我使劲吸了口空气,感觉都能把肺撑破,从腰间抽出军刀,一猛子扎进水里。 临入水前,隐隐听到“南瓜,人鱼,脑后,蛊虫……” 我心里上来了狠劲儿。妈的!月饼,每次都是你抢在前头,这次该我了。 我才是男一号!奋勇杀敌、壮烈牺牲这事儿,还轮不到月公公你! 第29章 香炉紫烟(十二) 当我双腿猛蹬石壁,就势冲出洞口,那一瞬间,所看景象更是难以置信。 我们藏身的水下石洞,由顶端延伸至岸边山脉,一道半米宽窄、蜿蜿蜒蜒闪电状裂缝贯穿而下,水流注入,空气挤压的泛着气泡,“呜呜”作响。缝隙里,炽目的白光迸射而出,映得整条野河如同白昼。 再往河面看去,竹筏随着水流激荡打着旋儿,距离我们也就三四米的距离。而那群人鱼,起初被白光烫炙,退了些许,此时又嘶叫着向我们游来。 写了这么多,其实就是刹那间发生的事。 月饼晚我半个身子游出石洞,鼻孔和嘴里冒着气泡,指了指竹筏、又指了指岸边。 我心里明白,两个大活人在水里和一群被蛊虫控制的“僵尸人鱼”搏斗,说神话呢?赶紧爬上竹筏,借势上岸才是正理儿。 当下也不废话(在水里也说不了话),双脚猛蹬,借着浮力游向河面。 哪曾想人鱼速度极快,就这么喷了几个气泡的空儿,已经有三四条游了过来。随着水里一阵巨大的冲力,其中一条探爪抓住我的小腿。只觉腿肚子一阵钻心得疼,我狠蹬一脚,人鱼已经窜到面前。那张覆盖着残破鳞片,露出大半腐肉的烂脸,随着裂开的大嘴,又挣掉了几块泡得发白的肉,刺出的獠牙向我胳膊咬下。 我扭身躲过,“咔嚓”一声,人鱼咬了个空,脖子扭曲得不合常理,咬向我的腰部。 我心说这还练过瑜伽啊?记得月饼说的话,膝盖顶向人鱼下巴,趁着它仰头停顿之际,一刀刺进后脑。 刀尖仿佛戳破了气球的感觉,“噗嗤”冒了几个绿色的血泡,人鱼稀稀疏疏的头发里,掉落一只拳头大小,蜘蛛形状的怪虫。随着怪虫脱落,人鱼顿时没了动静,慢悠悠坠向河底。 身旁一阵水波激荡,我转头一看,正好和一条人鱼的血盆大口对着脸,我脖颈向后一挺,人鱼牙齿擦着鼻子尖咬下,脑后飘起一只钉着桃木钉的怪虫。月饼从人鱼身后浮起,抓着我的胳膊向上一甩,又躲过了脚下人鱼的袭击。 有几条人鱼,窜到了我们上方,阻断了游向河面的路线。而更多的人鱼,四面八方游了过来,巨大的水波冲击,震荡得我根本保持不出平衡,只能紧握军刀,胡乱挥刺。 一番搏斗,肺里空气消耗殆尽,鼻孔里灌进河水,呛得鼻子眼睛酸疼,胸口更是像塞了块火炭,火烧火燎烫得要炸。 我从没觉得两三米的距离,竟然会这么遥远,哪怕是喘一口气,也是奢望。我挥刀划中一条人鱼,双脚蹬着另一只的肚子,想冲出河面,却被上方人鱼挥爪击中耳畔,“嗡嗡”几声,眼前天旋地转,身体如同灌了铅,不受控制的下坠。 恍惚中,我看到身型巨大的人鱼面对面搭住我的肩膀,张嘴向脖子咬来。 “妈的,这次完了。”我实在没有力气反抗,那一瞬间意识完全空白,没有恐惧、没有疼痛…… 小说里写的临死前,意识会闪回一生,纯属扯淡! 突然,我觉得头发被扯拽得几乎把头皮撕掉,身体向后漂了些许,一只熟悉的胳膊竖着探出,顶住人鱼的巨嘴,另一只手握着桃木钉,精准地扎进人鱼后脑。 接下来的几秒钟,在我很模糊的视线里,月饼脸色白如薄纸,紧抿着嘴唇,挡在我的身前,扭腰、躲闪、挥臂、蜷膝,抵挡着人鱼潮水般的攻击。一汩汩血雾从人鱼的身体、他的身体蓬起,随即散于水中。 一条条人鱼沉向河底,更多的人鱼压迫而来,挤压的我们没有任何空间,满眼都是鳞片、腐肉、细碎鱼牙、弯曲鱼爪…… 月饼又刺中一条咬向我的人鱼,摸向腰间,略微停顿,手中空空如也,桃木钉用完了。就在这时,一团浓郁的血雾从月饼肩膀漂出,人鱼双颌用力咬合,侧头一甩,生生撕掉一大块肩肉。 月饼脸色更白,喷出一口鲜血,立刻被河水涌进嘴里,定定地看了我一眼,漂着血丝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手抬了一半,轻轻垂落…… 我不知哪里来的力气,挥手划出一刀,眼看把我围成圈的人鱼,被划中数条,挣扎着游开。 “咳”,我终于憋不出气,呛进一口腥浓血腥味儿的河水。胸口无数根针扎进般麻痛,随着水入喉咙,气管像插进一根木棍,膨胀无法呼吸。我伸出手抓住月饼漂起的手,却再也没有力气拉起他。无法呼吸又呛了水的感觉,如同全身滚烫几乎要炸开,腿肚子抽搐转筋,意识越来越虚幻。 我,丧失了,最后的,生的勇气,沉重地合上眼睛。 “月饼,早听我的多好,不来就没事了。” “嘭!”巨斧劈石般的巨声从河边炸响。我勉强睁开眼睛,那条由石洞延伸至山脉的裂缝足有两米多宽,一道巨大的黑影从裂缝里爬出,无数水泡中,一声震耳欲聋的吼叫! 一股无与伦比的巨力,从水底上涌,就像喷泉般托着我和月饼急速上升,直至由水柱顶出水面,久违的空气伴着纷纷落下的水珠涌进喉咙,一边咳嗽一边大口喘气,又重重落回河面。 我抓住月饼胳膊,奋起最后一丝力气,游到河岸,扳住岩石,把月饼推了上去。而我,很想把自己的身体,拽上岸,却眼睁睁瞪着进抠岩石的手指,由青转白,一点点松开。 月饼,总算我救了你一次! 我松开了手,彻底松开了…… “嗖”,密林里,飞出一圈灰扑扑的圆圈,正正套中脖子,忽地勒紧,差点把喉咙卡断,一股牵力拽着我,生生拖上了岸。 我差点被勒死,这才发觉脖子掏了根麻绳,绳索一直延伸进密林。 谁救了我? 我昏昏地想不清楚问题,拽松麻绳大口吸气,转头再看月饼,全身被人鱼划咬了横七竖八的血口,肩膀的伤口更是恐怖,连肉带皮撕掉大块,几乎露出骨头。 还没等我喊声“月无华”,月饼就这么直挺挺地坐了起来,呕了几口水,湿漉漉的头发半遮着略略呆滞的眼睛:“南瓜,咱们怎么上的岸?人鱼呢?你脖子上怎么套了绳子?s,m捆绑?” 据说,溺水,大脑缺氧,有可能会造成永久性的损伤,智力以及对事物的认知,等同于二半傻子。 “月……月……月……”我结结巴巴“饼”字死活念不出来了。 “你要是这么多伤口,也就疼醒了,那还有空儿昏迷。”月饼吸了口凉气,很费力地从t恤上撕了块布,“还不快帮我包扎。” “嗷!”又是一声巨吼从河里想起,河面跳跃着细细密密的大小水泡。山脉巨大的裂缝里,那道巨型黑影,从刺眼的光亮中,看似沉重,却很矫健地爬了出来。 我看清了黑影模样,吓得拖着月饼连滚带爬到树林边:“这是什么东西!” 接下来的几分钟,我和月饼,虚弱地坐在岸边,靠着老树,忘却了疼痛,目睹着这一生最无法相信的一幕! 山脉裂缝中,爬出一只四米多长、两米多高,全身长着青色鳞甲,鳄鱼形状的脑袋上探出两根短小犄角,嘴巴却像牛嘴,粗壮的四肢覆盖着一层细细短毛,尾巴像鱼尾的怪物。 更奇怪的是,这只怪物从裂缝爬进水里,鳞甲铿锵碰撞,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随着声音越来越响,河水竟像是被隔离,始终和它的身体保持着半米的距离。 怪物昂首低吼一声,每走一步,地面都随之颤动,野树“簌簌”乱抖,几个大的气泡从水里“汩汩”冒出,颤巍巍升到河面,“啵啵”破裂。 它扭头看了我们一眼,碗口大小的眼珠赤红如火焰,立刻转头瞪着人鱼群,又是一声怒吼。 人鱼群同样发出嘈杂的叫声,利剑般冲向怪物。几乎就是一眨眼,怪物身上爬满人鱼,尖利的獠牙疯狂地咬着他的身体,却被坚硬的鳞甲挡住。 怪物根本没有把这群人鱼当回事儿,抬起前爪摁住一只,任由其他人鱼撕咬,张开刺出四根犬牙的巨口,“咯噔”将爪下人鱼咬成两半,仰脖囫囵吞下,嘴角蓬出血肉浆汁。 人鱼群更加疯狂,悍不畏死地压向怪物,鱼爪抓刺,獠牙狠咬,鱼尾猛拍。怪物只是承重,膝盖微微弯曲,又随随便便歪头咬住一条,拦腰咬断。 河床荡起的泥沙,搅得河水浑浊不堪,只看到怪物巨口开合,一条条人鱼肢体乱飞,不多时就剩寥寥几条。 请原谅我的笔拙,实在不能把这么惊心动魄的场面描写地更有画面感。正当我们从震惊中略略回过神,最后几条人鱼,被怪物巨爪划开肚子,内脏零零碎碎漂在河面,随着河水缓缓流淌。 整段河水,像是泼了最红的颜料,映着山脉裂缝冒出的白光,沉重得几乎像是凝滞不动。 那只怪物摆了摆头,巨大的头颅探出河面,对着远山发出惊天动地的吼声,再次转头看着我们,一步一步,缓慢地爬了过来。 强悍如月饼,也被这个场景惊住了,更不用说我了。我们俩就像是《侏罗纪公园》里,手无寸铁,面对着巨型史前食肉恐龙的游客,别说逃生了,连恐惧都忘得干净。 “月……月饼,这东西不吃人吧?”我梗着舌头,眼睛瞪得滚圆,“这玩意儿不是陆生动物,上不了岸吧?” “能抽根烟就好了。”月饼咂咂嘴,靠着老树舒舒服服地摊着腿,“你还能跑动么?” 我摇了摇头,月饼干脆闭上眼睛:“听天由命吧。” 怪物前足已经踏上河岸,巨大的阴影结结实实笼罩着我们。离得近了,我甚至能感受到它鼻孔里喷出的粗气,湿热黏糊,压得脸皮发麻。 然后,怪物在距离我们五六米的地方,停住了。探着鼻子嗅了嗅,赤红的眼睛眨了眨,居然渐渐抓成白色,趴低了身子,片片竖起的鳞片,平顺地贴着身体,很活泼地甩了甩脑袋,尾巴摇动,“呜呜”低声哼着…… 月饼古井不波;我张口结舌。 第23节 这是唱哪出儿! “砰”、“砰”、“砰”…… 直到怪物一步步爬回河里,我还没返过劲儿。 “月饼,你说,这种异兽,有没有家养的?”我斟字酌句地琢磨着该怎么说,“接下来,会不会从山缝里走出个貌美女子或者吹着笛子的牧童?” “南少侠,有句话,其实你说对了,”月饼很疲惫地注视着怪物背影,“咱们真不应该来。” 月色,斑驳着树林,片片点点地落在我们身上,原本赤红的河水,已经由上游洁净的水流,渐渐冲淡。谁曾想到,这条野河,有一处刻着“桃花源记”的玉,洞,有一群以蛊饲养的人鱼,有一只根本不知道是什么的怪物…… 还有,差点死在河里的,我们。 我想到遇到人鱼前,竹竿撑筏子,挑起的那颗人骨骷髅,是不是也是探索传说中的秘境,突遭人鱼袭击,横死在这里的某个人? 所以,月饼说出这句话,我很理解。 尊重生命、热爱生命,才会为九死一生的经历,后悔。 其实,月饼,是个很真实的人。虽然,他总是表现的不在乎生死;或许,这只是强者掩饰软弱的自尊吧。 “南瓜,快看!”月饼忽地踉跄站起,指着那只怪物。 我急忙抬头看去,套在脖子上的那根麻绳磨得皮肤生疼。可是当我看到发生的一切,根本来不及想,到底是谁救了我们…… 第30章 香炉紫烟(十三) 那只怪物,缓慢地走进山脉裂开的缝隙。刺眼的白光中,它的步伐依然沉重缓慢,却不如起初那般矫捷,粗壮的四肢竟似承受不住身体重量,每走一步就弯曲一分。直至步履踉跄,巨大的身体碰撞着岩壁,碎石“砰砰”落下,击中覆满全身的鳞片。 那层坚如钢铁的鳞片,竟然纷纷脱落,掉入水中,“嗤嗤”冒着青烟,瞬息融化。而怪物鳞片下的体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由红转青,由青转灰,呈现出腐肉败烂的颜色。 更恐怖的是,细细密密芝麻大小的白色脓粒,从腐肉中生出,细如发丝的白线从钻破脓粒相互黏连,结成一层淌着粘稠黄水的痂块。尽管离得远,依然能闻见痂块冒出的灰气恶臭无比,大块腐肉纷纷脱落,裸,露的血管骨骼,“噼啵”爆裂。 怪物再也支撑不住,四肢蜷曲,匍匐在水中,巨大的头颅努力探出水面,张开巨口呼吸着空气。“嘶啦”,撕裂布帛般的裂响,怪物脖颈处的软肉,因用力过猛,生生扯裂,仅连着几根肉丝。 “嗷”,怪物发出最后一声吼叫,很费力地转过头,注视着我们,眨了眨眼,再也没有睁开。 “噗”,巨大的眼球,从薄薄的眼皮里爆出,滴着脓血,随着眼球冒出的灰烟,就这么融化了。 而整个怪物的身体,在白光中,像是冰雕置放于烈日之下,鳞甲、皮肤,肌肉、血管,脱落、融化。三五分钟时间,只剩下一副,仅有几根手腕粗细的青筋连接的骨骼。它的内脏,从骨骼缝隙里“噼里啪啦”渗落,足有面粉袋大小的胃囊,掉出几块还未消化的人鱼残体。 “轰”,青筋融化,骨骼落石般掉入水里,晃晃悠悠浮在水面,还没来得及下沉,就这么化掉了。 我几乎是屏着呼吸目睹了诡异又惨烈的异像,眼睁睁看着这只神兽般的异种生物,随着河水流淌,消失的无影无踪。 直至奔腾至瀑布,任由游人们戏水、饮用…… 更让我难受的是,这只恐怖的怪物,对我们根本没有恶意,反倒是把我和月饼从人鱼口中救出。而它临死前的回眸一瞥,眼神中除了难以忍受的痛苦,还有一丝向好友诀别的留恋。 我很难形容为什么有这种感受,只是觉得,它的眼神,非常非常亲切。 月饼从我脖子上取下绳索,举起绳头摸着,甩出套中竹筏,拖到岸边,从背包里摸出一盒烟,点了两根,递给我一根。 我接过狠狠抽了几口,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又接过月饼递过来的半瓶二锅头,仰脖灌下,胃里一股暖意,像是坐在冬天极寒的东北热炕,周身热腾腾地活络起来。 “我有一个设想。”月饼又取出一瓶二锅头,半瓶浇在被人鱼咬裂的肩膀,微微皱了皱眉,喝了剩下的半瓶,又走到岸边,用竹筏从河里挑起一截人鱼断肢。 这极短的时间,我经历了太多事情,根本来不及思考。少许酒意上涌,热乎了筋络,也是乱腾腾的脑子稍稍安静。 “噗通”,月饼把人鱼断肢丢在面前:“人鱼,不是为了对我们。” 我茫然地盯着那截慢慢腐烂融化的残肢,又想起那只不可一世的怪物惨死的场景,心里没来由的一酸。 接下来的半小时,我们用了半盒烟,一包压缩饼干,两瓶二锅头,把前前后后发生的事情串联,对整件事有了个模糊的概念。 假设李白、苏轼以及唐宋诗词书画名家,对于庐山异于寻常的浓厚兴趣,实则是为了寻找桃花源(这几乎可以确定)。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暗示确定有这个地方,并且曾经去过桃花源(晋武陵捕鱼人,很有可能就是陶渊明本人,只是以他人称呼代替。之所以会有这种推测,中国古文中,对于人物称呼,虽然会以地名替代,但是即便不写名字,也会有姓氏)。 那么,陶渊明是如何得知桃花源的呢?很显然,绝不是文中捕鱼偶入,否则庐山虽大,几千年也不至于能隐藏这么个地方,这么多人。 也就是说,陶渊明也好、李白苏轼也罢,历朝历代文人骚客,他们都从某种途径得知庐山有桃花源。 然而,为什么只有陶渊明找到了桃花源,而陶安然、陶清怀以及他们迁居的桃花峪,于陶渊明是否存在着某种联系? 无论是姓氏(都姓陶),或者居住地(都以桃花为名),这绝不是巧合。 从房车里偷走诗抄本的“那个人”,与陶氏父子达成协议,拖出我们赶赴庐山,显然他的目标也是桃花源。 山魈突然出现,说的那番话,似乎预示着,我和月饼才是真正能解除诅咒的人。 那么诅咒是什么呢? 抛开这个问题不想,如果只有我们能解除诅咒,“那个人”显然就算是找到桃花源,也无法进入。或者说,他根本无法从《望庐山瀑布》、《题西林壁》中找到线索。 及至我们沿河而上,遇到蛊控人鱼,九死一生并且在玉,洞里发现了《桃花源记》原文,才大概推测出此行真正的目的。 我们在河中遇险,生死关头,扔出绳索把我救上岸的人,是否就是“那个人”?依着他的秉性,绝非什么好心,无非是在我们找到桃花源之前,还不能死。 那只怪物,不管是觅食还是为了救我们(我更相信是后者),将人鱼消灭干净,自身却中了腐蛊(月饼检查人鱼断肢,从中寻到了腐蛊),须臾即死。 换个角度说,人鱼原本就是为了对付怪物。而最初人鱼的目标仅仅是我,对于月饼视而不见。直到他在河中为了保护我,才发起攻击。 那么,我和怪物之间,或许存在着某种联系,使得用来解决怪物的人鱼,袭击我。 讨论到这里的时候,月饼提出了一个更离奇的设想——蛊控人鱼,从下蛊时间判断,最多一年前置养于河中。我的出现,激发了人鱼的蛊性,怪物感知我有危险,才破山而出,救了我的命。 我,其实是,引怪物出来,消灭怪物的,鱼饵。 而怪物,则是守护桃花源不被发现的屏障。 林林总总,我们聊了很多问题,提出十几个设想,包括人鱼是怎么到了庐山、如何才能不被发现、布置这一切的“那个人”,又是如何把各个时间节点咬合的如此巧妙,终于实现了他的计划。 讨论到这里,我和月饼再没说话,闷着头抽烟谁也不吭气。 要想知道答案,就要进入桃花源。可是,这么一来,岂不是正中“那个人”下怀?我们还真成了他随意摆弄的棋子。 这种“我哭豺狼笑”的事,我是千万个不愿意。并且,一旦进入桃花源,指不定还要发生什么事。“那个人”心思这么缜密阴毒,万一里面真有很多人,他的目的肯定不会是探讨如何成仙吧? “山脉裂缝,比怪物刚出来的时候,窄了很多。”月饼因为过度失血,脸色更白,“去不去,这次我听你的。” 我抬头看向那道裂缝,极度光亮中,根本看不清楚里面到底有什么,不过确实如月饼所说,山脉正在以极缓慢的速度闭合。 “月饼,我没有你那么强的好奇心。”说这句话的时候,月饼眼中掠过一丝失望。 “可是,既然通道打开了,‘那个人’说不定已经进去了,”我舔了舔抽烟抽得略干的嘴唇,“该做的事,还是要做。” 月饼嘴角扬起一丝微笑,紧了紧背包,步伐有些虚浮,抢在我的前头,很坚定地走向山脉裂缝。 “月公公,你这身子骨还吃得消么?起码流了半盆血。”我紧着几步跟上,俩人肩并肩往前走。 “你别忘了,我可是……” 月饼话还没说完,我接了下半句:“行了行了,全地球的人,都知道你是蛊族最强的男人。月公公,说了那么多回,就没有震撼感了,知道不?” 山脉缝隙越来越近,白光越来越刺眼…… 我们没有丝毫犹豫。 人生,总有些事,哪怕对手无比强大,哪怕遍体鳞伤,哪怕明知不可为,也需要充满勇气,前行。 对么? 第31章 桃花之源(十四) 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忘路之远近。忽逢桃花林,夹岸数百步,中无杂树,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渔人甚异之,复前行,欲穷其林。 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便舍船,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 见渔人,乃大惊,问所从来。具答之。便要还家,设酒杀鸡作食。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自云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间隔。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此人一一为具言所闻,皆叹惋。余人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停数日,辞去。此中人语云:“不足为外人道也。” 既出,得其船,便扶向路,处处志之。及郡下,诣太守,说如此。太守即遣人随其往,寻向所志,遂迷,不复得路。 南阳刘子骥,高尚士也,闻之,欣然规往。未果,寻病终,后遂无问津者。 ——晋 陶渊明 《桃花源记》 撑着竹筏,横穿野河,滑到山脉缝隙,远看极为刺目的白光,离近了却呈现出一种乳白色的柔和光亮。我这才看清,这片光并不是像河底玉,洞,由整块玉石散发,而是从缝隙极深处刺探而出的光源。 估摸一下时间,折腾了大半夜,大概凌晨三四点,正是天色最黑的时候。偏偏山的内部有一片如同白昼的光源,身处其中,实在觉得匪夷所思,倒是对“别有洞天”这句成语有了更深地理解。 月饼接连恶斗,受伤不轻,有些没精神,靠着山壁歇口气。我端着望远镜向光源地望去,白茫茫的什么也看不见,倒是让光线灼得眼睛有些疼。 “缝隙又窄了,咱们要加快速度。”月饼把背包里仅有的几根桃木钉别在腰间。 我也注意到了,怪物出山捕食人鱼的时候,缝隙起码有五六米,如今只能容我和月饼肩并肩的宽度。 “月公公,咱俩要是走慢了,或者山缝突然闭合,岂不是生生挤死在山里?”我心里发毛,突然意识到这个没想到的问题,“就算没挤死,卡在山里进不来出不去,是不是要等个取经的和尚爬到山顶,贴个六言真诀……” “《西游记》看多了啊?”月饼扬了扬眉毛,摸着岩壁纵横八错的斧劈痕迹,“这条通道是人工开凿,石缝里长满青苔,很明显会时常开合,也许里面的人时常从这条通道进出。” 历史各类文献里,关于在庐山遇到仙人的记载很多。月饼这么一说,倒是大有可能。指不定桃花源(仙府)里的“仙人”,耐不住深山寂寞,跑到红尘看看景儿喝喝酒,也说得过去。 天宫那么好,琼池玉液哪不能洗个澡?七仙女不还偷跑到民间野河沐浴么?结果让董永这个牛郎偷了衣服、占了便宜…… 脑洞一展开,不由浮想联翩,活色生香,浑然忘记身处险境…… “中国机关术,有关于把整座山造成机关的门派么?”不食人间烟火的月饼显然没我这俗人的念头,“哎?你的脸怎么这么红?” “咳咳……你说什么?哦哦哦……机关,门派……”我干咳了几声掩饰窘态,顺便把思路从“七仙女洗澡”转到高深莫测的机关术,“春秋时期,墨家机关术倒是有这能耐,详细记载于《墨经》。可是倒了秦初,焚书坑儒,《墨经》被毁,彻底失传了。东汉时期,盗墓猖獗,渐渐形成摸金校尉、发丘中郎将、搬山道人、卸岭力士四大势力。其中卸岭力士据说就是墨家传人所创,以山势走向为根,依河水流向为基。简单来说,就是利用水的动力,再将山的内部凿成巨型石制齿轮,就形成了机关术中最神秘的‘山水关’。” “身边有个不用流量就能查阅的活百度,真是不错。”月饼抬起手,指着及高出仅现一点缝隙的山顶缝隙,“《桃花源记》里记载,那群人是避秦乱,隐居在这里,说不定就是墨家后裔,要不然……” “嗖”,尖锐的金属摩擦空气的声音从缝隙深处呼啸而至,光亮中疾飞出一条快若闪电、泛着银光的细长影子,准确地刺透月饼的手掌,生生钉进坚硬的岩石。 事情发生太快,我甚至没有来得及做出反应,只看见月饼掌心血肉翻绽,一根银色短箭余势未消,箭尾颤抖着“嗡嗡”作响,将迸出的鲜血震得四溅飞扬。 “嗖”、“嗖”、“嗖”…… 暴雨般密集的破空声响彻整个山脉缝隙,光亮深处,细细密密的银色短箭,黑压压地疾射而来。 “噗”月饼额头正中银箭,坚硬的头骨居然被刺进两寸长短!“噗”,又一根射中他的左目,顿时糊成一汪血窟窿。 我胸口一凉,只觉有根冰冷又滚烫的东西刺中正心窝,甚至都没来得及感觉到疼痛,就看见衣服被大片鲜血缓慢地浸透。 紧接着,我左腿一麻,银箭穿过腿肚子,扯出几根肉丝。还没等摔倒,又是一根贯穿腮帮子,将脸颊和舌头串在一起。 几秒钟,短短几秒钟,我逐渐模糊的视线里,月饼被密密麻麻的银箭活活钉在岩壁,像是一只血肉模糊的人形刺猬。 而我,在摔倒的过程中,银箭钉满全身。重重落地,银箭受力更是完全刺进身体。 第24节 这时,我才感到疼痛! 那是一种,滚烫、热辣、撕裂、破碎夹杂在一起,根本无法忍受的疼痛。 但是,这种疼痛很快消失了。身体轻飘飘地完全不着力,反倒有些冬夜里,很疲倦地裹着被子入睡的舒适感。 我要死了? 我的眼睛已经看不到东西,依然望向月饼的方向:“月无华,我们真的要死了?对不起,我不该做出继续前行的决定。” 第32章 桃花之源(二) “身边有个不用流量就能查阅的活百度,真是不错。”月饼抬起手,指着及高出仅现一点缝隙的山顶缝隙,“《桃花源记》里记载,那群人是避秦乱,隐居在这里,说不定就是墨家后裔,要不然……” 我从恍惚中清醒,月饼好端端站在岩壁前,手指山顶。重复着已经发生的事情。就在那一秒钟的时间里,我根本来不及回想方才的经历,蜷膝跳起,将月饼扑倒在地。 嗖”,记忆中熟悉的破空声响起,一枚银箭从山缝深处挟风而至,深深钉进岩壁。几乎就在同时,无数只银箭激射而来,贴着我们的后背,把岩壁钉得火花四溅,石屑乱飞。 银箭足足射了将近一分钟,每一枚摩擦空气发出足以致命的裂空声,听得我心惊肉跳。直到再无声音响起,我才长长呼了口气,抬头看去,银箭几乎钉满了岩壁起码五六平方米的面积,力道足得深透岩石,只剩箭尾露在外面。 “两件事!一、南晓楼你几天没刷牙了?二、你他妈的快从我身上起来,怎么胖成这样?压死我了!”月饼双手撑地,把我顶开,拍着满头满脸的尘土,“你怎么知道会有暗器射出?我碰到什么机关了?” 这件事实在离奇,我磕磕巴巴解释了好一会儿,月饼半张着嘴,很有兴趣地观察着我:“南少侠,你居然能预测未来?这本事可不得了。好好回忆刚才都做了什么,熟练掌握这个技能就去买彩票。” “这时候了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我嘟囔了一句,半弯着腰稍稍起身,耳朵瞬间敏锐度不亚于蝙蝠,确定再无异样,才放心直起腰,使出吃奶的劲儿,拔出了一枚银箭。 银箭长约五寸,手指粗细,掂掂分量足有一斤多沉,看来确实是纯银制成。更有意思的是,银箭的长短粗细造型居然和月饼擅用的桃木钉极为相似,只是周身刻着曲里拐弯的花纹略有不同。 “按照尼雅、桃花峪的经历,我们已知有几处神秘地方,可以做时间和空间的转移。如果桃花源也是类似的地方,那么会不会是某种力对你产生影响?使你预见了短暂的未来?”月饼扬扬眉毛,总算从“买彩票的戏谑”恢复了理智高冷常态。 “这种高深物理,爱因斯坦都没整明白,我哪儿知道。再说,为什么只有我看到了,月公公您天资聪慧、机敏过人,怎么就没反应?”我把银箭甩给月饼,“看看尾端的字,起码证明一件事。” 月饼双指夹住银箭,很费劲地瞅着,不太确定地问道:“墨?” 银箭的尾端,刻着一个古篆“墨”字。墨家机关术,不仅仅是搬山移石、改河逆流形成巨型机关,利用机括原理,制造暗弩滚石、地坑利簇,用来防御外人入侵的奇技淫巧,更是常见。 自春秋末期,墨子成立墨家以来,主张“兼爱”、“非攻”,大概意思就是“要有同情心,以爱感化人,拒绝主动攻击,用坚固的防守抵御敌人入侵”。 由于墨家是春秋时期,诸子百家中唯一关注贫苦百姓的学派,以至于影响力极大,有“非儒即墨”之称。创始人墨翟更是身世神秘,少年时做过牧童,青年是当过木匠,却精通各种机关术,更是创立了以几何学、物理学、光学的为突出成就的整套理论。 在春秋战国时期,用“天才”两个字形容墨子,感觉都不够分量。 由此看来,山缝深处的光源,也应当是墨家机关术的杰作。 书归正传—— “如果是墨家机关术,就不仅仅这么几根银箭这么简单。”月饼又拔了十几根银箭,别在腰间权当桃木钉,“要小心了。” “月饼,有件事,你必须答应我。” “嗯。除了给月野下情蛊,让她爱上你这种缺德事……别的,没问题。” “小爷文采、相貌、身高哪样儿不行?区区月野,还用得上情蛊?月无华我跟你说,月野喜欢我不是一天两天了,你这种榆木疙瘩感觉不到,小爷我心里可是门儿清。还有……” “赶紧说正事!胖成这样门都快过不去了,还门儿清?” “我一米八六的个子,一百八十六斤,哪胖了?”被说到痛处,我也顾不得正事了,红口白牙抖着腮帮子,无视肉嘟嘟的双下巴“肌肉和脂肪能是一个概念么?我这是壮,不是胖。” “行!我答应你!”月饼郑重地拍着我的肩膀,紧了紧背包自顾自前行,“你是壮,不是胖。事儿说完了,该出发了吧?” “月饼,你等等,我说的不是这个事儿……”我拽住他胳膊,几步超了过去,“你什么都比我厉害那么一点儿,就一丁点儿啊。可是,机关、格局、堪舆、风水,我比你高出起码三层楼。这次,让我走在前面,你跟着。注意脚步,我走哪里,你走哪里。” 月饼怔了片刻,摸着鼻子摇摇头:“南瓜,你为什么在小说里把自己写的那么怂呢?很多时候,你比我勇敢。” “剧情需要啊,”我“哈哈”一乐,试探着脚下岩面的坚硬程度,“你以为我想?读者爱看的双男主,一个无所不能;一个插科打诨……” 话还没说完,一滴粘稠的液体滴在额头,浆糊般黏黏糊糊地缓缓淌到鼻尖,一股中人欲呕的恶臭辣得眼睛生疼,差点没把我熏倒。 我停住脚步,伸手擦下,拇指食指搓了搓,淡黄色的液体粘性极强,双指分开还连着细细的粘丝儿。 “不是尸液。”月饼从脖子处也擦下相同的粘液,“倒有些像……” 忽然间,如同暴雨突至,粘液雨滴般纷纷落下,恶臭熏天中,头顶上方的岩壁,响起类似指甲盖划过黑板那种让人牙酸的摩擦声。 我抬头看去,一片巨大的黑影“吱吱”叫着,挥动着七八根成年人胳膊粗细、长满黑色尖毛、“咔咔”作响的爪子,扑面而来。 月饼抓着我的肩膀,向后猛力一拽,躲过黑影的袭击。还没来得及看清楚长啥模样,隐约见到黑影喷出一股白液,遇到空气凝结成丝,紧紧缠住脚踝。 我胆儿差点没吓破,用力甩腿后蹬。黑影甩了甩头,更强大的牵引力把我拖倒在地,后脑壳撞到岩石,差点没晕过去。 我双手扒着岩面,可是这股力量实在太强,根本对抗不了,不由自主地被黑影前拖几米。黑影左右爪子分开蹬住两边岩缝,急速上爬。我如同坐着过山车,脑袋朝下脚朝上,左碰右撞地拽到半空。 这么晃晃悠悠不知拽了多高,脚踝缠绕的粘丝突然松断。我从高空坠下,心里一凉,这次算是歇菜了。 “蓬”,坠了没几米,好像落入蹦蹦床般的绳网里,“咯噔”几声绳索受力绳,身体又高高弹起,又重重落下。 我颠得七荤八素,想伸手弯腿爬起来,才发现这片手腕粗细的白色绳索,粘性极佳,整个人呈“大”字状牢牢粘住,完全动弹不得。 “咔咔”声响起,那团巨大的黑影从岩壁一处黑洞里慢慢爬出。 我看清它的模样,玩了命地来了句声嘶力竭地惊叫:“我,操!” 当我看到这片绳索绳索上面,粘着十几个被白丝包裹成木乃伊形状的人形茧蛹,连惊叫的心情都没了。 第33章 桃花之源(三) 从张结蛛网的半空回到地面,倒是不怎么费劲。蜘蛛网随便拽几根就是现成的绳索,就是单手抓着蛛丝下落,单手提着裤子防止下落有些尴尬。 我憋着火听月饼聒噪着“上大学一个寝室夏天热赤条条都不觉丢人”、“又不是没有一起洗过澡,就咱们俩有啥不好意思,当个作家还有偶像压力了”、“区区一只蜘蛛都交代遗嘱”诸如此类,恨不得再窜出一只蜘蛛,喷个蛛丝把月饼的嘴巴堵上。 可算是回到地面,我仰头望着高高在上巴掌大小的巨型蛛网,多少有些劫后余生的庆幸。 “南瓜,一米够么?”月饼用军刀割断蛛丝,比量着长短。 我一头雾水:“什么一米?” “腰围,”月饼把蛛丝丢给我,“权当腰带凑合凑合。总不能一直提着裤子勇闯桃花源吧?” “滚!”我捡起蛛丝穿过腰扣绑个结实,“我什么时候腰围一米了!月无华,你不要以为救了我就可以随便埋汰我。” “说正事,你有没有发现……”月饼双手平伸,指尖正好抵住岩壁两边,“这道山缝,不再闭合了。” “我又不瞎,”我从背包里摸出烟点着,狠狠嘬了一口,烟雾贴着脸慢悠悠上浮,“你就没想过么?如果这座山由墨家机关术所建,那么整座山应该都是闭合开启状态,蜘蛛怎么可能从半山腰结网?早就被夹死了。” 说到蜘蛛,想起刚才那一幕,我又打了个哆嗦。 “你是说,这不是墨家机关术?”月饼扬扬眉毛,摸出绷带缠着银箭划破的右掌。 伤口皮翻肉绽,要不是为了救我,也不至于伤成这样。我上前几步拿过绷带绑月饼缠着:“恰恰相反,这反而证明,确实是墨家机关术,而且是最凶险的墨家机关道……借点血用用。” 包扎完毕,蘸着月饼的血,我在岩壁写了个“品”字:“喏,这座山的内部机关是按照这个形状建的。上面这个‘口’,是外界能看到的山峰;下面两个‘口’,是暗藏通道的山体机关。也只有这样,通道开启,只是咱们能看到的山缝,整座山从远处看并没有变化。” “充其量也就是设计巧妙,掩人耳目,和最凶险有什么关联?”月饼摸摸鼻子显然有些不明白。 “金木水火土,二生三重门。邪祟不得出,外物方安宁。”我念了一段从古城图书馆古籍里面,看到的关于墨家机关道的记载。 “说人话。” 我理了理思路,简单讲了关于“墨家机关道”的传说—— 墨子终其一生,倡导“非攻”、“兼爱”的理念,游历各国宣扬的同时,常出入深山老林,从天地自然的构造中寻取灵感,制造各种精巧机关。 据传墨子携弟子途经楚国某深山,遇妖物(古籍里也没说清楚具体是什么妖物),眼看成了气候,必为祸人间。墨家诸人各显手段,与妖物大战两日,不分胜负。墨子不得其法,登山远眺,见妖物盘踞之处,山后有四面环山的盆型封闭之地,周遭山壁滑若冰凌,决不可攀。便心得一计,画巨弩草图,众弟子连夜赶造巨弩数十,用弩箭将妖物由山峰逼至盆地,以山脉水流为机关,造墨家道,封印妖物。 未防后人误触机关,放出妖物,由于机关道中设“金木水火土,两生三重门”的五道防御措施。 所谓“两生”,是两种活物;“三重门”,是三道机关。暗合五行相生相克之理,取补阴阳协调之道,保得墨家机关道牢不可破。 然而传说仅仅是传说,有待考究。但是为了对付妖物制造的巨弩,倒是被秦国所用,终成攻城拔寨,一统天下的利器。 墨子讲究了一辈子“非攻”,估计是万万没想到,所造巨弩竟然成了这般用途。 想想也是,古往今来,多少出于“保护安危”为目的的武器最终成了杀人利器。刀子用来行凶还是削苹果,不取决于刀刃的锋利程度,而是持有者的善恶程度。 向月饼讲述的时候,我也有了大体概念。捕食人鱼的怪兽,由体貌和能镇水的特征推断,应该是上古异兽——趴蝮(ba,一声;xia,四声)。其实神话传说中的很多神兽恶物,不过是极为罕见奇异生物。地球都五十亿年了,恐龙统治地球都有一亿六千万年,人猿分化才450万年前,谁就敢拍着胸脯保证,在人类刚产生智慧文明的时候,那些史前生物就死了个干净,一个不留? 口口相传,便成了上古神兽。 吴承恩先生所著《西游记》,牛魔王的坐骑“避水金晶兽”,虽未明说,实则以趴蝮为原型,五行为水。 至于巨型蜘蛛,倒不是什么稀罕物。这畜生产丝结茧,丝为木,应了五行为木。 初入通道,那片足以消灭百十人的银箭,为五行的金。 “庐山,春秋战国时期,是楚国之地吧?”月饼眼中神采连连,很是感兴趣地扬起眉毛,“如果传说是真的,应该就是真的!水、木、金全对上了。也就是说,所谓‘桃花源’,其实是封印妖物所在?哈哈,太好玩了。走!还等什么?” 我暗叹口气,心说蛊族脑子里塞得都是虫子嘛?还是血管里游的都是蛊虫嘛?怎么一听到这些玩意儿,那么多没整明白的事儿都忘了个干净? 趴蝮还好,金、木就差点要了我们的命,怎么就这么冒冒失失? “南少侠,两生已经解决,三重门的金也搞定。剩下的土、火,难不倒你吧?”月饼豪气干云且不动声色抬了我的面儿。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我干咳一声:“依着我对格局堪舆机关的了解,倒不是什么难事。不过,我觉得还是应该做做计划。况且咱们都受了伤,真应该退回去,休整一下。” “计划不如变化快,”月饼用力拍着我的肩膀,表情极像用打气筒给车胎打气儿,“想醉就喝酒,困了就闭眼。人生要过得痛快,而不是想得纠结。” 这力度实在太大,我感觉整个人被拍进地面小半尺。正想说几句话,却突然发现——我真得,陷进,坚硬的岩石地面,小半尺! 多米诺骨牌碰倒般整齐划一的响声,从地底由远及近。随着声音越来越密集,通道地面,产生了奇怪的变化…… 第34章 桃花之源(四) 巨石撞击的轰隆声震得耳膜裂痛,转身一看,不由叫苦不迭。进入山脉缝隙的入口处,两块巨石从岩壁两侧艰涩地挪动,缓缓闭合。而地底传出的细密碰撞声,越响越烈。目光所及之处,凹凸不平的岩石地面仿佛怒海惊涛,裂成一尺见方、或圆或方的石块,此起彼伏地翻滚波动,相互摩擦挤压产生的气流,蓬起大片石粉,迷得眼睛直淌泪水。 我和月饼勉强板着岩壁,东一脚西一脚踩着突起下陷的石块,才不至于摔倒。如此过了两三分钟,似乎就在脚下,响起很轻微的“卡啦”声,地面终于不再震动,留下了一大片乱七八糟横突竖兀的石块群。 “想走也没戏了。”我咳着满嘴的石粉,“月公公,你别乱动,备不住哪块石头就藏着杀人机关。” 月饼好像没有听见我说话,直勾勾地盯着闭合的石门,从背包里摸出根照明棒,甩手丢了过去。 顺着绿油油的光线望去,我倒吸一口凉气。石门虽然长满苔藓,但是那两行石刻大字依然清晰可见——“入桃花源,过地狱道。” 我正要看个仔细,照明棒跌跌撞撞掉进石块缝隙,没了光亮。就在这时,我的眼前突然一黑,什么也看不到了。 难不成石粉有毒,坏了眼睛?! 第25节 这一惊非同小可,我伸手胡乱抓着:“月饼,你能看见我么?” 一团柔和的绿光在眼前炸亮,照明棒映着月饼绿森森的脸:“通道尽头的白光灭了,大惊小怪什么?” 没瞎就好,我懒得和月饼拌嘴,也没心思想光源为什么消失,琢磨着那两行字的含义。有些时候,这种看似唬人的警示,只要能追根溯源分析明白,往往能破解其中的奥妙。 地狱道源自于印度婆罗门教的六道轮回,后被佛教引用。及至佛教在两汉之际传入中国,兴盛于南北朝,六道轮回反倒成了众多中国百姓所信仰的生死理念。 简单来说,“六道”是根据人生前业报,所受福报大小,划分为:天人道、人道、畜牲道、阿修罗道、饿鬼道、地狱道。 前五道不多赘述,这个地狱道,却是六道中最为凶险所在,细分为八大热地狱、八大寒地狱、近边地狱、孤独地狱。 按照佛经解释,人在生前恶孽深重,才会在死后投生于地狱道,历经种种痛苦,无数轮回,才可脱离此道。 “按照墨家机关道的‘两生三重门’设计,金、木、水……这道机关由石块组成,应该是土?”月饼举着照明棒照着四周,试着扳动石块,“地狱道……咱们会在这里面临各种凶险,永远出不去?” 月饼曾在印度游历过一段时间,遇到许多很诡异的事情,熟知地狱道的含义倒也不奇怪。 不过这个想法我不太认同。天下万物,总有根源可寻,机关术也不例外。而机关术的核心所在,是利用机械原理,便利或阻碍人的行动。也就是说,即便这条暗合“土”的机关道被称为“地狱道”,也不会真的出现地狱里的玩意儿。 再说“光天化日,朗朗乾坤”,哪来什么妖魔鬼怪?除非是“幻族”利用药物或光学手段制造的幻觉。可是据我所知,幻族历代族人,没听说谁和墨家扯上关系(关于幻族的记载,详情请见《灯下黑》)。 那么就只剩下一种可能,这条机关道,是座迷宫。我们永远绕不出去,最终绝望而死。 这也符合地狱道的特性。 想到这一层,我心里“呵呵”一笑。迷宫再复杂,也脱离不了五行、堪舆、阴阳、八卦的原理。别看这片突起石块群不起眼,如果真暗合这些原理,不懂其中奥妙之人,通常会选择踩着便于落脚的石块前行,其实是按照早就布置好的机关路线原地兜圈子。若是不管不顾一直向前走,倒是真有可能触发暗藏机关,这条命就算交代了。 古时两军交战,通常会有军师布置阵法。敌军一旦陷入阵中,首位不能呼应,彼此失去联系,被分而歼之。这些阵法,说白了就是由士兵组成的移动迷宫。 若想破阵,会由懂得阵法之人,架云台登高观阵,找到阵眼就可破解。 我不敢说在这方面有多精通,好歹也是这么多年,多少次化险为夷,没出啥状况。 “月饼,等我一下。”我寻着岩壁可以借力落脚的石缝,几个纵跃爬到三四米的高度,“还有几根照明棒?” “七八根。”月饼没等我再交代,留了两根,其余几根甩进石块群,顿时一片映亮了小半条通道。 “月公公,默契啊!”我顺着光线向前望去,林立的石块延伸至黑暗中消失,仿佛永远看不到头。越看眼越花,甚至有些轻微晕眩,险些抓不住借力的石缝。 我心说看来只能边破解边往前走了。连忙凝神屏气,先从能看到的地方演算其中原理。 正所谓“当你认为胸有成竹的时候,现实那根竹子偏偏横着长出胸膛,留下血淋淋的教训”。我瞪得眼睛都酸了,五行相生相克,八卦阴阳两仪全用上了,也没看出什么端倪。 “怎么样了?”月饼坐在石块仰头抽烟,“再挂那里都成化石了。” “你急啥?”我有些焦躁,耐着性子仔细演算。 月饼抽到第三根烟,我终于决定放弃了。 这分明就是一片乱石群。只要脚底下小心点,别触碰了隐藏机关,往前走就是了。 “南少侠,就别故弄玄虚了,赶紧下来不丢人。”月饼估计心里透亮儿,碍于我的面子,等了这么半天。 我有种狠狠一拳打出去,却什么也没打中的沮丧感。当下也不好多说什么,别别扭扭来了一句:“月公公,你让让,我跳下去。” 正当月饼起身,我准备落地的时候,眼角余光瞥见月饼的影子在岩壁上一晃。恐惧如同缓缓注入血管的冰水,顺着血液流淌全身 我炸起一片鸡皮疙瘩,:“月……月饼,你别动!” 第35章 桃花之源(五) 月饼听我提醒,以为有什么机关,稍微低身弯腰躲避。此时我已落地,再抬眼看去,岩壁上让我惊悚的东西不见了。 这绝对不是幻觉,我分明看到了…… 但是,这种诡异的环境和受伤后的劳累,让我有些自我怀疑看到的是否真实。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只是愣怔地盯着岩壁。 这条通道虽然很长,上部空间更是宽阔的让一辆suv大小的巨型蜘蛛来去自如。底端却很狭长逼仄,只有两米宽窄,仅容我和月饼并肩通过。 近距离盯得久了,视线有些游离。我甚至觉得岩壁又开始移动,缓慢地挤压着我们最后的生存空间。 我急忙晃晃头,收敛视线,尴尬地笑了笑:“可能是太紧张,出现了幻觉。” “到底看到了什么?”月饼拔出一根插在石块间隙的照明棒,准备举起照向岩壁。 就在月饼弯腰的时候,照明棒的光线被身体遮挡,影子投映到岩壁,那个恐怖的事物又出现了。 我本能地往后躲闪,却忘了身后也是岩壁,撞得后脑壳“嗡嗡”晕眩。 “南瓜,你身后!影子里!” “月饼,你身后!影子里!” 我们异口同声! 我们俩的影子映到的岩壁里面,清晰地浮现出,一张完整的人脸。这不是石刻面像,倒像是活生生的人脸,融进了岩石。或者,是从岩石里面,长出了一张人脸。 而真正让我恐惧的是——我从未见过,一个人会有如此痛苦的表情,狰狞的五官扭曲脱离了原来位置,张开的大嘴几乎裂到耳根,根根竖起的头发更显示了“这个人”生前所承受的无比痛苦。 月饼从背包里拽出一件牛仔衬衫,蒙着照明棒举起。我倒吸一口凉气,心脏“咚咚”狂跳。 影子投映,视线所及范围内的岩壁,牢牢地镶嵌着无数个完整的“人”,尽管表情各异,却无一例外地呈现出死亡时的痛苦。而他们的躯体和四肢,更是挣扎扭动,完全违背了人体关节的所应有的角度。 我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仿佛置身于远古人类化石博物馆,好奇又心惊胆战地观赏着,曾经活生生的人,被突如其来的自然灾难瞬间夺取生命,把临死前的惊惧绝望,牢牢地留在了岩石里面。 “晓楼,你觉得他们想什么?”月饼难得叫我的名字。每当这时,不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开玩笑;就是一本正经地发现了某种恐怖真相。 “像……像人……”我说了句此时此刻,不得不说的废话。 “你拿着。”月饼把牛仔衬衫塞我手里,我注意到他的眼神里,有种很复杂的情绪。更让我吃惊的是,居然夹杂着一丝惊恐。 月饼也会害怕? 一阵冷风悄无声息地从通道尽头吹了过来,我遍体冰凉。“呜呜”的风声里面,好像有无数声,人死前凄厉的惨叫。 “照这里。”月饼指着最近一处岩壁人影,贴身背靠着站了过去。我举着照明棒,真怕这些“人”是活物,突然从岩壁里挣扎嘶叫着爬出来,白骨森森的手爪抓住月饼。 “你小心!” 月饼扬起嘴角微微一笑,回头看了眼岩壁里的“人”,扭动关节,尽力摆出和他同样的姿势:“发现什么没有?” 我这才意识到,岩壁人和月饼身高体型,甚至连手脚长度,完全一样。 “旁边这个胖子,你试试看。”月饼眯着眼,声调冷得像冰。 我提着心走到岩壁人影前,根本不用依葫芦画瓢摆出姿势,就能确定,这个固定在岩壁里面的人,和我分毫不差。 一时间,我们再没有说话,就这么瞪着岩壁里的人,各自想着心事。 “滴答”、“滴答”……压抑静寂的山底通道,只有石笋滴落的水滴,落在石块上面,溅成一小片碎花形状的水渍。清脆的响声拨动着我快要崩断的神经。 月饼用灯影挨个照着岩壁人,只要影子脱离的范围,岩壁根本看不出任何异常。 “晓楼,你过来,看这两个。”月饼停在前方三四米的位置,习惯性地摸摸鼻子,嘴角微微抽搐。 我已经想到了,尽管不愿面对,仍然挪着步子,很机械地走过去。只是,每一步,走得都很慢。 果然,岩壁上,两个“人”,面部并不是那么惊恐扭曲,能够分辨出模样—— 正是,我再熟悉不过,两张人脸,很清晰! 我,和,月无华! 我甚至能从他们的表情里,切身体会到临死前那种不甘和意外。 一个活人,如果看到死去的自己,而且是以这种诡异的方式,第一反应会是什么? “月饼,我们已经死了?”颤抖的声音,在通道里回荡。可是,我不能确定,我是否真的在说话。 关于鬼魂,从玄学讲,人若是冤死或横死,一缕阴气不散,滞留在死时的地方,以周围的花木石岩为依托,会在阴气重的时候,飘然而出。 上个世纪,中国号称“人类文明瑰宝”的某大型建筑群,就曾经在雷电暴雨天气,出现过游客拍到古代宫女的照片,至今在某些网站可以查到。 从科学讲,生物都有磁场。按照“能量永恒定律”,生命消失但是磁场不会消失。在某种特定环境中(磁力强或磁场频率吻合的地方),生命磁场受到吸收,不会消散。 尤其是人与人(多为血缘、相爱、一见钟情)相处久了,生物磁场相近。其中一人死后,磁场依附于活人身边,平常不易察觉,却会在睡梦、体虚、生理期以及某种周围磁场紊乱的情况,以梦境、虚影、甚至照片里出现。 而天灵盖尚未闭合的婴幼儿,更容易接受到这些磁场,产生惊悸、夜哭、焦躁、盯着某处神色惊恐的状态。 如果这条通道存在着磁力很强、类似于磁铁的的巨型石块。那么,我和月饼,现在只是生物磁场(鬼魂),看到的是彼此已经死去的躯体。 只是,我们残存的意识,支配着生物磁场(鬼魂),去完成生前没有做完的事情。 我们死在哪里呢? 也许是巨型蜘蛛袭击、也许被银箭机关射穿、也许是通道突起的乱石群引发的墨家机关。 “凝神静心,排除杂念。”月饼眼神再无其他情绪,仅剩坚定和充满信心的鼓励,“比死亡还可怕的,是放弃。” 这么多年,无数次出生入死,每当我在绝境即将放弃时,月饼的笑容,总会给我莫名的勇气,解决一件又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 或许,只有把性命交给对方的无比信任,才能体会到这种感觉。 我长长地呼着气,内心的恐惧仿佛一吐而出:“对,肯定没有死!因为岩壁上,有那么多我们。而咱俩,只有一具身体。” “南少侠,智商还在线啊。”月饼微微点头,抬头望着极高处的巨型蜘蛛网。 “何止智商在线,颜值也在线好不好?”我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了,“还有,我就比你沉五六斤,怎么就被你说成‘旁边那个胖子’?” “五六斤脂肪知道有多少么?”月饼双手比划西瓜大小,“喏,这么大。” “滚!小爷这满身腱子肉,哪来的脂肪?” 第36章 桃花之源(六) 再次爬到巨型蛛网,我和月饼像是走晃晃悠悠地吊床,蛛丝与岩壁黏连的地方绷得“咯咯”直响,我提着气踮着脚不敢太用力,生怕蛛网撑不住我们的重量,直接来个高空自由落体。 那只僵死的蜘蛛八爪牢牢箍着岩缝,尾巴微微上翘,依然保持着死前的姿态。我没有心思心有余悸方才的险情,因为有件更重要的事情,急需立刻证明。 十多具蛛丝缠绕的人蛹零七落八地沾在蛛网上面,我们走到最近的两具,摸出军刀,互相看了一眼。 累赘几句——人死不能复生,入土长眠为安。我和月饼走南闯北,死人见过不少,但是绝对不会破坏已然安葬的尸体。这是对死者的尊重,也是对自己的尊重。哪怕他生前十恶不赦,既然已经“尘归尘、土归土”,又何必再染世间尘埃呢?即便未能妥善入葬,可是由蛛丝包裹,也算是有了归宿。 所以,从蛛网回到山缝通道,明知道从这些尸体中会发现许多关乎我们目前处境的线索,依然选择了遵守原则。 可是如今,却不得不这么做了。 我和月饼默念了一段《往生咒》,双手合十拜了三拜,拿着军刀顺着人蛹头顶划至腰部。 第26节 “嗤”,丝茧破裂声如败絮,也许是包裹得过于密实类似于真空,接触外界空气,蓬起一片白色粉雾。我侧头躲过粉雾,却被浓郁的腐臭味儿熏得眼前一黑,险些失去平衡,急忙抓紧脚下蛛丝,稳了稳神儿。 说实话,那一刻,我真得没有勇气看那具尸体的模样。侧头瞥见月饼,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尸体的脸,眉头皱成一坨儿,脸色阴晴不定,嘴唇紧抿泛着青白色。 见到岩壁里那些死去的“我们”,我虽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可是看到月饼的表情,我的心脏突然哆嗦了一下,僵硬地扭动脖子,强迫自己把视线定焦在尸体脸上。 “啊!”我低声惊呼,脑袋如同遭受重击,只觉得天旋地转,甚至忘记了身处蛛网,慌乱地后退,一条腿踩空掉下蛛网空隙,幸好被蛛丝卡住,否则真就摔了下去。 尽管如此,我的视线像是被磁铁牢牢吸住的铁丝,牢牢盯着那具尸体。 虽然已经被蜘蛛融化吸干体液,皱巴巴的脸皮紧贴着头骨,两枚干涸的眼球像是风化的黑枣落在眼眶里面,巨大的牙床挣出嘴皮。但是细碎的长发,瘦削地脸庞,微微耸起很有轮廓感的颧骨,略有些尖的下巴,依然能看出—— 他是月无华! 我胸口憋得几乎喘不过气,眼前冒着成片金星,耳朵“嗡嗡”作响,在那一刻完全失去了思考能力! 是的,那些长在岩壁里,初见死去的“我们”,惊惧过后,我认为有可能是“那个人”把死在探索桃花源的人们改成我们的模样,这对他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 至于目这么做的目的,除非找到“那个人”才可以明白。 真正能证明死得到底是不是“我们”,只有从蛛网这些尸茧里寻找答案。 然而,真相,足以摧毁我们的意志! 真得,有无数个“我们”,死在了探索桃花源的秘径! “你那个,是我么?”我的声音陌生的连自己都听不出来。 月饼没有言语,只是微微点头,在蛛网上来回纵跃,把尸茧一一划开。 白蒙蒙的粉尘弥漫,中人欲呕的腐臭蔓延,我看到了更恐怖的事情。 我细细数着,尸茧十五具,有十具是我和月饼,分别五具。另外五具,竟然是月野清衣、柳泽慧、黑羽、杰克,还有一具完全不认识的陌生人。 他的模样,已经无法分辨,整个身体呈现出类似于木乃伊的黑褐色,脸皮更是残破不堪,两腮烂成窟窿,仅连着几缕干黑的肉丝。 “除了这具尸体,我们的,不超过一个月。”月饼用军刀挑开自己尸体的面皮,观察腐败程度。 这一切实在太诡异了!我们居然在山底通道的蛛网上面,研究自己和朋友的尸体! 而那四个,我们生死之交的好友,我百分百确定,依然活在人间。 进庐山前,我还微信让杰克张罗,等我和月饼回去,六个人好好喝一顿。还顺手给月野的朋友圈点了个赞,费劲脑力回复了一条既不唐突又表达爱意的古风诗词。 “你是说,蛛网上,岩壁里……我们……这么多我们……还有他们……都是在这一个月里死得?”我的嗓子里像是冷不丁喝了一大口滚烫的开水,灼热的声带已经无法说出连贯的语句。 “南瓜,我很乱,让我静静。”月饼摸出烟,蹲在自己的尸体前,三五口抽完了,又续了一根,狠狠抽着。 我的脑子一片浆糊,甚至放弃了思索,用“呆若木鸡”这个词儿完美诠释了“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流传千百年的至真谚语。 就在此时,蛛网忽然受力绷紧,用力弹奏琴弦般地颤跃,“咯噔咯噔”响个不停,蛛丝根根断开。“轰”!一声巨响,山体剧震,蛛丝与岩缝黏连处,粘带着碎石纷纷脱落。 瞬间,炸药轰山般的巨响从两侧山体里闷雷般滚过,与岩缝连接的最后几根蛛丝剧烈震荡着蛛网。我和月饼如同于海啸中跌宕起伏的小船,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只能紧紧抓着蛛网,任由这股不能抵抗的力量抛起下坠。 在我跳跃的视线里,真切地呈现着,两侧山体正以缓慢而不可阻挡的速度,向两侧扩张。 墨家机关术,移山术! 终于,蛛网完全断落,我和月饼被蛛网缠绕,随着尸茧,急速下坠。 月饼蹬着一具尸茧,借力向我靠近,单手抓住我的手,另一只手甩出一根蛛丝,缠住上端凸起岩石,惯性牵引着我们狠狠撞向岩壁。 “砰”,坚硬的岩石撞得我全身骨头几乎断掉,五脏六腑似乎都移了位置,只觉嗓子一腥,呕出口鲜血。 “用力!抓紧我的手!踩着岩石,往上爬!”月饼嘴角渗血,眼睛赤红,嘶吼着。 我又呕了口血,全身软绵绵地使不出力气。尽管月饼的手像铁箍牢牢锁着我的手腕,我仍然能感觉到,手腕在他满是汗水的手心里,一点点滑落。 “月饼,你松手,我不行了。”我抬头对月饼笑了笑,“活一个总比两个都死了好。也许,这只是今天死去的‘我们’,明天还会有‘我们’来到这里。一切都是无休止的循环。” “闭嘴!”月饼抓着蛛丝的手已经勒出血渍,依然奋力拽着我。 “咔啦”,已然松动的岩石根本撑不住我们下坠的重量,齐根绷断。 耳边是“呼呼”的风声,极速坠落激起的气流顶进鼻腔,血液全都冲向脑部,眼球更是受压膨胀欲裂。 再有几秒钟,我们就会摔死在通道的乱石群吧? 可是,我的心情,却从未有过的平静。 很奇怪…… 我是一个相信奇迹的人。无论发生多么危险的事,我始终乐观,尊重生命,坚信勇敢执着必能创造奇迹。 月饼,也是如此。在任何时候,都从未想过放弃彼此的生命。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才能一次次化险为夷。 然而,这次,只有几秒钟,没有奇迹了。 “月无华,小爷万万没有想到,居然和你同穴而死!”我的嘴里灌满了风,用力说出的话自己都听不见。 近了,越来越近了…… 通道里那片乱石群,就在眼前了。很快,我们俩就会摔得支离破碎,血肉模糊,迸起的内脏骨渣,洋洋洒洒溅得到处都是。 “嘣!”下坠的身体忽然生生顿住,冲力几乎把腰部震断,肚子几乎被勒到脊梁骨,肠子涌到胸口,我忍不住吐得稀里哗啦。 奇迹出现了! 就在我们距离乱石群两三米的高度,分别被两根绳索套住,绳索的另一头打着死结系在从岩壁横兀突出的石笋根部。 我吐得七荤八素,嘴角淌着涎水,钟摆般晃晃悠悠瞅着月饼:“月公公,‘那个人’救了我们?他到底想干什么?” 月饼被绳索套住了大腿,像蜘蛛侠一样倒吊着,脸色赤红,估计是一口气没憋上来,张着嘴却说不出话。 瞬间经历生死的心情着实无法形容,我还没来得及感慨,却因山体扩张改变的景象,想起那两行石刻大字—— “入桃花源,过地狱道。” 第37章 桃花之源(七) 我们割断绳索落地,大口喘着气,尽管周身痛楚难耐,可是眼前所见,更是震惊到忘记疼痛。 那条狭长逼仄的山缝通道,随着山体缓慢移动,扩成足有三十多米的宽阔空间,前端二十多米处却是一堵高不见顶的坚实岩壁。那片误以为暗藏机关的乱石群不知何时已经排列成六条笔直的路径,直抵岩壁上凭空多出的六处漆黑洞穴。 由左至右,洞穴分别是三角形、圆形、方形、菱形、半月形、椭圆形。“噌噌”摩擦声响起,洞穴上方各探出一具龙头,嘴巴里喷出着细细碎碎的银色沙子。 “砰砰”,身后响起重物坠地声,我吓了一跳,躲闪回头,才看到是结在蛛网上面,“我们”的尸茧,早已摔得七零八碎。我不想多看,视线转回洞穴,心里突然一动,有了个模糊的概念。 “墨家机关术竟然可以把整座山改造成巨型机关?”月饼扬扬眉毛,沉思片刻,嘴角闪出一丝苦笑,“南瓜,我实在想不通,‘那个人’三番五次救咱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挥了挥手示意月饼不要打扰,想把脑海里那个概念捕捉清晰,却始终有种“就在眼前,偏偏抓不住”的沮丧感,索性不想了。 就这么几十秒的时间,银色沙子已经覆盖了洞穴小半截,估计最多十分钟,就能将洞穴完全堵住。 “或许这根本不是山,而是建造的巨型机关伪装成山的模样。”我回着月饼说的话,“类似于古墓,建造各种机关防止盗墓贼,从外界看可能只是一座普通的山丘。” “六个洞穴,只有一条是活路?选错了,就死在里面;选对了,才能活着到达桃花源。”月饼捡起一块石头,抖腕甩进一处洞穴。石头穿破沙瀑,尖锐的破风声久久未停,显然洞穴深度远超我们想象。 “入桃花源,过地狱道。天人道、人道、畜牲道、阿修罗道、饿鬼道、地狱道。”我用手指挨个点着洞穴,“六道轮回,六个洞穴,这才是那八个字的真正含义。” “我也想到了,只是不知道该走哪条。”月饼摸摸鼻子尴尬一笑,“这事儿我不在行啊。要不然‘点兵点将’,撞撞运气?” “这时候你还有心思开玩笑。没了退路,再找不到生路,咱们……”我话说了一半,突然有个概念清晰起来,“月饼,你刚才说的什么?” “撞运气。” “前面那句。” “点兵点将。” 我心里反复默念这四个字,无数个虚化的图案,蒙太奇电影似的在眼前一掠而过,猛然醒悟那个模糊的概念到底是什么了! 尼雅、桃花峪,出于某种无法解释的原因,可以实现时间穿越。我对物理学一窍不通,不过这些年倒是看过不少关于时间穿越的科幻电影。记得十几年前有一部好莱坞电影,由华人著名功夫影星拍摄,剧情太久远记不清楚,大概是一个人穿越各个维度的时间,消灭其他时间维度的自己。 换到我们自身,现在的我们是“我们”,可是昨天的我们呢?这句话很晦涩。简单来说,就是在这段时间,其实是“那个人”利用那几处转换时间维度的地点,不断地回到前几天,让我去桃花峪救出月饼,大战陶氏父子,来到庐山,探索桃花源。 而那些“我们”,死于陶氏父子、人鱼、银箭机关、巨型蜘蛛、六道轮回。 每当我们死去,“那个人”就会回到过去,再让仍然活着的“我”,继续重复这件事情,直至到达桃花源。 或许只有这种解释,死在岩壁里、裹在尸茧里的“我们”,才可以说得通。至于月野她们,很有可能是某一次循环,我们一起来这里探索,全军覆没。 在蛛网上,月饼曾说那些死去的“我们”不超过一个月。也就是说,在陶华给我暗藏月饼线索的照片,及至抵达桃花源入口的两三天,按照时间和尸体数量计算,我们在这短短几天,已经探索了桃花源几十次。 只是没有一次能够成功!否则,现在的我们,也不会出现在这里。 “那个人”之所以数次救我们,目的只有一个——我们必须找到桃花源。 如果失败,他会再次回到陶华给我照片那天,继续循环下一次探索。 几年前,有一款特别火爆的手机游戏——《逃亡神庙》,全球的大神无一能抵达终点,死亡之后就重新开始,重复循环曾经走过的线路。 前段时间,游戏公司终于揭秘,网上发布了游戏地图,玩家们才恍然大悟。 原来,根本没有终点!整张地图是一个首尾相连的循环路线。 我和月饼,正像游戏中的两个角色,在奔跑、死亡中不断重复。“那个人”则是游戏设计者,当我们死亡时,再制造出相同的角色,无休止地继续着。 “他救了我们几次,却能隐藏得很好不见踪迹,证明他对这里非常熟悉,却无法通过机关到达桃花源,只能找我们完成。”当我很费劲地讲出了这个想法,月饼盯着深邃不见底的洞穴,声音里夹着很明显的愤怒,“南少侠,想不到我堂堂月无华,居然在这里死了那么多次?这次,必须找到桃花源。那时,他会现身,我一定干掉他!” 我明白月饼的感受。虽然我们俩活着,但是“那个人”已经杀死我们几十次了! 我们现在是为死去的“我们”报仇。 虽然很荒谬,却真实存在。 先不管桃花源里到底有什么,也不管“那个人”藏身在哪,当下要做的,是从代表六道轮回的六个洞穴,找到真正的地狱道。 我抬起手对着黑暗无边的山洞顶部竖起中指:“我知道你能看得见!记住小爷这句话!到了桃花源,月无华一定做了你!” “呵呵……看你们死了那么多次,尤其是上一次死在天蝠蛛,场面实在太惨,我都开始有些同情了。”那个熟悉的声音,很遥远似乎又很近,完全确定不了位置,“确实聪明,居然能想到这一层。而且,这次,最接近桃花源。” 月饼四面八方盲空甩出数枚银箭,“叮叮”击中岩石声不绝于耳。 我明白,月饼不是为了射中“那个人”,而是为了让他闭上那张鸟嘴! 第38章 桃花之源(八) 龙头喷出的银色沙子,已经将六个洞穴覆盖了一半。用不了多久,洞穴就会被完全掩盖。 第27节 我盘腿坐着石块,脚底下的烟头丢了一堆,连着抽了半包烟,嗓子齁得烟熏火燎。拧开军用水壶灌了一大口,嗓子里倒是清凉了,可是哪个洞穴代表地狱道,却越来越糊涂。 月饼不停地往洞穴里甩着石块,想通过声音来判断正确通道,可是每个洞穴的回声分毫不差,根本无法分辨。更让我们不敢随意做决定的是,月饼从背包里摸出个小竹筒,拔开塞子飞出一片状似萤火虫的蛊虫,分别飞进洞穴。 结果,蛊虫活蹦乱跳地穿过银沙,就那么僵在空中,“吧嗒”、“吧嗒”落地,哆嗦了一两秒钟的爪子,翅膀一支棱,再也不动。 死了…… “蛊术在这里不起作用,”‘那个人’阴恻恻地声音,就像是阴魂不散的怨鬼,来回飘荡着,“否则,我早就进去了。何需看你们一次次死在这里?” 月饼耸耸肩貌似不以为然,眼光却飞快地巡视着周遭,想把那个人的藏身之处找出来。 我心里“腾腾”冒出一股无明业火:“你他妈的脑子有病吧!桃花源到底有什么?费这么大劲给自己找不痛快!” “月老师,您就别费心思了。我既然有信心引你们到这里,怎么可能会被发现?南老师,至于桃花源有什么,我也不知道。只是在某个时间,我曾听到过一个传说……” “呵呵……那个传说,和你们有关。我很好奇,很想进去看看。赶紧找吧,当银沙完全盖住洞口,洞门那块靠重量引发的机关就会触发,山体会重新封闭,石笋会淌出使岩石软化的融浆。而你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被山体夹住,挣扎绝望着融进岩壁,和那些岩壁人作伴咯。” 我显然不相信“那个人”出于好奇才探索桃花源的鬼话,不过倒是从中得出了两条线索——桃花源与我和月饼息息相关,似乎只有我们俩才能破解机关,进入其内;那些嵌在岩壁里表情痛苦的“我们”,原来是这么死的。 “那个人”再没说话,我又点了根烟,使劲吸了一口,眼前骤然一亮,视线里那些洞穴也变得通红。 “南瓜,那个人说的,你听到了么?”月饼并肩坐在我身旁,摸了摸鼻子,“是不是暗示着,这条复杂的机关,是由那个时空的‘你’设计的?” “有这本事我还写亲身经历当个过气作家?”我没好气地回了句,下意识地又狠抽一口烟,眼前通红。 我不知道这么做的原因,却觉得此刻就应该做这件事。 “六道轮回,会不会用形状象征?比如圆形代表天人道、三角形代表人道,以此类推?”月饼左手摸着下巴,右手虚空模拟着各个形状,“六个洞穴六种形状,这会不会是突破口?” 我在肚子里把关于六道轮回的典故、介绍、延伸含义翻来覆去消化好几遍,却没想起有什么“六道轮回和形状有关联”的说法。 不过月饼这个想法倒是一个很好的提示,地狱道必然是其中一种形状的洞穴,或许是形容地狱道的形状?可是地狱道本就是佛教里的虚幻世界,如此道要经历无数痛苦磨难的轮回,方能转生。哪里会有什么形状? 忽然,我怔住了,侧头直勾勾盯着月饼:“月公公,我有个想法,只是不太清晰,帮我想想。” 要换做别人,肯定会觉得我是神经病——啥也没说,怎么帮你想?但是我和月饼多年的默契,几乎能达到“共同经历一件事,不用多说什么,思路就能形成一致”的状态。 “形状?” “对!” “地狱道?” “嗯!” “咱们在这里无限循环的死亡,符合地狱道的意义?” “不是这个,有点类似。” “两生三重门,金木水火土?” “沾边儿,不是我想的事情。” 月饼张张嘴没有说话,眉毛扬了扬,一副“终于把谜语猜了出来”的表情。 我也“哈哈”一乐,捶了他肩膀一拳:“原来这么简单!” 月饼摸摸鼻子,嘴角扬着笑:“地狱道。” 我接着说道:“轮回。” 月饼双手画了个圈:“无限循环。” 我指着一处洞穴:“无休无止,没有转折,周而复始。” 那处洞穴的形状,是圆形! 思路打开,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会下意识地使劲抽烟。每当用力抽烟,烟头就会爆起圆形亮光。 两生三重门,五道机关。我们经历了金(银箭)、木(天蝠蛛)、水(野河和蛊控人鱼)、土(山底隧道的机关变阵),只剩下火的机关。 火是什么形状?这个问题或许很荒唐,火怎么会有形状? 其实,火是圆形。太阳,自古就被古人推崇为“万火之源”,不就是圆形么?“一轮红日”、“一团篝火”、“烛火如豆”,这些形容火的形容词——轮、团、豆的形状,难不成还是方的? 那个圆形洞穴,才是真正的地狱道。而其余形状的洞穴,类似于古人下葬设置的“疑冢”,暗藏杀人机关,以防真正的墓穴被盗。 一时间,我兴奋地忘记“那个人”的存在,很是高兴地又点了根烟庆祝庆祝:“月公公,抽根得胜烟!” 月饼zippo火机,盯着那团火焰,甩手将火机扔向圆形洞穴。 “你干嘛?”我阻拦不及,眼巴巴地望着那团火苗在空中划了道明亮的弧线,越来越远,“那可是纪念哈雷摩托的限量版啊!” 不过,我明白月饼这个举动的含义——既然地狱道暗藏火的机关,或许应该由火引发。 “轰!”火机掉进洞穴,火苗略略微弱,随即像是点燃的炸药引子,骤然爆亮的延伸出一条火舌,直通洞穴身处。 火焰燃烧的“噼啵”爆响声如同鞭炮乱炸,整个洞穴火星四溅,映得赤红灼热,隔着很远都能感到热浪逼人。 而龙头喷砂,并未停止,已经将洞口掩了大半。 我骇然地张着嘴:“月公公,别不是这么活活穿过火隧道吧?这温度撒点孜然蘸点盐,咱俩可就是现成的人肉烧烤。” “那也比融进岩壁里当背景墙要好吧?”月饼紧紧背包,对着黑暗喊了一声,“你的两位师父先进去了。按照你这怂劲儿,肯定要确保我们没事儿,才敢进去。桃花源见!” “月饼,咱这不是送死么?”整个洞穴越来越热,我甚至能感到头发被烤的“嗤嗤”弯曲,而且氧气随着燃烧消耗得很快,喘口热辣辣的空气都很吃力。 “南少侠,连火海都不敢进,怎么下地狱道?你和那个人一样没种么?”月饼伤痕累累的身体挺得笔直,每一步走得都很坚定。 我咬着牙、心一横,几步追了上去:“宁可被烧死,也不能被笑死!” 人生,诸多不易,无数次看似走投无路的绝境,往往就是再坚持几步,方能—— 凤凰浴火涅槃,置死地而后生! 洞穴越来越近,火焰越来越旺,火舌时不时卷出洞穴,飘忽着一抹火光随即消失。每走一步,脚底板隔着鞋底,都能感受到岩石灼烫难耐。超出人体极限的温度,挟裹着层层热浪将体内的水分迅速蒸发,我似乎听到了皮肤受高温炙烤,“吱吱”的紧缩迸裂声。 “月饼。” “嗯?” “咱们会不会像美国科幻片的超级英雄,身体变异成了能操纵火的超人?” “严肃点,探险呢!” 终于到了洞口,一层层汗浆刚刚冒出,就化成腾腾白雾,立刻蒸发不见。我被烤得整个人好像都矮了一截,关节筋络皱得像生了锈的发条,“嘎嘎”响个不停,仿佛稍微用力,就能立刻绷断。 “我先进去,你别着急。实在不行,你就回去。找到那人,寻找出路!”月饼的细碎长发燎起一片焦糊味,奋力踏上银沙堆,穿过沙幕,闪身跳进火焰腾腾的洞穴。 “你丫这时候还抢着送死!”我喊了一声,紧跟着钻了进去。 第39章 归去来兮(一) 归去来兮,请息交以绝游。世与我而相违,复驾言兮焉求?悦亲戚之情话,乐琴书以消忧。农人告余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畴。或命巾车,或棹孤舟。既窈窕以寻壑,亦崎岖而经丘。木欣欣以向荣,泉涓涓而始流。善万物之得时,感吾生之行休。 ——出自晋 陶渊明《归去来兮辞》 有一个很简单的逻辑——但凡第一人称所写的小说,主角“我”无论遇到多么危险的事情,总会化险为夷,百难不死。原因很简单,否则怎么可能会坐在电脑前,抽着烟喝着茶“噼里啪啦”打字写书呢? 正如现在的我,懒洋洋地半躺在福特房车休息区的沙发,捧着笔记本电脑,记录着进入地狱道之后发生的事情。 月饼此时正开着车,已经被《沙漠骆驼》彻底洗脑,反复循环地播放。只不过时不时点开车载蓝牙电话,回着月野、杰克、小慧儿的来电。 至于那个“天上地下,唯我独尊”黑羽涉,指望他来电话……算了,等世界末日都比这事儿靠谱。 这几个生死之交的好友,叽叽喳喳着给我们接风的事儿。吃火锅还是撸串?或者找个五星级酒店来顿像样儿的大餐? 月饼笑吟吟地摸了摸鼻子:“家里吃更热闹,多准备酒啊。话说回来,当年在日本,黑羽亲手制作的日本料理,每每想起,回味无穷。不知我们会不会有‘念念不忘,必有回响’的幸运呢?” “八嘎。”电话里传来黑羽无比悲愤的声音。 我立刻脑补黑羽黑着老脸,转身出门去超市买生鲜的样子,忍不住“哈哈”笑了。 “南瓜,你没睡啊?”杰克听见我的笑声,“我天天在火星小说追你的连载,前段时间怎么断更了?以为你们俩死了呢!黑羽武士刀都磨好了,说什么也要去庐山,嚷嚷着‘活要见尸,死要见人’。” “闭嘴!”黑羽怒不可遏,摔门而出的巨响震耳欲聋。 “杰克,那叫‘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在山腹里,没有信号,哪能保持更新?再说,我和月饼正九死一生着,我掏出电脑,来句‘月公公,等我把这段经历写完,更新了再继续’,扯淡呢?” “赶紧回来,路上注意安全。”杰克嘴里不知塞了什么东西,含糊不清地嘟囔,“没事儿就好!对了,你们穿过火焰地狱道,经历了什么?桃花源到底是什么回事?‘那个人’最后怎么样了?不会阴散不魂又出现吧?哦,你断更那些天,我们可不是坐视不理啊。当然咯,也不是对你太相信。有月饼在,肯定没事。” “那叫‘阴魂不散’!”我很没面子地怼着杰克,“就你这中文水平,还有脸去酒吧泡小姑娘?金发碧眼长得帅了不起啊?能交流明白么?” “这是个看颜值看身材不看才华的神奇国度。”杰克满不在乎地“嘿嘿”一笑,“所以呢……你是过气作家,我可是有名的浊佳世公子。” “那叫‘浊世佳公子’!狗嘴吐不出象牙。”我暗暗发誓,回去不把杰克喝得翻江倒海,我这么多年的二锅头就算是喂了犬! “杰克,别扯犊子,还要脸不?”小慧儿满嘴大碴子味儿的东北腔里,按捺不住偷笑声,“人家南瓜再不济,好歹比你有文化。” “小慧儿,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呢?”我已经出离愤怒了。 “当然是夸你了。咋地,还不信呐?不过你该减减肥了,你瞅你胖成啥样儿了?” 我已经不想和他们说话了。那种亲人团聚的心情,“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只想“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 “南君,你还想吃什么?我为你准备。”柔柔的,轻山浅水般,天籁之声,萦绕耳畔。 “月……月野,见到你,胜过人间美味。”我一时间也没准备什么动人情话,憋出这么一句不伦不类的回答。 “嗯,那好。我多买些蔬菜,不至于太油腻,有利减脂。” “哈哈哈哈……”爆笑声中,电话挂了。 我想死的心都有…… “南少侠,大丈夫志在四方,何须为肥胖挂怀?”月饼义正言辞地憋着笑,“相信自己!你是最棒的!” “月公公,我心情很沉重。”我嘴角挂着笑意,注视着电脑屏幕“第 四 章归去来兮”七个宋体字,“小爷要写字了,请勿打扰。” “章节题目是什么?”月饼难得谈兴不浅。 “归去来兮。”我点了根烟,写下了陶渊明《归去来兮辞》中的一段。 “起得不错,很贴合。”月饼摇下车窗,任由略带凉意的春风,将长发吹得凌乱,“告诉你一件事情,进火焰地狱道之前,我真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那么一瞬间,我感到很疲倦,闭着眼靠着沙发,稍稍休息着。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经历,像一部跌宕起伏的电影,历历在目,不由诸多滋味皆上心头。 月饼没有想到,我又何尝能够未卜先知? 是啊!谁又能想到呢?也许,所谓命运,无非是周而复始地重复。每天上班,在固定的时间段,熙熙攘攘的人群中,和你擦肩而过的行人,稍稍留意,就会发现——其实只是一群相同的人,如同钟表般精准的重复出现。 就像那条墨家机关术建造的地狱道,烈火通道尽头的桃花源,无非是“从圆的起点,走了一圈,以为到了终点,然而仍是起点。” 第28节 只不过,这个过程,这段经历,实在匪夷所思。如果不是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我和月饼,可能真得,再也无法回到这个世界。 “不打扰你了,写吧。”月饼关上车窗,关了《沙漠骆驼》,关了导航语音提示,关了手机,“到前面休息区,提醒我一声,该加油了。” 车厢里,轻微的风噪声,随着手指敲击键盘,“呜呜”啜泣着,发生在桃花源,一段故人往事。 归去来兮! 第40章 归去来兮(二) 我理解月饼为什么执意要冲进熊熊烈火燃烧的地狱道,进行这种貌似送死的行为。不这么做,我们也逃离不了“那个人”制造的死亡循环。而且他说过,这是我们距离桃花源最近的一次。 依着月饼骨子里淌的冒险血液,别说是烈火了,就是万丈深渊,他也能义无反顾跳下去。 很难说这是一种鲁莽还是勇气,可是这么多年,偏偏是月饼的这种性格,使我们在很多次绝境中侥幸逃生。 “只有到达桃花源,才能结束这一切。如果被烧死,起码给下一次来到这里的我们,留下足够的线索。”冲进去之前,月饼肯定是这么想的吧? 穿过那层厚厚的沙瀑,说心里话,我已经做好了被烧死的准备。然而,在我不相信有奇迹的时候,奇迹真得出现了。 四周,烈火腾腾,火舌吞吐,这条三四米宽,两米多高的半圆形隧道,岩壁探出密密麻麻、筷子粗细的金属管子,火焰正是从这里喷出。岩壁已经被烈火灼烧得呈现灰白色,“噼啵”脱落。 而我和月饼,就这么站在火里,别说被烧死了,就连衣服角都安然无恙。更不可置信的是,我们甚至感受不到火焰燃烧的高温,遍体清凉,连呼吸都很轻松。 我们就这么置身火海,安然无恙?这是一种完全无法形容的奇妙感觉。 月饼嘴角扬着笑,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南少侠,我猜对了。” “啊?这片火是幻族制造的幻觉?”我脑洞大开,都联想到幻族了。 “不,这是真的火。”月饼从兜里冒出烟,取了一根,瞬间在手里烧成灰烬,只剩半焦的过滤嘴还夹在手指里。 我顿时心惊胆战:“咱俩什么时候能免疫烈火了?有保质期么?备不住突然失效,就这么活活被火化了。” 月饼扔了过滤嘴,“咻”烧成一缕灰烟:“到达桃花源之前,应该不会有问题。你发现没,咱们全身覆盖着什么?” 我没看自己,愣怔怔地盯着月饼,才注意到,他周身笼着一层银光闪闪的东西,站在通红的火焰里面,很难察觉。稍稍琢磨,这才恍然大悟:“龙嘴喷出的银沙?隔火?!你怎么想到的?” “河底,玉,洞,那层光幕,隔水。”月饼背着手,就像遛弯儿的老大爷,慢条斯理往前走。 “就这么简单?”我呆在原地,心说这不是拿命做实验么?太有科研精神了吧? “洞穴燃烧,火苗都是从空隙窜出来,根本碰不到沙幕。”月饼就像面无惧色走进火海的英勇就义的烈士,闲庭信步地消失在火海里,“玉,洞和火洞,两者结合,稍微推理,再加点儿勇气……” “很多时候呢,所谓鲁莽,不过是智慧的另一种表现。南少侠,你要不跟上,说不准银沙失效,真烧死在这里,我只能收集你的骨灰,买个骨灰盒了。” 我还寻思着月饼方才那几句话,以及银沙为什么隔火的原理,直着腿儿没挪窝儿。听到最后一句,好像觉得身体开始发热,似乎被火烧着了,立马怪叫一声,火烧火燎地追了上去。 嗯,还真是火烧火燎。 “难道这里不是什么墨家机关术?而是外星文明遗迹?被后人发现,稍加改造形成了机关通道?当年墨子大战的妖物,是飞船坠毁,掉在庐山的受伤外星人?桃花源其实藏着一群外星人?”联系进了庐山发生的种种,我越想越觉得大有可能,“那几处能跨越时间维度的地方,是外星人进行时间空间转移的场所?” “南少侠,你该去写科幻小说了。”月饼的脸被火映得红扑扑,很有过春节贴在窗户上的送福娃娃的既视感,“甭想了,我也想不通原理。到了桃花源,一切都会有答案。” “走了老一会儿还不到头,还不带让人瞎琢磨啊?”我瞅着熊熊大火,心里还是不踏实,真是担心银沙失效,顿时烧成灰…… 这么边唠嗑边走,感觉走了好久,实际也就两三分钟,月饼突然用力拽住了我。 我猝不及防,差点摔倒,急忙停住脚步向前看去。前方大约三五米的距离,出现了很奇怪的现象。 火焰本是从通道两侧岩壁里的管子喷出,也就是说,是从我们身体两侧横着对喷。可是前面那片火,却是从通道顶端探出的管子垂直喷下,就像一排焊枪刺出的火柱,赤红里透着青白色,热度极为霸道。 我立时觉得牙根发酸:“月……月饼,咱不是这么走过去吧?现在往回走,还来得及。”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月饼叹气摇头,一副“南晓楼你怎么怂成这样儿”的模样,“桃花源,到了。” “哪有桃花……”我话还没说完,视线停留在那排火柱的后面,分明是一堵石墙。再细看,石墙中间,由上及下有一条不易察觉的笔直细缝,两侧各有一个中国古代大门,用来敲门的兽头环。 这是一面石门。 那一刻,我有种很滑稽又激动的复杂心情。脑补着“我和月饼叩动石环。不多时,门缓缓拉开。几个身着古装,仙风道骨的古人,对着我们深深作揖:‘二位何方人士?蔽居多年未见生人,不胜欣喜。敢问今夕是何年?若不嫌蔽居简陋,可否赏光详谈?必扫榻相迎,虽粗茶淡饭陋酒,却也周全。’”的画面。 “门上刻的字画什么意思?”月饼摸摸鼻子,“看着很熟悉,就是想不起来。” 这几年对着电脑写书,整得视力不太好,看东西多少有些模糊。月饼一说,我眯着眼走进几步,才看清门上刻着极为简陋的一幅画,几个字。 之所以用“简陋”这个词儿,着实是画工拙劣,估计上过几天美术课的小学生能画得更像样儿——两条弯弯曲曲的线条旁边,立着一个庙还是个宅子,顶上站着一只鸡或是鸟,背上坐着个人还是背着个什么东西。线条中间,还有一棵树,一只脑袋圆圆的鸟。 这算什么玩意儿啊! 倒是那几个字,虽然称不上书法,好歹能看明白。为方便理解,我照原样写下来—— 昔 去 地余 一 千 川阳 芳 乡是 人 “这幅画,这些字,应该是开门的密码。”月饼扬扬眉毛,拍着我的肩膀,“而且,时间不多了。南瓜,你没感觉到,开始热了么?” 我也想到这必然是开启石门的线索,正全神贯注琢磨着,没有注意到体温开始变化。经月饼提醒,才明显地感受到,遍体清凉的感觉正在逐渐消失,一丝丝灼热透体而入。鼻腔吸入的空气,像是凑在一杯滚烫的咖啡前,热气冲鼻。 而覆盖在我们身上的那层细细银沙,像冰粒遇热,由固体融为颤巍巍的半固态,开始融化了。 我的心哆嗦了一下,如果不能在短时间破解图文意义…… “月饼,别打扰我,让我想想!” 第41章 归去来兮(三) 我静静地望着石门上的图文,努力不去感受越来越炙热的身体,尽量使心境空灵,推测着如何破译密码。 “南……”月饼刚要说话,让我挥手制止。月饼方才说过“看着很熟悉,就是想不起来”,其实我也有这种感觉。 偏生越感觉熟悉,越是联想很多,更加没有头绪,不由焦躁起来。头发上覆盖的银沙消融更快,化成浆糊状顺着发梢烫到脸上,麻麻痒痒得如同蚁爬。 我压住心头烦躁,深深吸了口滚烫的空气,顿时呛得咳嗦不止,脑子却在飞快运转—— 两道弯曲的线条,代表什么?路?旁边的宅子是什么意思?庙?顶上那只鸟,难道是凤凰?驮着一个人振翅欲飞?如来和他的坐骑金翅大鹏鸟?这个密码和佛教有关? 可是路的中间怎么还会有棵树呢?为什么树的旁边还有一只鸟?脑袋是圆的?这不符合正常逻辑! 下面那八行文字,应该暗示着图画的意义。 “昔、去、地、余、一、千、川、阳、芳、乡、是、人……”十二个字,又代表了什么?十二生肖?这只鸟其实就是一只鸡?可是鸡怎么能背得动人呢? 史前巨鸡?那时候也猴儿还没出现呢。 或许是……十二时辰? 难道这幅画其实是暗指某个时间,对应那个时辰的文字,就是开门密码? 可是画里并没有关于时间的参照物。 我忽然灵关一闪,想起“如来菩提树下成佛”的典故——释迦摩尼端坐菩提树下,夜睹明星而悟道:“奇哉!一切众生皆具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由此得了大智慧,终成如来,开创佛教。 如来悟道时刻,应该是太阳未生,月亮方落,晨星出现。“明星”指的是启明星,大约是太阳落山后三个小时,西方可见;太阳升起前三个小时,东方可见。而那只驮着人的鸟,按照“左西右东上北下南”的方向判断,正是由东向西。 也就是说,如来悟道,应该是凌晨3-5点,也就是寅时,为十二时辰的第三个时间段,对应的文字是“地”。 此时,我像是身处极度高温的桑拿房,胸闷气短,皮肤烫得赤红,衣服更像烙铁,牢牢焊在身上,甚至能听到“嗤嗤”的烤肉声。顿时顾不得一旦判断错误,没有触发真正的开门机关,引发更凶险机关的可能性:“月饼,还有力气扔银箭么?保证速度、力度,一定要击中那个‘地’字。” “嗖”,银箭飞出,穿过身前熊熊烈火。短短几米的距离,由银光闪烁烧成火红,箭身肉眼可见的化成半液态,还好月饼力道足够,在即将彻底融化之际,击中了“地”字。 我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石门。然而,几秒钟过去了,想象中“火焰停止,石门打开”的场景并没有出现。只剩银箭完全融成金属汁液,圆圆一坨黏在石门上。 判断错了!我被自己的想法误导了。 衣服沾着银沙极少的边角开始冒着烟,呈现出焦黑色。周遭的火势更加凶猛,已经有火苗能燎到皮肤,银沙仅剩薄薄一层,就快失效了。 我狠劲上来了,心说哪怕今天就是被烧死在这里,也要把密码破解出来。 当下顾不得全身那种被火灼烧的极度痛楚,重新思考图文的含义。 月饼受伤比我重,又大量失血,踉踉跄跄勉强站着,仍然面带微笑,给予我最坚定的信心:“南瓜,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 “别说话!你放心!就是我死,也要让你活着出去。”我近乎嘶吼,眼睛赤红地盯着图文。那张简陋的图和十二个文字,像是有了生命,在眼前不停穿梭,排列组合,形成各种推测。 “就算真破解不了,过几天还有‘我们’来这里。”月饼已经支持不住了,立身火焰中,脸色却苍白可怕,眼神开始迷离,嘴唇裂出数道血口,这是严重脱水的表现,“或许,咱们应该留下线索。前人开路,后人好走。然后再‘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 我没心思搭理月饼给我放松心情的玩笑话,脑子都快想炸了,得出了无数种经不起推敲的可能。 突然,我怔住了,默念着月饼那句诗——粉身碎骨浑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间。隐隐觉得这句话与图文有什么关联。 这首诗是明朝名将于谦所做《石灰吟》,以前两句为“千锤万凿出深山,烈火焚烧若等闲。”于谦以石灰自喻,抒发坚强不屈,洁身自好,面对绝境也奋战到底的精神。 放到此情此景,到也算是应景儿。可是,和图文的关联在哪里? 我几乎把那些字印在眼睛里了,逐个逐个狠狠瞪着,嘴里不断重复着《石灰吟》。 就在那一霎那,我终于豁然开朗! 诗!诗词!这件事由崔护的《题都护南庄》而起,一路抵达此处,均是诗词赋为线索,那么最后的开启石门密码,是否也是某一首诗? 思路一打开,颇有些迷宫找到正确道路的清晰——十二个字,由上及下共八行。按照上下文字的方位对应,一行共七个字。 我全身燥热起来,这倒不是烈火袭身的烫热,而是一种探明真相的兴奋! 这是一首八句唐诗! 那就再简单不过了!唐诗三百首,我小学的时候,就滚瓜乱熟。而且经常和同学做填字游戏,就是把一首诗摘出几个字,由此写出整首诗。 再看那副画,结合这些文字,我终于明白了,心里暗骂一句:这也太坑了吧!这么好的意境,居然画成了这个德行! 同时,我也想到了,那首流传千古的名诗—— 昔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第29节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 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我也想到破解机关的办法了! “月饼,接下来,我做什么,你都不要阻止我。”我没等月饼反应过来,迎着火海冲向石门,从兜里摸出军刀,刹那间如同握着烧红的铁棍,探手穿过力度凶猛的下喷火柱,在“昔”字后面的位置,一刀刺入。 “啊!”我痛叫一声,银沙根本抵御不住火柱的温度,手腕实实在在被炙烧,皮肤泛起一片黄豆大小的燎泡,极快破裂,像截被雷劈中的树干,龟裂焦黑着道道乱纹。 肌肉和脂肪眨眼烧化,我甚至看到了自己被白森森的腕骨,慢慢变成浅灰色。 “还能动就好!”我咬牙用力,刀尖刺进石壁,试出有机栝的碰触感,顺着暗藏在石皮下的槽痕,写出了“人”字。 “嘎达”,石门轻颤,机关触发了。 “成了!”我心里狂喜,根本顾不上被火柱快要烧断的手腕,只有一个想法——把这些字写出来,哪怕我被烧死,只要月饼活着,就足够了! 接下来,那种无可言语的痛苦,让我感觉时间过得很漫长,其实就是弹指一挥间。 《登黄鹤楼》这首诗,出现在石门上。 “哐啷”,军刀落地,我的手腕,仅剩一丝皮肉相连,耷拉着完全没有知觉。 “嘭嘭嘭嘭”,机关咬合扣搭声,从石门里爆竹般连串响着。正中那条细细的石缝,透着一丝清凉,一丝久违的阳光,缓缓开启了。 随着新鲜的空气由缝隙中涌入,烈火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我已经没有了痛感,呆呆地抬起手臂,手腕耷拉着整个手掌。我想动一下手指头,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不受控制。 “设计这条机关道的人,太厉害了。”月饼往我嘴里塞了一粒极苦的药丸,“南晓楼,你是天才!” 我的舌头苦得发涩,笑着摇了摇头:“搭了一只手进去,以后最多是个独手天才了。” 说心里话,虽然我自愿这么做,可是月饼这种毫不着急的态度,让我心里更苦。 “闭上眼,十秒钟,再睁开。”月饼扬扬眉毛,嘴角挂着满不在乎的笑意。 “怎么会这样!”当我再次睁开眼,视线所及范围,一切都变了,“月公公,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哦,刚入石洞的时候……”月饼摸摸鼻子,老老实实地回答。 “啊!我……我……我……”我无比愤慨地骂了一句少儿不宜的脏话! “置死地而后生嘛。” “你……你……”我实在“你”不出来了。 第42章 归去来兮(四) “你是说这幅画的内容居然是《登黄鹤楼》?”月饼伸着腿靠岩壁瘫坐,笑得眼角纹都皱了出来,“那两条曲线是烟波江?哈哈哈……那个庙是黄鹤楼?不行了,我笑岔气了……这么说,那只鸡是黄鹤?上面那个棍子带着几个叉是‘人’?哦……对对对……‘昔人已乘黄鹤去’。那棵树和圆头鸟肯定是汉阳树和鹦鹉洲咯。南少侠,我夸你是天才真是委屈你了,你的智商堪比霍金,这都能猜出来。” 我端着军用水壶小口小口抿着水,手腕完好如初,哪有什么高温烧断的样子? “月无华,在这扇石门打开之前,我是不会搭理你的!”想起刚才的事儿,我气就不打一处来,“哪有你这样的?明知道是幻觉,也不告诉我?万一没破解密码,心魔作祟,我真以为自己被烧死怎么办?” 说到这里,我斜眼瞅着堆在岩壁旁横七竖八零散的累累白骨,心火更旺,很想把手里的烟头偷偷塞进军用水壶,递给月饼喝一口。晃晃壶试出水不多了,又有些舍不得,索性坐着等石门打开生闷气! 事情是这样的—— 龙头喷出的银沙,其实就是普通研磨成粉的沙子,但是掺杂着迷迭香、曼陀罗这类迷人心神的药粉。穿过沙幕,药粉随着呼吸进入体内,或产生强烈的致幻状态。 我们站在洞外,吸入轻量药粉,又有机关为“火”的先入为主意识,洞内白骨产生的磷粉,随着洞口打开,氧气灌入,形成磷火。由此对我们造成了“洞内燃烧熊熊大火”的幻觉。 精通蛊术的月饼,早就明了其中原理,服了解幻的蛊药,偏偏还假意用火机引火,加重我的幻觉。 敢情整了半天,我义无反顾奋不顾身陪着月饼演戏呢?万万没想到,浓眉大眼的月无华,演技居然直逼奥斯卡影帝! 实在太缺德! 万幸,我那款限量版的zippo,安然无恙地斜插在一个骷髅头的眼眶里。 按照月饼嬉皮笑脸的解释,这道机关设计精妙,居然用幻觉设置屏障,那必然有其中的道理——破解机关之人,必须真以为身处火海,才能在最危急的时刻激发最强大的智慧,短时间内参透图文含义。 我一开始吧,觉得有些道理,气消了大半。接着一琢磨,这事儿不对啊!不置身火海就破不了机关了?抽着烟喝着水慢慢琢磨,想个十天半个月,就想不出来了? 这算哪门子解释! 他妈的!当这是《最强大脑》选秀呢? 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不由暗暗佩服,月饼在那一瞬间,做出的判断,是正确的。 不过,我绝对不会嘴上说出来,充其量写进书里。 反正月饼从来不看我的书! 当月饼给我服了蛊药,解除幻觉,眼前哪有什么火海?岩壁和石门上的金属管子倒是真有,偶尔喷出磷火,别说被烧死了,连烟都点不着。 当然,这些药粉并不足以让我产生那么强烈的幻觉,最关键的,是整面岩壁上面的画。 这幅巨型壁画,因洞内干燥,颜色保存得极好。虽然整体贯连没有间隙,按照内容推断,应该是四幅。 一:两个人初入烈火腾腾的石洞;二:火焰将走在洞中的他们包裹;三:在石门前参悟图文含义,火势更加凶猛,四:两堆白骨堆在一片火海的石洞里。 不得不说,作画之人,功力着实了得。寥寥几笔,就把火焰、人物形态、被火灼烧得肢体动作画得活灵活现。不过,说奇怪倒也习以为常,这两个人没有画脸。 事到如今,我们已经没有心情琢磨,这幅既有强烈心理暗示又似乎带着某种预言的画中人物,到底是谁了。 反正石门机关破解,迟早会开启,一切都会真相大白,咸吃萝卜淡操心干嘛? 倒是靠近石门的地方,也就是整幅画的结尾,写着一个“寅”字。从笔锋力度判断,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代表着寅时门开?还是别的意思? 这道机关最巧妙之处,在于用迷幻粉和画进行心理催眠。当探索者历经重重险阻来到洞口,本就受伤虚弱,意志力处于薄弱阶段,很难保持神台清明。 书归正传—— “这幅画实在太逼真,绝对大师级水准。吸入迷幻粉的人,再看到这幅画,不知不觉就着了道。”等了好一会儿,石门还没开,月饼摸摸鼻子,讪讪地搭腔,“南老师,这运笔着色,应该是小写意吧?这些白骨,估计是中了幻觉,没有破解机关,活活死在自己想象力的前辈。你说会不会是另一些维度里咱俩?” 那些骸骨我已经数过,按照骷髅头来算,到正好是双数。不过谁能保证这是凑巧还是俩人探险?万一四个呢?也有可能组团呢? 不想了,不想了,想得脑瓜子生疼。 “这明明是大写意。”我胸口那股气消了大半,擦着火机表面沾的骨粉,“从画风来看,有些明朝山水画的特点。注重宏观、整体把握,不拘泥于细枝末节,重势强调开合起伏。你看第二幅,非常深远,也符合明朝山水画高远、深远、平远、阔远的‘四远’的意境。” “明朝?”月饼扬扬眉毛,视线又转到石门上那副“两线一庙,有鸡有人,圆鸟破树”的当代野兽派抽象画,“那这幅画是谁画的?谁会给咱们留下暗示?还有这首《登黄鹤楼》。” “也许是设计机关的人;也许是了解机关奥秘的人。”我总算擦好了火机,小心翼翼地放进包里,免得再让月饼投石问路,“月公公,你就不能消停消停。好好歇会儿不行么?” “《唐伯虎点秋香》你看过没?”月饼单手托着下巴,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 “周星驰,巩俐,九十年代作品,无厘头电影代表之作。哎?”我愣了片刻,忽然想起电影里的一个桥段——明朝才子唐伯虎的好友祝枝山,画了幅《百鸟朝凤》。然而众人一看,画工拙劣,分明就是最蹩脚的“小鸡啄米图”。 那副画里的鸡,怎么看怎么像石门上那只。 这玩笑开大了! 我半张着嘴:“这不会是祝枝山的墨宝吧?” “有时候脑洞太大也不是件好事,”月饼指着那个“寅”字,“南少侠,你再想想?” “唐寅?这幅能致幻的画,是唐伯虎画的?对对对!唐伯虎曾数次造访庐山,他的《庐山观瀑图》……” 我眨了眨眼,仿佛推开了历史的大门,各个时代的文人骚客,在眼前穿梭而过,把一条神秘的线索贯穿相连。 陶渊明《桃花源记》——李白《望庐山瀑布》——苏轼《题西林壁》——唐伯虎《庐山观瀑图》。 在这些作品中,都暗藏着千古以来,不为人知的惊世秘密。 石门后的桃花源。 可是,唐伯虎为什么要画这幅致幻图呢?这分明不是提示,而是阻止外人进入。 太多谜团了,太多太多了。 “还记得唐伯虎写过一首诗么?我背不过全文,不过里面有几句,有点意思。”月饼绑紧鞋带,收拾好背包,“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桃花坞,桃花仙,疯癫,看穿。是不是暗指桃花源,还有这幅致幻图?” 我口干舌燥的激动着:“唐伯虎,进过桃花源?月饼,不对啊?你想……” “甭想了,进去就知道了。”月饼清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喊了句,“芝麻,开门。” 此时,石门开启了一道手指宽的缝隙,浓郁的桃花香味随着新鲜空气涌入,柔和皎白的光线从门缝透出,在地面投出长长的光影。 封印桃花源的石门,在我思索各种线索的时候,悄无声息地开启了。 桃花源里,到底有什么? “砰砰砰”,我的心脏剧烈跳动,一时间不知是恐惧还是兴奋。手足无措地呆立着,任由门缝投射的光影越来越宽,从窄窄一条扩成耀目的白光。 当苦苦探索的一切近在咫尺,那种不真实的感觉,很虚无。我犹豫着是否走过石门,又向身后看了看,月饼扬扬眉毛:“那个人,迟早会来,不用管他。” “数百年来,桃花源未得高朋踏足,今日有幸得见,请二位入内一叙。” 石门那边,逆着阳光,躬身作揖站着一人,身着一袭青色长袍,脚穿白底的青色布鞋,低垂着头只能见到覆面长发,语气恭敬,却看不到模样。 但是,他的,声音,很熟悉!熟悉到,我立刻想起他的相貌! 我和月饼很惊讶地对望一眼,没有回话,就这么站着。直到那人慢慢抬起身子,露出了他的样子! 果然,是他! 第43章 归去来兮(五) 石门开启前,我做过很多推测。或许真的有一群隐居于此,不知朝代,与世无争的古人;或许只是一处荒芜已久,残墙破壁的无人村落,只剩一堆坟包和零散在杂草乱树间的累累白骨,任凭我们感慨万千;或许是某种科学解释不了的神秘力量,使得居住在桃花源的人们拥有无限的生命,下棋饮酒,赏花观月,好不快活。 最离谱的想法——哪怕桃花源里停着一艘废弃的外星飞船,一堆披着人皮,见到我们挣破人皮,露出异形模样的外星怪物,张牙舞爪扑过来,我和月饼为了捍卫地球与外星人展开殊死搏斗,也没出现在石门那边的这个人让我吃惊! 瘦瘦弱弱的身材,干净整齐的长发油光可鉴。眉宇间再无桀骜不逊的神态,倒有些悠然自得的淡然,面色如同晶莹剔透的古玉,语调平和亲切,如果不是那双眼睛略小影响了整体面相,真有些得道仙人的风骨。 就在几天前,我和月饼与他进行了一场蛊术和心理的博弈,亲眼看着他抱着父亲和爱人的遗体走进那处古墓。 第30节 这才多大点儿工夫,就这么仙风道骨地戳在我们面前? “陶清怀,你怎么在这里?这是桃花源?”我张开的嘴巴几乎能塞下一个拳头。随即,一阵轻微的颤栗,寒毛根根炸起,冷出一片鸡皮疙瘩。 震惊过后,是一种莫名的恐惧。 那人微微讶异地端详着我们,举手投足仍不失礼节,又是深深一揖:“在下正是陶清怀,请问阁下高姓大名?于何处得知鄙人姓名?” 书外话——陶清怀讲的都是古语,满嘴“之乎者也”,极为晦涩难懂,大有“明知道他在说什么,就是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的架势。为方便阅读,我尽量将他说的话用半文半白的形式进行记录。 “你不认识我们?”月饼显然也是震惊不已,连习惯性抽出桃木钉(桃木钉用完了,腰带还别着半排银箭)反扣手心防身的动作都忘了,“你确实是陶清怀?” “鄙人自出生始,得家父安然翁赐名,从未更改,何来真假?”陶清怀满脸类似孩童般的天真,很茫然地应道,“陶家自先秦躲避战乱,隐居于此,多有年数。遥记曾有武陵渔夫,误入陋居,得族人粗饭淡酒怠慢数日,与外世再无来往。为何二位初见鄙人,就识得相貌姓名?” 陶清怀这几句话,信息量极大——他的父亲也叫陶安然;《桃花源记》描述的世外桃源真得存在!更让我震撼的是,先秦至今起码两千多年,陶族居然都能活着?这不是仙人是什么? 难怪自武陵渔夫出了桃花源,将此事口口相传,历朝历代文人墨客对桃花源无比神往,终其一生,探索不得。 原来,这里隐藏着真正的长生之秘! 而晋、唐、宋、明,正是修仙炼丹、追求长生的全民修仙朝代,也无怪那么多文人骚客对庐山有浓厚的兴趣。 可是,前几天还是险些要了我和月饼两条老命的陶清怀,怎么就成了桃花源里隐居千年的老不死了呢?而且,一个人演技再好,有些习惯性动作,不经意的举止神态是掩饰不了的。 我和月饼几乎能肯定的得出结论——这个“陶清怀”,压根儿不认识我们,而且绝对没有说谎。那么,那个“陶清怀”是谁?两个人怎么可能长得这么像,不不不……完全就是一个人! 我已经不能用正常思维想问题了,晕乎乎的如同喝醉了酒:“你爹陶安然也在桃花源?” 陶清怀神色一黯,眼圈微红,轻声叹息:“家父带领族人寻得此处,独身入源一探安危,误中桃花瘴,生幻觉咬舌而死,安葬于源谷村后。自此,族人方知桃花瘴气之厉,多有防范。家父一生,为保族人平安,呕心沥血,及至以命换得陶家数百人……” 我发现这个陶清怀真是老实,或者是毫无心机。简单问一句话,能详详细细讲个来龙去脉,颇有“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君子风范,和那个桀骜不驯,心思阴沉的陶清怀判若两人。 我迅速判断分析着他说的每句话。我们认识的陶安然,带领族人避难,隐居桃花峪,倒是与陶清怀所说有些相似。当他说出“桃花瘴”,我心生警觉,暗自把军刀抽了出来。 前几天,我正是利用桃花瘴,引得本就关系微妙的陶氏父子反目成仇,终于挽回败局。偏偏他又提起,难道是在暗示什么? “二位居然知晓家父姓名?”陶清怀正碎碎念着他爹陶安然如何丰功伟绩,忽然返过神儿,随即恍然大悟,拍手笑着,“哦!想来武陵渔夫出得桃花源,将家父与鄙人姓名传于世间。正是如此,请恕鄙人愚昧,未曾醒悟。二位衣装甚是怪异,可知外界何朝何代?” “中华人民共和国。”我字正腔圆,暗暗观察他的微妙表情。心说李逵还是李鬼,迟早会露出马脚。 陶清怀反复念了几遍,眉头微皱地反复推敲:“如此国名甚是古怪,倒也朗朗上口,颇有意境。” “也就是说,除了你爸,陶家全族在桃花源里活了几千年?你们是如何做到的?”月饼眯着眼,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家父早年曾得异装少年赐天书一部,内有入得桃花源详细路径……”陶清怀话说了一半,忽然低头沉思。片刻,又抬头很认真地打量我们,最终目光停留在月饼脸上。左手大拇指快速搭着几根指头,估计在计算什么。 接下来的动作,把我和月饼,着实吓了一跳! “恩公!请恕清怀愚钝,此中千年,浑忘前世,方才想起家父临终前,所述恩公月无华相貌。”陶清怀“噗通”跪下了,“陶家一族卑鄙(并非现今的贬义词,而是一种自谦,参照诸葛亮《出师表》中‘先帝不以臣卑鄙’),承蒙恩公赐仙府,窥得长生之秘。着实……着实……” 陶清怀情真意切,激动地说不出话了。 月饼彻底懵了,本来还想多问点线索,揭穿陶清怀的真面目,结果莫名其妙的成了恩公?! “南少侠,我是该说平身还是说啥?”月饼红着老脸,傻瞅着跪拜的陶清怀,手脚都不知往哪儿放了,悄声问了一句。 “应该是‘愧不敢当,折煞洒家’吧?”本来挺诡异的气氛,让这一出儿整得莫名喜感。 “不对吧?这是《水浒》里常用的词儿吧。”月饼窘得差点就要给陶清怀跪下了。 还好,没等我们客套,陶清怀喜气洋洋起身,冲着桃林喊了一句:“清冉,招呼族人,杀鸡宰羊,恩公来啦!” 桃林深处,素装女子,挽着竹篮,盛满粉红色桃花,款款而来。 纤细苗条的身材不堪春风轻拂,盈盈一握的腰肢怎能桃枝轻浮?眉宇间那抹春阳煦暖的风情,却是一缕初为人妇的娇羞。 待她走近,看清楚模样。 我只觉得,这个世界,完全乱套了。 她是被陶家父子下了意蛊,给了我一封暗藏月无华踪迹线索的信,由此开启这段诡异之旅,讲述“人面桃花”的恩怨情仇,相貌酷似陶清怀千年前的恋人陶清冉,最终死在房车里的女孩。 陶华! 不,陶华已经死了,她是真正的陶清冉。 第44章 归去来兮(六) “月公公,咱不是在做梦吧?”我双手搭着桶沿,脑袋搭条麻布毛巾,舒服地坐在桃木制成的浴桶里,温暖的清水蒸腾着雾气,飘散水面的桃花瓣幽幽清香,“怎么会有两个陶清怀?你回到过去找到陶安然,告诉他的地点到底是陕西还是江西?陶氏一族怎么就到了桃花源?陶族明明是北齐年代,为什么跑到先秦去了?是不是在时空穿梭中,你的记忆出了问题?前几天那对陶氏父子到底是谁?你再好好想想?” 我一连串的疑问整得月饼无比聒噪,闭眼抿嘴皱眉,蒸馒头似的泡木桶里不说话。我还想再问几句,见月饼面色不善,也就不再多问。 月饼闷了半晌,忽然把头埋进水里,“咕嘟嘟”冒了好一会儿气泡,才抬起头用力甩着头发上的水珠,溅得满哪都是:“南少侠,别问了,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一点很确定,发生在北齐的事情,真实存在。可是这个陶清怀,我也实在想不通。再问,我真怀疑自己脑子出了问题。既来之则安之,保持警惕吧。” 我偷偷掐了把大腿,生疼,确定不是做梦。但是,为什么会出现这么有悖常理的事情?不仅谜团重重,而且发生的事情相互矛盾,完全没有逻辑。难道和至今没有露面的“那个人”有关? 算了!月饼说得对,既来之则安之。我回了句“只有长毛的哺乳动物才有毛发沾水甩干净的生理特征”,以示月饼甩了我满脸水点子的愤怒。然后闭目养神,回忆着一个多小时前,刚入桃花源的情形,或许能发现什么端倪—— “我真糊涂,忘记了只有恩公才能开启桃花源石门。”陶清怀兴奋地挽着妻子的手,“清冉,去告知族人,恩公来了,好生款待。” 陶清冉低声应答,偷偷瞄着我和月饼,满脸羞红地浅笑,婀娜多姿地挪抬细碎小步,杨柳小腰摇曳春风十里,留下一抹轻山浅水般款款远去地背影,悄然入了桃林。 那片桃林及其茂盛,郁郁葱葱望不到边际,此时正值桃花盛开,或粉.嫩.嫩、或白嘟嘟的桃花绽放于颤巍巍地桃枝,在翠玉般油润的绿叶中分外可爱。春风轻袭,桃枝不忍拂了如此良辰美景,抖擞精神舞动着绝美的自然之舞,花瓣纷纷扬扬洒落,真真应了《桃花源记》里那句“落英缤纷”的绝佳意境。 桃林极深处,屋檐隐约可见,炊烟渺渺升起,隐约听到老牛“哞哞”,农夫低沉有力的吆喝,孩童嬉戏打闹时而撒娇哭泣,农妇们手持扁木溪边洗衣,聊着家长里短的笑骂…… 如果不是心存太多疑惑,真要被此情此景陶醉,好一派古时田园乡间的清平之乐! 我的视线随着陶清冉扭动的屁股直入桃林,心说看不出这个小妮子眉清目秀有前有后,颇有几分颜色啊! 陶清怀哪晓得我的心事,“呵呵”搓手憨笑:“愚妻生性羞涩,见到恩公失了礼数,多多包涵。” 我这一门心思放在陶清冉那儿呢,压根儿没听清楚。倒是月饼明白我心思,低声咳嗽提醒。我才回过味儿,驴唇不对马嘴回了句:“哪里哪里,不敢当不敢当。” 陶清怀真是淳朴,哪想到我这几根花花肠子:“恩公来了,石门也该关闭了。” 说话间走到我们身旁,探手伸进长满绿藤的岩壁,拽出一根手腕粗的铁质环扣,向左拧了两圈,向右拧了三圈。“吱嘎吱嘎”的笨重摩擦声从岩壁里传出,石门极其缓慢地闭合了。 我和月饼警惕地盯着越来越窄的门缝,直到严丝合缝也没见“那个人”的踪迹,又添了几分疑惑。 他的目的到底是什么? “只有我们才能开启石门?”月饼默记铁环距离石门的位置,“为什么?” “恩公忘记了?当初您明示陶族避难于此,为防外人侵扰,坏了这块宝地,特传授墨家机关术图纸,以备不时之需。”这次轮到陶清怀满脸疑惑了,打量着我们的满身伤痕,“武陵渔夫误入桃花源。族人商议,恐其传扬,取图纸历时六年,方完成机关。恩公至此,何故伤痕累累?” 他的意思我大概能懂。既然是月饼传授的机关图纸,肯定知道如何破解机关,不应该带伤挂彩。 “蛊控人鱼、趴蝮、天蝠蛛、幻术火焰洞,也是墨家机关术的一部分?”月饼突然厉声爆喝,表相庄严不怒自威,眼睛迸射出锋利的目光,如一把尖刀直插陶清怀双目。 我冷不丁吓了一跳,立时醒悟月饼运用体内的气,产生类似佛家“醍醐顿悟”的效果。在没有心理防备的情况下,心存鬼祟之人立刻能露出马脚。 可是,陶清怀哪有什么惊慌失措?自打见到我们,那满脸茫然又冒出来了,似乎对月饼说的这几个词儿很不理解,费劲儿地重复了好几遍:“恩公,您到底在说什么?您……” 俗话说“不打笑脸人”,面对这么个不通世故,憨厚老实的古人,哪怕就是装的,我们还能做啥? 总不能拿刀架着他的脖子吧?有失风度! 于是,轮到我们尴尬了。 “恩公来啦!”正当三人没话可说,相互疑惑的时候,桃林里人声鼎沸。 那一瞬间,我有种置身古装剧现场的既视感。男男女女,老幼妇孺,皆身穿麻布古衣,长发垂肩,面带喜色,蜂拥而至。 老农扛着滴答泥水的锄头,老妇拎着拍衣服的扁木,娘亲抱着头上扎着发髻的娃娃,还有几个中年女子,挎着竹篮,放着馒头、果蔬、估计是盛酒的泥封坛子。 长这么大我哪儿见过这种阵势,心说古代清官视察民情,待遇也不过如此吧? 陶清怀“噗通”又跪下了,双手作揖举过头顶:“陶氏一族,参拜恩公!” “噗通”、“噗通”…… 一百多号人举着竹篮齐刷刷跪下了:“陶氏一族,参拜恩公。”几个小娃娃张嘴欲哭,被娘亲急忙捂住嘴,生怕发出动静,有所不敬。 这哪是清官微服私访,分明是《西游记》里的哪山妖王回山,众小妖跪迎啊! “恩公,沐汤已热,请沐浴更衣。”陶清冉远远立于人群,风姿卓尔不群,“饭菜正备,稍后即可。” “恩……哦……月饼,”我被“恩公”、“恩公”叫的都快忘了名儿了,“你好好想想,到底怎么回事?” 月饼扬扬眉毛,摸摸鼻子,视线始终不离陶氏夫妻。 …… 这木桶浴是真解乏。我泡得皮都白了,端着杯子喝了口摆在桶边的桃花酒,入口清香,入喉清冽,一时兴起,学着月饼把头埋进水里,“咕嘟嘟”吐着泡泡。 水真得很奇妙,哪怕清澈见底,进了水中,依然像是来到另外一个完全陌生的世界。 我正有感而发水和世界的玄妙,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在那个时间维度,我和月饼同时进入尼雅的时空之门,用“有限的生命经历无限的时间”。在这个时间维度,只有月饼一个人进了那扇门。 我从陕西古墓救出的月饼,只能确定是月无华,却不能证明他是哪一个! 我身边的月无华,显然不知道桃花源。但是这个陶清怀却认得他,也就是说,陶清怀所知的月无华,并不是这个。 在陕西遇到的陶氏父子,根据他们叙述,认识的是那个木桶泡澡的月饼。 也就是说,这两对陶氏父子,不是同一时间维度存在,类似于平行世界的两个人。陕西桃花峪也好,江西桃花源也罢,其实是两个月无华分别处于平行世界做的事。 那么,我怎么能证明,月饼就是这个时间维度,和我一起走南闯北的月无华?如果他是另一个时间维度的月无华呢? 我从水里抬起头,睫毛沾满水滴,眼前白茫茫一片,因过度恐惧大口喘着气,不由打了个冷战。 因为,我想到了问题关键所在。两对陶氏父子出现在同一时间维度,只有一种可能——我救出的月饼,不是那个我熟悉的月无华,而是另一个时间维度的他。 只有这种解释,两个平行世界,才会因为他出现在这个时间维度,合并为一个世界。 所以,才会出现两对陶氏父子,两件完全不同的事。 然而,更让我恐惧的,那个时间维度里,我和月饼一起穿越尼雅时空之门。 两对陶氏父子,都没有提到我! 那么…… 我,去哪儿了? “想什么呢?”月饼捧着水泼在脸上,长长舒了口气,“南瓜,我大概有些眉目了。可能,会很危险。” 我就这么看着他熟悉的脸,看了很多年的脸,突然觉得,不认识了。 第31节 第45章 归去来兮(七) 穿好衣服,我坐在门口默默抽烟,不停思索“月饼到底是哪一个”,“如果如我猜测,那么这个月饼大费周章,目的是什么”,“桃花源到底的长生之秘到底是什么”…… 诸多问题,几乎把脑袋撑炸了。我揉着太阳穴,把注意力转到陶家庄。 庄子不大,坐落在桃花林深处,大约几十户人家。房屋建筑随着桃林空地而建,并无堪舆格局的走势,家家户户以常年走踏踩出的野径为路。庄子后面则是水田,以供庄民日常食物所需。 再往远看,不由赞叹造物主的奇妙。桃花源四面环山,高耸山峰几达云端,偏偏山峰成内斜状,四面山峰及至最高处,彼此相连,仅留一方圆形空隙,正好可受阳光照耀。更绝的是,山峰光滑如镜,宛如四面天然镜子,折射阳光。故桃花源内阳光充足,空气湿润,挡风遮雨,从外界看只是云雾缭绕的群山起伏,哪曾想到山腹内别有洞天?这处人间仙境,简直就是造物主的杰作。 常年住在这里,就算不能真得得道成仙,长生不老,也能延年益寿,多活个几十年。 如果在陕西没有遇见那对陶氏父子,产生那么多谜团,没有“那个人”暗中操纵,我绝对会把这里当做真正的世外桃源。 人终其一生,无非沉沉浮,功名利禄,又有几人能做到陶家庄百姓这般——日出而息,日落而眠,逗儿种田,其乐融融呢? 念及至此,我忽然冒出个模糊的概念,桃花源好像有什么不对劲,还没有形成具体思路。 “你在想我是哪个月无华,对么?”月饼不知什么时候,坐到我的身旁。 “嗯。”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我也在想你是哪个南晓楼,这是哪个时间维度。”月饼摸摸鼻子,嘴角习惯性地扬着笑,“真希望这是一场梦,你我不用相互猜忌。” 一时间,两人无话,各怀心事地抽着烟。 “两位恩公,酒菜备好,请随奴家前往。”陶清冉从竹林款款而来,很风情地笑着,“清怀终见恩公,欢喜不已。” “这顿宴席,说不定是鸿门宴。”月饼伸了个懒腰,懒洋洋起身,“看不出来,南少侠对陶清冉很感兴趣啊?” “哪有的事儿。她长得很像我小学时,教过一学期的语文老师。我是孤儿,穿得很破烂,吃不起零食,经常被同学嘲笑。只有那个老师,经常给我买吃的,对我很好……真是个好老师,十几年了,我都记不清她长什么模样了,那种很亲切的感觉,很相似。”我心里一酸,又想起不愿回忆的曾经,“我更希望就是鸿门宴,一切水落石出,总比当个演员,按照剧本台词演戏,完全不是做自己。” “当演员也比咱们好啊,起码他们看过剧本,知道结局是什么,”月饼踩了踩沾着露水的青草地,“如果不是这种脚踏实地的触感,我真怀疑,咱们还在火焰隧道的幻觉里,没有摆脱出来。” “月公公,你的伤势好点没?” “好得七七八八了。”月饼撩起白衬衫,拍拍腰间一排崭新的桃木钉,“一旦有异常,对付百八十个壮汉不成问题。” “从哪儿整得桃木钉?”我比初入桃花源见到陶清怀还吃惊,“你明明用完了啊!” “唉!这满山桃树,就地取材有问题么?”月饼抿着嘴一脸无奈,“你就算怀疑我是哪个月无华,也不用紧张到丢了智商吧?” “敢情刚才我坐着里抽烟,你猫屋子里面做暗器呢?”我“哈哈”笑得很是尴尬,“我的意思是,你要是伤好了,有酒有肉正经吃喝一顿。把陶清怀灌大了,说不定现出什么山妖鬼祟的原型,再一击毙命,出谷大吉!” “说到这里,有个事儿差点忘了。”月饼面色郑重地跑进屋里,拎着背包翻来翻去,摸出一截小竹筒,倒出两颗药丸,“一人一颗。” “辟邪去祟的蛊药?”我捏着药丸凑到鼻尖,微苦略带香甜。 “春药,类似于伟哥的功效。”月饼一本正经不像开玩笑,“我这双慧眼,看事儿特准。陶清冉对你有些意思。谷中千年,难免……嘿嘿……南少侠,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 “啊?”我差点没一口老血喷月饼满脸,“那你吃这玩意儿干嘛?” “说你傻你就流鼻涕,”月饼抻着嗓子把药丸咽下,“七分葛根粉,三分茯苓汁,佐以入秋无根水,炼制成丸,解酒醒脑良药。” “你还真准备把陶清怀灌趴下啊?”我觉得月饼这脑回路果然和正常人不太一样,“我就那么随便一说。” “走吧!赴宴!”月饼很有气势地踏步而前,“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南少侠,这两句应景儿不?” “真丧门。没文化就别装读书人,”我吞了药丸几步跟上,“应该是‘陪君醉笑三千场,不诉离殇’!” “好像你这句话也不太贴切吧?” “唐诗宋词多了,一时间哪能想那么多?” 几句话,我和月饼相互猜疑的隔阂,聊着聊着,消失了。 心情大好,思路清晰许多,方才那个模糊的概念又冒出来,似乎和月饼说的某句话有关联…… 处处透着清平祥和的人间仙境,这群不老不死似曾相识的故人,如同峰顶缭绕的云朵,隐藏了桃花源,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千年秘密。 第46章 归去来兮(八) “两位恩公聊什么呢?”陶清冉抿嘴浅笑,将散落在额头的几根乱发别到耳后,“谈兴不浅呢。” 我当然不会提春药这茬儿,随便应付几句,跟着陶清冉前往宴厅。为表示对她没有非分之想,特地保持距离。于是乎,任凭风韵妖艳的少妇,杨柳小腰左摇右摆,圆翘屁股左扭右晃。我如老僧入定,满眼皆是桃林风景,满耳都是莹莹鸟语,满鼻全是幽幽桃香。 月饼随手折了根桃枝叼在嘴里,走没几步吐掉,又折了一根。我本想说“有点儿素质,别丢了现代人的脸”。转念一想,随即领悟,桃林小径繁多复杂,看上去没什么区别,这是在暗中做标记呐。 走不多时,桃林深处现出一处古色古香的大宅,比起其他农舍,规模气势天壤之别。看来就算是人间仙境,活了几千年的人,贫富权力观念还是放不下啊。 想想也是,玉皇大帝这么高的修行,照说早就堪破红尘俗世,还是见天儿的琼浆玉食,高居凌霄宝殿么?孙悟空哪怕封为“齐天大圣”,充其量也就是个养马的待遇。 陶清怀拱手站在门口,恭声招呼:“恩公,陶某等候多时。事出仓促,略备酒菜,请入内一叙,把酒言欢。” 说来惭愧,桃花木桶浴虽然舒服,五脏庙里那点儿压缩饼干的存货,早就随着水蒸气泡得干净。饭菜热腾腾的香味从屋内飘出,我的肚子很不争气“咕噜噜”响如奔雷。 更不得了的是,浓郁的酒香夹裹着桃花香气,如同初春扑面而至的暖风,熏得四肢百骸无不舒坦。 “月饼,闻着味儿,最起码有鸡有鱼。这酒应该是桃花陈酿,我在古城图书馆的《酒经》里读到过。上等米酒存坛,放入一枚七八分成熟的桃子,洒七钱花瓣,取桃树根部老泥封坛,埋桃树下三年可成。这种酒色泽淡红,入口香醇。尤其是桃肉化在酒里,酒浆粘稠清爽。我试着做过一坛……” “恩公对酒颇有研究呢?”陶清冉含情脉脉的眼神如同一汪春水,“三年桃花酿,对于居住千年的我们,如同三天索然无味。相公备的是百年陈酿。奴家先行入内,料理饭菜,怠慢片刻。哦,对了,恩公做的美酒,滋味如何?” 我心中一荡,没来由的燥热,尴尬地回了句:“略懂……略懂……那坛酒啊,公园拆迁,连桃树都拔了,酒也没了。” 陶清冉看来是没听懂“公园拆迁”啥意思,若有所思地走到陶清怀身旁,略略施礼,耳语几句,闪身进了屋子。 “吃货的世界真是难以理解,这时候了还有心思琢磨吃喝。”月饼推了我一把,顺手又塞过来一粒药丸,“别看了,都进屋了。” “我哪有看?”我吞了药丸掩饰窘态,“嗯……百年陈酿,劲儿老足了,一粒药估计顶不住,起码两颗才行。还是月公公想得周到。” “这是清心宁神丸,专门给好色之徒服用。”月饼撇下我快走几步,握着陶清怀的手,“哈哈”笑着,“同志们辛苦了,累坏了吧。” 我“呸呸”几口吐着化了一半的药丸。心说陶清怀要是回一句“不辛苦,为人民服务”,月饼的桃木钉,这会儿怕是要插在他的脑门上了。 进了屋子,我才知道,什么叫做“饥饿限制了想象力”。 起码有五十多平方米的大堂显得异常宽阔。四方墙角的承重立柱,分别是四根直径最少一米的桃木,振翅欲飞的凤凰浮雕活灵活现。桃木横梁横贯大堂,九条吞云吐雾的蟠龙更显得气势十足。 俗话说“桃木不成材”。但凡桃树,长得都是歪歪扭扭,充其量能做把椅子,凿个饭桌。哪怕是百年老桃树,像这般笔直挺拔的原材,也是世间难寻。不过桃花源最不缺的就是桃树,矬子里拔将军,寻这么几根极品桃木,也不是什么多难的事儿。 我暗暗看了房屋格局堪舆,五行八卦中规中矩,完全依照春秋战国建筑模式所建。再细看龙和凤凰的浮雕,没有暗藏机关或者“厌胜术”的布置,这才踏实把视线转到餐桌,接着震撼。 说是餐桌,只是现在的说法,古时称为“案”,就是那种古装片里经常看到的短腿餐桌,主客都挺着身子,屁股坐着脚后跟,跪在榻上吃饭喝酒的那种。 整个大堂,左右两排案相对排列,大堂对门的正位,则是一方巨案。每张案上,桃盘盛满鸡鸭鱼(注意没有肉),桃子瓜果,鲜蔬清汤,而那张巨案,美食更是五花八门,大盘小碟摆得满当当没有一丝儿闲空。案旁两方镂空桃木钟鼎,正冉冉冒着浓香青烟,更给这满桌美食增色不少。 我这小半辈子,别的不敢说,说到吃的美食,估计比走的路都多。这阵势到不足以让我震撼,而是—— 每张案旁,都端正跪坐着桃花源民众,见陶清怀和我们入内,齐刷刷起身(我硬是没瞅明白明明是跪着,怎么就“啪”地立马站起来):“恭请恩公入席。” 这种场面,就算再古井不波的人,多少也有些得意忘形。我和月饼也不知道该回什么礼,俩人差点儿走顺拐了,脸红脖子粗的随着陶清怀穿过热情的人群。 陶清怀本想按照贵宾礼仪,让我们一左一右跪他两旁,应着主副宾的礼数。 我和月饼再三拒绝,这才拎着牛仔裤,费心费力地跪坐,努力把屁股紧贴脚后跟,腰板挺得笔直,就是膝盖硌得生疼。 “也不知道古人这么跪着,还能吃饭喝酒,是什么生理构造。”我贴着月饼耳边小声嘀咕,顺便挪了挪让脚后跟垫得发麻的屁股。 “还没看出来么?”月饼朝我扬扬眉毛,嘴角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早就想到了,就是不知道咱们想的一样不。”我低声回着,对着那只竹筒焖鸡直流口水,“饭菜没问题吧?” “陪他们继续演。”月饼夹着筷子蠢蠢欲动,“陶庄主,咱们开吃?” 我顿时了然于胸,再看那些村民,心里面非常非常得疼。 原来,月饼也是“聪明人装糊涂”,早就明了。只是有一点,我们想法不同—— 月饼说“陪他们演”,而我却认为只有一个“他”。 那个“们”,是谁? 第47章 归去来兮(九) “好酒!”月饼端着木碗,将桃花酿一饮而尽,长长叹了口酒气, “不愧是百年陈酿,酒若琼浆,入口绵厚,回味悠长。” 我也跟着喝了碗,胃里暖烘烘无比舒坦,确实好酒。不等陶清怀劝酒,自己主动倒了一碗:“陶庄主,问个事儿啊。为什么陶族避难桃花源,月无华并不知晓呢?” 陶清怀眉梢不自觉地跳动,抿了一口酒:“此事我也很困惑,想问问恩公。” “原因很简单,因为……”月饼拖长声调,筷子沿着酒碗边缘划动,“我没有做过这件事儿啊。” “哦?”陶清怀放下酒碗,有仔细端详月饼,“可是恩公相貌服饰,与家父所述,分毫不差。怎么会……” “这满桌的佳肴美食,为何没有人动筷子呢?”我岔开话题,笑着招呼众人,“别客气啊,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不用顾忌什么主宾礼仪。” 堂下乌泱泱一大群人,端着酒碗,面带讪笑的喝着酒,对我说的话听而不见。 “乡间蠢钝,待客之道还是有的。”陶清怀笑得很不自然,恭敬地声音里带着一丝颤抖,眼角不住地瞄向内堂,“客人未吃,全庄上下,怎敢造次?对了,恩公方才谈及不知‘家父避难桃花源’一事,可为何故?” “喝一杯再聊,月饼你再想想,可别让咱冒名顶替了恩公的名分。”我隔着月饼举起木碗,遥对陶清怀微微点头,一饮而尽,“莫使金樽空对月。这么高兴的事儿,痛快喝起来。” “对对对!人生得意须尽欢。南恩公,就为此句,当浮一大白。”陶清怀举碗挡住了脸,嘴角淌出几丝酒渍。 我放下酒碗,笑眯眯地注视着迟迟喝不完那碗酒的陶清怀。月饼嘴角的笑意渐渐凝固,嘴唇绷成紧紧一条线。 “陶清怀,你好歹跟我学了一个学期的古代诗词,”我笑得更加开心,只是表情里多了几分嘲讽,“有件事我挺纳闷儿。在桃花源里住了几千年,长生不死的先秦古人,怎么会知道李白的《将进酒》呢?” 陶清怀像是一张定格照片,顿时僵住不动。而堂下那群所谓桃园民众,如同点了穴道,也都保持着各种静止姿态。 刹那间,人声鼎沸的大堂,鸦雀无声,安静得很异样。 我的声音在大堂回荡着:“满桌好菜,却没有肉?不符合待客之道吧?也许,是因为民间的说法,‘猪肉肥油、猫狗之血,可破邪祟’?所以,猪肉上不了桌,对么?” “你现在挡着脸,不过呢,表情应该很狰狞吧?”我揉着跪得酸麻的膝盖起身,“我很想知道,你是如何从陕西的古墓里出来的?” “或者,咱们只是远远听到,却没有亲眼看到他进古墓。”月饼扬扬眉毛,眼中闪过一丝很少见的讥笑,“聪明反被聪明误。你以为利用我们的同情心,不忍杀你,就可以瞒天过海,跑到桃花源装作什么先秦遗民?呵呵……” “你一定很费解,我们为什么没有中幻术?”我接着月饼的话,又喝了碗酒,“真是好酒。恐怕桃花源里,只有这些酒,是真的。” “你……你们,为什么没有中幻术?”陶清怀终于放下酒碗,像个傻子般重复着我说的话,哪里还有半分仙风道骨的模样?满脸扭曲着愤怒、不甘、疑惑、惶恐…… “知道破解幻术最简单的方式是什么?”我漫不经心地把弄着军刀,“不是什么蛊药,而是在幻术里发现超出常理的事情。” “你最大的弱点,就是自认为太聪明了。”月饼摸出桃木钉,插进那只竹筒焖鸡,“越看似美好的东西,越有可能是假的。” “嗤”,如同戳破气球的漏气声,原本白嫩飘香的焖鸡冒着凉气,滚圆的肚子逐渐干扁,只剩薄薄一层纸片般的鸡皮。几只暗红色,手指粗细的蜈蚣,咬破鸡皮爬了出来,探着长须“悉悉索索”乱爬。 第32节 月饼略有讶异,桃木钉挨个戳着桌上美食。片刻间,那些人间美味,都变成贴着盘子的各种腐败烂皮。蝎子,蜈蚣、壁虎、蛇、蟾蜍满桌乱爬,蹦来跳去。 我头皮阵阵发麻,虽然没有吃这些东西。可是想想就摆在面前,自己还看不出来,万一嘴馋真吃几口,顿感恶心不已。 “你居然会用五毒制造幻蛊?谁教你的?” 第48章 归去来兮(十) 接下来的剧情发展,如果按照常规写作模式,应该是“我和月饼如同福尔摩斯和华生,一唱一和地分析整件事情隐藏的线索。陶清怀恼羞成怒,时不时吼出几句话讲出几个关键节点,使这件异常离奇的事情水落石出。最终经过一场凶险异常的战斗,结果了陶清怀狗命,彰显‘反派死于话多’这条影视剧、小说里的最常见的套路。” 然而,“骑白马的不一定是王子,有可能是唐僧”,现实里真实发生的事情哪有这么花里胡哨? 所以,继续记录这段经历之前,还是有必要插叙一段,把我和月饼对整件事的分析判断,做一个简单的解释。 起初,我们开启桃花源石门,见到陶清怀,确实有那么一刹那,认为他是另一个时间维度的“陶清怀”,得到另一个时间维度的月无华帮助,避难隐居桃花源。 陶清怀这么做的巧妙之处,使我们相信,由于两个月饼不同的行动方式,产生了“真实存在的两个陶清怀”。他这么做的目的,会让我和月饼产生间隙,并暗示这个月饼,并非和我朝夕相处多年的月无华。 同时也会让月饼,对自己产生“我是不是我,南晓楼是不是南晓楼”的猜测。 通过这种方式,迷乱我们的主观认知,由此加重利用桃花瘴气形成的幻术。 所谓幻术,其实是催眠术的一种,利用药物、物品摆放,房间构造形成强烈的心理暗示,使意志力薄弱的人产生虚幻的感觉。 我和月饼意志力超于常人,对我们使用幻术,心理防线唯一的薄弱环节,就是彼此的友情和信任。 不得不说,陶清怀其实很聪明,煞费苦心的布局,差点就成功了。 自从进了庐山,寻找桃花源,我们一路探索,多次受伤,情绪更是跌宕起伏,体力和精神力已经到了最虚弱的临界点,这也为他施展幻术创造了有利条件。 当一个人突破重重困阻,数次生死攸关,最终探寻到自认为的真相,有几个人会怀疑这是假的呢? 在火焰隧道,月饼识破了幻觉,并让我进入幻觉开启桃花源石门。我曾写过这样一句话——“后来发生的事情,让我不由暗暗佩服,月饼在那一瞬间,做出的判断,是正确的”(详情见前文),原因就是,如果我们俩保持清醒,哪怕能破译石门的文字密码,那扇门也不会打开。 必须让陶清怀误认为我们依然处于幻觉中,才能开启石门。 有时候,越是聪明的人,越会把所有细节考虑周全,往往就因为太过真实,反而出现漏洞。 陶清怀第一个漏洞,他当着我们的面,关闭了石门。也就是说,石门其实可以从内开启。我们在外面整了这么大的动静,他在桃花源里真得会没有察觉?为了给我们造成更直观的心理震撼加重幻术影响,站在入口迎接,着实有些狗尾续貂。 其实,开启石门的密码不假,但是石门是由陶清怀打开的。以此类推,密码必须是身中幻术的情况,才能破译。也是由此,陶清怀才放心开门,让误以为还在幻术中的我们,进入桃花源。 第二个漏洞,就是陶清冉的出现。怎么说呢?陶清冉表现得太过风情,完全不像隐居千年的女子应有的言谈举止。我对她一直很注意,不仅仅是她长得像小学时那位老师。桃花瘴气形成的幻术,主要特点为“春”,泛指产生情愫的春意。 如果在配合风情万种女子的媚术,用句各类药品广告常用语,那就是“效果奇佳”。 媚术,自古以来,多为青楼女子不传之秘。历朝历代的一代名妓们,均精通此术,使得恩客千金散尽,流连忘返。 陶清冉,分明就是媚术高手。 识别媚术的关键,为“观眼看腰望臀”。真当我看到身材好的漂亮女人,眼睛都拔不出来啊?! 小爷那是与敌人斗智斗勇。 当然,这些只是我的推测。进入桃花源,处处凶险,指不定哪里就有人偷听偷看,我和月饼虽然心里有了几分大概,却不能明着用言语交流,只能凭着多年的默契,在演给他们看的状态里,进行各种暗示对话。 木桶桃花浴,看似舒服,其实热水里掺杂了加重幻术的药粉,延长时间。如果真的在幻觉里,我们肯定分辨不出。月饼当着陶清冉的面儿,故意提高声调,开玩笑说是“春药”,使她确信幻术和媚术依然有效。 其实,那也不是什么解酒药,而是在火焰隧道,服用过的解除幻术的蛊药。 药一入口,我立刻领悟,月饼也早就琢磨明白了。用这种方式,不被察觉地向我传递信号。 月饼边走边折桃枝,并不单纯为了留下路标。而是告诉我,那几棵树,散发桃花瘴气,也是为了保持幻术的持续性。我稍微一闻,心里门儿清。 最大的漏洞,也是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如果这个问题想不通,那么我们的很多判断和推测,根本不会成立。 除了陶氏夫妻(谁知道他俩到底是不是夫妻),桃花源民众,到底从哪来的?这又不是横店,随便一喇叭,就冒出一堆群演。 直到,我想通了关键所在。 既然先秦移民,不老不死,为什么只有几百人呢?照理说,最简单的数学计算,起码也有几万人了吧? 如果因为桃花源某种神秘因素,赋予了他们长生不死的身体,却剥夺了生育能力,又从哪儿冒出来的,几位妇女怀里抱的小孩呢? 几百人隐居在桃花源,从伦理生理学角度分析,其实是一出悲剧。 人类的繁衍生殖和性渴求,如果仅仅是这几百人,长此以往,最多三四代人,势必会造成血缘混乱,近亲结婚,生出各种畸形儿、怪胎。 “春药,类似于伟哥的功效。我这双慧眼,看事儿特准。陶清冉对你有些意思。谷中千年,难免……嘿嘿……南少侠,我只能帮你到这儿了。”(见前文) 月饼对我说的这句话,只是陶清冉在旁边,不便明说。实则向我传递“桃花源的人口繁衍绝对不可能持续千年”的信号,让我从中彻底解开了所有谜团。 正是因为如此,才能逆向思维,把所有漏洞想透彻。 其实,在桃花源石门,陶清怀就已经露出了马脚。 月饼那声振聋发聩的暴喝,我心里没鬼都吓了一跳。陶清怀却不为所动,尽力表现出很茫然地状态,完全不符合一个人的应激反应。 只不过,我还在震惊于陶清怀地出现,没有往这方面寻思。 宴厅格局堪舆确实没有异常布置,但是那两方桃木钟鼎,冒出的可不是什么桃花熏香,而是桃花瘴气。 陶清怀,他在演,我们就陪他演,看看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当我和月饼,喝了几碗酒,察觉到赴宴的桃花源民众,到底是什么的时候…… 再也无法容忍,揭穿了陶清怀这个没有人性的畜牲! 第49章 归去来兮(十一) “你忘记了,我也是蛊族后裔。”陶清怀嘴角微微抽搐,小眼睛眯成一条线,透着几丝森冷,“演得真好,居然让我误以为,你们中了幻术。” “幻蛊失传二百多年,你是怎么学会的?”月饼摆弄着桃木钉,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 当月饼出现这个表情时,预示着他的怒气,越来越盛。 “如果我真的是从古代活到现今,你信么?”陶清怀端着酒碗凑在鼻尖很陶醉地闻着,“呵呵……我那个不争气的父亲,真得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借你们的手,把他杀死,省了我很多事情。” 这句话倒是出乎我的意料!原来陶清怀早就知道自己的身世,借刀杀父,假装中了幻蛊,回到桃花源暗中布置重重陷阱,使我和月饼死在这里。 此人不仅心思阴毒,而且极为隐忍,绝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简单。我暗自提高警惕,观察着周遭环境变化,又冒出个疑惑——他这么大费周章,到底为了什么? “然后呢?你准备借他们的手,把我们杀死对么?”月饼笑得更灿烂,捻着桃木钉的指节,因过度用力,呈现出青白色。 “对啊!毕竟,运用蛊术操作这些玩意儿,很耗心力。”陶清怀吹了个口哨,甩动宽肥的衣袖,一蓬猩红色散发着鱼腥味的粉末挥出,迅速消融进空气。 呆若木鸡的桃花源民众,机械地扭动四肢,发出痛苦的哀嚎,疯了般撕扯着衣服。不多时,众人衣服撕得稀烂,满厅裸体男女,扭动肢体打着滚,酒坛撞碎,案桌碰翻。闪电状的龟裂细纹,从他们的额头延伸至整张脸,如同贴了一张蜘蛛网。随着“呲啦呲啦”的皮脂撕裂声越响越烈,大块人皮片片脱落。 在满地皮屑碎片里,一只只双目赤红,或高或矮,通体黝黑,长着细细长毛,类似于猴子的怪物,哆哆嗦嗦爬了起来。 “养了你们千年,也该派上用场了。”陶清怀厌恶地冷笑,几个纵跃跳到怪物群身后,嘬着嘴唇发出怪异的尖啸。 怪物们像是接到指令的机器人,龇牙咧嘴的嘶叫,或爬或跃,向我们冲了过来。 “你把这些山魈制成蛊器,违背了蛊族‘活物不成蛊’的禁忌。”月饼从腰间抽出一排桃木钉,夹在指缝中间。 “哈哈,月无华,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你死了,我就是蛊族最强的男人,规矩自然由我来定。我命由我不由天!” 面对越来越近的山魈群,我甚至闻到了他们嘴中发出的恶臭味,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陶清怀,将此山大部分山魈抓入桃花源,制成月饼所说的“蛊器”。并以此要挟几只故意留下活口的山魈,为探寻者进行提示,并警告绝对不能透露桃花源的秘密。 所以,山中遇到的那几只山魈,支支吾吾不肯多说,只是希望我们能接触千年的诅咒。原来,这个诅咒,并不是应在我们身上,而是被蛊术控制的,它们的亲人。 山魈虽然相貌狰狞丑陋,心思却是良善,却被陶清怀如此残忍的虐杀利用,已经没有了最起码的人性。 当我和月饼透过两个钟鼎散发的桃花迷香,闻到那一张张人皮里面,山魈的味道,已经知道了大概。再也无法掩饰怒火,当场揭穿陶清怀的阴谋。 更让我无法原谅的是,这几百张人皮,代表这几百条活生生的人命,就这样残忍的剥皮取命,包裹在山魈身上! 那些人,是谁? “月饼,我吸引山魈攻击,你直接冲过去,把那个畜牲干掉。”我摸出军刀,站在月饼身前。 那一刻,我没有恐惧,没有紧张,没有考虑生死,只想着给月饼拖延几秒钟的时间。 几秒钟,足够了! “你忘记了么?”月饼深吸一口气,胸口高高隆起,暴喝一声,“我是蛊族最强的男人!他用蛊术对付我,就像对着天吐口水,最终落到自己脸上!” “砰”,月饼穿的紧身t恤寸缕迸裂。布片飞扬中,高高隆起着岩石般坚硬的肌肉的月饼,很有力地踏着步子,走向山魈群, 他的后背,浮现出,许久未见,烈如火焰,红得刺目,振翅欲飞的凤凰纹身! “陶清怀,你怎么可能是我的对手?”月饼的声音,很冷酷,“蛊王临世,蛊族叛逆,皆为蝼蚁。” 远远站在山魈群后面的陶清怀,非但没有恐惧紧张,反倒是一副“终于等到”的兴奋模样。 第50章 归去来兮(十二) “咯噔咯噔”,月饼每走出一步,青石地面石屑纷飞,留下半寸深浅的脚印。被蛊术操纵,凶残无比的山魈群,如同老鼠见了猫,畏畏缩缩的聚成一团,“吱吱”叫着,视线闪避着魔神降临般的月饼。 “万蛊之源,皆出自然;众生循环,周而复始。”月饼立于大堂中央,高举双手,低沉有力地吟唱出一段完全听不懂、类似于咒语的音节。 几缕薄薄的浅白色气体,从他的指甲缝里飘溢而出,汇聚在头顶形成很柔和的白色气体。再仔细看,这哪里是什么气体?分明是许多类似于丝状的真菌相互纠缠,在月饼越念越快的蛊咒声中,升至大堂横梁位置,如同雾团弥漫覆盖。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本非蛊物,回归本体吧。”月饼缓缓垂落双手,隆起的肌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回复常态,烈焰般燃烧的凤凰纹身,由红变淡,直至消褪不见。 那团真菌形成的雾团,化成无数条细长白线,顺着每只山魈的口鼻,飘了进去。 山魈们像是被施了定身术,保持着各种姿势僵直不动。片刻,山魈们表情异常痛苦,“吱吱呀呀”惨叫着,狠命捶打脑壳,呕吐着腥臭的黑水。在汇成一片、类似于指甲盖划过黑板、让人牙酸的“悉悉索索”声中,山魈们的耳朵、鼻孔、嘴里,一团团真菌形成的雾团,包裹着爬出无数条翠绿色蛆虫形状的肉条。 “砰砰砰”,雾团爆裂,肉条也炸得稀烂,连点儿肉渣都没剩下。 “控制山魈的蛊虫,解除了。”月饼转过身,习惯性地摸了摸鼻子。 我这才看到——月饼脸色煞白,嘴唇泛着青紫色,眼睛中流露出深深的疲惫。 “哼……所谓蛊王,居然用最珍贵的蛊气,解救这群无知的异族。”陶清怀背着手,悠然地踱着四方步,讥讽地笑了,“你这种婆婆妈妈的性格,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凡是生命,就值得珍惜。”月饼标枪般笔直的背脊略略佝偻,双腿轻微地哆嗦着,“当然,除了你这种根本不配叫做生命的东西。” “你的蛊气已经耗尽,居然还有心情说出这种话。”陶清怀竖起小拇指晃了晃,“在我眼里,只用一根小指头,就能解决你。” “南晓楼,你不是他的对手,别跟我犟,”月饼用低得只有我能听见的声音,很虚弱地说着,“还记得折段桃树枝留下的路标么?我拖出他,你赶紧跑。” 第33节 是的,这就是月饼,我最好的朋友,月无华。 他原本可以不顾及山魈群的性命,大杀特杀,再轻松地解决掉陶清怀。然而,他并没有选择这么做,反而耗尽了体内最珍贵的蛊气,化解了控制山魈的蛊术,使得敌我形势立刻逆转。 而此时,他所想到的,并不是与我并肩对抗强大的敌人,而是把生的机会留给我,独自面对死的抉择。 这群山魈,其实并不是为了对付我们,而是为了耗尽月饼的蛊气。陶清怀对我们太了解了,他知道月饼必然会这么做。难怪他看到月饼催动全身蛊气化成蛊身时,异常兴奋。 因为,胜利,是属于他的。 月饼,很傻,很傻很傻。这个在别人眼里不苟言笑、冷漠的没有丝毫感情,只愿和我们几个好友插科打诨,天天懒洋洋吊儿郎当的傻瓜,却拥有任何人都无法比拟的善良。 哪怕,只是一群,根本不用在意生死的,异族山魈。 我轻轻拍拍月饼的肩膀:“你好好休息,交给我吧。” “呦呵,过气作家想扭转局势,当孤胆英雄么?”陶清怀中指弹出一丝灰气,正中月饼赤裸的胸口,留下指甲盖大小的黑色印斑。月饼已经虚弱到无法防御,闷哼一声,嘴角渗出一丝鲜血,那块印斑转眼化成眼球大小。 “控心蛊,半个小时,太精彩了!”陶清怀得意地打了个响指,“时间到了,我不死,他死。南老师,来吧。” 我扶着神智已经模糊的月饼,依墙坐下,点了根烟塞进他的嘴里:“一根烟,我解决他。” “我还能打……你跑……”月饼垂着头含糊不清嘟囔,烟雾顺着额前的细碎长发里冉冉冒出。 “你他妈的话都说不利索了,还打个屁!”我起身整理着衣服,掏出瑞士军刀,活动着胳膊,“我说那个谁,哦……陶清怀啊,你真以为我只会甩出瑞士军刀?” “呵呵……”陶清怀冷笑着,眼中闪过一丝警惕,“我当然记得,桃花峪,你的军刀插中老桃树的气眼,利用桃花瘴气让我进入幻觉,很聪明很有战术。可惜,我那只不过是将计就计。” “其实,我确实只会甩出瑞士军刀。”我很认真地回答,军刀扬手飞出! 第51章 归去来兮(十三) 军刀斜斜上飞,携着尖锐的破风之声,刺向陶清怀头部。陶清怀眯着眼冷笑几声,向左走了两步,侧头躲过。军刀擦着他的发梢,“砰”,扎进九龙横梁,正中居中最大那条龙的龙眼,刀柄兀自颤动不已。 “力度,速度都很不错,”陶清怀赞许地点着头,“可惜,只能用来刺木头。这次可没有什么桃花瘴气让南老师用咯。呵呵……我也不会再假装中瘴气产生幻觉。” “哦,你说得挺有道理。”我笑得比陶清怀还要轻松,“不过呢?军刀不只能刺木头,还能弄死傻子。” “接下来是‘反派死于话多’的桥段么?”陶清怀收敛笑容,舔了舔舌头,“我不会告诉你们,费尽苦心安排着一切是为了什么?因为,死人没有资格和我说话。” “南瓜,他的蛊术,以虫为主。”月饼剧烈地咳嗽,就这样那根着了半截的烟还叼在嘴里,“硫磺,石灰粉,可以克制。” “月公公,你就安心抽烟,操那么多闲心干嘛?”我打了个哈欠,索性盘腿坐在那群昏迷的山魈中间,“陶清怀,我多说几句可以么?你不愿意做反派,那就只好由我‘死于话多’咯。” 陶清怀正抖着双臂,估计要撩出什么幺蛾子蛊虫,见我这么悠悠闲闲,警惕地后退几步,随即一副“猫捉老师”的玩弄神态:“南老师尽管讲吧。讲过半小时,嗯……不到一堂课的时间,月无华可就死于控心蛊。” “我记得有句成语,叫做‘鸠占鹊巢’,”我环视着大堂,暗暗留意四角的凤凰立柱,心里有了计较,“你居然能在我们之前找到桃花源,很厉害啊。” 陶清怀没有作声,眉梢微微跳了几下。我更是明了,左摇右晃像个不倒翁:“我有几个问题,不是很明白。你是如何在不碰触机关的情况下进了桃花源?这里原本的居民又是如何被你杀戮干净,用人皮伪装山魈的真面目?最关键的问题,你是怎么知道桃花源的?” “南老师,你说完了没有?就算没有,我也没有闲心和你扯淡。”陶清怀伸直双臂,触电般抖动,虫子爬窜的声音从衣袖里传出,“等你们死了,我会把事情,原原本本写在烧纸上面,给你们送过去。” “我除了会写文,摆弄个准星不太利索的军刀,”我紧张得像根快要绷断的琴弦,依然保持着微笑,加快语速,“你忘记了?我还精通机关格局?如果当初桃花源居民对你有所防范,恐怕你早死在这座宴会大堂了。” 陶清怀压根儿没听我说的话,嘴里嘀嘀咕咕念着蛊咒,数只稀奇古怪的虫子从衣袖里探出脑袋。 我心里暗暗叫苦,难道是我搞错了?当下不敢怠慢,起身奔向主案,准备从月饼的背包里寻硫磺石灰粉,延缓蛊虫攻击,再琢磨对策。 “寻常防蛊的玩意儿,挡不住我的蛊虫。”陶清怀狞笑着挥舞双臂,蛊虫已经探出大半身子,振翅欲飞。 我心说这可要老命了,慌乱间视线扫过位于主宾左榻旁的凤凰立柱,立时明白问题出在哪里!急忙纵跃过去,对着凤凰脑袋狠狠一拍! “咯噔”!机栝激活声宛如天籁,连环扣响爆竹般由立柱底部传至顶部,几乎就是眨眼瞬间,传递至其余三根立柱,最终汇聚在九龙横梁。 “嗤嗤嗤嗤……”九条蟠龙的龙嘴射出筷子粗细、力度极猛的青铜锁链。尖锐的链头刺入陶清怀身体,生生贯穿,顿时血肉四溅,碎骨声如同敲断的硬木。随着一声无比凄厉的惨叫,青铜锁链绷紧回缩,把浑身浴血的陶清怀掉在半空,晃晃悠悠如同一张人皮风筝。 “呕……”陶清怀吐着血沫,满脸不甘,奋力挣扎,却只是加剧了血液流淌,“滴滴答答”落了满地,眼看活不了了。 “你一定想问,我是怎么知道这里有机关的,对么?”尽管此人可恨该死,可是这个场景实在太多凄惨,我仰头望着吊在半空的血人,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这座大厅,共有六十四块石砖。顶为九龙,底为四凤。刚进来我就观察过,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就在刚才,山魈群挣破人皮,我才想到,你并不是真正的主人。由此延伸推断,桃花源居民,或许真是避先秦之难,逃到这处世外桃源。” “也正是基于这点,我忽然想到了墨家机关术,专门用来暗杀达官贵人、王侯将相的‘龙凤天翔’,和大堂横梁立柱的布置分毫不差。六十四块石砖,按照八卦六十四门推演,有几块砖处于死位。我用军刀逼你走了几步,又故意装作胜券在握,让你紧张下意识后退到死位。那柄军刀,其实不是为了刺你,而是激活九龙中间那条龙眼暗藏的机关。” “然而,机关并没有激活。古时,出于各种政治利益、军事目的考虑,原本想暗杀的人,或许在席间三言两语,就冰释前嫌,机关必然不会贸然启动。而距离决定生杀大权的主人所坐位置,最近的那根立柱,必然藏有第二道启动机关。其实我也是运气好,赌了一把。” 陶清怀不再咳血,也不再挣扎,就在我说话的时候,已经没了声息,软踏踏地垂在半空。 就这么死了。这次是真的死了。 我没有丝毫兴奋,也没有半点轻松:“陶清冉,你躲了那么久,也该出来了。” 赴宴入席,月饼说“陪他们演”,而我却认为只有一个“他”。 那个“们”,就是,陶清冉。 一缕浓得化不开的桃花香气由飘然而至,我紧绷着肌肉转过身体。大堂主墙通往后堂的小门,传出一串清脆的击掌声:“精彩!我早就提醒陶清怀这个蠢货,不要小看南瓜月饼任何一个人。死了,也确实活该。” 陶清冉,款款走出,只是换了衣服发型。 我的心口仿佛被重重捣了一拳,震惊地指着陶清冉,嗓子哑得无法发出声音。 “晓楼,你还记得我啊。”陶清冉微笑着向我挥手,“好多年没见,长这么高了。” “怎么会是你!”嘶哑干裂,我几乎听不出这是自己的声音! “小傻瓜,本来就是我啊。” 她,是,一位,很熟悉的,故人! 是的,我想起来了! 那位故人,姓陶! 第52章 归去来兮(十四) 你可曾记得童年玩伴的模样?你可曾记得他们的姓名?你是否还能清晰地想起多年前的初恋情人,那一抹让你心醉流连的一颦一笑? 或许,这些曾经以为可以天荒地老的友情,刻骨铭心的爱情,总是被岁月神偷,无声无息地带走了铭刻在心头的烙印,逐渐淡然…… 终于,只有模糊的记忆,淡淡的怀恋。 小学,一个孤儿,很穷很自卑,受尽同学嘲笑,最排斥的不是考试,而是家长会。如果这时,有为很年轻很美丽的女老师,鼓励他呵护他,经常给他买馋得流口水的零食、只能站在橱窗外面看看的漂亮衣服…… 在他幼小需要温暖的心里,这位老师,如同天使般圣洁。 二十年,眨眼一瞬间。快得让我忘记了,曾经以为会终生牢记,天使的音容笑貌…… 直到,她,穿着那条洗得浆白牛仔裤,干净的白色衬衫,扎着一条柔顺的马尾辫。一如多年前那般纯纯地微笑,不施粉黛的脸庞映着圣洁的光芒。 出现在,桃花源;出现在,我的面前。 多年前的记忆,那些温暖的片段,如同潮水决口般冲破岁月堤坝,在脑海里冲击震荡! “陶……陶老师……”我好像明白了很多事情,依然不敢相信,陶清冉,就是那位天使,我尊敬的陶老师。 继而,一种深深的恐惧,从心头弥漫,像条迅速凝固的冰棱,扎得全身刺痛。 “你们认识?”月饼所中控心蛊,随着陶清怀的死亡,逐渐消褪,苍白的脸慢慢有了血色,“谨慎!这可能是媚术,诱你想起内心深处最难忘的人。” 我坚信,这绝不是媚术。画虎画皮难画骨,陶清冉绝不会将一个不认识的人,模仿得惟妙惟肖。 除非…… 我想起暑假过后,我带着一个美丽的发卡,那是整个暑假在街边擦皮鞋攒钱买来的,想送给陶老师,却迎来了新语文老师的失望。 班主任并没有解释陶老师突然离职,问及诸多老师,也是含糊其辞。 我打了个冷战,深深的恐惧里,愤怒的火焰不可遏制的燃烧。 “你杀了陶老师?”我双拳紧握,不住地哆嗦,“取代了她?告诉我答案!” “我是你的陶老师,晓楼。”陶清冉甩了甩头,那条马尾漫飞着很好看的弧线,垂到胸前。 这个动作,我无比熟悉。陶老师讲课讲得开心时,常有的举动。一个人,可以模仿相貌、声音,却很难模仿最细微的举止。 “你为什么没有老?”我还是很难说服自己,把陶清冉和陶老师联系成一个人。 “因为,我不会老。”陶清冉幽幽地叹了口气,满目春情地注视着我,“可惜,你只记得二十年前的我。却不记得,千年前,站在村口苦苦等你迎娶的我。” “你说什么?千年前?” “是啊,一千多年了……那年,桃花峪的桃花,开得比往年都要娇艳。漫天花雨中,怀春少女挎着竹篮,采摘最新鲜的桃花,酿制最醇香的桃花酿。也许是命中劫数,遇到了那位吟诗少年。”陶清冉明媚的双眸轻轻笼了一层雾气,如梦如呓地喃喃自语。 两行泪水,滑过娇嫩的脸庞,在白莲花瓣似的下巴凝聚成晶莹一滴,颤巍巍坠落,溅起一蓬尘埃。 溅起那段,尘封千年,不为人知的陈年旧事。 第53章 归去来兮(十五) 记录这段经历的时候,我思考了很久,是否要把那段往事写出来。我去了很多地方,喝了很多酒,醉倒在街头,乞丐般蜷缩着沉睡,忘记了很多事情。却总是在醉生梦死的时候,突然清醒,依然心痛得不能自已。 原来,所谓“时间能冲淡一切”,只是会更深刻地提醒你,什么是不能忘记的。真正刻在心口的伤痕,又怎能一笑而过。 直到月饼给我打了电话:“南少侠,都2019年了,还活在古代的浪子状态?那不叫个性,叫做傻。每个人都会犯错,却不是每个人都会承认错误。写吧,错了就是错了。” 可是,每一下敲击键盘,都会狠狠地敲在我的心脏,很疼。 请原谅,我无法详细地记录那件事。只能通过几个片段,讲述那件千年前,关乎人性黑暗,痴缠爱恋的往事。 片段一: “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 “啊!何人吟出如此动人的诗?”二九芳华的怀春少女,采撷桃花的纤纤玉手微微一颤。回眸望去,桃花林深处,个子高高的青衫书生,拎着酒葫芦悠然走近。 “敢问姑娘芳名,此处可是桃花峪?”书生深深作揖,朗声问道。直起身时,温柔的目光轻轻戳破了少女春花烂漫般的情愫。 “奴家陶清冉,此……此处正是桃花峪。”少女竟有些结巴,躲闪着书生灼热的眼神。 可是,冰雪遇到暖阳,总会融化。 片段二: 圆月,桃林,花香扑鼻,虫豸啾啾。男女相偎,卿卿我我着恋人间才有的傻话。 第34节 “未来有多远?”清冉捻着一根草枝,调皮地痒着书生的鼻子,“那里好玩么?” “未来呢,就是很久很久以后。人可以在天上飞,在水底游,爬上最高的珠穆朗玛峰,”书生枕着双手,仰望漫天灿星,漆黑的双眸映着星光,从怀里摸出一方薄窄扁宽的东西,“这叫手机,千里之外,我思念你,用微信和你视频,就可以看到你的音容笑貌。” 新鲜的名词使得陶清冉星眸闪烁,接过书生递过来的手机,好奇地摩挲着,神往地喃喃自语:“未来真好,如果我能长生不老,就能看到未来了呢。” 书生温柔的笑容微微僵住,随即恢复如初:“当然可以了。既然我能从未来过来,自然也能回去。” “你能带我去未来么?”陶清冉天真雀跃着。 “好啊。不过,我先完成几件事。”书生的目光竟有些躲闪。 “咦?”陶清冉没察觉到书生的异样,盯着手机里的一张照片,“这是谁?和你差不多高呢。” 照片里——北方老房的院落前,一棵老桃树茂盛绽放着雪白的桃花,一个男子背立于树下,容貌秀丽的古装女子倚门而立,笑颜如花,与男子脉脉相视。 瘦瘦高高的个子,浆洗发白的牛仔裤,白色衬衫,匡威帆布鞋,熟悉的背包,孤傲冷清的气质…… “这是我最好的兄弟,去庐山寻找某个东西,过几天就来了。”书生有些倦了,搂着陶清怀柔软的肩膀,阖了双眼,轻微的鼾声很香甜。 陶清冉侧了侧身子,让书生枕着她的胳膊,睡得更舒服,迷茫地望着寂静的陶家庄,长长的睫毛抖动,竟淌下两行清泪。 崔郎啊,若咱俩早相识半年,该有多好?你不知,我已许配给同族陶清怀。哪曾想遇到你这个冤家,带我去未来吧,我愿跟你私奔。寻一处山清水秀之地,建茅屋小院,养鸡喂鸭,生几个孩子。 往后余生,青山暮雪,朝丝白发,有你在身边,就够了。 少女怀春总是情,无边的黑暗夜色,凄冷中透着些许温柔。恰巧,乌云遮住月色,似乎不忍让皎洁的月亮,再继续看,即将上演的人间悲剧。 片段三: 半个月后—— 书生握着陶清冉的双手,温暖而坚定:“等我半个月。我和朋友即将找到那处秘密,很快就回来娶你,带你去未来。” “啊?”陶清冉心口一阵绞痛,胸闷地喘不过气,“可是……崔郎……你可知……” 远处,老桃树下,瘦削高个的帅气男子,扬扬眉毛,不耐烦地喊着:“该走了,别耽误时间。” “等我片刻。”书生搂着陶清冉,双手抚摸着她柔顺的长长黑发,“相信我。我会给你,所有你想要的。一定等我!” “崔郎……”陶清冉欲言又止,痴痴地望着书生和男子远去的背影,遥遥伸出的手臂,软软垂落。 崔郎,你可知,半月后,正是我与陶清怀成亲的日子。你一定要回来,带我私奔。 我,相,信,你! 爱情啊,总是在即将迎来幸福时,信任理解;却又在幸福温柔两人时,怀疑猜忌。 因为,谁都害怕幸福太虚幻,若不紧紧抓住,稍纵即逝,就是一生诀别。 片段四: “清冉,大喜的日子,怎可哭哭啼啼。”喜婆喜气洋洋地盘着陶清冉的长发,细心地在她吹弹可破的脸庞贴着花黄,“清怀虽不是本庄人,本分可靠,才气少有,很得庄主欣赏呢。读书人,性情难免有些古怪,却更是痴情。我年轻时,也曾遇到一个诗人,可惜只是一面之缘,那首诗我至今记得,‘人面桃花相映红’。至今想起,仍回味无穷,多美的诗歌啊。” 苦苦盼着与书生私奔的陶清冉,却等来了陶清怀迎亲的日子,那句“一定等我”和“我相信你”的承诺,似乎像两把尖刀,狠狠插进她的胸膛,铰动着相思和失望的疼痛。 喜婆随口一句,陶清冉泪眼婆娑中恍然惊醒:“什么?人面桃花相映红?后来呢?那个人是不是个子高高,圆脸,目若星眸?” “哎?你怎知道?”喜婆讶然。 “啊!”陶清怀似乎明白了什么,不顾出嫁时刻未到,拎着喜裙,疯了般飞奔而去。 片段五: 喜宴,陶清怀手中钢刀正从仆人胸口抽出,裹着衣袖擦拭着粘稠的鲜血,嘴角那丝冷酷的微笑,抽搐着复仇的快感。 “陶清怀,报了仇,该讲出那个秘密了吧。”圆脸书生从鲜血染透的老桃树后闪身而出,冷漠地拍着掌,“干得不错。” “若不是您从陶清冉那里探知幻族之秘,我又怎能顺利进入陶家庄,布置这一切。”陶清怀满脸谦恭地弯着身子,其实为了掩饰眼中一抹狠毒。 第54章 归去来兮(十六) 桃花源,宴客大厅,我和月饼如同两个傻子,目瞪口呆地望着屏风幻化出,一幕幕如同电影般,千年前幻族灭族惨祸的影像。 更无法接受的是,陶家庄血案竟是我们一手策划的!陶清怀、陶清冉只是我们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利用的棋子。 而且,我欺骗了陶清冉的感情,才探知幻族秘密,最终得手。 我终于明了,为什么陶氏父子和陶清冉联手,一定要置我们于死地。灭族仇恨,感情背叛,又怎能是千年时光,所能磨灭? 去桃花峪寻找月饼的路上,陶清冉给我讲述的故事,故意隐去我和月饼,其实是为了给我提供线索,破译石门密码。 那张照片,是千年前,我送给陶清冉的手机里下载打印出来。之前我一直有个困惑,为什么我看到照片,就立刻想到《题都护南庄》这首诗? 因为陶清冉是幻女,精通各种幻术。在给我照片的时候,我不知不觉中了幻术,才能够在她的诱导中,立刻醒悟月饼藏身之地。 房车里,陶清冉讲完故事就消失了,实则也是运用了幻术。至于陶氏父子以及陶清冉,死于桃花峪。我本以为反败为胜,其实是陶清冉的幻术让我们产生错觉。 原来,我和月饼,始终是他们的棋子。任由复仇的怨恨摆弄,来到桃花源,接受最终审判。 尼雅,“那个人”临死前,曾说我们在未来某刻,掌握了“有限的生命存在于无限的时间”。然而,因为我爱上一个女孩,对很多事产生了深远的影响…… 难道,我对酒娘(小九)的爱,真得会在背叛和离别里,使人自暴自弃,走向无尽的黑暗? 由此,未来的我和月饼,黑化了?甚至为了寻找八族隐藏的某种东西,将他们很残忍的逐一灭族? 可是,明明是月饼自己回到过去,我并没有回去。为什么在过去,在陶清冉生活的时代,同时出现了我们两个人? 我顿时心生警觉,这肯定是陶清冉又一次制造的幻术,动摇我们的心神,做垂死挣扎的最后一搏。 然而,当陶清冉从衣袖里摸出一款手机,点击密码打开,翻动着里面的照片和文档,我所有的猜测,完全崩溃了。 那是我的手机! 陶清冉的手指灵巧地划动屏幕,我所有的文档资料,小说大纲,随手拍摄的风景照片,微信、qq、微博,赫然在目。 我下意识摸了摸裤兜,手机硬硬得还在…… “千年前,你送我这款手机,承诺带我去未来。”陶清冉苦苦笑着,将额前散发别到耳后,“却也留下了你们所处的时代信息。所以,我们才能洞晓你们的一切。” “为什么让我们活到现在?”月饼踉跄站起,只是嘴角再无自信的微笑…… “因为,你们找到桃花源,杀光了隐藏于此的蛊族,寻到那件东西,设置机关封印此处。使得这里千年怨气不散,误入其中之人,受此气影响,产生幻觉,以为真得有这么一处世外桃源。只有在这里杀死你们,缘起缘灭,才可解除桃花源千年诅咒。” 那一瞬间,我的脑子里仿佛亮起一道闪电,将所有的疑惑狠狠劈开! 山魈所说的诅咒,蛊控人鱼、异兽、箭雨阵、巨型蜘蛛、墨家机关道、幻术隧道、石门刻字,是未来的我们,为了封印桃花源设计而成。也难怪在每次绝境时,会产生奇怪的预感,会下意识地出于本能破解,似乎一切都了如指掌。其实,这根本就是我们亲手设计的机关。 《登黄鹤楼》那首诗,如果不是出自我手,又怎能在短短时间内,成功破解? 原来,只是我和月饼,自己给自己安排的—— 文字游戏! “你们死在这里,未来的你们就不会掌握时空交替的秘密,千年前的八族惨祸,就不会出现。我也不会爱上那个崔郎……”陶清冉将手机丢到我的脚下,坚硬的砖面把手机屏幕震出蛛网般裂痕,如同我此刻的心情,杂乱无章。 那一刻,我竟然不想活下去了。 如果,我和月饼在未来某刻回到过去,黑化成我们最讨厌的模样,双手沾满鲜血,欺骗纯真的女孩达到目的。 那么,我们现在活着的意义在哪里?我们活着,只是为了变得邪恶、残忍、毫无人性…… 还有,八族几千条人命,伤了心的女孩…… “你的故事很完美,可惜有个致命的漏洞。”月饼扬了扬眉毛,细长的眼睛眯成一条缝,闪出一丝锐利的光芒,“你忘记了?我回到了过去,改变了时间轴,月野、杰克他们才能死而复生。呵呵……那个时代的陶安然,总不会是假的吧?” “你,根本没有回到过去。”陶清冉嘲弄地瞄着月饼,双手举到胸前摆成莲花状,十指灵活地扭动,“尼雅,你以为穿过那道门,就可以回到过去了?你错了!改变时间轴的是我们,而不是你。” “哦?”月饼扬扬眉毛,紧握的双拳缓缓松开。 “南晓楼,千年前,你为了得到我的信任,不仅描绘了未来,还告诉了我几处可以跨越时间的地点。”陶清冉十指间好像蒙了一层连绵雾气。初时只是淡淡几条丝线,随着十指摆动愈发迅速,丝线更加密集,仿佛指间长出薄薄的白色肉膜。 “通过你给我的手机显示的时间年代,我们来到两年前,也就是你们刚担任‘异徒行者’的时候。由那个人安排了新的身份,适应这个时代,时刻注意你们的举动。” “我们本想那时就杀了你们,却被那个人阻止。因为在不久的将来,你们会完成尼雅的终极任务。也只有从那一刻开始,你们、我们的时间轴才可以交集。并且需要你们亲自破解封印桃花源的机关,解除诅咒。” “我进入那道门,中了你的幻术?以为自己回到过去,其实一直封闭在桃花峪的古墓里?”月饼讶然地盯着陶清冉,紧抿地嘴唇微微张开。 “你确实比南晓楼聪明。”陶清冉指尖雾气凝聚成白球,左右手拨弄着,“那几处地方,不仅能跨越时间,还能空间转移,很神奇吧?那个古墓,右侧有个暗门,可以直达桃花源。这也就是我们为什么能够提前布置一切,等你们的原因。” “你这一年,一直在现代?只是中了幻术?封在桃花峪古墓?”我的脑子像一锅熬糊的粥,滚烫黏糊,完全运转不了,只会不断重复他们已经说明的事情。 “陶清冉,如果你说的是事实,未来的我们回到过去,为了某种东西屠杀八族,应该就会在不远的未来吧?或者就是今天?”月饼好像没看到陶清冉手中白色雾球,径直走了过去,“我想告诉你一件事情……” 陶清冉漫不经心地低头看着白球,忽而抬头莞尔一笑:“哦?什么事?” “还是那句话,你编的故事确实很精彩。但是,你犯了一个错误,很细微的错误。”月饼几乎脸贴脸站在陶清冉身前,由于个子高,几乎是俯视着她,“现在的科技手段,足以让别有用心的人,把另外一个人收集的所有资料,完全复制到另一部手机。” “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高速公路休息区,你对南瓜施了幻术,讲完故事等他睡着,做得手脚吧?” “当然,我在尼雅穿过那道门,中了你的幻术,以为回到过去,封在古墓一年。其间你们经常开启墓门,继续对我制造幻觉,让我正常吃喝,确保我的生命。” 月饼高大的身材挡住陶清冉,我无法看到她的表情,只能听见她的语气里似乎多了一丝惊慌:“细微的错误是什么?” 当她这句话说出口,我立刻醒悟,这个陶清冉,绝对不是我小学是的陶老师。方才她所说的一切,通过幻术创造的陶家庄惨案,实则是让我们自感罪恶深重,放弃生的希望。 由此推断,为了诱使我们来到桃花源,他们设计了几乎天衣无缝的计划。并且,这个阴谋,从我小学的时候,就开始布局。 我突然没来由地恐惧。换做任何人,被暗中策划监视了二十多年,却从未察觉,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情。 “那个错误就是,幻族和蛊族,为了争夺第一玄族的名分,自古势不两立。”月饼咄咄逼人地提高嗓音,“你处心积虑的布置,非常完美。却不知道幻蛊两族玄术相克,族人根本无法共存超过三天,必会受对方影响而死。你是如何做到,与陶氏父子共存千年?而且你们都姓陶?呵呵,你用幻术迷惑了我一整年,却不知道,我并没有中你的幻术,早就有人替我解除了。没想到是么?只不过,我出墓的时间出现了偏差,却又不能向南晓楼明说……” “千年前,并不是我们灭了陶家庄,而是你们三个,为了夺走那样东西,下得毒手!对么?” “还是那句话,你要演,我就继续陪你们演。” 我回忆起月饼刚出墓的种种异样,这才恍然大悟!敢情月饼他老人家心里透亮透亮,折腾好几天,就我一个人蒙在鼓里。 第55章 归去来兮(十七) “四、大、皆、空!”陶清冉愈发苍老的声音在浓雾中飘忽不定,“无常幻雾,万本归元。” “好奇害死猫啊!”我握着军刀,贴着月饼脊梁,紧张地睁大眼睛。 “只要找到陶清冉本体,幻雾就可解除。”月饼顺着陶清冉声音位置,接连甩出桃木钉,“噗噗”声响起,无一命中。 “废话!看都看不见,盲打么?”我话音刚落,浓雾中浮现出一道纤细的身影,款款而来。 “来了。”我抬臂提刀,面不改色,心却跳得厉害。月饼没有回腔,我来不及多想,挥刀刺出。 第35节 军刀穿过浓雾,丝丝雾气缠绕在刀刃,像是裹了一层闪电。那道身影越来越近,却丝毫没有躲闪,径直向我走来。 那一瞬间,我有些犹豫,这人到底是谁?看身形应该是个女人,为什么不躲闪?难道是幻雾形成的幻觉?万一是潜伏的敌人怎么办?如果是被陶清冉控制的普通人…… 军刀即将刺中,我生生顿住手腕,刀刃擦着她的胳膊斜斜划过。我冒了一头冷汗,还没来得及想出对策,慌乱间看到她的脸庞,心头如同被狠狠打了一棍子,剧痛难耐。手腕一软,军刀“咣当”落地。 “酒娘,小九,是你么?”我整个人僵住了,两行眼泪控制不住地流淌着。 浓雾中,那个女孩,洁白的裙摆无风自动,衣裙漫飞,宛若梦中仙子。容颜依然娇艳,双眸那抹化不开的情思,缠绵着我与她曾经的千年之恋。 我的心,那一刻,融成一滴泪,苦涩酸痛着,曾以为忘却的记忆。 她,正是,与我羁绊爱恋,数次轮回的酒娘。 我的小九! 小九怯怯地,柔弱地,满脸悲戚地,哀伤地轻声呼唤我的名字:“晓楼,我终于又见到你了,你还好么?” “我……我……”我嗫喏着说不出话,任凭眼泪肆无忌惮地奔涌。 我前世的爱人啊!前生无数次生死诀别,只换来刻骨铭心的哀痛。本以为此生再无交集,任凭回忆思恋着曾经的点点滴滴,音容笑貌。却没有想到,还有重逢一刻,在千百年传说中的桃花源。 “晓楼,你瘦了。”小九冰冷的手指摩挲着我的脸庞,爱怜地仰着头,“还是这么高呢,总是要抬头看你。” 柔软的手指,划得脸庞很痒,刹那间划开了我心底最后一道防线。所有的警惕、怀疑、防备烟消云散,只想将她拥入怀中,狠狠搂着,再也不分开。 曾经深爱过的人,哪怕分别多年,若在茫茫人海中重逢,矜持尊严只会统统抛却。只因,一个眼神就心软,一个拥抱就沦陷。 哪怕这是幻觉,哪怕我明知道这是幻觉,又能怎样?无数次午夜梦回,小九梦中清晰的容颜逐渐模糊,消失在惊醒地记忆里。如今,她就在我面前,那么真实,那么温暖,我有什么理由,拒绝这个幻觉? “跟我走吧,远离红尘俗世,不再有烦恼,也不会再有两三行的诀别诗。只有你我,结伴天涯。好么?”小九俯身捡起军刀,塞进我僵硬的手中。 “我……我答应你。”我知道要做什么了。微笑着举起军刀,刀尖抵住心窝,只需稍稍用力,我就可以永远和小九在一起了。 “月饼,对不起,我做的选择,心甘情愿。”我回头招呼一声,却看到月饼双膝跪地,双臂环绕,抱着真人身高的木头人,悲声痛哭:“阿娜,我和你一起走吧。” 他的手中,捏着一枚桃木钉,直抵太阳穴。 当我看到木头人的脑袋,顿时感到无比恶心,胃里泛着酸水,强忍着呕吐的欲望。 一只排球大小,色彩斑斓蜘蛛,探着毛茸茸的八根爪子,牢牢扒住木人脑袋,圆滚滚的肚子忽瘪忽鼓,几道花纹竟神似人脸,“吱吱”模拟着人的声音。 我曾在古城图书馆的《异兽志》的图文详解里见过这玩意儿——西域人语蛛。 此物形似人脸,能模仿人声,出没于浓雾、沙暴、无月之夜。趁商旅熟睡,爬入帐篷,尾部可喷出致幻气体,以人脸、人声迷惑商旅,导致心智大乱,自杀而亡。遂将人血吸食干净,就地刨沙藏匿。 此物危害甚重,直至明朝两名“异徒行者”,奔赴西域寻找终极,却死于人语蛛之腹。此事引起八族震动,取消隔阂,各派精英,历时半年,方才将人语蛛消灭干净。 没想到,桃花源居然也有人语蛛。 写了这么多,其实就是弹指一刹那。我登时醒悟,陶清冉制作的幻雾,其实为了掩藏人语蛛,诱使我和月饼心神迷惑,产生幻觉,想起心中最无法忘记之人,产生自杀的念头。 就在此时,月饼手中桃木钉已经抵进太阳穴皮肉,眼看就要戳了进去。我挥刀斩断桃木钉,拽起月饼狠扇了几个耳光。月饼怔愣愣瞪着我,白瘦的脸庞顿时浮现出几个血红的掌印:“我刚才怎么了?” 我还没来得及言语,浓雾里飞出几根粘稠的蛛丝,牢牢黏住我们口鼻。 辛辣的气味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手忙脚乱撕扯蛛丝。哪曾想蛛丝黏性极牢,密不透风,不但扯不下来,大气都喘不出来。 我憋得满脸通红,“呜呜”嚎着,脑袋越来越晕。我心里暗骂,陶清冉你个老娘们儿,明明是幻族,居然搞生化武器,有违族规,不怕遭报应么? 忽然间,头顶响起类似于吸气孔抽气的声音。浓雾打着旋儿,笔直地往上飘去。不多时,大厅浓雾散尽,最后几缕雾气,正迅速地被吸入横梁九条龙的龙嘴。 陶清冉,狞笑着站在悬挂的陶清怀尸体旁边,左右肩膀各趴着一只人语蛛。再看她的模样,那还是脱俗秀丽,满目含春的少女模样! 一个脸上纹着蛛网般暗青色纹身,白发苍苍佝偻着腰身的老太太,嘴角“滴答”着涎水,桀桀笑着:“南晓楼,月无华,刚才进入幻觉,与心爱的人共赴黄泉,何等美事。非要被蛛丝活活憋死,才算是善始善终么?” 我憋得胸口像是扎进无数根银针,又像是塞了一坨火药,几乎要炸了。偏偏浑身没有力气,除了拼命撕扯蛛丝,只能对她怒目而视。 月饼多少比我有些风度,半蹲着不动如山。不过看他涨得通红的脸,那几道指印成了酱紫色,看来也是没有什么办法。 “幻术的玄妙,你们根本不懂。”陶清冉满脸皱纹几乎挤成核桃,满脸的条纹纹身好似有了生命,扭动连接组合,不多时又幻化成我熟悉的陶老师相貌,“我可以变成任何人的模样,可是延缓不了苍老。”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她的容貌,又变成了月野清衣、柳泽慧、甚至是我和月饼。这实在是太不可置信,我甚至忘记了呼吸困难。 这时,月饼做了一个很简单的动作,也彰显了我“人慌无智”的慌乱。他用桃木钉,划开粘住嘴巴的蛛网,对着大厅外挥了挥手:“徒弟,该进来了。” 徒弟?!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之余,连忙用军刀划破蛛网,总算能喘口清凉气儿了,心说就这么简单的事儿,我怎么没想到呢? “老师,辛苦你了。”沉重的桃木门“吱呀”推开,逆着阳光看不清他的相貌。 但是,那熟悉的声音,瘦弱的身影,我立刻知道他是谁了! 我们在尼雅目睹他的死去,真正掌握了穿越时间空间秘密的“那个人”! 请原谅,我至今都无法写出他的名字。因为他在三十多年前神秘失踪那件事,实在太过轰动。 “你……你……徒弟?”我舌头打着磕巴,彻底懵了,“月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他……他不是咱们的敌人么?” “南瓜,事关重大,不好意思了。”月饼满脸尴尬地摸摸鼻子,“这是我们早就布好的局。你把我从古墓救出来,这个局就开始了。为的就是将计就计,找到桃花源,解开八族的巨大秘密。” “啊?!”我像被五雷轰顶,刚能喘利索的气儿,又生生憋回肺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是唱的哪出儿戏! 第56章 归去来兮(十八) 陶清冉微微一愣,却没有任何举动,任凭“那个人”走到身后:“这么说起来,你是他们那边的?” “是的。” “哦,你帮助我们幻族,其实是为了找到桃花源?” “嗯。” “这都是你和月无华设计的局?” “可以这么说。” “什么时候开始的?” “尼雅,月老师走进那扇门,也就是你们来到现在的时候。” 这俩人一应一答就像邻居唠个家常嗑,丝毫没有“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的火药味儿。 我有太多事情搞不明白,抓心挠肝异常憋屈。趁着气氛缓和,正想发问,被月饼使个眼色打住了。 只好闷闷地继续憋屈! “为什么帮他们,不帮我们?千年前的惨案你也看到了。” “解铃还须系铃人,我相信两位老师。而你们,就算当时两位老师不在,幻族也不会放过蛊族任何一个人吧。” “嗯!那件至宝,八族争夺了几千年,区区几条人命又算什么?” “你下一句想说,不会放过我们三个,对么?”那个人的声音低沉富有磁性,举止彬彬有礼。哪里还有我在桃花峪遇到他时,那份阴沉狠毒? 我心说这哥们儿的演技,搞什么时间空间的跨越啊?随便拍个电影,不敢说奥斯卡,起码也是个金马奖。 “我想说的不是这句,”陶清冉的身躯更加佝偻,脑袋几乎垂到腹部,“我打不过你们三个,没想到被你和月无华算计了。呵呵,我输了,随你们处置吧。” “哦?”那个人站在陶清冉身后,警惕地退了几步,抬头望向月饼。 两人目光对视,似乎在交流着什么信息。就在这时,我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一把推开月饼,对那个人喊道:“快闪开。” “嘭!”陶清冉狠狠跺着脚下青砖,地底响起晦涩的机关咬合声,由大厅四根立柱传到顶梁横柱。 “稀里哗啦”的流水声不绝于耳,柱子上的九条龙张开龙嘴,喷出刺鼻气味、淡黄色的水柱。 “嗤嗤”,水柱所落之处,就连坚硬的青石砖地,像是白雪泼了沸水,冒着白烟,腐蚀出密密麻麻的小坑。 我躲冰雹般闪避着零散水滴,心说这玩意儿连石头都能化了,沾到身上那还得了。 “你小心!别受伤。”月饼扯着我退到水柱喷射不到的主宴大桌,“一人一角,抬起来,当伞。” 我咬牙绷劲儿,板着桌角抬起来,和月饼撑起桌子顶着,好歹是临危不乱,急中生智。 那个人出乎我的意料,看似弱不禁风却异常灵活,几个躲避就闪到水柱溅射范围外,扬手甩出三根桃木钉,呈“品”字型射向陶清冉。 “你的家传绝学都交给他了?”巨大的桃木桌着实沉重,我撑得胳膊直哆嗦,“都不知道给自己留一手?” “不是我教的。少废话,静观其变。” 陶清冉根本没有躲闪,桃木钉直直没入腹部。 这倒出乎我和月饼意料,很疑惑地互相看着。就差异口同声来一句:“她这是几个意思?” 陶清冉闷哼一声,盯着腹部的伤口,葛布粗衣破了三个小洞,很快就被鲜血漂染。 她蘸了满手鲜血,摸着那两只趴在肩头的人语蛛:“委屈你们了,陪我们四个一起死,也没吃上顿饱饭。” 人语蛛张开钳子状的獠牙,探出几根头发丝粗细肉须,吮吸着鲜血,咬破陶清冉的手指,肉须探进伤口搅动。 龙嘴喷出的腐蚀液体密如春雨,石面白烟冉冉,我们根本无法近前。“那个人”站在大厅门前躲着液体,眉头紧皱,似乎在思索什么。 陶清冉爱怜地盯着两只人语蛛吃肉吮血,压根儿没有抬头看我们:“南晓楼,月无华……千年前,你们屠我幻族,却也留下了穿越时空的秘密。只有在这里解决你们,才能避免那场惨祸。” “老师,小心!”那个人脸色一变,好像想起什么,对着我们一声怒吼,冒着腐蚀液体,冲向陶清冉,“幻气自爆,快躲开!她的幻气,不在体内,在人语蛛肚子里。” 我这才发觉,人语蛛根本不是吮吸血肉,而是从肉须里注出莹白色的气体,缓缓输入陶清冉体内。随着人语蛛圆鼓鼓的肚子越来越扁,陶清冉周身荡漾着一圈圈洁白的光晕,苍白的枯发瞬间乌黑油亮,干皱的皮肤闪烁着少女的青春光泽,皱纹消褪不见,紧绷的皮肤吹弹可破。 这,正是,最初的,陶清冉的模样。 “南晓楼,死在被你欺骗的女人面前,也算是种赎罪吧。” 我目瞪口呆着陶清冉返老还童的变化,月饼顶着桌子冲向陶清冉,我被拉扯得差点摔倒,心说这液体腐蚀桃木桌也就几秒钟的工夫,冲到陶清冉身边,俩人估计融化一大半。俩骷髅架子大战幻族魔女?扯淡呢? 想是这么想,总不能让月饼自己顶桌子当好汉吧?我心一横牙一咬,“嗷”的一声,架着桌子后腿跟着冲了过去。 说实在话,如果不是生死攸关的时刻,我和月饼一前一后顶着桌子,张牙舞爪狂奔的场景,异常搞笑…… “老师们,别过来!”那个人已经冲进腐雨,水滴落了满身,“嗤嗤”声不绝于耳,“我可以死,你们不能死!” 月饼生生顿住脚步,我收力不及,差点没抓住桌子后腿,撞到他后背。 “你们谁也阻止不了我。”陶清冉清冷地向我们走来,腐雨落下,被周身的幻气光晕挡住,蒸腾着蔚蔚白气。 “拜托你了!”月饼举着桌子的双臂微微颤抖,声音哽咽,双目微红。 我与月饼相识这么久,第一次感觉到,游离于他的情绪之外。他和那个人,似乎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 这让我很不舒服。 接下来的一幕,却是我,毕生难忘的记忆。 第36节 腐雨已将那个人的皮肉腐蚀大半,破破碎碎的衣服片片掉落,头发早已掉尽,腐雨融掉头皮,青森森的头骨异常恐怖。 至于他的脸、身体,仅剩几块残皮,暗红色肌肉块块脱落,有几处甚至露出骨头,就像被浓酸兜头泼下。 换作常人早就死了,可是那个人,依然一步一步,很坚定有力地走向陶清冉。 我根本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意志力,让这个近似骷髅的血人,支撑到现在。只觉得腿脚发麻,心里酸楚,侧头不敢再看。 此时,眼前骤然一亮,围绕陶清冉的光晕,“簌”地隐入她的体内。这个清秀女子,周身迸射出耀眼的光芒,刺得双眼剧痛。随着光芒越来越强,原本纤弱的身材忽地膨胀如球,“绷绷”皮肤撑裂声如爆豆作响,裂出数道闪电般裂纹,莹白的气体裹着光线,迸射而出。 “没有人,可以抵挡住幻气自爆。”陶清冉如同降临人世,消除罪恶的大天使,神圣的光芒中,嘴角扬起圣洁的微笑,“前生今世,诸多恩怨,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噗!”一只仅黏连着少许烂肉青筋的血手,穿过她的胸膛。那具被腐蚀得近乎骷髅的那个人,坚硬地站在陶清冉身后。“吱吱嘎嘎”关节声很艰涩,另一只手,穿过她的喉咙。 “呃……”陶清冉喷出一口鲜血,不可置信地瞪着血骷髅,“你能撑到现在?” “嘎……嘎……嘎……”那个人的喉管声带早已烂了,“汩汩”涌着血泡,两坨烂肉的眼眶深深地注视我们。 我听懂了他说的话:“师父们,我先走了。剩下的事,拜托你们了。” “咯噔咯噔”,他的肋骨突然张开,根根插入陶清冉腹部。血、白气、强光肆无忌惮地喷涌,两人双双倒地。 腐蚀液体纷纷扬扬,洒落他们身上,蒸腾着焦糊的潮湿白气…… 不知过了多久,龙嘴再不喷洒腐液。大厅如同冰雹砸落的西瓜地,早被腐蚀的千疮百孔。就连月饼舍命救下的山魈群,在昏迷中融成一滩滩淡黄色粘液,缓缓渗进地面。 那个人,陶清冉死去的地方,只剩两道人形残痕…… 一切,就这么结束了? 我完全体会不到此刻的心情,空荡荡地无处安放,嘴角两丝的液体,苦涩地告诉我,流泪了。 我们放下桌子,木然立于大厅,陶清怀悬挂的尸体,已经成了一具骷髅架子,骨头一块块吊着。 终于,“哗啦”一声,散落满地,随即被腐液消融。 “噗通!” 月饼做了个我一辈子都想不到的动作。 月无华,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月无华,跪下了。 “谢谢你!可惜,今生无以为报!我,月无华,在此立誓,必将阻止那件事情的发生!”月饼将右手食指放入嘴中,狠狠咬破,在额头画了个类似蛇的图形,“我以血蛊为证,若不完成你的遗愿,甘愿中蛊而死。” “月饼,现在,可以告诉我所有真相了么?”我的嗓音陌生的自己都听不出来。 “嗯!”月饼就势盘腿坐下,摸出一根烟,点着,狠狠抽了一口,思索片刻,讲述着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第57章 归去来兮(十九) 许多读者初读《文字游戏》,表示开头和文中某些内容不太懂。其实并不是我故弄玄虚,而是我和月饼担任“异徒行者”,历尽千难万险奔赴尼雅完成终极任务,却无意间知晓了跨越时间和空间的秘密,触发了时间轴,使得某些事件产生了蝴蝶效应般的变化。 那段经历在《灯下黑》一书中有详细记录,参照《灯下黑》再看《文字游戏》,所有疑惑自可明了。 月饼讲述的事情非常离奇诡异,为了方便读者理解,我会做详细解释—— 尼雅,我和月饼遇到垂死的“那个人”,月饼为了让月野、杰克、小慧、黑羽复活,选择独自进入那扇时空之门,改变时间轴,使他们达成某种意义的“死而复生”。 可是,当他进入那扇门,发现并不是什么可以跨越空间的隧道,只是到了一处类似古墓的石洞里(也就是我救出月饼的桃花峪古墓)。 更让他吃惊的是,古墓里,那个人正在等他!刚看到年老的“那个人”死去,又看到年轻的“那个人”出现,就算是月饼,也异常困惑。 那个人并无敌意,接下来所说的事情,解开了一个中国历史上的惊天秘密! 真正能够得道成仙的古籍,并不是下半部《道德经》(此事我们在尼雅进入女神头部暗室已经得知),而是春秋战国时期,更神秘的鬼谷子所著的《阴符经》。 他是如何知晓的?月饼说了之后,我直接惊得张大了嘴巴,下巴差点脱臼。 是未来某个时间段,我和月饼寻找《阴符经》,真正掌握了跨越时间空间的奥妙,经历了无数次穿梭,终于在八十年代,回到罗布泊,遇到那个人,把所有事情原原本本告知。 不但如此,我们还把毕生本领倾囊相授,目的就是让“那个人”阻止我们完成“终极任务”。 月饼讲到这里,我很费解。经历了这么多,我已经能够接受“时间空间的跨越”这个很科幻的理念,但是无法理解未来的我们,回到过去,让“那个人”阻止我们完成任务,到底是为什么。 当时,月饼也是这么想的。 那个人,犹豫许久,终于讲了一件月饼根本无法接受的事情—— 八族在寻找下半部《道德经》的时候,也发现了《阴符经》的奇妙,其中幻、蛊、魇、文四族的四个精英,掌握了某些线索。 为了独享这个秘密,这四人带着有血缘关系的族人,脱离四族,隐居中原各地,按照线索寻找《阴符经》。 由于四族掌握的线索不全,相互之间又展开了长达千余年的暗杀追捕。甚至在中国第一个大一统王朝时期,文族领袖怂恿那位终生追求成仙长生的皇帝,进行了历史上最著名的“焚书坑儒”事件,实则是为了得到另外三族掌握的线索。 幻族领袖,更在五代十国时期,导致中原最强盛的两国,展开了长达数十年的战争。 我和月饼,在一次次跨越时间空间的过程中,目睹了无数次血淋淋的屠杀,信仰和意志竟产生了动摇。 (我突然想到一句话,居鲍鱼之肆,久不闻其臭。可见,环境确实能对一个人,产生极深远的影响。) 最终,导致我们完全颠覆原有本性,居然是因为,我在两个时期,爱上了同一个人,酒娘和小九。她们的背叛和堕落,让用情极深的我,心态大变,产生了极强烈的复仇心理,彻底黑化走向无可回头的暗黑之路。 至于月饼,在周而复始寻找《阴符经》的过程中,逐渐放大了执着偏执的性格特点,终于成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人。 也就是说,我们在经历了诸多背叛、失败之后,对人性彻底失望,变成了自己曾经最讨厌的那种人。 黑化的我们,所做的事,无比残忍冷酷。我们在每个时代,寻找掌握《阴符经》秘密的四族,用各种手段屠杀全族,夺取线索。 (我听到这里,心里一紧,这才明白,陶家庄,确实是我和月饼合力设计,屠了全庄几百口人。这也难怪陶安然、陶清怀、陶清冉三人,对我们俩又如此刻骨铭心的仇恨。“那个我”为了潜入幻族,欺骗陶清怀的感情,无意中泄露了跨越时间空间的秘密。) 心里话,如果不是月饼讲得极其认真,我真得无法接受,也无法相信。我和月饼,居然变成了历史里,八族谈之色变的杀人恶魔。 难怪我们在执行“异徒行者”的终极任务时,暗藏的八族极尽手段,要取我们性命。 此刻,我才彻底明白! 他们,是为了,阻止,两个恶魔的诞生。 当我们屠尽陶家庄,由陶清怀口中得知,暗藏《阴符经》线索的蛊族藏在桃花源。破了机关闯进这所世外桃源,将蛊族屠杀精光。 可是,一件些许小事,唤醒了我们几乎已经遗忘的良知,幡然醒悟—— 当我和月饼屠尽桃花源,四处搜寻《阴符经》线索时,忽然听到“咿咿呀呀”的孩童哭泣声。寻声望去,背后插着几根桃木钉,喉咙被军刀割破,死了多时的女子,死不瞑目地瞪着我们。 她的身后,是一棵老树。树洞里,藏着个三四岁大的孩子。 我们,呆住了。鲜血染透的衣服依然“滴答”着血渍,任由那个孩童爬出树洞,粉,嫩的小手摸着母亲冰冷的脸颊,茫然天真的大眼睛汪着泪水,嘴巴一撇,“哇”地哭了出来:“妈妈,你醒醒,你不要睡了,潜儿饿了。两位叔叔,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所有的人,都死了。” 那个小孩连滚带爬地跑了过来,拉着我们的手,恐惧地靠着我们的腿:“叔叔,到底怎么了?谁能告诉潜儿?” 纵是在残忍的恶魔,在天真无邪的孩子面前,哪怕是石头做的心,也被捂化了。 那一刻,我和月饼,崩溃了! 我们想起各自孤儿的身世,我们想起多少次梦里见到母亲,我们想起曾经的善良…… 终于,我们放下了屠刀,不再追寻《阴符经》的线索,设立机关封印了桃花源,在庐山结庐而居,将孩子抚养长大。 后来,那个孩子在我们的悉心栽培下,成了一代文豪,写了诸多田园诗歌,并以一篇描写桃花源的文章,流芳千古。 我们,则通过跨越时间空间的地点,回到八十年代,遇到“那个人”,把所有事情告知于他。临别时交代了一句“务必阻止我们在未来某个时间,完成尼雅的终极任务。”再次跨越到过去某个朝代,书画了一本关于历朝历代的预言书。 这么做,只是希望,少一些战争,多一些和平。 “那个人”自此失踪,当年引起各界的巨大轰动。他在过去的历朝历代,试图阻止我们的屠杀,却发现历史根本无法改变,甚至连我们在尼雅完成终极任务,都无法阻拦。 于是,他现身于门后,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向月饼讲述清楚,并且提醒月饼,幻族三人并没有死。他们用了半生时间,找到了我透露的跨越时间空间的地点,按照我送给陶清冉的手机时间提示,已经来到现在。 而幻蛊两族暗藏的《阴符经》线索,“那两个我们”已经留在了石墓和桃花源的石门上面。 苏轼的《题西林壁》,崔颢的《登黄鹤楼》。 下一条线索暗藏之处,一目了然。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一个局中局的计划。“那个人”假意帮助陶氏三人,月饼假装受到幻术控制,就是为了等到“那个我和月饼所说的时间节点”,再闯桃花源,引陶氏三人入瓮。 只是没有想到,“那个人”为了救我们,选择和陶清冉同归于尽…… 我深深喘了口气,苦笑着摇摇头:“月饼,你讲的故事很精彩。可是,我不相信。” 月饼弹着烟灰,望着大厅横梁:“你是不相信这件事,还是不相信咱们黑化?” 我没有言语,胸口莫名疼痛,心脏里面像是塞进一把缝衣针,尖锐密集地疼着。 我因为酒娘和小九的背叛堕落,变成了杀人不眨眼的恶魔?爱情,真得会让人丧失理智,失去本性么? 我不停地问着自己,却没有答案。 “月饼,我好累。”我起身走出大厅,耀眼的阳光,沁人心脾的桃花香气,蝴蝶忽闪飘忽,鸟儿“啾啾”鸣叫。 真是一处美轮美奂的人间仙境,世外桃源。 但是,有光明的地方,就会有黑暗。 我突然觉得,自己根本不配,进入桃花源。 “人生有很多选择,我们不能改变历史,却可以改变自己。”月饼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我的身旁,嘴角扬着笑,摸了摸鼻子,“那个人曾对我说过,只要咱们在发现跨越时间空间的秘密之前,找到《阴符经》,一切都会改变。” “可是你想过没?如果找不到呢?那咱们岂不是误打误撞,开启了时间空间之门,回到过去……我会爱上酒娘,会爱上小九,会黑化,那些惨剧才会真得发生!” “未来不可知,我们如果连自己都不相信了,还有什么未来?”月饼很落寞地独自前行,忽然伸了个懒腰,“天气真好啊!南少侠,我等你的选择。哦,对了,还有七十八天。提前找到《阴符经》,我们不会回到过去。如果不去找,未来和过去的历史,是改变不了的。真好笑,这次的敌人居然是我们自己。” “我就不相信,第七十八天,我把自己捆在床上,还能莫名其妙回到过去?月饼,不要因为你的好奇心和探索精神,酿成不可挽回的错误。”我没来由地很愤怒,非常愤怒,“你劝我去完成剩下的文字游戏,其实只是你天生爱冒险,根本没在乎过会发生什么!你很自私!” 月饼顿住了,很迟缓地转过身,眼睛里透出我从未见到的失望:“南瓜,你真这么认为?你真觉得我是这种人?” “如果你不是,那咱们自此分别,谁也不要见谁,也不要去找《阴符经》,也不要再去琢磨什么藏在唐诗宋词里的文字游戏!” “南晓楼,我走了。”月饼逆着阳光,身影模糊,挥了挥手算作告别,再没回头,径自前行,“也许,你说得对,我就是这种人。所以,你好,再见!” 我的兄弟,多年出生入死的月无华,帮我出主意追女生的月饼,无数次生死关头从未舍弃我的人——走了。 我硬挺挺地绷着膝盖,目送他消失于桃林,忽然发了疯般,拎起一坛桃花酿,拍开泥封,浇在脸上,灌进嘴里。 我很想喝醉,就这样在桃花源,醉七十八天,一切都会结束! 那时,月饼,我再去找你! 所以,你好,再见! 第37节 第58章 镜花缘(一) “其实,人生如狗。 很多时候,学会拒绝,才能得到最好的。 比如这只狗,喂鸡骨头,它吃得很高兴,那么我不会考虑喂更好的。 如果它不吃,才会引起我的注意,喂一块带肉的鸡块。如果还不吃,我会喂它更好的,直至上等狗粮。 做人又何尝不是这样? 不懂拒绝,凡事应和,考虑别人太多,却忘记自己的原则。 那么,不会引起尊重,也不会得到重视。 唯有原则范围内,合理地选择拒绝,才能体现真正的自我和态度。 拒绝不是冷漠和高傲,而是一种尊严和存在。” 我又扔给那条老狗一块鸡骨头,顺手把这段话发了朋友圈、微博。起身回到竹林旁的小屋,坐在台阶上,抽烟喝茶,懒洋洋晒着太阳发呆。 入山多久了?我已经不记得了。 因为,我想忘记时间,忘记庐山的世外桃源。 桃花源,桃花漫飞,微风柔人。我醉卧桃林,喝光了所有的桃花酿,足足醉了五天。千年陈酿,浓如琼浆,入喉似刀,醉得很快。既麻痹了神经,也忘记了许多事情。唯独,拼命想忘掉的,却越来越清晰。 我始终不相信,我和月饼会在七十八天之后,哦……还剩七十三天,会因为某种契机,回到过去,变成双手沾满鲜血,屠杀八族的恶魔。 如果时间转动的宿命之轮不能阻止,那么我选择逃避。只要不见月饼,不去完成“寻找《阴符经》”的文字游戏,一切都不会发生。 喝完最后一滴桃花酿,我收拾行囊离开庐山。下山订了张车票,关了手机,来到泰山人迹罕至的后山,住在半山腰竹林中的一方小屋。 我把自己锁在屋里,写着《文字游戏》第一季。记录着从陕西桃花峪到江西庐山桃花源,这段短暂却深深烙印的经历。偶尔,我也会打打王者荣耀,习惯性地看看月饼是否在线。 永远是灰色的头像,他已经很久没有登录了。 每天中午,我会离开小屋,翻山越岭两三里山路,到一户农家乐,吃盘农家大姨做的西红柿炒鸡蛋,一个馒头,一杯白酒。然后回山里,坐在屋前,抽烟喝茶看竹林,聆听鸟鸣,一坐就是一下午。 嗯,这片竹林,一共有172棵竹子。山雨连下三天,又冒出十七根笋尖,很快就能长成挺拔的竹子吧? 竹林栖息着三种不同的鸟,第二种鸟的叫声最好听。远离尘世,我听懂了自然的声音,说不上有多宁静平和,只是无喜无悲,无欲无求地活着。 曾以为,我比空山更寂寞。久了才懂,千百年来,山就在这里。不言不动,陪伴万物生死,周而复始的沧桑。 他比我,更寂寞。 其实,没有谁比寂寞,只有寂寞才能懂得寂寞。 突然领悟李白那首诗的含义——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我的寂寞,不过是,一种逃避。 天色擦黑时,山间寒气彻骨。我便回到屋里,打开电脑,开始写作,直到天亮才会睡去。 夜间,山气甚寒,偶尔传来几声狼嚎。即便月圆之夜,山林茂盛,周遭也是漆黑一片。 只有夜风吹拂“簌簌”作响的竹林,亮着昏黄孤灯的小屋,蓬头垢面写作的我。 略略恐怖诡异的气氛,正好适合写这个类型的书。 其实,我并不是为了写作,只是想找个没有人能找到我的地方,度过这七十八天,结束那段诅咒。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不知过了多久,夜晚没那么凉了,盖的被子由三床减为一床。飞蛾、蟋蟀、甲虫,时常被灯光吸引,愣头愣脑顺着窗缝飞进,被我撕张卫生纸,“啪”地拍死。 嗯,大自然用它特有的方式,提醒着我,时间过去很久了。 前几日,偶遇入山寻找灵感的书法家,相谈甚欢。这天中午,书法家回山寻我,送了两幅字,两人多喝了几杯酒。送走友人,我一觉睡到半夜。起床简单洗漱,泡了杯茶,打开电脑准备写字。 余光扫过窗外,竹林斑驳着半弦月,倒也是一番情趣。 我伸了个懒腰,正准备写字,忽然觉得哪里不对。多年危机四起的生活,让我形成了某种危险来临时,野兽感知地震般的预感。更让我心生警觉的是,这种危险似乎不是来自于“人”。 我瞥了眼电脑显示的时间,凌晨一点三十三分,百鬼夜行的子时已过。此时正是晚春时节,天地万物复苏。或许是山里阳气极盛,惊了千百年来,横死山间的不散阴气,与子夜时分满山游荡,受活人阳气吸引,寻气而来。 老话说“春夜不过山,春晚不渡河”,其实讲的就是这个道理。 许多老山大河,风景秀丽雄伟,游人留恋驻足,纷纷赞叹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凿刻出如此美景。 可是,有谁想过?你乘船赏景的那条河,千百年来,死过多少人?跳河自杀的,意外翻船的,劫杀丢进河里的生命,又有多少?他们的尸体被鱼虾啃食,渔夫撒网捕捞鱼虾,做成佳肴摆上餐桌,供游人大快朵颐。 而他们的尸骨,正深埋河底,终被流水冲出泥沙,骷髅头那两坨黑洞洞的眼窝,正森冷地注视着河面荡舟的你们。 当你们在山间老树拍照时,可曾想过,这棵老树有多少人上吊自尽?又有多少行人,夜行山路时,被强盗砍掉脑袋,随手掩埋树下。老树得了人的油脂,长得更是郁郁葱葱,结出鲜甜果实。你站在树下采果,可曾想到,脚下泥土,掩埋着千百年来,累累骸骨。细心聆听,甚至会有那种“咯吱咯吱”踩断骨头的脆裂声。 许多人初入深山大河,会呕吐头晕,体虚气短,其实并不是旅途劳累,而是命格偏弱,阴气入体所致。 最简单的解决方法,取三两三粮食酿制的白酒,分七口饮尽,即可祛阴固阳。 想到这一层,我轻轻关了电脑,额头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点了根烟,燃起一根祛邪褪阴的梵香,直勾勾地盯着那扇与老山隔绝的玻璃门。 忽然,“叮叮叮”,挂在门外的铜铃无风自动,响声急促。 第59章 镜花缘(二) 我从背包里摸出瑞士军刀,轻步走到门前,握着门把,心“噗通噗通”跳得厉害。 “谁?” 意料之中,无人应答。 这枚铜铃,是唐代的老玩意儿,刻着藏传佛教的“六字真言”。很多年前,我和月饼一时兴起,坐长途车去北京后海听民谣。同车有位服装怪异的喇嘛,见到我面色一变,下车后往我手里塞了一个铜铃,什么也没说匆匆离去。 当天夜里,我和月饼在后海经历了一件极为诡异的事情,和近几年某些著名酒吧一条街,盛行的“捡尸”有些关联。如果不是这枚铜铃,很难说结果怎样。 自此,我走南闯北,铜铃始终随身携带。 此事与本文无关,有机会我会把那段经历写出来。 子夜,空山,孤屋,一人。门外,月色凄冷,山风吹着竹林“沙沙”作响,像是某种东西细细碎碎的脚步声,铜铃清脆地发出悦耳的声音。 在我听来,却是夺魂摄魄的催魂铃声。 我深深吸了口气,压抑着强烈的心跳。手握门把迟迟不敢拧开,紧张地盯着门外。镶嵌在门框的毛玻璃,本是为了保护隐私,防止路人窥视,如今却成了无法看清屋外情形的障碍。 不过,没有路灯的深山,就算开门,外面也是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到。 忽然,铜铃没来由地消了响声。这绝不是那种自然停止的声音,而是被人握住,戛然而止的状态。 我胆子虽然不大,这些年的经历,就算没练出胆子,也练出了眼界。寻常事情,倒也不至于把我吓着。 可是,此刻,我忽然非常恐惧。是那种心脏里冒出凉意,顺着血液悄无声息蔓延的寒冷。 我松开门把手,退到窗边,握着军刀的手心湿漉漉几乎抓不住,睁大了眼睛瞪着那扇门。 隔着玻璃,隐约能看到那轮半弦月越发清晰。我意识到哪里不对了! 今天是农历初一,应是新月如钩,怎么会是半弦月?而且,就算是满月之夜,山林茂密,遮挡的几乎看不到月亮,今晚怎么会看到呢? 铜铃声歇,屋内死寂般安静,狂乱不止地心跳如同擂鼓,震得耳膜生疼。 人越是恐惧的时候,越会联想更多诡异的事情。那一瞬间,我连著名恐怖电影《山村老尸》里最吓人的镜头都想到了,只觉得嗓子发干,双腿发软,暗骂自己吃饱了撑得没事干,跑这深山老林当什么隐士? “咚”,有什么东西,碰了一下门。 “砰”,我惊觉心一缩。 毛玻璃外,由下及上,缓缓地、缓缓地,冒出一道很诡异的,白色影子。 铜铃,又杂乱无章地响了起来。 我很难分辨那道影子到底是人还是什么玩意儿。再说胆子都快吓破了,哪还有玄学科研精神,效仿达尔文,判断对方的物种起源? 此时,我反倒是希望“它”直接推门而入,是鬼还是妖,起码能整得明明白白,给小爷来个痛快! 要想让我破门而出,抓鬼擒妖大战三百回合,门儿都没有! 与其争强好胜逞一时英雄,不如守株待兔保一时平安。 那道影子似乎揣摩出我的心思,映着月色,惨白地贴着毛玻璃,露出半截类似于人的上半身。 诡异的是,它的头部两侧,竖着两只尖尖的耳朵,隐约能看到整张脸支棱着长长的绒毛,两腮宽大,嘴部却是尖锐的凸起。 这分明不是人脸,而是一张类似于狐狸或者狗的脸。 狐狸精? 据传,狐狸精有雌雄之别。雌狐狸精,因体内先天阴气足,只需修行五百年,即可化成人形,以美貌女子容貌出现于世间。此物喜好夜间出没,遇夜行男子,选破屋草房,以幻术变成幽静小屋,弹琴煮酒,勾引夜行男子。再施魅术引男子与其交合,吸取其阳气,压抑体内阴气,凑足九十九人,方可躲过百年一次的渡劫。 更有些雌狐狸精,入红尘为妓,夜夜笙歌放荡,取男子阳气结内丹,应付最可怕的千年大劫。 自古至今,妓女中多有雌狐狸精,容貌美颜,看似与常人无异,深韵男子喜好,寻欢时抵死缠绵…… 这类女子多为尖下巴,双眼双眉细长,鼻梁直挺,颧骨略高。无论男女,但是遇到这类面相的女子,多长个心眼儿。 雄狐狸精,却因体内阳气太盛,需修行至少千年,阳气才可归阴,以男子面貌出现。 不过,雄狐精因先天阴气不足,每隔三十年,会在新月夜变回人形狐狸。此时体内阴阳二气相冲,必须在天亮前,寻找健壮男子,开膛破肚,取肾脏吞食,以此至阴之肾水压抑阳气。再剥掉男子全身的皮,套在身上,化作此人形态外貌,混迹人间。 我心里暗暗叫苦不迭,心说这要是只雌狐狸精,万一碰上只貌美心善的,好歹还能谈谈心,交流交流感情。“自古狐妖艳鬼爱书生”,说不定成就一段“人妖情未了”的露水情缘,也是能写进小说的一段佳话。 看这情形,外面应该是只雄狐狸精。这玩意儿异常凶残,道行又深,我根本不是对手。总不能叫它进来喝几杯,好吃好喝好招待,再来句“慢走不送”吧? 再说,屋里除了一暖壶白开水,能吃的东西,就只剩我这一百多斤肉了…… “吱吱”,门外传来类似狐狸的叫声。 刹那间,时间仿佛停止了。我和那道惨白的人形影子,隔着毛玻璃,默默地对视…… 我的脑子转得飞快,瞬间想出好几个“杀狐计划”,却又一一推翻。 最揪心的是,白影就这么站着,没有任何行动。这种诡异的安静,足以把任何人的神经折磨崩溃。 不知过了多久,“沙沙”声再次响起,白影旁边,又冒出一个圆圆的脑袋,贴着毛玻璃,慢慢探起身子,直到完全直立。隔着玻璃看不真切,只能模糊看到,长长的头发随着夜风飘摇,体态虽然纤瘦,却凹凸有致,婀娜多姿。 我心里一凉,完了,这是一对共同修行的千年老狐狸两口子!敢情这是进了狐狸窝了! 入山的时候怎么就没仔细揣摩这地儿的格局,瞎猫虎眼住到“阴祟生妖”的地方了! 想是这么想,总不能坐以待毙吧?我手忙脚乱拎起背包,把黑驴蹄子、石灰包、糯米粉、辟邪老铜钱、罗盘、ippo火机油、面巾纸、充电宝、火车飞机票一股脑全倒在床上,说不定哪样儿能派上用场。 第38节 “沙沙沙”,雌狐狸抬起细长的手指,指甲轻轻刮着玻璃:“南晓楼,是你么?” 声音魅惑轻柔,听着很熟悉,很舒服,“似曾故人来”的亲切感。 这是“狐音魅影”。一旦随口答应,就会被狐妖摄去魂魄,成了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任由宰割。 我咬着嘴唇不言不语,扯过枕巾倒满火机油,黑驴蹄子扔到门前,老铜钱呈梅花状绕黑驴蹄子摆了一圈,糯米粉满屋挥洒,军刀挑着石灰包。 狐妖但凡敢进来,必先被黑驴蹄子封住片刻邪祟,镇住阴气。摆成“五鬼制阴”阵的老铜钱,又能延缓它们阴气回体。糯米粉至阳,更能压抑阴气。趁它们措手不及,阴气涣散的空当,把石灰包丢在空中,军刀刺破,灼烤狐妖全身。最后用打火机点着枕巾,以阳火焚烧。就算解决不了它们,也给我足够的时间,冲出屋子,逃之大吉! 我又迅速推敲了几个细节,对这个瞬间制定的作战计划,很满意。顺便活动着老胳膊老腿儿,为逃跑做热身。 “南晓楼,快开门啊。”雌狐狸精敲着门,“你出什么事了?” “难道站在里面的,不是南晓楼?”雄狐狸精从背后抽出一道狭长略弯曲的物件,双手紧握,后退两步,汉语生硬干涩,“你小心,我劈开门!” 我怔了怔,突然想起两个人,也不知是喜是怒,扯着嗓子喊了一句:“是我,是我……别劈门……坏了要赔啊!” “哗啦”,黑色武士刀切豆腐般,把门劈成两半。身材彪悍,头戴狐狸头套的男子持刀冲入,一脚踩到黑驴蹄子,急忙挪步侧身,却被铜钱滑了脚,收势不急,脸贴地摔得很是狼狈,头套“骨碌碌”滚到我脚下,门前趴着个沾了满脸的糯米粉,乱蓬蓬头发的男子。 屋外,身材性感,暗棕色长发,戴着无边眼镜的美丽女孩,捂着鼻子微微皱纹:“南瓜,你这是抽了多少烟?熏死人了。” “八嘎!”男子鲤鱼打挺一跃而起,白扑扑的瘦脸满是怒火,“簌簌”掉着糯米粉,就差没有一刀把我劈成两半了,“你要是敢把这段写进小说,我活活劈了你!” 嗯,这几句汉语,字正腔圆。 “月……月野,黑羽,你们怎么找到这个地方的?”我也忘了枕巾沾满火机油,递给黑羽,“快擦擦脸,糯米粉烧皮。” 黑羽冷哼一声,板着脸接过枕巾。接下来几秒钟的场景,可想而知。 我害怕“以武士道精神为觉悟”的黑羽读到这段,真得提刀把我被劈成两半,不敢再写了…… 第60章 镜花缘(三) “你怎么和月无华分手了?”月野轻啜着泰山女儿茶。 我“噗”地一口茶就要喷出,忙中生智想到不能吐月野满脸,活活把脖子差点拧断了,结果喷了从洗手间换了干净衣服,板着脸走出来的黑羽满身。 “锵!”武士刀又拔出来了…… “黑羽,我这还有衣服,要不你再换身儿?”寒冷的刀气激得我满身鸡皮疙瘩,讪讪笑着端起茶水“喝口茶,暖和暖和。” 黑羽冷哼一声,横着刀很有气势地走出屋子,笔直地站着活脱脱门神。山风卷着他的衣服猎猎作响,随便束起的凌乱长发扶扶摇摇,就是衣角“滴滴答答”着茶水,略煞风景。 “你们怎么知道我住在这里?”我放下茶杯,摸出根烟刚想点着,又怕呛着月野,灭了火机,“黑羽也就罢了,月野你这么可爱,也跟着瞎折腾?吓死人不偿命啊。” 我都记不得多久没有说话了,老友重逢,自然心里高兴,立马从忧郁文青化身为啰嗦话痨。 月野很优雅地扶了扶眼镜,莞尔一笑,圆嘟嘟的左脸漾起浅浅梨涡:“你和月无华到底怎么回事儿?说分就分?” “月野,你就别开玩笑了好不好?天天拿我和月饼性取向说事儿,有劲么?你还不知道?这么多年,我心中唯一的女神,非你莫属。” 这话说得我自己都脸红。 “呵!”黑羽笑得比山风都冷。要不是打不过他,我说什么也给他几拳! “南瓜,咱们认识多少年了?”月野眼神幽幽地抿着嘴,“五年了。你和月无华,救过我们两次。我一直知道,你喜欢我……” 我的心脏“砰”地一跳,心说月野这是要干嘛?难道主动向我表白了?日本丫头就是豪放。同时又嫌黑羽碍眼,就不能随便找个山头练宫本武藏的“二天一流”刀法嘛?在这当什么电灯泡? “可是……”月野调皮地皱着鼻子,“你和酒娘、小九的千年之恋,更值得珍惜呢。我可不是你失恋的疗伤选择哦。” “月野,《灯下黑》第四季还没出版,你从哪里看的?”我琢磨着月野原本清秀老实的脱俗女子,什么时候学会开这么烟火气息的玩笑了? 肯定是天天跟着杰克那个花,花公子吃饭喝酒,耳濡目染没学点好儿! “月无华从庐山回去,找到我们,喝了吃了个饭,顺便把《灯下黑》第四季的电子文档传给我们了。小慧儿转载到她的公众号,很多人都看了,每天都有几千块的打赏呢。” “啊!”我如五雷轰顶,张口结舌憋得满脸通红,恨不得给小慧打过电话痛骂一顿,“我……我……憋了两年,好不容易把《灯下黑》写出来,就指望这本书翻身,告别过气作家的名号。你……你们……居然……亲娘啊!很影响销量啊,盗版估计都出来了。” 愤怒之余,我犹豫片刻,拿起手机摁下月饼的电话。 月野歪着脑袋瞄着手机:“南瓜,你的手机通讯录里,居然只有月无华的电话?真有意思,月无华手机里也只有南瓜君的电话呢。” “前段时间去庐山,手机进水,修好后啥都没了!”我已经出离愤怒,近乎咆哮。“我就记得月饼的电话,有问题么?” “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已关机,请您稍后再拨。” 电话关机?这倒出乎我的意料。 “你找不到他的。”黑羽收刀回鞘,双手交叉胸前,垂着头靠墙斜依,“他走的时候,说了你隐居的地方,让我们暗中保护你。” “幻族虽然没了,还有‘蛊、魇、文’三族。南瓜太容易相信人,爱喝酒,警惕性差,打又打不过,所以把他交给你们了。”月野很认真地复述着月饼的原话。 士可杀不可辱!我顺手把月饼的电话、微信拉黑了。 自己生了会儿闷气,才反过味儿来:“月饼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你那天的话把他伤得不轻,又担心你的安危,在桃花源外等了好几天。一直跟着你到了泰山,确保安全,回去跟我们交代了一下,喝了顿酒,第二天就走了。”黑羽难得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抱着武士刀立在门前,“南瓜,你做错了。月饼,是对的。只要你们在那个时间节点之前,找到《阴符经》,从理论上讲,就可以改变未来和过去。” 我生生把“你个小鬼子天天研究武士道,居然跟我讲时间空间的理论”这句话咽回肚子里,突然想起黑羽大学专业就是物理,而且是学霸,年年奖学金。 不过,我确实没想到,月饼居然没有走,而是一直在暗中保护我。尤其是在我用很伤人的话,故意把他赶走的时候。 月无华,你又不是我妈,我二十大几的人了,什么大风大雨没见过?用得着你这么做么?演给谁看呢?我心里暗骂一句,眼眶不知不觉湿润了。 “汪汪汪”,几声狗叫由远及近,树林里一团亮光,在树叶的缝隙遮挡中忽明忽暗。 黑羽正要拔刀,我按住他的手腕:“山下农家乐的大姐,人很好。那是她养的狗,我经常喂。估计是听到动静,上来看看怎么回事。” 正说话间,那只黄狗摇着尾巴颠着小步跑过来,大姐举着手电筒照来照去:“小南,怎么这么吵?这两位是谁啊?哎呦,这女娃真俊啊。这门儿怎么了?” “啊,大姐,这都是我朋友。这门……咳咳……这门,明天您找人修修,我出钱。”我打着“哈哈”应付两句,故作轻松状和黑羽勾肩搭背。黑羽长这么估计没和人这么接触过,绷着背紧着肌肉,皮笑肉不笑地冲着大姐点点头。 大姐也是心大,“哦”了一声再没言语,缩着脖子裹裹衣服,嘟囔句“山里晚上冷,没有门你们别冻着”,带着黄狗顺山路回去了。 我嘻嘻哈哈说了几句客套话,望着大姐远去的背影,心说还是山里人淳朴啊。 “把你的手从我的肩膀上拿开!”黑羽已经忍耐到极限了。 “我说黑羽……”我话说了一半,忽然又有种危险来临的警觉。 而且,这种感觉,非常近。就像是在深山老林里走夜路,身后悄无声息爬出一只饿狼的恐惧感。 我僵住了,也许是山风带来的凉意,遍体生寒。再看黑羽、月野,似乎没有察觉到异常,不由拼命思索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 我奇怪的表情引起月野、黑羽的注意,正要发问,让我挥手制止。我闭上眼睛,仔细地回忆着见到他们后的每一个细节,眼前浮现出一连串的画面,突然在某个画面停住了。 我睁开眼睛,顺着树林望向夜空,半弦月! 没错!就是它! 明明是农历初一,怎么会是半弦月?而且,我又想到一件事,也就是那件事,引起了我的警觉。 月光、手电筒的光芒,足以照出任何物体的影子。 可是,我再次望着大姐和黄狗消失的山路,努力回忆着刚才看到的景象,确定了一件完全超出常理,极其恐怖的事情! 大姐、黄狗,没有影子。 第61章 镜花缘(四) 午夜,子时刚过,没有影子的人和狗,难道是……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夜晚的山风,吹得竹林“簌簌”作响,左摇右摆仿佛有人藏在林子里碰触晃动。 “月……月野,今天,农历几号?”我机械地转过身子,也许是过度恐惧的表情,让月野吃了一惊。 “农历七号啊。你看月亮,半弦月。”月野察觉到我的不对劲,解开束着长发的纸带,轻轻抖腕,化成一把修成的纸刀。 黑羽抽刀在手,环顾四周,面对竹林能偷袭的几处位置:“南瓜,有什么发现?” 我一阵头晕目眩,更深的恐惧让我忍不住牙齿打颤——怎么会是农历七号?今天明明是一号!可是,月野和黑羽不会骗我。难道我的记忆出问题了?我怎么会平白无故消失了六天的时间概念? 有一个方法可以证明!我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弹簧般跳起直奔电脑,因为过度紧张,手指哆哆嗦嗦摁了好几次,才摁下电源键。 屏幕亮起,我死死盯着日历,确实是农历七号!我双腿一软,双手硬撑着桌子才不至于摔倒,光标挪到《文字游戏》第一季,双击点开word文档,一排排密密麻麻的文字。我滑动鼠标转轮,飞快地下拉到最后一页,看清上面的字,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 “《文字游戏》第一季‘桃花源’,全文完”几个楷体字赫然在目! “咕嘟”,我咽了口吐沫,干涩的嗓子如同吞了块火炭,烧得胸口生疼。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儿?! 《文字游戏》第一季,明明还有最后一个章节“归去来兮”没有写完,为什么已经完稿了? 我的记忆停留在农历初一,今天是农历初七。也就是说,我在这六天写完了《文字游戏》第一季。但是,我却什么也不记得,对于时间和事件的认知,停留在六天前! 这六天,我做了些什么?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凭空消失了六天的时间和记忆? “南瓜,你到底怎么了?”我的行为太超乎寻常,以至于月野握着纸刀走到门外,和黑羽分别一左一右占据了有利位置,随时应对危险。 我根本无法解释出了什么事,只觉得心慌肺燥,端起茶杯,正要仰脖把茶水灌进肚子,目光却僵住了,“啊”的一声把茶杯摔得粉碎。 给黑羽和月野泡的茶水,是我新取的杯子,放茶续水。我的杯子,是一直在使用的,方才饮茶根本没有注意。 或者是,某种东西让我无法察觉。 然而,现在,我看到了——茶杯里面,茶水粘稠如浆糊,长了一层绿色的丝状真菌,散发着怪异的气味,显然放置了很多天。 我一直在喝这杯变质生菌的茶水? 胃里阵阵恶心,我忽然冒出个很古怪的念头,摸着自己冰凉的脸:“月野,黑羽,你们说实话,我还活着么?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这么说着,我下意识地看向床铺。生怕那里躺着一具长满尸斑,床单被尸水阴成淡黄色,正在腐烂的我。 也只有这样,才能解释我为什么丧失了六天的时间和记忆。我死于六天前,对于世间的认知,也停留在死的时候。 月野和黑羽是阴阳师,可以和阴魂通灵,自然可以看到我。他们这么做,不是为了保护我,而是为了带我的鬼魂回去,入土为安。否则,永远是深山荒屋里,以为自己还活着的,孤魂野鬼。 难怪大姐和黄狗没有影子。他们有可能在我住进来之前,就死了很久,所以我们才可以互相看到,正常对话。而我是什么时候死的? 难道,我已经死在了桃花源?源于把这件事记录下来的执念,让鬼魂来到泰安深山,以为自己是个活人,闭关写书? 不对!缺少了六天的记忆,所以死的时间可以确定——农历初一! 那天,我经历了什么?我想不起来了。因为,鬼魂是不会想起临死前发生的事情。 第39节 我仿佛看到深山老林的小屋,每天晚上准时亮起昏黄的灯,电脑屏幕打出一行行的字,椅子却空荡荡的没有人…… 越想越恐惧,我使劲掐着胳膊,可能是心理作用,竟然不觉得疼痛! “南瓜,你在说什么?你明明是活人。”月野微微皱眉,满目疑惑地注视着我,伸出右手探向我的额头,“你哪里不舒服?” 皎白的手腕戴着樱花树皮搓成的腕带,那是阴阳师特有的通灵物件。我双手胡乱挥舞,向后躲闪着:“你别过来!你为什么戴着通灵带?” “南晓楼,请告诉我,你现在的状况!”黑羽的语气依旧冷漠,但我能听出他的焦灼和关切。 竹林忽地摇晃甚猛,竹枝“哗哗”作响,似乎掉下什么事物,悬挂着不着力般晃晃悠悠。 就着月光看得分明,那是一个真人大小的白色纸人,随着山风和竹子地晃动,犹如飘荡的游魂,飘在空中。纸人的脖子,穿过一根细细的红绳,系在竹枝上面。 更诡异的是,十三根银针,分别扎入纸人的鬼门十三穴风。纸人周身血红,却能清晰地看出衣服纹理,分明是画了一条红色裙子,脚上是一双红色布鞋。风吹树动纸人摇,淡淡的血腥味入鼻,夹杂着些许蜡油气味。 距离纸人脚下三尺左右的泥地,按照十二时辰位置,分别插着一根白色小蜡烛,已经有十一根完全烧尽,只剩一滩蜡油和烧黑的灯芯。 唯独子时位置那根,还未点燃。 而纸人的相貌,画得惟妙惟肖,真真切切是我的模样! 我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似乎在哪见过?对!纸人的形态,与前几年西南某著名城市发生的“红衣男孩”极为相似。 未知的永远是最恐怖的。当我明了情况,那种“我已经死了”的恐惧消失了,低声提醒月野:“小心,注意西北方向。” 而那个方向,正是大姐和黄狗上山的唯一碎石小径。 “为什么会出现这个?”月野面向西北,月光勾勒着动人的侧脸,“有人对你下了蛊?” 我点了根烟没有言语。古城图书馆的《异术志》里,有详细记载。这不是蛊术,而是比蛊族更神秘的古老部族,始终隐藏在暗处伺机而动的魇族所掌握的魇术。 “喝!”黑羽跨前几步,横刀作势准备斩断纸人,“难怪你神智不清,砍了掉就能解决。” “黑羽,千万别!”我哑着嗓子拽住他的胳膊,“这是魇术的鬼门十三魇,与我体感相通。你砍断它,我能活活疼死。” 可气的是,黑羽虽然停了手,却一副跃跃欲试的神色,大有“哦?还有这种操作,很想试试看”的觉悟! 这个该死的日本小鬼子! 话音刚落,“汪汪汪”,狗叫声,再次由远及近。这次,听起来并不熟悉亲切,却像是地狱的看门犬,阴森贪婪的吼叫,等待着索取我的灵魂。 “真可惜,就差一天。呵呵……” 山路,手电筒的光柱胡乱晃动,最终定住不动。 一人一狗,眼中闪烁着奇异的绿光,犹如四团鬼火,飘忽不定。 “魇族,鬼婆人犬,前来拜访。”说话的,竟是那条正在像人一般,缓缓站起,几乎与大姐同等身高,每天凑到我的饭桌边,啃鸡骨头的黄狗。 “吧嗒。”一滴涎水顺着狗嘴伸出的长长舌头滴坠,落在月光灯光下,依然没有他们影子的石路。 第62章 镜花缘(五) 当他们现身,我反而踏实了。这些年的经历,啥玩意儿我没见过?别说能站着说人话的狗了,就算这是个趴着“汪汪”狗叫的人,我都古井不波,爱咋地咋地! “狗也可以成精化人?”月野讶异地皱着眉,手中纸刀无风自动,如同螺旋桨般划出一圈浑圆白影。 月野之所以疑惑,我倒有些明白。日本阴阳师,信仰自然力量,更与生物通灵,感知天地万物的生命能量。唯独狗,却是例外,是阴阳师无法感灵的生物。 具体原因我也说不清楚。不过呢,自古以来,狗之所以被驯养,对人类忠心耿耿,其实有一层很深的原因。狗不仅能看家护院捕猎救主,更能驱邪避祟。“狗血破妖孽”这个法子,延续几千年,屡试不爽。概因狗与其他生物不同,体内阳气极盛,狗血更是燥热刚猛,极难被阴气入体,如此至刚至阳的生物,当然和化妖变精不沾边儿了。 “狗也好,人也罢,劈了!”黑羽挥着武士刀,挽了个十字刀花,一股淡淡的刀气,幽灵般袭向鬼婆人犬。 几片竹叶,被刀气划过,悄无声息地断裂,飘然落地。 “黑羽,你就不能动动脑子?既然他们敢现身,这区区刀气怎么可能成功?”我摇头叹了口气,终于明白日本武士为什么动不动就切腹——用刀用久了,就不用脑子了。 鬼婆人犬压根儿没想躲闪,刀气距离他们两三尺的距离,鬼婆挥了挥衣袖,没带走一片云彩,却把刀气消匿得无影无踪。 “你俩别急,我琢磨琢磨。”我低声交代一句,伸了个懒腰,假装漫不经心地向前走了几步,实则观察有没有别的暗藏布局,“我说那个……那个人犬啊,鸡骨头的味道还不错吧?为了你这么多天,你瞅瞅,都胖了。大姐,你每天都给我做饭,直接下毒弄死我好了,何必这么费劲呢?鬼门十三魇都用上了。” “不愧是千年前屠尽魇族的南晓楼。还未觉醒,就已经有这等胆气,老身佩服。”鬼婆咧嘴一笑,雪白的牙齿闪过一丝月光,“留着你,自然有原因。” “肯定不是为了喂这条人犬吧。”被敌人夸奖,自然很受用,我嘻嘻哈哈搭着腔。 其实,我心里,怕得要死。无非是想在月野面前,端个架起个范儿。 “布置多日的十三魇破了,也没必要留着你这条命了。”人犬耷拉着长舌头,舔了舔鼻子,全身的黄毛蓬起,四个犬牙交错凸出唇外,“月无华,也该死了。” “你说什么?”我全身一震,脚下没站稳,差点掉进山路旁边的沟里,“月饼怎么了?” “你没有必要知道了。”鬼婆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高举双手,做了个我们意想不到的举动。 “砰!”鬼婆双掌交叠,狠狠拍击脑门。皮肉绽裂的沉闷声,几道血柱从她额前灰白头发里渗出,淌进满脸皱纹,整张脸顿时染成黄红交杂的诡异花脸。 两道风声从身后急掠而来,月野和黑羽持刀,一左一右站定,活脱脱俩门神保护我的安危。接下来的一幕,更让我们不敢相信! 人犬探着舌头,舔舐着鬼婆满脸鲜血,“呜呜”低吼。突然张开血盆大口,咬住鬼婆喉咙,喉骨碎裂的“咯噔”声,鬼婆竟生生被人犬撕掉半边脖子。 “啊!”月野捂住嘴,惊恐地靠着我的胳膊。我也没心思感受片刻的温存,忽然想通了一件事,顿时恨得牙根发酸! “嘶啦”,人犬又是一口撕咬,鬼婆的脖子彻底断了,鲜血如喷泉般,裹着白沫汩汩涌出。整个脑袋九十度角垂在胸前,露出拍得稀烂的脑门,紧靠脖颈的几块肉皮相连。 “这是怎么回事?”眼前的场景太过突然残忍,就连黑羽握刀的手都有些微微颤动。 我不安地望着山下两三里外的农家乐,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 “主人,为魇族报仇。”鬼婆任由人犬大口吞血,浮现出宗教献祭般的神色,含糊不清地笑着,“我的命,交给你了。” “你放心,魇族无法阻止千年前的屠杀,却能从根源消除灾难。”人犬吸饱了鲜血,舔舐着嘴边绒毛的血珠,“南晓楼、月野清衣、黑羽涉,你们该死了。” 鬼婆皱巴巴的老皮包裹着全身横突的骨头,像一张薄薄的纸片,轻飘飘落地,唯有那双狠狠瞪着眼睛,几乎凸出眼眶,乌黑的眼球没有了生命的光泽,死气沉沉地瞪着我们…… 一个人,纵然全身血液流尽,也不该薄成纸片宽窄。惊恐之余,我被此异像怔住了。突然,我有了个隐约的概念,来不及过多解释,挥起军刀斩断身旁竹林,由南往北第三根竹子:“这只狗,不是狗!这不是他的样子!月野,快把纸刀收起来!黑羽,能把他逼到断竹旁那块青色石头么?” “唰!”黑羽双腿微曲,跃起一米多高,斜蹬石径旁的山崖,鹰隼般飞起落下,双手紧握武士刀,力道十足地直劈而下。 人犬似乎比刚才高大了少许,蓬松的黄色狗毛已被鲜血糊得乱糟糟打着绺。微微抬起硕大的狗头,眼神漠然地盯着黑羽扑下,并不躲闪。 我心说坏了!猛然间想到了魇族真正的秘密。顾不得许多,疾步冲刺过去:“黑羽,收刀!” “嗤!”武士刀正中人犬额头,由头至胯生生劈成两半。由于刀速过快,甚至连血都没有流出。 或许,根本就没有血。 “呵……收刀?”黑羽骄傲地笑着,“日本武士,刀出鞘,不胜不收。” 月野也察觉到不对,跺着脚急喊:“黑羽,快后退!” 晚了! “嘿嘿”,人犬被劈成两半狗嘴同时笑了,两截身子之间冒出许多细细密密的白丝,蚯蚓般蠕动探出,黏连结合。几乎是一瞬间,人犬像一面展开又收起的扇子,身体完全复原,从头到腹,只留一条没有狗毛的淡淡刀痕。 武士刀,牢牢夹在人犬胸腹。黑羽爆喝着奋力把刀,奈何武士刀像是焊进人犬身体,纹丝不动。 写了这么多,其实就几秒钟时间。我和月野已经一左一右奔去,距离黑羽还有两三米距离。 第63章 镜花缘(六) “蓬!”黑羽像断线的风筝,直挺挺飞起,胸口喷出一蓬血雨,越过我们头顶,重重摔落在石径。人犬“嗷”的一声类似狼的长嚎,胸腹收缩膨胀,武士刀弹射而出,直插黑羽胸口。 月野扭转腰肢,以肉眼几乎分辨不清的速度,闪至黑羽身侧,拽离半尺。“叮!”武士刀斜斜插进石径,刀把兀自晃动不停,“嗡嗡”作响。 黑羽单膝跪着,单手稳住军刀想撑起身体,却因用力过猛,呕出一口黑血,胸口几道极深的伤口,皮肉翻绽。 “它是什么东西?”黑羽倔强地恨声吼着,几次想站起,却踉跄着起不来。 “月野,你听我的!”我转过身,把背部空当留给人犬,“魇术师,擅长操纵人偶,多以布料、纸张、绳索为材料。中国民间的皮影戏,提偶杂耍,神绳入天,其实就是魇术师的施展魇术。你的纸刀不管用,还会被它利用。照顾黑羽,这里交给我。” 友情是什么?就是在生死时刻,毫不做作地彼此信任。月野微微点头,很信任地“嗯”了一声。黑羽捂着胸口,鲜血从指缝溢淌:“南晓楼,对不起,我们成了累赘。” “客气什么?黑羽,我记得你捕鱼不错。前面有个湖,等小爷解决了这玩意儿,你养好伤抓几条鱼,做个料理就算道歉了。”我打着哈哈没把身后人犬当回事,其实是拖延时间思考另一个问题。 “八嘎!”黑羽黑着脸,瞥见月野憋着笑,顿觉大没面子,“扶我起来,我还能战!” “你快拉倒吧!好好歇着。”我扬了扬手施施然转过身,笑眯眯地打着招呼,“魇术师在哪儿?你这个傀儡,刚才差点把我给骗了。” “你对魇术懂得不少啊。”人犬背着手好整以暇地望着月亮。离得近了,隐约能看到它的头部、肩膀连着几条极细的黑丝,一直延伸到竹林深处。 “我在古城图书馆这么几年,书可不是白读的。”我漏了气般越来越瘪的鬼婆,“你和鬼婆,是人皮缝制的人偶。灌以鲜血,竹节为骨,以发丝操纵。其实,真正的农家乐大姐和黄狗,在休息吧?你们冒充他们,无非是听到除了我以外有别人,想探寻究竟,省得妨碍了鬼门十三魇的进度。魇术确实高明,远距离操纵倒不奇怪,能发出人声,很了不起啊。你之所以吸取鬼婆的血,是想把魇术聚合于皮内,发挥最强威力。至于什么‘主人,命交给你’,无非是分散我们注意力,失去对真相的判断。” “哦?南晓楼,我低估你了。”人犬“哈哈”笑着,眼中幽绿的光芒刺得我心头一痛,“不错,你很聪明。我要认真对待了。” 听到这句话,我才彻底放心了! 我最担心的,是大姐和黄狗,已经遭遇不测,成了操纵这两个人偶的魇术高手制魇的材料…… 如果真是那样,我能内疚一辈子! 当下要做的,并不是打败看似活物,其实是被,操纵的人偶黄狗,而是找到竹林深处隐藏的操纵者。 我眯着眼盯着黑漆漆的竹林,什么也看不到。但是我笑了,很自信地笑了。 “你是从我的微博还是朋友圈,知道我在泰山的?”我摸出手机,一条条翻着,“鬼门十三魇需要七天,也就是说,你大概七八天前来到这里,对么?” 人犬的肩膀和脖子忽然很不自然地扭动,显示着操纵者因心情剧震,手中发丝没有抓稳。 “知道我为什么隐居写作,还要天天在微博朋友圈发动态么?”我收起手机,靠着石径旁的石崖,右手搭在一块凸起的石头,“因为,幻族想干掉我们,解除千年前的惨祸。魇族为什么不能?” “你……你说什么?你故意的?”人犬的声音变得极为尖细,像是很年轻的女孩儿。 “鬼门十三魇,类似于扎小人,能夺取人的七魄。也真难为你,为了我费这么大劲儿。哦,忘告诉你一件事情,”我打了个哈欠,左手搭到另一块石头,“从桃花源出来,我觉得墨家机关术挺有意思,以防万一嘛,上山没几天,就布置了几个机关。活该你倒霉,机关就在竹林里。” 人犬狐疑地盯着我,幽绿的眼睛逐渐转成烈火般的红:“你觉得我会信么?” 按照时间推算,我大概知道操纵者是谁了,唯独有一点很不明确。 “好吧!如果要为这份相信加个期限,我希望是一万年。”我对着半山腰嗷嚎了一嗓子,“月公公,你再不登场,我就当主角了!” 人犬更是一惊,四肢扭动弯曲,看来操纵者彻底慌了神。 几分钟过去了,无人应答。我面不改色,心却跳得厉害——难道猜错了? “想趁我心神不宁启动机关么?”人犬恢复常态,一晃身躯,不知怎么就跃到我的身前,抬起手掌,尖利的弯爪刺出,劈头盖脸拍下。 我侧身歪头躲过,另一只巨大的狗爪却横扫腹部。我猛地吸气,生生把养了不少膘的肚子吸进半尺,堪堪躲过。 好险!再胖两斤,肚皮就划开了。 第40节 就在我准备应付人犬接下来的攻势,“嗖!”熟悉的硬木刺穿空气的声音,由远及近,从耳畔急掠而过。 一根桃木钉,正中人犬额心。 我冒了一身白毛汗,头都没回:“月公公,关键时刻登场才能显得您威武霸气是不?” “嗖嗖嗖”,又是几根桃木钉飞来,精准地割断了操纵人犬的发丝。 “噗通!”人犬还真是断了线的木偶,就那么稀里哗啦瘫了一地。 “南少侠,你是怎么知道,我就在这里的?” 许久没有听到的,久违的,懒洋洋却透着温暖,让我无比踏实的声音,离得很近。 慢悠悠的脚步声,在幽静的深山黑夜分外清晰。“踢踏……踢踏……”那个我最熟悉的人,已经站在身旁。 “黑羽,抱歉,我来晚了。月野,扶黑羽回屋包扎。”月饼摸了摸鼻子,歉意地扬起嘴角微微一笑,“这里交给我们。” “月公公……” “嗯?” “在桃花源骂了你几句,对不起。” “哦!没事儿。” 我们俩谁也没看谁,目光聚焦在竹林。不约而同地伸出手,重重碰了个拳。 月野撇撇嘴,低声嘀咕了一句“男人真可怕……”,扶着黑月坐在屋前台阶观战掠阵。 “毁了人犬宝宝,就可以击败我么?”竹林深处,树枝“簌簌”抖动,一个身材高大,五十多岁的男子,摇着纸扇,貌似仙风道骨地飘然而出。 “小羊兄弟,你好。” “老哥,您不在家好好练书法,二半夜跑这里惦记我的命,挺歹毒啊。” 这个人,正是前几日,山间偶然结识的书法家! 实在抱歉,我没问过他的名字。他送我的字倒是有名号——然而,书法家的落款类似于医生开的处方,没几个人能看懂。 第64章 镜花缘(七) “魇族,画命师,王天乐。”书法家很傲慢地抬着头,慢条斯理地摇着折扇。 “说实话,您这名字,要是姓古,还算立正儿。换成‘王’,确实有些土啊。”我展开双手搭着左右两边的凸起石头,手腕暗暗用力向下扳动,嬉皮笑脸调侃着,“画命师,这个绰号不错。” “呵……”王天乐摘了片竹叶,含在嘴里品咂,“七天前,我对你下了鬼门十三魇,为什么你不在?” 第一个“你”,说的是我;第二个“你”,显然是月饼了。 月饼摸了摸鼻子,拍着我的肩膀:“南少侠,不好意思。那几天你闷头写书,闲得实在没事儿,从后山野路爬了几天泰山,委托月野、黑羽保护你。” “早猜到了。”我双腕抖力,把两块石头扳下,“收拾他,不用你出马。” 石壁里响起连串机关咬合声,由脚下石径传至方才削断的竹子根部。半截竹子颤动着“呜呜”作响,我轻松地拍拍手掌尘土:“月公公,赶紧给我按照墨家机关术设计的机关点赞。最多三秒钟,竹子断口会喷出绳网,把他罩个结实。瞧小爷的本事,献丑了!” 一秒、两秒、三秒,一分钟过去了…… 王天乐摇着扇子,月饼扬着眉毛,我凝固着尴尬的笑,月野、黑羽装作若无其事。 本来挺紧张的气氛,透着莫名喜感。 “我既然能布置鬼门十三魇,难道还看不破这点儿雕虫小技么?”王天乐慢悠悠走到纸人旁边,摸出根银针,轻描淡写地扎进脚底,“机关早就破了。” 一阵无法忍受的剧痛从足底传来,如同一条烧红的铁丝,将我由脚至头顶贯穿。我“啊”地一声,险些站立不稳,额头瞬间冒出黄豆大小的汗珠。 “痛么?小羊兄弟?”王天乐胜券在握的表情着实可恨,又把一根银针刺进纸人腹部。 丹田处仿佛有根滚烫的铁棍狠狠戳进,不停搅拌肠子。这种肉体根本无法忍耐的痛楚,我再也无法忍耐,捂着肚子半蹲在地,狠狠咬着嘴唇,全身哆嗦抽搐,强忍着不发出声音。 “南瓜,你还真是献丑了。”月饼皱着眉微微抬手,一缕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灰线,穿过竹叶飘向王天乐。 王天乐似乎有所察觉,手腕一翻多了个zippo火机:“我平时不抽烟,你送我的火机正愁没地儿用上。月无华,不管你用什么蛊,我保证在中蛊前,点着和南晓楼体感相连的纸人。” “啪”,火机点着,旺盛的火苗忽闪忽闪挨着纸人左腿。但凡一阵夜风吹偏,立时就能燃起。我清晰地感受到左腿有轻微的灼烧感,心中懊悔不已!头一次这么痛恨,兴致来了就送人礼物的性格! 并且,还特地给火机里灌满了油! “真是为你操不完的心!再坚持坚持。”月饼撮唇吹出几个很怪异的音调。那缕灰气眼看就飞到王天乐身上,半空生生顿住,飞出竹林,兜了几个圈子,“啪”落到月饼脚前,踢蹬着腿儿扑闪翅膀,挣扎片刻,死了。 是一只类似于瓢虫的黑色飞虫。 “可惜了这只‘控蛊’。”月饼很惋惜地探口气,把腰间的桃木钉全都拔出,随手丢进竹林,“王天乐,提条件吧,我认输。” “哦?”月饼的举动大大出乎王天乐意料,迟疑片刻,阴测测地笑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我的条件很简单,你们……用军刀挑断足筋手筋,我或许会考虑考虑。” “你做……”“梦”字还没说出口,王天乐捡起根桃木钉,狠狠戳破纸人右手掌。这一次,我疼得嗓子根本不能发声,双膝跪地,脑袋死死抵住坚硬的岩石,嘴唇咬出了血,绷紧全身肌肉,竭力对抗着撕心裂肺的剧痛。 “南瓜,你忍忍。”月野疾步跑来,温柔地搂着我,心疼地哽咽着,“月饼,快想想办法。” “我的刀气,只要足够快,可以斩断他的手腕。”黑羽捂着胸腹的伤口,咳了口血,“让我试试。” “你的状态,强行催发刀气,不要命了?”月饼伸了个懒腰,摸摸鼻子应了句,“王天乐,希望你说话算话。” “月……月……”我疼得说不出话,意识有些轻微模糊,隐隐猜到月饼要做什么! “哧……”锋利的切肉断筋声,很微弱却很清晰。 “不要!”月野捂着嘴,强忍着哭腔。 “月无华!”黑羽怒吼拔刀,胸前鲜血迸射,“你怎么可以屈服于敌人?我陪你一战!” “咱们要战,就保不住南瓜的命了。”月饼懒洋洋的声音透着强压的痛楚,“现在我们什么也做不了。” 那一刻,我的心,很痛!这种疼痛,甚至超过了被鬼门十三魇通体带来的极度痛楚。 我双手撑着地,勉强抬起头,恍惚模糊的视线里,那个从来都是站得如标枪般笔直,面对敌人永远轻描淡写的月无华,跪在地上! 他双脚的脚踝,牛仔裤裂开两条口子,鲜血将裤腿和匡威板鞋染透,隐约能看到血肉模糊的刀口,两根已经切断的脚筋! 月野扯断衣袖,手忙脚乱帮月饼包扎伤口。黑羽勉强战立,武士刀抵地才不至于摔倒。 我无声哽咽着,眼泪滚烫着冰冷的脸庞。 “月野,谢谢你。”月饼苍白疲惫的脸上挤出一丝笑容,“南少侠,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啊?您就别应景儿了。” 我再也忍不住,任凭眼泪肆无忌惮地流淌:“月饼,我对不起你。我……我太没用了。” “你又不是第一次拖我的后腿,”月饼随手把军刀丢到一旁,任由月野包扎伤口,“这次还真是拖了后腿。” 我和月饼出生入死这么多年,面对过无数危境,却从来没有一次,让我如此痛恨自己,是个累赘! “啧啧……兄弟情深啊!”王天乐大力拍着掌,戏谑地调侃着,“如果千年前的你们,有这等人性。何至于让我们几族,如此仇恨?” “我……我一定杀了你!”我野兽般嘶吼,眼睛灼烫充斥怒血,狠狠咬破食指,单指对天,“我,南晓楼,以血发誓!” “年轻人,少发誓多做事,向你兄弟学学。”王天乐熄灭火机,往前走了几步,指了指军刀,“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我愣愣地瞪着那把随身多年,沾着月饼鲜血的军刀,第一次感到这么无助! 仅仅是,因为,王天乐,掌握着,我的命! 不仅月饼,我甚至相信,冷静如月野、高傲如黑羽,也会毫不犹豫照他的话去做。 是的,这种做法很愚蠢,可以让王天乐不费吹灰之力,击败我们四人。 第65章 镜花缘(八) 经常在看电影的时候,善恶双方都掌握着人质,并相互以死威胁,但最终都是善方妥协,最终被恶方控制局面。我始终不理解这种做法,总觉得为了剧情需要,强行制造这种愚蠢的矛盾选择。 此时此刻,我才懂了!这种愚蠢,却是对友情充满信仰,对人性充满信任的偏执。 因为,我们别无选择。 除非……仅有一个办法! 我摸索着握起军刀,深深吸了口气:“黑羽,我不管你伤得多重!月野的纸刀对魇术不起作用。我发的誓,你替我完成!” 军刀,高高抬起,在月饼、黑羽、月野的惊呼中,狠狠插向我的胸膛! 是的! 这就是,唯一的,办法! 我死了,王天乐再没有筹码。而我的朋友,能活下去,也会为我报仇! “你要干什么!?”王天乐显然没想到我会这么绝狠,刹那间乱了方寸。 “还等什么!机会来了!”月饼一声暴喝如晴天霹雳,双足蹬地如同鹰隼直扑王天乐,哪里有半分脚筋断了的样子? 刀尖刺进胸口皮肉,我却不觉得疼痛,目瞪口呆地望着月饼。就连月野和黑羽,也没有想到会如此发展,都怔住了。 “叮铃铃”,连串清脆悦耳的铃声,无比亲切熟悉。 “南瓜,你瞅瞅你啥样子?大老爷们竟整没出息的事儿。”更亲切熟悉的东北腔从竹林后方传来,瘦小灵动的身躯于竹林敏捷地穿梭。小慧儿摇着手腕的七彩铃铛,笑吟吟地冲我们打了个招呼,一连串有形的音浪袭向王天乐。 “我的催眠术还不错吧。”小屋后面,闪身而出身材高大,灿金色头发,瞳孔蓝得近乎发白的外国男子,“都以为月饼真会自挑脚筋了?” “杰克,你的催眠术,总算灵光一回。”鬼门十三魇带来的痛感消失了。我头都没回,嘴角漾着笑容。 是的,我们六个,尼雅之旅结束,时隔一年,终于又在一起了。 “你们俩为什么来了?”黑羽虽说问的是杰克,却关切地注视着小慧儿。 “肯定是月饼安排的。”月野拢着长发,舒展着上半身完美的曲线,“这个月无华,总是要把事情搞得很悲壮才有意思么?” 然而,出乎我们意料的事情,就这么突然发生了——月饼接连甩出桃木钉,夹裹着凌厉的风声,竟完美契合了小慧儿“喜歌乱舞”的音浪,双双袭向王天乐。 “噗!” “绷!” 漏气声和绳子绷断声几乎同时响起。 王天乐像个戳破的气球,“嗤嗤”冒着气,吹得竹叶乱颤,竹枝摇曳,几秒钟就瘪成了一张软瘫瘫的人皮。几根断了的细绳索,从半空中晃晃悠悠垂落,堆在人皮上面。 月饼和小慧儿扑了个空,险些相撞,各自侧身闪躲。月饼捡起绳子,疑惑地抬头望去。 不远处的矮山上面,一道纤细羸弱的白影,立于一方凸起的巨岩之上。 第41节 不知道为什么,那道身影,我有种恍如隔世的熟悉感。 “晓楼南月映无华……”白影梦呓般地幽幽长叹,月光清冷,更显得她落寞萧索,似衣裙漫飞的白衣仙子,“你们,很好。” 她的声音,很哀怨,很凄美,柔柔弱弱,就像是经过几世轮回,穿越千年的那抹痴痴爱恋,挥之不去。不知觉让我心痛不已,油然而生一种保护她一生的冲动。 “你是谁?”我嘶哑嗓子,抬头痴痴地望着她。 山,不高;夜,很黑。 可是,我仿佛看清了,哪怕经过几世轮回,也无法忘记的,她的眼神!那满含忧伤的目光,穿过了无边黑夜、凝固了时间跳动,如同一柄用爱恨情愁淬炼的匕首,无声无息地戳进我的心窝。 我踉跄着捂住剧痛胸口,像是失恋多年,始终放不下心中那个她,却无意间在茫茫人海偶遇的痴情男子,不知所措地痛着! “我?是谁?你们会知道的。”白影一晃,转瞬消失,“镜花水月,破碎虚空;红尘痴恋,大梦一场。” 唯有山风,呜咽倾诉——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于千万年之中,时间的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问一声:“噢,你也在这里吗?” “王天乐,居然也是魇术制造的人偶。”月饼捡起一堆衣服里面的皮囊,“不是人皮……” “那是啥?”小慧儿凑过脑袋,好奇地瞅着,“真埋汰,猪皮。” “黑羽,武士败了,不是应该切腹自杀么?”杰克蹲到黑羽身前,笑嘻嘻地瞄着那张气得乌青的瘦脸。 “小慧儿,你过来,马尾乱了,我帮你扎起来。”月野冲着小慧儿招招手。 “妥!”小慧儿蹦蹦跳跳地扮个鬼脸,“谢谢月野姐姐。” 朋友们,嘻嘻哈哈很热闹。我明白,他们是装给我看的。虽然他们并不知道,此刻我的心情有多么悲怮,但是竭力想让我感受朋友间的温暖。 我很感谢!但是,我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这一切,仿佛和我无关。 我的心神,已经随着,那个白衣女子,消失在无边黑夜,消失于镜花水月…… 虽然,我不知道她是谁! 我拖着沉重的脚步,一步步走进生活了很久的小屋,认真地收拾东西,一件件往背包里置放。 朋友们嬉笑声戛然而止,唯有野虫啾啾,竹叶簌簌……轻微的脚步声,停于身后。 “车在哪儿?”我拔了笔记本电脑的电源线,盘了几圈塞进背包。 “山下。”月饼把电脑递给我,“决定了?” “嗯!”我拉上背包拉链,环顾着小屋,眼前却总是那道白色影子,愈发真切。 很远,很近;很模糊,很清晰。 “走吧!”我紧了紧背包,点了根烟,头也不回地出了屋。没有和朋友们道别,顺着山路径自往山下走去。 宿命,真得很玄妙。明明,是我万分拒绝,甚至躲到深山隐居的事情。如今,却成了根本不知道原因,偏偏要去面对的选择! “月饼,我认识那个女孩。”我点了两根烟,往身后递了一根,“她为什么会是魇族?她为什么会真得出现?” “她是……”月饼接过烟,深深吸了一口,没有说出她的名字,“知道该去哪里么?” “桃花源,石门。那两个‘我们’,已经指明了地点。”我望着南方,山林如此洁净,天空如此清透,城市里再也见不到的漫天繁星,闪烁着千百年来,从未泯灭的光芒,“黄鹤楼!” “决定了?”月饼从背包里摸出瓶二锅头,灌了半瓶递给我,“许多星星,我们看到它的时候,仅仅是发出的光。其实,星星早已毁灭了。晓楼,你懂我的意思么?” 我把剩下的二锅头灌进嘴里,辛辣的酒气熏红了双眼,不知不觉流出泪水:“镜花水月,破碎虚空。千年了,我要找到她!” “可能结果没你想的那么美好。” “我不在乎!” 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 我只知道,她是我,这一生,没有写完的那本书。 写不到结局,却又难以割舍的故事! 所以,出发,黄鹤楼! 第66章 昔人黄鹤(一) 昔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 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黄鹤楼》崔颢 泰安到武汉大约九百公里,一路高速最多十个小时,折腾一夜实在劳累,多少有些心力交瘁。我们没有急着赶路,找个休息区加满油,餐厅吃了顿快餐,猫在车里结结实实睡了一觉。 吃饭的时候,我心里乱糟糟的不愿说话,月饼简单讲了“如何跟随上山,暗中保护我,发现王天乐行踪鬼祟,联系月野四人立刻赶来,趁着空儿上山寻虫炼蛊,以防万一”的过程。至于我如何中了“鬼门十三魇”?为什么凭空消失了六天的记忆?那几天我究竟在做了什么?月饼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我满脑子那个白衣女子的身影,胡乱扒拉着饭没心思琢磨。反正我现在是全须全羽好汉一条,喝了几天发霉的茶,也没拉肚子整出胃肠炎,计较那么多干嘛?与其纠结未知的过去,还不如期待可许的未来。 或许,到了黄鹤楼,很多事情都会水落石出。 就这样迷迷糊糊睡着,做了许多荒诞离奇的梦。酒娘、小九、白衣女子走马灯似接连在梦中出现,在眼前越转越快,直至重叠成一位长发披肩,白衣飘飘,容颜清秀的女孩,含情脉脉地款款而来。 她的样子,很陌生,却有种“记忆的石子落入脑海,荡起似曾相识的层层涟漪”熟悉感。我知道,她就是千年前,与“回到过去的我”羁绊几生几世,痴缠爱恋的女子。 我目眩神移,张开双臂,正想软玉温香抱个满怀。她撩开遮脸长发,俏生生小脸布满灰青色血丝,明媚双眸死鱼眼般灰白,干裂嘴唇如同龟裂树皮,乌黑牙齿滴着涎水,狠狠咬向我的脖子。 “啊!”我惊叫着从梦中惊醒,月饼正擦拭着车玻璃:“做噩梦了?梦见她了?” 我摸着脖子,似乎隐隐感觉到被撕咬的疼痛,甩甩头竭力忘记太过真实的梦境,望着窗外服务区疲惫奔波的人们,默默地抽着烟。 “南瓜,你写的小说很畅销,读者很多……”月饼逐字逐句地斟酌着,“设想一下,如果是魇族看了你的书,冒充酒娘或者小九……” “月公公,你不用说了,她不会是冒充的。虽然我从未见过她,但是当她出现的时候,我会很莫名的心痛。”我弹了弹烟灰,把弄着新入手的zippo火机,“我知道,那就是她。” 这款火机是定制版,正面是周星驰、朱茵饰演的经典电影《大圣娶妻》结尾,化身孙悟空的至尊宝扛着如意金箍棒,身后的土墙之上,转世的紫霞仙子和至尊宝深情相拥。 背面是紫霞仙子坐在沙漠中,深情地凝视着,极远处模糊的人影。 而正反面的文字,更是贴合我此刻的心情—— “苦海翻天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相亲竟不可相近,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身披金甲圣衣,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我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结局……” 摩挲着火机,略带冰冷的纯铜金属质感,却有种温暖酸楚的异样心痛。 “你之所以逃避,不想进行这场文字游戏,其实很了不起。”月饼扬扬眉毛,嘴角扬起笑容,“因为,你在和已知的未来做抗争,不服从于真正的命运。我很佩服!” “我没你想的那么厉害。”我抽完最后一口烟,辛辣的烟气深深吸进肺里,舒缓着胸口的隐痛,“我只是想找到她,当面问问她,千年前的我,到底做了些什么?竟然伤了她几世轮回的心。其实……我只是想给自己一个交代。” “或许,这个选择,就是真正启动命运之轮的时刻。”月饼对我伸出拳头,很认真地一字一顿,“咱们终于还是踏上了宿命之旅。答应我,无论面对什么,都要记住此刻的心情和承诺。无论在什么时刻,都别忘记我们的初心和本性,做一个好人!” “我哪有那么容易黑化?”我苦笑着单臂探拳,“如果咱们真会回到过去,一旦我出了问题,杀了我。” “嗯!我答应你。你对我,也要这么做。” 两个人,拳头相碰,轻轻地,却是把性命交给对方的沉重。 是的!这个世界,有很多黑暗,有很多背叛,有很多贪婪,以至于每个人在前行的道路,充满希望地奋斗,满怀善良地面对,却不得不接受残酷现实烙印的转变,远离了最初的梦想,变成自己最讨厌的那个人。 可是,善恶一念,天堂地狱。 真正能作出抉择的,只有自己!还有,能彼此托付性命的兄弟! 抵达武汉武昌,已近上午。山东与湖北隔着河南,看似不远,却是横跨黄河、长江的南北两省。时值五月,山东的天气还忽冷忽热,变化不定,而武汉却已经进入“捂汗”模式。好不容易寻到能停房车的停车场,刚下了车,大清早的就一股热浪扑面而来,差点没把我烫趴下。 这是我第一次来武汉,难免有些新鲜感,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瞅啥都新鲜。 如果说天热时最直接的触觉感受,那么最直观的视觉感受就是——满大街的男男女女普遍个子不高,男子肤色略黑,身材大多瘦削。至于女孩子嘛,娇小玲珑,穿着短裤t恤,水灵灵白白嫩,嫩,活脱脱精致的瓷娃娃般可爱。 更妙的是,女娃们的身材有前有后,腿长身长比例绝佳,捧着碗热干面,走路带风。更显得英姿飒爽,活泼动人,端的是“别有一番风味”! 黄鹤楼还没到景点开放的时候,我和月饼也不着急,排队买了碗热干面,边吃边逛。 “民以食为天嘛!”多大的事也不能耽误了肚子不是? 我们俩都一米八多的身高,颇有些“鹤立鸡群”之感,引得行人纷纷侧目。不消说,小姑娘们的目光,很自动地聚焦月饼,偶尔有瞄我一眼,也是一闪而过。 我早就习惯了,倒也不以为意。“红花还需绿叶配”,要没我这翠绿翠绿的叶子,哪能显出月饼比红油热干面还要通红通红? 说到热干面,不得不说多几句。 相传在三十年代,一个卖凉面的小摊老板,为了防止天气太热,卖不完的面条坏掉,就把面条煮熟摊在案板上。结果不小心碰倒了旁边的麻油,只好加上葱、酱油、盐这些调料,没想到居然十分美味, 这就是最早的热干面。 发展至今日,热干面种类繁多。红油热干面、蔡林记热干面、麦香园等各有各的特点,口味全凭个人喜好了。 热干面,顾名思义,必然是热和干。至于怎么吃,这可大有讲究。热干面一旦凉了,不仅口感极差,还会粘成干巴巴一坨儿,完全无法下口。所以一定要趁热吃,而且需要不停搅拌,才能将略带甜味的芝麻香味充分混合到面里,再佐以辣油。吃上一口,弹而不软的面条,热辣鲜香的滋味,真真是满嘴留香,辣劲直透心脾。在炎热的夏天,登时冒出满头大汗,酣畅淋漓的通透感,着实欲罢不能。 “我说月公公啊,”我嚼着热干面,唇齿留香舍不得咽进肚子,眼睛死死盯着两个穿着短裤露着白花花大腿的小丫头,“湖北妹子真心不错啊!‘楚国多美女’,此言不虚,古人不欺我。” “南少侠,有时候吧,我真怀疑你这脑回路是不是搭错筋了。”月饼看似皱着眉却满眼笑意,“几个小时前还在为小九黯然销魂,这才多大点儿时候,就忘了个干净?” “食色,性也。”我恨不得把空碗仔细舔一遍,砸吧着嘴扔进垃圾桶,“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我一直爱她,偶尔喜欢别人,在她们像她的时候。” 月饼正灌着矿泉水解渴止辣,差点没一口喷出,憋着笑咳嗽几声:“这就是传说中的‘渣男借口’么?” “这叫触景生情!”我“哈哈”一乐懒得争辩,大刀金马地晃着膀子,假装很豪气挥手拦了辆出租车,“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吃饱喝足,月公公,陪南少侠勇闯黄鹤楼。” 第67章 昔人黄鹤(二) 黄鹤楼坐落于武昌,巍然耸立于蛇山之巅,濒临万里长江。远远 望去,郁郁葱葱的树林中,黄红色的高楼盘山聚水,气势极为雄伟壮观。 三国时期,黄鹤楼只是夏口城一角瞭望守戍的“军事楼”,晋灭东吴以后,三国归于一统,黄鹤楼失去了军事价值。随着江夏城地的经济发展兴盛,竟演变成为官商行旅“游必于是”、“宴必于是”的观赏楼,自古享有“天下江山第一楼”和“天下绝景”之称。千百年来,历朝历代文人墨客驻足黄鹤楼,鸟瞰长江美景,饮酒作诗,留下诸多名词佳句。 第42节 其中,最负盛名的,当属崔颢的《黄鹤楼》,也就是“回到过去的我”留在桃花源石门的线索。 黄鹤楼不仅是观赏胜地,从北宋至上世纪中期,还曾是道教的名山圣地,相传此楼为吕洞宾传道、修行、教化的道场。《道藏·历世真仙体道通鉴》言:“吕祖以五月二十日登黄鹤楼,午刻升天而去。故留成仙圣迹。” 唐代《元和郡县图志》记载:孙权始筑夏口故城,“城西临大江,江南角因矶为楼,名黄鹤楼。”指明黄鹤楼以军事目的而建。不过,据《极恩录》记载,此楼原是酒楼,并有个神异色彩的传说。 《江夏县志》所引的《报应录》描述,南北朝时期,有位姓辛的商人,建个酒铺,以卖酒为业,生意不温不火。好在辛老板为人淳朴忠厚,买卖做得童叟无欺,倒也能维生糊口 话说夏日正午,酒铺外站着一位身材魁伟,衣着褴褛的乞丐,神色从容地问辛氏:“可以给我一杯酒喝吗?” 辛氏没有丝毫怠慢,急忙盛了一大杯酒奉上。乞丐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高呼“好酒”扬长而去。店小二本想阻拦要钱,却被辛老板阻止:“一杯酒而已,都有不容易的时候,何须放在心上。” 谁曾想此后,乞丐每天正午,都来讨杯酒喝,既不言谢也不逗留,引得店小二也好、食客也罢,诸多不满,几次要收拾乞丐。 唯独辛老板,丝毫没有厌恶恼火,干脆亲自端酒等候,毕恭毕敬将酒送至乞丐手中。 如此过了半年,这一日,乞丐喝了酒,用乌油油的袖子擦着嘴:“我欠你半年酒钱,没钱还你,就送你一幅画吧。” 未等辛老板推辞,乞丐从用来乞讨的竹篮里拿出一枚橘子,用剥了的皮,在墙上画了只仙鹤。因为橘皮是黄色,所画仙鹤自然也是黄鹤。 画毕,乞丐端详片刻,满意大笑而去。自此,再没出现。 店小二嫌黄鹤画得腌臜,污了墙壁,正要擦掉,辛老板却视若珍宝:“这不是一只黄鹤,而是一颗知恩图报的心。” 正巧,有桌客人,酒至微醺,吟诗高歌助兴。 不可思议的一幕出现了——那只画里黄鹤,随着歌声,合着节拍,翩翩起舞,着实异景。 自此,辛老板的酒铺名声大噪,慕名而来的客人络绎不绝,生意也愈发红火。辛老板由此积攒了很多财富,成了当地富豪。 更难得可贵的是,辛老板并没有因此得意忘形,待客更加谦恭。遇到灾年,开铺施粥赈灾,接济灾民,深得百姓、官绅、文人雅士尊重。 十多年过去了,辛老板每天正午,都会站在酒铺前,望着赠画乞丐当年所来方向,端酒等候。 直到有一天,乞丐依然衣衫褴褛,唱着歌飘然而至。 辛老板大喜:“恩公,您赐我一生用不尽的财富,我愿供养您,竭尽所能满足您的要求。” 乞丐“呵呵”一笑:“穷而不失礼,富而不忘本。如此品性纯良,这些钱财,本就是你该得罢了。不过呢,我的宝贝坐骑在这里待得久了,也该随我而去。” 说罢,乞丐从腰间抽出笛子,吹了首曲子,旋律美妙至极,竟不似人间凡乐。 须臾,朵朵白云自空而下,画中黄鹤随着白云飞到乞丐身旁。乞丐爱怜地摸着黄鹤,跨上鹤背,腾空而去。 辛老板为了怀念这位仙人,用赚下的银两在黄鹄矶上修建了一座楼阁。起初人们称之为“辛氏楼”,后来便称为“黄鹤楼”。 崔颢的千古佳句《黄鹤楼》,也是因此传说,兴之所至,挥毫而成。 “月饼,除了那个传说,我实在没看出黄鹤楼有什么不同。”我擦着满头大汗气喘如犬,“格局很周正,也没看出有什么机关暗门。 月饼摸出根烟刚想点着,估计是琢磨着旅游景区抽烟有碍公德,很惋惜地塞回烟盒:“这事儿我不专业啊!要不你再琢磨琢磨?或者像《望庐山瀑布》,根据诗词意境结合现实场景,推敲推理?” “50多米,五层啊!我都上上下下爬了好几趟了。内部72根圆柱,外部60个翘角,十多万片黄色琉璃瓦,两只铸铜的黄鹤……且不说和格局术数不沾边儿,就连崔颢的《黄鹤楼》,也没有什么关联。喏!你也看了,从楼顶往外瞅,这角度武汉三镇倒是看得清晰,但压根儿不是‘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的景儿啊。难不成让我唱首民谣,等着这两只铜鹤闻歌起舞,带咱们得道成仙嘛?” 我没好气地揉着酸麻肿胀的小腿,正发着牢骚,黄鹤楼下的京广铁路列车呼啸而过,更是气不打一处来:“自古以来,但凡格局绝佳之处,讲究的就是个空灵寂静。这铁路都通到下面了,就算之前有什么,也都破坏掉了。” “那‘回到过去的你’留那首诗几个意思?”估计是天气太热,心头火燥,再加上一大早吃的热干面火辣干热,月饼也按耐不住火气,“怎么就这么没耐心?” “我哪知道为什么留那首诗!‘回到过去的你’当时肯定也在,你来跟我讲讲几个意思?”我闷着一肚子火,索性找个树荫坐着乘凉。 月饼背着手阴张老脸不搭理我,自顾自看景儿拍照发朋友圈去了。 得!我们俩这还没回到过去因为爱恨情愁黑化呢,这会儿就祸起萧墙矛盾重重了。 “有唱歌的么?洗手间在那边,其余的游客跟好队伍。唱歌的同学,铜鹤这里集合。” “唱歌”是导游行话,其实就是上厕所的意思。 不知道哪儿的旅游团,人人带着统一的旅游帽喜气洋洋,跟着导游听讲解:“我们看到的黄鹤楼,并非历史里的黄鹤楼。唐永泰元年黄鹤楼已具规模,然而兵火频繁,黄鹤楼屡建屡废。仅在明清两代,就被毁7次,重建和维修了10次,所以黄鹤楼又有‘国运昌则楼运盛’的说法。最后一座建于同治七年,毁于光绪十年。” 导游讲得口干舌燥,游客们听得兴味索然,唠嗑的唠嗑,拍照的拍照,叽叽喳喳闹成一片,典型的中国式旅游团模式。 “1957年,武汉长江大桥,武昌引桥,占用了黄鹤楼旧址。1981年重建,选址在距离旧址约1000米的蛇山峰岭,也就是我们今天来到的黄鹤楼。” 我听得一怔,急忙起身尾随旅游团,想跟着蹭听。结果被旅游团的几个中年大姐满脸嫌弃地鄙视,只得作罢,灰头土脸地悻悻而回。 不过,有件事,终于弄明白了——敢情我们忙活大半天,他娘的来错地儿了! “南少侠,你确定当了一年大学讲师?连这事儿都不知道?”月饼站我身后,语气里哪还有什么辣椒味儿? 我头都不用回,也能想到月饼摸着鼻子,摇头晃脑满脸无奈的戏虐表情,于是四十五度角仰望天空,尽量使嗓音很低沉:“像你这种学渣,当然分不清古代历史民俗和古代地理建筑,是完全不同的两门课程!” “真正的黄鹤楼已经被武昌引桥了,请问南老师有何见解?”月饼模仿着认真听讲的学生口吻,“此刻,我的内心,满满的惆怅啊。” 月饼这句话,突然间,让我有了很模糊的念头。那首《黄鹤楼》的八句诗在脑子里螺旋桨般转动,最终停留在其中两句。 “月公公!我想到了!跟我来!”我小跑着窜进黄鹤楼,上气不接下气地爬到顶楼,望着黄鹤楼旧址位置。 此时已是下午两点多钟,正是一天最热的时候,顶楼微风习习,倒也惬意舒爽。极目眺望,江水蒸腾着蔼蔼水汽,游轮悠长沉闷的汽笛声飘荡于江面,阳光映着波光粼粼的波浪,璀璨炫目中极尽落寞沧桑的景色,心情竟也随之萧索黯然。 我默念着那两句诗,模糊的念头逐渐清晰,掏出手机确定了时间:“月公公,再等四个小时,夕阳西下,或许会有答案。”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月饼确实聪明,仅从我简单一句话,就猜出来了。 “我们要找的,其实不是黄鹤楼。”白衣女子凄绝美绝的孤单背影,悄无声息地浮现眼前,我的心口没来由一痛,“而是时间和景象在某一节点交汇,产生的某种奇特现象。记得那个女孩说过什么?镜花水月,破碎虚空……其实,她已经告诉我们线索了。” 第68章 昔人黄鹤(三) 诗词黄钟大鼎的唐宋时期,诸多千古佳句多以“借物咏志”为主题。简单来说,由描写宏观景物开篇,再经过微观情景逐渐代入个人感情收尾。这是典型的“由大及小,由小入情”的三段式诗歌创作手法。 崔颢的《黄鹤楼》更是此中佳作。“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以“黄鹤楼传说”为切入点,体现了作者对于仙人驾鹤而去的向往,以及“空余黄鹤楼”的惆怅。 可是,蹊跷之处就在这个“空”字上面。试想崔颢登黄鹤楼,宾朋甚众,饮酒作诗,那么多人,怎么会“空”呢?这完全不符合逻辑。 由此联想,“空”字的含义是什么?很明显在说明,除了“仙人黄鹤”,凡夫俗子皆不是崔颢所关注。 中国自两晋始,历经隋、唐、宋、元、明六个大一统朝代,虽然执政手段各有不同,文化发展程度和方向也各有千秋,却暗藏着一个共同的相似点。 那就是——上至君主,下至庶民,无比痴迷于成仙。 尤其唐宋两代,用句玩笑话来形容,那更是“全民修仙”的年代。 再结合此诗的前两句,证明了崔颢登黄鹤楼的目的,是为了“寻仙”。或者说,他是来黄鹤楼寻找某种可以成仙的物品。 “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是此诗第三、四句。唐宋诗词大家,对于文字极为推敲,一首诗或长或短,极少出现重复的文字。 而崔颢在寥寥二十八个字里面,却用了三次“黄鹤”,两个“空”字,这就很值得玩味了。 当然,欧阳修的《醉翁亭记》用了二十一个“也”字,多为语气助词,与《黄鹤楼》的重复用词完全不同。 根据“仙人乘鹤”的传说,仙人吹奏笛子,白云飘落,仙鹤起舞,飘然而去。 那么,“黄鹤一去不复返”好理解,“白云千载空悠悠”的“空”字,与第一个“空”字的意义完全不同。 一“空”形容了崔颢根本没在意凡夫俗子,迫切找寻成仙线索的心情。二“空”暗示的则是,仙人黄鹤腾云飞升,如今只有白云悠悠。“仙人”、“黄鹤”、“白云”三个关键词,仅剩“白云”,再结合反复出现的“黄鹤”,以及关于黄鹤楼的传说,其实隐晦地指出了——白云,是仙人黄鹤飞升的交通工具。 用个通俗易懂的方式解释,把第二个“空”字比作飞机的座位(根据传说,黄鹤因云落而飞),此前载着仙人黄鹤而去,如今“黄鹤一去不复返”,于是只有空空如也的一张座椅。 而第五、六句“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明是“由大及小”的创作手法,其实在暗指白云带着仙人黄鹤到达的坐标地点。用现代更便捷的解释,就是“始发站为黄鹤楼,终点站为晴川阁和鹦鹉洲”。 这个推论看似太有想象力,但是仔细分析,就会明了。 “晴川”是汉阳的“晴川阁”。鹦鹉洲位于现今武昌区西南,据史书记载,东汉黄祖担任江夏太守,在此大宴宾客,有人献上鹦鹉,故称“鹦鹉洲”。唐朝时在汉阳西南长江中,后逐渐被江水冲没。 此句大意是“汉阳晴川阁的绿树历历在目清晰可见,更能看清芳草茂盛的鹦鹉洲”。 这两句细微景物描写,其实大有玄机——正常人的视力,天气晴朗时,四公里以外的景物不易看到。在大于500米时,只存在模糊的形象,距离缩短到250-270米,能看清轮廓。而花木种类的识别,则要缩短到几十米。 晴川阁位于汉阳区,黄鹤楼却在武昌区。两楼虽隔江相望,哪怕是直线距离,也不是视力所及范围。鹦鹉洲虽已淹没,原址在汉阳西南长江,距离比晴川阁还要远。 由此做个大胆的推断——崔颢根本看不到晴川阁和鹦鹉洲。 那他为什么要在诗中专门指出这两处地点呢? 我去陕西桃花峪解救月无华的时候,并不知道此事与鬼谷子所著《阴符经》有关,更不知道“幻、魇、文、蛊”四族暗藏《阴符经》的线索。 经过一系列不可思议的经历,我才对此事有了大概了解。唐宋诸多诗词名家,与文族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密切关系。而四族之间关系极为微妙,在某种特定的时期,因某种特定的事件,或互相协助或互相敌对。 泰山想要置我们于死地,似乎与我有某种情感羁绊的白衣女子,是魇族后人。桃花源石门《黄鹤楼》石刻,也表明了魇族藏匿《阴符经》线索所在地是黄鹤楼。 唐朝著名诗人李白初登黄鹤楼,是否抱着与崔颢相同的目的呢?故题诗“眼前有景道不得,崔颢题诗在上头。” 试想李白终其一生,踏遍大江南北,留下诸多《阴符经》线索的诗歌(《望庐山瀑布》),却在黄鹤楼不言不语?而只是用“道不得”这种“明知为什么,却没必要说”的方式,提醒后寻者注意崔颢的诗。 那么,由此再更深一层推论——崔颢本是文族,他来到黄鹤楼,明明掌握了线索,却无法寻找,心生茫然,只得留下类似于密码的一首《黄鹤楼》。 欧洲中世纪始,众多科学家、艺术家成立了一个很神秘的组织,在宗教极端主义氛围内,试图用科学的方式对神学进行研究解释,并在很多作品中暗藏启示密码。 其中最著名的当属达芬奇的世界名著——《最后的晚餐》,由此衍生出一部经典电影——《达芬奇密码》。 再纵览全诗,目的(寻《阴符经》)、人物(仙人黄鹤)、地点(晴川阁、鹦鹉洲)、到达方式(白云),均一目了然,唯独缺少了最关键的环节——时间! 所以,当月饼开玩笑说“此刻,我的内心,满满的惆怅啊”的时候,我突然隐约感悟到崔颢当时的心情和目的,并从中判断出“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是关键。 这两句的字面意思是“暮色渐渐漫起,哪里是我的家乡?江面烟波渺渺让人更生烦愁。” 看似是“由小入情”的创作方式,其实指出“崔颢寻《阴符经》不得,惆怅的心情。” 第69章 昔人黄鹤(四) 以下是导游讲述—— “安史之乱”不仅香消玉殒了风华绝代的杨贵妃,也灰飞烟灭了词赋满江的大唐盛世。曾经万国朝圣的盛唐,如同日暮残年的垂垂老者,咳嗽着躺于病榻,呆呆地环顾着充斥腐臭老人味的茅屋。呆滞目光间或一轮神采,缅怀着很多年前,曾经“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的雄姿英发少年郎。 然而,即便是垂死国度,也会有回光返照的短暂辉煌。宦官当权的晚唐,唐宣宗励精图治,国力逐渐恢复,虽不及“开元盛世”,却也实现了“大中之治”。 几经战火洗礼的武汉,本就是富庶之地,又是江南重要的码头重镇,也由此应势而兴。如同田野间“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的野草,茁壮顽强地恢复着城市特有的生命力,竟有了几分盛唐时期的繁华模样。 苦了几十年的百姓,头脑活络者做起生意,手脚勤快者耕田务农,日子日益红火。货币流通更是带动了各行各业飞速发展,酒肆、赌坊、青楼应运而生。 兜里有了闲钱的人们,闲暇之余,喝酒赌钱,流连忘返于青楼。为了几分虚荣的面子,又将辛辛苦苦赚来的银两,尽数抛掷于一夜风流的温柔乡。 武汉最有名的青楼,当属“慧雅居”。此中女子,多为战乱家破流落南方、或被人贩子买来的北方妙龄少女,个顶个的能歌善舞、体态曼妙,再加之北方特有的豪放热情、酒量甚豪,使得习惯于南方女子的客人们,深深迷恋于别样风情,一时间趋之若鹜,慧雅居的宾客如过江之鲫。就连门槛,每隔半个月就要换副新的。 众多纨绔子弟,商贾旅客,为博得美人床榻春宵,更是败破千金家产,也在所不惜。 这一日,两个身材高大、相貌俊朗的年轻人,风尘仆仆地来到武汉城。南方鲜有如此身材之人,百姓们投以异样目光,议论纷纷。 两人似乎习惯了此等目光,浑然无视地有说有笑,溜达了几条街,驻足于“慧雅居”,久久不离。 百姓们哑然失笑,原来是慕名而来的花花,公子。良善者暗自叹息:“又多了倾家荡产的两个浪荡公子哥,可惜了这两幅好皮囊。” 第43节 谁料,两人任凭女子们风情万种地勾引,却像入定老僧不为所动,转身进了隔壁酒肆,点上牛肉熏鸡,几碟下酒小菜,细品慢酌,轻声浅谈。 两人聊天所用语言甚是奇特,既不像唐朝官话,也不似北部方言,还经常冒出几个根本听不懂的词儿。 邻桌酒客断断续续听到什么“六年”、“在这里么”、“没找到”的零星言语,更觉黄衫、圆脸两个少年神秘莫测。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处世态度,权当什么都没听见,不过一个个耳朵却竖得老高。 两个少年酒量甚是惊人,才一个时辰,就饮罢四坛老酒。黄衫少年饮酒吃肉,神态轻松,反倒是圆脸少年,总是心不在焉,时不时瞄着“慧雅居”。每当有姑娘从中走出,圆脸少年端酒碗的手总是一抖,洒出些许酒水,几欲起身。待看清姑娘相貌,又失望地继续喝酒。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桌上摆着七八个空酒坛,两人都有了少许醉意。 “能找到就找到,找不到就别找了。”黄衫少年夹块牛肉慢慢嚼着,“还是找那东西要紧。” “我没有算错,应该就是这个时候,就在这里。”圆脸少年眼睛通红,也不知是酒气醉了眼,还是喝到伤心处落了泪,“我欠她的,我要还她。” “还?怎么还?一辈子么?”黄衫少年面色闪过一丝怒气,“我们费这么大的劲儿,不是为了让你来谈恋爱的。” “可是……你知道的……我……”圆脸少年话音未落,门口飘来一抹淡淡幽香,四个妙龄少女有说有笑走进酒肆。 “小二,黄瓜炒鸡蛋,辣椒炒牛肉,再来两坛上等好酒。”女子们操着北方口音,大大咧咧入席坐定,连珠炮般点出一桌好酒好菜。 唐朝民风甚豪,本对男女之事就不忌讳,虽说这几位是慧雅居新来的青楼女子,却没人觉得有何不妥。更何况哪有“开门拒客”的说法? “咣当!”酒碗落地,摔个粉碎。众人闻声望去,圆脸男子神色惶然,脸涨得通红,痴痴愣愣地盯着其中一位女子。 那个女孩双十年华,乌黑油亮长发柔顺可人,眉眼细长,精亮双眸透着一丝与年龄不符的哀伤。直挺的鼻子如玉笋般晶莹剔透,肉嘟嘟小嘴衬着尖尖下巴,娇弱玲珑的身材凹凸有致,着实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胚子。 众食客哪见过此等美貌的女子?色眯眯地睃着女孩,半张着嘴,涎水顺着嘴角流淌。各自心里打定主意,这几个月多攒些银两,说什么也要做女孩的入幕之宾。 “真的是她?”黄衫少年南南低语,缓慢地摸着鼻子,一副忧心忡忡的神态。 圆脸少年如同傻子一般,嘴唇哆嗦着,双目含泪,僵硬地挪动双腿,踩着满地的碎碗渣子“咯吱”作响,丝毫不觉疼痛地走向那个女孩。 其余三个女子司空见惯,抿嘴偷笑,窃窃私语着“今晚又有恩客了”,眉目含春地向圆脸少年抛着媚眼。 黄衫少年紧锁眉头,几次要阻止,最终叹了口气,自顾自地饮酒。 “小九,你是……你是小九。”圆脸少年哑着嗓子,两行苦泪顺着腮帮滑落,单手入怀摸索着什么东西。 那个女孩略略吃惊,这才抬头细细打量圆脸男子:“你怎知我叫小九。” 谁料,圆脸少年接下来的举动,更让众人大吃一惊——少年从怀中掏出两锭赤澄澄的金元宝,双手捧到小九面前:“我……我养你,跟我走吧。” 小九“啊”了一声,却没怎么看那金元宝,反倒是盯着圆脸男子,眼神流露出异常警惕地疑惑。 “我们家小九可是慧雅居新来的当红花旦呢。那么多公子哥儿排着队等小九恩宠,两枚金元宝就想养她?你养得起么?”瘦脸大眼的女子不屑地撇撇嘴,世故地盘算着圆脸少年全身的穿着能值几两银子,满脸嫌弃地讥讽,“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下辈子吧。掌柜的,还不把这人轰走?坏了我们的酒兴,你赔得起么?” “我养你,我能养得起你。”圆脸少年近乎偏执地把金元宝塞进小九手里,“我找了你那么久,这一次,再也不会离开你了!让我好好照顾你!” “公子,您看,我们还要做生意。您要想得美人垂青,该去慧雅居,在这里不太合适。”掌柜陪着笑脸,点头哈腰地劝着圆脸少年。 “滚!”圆脸少年低声怒吼,目光却始终不离小九,“别惹我,这里没你什么事儿。” “敬酒不吃吃罚酒?”几个店小二撸着袖子,操着板凳面杖,围了过来,“找死也不看看地方!” “小九,是我啊!你再看看,你不认识我了么?”圆脸少年浑然不觉危险将至,哽咽着苦苦哀求。 不知为什么,这个莽撞的圆脸少年,却让小九死灰般的心,荡起了一圈温柔涟漪,竟有些“砰砰”乱跳。 小九本是北方乡村女子,家境贫寒,十八那年,轻信邻村有钱男子花言巧语,私许终身。哪想到男子已有家室,只是贪图小九美色,妻子甚是凶悍,别说纳小九为妾了,压根儿都不敢张扬此事。 小九年龄虽小,却不甘心这么不明不白没个名分,数次以死相胁。男子架不住小九刚烈,又恐家中悍妻滋事,只得带着钱财与小九私奔。 可是男子的家业是父母打拼而得,自己啥也不会。没出半年,生意没做成,钱财花个干净,又过不了苦日子,抛下小九,偷偷溜回家乡,自此断了联系。 憧憬期许着爱情生活的小九,哪能经得住这种打击?况且私奔时还偷偷带走了父亲的积蓄,更没脸回家?得知同村几个姐妹在武汉慧雅居入了青楼,虽然脏了身子,却能赚很多钱。 也是带着自暴自弃的念头,小九寻到姐妹,就此风尘浪荡。只盼能多赚些钱财,风风光光回家,还上父亲积蓄,再盖一栋大房子,让二老安度晚年。 古往今来,多少痴情女子,错遇负心男子,就此堕落放纵。以酒麻醉满心伤痕,以不同的男人,报复那个错爱一生的男子! 最终,伤害的,却只是自己。 其实,这又,何苦? 青楼薄幸,哪有什么真情?小九夜夜欢歌纵酒,床榻睡着不同的男人,更是深觉“人间不值得”。唯有夜深人静时,压抑不住的心痛,化作不眠悔恨泪。 可是,今天,突然出现的圆脸少年,似乎认识她很久很久,一语猜中她的姓名。虽然举止冒失鲁莽,可是眼神蕴含的爱意,却不是青楼恩客那般虚情假意。 “砰!” 小九正意乱神迷,店小二手中棍子,已经重重砸到圆脸少年脑袋。 一股鲜血渗过头发,缓缓流淌。圆脸少年却似感觉不到疼痛,依然呆呆木木的痴望小九。 “啊!公子,你……” 小九心中疼痛,这一幕似乎很熟悉,仿佛想起什么,却只是在脑子里忽闪而过,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欠她的,已经开始还了。”黄衫少年摇摇晃晃起身,众人也没见他有什么动作,几个店小二断线风筝般倒飞而起,重重摔落,龇牙咧嘴地哀嚎。 “掌柜,这家酒肆,我买下了。”黄衫少年扬扬眉毛,从衣袖中拿出一枚寒光闪闪,鸡蛋大小的赤红色珍珠。 众食客倒吸一口凉气,就连这几个见惯金银财宝的青楼女子,也大惊失色。 这枚夜明珠通体透红、流光莹莹,珠内肉眼可见缕缕血丝,乃是产自于南海的“鲛人血珠”,属可遇不可求的罕世极品。别说买下酒肆了,就算买下半座武汉城,也绰绰有余。 掌柜走南闯北,阅历无数,当然知道这颗夜明珠的珍贵,嘴巴张得恨不得把珠子生吞:“公子,此话……此话当真?” “你要怀疑,我立刻反悔。”黄衫少年摸摸鼻子,随手把血珠丢给掌柜,“半个时辰,收拾东西。珠子,你的;酒肆,我的。” “公子,奴家是慧雅居的……”瘦脸大眼女子扭腰摇臀凑上前,正要自我介绍,黄衫少年板着脸冷笑一声,神色中竟有种不可触犯的杀气。 瘦脸大眼女子如坠冰窟,狠狠打了个哆嗦,再不敢言语。 “兄弟,我先走了。既然宿命如此,我也不劝你了。”黄衫少年伸个懒腰,挥挥手算是作别,离了酒肆扬长而去,“你欠她六年,那就还她六年。届时,我再回来。 唉……你啊……答应我,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忘记当初的承诺,好好待她。” “我不会忘记。”圆脸少年眼神迷离,水雾蒙蒙的双眸映着小九清丽哀伤的倩影,“千年,一恋。我会,珍惜。” 他的世界,再无别人,只有她。 然而,纵是宿命轮回,纵是寻觅几世,纵是一恋千年……又怎会是“一花一世界,一叶一追寻。一曲一场叹,一生为一人。” 第70章 昔人黄鹤(五) 此事一传十、十传百,轰动了武汉城,百姓们均猜不透两个少年是何来意,就算小九姑娘倾城倾国,也不过是“千人骑、万人跨”的青楼女子,何至于两锭金元宝,一枚鲛人血珠? 有这钱,什么样的女人找不到?还说什么千年一恋?人能活千年?那成啥了?妖怪? 没几日,圆脸少年又做了件出乎意料的事情。他将酒肆改建,围起院墙,栽上满园向日葵,又从临街陶器铺买数十个酒缸,四处采购新鲜桃花。 待桃花堆满后院,少年紧闭宅门,再未出来。好事者扒着门缝想看个究竟,奈何茂盛的向日葵将院内遮得严严实实。唯有日益香醇的酒香,随着秋风飘溢满街,也飘进了慧雅居。 或许没人注意到,这所庭院,正对着小九的闺房。 “他怎么知道我喜欢向日葵?”小九每日午后起榻,慵懒梳妆,总会临窗而望那满园向日葵,既欢喜又疑惑,“他既然说要养我,又为何终日种花酿酒?从不来慧雅居找我?” 女人,对男人心生好奇之时,也就是心中那扇情门逐渐打开的时候。 这么想着,没来由的,小九那颗芳心,又跳得很急很急。 再看院内圆脸少年,如同忙碌的蜜蜂,戴着遮阳草帽,手持花锄水洒,悉心照料着每一株向日葵。累了就灌口酒,盘腿坐着,单手托腮,对着向日葵喃喃自语。 偶尔,也会抬头望向小九闺房,眉眼间蕴着热恋男子方有的痴痴傻笑。如果看到小九,少年会欣喜若狂地挥手,指指向日葵,举起酒瓶用力拍着,活脱脱一副傻相。 小九被逗得抿嘴一乐,闪到窗后隐去身形,掩饰着两腮如同桃花般娇艳的红晕:“这么高的个子,还像个小孩子呢。” “那就是个穷傻子。”瘦脸大眼女孩嗑着瓜子,狠狠呸向窗外,“他那个朋友倒是很有钱,至于他。小九,你可小心啊,天下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燕子,你可不许这么说人家。”小九微嗔,眉间藏着一丝不快,“你看这么多天了,他从未来过慧雅居。可能……可能是个好男人呢。” “宁可相信世上有鬼,不要相信男人的嘴。还什么千年一恋,欠你六年,还你六年?拿不出钱,他能恋出个啥?六年之后呢?还不是拍拍屁股走人?那两人行事古怪,鬼鬼祟祟,谁知道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照我看,那颗珍珠,多半也是假的!有那钱,早就给你赎身了,至于买下酒肆么?建个花园哄你开心?正常人会这么做么?这不是有病么?当心养个小白脸!这年头,装有钱人吃软饭的人,可不是少数。”燕子故意伸长脖子,露出一圈明灿灿的金黄色,“你看,这是昨晚曹老板送我的金链,式样可还合适?听说人家在山东做粮油生意,阔绰得很,对我很有意思。” “燕子,咱们这行当,本就没有奔头,没人把咱们当人看,你可莫上当。”小九幽幽叹了口气,抚摸着案几上的檀木小箱,盘算着用身体换来给自己赎身、给爹妈盖房子的体己钱,攒了多少,“他也没有你想的那么不堪。或许有什么苦衷呢?而且,我总觉得,好像认识他。可是,我又记不起来,什么时候见过他。” “哎呦,你让那个穷傻子一院子向日葵迷得五迷三道,反倒教训起我来了。小九,你别以为我看不出来,每天你站窗前,可不是为了吹风乘凉吧?” “再胡说,撕烂你的嘴。”小九臊得嫩脸透红,不依地跺着脚,“你又笑我!” “好自为之吧。”燕子浓妆遮盖饱经世故的脸,敛起笑容,“如果真有人疼你爱你,不嫌弃你在青楼,就算穷点儿,又有什么不可?咱们女人,这种脏事儿哪能做一辈子?死了下地狱,永世不得投胎。我看他对你不错,那天他初见你,眼神和别的男人不一样。” 小九未曾想到,世故贪财的燕子,居然能说出这种话。待燕子走了好一会儿,才收起心乱如麻的思绪,透着窗缝偷瞄。 圆脸少年此时已到后院,看不到人了。 小九略有失望,芳心暗忖:“他到底是谁?他在做什么?” 时间过得很快,快到满园向日葵结出了累累果实,快到少年后院的酒香越来越浓,快到夜夜承欢的小九早已习惯了三教九流的各色男子,在灼胃美酒和麻木欢笑中,毫不在乎地用身体换取银两。 每夜,少年总会站在向日葵中,仰望着小九闺房,窗棂映着小九在别的男子怀里,肆意笑颜。 “小九,再等几天,我会还你一生。他说六年,其实,他又怎知你我几世情缘,一生一世都不够。”少年苦笑,强忍着心爱女人却为他人之欢的心痛,“这是我的报应,只得受着。” “你为何还不表明心迹?你可知道,我厌烦透了这种生活。我攒的钱,足够赎身。你一句话,我会一直陪你。好日子过得,苦日子熬得,但求你不似其他男子,视我为玩物,弃我于不顾。”小九苦笑,强忍着心爱男人如此无动于衷的愚态,“你可知道?这样的生活,我快把自己忘记了。” 爱情是什么?两个跨越几世,寻觅千年,爱怨纠缠的情侣,却是“花前月下,纵使泪洒沧桑,不求同床共枕眠,只愿一曲梁祝蹁跹。” 有情人,真得能成眷属么? 或许,多情自古伤离别,才是爱情的真谛。 午夜,一声凄厉的女子惨叫,划破寂静的夜空,扰乱武汉城许久以来的宁静。 此后三天,武汉宵禁,酒肆赌坊青楼一律停业,衙役轮班巡逻。甚至连守城部队,也戒备森严,只许外人进城,却不得任何人出城。 红极一时的慧雅居,姑娘们愁眉不展、人人自危。就连夜间睡觉,也要几个姑娘挤到一张床,仍战战兢兢。 武汉城百姓,对此事更是议论纷纷,幸灾乐祸—— “你那天看见了么?” “看得真切着呢!你不知道,死得可惨了。尸体丢在护城河里,皮全剥掉了,就连头皮都割了下来,只剩个青惨惨的头骨。” “啧啧……这么好看的美人,剥了皮也不知道啥样儿?” “还能啥样儿?血淋淋漂在河里,河水都染红了,那身肉都让鱼啄烂了。” “也不知道慧雅居惹到谁了,连续三天竟发生了三起剥皮惨案。” “做这种皮肉生意,骗得多少人家妻离子散,倾家荡产。要我说,这就是报应。” “对了,那三个姑娘是怎么出的事儿?” 第44节 “我也不太清楚。窑子里的勾当,给钱就能带走。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不出事儿才叫做奇怪。” “你说会不会是别的青楼眼红慧雅居,雇人做下此等丧尽天良之事?” “噤声,衙门的人来了……” “怕什么?咱们又不是剥皮凶手,身正不怕影子斜!” “少说几句,赶紧回家吧!瞅这天色,要下雨了。” 阴云,笼罩着武汉城,隔断秋天仍然炙热的阳光。城墙巨大的阴影,如同一只吞噬光明的恶鬼,悄无声息地覆盖了慧雅居。 远远望去,那座男人们纸醉金迷的销金窟,毫无生气地耸立在阴影里,竟似一座巨大的棺材…… “暴雨就要来了。”走街串巷的算命老瞎子,仰头“望”着天空,灰蒙蒙的双眼,映着沉重铅云的倒影。 “啪……”黄豆大小的雨点,破云而落。满地黄尘溅起,又被雨水击散,化作肮脏不堪的泥点儿,任由躲雨归家的路人踩踏。 瞬间,天地漆黑,闪电撕裂黑暗天际,骤亮着急密如丝的雨幕。行色匆匆的百姓们,没人注意到,慧雅居楼顶,蹲着三团黑色人影。 又是一道闪电掠过,正在给向日葵盖布遮雨的圆脸少年,警觉地抬起头,丢下雨布,急匆匆进了屋子。 再出来时,双肩挎着造型奇异的背包。 第71章 昔人黄鹤(六) 小九蜷缩在微微打鼾的燕子怀里,依然不敢入睡,睁大眼睛盯着风水雨打的窗外老树。摇曳斑驳的树影宛如索命无常,在一道道闪电耀眼光亮中,忽隐忽现着阴森的树影。 这几天,三个姐妹的惨死,使得慧雅居人心惶惶,大门紧闭。平日浓妆艳抹的姑娘们,哪还有心思梳妆打扮?三五个凑在一屋,终日蓬头垢面,眉头紧锁,窗户都不敢打开。 没人敢议论此事,只求性命无忧。有几个姑娘觉得这是皮肉生意做多,遭了报应,偷偷塞给跑堂伙计不少银两,请了几张镇邪的黄符,横七竖八贴满窗户、幔帐,更显得房间阴气沉沉。 “曹老板,再……再喝一杯……”燕子翻了个身,喃喃梦呓,“带奴家离开这里,必做牛做马,终身相报。” 小九微微叹息,心说入了青楼,脏了身子,哪还期盼人间真情?燕子平素视财如命,不曾想有这等天真心思?当年我若能吃得苦,不受钱财诱惑,哪怕日子过得穷,又怎能遇人不淑,沦落至此? 这么想着,心中愈发凄苦,一时忘记剥皮惨案,自哀自怨地低声啜泣。 “你这个冤家,既知我姓名,寻我多年,又要养我,”小九拽着被角擦拭眼泪,怨恼地望着窗外花园方向,“前世姻缘也罢,今生相遇也好,为何终日种花酿酒,却对我不理不睬?” “哗啦!”一道闪电,毫无征兆地劈裂暴雨倾盆的墨色夜空,狂风大作,“咣当”一声,吹开锁得结实的窗户。 冷风骤雨,由小小一窗蜂拥而入。本就不甚温暖的闺房,顿如冰窟,雨水特有的腥潮气味,肆无忌惮地吞没着闺房的淡淡幽香。窗户更是狂猛地击打着墙壁,啪啪作响着大自然不可抗拒的力量。 闪电短暂的光亮更映衬着雨夜无边黑暗的恐怖。风声雨声窗棂声,声声入耳,或“呜呜”哀嚎;或“唰唰”泣声;或“砰砰”嘶吼。各种各样的声音交杂于暗夜,压抑着人类对于未知的恐惧。 小九一声轻呼,狠狠打了个哆嗦,想关窗户又不敢。摇着燕子肩膀轻声呼唤,奈何睡得着实深沉,只是砸吧砸吧嘴,挠挠脸腮继续睡去。 鼓了鼓勇气,小九披上外衣,一步一挪摸索着走向窗台。风雨更是猛烈,将小九浇个精透,娇小的身躯迎着风勉力前行,短短几步距离走得如此遥远。 许是雨水打湿了地,鞋底黏黏糊糊,每走一步,像是踩着面糊糊,丝丝拉拉很费力气。 屋里更黑了,小九像个盲人,探着双手摸寻方向。忽然,她摸到了一个冰冷潮湿、略略僵硬的玩意儿。在她熟悉的记忆里,这应该是梳妆台前,根本没有什么物件。 难道?剥皮凶手?随风潜入? 小九“啊”的尖叫,急忙后退,可是鞋子像被牢牢黏住,任凭使尽力气,却抬不起分毫。慌乱中,她的双手胡乱挥舞,却又碰到左右两旁,触感相似的“东西”。 此时,她的视力逐渐适应了黑暗,就着极其微弱的光,隐约看到,三个模糊的人形黑影,呈三角形站在她的身旁,正将她包围其中! “轰!”闪电迅猛地划裂天际,闺房骤然一亮。 小九,看见,这一生,最恐惧,一幕! 三个湿淋淋的人,双臂软塌塌垂落,血渍斑斑的衣裙紧紧贴身。黏腻污秽的长发半遮着低垂的脑袋,苍白的脸上横七竖八缝着细细密密的针线,空洞洞的眼眶“滴答”着乌黑的脓血,在地上汇成一大滩稠黏的血豆腐。 小九看清了她们的模样,极度的恐惧让她根本发不出声音,那双睁得滚圆的大眼睛,几乎把眼角挣裂。她们三个,正是被剥皮弃尸,慧雅居的姐妹! 就在此时,窗户边缘,“啪”“啪”搭上两只指节青白的人手,一丛潮湿的头发,从窗外很缓慢地冒了起来。 闪电已经隐匿于铅云,积蓄着下一次劈打人间罪恶的惩戒之力。已经快被吓傻的小九,视线残像里,好像有个驼背的“人”,爬进了屋子。 一只冰凉的手,从身后穿过她的长发,用力捂住她的嘴。 “也罢,终归还是轮到我了。”小九初是紧绷身体,却顿悟释然,放弃了挣扎,“人间不值得,死就死吧。” “小九,是我,别出声,你现在很危险。”温暖的气息在小九耳边低语,许久未曾听到,却念念不忘萦绕于耳的男子声音,安抚着已经崩溃、萌生死意的灵魂。 是他! 为我栽种满园向日葵,说要养我一生,“我在楼上看风景,他在楼下看着我”的少年! 那一刻,小九早已坚硬的心,如小雪初晴,化作一汪春水。柔软似涓涓细流,汇成两行恐惧、委屈的泪水,迎着风雨,无声无息地流淌。 他的肩膀很结实,他的胸膛很宽厚,他的气息很熟悉。在如此恐怖诡异的黑夜,小小一方闺房,小九竟感觉到从未有过的安全踏实。 那一刻,她的脑海,竟也似划过一道闪电,劈开了尘封几生几世,哀怨缠绵的前缘往事—— 一、酒酿默念这首诗,心中一动,看书生的眼神多了一丝别样情愫。 书生写罢诗,扔下毛笔,又打了几壶酒,转身离去。 酒娘急忙追出:“你……你还没给钱呢。” 书生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又指了指墙上的诗:“傻丫头,单凭这首诗,每天就能多很多顾客,区区几瓶酒钱算得了什么?我的脑袋就是钱,我就在这里住下了,以诗换酒如何?” “原来是个呆子。”酒娘心中暗嗔,再读那首诗,愈发觉得情景、韵味、平仄、韵脚恰到好处,实属佳作,忍不住心生欢喜。 再看书生已经走至街头,酒娘跺脚喊道:“你叫什么名字?你还会来么?” “我姓羊,羊肉的羊。”书生喝了一大口酒,衣袖擦着嘴角,“我本浪荡笑天涯,日月做马夜为家。你们家的酒好喝,我就不走啦。” 酒娘的俏脸没来由飞起一抹红晕,心头小鹿乱撞,痴痴望着书生背影。 “哦,对了!丫头,我喜欢你。待你长发及腰,待我功成名就,娶你可好?” “啊!”酒娘哪曾见过这等莽撞之人,捂着脸回了酒铺。 第72章 昔人黄鹤(七) 那一日,酒娘心思纷乱,总出现书生依壁写诗的幻觉,几次酒钱都算错了,只是盘弄着头发,心中暗自思量:“还差两寸就长到腰了呢。” 二、“你也对不上么?”杨艾背对酒娘,极度难听的嗓音多了一丝沙哑,“对上了,我就放了你。还有……还有你的孩子。” 接连打击,酒娘早已没了活下去的念想,“放了孩子”这句话又让她多了一线希望。杨艾那首诀别诗,她早藏在心里,哪里忘得了?可是当下这个环境心情,对诗谈何容易? “丫头,你一定对得上。”杨艾左右走了几步,钉棍的影子在地上晃晃悠悠。 酒娘心中一动,再看棍影所指位置,正是杨艾方才用钉棍划来划去的地方,隐约有几行小字。 “原来,你早已原谅了我。”酒娘早已哭干的泪水,又充盈眼眶。 “很多很多年以后……”酒娘稳着心神念道。 “嗖!”一支羽箭,滑空而过,撕裂了黑暗光明,插入酒娘心窝。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杨艾直挺挺戳着,根本不相信所看到的一切。 酒娘嘴角流出一丝鲜血,低头看着直插胸口的羽箭,抬头凄然一笑,喉间“嗬嗬”作响,手指颤抖地指着孩子,嘴巴张了张,呕出一口血雾,喷在杨艾裤腿,侧着身,倒了。 “娘!”儿子“哇”地哭了。 “酒娘!”杨艾如梦初醒,跪倒抱起酒娘,拼命晃着,“你……你……别走!求求你。” 酒娘吃力的睁开眼睛:“对不起,来……来生,酒娘陪你一生醉红尘,不离不弃。” “大王,官兵来了。啊……”强匪的惨呼没了动静。 “嗖嗖嗖”,无数只羽箭挟着凌厉的杀气,雨点般纷纷落下。强匪、村民四处逃窜,没跑几步,或射穿眼珠、或射断脚筋、或透传腹部…… 短短一瞬,再无活人,只剩被射成刺猬的死人堆。血,从每个人身下淌出,汇成一条血溪,流进阴沟,凝结成一坨坨豆腐脑状的血疙瘩。 酒娘,只有心口一箭,杨艾,用他被火烧坏的身体,挡住了所有羽箭,却没有挡住死亡。 生,未能同眠;死,亦要同穴。 三、“啊!”突如其来的幸福伴着颤动心间的诧异,“你……你要去哪儿?” “那边。”晓楼指着遥远的北方,“恰逢乱世,正是大丈夫博得功名、建功立业之时。待到那时,重礼豪金娶你。” “一定要去么?”小九痴痴注视晓楼宽阔背影,那么近,那么远,“每月替乡里写写红白文章,做做戏本,也不少钱呢。我……我知足。” “一介卖文书生,怎能配得上你得好。”晓楼霍然转身,把小九搂入怀中,“我要做更好的男人,才能做最好女人的男人。” “我等你。” “嗯,你等我。” 两颗心,炙热,跳动…… 那么近,那么远。 爱,若相思无边;候,则一眼万年。 四、“啊!”突如其来的幸福伴着颤动心间的诧异,“你……你要去哪儿?” “那边。”晓楼指着遥远的北方,“恰逢乱世,正是大丈夫博得功名、建功立业之时。待到那时,重礼豪金娶你。” “一定要去么?”小九痴痴注视晓楼宽阔背影,那么近,那么远,“每月替乡里写写红白文章,做做戏本,也不少钱呢。我……我知足。” “一介卖文书生,怎能配得上你得好。”晓楼霍然转身,把小九搂入怀中,“我要做更好的男人,才能做最好女人的男人。” “我等你。” “嗯,你等我。” 两颗心,炙热,跳动…… 那么近,那么远。 爱,若相思无边;候,则一眼万年。 五、“我很爱你,我很想你……”小九摸着熟悉的那张脸,枕在他的怀里,心跳声,如十年前,暖暖,深深…… 只是他的眼神,很陌生。他,明明是他,却又不是他。 “我好困,我想睡了。”小九气若游丝,呕出一口鲜血,喷溅在他的衣裳,洋洋洒洒,似无数个等他的夜晚,仰望夜空的繁星。 “你先别说话!你别睡着!”圆脸带着哭腔,“我认得你,我没嫌弃你,求你不要死!” 第45节 小九阖目微笑:“来生,我若寻你,再不要忘记我……如有‘62188’,那人就是我,你一定记得。” “我记得,我再也不会忘记,我……”圆脸狠狠搂着小九,泪水、血水,模糊一片。 ………… 当脑海的波涛逐渐退潮,那方镌刻着前生记忆的忘尘石浮出海面,纷乱而又清晰的诸多往事,如海浪拍打礁石溅起雪白的泡沫,“啵啵”爆裂,绽放着一段段“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的悲欢离合! 小九,南晓楼,这对错过两次前生,生死挚爱的恋人,终于在这一生,相逢相拥! 爱,又怎能仅此一生? 若,爱得荡气回肠,方会许下那句承诺—— 我若爱你,三生三世!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你是南晓楼,我是酒娘,我是小九!啊!真的是你!晓楼,你来寻我了?你果然没有忘记我!”小九潸然泪下,软软靠着南晓楼的臂弯,虽已恍如隔世,却那么熟悉自然,“为何你不告诉我?为何你不带我走?为何你不娶我?” “我……我有不得已的苦衷。”南晓楼轻抚着小九窄窄香肩,对着她的额头浅浅一吻,目光却凝视着无边无际的黑暗雨夜,“这一次,我一定会保护你,用我的命!” “呵呵……终于找到你们了。”窗外,那棵在暴雨中坚强着百年沧桑的老树,巍然不动的粗大树干,蹲着两个似乎和黑暗融为一体的人,漫不经心地拍着巴掌,“前两次好像也是这么感人。可惜,时间太久,忘得差不多了。” “你们再也没有机会忘记了。”南晓楼护在小九身前,双目精光迸射,手腕一翻,多了把寒光闪闪的瑞士军刀,“死人是不会有记忆的。” 第73章 昔人黄鹤(八) “月无华不在,区区南晓楼,为了个女人,终日种花酿酒,也敢说如此大话?”其中一道黑影站起,颤悠悠立于树干,低垂的双手不易察觉地微微弹动。黑暗中似乎有几条模糊的黑丝如毒蛇般滑过雨幕,隐匿于“呜呜”哀嚎的风声,潜入房中,刺入三具人皮缝制的人偶脖颈。 黑影微微抬起双手,三条黑丝绷得笔直,“嗡嗡”响个不停。人偶像是瞬间拧紧发条,“嘎吱”、“嘎吱”仰起略略僵硬的脖子,眼窝两条血痕滑过苍白的面皮,喉间“嘶嘶”低吼,双臂笔直弹起,呈三角形包围南晓楼,搭住他的肩膀。 小九哪曾见过如此场景,尖叫着“诈尸”,想逃走又担心南晓楼安危,只得定定地站在原地。 同时,她心里,升起了,一个疑惑。 “小九,往后退,不用管我。”南晓楼任由人偶乌黑的指甲抠入肌肉,满不在乎地微微一笑,“这个时代的餍族,控餍术还停留在线控的层次,隔断就好。” “叮”几声轻响,锋利的军刀斜斜划过黑丝,燎起连串耀眼火花。 “西域黑蚕丝?”南晓楼略微讶异,却不是很当回事,收回军刀,面带喜色。 “还算识货。”黑影轻轻一跃,双臂如同夜枭振翅滑翔,无声无息地穿过窗户,飞进屋子,好整以暇地踱着步子,“为了克制你和月无华的兵刃,这几根黑蚕丝经过阴水阳火浸泡七年。今日一用,略有小成。” “居然是他!”小九看清男子相貌,似乎明白了些什么,下意识地侧头看向某个方向,“难道?” 三具人偶的指甲已经插进半寸有余,略带乌黑的鲜血染透南晓楼一袭白衣,显然是淬了某种毒药。 “月饼要是在,很定很喜欢这几条黑蚕丝,说不定会炼成某种蛊。”南晓楼认真地盯着三具近在咫尺的人偶,居然很有心情,将其中一具人偶的散乱头发别到耳后,轻轻拍着冷冰冰的脸,“这么好看的丫头,为了几个钱跑出去跟人过夜,死得真是不值。” 不知为什么,这么诡异危险的场景,小九心里仍然升腾起一丝醋意:“呵!男人!” 本想提醒南晓楼的那句话,竟赌气咽回肚里。 南晓楼如此云淡风轻的状态,倒是让黑衣人大惑不解。关于餍族口口相传几代——南晓楼、月无华的传说,于尘封许久的儿时记忆里纷纷苏醒。终于回想起隐藏《阴符经》秘密的文、蛊、幻、餍四族,一度被他们支配的恐怖和躲藏于黑暗不敢现身的那份屈辱。立刻警惕地退到窗口,静观其变。 “还等什么?他中了尸餍毒,无非是强作镇定罢了!”窗外大树里的另一道黑影,森森低吼,“老曹,餍族蛰伏这么多代,无非等的就是此刻!取了南晓楼性命,把他制成人餍偶,才有机会杀死月无华。到那时,再无人能够阻碍餍族获取《阴符经》!” “阴符经”三个字,如同一阵兴奋剂,注入黑衣人血管,将永生成仙的欲望燥热沸腾,瞬间压过恐惧。 “十方恶餍!”黑衣人狂吼一声,双手有节奏地舞动,十指弹琴般跳跃,又是数根黑蚕丝射入三具人偶的鬼门十三穴。 原本僵硬的人偶瞬时变得异常灵活,如同三条灵活的蛇,腿脚并缠,死死锁住南晓楼。三张喷着腐臭气息、刺出乌黑牙齿的大嘴,咬向南晓楼脖颈。 “小九,你瞧好吧!给我十秒钟。”南晓楼回头朝着小九自信地微笑,眼神透出不容置疑地坚定。 小九虽然不懂“十秒钟”是什么意思,却清晰地感受到,前世情郎迸发的信心,如天神降临般无与伦比的强大。惊慌失措的心绪,立时平复如宁静湖泊,安安静静地等待,南晓楼化解危机,击败敌人。 这是一种很奇怪、很盲目的心情,却是女孩关于爱情真谛的向往——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身披金甲圣衣,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 可是,很多人猜对了开头,却猜不中结局。 “你们餍族,天天和人餍偶过日子,脑子都跟着锈住了。”人偶的牙齿距离脖颈还有两寸,南晓楼却不躲闪,“我既然了解餍族,又怎会被这种伎俩击败?” “噗噗”,牙齿终于咬进脖颈,青灰色迅速从伤口弥漫,南晓楼整张脸顿时青灿灿异常诡谲。 “晓楼,你……”纵是对情郎充满信心,眼前此景依然让小九揪心不已。 “还有三秒钟。”南晓楼背对小九,抬起右手,竖起三根手指,又缩回食指,“还有两秒钟。” “都要死了,还这么嘴硬。”黑衣人松了口气,手中黑丝却越拽越紧。 “二……”人偶已经撕咬扯下几条肉丝。 “一!”南晓楼爆喝一声,深吸口气,胸口急速膨胀又立时收回,肩膀和脖颈的几处伤口,鲜血如箭,激射而出! 小小闺房,弥漫着向日葵和桃花酒的浓郁香气。 “嗤……嗤……”人偶被鲜血喷溅之处,如同泼了一盆沸水的雪地,皮肉烫出密密麻麻、或大或小的血洞,冒着恶臭黑烟,伤口周遭燎起黄豆大小的水泡,“啵啵”迸裂出淡黄色脓水。 几乎是一眨眼工夫,脓水溅碰之处,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糜烂化烟,又似燎原烈火,不可遏制地吞噬着三具人偶。 小九被眼前景象惊呆,更不可置信的是,南晓楼的几处伤口,正神奇地迅速复原。也就是喘了几口气的时间,就已经复原如初。 “哗啦!”随着包裹人偶的血衣飘然而落,乌黑木头做骨,黑蚕丝为筋脉的骨架,零零碎碎堆了一地。 “你以为,我种花酿酒,只是为了唤醒,小九的前生记忆么?”饿狼般凶残的眼神于南晓楼眼中一闪而逝,“向日葵,至阳之气;陶华酿,纯阳之液。两者合一,区区餍族,何足挂齿。” 黑衣人大惊,丢掉手中黑蚕丝,急掠出窗,跃向老树。 “你,已经,死了。”南晓楼没有追出,略带嘲讽地注视着黑衣人,“在地狱里,好好回忆,我们的传说吧。” 虽是雨夜,黑衣人却似着了火一般,周身冒着浓浓黑烟,凄厉地惨叫,如同折了翅膀的麻雀,在空中停顿刹那,直挺挺栽到地上,痛苦哀嚎翻滚。 泥泞的雨地,像是粘性极强的毡子,随着黑衣人翻滚,“嘶啦”、“嘶啦”沾黏层层血肉。白骨、青筋、乱糟糟的内脏,逐渐清晰可见。嚎叫声,越来越微弱。 “嘎嘎”,一只仅剩森森白骨的手臂抬起,指向老树。泥水血水糊满的骷髅头,张合着瘆人的巨大牙床,似乎在对他的伙伴,说出最后两个字—— “救我!” “没用的东西,”依旧藏在树影里的黑影,狠狠啐了口浓痰,正落入地面那颗骷髅头的左眼窝,“你死了也好,我就不用杀死南晓楼、月无华,再费心思弄死你。《阴符经》,我怎么可能与你共享。” “你很自信啊?”南晓楼傲然走到窗前,与黑影对视着,“装了这么久的瞎子,看来是真瞎了。” “呵呵……原来,你并不是每天都锁在院子里,种花酿酒。”黑影桀桀冷笑,由树干跳至地面,仰头望着南晓楼,“月无华虽然不在,却不应该低估你。” “你现在不就仰视我么?算命瞎子,能看见我么?” 楼下黑影,正是走街串巷的算命老瞎子。 连串惊变,换做常人,早就崩溃。而小九却呆若木鸡,南晓楼的那句话,惊雷般在耳边滚来滚去—— “你以为,我种花酿酒,只是为了唤醒,小九的前生记忆么?” 原来,他不是为我,种下向日葵;也不是为我,酿那杯秋天的酒啊。 原来,这都是他设计好的局?他之所以不给我赎身,任我被无数男人凌辱,只是为了等待时机,引出餍族? 他?骗了我?! 他根本不爱我,只是为了和月无华,完成那个终极任务! 前两生,缠绵悱恻,温柔体贴的南晓楼…… 此刻,却如此陌生。 “控餍除了,接下来是梦餍吧?可惜,除了我和小九,屋里没有人睡觉,你没机会施展梦魇,”南晓楼哪想到小九如此心境,胜券在握地打着哈欠,“赶紧把你解决了,拿到线索,该睡觉了。” “确实,该梦魇了。”南晓楼背后,闺房香榻的幔帐里,幽幽叹息着女子声音,“小九,你是我的好姐妹,对不起。” 第74章 昔人黄鹤(九) “燕子?你……” 一枚锋利的凤头银钗,穿过小九乌黑长发,顶住她的脖子。燕子躲在小九身后,仅露出那双狡黠的大眼睛,贴着小九耳根“咯咯”笑了:“跟你说对不起啦,就不要怪我咯。” 小九无论如何也没想到,朝夕相处,视如亲姐妹的燕子,居然真如她方才所怀疑那般——“为何打斗如此激烈,燕子却睡得香甜?难道她和曹老板是一伙儿的?” 已经化作骷髅的老曹,正是亲近燕子的恩客,号称在山东做粮油生意的曹老板。 “燕……燕子,你为何这般?”小九本就被南晓楼一番话伤透了心,而最好的姐妹却用端午节那天亲手送的银钗,欲取她性命,更是悲痛欲绝,“我……我们是姐妹啊。” “姐妹能当饭吃么?青楼哪有什么姐妹?凭什么你长得比我漂亮?凭什么每次最有钱的客人都看上你?凭什么我就伺候那些腌臜泼皮?凭什么有人为你栽向日葵,酿桃花酒?凭什么这些好事都是你的?我哪里不如你?”燕子越说越激动,银钗颤动着轻轻划破小九白瓷般剔透的肌肤,“所以,当刘叔叔暗中找我,教梦魇之术,共同应对南晓楼,许我一生荣华富贵。傻子才不答应。” 女人的最深层次的嫉妒,往往不是来源于心爱男子对其他女子暧昧,而是最好的女友比自己优秀。 只是,平素掩饰得极好。一旦有机会,便如火山爆发般,不可阻挡地毁灭一切。 小九虽然单纯憨厚,却很聪明。自然能听出,那句肉麻献媚的“刘叔叔”,显然是算命先生。也就是说,曹老板根本不知道燕子和刘瞎子暗中勾结,这也难怪刘瞎子声称“收拾了南晓楼、月无华,再杀掉曹老板,独享《阴符经》。” 哪个男人会对床榻上抵死缠绵的女人有所防备呢? 这场错综混乱的棋局,分本就是刘瞎子暗中策划,精心布局,只等落子收官。 一道血痕,分外刺眼。伤在小九脖子,却痛在心里:“燕子,你可曾听到刘瞎子所说,独享什么经,他不会放过你的。” “我只要钱而已。你懂男人么?只要不是太贪心,触犯底线,自然能得到想得到的,平安无事。对么,刘叔叔?”燕子的信心显然有所动摇,故意高声询问。 “钱,我不在乎。你帮我,我给你。很合理,很公平。”刘瞎子轻咳几声,阴森森地笑了。 “听到了吧?”燕子面露得色,脸上厚厚的脂粉掩饰不住欲望和愚蠢的神态,“小九,我比你聪明得多哦。” “现在呢?你要杀了我么?”小九异常懊悔,目睹南晓楼对人偶举止言语轻佻,没有说出对燕子的疑惑。 偏偏,南晓楼专注地戒备着楼下算命老人,对她的安危不闻不问,更让她的心,空荡无依,哀伤欲绝——原来,我只是,他们所有人,利用的棋子。就连和我羁绊两生的情郎,也不过是把我当做诱饵。 “杀你是最后的事情,等刘叔叔收拾了南晓楼,就轮到你啦。姐妹一场,我一定给你留个全尸,画得漂漂亮亮厚葬。”燕子脸腮扭曲哆嗦,脂粉“簌簌”抖落,神色里分明是“我一定会让你死得很难看,拔得精光。再抓几条狗封进棺材下葬,让你死后也要被狗糟蹋,来生还是做婊子!” “你从挟持小九起,看似无意,其实有意说出两次你懂‘梦魇’,呵呵……”南晓楼仍未回头转身,每个字寒冷如冰,丝毫没有任何情感,“越强调的就是越在意的。你知道,修习梦魇,最少也要三年,才能使中魇之人,夜做噩梦么?最少七年,才可控制梦中之人,如常人行走活动,做出自己都不知道的事。” “在我们那个年代,通常会以为这是精神压力大,或者遗传缺陷,导致神经衰弱,产生噩梦或者梦游,其实有少部分的人,是因为中了梦魇术。” “那又怎样?”燕子被戳破谎言,额头青筋直跳,钗子刺得更深,“你的女人,在我手上。你若是不乖乖听刘叔叔话,我只要这么一下子……” “行吧,那你就这么来一下子吧。”南晓楼终于转过身体,眼神冷漠,面无表情地做了个“刺入”的手势,“友情提示,钗子尖距离小九动脉还有两分距离,稍微往上……对!就是那里,保证一击致命。” “晓楼,你……你……”小九彻底崩溃了,闭目仰脖,“燕子,杀了我吧。” 燕子犹豫了,不安地瞄着窗户,盼着刘瞎子赶紧上来,替她收拾骑虎难下的局面,带着钱远走高飞,远离这个是非之地。 “你以为我真会喜欢你么?第一生,你被熊老板诱惑,背叛了我。第二生,你去青楼当了婊子!哈哈……第三生,我终于找到你,结果还是个婊子!三生三世,睡过你的男人何止百千?我却吻都没有吻过你!凭什么?你口口声声爱我,却把最珍贵的身体给了那么多人,唯独没有我!”南晓楼双手乱舞,面色赤红,双眉间锁着无尽的哀伤怨恨,“我他妈的不是傻瓜!你根本没爱过我,你就是个水性杨花的破鞋!燕子,你动手啊!赶紧动手啊!就算你不杀她,我也打算解决了魇族,亲手杀掉这个带给我三生三世耻辱的贱货!” 第46节 “你真得这么想么?”小九潸然泪下,心里那层掩饰深深自卑的保护壳,被曾经的情郎毫不留情地,一块块击碎剥落,淌着羞辱委屈的绝望之血,“我身子脏了,可是心里,却只有你。” “滚!你不要脸,我要!”南晓楼状若疯狗,双目赤红地嘶声厉吼,右手狠狠甩动! “呼……”一道快若闪电的白光,夹裹着凛冽的风声,仿佛切开了时间空间的局限,从他的手中疾闪迸射。 燕子那双大眼睛漆黑的瞳孔里,一柄锋利的瑞士军刀,越来越近。瞳孔甚至没有来得及因为恐惧扩散,“噗”的一声闷响,军刀笔直贯入她的额头,刺穿坚硬头骨,刺入柔软大脑。 “呃……”燕子的喉咙含糊不清,刀柄就在视线斜上方兀自晃个不停,一股滚热黏腻的殷虹液体,顺着鼻梁流淌,汇在鼻尖,凝聚成一滴摇摇欲坠的血珠。 “叮!” “叮!” “叮!” 银钗落地,清脆的撞击声连绵不绝。 “燕子!”小九狠狠搂住向后仰倒的好友,“你……你别死啊!我没有生你气!求求你,不要死!你死了,谁陪我。” “我的好姐妹。”燕子气若游丝,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呕了口鲜血,星星点点小九皎白如玉的俏脸,“我没想过要杀你!刘叔叔答应我了,假意以你威胁南晓楼。事成后,会给一笔钱。咱们再也不用留在肮脏的青楼,再也不用陪那些臭男人。终于可以回故乡了,你可以给爹妈盖个大房子……记着啊,世间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 额头,刀口,涌出浆糊状的脑浆。燕子的四肢急速抽搐抖动,眼睛一翻,香消玉殒! “你伤着没有?我迫不得已才说那番话,否则无法救你!”南晓楼几步奔去,面色惶急,如同犯了错的孩子,唯唯诺诺地满嘴道歉。 “滚!”小九侧肩闪过南晓楼的抚摸,骄傲地仰起泪痕未干、冷若冰霜的小脸,竟有种端庄肃穆,神圣不可侵犯的神态,“请你不要碰我。” “小九,你好好想想,别生气好么?她……她想杀你,利用了你,我是在救你。” “难道,你没有利用我么?”小九嘲讽地笑着,眼眸中虽有南晓楼的映像,眼神中却空无一物,“你说的,都是真心话吧?没错,我就是个婊子,配不上你这个大英雄。请不要再打扰我了。这一生,下辈子,永生永世。” “我没有利用你,听一句解释,就一句,好么?”南晓楼哀求着伸出手,却不敢碰触,寻寻觅觅几生几世的爱人,“错都在我……” “没必要了。”小九瘦弱的身体竟蕴藏着惊人的力量,抱起燕子的尸体,一步步向闺房外走去,“燕子,我带你回家,再也不回来了。” 爱情是什么? 或许,爱情就是—— 再见了!我曾经以为那么那么爱你,虽然笨拙,却为你付出很多很多,所以我不遗憾了。 现在啊!我把爱情还给你,你把我仅有的一点点骄傲尊严,也还给我,好不好? 就这样,小九抱着燕子逐渐冰冷僵硬的尸体,走下楼,走出慧雅居,擦着刘瞎子肩膀走过。 脚步轻轻,雨水密密。 每走一步,芊芊玉足溅着斑驳泥点,又被雨水冲洗,依然洁白如初。 倾盆大雨,磅礴凶猛,狠狠鞭笞着世间的罪恶,洗涤两具或许肮脏的躯体,圣洁着两颗本就洁净的灵魂。 南晓楼木然立于楼上,目不转睛,嘴角挂泪,忽而苦笑:“这样,也好!祝福你,我的爱人!” 爱、恨、情、仇;三、生、三、世。 就这么,结束了! 第75章 昔人黄鹤(十) 默立,两人,对视,暴雨,雷鸣,闪电! 天地间,弥漫着大战在即,一触即发的肃杀之气。 “该结束了。”南晓楼低垂着头,如同抚摸着心爱的女人,目光温柔,衣袖擦拭着那把,随身多年的瑞士军刀,“餍族,阴符经的线索,给我。” “下一句,你会说,‘给你,或许会留我一条生路’,对么?”刘瞎子微微眯眼,掩饰着略微扩散的瞳孔,“你觉得,我会信么?” “文、蛊、幻、餍,四族关于我和月无华,屠尽四族的传说,不是我们。”南晓楼仰起头,任由冷冷的冰雨在脸上胡乱地拍。 似乎天地之间,只有他一人,道不尽的哀愁悲伤,说不出的寂寞萧索。 “你觉得我会信么?”刘瞎子的瞳孔又稍稍扩散,整个眼球乌黑深邃,透着诡异的幽光。 “换作是我,也不会信。”南晓楼似乎没有察觉刘瞎子的异样,苦笑着摇摇头,“当我和月饼掌握了跨越时间空间的能力,才发现我们已经在历史中早就存在,并且造成了极深远的影响。你以为我们真得在乎下半部《道德经》或者虚无缥缈的《阴符经》么?” “你的意思是……”刘瞎子若有所思的摸着下巴几根稀疏胡须,“你们在寻找两本书是假,其实是为了寻找某个节点。而那个节点,促成了你们变成屠杀四族的恶魔?如果找到两本书,或许就会避免那个节点出现,四族也不会被赶尽杀绝。你们,其实在保护四族?” “你很了不起,拥有超越时代的智力,”南晓楼略感讶异,赞赏地点点头,“在我们没有变成魔鬼之前,找到两本书,任何事情都不会发生。” “呵呵……你的谎言很精彩,我几乎都相信了。”刘瞎子用力拍拍着巴掌,讥讽地笑着,“传说中,南晓楼善谈,以骗术迷惑四族,取得信任。今日一见,果然不虚。” “我不想解释,很久没有说这么多话了。餍族藏匿的《阴符经》线索,交出来吧。”南晓楼的目光越过刘瞎子,越过雨幕,仿佛看到早已消失,孤零零暴雨独行的小九。 “你用那番话侮辱小九,其实是为了让她远离慧雅居,”刘瞎子闭上双目,皱纹密布的眼皮颤动着,“前两生,她遇见你,必死。所以,你不想今生,她在死去?相亲却不能相近,好奇怪的命格。” “我命犯天煞孤星,她却是红鸾喜星,本就不该在一起。遇我,她必浪荡红尘,男子诸多。这是天命,改不了。我买下酒肆,以向日葵、桃花酿的纯阳之气,再设以‘倒转乾坤阵’,给她逆天改命。眼看就要大功告成,谁知却被餍族插了一杠子。天意,不可违,”南晓楼收回目光,无奈地叹了口气,“你的梦魇,需借助酒、气味才能发挥作用。这么大的雨,哪来的酒?就算有气味,都已冲散。纵使你的餍术出神入化,也是白费力气。” “你忘记了?我在慧雅居,布下一枚棋子。”刘瞎子猛地睁开双眼,眼角几乎撑裂,两滴黑色眼泪,顺眼角而下。任凭暴雨凶猛,却冲刷不掉丝毫,“南晓楼,受死吧!” 南晓楼微微一怔,登时忆起,酒肆初遇小九,燕子散发的那抹淡淡幽香:“你居然利用燕子,在酒里下了餍,再用胭脂香掩饰,用气味将餍附于人体?” “慧雅居,都已经被我的餍术控制了。”刘瞎子负手而立,傲然地冷笑,“为了这一刻,我等了,很久很久。” “嚯嚯……” 类似于野兽般的嘶吼,即便在暴雨轰轰的深夜,依然异常清晰。慧雅居,这栋盖得形似棺材,本为寓意“有官有财”的建筑,如今却真得像椁被武族(土族,八族中精通盗墓一族,详情见《灯下黑》)误开,封印煞尸的棺材,妓女、老鸨、跑堂、厨子、乐师……挪动着僵硬的双腿,吼间嘶嘶作响,呆滞着漆黑毫无眼白的眼球,如同一群僵尸,蜂拥而出,缓慢地涌向南晓楼。 “我会用我的眼睛,亲自记录你的死亡。”刘瞎子满脸兴奋,腮边肌肉“突突”跳动,“餍族,千年仇恨,终于终结于我的手中。《阴符经》,是我的了!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狂笑,“咕咚咕咚”大口吞咽雨水、一道闪电,劈裂雨夜无边黑幕,将他癫狂的身影,牢牢烙印在泥泞雨地。就像一只带着复仇欲望,从地狱爬出, 毁灭人间一切希望的,恶魔。 近乎疯狂的笑声,又似耍蛇人控制毒蛇的笛声,中了梦魇,尚在睡梦中被控制的人们,随着笑声的节奏,行动越发敏捷,似野兽爬行跳跃,乌泱泱潮水般压向南晓楼。 南晓楼冒出一身冷汗,瞬间消失于浸透衣服的冰冷雨水,咬牙提气,紧握军刀,侧身躲过为首一人的撕咬。 “你太小看我了!这几个人,就够了么?!”一声骄傲暴喝,南晓楼挥手一刀,刀刃即将插进那人眼窝,生生停住了。 刀尖因猛然收力,蜂鸣似得“嗡嗡”颤动,刀身雨滴,零落滴散。 那个人,仅穿红色肚兜,粉色丝裤,湿漉漉的长发虽然遮眼,依稀能看出,她是小九的好友——莹莹。 只是,她乌黑的眼球里,只有野兽的残忍,再无人的神色。 “我不能杀人!我从未杀人!我是为了在黑化的那个节点之前,找到下半部《道德经》,阴符经!我如果杀了人,和黑化了有什么区别?她们都是活人,只是中了梦魇!我……我不能这样做!” 振聋发聩的巨吼,发自内心的呐喊,坚定地捍卫着,南晓楼从未动摇的善良! 握刀的手,松弛了;骄傲的笑,柔软了;狂躁的眼,闭上了。 “如果真如你所说,你现在还没有黑化,应该不会杀无辜的人吧?”刘瞎子似乎早已料到,躲在人群之后,“其实,你死了,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对么?” 这句话,像是一根细若发丝的银针,虽不起眼,却拥有着足以刺破眼球的锋利。 “也罢!他说得对,其实最好的解决办法,就是我死了。”南晓楼的自信和骄傲,在那一瞬间,烟消云散。 胳膊如同火烧似的疼痛,雨水灌进伤口,更是剧痛难耐。莹莹的牙齿,已经深深咬紧南晓楼右臂,甩头撕扯,连皮带肉咬下长长一条,仰起脖子,喉结上下“咕噜”翻动,生生咽进肚子。 又是一口,咬在侧腰!更多的人,扑了过来,撕咬着、抓扯着…… 那一幕,似荒原狼群,终于战胜,窥觊许久,步入暮年,曾经的百兽之王,猛虎! 南晓楼,轰然倒地,双眼呆滞绝望地望着雨水落入,随即被人群掩埋:“我终究做不到,像月饼一样,面对敌人,冷酷无情啊,真没脸呢。不过,他也不会杀无辜的人吧?小九,我很想你,永别了……” “晓楼!”凄苦、悲伤、焦急、惊慌,仅仅离去不久,却如一辈子漫长,熟悉的女孩哭泣,由远及近! “小九?”南晓楼以为是幻觉,再仔细听,猛然一惊!侧头透过人群缝隙,他看到——娇小玲珑,妍姿艳质的小九,于雨夜中,翩若惊鸿地飞奔而来。 “我没有走,我放心不下你。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错怪你了,晓楼!你不能死。”小九哭喊着踩入泥坑,重重跌倒,又奋力爬起,“你死了,我怎么能独活于世?” 那一刻,南晓楼仿佛看到了,曾经站在夕阳下面,守望于村口老树,痴痴等他归来,衣裙漫飞,容颜娇艳的,爱人! “放你一马,不知死活。”刘瞎子冷哼一声,挥了挥手,人群中窜出一个身材瘦高的女子,疯狗似地扑向小九。 “小雨,我是小九啊!”小九悲呼高喊,似乎想唤醒,一同进了慧雅居,四个同乡好友之一,小雨的人性。 还记得我们聊起赚了钱之后,关于未来的梦想么?我要给爹妈盖大房子,燕子想开个客栈,莹莹想不愁吃喝,你想快活一辈子。 我们是姐妹啊! 为什么,变成如今这个样子? 燕子死了,你和莹莹,变成了野兽。 小雨……你……醒醒…… 脖子很痛,意识很虚幻,一股滚热的液体,从脖颈处奔涌而出,灌了小雨满嘴,染红了洁白的牙齿。 小九眼前,忽然亮起一片虚幻朦胧的白光,身体轻飘飘像是躺在棉花垛,再也感觉不到疼痛,再也感觉不到悲伤。她的内心,很空灵,很宁静,无欲无求,无悲无喜。 好像,她从来不曾来过世间一遭,从来没有经历丑陋黑暗的人性之恶。 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那双惊世一瞥,回眸百媚生的双眸,慢慢地、慢慢地…… 阖上了。 菩提本无树, 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 何处染尘埃? 第三生——小九,亡! 三,生,三,世!死,亡,循,环! “小九!” 那一声,积攒千年,痛彻心扉的悲号。如同千百年,雷电带给人类,深埋内心,于天地间的敬畏恐怖,轰然炸裂! 炫目刺眼的白光,骤然爆亮。一道有形的气浪,于人群核心,南晓楼倒地之处,随着白光形成圆形气圈,急速膨胀。 “嘭!” 爆裂! 梦魇所控,野兽般疯狂的人群,似断线风筝,倒飞于空中,乱七八糟地摔落。 “嗞……” 第47节 白光气浪忽又收缩,凝成核桃大小的白球,融入南晓楼,悲戚紧锁的,双眉之间! “我!要!杀!了!你!” “我!要!杀!了!所!有!人!” “我!要!一!切!” “烟!消!云!散!” 南晓楼双目升起一团灼白色熊熊火焰。血迹斑斑,赤裸,胸膛,浮现出一只——傲于天地,藐视众生的,白虎纹身! 白虎,位西,五行金,于卦为兑,主杀伐。 暗黑战神,觉醒! 每踏一步,血肉横飞,残肢断体,哀嚎不绝。 世间,万物,皆可杀戮! 世间,再无,一人阻我! 如果刘瞎子是操纵众生的恶魔,那么此刻,向他步步走来,嘴角挂着骄傲凶残微笑的南晓楼,则是——死神! 没有,如果! “居然是我……居然是我……”刘瞎子哆嗦着嘴唇,双膝再也支撑不住苍老的身躯,“噗通”跪地,“一手造就了那个恶魔!” 几乎,瞬间,众生,皆灭。 慧雅居,楼顶。 标枪般笔直挺立的瘦削男子,湿漉漉的细碎长发遮着眼睛,不知站了多久多久,很落寞地叹息:“你若成魔。我陪你,荡尽诸佛!” 暴雨停了,乌云尽散,满天繁星,如同一把洒落黑丝绒的碎钻,闪烁晶莹。 血,染透泥泞雨地,“汩汩”冒着血泡,“啵啵”膨胀破裂。潮湿的夜风,吹散了几朵缅怀暴雨的乌云,却吹不散慧雅居,腥浓的血腥味。 “你来多久了?”南晓楼抱起小九。残虐的眼神,忽而温柔,似一抹化不开的春风,十里缠绵。 “很久。”瘦削男子摸摸鼻子。 “我想通了。”南晓楼融入暗夜,“我命由我,不由天。” “我也想通了。”瘦削男子跃下,紧追几步,并肩而行,“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如果小九活在咱们那个时代,她会想些什么?” “我的意中人是一位盖世英雄,有一天他会身披金甲圣衣,驾着七彩祥云来娶我。我猜中了开头,却猜不中结局……” “此刻,我会说什么?” “苦海翻天爱恨,在世间难逃避命运。相亲竟不可相近,或我应该相信是缘分。” 南晓楼笑了,很淡很淡地笑了:“还是你懂我。” 月无华扬眉,很轻很轻地扬眉:“这是你定制那款火机,正反面的话啊。” 那一刻,文、蛊、幻、餍四族,一度被传说支配的恐怖和躲藏于黑暗不敢现身的那份屈辱,成真! 那一刻,南晓楼,月无华—— 成魔! 如同鬼域的慧雅居,舞榭歌台旁,幽园竹林里,悄无声息地,闪出两道黑影。 “终于等到了。” “这不正是咱们期望的么?” 乌云遮月,片刻即散。柔柔月光,银纱笼地。 黑影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 第76章 昔人黄鹤(十一) “月饼,我好像做了个梦……”我突然惊醒,一时忘记身在何处,擦着满头大汗,惊魂未定地喘着粗气,嗓子火烧火燎干得冒烟,从背包侧兜抽出剩下的半瓶矿泉水,正准备一饮而尽,“梦见咱俩黑化的……” “你就不怕再中一次魇术么?”月饼双眼满是血丝,神色疲惫,临窗而望烟波浩渺的长江晚景,“瞧瞧瓶子里有什么?” 我这才懵懵懂懂回过神儿,昏沉沉的脑子逐渐清晰——我在黄鹤楼,寻找《阴符经》线索,游客休息,导游讲故事…… 对!故事! 晚唐,慧雅居,魇族,刘瞎子,小九,我和月饼…… 为什么,我会突然睡着? 我打量四周,哪还有什么旅游团?黄鹤楼顶楼,只有我和月饼。急忙举起矿泉水瓶,眯眼细看,瓶底沉淀着肉眼几乎看不出来的黑色颗粒。 “形成梦魇的魇药,主要成分是曼陀罗花籽。”月饼晃晃自己手中的半瓶水,“我也中了魇,最多比你早醒两三分钟。打了一辈子鸟,被鸟啄了眼。” “你是说?咱俩中了魇术?”话刚出口,我就意识到说了句废话。 “废话!”月饼真是一点儿面子都不留,“还记得旅游团找咱们帮忙拍照么?咱把背包堆在角落,给了她下魇的时机。顶楼,风大人多,正好掩饰魇术的气味。” 我本想说“这明明是水,魇术需用酒和气味才能形成”,对着瓶口闻了闻,淡淡的酒味,也就不多嘴再让月饼笑话了。 既然能放入魇药,随便倒点儿酒进去,难度系数等于0。我和月饼无酒不欢,这点儿酒味儿,根本喝不出来。 “那不是梦。”月饼端着望远镜观察江面变化,“导游通过魇术,在梦境里,告知了咱们黑化的详细过程。。 “那个导游是谁?”我下意识地脱口而问。 “自然是魇族,”月饼很不解地瞄了我一眼,“南少侠,你的脑回路果然和正常人不太一样。这件事的核心是‘她为什么这么做’,而不是‘她是谁’。”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想了解她的身份,按照正常的思维逻辑,的确应该如月饼所说。只是隐隐有种感觉,她是谁,或许才是这件事,最关键所在。 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确实证明,我的这种感觉,很准确。 我摸出手机看看,距离“日暮乡关何处是”所暗示的时间节点,大概还有半个多小时。也就是说,我们中了魇术,沉睡一个多小时。 想想有些后怕,如果导游真想使点儿阴招下个绊子,明天各大网络媒体的头条就是“两青年男子黄鹤楼服毒自杀,当代年轻人性取向问题引社会各界关注。” 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要真那样儿,别说“跳进黄河也洗不清”,就连黄鹤楼下的长江,也洗不明白啊! “起码她没恶意。”月饼放下望远镜,摸了摸鼻子,“反而把魇族和关于你我黑化的所有事情,详详细细地讲明白了。从某个角度来说,她在暗示咱们,必须在那一天到来之前,找到《阴符经》,才能阻止过去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晓楼……” “只不过,我不会回到那个时代,遇见真正的小九,不会经历那三生三世的爱情。”我揉着太阳穴使劲甩头,似乎想把关于小九的记忆,全都甩出脑壳,心口却很酸痛,“对她来说,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她的生命没有虚无飘渺的我,只有爱她的男人,安安静静地生活,柴米油盐酱醋茶的琐碎日子,虽不荡气回肠,却是平淡真实。” “你真这么想?”月饼倒有些出乎意料,惊讶地扬扬眉毛,“人生不应该是经历过程不在乎结果么?” “他妈的你对象要是当着你的面儿,翻来覆去死好几次,你要过程还是结果?”我心头的无明业火“蹭蹭”直冒,真纳闷儿挺明白事理的月无化,居然能说出这么没心没肺的话,“知道最好的爱情是什么?离开后互不打扰!有一种爱叫做放手,为爱放弃天长地久。你丫懂不?” “当然懂了。阿木的《有一种爱叫做放手》,咱车里就有,我又不是没听过。”月饼“顾左右而言他”的岔开话题能力让我顿时语塞,本来还准备了一肚子词儿,现在一句也憋不出来。 “我是故意这么问的。”月饼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咱俩回到过去,黑化的原因,是你爱上了小九,经过她几世惨死,终于崩溃。如今,你能这么想,也算是放下心魔,从主观上杜绝了黑化的可能性。” 我寻思了一会儿,才明白月饼的话中之意——只要我不再执着于小九那段感情,就不会跨越时间空间回到过去。而是在这个时间轴,致力于寻找《阴符经》,把一切曾经发生的事情,从本源杜绝。 这有些类似于美国著名科幻大片,施瓦辛格主演的《终结者》。未来被人工智能统治,人类领袖组织起义军拼死抵抗,逐渐扭转败局。 人工智能派出机器人,回到过去,试图把童年的人类领袖杀死。未来就不会有这个人,人工智能不会受到威胁。 而我们所做的,则是把未来回到过去的我们所需要做的事,完成在这个时间轴。那么,这段不可思议的经历,也就只是我写在小说里面的故事,却不会真实存在发生。 想通这一点,心里顿感轻松畅快,思路更是清晰,细细回忆导游在梦境中透露的线索,争取做到“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可是,我还有个问题,始终不解——泰山,精通魇术,欲取我们性命的小九,是谁?难道,她并不是小九?只是利用魇术,使我产生了“似曾相识燕归来”的错觉?我不由又想起消失六天的记忆。 或许,在那六天,冒充小九的人,既然能布置这么大的棋局,保不齐对我使了什么手段。 想起那半杯长满绿毛苔藓的茶水,我就反胃不已。暗自立誓,等解决了黄鹤楼关于《阴符经》的线索,一旦找到她,非给她也依葫芦画瓢,捏着鼻子生生灌几杯坏茶,方解心头之恨。 “你想过没有?梦境里,最后出现的那两道黑影,是谁?”我正想得过瘾带劲儿,月饼很是扫兴地问了句。 “还能有谁?他俩不是第一次出现了,十有八九是回到过去的我们。” “我倒不这么觉得,或许是我想多了。”月饼摸摸鼻子若有所思,眼神里透着闪烁不定的疑惑,“南少侠,长江,烟雾升起了。你根据《黄鹤楼》推测的异象,该出现了吧?” 此时,夕阳不舍与长江的分离,肆无忌惮地将灿金余余晖,挥洒于鱼鳞般层叠起伏的江面,倾诉着夜幕将至,短暂分离的愁苦。 江水忽而翻腾汹涌,忽而秋风微波,热烈惆怅着夕阳的眷恋。 青烟渺渺,升于江面,随着晚风游荡弥漫,既似怀春少女那一丝绕指柔情,又似江湖少年那一抹豪情别离。 没来由,我的心里,竟有些愁苦缅怀的滋味。此情此景,方懂得崔颢《黄鹤楼》,“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真正意境。 “有发现么?”月饼的心思显然不在看景儿。 我收起缅古怀今的矫情文青心思,仔细观察,一无所获。眼瞅着夕阳就要载进江里,夕阳长江“拜拜了您呐”,该干嘛干嘛了。诗中暗示的时间节点就要过去,不免焦躁起来。 难道我的推测,错了? “呜”,游轮沉闷的汽笛声悠远绵长,暮霭沉沉的浓白水烟,受音浪影响,略略散离,又千丝万缕地羁绊缠绕,聚成一团。 远远望去,倒像一捧粘稠茭白的牛奶。 “咦?”我一声讶异,探出半截身子钻出窗外,俯视黄鹤楼全貌,心里有了个模糊的念头。再向“晴川阁”、“鹦鹉洲”方向望去,终于明白了线索所在! “月饼,我找到了!” 第77章 昔人黄鹤(十二) “颜色?”月饼碎碎斜斜长发遮挡不住压抑的眼神,“你确定?” “对!就是颜色!”我兴奋得手舞足蹈,又将《黄鹤楼》默背一遍,更确定了判断,“上楼前,我对这首诗的解读没有错。还记得不?前四句出现了三次‘黄鹤’,这在唐诗宋词里是很罕见的文学手法。其实,崔颢强调的不是黄鹤,而是‘黄’。” “金木水火土?黄鹤楼的格局,哦……不,暗藏的线索应该从五行入手推敲?”月饼再次展示了超于常人的智商。作为五行八卦格局的门外汉,能从我说的话里面,准确地找到核心点,真对不起“大学第一学渣”的称号。 我大有“曲高和寡,知音难寻”的欣喜感,“噼里啪啦”讲了一大堆——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不仅暗示了之前的推论(见前文),更强调了“黄”色。白云于天空悠悠,暗指天空的蓝色。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这两句,“晴川阁”于1985年,按清朝光绪年间式样重建,唐朝原貌自然无法知晓。但是,从史书关于晴川阁记载,以“红色”为主。而“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均为绿色。 “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所描述的景象,“日暮”为橙色。青烟渺渺,故“烟”为青色。“江”为水,自古水是黑色,有句成语为“白山黑水”。 将这几种颜色逐一列出,为黄、蓝、红、绿、橙、青、黑。再按照颜色顺序排列,红橙黄绿青蓝紫(黑)。 第48节 从五行中给颜色分类,木为青绿、水为蓝黑、火为红橙、土为黄。纵观七色,唯独缺少了金的白、金二色。 按照密码破译的惯例,缺少的就是最重要的,也就是真正要隐藏的关键。 如何去寻找“金”呢?再读全诗,有两样东西,已经消失。那就是腾云而飞的“黄鹤”以及没入江中的“鹦鹉洲”。 五行相生相克,土生金,偏偏诗中又把“黄”字再三强调,暗示土的颜色。诗中唯一的“土”,自然是鹦鹉洲。这意味着什么? 现今黄鹤楼前的两只铜鹤,并不仅仅是以名取意所铸。自黄鹤楼声名远扬,历朝历代,但凡盛世,都会耗资耗力,铸铜鹤于楼前。 那么,隐藏《阴符经》线索的地点,呼之欲出。 由此得出结论——消失的鹦鹉洲,藏着一只铜鹤,内有《阴符经》线索! 再做个大胆的假设——鹦鹉洲,并非史书记载那般,唐朝(注意这个时期)时在汉阳西南长江中,后逐渐被江水冲没。而是,人为引水,将之覆没。 按常理琢磨,东汉时期,江夏太守黄祖还曾在鹦鹉洲大宴宾客,那么大的江中绿洲,哪能说没就没了?变大型实景魔术呢? 更何况,随着时代发展,国家富庶,人口呈几何倍数增长,用水的地方(灌溉、饮用、引流、蓄水……)必然越来越多。唐朝之所以“万国朝圣”,连骚扰中原边境千年的几个游牧民族都称唐太宗李世民为“天可汗”,可不仅仅靠诗词感化蛮夷吧?在冷兵器时期,人口、兵力、农业才是强国之本。唐朝农业的发达程度,远远超于当时的世界水平,对水的需求可想而知。 长江两岸更是如此。鱼米之乡,水田多如繁星,甚至出现过几次“因断流而露出江底沉船,百姓从中寻得金银珠宝”的记载。 最离奇的是古城图书馆藏书《乡谈杂史》所录——“宋,庆元六年,旱,长江水乏。是夜,江夏河道见玉棺两具,内有妙龄少女,着前朝服饰。肤色红润,须发光可鉴人,栩栩如生。众观之,皆称奇。胆大者几人,欲捞棺上岸,搜取钱物。及至玉棺十丈,心生茫茫,目不见物,悻悻而返。至家中,皆噩梦癫狂,七窍流血,亡。众曰‘此乃仙子,不可擅渎’。设坛焚香,果蔬五牲拜之。三日,江水复涨,玉棺随水而没。” 由此类推,长江水势越来越小,怎么可能出现“鹦鹉洲被江水冲没”的反常识现象呢? ………… 月饼鼻子都快摸红了,好不容易才把我这番理论捋清楚:“南晓楼,认识你这么多年,我一直觉得吧,你总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可是呢,这几年的经历,呃……你不是疯子就是天才。” “天才疯子本就一线之间,”我“哈哈”狂笑,气势如虹地指着鹦鹉洲所处的长江方向,“多读书,能想通许多稀奇古怪的念头,就是天才;不读书,就会被乱七八糟的想法混乱思维,变成疯子。” “我读书少,你莫骗我。”月饼憋着笑瞅瞅我兴高采烈的活蹦乱跳,“有时候吧,南少侠绞尽脑汁解决某件事,高兴得像个孩子的模样,还是很可爱的嘛!” “可怜没人爱啊。”我紧了紧背包,检查该带的东西有没有落下,“还等啥呢?直奔鹦鹉洲啊!” “说你傻,你就哗哗流鼻涕。”月饼伸出手指点了点辽阔的长江,“我有个不太恰当的问题,说出来怕扫了南少侠的豪情。” “但说无妨!”此时,我颇有些常胜不败的名将,即将出征边疆荡寇护国,雄姿英发的豪迈。 天大地大,就没我办不成的事儿! “鹦鹉洲在长江里是不?”月饼慢悠悠地微笑。 “对啊。”话刚出口,我意识到问题所在,傻眼了。 “咱俩不是鱼,如何能在江水里自由玩耍?顺便找到藏在江底,鹦鹉洲旧址以及那只铜鹤呢?”月饼摊手耸肩,苦瓜着棱角分明的脸,“臣妾做不到啊。” 我此时的心情,就像“当你生日那天听到有人礼貌敲门,本以为是幸福要来临。结果开门一看,是他娘的收房租水电气费的房东……” 立马,蔫了! “办法总比困难多!”我梗着脖子嘴硬,却想不出什么招儿。 “避水蛊,居家必备,游泳捞鱼,神装利器。”月饼从背包里捣鼓出一截青色小竹筒,倒出两颗豆子大小、灰扑扑的药丸,“就是有些腥,忍一忍。大概能有五六个小时的功效。” “月公公,你就是哆啦a梦啊!”我大喜,仰脖吞进肚子,“呕……这也太腥了吧。” 类似于臭了好多天的死鱼腥味,从胃里直奔嗓子眼。我熏得眼睛发黑,张嘴就要吐。 月饼脸色一变,很严肃地制止:“千万别吐!庐山,咱们在野河大战人鱼,我顺手取了留了几个苦胆。再配上王八尾巴、水蛇鳞片、蛤蟆腿儿,用鱼鳔包裹,陈在阴水里炼了七天,才整出这么两颗。很珍贵啊!” 我想起那一条条腐烂的人鱼,再脑补配制材料,顿觉胃部似乎被狠狠攥动,满嘴苦水顺着牙缝“呼呼”往外冒,也没心思再问问“阴水”到底是什么了。 估计知道了,想死的心都有。 “你们蛊族能不能正常些?!天天整这些腌臜玩意儿,不恶心么?” “当然恶心了。你以为我愿意啊。”月饼慢条斯理地又摸出一截竹筒,倒出一粒翠绿清香的药丸,丢进嘴里,再吞下避水蛊,“所以,我特地做了两颗解腥味的‘清花玉露丸’。没想到你动作太快了。唉……” “月无华!”我悲愤异常地扯着嗓子,又差点被满嘴腥气活活熏翻,连忙捂住嘴,生怕把避水蛊吐了出来,“认识你,是我一生最大的错误。” “赶紧吧!几个小时前,还觉得认识小九是一生最大的错误,要从现在这个时间轴纠正呢。”月饼施施然下了楼,“清花玉露丸,下次要加上牡丹花粉,香味更雅致。” 我恨不得,从楼上,劈头盖脸,吐,月饼,满头满脸! 一个多小时后—— 长江岸边,两个少年,并肩而立,目光很不坚定。 夜已黑,华灯初上,万家灯火,来来往往的行人,好奇打量,纷纷驻足,交头接耳。 “你先跳!”我斩钉截铁。 “我殿后!”月饼毫不示弱。 “凭什么?”我早把鞋子脱了,塞进裹着防水油布的背包,试试了冰凉的水温,呲牙吸气,“谁知道避水蛊有用没?万一不好使,喂鱼么?you jump,i jump!” “我也第一次炼制,拿不准有没有效果。”月饼尴尬地摸着鼻子,突然拽着我的手,“一起跳!flower me。” 我这还没做好准备,身体不由自主地腾空而起。“噗通”一声,立时遍体冰冷,“咕咚咕咚”灌了几口江水。手忙脚乱踢蹬出水面,眼睫毛沾满水珠,白花花看不清景象。 反倒是听觉异常敏锐,岸边传来的大呼小叫,差点让我一口气接不上来,生生憋死—— “俩男人跳江殉情啦!” “拍下来了么?赶紧发抖音!” “拍了拍了,这就发!哈哈哈哈,我火了!” 后来,我们才知道——当晚,那条“两男子武汉江边跳河殉情”的抖音小视频,五百多万点赞,十万多回复。 那个姐们儿,还借此当了几天网红,嘚嘚瑟瑟很那么回事儿地推销廉价面膜、劣质护肤品。 当然了,我和月饼通过某种方式,让那条视频,再没出现在网络。 至于那个发视频的小姐姐,我们委托精通催眠的杰克,做了简单的“拜访”。 确保她这一生,只要拿起手机拍照拍视频,就会产生手指被火烧的幻觉。 不是要火么?让你火! 不是喜欢拍么?让你手贱! 第78章 昔人黄鹤(十三) 我和月饼躲在江边树下,灌着二锅头取暖。我拧着衣服的水,瞪目结舌地瞧着月饼从背包里翻出两个宽边泳镜,取了几根荧光棒,又递给我一套健身用的健身衣裤:“换了。” “我绝不会大庭广众穿着紧绷屁股的裤子,丢人现眼!”我没有任何商量余地。 “平时健身发朋友圈穿的是牛仔裤?”月饼扬扬眉毛,不可置否地拎着健身衣裤转到树后,“赶紧吧,别矫情了。” 想想方才入江的场景,我心里一哆嗦,也不再说啥,绕到另一棵树后换衣服去了。 正所谓“冲动是魔鬼”。月饼拽着我“跳江殉情”,本以为江水没多深,几个扑腾就能到底儿,搜寻鹦鹉洲遗址,查找关于铜鹤的线索。 结果下潜时才发现,压根儿游不到底儿。而且越往下潜,光线越暗,直至目不见物、耳不能闻。水里漂浮的不知名絮状物,杂七杂八的玩意儿,时不时就擦脸而过,整得一惊一乍很不得劲儿。 尤其是那种身处茫茫深水,压抑逼仄的与世隔绝感,仿佛独自置身荒芜的外星球,心情非常低落沮丧,充满未知的恐惧,无助的孤独。 或许是心理作用,我总感觉有什么东西,紧紧跟随,时不时碰撞着后背大腿,心里更是发毛。 俗话说“不打无准备之仗”,我二话不说,踢蹬着腿儿钻出水面,刚喘了几口大气,月饼也顶着水花冒了出来:“这也太深了!失策。” 说不得,只好游上岸从长计议,我顺手百度了武汉长江深度,倒吸了口凉气,从江面到江底,大约三十米左右。难怪下潜好一会儿,没边没际到不了江底。 自古以来关于长江的神秘传说本就多不胜数,“深水多异物”,万一钻出个什么怪物异种,也是大有可能。月饼炼制的避水蛊虽说好使,我们毕竟不是水底长大的鱼人,真碰上个什么幺蛾子,打不过啊。 闲话几句——入水后,我才晓得,避水蛊远没想象中,如同“哈利波特小说里的魔法药”那么神奇。绝不会出现吃了之后,腮帮子长出鳃,能在水里自由呼吸的扯淡事儿。 所谓“避水蛊”,其实就是把肺活量扩张到极致的蛊药。深深吸足空气,肺就像快要充爆的气球,不仅能保持长时间在水中的氧气需求,还有鱼鳔的作用,可自由控制浮力,极大地提升了灵活性。 收拾利索,我们把背包甩进树冠。我围着树左右三丈,布了个简单八卦阵,免得让早起晨练的大爷大妈们顺手牵羊。这才戴好泳镜,拦腰绑了一圈荧光棒,狠狠吸着气,一步步走进长江。 远远看去,活脱脱俩外星人,重返深藏于长江底的秘密基地。 江水多少有些冰冷,丝丝入骨的寒气顺着毛孔直透骨髓。我瞅着黑乎乎的江面,初次入水的莫名恐惧感又冒了出来,不仅狠狠打了几个哆嗦。 “南瓜,不管在江里遇到什么事情。记住,我肯定在你身边,别害怕。”江水已经没过腰际,月饼活动着肩膀舒展筋骨,一猛子扎了进去。 “不就三十多米么?有什么好害怕的?说得好像台词似得,有劲么?”我嘟囔着潜进水里。 就在入水的刹那,眼角余光一闪,身旁几米处的江面,好像浮起披散着湿漉漉长发,一袭贴身白衣的女人身影。 耳畔,似乎传来很奇异的歌声。 随即,视线里,一片灰蒙蒙水色,连串从口鼻冒出的气泡。以及“咕噜咕噜”的嗡嗡声,震荡耳膜。 时至今日,对着笔记本电脑,记录这段文字的时候,我仍心有余悸,庆幸且恐惧着,那段匪夷所思的水下经历。 我抽出一根荧光棒,和月饼并肩下潜。两人无法说话,不过多年默契,在这种环境也不需要太多交流,自然明白该做什么。 水中,桃木钉排不上用场。月饼手持军刀,护在我的左侧(右撇子的人,左边是薄弱区域)。我借着微弱的荧光,瞪大了眼睛,观察着周遭格局。 按照我的判断,鹦鹉洲是人为造成的沉江,那么必然高于江底平面。在有光线的可视范围内,那么大一座江岛,就算被江水携砂带泥的冲刷掩盖千年,反而更有形状踪迹可寻。 不知道下潜了多深,估计有个十多米,漂浮在江里的塑料袋、矿泉水瓶子、杂七杂八的生活杂物再也不见,透过江面的夜灯光线终于消失,幽静的水里,仅有荧光棒幽绿的微弱光圈。引得大大小小的江鱼循光而至,欢腾地“扑棱棱”游过来,灵活的甩尾拧身,漾起圈圈水纹,激荡着被水浸泡久了,微微发麻的皮肤。 这种异景平日难得一见,倒也稍稍缓解了幽闭环境产生的恐惧。我稍稍安心,吐了口气继续下潜观察,突然一股力道极强的水流由身后激荡而至,冲得我身体失去平衡,像掉进了巨型马桶,完全不着力的旋转下旋。 我顿时慌了,手舞足蹈四处乱抓,指缝滑过在水中特有的阻力感,却是什么也抓不到,身体完全不受控制地承受着由远及近的水流冲击。 与此同时,两条一人多长,圆梭形的东西,发出奇怪的叫声,急冲而来。 这种声音极为异常,在水中传播非常迅速有力,明显能感受到耳膜震荡欲裂,脸部被声波震荡,如同被千万根小针刺入又忽然拔出,火烧火燎地麻痒疼痛。 月饼蜷膝弯腰,像个陀螺在水里转个不停,化解了冲力。立刻弹起身体,像海王般直立水中,抓住我的手腕,生生把我拽住。打了个“躲我身后”的手势,张嘴横咬荧光棒,手持军刀,任由奇异叫声发出的声波冲击,巍然不动地注视漆黑江水里,越来越近的两道巨型黑影。 我虽被荡得翻肠倒胃七荤八素,心里的狠劲儿也上来了,紧握军刀踩着水,狠狠吐了个气泡,游到月饼身侧,打了个手势:“一人一个,管它是啥,干掉!” 那两个东西倒也胆儿肥,“咿呀”叫着,毫不畏死地游了过来。眼瞅着越来越近,借着光线稍微能看清大概。通体光滑,身体修长滚圆,圆嘟嘟的脑袋长着类似鸡冠的凸起。 (以下我和月饼的交流都是通过手势,就不再单独注明了。) “鸡冠蛇?”我琢磨着这么大一条蛇,一刀攮进七寸那还是什么难事儿? “鸡冠蛇是陆生!”月饼很不给我面子,“来了,迎战。” 几乎就是一瞬间,两条黑影直直冲来,我的心提到嗓子眼,也不找七寸了,举刀就要刺下。 “咦?”随着它们猛地停住,我们的军刀,也停在了它们头顶。 两只江豚,拱着鼻子,很亲昵地蹭着我们手掌,忽闪忽闪的小眼睛透着对人类的友善,毫不设防地“咿呀咿呀”叫着,微微张开的嘴,倒像是对我们微笑。 第49节 如同孩童般,天真可爱。 长江江豚,是中国特有的濒危物种。喜单独活动,有时也三五成群。生性活泼,常在江中上蹿下跳,游弋嬉戏。 后因环境污染,人为捕杀,江豚生存环境越来越小,数量骤减。 近些年,国家大力整治环境污染、维护生态自然平衡,江豚数量有所恢复。以至于我们在江里,遇到了这两只,循光而来的珍稀物种。 我和月饼哑然失笑,收起军刀,抚摸着江豚脑袋。两只江豚“哼哼唧唧”很是舒服地扭动着胖嘟嘟身子,嬉耍了好一会儿,才围着我们绕了几个圈子,依依不舍地离去。 “很多时候,动物比人可爱多了。”月饼眯着眼漾起笑容。 我正要回个赞同的手势,肩膀被轻轻拍了一下。 哈! 一定是那两只江豚,调皮得很,没玩够,又偷偷游回来了。 我转过头,荧光棒幽绿的光芒,笼罩着,我这一生,从未见过的,恐怖一幕! 第79章 昔人黄鹤(十四) 拍打我肩膀的,是一条足有成年人手腕粗细、黏腻蜿蜒的长长肉须。顺着肉须往前看去,荧光棒光芒边缘,两盏车灯大小的巨型眼球,散发着淡黄色的荧光,正默默地注视着我。 黄光隐隐映出这只水底生物的全貌,扁圆型足有三四米宽的脑袋,虽然长着一层拳头大小、密密麻麻的肉疙瘩,依然能看出周身肉皮光滑厚实,并没有长鱼类生物的鳞片。 “啵”、“啵”…… 怪物嘴巴上部,两个拳头般形状的鼻孔冒出两坨大水泡,晃晃悠悠漂向河面。由它身后传来冲力极强的水纹,显然是隐藏在黑暗中的庞大身躯扭动尾巴,引起的震荡。 它微微张开嘴,两排细细密密的尖长骨牙,闪烁着荧光棒的绿光,更显得诡谲异常。更让我感到恶心颤栗的是,它原本舌头的位置,居然趴着一只通体淡黄色,披着一层柔软甲壳,身体两侧探出带着倒钩的须足,牢牢抠进怪物口腔,头部像乌龟,眼珠漆黑,一人大小的奇形虫子。 那一刻,我真正感受到了,人类面对远远超出想象能力的巨型生物,所感受到的卑微、渺小、恐惧。 “咕嘟……”怪物鼻孔又冒出一连串水泡,一股强大的吸力,将我已经因为惊恐而不受控制的身体,缓慢地吸向它的嘴里。 那只奇形虫子,抬起尖尖脑袋,嘴边张开两根骨质弯牙,铿锵着金属碰撞的摩擦声(尽管在水中听不到,但是我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种立刻将我夹断咬碎的声音),似乎已经把我当做一顿久违的饕餮美味。 怪物的两根肉须,蟒蛇般缠住我的腰腿,好像有许多毛毛刺刺的尖锐须毛刺进皮肤。很舒适的酥麻感像是喝了几杯烈酒,微醺愉悦着轻飘飘身体。我甚至完全不想反抗,任由肉须拖拽。 “咕咚”,酥麻感传到脸部,肌肉不受控制,下巴不由自主地张开。从怪物嘴里漂出黏腻腥臭的絮状液体,夹杂着江水倒灌入嘴。嗓子眼像是塞进一坨变质发霉的果冻,完全糊住了食道气管。 胸口有气却无法吐出的憋闷,让我脑子一懵。肺部和心脏像是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停止不动,血液突然凝滞。血管里仿佛灌进了烧红的铁水,灼热的高温燎烫着每一寸身体。 剧痛强烈刺激了肾上腺素的分泌,飘飘欲仙的舒适感瞬间消失。我顿时清醒,这才看清怪鱼的肉须已经把我拖到嘴边,白森森的尖牙正缓缓闭合,嘴里那只怪虫更是兴奋地不已,生长在骨质弯牙根的两丛细长白须“簌簌”抖动。 描述了这么多,其实就几秒钟的工夫。 我一时间忘记身处水中,怪叫一声,又“咕咚”咽了口怪鱼的涎水,哪还顾得恶心?举起军刀对着缠住腰腿的怪鱼肉须一通胡刺乱攮。 好在不但“人心都是肉长的”,怪鱼虽说庞大,这两根肉须倒也实实在在是两根肉条。总算是刀刀入肉,鱼血从刀口涌出,漂在江水里融成团团血雾。 没想到怪鱼也是凶狠,挨了这么多刀,肉须居然越缠越紧,勒得腿骨“咯吱”“咯吱”绷响,肠子几乎挤到胸腔,顶得肺都快要炸了。 我“哇”地吐出肺里残存的空气,只觉得眼前发黑,肾上腺素激增过后的那种疲惫感,像是一根巨大的针管,插进身体,抽空了所有的力气。 瞬间,我的意识再次恍惚,甚至感觉某种很轻很飘忽的“东西”,正在从泥丸宫(也就是百会穴)脱离身体…… 据说,人在临死的时候,会清晰地感受到灵魂出窍的状态,或许现在就是吧? 我已经没有力气挣扎,软绵绵摊开四肢,像一张人形风筝,任由肉须将我拖到鱼嘴。面带很虚幻的微笑,眼睁睁地看着头顶那排尖利鱼牙,即将刺入额头。 那一刹那,我突然有个很好笑的念头—— 谁说人在临死前,意识里闪回这一生的影像?真扯淡! 不知道这么大的鱼,被吞进肚子还能活多久,说不定还能用军刀划开鱼腹,逃出来呢。大不了被鱼胃里的消化液腐蚀皮肤毁了容,能活着就比什么都好。 哦,对了,还没进鱼肚子,应该就被鱼牙咬成两段,再被鱼嘴里的怪虫嚼成肉渣,哪还有机会鱼腹逃生? 他妈的,早就说不要冒冒失失跳江,月饼偏不听我的。这倒好,吃了一辈子鱼,没想到被鱼吃了。 对了,月饼呢?我可不想和你一起死在鱼肚子里,连骨头都分不清谁是谁的。还不赶紧快逃?回去叫上月野他们,做好准备给我报仇。一定要把这条怪鱼千刀万剐,方解心头只恨。 不过,千万别吃啊!鱼吃了我,你们吃了鱼,那不就等于“你们吃了我”么? 好吧!我摊牌。脑海里虽然没有闪回一生,倒也很符合过气悬疑作家胡思乱想的意识形态。 正做着临死前的内心独白,腰腿一阵松快。缠得比盘丝洞蜘蛛精,肚脐眼里喷出的蛛丝还要紧的肉须,无力地抽搐着勒了几下,忽然就松开了。 胸口同时被狠狠踹了一脚,立时脱离了鱼嘴范围。“咔嚓”一声巨响,鱼牙贴着脚底咬合,险些就把这双脚留在鱼嘴里。 死里逃生,我冒了一身冷汗(虽说在江水里也感觉不到浑身是汗),急忙踢蹬踩水稳住身体。慌乱间瞥了一眼怪鱼,这才看到,月饼不知什么时候,半蹲在巨型鱼头上面,左手牢牢握着插进鱼头的军刀把柄,右手一拳接一拳地捶击鱼眼。 请朋友们原谅,我很难用文字形容出,月饼大战怪鱼所带来的视觉震撼!如果一定要补充此刻的画面感,那么——月饼就是纵横七海、所向披靡的海王,以不可一世的傲然姿态,俾睨众生! “上去,换气,快!”月饼凌厉的眼神穿过浑浊江水,不容置疑地传递着信息。 胸口憋得像塞了团烈火,几乎要炸裂。我没有丝毫迟疑,踩水上游。不补充足够的氧气,我就是漂在江里,也是添乱的废柴一根。 此时,何必矫情! 因为,相信月饼! “嘎!”怪鱼发出刺耳的尖叫,月饼的拳头,已经深深捣进鱼眼。再拔出时,手中攥着一团血肉,又奋力砸向另一只鱼眼。 怪鱼吃痛,疯狂地扭动身躯,巨型鱼头左右乱摆,探着脑袋竭力仰头,鱼嘴开合,却咬不到月饼。隐藏在黑暗中的巨大鱼尾拍腾着江水,荡起阵阵旋涡,搅得江水翻腾不已。 月饼像一条出生在海中、自幼搏击巨浪的人鱼,随着水流冲力,调整着身体角度,轻描淡写地化解着一次次冲力。 “一个人怎么能点亮这么多技能槽?”我踏踏实实地游向江面,心里默默嘟囔着,“估计也就恋爱技能一直黑灯瞎火吧?” “咚!”一股几乎能把脊椎生生撞断的冲力扑向后背,我不受控制地往江面疾窜,心中升起一股不详的预感,几乎使出吃奶的力气,顶着冲力转动脖子。 月饼和怪鱼搏斗的位置,空空如也,那条巨型鱼尾若隐若现地扑腾。翻腾的泥沙挡住了原本就模糊的视线,隐约能看到荧光棒的绿芒,像坠落的流星,急速沉向江底。 第80章 昔人黄鹤(十五) 我心里一沉,虽然避水蛊可以使肺部充盈远超常人几倍的氧气,但是这番剧烈搏斗,必然会加速氧气消耗。尤其是怪鱼拖着月饼急速下潜,骤增的水压对身体的损害,就算强如月饼也绝对吃不消…… 想到这些,我更是着急,浮出江面大口补充氧气。睫毛沾着细密水珠,视线里白茫茫一片模糊,隐约听到不远处江轮沉重的汽笛声,一猛子扎进江里,凭着记忆寻着月饼坠落的位置,奋力游动。 光亮突转黑暗,使得眼睛更是漆黑不可见物,荧光棒的绿芒完全失去作用。我瞎子般盲游下潜,满脑子只有一个念头:“月饼,等等我!坚持住!” 我根本没想出对付怪鱼的办法,也明知道不是怪鱼对手,却像唐吉坷德义无反顾冲向大风车,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信念,做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因为,我的,兄弟,在那里! 然而,下潜三十米谈何容易?更何况体力损耗甚巨,越往下游越觉得浮力像一张弹力十足的蹦蹦床,顶着身体向上弹。 我咬着牙拼命摆动手臂划水,腿肚子哆嗦着抽搐剧痛,几乎就要抽筋,却像定格在水中,再也游不下去了。 更让我绝望的是,江里静悄悄一片死寂,巨型怪鱼也好,月饼也罢,根本没有丝毫踪迹。 难道? 我实在不敢多想,挤出最后一丝力气,勉强下潜了两三米。因动作幅度过大,荧光棒从捆绑腰间的细绳滑脱,晃晃悠悠下坠,颇有讽刺意味地比我快了很多。 我怔怔地盯着荧光棒,心里油然而生“南晓楼,你还是放弃吧”的沮丧感。念头一起,顿时全身没了力气,摊开肌肉近乎撕裂剧痛的四肢,随着浮力扶摇于江里。 “月饼,我尽力了。对不起!” 我闭上眼睛,甚至幻想着浮出水面,月饼正好整以暇地踩着水,嘴角扬起熟悉的、懒懒散散的微笑:“南少侠,杂家等你半天了,怎么才出来?” 这次,我知道,或许,只是幻想了。 很奇怪,我并没有悲伤,也没有心痛,整个人像抽走了灵魂,只剩空洞的躯壳,失去了全部感觉,丧失了所有情绪。 或许,这才是,最刻骨的悲伤——明明活着,却已经死了。 我再次睁开眼睛,江水很冷,眼眶很湿,望着月饼消失的位置,仅有那根荧光棒,越来越远了,很快就肉眼不见。就像一朵落入地狱的灵魂,在和人间做着最后的眷恋。 那个无所不能,战无不胜,任何绝境都带着微笑,扬扬眉毛,摸摸鼻子,轻轻松松化险为夷,背负着蛊族千年骄傲,蛊族最强的男人——月无华,就以这样一种近乎荒唐的方式,离开了? 我不敢相信。然而,不得不相信。 突然,我瞪大了眼睛,使劲擦着潜水镜。正坠入江底的荧光棒,居然开始匀速上浮。我微微一怔,随即醒悟,这不是我失手掉进江底的荧光棒,而是…… 我运足目力,隐隐看到,散发幽幽绿光的边缘,正是一道模糊的人影。 “月饼!” 我一时忘记身在江中,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涌进嘴里的江水呛得嗓子眼发甜。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向着人影游了过去。 近了,越来越近了!那种相处多年的熟悉感,让我心头狂喜:“不愧是月饼,区区一条怪鱼,怎么可能是月公公的对手!” 这么想着,游得更是有劲儿,虽然漆黑一片,我却看得异常清晰。 瘦瘦高高的身躯,标枪般笔直的脊梁,修长匀称的四肢,除了月饼,还会有谁?! 可是,我察觉到一件事情,顿时心头一凉,周身冰冷哆嗦,再也没有分毫力气,静静地漂在江中,几滴眼泪模糊了潜水镜,模糊了本就模糊的视线。 我们为什么会哭泣?难道仅仅因为悲伤?或许,只是因为泪水,可以阻挡不愿接受的真实。 就这样,我目不转睛地盯着月饼,漂到面前,漂过头顶,漂向江面。 他原本充满弹性肌肉紧绷的四肢,软塌塌地耷拉着,随着江水暗流,枯草般轻轻摆动。那蓬细细碎碎遮眼长发,水草似得随波逐流。瘦削棱角分明的脸庞,再无春草灿烂而旺盛的生命力,只有死亡的苍白。 唯有嘴角,仍然挂着一丝,很骄傲、很随意的笑容。 只是,一丝丝鲜血,从他的嘴角飘溢而出,瞬间消逝于江水。结实的胸口,贯穿一根尖长鱼牙,从脊梁斜斜刺出。 月饼,死了? 真得,死了? 我摇了摇头,狠狠扇了自己一巴掌。尽管脸颊火辣辣疼痛,却依然相信,这是梦境里的真实感受,而不是现实里的真实痛觉! 我想喊,却喊不出来;想哭,却没有眼泪;想伸手抓住月饼,却害怕感受到,死亡的冰冷。 汹涌澎湃的滚滚长江啊,千百年来,日复一日的奔流入海,承载着这片土地数十代人周而复始的生命轮回。浪漫着“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的缠绵悱恻;激昂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壮怀豪情;哀伤着“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的离别愁绪。 如今,却是“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万里长江,又怎能载动,我的悲伤! 兄弟,让我就这样,安静地目送你一程。等你独自回到江面,回到那个你哭过笑过醉过来过的世界,最后一次感受人世间的温暖,再陪你走完最后那段路…… 好么? 第50节 记得你喝醉时,喃喃自语:“南少侠,如果哪天,杂家不幸过世,你还侥幸活着,千万别开追悼会,千万别放哀乐,放首《成都》就好。” “操!月饼,您老人家这龙精虎猛的身子骨,估计能活个千八百年不成问题。大晚上聊这个,真丧门!” “哦,对了。记得,把我的骨灰,埋在阿娜的坟旁。”你摇晃着酒杯,些许啤酒沫子洒出,星星点点落在修长的手指,一饮而尽。 我知道,你只是不想,让眼泪落下。 那一刻,我才懂你。其实你从未快乐,心里充满哀伤,却总是尽力让别人获得快乐! 你是个很简单的人。以至于,你的朋友快乐,你就会快乐。 可是,你知道么?你用这种方式,让我的一生,不再会有,哪怕一秒的快乐! 月无华,黄鹤楼,长江,殇! 是的,“殇”指为国战死者,也指未成年而死。8到11岁是“下殇”;12到15岁是“中殇”;16到19岁是“上殇”。 你已经过了“殇”的年龄。 可是—— 愿你出走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第81章 昔人黄鹤(十六) 我悲伤的目光,定格在月饼软瘫瘫漂向江面,紧握的左拳渐渐松开,落下一件半尺多长,细细窄窄的物件。 是的,那是月饼不常用的瑞士军刀。他常说之所以用惯了桃木钉,是因为木头比金属温和。哪怕是在极端愤怒的时候,也不会因为手中拥有利器,徒增几分不可遏制的戾气。 这算是月饼的遗物么? 我苦苦一笑,对着军刀下坠的方向,伸出双手。如同等了一辈子那么漫长,终于等到它很飘忽地落入手中。 咦?这并不是月饼常用的军刀,而是一截长满青褐色水锈,两头略窄,中间呈狭长椭圆形,刻着细细密密线条,入手极为沉重的金属薄片。 虽在水中,手指触摸的质感与平时略有不同,但是我依然能感觉出,这截金属薄片是青铜材质。从根部崭新的断茬判断,应该是月饼随着怪鱼沉入江底,发现了某样东西,仓促掰断留下的线索。 月饼,你究竟发现了什么?哪怕不惜生命,也要给我最后的提示? 我盯着幽深不见底的江水,怪鱼再没有踪迹,难道和月饼同归于尽了?那种身处深水的幽闭恐惧症,因为月饼的死亡,更肆无忌惮地涌上心头,顿时觉得身旁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隐于水中,无数条隐藏许久的水怪,会突然出现在面前。 我害怕了,从未有过的害怕!也许,“强如月饼都会死在这里”的事实,完全摧毁了我原本就不太坚强的意志力。 算了,就这样吧!放弃吧! 正当我打定主意,彻底放弃这场“文字游戏”,不再想《阴符经》,忘记和小九三生三世的孽缘,告别短短二十几年奇诡荒诞的人生。在月饼墓旁盖一所房子,每天陪着他喝喝酒看看夕阳,余生也就这般的时候…… 漆黑的江底,亮起一盏脸盆大小的金黄色光芒,炙热夺目。宛如清晨于江面蒸腾而升的太阳,闪亮了天涯异乡客的双眸;又似寒冷冬夜那团熊熊燃烧的篝火,温暖着独行夜归人的孤寞。 超乎常理的异象让我一时间忘记了恐惧,轻轻捏着手里的青铜薄片,难道这是开启某种神秘场所的机关钥匙?或者,那团光亮所处的位置,就是我们苦苦寻找的鹦鹉洲旧址?! 接下来的一幕,完全颠覆了经历过那么多匪夷所思事件的我,自认为可以接受任何异常现象的认知。 光圈旁边,大约三十度角的距离,依次亮起同样的黄色光圈。 第二盏、第三盏、第四盏…… 直至,光芒围成浑圆一圈,就像表盘的夜光粉,一共亮了十二个。整片江底照得通明,映出光芒周围,无比清晰的景象。 我很难形容究竟看到了什么。光点组成的圆圈,直径大约三十米,完整地照亮了一尊平铺江底的巨型青铜圆盘。 圆盘中心竖立着一只振翅欲飞、昂首向天,足有三四米高的黄色铜鹤。数条刻痕极深、手腕粗细的笔直线条由鹤腿向光圈中间方向延伸,分别呈三十度角将光圈化成十二个区域。这么居高临下俯视,更像是一个巨大的手表表盘。 入江之前,我设想过种种将会遇到的情形,最大胆的想法不过是“江底深埋一座千年古墓”,通过《登黄鹤楼》暗藏的线索破解入墓方法。 可是,这尊类似于史前文明又似乎包含着远超现代文明的某种高科技青铜盘,完全超越了想象力极限。 这是什么玩意儿! 我突然冒出一个很荒谬的想法。所谓的“昔人已乘黄鹤去”,实际是外星人驾驶飞行器离开黄鹤楼的情形。被当时科技尚未启蒙的人们,主观臆想为“仙人骑鹤飞天”。 如此以来,“黄鹤由墙壁飞出闻乐起舞”这个玄之又玄的传说,不过是现代科学技术应用广泛,很简单的3d投影效果而已。 而这个巨型青铜圆盘,或者是外星文明隐藏在长江里,类似于飞行器补充燃料,着陆起飞的秘密基地? 再由此延伸,我产生了更可怕的想法——历史中关于鬼谷子的记载,自东周时期延至明朝。庞涓、孙膑、张良、刘伯温据说都曾得到鬼谷子的教导,从而习得纵横天下的秘术。 一个正常人,怎么可能活上千年?除非,鬼谷子根本就是外星人!以传业授道的方式,促进推动人类文明的发展! 那几个可以跨越时间空间的场所,其实就是外星文明在地球设置的空间转移站。而他并非仅仅停留在中国! 这几个人极为活跃的历史时期,欧洲、南美洲也同时出现了某些掌握远远超越时代科技的天才。利用文字、绘画、诗歌、占卜、建筑等形式,对当时的文明进步,产生了极为深远的影响。 欧洲、南美洲的诸多传说中,也有这么一个极为神秘的人,始终存在。 “成仙”、“寻仙”,其实不过是,人类崇拜并寻找远远超于当前文明维度,更为先进文明的隐晦解释? 消失的亚特兰蒂斯大陆,是否曾经是外星人在地球的基地?为什么埃及和南美洲,都会有极为相似的金字塔?欧洲的巨石阵,中国的长城,古巴比伦的空中花园,这些远超时代科技的建筑物,或许是外星人出于某种不可推测的目的,建造的类似于飞机场的地点? 那么,隐藏于长江江底,巨大的圆形青铜盘状建筑,是否也是类似情况?否则,怎么会依次亮起黄色光芒,并且按照时间刻度进行区域划分? 瞬间涌入的大量信息,让我的脑子有些懵。如果不是身处水中,肯定会大口喘着粗气,平复极为复杂的心情。 此时的我,就像是早晨起床上班,兴高采烈地准备去熟悉的街边摊买个肉夹馍当早餐。结果去了一看,肉夹馍摊变成了小笼蒸包摊子,而且开了很多年,邻居同事都对包子赞不绝口。 唯独我,却知道,这原本不是包子摊位。那种很荒谬的真实感带来的恐惧,甚至让我怀疑自己正确的认知是否出现了问题。 说好的悬疑探险,寻找《阴符经》,破解唐诗宋词内藏的千年密码,怎么就冲着科幻路线走了呢? 接下来的几秒钟所发生的事情,似乎更证实了我的判断。 那尊立于青铜圆盘的铜鹤,忽然逆时针转动起来。起初非常缓慢,随着鹤腿与青铜盘连接的地方,“嘎吱嘎吱”摩擦发出让人牙酸的巨响,铜鹤越转越快,卷裹水流产生强烈的旋涡,翻腾搅动着江水。大大小小的江鱼拼命扑腾着尾巴,却摆脱不了强大的吸力,纷纷卷进旋涡,极快地转动着。直至鱼腹爆裂,内脏鲜血将旋涡染成诡异的猩红色。 巨型青铜圆盘,像是停用许久,重新获得动力的巨型齿轮,“吱吱嘎嘎”地随着铜鹤缓慢转动。刻于青铜圆盘,划分时间区域的粗线,带动着十二盏黄色圆灯,逆着时间飞快转动。 直至汇成一圈黄色光芒,根本分不清到底有几盏灯…… 我感到阵阵晕眩,眼前的异景随着黄色光圈愈发强烈,变得模糊一团。一种很奇妙的电流通过皮肤的酥麻感,让我渐渐失去意识。 那片青铜薄片,像是受到强烈磁力吸引的铁条,再也握不住,从紧握的手中挣脱,“嗖”地坠向铜鹤,严丝合缝地贴在它翅膀上面,残缺的羽毛部位。 第82章 昔人黄鹤(十七) “很多时候,动物比人可爱多了。”月饼眯着眼漾起笑容,目送两只江豚扭着尾巴远去。 我比见了鬼还震惊,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急头白脸打着手势:“月……月公公,你不是死了么?怎么又活了?那条怪鱼……” 月饼扬扬眉毛,满脸都是“南晓楼你丫脑子进水了?还是深海幽闭恐惧症犯了”的表情,气势十足地比划了个“你才死了”的手势! 我根本来不及回话,瞬间回忆了之前短短几分钟的经历,记忆点定格在青铜圆盘倒转,忽然联想到一件似乎风马牛不相及的事情。 位于北大西洋马尾藻海的百慕大三角洲,自哥伦布率领远洋船队第四次远航美洲,发现百慕大并遇到极其诡异的遭遇以来。其间五百多年,这片海域出现了诸多人类无法解释的超自然现象。 1840年,法国起航的“罗莎里”号,运载着大批香水和葡萄酒,行驶到古巴附近失去联络。数星期后,“罗莎里”号出现在百慕大三角洲,船体无丝毫损坏痕迹,船员失踪,货物却完整无缺,水果依然新鲜,唯一幸存的是快要饿死的一只金丝雀。 二战时期,百慕大三角洲海域的时常出现飞机、轮船失踪,又会很蹊跷在一段时间甚至几年后神秘出现。被发现时,除了人消失,船体、机体均完好无损。 1978年,国际潜水中心主任罗歇韦率领队员来到百慕大“魔三角”附近考察。突然大晴天起了风暴,海面瞬时间迷雾茫茫,白光直射天空,他们只好潜入海里躲避。 当潜入100米深处时,他们看到了高200米,塔尖距海面100米,塔的每边长300米,建筑年代约比埃及金字塔早7000年的巨大金字塔。 科学家对此众说纷纭,至今没有定论。甚至有个更大胆的推测——沉睡在百慕大三角洲的金字塔和建筑群,不属于地球文明,受某种特殊时间、空间、气候的影响,会出现时空错乱的奇特现象。这似乎合理的解释了几百年来,船只、飞机失踪又出现之谜。 写了这么多,其实在脑子里就是一刹那的事儿。之所以联想到百慕大三角洲,完全是我确信几分钟前所发生的“与怪鱼搏斗,月饼死了,江底出现神秘青铜建筑”这件事,绝对不是什么幻觉或者臆想,而是真实存在的事实。 难道? 我低头望着漆黑的江底,那个青铜圆盘是某种超现代文明的仪器,以水流为动力,逆时针转动,形成时间、空间的倒转? 可是,有一件事,却让我琢磨不透。月饼的表情和反应,很明显地传递了一件事——那短短几分钟发生的事情,他完全不知道。也就是说,这个过程,只有我一人经历,月饼并没有参与。 这怎么可能呢?如果是这样…… 我心头一凛,忽然察觉身后有轻微的水纹震荡,下意识地侧身躲闪,一条长长的肉须擦着脖子探过,“簌”地盘了个空。 那条取了月饼性命的怪鱼,又出现了!只不过, 有了之前经验的我,又怎能同一个水池里掉进去两回? 呃……虽说一直在江里,而且确实是跳进来两回。 “它的眼睛,弱点!当心鱼嘴里还有条怪虫!一人一边!”我飞快地打着手势告知月饼如何应对。端量着肉须的方向,蜷缩身体刺出军刀,正中怪鱼肉须。 怪鱼估计长这么大没吃过这种亏,剧痛着绷劲儿收回肉须。我牢牢抓着军刀,眼睛死死盯着这只丑陋的庞然大物,心跳得异常猛烈。就在肉须收回鱼唇的瞬间,弹起身体一刀刺进鱼鳃,借力翻上鱼头,拔出军刀对着鱼眼狠狠扎了进去。 怪鱼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吼,硕大的鱼身在江水中翻腾,我就像趴在高速失控汽车的车顶,随着怪鱼挣扎,时而弹起,时而跌落。还好是在水里,浮力化解了不少力度,要不非震得五脏六腑移位不可。 心里那股狠劲儿如同遇火干柴,“蹭蹭”直冒,军刀深深插在鱼眼,狠狠搅动剜扎。要不是不能张嘴说话,早就破口痛骂:“不是很厉害么?不是很大么?不是要了月饼的命么?小爷今儿弄不死你,跟着你姓鲶鱼的鲶!” 一时间太过兴奋,也没注意月饼在干嘛,倒有些纳闷儿:“月公公,凭你的身手,早该窜上鱼头,直取另一只鱼眼才对!” 不过形势紧迫,哪还有空闲顾得上月饼?正咬牙切齿胡刺乱攮的时候,鱼身突然向上翻挺,一股巨力重重冲向腹部,把我悠了起来。 我头下脚上荡在水里,除了紧握军刀把柄,完全不着半分力气。 这时,我看到了能气炸肺的一幕。 月饼隔着三五米闪躲着水波的冲击,嘴角扬着一丝微笑,没事儿人一样,好整以暇地目睹着我和怪鱼搏斗。 这是唱哪出儿戏?陪你打了两年王者荣耀,用辅助配合你的刺客,抓人抓习惯了?非要等我挂了,再现身怒拿一血么? “砰!”我又重重砸回鱼头,坚硬的头骨撞得全身骨头“咯咯”作响。怪鱼张开巨嘴又是一声嚎叫,水流“嗖嗖”地倒灌入嘴。 月饼敛住笑容,眯着的双眼迸射出鹰隼般锐利的光芒,随着急速的水流,似一杆力道十足刺出的标枪,笔直地冲向鱼嘴。 “千里送人头?心态炸了?怒送一血?”我心头大惊,顾不得全身脱力酸痛,拼着最后一丝残存的力量,松开军刀翻到怪鱼前方。 几乎就是同时,激荡的水流力道减缓,怪鱼另一只眼睛慢慢合上,扭动挣扎地身躯像是突然抽去了筋骨,再也不动分毫。 月饼,依然保持着前冲姿势,半截身子探进鱼嘴。钢铁般结实的右手青筋暴起,军刀刺入寄生在鱼嘴里面,那只长得像王八的白色怪虫脑袋。 “嘎吱嘎吱”,鱼嘴发出如锈迹斑斑机器闭合的酸涩声。月饼抽出军刀,蹬着水拔出插在鱼眼的军刀,摆了个“上岸”的手势。 我目瞪口呆地瞅着怪鱼破棉絮般软绵绵沉向江底:“敢情忙活了半天,以为怪鱼是主角,硬是没整明白那只王八虫子才是c位?” 不过想想也是好笑,怪虫寄生在鱼嘴正中,倒也确确实实是身处c位。 和月饼并肩游向江面,瞅着他气定神闲的表情,我又产生了一个疑惑:“月饼怎么知道王八虫子是关键?难道他也经历了时光倒流?可是他分明什么都不知道。” 忽然,我发现月饼偷偷瞥着我。眼神中满是疑惑,又好像知道些什么。 第51节 可是,他却什么也没说。用力踩着水,先我几个身位浮出江面。 二十一 “从没想到,满是汽油味的空气,居然这么清新。”我背靠着树仰望尘埃弥补的夜空,仅有几颗顽强闪烁的星星,有种恍如隔世的亲切感。 第83章 昔人黄鹤(十八) 夜已深,繁华的武汉熟睡了。街上几无行人,潮湿的空气分外闷热,偶尔几辆汽车,亮着夜灯,寂寞地穿梭于高楼大厦。 江面再无江轮,微风粼粼着平静的水波,荡漾着茭白月色,勾勒泼墨着“世间安宁”的大写意画卷。 又有谁知道,看似静溢的长江江底,隐藏着一座巨型青铜圆盘,一只青铜仙鹤,一条怪鱼,一场九死一生的人鱼大战呢? 那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画面,让我忽略了疑惑,劫后余生的豪气,使得心情颇为感慨:“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 “砰”、“砰”。 背包从树里掉落,很是扫兴地打断了我的诗兴。那心情就像宴席端着酒杯,正准备讲几句祝酒词,宾客们已经吆五喝六吃上了,扎扎实实地尴尬。 “南少侠,好歹你也是个过气作家,就不能来几句原创诗词?”月饼从树上跳下,从背包里掏出烟和二锅头,“说说吧?你是怎么知道会有怪鱼的?” 我接过烟深深吸着,又灌了口二锅头。辛辣的烟酒气暖和着四肢百骸,全身针扎般的刺痛也随之轻缓:“月公公,你先告诉我,怎么知道那只寄生王八才是真正的目标?” “寄生王八?”月饼笑喷一口烟气,伸了个懒腰,“南瓜,你这词儿形容得很精妙啊!那玩意儿可不是什么寄生王八,而是缩头鱼虱。” “啥?鱼狮?我看叫缩头乌龟还差不多。”我心说这么个猥琐东西,居然还能和狮子相提并论?这不是李鬼冒充李逵么? 月饼明白我会错了意,摸出手机打开百度,输入几个字递给我:“自己看吧。” “缩头鱼虱,甲壳类寄生动物,又称食舌虱或食舌虫。”鱼虱的图片把我恶心的浑身发麻, “幼虫时会通过宿主鱼的鳃部进入口腔,吸掉舌头里的血液,令舌头萎缩脱落,寄生在舌根,以鱼的血液或口腔黏液为食……” 想到那只巨型鲶鱼嘴里的缩头鱼虱,我汗毛根根竖起,实在读不下去了:“月饼,你直接杀掉缩头乌龟,等于是砍断了鲶鱼的舌头。类似于想不开的人,咬舌自尽?” “那只鲶鱼比个商务轿车都大,鱼皮硬得和铁一样,就算戳瞎双眼,也结果不了它。万一疯性上来了,咱俩肉体凡胎,又在水里,谁能制得住?”月饼摸摸鼻子,思索片刻,摆弄着背包里瓶瓶罐罐的蛊虫蛊药,“这只养在鲶鱼嘴里的缩头鱼虱,是用蛊术培养的蛊虫。自幼和鲶鱼血肉相连,将体内蛊药通过血液传输给鲶鱼,改变体质,使其能够延长寿命,体型庞大。你就不想想,一只鲶鱼又没经过辐射异变,怎么可能长得这么大?” 我听得骇然,嘴巴张得足足能塞下拳头:“你们蛊族,整得不都是小虫子么?什么时候冒出来了蛊虫plus版?” “那是南北朝时期就已经失传的蛊术,曾经在那场著名战役发挥了巨大作用。否则以南朝当时的兵力,怎么可能顶住北朝的百万大军?我也是听萍姐(关于萍姐,请见《灯下黑》第一、二季,)偶尔聊过。”月饼撇撇嘴满脸遗憾,神色又有些黯然,“可惜时间太仓促,要不然从鱼虱身上取点儿东西,倒是值得好好研究研究。哦,对了,你是怎么知道会有怪鱼出现?” 我把之前发生的事情以及对时间倒流的推测详细讲了半天,月饼托着下巴听得很认真,大感兴趣地扬着眉毛:“这么说起来,鹦鹉洲确实在江底?其实是一方铸造着黄鹤的巨型青铜圆盘?” “我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只有我经历了时间倒流,而你却什么都不知道?” “南少侠,换个角度看世界,很多问题会豁然开朗。”月饼伸出食指点了点脑门,“《复仇者联盟》大结局看多了?别动不动就往时间空间上寻思。你忘记你身体里流的异兽之血了(关于我体内的异兽之血,详情请见《灯下黑》第四季最终章)?” “很多动物,对危险有天生的感知能力。地震、洪水、火山爆发,动物比人类能够更早的预知危险……” “你的意思是,那两只江豚?我与它们产生了某种共鸣,提前感知了怪鱼袭击?哦!对!难怪只有我而不是你。” “豚类的智商和脑电波本来就远超人类。海豚救助海员,帮助迷航船只返航的事情,自古就有。可惜人类的愚蠢和贪婪,却把它们当作餐桌美味。”月饼叹了口气,又点了根烟,“我在思考另外一个问题。那只怪鱼和鱼虱明明是蛊族培养,为什么却成了魇族守护《阴符经》的异兽?” 人类因为欲望驱使,无穷尽地使用地球资源的同时,其他物种却在人类的文明进步的过程中,无辜地扮演了牺牲品的角色。人类在呼吁“世界和平”,反对人类之间战争的同时,对其他物种的屠戮战争,却从未停止。 难道,仅仅是拥有了超越其他物种的智商和生产力,就可以随意剥夺它们在地球的生存权利么? “这有什么难的?再下去一次不就知道,为什么魇蛊两族联手守护《阴符经》了?”我不想过多讨论人与自然的问题,故意岔开了话题,“古有刘备三顾茅庐,今有兄弟三下长江!咱们还等什么?” “南瓜,你的脑子里塞得都是南瓜酱么?”月饼慢悠悠弹着烟灰,吐了个浑圆的烟圈,“你就没想过么?那个巨型青铜盘,咱们怎么进去?” “找到机关,打开机关,游进去。”我话一出口,立刻意识到问题所在,心里暗骂自己果然没长脑子。 唉!又被月饼鄙视了! 三十多米深,满满一江的水,这是多大的重量?再精密的机关,也不可能在这么重压力的水底打开。就算能够打开,江水能立刻把我和月饼冲击机关暗道,活活压成肉酱。 “包子都出笼了,你跟我说是人肉馅的,这不是糟蹋人么?”我想到这一层,沮丧地嘟囔着,“总不能把江水抽干吧?那真成了科幻大片的桥段了。” “或许,通往江底青铜圆盘的通道,不在这里呢?”月饼眨动晶亮的眼睛,很狡黠地瞅着我,“《黄鹤楼》那首诗,南老师有没有新的感悟啊?” 我怔了怔,反复默念了几遍《黄鹤楼》,没觉得有什么新发现。很多时候,人就是这样,当对某件事物形成了固定认知,惯性思维起主导作用,很难再有新的突破性思考。 “芳草萋萋鹦鹉洲,前一句是什么?”月饼从背包里翻出衣裤鞋子,绕到树后“窸窸窣窣”换着衣服。 晴川历历汉阳树? 我突然懂了! 唐诗格式对仗工整,前后两句更是关联密切。我对暗藏在《黄鹤楼》里的文字密码破译的没有问题,并且根据时间、位置确定了鹦鹉洲藏于长江底,却忽略了整首诗看似最不起眼,最没有暗指密码的这一句。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既然后一句指出了鹦鹉洲的处于何处,那么前一句不仅仅是之前分析的结果那么简单! 而是暗示了,进入鹦鹉洲的真正地点——位于汉口的晴川阁!并且,必然和某棵树有关! 真是没想到,《黄鹤楼》这首诗,短短八句五十六个字,着实是字字珠玑,包含了这么巨大的信息量! “想通了?换衣服,出发!”月饼穿得板板正正一身新衣服,拎起背包指着晴川阁的方向。 “月公公,你是怎么想到的?” “呃……知道学霸和学渣的区别么?学霸的脑子里,全是公式、注释之类条条框框的玩意儿,思维模式完全被局限了,太僵化。学渣不太懂这些啊,所以想问题就比较简单咯。” 一时间,我又蒙了。搞不明白月饼到底是夸自己还是取笑我。 这句话好像很有道理,却总觉得哪里不对。 管他呢!反正大学那几年,没有我每次考试仗义援手,月饼干脆拿不到毕业证! 第84章 昔人黄鹤(十九) 晴川阁位于湖北省武汉市汉阳龟山东麓禹功矶。北临汉水,东濒长江,素有“楚天第一楼”之称,其雄伟瑰丽的气势可见一斑。 至于龟山,倒是颇为有趣,自古以来就有“楚地第一灵山”的说法。 相传大禹治水到此,遇一水怪作乱,数载不克,后得灵龟降伏水怪,治水成功。自此,灵龟化为一山,即龟山。 此山远看蹲伏如龟,前临长江,北带汉水,西背月湖,南靠莲花湖,与黄鹤楼位于的蛇山隔江相望。毛主席畅游武汉时,见此景象,豪兴大发,曾题词“龟蛇锁大江”。龟山形象之壮观可想而见。 四水一山,山居于中。从格局上来讲,龟山为“四星拱月”之地,又是“玄武汲水”之相,是绝佳的堪舆宝地。 但凡此种地脉山势,聚水之灵动,纳山之厚重。受此二气影响,此地多出灵秀治国之才。鲁肃墓、刘琦墓、关羽遗迹洗马洞,黄兴铜像,皆在此处。 龟山虽不高,却因独特的地理位置,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三国时东吴于此设要塞抗击曹魏;太平军三下武昌,也以龟山为战场;辛亥首义后的阳夏战役,义军也是首控龟山。可见龟山在军事上的重要性。 如果说蛇山重文,一座黄鹤楼,多少名篇佳构,脍炙人口。那么龟山则重武,虽然文采风流略输蛇山,若论英雄气概,蛇山无法望其项背。 两山隔江相望,一文一武,别有情趣,倒也应了“阴阳协调,文武双全”的格局,这也难怪自古楚地多才子英雄。 不过,龟山西边月湖畔,有一琴台。据说是周代琴师俞伯牙与钟子期相会的地方,留下了“伯牙鼓琴,钟子期听之,方鼓琴而志在高山,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少选之间,而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乎鼓琴!洋洋乎若江河。’钟子期死,伯牙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以为世无足复为鼓琴者。”的千古佳话和中国古代十大名曲之一的《高山流水》。 自此,中国有了“知音”这个词,沿用至今,广为传用。国内某著名杂志,也是以此命名,足见此词的影响力。 我倒觉得,蛇山黄鹤楼虽词赋满江、纸香墨飞,然而龟山仅凭“伯牙子期,惺惺相惜”的传说,就足以专美于前。 晴川阁居于龟山脚下,长江之畔,整体以红蓝色调为主,倒也符合龟山肃杀尚武的气势。 从建筑结构来看,晴川阁类似于长方形,格局中规中矩,完全是中国古代建筑常见构造,并无异样。郁郁葱葱的树林环绕晴川阁建筑群,在气势磅礴中平添了几分婀娜清和。 更妙的是,此时正是武汉樱花烂漫时。几株樱花树,如同倦了梳妆的慵懒贵妇人,任由夜风抚摸,颤巍巍着粉白花瓣,暗香着一丝丝午夜邂逅。 然而,总有不解风情之人,视如此美景不见,聒噪牢骚满腹。 比如我…… “月饼,咱这都绕了四五圈了。这么多棵树,到底哪棵是‘汉阳树’?这和沙漠里找一粒沙子有啥区别?”我坐在江边岩石揉着酸胀的腿肚子,吐着舌头气喘如犬,“就不该听你这学渣的分析!刚从江里爬出来,又跟着你马拉松,估计《阴符经》线索没找到,小爷我先活活累死了!” 月饼悠然自得地脱了鞋,把脚伸进江水泡着,指了指江面,又指了指晴川阁:“南瓜,明白我的意思不?” “你是告诉我,应该从江水方向观察晴川阁,或者利用光线照射江水,看看反光到哪棵树?”我脑洞大开,顿觉月饼言之有理,“对啊!我怎么没想到!” “你想多了……”月饼晃悠着腿儿踢着江水,“如果江里有怪鱼异兽什么的,自然是我解决。判断格局走向寻找机关,南少侠当仁不让啊。分工明确,干活不累。我歇会儿,你再琢磨琢磨。” 我一句脏话冒到嘴边又生生咽进肚子,索性挨着月饼并肩坐下,甩掉鞋子泡脚。冰凉的江水浸泡着酸胀的脚底板,舒服得我直哼哼:“就你会享受是不?” “南瓜,如果咱们的判断没错,依着你对格局走向的精通,早应该看出什么端倪了吧?”月饼嘴角扬着笑,狠狠地给我戴了顶高帽。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月饼这句话让我很是受用:“那还用说?大到山脉走势,小到犄角旮旯,凡是有机关布局,不敢说十有八九,也是十拿九稳。我觉得,关键点是,如果真有那棵‘汉阳树’,这都一千多年了,龟山经历过那么多战火,估计连根儿都烧没了。而且,晴川阁始建于明朝嘉靖年间,以南宋绍兴年间的禹王庙为基础……” “你说什么?”月饼拿着烟的手一抖,一坨烟灰落下。 我盯着烟灰飘悠悠融进江水,再也不见踪影,终于意识到问题所在,不由冒了一身冷汗。 我居然犯了个最常识性的天大错误! 唐朝,崔颢写《黄鹤楼》时,没有晴川阁!我从这首诗推断其中的文字密码时,因为早已知道晴川阁,主观带入了这座建筑! 晴川阁,是明嘉靖年间,汉阳知府范之箴在修葺始建于南宋绍兴年间的禹稷行宫(原为禹王庙)时所增建,取崔颢《黄鹤楼》中“晴川历历汉阳树”的句意命名。 我从唐朝的诗句里,稀里糊涂地联系到几百年后的宋、明时期的晴川阁? 这个玩笑开大了! 我像泄了气的皮球,蔫头耷脑地再不言语。很多人,习惯给自己犯得错误找借口,我虽然没有这个习惯,却不知道该怎么面对这个错误。 换个角度说,我和月饼出生入死忙活大半夜,丝毫没有头绪,完全是因为我对唐诗宋词,历史知识过于自信。 “如果你的分析完全错了,我们怎么可能发现藏于江底的神秘青铜建筑,又怎么会碰到蛊术培养的巨型鲶鱼呢?”月饼硬是把半根烟塞进我的嘴里,“就算那时没有晴川阁,可是晴川这两个字总是有的吧?到底代表的是什么意思?” 朋友是什么?就是在快乐的时候能嘻嘻哈哈地互损,也能在失落的时候轻描淡写地安慰,更能在沮丧的时候恰到好处地鼓励。 我的心情略略舒缓,依然为所犯错误自责,很认真地默背几遍诗句,回忆着《黄鹤楼》的原文注释:“这句诗是指阳光照耀下的晴明江面。引申解释,大概是‘晴天从黄鹤楼遥望对岸,汉阳的树木看得一清二楚’的意思。” “也就是说……”月饼古井不波的脸居然做苦瓜状,“南晓楼!咱们还要再回黄鹤楼?!等到天亮!?顶着日头从黄鹤楼找那棵该死的汉阳树木?!你折腾我玩儿呢?你以为就你累啊!我力战蛊族鲶鱼,也很辛苦好不好!” “月……月饼,你……你没发烧吧?”我差点就伸手摸摸月饼额头。 不过呢,心里却拼命憋着狂笑——沉稳如月饼,居然也会有这么失态的时候。难得啊,难得…… “发你妹的烧。”月饼从我嘴里夺过烟,狠狠抽了几口,“两条腿都快跑抽筋了,眼看就到目的地了,结果你跟我说,咱还要来趟折返跑。换你能高兴得起来么?” 心情好的时候,思路也分外清晰。我“哈哈”一乐,遥望着黄鹤楼旧址方向,影影绰绰虽然看不清晰,却有了个完整的思路。 此刻,我和月饼像是角色互换——他如我般生着闷气;我如他般冷静理智。 “你翻手机干嘛?”月饼从背包里摸出压缩饼干,绷着腮帮子咬下一块。 “搜武汉地图呢。”我头也没抬,手指在屏幕划来划去,“还记得我在黄鹤楼说的么?依照人的视力,从黄鹤楼是看不到汉阳,更别说一棵树了。也就是说,这两句诗,暗示的是由黄鹤楼角度照射的阳光,达到汉阳龟山某个地点。那里必然是开启机关的地方。这是个很简单的数学题。” 第52节 我捡起一块石头,按照地图显示,在地上画出黄鹤楼和龟山形状,标明高度、位置、距离。抛物线、斜线、直线画了好几个,列出一堆数学公式,把手机切换到计算器程序,“噼里啪啦”计算着。 月饼歪头瞅着,嘴里的压缩饼干都忘记嚼,掉出好几块渣渣:“南瓜,你没开玩笑吧?这样也行?” “数学是科学的明珠。不懂别乱说话。唉!这就是学霸和学渣的区别啊!”我气定神闲地扬扬眉毛,把石子放在龟山的某个点上,“喏,就是这里。阳光穿过黄鹤楼,照在龟山的位置。” “这是哪儿?”月饼把半块压缩饼干塞我手里,“南少侠,了不起啊!赶紧吃口,补补脑。” 我又百度了龟山地图,参照那个位置,不由一愣,居然是这里? 龟山西,月湖畔,伯牙抚琴,子期赏乐,互为知音的琴台? 第85章 昔人黄鹤(二十) 月湖原本是汉江一部分,后因汉江改道,留下了这片湖泊。 整片湖的水面甚是开阔,很清晰地看到月湖对岸的琴台大剧院,据说是规模仅次于国家大剧院。而月湖一侧靠近琴台大道有一处古建筑,就是著名的“古琴台”。 我本以为古琴台这么有名,面积肯定小不了。正所谓“眼见为实,耳听为虚”,相对于烟波浩渺的月湖,古琴台真是“沧海一粟”,且不说就那么巴掌大的地方,居然还收15块钱的门票?! 若是几千年前的伯牙子期得知俩人互为知音的地方,居然还能被后世化为银两,不知该作何感想? 来得路上,避免再出现“晴川阁”的乌龙,我做足了功课。 古琴台始建于北宋时期,几经战乱荒废了,直到清朝嘉庆年间重建。而我们所见的古琴台,虽说造型古朴,但是丝毫没有年代沉淀的质感,应该是近些年再次建造而成。 时已深夜,往来无行人,就我和月饼戳在街上,盯着荆楚风格的大门,上书“古琴台”三个大字,默默发呆。 虽然“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这两句暗示的地点在月湖古琴台,但是很显然不是眼前这座现代仿古建筑,更别说从这里找什么进入长江底部青铜圆盘的暗道了。 就算真有,早就在重建打地基时被发现了,还等着我们俩从唐诗宋词寻找线索,苦哈哈赶过来探索寻找? 而且《列子o汤问》关于“伯牙子期”的故事,并没有说明两人相识具体地点,至于古琴台到底是不是他们“以乐会友”的地方,更是值得商榷。 也就是说,仅有的线索,又断了。 我的心情异常烦躁,走南闯北这么多年,还是头一回遇到这种“蛤蟆吞天,无从下口”的事情。月饼也好不到哪儿去,托着下巴皱着眉,时而盯着古琴台,时而望向月湖:“南瓜,暗道会不会在月湖下面?要不……” 我想起那只蛊养鲶鱼和它嘴里的寄生王八,心里寒意直冒,万一下水再碰上什么幺蛾子,那可不是闹着玩儿的。不由使劲打了个哆嗦:“月饼,您老人家那里没有避水蛊了吧?咱们总不能整两套潜水装下水吧?这个点儿也没处买啊。” 月饼揣摩出我的小心思,倒也没有多说什么,只是摸了摸鼻子:“你再仔细看看,确定没有机关格局?” “不是我学艺不精,而是确实没有啊。”我特地向几个古琴台建筑群能布置格局机关的关键地方多瞅了几眼,五行八卦推演一番,“这种仿古现代建筑,只是建其行,舍其神。但凡古建筑,多依水而建,会在东南、西北、西南、东北四角,布下镇宅的物件儿。铜铃、丑石、老松、朱砂,取金、土、木、火、水之意,求得是五行齐全的格局。如果是有机关暗道,会建影壁,也就是墙中墙。从外面看不出端倪,两墙中间会有夹道。或者在院中掘井,井壁设置通道,多用于古时大户人家避难藏宝。你瞧瞧,这哪里有半点格局暗道的架势?” 我来回踱了几步,双手比划着古琴台的轮廓:“还有一种建筑结构,我从古城图书馆看到的。为防止再出现‘妲己乱商’这种事情,周国建朝,姜子牙从先天八卦演化,设计了专用于镇妖祟邪物的镇祟宅。形状类似于官印,院墙环绕主宅,形成‘四花聚顶,八门金锁,阳气内聚,阴气不入’的格局,这古琴台的构造倒是有些像。不过这二半夜的,别说妖祟邪物了,大活人就咱们两个,而且这还是个人来人往的旅游景点,这阳气足的……估计夫妻俩多待几天都能生个大胖小子……” 我的话还没说完,原本死寂的深夜,忽然人声细细密密如蚁群爬过,纷乱的脚步声“沙沙”作响,似乎是双脚拖着地面缓慢前行特有的声音。 我抽出军刀,转身看去。街拐角闪出十几个人,耷拉着脑袋,三三两两拖着腿,凌乱的站成一堆,无精打采地向我们走来。走在人堆最前面,却是个举着一面小旗,身材瘦小,个子不高的人,嘴里念念有词,反复重复着几句同样的话。 我心头一凛! 虽然街灯已熄,月色昏暗,远远看不清他们的相貌。但是我清晰地感觉到,从人群里散发出的,冰冷阴凉、毫无活人气息的死亡味道。 就像是天色蒙蒙亮的时候,原本空旷无人的街道,忽然涌出了一堆打着哈欠、蓬头垢面做早点的小商贩。影影绰绰的样子,如同从阴司里爬出的摄魂无常,支起三生石做的锅,倒入忘川河的三千弱水,在天亮前给尚未上路的孤魂野鬼,熬着忘情汤、煮着离别面。 我抬头观察天色,大概是子时,正是“天地鬼门开,百鬼夜行”的时候。“吧嗒”,虽然天气闷热,却是一阵寒冷刺骨的夜风吹过,古琴台门梁上掉下一颗石子,在这诡异的气氛里,声音分外清脆。 我忽然想起一个传说,汗毛根根倒竖起来。 据说,自古以来,有一种奇特的建筑,从表面看去,与正常房屋无异,并且是按照“镇祟宅”格局建造。然而,这种建筑的西北角,也就是阴气最重的地方,会埋入百年以上的棺材木以及墓主毛发,在院内埋下反八卦铜盘,井内注入棺材内取出的尸水。以此颠倒乾坤,逆行阴阳,将“镇祟宅”的格局生生扭转成“纳阴屋”。 这种建筑并不多见,多用于“湘西赶尸”歇脚的“尸栈”,起到“以阴克阴”,防止尸变的作用。 也有极少数懂此门道,居心叵测之人,利用纳阴屋的格局,布置于宾馆、饭店,人流量大的建筑。并在屋内的东南西北中五个方位,分别用一寸见方阴沉木制成的木匣,装上去世未满七天之人的头发,手脚指甲,形成“纳阴吸阳,五鬼聚财”的格局。 有些人入住宾馆,饭店就餐,或者在商铺购物,会莫名出现通体寒冷,心情烦躁,精神恍惚的状态。睡觉时噩梦不断,吃饭时不知饥饱,购物时没有节制,往往就是误入“纳阴屋”。 题外话——如果午夜子时,在街上行走,遇到三个以上,走路无力,摇摇晃晃的人,千万不要与其对视。立刻轻咬舌尖,大拇指抵住中指第一个关节,保住阳气不泄。更不可与其同行,反方向离开,尤其注意不要踩到“他们”的脚印! “赶尸?越来越有趣了。”月饼眯着眼摸出几枚桃木钉,“这一晚上发生的事,够你写好几万字了吧?” 第86章 昔人黄鹤(二十一) 我无法判断这群人到底是什么?只是隐隐觉得,似乎不是“赶尸”那么简单。 我深吸了口气,左手糯米粉,右手石灰包,严阵以待:“先看清楚再说。万一就是随便路过的人们呢?” “都这个时候了,一群人就这么突然出现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你说是随便路过?”月饼扬了扬眉毛,活动着肩膀,“南少侠,那你拿着石灰包糯米粉干嘛?打劫啊?” “我就烦你每次有危险的时候,还有心情开玩笑,缓解气氛。”我憋不住笑了几声,瞪着越来越近的人群,视线却越来越模糊。好像有一层淡淡的灰气笼罩着他们,无法看清楚真貌。 奇怪的是,我对他们却有种似曾相识,很熟悉的感觉。 “有唱歌的么?洗手间在那边,其余的游客跟好队伍。唱歌的同学,门口这里集合。” 熟悉的声音,那个让我和月饼进入梦魇的导游! “哎呀,这就是古琴台啊!也没什么好看的啊。” “可不就说么。走了一天了,眼看天就黑了,还来这破地方。” “哎呦,门票要十五块!算了算了,我不进去了,在外面拍拍照就好。” “导游,这里有什么好玩的传说?今天下午你讲的那个窑姐儿的故事就很不错嘛。” 五大黑粗挂着大金链子的男游客,随手把空的矿泉水瓶子丢到路边。 游客们聒噪嘈杂的抱怨调侃,跟着那个举着导游旗的女导游,乌泱泱地站在古琴台门前,满头大汗地喝水扇风…… “咦?这不是下午黄鹤楼那两个小帅哥么?”一位满脸油腻的中年大姐,眼睛里透着猫见老鼠的馋光,欢天喜地递过手机,“真有缘分!帮我们姊妹几个拍张照,加个微信啊。” “哈哈哈……”另外几个老娘们儿笑得活像古代青楼门口招揽顾客的老鸨。 有那么一瞬间,我产生了很荒唐的错觉——我和月饼,还在女导游制造的梦魇里。 明明是午夜,为什么这群游客,却说“眼看天就黑了”?为什么离得很远的时候,他们没有活人气息,形如僵尸。可是走到近前,却活蹦乱跳,言谈举止极尽世间庸俗之能事? 那一刻,我很恐惧! 你是否有过,走在茫茫人海,却异常孤单寂寞,仿佛所有人都看不到你的时候? 你是否有过,一群人在聊天,可无论你说什么,仿佛所有人都听不到你的时候? 你是否有过,你看到的东西,熟悉的时间概念,却只是你自己的感触,而所有人很统一地和你的认知完全不同? 那一刻,你是否想过,你是存在于这个世间的人,还是早已离开这个世间?只剩下那点残存的未了心愿,穿梭于茫茫人海,十丈红尘? 此刻,我就是这种感觉。 “从梦魇中醒来,我就在想,你这么做到底为了什么?不但讲述了千年前,另两个‘我们’做的事,还暗示我们必须找到《阴符经》。起码你没有恶意,对么?大姐,不好意思,我不给魇术制造的偶人照相。”月饼推开讪笑着递过手机的中年大姐带着大金戒指的手,目光似一道有形的尖刺,直直插入女导游双眼,“我很奇怪。按照你所说,掌握《阴符经》秘密的魇族分支,早已死了上千年。关于我们的秘密,早就没有人知道了,你是从哪里了解的?这一次,你出现的目的,又是什么?” 女导游长长刘海覆盖额头,瘦削颧骨高耸的脸庞,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苦笑,一双略微深陷的大眼睛眨了几下:“我只不过想解开那个诅咒而已。如果不能阻止你们,那就做个人情帮你们咯。为了你们,也为了她。” 其实,月饼这几个问题,始终萦绕在我的心头。只不过,我这种“既来之,则安之;即走之,更安之”的佛系性格,本着“想多了也没什么用,女导游迟早还会出现”的念头,懒得多想。 月饼的几个问题,女导游暗藏玄机的回答,让我从恐惧中恢复了冷静!刹那间弄明白了几件百思不得其解的疑问。 对! 这些游客,是女导游用魇术制造的假人。泰山那场恶战,操纵者就是她! 可是,让我心碎欲绝的小九,绝对不是假人,也绝对不是她冒充! 她是谁?小九在哪里? “南晓楼,失去记忆的六天,过得快乐么?”女导游扬起颌骨支棱分明的下巴,眼中蒙了一层雾水,“她,真得,很爱你。” 她的头,微微抬起,刘海散向两旁,露出额头正中,一道一寸长短,浅浅细狭的伤疤。 “你是!?”月饼讶异地扬起手,却没有甩出桃木钉,而是拍了拍我的肩膀。 那一刻,关于我和小九,三生轮回的故事,历历在目! 我想起一个人,魇族分支,并没有全军覆没,而是活下来一个人! 我终于知道,她是谁了! 只不过,我无法相信,她居然是她,她还活着? “你是海燕?为什么你活了上千年?小九呢?她在哪里?那六天,我做了什么?为什么你会这么说?”我的双腿好像失去了力量,几乎撑不住身体重量,踉踉跄跄后退几步,才勉强站稳,继续语无伦次着,“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你到底要做什么?” “跟我来吧。哦,对了,你们转过身,等我做件事。”女导游,不,海燕莞尔一笑,双眉间悲戚的神色愈发浓烈,“多情自古空余恨。唉,她真得很可怜,等了你这么多年。” 海燕的话有种说不出的魔力,让我和月饼丝毫不起戒备心。或许,只是我们不愿防备罢了。 再转过身时,那群游客凭空消失了。海燕正将一张张薄如蝉翼的皮子叠得整齐,连同几部手机、项链首饰绑进布包,背在肩上,调皮地吐吐舌头:“作为最后一个魇术师,我的人魇术还不错吧?” “在泰山就已经领教了。”月饼很礼貌地点头微笑,“鬼门十三魇,差点要了南瓜的命。” “打不过你们,只能想别的办法喽。”海燕背影款款,径自走向月湖,“希望你们不要让我失望。” “我们从未让任何人失望。”月饼就像重逢了多年不见的老友,背着手不紧不慢跟着,“南少侠,月黑风高,还等什么?” 我傻站着还没从激荡的情绪中平复。这个前两天还差点儿要了我的命的女人,居然和月饼有说有笑的唠着嗑。 而她所知道的秘密,或者说,她需要我们做的事,正在揭开一个千古之谜…… 关于——我,小九,纠葛千年的谜团。 第87章 昔人黄鹤(二十二) 月湖夜风清凉,湖面波光粼粼着高楼大厦的灯光斜影,像是墨色天鹅绒洒了一层银沙,孤寂着城市深夜的璀璨。 海燕立于月湖畔,背影纤细,衣裙随风漫飞,几丝长发迎风扶摇轻舞,清丽脱俗如“我欲乘风归去”的九天仙女。 “记住我做的每一件事情。”海燕没有回头,窄窄的肩膀微微颤抖,轻柔的嗓音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戚,“千年了,从未想过,还会弹起这首曲子。” 我本想询问几句,月饼轻轻按住我的肩膀,摇头示意不要言语。 言罢,海燕摸着身旁岩石如尖笋的凸起,逆时针扳动。石块摩擦的“咯吱”声响过,那块两米多宽的岩石竟然缓慢地分开,露出一方色如乌金,造型古朴,琴尾焦糊的古琴。 海燕泪眼盈盈,纤纤玉指轻抚琴身,温柔如慈母抚摸尚在襁褓的婴孩,近似吟唱地轻声哼着:“焦尾焦尾,一曲弹起,望断天涯,魂牵千年。小九啊,让我用你最喜爱的琴,为你那个负心的情郎,弹奏你最喜欢的曲子,好么?” 我心头一震,若不是月饼拦着,早就高声询问! 这居然是小九的爱琴,而且是“四大名琴”之一的焦尾琴! 第53节 此琴为东汉乐师蔡邕所制,《后汉书·蔡邕传》记载:“吴人有烧桐以爨者,邕闻火烈之声。知其良木,因请而裁为琴,果有美音,而其尾犹焦,故时人名曰焦尾琴焉。” 焦尾琴更神妙之处在于——弹奏时音色悦耳空灵,飞鸟闻声,停翅栖于枝头;百兽听音,驻足静卧绿草。常人听闻琴声,欢喜静怡中莫名升起一丝愁苦。 据传,东汉末年,董卓、李傕等作乱关中,匈奴趁机劫掠,蔡邕之女蔡文姬被匈奴左贤王掳走,塞外生活十二年,孤苦无亲,唯有父亲手传的焦尾琴陪伴左右。 她日夜思乡,念及亡夫,将愁苦之情赋予琴声,创作出《胡笳十八拍》。每每弹奏,情不自禁,泪水滴于琴身,十指沾血,故焦尾琴身有类似于泪痕的斑点,更在乌黑中透出隐隐血色。 此等悲苦之琴,所奏音乐再多欢乐,也难掩乐声中的哀伤,无怪乎“闻之落泪,听之掩泣”。 曹操一统北方,念及蔡邕之恩,更倾慕蔡文姬才华,重金将其赎回,焦尾琴也得以回归中原。 后几经战乱,再出现时已是南北朝时期,南朝第一名妓所有。问其琴之来历,此女闭口不言,只说是两个奇装男子深夜翻窗入屋所赠,并传授一曲。 自此,焦尾琴皆为历朝历代青楼名妓拥有。究其原因,竟是“琴虽名琴,却是残躯”,倒也暗合妓女的身世命格。 奇得是,此琴无论落入哪位名妓之手,纵是倾国倾城,才情书画拘束无双,必在三年内饱受颠沛流离,负心抛弃之情伤。最著名的当属隋朝第一名妓,被负心人误了终生,半生凄苦伶仃,含恨而终。 坊间言传,当年奇装二人赠琴时,与此琴下了诅咒,方弹奏他们所传之曲才能破解。而南朝第一名妓,直至临终,也始终未曾将此曲流传于世,只是叹息苦笑:“很多事情,你们不懂。不是主人寻琴,而是琴寻有缘佳人。” 纵是如此,焦尾琴依然是富贵浪荡公子哥趋之若鹜之物,不惜千金购得,赠与青楼名妓,只求鱼水之欢。 说来惭愧,月湖琴台,此情此景,事关诸多未解之谜。我想的竟然是:“他妈的是谁舍得花这么多钱,送小九这把旷世名琴!也不知道俩人到底做了什么?指定没好事!” 越想越觉得不爽,居然涌起一股酸到牙根的醋意:“不知道千年前的我和月饼,有没有弄死那个送琴的小兔崽子。” “别胡思乱想了,吃这千年老陈醋,起码也要古墓里出土的唐朝饺子才行吧?”月饼摸了摸鼻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海燕。 我老脸一红,心说两个男人关系太好也不是什么好事,完全没有秘密可言,比肚子里的蛔虫还可怕。 再看海燕,捐了捧湖水清洗双手,擦拭着略施淡妆的脸庞,整理好衣衫,盘膝端坐于岩石,将焦尾琴横置双腿,扬手欲弹:“我刚才的话,你们都记住了么?” 说这句话时,海燕依然没有回头,只是痴痴盯着湖面,背影说不出的萧索寂寞,竟有种诀别的意味。 焦尾琴有五不弹——疾风骤雨不弹,尘市不弹,俗子不弹,不坐不弹,衣冠不整不弹。 而海燕弹奏前的举动,正是弹奏焦尾琴的仪式。 我心里突然一动,隐隐约约有种不祥的感觉。忽然,想起一件很可怕的事情,顿时冒了一身燥汗,拔腿就要冲过去,阻止海燕弹琴。 “晓楼,你才想到么?”月饼扬扬眉毛,眼中映入的月色,闪着湿润的光亮,“如果生命还剩最后一天,你还有五千字才能把《文字游戏》写出大结局,你会怎么选择?等死?还是继续写书?” “可是……”我犹豫了,却不愿接受这个事实,“她会……” “让她弹吧。很多人,毕生都不会明白,承担的使命远远超于生命的意义。”月饼苦笑着叹了口气,“如果有一天,你我选择完成使命,才能领悟她此刻的心境吧。真得很了不起。” “叮……”海燕轻拨琴弦,空灵清澈的琴声,于空旷的深夜飘摇萦绕。似小溪潺潺,晶莹的水花缠绵顽石;又似空谷幽兰,芬芳的花香眷恋自然。 片刻,海燕双手抚琴,手指如蝴蝶穿花,又如暴雨疾下,轻巧地拨弹琴弦,天籁之音从指缝间飞舞而出。如展翅欲飞的蝴蝶,扑闪着灵动的翅膀,清亮亮地流淌着;又好像塞外悠远的天空,辽阔着千载悠悠,沉淀着清澄的光。 那一刻,我才懂得,“余音绕梁”这个成语的含义。一时间竟忘记身处何地、所做何事,不知不觉地陶醉于丝竹之声。 “这首曲子是关键,一定要记好每一个音节。”月饼脸色从未有过的凝重,侧耳倾听着,“古曲再晦涩难懂,也离不开‘宫商角徵羽’的范畴。” 想到海燕为弹此曲所付出的代价,我猛然醒悟,收回心神,哪还有半分“月夜赏乐”的雅兴。 月饼说得对,虽然还不明了弹奏此曲的确切意义,但却是整件事情最核心所在。 尤其这是首几千年前秘而不传的古曲,根本无从参考,不能有任何遗漏。 然而,听了几十秒钟,曲子大约过了前奏部分,我和月饼面面相觑——这曲调越听越耳熟,压根儿不能用“似曾相识”形容,只能以“耳熟能详”来比喻。 偏偏,如此熟悉的曲调,我死活想不起是哪首歌! “咱们车里好像就有,我还经常听。”月饼抓了抓头发,眉头紧锁回忆着。 有时候,人的记忆就是这样。明明是很熟悉的人和事,却在某种不关联的环境,突然间想不起来了。 就像当前的情景,我们本以为是首古曲,谁知却是首曲调高亢激昂的现代歌曲?这种违和感实在太强。 “谁在悬崖沏一壶茶……”海燕清亮的嗓音极具穿透力,伴随着曲调唱了起来。 “千年之恋?”月饼右拳轻击左掌,“居然把这首歌忘记了。” 是的!这首歌正是方文山作词,戴爱玲、阿信2006年演唱的《千年之恋》—— 谁在悬崖沏一壶茶,温热前世的牵挂。 而我在调整千年的时差,爱恨全喝下。 岁月在岩石上敲打,我又留长了头发。 耐心等待海岸线的变化,大雨就要下。 风,狠狠的刮。 谁,在害怕。 海风一直眷恋着沙,你却错过我的年华。 错过我新长的枝丫,和我的白发。 蝴蝶依旧狂恋着花,你却错过我的年华。 错过我转世的脸颊,你还爱我吗。 我等你一句话,一生行走望断天崖。 最远不过是晚霞,而你今生又在哪户人家。 欲语泪先下,沙滩上消失的浪花。 让我慢慢想起家,曾经许下的永远又在哪。 为什么会是这首歌? 我瞬间回忆起全部歌词,想起我和小九三生三世的爱恨别离,愈发觉得此歌万分贴合,心中悲苦不能自已,忍不住淌下两行热泪! “南瓜,湖面,快看。” 海燕置于双膝的焦尾琴,荡漾出一圈圈有形的音波,洋洋洒洒铺满月湖。灯光月色璀璨如银沙铺洒的湖水,本是微微起伏的波浪,受到音波震荡,如同煮开的沸水,刹那间翻腾不止。 湖心位置——像是丢进一块巨石,雪白的水花四溅;又像是喷泉翻涌,冒出一股半米多高的水柱。 突然,海燕停止歌唱,凝望月湖,专心弹奏着副歌部分。 “海风一直眷恋着沙,你却错过我的年华。错过我新长的枝丫,和我的白发……” 凄绝美绝的哀怨女声,由湖心响彻。喷涌不息的水柱里,一丛湿漉漉的黑发,任由水波飘散于湖水。 月色,越发朦胧温柔。月光似纱,轻轻覆盖着,从湖水里浮出,沾着剔透水珠,清丽脱俗的绝世容颜。 我饱含热泪的双眼,如月色般朦胧,模糊又清晰地,看到了,她! 我从未真正谋面,却在一次次关于曾经过往的传说中,不知不觉已经深爱的女孩—— 小九! 所谓伊人,在水一方! 第88章 昔人黄鹤(二十三) 尽管有泰山一面,这却是我真正意义上,见到了在我过往经历,出现过无数次,相亲却不能相近,引起此后诸多诡异经历的女孩。 那一刻,我不知是喜是悲,心脏没来由地痛着,嗓子如同塞了一团火,哑涩着轻声呼喊:“小九,真得是你么?” 然而,小九空洞茫然的瞳孔,映像着站立不稳地我,却仿佛看不到我一般。只是幽幽地漂出湖水,赤裸的双脚如履平地,踩着水纹起伏的湖面。樱桃小口微启,双手摆出极为优美的姿势,唱着那首足以断肠的《千年之恋》,宛如凌波仙子,飘飘欲仙于月湖中央。 她春笋般嫩白的双足,轻轻柔柔地点着湖水,漾起一圈圈缠绵往事的涟漪,且唱且舞着一曲魂绕千年的旷世舞蹈。洁白的长裙随风漫飞,婀娜的腰肌勾勒出完美的身姿。双手抬起时,云朵般的长袖滑落,露出玉藕似的双臂。乌黑的长发倾泻而下,如花笑颜却掩不住双眉间那抹轻山浅水的哀怨。 激昂的曲调似乎不愿专美于如此曼妙的时刻,轻缓温柔着小九美丽清雅的寂寞舞姿。月光汇成一道丝滑的光柱,像是聚光灯般笼罩着小九。 整片月湖,则是华丽舞者独舞的舞台。 那一刻,时间仿佛停滞了,我清晰地听到了时间断裂的声音。只因小九的舞动,如一只悲傲的黄鹤,振翅欲飞,乘风归去…… 终于,焦尾琴悲怆凄凉的曲调,如同即将失去生命的垂垂老者,渐渐消歇了。小九也停下了让我如痴如醉的舞蹈,仰首望着那轮明月,如白玉雕像般立于湖中。 “小九,你……”我近若癫狂地嘶吼还未喊出口,“哔”的一声轻响,小九吹弹可破的脸庞绷起一块指甲盖大小的皮肤,像花瓣似的飘向空中…… 接下来的几十秒,我经历了人生中,感觉最无能为力,最残酷面对的时刻。 “哔哔”声密如蜂群飞舞,仙子般的小九,周身散着柔和的白色荧光。一片片瓷器般温润的肌肤迸裂、飘舞、飞散,任由夜风卷裹成一团,如九天落下的星沙般,飘飘漾漾于夜空。 小九,就这样,化成一片片亮闪闪的碎片,消失了。 我突然感觉到,心脏忽而不动了,坚硬如冰,在温暖的胸膛里,一点点的迸裂,破碎。 很痛!撕心裂肺般地疼痛! 忽而,那团飘荡在空中的亮光又化成小九模样,虚虚幻幻地闪着荧光,冲着我们莞尔一笑,挥手作别。 我痴痴地凝望着那团圣洁光芒里的小九,直至她的容颜再次模糊,消逝不见。漆黑的夜空只有星星点点的亮光闪烁,终于也被黑暗吞噬。 “小九,我的好姐妹,我的使命,完成了。”海燕本来清亮的嗓音异常苍老。 冰凉的寒意直透双腿。我才察觉,不知何时,已经半截身子走进湖中。 “南晓楼、月无华,接下来的事情,该你们去做了。咳咳……”海燕的声音比起方才,好像又老了十多岁,剧咳里透着即将垂死的“嘶嘶”声。 我没有回头,因为我知道,她的生命,即将走向终结。 她准备弹琴时,我想起了一件可怕的事情,几乎要阻止她这样做。接下来发生的这些事证明,我猜对了。 在古城图书馆,我曾经读过一本详细记录着“八族”各种奇技淫巧的古籍。尤其对其中一条,关于“文、蛊”两族联手制作“信人”的秘术,印象尤为深刻。 自周朝以来,古人为了保存家族秘密、财富能为后代所享,可谓是煞费苦心。 方式大抵分为两种——世代口口相传;文字地图记载。 前者虽说更具体清楚,然而谁能保证掌握秘密的人临死时脑袋瓜子清不清楚?随便含含糊糊秃噜嘴,说错几个字,可能就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再者万一得了心梗、脑血栓或者暴毙,这家族秘密、财富啥的,也就就算是彻底成了秘密。 至于后者,看上去更靠谱记录在纸上的东西总不能平白无故消失吧?可是,古代对于竹简、纸张的保存技术尚未完善,很有可能家族族长临死前,颤巍巍伸出手指着存放宝典的位置,眼一闭咽了气。 后人或凿墙或挖坑,总算把放宝典的匣子找到了,兴冲冲打开一看,得!氧化了,腐烂了…… 还有一种方式是把秘密铭刻在铜器或者玉器上面,这样一来,问题都解决了吧? 故此,自古以来,“铜玉藏秘”的说法。许多小说,往往也是以偶然获得千年铜玉器,破解线索秘密为开篇。 中国自古至今,诸多铜器、玉器镌刻的文字,若是细细研究破译,十有八九能有更多的收获。 但是,铜器笨重,玉器贵重。俗话说“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但凡敢以这两种物件保存秘密的家族,必是百年以上的名门望族。 第54节 奈何就算百年,也阻止不了战火蔓延的朝代更替,多少望族在战乱时,逃不了最先被灭族劫掠的命运。又有多少记载着华夏不解之谜的铜器、玉器,毁于战火。 所以,这种最可靠的方式,反而成了最危险的方式。 文蛊两族,却以一种完全不同的形式,能让需要保存流传的秘密,完全不受影响。 那就是——信人。 所谓“信人”,顾名思义,就是以人为信。首先由蛊族寻得垂死之人,以蛊术续命。在其精神恍惚之际,文族以银针渡穴的方式,刺入头部几个穴道,提升大脑记忆力,在其耳边反复传述秘密。 通常,我会把类似的过程详细写出。可是这种“信人之术”,实在太过残忍、有违天道,也就简略一写。 当传秘的过程结束,蛊族会把信人封于号称可以“活死人,肉白骨”的海底玄冰,并在体内种下蛊虫,使其不老不死,处于龟息状态与蛊虫结为一体,也就是俗称的“蛊人”。再将冰棺沉入水中,多为极少枯竭的大江大河,几乎不可能被人发现。 封于冰棺的信人有意识有知觉,却因体内蛊虫控制,不动不言,只能眼睁睁地感受着蛊虫慢慢侵占身体的痛苦,而且耳边不停循环着需要保守秘密的声音。这个过程以保守秘密的时间长度为标准,几百年甚至上千年都有可能。 第89章 昔人黄鹤(二十四) 直到蛊虫完全占据了身体,信人才能行动自如,由冰棺而出。却会完全忘记所要保守的秘密、被制成信人之前的记忆,浑浑噩噩游走于世间。 蛊术的神奇在于,当信人重回世间,下蛊之人的后裔,会立刻有所感应,寻到信人。然而,但是蛊族却无法获取秘密,必须有文族后人在场,才能使信人体内蛊虫有所感应,将秘密全盘托出。信人体内的蛊虫,也会在秘密讲出那一刻,迅速吞噬寄主精血,使其瞬间老化而死。 简单来说,把“信人”比作双层密码的保险箱,蛊族和文族,各掌握其中一个密码,合作才能开启保险箱。 记得在古城图书馆看到此术,我不由毛骨悚然。不仅是过程手段太过残忍,信人所受煎熬痛苦更是想想就寒毛直竖,况且文蛊两族相互合作又相互猜忌,叵测的人心正应了那句话——比鬼神更可怕的,永远是人心。 这种极为复杂,看似万无一失,但也有例外。如果遇到江河干涸,冰棺露出,若有人起了贪念,打捞撬棺,会被寄生在信人体内的蛊虫附体,精神错乱,七窍流血而亡。 信人则因为蛊虫减少,提前苏醒,仍保留着所有的记忆。依着蛊虫的作用,成为不老不死之身。若想彻底恢复正常肉身,需要找到拥有下蛊之人血脉的后人,将其杀死,“人死蛊亡”,才能重获自由。 海燕弹奏前的情绪,在黄鹤楼讲述的关于千年前那场导致我和月饼黑化的故事,在泰山要致我们于死地的举动,让我突然意识到,她就是蛊人。 而且,我更不愿接受的事实是,她很可能是回到过去的我们,用极其残忍的方式,亲手制作的蛊人! 之所以想到这一层,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前文记录的关于“宋庆元六年,大旱,长江断流露出玉棺,捞棺者皆噩梦癫狂,七窍流血而亡”的传说。 我还想到了一件事,几乎不用分析就可以证明的事,可是我不愿接受。 如果是那样,真得太可怕了。 “海燕,谢谢你,终于让我见到了小九。”我依旧站在水里,血液和河水一般冰冷,“明知道作为信人,讲出保守的秘密,就会老死……你在泰山没有杀死我们,本来可以藏起来,带着这个秘密继续活下去,等着我们死去,你就自由了。” “活了这么久,见到了太多丑陋的东西,早就活够了。呵呵……”海燕虚弱地苦笑着,用力喘了几口气,“在泰山,我看到了你们为了彼此可以舍弃生命的友情,和那个‘你们’完全不同。我突然觉得,这个世界,也许真得有很美好的光明。谢谢你们,让我相信人性还有善良,还有值得尊重的信仰。” “把你做成信人,是回到过去的我们?”月饼问出了我想问却不敢问的那句话。 “那夜,你们走了,开启了为寻找《阴符经》,屠戮四族之路。又怎么会是你们把我制成了信人呢?” “那是谁?”本已接受的事实却被否定,我心头一震,忍不住转身望去。 清秀充满青春活力的海燕,此时佝偻地盘坐在那块岩石。满头白发脱落大半,瘦削的脸庞布满核桃壳似的皱纹。大片大片暗褐色老人斑,从脖子长到额头。臃肿的眼皮耷拉着,覆盖了死气沉沉的双眼。“咯噔”,嘴里仅剩的牙齿脱落,掉在膝前,黄褐色的牙齿堆里…… “我的时间不多了……我老得老快……自古美人如良将,不许人间见白头。”海燕勉力睁开眼睛,灰白的眼珠间或一轮,“我有些后悔了。青春、美貌,哪个女孩子都想一生拥有吧?” 我和月饼,一前一后,默默地站着,没有言语。 谁会打断一个即将死去的老人,在生命最后时刻说的话呢? “我不知道是谁把我制成信人,但我肯定不是你们。刚才你看到的,并不是真正的小九,而是魇族的‘魔音幻魇’。我要传达给你们的秘密,必须通过这种方式实现,现在终于完成了。那是去长江底下,青铜圆盘唯一的方法。” “晓楼,告诉你一件事情。小九,没有死,她还活着。那天你在泰山,看到的不是小九,也是我通过魇术制造的假象。是为了让你们来到黄鹤楼,寻找线索。” “你说什么?!”我深一脚浅一脚冲向海燕,脚下绊了一块石头,一头栽进湖里,匆忙爬起身,“小九还活着?她……她在哪里?” “你忘记了?南海冰棺,可以‘活死人,肉白骨’。”海燕的脖颈越垂越低,裸,露的头皮龟裂出蛛网般细纹,“庆元年间,长江大旱,我和小九得以重见天日……” 海燕的声音,细弱蚊蝇,脖颈更加低垂,终于如同折断般,耷在胸前。 月饼已经箭步奔向海燕,探着脉搏,试着鼻息,缓慢地摇了摇头。 我踉踉跄跄爬上岸,远远地呆立,小心翼翼地望着月饼:“海燕她……” “嗯!” 我没有任何情绪,没有任何感觉,就这么望着、望着…… 或许只是,这一夜,心,痛得已经麻木了。 突然,我嚎叫着冲向月饼,对着他的脸颊狠狠打了一拳:“你是蛊族,你他妈的是蛊族!在泰山,在黄鹤楼,你见到海燕,就知道她是信人对么?为什么瞒着我!为什么眼睁睁看她去死?为什么还要假装不知道,潜入长江寻找鹦鹉洲?为什么骗我?” 月饼没有抵抗,生生挨了力道十足的一拳,一溜鼻血淌出,任由我打出第二拳、第三拳…… “你为什么不还手?”我嘶吼着,愤怒着,却不再挥出第四拳。 “打够了?消气了?”月饼卷起袖子擦擦鼻血,摸着青肿的脸颊,“你明知道答案,还要问我?” “我正是因为知道她是信人,不想她死,才会这么做。你不懂么?南瓜,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这几拳其实是为了小九,或者说为了就要知道小九下落,却断了线索,新仇旧恨加在一起打得吧?” 月饼几句话,正正击中我的软肋,瞬间失去了力气,“噗通”跪倒在地,双手狠狠抠进坚硬的泥沙,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阴符经,小九下落,把海燕制成信人,居然还和我有蛊应。”月饼蹲身坐在我身旁,习惯性地点了两根烟,把其中一根塞进我的嘴里,“谜团越来越多了。记得么?回到过去的咱们,在桃花源良心发现,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还培养出一代文豪。换个角度想,是否还有其他人,暗中存在呢?” 月饼一句话点醒了我。海燕讲述千年前慧雅居惨案,确实在我们黑化离去时,出现了另外两个人。 他们是谁?绝对不可能是我们! “月饼,对不起。”我深深抽了口烟,尼古丁舒缓着紧绷的神经,“我没有控制住情绪。” “砰!”话音刚落,眼前一片昏天暗地,无数金星乱闪,脸颊火辣辣得疼。 “我这么帅的一张脸,除了你还没有人打过,居然还是三拳。”月饼扬扬眉毛,只不过鼻青脸肿,瞅着分外喜感,“一句‘没有控制住情绪’就算了?让你白打了?还你一拳,你不亏吧?” 我吐了口带血的吐沫,居然“哈哈”笑了起来。 月饼起初只是扬起嘴角微笑,终于忍俊不禁,“哈哈”大笑。 “月公公,认识你这么个朋友,我他妈的这辈子值了!” “南少侠,认识你这么个朋友,我他妈的这辈子累死!” 月湖,飘荡着我们放肆纵情的笑声,那一抹抹笼罩湖面的哀伤,荡然消散。 友情是什么?没有那么多矫情的鸡汤感言。 我和月饼,就是友情! 是的,寻找《阴符经》的这段历程,越来越多的谜团使我们困惑,越来越多的人让我们悲伤,越来越多的危险由我们面对。 这条路,很难走,没有方向,吉凶未卜。 可是,我和月饼,从不沮丧,从不放弃。因为我们彼此陪伴,欢笑着争吵着,肩并肩走下去。 这份信任,自从我们相识那天,就根深蒂固地生长于心中。 也正是如此,我们才能九死一生的从十万大山里脱险;在泰国、日本、印度、韩国历经无数诡异危险的事依旧喝酒吃肉;为寻找下半部《道德经》担任“异徒行者”走遍中国。 如今,只是一部或许能够了解时间空间秘密的《阴符经》,只不过是隐藏在暗处不敢现身的区区小贼,又怎么可能阻止我们冲破迷雾,寻求真相的脚步? 况且,更让我欣喜的是,小九还活着!我一定要找到她! 接下来要做的事,自然是根据海燕提供的线索,找到直通长江底部,青铜圆盘的方法。 不过呢,操作起来,就有些尴尬了。 “南少侠,你会弹古筝唱摇滚么?” “不会。” “你不是学过吉他唱过民谣么?” “吉他民谣和古筝摇滚能一样么?” “月公公,你会跳小九跳的舞么?” “不会。” “你不是古城酒吧卖身当领舞么?” “现代舞和古典舞两个概念好吧?” 第90章 昔人黄鹤(二十五) “谁在悬崖……”我气沉丹田,字正腔圆,提气唱着,“沏一壶茶。” “调起低了。”月饼负手而立眺望月湖,酝酿着情绪,“要不再抽根烟开开嗓?” 我气急败坏地揉着喉结,“咿咿呀呀”开声:“月公公,这个曲儿的调子太高了,还要男女声合唱,我这民谣属性的烟酒嗓干脆没这技能。哎?对了,你当年解决‘白发石林’事件,不是练过一段时间昆曲么?要不你来试试?” 月饼没搭理我,双手像练太极似得慢慢抬起,活动着腿脚,脚尖微微踮起。嘴里哼着《千年之恋》的曲调,手指捏成莲花状,面色悲戚地扭着腰肢,模仿幻象中的小九舞姿。 别说,不愧是当过酒吧舞王的男人,这范儿起得还真那么回事儿! “咱俩这算是现代版的伯牙子期么?你弹曲唱歌,我闻乐起舞?”月饼像是被点了穴道僵住不动,停顿了几秒钟,苦着脸瞅直撇嘴,“太难了!我就记得这么个开头,后面忘了个干净。” “早知道用手机录下来了。”我从背包里翻出件衬衫轻轻覆盖端放在岩石旁的海燕,双手合十鞠躬祭拜,“咱如果做不好,破解不了线索,海燕不是白死了么?” 月饼在海燕遗体前插了三根点着的烟,浇了一瓶二锅头:“是不是咱们思考问题的方式不对?” “你的意思是,并不是唱歌跳舞?”我挠着后脑勺,灌了口水润润嗓子,“那她这么做的意义是什么?” “陪我整理整理思路。”月饼打了个哈欠,懒懒散散地伸着懒腰,“折腾大半夜,天都快亮了。” 我稍稍愣神,随即明白了月饼的想法。自从陶清冉给我那张月饼的照片,稀里糊涂踏上这条寻找《阴符经》的道路。我们总是在不停地解决各种事情,却根本没有时间静心思考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细细一想,倒不是我们寻找《阴符经》,而是被这件事情牵着鼻子走,没有一点儿主动权。 这就像是“每天重复同样的工作,久而久之,不是生活需要工作,而是工作引领生活”。思维会随之固化僵硬,按部就班地无限重复每一天。 如果不跳出已经形成固定模式的思维,我们只能在一条首尾相连的胡同里兜圈子。 以下是我和月饼地讨论分析。由于都是两人对话,又时常插科打诨,估计原文描述出来,起码小一万字。 我写得也累,读者朋友看得也不痛快,所以把其中最关键的部分简要记录—— 首先,我们此次历程,是寻找《阴符经》。原因是,不远的将来,我们掌握了穿梭时间空间的方式,回到过去,发现文、蛊、魇、幻四族掌握的《阴符经》线索,经历了情感和人性的诸多事件,黑化屠戮四族。 从理论上讲,我们如果在未来几十天找到《阴符经》,就可以阻止这件事的发生。 说实话,我始终不太相信,真得会有人能够时空转移。我要真有那本事,费劲巴拉地回到一两千年前感受生活?还不如直接就回到前几天,买张彩票中个特等奖,从此过上“买两碗豆浆,喝一碗倒一碗”的暴发户生活,似乎更符合我的性格。 第55节 可是,自从在尼雅遇到那个人,后续的各种事情倒是确实证明,穿梭时空可能确实存在。 姑且,信以为真吧。 其次,《阴符经》由鬼谷子所著。鬼谷子在历史记载中,是极其神秘的存在。纵观历史,每个朝代好像都留下了他的踪迹,并教导出许多改变天下的弟子。 那么问题来了——为什么这么多弟子,从未听说过谁将《阴符经》流传于世。 换个角度说,鬼谷子总不能是用“口口相传”的方式传授本事吧? 孔子门徒三千,还著书立说立天下呢。就连生性淡泊,讲究“无为”的老子,西出函谷关前,不也留《道德经》于世么? 鬼谷子再有个性,也是个活生生的人,不能太过免俗吧?教了那么多弟子,怀里揣的那本《阴符经》却不传授,这不太符合正常的逻辑。 难道?根本没有《阴符经》?也没有鬼谷子这个人? (当我和月饼讨论到这里,互相看了一眼,不约而同地从对方眼神中,发现了一丝恐惧。毕竟,否定了一件上千年众所周知的事情,那种“到底是谁处心积虑编造这么个弥天大谎”的心情,足以让我们对更多历史明确的真相产生动摇。) 再次,我们从号称“鬼谷子传人”的诸多历史人物着手分析,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共同点——他们似乎都有未卜先知的本领。 从周朝及至明朝,鬼谷子的弟子无一例外,都是极为活跃的著名人物。不仅在军事上表现出超乎时代的天赋,有几人还著过极为神奇的预言书。虽然书中的图文隐晦难懂,却均准确地预言了未来发生的事情。 难道,他们也掌握了穿梭时空的秘密? (分析到这一层,我忽然觉得莫名喜感。不同时期的人穿梭于各个朝代,彼此见个面打个招呼—— “嘿?您哪朝的?” “周朝。您呢?” “我明朝。您可是前辈啊!喝两杯唠唠嗑不?” “中!” 这玩笑可就开大了。) 然后,虽说我写了几本小说,被称为“悬疑鬼才,脑洞大开。”但是比起月饼接下来的假设,我这脑洞也就针眼大小了。 “南瓜,你有没有想过,《阴符经》类似于《推背图》、《烧饼歌》,是本预言书?”月饼慢悠悠说出这句话,不但解开了我的困惑,也为前几个设想做了合理解释。 十六世纪,西方著名预言家诺查丹玛斯写下一本名为《诸世纪》的预言诗集,极为准确地预知了未来几世纪所要发生的重大事件。这种超出人类能力范围的天赋,使得后世科学家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从其预言诗里地描述分析,诺查丹玛斯是个时空穿梭者。 纵观诺查丹玛斯生平,确实在青年时期,神秘失踪过一段时间,似乎更印证了科学家的推断。 如果,鬼谷子类似于诺查丹玛斯,写出《阴符经》,并在各个朝代,摘取与此朝代有关的事件,传授于徒弟。而他的几个徒弟之所以撰写了几部预言书籍,是否因为看过《阴符经》呢?才会有神奇的预知能力? 第91章 昔人黄鹤(二十六) 联想一展开,就像解绳扣,把最核心的扣子解开,绳子自然就顺畅了。 所以,古往今来,八族也好,常人也罢,对于《阴符经》的痴迷和寻找从未停止。试想,谁拥有这样一本预知几千年的书,无异于创世主般存在。 这或许就是“回到过去的我们”,竭力寻求《阴符经》的真正目的。 根据海燕讲述的“慧雅居血案”,在“回到过去的我们”黑化离去之后,又出现了两个人。很有可能就是他们,把海燕制成信人,并用南海玄冰棺使小九维持住生命。 他们是谁?按照制作信人的过程推断,也应该是文蛊两族。否则,海燕怎么会和月饼产生蛊应?以此传递进入青铜圆盘的信息呢? 再根据以上的推测,焦尾琴是由两个“奇装男子”交给南朝第一名妓,并传授了《千年之恋》这首歌。 “奇装男子”还用猜是谁么?更何况还会2006年的摇滚歌曲,肯定是“回到过去的我们”。 这么做的目的,是“我们”当时已经知道导致自己黑化的核心,就是我和小九三生三世的爱恨情愁。所以才会把焦尾琴传给妓女,最终为小九所得,暗藏线索。 庐山桃花源死去的“那个人”曾说过,“回到过去的我们”终于幡然悔悟。那有没有可能,我们试图修正这段错误,留下了许多线索,让“现在的我们”顺利找到《阴符经》,阻止所有事情的发生…… “月饼,我好像明白了。”我豁然开朗,颇有“拨开云雾见天日”的畅快。 虽然还有很多谜团无法想通,那是以后需要面对的事情,就不必纠结大费脑子。当下需要我们做的事,已经大抵明了了。 其实,不是一人唱歌一人跳舞,而是用焦尾琴演奏《千年之恋》这个曲子。 这是“回到过去的我们”,用那个时代完全不明了的音乐,所能做到的最妥善的保密方式。 至于为何不懂此曲的名妓会运势衰落,半生颠沛流离、孤苦伶仃,多半是焦尾琴里暗藏某种蛊,只有真正的主人才能拥有。 若是用焦尾琴弹奏别的曲调,会激发琴内之蛊,使弹奏者中蛊。 这等于是给“进入长江底部青铜圆盘”这个秘密上了双保险。 至于是谁把琴交给小九,传授歌曲? 嗯,不言而喻。 “焦尾琴,有蛊,死了几百年了。”月饼从固定琴弦的筝马缝隙里,用桃木钉轻轻挑出头发丝粗细,一寸多长的蚯蚓状玩意儿, “南少侠,该你上场表演了。” “你让我咋弹?现学也来不及啊。”我抱着月饼硬塞进怀里的焦尾琴,只恨从小没有致力于琴棋书画,“这不是赶鸭子上架么?” “试试看,我听说这么一句话。真正的音乐,不是用手弹,而是用心弹。”月饼嘴角扬着笑,狠狠送给我一碗心灵鸡汤。 我愁眉苦脸举起焦尾琴,随意拨弄着琴弦:“我这颗让猪油蒙住的心,估计没那个本事。” “铮……”琴弦轻颤着悦耳的声音,悠悠然传入耳朵,如同棉签掏着耳朵,酥麻、通透、舒适…… 我突然有种很奇怪的熟悉感觉。手指下意识地继续拨弄琴弦,居然是《千年之恋》的前奏。 更让我吃惊的是——我与焦尾琴,产生了某种共鸣,好像融为一体。 似乎,焦尾琴,不是让我弹奏,而是它在引导我弹奏。 月饼眯着眼摸摸鼻子,一副“早已想到”的神情。而我的心口涌起一股不可遏制地激情,燥热地无法宣泄。立刻捧水洗脸,整理衣服,盘膝端坐,将焦尾琴横置双膝。双手起落间,《千年之恋》的曲调,由琴弦倾泻而出。 前奏过后,进入主歌,我近乎癫狂地弹奏着,手指拨弄琴弦的刺痛,由指尖传递至心里。几乎就在那一瞬间,我终于体会到《千年之恋》描述地不舍、无奈、缅怀、别离的凄苦情绪。 小九的音容笑貌,我与她的三生三世,像电影蒙太奇般,于眼前不停切换。我胸中的悲哀,好似熊熊燃烧的烈火,腾起一股悲戚之气,直冲咽喉,竟高亢嘹亮地唱了起来。 我完全不是在用手弹奏,用嘴演唱。月饼说得对,我是用心,把灵魂与音乐融为一体。 如果,你在ktv唱着悲伤的情歌,想起无法忘记的曾经恋人,或许会走调,或许会忘词,却唱得很认真,很悲伤。那么,你会懂得我此刻的心情。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许久,不知过了多久…… 我的双手,重重摁住琴弦。十指指尖,滴着殷虹的鲜血,“吧嗒吧嗒”落在琴身,颤巍巍、圆滚滚,像一颗颗镶嵌的红宝石。 “吧嗒吧嗒”,我的眼泪,滚烫滚烫,落在琴身,落入血滴。冲淡了殷红的鲜血,缓缓滩成一片片血泪斑斑的痕迹。 当血泪在琴身流淌,顺着圆弧滑向边缘,一条条细细密密的线条,阴着血泪,化成道道红丝,浮现于焦尾琴。 一张类似于地图的图案,越来越清晰。 “晓楼,这是我这一生,听到的最棒的音乐。”月饼拍着我的肩膀,根本没在意琴身地图,“一个人,能把心中的痛苦,血淋淋地抛出来,其实更痛苦。” 我也没有在意琴身地图,只顾着大口喘着气,竭力忘记那足以让心脏痛得停止跳动的悲伤…… 月湖悄悄,再无歌声回荡。而我的灵魂,仿佛也随着消逝的音乐,飘飘忽忽地流逝了。 “月饼,我知道……我知道……”我的头发早被汗水湿透,语无伦次地哽咽着,“失去记忆那六天,我在做什么。她……她……真得爱我。当我弹奏唱歌时,好像进入另一个世界,真切地看到了,感受到了那六天发生的一切。海燕,谢谢你!用魔音幻魇告诉了我真相。小九……小九……她确实还活着……” 忽然,我的脑袋像是从耳朵里贯穿一根烧红的铁条,脑浆热入沸水,整个脑壳几乎就要炸开。 我“啊”地一声惨叫,丢掉焦尾琴,双手死死摁住脑袋,仰面摔倒,痛苦地翻滚。 “南晓楼,用你的意志力,抵抗魔音幻魇,你只能靠自己!” 月饼的声音,嗡嗡作响,却感觉非常遥远。我已经看不清楚东西,白茫茫的视线里,二十多年的记忆,几乎一瞬间涌进视线。脑袋像是即将吹爆的气球,根本无法承受这么巨大的信息。 “绷!”皮筋绷断的脆响,从脑子里传出。 我眼前一黑,疲倦中透着从未有过的轻松,失去了意识…… 第92章 昔人黄鹤(二十七) “月饼,谢谢你。”我浑身无力地垂着头,斜靠月湖边的岩石,两只大拇指揉按太阳穴,缓解着时不时电击般的麻痛,“要不是你把我打晕,可能现在不是死了就是疯了。” “我的做法很冒险,如果拿捏不准,或许就……”月饼蹲在月湖边泡湿了毛巾,远远丢给我,“没想到魔音幻魇这么强横,居然能利用声音摧毁人的精神力。” “音乐本来就很玄妙。既可以使人愉悦,也可以使人悲伤……”我接住毛巾放在额头,丝丝凉气透进毛孔,清凉着紧绷的神经,回想方才所经历的痛苦,仍心有余悸,“国外那首听过就会自杀的死亡禁曲,恐怕比魔音幻魇更胜一筹。” “难怪藏在焦尾琴的秘密,千百年无人破解。既要消除藏在琴身的蛊虫,并且懂这首歌,感同身受忘我投入地滴血泣泪,还要抵住魔音幻魇才行。‘回到过去的咱们’还真费了不少心思……”月饼抱起焦尾琴,打开手机的手电功能,照着琴身浮现的图案,“对了,你说想起失去记忆那六天在做什么,小九真得爱你。是怎么回事?” 我用毛巾遮住眼睛,那六天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心中既甜蜜又酸楚,摇头苦笑:“月饼,我想保留一份只属于我和小九的回忆,可以么?我向你保证,那几天和现在要做的事情无关。” “我就知道你不会说,写书的人就是矫情。”月饼摸摸鼻子摩挲着琴身图案,“你过来看看,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费力地撑起身子,摇摇晃晃走过去,明亮的灯光照在焦尾琴,晕着刺眼的红芒,阴在琴身的图案非常模糊。我的脑袋又有些刺痛,类似于脑震荡见强光会头疼的症后反应。我闭目休息片刻,调匀呼吸,这才睁眼观察图案。 图案并不复杂,却很奇怪。乍一看是个不太规则的菱形,中间由上及下,贯穿一条细细蜿蜒的长线。 按照平面地图方向来看,东边画着一条惟妙惟肖的龙,龙首正对长线。龙爪探出的位置,正好是一只振翅欲飞形似凤凰的鸟,看着倒像是“龙抓着凤凰”。龙、鸟的西边,圆滚滚长着角的乌龟,与龙、鸟隔着长线遥望。长角乌龟的北边,甩尾长啸的老虎正对着龙、蛇怒吼。 且不说图画的含义,但是这份画功,就这么寥寥几笔,能把这四只动物画得如此逼真,没有十几二十年的火候,根本做不到。 “这是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四象图,东边青龙,南边朱雀……”我揣摩着图画里的线索,越寻思越觉得纳闷儿,“为什么西边白虎位是玄武?北边玄武位是白虎呢?” “中间的长线是什么意思?为什么四象圈在菱形里?”月饼老老实实地承认关于格局、堪舆,技不如我。 换做平时,我怎么也调侃月饼几句,不过这会儿实在没心情。毕竟刚遭了魔音幻魇的罪,脑瓜子疼得要死。又目睹了“海燕瞬间老死,小九不知所踪”这些糟心事。一大堆谜团塞在脑子里,像烧开的水“咕咚咕咚”冒着热泡,都能煮鸡蛋了…… 于是,我也没有废话,一本正经地解释:“四象居于东南西北的正中,彼此直线连接起来就是个菱形。至于这条长线,我也想不明白。” “你自己留的线索,自己都不懂?”月饼有些不太相信,扬了扬眉毛,“是不是受到魔音幻魇的影响?脑子不太灵光?” “月公公你几个意思?”我气不打一处来,手指点着焦尾琴上的图画,“且不说我不知道‘未来回到过去的我’怎么想的。单单看这幅画的功底,再参照我那手歪歪扭扭的字体,你能相信这是我画的?” “我也没这个绘画天赋啊。”月饼话音刚落,突然怔了怔,直勾勾地盯着我。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稍一琢磨,立刻明白了月饼的想法,也愣住了! 对啊!如果不是我们画的图案留下线索呢? 这个疑问看似简单,却有着很多深层次的概念——自尼雅遇到“那个人”以来,我们不知不觉中,已经对“未来的我们回到过去”这种玄之又玄的事情深信不疑。甚至在月饼失踪期间,我更坚信因为他回到过去,改变了时间轴,月野她们才可以在现有时间轴复活。 我曾经和物理学霸黑羽讨论过这个问题。由于俩人平时不太对眼,讨论过程脸红脖子粗。要不是月野拦着,估计就是一场“瑞士军刀与日本武士刀”的肉搏战。虽说我打不过黑羽,可是大老爷们“可以丢命,不能丢人”! 只记得黑羽收刀离去,摆着一副臭脸:“南晓楼,要不是确实经历了死而复生,我根本不相信在现有时间轴发生的已知过去,会由另外时间轴的改变而出现变化。时间是就像永不停止的瀑布,只能维持倾泻而下的物理状态,绝对不会因为各种因素倒流。” “圣斗士星矢里的紫龙,练‘庐山升龙霸’还让庐山瀑布倒流了!”我毫不示弱地顶了回去,“物理只是现有理论的科学研究,你怎么就确定更高维度的物理是什么状态?” 第56节 “漫画你也信!” “那是你们日本人画的漫画!” 书归正传——我和月饼都不会画画,这幅画功了得的图画,没有十几年的功底,根本不可能画得如此精致。况且画画这手艺,不是勤学苦练就能有成就的,天赋很重要。 我和月饼这些年对彼此知根知底,俩人画个小猪佩奇全家福,都能画出“奥特曼打怪兽”的既视感,怎么可能回到过去就开了窍,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而焦尾琴的线索,又确确实实是我们留下的,否则也不会只有我和月饼能“祛蛊奏乐”破解。但是活生生的事实是,看似我们暗留的线索,其实是根本不具备的技能天赋…… “月饼,你有没有想过……”我斟字酌句地思考应该如何表述心里的疑问。 “非常熟悉咱们的人,布置了一个巨大的局,用‘我们从未来回到过去’、各种‘我们在过去的传说’、‘文族蛊族才能破解的密码’,制造了这场文字游戏。”月饼起身伸了个懒腰,嘴角挂着一丝罕见的冷笑,凝望着深邃的夜空,“利用咱们寻找《阴符经》。” 我打了个冷战,从心底感到一丝冻透血液的寒冷,顺着血管蔓延全身。 如果真是这样,布局的人,会是谁?这么了解我们的人,除了月野、黑羽、杰克、小慧儿,还能有谁? 相恋的人都曾有所体会——当怀疑一旦产生,不信任的念头如同雨后春笋,在内心疯长。恋人平时看似寻常的举动,在这种情绪的支配下,也会变成故意隐瞒,躲躲藏藏的猜测。 而我,此刻,想起他们平时的言谈举止,更觉得某些时候在故意躲着我们,聊天时似乎也不如从前那么无所顾忌。再联系到“黑羽明明死而复生,却咬着牙不承认这件事”,我有个更可怕的想法——难道,在尼雅,他们确实已经死了?现在的他们,是…… “不会是他们,只是咱们想多了。”月饼单手搭在我的肩膀,指着月湖对岸,被高楼大厦遮挡的长江,“人类文明为什么会诞生于江河流域?因为人类需要水源。人类文明为什么能延续几十万年,发展至如今的高级文明?因为人类的历史虽然是一部掠夺、战争、欲望、贪婪的长卷,却也是友谊、相信、协助、团结的过程。咱们六个出生入死这么多年,每个人都有‘为彼此牺牲生命’的觉悟。难道你对他们,连这点儿信任都没有么?” 月饼一席话,虽然声音不大,却如同寺庙悠扬平和的钟声,无比纯净地蕴平了我嘈杂纷乱的思绪,心底油然而生一股很羞愧的自责——比起月饼孩子般光明无杂质的心灵,我实在是被太多黑暗侵蚀了灵魂。 “对啊,人类文明发源于江河流域……”我喃喃自语地重复着月饼极富哲理的一番话,突然想到几件事,闭目将来到武汉所有的经历闪回,一拳砸中月饼胸口,“我知道那条长线,四象,菱形是什么了!” “南晓楼,你要再敢一激动就捶我,一定给你下个这辈子不能挥拳的蛊!”月饼嘴角扬着笑意,眼神里透着温暖、赞许、信任,“我就知道,你一定会领悟图画的秘密。” “那是必须的!动手你来,动脑交给我。”我抱起焦尾琴,手指虚描着贯穿菱形,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分割为左右各两个的长线,“手机,灯光,你看……” 第93章 昔人黄鹤(二十八) 焦尾琴显示的图案线索,东边青龙为蛇山,西边玄武为龟山,正应了“龟蛇相望”的说法。 那只位处南边,形似凤凰的朱雀,或许就是那只黄鹤。从历史记载里分析,现存黄鹤楼,并非唐代黄鹤楼旧址,而是几十年前建于蛇山。唐朝黄鹤楼建于蛇山南边,正好是图案里,龙爪探出的位置。 月饼说的那句“人类文明诞生于江河流域”,无意间给了我启示。贯穿菱形的长线,是否就是长江?我有个习惯,去某个地方,都会很认真地研究当地地图,生怕有遗漏疏忽,基本每条街道都能牢记于心。 至于原因,说来惭愧,天生路痴属性是没有未来的…… 来武汉的路上,我也不例外地死记硬背地图,差不多稍一回想,武汉全貌就历历在目。此时此刻,经月饼无心一句话,顿时联想到地图里长江形状,与这条长线的形状走势,几乎分毫不差。 为什么整体是个菱形?把武汉市从地图里摘出来单独看,整个城市就类似于巨大的菱形。 所以,这幅图画,其实是隐藏了武汉、长江、蛇山、龟山、黄鹤楼的隐晦地图。 至于那只与玄武位互换的白虎,如果破解不了诸上线索,是万万想不通的。 “白虎”为水,玄武为“土”。从堪舆格局来讲,“土载水流,山承河走”。大抵意思是,凡是江河溪瀑,皆以“土”为依靠,无土就无水。哪怕是天上下雨,终将也落入泥土,汇成江河,奔腾入海。 将土和水形容人,即为“土”为男,“水”为女。“男”这个字,上面的“田”字,不正是土么?何况“田”字本身就由四个“土”字组成。“女”字,字形来看,为“肩挑扁担汲水”,也正符合了“水”字。 《红楼梦》里,贾宝玉有一句撩妹神句:“女儿是水做的骨肉;男人是泥做的骨肉。” 虽说是指女子冰清玉洁,男子污浊不堪,却也暗指了“土男水女”的理儿。 再由此引申,白虎为女,玄武为男。 焦尾琴显示的武汉地图,以长江为界,标出四个关键地点。右为青龙(蛇山)朱雀(黄鹤);左为白虎(女子)玄武(男子)。细细琢磨,其中大有意境可究。 青龙为木,朱雀为火,五行相生为“木生火”,有句形容男女情欲的成语是“干柴,烈火”。而与青龙朱雀遥遥相对的是暗指男女的白虎玄武,这又是什么意思呢? 中国有个著名的神话传说,讲得是“牛郎织女银河相望,每年只能七夕相见”的爱情故事。“牛郎趁七仙女洗澡偷了衣服整了段莫名其妙的爱情”这事儿暂且不提,如果单纯从故事角度结合焦尾琴的图案,答案呼之欲出。 白虎玄武东临长江,颇有“君住长江头,我住长江尾。与君共饮长江水,日日思君不见君”的意境。两神兽位置颠倒,实则是“阴(女)阳(男)互反”,再结合这句诗,是“男子思念女子”之意。 再结合青龙朱雀暗喻的男女之情,以长江为界,隔岸遥望。而青龙朱雀五行为“阳”;白虎玄武五行属“阴”,暗指男女阴阳两隔,男子独自苟活于世间,缅怀思念死去的女子。 结合这些线索,再回忆海燕讲述千年以前的“慧雅居血案”,看来不仅仅是,“让我和月饼得知为何黑化,与文、蛊、幻、魇四族的恩怨情仇”。而是当我们参透她弹琴的意义,克服魔音幻魇,使焦尾琴浮现出地图,提供了如何进入深藏于长江底部青铜圆盘的隐晦线索。 在她的讲述中,回到过去的我们,为何执意于在“慧雅居”对面一掷千金买下酒铺?难道只是因为我对前两世小九的痴情,以及破解魇术,才闭门数月,酿造第一世酒娘喜爱的桃花酿,栽种第二世小九心爱的向日葵? 我们由桃花源石门题刻的《黄鹤楼》一诗,掌握了《阴符经》的线索应该和黄鹤楼有关,千里迢迢赶至武汉。根据诗中隐藏的文字密码,最终在月湖寻到海燕,又了解了第二重线索。 那么,如何进入江底青铜圆盘,用排除法结合《黄鹤楼》与“慧雅居血案”,进行逐一递减,青龙(蛇山)、朱雀(黄鹤)、玄武(男子)我们都去了。只有两个地方,或者说其实就是一个地方,我们还没有去过! 慧,聪慧;雅,清雅。都是形容女子美妙的词语,也符合白虎为阴的格局。 那么,那个地方就是——白虎(女),千年前的慧雅居和我居住的酒铺! 我旁征博引,滔滔不绝,费了好大功夫才讲完这番话。尽量通俗易懂,分析地井井有条,让月饼能够更直观的理解。 月饼习惯性眯着的眼睛瞪得滚圆,摸了半天鼻子才冒出一句:“南少侠,在大学当老师习惯讲课了是不?你直接说咱们去‘慧雅居’和酒铺旧址,就能找到通往青铜圆盘的暗道,不就完了么?” 从这么抽象的图画里抽丝剥茧,把五行、四象、格局、堪舆、唐诗、传说、经历逐一结合得出答案,绝对是“看似简单实则复杂”的脑力考验。 月饼这么一句大扫兴致的话,照说我应该怼几句才解气。可是我根本没当回事,反而因为证实了一件事,心里特别踏实:“月公公,你刚才不是说,‘你自己你自己留的线索,自己都不懂’么?咱们反过来琢磨,‘回到过去的我’知道只有‘现在的我’能够破解,于是留下天书般的密码。除了我,还有谁能整出只有我才能看懂,这么精彩的文字游戏?” “你终于不再怀疑月野他们了?”月饼扬扬眉毛看穿了我的心事,“南瓜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多疑了?” 我不好意思地点点头,脑子里却想着“看来我和月饼真得在未来某个时间,掌握了穿梭时间空间的秘密。这么说来,我相当于具备随意掌控时间的能力,这不就是神仙么?” 想到这里,心头一阵狂跳!是啊,这是多么神奇的能力!我几乎可以为所欲为,在任何时代成为叱咤风云的人。 月饼若有所思地望着我,摸摸鼻子却没有说什么。 “赶紧的,别耽误了!”我背起包就要动身。 月饼像是在看个陌生人,盯了我足有一两分钟,默默地抱起焦尾琴,轻轻抱起海燕遗体,板开机关石笋。那块岩石分开一条一人多宽的缝隙,露出藏于岩石底部,放置焦尾琴的石坑。 月饼将海燕遗体端端正正摆进石坑,焦尾琴放在她的怀中,从背包里摸出个小竹筒,倒出一粒花香扑鼻的药丸,抵住海燕下巴,放入口中。 “海燕,谢谢你!我能做的,只有用‘护尸蛊’保住你的身体不腐。虽然你很老了,可是依然很美。”月饼合起机关,双手合十祭拜。直到岩石严丝合缝,再也看不到海燕苍老的容颜。 我心思全放在慧雅居旧址,那可是我和小九第三生生离死别之地,很潦草地匆匆拜了几拜,拽着月饼就走。 “南瓜,你有没有什么不舒服?”月饼甩开我的手,头也不回地独自前行。 “没有啊。除了脑壳还有些疼,全须全羽好人一个。”我倒觉得月饼状态很不对劲,调侃了一句,“别不是月公公动了凡心?对海燕产生了莫名的情愫?” “呵呵……或许吧。”月饼扬扬手,伸了个懒腰,“不知不觉,天快亮了,黑暗早点结束吧。” 第94章 昔人黄鹤(二十九) 早在月饼藏回焦尾琴之前,我就已经用手机拍下了图画。比量着四象之间的距离,反复计算了几遍,参照武汉地图,大体确定了慧雅居旧址的位置。从高德地图查找,位于汉口区,周遭是武汉最繁华的商业街。其中,一条长数十米、宽四五米,左右各两条宽窄不一的“里份”最为明显。 所谓“里份”,是武汉特有称呼。如同北京的“胡同”、上海“石库门”、福州的“三坊七巷”,都属于城市独特的民居形式,是最具历史年代感的建筑群落。 武汉市近代最早的里份,起源于汉口开埠的十九世纪末。这条很有名的里份(鉴于某种原因,我不方便写出具体名称),始建于1917年,位于两条颇有名气的道路之间。百年前居住的多为商贾富贵,如今却是附近商贩的群租房。 我寻思着,如果判断没错,那条线索确实存在,总不能是熙熙攘攘的商业街吧?早在城市改建的时候,不是被发现就是被破坏。 唯一可能性,就在这条百年里份。也只有这种地方,才会隐藏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本着“想一百遍不如踏实做一件事”的原则,我和月饼沿街拦了辆出租车,说了商业街的地名。 司机师傅黑黑瘦瘦,满车黄鹤楼的烟味儿。两个乌青的黑眼圈,显然是常年跑夜车熬夜的结果,沉甸甸地兜裹着“生活不易”四个大字。 要想了解一个城市的人文风情,最靠谱的不是导游,而是出租车司机。 月饼托着下巴望着窗外若有所思,可能还在为“我有了新发现,一时兴奋,忽略了海燕遗体”这件事不高兴。我也没当回事儿,和司机师傅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多了解一些信息提前做好准备,总是好的。 司机师傅不太爱说话,皱着眉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爱搭不理地“嗯”、“哦”、“啊”着拟声词。 “南瓜,师傅开了大半晚上车,你就别聒噪了。”月饼递给师傅一根烟,双手举着火机点了火,“不好意思,我们头一回儿来武汉,有些兴奋。您尝尝这烟,劲儿大,提神儿。” 司机师傅深深吸了口,很陶醉地眯着眼吐着烟柱,打开车窗散着烟味儿:“小兄弟,不是我不爱说话,只是你们去的地方,有些奇怪啊。开夜车的有些忌讳。不太方便说。” “那么繁华的商业街,还能有什么怪事?”月饼摸摸鼻子笑得很腼腆,“怕不是满街漂亮的武汉妹子,大晚上的……嘿嘿……” “哈哈哈哈……”司机师傅像是被点了笑穴,一改方才的颓废状,“小兄弟,老哥也年轻过,挺有想法啊。那条街,晚上确实有不少喝多的女伢子,我还拉过好几次。自从有次吐了一车,三五天车里还有酒臭味,再大的单子也不接了。不过,我说说的奇怪事,可不是那些漂亮女伢子。那条商业街,有条老里份,几年前,出过一次事。我也是听说,可渗人了。” “哦?”月饼做大感兴趣又略微害怕状,又递了根烟,“师傅您可别吓唬我啊。” “谢谢……谢谢……这哪儿好意思,抽您两根烟。”师傅接过烟自己点着火,“我这有火,您别客气。” 我坐在后排,嘴巴张得足能塞下一个拳头。目瞪口呆瞪着坐在副驾驶的月饼和司机师傅亲如家人,心说男人与男人之间拉近距离,果然离不开烟、酒、女人三个话题。月公公行啊,就这么几分钟,把司机师傅归拢得服服帖帖。不做个销售、卖个保险,真是可惜了这幅好材料。 也许是故意营造恐怖气氛,司机师傅压低了嗓音。奈何浓重的武汉腔调普通话,怎么听着都觉得特有违和感。再配上挤眉弄眼的表情,甚至有些滑稽。 可是他讲的那件事,却一点儿也不滑稽,甚至透着森森的寒意。 以下是司机师傅的讲述—— 那条商业街有条百年老里份,住着很多开铺子小商贩。也有些小作坊,图着房租便宜,离商业街近便,就在里份租了房子,做些小玩意儿,晚上摆摊贩卖。 里份最深处,有间老房。据说是民国时期,一位武汉很有名的富商,怕老婆怕得没边儿,特地买下来,养小妾金屋藏娇的地儿。不知为什么,那天深夜,富人喝得醉醺醺回去,开门一看,当场就吓得醒酒了。 小妾穿着一身白衣,长长的头发遮盖着脸,脖子挂着肚兜搓成的绳带,晃晃悠悠悬在横梁,就这么吊死了。 奇得是,小妾个子不高,脚底下没有板凳、桌子这些物件,总不能自己飞上去自尽吧? 事后有人猜测,估计是富商那个醋劲儿十足的老婆,察觉此事,找人半夜把小妾害死了。 当时那个年代,小妾的地位还不如妓女。虽说做的都是皮肉生意,好歹妓女也算是个职业,就算被妻子知道了,充其量也就是和丈夫大吵大闹,总不会去找妓女麻烦。 毕竟,妓女不会威胁到妻子的家庭地位。而小妾就不大大不同了,这可是随时能上位的狐狸精,随时都能取代妻子的正室身份。 不过,放到现在这个年代,好像也是这个么道理。那么多“妻子带着人抓小三暴打”的新闻、视频,从没听说过“当老婆的去ktv、洗浴中心找小姐算账”的消息。 (司机师傅这番关于小妾和小三的理论,顿时让我刮目相看!那些娱乐节目的情感专家都不能把这事儿分析得这么透彻。) 书归正传—— 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富商把房子卖给来武汉做生意、不知情的朋友,合计合计给小妾的花销,倒还小赚了一笔钱。 也就过了半个多月光景,朋友的幼子受了惊吓,说是晚上睡觉时,总看到有个长发覆面的女人,舌头伸得很长,悬吊在横梁上面。 朋友重金请了本地最有名的神婆子,作法施术给儿子驱邪。谁曾想,神婆子进屋不到一柱香的光景,惊慌失措地裹着小脚跑了出来,面色乌青地念叨:“娃娃仙饶命……娃娃仙饶命……婆子再也不敢冒犯。” 朋友觉得这事儿不对劲,细细打听才知道屋子里吊死过人,破口痛骂“富商不仁义”,连夜搬家而去。说来也怪,自从这件怪事之后,富商连做几笔赔本买卖,家道算是败落了,沦为街头乞丐。 自此,那间屋子仿佛被下了某种诅咒。但凡住进去的人,不出半月,不是受惊就是生病,闭口不言匆匆搬走。 以至于这么多年过去了,老里份的居民都知道屋子的蹊跷,路过都要远远躲着走,哪还敢住人? 也有人言之凿凿地说——曾经走夜路时,见到这间荒废的屋子忽然亮起灯,墙壁映着一个长发女子的身影。 第57节 及至这几年,老里份的老房屋对外出租。有对外来夫妻,不知前因后果,看中了房子便宜,租下来做个小作坊。夫妻俩有着描线上色的上等手艺,接了几个玩具厂商的单子,专门给玩偶娃娃描眉画眼涂个腮红。 老里份的居民们早已搬迁,房屋租出去吃个租子享清福,新搬来的商贩们压根儿不懂这些门道儿。 如此过了半年,夫妻俩相安无事,买卖也做得不错。大钱没赚多少,小钱也有盈余,商量着接完这单活,就换个好些的环境,当个工作室。 也就是当晚,中元节(鬼节)前两天,丈夫联系生意在外应酬,妻子在家给玩偶娃娃画五官。夜深了有些累,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回来的时候,手机屏幕亮了。 她以为是丈夫打来的电话,拿起来一看,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 因为许多客户隐私需要保密,她专门买了部能拍摄试图开机,输错密码就将相貌拍下来的手机。 而手机屏幕上,赫然出现了一个玩具娃娃,探着指头摁屏幕,盯着手机的照片…… 自那以后,这间老屋,再也没人租住,彻底荒废了。 第95章 昔人黄鹤(三十) 凌晨三点多,这条繁华的商业街,早已随着深夜,疲惫地酣睡。偶尔汽车驶过的呼啸声,仿佛它的鼾声,急促、短暂。 守夜的昏黄路灯无精打采,倒是围着灯罩转圈飞翔的蚊虫兴奋异常,挥霍着短暂一夜的怒放生命。 高楼大厦林立如悬崖峭壁,薄雾和灯光朦胧着长街不见尽头,更显得这条夹缝中的蜿蜒道路浑似通往黄泉的幽冥路。几个喝醉的男女,举着手机拍视频发抖音,东倒西歪地肆意着青春的荒唐。 司机师傅收了路费,驾车扬长而去,只留下我和月饼,思索着那个诡异的故事。 根据我们对魇族的了解,十之七八,老里份尽头的那间所谓的“闹鬼老宅”,应该就是“回到过去的我们”豪掷千金购买的酒肆。 至于富商朋友的儿子“遇鬼”、“夫妻俩给人偶娃娃上色”遭遇诡异事件,无非是魇族的障眼法罢了。目的很简单,不想让外人得知,老宅通往长江底部的隐藏秘密。 从泰山遇到海燕直到武汉,她展示的种种奇诡魇术,这两件事倒也能讲得通,说不定就是她在幕后一手策划。 只有,有一点我不能确定:虽说对海燕了解不多,但她断断不是那种为了守住秘密,随意取人性命的性格。那么,富商私养的小妾离奇而死,到底是何人所为? 我甩了甩头索性不想,我们就在这条逼仄阴暗的里份入口,只需几步踏入,进入“闹鬼老宅”,所有疑惑自然水落石出。 之所以迟迟没有迈出那一步,月饼谨慎警惕的处事风格,不做好调查绝不贸然行事。 至于我,却因为某种很古怪的感觉——站在里份口时,突然一种浑身发冷的感觉,让我停下脚步。环顾四周,景物依旧,并没有什么异样。可是,我很清晰地感受到,似乎有什么阴冷的东西,“簌”地穿过身体。 我的头皮像触到电流,阵阵发麻收紧,仿佛缩小到包裹不住脑袋,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月……月公公,你有没有奇怪的感觉?” “嗯……自从你破译了焦尾琴的线索,一直很奇怪。”月饼很有深意地笑了笑,抽出四根桃木钉,扬手甩出,准确地钉在里份左右老墙的上下四角。 难道月饼也感受到了?否则怎么会用“四方封阴”的手段,以盛阳之气的桃木,锁住“震、艮、兑、巽”,也就是“雷、山、泽、风”四角? 自古以来,诸多“妖、精、鬼、怪”的传说流传民间,或凄美、或恐怖、或诡奇、或惊悚。且不探究所谓“妖物”是否存在,但是在口口相传的杂谈里,它们大多存在于“山、泽”两处人迹罕至,汇聚日月精气之地。而每隔百年,体内结出的“内丹”引起自然阴阳的不平衡,必须经历一次“渡劫”。也就是风雷交加、暴雨磅礴的天气里,由风将“妖物”隐匿之处摧毁,雷电将其劈中。 若妖物之气能与自然阴阳融合,可躲过此劫;若违背阴阳自然协调,则难逃此劫。 有些天生体虚,感官异常敏锐之人,偶尔路过或身处老巷、老宅,感到莫名阴冷恐惧,其实就是感受到了某种超出常理的东西。所谓“四方封阴”,则是用盛阳之物放置于“雷、山、风、泽”四角,以纯阳之气压制,以此使体内阴气不受外界侵扰。 这种方式类似于磁铁原理。两块磁力强弱明显的磁铁,虽然“同极相斥”,但是阴极相对的时候,磁力弱的磁铁磁性,会慢慢被磁力强的磁铁吸收。要想保留磁性,在两块磁铁中间做个阳极隔离,就能解决这个问题。 当然,桃木钉并非人人都有,大多也不懂得什么“四方封阴”。为什么古时家家户户养狗养鸡,难道仅仅是“看家护院”、“下蛋吃鸡”?民间“鸡狗破邪祟”的说法流传了千百年,其中原因不言而喻。 朋友们如果有机会探寻保留古老风貌的农村,留意院内的鸡舍狗圈所在位置,自然心中有数了。 闲话休提,书归正传—— 我忽然感受到了盛夏午夜的潮湿闷热。那种阴森冰冷的感觉虽然消失了,就像是突然从空调房走到大太阳底下,瞬间不会觉得燥热,反而更是冰冷。 我很不舒服的打了几个哆嗦,逼出体内寒气,心有余悸地望着这条逼仄阴暗的里份:“别不是这里面,真有鬼吧?” “小心驶得万年船。我只是做个防范,求个心里踏实。”月饼又在里份口横着洒了一道糯米石灰互掺的粉末,“咱们这么多年,哪次真得遇见鬼了?心里没鬼,万物皆可爱。” 我当然明白,月饼这是因为我在月湖边,迫切于“穿梭时间空间”兴奋向往,失了常态,暗中提点我。心里有愧,当下也不多言语,收敛心神,摒除杂念,细细观察这条老里份。 由入口向里边望去,视线所及,每个几米的昏暗路灯,仅能照出一小圈光亮。左右两排破旧的二层老楼,如同垂垂将死的老者,大块大块斑驳脱落的墙皮就像老人斑,烙印着岁月无情变迁的沧桑。 几根电线杆子贯穿里份,电线像雨打风吹后的蜘蛛网,横七竖八乱糟糟一团。一辆八九十年代的老式自行车随便靠在墙角,旁边是一个废弃的沙发,几只野猫正在趴在上面打盹酣睡。 一排排已经褪去红色木质窗棂,很寂寞地虚掩着,随着夜风“吱吱呀呀”地涩响。居民们的呼噜声、小儿夜啼声、母亲轻声哄慰声,老人“嘶嘶”咳嗽声,于这条苍老的街道此起彼伏。 那一刻,仿佛真有穿越时光,回到一个世纪前的错觉。 唯有几台装在屋外的空调主机,倔强地维护着现代感的骄傲。遥想百年前,这里曾是最有钱、有身份的人居住地,该是多么繁荣?如今却是如此破败落寞,真是应了那句古诗——“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触景生情结束了?”月饼头也没抬地检查着背包里的物件儿,腰间别了一排桃木钉,“这条里份有没有特别的格局走向?” 我深吸口气压下缅古怀今的矫情,能做格局走向的位置也已了然于胸:“单单是这么看,和别的城市的老胡同没什么两样儿。” “四点一刻,天快亮了。”月饼摸了摸肚子,砸吧着嘴,“赶紧忙活完,找地儿吃东西。折腾一天一夜,上山下水的,饿死杂家了。老规矩,我打头阵你殿后。要是有危险,我上你先跑。” “滚!小爷我什么时候临阵逃脱过?哪次不是奋勇杀敌,化险为夷?”我摸出军刀摆弄着,抽着鼻子使劲闻了闻,“月公公,是不是心理作用?我怎么闻到一股子热干面的香味儿?” “早起的鸟儿有虫吃。”月饼摸摸鼻子,嘴角扬着笑,嗓音很是磁性,“凌晨的武汉,忙碌一天的人们还在熟睡,为第二天的工作补充着足够的体力。老里份的居民们,已经陆续早起,为着一天的生计奔波。如果说,黄鹤楼是武汉千年历史的文化传承。那么,一碗辣得通透的热干面,则是武汉人民开启美好一天的美食眷恋。” “你大清早的模仿《舌尖上的中国》台词干嘛?”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心说月饼这是饿得五迷三道了?不能吧? 正胡思乱想着,里份深处传出“叮呤咣啷”锅碗瓢盆碰撞声。路灯光亮所至边缘,一条黑黑矮矮的影子,佝偻着身躯,推着半人多高的小推车,由远及近缓缓走来——一位早起卖热干面的老者。 推着面摊小车的老者,像是一位在黑暗中点燃光明的使者。沉寂熟睡的黑暗老里份,屋灯随着他走过的脚步,依次亮了起来…… 妇人们推开门,端着脸盆蹲在水龙头前接着水。男人吆喝着打着招呼,开着粗俗的玩笑,匆匆洗了把脸。推着、骑着形形色,色的早点餐车,零零散散地走向里份口。奔往各自熟悉的小区门口、街道拐角,为了最简单的生存希望,绽放最真诚的微笑,做出最可口的美味早点。 老人嘴里叼着根烟,“吧嗒吧嗒”抽着,枯瘦的双臂青筋暴露,吃力地拖着面摊小车,笑眯眯地和擦身而过的男人们点点头。 “李叔,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没子没女的,还起这么早拼老命。”骑着电动拉面车的四十多岁光头男子混不吝地调侃,“是准备给攒钱给我们找个李嫂么?” 李叔嘴里那根烟像是黏在嘴唇,上下摆动着笑骂:“臭小子,拉面别用隔夜牛肉!” “放心吧!上次让您老教训了‘买卖凭良心,银子多又新’,再不敢糊弄人啦。您还别说,这个月生意格外好。”光头男子脸颊两坨高原红,此刻更是红得冒血,“哥几个都发财啊。” “肯定比你赚得多。”男人们嘻嘻哈哈互相点着烟,打量我们几眼,各奔东西。 唯有李叔,依旧不紧不慢地拖着车子,越走越近:“老了……不中用咾,手艺要失传了。” “好香啊。”汤料的香味愈发浓烈,引得我口水横流,使劲咽了几口吐沫,久违的民间烟火气熏起的温暖弥漫心头,“这才是一个城市该有的样子嘛。” “小伙子,来碗热干面么?”李叔把面摊车子推到我们身边,就在里份口支起摊位,生火热汤摆桌取面,各色调料整整齐齐搁置一排,“呵呵……四方封阴,石糯锁邪,老手艺要失传了。南晓楼,月无华,来碗热干面吧。” “你怎么知道我们名字?”我问了句条件反射情况下,等同于废话的话。 “三钱情花粉、一分忘情水、五滴断肠泪、还有什么……老了老了,脑子不好用了。”老者低垂着头,稀疏的头发遮挡不住大片老人斑的头皮,“哦!对了!还有七片彼岸花,才能勾兑出最好的热干面调料啊。” “你是谁?”月饼微微眯起的双眼迸射出尖利的寒光,几根桃木钉夹在指缝,“你居然懂情蛊的方子。” “我?我姓李,是一个早就被遗忘的人。”李叔“呵呵”笑着抬起头,双手各端一碗热干面,“吃吧!吃饱了,好上路……” 气氛实在诡异,我瞬间不知该做什么,怔怔地盯着老者。更奇怪的是,他原本苍老的面孔,像平静的湖面丢进了一块石子,皱纹如同荡漾的波纹涟漪,一圈圈扩散,整张脸在逐渐改变,变成了另一副相貌。 直到—— 当我看清他的模样,那股已经忘记的寒冷,再次穿体而过,甚至连血液都凝固,牙齿忍不住打着战:“你……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不是……” 第96章 昔人黄鹤(三十一) “我已经死了对么?”李叔摸出一盒火柴,颤抖着手指,哆哆嗦嗦划了几下,点着黏在嘴唇的烟,“我虽然老了,泰山一别,不过几天而已,哪能说死就死?” 眼前这个老李叔,居然是在泰山要置我于死地的书法家王天乐!只不过,他比几天前见到时,老了起码二三十岁。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小有名气的书法家王天乐,居然是武汉老里份卖热干面的李叔。”月饼手掌扇风闻着李叔捧的热干面,“情蛊做调料,居然有这么浓郁的香气,闻之欲罢不能。明知是毒药,也忍不住品尝。难怪世间男女,明知情最伤心,依然无怨无悔。” “蛊族最强的男人,敢不敢吃下去呢?”李叔话里带话的将了我和月饼一军,“南晓楼,泰山赠字之情,能抵得上这碗热干面么?” “你送了南瓜字迹,就回到武汉守护老宅,再由海燕奔赴泰山,用魇术造出你的人偶,阻止我们寻找《阴符经》?”月饼确实聪明,根据李叔寥寥几句,就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整得明明白白。 我忽然觉得某种隐藏很深的事情,与整件事密切关联,似乎和“人偶”有关,并且非常的重要。可是当下时刻,又来不及多想,抢先月饼一步,端过热干面,继续套话:“李叔啊,有朋自远方来,人家都是有酒有肉,您这就一碗面,有失礼数吧。” “南瓜,别碰!”月饼伸手阻拦,但是晚了,我已经捧起热干面。 就在刹那间,我忽然觉得双手一坠,那碗面沉得超乎想象,险些端不住。偏偏碗底似乎有巨大的磁力,牢牢吸住手掌,使得双手坠到腹部,弯腰用力托着。蒙在面碗的那层白蒙蒙雾气,夹裹着扑鼻而来的浓香,竟隐约化成一个骷髅头的形状,“嘶嘶”作响地飘向面门。 我下意识地仰头躲闪,却眼睁睁地看到雾气骷髅头化成两股白气,像两条灵活的蜈蚣,准确地顺钻进鼻孔。气管像是生生被灌进滚烫的蜂蜜水,一溜炽热直抵肺部。也就是一两秒钟的时间,甜蜜、酸楚、辛辣、疼痛、煎熬的感觉弥漫整个胸膛,渐渐侵占心脏,既像重锤狠狠砸击,又似浸泡在五味陈杂的坛子。 一时间,我忘记了身处何处。只觉得天地间,我是如此孤独,如此悲凉,再无半分男女情爱。顿时意兴阑珊,于世间不再眷恋,只想找个无人之处,了却残生。 正如,热恋及至失恋的过程,由始于钟情的甜美慢慢哀伤成终于眼红的诀别。 写了这么多,其实就是一瞬间的事儿。如此由喜及恸的情绪,似一道飞快穿过身体的电流,麻酥酥地居然略带轻微的飘忽感。 我傻怔怔地端着碗不知所以。月饼紧抿嘴唇,左手按住我的肩膀,食指、中指、无名指顶住脖颈静脉,右手翻开我的眼皮,脸色冷得像罩了一层寒冰:“李……李叔,南瓜这碗,是生是死?” “呵呵……”李叔阴森的笑声如同猫头鹰林间夜鸣,眼睛散发着略带幽蓝色的目光,“两碗情蛊面,互为阴阳,一生一死。选了,就不能反悔,好自为之。” 我暗骂自己大意,居然着了这个老不死的道儿!这两碗情蛊做的热干面,虽说不懂其中门道,不过肯定是一碗毒药一碗好面。 我忍不住想破口大骂,做选择题起码还有个题目答案吧?你这还没给出选择项,就让我糊里糊涂选了答案?高考出题都不带这么玩儿的! 下面问题来了——我手中这碗,是啥? 转念一想,我又释然。如果我选了死碗,那么月饼不会有事。如果我选了生碗,月饼大不了不碰那碗面,还是什么事儿都没有。 这些年,让月饼救了这么多回,这次算是一股脑都还上了。再说依着月饼的蛊术,什么蛊能难倒他?区区情蛊而已,月饼这百年古井不波的老心脏,根本不会受到影响。 “是生是死,我也不知。只知道留下方子的长辈,曾经对我说过,只有进了老宅,才能明晓其中奥妙。咳咳……进入老宅的方法,只有我知道。” 李叔话一出口,我差点没背过气去。要不是手里的碗实在沉重,恨不得连汤带面糊这个糟老头子满头满脸! 敢情李叔这意思,等同于捏着我的鼻子灌进了一碗毒药,然后双手一摊:“不好意思了你呐。毒药你喝了,解毒的方法我真没有。你要是现在把我怎么样,那你也别想活了。” “南少侠,有时候吧,我真为你的智商着急。”月饼流露出父亲般慈祥中透着“你小子真不争气”的表情,调匀了呼吸从李叔手中接过另一碗热干面,“这么多年,经历多少事情?怎么还冒冒失失的?” 月饼这句话说的我心里一惊,忽然意识到自从月湖破译了“焦尾琴暗藏线索”,整个人好像就出了问题。这不仅仅是局限于对“有限生命穿梭于无限时间”的向往,而是我的内心本性、思维形态、处事方式都产生了很难察觉的细微变化——多疑、焦躁、鲁莽…… 而且,月饼早在月湖,就已经发现了我的改变,他为什么不直接说出来提醒我呢?难道……他对我也隐藏了某些事情? 我不敢再想下去了。 我和月饼同是孤儿,同样背负着不可告人的过去,也曾经在黑暗与光明的边缘挣扎选择。直到我们相遇,足迹几乎踏遍整个亚洲。在一次次生死攸关的危急时刻,都毫不犹豫地把生的希望留给对方;在一次次见证人性丑陋的黑暗时刻,都义无反顾地把信任交给对方…… 如果在这个世界,仅有一个能彼此相信的人,我们还会有其他选择么? 当月饼端起另一碗下了情蛊的热干面,做出了这些年做过无数回的选择——“与我并肩面对,哪怕是死亡”的时候,我突然懂了一个道理。 当一个人对你好得太久,就会忽略这个人的好。任何事,理所应当地认为对方就该这么做,却不会想到每个人都是独立的个体,为什么一定要费尽心思地对你的付出胜过自己呢? 第58节 因为,在对方心中,你很重要,甚至超过了生命。 第97章 昔人黄鹤(三十二) 爱情如是,友情亦然。 如此一人,终生难寻。 遇见,是幸;不遇,是命。 “月……月无华,对不起,我太鲁莽,又连累你了,向你道歉。”我从来没有像当下这般为自己感到羞愧,更深刻体会到了月饼之于我的友情,“这一次,很认真。” “说你傻你就流鼻涕。”月饼摇晃着手中的碗,萦绕的雾气化成淡淡骷髅头形状,“就算你没着了道,咱们为了进老宅,不也一样要面对‘生死情蛊’的选择么?” 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是很多人,宁愿选择逃避,也不愿共同承担的生死之重。 化成雾气的情蛊,消失于月饼鼻端,融入血脉。月饼半仰着头,微微闭目,面色忽红忽白,嘴角轻轻抽搐。两滴眼泪,由眼角无声滑落,顺着棱角分明的颧骨,浅浅勾勒着一道淡淡泪痕。泪珠起初饱满晶莹,历经饱含岁月沧桑的脸庞,及至下巴再次相遇,重新凝成一滴,颤巍巍滴落,已是浑浊不堪,却再也不离不弃,跌落尘埃,沉沦于十丈红尘。 正如爱情,为什么明明相爱,到最后还是要分开?两颗漂泊半生,塞满世间百态炎凉的心再次相遇人海。 只是一眼,便是万年…… 终于懂得—— “呵!原来,你一直都在。” “嗯。没有你,我的心,少了一半。” 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段未了情。或思念、或不甘、或遗憾,终化成蛊,滋生蔓延于血脉。在夜深人静时、在意兴阑珊时,在愁肠百转时,在千杯百盏时,绞痛于心,悲伤于泪。 情蛊之毒,毒于心憾。 “李叔,不管接下来你会有什么下场……”月饼擦拭着脸庞未干泪迹,嘴角扬起笑意,“依然要谢谢你,让我又清晰地见到了她。如果不是情蛊,她的容貌,已经模糊了。” 月饼说的那个“她”,我自然知道是谁。 足足影响了月饼小半生,美丽、天真、邪恶、心机的女孩——阿娜。(关于月饼与阿娜的故事,详情请见《灯下黑》第一部 、第二部。) 我绝不相信,她在至情至性的月饼记忆里,会渐渐淡忘。 “生死情蛊,阴阳互促。一入老宅,忘情忘爱。”李叔嘴角的皱纹挤成一团,诵经般地声调吟唱着,“回答一个问题,答对了,你们就可以进去;答错了,各安天命,好自为之。” “还有一种方法,或许更简单。”月饼从腰间拔出几枚桃木钉,摩挲擦拭着,“对么?” 我抽出军刀站在李叔能够躲避桃木钉的位置,琢磨着只要月饼动手,说什么也要戳他七八个血窟窿,才能出这口恶气。 “你们可以试试。”李叔沉重的眼皮耷拉着,遮挡着浑浊眼睛透出的一丝不屑,“游戏规则如此,破坏者,就无法进行咯。年轻人,别冲动。魇族,远非你们想的那么弱小。” 那一刻,三个人,默立。如果目光似刀,早已“铿锵”劈砍几十回合。这场心理博弈,赌的是,生死。 忽然,一阵阴冷的微风,从里份深处飘出,阴森森地穿透身体,几乎把血液冰冻凝固。我隐隐听到女人哀怨的哭泣,凄厉的嘶喊,偏偏眼前却什么都看不见。而我却真切地感受到,分明有“人”,站在身边,默默地注视着我,冰冷双手抚摸我的身体。 半小时前,刚到里份口那种无比恐惧的感觉,又出现了。同时,我的视力远超平时,穿过肮脏杂乱的里份,穿过所有阻挡视线的障碍物,清清楚楚地看到,藏在黑暗里那所老宅的全貌。 一扇沟壑交错数道裂缝、红漆斑驳脱落的虚掩木门,随着晨风“吱吱呀呀”。茂盛的绿藤爬满墙壁,“悉悉索索”的小虫穿梭于其中,汲取着沾在树叶的清晨露珠。掉了半截的木窗忽地推开,一个身着白衣,长发覆面的女子从黑暗中出现于窗口,哀怨地呼喊着“南晓楼……南晓楼……”。 她的声音很熟悉,她的身形很熟悉,她的长发很熟悉…… 我双腿不受控制,僵直地挪动,军刀“咣当”落地,手臂颤抖着向前伸着,不知不觉,又一次泪流满面。 “呵呵……月无华,你的定力,超出我的预期。还想破坏游戏规则么?”李叔“吧嗒吧嗒”抽着烟,讥讽地地瞥着我们,“做不到忘情,就认真回答我的问题。” 月饼认真地把桃木钉别回腰间,很随意地摊摊手:“问题是什么?”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视线像是高速倒退的汽车,缩回到目力所及范围。 里分依旧,一切依旧,只是那些晨起料理生活琐碎的妇人们,消失不见了。家家户户门窗紧闭,时间仿佛倒退到了一小时前…… 然而,我的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悄悄偷走了,空荡荡的虚空感非常难受。 李叔拉开搁置零钱、微信支付宝二维码的抽屉,摸出一张边角破损的泛黄纸张:“回答出来,就可以进去了。” 月饼捻起纸张,靠近笔尖闻了闻,才放心地举到眼前。我的心思,却不在那张纸,而是注视着老宅方向,心中满是目送心爱之人远离,此生再不回头的凄苦。 “南瓜,魇术,情蛊,幻象。”月饼附在我的耳边轻语,“我刚才也看到了阿娜,收敛心神,压制情绪。还有,这张纸上面的东西,我看不懂。唉!书到用时方恨少,惭愧啊!” 这个人啊,有时候吧…… 悲伤的时候,拼了命给他灌心灵鸡汤激励做人要振作,只能齁得越来越悲伤;恐惧的时候,使着劲讲各种灵异古怪证明不过是无中生有,只会吓得越来越恐惧。 反倒是岔开话题,几句无关紧要的玩笑,更能瞬间缓解情绪。 月饼一声“惭愧啊”道罢,莫名戳中我的喜感,不知为什么,顿时觉得心里轻松许多。顺手接过纸,完全无视李叔的存在:“居然有‘蛊族最强男人’看不懂的东西?我瞅瞅……咦?这是什么?这……这……这是……不对……不应该是这样……有点意思啊!等下,我好像有些思路了。” “看来‘文族最不强的男人’也搞不定啊。”月饼摸了摸鼻子,悠悠然点根烟。 “谁说的?这串数字,是有规律的。再说,我是文族,这是一道数学题!‘哥德巴赫猜想’能被东野圭吾解开么?” 我们谁都没有注意到,李叔眼皮一抬又迅速闭合。目光中,既有“孩子终于长大了”的欣慰,又有“我也该放心离开”的诀别…… 第98章 昔人黄鹤(三十三) “123 632 2117 122 5277 55 2333……”我一遍遍重复着纸张上的这串数字,完全找不到头绪,“月饼,有笔和纸没?” 月饼尴尬地耸耸肩:“呃……你也知道,我记性挺好,一般不用那些玩意儿。” “把没文化说得这么清奇也是难为你了。”我眉头皱成疙瘩,默算着这串数字的各种排列组合,几乎把从小学到高中还给数学老师的知识全捡回来了,只恨大学怎么学了中文没主攻数学。由此验证了“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老话的真实性。 “李叔,没有什么提示么?”我也顾不得敌我双方了,厚着脸皮不耻下问。 李叔狠狠嘬了口烟,大拇指和食指捻灭烟头:“武汉有个很奇怪的传闻。情侣之间不能送‘石头记’的礼物,不出一月必分手。” 我和月饼很懵地对视,不知道李叔这句话到底是啥意思。 “我卖了这么多年热干面,每逢初一、十五,都要在面里放入情蛊。月无华,你知道原因么?” “蛊,每隔半月,必施于人身,由受蛊人承受效果,才能维持蛊性。”月饼微微皱眉思索片刻,冷笑一声,“原来是这样。并非‘石头记’,而是情蛊。李叔,也是难为你了,拆散了多少对恋人。” “是啊,‘石头记’的礼物,大多是项链手链,垂于心悬于腕。情侣之间,无非是始于牵手,铭记于心;始于变心,终于分手。将情蛊藏于美食,以定情信物引发,考验情侣是否忠贞,似乎我没做错什么吧?”李叔很艰难地抬起头,浑浊的双眼闪过一丝很难形容的复杂神色,竟有些初涉情海被狠心抛弃的少年感伤,“戴着恋人送的首饰,和别人幽会欢好,以至于情蛊入体,心如死灰,终生受情蛊反噬,有何不可?我是在做好事啊。” 我几乎能听到李叔脖颈“嘎嘎”的骨节摩擦交错声,而他本就苍老的容颜,在这短短几分钟里,似乎又老了很多岁。我猜出了大概原委,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悲哀滋味,对他的恨意荡然无存。 毕竟,面对即将死去的人,谁会无休止地追忆与他这一生的仇恨?何况,李叔对我和月饼,其实并没有做什么。 只是一碗生死情蛊而已,反倒更让我体会到了——所谓“情”,不过是,两情相悦时的一颗蜜糖;诀别离伤时的一剂毒药。 我心中一动,李叔“以石头记、热干面引发情蛊”这番话,看似与破译那串神秘的数字密码无关,其实大含深意。或许,这串数字并非用数学方式破译,而是……而是…… 忽然,我很模糊地想起一件很久远的事情,好像也和数字有关,情急之下抓不住头绪:“月饼,帮我想想,数字!咱们经历过的数字!快!” 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要是换做别人,肯定不明白我的想法。可是与月饼多年默契,几乎心意相通,彼此经常在某些想不通的时刻,用这种方式沟通。 “62188?”月饼扬扬眉毛,随即摇头,“肯定不是。这串数字太熟悉,你绝不会忘记。” 我的眼前,幻化出无数和我们有关的数字,像一群在急流里飞快穿梭的鱼,灵活地躲藏着我的捕捞。而我,则是手举鱼叉的渔夫,专注地观察着鱼群,伺机而动,一击致命其中某条最重要的鱼。 “732?” “那是我高考成绩。” “186?” “那是我的体重!你丫随时提醒我比你胖是不?” “96、66、98。”月饼摸摸鼻子,忍着笑念了串数字。 我稍稍愣了会儿神,认真想了想,恨不得一拳直塞月饼面门:“月公公!你又编月野的三围来糊弄我?再这样,我把你学昆曲变成女人那件事,写个番外!可别怪我糟蹋了你!” “嗯?昆曲?”月饼微微张嘴,眼神很空洞地盯着纸张上的那串数字,嘴唇微微煽动,“17656。” “这是什么?”我似乎发现了那条急流中猎捕的那条鱼,悄悄抬起鱼叉,却被它支棱扭身,又消失于鱼群,“这串数字什么意思?为什么这么熟悉?这是……这是……” “哆西拉嗦拉。”月饼直接唱了出来,似乎是很多年前,听过的一首很火的歌,其中的某一句。 我跟着哼了几遍,偏偏是越觉得熟悉,越是想不起来。急躁得面红耳赤,心里像塞了只猫,抓心挠肝:“月公公,别卖关子了。” “西山大佛,织网的恶魔。”月饼从我手中拿过那张纸,对着上面的数字挨个念着音阶,“这不是什么数字的排列组合,而是歌曲简谱。” 我如同找到了那把打开潘多拉魔盒的钥匙,随着盒子的开启,一段关于数字和密码的尘封记忆,于脑海里接踵而至。 几年前,我和月饼以“异徒行者”的身份寻找下半部《道德经》,在进入西山大佛时遇到很凶险的机关,正是靠一部遗留的老式手机收到的短信——“织网的恶魔”,由此推出这五个字出自梁静茹《燕尾蝶》,并根据简谱破译了密码,死里逃生。(详情请见《灯下黑》第一季) 月饼正是由我那句无心说出的“学昆曲”这段往事,联系“西山大佛”的经历,推断出这串数字的真正含义。 月饼这哪儿是人的脑洞?简直就是宇宙黑洞! “这个曲儿很熟悉,月饼你再哼一遍?”我抢过纸,照着数字哼唱着,“好像在哪儿听过,就在最近。” “南晓楼,接下来,我要说的话,你,一个字,都不能忘记。”李叔剧烈地咳嗽着,暗灰色的老脸闪过一抹红晕。一口血沫咳到摆放调料的案板,星星点点的红,垂垂将死的人。 这是人死前的回光返照,接下来的话,会是李叔的遗言。为什么,他要强调,要让我一定牢记,而不是“我们”? “李叔,你也是信人?”月饼用衣袖仔细擦拭着李叔嘴角残血,手指微微颤动着,“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我或许有办法……” “都要死了,还顾得上什么体面?”李叔两颊的红晕越来越浓,竟蕴着一层很超脱神圣的光芒,混沌双目精光一闪,“我和海燕,都是信人。她能舍弃生命,助你们一臂之力,我又如何做不到?” 此刻,于我面前,再不是那个阴沉狠毒、心思叵测,处心积虑致我们于死地的李叔。而是一个看淡生死、慈祥和善,将死之际也放心不下我们的老者。 “李叔……”我的眼泪,早已被这些年的人性恶火,烘烤的烟消云散。然而,这几天,却流了很多,很多…… “不要打断一个要死的老头,最后几句话。”李叔吃力地抬起手,摸着我乱蓬蓬的头发,“小南,一定要记住。” 我哽咽着点头,泪眼模糊中,李叔贴近耳边,气若游丝低语:“小九,没有死。她,背负着一个秘密,一个诅咒。生死情蛊,只是为了让你们感悟情之所困,破译数字密码,不会危及生命。进入老宅,不三不四,左五右六,横七竖八……解决他们,用勇气和信任,去救她……还……还有……千万要……” 我的肩头一沉,李叔的脖颈再也支撑不住苍老的头颅,重重落下,佝偻的身躯向一侧滑倒。我双手环抱李叔,眼泪打湿了他稀稀疏疏的白发。 为了那本虚无缥缈的《阴符经》,我亲手送走了两位,看似敌对,却不惜牺牲生命,帮助我们的朋友。 海燕,李叔,一路走好! 谢谢!你们! 剩下的事情,你们安心。 交给,我们! “南瓜,有些事,有些人,悲哀缅怀,不如放在心里,永生。”月饼推起李叔的面摊小车,把调料瓶罐放回抽屉。 我抱起李叔端端正正地平放车上,小心翼翼地整理着他的头发、衣服,用面摊的洁白桌布,覆盖。 第59节 天色已经擦亮,里份依然幽暗无光,或许只是被诅咒的黑暗,吞噬了光明。我和月饼各自拖着小车把手,走了进去。 李叔,你孤身一人,就让我和月饼,为你扶灵,送最后一程。 “南瓜,你的心,终于稳了。” “嗯。” “进了老宅,照顾好自己。” “嗯。” “那串数字的音符,我想起是什么歌了。” “《九万字》,我也曾风情万种,实非良人。谁能有幸,错付一生。” “这首歌,讲的是一个书生,爱上了青楼女子,爱恨交错一生,直至生死决别,也不忍在笔下,写半点女子的不好。挺像……” “像我和小九三生三世的舍离爱恋,对么?你想说的是,密码是小九留给我的,对么?她背负的秘密,诅咒,由我而起,由我而终,对么?” 月饼默然,苦笑,前行。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走到老宅门口,驻足,凝望。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所老宅,居然是…… 忽然,老宅残破的窗棂,亮起屋内一丝微弱白光。幽怨空灵的歌声,似带着怨念游离人间的孤魂女鬼,飘忽不定地凄厉哀嚎,呼唤寻找着生前最不舍的情郎—— 当坊间最善舞的女儿死了 京城就该有一场大雪 飘泊的雪 摇曳回风 诗意灵魂 更迭情人 总惯用轻浮的茂盛 掩抹深沉 有谁不是 少年热诚 孑然一身 爱一个人 望尽了毕生温柔眼神 写得出最刻薄的字文 以讥诮这庸尘 却不忍 斥你毫分 我也算万种风情 实非良人 谁能有幸 错付终身 最先动情的人 剥去利刃 沦为人臣 我爱你苍凉双眼 明月星辰 不远万里 叩入心门 一个孤僻的唇 摘获了你首肯 献上一吻 …… 世间,九万字;情字,最伤人! 小九,等我。 第99章 昔人黄鹤(三十四) “老宅,有人,手机,音乐。”月饼扬扬眉毛,碎斜长发遮挡的眼神迸射一丝锐利光芒,“南瓜,你觉得会是谁?” 月饼虽然没有明说,我却知道,他在暗示,用手机播放音乐的人,是小九。 这种感觉很荒谬,就像是两人玩一场大型通关冒险游戏,绞尽脑汁突破了各个关卡,最后的大boss的原型居然是初恋情人。 我们抵达武汉不到二十四小时,由黄鹤楼直至这条老里份,其间经历诸多事件,也逐步了解了这段纠缠千年的恩怨情仇的前因后果。即将在真相大白之际,似乎所有的矛头都指向一个人,也是唯一的那个人——小九。 可是,我却有种完全不同的感觉。 这种古怪的想法来源于里份口初遇李叔,总觉得有什么隐藏很深的事和“人偶”有关。当李叔拿出那张发黄旧纸的时候,我并没有多想。但是这张看似很有年份的纸上,竟然是一首这几个月才流行的歌曲,无巧不巧暗合我和小九的故事…… 按月饼所说,这是小九留给我的密码。这看似很有逻辑性的分析,稍加思考,就会明白,完全站不住脚。 抛去“有限的生命存在于无限的时间”这个我们至今没有确定的事情不提。我至今没有真正接触的小九,依着海燕、李叔所说,并没有死,她为什么迟迟不肯现身?哪怕在她的挚交好友海燕,不惜生命传递线索之时? 李叔的出现更是奇怪。我们知道他有另一个身份——小有名气的书法家。除此之外,对他完全一无所知。他从哪里学会的魇术?并且也被做成“信人”?为什么他会几十年如一日的守护老宅?不断用热干面、石头记饰品维持情蛊效用?一直等待我们到来? 而情蛊,只是为了让我们能在领悟“情之所痛”的时刻,破译《九万字》的简谱密码。 这依然像一个大型通关冒险游戏,寻找各种隐藏线索突破关卡。深陷其中沉迷游戏的人,以为自己是真正的主角,感受着掌控游戏的乐趣。浑然察觉不到,只是按照既定的程序设定,被游戏操纵而已。 这是一场,有人在幕后操纵,我和月饼,不得不去进行的,文字游戏! 平滑如镜的湖水,往往投入一颗小小石子,就能激起荡漾许久的波澜。 正如这段看似天衣无缝的文字游戏,之所以让我产生诸多疑问,其实就是一样不起眼的小东西——李叔给我们的那张纸。 人的正常思维逻辑,或者小说、电影里的惯性桥段,但凡与历史、揭秘、考古、破译有关的线索,通常会用颇有年代感的物品隐藏。 比如,残旧的纸张、古老的青铜器、家族秘藏的竹卷…… 问题就出在这里! 《九万字》这首歌,火了没多久。那张纸,不敢说百年也有个几十年。把这么潮流的歌写在这么老旧的一张纸上,看似贴合整件事“有限的生命存在无限的时间”这个概念,也符合小九、海燕存活千年的事实,却实在有些“为了证明真实性而故意制造真实性”的欲盖弥彰了。 操纵游戏的人,终于在自认为完美的程序设定里,出现了bug! 我环顾左右,确定四下无人,摸出根烟塞进月饼嘴里,点烟时用食指快速敲击烟身,打出一段摩斯密码:“你早就想到了?” 月饼侧头对着zippo火机的火苗,深深吸了口烟,冲我眨眨眼睛。 我心里踏实了——月饼刚才是故意那么说,让至今未现身的人,认为我们已经认定了,老宅里就是小九。 这么做的原因,不得而知。或许是为了让我们产生先入为主的想法,方便于施展某种魇术。 再由此进一步推断,老宅里的人,很有可能就是真正的幕后操纵者,守株待兔地等着我和月饼自投罗网。 恶战,才刚刚开始! “真他妈的阴险!”我心里暗骂,表面不动声色,狠狠抽了口烟,故意提高嗓门,“月公公,如果真的是小九,我自然懂得怎么做。因为,我懂她。” “只要别见到情人把什么都忘了个干净就好。”月饼弯腰把鞋带解开,绕着牛仔裤系了一圈绑结实,“冲冠一怒为红颜啊。” “情蛊都没弄住我,还有啥好担心的?”我“哈哈”一乐,眯着眼观察周围的格局。 这所宽七八米的老宅,不同于里份其他的双层老房,仅仅是屋顶略成圆拱形的屋子。左墙耷拉着半扇窗户,手机光芒和《九万字》的歌曲正是从那里传出。右边却没有窗户,只是一面贴满小广告、墙皮脱落大半,露出泥石底质的老墙。 老宅正中的木门虚掩,随随便便锁了把双扣老锁,门角残破的蛛网沾着清晨的露珠。门口左右两边,各竖着一只石质的镇宅兽,只是太过残破,实在看不出到底是什么动物。 拖着小面车停在老宅前,音乐还未响起的时候,我粗粗打量,就有了模糊的概念。 如今静下心来,仔细观察,更是明白了七八分,心头“砰砰”狠跳几下,额头冒出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 这是一所,极为罕见的,阳冢。 冢即坟,分阴阳两冢。 阴冢,顾名思义,就是埋葬死人的坟墓。自商朝始,墓葬之风盛行。朝野民间,都讲究“入土为安”,并且坚信人死之后,会有灵魂存在于另一个世界。 既然如此,离世之人自然不能在坟墓里过得磕碜了。棺木相当于床,自然要用上等好木料。富贵人家倒是不操心,早早就派人入山寻找好木,一旦选中,会用红绳系于树身,刻上姓氏。偶尔也有赶上战乱、横祸导致家道败落、人丁凋零。选做棺材之树,也就被遗忘了。 直至如今,若有兴趣去野山探险,遇到千百年老树,围着树身仔细寻找,仍会发现某处树皮纹理类似于文字,就是这个原因。 贫穷人家就没这能耐了,但也会在孩子出生,于门前种树,待离世之时制成棺木。 棺木选定,就是挑选墓穴了。那就是根据星象区域、山川走势、甚至石土颜色探穴访墓的一门大学问,与本文无关,暂且不提。 除了棺木、墓穴,墓葬还有一个非常残忍的陋习,那就是“殉葬”。 这一丧失人性的做法,及至清朝康熙年间,才彻底废除。在此之前,为了让死者在所谓的那个世界过得有滋有味,皇族权臣富人都以活人陪葬。就连穷苦人家,也会埋入鸡犬牛马,图个心里安慰。 只不过,不知道死者生前,或者死者亲人有没有想过,殉葬的人和动物活活封入坟墓,充斥着求生欲望和死亡绝望,会对死者做些什么,不得而知。 闲说了这么多“阴冢”的事,无非是想讲讲“阳冢”的蹊跷。 古时,富贵人家的孩子若体弱多病,会在民间寻生辰八字相仿、相貌身材接近的孩子,重金购入,起个和自家孩子相同的名字。在家宅附近按照坟墓形状盖一所房子,把孩子囚禁于内,提供水食,“以命换命”,以此抵消自家孩子的灾病。 这种缺德丧尽人性的做法,称为“活殉”。而这种宅子,就是“阳冢”。 这间老宅,拱形屋顶,左窗换阳,右窗封阴,镇墓兽分置两侧,完全就是“阳冢”格局。 如果根据海燕讲述的那段传说,“回到过去的我和月饼”豪掷千金购得酒铺,就是这所现在看上去极不起眼的老宅,本来是为了应对魇族所做的防范建筑,怎么会成了“阳冢”? 那么,曾经生活在“阳冢”里的人,会是谁?这几百年,这所老宅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想起出租车司机讲得关于老宅的两个诡异传闻,隐隐想到了一直很困惑的某种内在关联。 当我的目光转到老宅左墙角,一块半埋在土里的青色石块,发现石纹居然和墙壁龟裂纹理吻合,心里更是一惊! 为什么,桃花源密道的墨家机关术,会出现在这里? “南瓜,有件事,我也刚发现,不要慌!”月饼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吓了我一跳。扭头看向他,眼角余光正好扫到放置李叔尸体的小面车,顿时冒出一身鸡皮疙瘩,汗毛根根乍起,狠狠打了个哆嗦。 李叔的尸体,不见了!只剩一块血迹斑斑的面板。 就在这时,屋里始终循环的《九万字》,戛然而止。“咣当”一声,原本就残破的窗棂,被一股阴冷的风吹开,狠狠撞像墙壁。窗轴“嘎巴”断裂,窗框落地,摔断成几截,像几根残破的死人骨头,斜插在墙角。 “吧嗒”,屋里亮起一盏昏黄的灯。此时,天色已经微微擦亮,反而更使得视线模糊不清。 透过那扇小小窗户,我看到了毕生,最恐惧的一幕—— 李叔,低垂着头,端端正正坐靠在老式红木椅子,手里插着一部手机。 他的嘴角依然滴着血,一滴一滴,落在手机壳上,缓缓滑过几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手机壳的画面,虽然看不真切,我却非常熟悉! 第60节 “月……月饼……”我摸兜翻包找着手机,手指因为恐惧,冰冷僵硬,“那……那是……” “我命由我不由天?”月饼读着手机壳上面的字,“那是你的手机?!” “嘿嘿……”女人轻浮戏谑的娇笑声,很空灵地从四面八方飘荡,“南晓楼、月无华,等你们好久了呢。” 第100章 昔人黄鹤(三十五) 月饼双手扬起,甩出七八枚桃木钉,直直没入老宅,扯着我的胳膊,向后退去。 “咯噔”,我的腰呈六十度角反方向后折,差点拧断了,偏偏双脚像是钉进地里,一动不动。我生生拧胯把腰扭回,疼得满头大汗,再看月饼也好不到哪儿去,脸色憋得煞青,两条腿暗自运劲儿,却不能动弹分毫。 “终于抓到的兔子,还能跑了不成?”粗俗傲慢的男子声音,从老宅里传出,“为了让你们自投罗网,可是花了我们不少心思。” “赶紧问出那个秘密,别耽误时间。”女子冷森森地提醒男子,“他们可是南晓楼和月无华,你的疏忽就是你的命。” “墨家木人术,早已失传,就算他们有三头六臂,也要乖乖听话。”男子很是不屑地冷笑,随即很淫邪地调侃,“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嘿嘿” “事情办成,自然给你,包括我。”女子轻啐一口,狐媚地笑着,“老不正经的玩意儿,都什么时候了,还想着那事儿。” “南瓜,那两碗热干面,情蛊是掩饰,木人术才是关键。”月饼摸了摸鼻子,对着老宅清清嗓子,“都稳操胜券了,还鬼鬼祟祟这么怕死?” 我此刻想得却是,一个猥琐中年男子,正色眯眯地瞅着身旁风骚无比的小娘们儿。就等我们说出某个秘密,俩人迫不及待地云雨一番…… “不是怕死,小心驶得万年船。”肥胖的影子立于老宅门后,蒙蒙亮的清晨光线照不进去,看不清楚他的模样,“毕竟是你们俩。” 我忽然觉得他的声音好像在哪儿听见过,不是那种熟悉感,而是近期偶尔听到,印象却特别深刻的感觉。 与此同时,双腿的僵硬逐渐蔓延到腰部,以至于连喘气都觉得腹部起伏像是撞击坚硬石块。 “什么是木人术?”月饼依然带着很自信地微笑,压低的声音却有了一丝紧迫,“怎么破解?” “我不知道,从没听说过。”我试着深吸口气压入丹田,却停滞在肋骨下方,再也动不得分毫,“大概类似于《王者荣耀》里,钟无艳的石化技能吧?” “你还真是擅长神展开。”估计要是月饼双腿利索,能直接把我一脚踢开。 “别想了,没用的。木人术,无解。”男子肥硕的身躯挤出木门,还蹭掉了一块木茬,脖子上的大粗链子很是晃眼。他的身旁,站着一个……一个…… 怎么形容呢?长相身材完全出乎我意料的女人。 “居然是你们?”月饼微微一愣,随即侧头自嘲般冷笑,“难怪在黄鹤楼,中了梦魇……故意请我们拍照,暗中做了手脚吧?” “大哥,您这也太重口了吧?”要不是身处危境,我能当场笑岔气儿,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就这大姐的尊容,您还能惦记着也是不易,真爱啊!” 这两人,正是在黄鹤楼,遇到海燕带的旅游团,脖挂大粗金链子的胖子和嫌弃我们蹭讲解,后来请帮忙拍照的中年大婶。 我那句话虽说是调笑,实际是为了激起他们怒气,拖延时间的同时,找出他们弱点…… 并且,一条越来越清晰的线索在脑子里快速形成。整件事,绝不是之前经历的那么简单。早已经形成的认知,随着这两人的出现,完全推翻。 海燕与李叔,在泰山利用魇术,看似要干掉我,阻止所谓的“回到过去的我们”黑化,避免“文、蛊、幻、魇”四族的灭族惨案。实际却是为了“小九的出现”营造氛围,让我无从选择地来到武汉,寻找《阴符经》的线索。 及至黄鹤楼,我们毫无察觉地中了魇术,睡梦中知悉了海燕讲述的故事……现在想想,这分明是进一步坚定我们对“回到过去黑化”这件事的概念,又为进入江底探究青铜圆盘,暗中提供线索。同时,隐晦地告知了这所老宅的地点,使我们认为一切都是通过层层递进,终于找到真相,忽略是否有人暗中操纵。 月湖、里份口,海燕和李叔放弃信人身份,不惜生命帮助我们,并且强调“小九未死”、“寻找小九”,完全是利用了我对小九一往情深的执念,不但坚定了决心,更会因为“一切都水落石出”的心情,放松警惕,毫无察觉地中了什么“墨家木人术”。 只有这样,才可以在抵达老宅时,让大金链子和老娘们儿抢了先机,没有反抗之力。 不得不说,这个计划是在太周密了。每一个环节丝丝相扣,毫无漏洞,还深知我和月饼的性格加以利用。 我绝不相信,这个外表傻大黑粗的大金链子有这等智商。那老娘们儿虽说走一步肚子都能抖三抖,估计脂肪还没长进脑子,多少还留了些“运筹帷幄”的小聪明。 这些问题一旦想通,为什么“海燕在月湖边用焦尾琴弹奏《千年之恋》”,并玄之又玄地巧妙利用了焦尾琴传说,让我们深信“事情就是因此而起”。这是心理学中极为深奥的“利用与习惯性认知完全相悖却更相信这是事实”的心理诱导。 由此推理,焦尾琴的线索,并非“回到过去的我们”遗留,而是这两人早就设计好的游戏环节。 我和月饼,始终在这场精密布置的文字游戏中,沿着他们设定好的程序,一步步走向终点,也就是死亡时刻。 我在里份口初遇李叔,就有种很古怪的感觉,似乎和“人偶”有关。如今再想,也就豁然开朗。 出租车司机讲述地关于这条里份的两段传说,第一个姑且不深想,第二个“人偶故事”,其实已经说明了一件事情。 几年前,那对给人偶画脸上色的夫妻,还租着这间宅子。可是李叔和左邻右坊聊天,言语中分明证实了一件事,李叔在老宅居住了很多年…… 夫妻和李叔总不能同住这所老宅吧? 可惜,当时我心浮气躁,又因“小九未死”情绪激荡,没能冷静地分析其中的因果关系。月饼则因为我的失常,注意力始终放在我身上,也失去了正常状态。 但是,我想不明白的是,为什么李叔和我的手机,出现在老宅里?循环播放着《九万字》这首歌? 这期间,在我们的意识感知里,分明消失了几分钟,才会出现这种情况。就像我在泰山隐居写作,消失了六天的时间记忆?这是某种魇术才能产生的效果? 难道,我因“魔音幻魇”所知那六天和小九发生的事情,由此确定小九没死,几百年来孤零零游荡世间,只为寻我,圆了三生三世的爱恨别离,也是假的? 我觉得心头剧痛,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却又不得不接受,一股怒火胸中腾起。这两个畜牲,利用了我对小九的感情,利用了月饼与我的友情,使我们走进这个圈套。 他们处心积虑设计这么大的一个局,要从我们这里得知的秘密,到底是什么? “墨家,传人,墨无痕。” “魇族,后人,刘翠花。” 本来挺紧张的气氛,随着两人一本正经地自我介绍,又差点让我笑场。 墨无痕?都胖成这样了居然有这么飘逸的名字。 刘翠花?翠花,上酸菜么? “她和刘瞎子同姓。”月饼紧抿嘴唇憋着笑。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刘瞎子”是谁?愣了片刻才醒悟,海燕讲的关于“慧雅居血案”的传说,魇族传人,也姓刘。 “海燕,李叔,不是信人,对么?”月饼很认真地抽出别在腰间的桃木钉,夹在指缝中转动,“诚实地回答我,或许还会留你们一条活路。” 墨无痕和刘翠花用看傻子般的眼神盯着月饼,足足几十秒钟,忽然爆笑的全身肥肉乱颤:“月无华,说出这句话,是因为自信,还是愚蠢?” 我暗暗叹了口气,心说这么多年,每个对月饼说出类似话的人,都没什么好下场。这俩人对我们这么了解,居然连这个都不知道?真是“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哦?或许我很愚蠢……”月饼摆弄桃木钉的手指略略僵硬,“但是,我更自信啊!” 第101章 昔人黄鹤(三十六) 按照以往剧情,本应是桃木钉风驰电掣直奔刘、墨二人,正中某处穴道。此时月饼身手矫健,哪还有半分中了“墨家木人术”的模样?在刘、墨二人惊慌失措时,月饼嘴角扬着一丝微笑,轻而易举地控制住局面,再给俩人下个什么蛊,懒洋洋地讲述几句场面话,刘、墨二人在无比懊悔和不可置信的表情中,饮恨中蛊而亡。临死前,多少会放几句狠话,从中透露出关于“小九”、“信人”、“阴符经”、“长江江底巨型青铜圆盘”的由来,从而使我们“拨开云雾见天日”,了解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嗯,收工大吉,告辞。 我已经满怀信心地等着月饼反败为胜,特地挺直了脊梁,摆出一副“小爷早就胜券在握”的表情…… 然而,正所谓“年轻人太一帆风顺反而不是好事,往往会在最关键的时刻狠狠栽个跟头”。我这表情刚摆了一半,就察觉到不对劲了。 月饼确实甩出了几枚桃木钉,可是力度远不如平时,或许是受了“墨家木人术”的影响,就连准星都偏得离谱。不但没有飞向刘、墨二人,反而斜斜楞楞地刺向空中。仅仅四五米高,和空气摩擦了几声喑哑的“嘶嘶”声,“吧嗒”、“吧嗒”落了下来,掉在地上。 倒是墨无痕、刘翠花如临大敌,用着和臃肿如桶的身躯完全不相称的灵活,闪转腾挪,扭腰移步,端的是好身手!直到桃木钉落地,俩人才擦着额头细细密密的汗珠,赶紧收住惊慌失措的表情,强做大家风范状。 墨无痕很明显惊魂未定,嘴角下意识抽搐,“嘿嘿”冷笑: “大名鼎鼎的月无华不过如此。呵呵……” 刘翠花抬起厚厚的双眼皮,肥嘟嘟几可冒油的胖脸挤出一丝讥讽:“南晓楼,接下来是不是该你上场表演啦?是准备用语言整个心理战,离间我们的关系?还是利用周围环境格局,做个五行八卦的暗局,扭转局面?可惜,你不能动哦……” 我试着抬手,筋骨“嘎吱嘎吱”像是生了锈的机器零件,动一下都异常艰难。当下也懒得说话,有意无意瞥着周遭环境,寻找可利用的条件。可是,手脚都不利索了,做啥不都是白瞎?同时又暗暗思索,刘、墨二人,对我们为什么会这么了解? “月公公,您的自信,就这么‘雷声大雨点小’了?”我瞅着那几枚桃木钉,也没说突然炸裂,窜出几只蛊虫之类的玩意儿,多少有些失望。 “我有什么办法?”月饼扬扬眉毛,很遗憾地吸了口气,“甩得不够高,胳膊太麻了。” 这些年对月饼的信任,让我始终不能相信,这几枚掉落的桃木钉,就是最后一拼的机会:“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时候,生死危亡啊!你严肃点儿。” “你还能动么?”月饼苦着脸很费力地摸摸鼻子,“肩膀都快抬不起来了,哪有心思给你闹幺蛾子。” “就这么完事儿了?”麻木感已经袭到胸口,我连喘气都觉得困难,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顿时惊出一身冷汗,“你那几枚桃木钉是垂死挣扎?” “用‘回光返照’这个词是不是更贴切?”月饼冲我狡黠地眨眨眼睛,透露出“南少侠你就放心吧,杂家早有安排”的信息。 要是换做一分钟前,我还对此深信不疑。可事到如今,俩人棍子似得戳着,“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我能放心那才真成了没心没肺! 突然,我意识到,月饼话里有蹊跷——桃木钉甩得不够高。刘、墨站在我们前方,按照常理,应该是“桃木钉甩得不够远”,为什么用了“高”这个字?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天。东方那抹微红,如同黑暗荒原中的星星之火,喷吐着逐渐炽热的火焰,以不易察觉却又迅猛无比的速度,侵略着暗青色的灰暗天空。红灰两色交汇处,一道青白色的光线,将光明与黑暗隔离两端。 景儿是好景儿,可是和“甩得不够高”有什么关系呢?总不能像周星驰演的《功夫》里的片段,“一支穿云箭,千军万马来相见”搬救兵吧? “真是好兄弟,死都要死在一起。”墨无痕轻轻拍着掌,很浮夸地擦擦眼角,“我都感动哭了。” “想活么?用一个条件交换。”刘翠花倒是没墨无痕那么聒噪,拢了拢沾满头发油的乱糟糟长发,“长江,你们到底看到了什么?说出来,就能活。” “小爷信了你的鬼!”我憋了一肚子火正没处发作,也顾不上什么素质了,况且就算不明白月饼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多争取点儿时间总是没错,连珠炮似得破口大骂,“你个胖老娘们儿也不照照镜子,长成这样儿了还跟我们谈条件?小爷心里透亮着呢!要是说了,才没活路。打死我也不说,气不死你也能把你多气出几斤体重!再来个脑血栓,杀你于无形之间!还有你……墨什么来着?哦哦哦!墨无痕?呵呵……都9102年了,还整个地摊武侠小说里不入流的名字?很超凡脱俗是吧?瞅瞅你那个德行!,还‘无痕’呢?胖得连脖子都找不到了,嗯!挥刀自尽,抹了脖子果然无刀痕!来吧,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我那几个朋友,迟早会找到你们,到时候阴阳术、萨满术、催眠术一起招呼,还有杀人不眨眼的黑羽,绝对能把你们这身肥肉炼油,每天早晚擦拭他的那把杀鸡屠狗武士刀!” “住嘴!”墨无痕肥脸通红,油脂都快挤出来了,还不忘关切做暖男状,“小花,不用听他胡扯,你就是最美的。等套出秘密,我亲手把他的舌头割下来,炒熟了下酒。” “有本事你现在就来!”我色厉内荏地梗着脖子伸出舌头,“喏!小爷手里有刀,嘴巴张着呢!赶紧来割!数三声,谁不来谁是小妈养的!” “你倒是提醒我了。”刘翠花扭动着足有三尺的腰肢,几步走了过来,从我已经僵硬的手中抽出军刀,扑鼻而来的劣质香水味儿生生把眼睛辣出泪水。 第102章 昔人黄鹤(三十七) 泪眼朦胧中,刘翠花拿着军刀在脸庞划来划去,左手捏着我的腮帮子:“我就不相信,你最好的兄弟,能眼睁睁看着我把你的舌头割下来,也不愿说出那个秘密。” 我的两腮被捏得酸麻,不受控制地张开,任由冰凉的军刀塞进嘴里,冰凉而锋利的尖锐感划过牙槽,抵住舌根。我暗自叫苦,心说大事不好,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这时候充什么硬汉?这辈子还没和女孩接过吻呢?这舌头就这么没了? “割吧。”月饼没当回事地微微摇头,叹了口气,“我早就觉得这个朋友平时话太多,也图个清净。对了,南少侠,记得那只缩头鱼虱么?就是怪鱼嘴里那只。你的舌头要是没了,我有办法弄一只,寄生在口腔里当替代品。没事儿!绝不影响正常吃喝。” 我就算想到了月饼绝不会就此妥协,也没想到这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更何况那只王八虫子要多恶心就多恶心,我宁愿做一辈子哑巴,也绝不能在嘴里养这么个东西! 心急之下,脑袋侧歪,舌头划过刀锋,火辣辣刺痛,腥浓的血腥味灌了满嘴。 “这时候了还嘴硬。”墨无痕背着双手,好整以暇地踱着步子,“南晓楼,你不是说,数三声么?我替你数吧。再不说,舌头可就没了哦。” 他的表情绝对没有开玩笑,刘翠花更是一副无所谓的模样,这种人什么事做不出来?我“唔唔”哼唧,刘翠花抽出刀子:“终于想通了?说吧。” 我咽了口血吐沫,倒吸着凉气缓解舌头的疼痛:“大姐,您这迪奥香水,微商代购的假货吧?熏死我了。” 刘翠花眼睛瞪得滚圆,看我就像看个外星人:“你说什么?这是假的?” 我“哈哈”一乐,心说女人就是女人啊!随即提了口气,高声吆喝一嗓子:“月野、黑羽、杰克、小慧儿,你们再不现身,我和月饼就真交代在这里了!” 因为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月饼从不盲目自信,如果没有稳操胜券的后手安排,绝对不会这么优哉优哉。之所以遗憾“桃木钉甩得不够高”,无非是某种通知朋友们的信号。 第61节 月无华啊月无华,真难为你沉得住气,一直把我蒙在鼓里。还好小爷智商在线,要不然真被吓住了。万一秃噜嘴交代了长江底的巨型青铜圆盘秘密,那才是丢人丢到姥姥家了。 “什么?他们也来了?”刘、墨二人也顾不得割我舌头了,疾步退到老宅门口,紧张地注视着周围。我注意到,墨无痕从现身至今,始终站在木门左侧的镇宅兽附近。 “南瓜,有件事实在不好意思。”墨家木人术已经侵袭到月饼脸部,颇有些皮笑肉不笑地扬扬眉毛,“你猜对了开头,却没有猜对结尾。” “你的意思是,他们没来?” “嗯。” 我顿感天雷滚滚,敢情费了半天劲,拖延了这么长时间,差点把舌头捐出去,结果就等来一个“嗯”? “哎呀,大清早的不好好吃早饭,打打杀杀有意思么?”甜得发腻、异常熟悉的女子声音,在逼仄的里份里回响,“我说南爷啊,您心里就有月野是不?把我们这些老朋友都忘记啦?” “老娘们儿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开玩笑。”略显木讷却低沉板正的男子嗓音,打断了女子调侃,“月爷,见谅,准备东西,耽误了片刻,还好没来晚。” “咱们充其量就是锦上添花,这世间就没有南爷、月爷解决不了的事儿。”另一个男子油腔滑调地“嘿嘿”笑着,“南爷,好久不见,从背后瞅您,呃……又胖了不少啊。” 要不是我动不了,恨不得转身飞踹一脚,把他踢出几米,再狠狠拥抱他们! 真没想到,月饼居然找到了他们! 他们是,曾经和我们在古城图书馆生活多年,血浓于水,亲如家人,最好的故人! 燕子、陈木利,李奉先。 “奉先,你要再敢胡说八道,我一定扎个小人咒你这辈子娶不到老婆。”这一次,我的眼眶真湿了,绝不是假货迪奥香水熏的。 “南爷,我的生辰八字,自己都不知道,您还是少惦记吧。”奉先“吧嗒”点着火机,几步走到我和月饼面前,还是那副嘻嘻哈哈笑模样,往我们嘴里一人塞了一根烟,“两位爷,抽根烟,压压惊。” 我和月饼哭笑不得,腮帮子都动不了了,咋抽? “我说南爷啊,人家奉先说得对,您要是再这么胖下去,真找不到对象了。”燕子扭着屁股摇曳风姿地单手扇着风,“武汉比古城可是热多了。木利,赶紧把事情解决了,我给你们做几个菜,整几瓶酒好好叙叙旧。” 我和月饼就这么叼着烟,烟雾笔直地顺着鼻梁上漂,任由奉先、燕子挡在我们和刘、墨之间。 刘、墨二人显然没料到“半路杀出个程咬金”,还是三个,一言不发的观察局势。 “木利,交给你了。”月饼嘴唇勉强开合,那根烟如同小鸡啄米上下晃动,“东西都准备好了么?终于等到你,还好没放弃。” 木利背着塞得鼓鼓囊囊的旅行包,走到我们面前,深深鞠了个躬:“南爷、月爷,让你们遭罪了,对不住。” 一股很莫名的暖意,从我心头涌出。温暖了胸膛,温暖了血液、温暖了回忆。 如果你的生命中,有这么一种人——哪怕几年没见,重逢时才察觉,岁月似乎不曾在他们的脸上刻画痕迹,依旧如当年初识般的模样。不需要嘘寒问暖、客套矫情,自然地就像昨天还在一起撸串喝大酒。无论你开心还是难过,只需一个招呼,他们哪怕天南海北,也会第一时间出现在你面前,陪伴左右。即便帮不了你什么,却让你感到无比踏实…… 那么,请珍惜这种人! 因为,他们的名字,叫做,朋友! “你们是古城图书馆那三个人?”墨无痕眼睛眯成一条缝,似乎在遮掩某种情绪,“很好,很好,都来送死了。” “你小心点儿!有备而来,魇术可能不管用。”刘翠花板着脸冷声呵斥,完全没有墨无痕对她般的柔软,“靠你了。” 第103章 昔人黄鹤(三十八) 墨无痕眼神中的莫名情愫更加强烈,痴痴地注视着刘翠花:“我知道,你是关心我。放心,一定不会让你失望。” 我暗叹了口气。或许,之于墨无痕,这一生,都不曾体会过我们这般友情,更不用提什么爱情了。 就算是瞎子,也能听出刘翠花对他完全没有感情,只是出于某种利益的利用。偏偏,墨无痕深陷情海不知觉,心甘情愿被刘翠花驱使。 换个角度想,在爱情里,痴男怨女,又有谁不以为自己是全天下最幸福的人?情愿为爱人献出生命,倾尽所有?浑然不知,实则是全天下最愚蠢的人,只是任由摆弄的玩具罢了。 木利放下旅行包,双手拱拳,两个大拇指并排竖起,微微弯曲点了三下:“公输传人,陈木利,讨教一二。”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略略思考才醒悟,木利家传手艺是木工活儿,祖师爷正是公输班,也就是鲁班。 并且,我隐隐想到了,月饼为什么会通知他们来武汉:“月饼,泰山,那六天,你没有上山寻虫炼蛊,对么?” “庐山,桃花源,墨家机关术,还有那个传说。”月饼一改悠然放松的表情,盯着陈木利的手势,眉角不自觉地跳动几下,“我很奇怪,为什么八族、鬼谷子、《阴符经》会和墨家搭上边儿?以防万一,我离山找到他们。木利听到墨家机关术,想起父辈讲过的一件事,或许和整件事有所关联。咱们到武汉,我提前通知了他们,危急时以桃木钉为信号……” 月饼寥寥几句,我已经大体明白,不过心里很不得劲儿,有种被最好的兄弟蒙在鼓里的别扭。 “也许,我做错了。”月饼哑着嗓子吐掉烧到过滤嘴的烟头,“鲁班和墨子,自春秋时期就为‘天下第一巧匠’的名号争执不休,鲁班曾在楚国,被墨子大败。由此延续几千年,两族传人,不遇则已,遇则以命相搏。” 月饼所说的“鲁班败于墨子”的典故,出自于《墨子·公输》,大意是—— 春秋时期,战乱连绵,各国城墙筑得异常高耸厚实。鲁班发明了云梯,助楚国攻打宋国。 主张“兼爱、非攻”的墨子得知此事,赶至楚国,劝阻战争,并与鲁班于沙盘进行了一场攻防模拟战。 墨子解下衣带当作城,以竹简为守城器械,九次抵御住鲁班的云梯进攻。 鲁班无计可施:“我有办法可以战胜你,但是不能说。” 墨子会心一笑:“我知道你想出战胜的方法是什么,但是也不说。” 观战的楚王莫名其妙,问其缘由。 墨子系着衣带头也没抬:“鲁班的意思是把我杀掉,宋国就没人能够守得住了。其实他想错了,我门下弟子三百多人,他们都用我的防御器械守在宋城之上,等待楚国的进攻呢!所以,你们即使现在杀了我,也无济于事。” 楚王听罢,放弃了攻打宋国的念头。 此事虽有记载,真实性却有待商榷。不过墨子以沙盘推演,大胜鲁班,看似平淡无奇,可是却关乎几十万宋国人命。其中暗藏的凶险和惨烈,可想而知。 自此,普众皆知,墨子略胜鲁班一筹。 关于两人对于器械发明,相互较量的趣事,还有一事——墨子耗费了三年的时间,制造出来了一个“木鸢”,它可以飞上一整天才落下来,这项发明虽然令人称奇,但墨子认为它华而不实,并不能给百姓带来生活和生产上的便利,于是就不再多花心思。 可是,鲁班得知此事,经过日夜专研,终于用竹片制造了一个“鹊”,能够在天下飞三天才落下来。 鲁班认为自己超过了墨子,便四处炫耀。 墨子却非常平静,不以为然:“我们所做的这些发明创造,如果对人们生产和生活有帮助的,那才可以称得上是精巧。如果对人们毫无益处,再新奇的发明也只是拙劣的把戏而已。” 按照如今的说法,有匠艺的人很多,有匠心的人却很少。显然,墨子和鲁班都是此中巧匠,然而思想境界,鲁班输给了墨子。 但是,“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且不说中国,就是在美国,最著名的发明家特斯拉还被爱迪生排挤下绊子,何况鲁、墨两派延续数千年的“天下第一”的名分之争。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话是这么说,我还是不太相信,陈木利要与墨无痕以命搏命。都什么年代了,鲁、墨两派,你干你的装修,我做我的家具,井水不犯河水,谁不是为了混口饭吃?如果仅仅是为了争个第一,似乎有些太牵强。 除非…… “南瓜,木利那个手势,暗藏着和墨无痕赌命的意思。还……还……”月饼说到这里,声音愈发模糊,再看他的脸上,泛起了一片灰青色,面部肌肉已经僵硬不动。 我想张口询问,却发现冰冷的麻木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侵袭到额头,甚至连眼睛都不能眨动。 “你要和我赌命?”墨无痕阴测测地笑了,舔了舔肥厚的舌头,“一个小小的木匠,学了几手家传鲁班术,就敢和我研究半生的墨家机关术叫板?‘螳臂当车’这个词,你懂么?况且,自古以来,鲁、墨二门,凡是赌命,必有那样东西。呵呵……我看,你是没有吧。” “我没你那么多漂亮话,”陈木利憨厚地点着头,眉宇间透出一股不容置疑的坚定,从背包里摸出一本泛黄的残书,“那样东西,我有。你赢了,我的命,拿走。我赢了,你的命,给我。” 墨无痕眯缝的小眼瞬间瞪得滚圆,喉结“咕嘟”翻动,使劲咽了口吐沫:“《缺一门》?你……你……居然……” “嗯,在下陈木利,鲁门第七十八代嫡传。先祖于明朝为避战乱,特改姓为‘陈’。今以己命、兄弟命、鲁班秘籍《缺一门》,搏你之命!”陈木利挺起胸膛,再无平时窝囊老实的神态,隐隐透出一股坚毅刚强的气势。 我万万没有想到,陈木利居然是真正的鲁氏后裔,更意外的是,那本记载着鲁班秘术的千古奇书——《缺一门》,就在他的手中。 第104章 昔人黄鹤(三十九) 此书为《鲁班书》的别称,据传为鲁班所著关于土木建筑类的奇书。上册是道术,下册是解法和医疗法术。但除了医疗用法术外,其他法术都没有写明明确的练习方法,而只有咒语和符。 据说学了鲁班书要“缺一门”,鳏、寡、孤、独、残任选一样,由修行时候开始选择。因此,又称《缺一门》。 “假的,别信。”刘翠花沉默多时,插口冷笑,“他有老婆孩子,五体健全,怎么可能修习此书?别被贪念蒙了心,办正事要紧!我重要还是书重要?” 墨无痕似乎没听到,如同饿狼见到猎物,目光不离陈木利手中的《缺一门》。刘翠花眼中闪过一抹杀机,随即柔声劝慰:“无痕,这么多年,我知你心。” 墨无痕如梦初醒,脸色大喜似见到食物讨好主人的家犬:“小花,你终于懂我了。” 刘翠花的腔调非常奇怪,类似于某种平仄合拍的音乐。我顿时明白墨无痕为什么对她如此痴迷,可是苦于不能说话,只能僵立着干着急! 这是利用声音产生类似于催眠的某种魇术。再转念一想,明白了我和月饼,为什么在毫无察觉的情况下,中了“墨家木人术”。 更让我难受的是,陈木利为了救我们,把自己的性命当作赌注!我坚信,如果月饼知道是这样的局面,绝不会找他们帮忙!也正是因为有这个暗中安排,才会放心闯进这条老里份,引刘、墨二人现身。 这是一盘极其复杂的棋局,对弈者都费尽周章,精密布局,结果成了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死局! 机关算尽太聪明! 我的脖子已经不能转动,无法看到月饼,可是眼眶里的泪水,越来越多,直至滚滚淌下。 “南爷、月爷,木利来之前,就跟我说了。如果你们遇到危险,对手是墨家传人,只能用这个办法。我们来晚了,也是他去取《独一门》这本书,耽搁几个小时。你们中了木人术,天下无药可解,墨无痕不死,你们就死。”燕子很平静地微笑着,手指轻拭眼角,抹去一滴晶莹,“我嫁给他这么多年,从来都是惹他生气,做过对不住他的事。唉……第一次,我觉得他是个男人,我没有嫁错人。” “老娘们多什么嘴!就你话多!当年你背着我做出那事儿,你以为月爷、南爷帮你瞒着,我就不知道了?要不是老子可怜你,早就和你离了婚!”陈木利沉声训斥,弯腰解开鞋带,脱掉袜子,露出少了一截尾指的左脚,“墨无痕,你相信了么?为修习《独一门》,家父在我幼时,就取了一截脚趾。” “我多说几句怎么了?你他妈的这条贱命,我一点都不稀罕!救不了南爷、月爷,你还不如去死!”燕子柳眉倒竖,俏脸气得通红,毫不示弱地反唇相讥,“你不是说这根脚指头,是做木工活不小心砸掉的么?你说,你还骗了我多少事儿?这次不管你是死是活,回去我就和你离婚!” “离就离!我早就受够了你这个老娘们儿!每次炒菜,放盐放得能齁死人,还腆着脸夸做饭手艺好!” 得!刚一致对外,同仇敌忾,几句话没聊明白,立马就上升到婚姻问题。气氛虽然紧张,可是场面却很欢乐。要不是因为脸都僵住了,我能笑出满脸褶子。 “你们两口子就别吵吵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拌嘴。”李奉先摇晃着大脑袋当着和事佬,“我说句公道话,嫂子,您炒菜,味儿是没得说,木利生在福中不知福。不过呢……下次试着少放点儿盐?” 我心中暗暗叫好,奉先这几句话滴水不漏。既给足了燕子面子,也没让木利难堪。 这么多年了,奉先一直充当着这个角色。虽然很没存在感,却是我们彼此之间,最不可或缺的那个人。 “都少说几句!”陈木利举起书对着墨无痕晃动着,“都是爷们儿。痛快点,给个话。” “小……小花,那本书,真得是《缺一门》。”墨无痕搓着手,唯唯诺诺地瞄着刘翠花,“我想……” “我相信你,既然赌命,那就去吧。”刘翠花白胖的双手轻轻搭在墨无痕的胳膊,努力做出柔情似水的媚态,语调愈发魅惑,“加油哦!等你赢了,咱们一起分享那个秘密。那时候,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我,都是你的。” 墨无痕忙不迭地点头,使尽咽了口吐沫:“我一定不辜负你。” 我觉得很恶心! 这两对夫妻、情侣,用完全不同的方式,诠释了什么是真正的爱情。 陈木利和燕子,虽然没有刘、墨那样看似柔情蜜意,甚至毫不留情不顾颜面地互揭老底争吵,怎么看都不像是恩爱有加的夫妻。 但是,他们,用最朴实最烟火气的相处状态,证明了爱情是什么。 华丽美好的爱情表象,往往是心怀背叛的各图所需;踏实简单直接的爱情争吵,或许才是最牢固坚韧的风雨同舟。 因为,爱情,是两个人的事,不是表演给外人看。每个人,都不是情感的演员,只是生活的参与者。 第62节 不信?你看那些微博、朋友圈天天晒甜蜜的情侣,往往应了那句“秀恩爱,死得快”这句话。反倒是有事没事互怼,吵得天翻地覆的夫妻,倒是真正能“与子携手,生死契阔”。 “滚去和他玩命儿!你要是敢……敢输了,我就……”燕子终于压抑不住内心的惶恐,泣不成声地捂住脸。 “你这么丧门我,是指望我赢么?闭上你的老婆娘嘴!”木利由背包中抖出一堆说不上来是什么的玩意儿,“鲁门,挑战;墨门,应战?” “墨门,应战!”墨无痕做出和陈木利同样的手势,浮肿的胖脸庄严肃穆,“来吧!以命赌命!” “木利,谢谢你!”我只能在心里郑重地向陈木利致谢,“无论输赢,这一生,我们的命,就是你的了!月饼,对么?” 月饼也无法回答,可是,我明白,他和我,想的一样。 此生,有几个可以为你毫不犹豫献出生命的朋友,无憾! 两千多年前,鲁班于楚国败于墨子。 两千多年后,鲁门于武汉挑战墨门。 孰胜孰负已经不重要了! 我们,已经,赢了,人性! 第105章 昔人黄鹤(四十) 墨无痕冷哼一声,背负双手转身进屋,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再出来时手里拎着鼓鼓囊囊,床单扎成的包裹。随手往地上一丢,滚落出斧、凿、刻刀、墨线、卡尺这些木匠常用的工具。 “一局定输赢还是三局比手艺?”墨无痕再无贪色唯诺的窝囊相,神色肃穆地盘膝席地而坐,将工具摆放齐整,放置于两段三尺长一尺宽的实木墩子前。 陈木利抽出燕子紧紧攥住的手,很自信地微微点头,从背包里一件件取出工具,依着墨无痕的摆放搁置利索,双膝跪地,臀部紧贴脚踝,腰背挺得笔直,颇有些春秋时期主宾会客的姿态,双手环拱作揖:“三局,开始。” 我虽然不能动弹,依然惊讶不已,心说看不出木利人虽木讷老实,居然懂得两千多年前的坐姿礼仪,真是人不可貌相。转念一想,心里多少有些担忧——如果木利有必胜把握,又怎么可能选择三局? “兄弟,我看你有些信心不足啊,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墨无痕也想到了这一层,胖脸闪过一丝讥诮,“鲁墨二门,千年之争。孰高孰低,各执一词。自两门最后一次相斗,引起一场京城大爆炸,波及无数平常百姓,两门均立下血誓,绝不因虚名再争高下,否则必受诅咒。今天以友人之命为赌,倒也不算违了誓言。” 我算算三百多年前所属朝代,心里一惊!没想到史学家、科学家争论不休,始终得不出所以然的那次神秘爆炸,居然原因于此。 “废话说完了么?开始吧。”陈木利这句话倒是很符合性格,掂量着那截方木,比比划划,拿起凿子刻刀,双手蝴蝶穿花般忙个不停。各种木匠工具在他手中竟似有了生命,灵巧地游弋于方木之上,或刻或画、或削或凿,一时间木屑纷飞,雪花般纷纷扬扬,煞是好看。 “小伙子手艺不错哟,”刘翠花甜腻魅惑地咯咯娇笑,“长得浓眉大眼,身子骨也很结实呢。” 说也奇怪,她的声音有种独特的感觉。就像一杯陈年老酿饮入腹中,暖洋洋无比惬意,神智也随之迟钝,轻飘飘地困意上涌。 我狠咬舌尖,剧痛中灵台顿时晴明,暗骂刘翠花无耻!居然用魇术迷惑陈木利心神,暗中影响胜负。果然,陈木利面色微微茫然,抬头瞄着刘翠花变幻不定的眼神,手指一抖,刻刀划过右手中指,一缕浓郁的鲜血淌出,深深渗进手中尚未成形的方木。 “小花,两门之争,还望你多多尊重。”墨无痕明知刘翠花是在帮他,估计也是忍不住心中醋意,冷冷哼了一声。 “不知好歹!”刘翠花翻着白眼,却没有再言语。见陈木利伤了手,又略有得意地笑着,挑衅地瞥着燕子,大有“看到了吧,这就是男人”之意。 “没出息的东西,就这么胖得连腰都找不到的骚老娘们儿,还能被迷得五迷三道!”燕子啐了一口吐沫,故意叉着纤细的腰肢,扬起风情万种的俏脸,“男子身子骨结不结实,还要看他的女人有多滋润。你们俩……咳咳,加起来有半吨么?” 要不是脸部肌肉早就僵硬,燕子这番话能把我笑得腮帮子抽筋。本来挺严肃的鲁墨二门之争,好歹也是很有历史意义的重要时刻,绕来绕去怎么就成了两个女人争风吃醋了? 墨无痕、刘翠花这身板儿,估计都有个二百来斤,合计起来五百斤只多不少,燕子这形容既贴切又扎心。不过半吨明明是五百公斤,想想燕子的文化水平,也不能要求得太精确。 “你!”刘翠花柳眉倒竖,眼中闪过一丝杀机,随即莞尔一笑,“不跟你一时之争。你男人输得时候,可别怪我不留情面。” “你什么你!都长成这样儿了,也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燕子撇撇嘴满脸嫌弃,“瞅你热得这满头汗,多长了一百来斤肉,很辛苦吧?” 我心里暗暗喝彩——燕子,行啊!临危不惧,字字如刀,攻其弱点,颇有大将风范。 刘翠花满脸肥肉忽红忽白,被燕子噎得接不上话,只得发狠呵斥:“无痕!用心做事,别丢了我的脸。” 这就这么一会儿的工夫,陈木利和墨无痕膝前堆了大片木屑,手中方木竟然隐隐显露出两个小人模样,眉眼栩栩如生,手足惟妙惟肖。如果不是以我们性命的生死相争,单是这份手艺,足以让旁观者赞叹不已。 而两人表情好似老僧入定,鼻尖垂着一滴汗珠,目光聚于方木,专注地雕刻着木人,根本没有听到两个女人的唇枪舌剑,已经进入了浑然忘我的境界。 我在写书创作的时候,每每写到精彩之处,眼中除了一行行敲击出来的文字,对外界发生的事情,根本察觉不到。用月饼开玩笑的话说:“这是为艺术献身,走火入魔了。” 而此刻,陈、墨二人也正是这种状态。于我眼中,两人不再是普通的木匠,分明是精雕细琢艺术精品的大师。 一时间,我忘记了身中墨家木人术,被他们的匠心所折服,深深地感同身受,陶醉其中。 天下诸事,凡是用心投入,他人自然能体会到其中的情感和寓意,受其震撼,感动其中。 音乐、文字、书画、雕刻……不外如是。 艺术之妙,不过如斯。 “成了!”正在我浮想联翩之际,两人异口同声的长舒口气,面带喜色地将木人端放于前,满意地端详着。 我这才看出——木利所雕刻的木人,婀娜多姿,面容俏丽,长发及腰,尤其是眉宇间那一抹风情,更使得木人活灵活现,平添了几分匠人的爱意和灵魂于其中。 那正是木利这一生深爱之人——燕子。 “啊!我哪有这么好看?”燕子七分欣喜,三分羞涩,于俊俏的脸庞融成十分爱意,“老公,谢……谢谢你。” 我着实没曾想到,木利居然有这份手艺。这哪还是一个木人?分明是神情体态缩小了几号的燕子。更妙的是,有种说不上来什么感觉,总觉得木人仿佛是活的,随时都会眨眨眼,抬抬手。如果没有倾注十分爱意,又怎能雕刻出百分完美的作品。 墨无痕雕刻的那个木人,同样是美得不可方物的妙龄女子,甚至比燕子还要艳丽三分。墨无痕爱怜地抚摸着木人,小心翼翼地和燕子的木人并排摆放。 “你……你还记得我那时的样貌?”刘翠花浑身肥肉颤动,肥硕眼皮遮住的大半双眸蒙了一层雾气,再无半分戾气,少女怀春般幽幽长叹,“多少年,就这么过去了。我已经……呵呵……” “你在我心中,依然是那份容颜。”墨无痕痴痴地端量木人,如同初恋男孩般傻笑,“如果不是为了……唉,我们又怎能是这个样子。” 时间仿佛瞬间凝固,我、月饼、奉先就像三个局外人,观看一场关于爱情的电影。 主角,是这两对恋人,用相同的方式,演绎着不同的爱情。 木利和燕子,这对欢喜冤家经历的诸多事情,我们都很了解。至于墨无痕和刘翠花,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去?发生了什么?以至于变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凭良心而论,陈木利雕刻的燕子,虽然已经是万中无一的精品,却在许多微不起眼,却能画龙点睛的细节,略逊于墨无痕雕刻的刘翠花。 尤其是两个木人的眼睫毛,墨无痕的作品,根根清晰可见,长而弯翘,眉毛更是分明真切,着实将女子的神采,彰显于方寸之间。 可是,说不上来什么原因,在场无论哪个人,都觉得陈木利的作品,似乎更完美。因为,每个人的目光,都停留于燕子的木人…… “你是故意割破了手?”墨无痕盯着陈木利仍在流血的手指,“真没想到……” 木利抓起一把木屑,摁在伤口,血流顿止:“嗯。” “要想赋予作品生命,就要付出生命。你以血成作,以爱成就品,单凭这份心思,胜我一筹。我还是太执着于手艺忽略了作品的生命,”墨无痕扶着膝盖艰难站起,拍拍裤子尘土,双手作揖,深深鞠躬,“多谢指点!第一场,墨门输得心服口服,痛快!痛快!” 就冲墨无痕这句话,且不论敌我立场,这份胸襟气度,就足以让人敬佩! “第二场,开始吧。”陈木利鞠躬回礼,捧着木人送给燕子,“还有十三天,你的生日,礼物。” 燕子眨着晶亮的眼睛,两滴眼泪,落在木人身上,与渗进木人的丝丝血痕,融于一体。 爱情是什么?无非是我的血,你的泪,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接下来两场,你们等着输吧。”刘翠花语气依然强硬,却也没有无理纠缠,心甘情愿地认了输。 只是,她的眼神,始终映着燕子和她的木人,很复杂…… 这个神秘的女人,是否也拥有过,一段甜蜜酸涩的纯纯恋情?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成了现在的她? 第106章 昔人黄鹤(四十一) “第二场,不用比,我认输。”木利摸出烟盒,不紧不慢点了一根,半仰头吐了个烟圈,“《缺一门》里那些符水咒术,我瞅了几眼,竟是些糟蹋人的玩意儿,太损阴德,没学。” “原来如此……”墨无痕始终警惕的眼神此刻才略略懈怠,摸着没几根胡须的下巴冷笑,“我一直在想,既然研习《缺一门》,怎么可能破不了墨家木人术?你放弃符咒的比试,直接进行最后的对局?” 陈木利“吧嗒吧嗒”嘬着烟,缭绕的烟雾顺着木讷脸庞悠悠飘升,不可置否地点了点头:“两千多年,鲁墨两家,争来争去,不就是为了这个对局么?” 两人对话传至耳中,我心里大呼遗憾:“木利啊木利,俗话说‘技多不压身’。你就算没害人的心思,也要防备被别人捅黑刀不是?多学点东西咋了?早把墨家木人术解了,我和月饼收拾这两个胖子,也就是分分钟的事儿,省得还在这里以命相搏。万一输了呢?我和月饼无牵无挂也就算了,你这老婆孩子一大家子,整啥呢?” “南爷、月爷……”木利随手把烟头丢到我们脚下,舔舔略有些干涩的嘴唇,很诚恳地说出一句让我顿感天雷滚滚的话,“第三战,我没有太多把握,实在过意不去。我若输了,剩下的事,还要拜托你们。” 我心说敢情这不是有备而来?整半天那副稳操胜券的架势,全靠演技啊?情急之下,我也忘记木人术已经散布全身,不能动弹这事儿,想胡乱挥手排解情绪,才察觉除了脑子和五感还算利索,胳膊腿儿根本不受控制。 就在那一刹那,我感受到了一丁点儿微小的异样,心里一惊,额头冒出大片冷汗,登时神台清明,闭目体会那种久违的身体状态。 我的右手尾指第一个关节,微微弹动了一下!这种感觉很奇怪,就像是随风轻拍岸边的湖水,虽然不易察觉,却未曾间断。湖岸的泥石,随着水波荡漾,已肉眼不可见的缓慢速度,不断地崩塌、消融,改变着固有的形状。又像是放置于巨大冰块下面的小烛灯,热量虽然微弱,却始终融化着坚硬的冰层。 尾指有些许针扎般的刺痛,那是久未活动,血脉贯通的痛楚——第二个关节,也能动了!尽管速度很慢,但是僵硬的身体像是冬夜烘烤于火炉,逐渐有了暖意,筋脉肌肉带来的酸麻感,竟有些许的惬意舒适…… 我所中的墨家木人术,正在慢慢地解除! 此时,陈木利和墨无痕面对面跪坐。木利从包里摸出九块或方或圆、三寸长短的木头,摆放于两人之间。墨无痕却解下腰带,围成一个圆圈,在圈里放了随意放了几块木头石块。 两人姿态以及摆设物品有些熟悉,我猛然醒悟,原来他们所说的“最后的对局”,正是墨子远赴楚国,劝阻楚王征伐宋国,与鲁班模拟城墙攻守,那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如今,两门后人,要再次重演这场谁才是天下第一能工巧匠的博弈。 孰胜?孰负?姑且不论,最起码,陈木利已经暗中扭转了局势,胜利的天平在悄悄向我们倾斜。 我不由暗暗佩服陈木利的隐忍和聪敏——以木讷憨厚、没有心机形象出现,使得刘、墨二人轻视。再以《缺一门》和鲁墨两门名誉为筹码,引起墨无痕贪欲,接受这场比试,实际是为了给我们解开木人术,争取最宝贵的时间。主动放弃符水咒语的比试,更是使墨无痕深信,木人术无人可解。暗中将早已准备的解药,藏于香烟,以任何人都不怀疑的方式,将烟头丢在我们脚下,用烟雾解除。 并且,还主动示弱,告知没有必胜把握,在言语中暗示“剩下的事拜托我们”。 如此缜密、周全,毫无破绽的布局,居然是少言寡语、老实本分的陈木利想出来的? 才分开一年多,就进步成这样儿了?这还是我认识的陈木利么? 如果不是身材差异太大,我甚至怀疑木利、奉先、燕子是杰克、月野、小慧儿乔装改扮。至于黑羽那家伙,说不定蹲在哪个房头掠阵,随时准备跃下,劈出一道刀气,怒刷存在感。 三十七 久已僵硬的身躯随着木人术慢慢解除,血脉畅通带来的刺痛感,已经沿袭到了手肘,如万千小针塞进血管,胡乱刮刺。我有些忍耐不住,瞄了一眼刘翠花,正紧张地注视着木利和墨无痕的对局,赶紧轻微活动手指,缓解疼痛。 哪曾想刘翠花眼皮厚的快把眼睛遮住了,观察力还挺敏锐,目光“唰”地瞥向我,满腹狐疑地死死盯着。 我的心脏狠狠跳动几下,急忙保持僵硬姿势,狠狠地瞪着刘翠花,一副“我虽然不能动,但是士可杀不可辱”的慷慨神色,彰显身处危境依然不屈不挠的战斗精神。 墨无痕石块摞成三角形,正好抵住陈木利摆成梯子状、紧挨着腰带搭起来的几块木头。略一用力,木头轰然倒塌,“鲁班传人,不过如此。第一轮云梯攻势,看似凌厉,实则头轻脚重,以巨石、滚木冲撞梯顶,毫不费力气。两千年前如此,两千年后还是这样儿。哼哼……一点进步没有。” 墨无痕紧锁的眉毛这才略略舒展,稍显得意地撇嘴笑着:“小花,尽管踏实。墨家符咒和魇术合成的木人术, 哪有那么容易破解?” “说的也是。”刘翠花娇笑着颤动下巴上的两叠肥肉,“里弄口用热干面暗中部下木人术,再以《九万字》催发,这俩人丝毫没有察觉老李那个叛徒的尸体被搬进屋里,就连自己手机被摸走都不知道。” “对啊!海燕和老李,舍命透露线索,自以为做的很高尚,哈哈……”墨无痕把石块聚回腰带围成的圆圈中央,等待木利的下一轮,攻势,“可惜他们怎么也想不到,所谓的视死如归,不过是推波助澜而已。否则,南晓楼和月无华,哪有那么容易上当?” 这番话明知是挑动陈木利心神,打击我们的信心,却依然让我心头蹭蹭冒火! 这俩人早就算到海燕和老李叔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也揣测出他们必然会以命告知真相,加以利用引我和月饼一步步走进早就布置的陷阱。如果不是月饼留了陈木利这一暗招,海燕和老李叔岂不是白死了?两条活生生的人命,在他们嘴里,轻描淡写地还不如踩死几只蚂蚁。 同时,我又暗暗心惊——这么周详的计划,任何一个环节稍有差池,整件事绝不至于发展成当下这个情况。刘、墨二人不仅思维缜密,洞悉人性善恶抉择,更对我和月饼的性格、习惯摸得门儿清,才能布下这么庞大繁琐却又精巧细致的暗局。 第63节 第107章 昔人黄鹤(四十二) 回想来到武汉这十几个小时的经历,我联想到“集腋成裘”这个成语。 狐狸腋下的皮毛最为珍贵,尤其以冬天狐毛为佳品,古时达官贵人均以拥有一件狐毛裘衣为荣。不过狐狸生性狡猾,颇具灵性,极难捕捉。纵是捉到,也会以爪牙撕扯腋下,毁掉皮毛。故此,一件由数百只狐狸腋下皮毛制成的皮裘,几乎是价值连城般存在的稀世珍品。而狐裘又以洁白如雪、晶莹剔透的白狐皮裘最为罕见,有“一袭白狐裘,百年富贵侯”的说法。 东北长白山盛产白狐,当地无数猎户世代捕狐,积攒狐皮,百年可能都凑不出一件白狐皮裘。 然而,唐开元年间,一个其貌不扬的年轻猎户(不方便透露姓名),却进献白狐皮裘于唐玄宗最为宠爱的贵妃杨玉环,博得玄宗大喜,赏地封侯,加官进爵。 世人皆认为玄宗荒唐,然而“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这种败国运、劳百姓的事儿都能做出来,还有什么不可能的?看来“男人恋爱时智商为零”这句话,古今通用。 猎户虽说一夜登天,在朝中却被处处鄙视。想想也是,除去靠着贵妃的亲戚关系走后门当了官的杨家众人,大多数文武百官,不是立下赫赫战功就是词赋惊世绝俗,拼尽半生才混个一官半职。如今却同这么个捕杀那么多只狐狸,损了命格,必遭天谴的猎户同朝为官,换谁心里也不爽得很。 好在猎户为人低调,行事谨慎,平日深居简出,倒也人畜无害。及至“安史之乱”,大唐江山岌岌可危,平日那些忠心耿耿的官员们各怀鬼胎,观望形势。猎户却挺身而出,以勤王名号召集义军,拥太子李亨即位,率义军征伐天下,用兵如神,计谋百出,历时八年平定战乱,终成一代名将。 更让人震惊的是,肃宗李亨封赏功臣,猎户却主动请辞,携家眷重回东北长白山。肃宗虚情假意挽留不成,也就应了猎户的要求(毕竟,功高盖主引得杀身之祸的例子,自古以来,比比皆是)。猎户家族自此再无音讯,就这么神秘失踪了。 及至明朝,魏忠贤为讨好明熹宗乳母客氏,令东北于一年内进献白狐皮裘。一时间猎户全被赶至山中,家眷官府看押,捕不到白狐不许出山。时至严冬,大多猎户皆被冻饿死,仅剩少数猎户,眼看活不到春天了。 就在猎户们走投无路之际,有一猎户在长白山五大连池旁的山洞躲难,偶然发现石壁刻着“捕狐八术”,详细记载了如何捕捉白狐的方法。 大体步骤略去不说,最重要的一个环节,称为“诱狐”。以少许麻药喂以野鸡,放置于类似于树枝扫过雪面的地方(白狐最为狡猾,走过的雪路留下脚印,回巢时必沿原脚印走回,用尾巴清扫痕迹),直至狐狸发现野鸡,捕捉食用。 如此反复三十日,麻药在狐体积累,药劲完全发作,即可捕得完整的上等白狐。 这篇岩刻文字,最后一句话,更是触目惊心——“狐性甚灵,捕之则乱天地阴阳格局,非危迫之际,此术切不可用。狐裘出世,天下亦变。” 果然,猎户依此法捕猎白狐,终成皮裘,进献朝廷。随即天下大旱数年,李自成揭竿而起,攻陷北京,却最终被发源于东北的女真夺了江山,建立清朝。 闲话不提,书归正传—— 我之所以联想到“集腋成裘”的成语,是因为进入武汉,从黄鹤楼到老里弄,每一个环节就像一只早就喂了麻药的野鸡,引得两只狐狸(虽说这样形容我和月饼有些不恰当)逐渐放松警惕,终于身中木人术,落入最后的陷阱。 想到这一层,我立刻冒出一个很古怪的念头——刘翠花、墨无痕,从现身至今,所表现出来的状态,绝对不可能有这么缜密的逻辑、高度的智商、隐忍的耐心。 也就是说,另有其人,在暗中布局。 他们,是谁? 很奇怪,我第一反应居然是“他们”,而不是“他”。 难道,我已经潜意识认为,是…… 我暗暗吸了口气运入丹田,血脉更加通畅,思维也越发活跃,更多的疑问接踵而至。 刘、墨二人始终执着于我们在长江底看到了什么?他们为什么不自己潜入江底?却偏偏要从我们这里了解? 老李叔临终前所说的“不三不四,左五右六,横七竖八”暗示着什么? 海燕和老李叔,不惜生命,传达了一个最重要的信息——小九,没有死。 她,究竟在哪里? 这一切,又和《阴符经》有什么关联? 我的脑子里,如同摁了快进键的电视剧,闪回了无数画面,始终无法定格。每一幅画面,都似乎隐藏着很重要的线索,只要稍微停顿,众多疑问就能通汇贯穿,形成完整的信息。 然而,我却找不到那个暂停键。 此时,太阳终于从地平线奔腾而出,裹着腾腾红色雾气,肆无忌惮地驱赶着藏青色天际,最后一缕黑夜的铅灰。如同躺在病榻行将就木的老人,苍黄郁暗的脸庞那抹回光返照的红晕…… 天,亮了。 然而,黑暗,即将来临。 “桄榔”,木块崩塌的声响很轻微。 “小伙子,你真的是鲁班后人?”墨无痕打着哈欠,左右活动低垂许久的脖子,阳光刺得他双眼微眯,却掩饰不住胜券在握的得意,“已经连输六轮,还有三轮,你就彻底败了。” 陈木利额头满是黄豆大小的汗珠,顺着鼻梁聚在鼻尖,颤巍巍欲滴,缓慢地摆着木块:“自古,守城容易攻城难。只要赢一轮,败的就是你。” “自信是个好事情,如果是自大,呵呵……”墨无痕漫不经心地摆弄着那几枚石块,“南晓楼和月无华的木人术,快要解开了吧?你用香烟做掩饰解术,假装不懂鲁班符咒,又以鲁墨两门争斗拖延时间,也算是个聪明人。可惜,术是我下的,有没有被解开,我自然知道。” 煦暖的阳光略微驱散了身体的寒意,墨无痕这番话,如同一桶冰水,兜头浇下。 他,原来,早就,知道! “南晓楼、月无华,别装作不能动了。必须承认,你们确实有几个好朋友。”墨无痕讥讽地指了指已经燃烧殆尽的烟头,“可能你们不知道,鲁墨二门,但凡接了战局,败者,只有一条路,那就是……死。” 第108章 昔人黄鹤(四十三) “只要一秒钟,死的就是你。”月饼伸了个懒腰,手指里夹着几根桃木钉,锋利的钉尖闪烁着太阳的璀璨,“明知我们已经解开木人术,只是需要一丁点儿时间恢复血脉通畅,却还这么得意。你这是自信还是自大?” “月爷,你能动了?南爷,你怎么样?”突变的局势让奉先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会儿才回过神,晃着大脑袋很是欢喜,“做了这两个杂碎,后面的事我来处理!” 我掏出军刀没有言语,刀把几乎攥进肉里,只等月饼出手! “木利!咱不比了!交给晓楼和无华,你快退回来。”燕子嗓子可能是过去紧张,略有些沙哑。 毕竟,以命相搏的人,是她的丈夫。 出乎意料,陈木利一动没动,专心摆着木块,准备第七轮,攻城布置:“南爷、月爷、燕子、奉先……这是死局,让我比完!” “你疯了!”燕子前冲几步,伸手要拽起木利,“赶紧起来,我们回家。” “别碰我!别让我丢人现眼!”木利近乎嘶吼,双肩颤动,几次没有摆好木块,“我自己做的承诺,就要自己完成!我自己挑战的局,无论输赢,都要比完!我,是鲁家后人!宁输不逃!” 死寂、沉默、急促的呼吸、清凉的晨风、温暖的朝阳…… 月饼垂下双手,桃木钉很认真地别回腰间;奉先半张着嘴,拨浪鼓般转动脑袋,挨个瞅着我们,欲言又止;燕子僵在原地,半掩着脸低声啜泣。 天地间,有一种精神,叫做“道”。它,可大可小。大到家国有难,社稷危急,赴汤蹈火在所不惜;小到一诺千金,信守承诺,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能遵守“道”的人,无论出身高贵或卑微,贫穷或富有,勇敢或怯懦,都足以一生无憾。 道,还有一个很现代的称呼,那就是——信仰! 陈木利,这条粗粝的西北汉子,他的信仰,很坚定。 如果我们插手,木利,输了! 我们,所做的,唯有,尊重! 加油,兄弟! 无论胜负生死,你,做了男人该做的事! 三十八 “我不该叫你来帮忙的。”月饼扬扬眉毛,微微扬起脖子,眯着细长的双眼凝视初升红日。红金色的阳光清晰着月饼紧抿的嘴唇,光影勾勒出两条淡淡的法令纹,“我太自信了。” “月爷,你和南爷对我仁义,能为你们做点儿事,我很高兴。” 一瞬间,月饼似乎老了。这种衰老,无关岁月凿刻,有关懊恼自责。 我已经不愿再去想这一系列事件的暗中关联,只盼着木利在最后三局,能够赢一局! 当下的形势很微妙——木人术已经解除,我和月饼再不济,收拾这两个胖子,还是绰绰有余。可是,木利以性命做赌注,不仅仅是为了救我们,而是赌上了更沉重的代价。 或许,在大多数人心中,所谓荣耀、自尊、信仰,不过是困境时聊以自勉的心灵毒鸡汤,或是功成名就时彰显励志的酒后好谈资。又有几人能够在生命与信仰抉择时,毫不犹豫地放弃生命,选择虚无缥缈的信仰呢? 毕竟,生命很可贵,好死不如赖活着。 陈木利,赌的,是他的信仰,哪怕放弃生命。 我们都已明了,木利虽然还有三次攻城机会,却毫无胜算。但是,没有人阻拦。 这是,属于,陈木利,家族,几千年,荣耀! 每个人都有过人生最辉煌的时刻,至于陈木利,那就是现在了! 我想象不出一幅画面,木利九战皆败,会以什么方式结束生命。但我已下定决心,哪怕失去木利这个朋友,也要在最后时刻,强行搏杀刘、墨二人。 我是个俗人,很俗很俗的人,贪财好色,喜欢名牌,吃肉喝酒。得到夸赞沾沾自喜却装作低调谦虚;受到批评假装谦虚却内心无比愤怒。我才不管什么信仰还是荣耀,那是陈木利的事儿,和我没有一毛钱关系。 此刻,月饼想的和我一样吧?我瞄着月饼,他习惯性地摸摸鼻子,扬扬眉毛,似乎察觉到我的心思,微微点了点头。 “哗啦”,木块散落的声音,把我从神思拉回现实,不由心里一沉。 “第七局,你又败了。”墨无痕很失望地舔着嘴唇,语气中竟有些意兴阑珊,“本以为会是很精彩的一战,没想到不堪一击……真扫兴。” “无痕,我果然没有看错你。”许未说话的刘翠花,如释负重地舒了口气,娇媚的声音就有些紧张后的轻松,很有些终于等回远征良人的女子欣喜。 难道,她的心里,有他?也担心墨无痕输了,搭上性命?而不是单纯的媚术蛊惑加以利用? “还有两局,看错不看错,还不一定。”燕子的语气虽然强硬,却已然失去信心。悲戚的眼神抹着一蒙雾气,可怜巴巴地看着我们,似乎在说:“月爷、南爷,木利要失败了,你们一定要阻止这个傻子干傻事。” 我和月饼读懂了,同时点了点头。 奉先倒是心大得很,“吧嗒吧嗒”抽着烟,满不在乎地东瞅瞅西瞧瞧。我注意到,他的目光掠过之处,都是两方搏斗时的有利地形,还有一处能够安全躲藏的地方…… 这家伙!真是让人没话说。 忽然,我想到一个问题,其实是被我刻意忽略的问题,不由冒出一身冷汗,心口像是被狠狠打了一拳,心脏骤然紧缩,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出来。 我们都能想到陈木利如果败了,该做什么事。刘翠花、墨无痕难道就想不到么?他们有恃无恐的自信源何而来?自从我们中了木人术,直到陈木利三人出现,甚至在尚未解术的那段时间,他们分明可以做很多事情,完全控制住局面,然而却应诺了陈木利的挑战,只为了一本区区的《缺一门》?按照他们的手段,想得到这本书,根本不用绕这么大的圈子。 打死我也不信,这俩人,会有什么鲁墨二门,千年之争的信仰。退一万步讲,就算墨无痕多少有那么点儿,刘翠花出身魇族,怎么也心甘情愿参与这节外生枝的环节? 除非!我的眼前,浮现出两个虚幻却熟悉的模糊影像…… “南瓜,那枚陀螺,到底倒了没有?”月饼问了一句很莫名其妙的话,“这个问题困扰了我很多年。” 第109章 昔人黄鹤(四十四) 我一时间没反应过来,愣了几秒钟才整明白月饼的意思。前几年,我们俩去电影院,看了一部异常烧脑的美国大片,大概意思是现实里的人能够通过高端仪器进入他人梦境,但是他们会时常分不清自己是否身处梦境。男主随身携带一枚陀螺,转动倒下,代表现实;转动未倒,代表梦境。 影片结局,男主转动陀螺,迅速转动,迟迟未倒,影片结束。 出了影院,我对导演精心安排的发散性结局很不满,拿出豆瓣影评的专业精神,拉着月饼分析了半晚上。月饼实在困得睁不开眼,被子蒙着头很不耐烦:“南瓜,你这人就是纠结。那枚陀螺不管倒没倒,已经结局了。很多事,我们只要做到,等到结局就好。真相,哪怕没有结论,总会出现。” 原来月饼也想到了!他的意思很明确,不要想还没发生的事,专注于眼前,做好该做的事,静观其变,就足够了。 “第八局,开始吧。”墨无痕皱着眉头有些不耐烦,是不是瞥着手腕那款老式梅花手表,“鲁家云梯,翻来覆去就那几个攻城路数,我看根本不用再比了。” 第64节 木利厚实的肩膀如山岩般坚硬,满是茧子的双手摆砌着木块,分别抵住腰带的左右两端和中间位置,又用几个木块,堆在状如云梯的木块底部,起到加固作用,左右手并用,缓缓推向腰带。 “三星拱月?底盘加固?”墨无痕眼睛一亮来了兴致,双手举在腰带上方,虚空比划,“有趣有趣。如此这般,此城危矣。” 我心说木利啊木利,敢情还藏着杀手锏啊?早使出来不就完了么?非要整成球星登场仪式,越大牌越是最后出现。 我这还没高兴两三个眨眼的工夫,墨无痕做了一件事,让我顿时心生怒火。 他从腰带围的物件里,捻起三枚铁钉,顺着腰带的扣眼探出,顶住木块的中段,稍一用力,木块又散了满地,甚至将后面星罗棋布,象征弓箭方队的小木块,也砸得七零八落。 “你个死胖子,居然作弊!”一股火气直冲脑门,涨得我满脸通红,结结实实痛骂,“居然用这么下作的手段?你是胖的找不到脸了,还是本来就没脸没皮?这么大的一坨儿头骨糊得全是脂肪吧?” “南老师,你好歹也在大学当过历史老师,古代攻城守城,不会像那些学生,考完就忘了吧?”墨无痕倒是没有动怒,继续抖动满脸脂肪阴测测笑着,“作弊?呵呵。你这是监考监出职业病了吧?” 三十九 在冷兵器时代,各国之间轻易不会形成战争,原因并不是统治者心怀仁慈,爱好和平。而是古时城墙,为了达到战略防御作用,不仅墙体坚硬,既厚由高,外围护城河环绕,形成抵御外敌的坚实屏障。 由此,攻守城器械,也相应地发展起来。云梯,则是其中一种,主要用于部队攀登城墙,由车轮、梯身、钩组成。梯身可以上下仰俯,靠人力扛抬依架到城墙壁上。梯顶端有钩子,用来钩住城缘。梯身下装有车轮,可以移动。 在鲁班发明云梯之前,此器械夏商周三朝就已经有了,名为“钩援”,鲁班只是加以改进。 多说几句,朋友们看古代战争电视剧或者电影,但凡有攻城镜头,往往有“守军直接推倒梯子,爬在梯子上的进攻军人抓着梯子摔得稀烂”的画面,其实这压根不是云梯攻城的场景。 云梯要是这么容易就被破了,攻城的部队脑子进水么?眼睁睁地看着士兵送死?真实的云梯异常巨大,格外沉重,底部有车体固定,与支架形成最牢固的三角形(可参照现代的消防车云梯),更何况钩子钩住城墙,单凭几个人就能推倒,说神话呢?并且云梯都会配以强弩部队,噼里啪啦一阵箭雨接连不停,守城士兵稍不留神,就能射成刺猬。 防御云梯有滚石、落木、沸水、烫油等数种方式,方才陈木利和墨无痕的攻防模拟,外人看来就像俩小孩儿过家家,蹲地上玩石子、堆木头,其实是“高手过招,不需要动手,仅凭意境,就知胜负”。 方才陈木利的“三星拱月、底盘加固”,是三架云梯同时进攻,同时加固云梯底部,能抵御高空砸落的守城工具,使守军顾此失彼,寻找薄弱点,一举夺城。 我所说的墨无痕作弊,说实在话,确实有失公道。为抵御云梯,古时许多城池,会在城墙中间位置留出暗道、暗眼,当云梯架好,士兵攀墙,躲在暗道的伏击守军用长矛一顿乱捅,巨斧劈砍云梯,此时进攻士兵身在半空,根本无从防御。 也就是说,墨无痕靠着实打实的墨家守城术,抵住了陈木利志在必得的进攻。 书归正传—— 我让墨无痕几句话呛得一时语噎,偏生不好发作,心说木利还有最后一次机会,看这架势没啥希望了。一旦真得输了,我和月饼立刻动手,自家兄弟舍命救了我们,跟这俩玩意儿讲江湖道义,那是傻子才做的事儿! 不过,我依然希望,陈木利能在最后一次进攻,赢下墨无痕。 毕竟,这是以鲁班后裔的荣耀,做出的赌注。 “还有最后一次机会。”墨无痕又瞄了眼手表,眉角微微跳动。 奇怪,为什么他这么在意时间? 我来不及考虑,顺手接过月饼递过来的烟,狠狠抽了两口:“木利,等你赢了,咱们好好整几杯,让燕子做几个拿手菜。” “木……”燕子涨红了脸,眼角挂泪,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整齐洁白的牙齿把嘴唇咬出一排白印。 月饼和奉先,慢悠悠挪动几步,占据了背着朝阳的进攻位置。这样,一旦动起手来,哪怕是略略刺眼的阳光,都有可能是决定成败的关键因素。 我察觉到月饼手指有节奏的敲击腿侧,那是我们大学时参加无线电兴趣小组,记了好久才掌握的摩斯密码。 月饼:“他们根本不在乎输赢,而是拖延时间。” 我:“原因?” 月饼:“我不确定,可能还有别的人们,一切小心。” 我倒是不意外月饼能想到这一层,我都琢磨出来了,何况是冷静聪明的月无华。不过,我诧异于那个“们”字,为什么月饼也有和我同样的直觉,认为幕后主使不止一个人,或者是两个? 除了刘墨二人,始终未现身的他们,到底是谁?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却看到陈木利做了个非常奇怪的动作。 第110章 昔人黄鹤(四十五) 木利的目光像两枚钉子,牢牢钉着那几枚代表胜负的木块,眉头忽而皱紧忽而舒展,似乎在下定某种决心。片刻,他把那堆木块收回,选出一根细长木条,架在方形小木块上面,造型类似于跷跷板。随手捡了几块石子,放置木条一端,脸几乎贴着地面,大拇指竖在眼前,似乎在目测距离。 “等下!”墨无痕好像察觉到什么,正要抬手制止,“你怎么能……” 话音未落,木利绷起手指摁下木条,石子准确地落在腰带圈成的城墙之内。在石子飞行的短短一瞬,木利双手快得只剩残影,把剩余木块堆成云梯,推向腰带。 “吧嗒”,那条象征着牢不可摧,墨家守城术的腰带,终于,倒了。也许是太过专注于战局,我的眼前甚至虚幻出“硝烟四起,城墙下尸横遍野,巨大的投石机‘咯吱咯吱’作响,将浸泡滚油燃烧的木块、石块投入城内,守军、百姓或被砸得稀烂,胸腔如同受力挤压捏爆的气球,‘砰’地迸挤出滴答鲜血、腥臭无比的内脏;或被烈火灼烧,哀嚎着撕扯衣服、满地打滚,在剧痛中抽搐蜷缩,终于烧成一截黑乎乎的人炭,焦黑烧糊的皲皱裂痕里,偶尔还有几丝鲜红的人肉,淡淡的肉脂烤熟的香味。” 自古,一将功成万骨枯;天下,群雄逐鹿为哪般?再义正言辞的战争理由,无非是满足野心家无休止的欲望,不过是万千活生生人命的堆砌……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投石机……”墨无痕两腮的肥肉耷拉到嘴角,整张脸活脱脱一个“囧”字,“云梯攻城,何来投石机?你作弊赢得最后一局,有些不太地道吧?” 我和月饼已经做好了“木利失败,立刻暴起,制服刘墨二人”的准备,可是哪曾想老实巴交的陈木利,居然唱了这么一出戏,一时间打也不是,不打也不合适。 原因? 投石机是金属火炮出现之前,最具威力的重型远程攻城武器,利用杠杆原理,将巨石、檑木甚至敌军尸体向城中投掷。在古代大型攻城战,近乎无敌般的存在。象棋中的“炮”,是唯一可以越子的棋种,指的就是投石机,而非我们常识中的“火炮”。 木利虽说用投石机赢了鲁墨二门的千年之争,可是中国最早的投石机虽没有确切记载,但从某些杂籍古书中,大概可以判断其出现年代,大约是战国时期。 鲁班和墨子,都是春秋时期人氏,比战国时期早了几百年,那时根本没有投石机。更何况是云梯攻城,冷不丁冒出个投石机,就像是两军大将正打得兴起,忽然一军阵营中,有个士兵端起狙击枪,“啪”一枪把敌将击毙,太有违和感了。 墨无痕所说“陈木利作弊,这事儿办得不地道”,倒也不是输了最后一局,恼羞成怒找借口。 我扭头瞅着月饼,心说月公公,咱有些胜之不武啊。月饼扬扬眉毛,摸着鼻子满脸尴尬,耸耸肩双手一摊,颇有些“家长明知孩子考试作弊不对,当着老师面多少辩解几句‘是个好孩子,特别听话,从小就很懂事’”的架势。 “南爷、月爷,我没作弊。”陈木利拍着双手的土,拿起《缺一门》,食指蘸了口吐沫,捻开书页翻了几张,递到墨无痕手里,“你自己看吧。” 墨无痕估计是想不到陈木利这么耿直,居然把鲁门视为珍宝的《缺一门》就这么塞了过来,刚伸出手要接过来,又像被蝎子蛰了一口急忙缩回。 “我没你那么多下三滥的门道。”木利把书丢到墨无痕脚下,这才转身摸了根烟,正准备点着,冷不防被燕子结结实实抱个满怀,狠狠亲了一口。 “刚才差点吓死我了,我以为……以为你要……” “你也不怕南爷、月爷笑话。”木利叼着沾着燕子口水的烟,木讷的糙脸涨得通红,却掩不住眼神中的那丝爱意,“对你男人就这么没信心?咒我早死找下家啊?” “狗嘴吐不出象牙。”燕子柳眉倒竖,甩手给了木利一个电光,五条纤细的指印赫然在目。 我、月饼、奉先,装作什么也没看到,视线越过这两口子,提防刘、墨二人搞偷袭。 管他作弊没作弊呢?反正是赢了。 墨无痕正捧着《缺一门》细读,半张着嘴满脸讶异,双手哆哆嗦嗦,随即很释然地长吁口气,居然“哈哈”大笑:“痛快!痛快!输得痛快!没想到鲁班早已发明出投石机,配合云梯,攻城易如反掌。” 许久未曾言语的刘翠花骨碌碌转着眼珠:“无痕,你发哪门子疯!” “小花,我没有疯,输得心服口服。”墨无痕双手捧着《缺一门》,恭敬地递给陈木利,“小伙子,了不起!鲁氏后裔,好!本来你可以在第一局就用投石机,虽是模拟战,却能知晓你宅心仁厚,不肯用威力如此巨大的武器。我们的命,是你的了。” “叛徒!滚!你的命,我不管!”刘翠花急退了几步,顶住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扬手洒出一片淡得几乎肉眼看不出的白雾,“我的命,凭什么由你安排。” 月饼喊了声“小心”,挡在我们身前,扬手甩出两三颗翠绿色、葡萄大小的圆球,触到那团白雾,竟然颤巍巍停在空中。须臾,探出翅膀爪子,变成类似于天牛的蛊虫,“嘶嘶”吸噬着雾气,身躯越涨越大,足足有拳头大小,薄薄的肉皮几乎撑成透明。直到雾气尽,“嘭”地爆裂,消失的无影无踪。 “你……瘴蛊?”刘翠花瞪圆了双眼,又待扬手,却软塌塌垂落,“为什么不早用?” “那样你们会现身么?”月饼摸了摸鼻子,似笑非笑地扬着嘴角,“泰山,魇族出现,似乎并不是为了杀掉我们,阻止过去的事情发生那么简单,对么?” “小花,难道你没看出来么?这盘棋看上去是咱们在布局,其实你我才是棋子。”墨无痕微微仰头,应着初升的朝阳璀璨,很用力地呼吸着清凉的空气,“他们,很聪明。” 阳光,洋洋洒洒在墨无痕肥硕扁平的脸庞,像是铺满碎金沙的银盘,闪烁着很明亮的光芒。原本戾气、暴虐、贪婪的神色,似乎在阳光的映照温暖中,初春冰雪般融化了。 “很多很多年了,你不怀念么?”墨无痕眯着眼盯着太阳,灼目的阳光刺得眼角流泪,“青草的香味,树叶被风吹动的沙沙声,阳光的温暖……就像我初识你那个清晨。” 我有些不太懂膜无痕这番话的含义,隐隐猜到,似乎他已经很多年没有…… 难倒? 我打量着那栋老宅,按照堪舆格局的数术,默默推演,却不是所想那般。 “如果那天,没有遇到你。”刘翠花仔细地把额前碎发别到耳后,“也不至于被……” “咻”、“咻”,尖锐的破风声呼啸而至,“咔嚓”两声轻微的钻透某种硬物的破裂声,刘翠花突然顿住,脖子微微后仰,倚着木门,一动不动。 “轰隆”,木门被她肥硕的身躯压塌,尘埃蓬起,门板横搁门框,如跷跷板晃晃悠悠,将刘翠花翻趴于地。 她的脑后,一柄颤巍巍震个不停的刀柄,从糊满脑浆鲜血的长发里探出。 “噗通”!突如其来的惊变使我们的注意力忽略了墨无痕,直到他也软软瘫倒,才发现他的左太阳穴,齐根没入一枚桃木钉! 我憋得几乎穿不出气,张大了嘴用力呼吸,大脑瞬间一片空白,有个巨大的声音在耳边嘶吼,不断地重复着七个字:“瑞士军刀!桃木钉!” 这是我和月饼最常用的事物。如果军刀可以仿制,但是月饼的桃木钉,每一枚都是他亲手磨制,并且有一处只有我俩知道的标记! 谁?偷袭杀死了刘翠花和墨无痕?并且用的是我们的武器?他们究竟知道些什么?在失败之后被灭口? 我,真的,不愿承认,他们,或许,就是,我们! 传说中黑化的南晓楼、月无华,回来了! 他们一直在监视着我们!如同黑夜荒山老林里的嗜血野兽,嘴角滴答着涎水,幽绿的眼睛映出独行荒野客的身影,随时都会张开血盆大口,探出爪牙,撕咬吞噬! “他们在屋里!”月饼纵深跃起,小心地躲开刘、墨二人尚有余温的尸体,推门而入。 我近乎机械地紧随进屋,霉菌、恶臭、汗酸、腐败掺杂的气味顺着鼻腔直贯眼睛,顿时呛得眼泪直流。视线极为模糊,隐约看到端放李叔尸体的椅子,空空如也。唯有我的手机,端端正正摆在上面。 月饼沉着脸从背包里摸出几根照明棒,沿着屋子四角扔出。光芒如同沸水打进的鸡蛋稍微搅拌,白色蛋清极快地扩散弥漫整口锅那般,瞬息间塞满整间屋子。 我,怔,住,了! 我,一生,从未,见过,这般,恐怖,景象! 第111章 昔人黄鹤(四十六) “啊!”站在门口的燕子一声惊叫,躬身“哇”地吐了起来。木利交代声“两位爷,小心”,拍着燕子的背,蒙着她的眼,轻声安慰。 “月爷、南爷……”纵是见多识广的奉先,喉结“咕咚”翻动,咽了口吐沫,哑着嗓子嗫喏,“这……这满墙的……” “奉先,你先出去。”月饼摸了摸鼻子,从背包里摸出一管手指粗细的竹筒,倒出两粒略带芥末气味的黄色药丸,“压在舌根底下。” 我随手接过药丸,却迟迟没有放进嘴里,大口的呼吸,任由中人欲呕的气味灌进肺里,浓郁恶臭熏得阵阵恶心,牵扯的胃部剧痛不已,仍抵不过因过度恐惧,引起的心脏震痛。 这间小屋,从外面看,也就三四十平方的面积,可是进入屋里,才知道大得超乎想象。整间屋子,大约五六米宽,却足有十多米长。站在门口,加之屋内昏暗,有种“看不到尽头”的错觉。 屋子东墙,挂着上百个玩偶店常见的人偶娃娃,可能因时间太久,大多公主裙都蒙着一层厚厚的浮灰,要么脱落大半,露出塑胶制成的身体。更诡异的是,娃娃都用红色细绳系住脖颈,歪着脑袋吊在墙上,乱蓬蓬虬结缠绕的头发覆盖着大半张脸,缝隙中露出黑洞洞死气沉沉的眼珠。 清晨的凉风灌进屋里,娃娃们随风左右摆动,发出“吧嗒吧嗒”的碰撞声,裙摆像筛糠般“簌簌”洒落,头发软塌塌的脱离光溜溜脑袋,露出大片惨白色颅顶。 空气随风在屋里形成旋流,“呜呜”如小儿夜啼,人偶娃娃晃动地更加剧烈,许多连接不牢的胳膊腿儿,一截截掉下…… 此时此景,仿佛真的是满墙婴儿,被悬吊着拼命挣扎,“哇哇”嚎哭,直至死去,风化成一坨儿皱巴巴的小干尸。 第65节 屋子西边,一方三四米长宽的木桌,看木色没个百年也有七八十载。桌上整整齐齐摆放着三四寸大小的各式建筑,矮屋、高楼、店铺、商场、山水树林一应俱全,甚至还用细沙铺了街道,形成一座城市的袖珍立体模拟图。 更震撼的是,建筑物雕刻的惟妙惟肖,做工精致的连窗户、大门都异常逼真,完全是最顶级雕刻大师呕心沥血制出的艺术瑰宝。 不消说,这自然是墨家传人,墨无痕的作品,并且是整个武汉城的沙盘。我注意到,黄鹤楼、晴川阁、古琴台、以及慧雅居(也就是这座小屋)四个建筑,分别用黄、红、白、绿四色标注,用四根细线相互连接。 线绳的交汇点,正是我们初入武汉,潜入长江探寻的江底巨型青铜圆盘位置。绳子下面,摆着两个拇指大小、背着背包的木人,看服饰打扮,应该是两个男子。 距离太远、木人太小,看不真切。但是,我隐隐猜到,这两个木人,应该就是我和月饼。 东西两墙的人偶娃娃和武汉建筑群,处处透着诡异神秘。但是我和月饼好歹也是走南闯北这么多年,什么吓人的事儿没见过? 真正恐惧的,其实是正对着我们,那面距离很远的后墙…… 四十二 问一个可笑的问题:“你见过眼睛么?” 只要视力正常的人,肯定都见过。镜子里、视线里,自己的、别人的。 每天,早起也好、熬夜也罢,出门之前,对着镜子,洗漱、化妆、梳理头发时,都会看到自己或布满血丝、或神采奕奕的眼睛,默默地对自己说—— “加油!新的一天开始了!” “唉……又要出门,还没睡够,今晚绝对不熬夜。” “哇!我怎么这么好看?” “好像胖了些,该减肥了。” 然后,走出屋子,遇到每个陌生或者熟悉的人,都会有一双不同的眼睛,生长于在鼻梁两侧。也许被墨镜遮挡、近视镜片的光线折射而略微变形、美瞳的覆盖失去原本的颜色、长长的假睫毛改变了形状…… 没有人会觉得奇怪,更谈不上恐惧,因为每个人就该有一双眼睛。这个常识就像每只猫都可以叫“咪咪”,每只狗都可以喊“汪汪”般,天经地义地存在。 可是,你幻想这样一副画面——如果,没有人、没有头颅、没有头发、没有躯体,只有一双双友善、邪恶、单纯、复杂的眼球悬浮在空中,会不会觉得恐惧? 我们所看到的景象,正是如此! 那面巨大的后墙,无数双或大或小、或圆或尖的眼球,颤巍巍地飘于半空。就着门口一点儿微弱的光芒,闪烁着瞳孔特有的幽光,“滴答”着浓郁殷红的血滴,随着空气流动轻悠悠地变换着不同角度。偶尔,两双眼睛触碰,立即弹开,如同几只鱼缸里死去的观赏鱼,随着水流不着力地幽浮,凸出的眼球毫无生气地映着我和月饼,近乎变形的身体、因过度恐惧而苍白的脸。 还有,我们,惊恐,紧张的,眼睛! “究竟死了多少人,才会有这么多眼睛?”我干涩着嗓子,发出来自内心深处最惊悚的呻吟。 “这些眼球,为什么会飘在半空?”月饼扬扬眉毛,手指下意识地滑过眼角,轻轻摸着。 忽然,轻微却清晰地水滴声,打破了诡异的宁静。 我吓得差点没蹦起来,甚至幻化出“无数双眼睛流星般飞扑而至,撞向我们”的错觉。 “你的手机,短信提示。”月饼指了指那张椅子。 我缓过神擦了把额头细细密密的冷汗,心说又忘静音了,差点没吓死小爷!这年头,还能通过手机短信惦记别人的,除了几大通信运营商,也就是各种贷款、房地产、股票、期货二十四小时无微不至地关爱了。 我挪动两步,正要拿起手机,故意忽略“几分钟前,李叔的尸体还端坐椅子,却突然消失”的疑惑,瞬间又想到一件恐怖的事情——李叔的眼睛,会不会也悬挂在那无数双眼球之中呢? “短信写了什么?”月饼前行几步,挡在我身前,那是军刀、桃木钉有可能突然射出的路线。 “选一双最合适的眼睛,给她安上。”我读完短信内容,彻底愣住了,“号码未知……” 她是谁?她在哪儿?为什么是“她”,不是“他”?短信,是谁发的? “越来越有意思了。”月饼嘴角扬起笑,双手夹着几枚桃木钉,向后墙那片眼球大步走去。 我叹了口气苦笑,月无华啊月无华,你总是能在最诡异的环境里找出最简单的解决办法。 只不过,这需要远超于常人的勇气和自信,才能做到。 换做是我单独戳在屋里,早就悄悄后退,轻轻掩上房门,抽着烟喝口二锅头压压惊。 哪还敢冲过去?这不是给自己找不痛快嘛? 四十三 “南瓜,快过来。” 一愣神的工夫,月饼的身影略显模糊的立于黑暗,手中亮起幽绿的光芒,几根照明棒将屋里照得通透。那一大片眼睛映着绿光,宛如默默潜伏于荒原的狼群。 月饼的状态很奇怪,注意力似乎不在前方,而是半侧着身,很机械地扭动脖子,盯着左侧的墙壁,把桃木钉慢慢别回腰间,往前试着走了一小步,又触电般缩回脚尖。 我回头示意奉先、木利、燕子在门口把风,轻易不要进来。三人倒也明白,把刘、墨二人的尸体拖起,端放在门口两侧,不知从哪儿弄了两条麻袋拆成的破布,略作遮掩。 毕竟,虽说这是里弄最深处,该出门的居民都出去了,小心点儿总是好的。万一让谁看到,再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不知为什么,我心里隐隐觉得不对劲,好像哪里出了问题。可是当下形势容不得多想,几步站到月饼身旁,才知晓月饼的举动为什么这么奇怪,不由倒吸了一口凉气,也明白了那条未知短信的意思。 “这是什么?”月饼摸着鼻子,袖口沾着几滴悬浮半空的眼睛滴答的血迹。 我很沉重地吐了口气,视线顺着眼睛滑过房顶,停留在左墙。心里虽然稍稍踏实,却又冒出更多的疑惑。 远看并不真切,距离近了才发现,这几百双眼睛,居然是木头制成,用黑白两色涂成瞳孔、眼白。每双眼睛,都由细细的铜丝贯穿相连,头发丝般的细绳系在铜丝中央,悬挂在几十根由左墙延伸到屋顶,手指粗细的塑胶管子。 胶管扎了许多密密麻麻的小孔,渗出鲜红的液体,顺着细绳流至木质眼睛,在青砖地面汇成大大小小的几滩红色阴渍。 这些眼睛的雕刻手法实在精妙,近看都如真人眼睛一般,远远站在门口看不清晰,更无法分辨。不消说,这自然是墨无痕的杰作。 然而,让我感到疑惑惊悚的,却是左墙和砖面的东西。 那面墙呈血红色,湿漉漉地渗着同样的红色液体,一方两米高,一米板宽的黑色棺材,镶嵌于墙体。胶管蛛网般遍布墙面,顶端插进棺材,红色液体正是由此导出。 棺材里面,固定着一个身穿白色连衣裙,低垂着头,乌黑长发遮脸的女子。她的脖颈、手腕、腰肢、脚腕,分别由皮带固定。手心脚心,四根桃木钉深深插入…… 我看不清楚她的模样,心头却没来由狂跳疼痛,腾腾冒着怒火,这身形神态,似乎就是她!究竟是谁?用这么残忍的手段,虐杀了这么一个可怜的女孩儿,制成机关术中无比阴毒的…… 第112章 昔人黄鹤(四十七) 如果不是地面那三十六块青砖的诡异,我恨不得立刻冲过去! 月饼将一根照明棒丢到棺材前,那面青砖略微下沉,地底传出轻微的“吱吱嘎嘎”齿轮咬合声,疾猛尖锐的“嗖嗖”声从墙两侧传出,两排香烟长短的铁箭弹射而出,有几枚空中相撞,迸射着火花,大多都深深插进对面墙体,箭尾“嗡嗡”颤个不停。 “我刚才差点就走过去了,”月饼语气中透着压抑的怒意,“还好加了份小心。” 我没有搭腔,注意力全都放在那具女尸。绿光映着洁白的裙摆,星星点点的血斑镀了层绿晕,将苍白的肌肤笼了一层绿纱,隐隐看到她的模样。 我心头更是狂跳,尖尖的下巴,秀挺的鼻梁,肉嘟嘟小小的嘴唇,正是小九的模样! 可是,我反而释然地松了口气:“墨无痕的手法确实高明,能把假人做出真人效果,没去好莱坞道具组当个设计师,真是瞎了这块好材料。” “假的?”月饼略微讶异地扬扬嘴角,摸出两枚桃木钉甩出,钉入女尸躯体,发出沉闷的“噗噗”声,“木头的?你怎么知道?” 虽说确定是假人,可毕竟是小九的模样,月饼的做法让我心里别别扭扭,可又不好说什么。 “但凡人体皮肤,都有纹理血管,越白的人,纹理越明显,血管也越清晰。所以,越白的女人,护肤品、化妆品也就用得越多,卖得也就越贵。什么小棕瓶、眼霜、面膜,前段时间我买了瓶……” “别在小说里做化妆品的软文推广,说人话!” “这不是为了缓解气氛,放松心情么?”我舔了舔嘴唇挠着后脑勺,“绿光映着她的皮肤,完全没有纹理,也没有血管。而且滴了这么多血,要是真人早就流干了,皮肤会干裂紧贴肌肉骨骼,人皮骷髅那个样子,哪还能这么光滑润泽?应该是木质骨骼套了层假皮,带着假发。” “这么做是为了让咱们控制不住情绪,误入机关,死在这里?”月饼冷冷笑着,接了一滴眼球滴下的血迹,凑在鼻尖闻着,“真难为他们这么煞费苦心。别碰这些血迹,玫瑰和曼陀罗熬成的红色汁液,里面有迷神蛊。” “我又不是傻子,能随便着了道儿么?不过,我倒觉得,费这么大功夫,并不是为了弄死咱们这么简单。而是……”我握着军刀戳着最近的一对眼球,在眼前忽远忽近晃晃悠悠,异常恶心,“那条短信,你忘记了?” “从这里面找一双眼睛,给她安上?”月饼半蹲着身子,斜上看向棺材里的假人,摇了摇头,“头发挡得太严实,看不清楚有没有眼睛。原因?”、 “我曾在古城图书馆,曾在一本书里,看到过一种很阴毒的机关术,血尸大转轮。”我闭着眼睛回忆书中内容,“以血为机,以尸为关,以眼为转,以轴为轮。此术不破,天地皆灭。” “能不能再说一次人话?”月饼大有“书到用时方恨少”的窘态,随手点了根烟掩饰尴尬。 “上大学的时候就劝过你,少练些肌肉多年点儿书。”我清了清嗓子,很是得意地比划着双手,“定时炸弹知道不?设定时间,‘嘭’,爆炸。汁液,倒计时的分秒计时;铜线、引爆线路;胶管,导火索;棺材,炸弹本体;假尸,雷管炸药。这么多眼睛,有一双是拆除炸弹的保险线路,取下给假尸安上,解除血尸大转轮。” “所以,我们要先走到棺材前,观察假尸眼窝形状,找出一堆最合适的安上?”月饼仰头望着屋顶,手指做着“一二三四”的计算,“迷神蛊的汁液越来越少了。” “我看到了,如果破不了机关,谁知道会发生什么事情。”我蹲身轻轻摸着青砖,潮湿黏腻的触感透着些许凉意,忽然觉得砖面好像有凹槽,用军刀顺着凹槽纹理抠个干净,一个篆体字的“龙”字显现于砖面,“再扔几根照明棒,别扔到砖面中央挡住字。” 真不知道月饼还会多少稀奇古怪的本事,几根照明棒扔出,居然不偏不倚地立在砖缝相连的交汇点,看来“多练些肌肉少读写书”,似乎也没什么错。 光芒平铺砖面,模糊的透出阴刻字痕,我差点没把眼珠子瞪出来,才看得明白:“其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这不是王者荣耀里面甄姬的台词么?”月饼用实际行动将“网瘾少年”的特征彰显无遗。 “这是曹植的《洛神赋》!三国,魏国,曹操的儿子,写‘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那个!” 月饼这句话差点没把我噎得背过气去,“讲得是曹植在洛水之滨偶遇能歌善舞神女的故事,俩人一见钟情……” 说到这里,我忽然顿住了,半张着嘴说不出话。 “昨晚,湖边,你和小九,像不像曹植和神女?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月饼说出了我的心事。 “先别管这些,只有破了‘乾坤三十六字’的机关术,才能走到棺材前。走错一步,喏,被那堆铁箭弩乱箭穿身,估计都是死得痛快的。”我故意岔开话题,不愿去深究其中的关联。 这个局,错综复杂,谁知道“血尸大转轮”触发,会出现什么事情? “我记得你跟我说过,‘乾坤三十六字’是文族收藏保护古籍用的招儿吧?只有从其中选出对的字,才能不触发机关。” 月饼话里有话,我也心里透亮。 屋外,刘墨死于桃木钉和瑞士军刀;屋里,文族、蛊族布下的陷阱。抵达武汉所听到的传说,一系列事件的内在关联,无一例外把矛头指向两个人——回到过去,黑化的我们。 可是,他们不现身,我们想破大天,又有什么用呢? 光想不做,那是傻子才干的事儿! 他们迟早会出现,我们急什么? “月饼,我没有头绪,不知道哪几个字代表没有机关的青砖。”我反复推敲着这段《洛神赋》里的句子,完全摸不着门道,心里越来越烦躁,瞥眼看到,木质眼球滴下的红色汁液,越来越少。 不可预知的“血尸大转轮”,就快触发了。 偏偏,我又觉得,早就知道答案,分明可以很轻易地破解这个死局! 答案,究竟在哪里? “南少侠,李叔临死前,说的那句话,你还记得么?”月饼迅速完成了“网瘾少年”到“福尔摩斯”的角色转换。 这句话如同迷雾填塞的黑夜,忽然一阵冷风吹过,绽露出夜空中最亮的星,指引深夜独行人前行的道路,使我于一瞬间,拨开迷雾,豁然开朗! “进入老宅,不三不四,左五右六,横七竖八……解决他们,用勇气和信任,去救她……还……还有……千万要……” 是的,就是这句话。李叔,早已把答案告诉我了! 第113章 昔人黄鹤(四十八) 第66节 这三十六块方砖,纵横各六块,《洛神赋》里的那几句话,按着从左及右、由上至下的古代书写格式依次排列—— 若之髣秋婉其 流蔽髴菊若形 风月兮华游翩 之飘若茂龙若 回飖轻春荣惊 雪兮云松曜鸿 我托着下巴深吸口烟,眉头快皱成锁头了,按照格局、术数结合李叔那句话反复推演,还是摸不着门道儿。 “不三不四”倒还好理解,如果没有猜错,很有可能是第三行、第四行青砖都是机关,不可踏入的死路。 “左五右六”又是什么意思? 很明显,第一句话是否定语气,那么按照常理,否定后即肯定,那么“左五右六”就是可以通往棺材的生路。 左边第五个字共六个,分别是“之、蔽、月、飘、飖、兮”;右边第六个字则为“其、形、翩、若、惊、鸿”。摘掉第三、四行死路里的“月、飘、翩、若”,剩下的八个字,应该就是没有机关的青砖。 可是,“横七竖八”就实在很费解了。横竖都是六行,哪来的“七、八”呢? 我在脑子里模拟着各种排列组合,那三十六个字在眼前虚化成有生命的活物一般,由青砖挣脱而出,在空中飘忽不定地闪躲跳跃,像是戏弄捕鸟人的鸟群,几乎有几次就在指尖触手可及,偏偏“扑棱”振翅飞走。 忽然,手指一阵灼烧的疼痛,我急忙缩手才发现,烟头已经烧到了过滤嘴,又过去了三四分钟。那一大片木质眼睛,顺着细绳滴答的迷神蛊更少了。如同暴雨初歇,烈日炙烤的树叶,顺叶而落的雨滴,仅剩寥寥几滴,贪恋叶尖的鲜嫩可爱,迟迟不肯堕入沼泥。 “血尸大转轮快要启动了。”月饼摸摸鼻子,虽说语气平静,眼神却闪过一抹急躁,“有思路了么?” 我摇着头换了几个思路分析,心中腾起一股无明业火:“七八七八,横七竖八,明明是六六三十六,哪来的七八?难不成是隐形的?李叔有心帮咱们,就不能说明白些?啰啰嗦嗦干嘛!” “南少侠,李叔用生命透露的信息,你就算破不了迷局,也不能对死去的人不尊重。”月饼面色有些不悦,低声责备了我几句。 “你还好意思说我?”我正憋着一肚子火发不出来,指着棺材里的假尸,“还没确定到底是不是假的,你就几根桃木钉攮了过去?这是对死去的人尊重了?怎么啥道理都是你的?万一真是小九怎么办?我非跟你对了命!” “还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小九这个人,你这上纲上线倒是很应景儿。”月饼难得上了火气,手指对着青砖胡乱点着,“我看你是想小九想得五迷三道,心思早就不往正事琢磨。要我说,这么明显的提示,不就是‘横七竖八’么?不按照横竖各六个字排列,按照顺序数出第七、八个字……喏,是‘婉若’这俩字。” “你当这是小学生智力竞赛呢?”我急头白脸又摸出根烟,恶狠狠转动zippo点着,咬着过滤嘴使劲嘬着,“大学考微积分抄我试卷的人,何来自信?” “滴答”,又一滴殷红的迷神蛊滴落,那个该死的“血尸大转轮”机关即将触发。 我和月饼,鼓着气,谁也不理谁,一时无话,鸦雀无声。 “南爷、月爷……”奉先远远站在门口,探着大脑袋,“您俩先别窝里哄,呃……先别吵,要我说啊,咱们干嘛非要破了这个机关?关上门各走各的,又没什么影响,在这里较什么劲儿?” “一旦机关触发……”月饼扬扬眉毛。 “这里弄那么多居民……”我抽了口烟。 “万一破坏力巨大……”我和月饼异口同声。 奉先缩缩脖子再没言语:“两位爷,要当英雄就赶紧,再吵几句,狗熊都当不上。” “这俩人,要不是在酒吧经常看到南爷偷瞄小浪娘们儿,真以为他们……”燕子看来是吐得清爽,伶牙俐齿又装进嘴里了。 “老娘们儿胡说什么!”陈木利义正言辞地训斥着,“知道不?听说有一种性取向,叫做‘双性恋’。南爷喜欢瞅漂亮丫头就和月爷没问题了?幼稚!” “我们有没有问题暂且不提,不过呢?有一种蛊,可以达到这种效果。”月饼眯着眼睛,漫不经心地从背包里摸出一管小竹筒,“木利、奉先,你们俩要不要感同身受啊?” “咱这是生死危局还是说相声呢?破不了局,命都没了,还有心情开玩笑?”我悲愤不已地“嗷”了一嗓子,心说怎么就认识了这么一群没皮没脸的人! “因为我们相信你。” 奉先率先一步走进屋子,木利、燕子对视一眼,紧握着手走了进来。 “南爷,咱不矫情。命在你手里,看着办。” “你们……”我的胸口火辣辣的热。 只是,这次,不是烦躁,而是某种很值得铭刻珍惜的情绪。 “南少侠,就先别感动了。迷神蛊最多还有二十来滴。”月饼用力拍着我的肩膀,差点没把半蹲着的我拍跪了。 实在说不准是给我鼓励还是为刚才的争吵趁机下黑手。 我被拍得脑袋像拨浪鼓上下晃个不停,视线里那三十六块青砖也晃动不已,就像是用手机录像时,手抖动得厉害产生的视觉效果。 那三十六个字,也随之跳跃摆动。我心中一动,趴在地上,眼睛与地面近乎平行,瞄了几秒钟:“月饼,我想说一件事。” “还有十八滴……嗯?什么事儿?” “你真参加过小学生智力竞赛?” “那是我十六年学习生涯中,唯一一次获奖。虽说只是个鼓励奖。” “恭喜你!”我一跃而起,喜气洋洋地更用力拍着他的肩膀,“这一次,你是特等奖。” 第114章 昔人黄鹤(四十九) 月饼此时倒是明白,估计也是假装矜持,避免露怯,一言不发地瞅着我在手机备忘录输入了直角形的两行字—— 鸿 惊 形 其 兮 飖 蔽 之 蔽 飖 兮 其 形 惊 鸿 “每行只有六个字,按照‘不三不四’、‘左五右六’的提示,咱们把三四行的文字去掉,从中选取了七个字,分别是之、蔽、 飖、兮、其、形、惊、鸿。”我舔了舔嘴唇有些兴奋,晃着手中的手机,“月公公,你虽然不学无术,可是‘新手运气好’这句话,放之四海而皆准……” “说正事!”月饼老脸微红,做义正言辞状。 “嗯嗯……”我也顾不得笑话月饼的窘状,“你刚才说按照顺序数出第七、八个字,提醒了我。选出来的是七个字,第八个字在哪里?” “月爷,您手机里不都已经写出来了么。”李奉先凑过大脑袋很扫兴地打断了这一堂生动的古汉语书写格式科普课,“还啰嗦啥?麻溜破解机关啊!” “肚子里有点墨水就这样,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懂得多。横着第七个字是‘蔽’,竖着第八个字是‘鸿’。”燕子拍拍胸口扭着一晃三摇的小腰出了屋,“照我说就这俩字是生路,踩着过去准没错儿。吓死我了,还真以为破不了局,触发什么大轮回的机关,一起死在这儿。我胸口闷,闻着满屋子怪味儿,恶心……出去透透气。你们几个老爷们儿继续。” 我心说燕子啊燕子,卖了半天关子,等的就是你这个推断。要是能这么简单,哪能显出小爷的博学多才? “燕子说得很有道理,但是真这么认为,咱们必然死路一条。”我背着双手,轻轻一咳,微微皱着眉头凝视三十六块青砖,“中国古代的书写格式,是由上及下,由左及右。如何把七个字变成八个字?看似不可能,其实很容易,你们看我在手机里写的,以‘之’字开头,七个字横竖各写一行,不就成了八个字么?” 讲得兴起,我一时也没注意那几个人忙啥,颇有些“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豪兴:“横七,由左向右数,当是‘惊’字;竖八,由上及下数,当是‘鸿’字。也就是说,只有‘惊鸿’二字,才是没有暗藏机关的青砖,是唯一通向棺材的生路。” “木利,你这烟从哪儿弄的?味不错啊。”月饼眯着眼深吸一口卷烟,捻着烟嘴很是陶醉,“甘而不燥,热而不辣,回味悠长。” “月爷抬举,家传手艺而已。您要喜欢,回去给你卷个百八十根。”木利搓着手喜气洋洋,抓了一把卷烟塞进月饼的背包侧兜。 “我说,燕子是不是有了?怎么突然恶心了呢?”奉先瞥眼屋外的燕子,压低了嗓音很是八卦地眨眨眼,“木利,身子骨可以啊。” “有啥有!昨儿连夜赶过来,吃包方便面,油着了。” 那一瞬间,我的心,稀碎…… 敢情我口沫横飞了半天,压根儿没人听啊!这可都是国粹啊! “南少侠,您想多讲几句,我倒无所谓。”月饼摸摸鼻子,懒洋洋打着哈欠,“不过呢,迷神蛊还剩四五滴。再不行动,我可没兴趣在黄泉路上听你讲课。” 我黑着脸从木利手里拽出一根烟,使劲点着不想说话! 月饼右手遥指“惊鸿”两字,沉默片刻扬扬眉毛;“三米二左右的距离。你别过去,我跳过去。到了棺材拍照,微,信发给你,确定是哪双眼睛,你选好了扔给我。” “你怎么想的我明白,虽然我讲得头头是道,但也只是推测。如果错了,触发机关,你不想我出事。月公公,自个儿耍帅当英雄这种事,咱能少干几次么?多少次了,都是你先上,我快跑。可是……可是这次不一样。” “惊鸿,三种含义。一、惊飞的鸿雁;二、美女体态轻盈;三、旧爱。咱们因一首《黄鹤楼》的古时来到武汉,飞走的黄鹤、小九湖中翩翩起舞、千年前那段爱恋,不正暗示着‘惊鸿’这两个字么?” “古往今来,但凡机关,往往是百中唯一的生路。可是偏偏出现了两个字都可通行,只有一种可能性,那就是机关术中的‘一语双关’。简单来说,需要两人同时并且分别踩到,才能确保机关不被触发。就像当今很多保险柜,需要两个人同时拿着不同钥匙插进锁眼,才能开启大门,否则就会引发警报。” “南爷说得有道理。”木利拿出《缺一门》,手指蘸着吐沫翻了好几页,“机关术确实有这讲究。一来呢,但凡凶险机关,世间能破解的也就区区几人,大多独行独往,心高气傲,断断不能俩人搭伙,就算破解了‘一语双关’,也没法再进一步。二来,若两人不是肝胆相照,能把命交给对方的交情……比如说现在,万一俩人说好了一起跳过去,有人不跳,那不就是送死么?这种机关,看似挑战的是智力,实则是人心。” “你们说的,我都想到了。”月饼扬扬眉毛,语调异乎寻常的冰冷沉痛,“咱们的南少侠,这几年山吃海喝,见天儿朋友圈晒美食,体重嘛,已经属于保密阶段。大学体测原地跳,他最多跳过两米九,这三米二跳不过去啊。” “我不会助跑跳啊!”我拍了拍肚子又指了指脑子,“这几斤肉没长脑子里好嘛?” “晓楼……” 月饼每次很郑重地叫我名字,头皮发麻的同时,必然是更加肉麻的话。 我打了个激灵,摆出一副认真热血聆听的表情。 “you jump,i jump!flower me。” 这是我们初到武汉,跳下长江探寻巨型青铜圆盘前,月饼说的话。 “月饼,我晓得时间紧迫,不过还是有句话要说。”我和月饼肩并肩走到门口,准备冲刺跑跳到那两个字上面,“‘flower’在英文里是‘花朵’的意思,‘跟我来’应该是‘follow me’。” 月饼如猎豹般绷足了劲儿,蓄势待发。听我不紧不慢说完,差点一个踉跄趴地上…… 几秒种后,发力、奔跑、跃起…… 耳畔,急速对流的风声;眼前,越来越近的“惊鸿”;身旁,生死与共的兄弟。 谁也不知道,这一跃,究竟是生是死? 但是,不在乎。 正如我们这么多年,总是把信任和生命,留给了热血青春时,彼此初见却一见如故,少年的你。 第115章 昔人黄鹤(五十) 落地,平稳,青砖,坚硬。 我双手平伸保持平衡,踏实地松了口气。落地之前,热血之余,难免会忐忑于“万一判断错误,并不是文族‘乾坤三十六字’机关术的正确破解方式,我和月饼被乱箭射成刺猬都算是死得痛快利索”。 换个角度想,除了月饼,又有谁能仅仅凭着我的主观臆断,不顾生死地纵身一跃呢? 第67节 月野、小慧儿、杰克、黑羽…… 或许他们也会这么做,但是绝不如月饼这般毫不犹豫。 “啪嗒”,一滴从额头涌出的汗水,顺着鼻尖落至脚下“鸿”字的“一”,跌成几颗小水珠,“滋滋”地渗进青砖。 “南瓜,你刚才说什么来着?”月饼摸摸鼻子,紧绷地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嗯?” “新手运气好啊!你从没接触过文族机关术,居然能瞎猫碰上死耗子,就这么解开了,显然和聪明无关,撞大运撞得很不错。”月饼做了我意料之中的总结。 “月公公,你三句话不怼我,心里就不得劲儿是不?”要不是脚下青砖就那么大点儿不能乱动,我真能飞起一脚横踢过去。 忽然,有个极其模糊的念头从脑海里一掠而过,就如同站在海轮甲板欣赏海景,惊鸿一瞥的飞鱼掠出水面,还未看得真切,只剩一道视觉残影,再也寻不到踪迹,心里极为别扭。 “咯吱咯吱”,石块相互咬合的摩擦声,从青砖深处响起。隔着鞋底,清晰地感觉到,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地底拱来拱去。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轰”地一声巨响,除了我和月饼所站的青砖,其余三十四块,像是沸腾水面跳跃的水珠,“咯哒咯哒”碰撞跳跃。有几块甚至直直弹起,脱离地面半米多高,露出青砖下面一排排铁质齿轮、连轴、细索这些组成机关的物件儿。 还未等看得清楚,砖块重新落回,砖缝间蓬起灰扑扑的尘雾。 “月饼,别动!奉先、木利,出去!”我心里猛地一沉,心说坏了,难道设计机关的人,故作迷局,反其道而行之,其实“惊鸿”两块才是触发机关的核心枢纽? “南爷,这是机关术被破解才会出现的情况。”木利不紧不慢地“哈哈”一笑,“您可能没看清楚,我看得明明白白,青砖底下的机关,已经完全破坏了。” “两位爷,您们看看那片眼睛,那个计算时间的血滴,停住了。”奉先透着轻松的一句话让我心中一动。随即一股寒意悄无声息的从脖颈泛出,炸起了一片汗毛,脖子僵硬地甚至不能转动。 如何让一泊平静如镜的湖水泛起涟漪?方法有很多,哪怕是一片悠悠坠落的柳叶都足以做到。而奉先和木利貌似不经意的两句话,却如同一颗巨石,狠狠砸进我的心湖,激起翻腾巨浪! “是么?血滴停住了啊,好险……”我故作轻松地活动着肩膀,“月公公,我运气确实好。还记得第一次玩王者荣耀么?我用鲁班七号,一顿乱怼,拿了个超神。” “当然记得,你还问为什么不叫‘鲁班’,叫‘鲁班七号’。”月饼扬扬眉毛,微微眯起的双眼盯着前方三四米远,棺材里的女子人偶,嘴角却因心情激荡,微微颤动。 “对啊,你告诉我,这是鲁班制作的第七个人偶,不是真人。”我摸出根烟,几次转动zippo,却因为过于激动,手指哆嗦无法点着。 “自古以来,鲁班以此著称于世,木匠以鲁班为祖师爷,绝不是偶然。”月饼从我手中拿起火机,帮我点着烟,顺手给自己点了一根,深深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一团烟雾。 丝丝缕缕的烟雾缭绕眼前,模糊了棺材中酷似小九的人偶,也模糊了我的双眼。 很酸,很涩。 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为了这个活在我的记忆里、小说里,传说中的女子,我好像,付出了太多。在不知道小九是否存在之前,她终究如镜花水月般虚无缥缈。 可是现实中呢?情,不一定是爱情,也有可能是友情。 爱情伤人,友情助人。人的一生,总会有几段魂牵梦萦、挥之不去的爱情,每每午夜梦回,却只是“无处话凄凉”的无奈和惋惜。 可是友情,似烈酒、如烈火,又像太阳,时刻温暖着彼此那颗冰冷沧桑、饱经世事的心。 或许,友情比爱情更珍贵吧。所以,更值得我们珍惜。 我心中的酸涩,无关爱情,有关友情。 “两位爷,都这时候了还讨论王者荣耀,心也太大了。”不用回头看,都能想到奉先心急燎火的模样,“麻溜破解机关呀,万一再闹出什么幺蛾子……” 我合起双眼,两行泪水从外眼角渗出,许是一夜没睡,杀得眼睛生疼。 更疼的,是,心! 月饼也想到了! 我们俩这段跳跃性很强的对话,其实是在暗暗提示对方——任何事,都有内在的必然联系,绝非偶然出现发生。如果,这件事由最信任、最了解我们的的人故意安排策划。那么,我们往往会忽略其中的内在逻辑、忽略事情的不合理,想当然的认为,这只不过是巧合。 我仍然闭着眼,泰山遇到魇族直到身处这所神秘老屋,所有经历的事情,曾经一晃而过的细节,如电影蒙太奇般飞掠而过,最终定格成三张无比熟悉的脸庞。 李叔(王天亮)伏击我于泰山,我曾以为他通过微博或朋友圈(虽然这是故意暴露行踪,请君入瓮)找到具体位置,却没有想过——如果他早知道呢? 月饼把我的行踪,告知了最信任的朋友们——月野、黑羽、小慧儿、杰克,还有……奉先、木利、燕子。 既然魇族要置我于死地,何必大费周章,制造出突然出现的虚幻小九,岂不是多此一举? 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要我不得不来探寻关于黄鹤楼暗藏《阴符经》的线索”。 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这条线索,只能有我和月饼破解。 黄鹤楼偶遇海燕,听到那个不知真假,关于我和月饼黑化,我和小九三生三世,痴缠爱恋的传说,分明是暗中告诉我们接下来该如何行动。 关于这事我们已经想到。可是我们没有想到的是,布局的人对我们的了解,超出想象。他(他们)太熟悉我们之前的种种经历了,越是在常人眼里荒诞离奇的事,巧妙地加以千年传说(关于我和小九)这个契机,我们反而会深信不疑。 江畔再遇海燕,一首荡气回肠的《千年之恋》,居然出自千年前的乐谱,更让我们坚定了,这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宿命安排。或者是“黑化的我们”暗中操纵,同时也坚定了“我们必然在未来某个节点,找到跨越时间空间方法”的认知。 老巷遇到李叔,目睹这个心存良善的老人去世,让我们把注意力和仇恨全都集中在刘、墨二人,根本无暇考虑,整件事是否还有别人参与。 或者说,是否另有其人暗中布局! 而《九万字》的简谱如何破解,简直就是我和月饼在西山大佛经历的翻版,更能让我们不会产生怀疑。毕竟,当一个人重复做某件事的时候,惯性思维驱使,想当然的认为这件事本应如此。 问一个问题——当你身处危境、性命攸关的时刻,你最好的朋友突然出现,甚至舍命相救,你会除了感动,还会有别的想法么? 答案很简单。 于是,当我和月饼中了魇术,暗中布局的人偏巧不巧,就在此刻现身。虽然事先确实和月饼暗中联络,看似赶来支援,但是这个时间节点掌握得太精准了。 他们前一天晚上去哪里了?难道真是为了取那本《缺一门》?或者,一直在暗中布置、监视我们,确保我们在浑然不知的情况下,按照他们故意布置的线索,一步步来到这所老屋,遇到刘、墨二人? 刘、墨二人死于瑞士军刀和桃木钉,是我和月饼最常用的物件,很巧妙地把整件事延伸到“黑化后的我们”,使整个布局前后呼应,天衣无缝。 也正是因为如此,我好几次隐隐有种奇怪的感觉,却没有过多深思。 墨无痕临死前曾说:“小花,难道你没看出来么?这盘棋看上去是咱们在布局,其实你我才是棋子。他们,很聪明。” 这个“他们”,说的其实并不是我和月饼,而是在场的另外几个人——陈木利、李奉先,甚至还有,燕子! 我突然觉得很恐惧,恐惧到全身发冷,肌肉微微颤抖的程度。五脏六腑像是被一只大手撕裂皮肉,探进胸膛,狠狠攥了一把,扭曲在一起,抽搐着疼痛! 如果你所经历的一切磨难,都是由你最亲密的好友暗中布置,只为了达到他(她)不可告人的目的。当你得知真相时,是什么心情? 悲伤、绝望、难过、愤怒? 不,只有疼痛,随着热泪流淌的疼痛!这是对友情这份信仰的崩塌! 虽然还有很多细节我们无法知晓,但是这么缜密的一盘棋,却在收官的关键时刻,终于走出了昏招。 就像是荒原饿狼,忍着冰寒暴雨,潜伏许久等待猎物松懈的那一刻。却在即将捕杀之际,稍稍提前了那么几秒,暴露了行踪,引起猎物的警觉。 我和月饼身处机关阵中,依着我们的警觉和目力,都没有看清楚,陈木利不但没有紧张,反而很轻松地认为机关已经完全破解。 这根本不是他惯有的行事方式。他在打消我们的疑虑! “血尸大转轮”的机关术,只有选取合适的眼睛,给这个棺材里的女性人偶安上,才能破解机关。可是,我们仅仅是参悟到正确的青砖是哪两块,站了上去,血尸大转轮就停止了? 并且是李奉先恰到好处的提醒。他在催促我们的行动! 他们这两句话,就是饿狼终于忍耐不住,暴露行踪的几秒钟。 我和月饼关于“王者荣耀和鲁班七号”的对话,其实是相互传递一条信息——我们的注意力始终是魇术和墨家,却忽略了墨家擅长的是机关、器械的制造,而不是人偶。 真正能制造出活灵活现、几可乱真的人偶,实际是鲁家! 而我们的身后,有一个鲁家唯一传人——陈木利! “南爷、月爷……其实,有时候,太聪明,真的不是一件好事。”陈木利低哑着嗓子,声音像是砂砾摩擦,“聪明的人,烦恼太多了。” “呃……”女子微弱的轻呼,随即是瘫倒在地的声音。 我心里略略一松——还好,燕子并不知情。 “两位爷,解开这道机关吧。我和木利准备了这么久,功亏一篑的滋味,可不受啊。”李奉先依然是油嘴滑舌的腔调,却没了往日的嬉笑,多了几丝冰冷,“你们俩啊,太聪明了。” 我很想问一句:“你们为什么这么做?” 可是,这种只有出现在小说和电影里的桥段,在现实里根本不可能存在。 问了他们也不会说,浪费那时间干嘛?还显得自己很愚蠢。 “我们早知道是你们安排的。”月饼摸摸鼻子,很惬意地伸着懒腰,丝毫不在意把后背留给曾经亲密、如今敌对的陈木利、李奉先,“等你们露出马脚,真不容易啊。” “哦?不想知道原因么?”陈木利冰冷镇静的声音里,强压着一丝丝惶恐。 “一枚鸡蛋好吃,有必要知道下这个蛋的鸡长什么样子么?”我把烟头往右前方随手一弹,“我做人的原则是,没必要知道。” 月饼用“我们”这个词做主语,是在暗示陈木利、李奉先,我们早已做好了“他们露出马脚”的准备。 敌暗我明,身处危境,被最信任的朋友背叛,要想掌握主动权,就要立刻打响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心理战! 第116章 昔人黄鹤(五十一) “墨无痕到死,都站在木门左侧的镇宅兽附近。”我转动着zippo又点了根烟,挠挠头发,“刺穿他们脑门儿的瑞士军刀和桃木钉,应该是从镇宅兽嘴里射出的吧?那是为我们准备的杀招,毕竟是墨家机关术,这个手段还是有的。估计他们至死都没想到,居然死在自己布置的机关之下。” “你和墨无痕假装鲁墨二门千年之争,实际是为了分散我们注意力。就算我和南瓜中了魇术,你们也拿不准我们是否另有准备,所以上演了这出‘拿命换我们’的苦肉计。”月饼摸了摸鼻子,嘴角的笑意越来越浓,“这是早就和刘、墨俩人商量好的吧?只是他们也不过是你俩的棋子,当发现你们并没有依照约定击杀我和南瓜,而是要取他们性命,墨无痕才会说出‘他们很聪明’那句话。在那个时候,就算刘、墨二人说出真相,我们也不会相信。” 我摸出手机,点开信息中那条“选一双最合适的眼睛,给她安上”,摁下未知的电话号码。 “嗡嗡”的震动声从身后响起,至于是李奉先还是陈木利,已经不重要了。 “屋子里没有别人,只有咱们几个,恰巧在这个时候,手机收到短信。”我把手机塞回背包侧兜,“难道我真会傻到不怀疑身边的人?哪怕是最好的朋友?” “李叔的尸体突然出现在屋里,进屋时却消失了。结合刘、墨二人的死。更让我们相信,这一切都有人在暗中操纵,或者就是黑化后的我们?”月饼从我手里拿过抽了半根的烟,狠狠吸了几口,弹向左前方,“我对魇术不太了解,不过这种迷惑心智、控制身体的歪门邪道,让人有那么短短一刹那意识丧失,应该不是难事。于是,李叔的尸体被塞进了面摊推车下层的格子,厨布遮挡根本看不出来,另一个人在屋里假扮李叔。” “我就说他们俩刚才用麻布袋子盖住刘、墨尸体,觉得哪里有些奇怪。因为面摊车也有厨布,可以挡住李叔。我现在只有一点不明白,木利、奉先……你们俩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有心机了?” 我强装着满不在乎的微笑,摸出军刀把玩着缓缓转身,微微抬头注视,与我们曾经生死与共、肝胆相照的好友们。 阳光大大咧咧的从开启木门中,斜刺刺划进屋内。逆光而视,奉先和木利的面孔在阴影中愈发模糊,两条长长的身影,沿着地面的方砖,肆无忌惮地探到我们脚下。 “我多么想,这件事不是你们策划的。”月饼垂着头,注视着那两条身影,坚硬的脊梁瞬间佝偻,“呵呵……南瓜,我记得你在小说里写过,有阳光的地方就有黑暗……” 那是失去信仰的苍老,与年龄无关,与心灵有关。 我忽然鼻子一酸,刹那间闪回了许多画面,曾经的,热血的,少年的,我们的—— “南爷,你都二十大几了,还没谈过对象,是不是身体不太行啊。”奉先打着酒嗝,鼓着通红的腮帮子,啃着羊肉串,嘴角沾着油花花的孜然,“您给咱酒吧布的局,真挺管事儿,人气大旺,不少小姑娘很有几分姿色,我把微/信推荐给您?” “奉先,小爷才二十几岁,身体就不行了,哪还行?”我狠狠灌了口扎啤,清凉的酒意直抵心脾,“这叫做‘凡尘俗世不扰于心’。” “月爷、南爷,我挺佩服你们的。图书馆那么多稀世珍宝,你们丝毫不动心,苦巴巴的出生入死完成异徒行者的任务。”木利端起酒杯狠狠和我们碰着杯,酒水溅洒少许,“了不起!咱们这兄弟,一辈子!” “一辈子是很漫长的时间,生命有很多不能承受之轻,”月饼放下酒杯擦擦嘴角的酒渍,“但愿如你所愿,我的兄弟们。” 如今,这两个“一声兄弟,一生兄弟”的男人,却背对温暖炙热的阳光,任由阴影遮挡了熟悉的面孔。 世间,最悲哀莫过于,你熟悉的那个人,却是最陌生的人。 第68节 “究竟,为什么?”月饼很用力地抬起头,仿佛有什么极其沉重的东西,压住了脖颈,需用尽全力。 月饼问出了我一直想问,却问不出口的那句话。 因为,我始终还有一点儿幻想,奉先和木利,并不是真正幕后布局的人。 他们,和我们,只是,开了个玩笑而已。 如果,他们承认了,那么,我这点幻想…… 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 “月爷,您很有钱,有很多很多钱。”木利搓着沾满木屑的手掌,直勾勾地盯着我们,眼神中透着我从未见过的神色,“真好啊。” 妒忌、羡慕、苦涩、失落…… “南爷,您写书也赚了不少吧?您俩的生活,风光快活,年少多金,不敢说想要什么有什么,也差不到哪儿去。”奉先笑嘻嘻地眯着眼,眼角浮现几道浅浅的鱼尾纹,依然是那副让人倍感亲切的市侩模样,“你们想过没?我们呢?我和木利,帮着两位爷看护图书馆,挡了多少事,顶了多少灾?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吧?可是……” 奉先舔舔略略干燥的嘴唇,笑模样像是凝固在脸上,没有丝毫变化:“月爷,您去尼雅寻找《道德经》下半部,也就是‘终极任务’,图书馆散了摊子,酒吧也黄了。我们怎么生活?那么多的价值连城的玩意儿全搬走了,哪怕给我们留一两样,也算是对得起多年兄弟感情是不?你们可以选择自己的生活,但是不能替我们选择生活,对不?” “我还算好,孤家寡人一个,花不了几个大钱。木利呢?房子、车子、孩子,哪样花钱能少了?燕子要面儿,开销能少么?你们俩吃香的喝辣的,天南海北房车一开,说走就走,潇洒得很。我们看着手机里的银行短信,少得可怜的存款,再瞅瞅漫天飞涨的物价……呵呵……凭什么为你们出了这么多力、忙活这么多年,就算是公司职员,也该有份退休金吧?” 奉先的言语中,再不称呼我们为“您”,而是“你”。缺少了一个文字的“心”字,也就再没了兄弟的“心”。 在奉先和木利没说出这番话前,我已经脑补了好几出大戏,诸如“俩人本就隐藏至深,只是没有等到合适的时机”、“作为鲁班传人的陈木利,身负不可告人的使命,隐忍多时,与奉先达成协议”、“奉先早已知道哥哥因我和月饼而死,怀恨多年,得知木利真实身份,联络到刘、墨二人,设计这么一出好戏,引我们入彀”。 可是,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他们俩居然是因为“钱”! “两位爷没穷过,不知道每个月按时还贷款的窘迫。”木利舔了舔嘴唇,手指捏得“嘎巴嘎巴”脆响,“我们不想再穷了。” 我怔怔地盯着奉先、木利,忽然想起一句话:“想伤害一个朋友,就向他借钱;想失去一个朋友,就让他还钱。” 这个社会很现实,肝胆相照的朋友,甚至可以为几千块钱反目;亲如姊妹的闺蜜,可以为彼此化妆品的品牌差距而心生瑕疵。看似很好笑地理由,可能是最真实的原因。 我和月饼从来没有为生计奔波、为生活犯愁,想当然地认为朋友们活得都很好,从未设身处地考虑过,他们是否活得好? 也许,是我们做错了? “缺钱,只要说一声,我们的就是你们的,怎么会到这种程度?”月饼细长的眼睛里泛出很罕见的,孩童初见未知事物那种天真、迷茫、不解的神色。 我心说坏了,月饼这句很真诚的表态,绝对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像月无华这样的男人,坚韧、睿智、坚强、无畏、善良、帅气、强壮,几乎具备了男人所有的优点。可是,这类人,很难有真正的朋友。谁愿意与一个什么都比自己优秀太多的人成为至交呢? 阳光虽然灿烂温暖,仰望久了,眼睛会痛,脖子会酸。 月无华,就像太阳,高高在上,炙热耀眼。他可以给世间温暖、安全、正义,却感受不到阴影中的冰冷、黑暗、邪恶。 因为,阴影,是阳光永远无法触及的范围。 他,无法理解,奉先和木利,真正的心情。他所说的话,我相信是发自内心,却触犯了奉先、木利仅存的尊严。 当你比朋友优秀太多,带给他(她)们越多的帮助,越是让他(她)们感觉自卑。 善良是把双刃剑,既可帮人,亦可伤人, “月爷,我凭什么需要你的施舍。”奉先的笑容,像一坨揉皱的白纸,缓缓舒展,仅留几道浅浅褶皱。 “别人给,总要还啊。自己有,才最踏实。”木利瞥着被他打昏的燕子,一抹柔情转瞬化成凶戾。 “奉先、木利,有一点,你们忘记了。”月饼扬扬眉毛,嘴角的笑意愈发浓烈,“我们不给,你们拿不走。” “我们早就做好应对准备了。”我笑嘻嘻地扬起抽剩的烟头,中指弹出,笔直飞向奉先、木利。 月饼肩膀微动,一道灰扑扑的迅影夹裹着尖锐的破空之声,准确地击中烟头。 “蓬”,一抹尘埃,爆烈而出。 “我,月无华,是蛊族最强的男人,一生不败!”月饼眼角掠过一丝杀机,“即便面对,曾经朋友。” “台词都让你说完了,每次我都没机会放几句漂亮狠话。”我摊摊手深深吸了口气,“奉先……木利啊,还记得我们刚才抽了几根烟?弹在什么方位么?知道没让你们进来的时候,我们做了什么?” 第117章 昔人黄鹤(五十二) “你懂机关,你擅心机……说起来也是绝配,”我右手伸出无名指隔空点着奉先、木利(注意这个动作),“换做其他人,可能真着了你们的路数。” “可惜,遇到了我们。”月饼探出左手尾指指着他们(注意这个动作),“这栋有可能藏着通往长江底部青铜圆盘的老宅,机关只是表面文章,真正厉害的是格局走势。” “天地阴阳,乾坤五行,相生相克,相辅相成。百年以上的老宅,破土立基之前,早请擅长这些门道的先生做好了格局,金木水火土,乾坤震巽坎离艮兑,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五行八卦四象……哪样儿都不能缺了。而且,方位布置要暗合相生相成,这才能保宅基不毁于水火金戈。听不懂是不?待你们南爷继续科普,别乱动哦,刚才烟头里那蓬灰你们也看到了。”我舔了舔嘴唇,挤出一丝狡黠的笑意。 奉先、木利疑惑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恐惧,本来还互相张望地试探商询,立马不敢乱动。 毕竟,除了我,亲身体验过“蛊族最强的男人月无华”蛊术的人们,都赶着投胎赎罪去了。(这句话不是我写的,是月饼趁我睡着偷偷加上的。醒了之后略做检查,虽说有些太彰显月公公,倒也贴合情景,就留了下来。) 不过,我隐隐感觉到,他们并非那么恐惧,很有些有恃无恐的自信。 这让我很不安——猛兽没有亮出爪牙之前,才是最恐怖的时刻。 “北方农村老房子,你们哥俩的年龄,都住过吧?为什么灶台在进屋的东西两边,各盖一个?东为青龙、西为白虎,木青龙、水白虎,木生火、水克火、水生木,由东至西,就形成了相生相克的循环,保家中不遭火灾。从八卦的角度分析,东为震,暗合‘雷’,西为兑,暗合‘泽’,与五行四象贴合。你们是不是以为,只是为了冬天烧炕,睡觉暖和?” “南爷,你讲了这么多,嘴里干不?喝口水再唠?”奉先冷冷地睃着眼,砸吧着牙花子吸了口气,“月爷的蛊术确实厉害,这我信。随地丢几个烟头能变出多大道行?当我们小孩子呢?你还是歇口气,专心给那具人偶寻个合适眼睛,否则……” 我没见木利有什么动作,只是左脚好像陷进砖面两三厘米,“锵”的金属刺出声从身旁响起,转头一看,我惊出一身冷汗。 四根手指粗细的铁棍,从月饼脚踩的方砖四角,紧擦着前胸后背双腿,雨后春笋般刺挺而出,把他牢牢禁锢其中。 “哗啦”,几块碎石由屋顶落下,摔得稀烂。 一根闪烁寒光、手指粗细的尖锐精钢长刺,由屋顶自上而下,从洋洋洒洒的灰尘中探出。在月饼头顶两三寸的距离,硬生生顿住。刺尖因坠力过猛,兀自颤动不停,“嗡嗡”作响。 月饼的头发,也随之纷乱飞扬。 “当墨无痕找到我,讲了这栋老宅的秘密,起初我并不相信。”木利左脚稍稍抬起,长刺“吱嘎吱嘎”落下少许,几乎顶住月饼百会穴,“直到亲眼所见,弄明白老宅的机关奥妙,才知道墨无痕所言非虚。或许,寻一双眼睛给女孩安上,真得能抵达长江底部,暗藏宝藏的密室。” 月饼被五根钢刺禁锢,不能动弹,倒也看不出有多糟心。扬扬眉毛,嘴角微笑的弧度和平时分毫不差:“你的意思是,只是利用了原本的机关,而棺材和人偶,一直都存在。” “月爷,这些年,我不敢和你说太多话。你太聪明了……”木利脚尖轻轻下踩,长刺缩回寸许,“几句无心的话,你能立刻分析出很多潜藏的真相……做你的朋友,太难了。” “也许吧……”月饼耸耸肩,贴肩钢刺贴着外套,“沙沙”的摩擦声有种奇怪的旋律,听着很不舒服,“真正的朋友,又怎会有隐藏的秘密?” “月爷,你还是……”木利话没说完,我挥挥手打断他,这个随手之举倒是让木利下意识地侧身闪躲。 “木利,你想说的是,奉先脚下踩着控制钢刺的机关。月饼的命掌握在你们手中,哦,不对……是脚下。”我摸出烟却没有点着,zippo在手指间转来转去,“而且我们如果有什么举动,木利受到袭击,左脚有意无意地抬起,钢刺立马能把月饼穿成巨型人体烧烤对吧?” “南爷机敏,奉先始终是很佩服的。”奉先垂眉低目,恭敬的脸庞挂着一丝讥笑,“你和月爷一唱一和,讲了一大堆五行八卦阴阳四象的道理,无非就是让我们相信,主动权掌握在你们手里,引起猜忌怀疑,找机会击败我们。这叫心理战是不?明着告诉你,这招不好使。” 许是不能动弹,月饼扭动着肩膀很别扭,“沙沙”声再次入耳。我心里一沉,zippo转得很滞涩,似乎有几十斤那般沉重:“木利、奉先,知道我和月饼出生入死这么多年,依然活蹦乱跳的原因是什么?” “我们彼此信任、默契,敢于把后背交给对方。并且……”未等俩人接话,我自顾自地说着,“一、遇到任何突发情况,第一反应永远不是‘为什么’而是‘怎么办’?二、我们有一套独特的联系方式——摩斯密码,你们听到‘沙沙’声了么?是不是旋律很独特?三、月饼从嘴里抢过半根烟,已经让我服下了解蛊的药;四、你精通机关,却不懂格局走势,那几根烟,确实弹在老宅的‘火’、‘木’两位,只需火引,立刻爆燃;五、烟头蓬起的那团烟雾,含两种蛊,一种是‘定蛊’,好像是从冬春夏草里提炼出来的,一种是‘火蛊’,以萤火虫为蛊引子;六、心理战分两种,一种是让对手以为是真的其实是假的,另一种是让对手以为是假的其实是真的;七……” 我感觉有团中药丸子塞在咽喉,嘴里满是苦涩滋味:“你是不是该问,七是什么?” “奉先,我……我不能动了……”木利憋得满脸涨红,卯足力气踩下左脚,却再难动弹半分。 “七是什么?”奉先始终胜券在握的气势终于弱了,试着抬手却眼睁睁瞪着抬不起来。 “没有七了。”我猛地抬头,眼睛笼了一层滚烫的雾气,他们清晰地面容再次模糊,直至再也无法看清。 “月饼,为什么……”我举起zippo,手腕颤得厉害,几乎拿捏不住。 “为什么钢刺控制的是我不是你,这样就不会由你触发火蛊,”月饼侧目望着昏迷的燕子,“火势一起,无法幸免。木利,放心,火势范围不会波及燕子。” “木利、奉先……谢谢你们,多年兄弟!对不起!”我狠狠扔出zippo,落在丢出的第一个烟头方位,木位。 “蓬”,一团拳头大小的赤红火焰骤然爆亮,火苗无风自动,像条舌头舔舐着阴湿的空气,老宅顿时添了些许暖意。 我的心,很冷;月饼的眼,很冷。 “蓬”,火位的烟头感应到火势,燃烧、炸亮、爆裂,两溜火线如毒蛇窜过草丛,顺着砖缝迅猛地掠向奉先、木利,汇在他们面前的烟头,及其刺目的红光宛如初升太阳,温暖炙热的涤荡着世间的黑暗、阴冷…… “哗”,熊熊烈火几乎瞬间,包裹住,陈木利、李奉先,这两位曾经的兄弟! 两条人形火柱,一动不动,任由烈火炙烤、燃烧,甚至没有惨叫声。 我无法想象,也无法体会,他们的绝望和痛苦。 几十万年,人类对烈火的迷恋,难道仅仅是向往温暖和光芒? 或许,还有,对毁灭和罪恶的恐惧。 火,可以诞生文明,也可以毁灭一切! 我,到底,做得,对么? 第118章 昔人黄鹤(五十三) “结束就是开始,总算解决了。”月饼很轻松地伸着懒腰,脊梁“咯噔咯噔”作响,“站了这么久,身体都僵了。” 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愤怒于月饼如此轻描淡写:“月无华!这是咱们俩多年的生死兄弟!就算他……他们有别的目的,可是咱们也没有出事!火是我点的,他们等于死在我手上!我要背着内疚过一辈子。燕子醒了我怎么跟她交代?你……你……” 我“你”了好几遍,也没“你”出个所以然。如同吞了口极酸的山西老陈醋,顺着血液淌进心脏,随着呼吸喘进肺部,整个胸口弥漫着酸涩到极致的刺痛感,缓缓地向上蔓延。麻木了脖颈,僵硬了脸庞,终于蕴入眼眶,熏出两行泪水。 “他……他们,可是李奉先和陈木利啊!”我哆嗦着嘴唇,泪水驻留嘴角,苦涩着舌尖,“你一点儿都不难过么?” “大老爷们儿矫情啥呢?你是悬疑作家还是败家老娘们儿挚爱的言情作家?”月饼扬扬眉毛,双手扭着我的脖子转向两条火柱,“睁开你的狗眼看看?什么人能被烧这么半天,还一动不动地戳着?哪吒么?” 我的脖子差点被掰断了,眼泪横着甩出,倒也看清了烈火焚身的木利、奉先,不由得“咦”了一声。 团绕两人的火焰愈发猛烈,原本赤红的火焰,不知何时化成了惨绿色,时不时有一两片火苗脱离火焰,升腾于空中,瞬间消逝,留下一道绿色残影。 空旷阴暗的老宅,随处飘忽着绿色光影。尤其是那片密密麻麻眼球,更是裹着莹莹绿光,晃晃悠悠悬挂于半空,似乎随时都会挣脱束缚的细绳,马蜂群般向我们飞来…… 可是,这些诡异的场景,远远不如奉先、木利两人让我惊奇。 透过绿火,依稀能看到他们俩,连衣服都没有燃烧,依旧微闭双眼,全须全羽地站在火里。 只是,脸上那抹戾气,似乎随着绿火,焚烧殆尽,脸色越来越祥和,眉头渐渐舒展。 更离奇的是,我似乎听到了某种“嘶嘶”的惨叫声。这种声音很难用文字形容——既像是走入稠如牛奶的浓雾,耳边传来似乎有人在耳畔低语的含糊喉咙声;又像是午夜梦回,漆黑的屋子里,微弱却又很清晰的听到,“夜半无人尸语时”。 “他们,怎么了?”我的脑门冒起成片细密汗珠,“为什么没烧死?这是咋回事?” “你还盼着他们烧死啊?刚才那股矫情劲儿忏悔感去哪儿了?”月饼摇着头深深叹口气,“再仔细看看火焰里面有什么?” 月饼这么一提醒,我才回过神,眯眼细瞅,恍然中冒出个大悟。 火焰内部,还是赤红色。只是木利、奉先俩人的毛孔,不断向外涌着小米粒大小的绿色颗粒。遇火即燃,“噼啵噼啵”的爆裂声不绝于耳,一团团绿色水雾,把火焰染成惨绿色。 那种奇怪的声音,正是水雾遇火化成气体所发出。 “他们这是……”我大概明白了其中的蹊跷,“月公公,你是用火蛊逼出他们体内的另一种蛊?” 第69节 “南少侠突然智商在线,杂家很意外啊。这是‘思蛊’,下入酒中,遇水即溶。喝了之后,神志昏迷,欲望恶念滋生。看上去好人一个,实际被控制了思想。你在泰山隐居的时候,我去德州溜达散心,酒吧碰上个会弹钢琴打台球的渣男,居然会‘思蛊’,专门迷诱女人,让我顺手收拾了。让他这辈子对女孩稍有邪念,呵呵……身份证还在我包里,看名字就很扯淡,叫什么‘徐勇健’。也不知道他爹妈怎么念的书?连谐音都不懂。永远犯贱么?”月饼一边说着,一边伸出右手拇指,顶住左手掌心,用力摁出一道白痕,直至中指顶端。指甲缝里迸出一粒肉眼几乎看不见的红点,“咻”地飞到月饼鼻尖。 月饼嘟囔了几句完全听不懂的蛊语。话音刚落,红点极快地留下一道细红残影,飞进火团。 “蓬”!火焰更加旺盛,木利、奉先体内涌出的绿色米粒小虫越来越少。烈火的惨绿色逐渐消褪,原本的红色愈发炽烈。 直至,赤红! 宛如少年热血般的红。 月饼手掌一翻,变戏法似得多了两枚核桃大小的黑色圆球,甩进火焰。 几乎就是瞬间,火焰就这么消失了!木利、奉先,两人依然闭着眼,连眉毛都没有燎着,好端端地站着。 月饼这一系列操作,我虽然早就见怪不怪,依然看得目瞪口呆:“月公公,你要是去当消防员,全球都没火灾了吧?” “我又不是超人,随时能飞到世界各地。”月饼扬起嘴角那抹熟悉的浅笑,“兄弟们,装什么呢?该醒了吧?” 虽说月饼这么说,我依然觉得——就算哪天他突然撕掉衣服,露出外穿的红内裤,一身蓝色紧身衣,单手握拳举起,撂下一句“我去拯救世界”,我也丝毫不会惊诧。 他的人生技能树,除了“谈恋爱”,估计其余的都爆灯了吧? 我甚至忽略了,木利、奉先依旧一动不动。 月饼微微皱眉,疑惑地眯起细长眼睛,提高嗓音:“忙活完好好喝顿酒。” 他们如同两尊逼真的岩刻雕像,依然没有反应。 我的心脏“突”地跳动刺痛,就像一根尖锐针狠狠刺入,跌宕起伏的心情刹那平静,许多忽略的问题,接踵冒出—— 一、木利、奉先为什么会中蛊? 二、是谁给他们下的蛊? 三、为什么月饼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立刻判断出他们中的是哪种蛊?(月饼和我闲聊时提起过,蛊术分九门二十七支,蛊术千变万化,大有不同。只有同门同支,才能判蛊解蛊。) 四、为什么来武汉前,月饼偏巧遇到个使用“思蛊”的渣男徐勇健? 难道?是真正的下蛊人,为了让月饼有先入为主的念头? 我越想越心惊,眼前浮现出两条熟悉又陌生的背影,仿佛就 站在门口,逆光背立…… 他们缓缓转身,正是我们更熟悉更陌生的两张脸——幻、魇、文、蛊四族传说中,带来被支配的恐惧和躲在暗处的屈辱,那两个人。 他们很虚幻,他们又很真实。 这几年,他们从未出现,却又无处不在! “月饼,如果下蛊的人,明知道你能解蛊。所以……”我逐字逐字地斟酌措辞,却不敢再说下去了。 依着月饼的骄傲,万一真如我想的那般——下蛊人利用了月饼认为“此蛊可解”的认知,又在奉先、木利体内暗藏了另一种蛊,与克制思蛊的蛊术相克。 这样一来,被控制的奉先和木利,一旦失败,也绝对会保守住所有秘密。 毕竟,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也就是说,陈木利、李奉先,真得死了? 几乎从未出现的焦躁,浮现于月饼铁青的脸庞:“晓楼,有可能,我大意了。” 我心里一沉,月饼都这么说了,那真得有可能…… 我们亲手杀死了最好的朋友!并且,是被控制,根本没有伤害我们的朋友! “月爷,能看到您这表情,比中彩票都难得啊。” 冷不丁,奉先嬉皮笑脸地声音传来,我下意识地“嗷”了一嗓子:“你俩还活着?” “可不呗。蛊都解了,不活着赶着投胎啊?”木利挠了挠头,肥嘟嘟的胖脸,几乎把那双小眼睛挤没了。 此时,显得特别可爱。 “月爷、南爷,对不住。我们俩确实被控制了,但是做的事,都还记得。”木利红着粗糙的脸垂着头,“差点就……差点就……” “没事就好。”月饼几步走过去,拍拍两人肩膀,微微点头,径自走出老宅。 只是,虽然身躯笔直,双腿却微微颤抖。 这个骄傲的家伙,永远不会让任何人,看到自己情绪失控的时候。 “你们俩,说说看,到底怎么回事?这么大的人了,还能被下了蛊?千万别说出去,丢了我和月公公的脸。”虽然还有许多谜团困扰于心,可是此刻,我很开心! “我们也不是很清楚……”奉先砸吧着嘴,似乎不知从何说起。 “奉先、木利,你们俩刚才把刘、墨两人的尸体,放哪儿了?” 月无华,逆光而立,语调冰冷,背影既清晰又模糊,既熟悉又陌生。 不知为什么,一股寒意弥漫全身,汗毛根根立起。我的眼前,仿佛又浮现出,刚才那副诡异的幻觉画面。 只是,少了一个人。 第119章 昔人黄鹤(五十四) “你们就这么中的蛊?”我瞪圆了眼睛,嘴巴张得能塞进个拳头,“你们俩这才多大岁数?居然相信传销聚会?还赶不上六七十的老大爷有辨别能力!” “南爷,那可是古城最好的酒楼,一顿饭三五万起步。”奉先使劲咽了口吐沫,嚼着半块压缩饼干,摊着腿儿靠墙而坐,屁股底下就是用来盖刘、墨二人尸体的麻袋,“我是抱着坚决不买东西,但是不吃白不吃的态度单刀赴宴。” “木利也去了好不好,你坐这玩意儿也不嫌埋汰。”我递给奉先半瓶矿泉水,“慢点吃,当心噎死。” “南爷,您没什么传染病吧?”奉先握着瓶子端详瓶口,使劲擦了几把,“咕咚咕咚”喝了个干净。 我“噗嗤”一乐,恨不得一脚直踹奉先那张胖脸。不过这么调侃几句,原本紧张的气氛倒是轻松起来。 月饼走出老宅,发现刘、墨二人的尸体消失了,我们倒是没有觉得奇怪。 既然已经确定有人在暗中策划,趁着给奉先、木利两人解蛊的间隙,弄走两具尸体,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不是我们心大,尸体都没了,还能怎么办?模仿警犬,闻着味儿一路猛追么?谁也没那狗鼻子啊! 至于奉先、木利如何中蛊,实在是太不靠谱——这俩人在古城回民街酒过三巡,邻桌两个中年男子(奉先说那两人相貌很奇怪,看不出年龄,见过几次,硬是留不下印象。月饼简单科普——有种蛊,可以短暂改变人的相貌,并且能使人过目即忘。)和他们搭上话,一来二去聊得投机,声称自己做保健品生意,邀请两人赴宴。 木利本来没这个心思,奉先这种爱占个小便宜的吃货,当然不肯放过这个机会,欣然赴约。 宴会结束,也就三五天的时间,俩人对于金钱的渴望越来越膨胀,甚至到了无法控制的程度。第七天(月饼补充,思蛊发作,七天为限),其中一个中年男子登门拜访,俩人莫名其妙就着了道。 按照中年男子的指示,与刘、墨二人碰头密谋…… 不过,有一点确实让我深感意外——陈木利,如假包换的鲁班传人。那本《缺一门》,也实打实是传说中的真本。 “木利,真没看出来。”我倒吸一口凉气,啧啧赞叹,“血统高贵,身世显赫啊!” 木利是老实人,“十个老实人九个心思重”。哪里有奉先那么想得开?解了思蛊,就蹲在墙角一根接一根闷头抽烟不言语,偶尔瞅瞅我们,眼中满是愧疚。 我故意逗个乐,也是缓缓他的心思。 “南爷,您的好意,我领了。做错了就是做错了,这中没中蛊没关系。”木利把烟头狠狠怼在地上,留下一团乌黑的渣屑,“心里没鬼,就不怕鬼上身。” “你心里面装的,不是鬼,而是责任。”紧缩眉头半天没言语的月饼扬了扬眉毛,“老婆、孩子、生活,有担当的男人,才会考虑这些事情,才会被人利用。你没做错什么,我和南瓜,这几年确实做得不周全,没考虑到你们的生活状态。错的,是我们。” 一抹阳光,斜斜地映在月饼棱角分明的脸庞,很明亮。 他的话,很温暖。 是的,月饼优秀到了很多人不愿和他交朋友的程度。可是,一旦拥有这样的朋友,是多少人的一生向往? “咱煽情结束了没?该办正事了。”我清清嗓子打着圆场,“木利,这栋老宅的机关到底是怎么回事?” 木利口才一般,说话语速又慢,我简单总结记录—— 自古以来,有这么一句话:“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 大概意思是,隐居分三等。世外之源为下等,市井之处为中等,庙堂之高为上等。 这是千百年来流传的道家思想。 实际,这句话,并不是那么简单,而是有另一层含义——小隐为“墓”;中隐为“物”,大隐为“事”。 墓即坟墓,也就是历朝历代的古墓。多以格局走势,日月星辰为参照,建于高山深水密林。精通此中门道的土夫子、望气先生,一年寻到几处,不是难事。 物即物件,指自古流传的宝藏古籍。多藏于闹市街区,设置精细机关的房屋,再由屋内暗道直达藏匿物件的密室。要想寻到这些东西,不但要有先人口口相传的线索,还要精通机关术。而且,几千年的战火以及后世的修建,大多数“中隐”的房屋,都以毁掉,极难寻找。这也是直到如今,偶尔有“盖房挖地基发现暗道寻到某种传说物件”的新闻由来。 事即秘事,指历朝历代的惊天秘密。帝王驾崩、皇宫秘闻、皇权争夺……诸如此类的绝密事件,会由史官详细记录成册,藏于皇宫极其隐秘之处。 当然,很多皇帝不愿所做之事被记录。没骨气的史官自然会顺应天意,写得花团锦簇;有骨气的史官,写得分毫不差,往往下场并不美妙。 汉朝司马迁,就是因为太耿直,有啥写啥,被执以“宫刑”,投入大牢。 多说几句——真正的皇家历史三大谜团,为“秦始皇驾崩”、“宋朝赵匡胤之死”、“明朝建文帝失踪”。 闲话不提,书归正传—— 这所老宅,正是由墨家机关术设计的“中隐”。由此可知,通过屋底暗道,直达长江底部巨型青铜圆盘里面所藏的物件,是多么惊人。 陈木利中蛊期间,根据《缺一门》里的记载,与墨无痕合作,升级了各种机关。 他没明说,我和月饼心知肚明(其实就是用来袭击我们的机关),也就没再多问。 我没想到的是——那具棺中酷似小九的女性假尸,真不是什么“扰乱我心神,不得不去做”的噱头,而确实是破解机关的关键。 只要在那堆眼睛中,选中最一双完美契合的,就能打开暗门。 类似于钥匙,只不过增加了难度,改变了形状。如果选错了,木利也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我心说这他娘的谁这么缺德,整这么个机关。小爷要是没那眼力见,选错了眼睛,万箭穿心估计都算是死得痛快。 难道是考验我和小九前几世的感情是不是真爱嘛?压根儿没见过的人,我哪知道哪双眼睛最合适?活这么大,别说彩票了,连喝饮料都没“再来一瓶”,难道就这次能运气爆棚? “南少侠,考验真爱的时刻到了。”月饼很有气势地挥着手,“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月公公,我的所有密码,是咱俩认识那天的年月日。要是小爷先走一步,你记得把《文字游戏》的稿子,用qq发给编辑啊。”我感觉自己像是交代后事,心里七上八下很没底,“还有,我的微、信,不要登录!记住没,那是我的隐私!” “南爷,您怎么对自己这么没自信呢?”奉先还没开口就先是一副笑模样,“阳刚点儿!” 木利进屋抱出尚在昏迷的燕子:“南爷,我相信您!放心!一旦选错了,我一定能把你救出来。” 我眼巴巴瞅着方才还老实木讷的木利,悲从心来——你把老婆都抱出来了,这还叫“相信我”?手都腾不出来,你用哪个器官就我?上嘴皮子碰碰下嘴皮子么? “等下!我琢磨过来了。凭什么是我去?你们为啥不去?” “今儿的太阳真不错。”奉先转身背手仰望太阳,也不怕晃瞎了那双小老鼠眼,“木利啊,什么时候和燕子要二胎?” 第70节 “有这个想法,先等老大上了小学再说吧。”木利叹了口气瞅着燕子,“生活压力大,要个孩子等于要了半条命。” “南瓜,不是我不帮你。小九,我没见过。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多担待。”月饼伸手想拍拍我的肩膀给予鼓励。 “你们这群人,说好的热血呢?说好的生死与共呢?”我侧身躲过月饼的手,咬咬牙心一横,走进老宅,“我要死了,做鬼都不会放过你们!” 同时,我恨恨地发誓——这次要是能活着出来,一定把所有密码改成月野的三围! 突然从阳光强烈的屋外走进昏暗的室内,眼前突然黑了一两秒。 再看清楚屋里景象,我疑惑地“嗯”了一声。 老宅里,看似没有任何变化。可是,我分明感觉到,好像少了什么东西! “哐当”、“咣当”,几声巨响传自身后。转身看去,顿时浑身冰冷。 尘埃弥漫中,门、窗,所有能和室外通连的地方,重重砸下厚厚铁板,彻底封死。 光线阻断,眼前顿时一片黑暗,莫名的恐惧从心底蔓延,如野草般占据了整个躯体。 我一动不动地大口喘气,大脑一片空白,根本反应不过来,突如其来的惊变。 “呵呵……”一声男子冷笑,在耳畔响起。极度黑暗中,我根本看不见任何东西,却能清晰感受到,细微的鼻息,呼凉呼热地拂过侧脸。 我狂喊一声,似乎要把心中的恐惧吼出,右拳击向身侧。 一只很有力的手,紧紧箍住我的手腕,冰冷如同铁铐。 “你的生死,由你决定。南晓楼,终于见到你了。可惜,你看不到我。选哪双眼睛,不要用眼睛。” 那个男人,嗓音沙哑没有音调,透着一股浓浓的死亡气息。 “你是谁!”我挣着右臂,左肘弯击,似乎击中了什么,可是软绵绵的像是一团棉花。 “没用的,不要在意我是谁。我可能是人,也可能是恶鬼。做你该做的事吧。” 禁锢手腕的力量突然消失,我受力不稳,踉跄跪地。双手撑着身体,汗珠如雨水“噼里啪啦”跌落至黑暗中,近在咫尺却无法看到的地面。 那个男人,再没声音,也没气息,就这么消失了。漆黑的老宅,只有我急促的喘气声回荡。 “沙沙”、“沙沙”…… 仿佛又有人,在黑暗处向我走来。我仿佛看到了,一群眼球苍白,面皮皱巴巴掉落着碎肉、脓水、白蛆的僵尸。直着双腿,探出双手,嘶吼着张开白森森的牙床,晃晃悠悠走了过来。 我忽然想起,千年前,这里曾是慧雅居! 那个屠戮血腥的雨夜,那群变成僵尸的人们,黑化后大开杀戒的我! 难道,他们的怨气,化成“缚地灵”,在这里等了我千年?只有夺舍取了我的性命,他们才能重新轮回,转世投胎? 这一刻,是,我一生中,最崩溃的,时刻! 我,甚至,无法,喊出,声音! 第120章 昔人黄鹤(五十五) 不知过了多久,视力逐渐适应了黑暗,隐隐约约能看出屋内摆设物件的轮廓。诡异的“沙沙”声仍在背后响起,按照声音强度判断,并没有向我靠近。 我稍稍宽了心,声响并不是某种不干净东西弄出来的,否则不会始终保持同一种音频,大概是什么,心里也有了计较。 揉着太阳穴,稍稍缓解因恐惧引起的头部剧痛。徐徐吐出肺里的空气,又深深吸了一口,鼻腔虽然满是尘屑霉腐的味道,思维却渐渐活跃了。 那个不知是人是鬼的中年男子,绝不可能凭空消失。也就是说,这间老宅,虽然被铁板封死,肯定还有一条内外相通的暗道。 想到这一层,摸出手机打开手电功能,照向门窗。那几块铁板锈迹斑斑,刻着曲里拐弯的花纹,极为厚实沉重。单凭几个人的力气,搬动不了分毫。 我对机关术不是很了解,但是在古城图书馆,倒也看过几本相关的古籍。 这种机关设计,叫做“天地合”。顾名思义,一旦开启,封天闭地,神仙都飞不出去,只能眼巴巴等死。 中国古代,许多大户人家,世代都居住于家传大院,祖建老宅。不仅仅是因为建宅位置、房屋走向暗合“人丁兴旺、富贵延绵”的格局,而是大多老宅,初建是都会布下各种防御机关,保得家族安全。 天地合,是众多机关中,最后一道防线。一旦开启,就算鲁班、墨子携手,也无法破解的必死机关。所以,不到万不得已,绝不轻易使用。 若是恰逢乱世,一旦强盗、乱军攻入,避免女眷受辱,财宝尽失,族长于宅内启动机关,将屋子封得严严实实。再点燃早已备好的百年松油,族人和财宝皆焚于烈火。 拿现在话来说,那就是:“老子就是把自己烧死,也不给你们留下一丁点儿东西!” 记得我读到这一段的时候,颇为不以为然。这种玉石俱焚的机关设计,实在太过残忍。几十上百人挤在一个屋子里活活烧死,脑补画面都不寒而栗。 有这心理素质,还不如和敌人拼了!打死一个不亏,打死两个赚一个。 此机关属于上古机关术,传自于商朝末代帝王纣,周武王姬发率领大军攻破商朝首都朝歌,纣王聚集宫中美女、奇珍异宝,开启“天地合”,封闭宫殿,自/焚而亡。 只不过后世口口相传,就成了“纣王自/焚于鹿台”,似乎更符合纣王荒淫的性格。 讽刺的是,他最宠爱并为之亡国的妃子妲己,却在殉情时刻,逃了…… 可见,“越漂亮的女人越靠不住”这句话,古往今来,四海皆准。 汉乐府民歌《上邪》,有这么一句流传千古:“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看似是一首情诗,实则暗讽“妲己在天地合启动时,与君王纣毫不犹豫地诀别。” 至于“山无棱”,有个更离奇的典故,与这件事无关,就不累叙了。 书归正传—— 写了这么多“天地合”的由来,脑子里也就几秒钟的工夫。我有些诧异怎么会想到“纣王和妲己”,看来“人在危境时容易胡思乱想”这种事,放谁身上都好使。 当时的我,并不知道后来发生的事情。直到整件事结束,回想起来,我才意识到,有时候人类对某些未知事件产生的临时想法,实在玄妙。 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我放弃了月饼他们从外面破解机关,救我出去的念头,不再想那个突然出现又消失的人到底是谁? 或许,我心中早已明了,故意不想而已。 当下只有两种选择: 一、找到那个人离开老宅的密道; 二、寻找合适的眼镜给女子木尸安上,通过暗道直达长 江底部的巨型青铜圆盘。 我摸出根烟闷闷地抽了几口,最终选择第二个方案。理由很简单,既然那个中年人有备而来,自然不会让我轻易找到密道。况且,他消失的时候,我并没有听到什么机关齿轮咬合、墙壁合拢、地板翻转的声音。依着我对于机关术三脚猫的水平,可能饿死了也找不明白。 既然如此,那就做该做的事! 我与那个人接触的短短几分钟,唯一的线索,就是他说的那几句话。 我逐字回忆,越琢磨越觉得话里有话。 按照正常逻辑,就算是敌人,彼此相见第一句话十有八九是“某某某,终于见到你了”。可是,他却先说了“你的生死,由你决定”。 从心理学角度分析,每个人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排除礼貌用语,往往都是潜意识里最想表达的概念。顺着这个思路逆向推理,他最在意的,其实是我的生死。 为什么我的生死,对于他来说,这么重要?是需要我破解机关,开启暗门?还是因为,我的生死,对他有更特殊的意义? 第三句话是“可惜,你看不到我。” 在毫无光线的环境里,视力再好的的人,也如瞎子一般,哪怕面对面站着个人,也察觉不到。 这是很简单的常识。为什么他要强调“我看不到他”?而且觉得“可惜”? 难道?他很想我看到他?知道他是谁?只是受限于某种不能抗拒的条件,不能这么做? 这段寻找《阴符经》的经历,几乎让我和月饼相信——不远未来的我们,掌握了某种穿梭于时间空间的方式(这似乎也能解释他为什么能不知不觉地出现又离开)。 自从担任“异徒行者”执行终极任务以来,始终贯穿于传说和现实的“圆脸”“黄衫”,也逐渐浮出水面,揭晓身份。 那就是,我和月饼。 而我们并不愿承认,未来的我们回到过去,成为黑化的屠戮四族的恶魔。 毕竟,任何人,无论身份尊卑、地位高低、智商优劣,有谁能坦然面对自己所犯的错误?越伪善的人越像好人;满嘴谎言的人更显得诚实;放纵的人总是以清教徒的姿态出现。 谁愿意让别人看到自己的性格里面的阴暗面呢?甚至自己都不愿承认。 人性,本就如此。 我忽然有种很古怪的念头——jk罗琳写的魔幻小说《哈利波特》,在其中一部里,提出过关于时间,很匪夷所思的理论——当现在的你看到现在的你,瞬间的惊恐很有可能导致精神分裂。 我哆嗦了一下,下意识地顺着手机灯光张望,生怕有一个和我一模一样的人,隐藏在阴影里,终于被光芒笼罩,悄无声息地和我对视。 我们,彼此,看着,彼此。 就像照镜子。可是当你笑的时候,镜中人却在哭。 这是多么恐怖的一件事! 我几乎已经确定,那个人,就是我自己! 所以,他才在意我的生死,可惜于我不能见到他。并且给了我最重要的提示——“选那双眼睛,不要用眼睛。” 这句话最难理解。明明是从那堆眼睛中选一双最合适的安在女子木尸眼眶里,为什么又让我“不要用眼睛”? 这不是前后矛盾么? 我想得脑壳子疼索性不想,转身看向发出“沙沙”声响的位置。 手机光线照映之处,正是那堆悬在半空中的眼睛。我向前走了几步,一不留神踢了块凸起的砖面,脚指头撞得生疼。我连龇牙咧嘴倒吸一口凉气都顾不上,观察着那堆眼睛。 果然,我轻微移动产生的微弱气流,引得细绳似琴弦般微微颤动,木质眼睛相互摩擦碰撞。 “沙沙”、“沙沙”…… 接下来,该选一双最合适的眼睛了。 我心里这么想的,脚下再没挪动半步。 因为,我看到了更诡异的一幕! 封闭的房屋,充满霉味的空气,形如鬼魅的那个人,奇怪的“沙沙”声响,密密麻麻晃悠的眼睛,还有光线没有照到的棺材女尸……足以让我的神经绷紧到临界点。 直到,我看到眼前的景象。就像一把锋利匕首,轻轻一划,挑断了本就拉伸到极限的神经。 我“咕嘟”咽了口吐沫,喉间挤出无意识的呻吟,耳畔回荡着心中不断重复的一句话:“这到底是什么?” 影子! 灯光照到那堆眼睛,浮现在墙壁的影子! 第71节 它的形状,就像…… 第121章 昔人黄鹤(五十六) 你见过自己的模样么?通过什么方式? 镜子,照片,手机自拍,电视关闭后的黑色屏幕,超市酒店商场的暗色玻璃,汽车的后视镜,清澈的水面,别人的瞳孔…… 还有么? 你有没有遇到过——黑暗中,微弱的光亮照在一堆悬浮半空的人眼,墙壁映出的阴影,恰巧是你的模样? 那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惊恐,就像午夜做了噩梦惊醒,口渴或起夜。打开房间的灯,你忽然看到墙上有黑影形成的人脸。 那是你再熟悉不过的一张脸,是你自己的脸。 我的右手,因为极度惊恐,把手机攥得“吱吱”作响,剧烈地抖动。 光线随之颤动,密密麻麻的人眼笼着忽明忽暗的光晕,每一个瞳孔都闪烁着明亮的光点,如同铺满夜幕的繁星,闪烁跳跃。又像是从地狱爬出的恶魔,藏匿在黑暗中,悄无声息地站在我的面前。只有那一双双眼睛,散发出阴冷惨白的光,幽幽地漠视…… 只等我心理完全崩溃的那一刻,举起锋利的爪子,豁开胸膛,在热血迸流中,取出被恐惧控制的灵魂。 我僵硬地站着,喉咙里像是猛然灌了一口滚烫的热水,疼痛燥烈。强迫自己不去注视那堆越看越恐惧的人眼,模糊的视线停留在墙壁那张黑影形成的脸。 微宽的脸庞,直挺的眉毛,椭圆的眼廓眼裂很长,稍稍耸起的颧骨,鼻梁不高挺鼻子略宽,紧抿的嘴唇唇角上扬,下巴圆润略尖。 记得小时候,大约三四岁,有个算命的老先生擦肩而过,停住脚折了回来,端详了我几分钟,嘴里念念有词,手指飞快地掐来掐去:“小朋友,你的面相很奇怪。明明是封侯拜相的‘天官地印’面格,却有狼眉豹眼,狮鼻蛇吻的阴戾貌相。你双眼眼白,各有一颗痣,我也只是听闻从未亲见的‘阴阳眼’。你天生洞悉人性,看透人心百态,一生不为情之所动,偏偏左鼻旁长了颗‘泪痣’。前生今世,必有一段未了苦情,历经爱恨情长,一生不得。” 我那个年龄哪里懂这些玄之又玄的玩意儿? 上大学时和月饼酒后闲聊这件事儿,月饼灌了口酒撸着肉串:“这还不明白么?你这辈子高不成低不就,谈个恋爱必被绿。” 刚好有个抱着吉他串摊儿的歌手,在隔壁桌用破锣嗓子嚎着《董小姐》,正唱到“爱上一匹野马,可我的家里没有草原,这让我感到绝望,董小姐……” 我顿时酒肉不香,要不是打不过月饼,说什么也和他对了命! 写这么多看似关于我的相貌题外话,其实是为了描述一种很奇妙的现象。 通常光线照射物体形成的黑影,只能构成轮廓,根本不能像镜子般,在平面中形成立体的图案。 可是这面墙上,光线穿过那堆人眼的光影斑驳,居然很立体地形成了我的相貌。 这么说可能很难理解,举个例子——就像是投影到大屏幕的沙画作品,利用沙子的深浅、错落、空白,通过光线投射出一副惟妙惟肖的图画。 我试着把手机左右移动,光线照映的方向也随之改变,可是墙壁的人脸形状,丝毫不变。 这就更奇特了!稍微有些物理常识的人都懂得,这是通过极为精密的计算,才能设计出的非常规现象。 如此煞费苦心的布置,说明这堆诡异的人眼,不仅仅是形成“血尸大转轮”的机关环节,而是隐藏着某种更深层次的秘密,或者是一种不能明说的暗喻? 如果这所老宅没有被封闭,我就不会打开手机的电筒功能,相貌就不会出现在墙壁,更想不到这堆人眼或许“不仅仅是挑出一双最适合女尸眼睛”那么简单的存在。 想到这一层,更多的疑惑代替了恐惧,像一道道闪电在脑子里乱窜。其中,一道稍纵即逝的闪电特别耀眼,几乎照亮了整片漆黑如墨的夜空。 我在那一瞬间,豁然开朗,终于把所有问题想通了。 整件事伊始,始终围绕着“我和小九三生三世,相爱不能相守的千年苦恋”这条线索延续,直到抵达“慧雅居”旧址,这所隐藏着惊天秘密的老宅。 巧合多了,就不是巧合,而是刻意安排——月饼、奉先、木利、燕子、海燕、李叔、刘墨二人,在整件事的发展过程,不知不觉地起到了暗中推动事件进行的作用。直到最后,由我这把钥匙,开启最后的秘密之锁。 嗯!毋庸置疑,我才是男一号。要不然,怎么会是我这张脸出现在墙上而不是月饼那张帅气的脸? 果然,我是演技派,月公公是偶像派。 所以,这间老宅被“天地合”封闭,不是为了把我活活封死,而是为了阻断光线,发现最关键的线索——墙上人脸。 那个神秘人突然出现,并非为了给我造成恐惧,而是让我有更透彻的理解。细细推敲,整件事就像一台精密仪器,哪怕看似不起眼的小零件,都是确保仪器正常运转的关键。 他欲言又止的几句话,尤其是最后一句“选那双眼睛,不要用眼睛”,我完全没搞明白是怎么回事。 当墙上人脸骤然出现,我才懂了。 那张黑影构成的人脸确实是我的相貌,唯独少了一个器官——眼睛。 鼻梁两旁,眉毛之下,颧骨之上,是完全漆黑的两坨阴影。就像是被人活活剜去双眼,糜烂的血肉结痂,愈合成黑漆漆的两道疮疤。 当然,这不是暗示我自挖双目,而是明确传达了一个信息——要想找出最适合女尸的眼睛,不要用眼睛寻找,而是用心感知。 自从我和月饼担任“异徒行者”寻找下半部《道德经》以来,直至为了鬼谷子的《阴符经》重新踏上诡异的冒险之旅。酒娘也就是小九,始终若隐若现于流传千年,关于我和她,痴绝别离的爱恨情长。 就像村前老树下,苍老的说书人,缓缓讲述着一段凄绝美绝的爱情故事,重复着,重复着。 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 当他浑浊的双眼盈满泪珠,谁又知道,他是在讲别人的故事,还是在回忆自己的爱情? 我虽然从未真正意义上见过小九,可是她如同浩瀚苍穹覆盖了脑海。 漫天繁星是她;皎洁月色是她;淡淡流云是她;苍茫夜色是她。 我,只需,用心,用疼痛、用爱恋、用遗憾、用不舍,忆着我和小九,一段段刻骨铭心、痛彻心扉的千年轮回爱恋…… 那么,纵然今生从未相逢,伊人音容笑貌,又怎能不清晰于心? 我们都擅长遗忘,也都会淡然笑着“过去了就是过去了”,挥挥手和曾经的恋人,故作潇洒地道别。 可是谁,又能,真正,彼此,遗忘? 无非是,自欺自人,如此而已。 我闭起双眼。耳畔,似乎有人,轻声低语,娓娓道来,只属于我们的故事。 很长很长…… 欢乐、泪水、甜蜜、心酸,充斥于心海,充盈澎湃,终于激荡起滔天巨浪! 茭白的浪花落回海面,弥漫的水雾里——衣裙漫飞着月光般的白,容颜娇艳着春花般的纯,点点朱唇颦笑着万种风情,柔软长发缠绕着千世情缘。 璀璨如星的双眸,哀怨一抹,纵使春水也化不开的涟漪。 我终于,在心里,看到了,小九! 她,就这么凝视着我,轻声呼唤我的名字,抬起柔软的手臂,轻踩宁静海面,荡起一圈圈悠长水纹…… 其形,翩若惊鸿,婉若游龙。荣曜秋菊,华茂春松。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 忽然,狂风大作,波浪翻天,水雾阻了视线。 顷刻间,伊人失了踪影。 我欲伸手挽留,却只是一捧冰冷透骨的海水。 “小九!” 我睁开双眼,依然是封闭漆黑的老宅。太真实的幻想和太虚幻的现实,让我分不清到底孰真孰假。 只是,手中,多了一双,木质眼睛。像两颗悄悄溜入凡间的星辰——很美,很暖。 是她,属于她的,美目明眸。 我小心翼翼地捧着,生怕稍有不慎,让这双属于小九的双眸,跌落尘埃,染了风尘。 我走向那具棺中,等了我漫长岁月,等了我几生几世的女子。 曾以为想起你是思念的重逢 却清晰记得离别的每一分钟 或许众生皆苦爱恨情嗔种种 人走茶凉执手泪眼没有不同 不再有刻骨铭心的微醺伤痛 也许是风尘苍凉的眼圈微红 罢了罢了让我们用背影相送 好吧好吧下个路口转身泪涌 我们忘记回忆也就告别懵懂 青春物语不过只是短暂悸动 为什么爱情的故事破碎虚空 谁也不能把这本书真正读通 在寒冷的冬夜想起你的面容 在四行的诗篇拼凑文字咏颂 算了算了此刻本应温酒唐宋 奈何奈何酒入愁肠空空洞洞 小九,等很久了吧? 我,来了。 第122章 昔人黄鹤(五十七) 我右手捧着那双微凉中略带温暖的眼睛,左手举起手机,遥遥照着紧贴老墙的棺材。 墙面的红色液体早已不再流淌,凝固成一层厚厚的豆腐状,颤巍巍的胶质物。光线笼了一层白纱般的柔光,使得整面墙体更显得暗红深邃。 那具通体乌黑的棺材,突兀地镶嵌于墙内,仿佛一扇被封印的阴曹地府之门。而身着白衣的木制女尸,似乎随时都能抬起长发拂面的头颅,用那张没有眼睛的苍白面孔,漠然地对着我,“咯吱咯吱”探起僵硬的手臂,像地府接引使白无常,等待着我的死亡,鬼魂出窍那一刻…… 我绷紧全身肌肉,防备着机关暗器,一步步走近。短短十几米的距离,却像“出走半生白发染鬓”那么漫长。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就是一两分钟,我终于走到了棺前。老宅内本就空气浑浊,弥漫着发霉的气味,掩盖了这面墙散发出的浓郁血腥味道。 我被熏得有些晕眩,屏住呼吸没有立刻把眼睛安回女尸鼻梁两侧,就着手机的灯光,由上及下细细观察。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举动,只是有种很模糊的感觉——这具棺材和女尸,并非只是单纯的开启暗道之门的机关,似乎隐藏着更多的秘密。 或许,只是,我不敢抬起女尸被长发遮住的脑袋,真正看到那张可能会很恐怖的脸。 所以,做些无意识的举动,增添几分勇气而已。 第72节 倒不是说我的胆子太小,换做是谁,身处这种环境,面对着一具棺中女尸,还能不腿软站着,也算是见过大风大浪了。 女尸的手脚腕、腰部、脖颈,束缚着一根两指多宽的黑色皮带,所以才会固定在棺中保持直立。皮带质地粗糙,很有韧性,看纹路似乎是风干牛皮。 四枚桃木钉,贯穿女尸的手脚心,仅留半截木钉尾部。形状和细节,极似月饼常用的桃木钉。 多说几句。桃木自古有辟邪祛祟的说法,道家做法事常用的木剑,许多讲究人家悬挂于正室的木八卦,皆为桃木制成。 这些桃木制作的物件儿,也分个三六九等,其中最上等的称为“五雷锻桃”。 顾名思义,雷雨天被雷劈中的桃木,自带天火烈气,阴邪之物遇之,顷刻间灰飞烟灭。 自古,民间就有“渡劫”的传说。凡是隐匿于世间修行的鸟兽草木,吸天地日月精华,天长日久有了灵性,结内丹而初具神识。 可是,万物生息,皆有天道。用现代话来说,就是要遵循自然规律。结了内丹的生物,相当于违背了生命规律,必会受到天谴,也就是“渡劫”。 具体原因不难理解。把“日月精华”看做天地生物磁场,吸取多了,会在体内聚成所谓的“内丹”。随着磁力越来越强,相当于肚子里塞了个超级引雷器,在雷雨天引得雷电劈袭。 渡劫分为“三渡”——“百年一小渡,五百年一大渡,千年逢死劫”。 有了神识的鸟兽草木,会选择千年老桃木躲避,以桃木的特殊属性遮掩内丹散发出的磁场。然而,随着年数越久, 磁场越强,根本就躲不开雷电。 这就是“三渡”的来由。 被雷劈中的桃树,就是“五雷锻桃”。这种桃木,硬如精钢,锋利似刀,极为沉重,通体遍布雷火焚烧的乌黑花纹。 月饼的桃木钉,就是用此制成,伴随月饼走南闯北、上山下地,在诸多危境时刻,发挥了巨大的作用。 我曾纳闷:“我说月公公啊,你到底有多少桃木钉?怎么感觉用不完呢?哪来那么多被雷劈的桃树?” 月饼懒得多解释:“一棵桃树多大?而且还是千年老桃树。一根桃木钉多小?南少侠,你这智商真是一言难尽。” 这几根桃木钉,从乌黑花纹来看,确实是“五雷锻桃”。 姑且不想桃木钉是否为月饼所用,否则又是“黑化我和月饼”这个想烦了也没答案的问题,实在不愿想。 而牛皮带束缚脖颈、手脚、腰部,又用桃木钉封四肢的掌心脚心,则是源自于南疆一带,也就是月饼故乡,很邪门的蛊术。 我之前称之为“机关术”并不确切,也是因为来武汉之后,一直遭遇破解各种机关,先入为主产生的第一念头。 牛通阴阳两界,能视阴物。仔细观察,能发现牛眼中有道淡淡的人影。据说老子骑牛西行过函谷关,再无踪迹,那道人影是老子留在世间的背影。还有种说法,那道影子,并非来自于阳间,而是阴间鬼影。被牛皮封印,只能存于唯一通往阳间的眼睛。 由此,“牛皮封阴”的说法,自古就有。手脚腕、脖颈、腰部、天灵,这七处是人死阴出的地方,以牛皮封住,目的不言而喻。 以至刚至阳的桃木钉刺穿手脚心,更是将阴气永久封体。老话为“死后不得超生”。 此蛊最邪门的地方在于——被封尸体,千百年不会腐烂,栩栩如生如同活人。体内怨气不得宣泄,一旦破了封印,中蛊者正常无异,实则心智已被这股怨气夺舍。终日恍惚茫然,于午夜熟睡时,起床游荡,与“梦游”极为相似。 我记得月饼说过蛊术名字,很是晦涩难懂,是蛊族特有的语言,音节为“以嘎禄突”,汉语是“积尸气”。 积尸气不仅仅存于真正尸体,许多女孩子喜欢摆放在卧室的人偶娃娃,有一些也被下了这种蛊术。 我和月饼上大学时,曾经遇到过一件很诡异的事——同班女学生,上课时突然昏迷,校医检查是学习压力过大产生的精神焦虑。 过后几天,同寝室的舍友,纷纷找借口搬了出去。其中一个舍友的男朋友是我们哥们儿,酒后闲谈得知——女同学时常半夜起床,垂着头长发盖脸,在寝室晃荡,嘴里哼着殡仪时的丧曲,抚摸每个舍友的脑袋…… 我和月饼大感兴趣,调查了几天,竟然是人偶店老板发现女同学长相酷似亡妻,利用“积尸气”借体换阴。 有机会的话,我会把这件事详细记录。 闲话休提—— 我心里有了大概计较,虽然手头没有解蛊药,不过防范积尸气,倒也不是什么难事。 牛皮带和桃木钉本就封住木制女尸体内怨气,我只需在她的百会穴再钉入一根桃木钉,就能彻底阻断阴气外泄。再给木尸安上眼睛,就不会被阴气入体。 如此一想,布置这间老宅的人真是煞费苦心,机关术、文字推理、数学、物理、蛊术全用上了。稍有疏忽,这条小命算是交代了。 我把那双眼睛揣进裤兜,从背包侧兜摸出根向月饼要来随便玩玩的桃木钉,抻直了手够着女尸头顶,准备钉下。 虽说女尸是木制的,可是实在惟妙惟肖,我心里多少有些畏惧,不愿靠得太近。偏偏打娘胎里生出来,手就那么长,桃木钉就差那么一两步的距离。 说不得,我硬着头皮往前挪着步子,几乎快要碰到女尸,手臂才伸到头顶。那丛沾着血渍的头发,就在面前散发着恶臭,更是紧张地生怕有什么奇怪的东西从头发里窜出来。 “对不住了,封您百会穴,损您尸身,还请多担待。”我撂了几句客套话自我安慰,手腕绷劲儿准备摁下桃木钉。 突然,女士白裙“刺啦”撕裂,一双惨白的小手,从女尸体内探出,抓向我的前胸。 我“嗷”的叫了一声,双脚前蹬,身体借着力度后退几米,刹那间衣服被冷汗浸透,心脏狂跳不止。 “刺啦”声接连响起,白裙碎成片片布缕,类似于婴儿哀哭的声音从女尸腹部传出。 “这是个什么东西?”我使劲咽了口吐沫,下意识地自言自语,怔怔地紧握手机。 昏暗的光线,笼罩着棺材、女尸、以及…… 第123章 昔人黄鹤(五十八) 第一次看恐怖电影,十有八九的人,都能吓得半死。第一百次看,估计都会谈笑风生的猜测剧情了吧? 此刻的我,就是这种心情。再恐怖的事,经历多了也就那么回事。女尸腹中那坨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倒没让我多恐惧,只是觉得着实恶心。 怎么形容呢?白色衣裙脱落碎裂,才看得真切,原来这具木制女尸,竟然如此蹊跷古怪。 她的腹部接近子宫位置,凿出半尺见方的圆洞,许多筷子粗细半透明的管子由棺材底部,顺着双脚蛛网般遍布脖颈以下的身体,正好被衣裙遮挡。 隐约可见管子里汩汩淌动粘稠的淡黄色液体,缓慢地流进圆洞,凝固成浆糊状的厚厚一滩。那坨玩意儿低着拳头大小类似于脑袋的圆球,“滋滋”声如同婴儿吃奶,吮吸着液体。 它的外形像是遇热渐渐融化的腊制婴儿,肥硕肿胀的躯体满是皱巴巴的肉纹,稀稀拉拉长着细细硬硬的的白毛。每次吸食了液体,躯体都会胀大几圈,鼓得锃亮,肉纹都撑成浅浅一道细线。 也就眨两三下眼的工夫,白毛渗出液体,聚成浑浊一滴,颤巍巍掉落。 不消说,整个木制女尸体内中空。液体由畸形胎儿状的怪物吸吮排泄,形成了周而复始的循环系统。 袭击我的那双小手,早就缩回身体两侧,蜷缩成两团皱巴巴的肉球。 我揉着眉心舒缓神经,无数个疑问接踵而来——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木制女尸腹内会有个怪物?如果把液体当作羊水,那么这个怪物是个胎儿?一直存活在其中?可是正常胎儿又怎么能活这么久?并且像是有思维意识,主动袭击我呢? 想到这里,我心中一动,试着向前走了几步,伸手假装触碰女尸。果然,胎儿状的怪物一声“娃娃”啼哭,两只手闪电般探出,直袭前胸。 我再次后退,怪物随即平静如常。我多少有些明白了,女尸实际是种容器,用液体豢养怪胎,再由怪胎保护不受损害。 要想给女尸安上眼睛,必须解决掉这个怪胎。 这玩意儿处处透着邪门,当然不会只是挠我几爪子这么简单,要是贸贸然行动,谁知道还会整出什么幺蛾子? 我回忆着古城图书馆看过的各类异书,实在想不出那本书里有过类似的记载。不过有一点可以肯定,这种缺阴德的恶心布局,十有八九属于月公公他老人家的蛊族。 我回头望着封得严严实实的门窗,内心无比郁闷:“月公公,到你露脸力挽狂澜的时候,偏偏还不在!” 忽然,我想到一件事,狠狠拍着脑门,暗骂自己愚蠢:“怎么就没想到手机除了照明,还能打电话,微,信视频呢?真是猪脑子!让月饼视频指挥不就行了么?” 结果,手机一丁点儿信号都没有…… 我悲从心来,差点没嚎一嗓子:“这是高考现场么?居然还隔离信号了!” 转念一想,再次骂自己愚蠢! 要是手机有信号,月饼早就打进电话来了,还等着我给他打? 简直就是“猪脑子plus版”。 估计是心情影响了思维,我也顾不得许多,摸出瑞士军刀,从背包里找到眼镜布,缠住刀刃,又翻瓶zippo火机油,浇了个通透。 嗯,直接来个痛快利索!点着军刀,甩过去,引着婴胎,再把火机油扔进去,再厉害的蛊术也经不住火攻吧?我就不信它能把火喷回来烧我身上。 哪吒么? 话说回来,这玩意儿肉坨坨一团,倒还真有几分神似,哪吒刚生出来那个肉球。 这么胡思乱想着正准备点火,一声凄厉的婴儿啼哭从女尸腹部传出。我的手一哆嗦,军刀“咣当”落地。抬头看去,也许是受到军刀散发出强烈的航空煤油味儿吸引,婴胎抬起埋在液体里的脑袋,直勾勾地盯着。 我看清了婴胎的模样,心中凛然,想起了一种传说中的奇异生物。 《山海经》——“南山之首曰鹊山,其首曰招摇之山,临于西海之上。有兽焉,其状如禺而白耳,伏行人走,其名曰狌狌,食之善走。” 大意是:“南方首列山系叫做鹊山。鹊山的头一座山是招摇山,屹立在西海岸边。山中有一种野兽,形状像猕猴但长着一双白色的耳朵,既能匍伏爬行,又能像人一样直立行走,名称是狌狌,吃了它的肉可以使人走得飞快。” 这个婴胎,长着一张皱巴巴的猕猴小脸,一双白色耳朵竖在脑袋两侧。赤红的双眼由军刀转移到我,警觉地微微呲牙,粘稠液体顺着嘴角滴落…… 我几乎可以肯定,这个当作容器的女尸,居然胎养了一只狌狌。 否则,再诡异的蛊术,也无法使某种正常生物,仅靠蛊液,维持生命不死。 狌狌,还有一种更神奇的能力——能知道任何前尘往事,却不能预知未来。 狌狌歪着头看我片刻,“哇哇”裂开嘴嚎叫,婴儿般的哭声透着说不出来的凄凉,双手抓着脑袋,指甲深深陷进肉中,划出一道道血肉模糊的血痕。 它的眼睛,由红转绿,由绿转青,渐渐变成了死人一样的白色眼球。淡白色的瞳孔逐渐扩大,直至充斥整个眼球,似乎有两道旋涡般的光晕,旋转着从眼眶飞出…… 我忽然感到强烈的晕眩,胃部更是恶心抽搐,目光却像被龙卷风逐渐吸进去的石块,根本无法挣脱地飞入暴风眼,随着旋涡不断旋转。 一幅幅稀奇古怪的画面,像快进的电影,浮光掠影于眼中,却又无比清晰地播放着不属于这个时代的…… 一段,爱恨情长的,千年,往事! 第124章 昔人黄鹤(五十九) 寒风似锤,以天地为熔炉,锻炼飞雪如银。 冷日似箭,以世间为狩场,猎杀众生如靶。 夕阳,黄昏,长街。 马蹄声急促似战鼓,践踏雪花飞溅,蓬起两团雪雾,裹着两匹通体乌黑烈马,自街口飞驰而入。 此街荒芜多年,残垣断壁处处透着火焚痕迹。皑皑白雪掩埋大片荒草,依稀有几根嶙嶙枯骨,横兀草中,破雪而立。更为这苦寒严冬平添几分肃杀凄凉之意。 街尽头,一栋早已焚烧殆尽的落魄高楼,似将死的街头乞丐,于冰雪中瑟瑟发抖,只等黑白无常收魂,了却残生。 唯有几处精雕细琢的楼栏墙榭残痕,骄傲地回忆着此楼曾经的盛况。 诚然,即便是“昔日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又有谁能忘记十几年前,慧雅居一时无双的盛景。 坊间传言,慧雅居突遭巨变,是被苗疆蛊族下了恶蛊,众人兽性大发,相互撕咬而死。究其缘由,皆不得知。只是慧雅居尽毁当夜,曾经豪掷千金,名噪武汉城的两位神秘少年,也没了踪迹。 为防残蛊为祸人间,百姓私自放火焚了慧雅居,那些残体断肢的诸多尸体,也随大火灰飞烟灭。 久而久之,此街再无人涉足,荒凉落寞。偶有更夫、醉汉路过,隐隐能听到街内有“人”哀哭。 第73节 于是,“慧雅居众人横死,怨气太重,阴魂不散,聚于此地化成恶鬼”的说法愈演愈烈,此街更成了百姓闻之色变的凶煞之地。 更有“赴京赶考的宁氏落魄书生,无处借宿,受城中落魄腌臜子弟戏弄,夜宿此街,遇女鬼暗生情愫”的传闻不胫而走。被文笔出众好事者写成话本,再经说书人演绎,风行于酒坊茶馆。 离奇的是,七年前的中元节,城中说书人,一夜全部暴毙。死状甚是凄惨,嘴唇全被割掉,牙齿尽数拔出,舌头被说书用的惊案木塞进喉咙,直接捅穿了喉骨…… 自此,诺大的城市,再无人敢提及慧雅居惨案。 “吁……”疾驰烈马猛地顿住四蹄,前冲之力又卷起大片积雪,随着长街穿堂风,席卷至慧雅居残骸。 迷雾般的雪花片片飘落,马儿打着响鼻,四柱湿热水汽由鼻孔喷出,显是长途奔袭,极为劳累。雪花遇水汽蒸腾成融化水珠,滴落在马儿不住踢踏的前蹄,响彻云霄的嘶鸣,竟也停息。 或许,极具灵性的烈马,也感受到此处的阴森诡异? 马上两人,身着裁剪贴体的紧身衣裤,颜色一黄一黑。质地为西域天蚕丝,袖口缝制的纯金线花纹,绝不是普通富家子弟所能穿戴。寒风将衣服吹得猎猎作响,紧贴两人竟然不觉寒冷的身子。 天地萧索,残冬凛冽,黄黑二人,默然不语。唯有绽露精光的两双眼睛,笼了一层缅怀的悲伤。 许久许久,黑衣人长叹一声,凄凉之意,好似经历了几生几世,生死轮回般的无奈。 “做好该做的事,咱们已经不能回头了。”黄衣人的语调比这天气还要冰冷,从身后马鞍解下褡裢,随手扔到雪地,“这玩意儿还挺沉。” 褡裢鼓鼓囊囊,夹杂着几声婴儿般的啼哭,不住地挣扎。难道装着尚未断奶的孩子? “真要这样做么?”黑衣人的目光,始终凝视着慧雅居左侧,那棵压满白雪的老树,“墨家的人,万一不靠谱呢?” “呵呵,他们中的蛊,随着血脉世代相伴,只有留在这里,才能不死。”黄衣人摸出两枚桃木钉,甩手挥出,刺入褡裢,“有什么好担心的。” 褡裢里的活物,“吱”的一声惨叫,再也不动。 “花了七年才在昆仑山找到,”黑衣人急得翻身下马,解开褡裢,倒出一只酷似猕猴,一尺长短的奇怪动物,“这只狌狌要是死了,我真跟你玩命儿!” “我只是废了它的后足,免得逃跑。”黄衣人由马背跃起,猎鹰扑兔般落地,从狌狌后腿拔出桃木钉,狠狠踹着狌狌柔软腹部。 狌狌嘴角喷出鲜血,哀嚎着探出前爪,深深抠进雪地,一点一点挪动着哆哆嗦嗦的身体。“咯噔咯噔”,爪子因疼痛而用力过猛,生生折断。 黄衣人冷笑着摸摸鼻子,对着狌狌脊梁用力跺下,“嘎啦”骨裂声如同爆竹炸裂。狌狌身子一瘫,张开小嘴,伸出沾满鲜血的粉,嫩舌头,嘶哑哀嚎。仰起猕猴状的小脸,眨着孩童般天真的滚圆眼睛,哀怜地望着黑衣人,竟流下两行泪珠,凝在尖尖的小下巴。 “吧嗒”,小脑袋略略一歪,深深埋进雪里,痛昏过去。已经断了的双腿,微微抽搐…… “这样是不是有些太残忍了?”黑衣人从腰间解下酒嚢,仰脖灌了几口,“好歹也是上古神兽,应该给它消消毒,免得真死了。” 黄衣人接过酒嚢,往狌狌血肉模糊的伤口倾洒。本已昏迷的狌狌,再次疼醒,眼睛充斥着蛛网般血丝,挣扎爬行。皑皑白雪,拖出一溜长长血痕。温热的血水融化了积雪,随即冻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红色血珠。 “我没有耐心再等你们了。”黄衣人扬扬眉毛,细长双目睃着慧雅居。 “墨家并非故意隐藏,请……”四个衣衫褴褛,穿着草鞋的中年男子,从一堵破墙后闪身而出。话还没有说完,被黄衣人挥手打断:“嗯?忘记了?” 四人顿时吓得“噗通”跪地,捣蒜般用力磕头,直至额头渗出血痕:“万万不敢忘。在任何场合,都不能提两位高人名讳。” “按照我们的要求,用墨家机关术,精心布置。保得这只畜生性命,它要死了,你们谁都活不了。”黄衣人把玩着桃木钉,瞧都没瞧墨家四人,“三日后,我们会亲自来布置‘尸水续命’的蛊局。” 黑衣人似乎不感兴趣,径直走向那棵老树,雪地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足迹。 “不要忘记她对你的背叛伤害,我们变成这个样子,全是拜她所赐。”黄衣人挥手让墨家四人回避,似乎不愿他们知道太多。 墨家四人识趣起身,抱着狌狌,消失于愈发黑暗的傍晚。 黑衣人“唔”了一声算作应答,轻轻颤抖的双手,抚摸着沟壑纵横的树皮,在左肩正对方位,猛击一拳,竟将树身打出拳头大小的树洞,掏出一环铁质圆圈,用力拽动。 令人牙酸的铁器摩擦声由树内传出,树根处的雪面向两边裂开。积雪“簌簌”跌落,被激荡的灰尘顶回,尘埃弥漫中,一具通体赤红的棺材露出全貌。 黑衣人就这么怔怔地盯着棺材,双手颤动愈发剧烈,两行浑浊的泪珠无声滑落。 “吧嗒”、“吧嗒”…… “婊子无情,戏子无义。”黄衣人不知何时走到黑衣人身旁,拍拍他的肩膀,“这么多年过去了,三生三世都经历了,你还不了解她的德行?当了女鬼都要勾搭书生,骨子里就是个……” “闭嘴!”黑衣人怒吼一声,“你要再说一次,我……我……” “我想说几次就说几次!是谁听到这个传闻,一夜杀尽城内说书人?你以为封住他们的嘴,所有事情就没发生么?你这叫自欺欺人!”黄衣人嘴角扬起一丝嘲弄的笑容,几枚桃木钉刺中棺材四角接榫暗扣,棺材板倾斜掉落。 面色红润,身穿洁白长裙,乌黑长发散落两肩的女子,如同熟睡般,躺在棺中。 只是——她的胸口,没有起伏的呼吸;她的脖子,泛着青紫色的尸斑;她的手脚,四枚桃木钉贯穿钉入。 黑衣人全身一颤,痴痴望着女子:“你不是说,封阴蛊可以保住她尸身不腐么?” “这都多少年了,能保住脸就不错了。”黄衣人抬头望着枯枝白雪,“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千里孤坟一线牵。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 “你的诗词水平,经历这么多时代,还是烂得无以伦比。”黑衣人调侃几句,目光始终不离女子。 她的眉毛,好似名家灵性十足时随手一画,轻山浅水般勾勒出微微合起的双目。长长的睫毛如新月弯得恰到好处,随着冷风颤动,似乎随时都会睁开。秀挺的鼻子像傲立于群山之间的孤傲奇峰,秀气却不突兀。小巧的嘴角微微上翘,漾着一丝云海蔚然的万种风情。 “别看了,再看也是死人,不会再活了。”黄衣人踹了一脚树身,积雪纷纷扬扬,似春天偶遇东风的满树梨花,悠悠然漫天飞舞。 “我,恨,你!”黑衣人的牙齿深深咬进嘴唇,殷红的鲜血灌了满嘴,狠狠吐出一口血吐沫,糊在女子容颜娇艳的俏脸。 “砍了这棵树,制成她的模样,把她放在那里,等他们来吧。”黄衣人意兴阑珊地背手而回,从袋子里摸出两块豆饼,喂着两匹马儿,“只是可怜,瘦马,喂得好些。哎,对了,那首歌,这一句,到底是‘喂得好些’还是‘未得好歇’?” “如果能回去,你自己百度吧。”黑衣人抽出别在后腰的斧头,奋力砍向老树。 树屑迸飞,斧痕如同刻在老人额头的皱纹,越来越深。每挥一斧,就多增添一道皱纹,铭记着一生不忘的,和她有关的风景,和他、她有关的爱恨情长。 “你还是忘不了她。你不恨她,你还爱她。”黄衣人拍着满手饼渣,故意拍得很响。 于是,本就低沉的喃喃自语,随风而逝,卷入滚滚红尘。 第125章 昔人黄鹤(六十) 眼前戛然一黑,画面至此终止。 我依然身处这所封闭的老宅,仅有微弱的手机灯光,照着极小一片范围。光圈中央,那只早已瘫痪,靠着“尸水续命”活着的狌狌,趴在木制女尸肚子里,“嘶呀嘶呀”地哀嚎…… 狌狌制造的幻象太过真实,我打了个冷战,就像是真得置身千年前那场风雪,目睹了“慧雅居惨案”十几年后的事情,也算是给海燕讲述的千年前,我和小九的故事,做了个收尾。 尽管,这个结局,并不美好。 不过,我还有一丝不解。为什么明明看到了黑、黄衣服两人,却看不到他们的模样? 这么描述很奇怪,可是我身处幻象时,那几个人的身形,建筑物结构,老树棺材,小九的容貌,甚至漫天飞雪,都异常清晰地看到、感受到。 唯独那两人以及墨家四人的相貌,就像是笼了一层很浓的烟雾,完全看不真切。 我缓了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摸出烟盒,居然没烟了,心里一时烦躁,把烟盒攥成团狠狠扔出。 整件事已经很明了,我和月饼确实回到了过去,并且性情大变,成为屠尽四族的恶魔。我们黑化的原因,居然是我对小九因爱生恨导致的! 我心说在这个时代还没谈个对象呢,怎么就能到了古代爱上小九,还经历了三生三世?我的情商什么时候爆棚了?居然这么痴情? 撇开女儿情长不提,那个时代的“我和月饼”,不仅仅是寻找《阴符经》这么简单。他们的对话,透露了很重要的一条信息。 他们想回来,却回不来。 我的脑中渐渐冒出一个模糊的概念:他们是我们的未来,自然知道我们现在以及以后做的事。难道我和月饼所做的一切,不是为了阻止他们回来,而是帮助他们回来?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够回到八十年代的那片沙漠,遇到为了我们死在桃花源的“那个人”,告诉他真相。再由“那个人”告知月饼,寻找《阴符经》,从源头断绝他们黑化的可能? 这个逻辑很复杂,烧得我脑仁儿生疼,还有许多不清楚的环节。我估计再想下去,非整成神经错乱不可。 如果月饼在身边,肯定会扬扬眉毛摸摸鼻子:“南少侠,想那么多干嘛?事情是解决出来的,不是想出来的。” 嗯!索性不想。把眼睛给木制女尸安上,开启通往长江底部巨型青铜圆盘的暗道,这才是正事儿。 那双眼睛在手心里攥得汗渍渍,两手倒换着擦着汗,有些犹豫。 那只靠尸水活着的狌狌,并没有什么威胁。可是,要靠近女尸,就要解决掉它。否则,被沾满尸水的爪子挠一下,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从幻象中,我看到这只狌狌,对人类并没有攻击性。反倒是被“我们”虐待的时候,像一只对主人忠心耿耿却受到主人毒打的小狗,唯唯诺诺地哀求,丝毫不敢反抗。 这样一只灵性善良的小动物,我如何能下手把它解决掉? 更何况,它困在这里,忍受了千年的痛苦,仅仅是为了向我传达信息,说到底还是拜“我和月饼”所赐。 我突然非常痛恨黑化的“我们”! 人性到底是什么?善良、天真、纯洁、邪恶、贪婪、残忍…… 每个人都是由诸多优缺点组成的矛盾体。再善良的人也会有黑暗的一面;再邪恶的人也会有光明的一面。可以欣赏、可以原谅、可以痛恨、可以漠视。 可是,唯独有一种人,却根本配不上“人性”这两个字。 那就是彻底泯灭了人性的人! 比如,回到过去的,我和月饼。 我怎么可以杀死一只,泯灭人性的我,虐待的小动物呢? 或许,它残存的意识已经认出我了,却只是不让我靠近,并没有真正的攻击我。 人类啊,地球上最高等的生物,在智慧越来越进化的同时,却越来越退化了生命最初的意义——和平共处的自然法则。 我把木制眼睛揣进裤兜,摸出军刀,就这么站着,举起,放下…… 为了达到目的而肆意掠取生命,我实在做不到。 “杀了我,杀了我……”我的耳边,忽然飘飘忽忽着很虚幻的声音。 虽然微弱,却异常清晰。很悲、很绝望……就像濒死之人,无法忍受肉体的苦痛,祈求亲朋好友,帮助结束生命的哀求。 我知道,声音,来自哪里。 那只小小的、可怜的、伤痕累累的、苟活了千年、浸泡在尸水里的狌狌,清澈纯洁的眼睛里,缓缓流下了两滴,血泪。 血痕,顺着它猕猴般可爱的白色小脸,滑出两道长长血线,流进微微张开的嘴巴。粉,嫩柔软的小舌头沾了鲜血,更是触目惊心的红,颤动重复着几个简单的音节:“杀了我……杀了我……” 无论人还是动物,即便肉体残缺,也会抱着“继续活下去”的希望。最有力量的信念,就是“好好活着”。 因为,生命,很可贵。 除非,肉体或心灵,再也无法承受,无休止的痛苦煎熬,才会毅然决然的放弃吧? 也许,死亡,真得是一种,很释然地解脱。、 放下了,一了百了。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 我僵着双腿,机械地走了过去。 军刀,冰冷。握刀的手,摸着它的小脑袋,毛茸茸,肉嘟嘟,很柔软很温暖。 它歪着头,伸出小爪子,摩挲着我的手背,痒痒的,酥酥的。既像是安慰我,又仿佛在鼓励我:“谢谢你,别难过。” 它的小舌头,轻轻舔舐着锋利的刀尖,没有丝毫恐惧。嘴角,很从容地露出一丝,水晶般晶莹的,婴儿般纯洁的,笑容。 我闭上双眼,微微用力。“噗嗤”,军刀刺穿了某种坚硬的东西。很热很热的液体,迸溅在手背,淌进手心。 第74节 我的心,仿佛也被某种锋利的东西,刺入。很热很热的液体,溢满了胸膛,充斥至眼眶,淌落。 愿你来生,再无伤痛,再无苦难…… 最好,再也不要,来到这个,世界! 我厌恶地甩掉用了多年的心爱军刀,丢到看不见的角落。掏出木制眼睛,嵌进木制女尸鼻梁两侧,眉毛下方,本该拥有“回眸一笑百媚生”的那个地方。 机关,终于开启了! 等待我的,是什么? 已经,不重要了。 突然,脚下的砖块,轰隆翻转。我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直挺挺地坠落。 第126章 昔人黄鹤(六十一) 这些年,我莫名其妙地掉进洞里、河里、沼泽、山谷的次数估计比感冒都多。就算没练出个身手敏捷,好歹也能随机应变,顺手抓个缝隙、石块、树枝啥的,彰显主角光环的狗血剧情。 唯独这次,我有种“不是掉进洞里而是被吸进去”的奇怪感觉,手脚像被绳子捆住挣脱不开,直挺挺坠入地洞。视线定格的最后画面,是整个老宅蓬起团团尘雾,掉落着大小石块。直至“咣当”一声巨响,洞口被彻底封死,眼前一片漆黑。 呛鼻的尘埃随着气流冲入深坑,我的头顶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摁住下压,脖颈“咯噔咯噔”作响,更加速了下落的力道。 强烈的失重感让我觉得五脏六腑都堆到胸口,肺里憋着一口气吐不出来,热辣滚烫几乎要炸裂。我忍不住张嘴呼气,还没等吐出来,又被灌了满嘴浑浊的空气,生生顶回嗓子眼,噎得剧烈咳嗽。 写了这么多,其实也就是一瞬间的事。虽然眼前一片漆黑,耳边风声呼啸,适应了最初的坠落不适感,我的思维渐渐活跃起来,突然冒出个念头,胆气寒了大半:“这个坑别不是用来防止进入的机关,不是通往青铜圆盘的暗道吧?那才真是坑死小爷啊!” 想到这一层,顿时脑补了“洞底竖着一片锋利尖刺,我被攮了几十个窟窿,鲜血顺着尖刺淌了满地,逐渐被风化成一具骷髅架子”的画面…… 更让我觉得古怪的是——粗算时间,掉进来大约有半分多钟。虽然我对物理仅限于“牛顿三大定律”的初中基础水平,可是但凡有点儿物理常识就能想出,这怕不是落了几十米? 为什么还没有摔倒洞底? 我试着伸展双手,指尖除了急速下坠的空气流动触感,左右根本触摸不到任何东西。我直挺挺掉进来的翻转青石板也就是双脚与肩平行的面积,按理说应该是逼仄狭窄的暗道,哪曾想内部空间居然有这么大! 这完全超乎了我的理解范畴,偏生地洞里一点光亮没有,更是给心里增添了几分恐惧。 说来好笑,此刻的我,既害怕真被摔死,又盼着“赶紧掉到底儿,哪怕摔死也算是给小爷来个痛快!” 心思越慌乱,想得就越多,各种稀奇古怪的念头接踵而出。 “这玩意儿别不是个无底洞吧?就这么往下掉,直到活活饿死,变成干尸还见不着底儿?好歹也要入土为安啊!”我琢磨琢磨背包里的干粮和水,省着点儿吃喝,还能顶个一星期,稍稍松了口气,“就算没有底儿,也是在地球上,大不了从地球那一端掉出来。不对啊!地球核心是熔岩,岂不是早就烤成灰了?” “难道这是魇族设置的必杀防范机关?我中了某种魇术,神志昏迷误以为在坠落,实际早就躺在洞底了?”我用力咬舌尖,疼得眼泪差点流出来,才打消了这个念头。 “这是谁这么缺德挖了这么个洞?老鼠投胎转世么?这得挖多少年?要我这条命,至于下这么黑的手么?丧尽天良!”我越想越窝火,扯着嗓子吼了两声,“这是人干的事么?” 不吼还不要紧,吼了更加绝望。“嘶嘶啦啦”的风声夹杂着我的声音,忽远忽近地回荡,虚虚渺渺很不真切。敢情这个地洞不仅深不见底,而且很宽阔。 忽然,我隐约有种很微妙的感觉——好像在哪儿经历过类似的场景,异常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我深深吸了口气,尽量排空“正在无底洞里坠落”的念头,回忆着从破解密码直至掉进洞里的每一个细节。遇到危险初时慌乱是正常反应,一直慌乱那是傻子才干的事。 咦? 我又觉得哪里奇怪,好像做到了某种很困难却是再自然不过的事。 到底是什么? 我慢慢吐着气,努力整理着思路,心中突然一动——我早就可以正常呼吸了! 刚掉进洞里,下坠产生的强烈空气对流,导致我几乎不能喘气。恐惧产生的胡思乱想,更是忽略了平时习以为常却异常重要的细节。 毕竟,谁会在意每天喘了多少气、眨了几次眼呢?除非在无法呼吸或者强光刺眼的时候。 我闭上了眼睛。虽然在漆黑的地洞里,这么做似乎是多此一举,却能提高其他感官的敏锐度。 耳边风声依旧呼啸,但是我清晰地感受到——风,是从底部涌上来灌进裤腿,并不是因我下坠,产生的空气对阻现象。 也就是说,我并没有坠落,而是被这股猛烈的气流托住,悬浮在洞里。 忘记是高中还是初中,物理老师曾经做过一个小实验。乒乓球放进玻璃容器,从容器底部进风口注入气流,当风速达到一定程度,乒乓球会颤悠悠飘浮不坠。 实验阐述了什么物理现象实在记不起来,倒是让我想起了方才为什么有种熟悉感——《西游记》第三十二回 “平顶山功曹传信,莲花洞木母逢灾”,唐僧师徒四人遇到金角、银角大王,孙悟空被吸进紫金葫芦,变成蟭蟟虫儿才逃出。 虽说我掉进的是老宅地下石洞,此情此景,倒与孙悟空在紫金葫芦里的境遇颇为相似。孙悟空趁着银角大王揭开葫芦塞子,借机逃出,我没那个变身的本事,掉落的洞口早就被乱石掩压,哪有那么容易爬出来? 整明白了并不是坠落,而是悬浮在洞里,我心里轻松了不少。索性任由气流托着,双手垫在脑后当枕头,半躺在空中,感受着气流碰触肌肉,有种按摩的舒适感,居然还很舒服。心说要不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这倒是个很不错的休息方式。等忙活完这件事,回去一定弄这个这样的房间享受享受。估计造价遭不住,万一喷风的机器坏了,半空中摔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那就买个带泳池的别墅,效果也差不多吧? 我稍稍愣神,突然想到,应该怎么逃出这个石洞了!拍着脑门暗骂自己不长脑子,居然连这么简单的问题都想不到。 游泳池! 空的泳池需要注水,但是一直灌注,水就会溢出,所以泳池的底部或侧壁都会有排水口。我虽然看不到石洞的形状,可是刚才在老宅,也就是石洞的上方,并未感受到砖缝有空气溢出。换句话说,空气不断注入石洞,必然有个排气口,否则过盛的气流早就把老宅的砖面鼓开了。 既然空气是从底部上涌,那么排气口肯定在石洞上方。这样才能形成气流的循环,使我悬浮空中,而不是被气流推到顶部。也正是因为如此,我才会在掉进石洞时,有“被吸进去”的感觉,并且联想到紫金葫芦。 想到这一层,我把全部注意力集中在听觉和触觉,体会着气流的走向变化。终于,呼啸的风声中,我听到了“嘶嘶”的气流倒吸声,左侧身体察觉到轻微的牵扯感。 我调整身体方向,像在水中游泳,手脚摆动,轻飘飘“游”向左上方。黑暗中目测不到距离,大概“游”了三四米,空气抽吸的感觉愈发强烈,身体逐渐不受控制,任由这股吸力,把我拽了过去。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空气的流动声更加凄厉,“呜呜”的就像无数厉鬼哀嚎。我突然有些后悔这个决定,谁知道排气孔通向什么地方?指不定还有什么幺蛾子等着我。 就在这时,那股吸力突然间增强了数倍。就像有个无形的巨手,把我狠狠攥捏,胸肺的空气一点点挤压出体外,内脏几乎要顶出肋骨,眼球凸出眼眶,甚至连舌头都像被钩子穿透拖出口腔。 我甚至听到骨骼“咯噔咯噔”的挤压声,无法形容的痛楚更是让我濒临肉体极限,意识逐渐模糊。 “咚!”我的头好像撞到石壁,剧痛晕眩。隐约觉得被吸进了一条倾斜向下的狭长通道,跌跌撞撞滚落。尖锐的凸起岩笋撞击割裂着皮肤,坚硬的岩壁几乎把全身骨骼撞断,极致的疼痛甚至带来轻微的麻木酸楚的异样快感。 活了二十多年,我从未像这一刻这么绝望。我已经不再考虑这条石道通向何处,身体里似乎有某种很飘忽的东西,从灵台慢慢脱离。 眼前,涌起一片祥和的白光。光芒中心,身材纤弱的白衣长发女孩,背影很美,很遥远。 “南晓楼,你终于来了,我等你很久了。” 我好像听到女孩的喃喃细语,却再也睁不开眼睛。 她的声音,是那么的熟悉,那么温暖。如同守在村口老树下的女子,只为浪子未归的一句“等我”,朝如青丝暮成雪,痴痴等了漫长一生的幽怨叹息。 我很想伸手抚摸她的长发,我很想看清楚她的容颜娇艳,我很想陪伴在她衣裙漫飞的身旁。轻轻搂着她的肩膀,耳语温存:“小九……我,回来,了。” 可是,我只能沉重地阖起双眼,陷入无边无际的黑暗。 据说,人死前,会看到,深藏心底,挚爱之人。 所以,我看到了,小九…… 我,是不是,死了? 第127章 昔人黄鹤(六十二) 彻骨的寒冷几乎把血液凝固,我从昏迷中慢慢苏醒,抬起“咯噔”作响的僵硬脖颈。视线所及,漫天飞雪洋洋洒洒,一望无际的白,充斥天地。 极远处,灰白色的太阳有气无力挥洒着余光,惨淡地对抗着极致的寒冷。 时间似乎都被严寒冻得停滞,空旷的雪面毫无生命痕迹,仅有皑皑白雪飘落的“簌簌”声。我抓了口积雪含在嘴里,冰冷的雪水湿润了干涸的嘴唇,更清醒了混沌的意识。 这是哪里?我明明被石洞的排气孔吸进通道,撞晕过去,怎么会出现在类似南极北极的地方? 我摁着雪地支起身体,被岩石划破的伤口火辣辣疼痛。时刻提醒着我,这不是昏迷产生的幻觉,而是真实存在的世界。血水染透白雪,冻成半透明的红色冰晶,极似一朵朵绽开在冰雪中的红莲。 死寂的空旷,诡异的环境,让我有种莫名的恐惧,胸口更是压抑沉闷的难受,忍不住发出无意义的呐喊。 更恐惧的是,我的声音,似乎也被寒冷冻住,无法扩散,就在耳边回荡,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我很难用文字形容这种奇特的现象,只觉得一切太不符合常识认知。回忆着被吸进通道的过程,不由泛起了很古怪的念头。 人死后,或往生极乐;或坠入地狱。印顺导师在《成佛之道》记载,地狱可分“八热地狱、八寒地狱、游增地狱、孤独地狱”四大类,共计十八处,也就是通常所说的“十八地狱”。 其中,八寒地狱极为寒冷,覆盖着漫无边际的冰雪,众生因寒冷悲号,身体冻成惨白色,皮肤绽裂,形成莲花状的冻疮,历经无休止的极寒之苦,洗涤世间所犯罪恶。 八寒地狱共八层,分别是“额部陀、尼刺部陀、额啪吒、嚯嚯婆、虎虎婆、优钵罗、钵特摩、摩诃钵特摩”。 众生每下一层地狱,便能感受到更痛楚的严寒。直至第八层,皮肉冻成黑红色,身体裂成十六瓣、三十二瓣,甚至无数瓣,化成清醒的意识和触觉人形莲花。任由雪地里钻出的铁嘴虫子爬进冻裂的伤口撕咬,再无休无止的痛苦中,永久封印在冰天雪地。 我狠狠打了个哆嗦,死死盯着手腕被岩石划破的伤口,越看越像红莲形状…… “难道,我真得死了?掉进了八寒地狱?不能吧?不相信因果、损盗佛像佛经、夺人田地、虐待老人、逼人跳河的恶者才能到这儿。我活了二十多年,扳着指头数,也没干过这些事儿啊!几年前的西山大佛、舟山群岛的人鱼传说这两段经历,倒是多少沾点边儿,死后应验了?这也太扯了吧!照这么说法,谁一辈子还不犯点错儿,统统下地狱,压根儿往生不了极乐。” 正胡思乱想着,肩膀被重重拍了一下。 我差点一嗓子“嗷”出来,身体僵直一动不动。强压着狂跳的心脏,偷瞄肩膀,顿时汗毛竖起,周遭的寒冷都比不上从心底泛起的寒意。 那是,一只,人手! 五根指头的指甲盖倒翻,皮肉早已冻成黑红色烂肉,密密麻麻的冻疮像一朵朵袖珍红莲,遍布烂肉青筋爆裂的手背。 突然,那只手的食指,轻微动了动。 这个动作,如同“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崩断了我高度紧张的神经。也顾不得是不是在八寒地狱了,玩了命喊了一嗓子,就地翻滚,顺手摸出军刀,半蹲在雪地里,喘着粗气正对那只手的主人。 一具,赤裸的,躯体,静静地站立在雪中。 她的身体早已冻成黑红色,蛛网形状的冻疮割裂了每一寸肌肤,脓水和血水凝固于皮肉,绽翻成红色莲花形状。粗大的青色血管布满密密麻麻的孔洞,极似一根根莲花梗。无数指甲盖大小的黑色虫子,“咔嚓咔嚓”开合着锋利的嘴刺,撕咬着冻肉烂皮,钻进爬出。 极度恐惧的视觉冲击,让我险些把军刀甩出。当我慌乱间看清了她的相貌,挥刀的手臂生生停住。 “吧嗒”,军刀落入积雪。 她的脸糜烂不堪,皮肉早就被虫子啃食干净,只剩破抹布般的肌肉纤维垂挂在青黑色的脸骨,根本看不清相貌。可是,她的眼睛,依然完整无暇,晶莹剔透的眼神透着孩童般的纯洁天真,幽深的双眸藏着一抹化不开的哀愁,倒映着我惊恐震惊的面容。 这是我在熟悉不过的一双眼! 老宅,木尸…… 我用心感知前几生与小九的爱恨情长,选出的那双眼睛! 我心里一颤。 这个人,是,小九?! 她,也坠入了八寒地狱?千年了,她忍受了多少苦楚?直至冻成人形红莲? 我依稀记得,生前做过恶事的人,死后掉进地狱,忍受无休止的煎熬折磨洗涤生前罪恶,方能重回六道,投胎转世。 可是,黄泉路,孟婆桥,若不舍生前一缕思念,不喝那碗忘情忘意的孟婆汤,只能永留地狱,历经十八层的所有痛苦。直至思念之人死后坠入地狱,有所感知,现身见最后一面,才能满了劫数,轮回阳间。 我的心像是被重重打了一拳,痛得缩成一团,眼泪忍不住流淌,瞬间被酷寒冻成冰棱:“小九,是你么?你在等我么?你吃了这么多苦,我……我……” 第75节 “晓楼,我终于见到你了,好漫长的岁月啊。”那双眼睛,蕴着一汪清澈的泪水,似两颗珍珠,顺着眼角滑落,渗进腐烂不堪的脸庞,“我无法忘记你,好想再见你一面。天可怜见,终于了了心愿。” 嘶哑的声音像戳破气球漏出的气流,森白色的牙床开合着,绷断了两腮几根破败的肌纤维。鼻子的位置,两个黑色孔洞“呼呼”喷着白气,拱出一只黑虫,沿着颧骨爬到太阳穴旁的耳洞,“吱吱”撕咬着钻了进去。 “我已变成这般模样,你……你……会嫌弃我么?” 刹那间,这几年,我与小九在口口相传的传说里、虚无缥缈的幻象里、生离死别的故事里的那些画面,像冲破堤口的汹涌洪水,随着眼泪涌出。 眼前,这具异常恐惧的人形红莲,模模糊糊地幻化成我熟知的小九模样。 漫天冰雪,一袭白衣,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容颜娇艳,衣裙漫飞。 我终于,见到了,小九。 “我怎会嫌弃你?自从知道了前几生与你的故事,我做梦是你,吃饭是你,发呆是你,看云是你。我所见一切,全是你的影子。我当了作家,写了很多书,都是你我的故事。我经常想,如果你轮回今生,纵然不相识,你也许会在书店偶尔买到我的书,看到那些故事,会想起我,会联系我。” “你还和前几生一样,异想天开的痴子。可是,我就是喜欢你这份痴。曾经,我对不住你,做了错事,坠入地狱,心甘情愿。纵然历经所有折磨,只能消了罪业,却不能消对你的愧疚。我没喝那碗孟婆汤,只为等你,对你说一句,晓楼,负了你三生三世,对不起。” “我从未怪过你,”我挠挠头苦笑着,“我也已经死了,还道歉干嘛?哦,对了,你是不是要转世投胎了?我在这八寒地狱还不知道要待多久,你要等我啊。还有,你要记住,我最好的朋友叫月无华,外号‘月饼’。我死了,他一定会查明真相,说不定会寻到转生的你。你告诉他,你是小九,他就懂了。” “你们俩,这几生,比咱俩的感情都要好呢。晓楼,我的眼睛虽在,却已看不到了。能让我摸摸你的脸么?” “好啊。”我踏着积雪走到小九身前,抬起她的右手,轻轻贴着她的脸侧低语:“你知道么?小九是我一生最爱的女孩。你利用我对她的感情骗我,呵呵……” 军刀,刺出,正中,人形红莲,腹部! “晓楼,你做什么?你为什么……” “闭嘴!不知道你是谁,也不知道这是不是幻象!必须承认,你很聪明!不仅对我的生活了如指掌,更了解我的性格!你应该把我出版的书都看过吧?所以才会知道这么多。”我握着军刀的手,因用力过猛剧烈颤动,狠狠搅动刀柄,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发泄怒火,“可是,你忽略了一点!我和小九前几生记录在书里的故事,根本没有月无华。” “也就是说,小九根本不知道月无华!怎么会说出‘你们俩,这几生,比咱俩的感情都要好呢。’这句话?” 我咬牙划动军刀,沿着人形莲花的腹部斜斜割到肩膀。 “噗嗤”、“嘶啦”…… 人形莲花冒出一缕黑烟,像泄了气的皮囊瞬间变得干瘪。薄如蝉翼的皮子随着零碎的木头落在雪地。 忽然,眼前的景象,由清晰变得模糊,天地再无界限,混混沌沌化成几缕青烟,更像是一副惟妙惟肖的冰天雪地油画,慢慢燃烧于烈火的感觉。 眼前瞬间一黑,哪还有什么八寒地狱,漫天飞雪?潮湿的空气,闷热的温度、“滴答”的水声,坚硬的地面…… 除了视觉的所有感官,告知我,这才是真实的世界。 “哈哈哈哈……都说没有月无华,南晓楼什么都做不了。可是,几乎所有人都忽略了你超高的智商。我精心布置了一切,结果还是百密一疏,让你察觉到了。可惜啊……” 很熟悉的声音“嗡嗡”回荡,这应该是类似于圆形的石洞。我明白了七七八八,被吸进通道,昏迷时掉进这里,中了幻象。 或许,是魇术? 声音是男人,很年轻,方位在我正前方。 我依然看不到任何东西,握着军刀轻蔑地笑了:“你在老宅突然现身,提示我‘选哪双眼睛,不要用眼睛’,就是为了布这个局,让我真以为身处八寒地狱,通过自己选的眼睛相信这就是小九吧?” “你真是太聪明了!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 白光突然骤亮,长时间的黑暗,让我的双目刺痛,眼前白茫茫根本看不清。隐约能看到,瘦瘦高高的男子身影,蹲坐在前方三四米的石阶。 “我们该见面了,南晓楼!” “别他妈的当做反派大boss登场,你不配!” 第128章 昔人黄鹤(六十三) 当我逐渐适应了灼目的白光,视线里的景象由模糊逐渐清晰。尽管早已有了心理准备,仍然倒吸了一口闷热的潮气。 这是一座按照“天圆地方”格局建造的巨型石室,面积将近半个足球场。石室由上千根两米长半米宽青石建成,室顶是天空苍穹形状,倒扣在平整如镜的地面。 石室有八处台阶,间隔大约六到七米。台阶共十三阶,分别通向三米高两米宽的石拱门。每道门看似相同,却有些说不出来的不同。 石室中央立着一尊雕功精致的石像,身着春秋战国时期上下衣相连的“深衣”服饰。裸丨露的小腿、臂膀肌肉虬结,两道深深的法令纹显得脸庞更加瘦削。更奇得是,雕像左手握凿,右手持斧。凿子是一根中空石管,“汩汩”淌着手指粗的清澈水流,落入雕像脚下的石质圆盘,又顺着盘孔分别流进八条半尺宽的石渠,汇向八个石拱门前石阶的贴地台阶正中间拳头大小的孔洞。 虽然在石室里无法辩别方位,按照格局布置,我心里大概有个计较。居于我左右两侧的石拱门,应该是正东正西,正上方各有一个直接大约一米半的浑圆石洞。东边石洞灌注潮湿空气,西边石洞“呼呼”排气。 我在老宅破解机关落进地洞,应该就是被东边的“吸洞口”吸进这座石室。 虽然不是很明白其中的复杂原理,我多少能想到,这是利用了水循环使空气产生对流的精妙机关设计,保证石室的空气通畅。 可是,这间石室的格局,明明是结合了八卦(八个石拱门与八卦方位对应)、机关术的墓室,讲究的是“封、闭、隐、牢”,为什么还要留两个气洞? 这不是开门揖盗么? 难道?我冒出一股寒意,打了个哆嗦:“这间墓室,供奉的并不是死人?而是活人或某种活物?” 写了这么多,其实就是几秒钟的事。 当下情形,容不得我我细细琢磨。注意力完全放在了正前方石阶,分着腿儿叼着烟,穿着黑色哈伦裤、黑色椰子满天星、黑色纽约洋基棒球t恤,穿着满不在乎盯着我的年轻男子。 “南晓楼,欢迎来到……”男子深吸一口烟,嘴角歪着一丝欠揍的邪笑。 “欢迎来到你们魇族的老巢是么?”我收起军刀别回腰间,盘腿儿坐在男子对面,使劲伸了个懒腰,“徐勇健,你个小崽子没钱就跟你叔我说一声。整一身仿货名牌,丢人现眼。” 男子面色一变,敛起笑容,眯着眼不言语。只是眼角的肌肉,剧烈地跳动了几下。 “没想到我知道你的名字吧?”我“哈哈”一乐,摸出烟慢悠悠点着,深吸一口吐着烟雾。借着烟雾缭绕遮挡视线,观察徐勇健的面相体貌。 二十出头的年纪,一米八左右的高瘦身高,四肢修长,肤色青白,窄肩细腰,显得脖子比正常人要长。遮额长发蓬松有型,显然时常打理,隐约能看到眉毛窄而长的眉尾略微上翘。笔直的龙准中间略有凸起,隆起的皮肤向两侧延伸至高耸的颧骨,托着一双瓜子形状的眼睛。极薄的嘴唇扁而无肉,烟雾吐出,橄榄核似的尖突椭圆喉结,就会“咕嘟”滚动。 这相貌身材,多少有些民谣歌手或放荡不羁的浪子范儿,绝对能划进“女孩第一眼就有好感”帅哥范围。 只是,此人身形天生“蛇相”。青白肤色为心毒血冷,龙准略高暗藏薄情寡义。唇薄而无信,喉尖则无诚,眉翘眼细是好色之貌。颧骨高突更是心思阴沉之状。 更何况一身假名牌,在这么阴潮的石室还讲究发型,虚荣贪婪的性格,藏都藏不严实。 当下有一句很流行的词形容这类人,就俩字——渣男。 若是女孩和这种人谈恋爱,离着买醉痛哭ktv唱伤感情歌,不远了。 “你个魇族的小兔崽子能学点好么?跟谁学的‘思蛊’?”我扬手弹着烟灰,悠悠飘落时呼了口气吹成粉末,“月无华在德州收拾你,没收拾明白,是不?又跑这里作死。你还真人如其名……徐勇健……果然是永远犯贱。” “南晓楼,我以为你是聪明人,还挺兴奋有这样的对手。”徐勇健丝毫不动怒气,眼神中居然透着一丝失望,“我是故意在酒吧露出马脚,让月无华发现会使用思蛊。你以为他给我下的蛊真让我这辈子碰不了女人么?呵呵……笑话!我为了做这个局,准备了六年。要不是为了破解石室秘密,你和月无华不知死了多少回了。你一眼就认出我,也是因为……” “在老宅看到月无华手中,我的身份证吧?”徐勇健伸出手指着石室斜上方,“这都是布局的必要环节,你信么?” “你在身份证里面下了某种能追踪的蛊?” “智商在线,不过还差那么一点儿。在蛊族最强男人月无华面前用蛊,就像‘班门弄斧’那么愚蠢。我只不过在身份证里,装了微型窃听定位器。你们说的话,到的地方,我了如指掌。你会下围棋么?最顶级的围棋高手,揣摩的不是棋局变化,而是对手的所思所想。” 短短几天,发生的一切,水落石出。 从泰山来到武汉,及至黄鹤楼、晴川阁、老琴台、商业街里份的老宅,我始终有种“被人暗中监视”的感觉,甚至由此产生了诸多推测以及对月饼的不信任。究其原因,竟然徐勇健早就预谋好的一张身份证! “知己知彼,百战百胜”。这一招很妙,无异于掌握了我们的行动轨迹,能先行布置设局,一步步把我引到石室。由此延伸,下蛊迷惑了奉先、木利心智的人,就是我面前的徐勇健。 老宅为奉先、木利破解蛊术时的种种疑惑,自然有了答案。刘翠 花、墨无痕失踪的尸体,看来也是徐勇健暗中所为。而我由此产生的“门口逆光背立两个暗中操纵一切的人”、“两个人少了一个”的诡异预感,实则是对整件事有了模糊的轮廓。 只是在当时疑团重重,一切并不明朗的时候,这条暗藏的线索如一条游弋于江水的毒蛇,时隐时现…… 此刻,我相信徐勇健所言非虚。他用了六年时间做准备,对我和月饼的爱好性格、生活习惯、情绪波动、遇事抉择了如指掌。更让我不寒而栗的是,他对我们的朋友,也做了很详尽的资料收集。 所以,他才能从泰山开始,精心谋划这个局,甚至利用“我渴望见到小九”的心理,推动我和月饼重新踏上寻找阴符经的行程。 王天亮、李叔、海燕、刘翠花、墨无痕,甚至包括我、月饼、月野、黑羽、杰克、小慧儿、陈木利、燕子、李奉先,都是他的棋子。 当我们这些棋子按照他的思路,一枚枚摆上棋盘,直至收官阶段…… 我,独自一人,进了这座诡异的地下石墓。 《孙子兵法o谋攻篇》:“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攻城之法为不得已。” 两兵交战,比武力更可怕的,永远是谋略。 我暗暗收起戏谑轻视的状态,重新审视这个智商心机超高的对手。 他这么有恃无恐地现身,必然不会担心我能用武力搞定他。真不是看不起他,这种小杂碎的“中看不中用”体格,古时“鲁提辖拳打镇关西”就用了三拳。我再不济也不会超过四拳,就能让他劈头盖脸切身体会“花儿为什么这样红”。 我打消了冲过去“暴揍一顿、收工大吉”的冲动,暗中观察石室的格局机关,心里不断地思忖对策。 瞬间,我想了很多种策略。继而推翻,莫名的无力感使我很沮丧:“怎么才能击败一个处处掌握先机,把一切玩弄于股掌,胜券在握的对手?” 徐勇健,是我遇到的,最强大可怕的对手。 不是因为他会的蛊术、机关术、魇术,而是他的智商。 “南晓楼,别想了,你没机会。照我说的做,你绝对不会活下去,但是能死得痛快些。”徐勇健慢悠悠嘬完最后一口烟,起身从屁股底下拾起一样东西,扔到我面前。 那是文具店常见的三十二方塑胶皮笔记本,几百页纸密密麻麻写着蝇头小字,几乎记录着我和月饼以及朋友们的所有事情,甚至喝什么牌子的酒、抽什么牌子的烟,价位多少,都详细备注。 笔记本最后一页,只有几个字—— “南晓楼 小九 情感羁绊 利用” “你写的所有书,我连标点符号都没忽略,反复读了几十遍。古琴台的《千年之恋》、老宅的《九万字》,像不像你们在《灯下黑》第一季“西山大佛”和第三季“白发石林”的线索桥段?串进关于小九的传说,再给你那么一丢丢希望……” “你肯定以为,小九真得没死,等了你千年吧?于是顺着我给你设计的剧本,很蹩脚地演着这出戏。哈哈哈哈哈哈!太愚蠢了!” “你的微博以及所有网络平台发布的动态,随时刷新。呵呵……我还找到了月无华的微博和抖音,你没想到吧?现在的人,没有隐私和秘密。情绪、爱好、性格、生活习惯,只要稍微用心,翻翻这些动态,什么都会知道。” “天底下,没有比我更了解你们的人了。你怎么可能击败做了六年准备的陌生人?接受失败,接受我的条件。” “月饼居然有抖音?”我合起笔记本随手一丢,嘴张得拳头大小,“不能吧?月无华!刷抖音?” “他唯一关注点赞的,是韩国的洪真英。”徐勇健模仿月饼耸耸肩,“我也很意外。” 打糕舞?洪真英?“天上地下,唯我独尊”的高冷月无华,居然还有这癖好? 我此时的心情比初遇徐勇健还要吃惊,顺口问了一句:“徐勇健,你是大学毕业么?” “你觉得低学历能配得上我的智商么?” “你写的这个字啊,我真不是埋汰你,一个个和拍死的苍蝇似得,看着就膈应。真难为你写了几百页,还有脸嘚嘚瑟瑟给我看。” “你……”徐勇健青白色的脸顿时连青色都褪了,煞白煞白连毛细血管都隐约可见,“南晓楼,我喜欢猫捉老鼠的快感。不要让我动手。蛊术、机关术、魇术,足够让你死得很复杂。” “你知道我喜欢什么感觉?”我很认真地笑着,很认真地摸出军刀,很认真地深吸一口气,“逆袭!” 第76节 “徐勇健,你已经,败了!” 第129章 昔人黄鹤(六十四) “我承认,你很聪明,足够隐忍,是我遇到过的最强对手。”我的手指摩挲着军刀锋利的刀刃,雪亮的刀身映着徐勇健扭曲谨慎的面容,“你能用六年时间,通过我写的小说,详细了解我和月饼、朋友们的一切,静心布这个局,了不起。” “通过交谈拖延时间,暗中观察格局,加以利用反败为胜?”徐勇健冷冷“哼”了一声,左手尾指轻轻弹动,迸出一缕头发粗细、极淡的灰色烟雾,“这是南晓楼惯用的伎俩,我不会给你任何机会。” 我再次环顾四周,微微闭目思索,把之前发生的几件事情贯穿融汇,心脏“突突”猛跳,撞得肋骨生疼。 这是一次用生命做赌注的冒险,也是击败徐勇健的唯一机会!但是,我不确定,推断是否正确。一旦不是我所预料的情形,那就是彻头彻尾的失败。 “叮”,左膝似乎被蚊蝇叮咬,微痛酸麻。我懒得理睬,那缕灰烟,必然是徐勇健使用的某种蛊术。反正也躲不过去,何必浪费体力精力呢? “你是不是想问,我从哪里学的蛊术?”徐勇健紧绷的嘴角略微松弛,显然是因为我中了蛊,更是胜券在握,“我不会告诉你的。哈哈哈哈……不是每本小说的反派,都会喋喋不休把事情原由讲清楚,让读者恍然大悟。这种写作技巧,放在现实里,你不觉得很扯淡么?” “不过呢,我可以告诉你,这种蛊叫‘蚁蛊’。放心,你不会死,最多就是十分钟左右,全身就像被蚂蚁撕咬,疼痛麻痒,忍不住使劲挠,直到把皮肉挠的稀烂。到那时,你神智不清,我再用魇术,制造个小九出来,让她诱惑你,解开这所地下石墓隐藏的秘密。” 轻微的酸痒感,由膝盖上下延伸至整条左腿,就像几只蚂蚁在腿上爬来爬去,痒得心头发毛。 徐勇健这种虚荣性格的杂碎,虽然满嘴不一定有实话,但是在嘚瑟有牌面儿的时候,绝不会说假话。也就是说,我只有八九分钟了。 一旦,我的推测不对…… 想到这里,我的鼻尖冒了一层细细密密的汗珠:“我想问的是,这明明是古代机关术设计的古墓,怎么就成了魇族的老巢?” “呵呵……这个问题,我可以回答。”徐勇健指了指石墓中央的石人像,“魇族,源自于春秋时期的鲁国,祖师爷自然是鲁班。没想到吧?” “你还真会给自己脸上贴金,歪门邪道的魇族,也配号称‘鲁班传承’?”我叹了口气摇着头,戏虐地瞄着徐勇健,“要点儿脸,行不?” “鲁氏传人分两支。一派专攻土木、建筑、雕刻、制造;一派擅长符水、咒语、操纵、控制。《缺一门》,也就是陈木利手里那本,只是记录着木工手艺的上半册。至于关于符咒的下半册,是魇族的不传之秘。” 徐勇健提到“魇族祖师爷是鲁班”的时候,我就已经想到,必然跟神秘的《缺一门》下半册有密切关联。我之所以出言讽刺,是为了证明某种推测。 “难怪啊!鲁班是木匠、戏班的鼻祖。我之前还一直纳闷,鲁班怎么会和戏班扯到一块。”我作恍然大悟状,又故意紧皱眉头,忍不住挠着中蛊的左腿,以此麻痹徐勇健的警惕,“看来,千百年来,戏班就是魇族掩饰身份的对外称呼。” “哦?南晓楼,你居然能想到这一层?”徐勇健又弹出一缕灰烟, 正中我的右腿,“我好歹也是魇族传人,你这点儿演技,太拙劣了。看来蛊性还不够猛。” 嗯……这下好了,我也不用装了,两条腿痒得直哆嗦,十只手都挠不过来。我狠狠咬着舌尖,用剧痛分散腿部的麻痒:“最早的戏剧不是由人表演,而是操控者藏于幕后,用线操控木质人偶,根据人偶动作配合歌曲音乐的傀儡戏。这么看来,魇族出自鲁门,倒也算是有依据。难怪你能把木人做得活灵活现,我和月饼都分辨不出真假。” “痒得过瘾么?你还有五分钟。给你纠正个常识性错误。”徐勇健舔了舔嘴唇,得意地仰着头,尖尖的喉结格外显眼,“最早的傀儡戏,并非有人操控。而是把符水咒语融于人偶,和真人没有分别,称为‘魇人’。天底下,只有我还会此术。你在泰山、黄鹤楼、琴台遇到的那些人,我精心制造了六年。为了引你来这里,浪费了我多少心血。哦,还有四分钟。” 强烈的麻痒感已经从腿部蔓延到腰部。这种感觉,就像盛夏夜,赤身裸,体钻进污水横流的乱草丛。无数只小咬、蚊子“嗡嗡”地飞扑而至,围着全身叮咬。 我再也坚持不住了,隔着裤子用力挠着,可是却越挠越痒,越痒又越想挠。裤子隐隐渗出挠破皮肤的血迹,火烧火燎般疼痛,却仍压不住这种足以让人发疯失控的麻痒。 我的意识有些模糊,视线里的徐勇健,虚化成了好几个。我“噗通”坐倒在地,丢掉军刀,双手不住抓挠。此刻,我恨不得脱个精光,把身上的皮肉,整张撕掉…… “还有三分钟,蚁蛊就会完全发作。”徐勇健的声音冰冷遥远。我有些听不清楚他说的是什么,再也坐不住,躺在地上翻滚哀嚎, 用力蹭着青石板。身体与石头粗粝摩擦带来的剧痛,居然是特别舒服的快感。 “南晓楼,你这又何必?早答应我的要求,难道不好么?我真不明白,你们这种人,一定是不见棺材不落泪么?你要是能帮我解开谜团,说不定我不会杀了你,还会给你造个小九。你们俩在石墓里,了却残生,也是一段佳话。” 我的意识濒临崩溃,仅存的最后一丝神智,把所有线索迅速梳理,翻滚到丢掉军刀的位置——鲁班雕像脚下的石质圆盘。 南晓楼,但愿你推测正确!我心中暗吼,右手握刀,左手握着刀刃,用力一划! 血,顺着手腕滴淌…… 我抬起左手,摁进注满清水的石盘。手掌冰冷,刀口火热,血如雾,从手心弥漫于石盘水中,盘旋着龙卷风形状的血色旋涡,汇进西北方向的那条石渠,悄无声息地流进台阶正中央的石孔! “你在做什么?”徐勇健端坐的台阶,在我的正对面,足有十几米的距离。 “徐勇健,用不了三分钟了。”我紧张地注视着血液和渠水的流动方向,“人死蛊灭。这句话,你应该知道吧?” 徐勇健弹身而起,向我疾冲而来:“在我最熟悉的环境,你做什么,只会让自己死得更痛苦。” “你最熟悉的环境?你这个傻子,真以为自己很聪明?这石墓供奉的根本不是鲁班!是墨子!”我抓了一把水甩向徐勇健,水柱、血珠溅了他一脸,稍稍阻碍了前冲脚步,“魇族,就是个笑话!你们完全不懂,这石墓真正可怕的秘密!” 徐勇健气急败坏地擦拭着满脸血水:“南晓楼,攻心战,没有用!我绝不放过你!” 他,看不见,一扇石拱门,悄无声息地,打开了! 第130章 昔人黄鹤(六十五) “我改变主意了。”徐勇健脸上滴答着血水,红一道白一道,活脱脱京剧里的丑角造型。 我这才发现,他居然还打了粉底,强忍着周身麻痒,“哈哈”大笑:“你这个小娘炮!哈哈哈哈……笑死我了!真不愧是戏班后裔,真把自己当明星了啊?粉底……哈哈哈哈……” “我的智商,足以破解石墓的秘密。你的书里,记载了很多五行格局、八卦机关的秘术。”徐勇健脸腮肌肉“突突”跳动,使得这张红白夹杂的脸更显得滑稽,“在你死于‘蚁蛊’之前,我一定先杀了你。你竟敢戏弄我?让我这张魇族最高贵完美的脸粘上了血!绝不原谅。做好受死的觉悟吧!” “你他妈的日本漫画看多了是不?哦,对了……你是《日本异闻录》看多了。”我盘膝端坐,收敛心神对抗麻痒,“知识不是靠死记硬背书本掌握,智商也不是靠刻意模仿拥有。上学时,这种人叫做‘书呆子’;社会里,这种人叫做‘没创意’;成语里,这种人叫做‘东施效颦’。” “我想到了一种让你死得很好玩的方式,到阴间体会有没有创意吧。”徐勇健连番被我击中性格的致命弱点,完全出离了愤怒,根本没有察觉身后的异样。 这,也正是我的,目的。 那扇石门,已经打开了一半。赤红色雾团夹裹着腥膻的空气,好像掺了血的牛奶般浓稠,潮水般涌出石门。我运足目力,模糊看到石门极深处,有一道模糊的巨大红色影子,两团拳头大小的赤红圆光,烈火般闪烁跳动。 “南,朱雀位,五行属火。星宿有七,为‘井、鬼、柳、星、张、翼、轸。’《书?尧典》‘日中星鸟’。清孙星衍疏,‘经言星鸟者,鸟谓朱雀,南方之宿……’ 郑康成之意,‘南方七宿,总为鸟星’。” “你在说什么?”徐勇健顿住脚步,疑惑地思索着我这几句话。 “我说的是,你已经死了。”我把军刀别回腰间,半靠着盛满汩汩清水的石盘,摆了个尽量舒服的姿势。 终于,红雾渐渐浸染了徐勇健的身体,把他包裹于雾中。徐勇健这才察觉,触电般后跃几步,反而扎扎实实陷了进去。 雾气实在太浓,我看不清楚他的举动。影影绰绰中,徐勇健双手胡乱挥舞,像踩到烧红的铁板跳来跳去,声音透着极度惊恐:“哪里来的雾气?为什么是红色的?南晓楼,你做了什么?” “嘎!”一声尖锐刺耳的怪叫,由石门深处传出,就像是一根锋利的钢针插进耳朵,刺透耳膜那样疼痛。我几乎听不到自己说的话:“我什么也没做,只是用我的血,揭开了墨子镇妖墓的秘密。” “墨子……镇……哈哈……你当我傻子么?这所魇族密室,拜奉鲁班祖师,哪里来的墨子?你肯定是利用了石墓某种格局和水流走向,使你的血化成雾气,干扰我的视线,扰乱我的心神,再寻找反败为胜的机会。” 闲聊时,月饼曾经提起过关于蛊术的某些事情——蛊,分为“选、封、浸、练、养、施”六个步骤,才能达到人蛊相通的程度。养蛊人的身体、精神的强弱,会直接影响蛊的状态。 满身麻痒难耐的感觉轻缓了许多。不消说,自然是徐勇健的精神力正在减退。我揉着太阳穴松了口气:“徐勇健,你绝对不是傻子,因为你比傻子还傻。” “嘎!”又是一声怪叫由远及近,在封闭的石墓里回声震荡。石门“吱吱嘎嘎”完全打开,“咣当”巨响撞上石壁。一股炽热刚猛的热气,由石门深处的通道喷涌而出。红雾受热,顷刻间化成水滴,洋洋散散落下,在青石方砖留下了一朵朵红色莲花状的水渍。 徐勇健早被突然的变故惊呆,浑似全身浴血的血人傻愣愣站着。“咚”、“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仿佛古战场两军交战擂动的战鼓,肃杀震撼之势, 激起我的阵阵寒意。 石门深处,究竟会出现什么? “什么东西……在……在我后面?”徐勇健的双腿触电般抖动,结结巴巴自语,眼神错乱涣散,却始终没有勇气回头。 他的精神状态,已经濒临崩溃边缘。每年高考,总会出现几则“学霸高考意外落榜,接受不了现实,精神出现问题甚至自杀”的新闻。专家呼吁“加强当代青少年心理素质培养”,诸多键盘侠大放厥词,极尽幸灾乐祸之能事。 试想一下,在最擅长的领域经历最意外的失败,有几个人能够坦然接受?这不是区区“心理素质脆弱”就能一语带过。“摔倒了爬起来”的只是极少一部分人。大多数人,摔倒了,只会在泥泞和疼痛中放弃了前行的希望。 徐勇健,傲慢、狂妄、聪明、自信……这种性格,顺境时,是世人目光中的成功者,无人能阻挡他的脚步。逆境时,不需要外界阻力,他自己就会被自己击垮。 他出身魇族,背负着魇族千百年来“破解石墓秘密”的重任,又用了六年时间对我和月饼详细了解掌握,布下这么大一盘棋,每个环节都异常缜密,没有任何漏洞…… 究其原因,这么多年,他无法解开石墓秘密,又忌惮月饼的蛊术,只能把我单独引到石室……, 我身处危境,中了蛊毒,心神慌乱之际,短短几分钟的时间,破解了石墓的秘密,开启了正南方向的石门。 这对于自恃聪明的徐勇健来说,足以摧毁他愈发膨胀的信心。更何况,石门里未知的东西所带来的恐惧,他哪里有我这些年亲身经历的诡异遭遇锻炼的强大心理素质呢? 挫败感和恐惧感结合,他还能站得住没有瘫倒,算条硬汉了。 不管石门里会出现什么,徐勇健,已经败了。 “噗通”,徐勇健瘫倒在地,像狗一样仓皇爬向我:“南晓楼,你到底知道些什么?你把什么东西放出来了?” 嗯……这副丧家之犬的模样,我还真高估了这个所谓的“硬汉”了。 石墓里的腥膻气味更加浓郁,石门喷出的热气烤得皮肤“滋滋”冒油,绝对不是人类的脚步声夹杂着“嘎嘎”的嘶吼,已经逼近石门。那两团跳跃的火焰,在黑影中光亮刺目,似乎藏着一双油绿的瞳孔。 要说不害怕,那是假的!我额头冒着黄豆大小的汗珠,瞬间烤成蒸汽,心脏紧紧缩成一团,使劲咽着吐沫,反倒是干燥的喉咙如同刀割:“我究竟放出来了什么?” 但是,我宁可选择和徐勇健被“那个东西”弄死,也绝不低头! 徐勇健,很骄傲。难道,我,没有么? 而且,我的骄傲,比他更强大,绝不会被摧毁。 “自从开始寻找《阴符经》,我始终有个想不通的问题。藏身桃花源的幻族、老宅地下石墓的魇族,为什么都有墨子的传说和传人呢?如果我没猜错……”我指了指石墓顶端,“我们现在处于长江底部,那个巨型青铜圆盘里面吧?” “我把知道的全告诉你。快想办法关闭石门,阻止那个东西出来。”徐勇健根本没有听到我在说什么,早就爬不动了,张嘴喘着粗气,涎水顺着下巴黏连长长的丝儿…… “你从哪里学会的蛊术?” 这是我最想知道的问题。就算死,咱也做个明白鬼,是不? “我跟哪(ne,二声)……” “轰!”石门震荡,石墓剧烈晃动,巨力竟然将构成整间石墓的青石条震出闪电状的裂缝,“噼里啪啦”蔓延,大大小小的碎石“簌簌”掉落。 “砰!”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块,重重砸在徐勇健后脑。“噗”的一声闷响,鲜血从他的头发里渗出,顺着太阳穴缓缓淌到两腮。被石块砸中的伤口冒出一股热气,迸出些许黄白相间的浆糊状粘液。 徐勇健的嘴唇哆哆嗦嗦颤动,发出“呃呃”几声没有意义的音节,瞳孔上翻,泛成死鱼肚的惨白。他的手指,在地面颤巍巍划了弯弯曲曲“一”的形状,突然弯曲又抻直,手心慢慢翻转朝上,双腿无意识地抽搐着。 我根本没有心思琢磨那半句话和“一”是什么含义,更无暇感慨他就这么死了。解除“蚁蛊”的身体还不是很灵活,费力地躲着满脑袋落石,迅速观察石墓格局,是否能再开启一道石门…… “咚!”石门被生生撞裂,碎石尘埃中,“那个东西”,出来了! 那一刻,我的大脑,一片空白,傻愣愣地呆立,身体不受控制,只是瞪大了眼睛,任由“那个东西”的模样映进瞳孔。 那一刻,我终于领会,古籍典故中,古人对上古妖物的恐惧和震撼! “月饼,千万不要,救我。” 这是,我,唯一的,想法! 第131章 昔人黄鹤(六十六) “嘎”! 随着“那个东西”的怪叫,炙热的空气迎面扑来,就像把脸贴在火炉旁那般炙热刺痛。 lt;div style=quot;text-align:cent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 第77节 石门撞裂蓬起的尘埃,被热风激荡成数条浑浊的气柱,在血雾蒸发浸染的石墓横冲直撞,击打着坚实石壁“噼啪”作响。我仿佛置身猛烈的台风,跌跌撞撞站立不稳,死命板着石盘才不至于摔倒。 徐勇健的尸体骨碌碌乱滚,被一股气柱卷到半空,重重落在“那个东西”的脚下。 我无法确切地描述“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它长着一对手腕粗细,布满青色鳞片,足有一米长的鸟爪。覆盖着赤红色羽毛的双腿细细短短,大腿却异常粗壮,和它大约三米多高的体型极不协调。 完全超出常识的是,这个下半身为鸟类的怪物,自腰间到脖颈,却是女子赤裸的身体。洁白如玉的肌肤吹弹可破,高高耸起的胸部颤颤巍巍,如果不是大如篮球太不真实,绝对是任何男人都抵御不了的致命诱惑。 而它(她)的双臂,是一对展开起码五六米直径的红色翅膀。每片椭圆形的窄长羽毛泛着烧红金属似的耀眼光泽,摩擦抖动着生铁碰撞的铿锵声。它(她)本该长着头颅的地方,光秃秃什么都没有,两颗披着长长黑发的脑袋,分别长在两只翅膀的前翅、后翅连接的骨骼交叉处。 气流激荡,吹散了长发,露出两张相貌极美极其相似的女子脸庞。只不过,本该是黑色深眸的眼球,却是四只赤红色几乎迸射出怒火的红瞳。 “呼啦”、“呼啦”…… 半人半鸟的怪物扇动双翅,石墓里的狂风忽然停了。原本被碎石尘沙撞击,嘈杂声四起的石墓,瞬间寂静。 只有,我、人鸟(姑且这么叫),沉重的呼吸声。 我的呆呆地注视着这只怪物,脑海中闪回无数《山海经》以及古城图书馆的上古典籍,却找不到任何相似描述的异兽。 “早知道放出来的是这个么怪物,还不如换个策略对付徐勇健,哪怕同归于尽,也比被这玩意儿吃了要好。”我突然很羡慕已经死去的徐勇健,至少他不用经历我现在所承受的恐惧。 人鸟踏前一步,坚硬锋利的鸟爪插进徐勇健尚且温暖的尸体。几个血洞“噗嗤”冒出热气,血浆夹杂着腥臭的气体汩汩喷出,原本瘦削的躯体更加干瘪,几乎成了一具人皮紧勒的骨头架子。 “吱吱”,人鸟的两个美人头隔着翅膀相望,赤红的双眸颜色略略黯淡,似乎在交流什么,爪子扒拉着徐勇健的脖子,压根儿无视我的存在。 “我这么个大活人还不如个死人么?”我颇有些不爽,趁机藏身于墨子石像背后。虽然明知道军刀估计没啥用处,还是紧紧握着权当个心理安慰。 “叮”的一声脆响,徐勇健衣领处掉出一块烟盒大小的金属挂坠。距离太远看不清楚,只能依稀看出挂坠长满青色铜锈,应该是青铜质地,刻着曲里拐弯的花纹,似乎是个“魇”字。 我心说,这么一大坨挂坠吊脖子上,不沉么?也不怕压出颈椎增生!魇族果然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心里虽这么嘀咕,趁着人鸟没把我当回事儿,默默演算着这间墓室暗藏的机关,找到逃出去的生路。 自古以来,但凡石墓密室,格局规模千变万化,各有各的不同。万变不离其宗的,无非是依着天干地支、五行八卦、四象八门的内在规律,设计机关暗门。 讲几句题外话——自墓葬兴盛,藏着重要秘密的石墓或密室,设计者皆为当时年代名扬天下的风水大师。秦始皇陵、武则天墓、晚唐贵妃密室、明代神机营密室等等,都是当世大师的杰作。 “有财必有盗,有墓皆有贼。”人类对财富的渴求,千百年来驱使着无数盗墓贼遍地寻墓,做着“掘棺取宝”的美梦,大多连墓室门都没打开,就死于重重机关。 只有极少数手段高明、博学多知的盗墓大家,才能破解各种机关,进入主墓。 其实,这是一个悖论——设计墓室的风水大师个顶个的天纵奇才,建造的古墓、密室怎么会让盗墓贼得逞? 归根结底,这是人性根深蒂固的炫耀心理作祟。千万别信什么“我这就是自娱自乐的兴趣爱好,世人评价无挂心怀”这类鬼话。谁不希望作品得到赞赏认可?在某方面越有造诣,这种“迫切得到认可”的念头就越强烈。 我根据这几年经历出版了几本书,读者评论“羊叔,您写的故事真好看,太真实了”,“羊叔,你写的太假了,一看就是编的”。我虽然看似云淡风轻,诸多评论不当回事,内心绝对是“沾沾自喜”和“暴跳如雷”两种截然不同的状态。 下面问题来了。文字、音乐、绘画、发明,都能得到世人褒贬不一的欣赏和批评。那么埋在地底下几百上千年的古墓、密室,到哪儿找知音去?总不能问蜈蚣、刺猬、穿山甲这些掘洞的畜牲:“您看我这墓室设计的怎么样?” 于是,盗墓贼反倒成了风水大师呕心沥血作品唯一的见证者。识不得其中精妙的,也就统统死在了墓室之外,不值一提。进入主墓的,自然能体会领悟风水大师的高明,震撼赞叹。 即便是建墓和盗墓,看似完全敌对的博弈,也有着“高手寂寞,知音难求”的那么一层含义。 中国古人有一条传统理念,“得饶人处且饶人”。大抵意思就是字面含义,不多解释。故此,风水大师都会暗藏一条生路,算是和盗墓贼很微妙的惺惺相惜。 这些年我掌握的格局、机关、八卦、周易方面的知识,推论出正南的石门,为“死门”。结合在桃花源的经历(详情见《文字游戏》第一部 “桃花源”),赌了一把“此墓是墨子镇妖墓”。以人血引发机关,开启石门。虽然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在当时的情形,是击败徐勇健的唯一机会。 也正是因此,我才敢开启死门,趁机再寻找生门! 我赌对了,却没想到,徐勇健八字这么弱,死得太潦草了。更没想到,死门里面,藏着这么一只怪物! 书归正传—— 我瞬间计算了十几种可能性,却没有一种能推出“生门”到底在哪里。我这才发现,这座按照八门四象设计的墓室,看似格局周正、术数精密,却像一道题目出错的数学题,无论怎么计算,都没有正确答案。 “难道?”我的太阳穴“突突”跳了几下,“妖物逃出,危害人间。墨子镇妖墓,根本没有出路?这玩笑开大了!” “噗啦”,布帛撕裂声打断了思路。我从墨子石像背后偷偷探出头,浓郁恶臭的血腥味直冲鼻腔,恶心得差点吐出来。 徐勇健的尸体,早被人鸟的利爪撕扯得七零八落,内脏黏连着浓稠的血浆,糊得满地都是。他的两截胳膊,生生扯断,白骨茬子淌着糨糊状的骨髓。两条腿更是从裆部生生撕开,耷拉着几根溢着恶臭粘液的肠子。 人鸟左翅尖的鸟爪抓着徐勇健脖子挂的魇族青铜牌,右爪牢牢抓着他的脑袋。两张女人脸愤怒扭曲着“吱吱”尖叫,血红眼睛瞪得滚圆,眼角挣裂流出绿色的血液,共同张开了雪白牙齿的嘴巴。 接下来的画面,我实在不想描述…… 一阵让人牙酸的骨骼咀嚼撕磨声,两个女人头仰起脖子,喉咙“咕隆”翻动,牙缝还塞着几丝头发。 刺耳的尖叫再次响起,人鸟展开翅膀,“扑棱扑棱”扇动,庞大的身躯沉重却有力的腾空飞起,直至墓室正顶端,镶着那颗带来光亮的夜明珠的位置。 整间墓室刹那黑暗,青石地面倒映着巨大的人鸟怪物的阴影,翅膀扇动的猛风,几乎使我睁不开眼睛。气流如沉重的巨石,压得我的肩膀咯吱作响。我勉力对抗着这股巨力,被蚁蛊最先击中的左膝实在没了力气,重重地跪进盛满流水的石盘。水花溅了我满头满脸,鼻腔被水柱冲进,酸胀的淌出眼泪。 凌厉的呼啸自头顶越来越近,地面的阴影越来越大。我甚至清晰地感受到,人鸟锋利尖锐的鸟爪,在脊梁炸起的阵阵刺痛。 “妈的!这次死定了!真是打了一辈子鸟,最后被鸟给叨了……” 第132章 昔人黄鹤(六十七) 脊梁狭长火热的灼烧感,让我真切地感受到鸟爪划开后背,皮肉绽开的疼痛。 我闷哼一声,紧咬着牙斜上挥出军刀,却刺了个空。我本来也没指望这把军刀能创造奇迹,只盼着人鸟躲闪时,寻个空档就地打滚,躲开这致命一击。 记得和月饼去电影院看《侏罗纪世界》,我很不以为然:“就这么几只恐龙,这么一大堆人,枪、炮、车、飞机都有,怎么可能打不过?” 此刻,我才懂得——人类面对强大数倍的未知生物,根本没有任何反抗能力,只能坐以待毙。 我闭上眼,扔了军刀,放了句狠话:“小爷这辈子,活得痛快精彩。就算被妖兽吃了,也比别人死得带劲儿。不亏!” 然后,等死。 不然呢?难不成我还和两个美人头的人鸟妖兽唠唠嗑,拉拉关系:“姐们儿,我体内有异兽之血,别动嘴,自己人!” 只是,多少,有些不甘心。 我,就,这么,死了? 几秒钟过去了,我等待的“利爪穿背而过,抓到半空,扯成两半,被人鸟吞进肚里”的悲惨场面并没有出现。倒是躲身的墓室中央这尊立在蓄水石盘里的墨子石像,没入水面的那双石脚,“咯吱咯吱”乱响。 石像与石盘是同一块青石雕刻而成,极其结实,就算用铁锤砸,估计也要砸大半天。此刻,石脚与石盘相连的周边,裂开几条筷子粗细的缝隙,石盘里的水“哗哗”倾斜。整座石像如同狂风吹动的竹子,大幅度摆动,几粒碎石挤压受力,迸射弹起。 我仰头躲闪,看到那双鸟爪就悬在头顶,十支尖锐的爪子抠进石像肩膀(注意,是十支),人鸟奋力扇动巨翅,“嘎嘎”叫着,看架势要把墨子石像生生拔断。 我心说,这是几个意思?放着我这么个大活人不搭理,又是吞了徐勇健的尸体,又是拔石像,这人鸟的癖好也太特殊了吧? 我想是这么想,脚底下也不敢怠慢,猫着腰就势翻滚到正东石门前的台阶,躲开了人鸟的攻击范围。 方才在人鸟的双爪底下看不真切,这会儿看得明白,才发现人鸟的那两颗美人头,长发散乱飞舞,极美的脸庞青筋暴起,撑裂的毛细血管渗得脸腮血红。双翅绷得笔直,每扇动一次,几乎耗尽所有力气。鸟爪几乎贯穿了石像双肩,爪间缝隙的鳞片状脚蹼,全都挣裂,碧绿的血液斑斑点点落入石盘,随着盘中清水,流进石缝。 究竟是什么样的仇恨,才能产生这么强烈的执念,一定要将石像连根拔起?我心生疑惑随即释然,不管是人类还是妖兽,谁的天性不是崇尚自由?被这么个石墓关了几百上千年,积攒的怨气和怒火可想而知。 忽然,我隐约觉得有几件事有某种暗藏关联,当下情形容不得细想,心算着放出人鸟妖兽的正南石门距离。如果“墨子镇妖墓”没有生路,那么关着人鸟的死门那条暗道,虽说不知道通往何处,进去躲避说不定还有什么发现。总好过在这里待着,等人鸟把石像摧毁发泄了怒火,把我当餐点补充体力。 “咔嚓!” 石像至脚踝处被人鸟拔断,远看倒像是个大活人被生生砍掉双足。人鸟受不住力气,随着惯性疾冲飞起,抓着石像重重撞到墓顶。没长脑袋的肩膀磨烂了大片皮肉,翅膀上的两个美人头痛呼不已,眼中却透着喜悦。 我抬头望着只有灾难科幻片里才能见到的画面,甚至产生了“是不是在做梦”的虚幻感。 忽而,人鸟双爪一松,石像携着风声,冲着我的脑门直挺挺砸落。我连扭身躲闪都来不及,手脚并用一通乱爬。 “砰!” 石像正正砸在左侧,就差两三米,我就成了一摊肉酱。 人鸟盘旋在墓室顶端,“嘎嘎”叫着,双翅收起,俯冲而下,轻盈落地。 “也该轮到我了。”我双手撑地分着腿儿大喘气,心里没有任何想法,直勾勾盯着人鸟一步步逼近。 人鸟赤裸的女子上身弹性十足,每踏出一步,肌肤纹理都会漾起颤巍巍的波纹。那对大如篮球的雪白胸部更是高高耸立,闪烁着耀眼的白。 “这人鸟要是缩小几号,倒真是个性感娘们儿。它(她)到底是人是鸟?或者是……”我都觉得想法太荒谬,索性不想,从背包里摸出烟盒,还剩最后一根,过滤嘴倒插盒底的香烟。 我摸出烟在指尖转着圈,不再看人鸟,不再想会发生的事情。 记得刚学会抽烟,月饼每次买烟,都会随便抽出一根,倒插进烟盒:“南瓜,这根烟叫做幸运烟。一定要留到最后抽,会带来好运。” “这是蛊族的讲究么?有什么具体说法。” “呃……刨根问题干嘛?反正这么做就对了。” 如今,我只剩这根幸运烟,却不会有幸运降临了。我转动zippo,慢慢点着,深深吸了一口,长长吐出一圈烟雾,轻飘飘的舒适感让我很陶醉。 第一次觉得,香烟,真得,很香。 只是,这是人生,最后一根了。 人鸟在我面前三四米的位置,停住了。四只美人眸褪了愤怒的红,漆黑的瞳孔透着很复杂的情愫,歪着两个脑袋,安静地端详着我。 “咕咕”,人鸟的叫声低缓清脆,半弓着身子缩着翅膀,两张美人脸几乎贴到我的脸上,轻轻眨着眼,嘴角竟然扬起一丝微笑。 两个脸盆都大的脑袋怼在面前,更何况嘴里还散发着人血的腥臭,就算再漂亮也是一件很惊悚的人生体验。我下意识地蹭着地后退,脊梁炸起一片汗毛:“怕不是像猫捉住老鼠,玩弄够了再吃掉吧?” 人鸟察觉到我的恐惧,柔和的“咕咕”轻哼,鸟爪扒拉着摔烂的墨子石像,夹出一方半尺长短的正方形石盒,放到我的脚下。 我懵住了。匆匆看了眼石盒,刻满说不上来是什么的花纹,蔓延到正中的凹槽,齐齐断掉。看来是要装上某种东西,正好能把花纹对合。 我觉得凹槽体积和周边花纹好像在哪儿瞥过一眼,却没有什么深刻的印象。 “叮”的脆响,人鸟松开前翅上的爪子,那块挂在徐勇健的魇族青铜牌,落在石盒旁边。 “咕咕……咕咕……”人鸟探爪将青铜牌推近,看看石盒看看我。 “你……你们……是让我打开盒子?”问完这句话,我自己都觉得太好笑。它(她)怎么可能听得懂人话? “咕咕……咕咕……”人鸟的两个美人头一同点动,嘴角的笑容消失了,眼眸蒙了一层水雾,“吧嗒吧嗒”滚落了几滴眼泪。 “你们……是人?”我捡起青铜牌,触手冰凉。 我看到,它(她)的双足,脚踝处,各插着一根用拧扣封住的空心铁管,凝固着厚厚一层,碧绿的液体。 人鸟的血,是绿色的! 我的心,突然一痛。 人鸟能听懂人话!她们根本不是什么妖兽!而是活生生的人!被某种邪术,变成了半人半鸟的怪物,禁锢于“墨子镇妖墓”,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经历无休止的折磨。 到底是什么人,做出这样残忍的事情? 难道是? 我望着支离破碎的墨子石像,残破的半个脑袋,栩栩如生的左眼,透着一丝阴冷的光。 我比对着石盒的花纹走向,把青铜牌卡进凹槽。 “咔嗒”,机关咬合声很轻微,石盒四边探出一条首尾相连的石蛇。盘绕的蛇身裂开一条细缝,缓缓开启,露出三块刻满了大篆的竹简。 第78节 人鸟欢快地蹦跳,震得石墓“咚咚”作响,像是在催促我快点看竹简的内容。 谨慎起见,我用军刀探进盒子里,确定没有机关,拿出刻着“甲”字的竹简…… 不知过了多久,当我把“甲”、“乙”、“丙”三块竹简读完,再也无法按捺心中尖刀戳中似的痛楚,任由眼泪流淌。 泪眼朦胧中,那只人鸟,很乖地蹲在石阶旁,姐妹俩梳理着羽毛,“咕咕”低声交谈…… “我,一定,会,找到,《阴符经》!”我把竹简塞进背包,很用力地站立,很认真地承诺。 人鸟转头看着我,美丽的眼睛里,蕴着一汪笑意,“咕咕”欢鸣,振翅飞起。火红的羽毛闪烁着夜明珠的璀璨,轻盈地身姿曼妙神圣,如同一只从上古时代穿越时间空间的界限,踏遍日月星辰,飞翔而来的凤凰。 我忽然想起一句话:“即使在阴暗的地狱沉沦,也有仰望天堂的梦想。” 千百年来,这是她们,最快乐的时刻吧? 我知道接下来,她们要做什么,忍不住更加心痛!但是,我依然伸开双臂,由着她们轻轻抓住肩膀,疾飞墓顶! “砰!”人鸟巨大的身躯重重撞到石墓纹丝不动的顶部,大片绿血从空中洒落。人鸟吃痛怪叫,滑翔下落,又奋力飞起,撞了上去。 骨裂声、飘落的赤羽、碧绿的血,凄厉的惨叫,一次次的撞击! 我在人鸟的爪中忽上忽下,看着忽远忽近的地面,眼泪肆意流淌着忽悲忽怒的情愫。虽然,我无法看到人鸟的模样,却能想象到——她们血肉模糊的头颅,骨骼断裂的肩膀,羽毛脱落的翅膀,血迹斑斑的圣洁胴、体。 我无法体会她们的痛苦,却能感受到,对自由和尊严的渴望!那是天地万物,自生命伊始,就存在于灵魂,不容亵渎的骄傲。 终于,石块断裂声,像突然炸响明亮的霹雳,对着阴沉许久、牢不可破的天空,嘶喊着不屈的怒吼。 大大小小的石块坠落,数条水柱似针,笔直尖锐地激射。须臾,水柱越来越粗,连成一片,化成一股汹涌的落水,压垮了墓顶巨石,倾泻而下。 人鸟清啸着展开双翅,以血肉之躯替我抵挡着足以毁天灭地的水压。水流浇透她炽热的羽毛、灼热的身躯,阵阵白雾蒸腾而起,盘荡在淹没了大半的石墓。 一股巨大的力量拽着我冲出墓顶,扎进茫茫无际的水中。瞬间压差几乎将肺部挤炸,我憋着气瞪大了双眼,些许微亮的光芒透进黑压压的水底,仿佛置身无边无际的宇宙。 被人鸟撞裂的石洞,就像能够潜伏在宇宙深处的黑洞,形成一股飞速旋转的旋涡,吞噬着泥沙、江水、水草、鱼群。 人鸟对抗着强大的吸力,抓着我冲向江面。我心中一凛:“这是我和月饼初次潜入长江,发现的青铜圆盘!” 同时,我感觉到,人鸟的力气,越来越微弱,在激荡的水流中摇曳,就要撑不住了。 唯独,抓着我的双爪,依然稳定有力。 忽然,我的身体倒悬,是人鸟在江水中翻了个身子,双爪猛缩用力蹬出,庞大的身躯和展开的双翼挡住了石洞的吸力。我像枚发射的鱼雷,弹向越来越亮的江面。 青铜圆盘越来越远,人鸟越来越模糊。但是,我清晰地、清晰地、清晰地,看到,美丽的两张面孔,挂着很安详、很满足的微笑。 直至,她,被卷进旋涡,任由水流压向石洞,堵在洞口。 她的腹部,向里凹陷。血洞,很突然出现在,洁白的腹部。 瞬间,她被吸力、水压揉成一团,零零碎碎地吸进石洞。“汩汩”冒出几个气泡,扶扶摇摇逆水上浮,漂到我的眼前。 晶莹剔透,纯净无暇…… 就像,人鸟,美丽的,眼睛。 我呛了口江水。海水是咸的,江水是淡的。 可是,我的嘴里,很咸,很咸。 第133章 昔人黄鹤(六十八) “1081、1082、1083……” “数什么呢?”月饼拎着外卖进了病房,“你最爱吃的辣子鸡、炒面。” “这是第1096滴药水,注入血管。”我试着起身,背部伤口牵扯的肌肉剧痛,冒了一头冷汗,“没有二锅头,哪有什么最爱吃的饭菜?” “忍几天吧。”月饼扬扬眉毛,转着摇把升起病床,“抗生素类药物配白酒,嫌命长我倒是不反对。” “你不怼我就不得劲儿是不?”我倒吸着凉气把枕头垫在腰部,“没有她们,我早就死了。还能轮到你来消遣?” “南瓜,我从来不道歉,”月饼走到窗台拉开帘子,“这次……” “不用说对不起。”我微微闭目,这几天的经历电影蒙太奇般穿梭而过,最终定格在,人鸟姐妹最后的微笑,心痛得喘不过气,“徐勇健对咱们研究得太透彻,不是你的责任。” “在德州发现他会思蛊,我就应该有所警觉。太自信确实不是什么好事。”月饼架起病床的置物桌,一菜一汤一炒面,板板正正摆好,“你是怎么知道那是‘墨子镇妖墓’的?” “还记得咱们在桃花源外那条野河么?”我拿起筷子准备夹菜,刚抬起胳膊,伤口差点迸裂,筷子“吧嗒”掉落。 “我来吧。”月饼拿起筷子、勺子,“伤筋动骨一百天,南少侠就算骨骼清奇,也要假以时日方能痊愈。” “能好好说人话不?”我张嘴喝了一勺月饼喂的汤,差点没把嘴唇烫秃噜皮,“你就不能吹吹?没照顾过病人还没看过电视里喂饭的镜头么?” 以下是我和月饼关于黄鹤楼经历的对话以,为方便描述,汇总如下—— 桃花源外的野河,我和月饼遭到腐尸人鱼的袭击,伤口流出的血顺着河水漂进山洞,引出一只异兽趴蝮,将人鱼消灭殆尽,间接救了我们,却死在山脉裂开的缝隙。 随后,我们在通往桃花源的密道,发现了诸多墨子机关术的布置,根据“墨子在楚地镇妖”的传说,推测出“桃花源是墨子封印妖物”所在。 桃花源的经历,我受到很大的打击,躲在泰山后山草庐隐居写作,想破坏“寻找阴符经,掌握有限生命穿梭于无限时间,最终黑化”这条时间线。 写书之余,我详细研究了墨子生平轨迹,发现一件很古怪的事情。墨家传人,不仅仅是崇尚“兼爱非攻”,致力于研究制造守城器械,奔波各国阻战。 最神秘的墨家机关术,包罗“五行八卦、四象八门、周易阴阳”此类的奇门异术,和守城完全不沾边儿。反倒是在诸多古籍典故中记载,此类异术“封天地邪祟,闭阴阳妖惑”,再结合守城根本用不上的墨家机关术,使我产生了“墨家传人的隐藏身份是镇妖师”的想法。 想来也不稀奇,墨家“兼爱非攻”的理念,大可阻国战,小可镇妖兽,总是为天下苍生谋一方平安。 这或许也是墨家自春秋战国后,日渐衰微的原因。随着秦朝大一统,直至清朝伊始,不算“夏商周”,中国历经十七个朝代。大多盛世强国都延续数百年,纵有反叛战乱,也是天下太平的局势。墨家基本没有用武之地,隐于民间致力于“守一方安宁,除妖祟邪物”也说得过去。 当然,在中国的几个大乱世时期,墨家传人以各种身份活跃于历史,扭转天下格局,不在少数。尤其是隋唐交替时期,有位墨家传人,更是以一己之力,助李氏家族创建了大唐盛世。 由于和我们经历的事情无关,就不多赘絮。 想通了这一层,我凭记忆画出桃花源的地图,发现“野河、树林、河底石洞、山脉……”等等诸多元素,居然暗合五行八卦、四象八门、周易阴阳,形成很奇特的阵法——传说中的“墨子镇妖墓”。 我落入徐勇健藏身的石墓,发现此墓虽然与桃花源的地势截然不同,但是格局走向、机关设计却完全相同,于是产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设计这座墓的真正目的,是为了镇住某种异兽。” 于是,我用自己的血融入墓内活水,引出人鸟姐妹…… 至于为什么根据墓内石像,确定是墨子而不是鲁班?原因倒也不复杂。 诸多当今书籍记载的鲁班,无一例外,都是蓑衣草鞋,艰苦朴素,满手茧子的劳动人民形象,与石像倒有几分相似。 实际上,鲁班,姬姓,公输氏,名般,春秋时期鲁国人。姬是中华上古八大姓之一,为黄帝之姓、周朝的国姓,也是吴、鲁、燕、卫、晋、郑、曹、蔡等诸侯国姓。由此可知,鲁班出身贵族,极其讲究衣着穿戴,这是身份的象征,也是与庶民的区别,断断不可能是后世所描述的这般模样。 墨子先祖是殷商王室,宋国君主宋襄公(就是那个坚守贵族气节,以“仁义之师”打仗,被楚国大败的国君)的哥哥目夷后代,家族因故(多半是宫廷权力之争)被贬为庶民,失了贵族身份,以“墨”为姓。 作为中国历史上唯一的农民出身哲学家,墨子自称“鄙人”,徒步列国,宣扬“饥者得食,寒者得衣,劳者得息”的政治理念。而墨子本人,崇尚清廉俭朴,常年一副种田老汉的打扮。 自认为高智商博览群书的徐勇健,典型的“读书把脑子读傻了”, 当然不知道这些课本里没有的知识。 魇族如何发现这座“墨子镇妖墓”,徐勇健已经葬身江底石墓,无从得知。但是,却把墨子错认成鲁班,祭拜供奉,着实好笑。 我对徐勇健的死,没有一丝同情,反而觉得不够解恨。 他为了引我和月饼入局,通过我写的书,研究了我们整整六年,用魇术迷惑利用了很多人,甚至利用了我对“小九”跨越千年,未曾相见却深深爱恋的微妙情愫。李叔、海燕、墨无痕、刘翠花,没有直接死在他的手里,却无异于被他害死。又用蛊术导致木利、奉先迷失心智,差点让我们相互残杀。 甚至连人鸟姐妹,虽是为了救我甘愿牺牲,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龌龊手段,绝对会是不同的结局。 这么个心思阴沉畜牲,真不委屈了他的“蛇相”体貌。被落石砸死,实在是便宜他了。 想到这里,我就恨得牙根痒痒。 至于他怎么学会的蛊术,临死前那个“哪(ne,二声)”和歪歪扭扭的“一”,又成了新的谜团。 我和月饼已经不再讨论“未来的我们回到过去黑化,大肆屠杀幻、魇、文、蛊”这件流传于口、未见其事的问题。种种迹象表明,一切并非我们从幻、魇两族以及诸多传说中所了解的那样。 或许,是为了让我们坚信此事,坚定寻找《阴符经》的决心,故意让我们认为确有其事,从而阻止发生? 从踏上寻找《阴符经》这条路伊始,我们就是那张早就布局棋盘的两枚棋子。幻族陶氏、魇族徐勇健,看似都是布局人,可是他们的智商和战力,远远达不到能把我们掌控的层次。 那么,真正躲在幕后手持棋子的布局人,是谁呢? 接下来,我们会经历什么样的遭遇? 文族、魇族,是否会现身? 墨家,为什么偏巧不巧,出现在暗藏《阴符经》线索的地点,封印了异兽呢? 这一切,究竟还藏着什么秘密? 然而,真正让我坚定寻找《阴符经》的决心,是因为石盒里,三片刻着大篆的竹简里面的内容。 —— “桃花源的异兽不是趴蝮,是玄武?”月饼很费力地读完曲里拐弯的大篆,使劲揉着眼睛,“要不是南少侠讲解内容,80%的字,它认识我,我不认识它。” “长江底巨型青铜盘封印的是朱雀。”我枕着双手望着天花板,略略泛黄的墙顶仿佛随时都会砸下来,就像我在石墓所经历的事情,不由打了个哆嗦,赶紧闭上眼睛,“时间真得不多了。我们要尽快找到《阴符经》。” 月饼扬了扬眉毛,欲言又止。 “月公公,我知道你在想什么。看完竹简内容,我就想到了。记得汉乐府民歌《上邪》么?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纣王启动天地合机关,玉石俱焚,其实是为了保护妲己逃走,守住那个秘密。而不是后世口口相传的‘妲己在天地合启动时,与君王纣毫不犹豫地诀别’。如果不那样做,会带来多少屠杀,死掉多少无辜生命?” “晓楼,我有件事,想和你商量。”月饼摸摸鼻子,嘴角扬起一丝微笑。 “你不用说,我也知道怎么做。竹简‘甲’、‘乙’的内容,我不会写在书里。这个秘密,太可怕了,绝不能说出去。” “对了,人鸟姐妹,哦……朱雀,到底是谁?”月饼伸了个懒腰,摸出烟才想起这是病房,倒插回烟盒,“差点儿把幸运烟抽了。” “赤壁之战知道么?” “欺负我大学成绩不如你?‘萌萌,站起来’是赤壁里的经典名句不?”月饼摸出桃木钉,甩手把一只苍蝇钉死在窗台,“我了解的不少吧?” “这是前几年吴宇森执导的电影《赤壁》,林志玲的台词。”我长长叹了口气,慢慢地摇着头,“月公公啊月公公,多读点书吧!三国时期,曹操率众二十万,顺江东下,征讨江南,惨败于孙、刘联军。后世评论,结合当时天下形势、人心所向、天时地利等因素,精通军事谋略的曹操,做出了决策性失误。民间戏说,曹操好色,贪恋大乔、小乔的美貌,欲据为己有收于铜雀台,才挥兵江南。” “长江底的巨型青铜圆盘,那只铜雀,是……”月饼打开手机,百度着‘铜雀台’,“不对吧?铜雀台在河北邯郸,怎么会跑到武汉江底?” “唐朝,杜牧,《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我说了半天口干舌燥,舔了舔嘴唇,“有时候,民间戏说,捕风捉影,往往才是真相。虽然,并不是因为曹操好色。” “朱雀,铜雀台……”月饼重复了几遍,摩挲着手机默然不语,许久才抬起头,“小九,如果……” “月公公,这几年,我始终执念于传说中的前世恋人小九,甚至严重影响到了我的情绪和判断。被江水冲上岸的那一刻,忽然想通了。”我把点滴的转轮拨到最大,缓慢的药液立刻滴得很快,几乎都连成一条线,“能见到的,总会遇见。见不到的,那就见不到吧。谁知道到底存在不存在呢?何必执迷于虚无缥缈忽略了真实的人生呢?珍惜眼前人,不是更好么?” “你终于想通了。”月饼笑得很轻松,就像他自己放下了很沉重的心理包袱,“要不是你还在输液,就冲这觉悟,也要喝个通宵。” “汤都凉了!有你这么照顾病人的么?” 月饼“哈哈”一乐,左手扶着我的后背,右手拿勺舀着汤送到嘴边:“这姿势绝对是专业护理级!” 第79节 “晓楼,你怎么样了?”病房门被推开,身材高挑,戴着无框眼镜,淡红色长发的性感女孩冲了进来,“我们接到月君电话,连夜赶过来。他们三个还在抢车位,我担心你,就先过来了。啊……你们……你们……对不起……对不起……打扰了。” “砰!”病房门被重重关上,高跟鞋踩地声像铁锤钉钉子,急促尖锐,越走越远。 我和月饼面面相觑,呆若木鸡。 “月饼!快把你的手拿开!”我声嘶力竭的呐喊响彻医院,“月野,不是你想的那样啊!” “南少侠,你还是继续眷恋小九吧。”月饼放下碗勺,叉着手讪讪苦笑,“看开些!世间不如意,十有八九。” “滚!” 第134章 昔人黄鹤(六十九) 尾声(一) 车开得多了,路走得多了,就会发现,高速公路,除了标识牌,没有什么不同, 我托着下巴,靠着车窗看风景,车载音乐播放着《九万字》。我想起在武汉里份发生的事情,心里不得劲,随手切换,听了好几句也没弄明白是啥歌,直到女歌手嗷嚎一嗓子:“我还是曾经那个少年,没有一丝丝改变……” “月公公,你说现在的歌怎么都这样了?有那么几句稍微像点样儿,就能火起来?” “现在的人都太浮躁了,十五秒的短视频一天能刷几百上千,哪还有心思听首完整的歌?” “说到这个,月公公,你抖音唯一关注的居然是洪真英。藏得很深啊。” 月饼握着方向盘的手一哆嗦,差点撞到防护栏。轮胎“吱嘎”刺耳巨响,好不容易才摆正车体。 “你怎么知道我有抖音?关注了洪真英?” “写了这么多年悬疑推理小说,你有啥蛛丝马迹能逃过小爷的法眼?”我当然不会告诉月饼,是徐勇健查出来的,“老实交代。” 而且,月饼从来不看我写的书,还为自己不爱看书找了个很理直气壮的理由:“再形象的文字也不足以描述咱们的经历。” “哦!蛊族,分成好几支。其中有一支,唐朝时期,迁徙到高丽,也就是现在的韩国。蛊族,有几种特有的手势,相互传递消息,证明身份。”月饼轻描淡写地灌了口红牛。 “什么?”这次轮到我大惊失色,“那个特别像那啥的手势,是……” “不然呢?难不成我是御姐控么?想要签名还是吃顿饭?我好歹也是蛊族最强男人。这个面子,还是有的。” 本想揶揄月饼几句,反倒成了我没脸没皮:“月哥,你可别骗我。” “你这德行,难怪月野看不上你。他们几个因为咱们单独行动,有些不高兴。” “咱俩解决不了,他们来了也没有用。两个、中国人,四个外国人,旅游观光么?就冲咱们几个的身材颜值,还没等查出线索,先被围观了。” “身材颜值,除了南少侠,我们五个当仁不让。” 我掏出手机,发了条“苏州,我来了!” “男人靠的是内涵、智慧、品味、气质。我现在发个朋友圈、微博,保证一大堆读者点赞回复。” 两根烟过去了,微博无人问津,朋友圈倒是同一个人点赞留言:“加由,我们虽时支援。” 杰克的二半吊子中文,此刻却让我倍感温暖。为了避免丢人,我把这条动态,删除了,故作谨慎状:“坏了!这才几分钟,加起来好几千的赞和评论。不行,不能暴露行迹,删了删了。” 月饼微微一笑,一副“看破不说破”的表情,狠狠锤了我一拳。 我闪身躲避,视线扫过极远处的武汉。 夕阳西下,漫漫的地平线烫了一层明亮的红金色,将这座千百年来屹立于长河两岸的古城,映照得分外璀璨。叠峦起伏的高楼大厦像一群追逐着梦想的巨人,坚定前行的脚步从不停歇。时间、战火、灾难,从未阻缓,这座城市,铭刻在历史里,越来越有力的脚印。 纵已千百年,这座城,依然充满,少年的活力,激昂热血前行。 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 万里长江横渡,极目楚天舒。 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今日得宽馀。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 风樯动,龟蛇静,起宏图。 一桥飞架南北,天堑变通途。 更立西江石壁,截断巫山云雨,高峡出平湖。 神女应无恙,当惊世界殊。 武汉,很美! 尾声(二) 休息区,我和月饼拎出马扎子靠着房车坐下,仰望满天星光,一颗流星划过天际,隐没东方。 “奉先发来微、信,他们到家了。”月饼深深吸了口烟,月光笼着轮廓分明的脸庞,透着一丝很寂寞的清冷,“确定是苏州么?” 我从背包里摸出那块刻着“丙”字的竹简—— 月落乌啼霜满天 江枫渔火对愁眠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第135章 姑苏城外(一) 初冬,江南。 冷风如刀,锋利地盘旋于天地。萧索肃杀之气,惊得河边老树几片枯叶瑟瑟发抖,颤巍巍飘落,跌入泥黄的河水,荡起一圈沉重的涟漪。无力抗争命运之流,身不由己向着月升方向,凋零逝去。 通体乌黑的老鸦,扑棱着翅膀,落于树皮斑驳的枯枝,浑浊瞳孔,映着黄昏夕阳,落寞离别的暗红。 “砰”,石子震得枯枝“嗡嗡”乱颤。老鸦惊叫,振翅飞离,一片污浊的黑羽随风飘荡,融入即将席卷而来的漫天黑暗。 “夜遇乌鸦,床被鬼压。”裹着粗麻头巾的女子,放下压在肩头的扁担,拎起水桶汲水。待泥水沉淀,把半桶清水倒入另一桶中。如此反复几次,挑起一桶半的清水、半桶泥沙,缓缓远去。 河的西边,托起落日的远山脚下,余晖山影笼罩,闪着星星点点赤红光芒的寒窑,铿锵有力敲击声忽缓忽急,仿佛纷杂嘈乱的心绪。 “钪!” 重重一击,震耳欲聋的崩裂声,寒窑簌簌落着灰尘。被烟灰熏得乌黑的精壮男子,左手铁钳、右手铁锤,失神地盯着火炉里,两截亮红的细长青铜条…… 许久,精壮男子双瞳蕴的两团火焰,熄灭黯淡,沮丧地丢掉钳、锤,端起半盆冷水,浇泼火炉。“嗤嗤”声刺耳凄厉,像是万千恶鬼随着惨白色的水雾逃离封印,蒸腾着稀奇古怪的形状。火炉明亮灼目的红渐渐黯淡,泛起一层浅灰,如同窑外那抹擦拭白昼的浅浅夜色,不知不觉,就凝固成了,一坨化解不开的黑。 “铸剑……铸剑……”男子披散的黑发沾满油灰,眼神涣散地呢喃低语,双手无力松开,“为何?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咣当”、“咣当”。锤、钳落地,砸出两窝泥坑。悬挂于墙壁的诸多青铜剑,震得“哗啦”作响,闪烁着炉火残留的余光,亮晃晃地映着,男子失神落魄的,模糊面容。 木门“吱呀”推开,阴冷寒风趁虚而入,吞噬着窑里热气,升起腾腾白雾,笼罩着墙壁的青铜剑,凝成片片水珠,颤颤欲滴。 “三郎,水来了。”女子吃力地拎着水桶,放在火炉旁,故意不看炉里残断剑胚,擦着额角细细密密汗珠,“今天累坏了吧?喝口水,歇会儿。我去给你做饭。” “阿千,我是不是很没用?”三郎捧起水桶,粗壮的胳膊肌肉虬结,“为何就是铸不出那把剑?” “名剑若是人人能铸,天底下哪里还有名剑?”阿千冻得通红的俏脸,绽放着初春第一朵桃花般灿烂,晶亮如星双眸漾着两汪崇拜光彩,“若是只有一人能铸出,那必然是,我的三郎。” “当初,你若不是遇见我,也不至于受苦。”三郎握着阿千冰凉双手,原本纤长手指被生活磨砺的粗糙肿胀,“我真是太没用了。” “若不是你在山里救出跌落兽坑的阿千,说不定我早就被山兽吃了呢。别灰心,我家三郎,可是很认真的人呢。”阿千仰首注视着三郎坚毅面庞,爱怜地轻抚油污污乱发,“你铸的剑,士大夫争相佩戴赠送。这是何等荣耀?” “荣耀又有何用?换不来钱财,摆脱不了奴隶身份。我若铸出天下无双的名剑,献与吴王阖闾,必能封地拜侯,跻身贵族。到那时……”说着说着,三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捧起水桶“咕咚咕咚”大口喝着,眼中迸射出比炉火还要狂热的光芒。 “三郎,我知你是为我,想我过得好。你可知,阿千只要日夜陪伴三郎,今生不离不弃,便心满意足了。”阿千攥着衣袖擦拭三郎宽厚胸膛的水渍,“你莫太过劳累,这几天收拾铺褥,多了好几根白发。阿千很心疼的。” “白发?我居然长白发了?哎……我去修修鸡圈,这半个月丢了两只鸡。冬了,山里的兽子没食儿,偷到村里了。说起来,你掉进去的那个捕兽坑,还是王猎户挖的。明儿,我找他讨个兽夹子,要是逮到个狐狸,皮子拿到集市卖,能给你添置几件好衣裳。”三郎不甘地瞅着火炉里两截乌黑残破的青铜条,蹲在门口眺望远山,呆呆坐着。 阿千捂着胸口,惶恐皱眉:“你天天铸剑,外事一概不知。这些天,来了两个衣装怪异的男子,逢人便问,山里有无白毛狐狸出现。” “打听这个做什么?”三郎捡起一块石子丢出,正中鸡圈扯烂的一尺见方缺口,惊得鸡群“咯咯”乱叫,鸡毛纷飞,“难不成要为村里丢失的鸡,讨个公道?” “邻里相传,白狐非妖而是异兽。狐皮披身,温若晚春;狐肉做引,炼成丹药,延年益寿。最神奇的是狐血,铸剑时混入几滴,即可铸成神兵利器。” “哦?”三郎双手摩挲,厚厚的茧子“沙沙”作响,极力远眺群山,“如此神奇?” “三郎,你莫动心思。天地孕育异兽,自有其中道理。”阿千搂着三郎结实的后背,耳畔柔声低语,“岂能贪图私欲,违了天道?” “天道……天道……”三郎板着指节,“咯噔”作响。 江南冬夜,深,寒,阴,寂。 三更时分,圆月高悬,天地通透,星光如纱,笼罩万物。 三郎小心地抽开阿千枕着的胳膊,披件衣裳,蹑手蹑脚走进铸窑,生火烧柴。 铸剑,炉火需旺到极致,方能将青铜融成红液,再反复锤锻,砸出杂质,夯打坚实。如此反复数十次,直至粗胚光泽紧密,纹理有序,刚中有柔,才算初成。 故此,炉火,是铸剑关键。若不提前烧旺,耽误很多白天工序。况且,江南的冬天,阴冷透髓,炉火还能烘干室内湿气,可防手脚寒症。 三郎拾起铁钳,拨拉着炉里噼啵作响的木柴,皱眉暗忖:“师父授铸剑手艺曾说,天下名剑,多为偶然得之。炉火烧到某种热度、淬剑之水包含某种物质、敲打粗胚的力度次数……意外结合到最完美状态,方能锻成。楚国那位铸剑大师,铸剑不成,心智失常,将妻女推入火中,融于剑体,才铸成那两把名剑。如此说来,我缺的不是手艺,而是运气。或者……” 想到这里,三郎隔着土窗木栅,遥望明月高悬的远山野岭,连绵起伏的树影,好似一排排茫然行走在黄泉路上的游魂,几声悠长的狼嚎,如同冥府丧钟般凄凉。 “啊!”凄厉惨叫,由村西远远传来。深夜小村,寂静如常。不多时,就像是油锅里泼了一碗冷水,刹那间沸腾嘈杂。一排排简陋的土屋,窗棂渗出暗黄灯光,推门声、狗吠声、脚步声、交谈声、乱糟糟地交织,明晃晃的火把分散于村落,渐渐汇成一条蜿蜒火龙,盘踞于村子西头。 三郎有些不舍地瞅着越来越旺的炉火,跺跺脚,推门而出。 夜寒没有因为火把热焰而少许温暖,三郎急匆匆赶路,冷风灌得双眼淌泪,差点和迎面而来的村民撞个满怀。 “三郎,留神。”村民闪身躲避,倒也不恼,只是脸色凄然。 “啊?李伯,走得匆忙,多担待。”三郎看清来人,正是村北卖炭李伯,“出什么事了?” “太惨了!哎……好端端的人,报应啊……”李伯颠三倒四地叹气挥手,“老了老了,见不得这场面。” 村西,王猎户家。 村民聚成一团,七嘴八舌议论,虽然都面容凝重,却掩饰不住看似同情,实则猎奇的兴奋。 三郎倒吸一口凉气,冷风入喉如刀,割得嗓子生疼,止不住咳嗽。 院落,王猎户的尸体尚有余温,眼角瞪裂的双目,早已泛出死鱼肚的惨白,死死盯着那轮圆月。他的喉咙,被撕扯得稀烂,白森森喉骨茬子,连带着半根喉管,突兀地刺出。胸口至肚脐,生生豁开一道皮肉绽翻的血口,五脏六腑散落满地,腾腾冒着白气。 更恐怖的是,王猎户手脚,被撕裂扯断,围着半截尸体,端端正正摆成长方形。厚厚血浆掺杂着脂油,凝成暗红色血块。恶臭、血腥味、奇怪的腥膻味,熏得村民捂着鼻子,强忍呕吐。 “谁下得如此毒手?”三郎平日与王猎户常有往来,关系甚笃,立时怒火中烧,欲回家取剑,寻杀凶手。 第80节 “常年打鸟,终被鸟儿啄了。”同是猎户的王阿叔举着火把,照着东墙沾着污血的兽爪痕迹,“三郎,你看墙上爪痕、满地白毛,怕是这几天那两个怪人寻的白毛狐狸。王猎户,这是死于天谴啊。” “唉!平素捕杀那么多动物,山神降怒了。” “王猎户逮到猎物,就喜欢开膛破肚,割开喉咙生饮其血,再斩断四足,摆成方形,猎物尸体放在中间……” “谁说不是呢!说什么……哦!对!‘封魂’!” “嘿嘿……结果被狐大仙封了魂。” “快别说了,小心点儿……说不定狐大仙还没走。万一……” 顿时,村民噤若寒蝉,默默地盯着王猎户尸体,小小院落,只有火把猎猎作响。 “这哪里是什么狐仙?分明是妖狐,就躲在村里。” 西墙后面,传来一句慢悠悠的话语。口音不似吴国方言,音节及其怪异,有些燕赵齐味道,细细分辨,又不是很像,总是透着一丝阴森森的诡异。 “何人在此?还不现身?躲在墙后装神弄鬼?”王阿叔将火把扔到墙角,照得通透。 两个身材高大、衣着怪异的男子,自墙后阴影处走出。 “这不是那两个寻找白毛狐狸的怪人么?怎地如此打扮?” “这是哪国的服饰?从未见过。” 众村民交头接耳,不住打量这俩异人。 “王猎户家住村西头,不远就是野山。沾血兽爪却在墙东,这么个道理,你们都想不明白?”圆脸男子手持一柄明晃晃的匕首,刮下一层沾血墙土,挑到鼻尖闻着,“嗯,狐狸的膻腥味。” “妖狐会化作人形,多为美丽女子,吸食男子阳气,修炼内丹。”黄衫男子摸摸鼻子,嘴角扬着一丝漫不在乎的浅笑,“每逢月圆前后三天,天地阴阳交替,妖狐受其影响,化回原形,需吞噬男子的心,方能压住妖气。你们看,王猎户的心,是不是没了?” 众村民细细查看,果然,王猎户的五脏六腑,唯独少了心脏。虽说两男子透着说不出的古怪,心里却都信了八九分。 “村子不大,人也不多。这几年,谁家有历不明的貌美女子,应该知道吧?”圆脸男子将匕首擦拭干净,别回腰间。 “唰、唰、唰!”目光齐齐射向三郎。 难道,三年前,三郎深山救回来的阿千,就是妖狐?难怪长得这么好看!这么说起来,阿千确实误入王猎户的陷坑,死的又是王猎户。 细细琢磨,不由得众人不信。 三郎自王阿叔举火把照亮院落,就呆若木鸡地站着,目光始终停留在,几根好似长长白发的狐毛,根本没有听见两个男子和村民的话语。 “阿千说,我长白头发了。难道,这不是头发,而是……” 人,有一种很奇怪的特性。当一件事情,几乎所有人都认为真实存在。那么,不管真假,所有人都会深信不疑。尤其掺杂着嫉妒、欲望、恐惧、贪婪的情绪,即便是少数对此怀疑的人,也会幸灾乐祸地落井下石。 “凭什么三郎好福气,能娶到这么漂亮贤惠的女子?” “你看阿千走路屁股扭得骚劲儿,不是狐狸精是什么?” “谁能看上破打铁的?还不是身体结实,阳气足?” “轰!”院落并无声音。村民心中,却都重重落下一块巨石,砸起隐藏在,伪善心海最深处,滔天巨浪。 “想看狐妖的,跟我们来吧。”两个男子相视一笑,似乎早就料到如此场面,并肩向着三郎的寒窑走去。 背影,逐渐脱离火把的映照范围,隐入无边黑暗。 明月,不知何时,被厚重的乌云,遮掩了。 第136章 姑苏城外(二) 睡眼蓬松的阿千随意披件长衣,推门一看,明晃晃火把映着村民们古怪表情,三郎呆呆地站在门口,两个高个男子并立左右。 “三郎,这是怎么了?” “阿……阿千……你……”三郎躲闪着阿千询问目光,嗫喏地抬起手,几根亮如银丝的狐毛分外刺目,“这狐毛,你可知晓?” 阿千凹凸有致的娇躯微微一颤,长衣波纹般抖动,露出颈下雪白的一抹深沟:“我怎知?三郎,发生什么事了?” 几个年轻村民痴痴盯着阿千胸口,使劲咽着吐沫,双目几乎要迸出火焰:“还等什么!两位高人,做法把狐狸精拿下,扒了衣服,现出原形。” 两个异装男子却没有行动,双手环抱胸口,不知打着什么主意。 “狐狸精?”阿千抬手掩口,疑惑地打量两个男子,“三郎,你莫听他们胡说!我……我怎会是狐狸精?!可有证据!” “王猎户被分尸挖心!三年前,你掉进王猎户挖的陷坑,这就是证据!”颇有几分姿色的村妇尖着嗓子嚎叫。 除了聋子,任谁都能听出她,深深嫉妒。 “啊?王猎户死了?”阿千立足不稳,靠着柴门大口喘气,关切地望着三郎,“你可有事?没伤着你吧?” “我?”三郎疑惑地望着美貌急切的妻子,“我怎会受伤?” 阿千面色松缓,柔声细语:“三郎,你莫听这些莫须有的谣言。三年耳角撕蘑,朝夕相处,我是人是狐,你还不知?” 三郎手指捻动发丝,面色忽白忽赤,深吸一口气,张张嘴想说什么,回头看看面色各异的村民们,终于又低下了头。佝偻的背脊,再无从前挺拔:“各位乡亲邻里,阿……阿千不会是,狐……狸精。” “有你这句话,就足够了,不枉夫妻一场。”阿千凄然一笑,双眸满是爱怜,“总所有人不信我,有我的三郎相信,知足。” “狐言魅语,最是迷惑人心。若再不醒悟,待你阳气吸尽……我们可不想村里多添一具王猎户那样的尸体。”德高望重的老村长痛惜地顿着拐杖,“你虽非本村人,也是我从山里拾回来,托付刘老头抚养你成人,授铸剑手艺。于我心中,把你当儿子看。如今,村里狐妖杀人,得高人指点,你家阿千便是。哎……自己斟酌吧。” “你……”阿千俏脸涨红,指着老村长的手指气得哆嗦,“你……这个……” “阿千,你若是好女子,没人会为难你。这样吧!各位父老相亲,得各位厚爱,老夫也算有几分威望。王羽可在?”老村长厉声打断阿千的话语。 “老村长,您吩咐。”面容俊朗,满脸正气的王羽自人群中挤出,双手作揖,自有一番不怒自威的气势。 “你随我入室检查,狐妖杀人逃匿,必会留下痕迹。若有,阿千狐妖无疑;若无,两位高人,你们可要给个解释。”老村长似笑非笑地瞥着两个男子。 “请便。”黄衫男子摸出一枚三寸余长的桃木钉,手指拨弄把玩。 “村长说的是!” “还是村长有见地!” “这么多年,村中大事小情,全依仗村长把持公道,敬佩敬佩。” 阿谀献媚之词不绝于耳。火把堆里的脸,堆着伸长脖子讨好的笑容,像一群等待主人喂食的狗。 无非,交租交粮,徭役征兵时,老村长能有少许关照。 “清者自清。”阿千冷着脸狠狠瞪着老村长,侧身走到三郎身旁。三郎如遭蛇咬,双腿一颤,急忙挪动几步。 单衣抵不住冬夜寒冷,更抵不住阿千心中凄冷:“三郎,你为何躲我?当年,山中陷坑,我看到你的眼睛,心都化了。你可知……” 圆脸男子默默注视三郎、阿千,轻轻叹了口气。 寒窑光亮,窗棂映出老村长和王羽的身影,村民们既期待又唯恐失望的神色,白描出一幅很统一的众生相。 须臾,老村长、王羽并肩走出,对视点头。 老村长抬起双手,示意本就安静的村民噤声,其实只是为了满足那份高高在上的虚荣。 王羽举起手中事物,几根雪白狐毛、沾血的粗麻床褥。 “她果然是狐妖!” “快躲闪!当心,伤及无辜。” “唰!”村民齐刷刷后退,围成半张扇形,将阿千、两个男子围在中间。 就连三郎,更是面色惊恐,躲在人群中结结巴巴:“阿……阿千,你为何要害我?我救你一命,你却吸我阳气……” “呵呵……”阿千似乎早就料到,并无半分愤怒,也不辩解,那抹哀怨的目光,似寒风般掠过村民,最终停留在三郎躲闪的双眼,“半月前,你去山里寻铸剑石头。老村长和王羽,假意探望,却意图调戏。若不是我誓死不从,身子早就不清白了。” “证据在前,由得你说。”王羽朗声高喝,愈发显得正气凛然,“妖言惑众,无非是垂死挣扎。” 阿千、王羽,村民会相信谁? 答案,很明了。 “还请两位高人擒妖除害,全村不胜感激。”老村长根本没有受到阿千话语影响,跨步向前,挡在村民和阿千中间,“各位乡亲,退我身后!” 此举,何等激昂,何等豪气! “快点吧。看了半天闹剧,累眼。”圆脸男子不耐烦地摸出一根细长圆柱形、黄短白长的玩意儿,叼在嘴里。用长方形看似金属的东西,拨弄出一簇火苗,点着,深吸一口,吐了一圈烟雾。 村民们哪见过如此神奇的物件?几乎断定两男子是仙人下凡,可以虚空取火,吞云吐雾。 黄衫男子抖腕甩出手中桃木钉,割裂空气的“嗤嗤”声尖锐刺耳,笔直地飞向—— 人群中,三郎! “不要!”阿千凄厉呼喊,疾步前行,被长衣绊倒,“噗通”跪地,双膝渗出青紫血迹,依然往三郎方向,艰难爬行。 “噗!”村民们震惊的目光,随着桃木钉正中三郎眉心,深深扎了进去。 可是,没有鲜血迸出,没有痛呼哀嚎。 三郎,双眼直视前方,眼白渐渐上翻,仰天倒地。民众纷纷躲闪,溅起一蓬灰压压的尘土。 谁都没想到,黄衫男子竟然刺中三郎,震惊之余,竟无人敢观察三郎伤势,是死是生。 “二位高人,此举何故?”老村长也未料到如此惊变,眼见两人面色不对,没来由心生惊怖,“之前可不是这么商量的。” “三郎!你们……你们为什么会知道?”阿千手指抠着湿硬的冻土,眼泪止不住地流淌,“放过他!别伤害他。” “村长,这不是原本计划。这两人怕是别有用心。”王羽脸腮抽搐,哪还有半分正气模样? “废话!这还看不出来么?”村长狠狠瞪着王羽,“咱们这么多人,还怕他们不成?这俩人身上有不少好东西,干脆杀了夺取,进献吴王,必能得到丰厚赏赐。” “这是什么?” “啊!快看!” “妖……妖……” 民众炸雷般惊呼,仓皇后退,有几人被绊倒,任由人群践踏,闷哼几声,口中涌出血沫。 乌云,被冷风吹散;圆月,高悬于天幕。 三郎,乌黑的脸庞长出细细密密白色长毛,尖尖长长耳朵从浓密油腻的头发里刺出。他的鼻子缓缓隆起,鼻尖几乎长到嘴唇。嘴角却向两只耳朵“呲呲”裂开,四颗犬牙从嘴唇里,上下探出。 “咯噔咯噔”的骨骼交错声响个不停,三郎的身体足足膨胀了一圈,将衣裤迸裂,雪白的狐毛疯长。手脚指头粗糙弯曲,指甲延伸成倒钩形状…… “吱……吱……”足有一人半高的白毛人狐,咧开嘴喷着湿热白气,双目赤红如火,雪白的狐毛蓬起,摆弄着巨大的狐尾,冷漠地注视着逃窜村民。 “村长,我去叫人,很快即回。”王羽匆匆撂下话语,撒腿就跑! “王羽,你莫丢下我。”老村长拄着拐杖,挪着打不了弯的老腿,只恨方才装什么好汉,非要挡在村民前面。 第81节 “啊!”一声惨叫。奔跑的王羽背脊一凉,剧痛中看到奇怪一幕。血淋淋狐爪,握着尚在跳动,热气腾腾滴血人心,出现在他胸口。倒地呕血的他,四肢抽搐,滚圆双眼,映着一轮血红圆月。 白影快若闪电,又一声惨叫,老村长捂着喉咙,鲜血从指缝肆无忌惮地喷出…… 惨叫声,此起彼伏。白狐影,忽左忽右。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就是弹指一刹那,火把遍地,尸横满地。冷风吹不散浓郁的血腥味,圆月不忍目睹,扯过一片乌云,悄悄遮挡。 人狐,立于群尸中间,默然环顾。目光停驻在阿千梨花带雨的俏脸,冷漠的狐眼,添了一丝温柔。美丽洁白的狐毛,沾着晶莹的血珠。冷风拂动狐毛,血珠如雨,簌簌而落。 “三郎……三郎……”阿千被鲜血迸溅的如同血人,跪坐于地,哀声凄呼,“你可还认得我?你一定认得我!我知道,你心里有我!你是人是狐,都不曾忘了我。所以,你没有杀我,对么?” “吱吱。”人狐咧嘴呢喃,道不尽的几声爱恋。 “他的兽血,迟早会异化。”圆脸男子背手进了屋子,往尚未熄灭的火炉添着木柴,“时间早晚而已。上一次异化,被你救了,又何苦嫁给他?” “那年,我在山中游玩,听到狐狸哀嚎,寻声而至。”阿千痴痴地望向远山,那是她初识三郎的地方,“他跌入兽坑,树枝插中眉心,解了异血禁锢,化成狐态。” “你应该杀了它,”黄衫男子摸摸鼻子,声调比冬夜还要寒冷,“而不是爱上它。” “它的那双眼睛,竟如此晶莹清透,宛若孩子般天真。狐毛似北方的皑皑白雪那般无暇……”阿千慢慢站起,摇摇晃晃地走到人狐身前,依偎在血色狐毛的胸膛,仰望着曾经地爱人,右手抚摸着它的脖子,“我又怎能忍心杀他?” 人狐歪歪头,似乎听懂了,弯下脖子,宽大的狐嘴贴着阿千白嫩的脖子,舔舐摩擦。 “非我族类,其心必诛。”黄衫男子见寒窑内的炉火越来越旺,不知为什么,背过身子。 好像是,不想看到,某种场景。 “三郎纵然化回狐形,也不会伤我。呃……” 炉火愈加旺盛,几乎升至三四尺高,腾腾火焰卷着火舌,飘忽跳跃。 火光,把两道身影,映在寒窑前,堆满尸体的血泊——毛茸茸的狐狸,张开大嘴,狠狠咬进,女子纤细的脖颈。原本抚摸人狐脖子的手,猛地伸直,软软垂落。 “滋滋”吸吮声,“咚咚”吞咽声,“呜呜”风嚎声……奏响一曲,凄绝美绝,哀乐。 “其实,那些村民,没必要陪葬,费这么大的周折。”圆脸男子专注地拨弄着炉火,“阿千也不该死。” 黄衫男子甩出一枚桃木钉,刺穿人狐咽喉,看也不看地走进寒窑:“激发兽性到极致,它的血,才会发挥最大作用。” “希望铸出这把剑,能……”圆脸男子远望人狐扑地,再没言语。 “人,不该爱上异族。”黄衫男子扬扬眉毛,“哪怕她是……” “她是谁?我们,又是谁?”圆脸男子丢掉烧火棍,摸出造型奇特的匕首,伸了个懒腰,“炉火温度差不多了。取血,铸剑!” 第137章 月落乌啼(一) “看啥呢?这么专注?”月饼荡起双桨,小船儿推开波浪。 水纹悠然自得地载着阳光,荡漾至与天际交接的碧绿荷叶,晕散 涟漪,碎了满湖灿金。 湖边,游人寥寥,苍郁老树偶尔蹦出几只松鼠,爪子捧着树果,歪着头警惕地闪动亮晶晶的眼睛,小嘴巴动个不停。 远山如黛,笼着一抹丝缎般光滑缠绵的雾气,遮掩了雄伟壮丽的雷峰塔,平添了几分如梦如幻的韵味。更使得那千年前凄绝美绝的传说,跃然于断桥,缠绵于人间。 “看了部同人小说。”我递过ipad接过船桨,“你也看看,写得还真不错。” “羊行屮?《铸剑》?”月饼划拉着屏幕,扬扬眉毛,“你什么时候开始写短篇了?” “跟你说了是同人小说,耳朵聋还是理解能力有缺陷?”我双臂后摆拨弄船桨,肩膀刚愈合的伤口还有些疼痛,吸了口凉气,“这是冒充我的名儿,模仿我的笔法,在公众号写的作品。” “那不成了抄袭么?”月饼倒是很有版权意识,“十万多的浏览。” “月公公,这是盗版不叫抄袭。”我重重叹了口气表示无语,“这么大的人了,连这个都分不清?” “那你不维权啊?”月饼居然这么较真,“还让我看?” “搞这么认真干嘛?”肩膀疼得实在厉害,我索性搁下船桨,“虽说顶着我的名发的文章,可是确实好看。布局、伏笔、故事的承转启合,有模有样,我都不一定能写出来。我寻摸着,没有小十年写作功力,出不来这么好的故事。” “你这是夸自己故事写得好呢?”月饼见我没当回事,也就不再纠结,恢复调侃我的常态,“原来在这儿等着我。” “这还用说?自己夸自己多没劲,要有人配合才过瘾。”我枕着双手半躺在船上,任由游船在湖面随波逐流。眯眼望着湛蓝天空,嵌着阳光金边的白云随风而动,仿佛千百年来,从未离开也从未驻留。不由想起崔颢《黄鹤楼》那句“白云千载空悠悠”,不免有些触景生情。 武汉长江底部巨型青铜圆盘的经历,让我和月饼背负了一件极为惊悚的秘密,对于词赋满江的唐宋诗词、神秘莫测的《阴符经》、神乎其神的墨家机关术,有了更深刻的了解。 我从不相信“一切都是命运的安排”之类的毒鸡汤。实现不了目标就听天由命,好像很清新脱俗,实际是给自己找借口而已。凡事,努力、坚定、奋斗、隐忍,总是会越来越接近最初的梦想。 人生就像一场马拉松,不能因为终点很远,过程很累,就半途而废。否则,又何必选择从起跑线开始呢? 然而,自桃花源至黄鹤楼,一切迹象表明,我和月饼,就像满天白云,看似自由自在,却不得不接受风的支配。 难道,我们的命运,早就安排好了? 如果,如此…… “圆脸、黄衫,是暗指咱俩吧?没想到三郎是人狐,我还以为是阿千。老村长和王羽真不是个东西!村民也没个好人!” 我正胡思乱想着,月饼很愤愤地关了ipad:“阿千到底是什么身份?感觉很有故事啊。结尾,铸剑,为什么不写完?看得抓心挠肝。” “这叫‘含而不露’,发散性结尾,都写明白了,读者还有什么思索空间?”我顿时来了兴致,起身清清嗓子,准备给月饼上一堂“如何写好悬疑探险小说”的写作课。 “你那朋友怎么还没来?”月饼显然没心思听我絮叨,遥望西湖岸边,“说好了一个小时,船桨都快划断了,还没见人影儿。你朋友和你真像,完全没有时间观念。” “当年咱们在西湖听船夫讲‘保叔塔’、‘白娘子和许仙’的故事,也没见你这么没耐心。”我正准备卖弄,让月饼一句话噎得,满肚子话刚到嗓子眼儿又咽了回去,憋得难受! “那能一样么?那次是来解决事情,任何细节都可能是重要线索!”月饼摸出根烟刚要点着,愣了愣神又塞回烟盒。 估计想到,这好歹也是在西湖泛舟,就算不会吟诗作对,抽烟貌似大煞风景。万一再被环卫大爷、大妈罚了款,这脸算是丢进湖底了。 其实我也等得不耐烦,顶着这么大的太阳划船,这不是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么?真后悔到了西湖,非要“故地重游”,拉着月饼上了船。 况且月饼不是很赞成先到杭州。时间紧迫,既然已经知道《阴符经》的线索在姑苏(苏州),就别耽搁时间了。 我发了“苏州,我来了!”的朋友圈和微博,因为寥寥几人点赞评论,觉得很没脸,秒删。偏偏住在杭州的方旭东看到了,又是电话又是微/信语音,无非是“老羊你要不来一趟就不给面子”、“以后朋友没得做”、“看不起人就明说”之类,中国典型的“让你不得不做”的说辞。 要是换做普通朋友,我也就不搭理了。全国,有我手机号码的人,不超过十个,方旭东就是其中之一。 说起相识缘由,有些扯淡—— 2013年,处女作《异行诡闻录》,记录了我和月饼在广西十万大山的经历。书卖得不错,已经绝版,至今还有许多读者,询问何时才能再版。 方旭东就是看了书,通过微博找到我,加了微/信。聊了几句文学、五行、格局之类的话题,彼此很有共识,也就成了朋友,并未深交。及至出版《异闻录》系列,在江苏书展会的主办地苏州签售,老方毛遂自荐做主持人,号称“非他不可”。 我还心说这人谁啊?架子端得挺大,还有没有点儿谦虚谨慎的传统美德了。 签售会很成功,我方才得知——老方这个身高一米七,体重将近二百的胖子,居然是江浙两地,极为有名的金融讲师。 更让我惊掉下巴的是,老方十六岁就跟着家人出门打工,做过工地小工,跑过保险,当过保安,全靠读书自学成才,有了如今的成就。 简直就是中国梦的典范。 一来二去,也就成了无话不谈的好友。不过,最让我尴尬的,老方平生最大愿望,是一睹月无华风采:“老羊,什么时候让我见见月饼,那可是我的偶像!” “你的追悼会,他一定到场!”我出离愤怒。 月饼虽说不愿在杭州停留,顾及我的伤势还没好利索,也确实需要休养,也就由着我的想法了。 闲话不提—— 擦了把满额头的汗珠子,我心说,方旭东啊方旭东,你都快胖成球了,就算挪不动腿儿,滚也该滚过来了! “老羊!堵车,久等!啊!那就是月无华月老师吧!哈哈哈哈……我终于见到活的了。” “说曹操曹操到”、“一说要准点下班必加班”、“改天请你吃饭永远吃不到这顿饭”、“邋里邋遢必见到心仪异性”、“到了半夜就想吃”这五大人生定律的第一条,就这么猝不及防的应验了。 遥望岸边,一坨肉球挥着小短手高呼,不是方旭东还是谁? 我还没来得及回话,“噗通”!水花溅起!老方脚底拌蒜,骨碌碌滚进西湖。 游人们炸锅般咋呼—— “有人跳湖了!快救人啊!” “快拍下来,发网上能火!” “这人这么胖,自己能浮上来吧?” 月饼拍了拍我肩膀,信步走到船头,负手而立,颇有些“月饼乘舟将欲行”的飘飘欲仙风姿。 “南少侠啊!你可长点儿心吧。鱼找鱼,虾找虾,王八这个鳖亲家。这个老方,不愧是你的朋友啊。” 第138章 月落乌啼(二) “老羊,不是我自夸,这条街虽然不是很有名,但绝对是杭州街头美食头牌。”方旭东习惯于喊我的笔名,指着“胜利河美食街”六个大字,“随便一家饭馆子,随便点一道菜,都能让你和月老师吃得过瘾儿。” 我瞅着方旭东还没干透的衬衫又阴了一层热汗,鼓囊着胖嘟嘟腮帮子,莫名喜感:“老方啊,没想到你游泳可以啊!几下子就从西湖扑腾出来了。” “我老家安徽,江边长大,游泳那是基本技能。”方旭东扶了扶金边眼镜,很是得意地仰着下巴,“区区西湖,能奈我何?今儿随便吃,我做东,咱们不醉不归。” “老方,这顿饭,我们请。”月饼不喜欢占人便宜、不欠人情分,倒不是和方旭东客套。 “月老师,能见您一面,别说一顿饭了,就是一年的饭,也值啊!”方旭东瞪着圆滚滚的小眼,崇拜之情压根儿遮掩不住,“您千万别客气。我这辈子就两个心愿——结交月无华这样的朋友;娶个月野清衣那样的女孩。” 俗话说“千穿万穿,马屁不穿。”高冷如月无华,也免不了俗,嘴角顿时扬起一丝微笑:“既然如此,客随主便,恭敬不如从命,好好喝几杯!” 我心说月饼你丫唐诗宋词都没背利索,居然还拽起文儿了?方旭东不愧是江浙两地著名金融讲师,几句话就让月饼这种“遇陌生人面对面坐一天不说一句话”的人,敞开友谊心扉了。 同时,我暗暗打定主意,绝对不给方旭东,任何见到月野清衣的机会!谁晓得这哥们儿凭着三寸不烂之舌,能鼓捣出什么幺蛾子。 “咱去那家,有几个菜,你们一定尝尝。”方旭东喜气洋洋走在我们中间,浑然不觉路人好奇地目光。 我和月饼都是将近一米九的身高,方旭东穿上增高鞋也就一米七出头,三人并排走,活脱脱一个“凹”字,也难怪引人注意。 刚入五月,未至盛夏,炎热却像约会前正在化妆的姑娘,磨磨唧唧还生怕不等她,时不时发个“马上就到”的消息。虽然已是傍晚,热气依然从滚烫的路面冒着丝丝白雾,烘烤着男人们形形色/色长短裤的小腿和女人们整齐划一短裤短裙的白花花大腿。时刻提醒着人们,夏天来了。 “上有天堂,下有苏杭。”要把这句话单纯理解为苏杭两州风景优美,山水如画,那就太片面了。 且不说苏州,单是杭州,满大街的姑娘,个顶个肤白如雪,眉眼如画,身材更是玲珑有致,腿长腰细。更妙的是,每个姑娘双眸蕴含着书卷气的灵秀,颇有些“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韵味。 “自古江南多才子佳人,名不虚传啊!”我目光烁烁地盯着左前方两个超短裤丫头,啧啧赞叹。 “杭州重视文化教育,前几年那则‘乞丐进图书馆读书’的新闻,还记得不?”方旭东停在一家饭店门口,和老板摆摆手算是打了招呼,看来是常客,“整座城市,人文气息浓厚,对于历史文化的保护更是不遗余力,城市居民的素养极高。‘人杰地灵’这个成语,放在杭州,再合适不过。到地方了,咱找个桌子坐下。” 胜利河美食街又称“古水街”,大约一里长,宽十二三米,东边是上塘路,西接德胜巷,沿着胜利河北岸而建,故此命名。 这条街由国画大师潘天寿的外孙朱仁民设计,虽是2009年完工的现代建筑,却保留了江南建筑清、奇、雅、秀的传统建筑风格。街左右的饭店沿用“路吧”模式,就是俗称的“大排档”。小小吧台好似中国的古典亭子,摆着木桌、椅,四周安置门帘,既能遮风挡雨,也顾及到食客的隐私空间。一排排悬挂于路吧的红灯笼,更是与胜利河美食街的仿古建筑遥相呼应。 第82节 若不是满街现代时尚的男女,川鲁湘粤飘香的美食味道,颇有回到千年前,盛极一时的南宋首都临安,“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恍惚。 如此看来,白云苍狗也好,沧海桑田也罢,每座历史悠久的城市,任由岁月无声洗涤,总是会保留着千百年来,勃勃生机的独特灵魂。 我正吊古怀今,文兴大发,准备拍几张照片发朋友圈、微博,就这么转转头的工夫,诱人的香气直接把肚子里的馋虫勾了出来。回头一瞅,荤素好菜,摆了满满一桌! “变魔术么?这才几分钟,菜就做好了?”我咽着口水,仰脖灌了半瓶二锅头。 “我和这里的几个老板很熟,提前微/信点好了。”方旭东拆着餐具递我们手里,“许府牛杂、老头儿油爆虾、胖哥蟹肉煲、鑫隆鸡爪……咋样,都是你爱吃的。” “老方,你直接说南少侠爱吃肉不就行了?”月饼夹了条油嘟嘟红里透亮的虾子,连皮带壳咬开,鲜嫩汤汁“嗤”地迸出,独特的浓香裹着嫩白的虾肉,颤巍巍于唇齿间。 就这么愣神的空儿,老方和月饼已经“勺子与筷子齐飞,牛肉共鸡爪一嘴”。 “说得你好像吃草长大的!”我急头白脸拿起筷子,忙不迭夹块鸡翅,“我/靠!这也太好吃了吧!” 软嫩轻弹的鸡肉入嘴,轻轻一咬,肉汁顿时如经久弥香的香水,蔓延于唇舌。再嚼一口,鸡肉特有的韧滑,轻柔掠过口齿,仿佛不用细嚼,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滑入喉中。 牛杂更是绝妙!须知牛肉最不易软烂,火候掌握不好,老了则如嚼木柴,轻了又嚼不动。偏偏这许府牛杂,每一片都油而不腻,鲜而不膻,再佐以四川特有的调料,麻、辣、香、咸汇聚在嘴里,顺喉入腹,额头立马冒出一层汗珠,通透畅快。短短几秒钟,简直就是一场用味觉探索的跌宕起伏饕餮之旅。 我好多天没正经吃顿像样儿的饭了。在医院养伤时,月野耳提面命月饼,务必以清淡为主。月饼天天变着法儿的外卖各种粥,喝得我在怀疑人生的同时,怀疑世上怎么有这么多品种的粥!要不然,我说什么也不能伤势未愈就出院,嘴里都快淡出鸟来了,肉都不让吃,哪里有力气养病! 于是乎,我们在邻桌食客们目瞪口呆地注视中,就像八辈子没吃过饭,狼吞虎咽,毫不相让。 “这鸡真香!” “好大的牛肉!” “来!走一杯!” “月老师,单独敬您一杯。” “等我把蟹肉咽下去。” “老方,给我留根鸡爪子。这玩意儿下酒最带劲。” “老羊,鸡爪子都让你啃了。” 酒过三巡,盘子比脸都干净,我摸着滚圆的肚子,点了根烟:“饭后一根烟,胜似活神仙啊。” 月饼靠着椅子一贯的懒洋洋坐姿:“要不是急着去苏州,真想多吃几天啊。” 老方菜没吃多少,酒却喝得满脸猪肝红:“老羊,这么多年,一直想问个问题。” “你是想问,我书里写的故事,是不是真的吧?” “你怎么知道?” “每天,在微博、微/信问我这个问题的读者,起码上百个。” “你怎么回答的?”老方问得很有技巧,没有再直接问,而是旁敲侧击。 “老方,这么多年了,你还不了解我?这个世界哪来那么多稀奇古怪的事儿?还都让我和月饼碰上了?”我弹了弹烟灰,灌了口酒,“我们俩就是喜欢野外探险,写成故事出版,赚些稿费而已。” “我不会什么蛊术。”月饼摸出几枚桃木钉,很认真地摆在桌上,“喏。南少侠自从写了我擅用桃木钉,害的我还特地淘宝买了一堆,免得给他掉链子。” “老羊、月老师,我明白……嗝……”老方打着酒嗝,舌头都捋不直了,“你们不承认,是不想朋友知道太多真相,参与其中,遇到危险。其实,承受秘密,是最痛苦的。你们俩,不容易。” 我和月饼再没言语。 朋友,这两个字,写出来,很简单;做起来,很困难。也许,不需要什么惊天动地的壮举,往往是触动心绪的寥寥几句,就足矣担起“朋友”二字。 因为,不在意你的人,又怎么会说到你的心里? “对了,老羊,还有个事儿啊。我寻思寻思,不告诉你不好意思。” “大老爷们儿怎么还扭捏起来了?” “你知道的,我平时喜欢写点儿东西。前几天,用你的笔名,写了篇《铸剑》的短篇,发在微博公众号,十多万的浏览,赚了几千块钱。” 嗯!几千块!果然够朋友,原来在这儿等我啊。 我和月饼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抬手招呼老板:“菜单!点菜!上酒!” 第139章 月落乌啼(三) “南少侠,盯着看半个多小时了。”月饼无聊地活动着脖子,“再没什么发现,你都快成铜像了。” “你烦不烦?”往来游客不多,我也没压低声音,“要想找到藏在姑苏的线索,就要先了解写《枫桥夜泊》的张继。” “他又不是活人,就这么个青铜像,这几年才铸造的,能看出什么景儿?”月饼估计是想抽烟,在景区不能抽憋得烦躁,“照我说,直接去寒山寺,看看有什么发现。庐山瀑布和黄鹤楼,不都是直接按照诗里写的核心地点发现了桃花源和铜雀台么?” “别打扰我思路。”我没研究出什么端倪,心里也是很不痛快。月饼说得确实有道理,《阴符经》的线索暗藏在《枫桥夜泊》这首诗里,按照前两首诗的经验,确实应该直奔寒山寺。 可是,我却又不同的看法。 《枫桥夜泊》作者张继,相对于名满天下的崔颢、李白,乃至在唐朝诸多诗人中,是非常神秘的存在。 首先是他的身世。张继,字懿孙,湖北襄阳人(距离武汉不远),生平事迹不详。我翻遍了史书,也没找出他生卒于哪年。要知道,唐朝的户籍管理非常完善,这么个大活人,出生居然没有记录在档,就像凭空冒出来的。 他于公元753年登进士(天宝十二年),铨选落第,回到故乡襄阳。两年后,安史之乱爆发,张继顺江而下,过金陵,南下至苏州,《枫桥夜泊》就写于此时。 唐代宗李豫宝应元年十月(公元762年),安史之乱平定,张继被录用为员外郎,升至盐铁判官在洪州掌管财赋。大历末年(公元779年),张继上任盐铁判官仅一年多即病逝。关于他死亡的具体年月日,也没有记载。 这就很让人费解了。 襄阳自古就是神州重镇,居民的户籍税赋异常详细。如果说张继出生时没有记录,还可以归于“户籍疏忽”、“隐瞒不报减轻赋税”之类并不是很靠谱的原因。那么《枫桥夜泊》成了传世佳作,张继又入仕当了掌管一方财政的官员,多少也是当时响当当的人物,怎么可能去世没有记录呢? 从他的朋友刘长卿,作的悼诗《哭张员外继》,“世难愁归路,家贫缓葬期”这两句,倒是能看出,张继清廉正直,日子过得挺紧巴。似乎也和“盐铁判官”的官位俸禄不相符。 在是个人就能写几首诗的唐朝,张继有一部《张祠部诗集》,收录了四五十收诗。来姑苏的路上,我很费心思地研究,结果大失所望。通篇诗文,立意、文采、平仄、韵味极其一般,完全达不到《枫桥夜泊》的境界。 大字不识的人八辈子也写出什么好诗,反过来也是这个道理。能写出好诗的人,一生绝不可能只有一首像样儿作品。 以至于,《唐诗三百首》,仅收录了他的这一首诗。放到现代话来说,大概是“诗红人不红”的意思。《枫桥夜泊》,不知道的人估计没几个,但是说起作者张继,大多数人都没印象。 所以,我有个很古怪的念头——《枫桥夜泊》,到底是不是张继写的? 如果是,为什么他创作的其他诗歌,与这首诗判若两人呢?如果不是…… 那是谁写的? 是否就是深藏于长江底的铜雀台里,在三块竹简,留下线索那个人? 我渐渐串出了一条不是很清晰的疑问。 假设,我和月饼,通过某种方式掌握了“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时间”的能力,在经历诸多事件(见前文)黑化,大肆屠戮幻、魇、文、蛊四族里掌握《阴符经》线索的分支。由此导致,四族残余,不惜一切代价,取得《阴符经》。 桃花源的幻族,铜雀台的魇族。那么?在寒山寺的,会是哪族?文族?蛊族? 这个人,又会是谁? 竹简甲、乙两片的内容,实在太过惊悚,以至于我甚至不敢用文字做出记录。但是,却让我和月饼,意识到“我们到底有没有回到过去”这个玄之又玄的问题。 在修仙风行的唐朝,存在于传说中的鬼谷子,似乎是一位长生不死之人,引得文人骚客穷极一生寻找《阴符经》,并以唐诗宋词的方式,留下了线索。 我和月饼,也正是顺着这条线索,来到了姑苏。 太多疑问,我的脑子有些乱,思索了半天,索性回到最初的疑惑——《枫桥夜泊》,到底是不是,身世极其神秘的张继所作? 我们由李白的《望庐山瀑布》寻到桃花源,找到崔颢《黄鹤楼》的线索,在铜雀台发现了张继《枫桥夜泊》的信息。再结合张继的生平足迹,生于襄阳科举于长安,落第返乡,为什么会在“安史之乱”的时候,乘船沿江而下,来到姑苏呢? 据史料记载,他是到宜兴拜访老友皇甫冉,还曾写《春夜皇甫冉宅欢宴》,“流落时相见,悲欢共此情。” 天下大乱,战火纷飞,访亲探友?这完全不符合正常人的思维逻辑!谁能有这种闲情雅致?而且,《枫桥夜泊》和《春夜皇甫冉欢宴》这两首诗,揭示了一个极易被忽略的细节。 时间! 《枫桥夜泊》前两句“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第一句采用了唐诗惯用的夸张,以“漫天秋霜”形容秋天夜色的凄冷。第二句用拟人化的手法,“江枫”、“渔火”相视而望,惆怅难以入眠。 且不探析诗中落寞寂寥的意境,“霜”、“枫”显示了张继写诗,应是秋天。 他与皇甫冉欢宴,却是“春夜”。姑苏到宜兴也就一百多公里,就算当时交通再不方便,也不至于从秋天走到春天吧?何况是当时快捷安全的客船呢? 这好几个月,张继在姑苏做了些什么? 稍有些地理常识,都会知道,从湖北襄阳到浙江宜兴的距离,远远近于襄阳到姑苏的距离。从地图上做一条线路轨迹,就能很确切地看出,他兜了个大圈子,故意绕了远道。这种舍近求远的路途,绝不是家境贫寒的张继所能承担起的“说走就走的旅行”。 或许有这样一种可能——张继,从《黄鹤楼》这条线索,进入长江底的铜雀台,得到《枫桥夜泊》的线索,于是赶往姑苏,寻找数月,一无所获。失望之余,索性到宜兴找皇甫冉喝酒解闷。 “南少侠,发什么呆呢?”月饼扬扬眉毛,盯着张继青铜像的某个部位,略有得意神色,“你不觉得哪里不对劲么?” 我恍了恍神,使劲甩了甩头,似乎要把满脑子乱糟糟的想法甩出去:“你说的是张继铜像右手的金手指吧?喏,他的右手边,游客能合影拍照留念,手指正好是游客的手能摸到的位置。摸来摸去,摸得人多了,就把青色磨掉了,露出了铜的金色。我早就看到了,哪个景区还没几个被游客摸掉色的雕像?这算什么不对劲?” “还记得庐山瀑布的李白石像么?”月饼没有和我争论,而是模仿铜像竖起手指,“你说过,‘中国自古以来,建筑物的方向、摆放、位置都是很有讲究的。’如果有人故意这么设计,做出暗示呢?怎样把一瓶水藏起来?倒进大海。怎样隐藏线索?不隐藏就是最好的隐藏。” 第140章 月落乌啼(四) “我实在想不出来,完全没有思路。”我烦躁地抓着头发,好大的太阳晒着脑袋,更觉得瘙痒难耐,“这根锃亮的手指头,根本板不动,压根儿就没机关暗门。” “手指的方向呢?”月饼倒是沉得住气,反正也不是他动脑子,哪能体会到“绞尽脑汁”的含义? “手指对着咱们脚底下这几块石砖,结实得很。”我跳起落地,重重跺了几脚,声音沉闷,实打实的地面,没藏什么暗道。倒是这个怪异举动,引得游客纷纷侧目,还有人偷偷摸摸拿着手机,假装拍风景,实则在拍我。 我懒得搭理,索性盘腿儿坐下,托着腮帮子,皱眉观察周遭格局。 武汉长江底留下了《枫桥夜泊》这首诗的线索,绝不是留线索的人吃饱了撑得没事干消遣我们。结合张继生平种种神秘之处,又将此诗题于枫桥,这内在的联系,预示着线索就在眼前,只是我没有发现。 “是不是时间段不对?”月饼并肩坐下,望着河水做沉思状,估计什么也没想,只是为了陪我应景儿,“月落乌啼霜满天……深秋的晚上,才会发现线索?” “月公公,动动脑子好不好?照你这么说,还要抓一只乌鸦,捆在枫树枝子,等它‘呱呱’叫着,线索就从河里冒出来了?你当这是玩闯关手游呢?别烦我!” 我心里燥得紧,那种“抻长了胳膊还差一两厘米够到东西”的感觉,着实不爽。偏偏烈日炎炎,闷热难耐,知了“叽里呱啦”叫个不停,更是聒噪。 要是旅游赏景,漫步河边,蝉声悠扬,江南风情,倒也是一段心境。偏偏我和月饼顶着满脑门汗珠子,老僧入定似的坐在河边,冥思苦想不着边际的线索,哪有那份雅兴? 月饼让我怼得有些挂不住脸,侧头看景儿不言语。我图个耳根清净,视线越过张继铜像,观察着整片枫桥景区。若是按照大区域划分,以枫江为界,东为贞观年间,寒山、拾得两位高僧主持的苏州妙利普明塔院,后改名为“寒山寺”,西是江枫洲,南起何山大桥,北至铁岭关。 我心里一动。难道?这里和黄鹤楼相似,暗藏着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枫江为水,寒山寺为土,何山大桥为木,铁岭关为铁,只要找到火,或许有所发现? 我试着从五行相生相克的角度推理,演算了十几种可能,“火”是没找到,肚子里倒是憋了一大团火。 江边建筑群,均是黑瓦白墙的江南建筑风格,坐落方位和房屋数目也没有什么蹊跷。江里荡着几艘游船,导游招呼着游客上船欣赏沿江风景,假装一副“吊古怀今”的风情。 实则,男游客无非临时担任了摄像师的角色,举着手机给女游客们拍照。女游客们一番搔首弄姿,继而眉头紧锁,端起比高考还认真地态度,修图修得貌若天仙,也不管背景里的房屋直墙都歪成“s”了,喜气洋洋发到朋友圈、微博,再配几句貌似文艺的话。 诸如“我愿做扬州瘦马,陪你浪迹天涯”…… 沿江而望,不远处即是枫桥和铁岭关。旁边有小小一屋,刻着《枫桥夜泊》的黑色石碑立于屋子的白墙之前,为宋代宰相王珪《枫桥夜泊》诗碑,为“张继诗第一石”。河堤护栏下方约半米,“夜泊处”三个大字,告知游客这就是当年张继二半夜听在船里听钟声的地儿。 第83节 至于如何跨越千年,精确推测定位于此,那就不得而知了。反正固定在墙角的两个探灯,着实有些大煞风景。 石碑往前信步而走,就是我们大眼瞪小眼的张继铜像了。 要说这尊安放于石台的铜像,着实好雕工。面容惟妙惟肖,发髻胡须逼真异常,就连长袍纹路、靴子形状,都精雕细刻。尤其是微微侧抬头,闭着双眼的神态,颇有些茶余饭后、慵懒自得的安逸。 只是因为雕像为斜靠坐于石台,盘着的左腿形成一个平面,难免积些雨水,生了不少铜锈。 我擦了把汗,灌了口矿泉水,肚子“咕咕”叫唤,才想起快一天了,还没吃口饭。心说,您老人家铜浇铁铸,不怕风吹日晒,舒舒服服坐着,留个好大谜题让我遭这份“口干舌燥,饥肠辘辘”的罪,于心何忍? 突然,我隐隐觉得想到了些什么,偏偏没有清晰的思路,好像和张继铜像有关,又似乎没什么联系。 “南少侠,咱们直接去寒山寺吧!不就在那边么?没两步就到了。”月饼也是没了耐性,摁着我的肩膀起身活动腿脚,“盘腿儿做了半天,麻了。再坐一会儿,我都成雕像了。要不咱们先吃点儿东西?不吃饱了肚子,哪有力气斩妖除魔?” “月公公,等下!”我直勾勾盯着张继铜像,脑子里冒出一条模糊的线,“你刚才说什么?” “去寒山寺?” “不是这一句。” “腿麻了,成雕像?” “滚!” “吃点儿东西?” 我愣了片刻,挥手示意月饼不要说话,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这种感觉,就像在手链掉进混沌的水沟,胡乱摸索,直至…… “我明白了!”我一跃而起,指着那根金手指,“月公公,你说得没错,线索就藏在这里。” “你找到机关了?比如‘左转几圈右转几圈’就能开启?”月饼还真是行动派,攥着金手指就要扳动。 “不是机关,而是意境。”要不是游客太多,我能仰天狂笑,“我他妈的太聪明了!意境!意境!意境!懂么?是意境!” “南少侠,正常点儿。”月饼摸摸鼻子,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杂家愿闻其详。” “你看张继的神态,像什么?” “像是……吃饱了闲坐着打瞌睡。” “对!” 《枫桥夜泊》是张继途径寒山寺所做的羁旅诗。此题材又称为记行诗、行旅诗,是指诗人因各种原因远离家国,用诗歌的形式反映客居异乡的艰难、漂泊无定的辛苦,寄托愁绪。 这首七绝,细腻地描述了客船夜泊者对江南深秋夜景的感受。寥寥数笔勾画了月落乌啼、霜天寒夜、江枫渔火、孤舟客子的画面,将“愁”烘托到极致。以至于不仅流传千年,就连亚洲诸多国家,也推崇之至。尤其是以“小巧、抒情、哀愁、唯美”为特点的日本,更将《枫桥夜泊》收入小学课本。 由此可见,此诗的“愁”,可谓文字巅峰。 既然如此,张继铜像,应该表现出哀愁惆怅的神态,断不能是酒足饭饱的老汉瞌睡状。 如果雕工不精,那还可以理解。可是偏偏如此精妙的雕工,怎么会出现与诗完全相悖的神态呢? 这在暗示什么? 张继铜像,最显眼的就是那根被游客摸掉原色的金色食指。看似习以为常的景区特色,结合张继与诗歌内涵截然不同的形态,其实是做了一种常识与矛盾相互结合的隐喻。 而这个隐喻,就是线索! “南少侠,你就别卖关子了,能不能直奔主题?每次都絮絮叨叨讲一大堆。”月饼话虽这么说,却很用力地拍着我肩膀,“当了几天大学讲师,真觉得自己是古诗词专家了?” 我当然知晓月饼话中之意:“食指和吃饭,延伸为美食,成语是什么?” “大快朵颐?”月饼脱口而出这么一个不常见的生僻成语,我倒是没想到。 “行啊,月公公!跟我浪迹天涯这几年,居然也熏出了文化味儿。” “来苏州路上,我琢磨了一种新蛊,正想找人试蛊。”月饼摸摸鼻子,仰首四十五度角望天,“也没有什么具体症状,就是吃什么东西都没味道。” 天下美食还没吃遍,岂能半道中蛊食之无味?明知月饼是开玩笑,我还是惊得一哆嗦:“那个成语是,食指大动。” “哦?”月饼眯着眼,盯着张继的金手指,“代表什么呢?” “宋朝武学大师洪七公说过,凡毒虫出没之地,五步之内必有解药;当代美食界翘楚南晓楼认为,凡吃货所到之处,十步之内必有美食。”我做郑重其事状。 “确定是十步?”月饼扬扬眉毛,“那不是走进河里了?” “我也拿不准,不过食与十同音。唐贞观年间,高僧寒山和拾得曾住持寒山寺,拾这个字……” “南少侠,你这也太牵强了吧?谐音就能断定和十有关?” “你能不能让人把话说完?你仔细琢磨,拾得……要是你的手机掉地上,你会怎么做?‘拾起得到’对不?按照生理习惯状态,会不会用到食指?能这么做,肯定是近在咫尺的距离。大写的‘十’字,是不是‘拾’?这个字左边是‘手’,右边拆开为‘人一口’,你想想啥意思?‘得’是会意字,左右结构。按照金文字形,左边是‘彳’,右边上‘贝’下‘手’,是不是也有个‘手’字?你把所有线索结合,结论是什么?近在咫尺,以十为度,就有食指大动的食物。是不是也符合了这座张继雕像的形态暗示?” 月饼的表情,瞬间彰显“面带微笑”及至“面沉似水”的转化:“南瓜,你到脑子怎么长得?这都能想到?” “我不是说了么?拿不准,也就是个推测。不过,大体方向,总是没错。” 我心里也没底儿——来的时候就观察了,周遭压根儿没饭馆子,要不我和月饼也不能饿到日头偏西。种种联系推测偏偏暗示,附近确实有暗藏线索的美食铺子。 哪儿呢? 总不能在天上吧? “南瓜,你确实聪明。”月饼拍拍我的肩膀,目光瞄向某一处方位,“我知道美食在哪儿了。” 我顺着望去,哑然失笑,心说南晓楼啊南晓楼,这么复杂的问题都想明白了,这么简单的事却想不到。你到底是聪明还是傻? 第141章 月落乌啼(五) 江中最多的是鱼,江上最多的是——船。 诚然,随着文明发展,越来越快速的交通运输工具,早已取代了千百年前最为便捷的船舶。江船如鲫,川流不息盛景,也存在后人,立于江边,感慨古今的情怀。 大型游轮、货轮,拖着沉重汽笛声缓缓而前。钢铁铸就的现代文明,徒增笨重,总是少了几分“轻舟已过万重山”那番精致。 景区载着游客的观光船,即便有三分烟雨江南韵味儿,却多了七分铜臭,煞了风景。 然而,日暮时分,姑苏城外,枫桥之下,我们却见到了,真正的江南小船。 这艘船是曾经盛行于江南的“三道”,又称为“三明瓦”。船形若半弦月,船身罩着半圆形乌色篷子,用竹片编制而成,涂着防水黑油。前后两扇篷子(又称“定蓬”)中央,有一扇遮阳的半圆小蓬,宛若春伞。木制格子镶嵌着一片片直径大约一寸,略略透明的小鱼鳞,这种类似于玻璃窗户的设计,坚韧耐用,中舱两道,后舱一道,故此称为“三明瓦”。 船尾左右固定着两根橹桨,船头横放竹篙,以此定船或转向。船头画着形如老虎的眉目,为四象中的“白虎”,五行为金,相生“金生水”,取“江海湖泊,船走平安”好兆头。 远远望去,小船真应了“一叶扁舟”的神韵,悠然于江水,缓缓而荡来。 篷子极矮,依着我和月饼的身高,估计坐进去能弯腰顶头。篷侧书一“食”字。笔力十足,字体颇具神韵,没有十几二十年的书法浸淫,绝无此等功力。 我们破解了张继铜像密码,推测出“食”字,恰好出现这么一艘乌篷船,智商再不济,也知道绝不是什么巧合。 “没想到,居然能亲眼见到传说中的乌篷船。”我平时就对这些玩意儿特感兴趣,一时间竟有些激动,掏出手机拉近距离拍照,“这船就在民国老照片里见过。” “一艘乌篷船,就让南少侠忘了这会儿该干的事儿了?就没想过有什么危险?提前做做防备?”月饼摸摸鼻子,很无奈地叹口气,“有时候我真想撬开你的脑壳子,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浆糊状的脑浆、蛛网似的毛细血管,还有月公公不甚了解的智慧。”我把手机拍照焦距拉到最近,“你当我真没脑子么?桃花源和铜雀台,都出现了墨家机关术。竹简上的内容,更是……” “小心驶得万年船。”我仔细观察着这艘本不该出现在这个时代的神秘乌篷船,“我在看船体有没有墨家机关的设计。万一船篷炸裂,乱箭齐发,寒山寺平添两具人形刺猬,可不是什么好事儿。” “一叶障目,不见泰山。”月饼推着我的手腕对准船尾,“人都出来和咱们打招呼了,南少侠还这么谨慎小心。” 手机屏幕里,出现了一个很奇怪的老人,面带微笑地挥手致意:“江边可是南晓楼、月无华先生?鄙人在此等候多年,今日一见,两位风姿英发,俊朗秀慧,不愧是‘自古英雄出少年’。” “这人有病吧?”月饼摸出一枚桃木钉,反扣手心,“苏州离横店几百里地,哪冒出个群演?” 月饼这人,虽说高冷,熟人面前,也能来几句并不好笑的段子,自以为乐。 我干笑两声表示“大敌当前月公公临危不乱,佩服佩服”,注意力却放在老人的装束,心说月饼的玩笑虽然没笑点,倒是说出了关键。 怎么形容呢? 老人六十上下的年纪,大概一米七左右的身高,干瘦身躯略有些佝偻,稀稀疏疏的花白头发遮不住藏在头皮里,几块褐色老人斑。满脸的皱纹层层叠叠,稍微一笑就能夹死蚊子,下巴蓄着十多厘米长的灰白胡须。一袭青色长袍泛着污秽腌臜的油光,露出袖子的手腕像两截枯枝,缠着几根枯藤似的血管。 这分明是民国初期,落魄私塾先生,乘着乌篷船走亲访友的典型装束。 若不是早有准备等我们……按照他所说,等了多年。我还真以为是横店剧组跑到苏州取景拍戏。 “鄙人孔亮,受人之托。两位小友,万勿生疑。”孔亮双手作揖,鞠了个九十度的躬,“江南盛夏,虽近黄昏,酷暑未消。若有雅兴,何不登船,江景夜色,薄酒简肴,敞怀一叙,岂不美哉?” “他的意思是,喊咱们登船吃饭喝酒?”月饼听得云山雾罩,学渣本色彰显无遗,“万物生长我听说过,万物生宜啥意思?这大爷能讲人话么?孔亮……他姓诸葛?” “少说话,别丢人。”我憋着笑没应腔儿,按照孔亮的姿势回了一礼,“老丈盛情,浊世泛舟,好生雅兴,此情此景,颇有古风。如此想来,独钓寒江,不过如此。” “哈哈……听闻南晓楼才华横溢,文高八斗,名不虚传。”孔亮捋着胡须大感受用,笑得乌篷船直颤,荡起圈圈水纹,真担心“噗通”翻船,“独钓寒江”也就成了“独掉寒江”。 “应该没有危险,赶紧吧,听得头大。”月饼双膝微曲,跃身而起,如一只轻盈的水鸟,轻飘飘地落在船头,连水波都没荡起。 我算算距离,起码七八米,实实在在跳不过去。 于是,故作矜持状,一动不动。 月饼负手立于乌篷船,棱角分明脸庞映着落日余晖阴影,透着一丝落寞寂寥,好一副浊世翩翩佳公子的风采!额前斜斜遮眼长发随着江风,凌乱了风华,也凌乱了江边赏景的几个女游客的嗓门。 “哇!好帅!” “欧巴!互加微/信可以么?” “天啊!怎么可以有这么帅的男孩?” “肯定是明星在拍戏!” “快帮我拍下来。注意角度,我要和男朋友同框。” “我也要,我也要。” 而我,这会儿正等着孔亮慢悠悠撑着竹篙靠岸。空有一肚子墨水,也只能望船兴叹。 “大叔,能帮我们拍张照么?”那几个小姑娘欢天喜地蹦过来,递上手机。 我顿觉五雷轰顶,天旋地转。凭啥月饼就是“男孩”,我成了“大叔”?! 这,就,尴尬了…… 第142章 月落乌啼(六) “孔老师……哦……孔先生……”我琢磨着措辞,可不能露了怯,“您等了我们多久了?受谁之托?” “2013年至今,已经七年了。”孔亮捋着胡须远眺夕阳,红金色的余晖将满脸苍老皱纹,划分成明暗相间的沟壑,“至于恩公名讳,恕难奉告。” 我心里一动,孔亮的言谈间对“恩公”极为尊重,按照年龄推算,那个人起码也要七八十岁,说不定早已驾鹤西去了。但是,“恩公”的身份极为重要,他是如何得知我和月饼会到这里?嘱托孔亮在此等候?目的是什么?难道是精通先天演算,早就推测出时间节点?或者…… 几天之后,再细细回想,我才发觉,忽略了一个极其重要的环节。可是,此情此景,诸多疑团,哪能考虑的这么周全呢? 第84节 “孔先生,既然您不方便说,我们就不问了。”月饼双手搭着乌篷船两舷,“叫我们上船,总有个说法吧?” 孔亮耷拉着眼皮,似乎在遮掩目光,拉开置于我们中间的小方桌的抽屉,变戏法似的掏出两坛绍兴老酒,号称“江南四大酒肴”的茴香豆、油炸花生米、卤豆腐、笋干各一盘,满当当摆了一桌。 “我知晓二位必有诸多疑问,但请相信,老夫并无恶意。”孔亮拍开老酒泥封,香甜醇厚的酒香,丝丝滑滑地直扑鼻腔,“只需做三件事,必‘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当然,有关恩公,不便告知。来,如此美景,饮酒相谈,岂不快哉?” 我和月饼对视一眼,心里有了计较。自接触孔亮至今,没有从他身上感觉到一丝一毫的戾气,或许却如他所说,“并无恶意”。 但是,这件事,处处透着古怪诡异,甚至比这些年无数次九死一生的经历还要危险。 换个角度讲,历经重重危险,隐藏于幕后的敌人现身,终于到了你死我活的决战时刻。然而,敌人却毫无杀意,“哈哈”一乐:“哎哟,您可来了,等您好久了。早就备了好酒好肉,来来来,痛饮几杯。” 换谁,心里不毛? 我伸出右手挠着大腿:“到底是夏天,蚊子真多,痒得抓心挠肝。” “我怎么就不招蚊子?这么好的景色,同你出来,意境全毁了。”月饼瞥了我一眼,深深叹了口气。 “在精通医术的南晓楼、蛊术大家月无华面前,谁会蠢得下毒呢?”孔亮揣摩出我们的心思,自斟自饮了一杯,夹了一筷子茴香豆,丢在嘴里嚼得有滋有味,“若是连这点儿豪气都没有,不免掉了身价。” 我和月饼再淡定,也受不住不着痕迹的激将法,再没废话直接灌了口老酒,夹了几口菜吃。 还别说,这江南绍兴老酒,不像北方白酒那么霸道辛辣,胜在绵柔软糯,入喉温热润稠,好似江南春雨,缠绵于舞榭歌台、云雾青山,别有一番“斜风细雨不须归”的滋味。 几盘小菜更是精致,茴香豆的香、花生米的脆、卤豆腐的软、笋干的鲜,齐聚于舌尖,好似漫步于香料铺子,哪舍得抽身而去? 本就饿得饥肠辘辘,如此美酒佳肴,我和月饼本着“天塌下来也不能饿着肚子去顶”的吃货决心,连吃相都不顾了,片刻就坛空盘净,如同孔亮供奉了两个饿死鬼,现了原形。 “孔先生,酒也喝了,菜也吃了,需要我们做什么?”月饼边说边环顾四周。不知不觉间,游客已无,夕阳只剩地平线窄窄一轮,在江面拖着一道细长的波光红线,渐渐沉默于夜风微澜的江水。 我注意到月饼放下筷子的同时,反手扣了根桃木钉,也从背包里摸烟盒,顺手把瑞士军刀放在桌下,盘腿压住。 “做这三件事前,两位可知方才吃得是何物?”孔亮笑眯眯地收起酒坛餐具,从抽屉里端出填满大米、手机长短的长方形古铜香炉,插了三根细香,“自五胡乱华,汉族一脉偏安江南,许多老讲究,只存于江浙。唉……现如今,知道的人,少之甚少。” “孔先生,您做的‘活祭交命’局,还算是像模像样。”我点了两根烟,递给月饼一根,“茴香豆、花生米、卤豆腐、笋干,取的是‘回生腐损’,‘逃回生天,身体腐损’之意。这个局源于春秋吴国,并非五胡乱华,才秘行江南。” “哦?”孔亮抬起沉重的眼皮,混沌眼光迸出一丝讶异。 “春秋,吴国,公子姬光欲刺吴王僚,寻得刺客专诸。吴王僚喜欢吃鱼,专诸远赴太湖学了三年烧鱼手艺,在宴席上将利剑藏于鱼腹,也就是‘鱼肠剑’,将吴王僚刺死,自己也被卫士剁成肉酱。公子姬光自立为王,即赫赫有名的吴王阖闾。” “专诸行刺前,公子姬光为他准备饭食的就是这四样儿。这本是祭司鬼神祖先的白餐阴食,单独吃并无异状,但是四合一,再配以春天无根水酿制的老酒,活人如果吃了,就成了‘活祭交命’。答应供奉饭食之人的事,必须做到。做不到,则阴气入髓,三刻抵心,僵冷而死。这是春秋战国时期,专为刺客死士准备。荆轲、秦舞阳刺杀嬴政,也正是没有算准药效发作时间,以至于秦舞阳脸色青白,引起秦始皇的警惕。这三炷香,每做一件事,点燃一根香。燃尽,事情没完成……” “呵呵……没想到,南晓楼学识渊博,老夫敬佩。”孔亮依然是那副笑眯眯地和蔼模样,点燃第一根香,“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吃呢?月无华想必也是知晓其中厉害吧。” “我不知道……”月饼摸摸鼻子,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南瓜刚才假装挠痒,用摩斯密码传递了‘饭有危险’的信息。我回的四句话,每句话第一个字,是‘我这同意’。” “你……”孔亮微微愣怔,似乎有些不解,“那还……” “因为,我信任南晓楼,也相信我们俩没有做不成的事情。如果不吃这什么……什么来着,又怎么能解开谜团?”月饼伸了个懒腰,打着哈欠,“孔先生,你就别墨迹了,赶紧说那三件事吧!” 我也笑了。诚然,不单是孔亮,绝大多数人,很难理解,我和月饼这种,在最危险的时刻,能把后背交给彼此,相互信任的感情。 同时,我想到了一件事,不由多打量了孔亮几眼…… “前两件事,只能一人去做。最后一件,必须两人合力。”孔亮环视我们,面色严肃,“谁做第一件?” 还没等我张嘴,月饼抢先接了活儿:“我来吧。” “你这凡事冲在前的性子,能不能改改?”我嘟囔了一句,不免有些担心。 孔亮虽然没有任何杀意戾气,但是类似于诅咒的“活祭交命”却非同小可,万一让月饼摘下天上的月亮,那不扯淡么? 好在,“活祭交命”有个极其严苛的条件,就是只需完成目力可及、伸手可触的事情。满眼望去,周遭所及,也就那么回事儿,再刁钻的事情,计算好时间,香尽前,估摸着没什么问题。 “既然定了,就不能悔改。”孔亮又从抽屉里摸出笔和纸,“茴香豆的‘茴’字,有几种写法?分别怎么写?” 我嘴巴张得能塞进个拳头,瞅着月饼面不改色,额头冒汗的僵硬表情…… 月无华啊月无华,平时叫你多读些书,你就是不听。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吧?! 第143章 月落乌啼(七) 香灰落无声,汗滴桌上纸。 燃了半截的香柱,稍有夜风吹过,灰白色的香灰,便轻飘飘折断,跌成一摊浅灰,散在那方宣纸。月饼握着毛笔,满头大汗顺着瘦削的两颊,聚在下巴,颤巍巍滴落,溅入香灰,好像一朵朵寒峭的梅花。 “年轻人最大的优点就是自信,”孔亮悠然自得捋着胡须,“最大的缺点也是自信啊。” 我急得恨不得把月饼手里的笔夺过来,把“茴”字的四种写法,用“篆、草、行、楷”四种字体,一气呵成,省得受孔亮这鸟气。而如今,只能由着月饼眼巴巴瞅我,很有种“回到当年,大学考试,等着我扔个纸条”的既视感。 我绷着脸硬憋住笑,免得破坏了紧张急迫的气氛,显得不符合现场气氛很违和。可是,不知为什么,月饼这都生死存亡的关头了,我却觉得无比欢乐。 这叫什么事儿?! 话虽如此,总不能真让月饼露怯吧?我不动声色,左手探进裤兜,把手机调成静音,按照记忆位置点开屏幕的百度,正要输入“茴”,孔亮忽然瞪眼,吓得我一哆嗦,连忙把手抽出来。 “南晓楼,作弊,可不行啊。” 得!想通过手机传答案都不行。监考老师都没这么目光如炬! 这该怎么办?摩斯密码?月饼刚才托大,把我们通过密码传递消息的事儿说了,再用肯定会引起孔亮注意。而且,摩斯密码也没法表达这种生僻字。 “茴”字的四种写法,典故出自于鲁迅先生的《孔乙己》。发表于1919年四月《新青年》第六卷 第四号。是 “五四青年运动”前夕,继《狂人日记》又一篇白话小说,在近代文学作品中极具代表性。 原文为——孔乙己显出极高兴的样子,将两个指头的长指甲敲着柜台,点头说,“对呀对呀!……回字有四样写法,你知道么?” 初读此文,我以为是孔乙己故意卖弄,及至查了诸多字典,才知道这老先生肚子里确实有几两墨水。除了常用的“回”,还有“囘、囬、廻”三种写法,只需加个草字头,就是答案。 问题看似简单,且不说月饼不会,大多数人,压根儿写不出来。 想到这里,我心里一动,忽然有种很奇怪的感觉——两个人偏巧都姓“孔”。而且孔亮的相貌、装扮、谈吐,又与孔乙己极其相似。月饼做要做的事,也是孔乙己询问伙计的问题…… 一次偶然,或许是巧合。诸多偶然集中在短时间内发生,必然是刻意安排。难道,孔亮有什么不能言喻的秘密,只能通过这种方式,暗示我们? “月无华……”孔亮看似不经意地瞥了我一眼,胡须颤动微微一笑,“香,快尽了。” 我收起思绪看着香柱,不知不觉,烧得仅剩小手指长短,算算时间不超过十五分钟。月饼悬腕握笔不动如山,不知道的还以为酝酿情绪,准备一副泼墨挥毫的书法大作。 哪曾想到会是这般光景? 我注意到月饼的眉心,隐隐泛出暗青色阴影,顺着额头的毛细血管蔓延至脸颊,像是糊了一片蜘蛛网。一道肉眼依稀可见的淡淡白气,从灵台冉冉冒出,原本锐利的眼神,逐渐变得模糊涣散。 我心说坏了! 虽说不太明白“活祭交命”发作时是什么状况,照这么看,大概类似于某种“取气”的巫毒诅咒。人体内蕴“三气”,分别为“血气”、“骨气”、“体气”,也就是俗称的“三魂”。古城图书馆有本西汉异事的古籍,记载了“汉武帝巫蛊之祸”,曾提到过——“血气失而人无智,骨气失则人无神,体气失然人无力。三气皆失,走肉行尸。” 月饼的情形,应该是血气开始散乱流溢,神智渐渐不清。香烛燃尽,没有完成,后果不堪设想。 我收回心神,深深吸口气,摒除杂念,想得脑子生疼:“怎样才能不被孔亮发现,向月饼传递答案呢?” 手机用不上,摩斯密码无法传达生僻字,唇语也躲不过孔亮的监考(很奇怪,当时我第一反应就是“监考”。而不是监视、监督……),那该怎么办呢? 就这么短短几秒钟,月饼像是被电流击中,握笔的手腕抖得厉害,墨汁斑斑点点洒在宣纸,脸色忽白忽红,嘴唇紧紧抿着,胸口急速起伏,显然在竭力阻止“气”的流失。 “孔先生,请教您一件事情。”我实在想不出办法,起身抱拳施礼,乌篷船微微晃动,水波荡起的涟漪由船舷两侧晕开,逐渐远去,“还望不吝赐教。” “你想问,月无华完成不了,会变成什么样子,对么?”孔亮望着悬挂于漆黑天幕的初月,脸色如月光般阴冷,再无起初的笑容,“性命无忧,大抵是散了三气,徒具空壳罢了。” “我会问得这么愚蠢么?”我指着横跨两岸的枫桥,舔了舔干涸的嘴唇,“有这样一句话,‘你在桥上看风景,我在桥下看着你’。当你顺着阶梯走上桥,有没有想过,自己也在别人的视线范围呢?桥既已建之,又怎会是一个人独赏的风景?” “你的意思是?”孔亮微微一怔,低头沉思,“如果月无华有危险,你也不会放过我?” “我喜欢和聪明人打交道。”我摸出军刀,指尖摩挲刀刃,“沙沙”作响,“真想和您交个朋友,聊个三年五载,必然能领悟很多人生道理。可惜,香柱烧尽,也就是你赶往六道轮回的时候了。” “南晓楼,你从未杀过人吧?杀人,是很难的。”孔亮微微挺起佝偻的脊梁,没有丝毫紧张,“何况,你也中了‘活祭交命’。我死了,你能活么?” “有些事,总是要做的,和生死无关。”我的心脏“砰砰”跳动,撞得肋骨生疼,“一柱香时间,足够我割开你的喉咙,让你死在我前面。” “吓唬我没有用。”孔亮摸着脖子“哈哈”大笑,“规则就是规则。既然你们自信接受,就要去认真遵守。破坏规则,只会自取其祸。” “孔先生,‘茴’字有四种写法。”毛笔终于落在宣纸,月饼扬扬眉毛,手腕微抖,板板正正写了四个大字,“您看,对么?” “吧嗒”,香柱燃尽。最后一丁点儿残缺光芒,忽明忽暗于香炉灰,挣扎了几秒钟,终于熄灭。 “哦?”孔亮盯着宣纸上的四个“茴”字,掩不住双眉紧锁的讶异,抬头疑惑地注视月饼,“居然?” “惊不惊险?刺不刺激?意不意外?”月饼摸摸鼻子,伸了个懒腰,呼出一口白气,嘴角扬起一丝很好看的微笑,“您看哪部电影里,主角在最后一秒之前,能解决生死难题?这才有戏剧效果。” 虽然是夏夜,我依然能感到那团气雾的冰冷,可想而知月饼在短短一炷香时间里,身体和精神经历了怎样一种煎熬。更让我佩服的是,月饼在这种时候,依然能保持思路清醒,听懂了我的暗示。 “月饼,你鼻子沾的墨汁,倒是很有喜剧效果。”我那颗悬着的心,终于落回胸膛,“先把手上的墨汁擦干净再嘚瑟行不?” “南少侠,我做的事,完成了。”月饼摸出根烟,深深吸了一口,意味深长地冲我点点头,“接下来,看你的,你可别拖我后腿。” “你是猪么?还分前后腿?你瞅瞅你写的字,还能再难看写么?” “你管我?写对了就行!” 孔亮一副“明知道我们在作弊,却又没有证据”的愤懑表情,像极了上大学时,那几位戴着厚厚眼镜,巡视考场的老教授。 嘿嘿,孔亮啊孔亮,有句老话,“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我和月饼经历的大小考试,可不比这些年九死一生的探险旅程少啊!绝对是身经百战,经验丰富。想抓住我们作弊,您还差点儿火候。 饶是如此,我的手心满是冷汗,暗自庆幸——如果没有当年考试时,天衣无缝的考场默契,月饼又怎么会听懂暗示呢? “南晓楼,接下来,该你做的事了。”孔亮掀起盖着船尾的草席,指着长长短短几件东西,“从河里钓一条鱼。” 我瞅着齐全的渔具,心说这事儿太简单了吧!由于一场在飞机发生意外,我和月饼在南印度洋不知名的荒岛生活了一年(详情见“异域密码”系列)。别说天黑钓鱼,就让我跳进河里捕几条鱼,也是手到擒来的事儿。 “钓一条金色鲤鱼。”孔亮很贴心地在船尾放了一把小板凳,“只准钓三次。” “啥?!”我刚拿起钓竿,顿时出离愤怒,恨不得把鱼钩插进孔亮嘴唇,用鱼线把这厮挂在岸边树上,“这不是扯淡么?这么大一条江,到哪儿钓鲤鱼?还是金色的?万一没有呢?” “肯定有。”孔亮翻翻眼皮没搭理我,指着船舷划的一条刻痕,“昨天,我刚放进江里的。喏,就这儿。” “你当我傻么?这不是‘刻舟求剑’么?鱼是活的,早就不知道游哪儿去了!还能在这儿张着嘴等我钓?” 孔亮点燃香柱,满脸核桃皮般的皱纹堆出一丝戏谑:“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你……”我忍了忍没好意思骂出口,瞅着黑漆麻乌的河面,真想把孔亮这颗脑袋狠狠塞进水里,灌他几口水才解心头之恨! 鱼乐不乐,我不知道。 反正,我很不乐! 第144章 月落乌啼(八) “孔先生,这件事,可以换人么?”月饼摸摸鼻子,紧抿嘴角,显然是动了怒气,“君子不强人所难。” 我心头无明业火也是“噌噌”直冒。确实,第一件事,回字的四种写法,虽说有难度,可是并不离谱,总归有答案可用。但是,在江里钓一条昨天放生的金色鲤鱼,这就太离谱了。 第85节 大海捞针再难,好歹针是死物,或许还有一丝机会。鱼是活的,重回江水,一天一夜时间,早就不知道游哪儿了,难不成还在这儿张着嘴等我把它钓上来? 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月饼之所以要替代我,十有八九准备用某种蛊术。依着他的手段,估计费些劲儿但不是什么难事儿。 寻思到这儿,我突然意识到某个忽略的问题:我和月饼,颠倒了顺序。 第三件事情尚且不知,“回”字的写法和钓金色鲤鱼,却是刻意为我们准备,并且能顺利完成。偏偏,月饼接了第一件任务,我去做第二件。 这是一连串看似简单却暗藏玄机的逻辑推理。术业有专攻,如果是我做第一件事,两件事会很顺利地完成。出题者却巧妙地利用了“月饼凡事都要抢在我前面”的心理,把异常简单的事儿,变成了彼此天大的难题。 由此可知,孔亮所说的“恩公”,不仅智商超高,而且对我和月饼的性格习惯及其了解。就像桃花源的幻族陶氏、黄鹤楼的魇族王/八蛋徐勇健,布局预谋,已经对我们做到了“知己知彼”。若不是我和月饼应变及时,早就被他们“百战百胜”了。 唯一不同的,“恩公”并没有藏在暗处,而是有持无恐地挑衅,直接以孔亮为刀,明晃晃地戳向我们。 可见,这个人,自信到了膨胀的程度。从心理学角度分析,他的人生中必然经历过很长一段受人鄙视的遭遇,通过努力隐忍获得了某个领域备受尊重的成就。看似光鲜亮丽的表相,内心却隐藏着极度扭曲阴暗、多疑嫉妒的隐性人格。 两千多年前的姑苏,那时还是吴国首都,曾经有个阶下囚,非常符合此类性格特征——“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的越王勾践。 这位自古以来以“励志隐忍”著称的诸侯,即位第三年,被吴王夫差大败。第五年与范蠡入吴为人质,给夫差喂马拉车,受尽屈辱。甚至品尝夫差生病时的粪便,才博得信任,重返越国,励精图治。终于在二十四年,灭了吴国,逼夫差自尽,称为春秋时期最后一位霸主。 看似励志典范,却在功成名就,大势已定时,寻了个“莫须有”的原由,将首功之臣文种赐剑自杀。 而另一位名臣范蠡,早就看透勾践本质:“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越王为人长颈鸟喙,可与共患难,不可与共乐。” 勾践灭吴,一说范蠡携西施泛舟五湖,定居于西湖;一说改姓名为“鸱夷子皮”,经商积资,成为巨富,也就是后世商人推崇的“陶朱公”。 我之所以想到这些,看似不着边儿的事。其实是这些年,经历的事情实在太超出认知范围,啥朝代的人和事没遇到过? 就算是越王勾践真在岸边冲我们笑呵呵挥挥手:“南晓楼、月无华,寡人等候多时了。乖乖破解《阴符经》的秘密,待寡人掌握天下玄机,必将起兵一统天下。” 我和月饼充其量也就是故作震惊应个景儿,然而一点儿也不意外。 只是,被“钓一条金色鲤鱼”难倒的我,没有想到——后来发生的事情,居然…… “君子,言必行,行必践。”孔亮夹了颗茴香豆丢嘴里,“嘎嘣嘎嘣”嚼得有滋有味,“该谁做的事儿,就是谁做。你和南晓楼,都是一诺千金,讲规矩道义的人,不用我多说了吧?” 孔亮回绝月饼的话,有理有据,打断了我的思路:“月饼,这事儿,你甭操心。别说一条金色鲤鱼,就算是只千年王八,小爷也能把它钓上来。” “嗯!好!”月饼认真点头,双手插兜,目光充满信任,坐在船舷赏夜景。 我心说月公公,您就对我这么放心?好歹也趁着孔亮不注意,往江里扔个什么蛊,引来那条金色鲤鱼啊?就这么踏踏实实坐着,算怎么回事? 瞅瞅香柱烧了五分之一,丹田处有股微微外涌的凉意,顺着血液蔓延至四肢,手脚稍有些凉意,应该是“活祭交命”的诅咒开始发作了。 没办法,我硬着头皮拎起鱼竿,就是根普通的江边嫩竹,入手油润丝滑,隐隐有股棕油味儿。鱼线是江南常见的编织丝绸所用几缕蚕丝编成,白鹅翅膀拔下的羽毛做鱼漂,钓钩是绣描女红的绣花针弯制。 这四样钓具虽然不起眼,看似随手准备,比不上高端钓竿鱼绳,夜光鱼漂、合金鱼钩,却是不可多得的好物件。 浸泡棕油的竹子,韧性十足且分量极轻,握在手中能敏锐地察觉到轻微颤动,判断是否有鱼上钩。蚕丝制的鱼绳既有弹性又结实,受力耐泡,就算是大鱼上钩,奋力挣脱,只需顺着鱼势,便能消磨鱼的力道,绝不会被挣断。鹅羽色白纤轻,如雪花落江,稍有波纹,既可察觉。至于江南飞针走线的绣花针,更是细若发丝,锋利无比,鱼若咬钩,顷刻便钩尖刺唇,深入肉中,断断不能挣脱成豁嘴游走。更妙的是,不会伤及鱼嘴外唇,烧鱼做菜,极具美感。 就像“梅兰竹菊”被称为“四君子”。这四样儿钓具,也有个很雅的称呼——“春花秋月”。取意于“春竹”、“蚕花”、“秋羽”、“金钩”。 可惜的是,随着科技越来越先进,各类器物愈发昂贵花哨,钓具也成了钓友们相互炫耀、彰显财力的资本。看似简陋却蕴含风雅的“春花秋月”,早已无人知晓。 不知是时代之幸,还是传承之哀? 这四样儿取之自然,暗含“金木水土”,用此钓鱼,最是鲜活。生“火”入锅,则成了五行相生的格局。烹炒烧炖,鱼肉肥美,鱼汤浓白,唇齿留香,鲜气通透,怎是一个“好吃”可以形容? “孔亮所说的‘恩公’还挺有见识,能摆出这几样东西,就不是凡人。可惜是敌人不是朋友,要不然真可以喝几杯聊聊天,也算有兴趣。”这么想着,心情畅快了不少。 月饼常说,我在任何情况都能保持一份莫名其妙的“迷之轻松”。至于怎么钓金色鲤鱼,“车到山前必有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还有五分之四香柱的时间,总是能想出办法。就算实在没辙了,月饼也不能眼睁睁看着我诅咒身亡、毙命江畔,对不? 我担心个鸟! 收拾好钓具,盘腿儿坐下,正要甩竿入江,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情,好像少了一样东西。 最关键却最容易忽略的东西! “孔先生,鱼饵在哪儿?” “没有鱼饵。” “你耍我玩呢?”我是真得火大了,差点把鱼竿掰断,又实在不能对一个老头说得太难听,“你要再年轻二三十岁,我能让你往后余生,只能抱着鱼竿泡江水里吐泡泡!” “孔亮,你这么大岁数,我们不好意思做什么,别倚老卖老。”月饼把三枚桃木钉整整齐齐摆在船舷,又从背包里掏出一截蜡封的竹筒,“陪你玩了这么半天,耐心是有限度的。”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孔亮拇指、食指捏起茴香豆,鉴别珍珠般专注盯着,“南晓楼,鱼饵是什么,你知道的。” 第145章 月落乌啼(九) 孔亮简单几句话,却藏着很深的玄机,使我暴怒的心情瞬间平复。月饼看向我的目光充满疑惑,正要询问,我抬手示意噤声,轻轻甩动凉润的鱼竿,“呜呜”的破风声在寂静黑夜,分外清亮。 鱼饵,到底是什么?为什么我会知道? “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的典故出自于,晋?苻朗《苻子?方外》,“太公涓钓于隐溪,五十有六年矣,而未尝得一鱼。鲁连闻之,往而观其钓焉。太公涓跪石隐崖,不饵而钓,仰咏俛吟,及暮而释竿。” 民间相传—— 商纣时期,纣王宠幸妲己,暴虐无德。西伯侯姬昌(周文王)欲推翻暴政,便四处招贤纳士。 年逾花甲,空有一身治国经略之才的姜子牙听闻,千里迢迢来到西歧,在渭水北岸结庐居住。每天,会在清晨坐在溪边垂钓,日暮而归。 他钓鱼的方法很奇特:鱼竿短,鱼线长,用直钩,没鱼饵,钓竿不放进水里,离水面有三尺高。 樵夫武吉路到河边,大感疑惑:“你这老翁,如此钓鱼,可笑之至!” 姜子牙不予置否:“我钓的不是鱼,而是王侯。” 此事传至姬昌,大感好奇,斋食三日,沐浴更衣,带着厚礼,亲自拜访。 经过一番长谈,姬昌知晓姜子牙是当世奇才,亲自为其拉车,请回镐(音同“浩”)京,也就是西安西部。拉至808步,车绳断了,姜子牙仰天长笑:“天数已定,我保周朝800年。” 姬昌去世,周武王姬发即位,尊姜子牙为“尚父”,灭商立周,封姜子牙于齐地,也就是齐国。 这些民间传闻虽说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巧合的是,战国时期,周朝已经名存实亡,但“齐楚燕韩赵魏秦”七雄仍是名义上的诸侯国。秦朝灭六国一统天下,最后攻克的正是齐国,这才宣告周朝彻底告别历史舞台。 有兴趣的朋友可以查阅相关历史年份,就可知道周朝延续了多少年。 书归正传—— 我拿出比高考还要认真的态度,把这段历史反复推敲了好几遍,结合当下情形,大概弄懂了其中的逻辑关系。 一、金色鲤鱼真实存在,绝对不是孔亮故意出的难题,让我完成不了这件事。 二、鱼饵,只是个代称。并非常见的钓鱼饵食,而是某种我知晓却忽略的玩意儿。 三、“茴”字的四种写法和钓金色鲤鱼,这两件事,都是针对我设计,而不是方才所想,我和月饼弄反了顺序。 四、孔亮所说,昨天从船舷刻痕放入江水,他怎么能确定,鱼还在这里?或许,金色鲤鱼,并非真鱼?!是类似鱼或者谐音的物品? 五、由此延伸,是否能和“寻找《阴符经》”这件事始终贯穿的“墨家机关术”有关联?那么,这四样钓具,甚至乌篷船,暗藏某种机关?只需破解机关,就可以找到所谓的“金色鲤鱼”? 这个人呐,一旦展开联想,脑子里能冒出无数稀奇古怪的念头。此刻,我便如此。几乎历史上所有关于“鱼”、“船”、“钓具”以及“水下机关”的传闻野史,“噼里啪啦”的从脑海里翻腾而出。就连“武则天墓暗藏湖中”这种街言坊语,都想到了…… 除了折腾的脑瓜子生疼,完全没有头绪。 当然,我肯定不会相信,“模仿姜子牙垂钓,念叨着“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水里“哗啦”冒出个披着湿漉漉头发的骷髅头,开合滴着水珠的巨大牙床:‘在下姬昌,等你千年,终于得见天日。只需给银行卡转5000块,待我唤醒百万猛士,夺得天下,封你为一方诸侯。’”这种傻子才信的扯淡事儿。 越想不出明明知道的某件事,越要去想的自我强迫状态,相信大多数人都有体会,我就不多形容那种火烧火燎的心理感觉。最不安的是,不知不觉,香柱已经燃了一半,我清晰地感受到,越来越浓的冰冷,如同炎夏扬脖猛灌一瓶冰镇可乐,凉气从腹部瞬间蔓延全身,由毛孔“嘶嘶”溢出。 唯一不同的是,我没有降暑的舒适,而是感觉五脏六腑像是冻成一坨,沉甸甸地坠在腹部。四肢筋络,像是枕着胳膊久睡,血脉不通,压得麻木毫无知觉。 忽然,我觉得眼前的一切,变得极其缓慢。纷乱嘈杂的思绪,就像疾驰高速公路突然拥堵的车流,戛然而止。 身体越来越冷,我忍不住打着哆嗦,牙齿不受控制地“咯咯”碰触暗,两腮的肌肉,却因为微小的颤动,刀割般疼痛。 这种感觉,不切身体会,很难感同身受。举个相近的例子,类似于在零下十几度的冰天雪地,赤身裸/体行走。寒冷、刺痛、麻痒、困顿、绝望,为了活下去,只能用残存的一点儿意识,对抗着肉体的痛苦。 困意,从心头缓缓上涌,眼皮越来越沉重,我昏沉沉地站立不稳,踉跄坐倒,却对月饼更多了一份佩服:“月公公,体气几乎完全溢出,居然还能保持冷静思维,瞬间分析出我对你的暗示,写出四个‘茴’字……” 想到这里,我的思维,也停止了。 “活祭交命”,看似简单毫无危险,却像这条表面平静的江水,藏着足以夺人性命的暗流。 我倏地清醒了一秒钟——始终没有现身的恩公,布了这个局,想除掉的,不是我,而是月饼。因为,前两件任务,针对我设计,只能由我完成。也就是说,他想我活下来,破译《枫桥夜泊》的密码,找出藏在姑苏,《阴符经》的线索。 反过来推理,鱼饵,不是代称!不是什么墨家机关术!就是鱼饵!而且是我非常熟悉或者非常了解的某样事物! 岸边若是有游人路过,会看到一艘极富年代感的乌篷船,老者自斟自饮、清瘦少年赏月观景,独钓一江水的我。水波微漾,夜风习习,月光如银,江水似玉。 这幅足以发朋友圈、微博文艺一番的悠然景色,却藏着最可怕的危机。 这是我一生中,最凶险的经历!因为,我要战胜的,是自己。在生命炸弹倒计时最后一秒前,一定要想出正确答案! 并且,这次,月饼,帮不了我。 “你似乎对南晓楼不是很关心。”孔亮的声音就在耳边,却遥远孔洞,进入耳道又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破坏了规矩,等于提前‘活祭交命’进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我选择一,他选择二,没法更改。”月饼这番话,语调很平静,不带丝毫感情色彩,“我能做的,就是南瓜一旦无法完成,怎么收拾你而已。” “别忘了,还有第三件事。如果南晓楼因体气溢空,变成行尸走肉,你们无法携手完成,活祭交命,还会发作。至于你,呵呵……” “哦?也就是说,这是一个死局,对么?” 眼球已经不能转动,从瞳孔及至眼眶深处,冰冷刺穿的疼痛,让我想起大学时曾经目睹,至今挥之不去的阴霾——有个叫李晏的年轻妈妈,孩子半岁,网聊偷情刚上大一的邵姓学生。当时正值严冬,刚下了一场好雪。俩人在学校树林里一时动情,行苟且之事,将垂悬树枝的尖锐冰棱震落,生生贯穿李晏左眼。 邵姓学生吓得逃回寝室,李晏活活死在树下。第二天清晨,我和月饼听说树林里出现女性裸尸,赶到现场探个究竟。那根沾着眼球爆裂粘稠液体的冰棱,深插进烂肉冻成一坨的红色眼眶,颤巍巍晃动着阳光…… 以至于,好几个月,我噩梦不断。总梦见上铺、天花板,掉下断裂的木头或灯管,插入眼睛。 后来,我把这件事,虚拟了年代,写成短篇小说,发表在某本杂志。李晏和姓邵的家人,还为此闹到学校,真是“当婊子还要立个贞节牌坊”!何况又没用真实姓名,再者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海了去了,难不成写书起人名都用“张三李四王二麻子”? 这事儿也就不了了之。我倒是因此对写作大感兴趣,陆陆续续又写了几部短篇,也都发表赚些稿费,化成我和月饼烧烤摊的肉串和啤酒。 “清明节记得给李晏烧几张纸。”月饼偶尔调侃,“她好歹算是你文学道路的引路人。” “给个婊子烧纸?那我成啥了?月公公,你几个意思?” —— 我居然在这个时候,还会想起这些多乱七八糟的事? “是不是死局,暂且不定。月无华,我很好奇,南晓楼究竟用什么方式,告诉你‘茴’字的四种写法?你可知,我但凡察觉,活祭交命的诅咒,立刻应验。” “就像高考,抓住作弊,立刻驱逐考场,人生再没有重来一次的机会,对么?你刚才说,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可是,子非鱼,焉知鱼会乐呢?乐与不乐,在鱼,而不在咱们的主观认知。就像现在,你觉得我袖手旁观,不在乎南瓜会怎么样。可是,我用你能发现的方式,那才是真把他坑了。有些事,只能靠自己。哦!对了,至于第三件事……既然我们敢接受,能不能完成,都是赌命。很多年前,我们就把自己的命,交给彼此了。你就甭操心了。” 一个人与你朝夕相处很多很多年,一同走过热血青春的懵懂梦想;一起醉过刻骨铭心的背叛苦恋;一路闯过诡异凶险的生死旅途…… 他总是沉默寡言,却在你最需要的时候,始终默默站在你的前方。在你最危难的时候,当你们生命相互托付的时候,他说了很多很多话。 请相信我,这绝不是惊慌失措的畏惧逃避,而是“嗨!兄弟,我在”的豪迈担当! 冰冷的眼球,稍稍用处一点久违的湿热,或许是残存的血气翻涌,或许是,眼泪? lt;div style=quot;text-align:cent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 第86节 就在那一秒种,就在眼泪即将流出的一秒钟。两串看似毫不沾边的文字,如同两道在乌云中各守一方、隐隐闪烁的闪电,终于纠缠交集,汇成一道耀眼的光柱,重重劈下,为黑暗的世间,带了一丝短暂璀璨的光明。 “短篇小说”! “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我知道了,鱼饵,在哪里,是什么! 原来,月饼已经想到了。通过和孔亮类似于“对禅”的交谈,把信息隐晦地传递给我。 同时,我隐隐觉得,恩公,或许是…… 第146章 月落乌啼(十) 恍惚中,香柱在视线里幻化成模糊的三四根重影,赤红的香头已经燃了三分之二,体气外溢的感觉更加明显,哪怕是极其细微的动作,几乎都能崩断僵硬的筋脉。 我紧咬牙关忍受着疼痛,伸手抓捏好几次,才把鱼钩攥在手里,抬到耳边,对着耳垂扎入。 “噗”的刺破声,尚存一丝温度的血液涌出。我使劲挤压,直至鲜血涂满鱼钩,浸染鱼绳,才奋力挥杆而出。 肩膀因甩动过猛,像是一把锋利的尖刀,插进肩窝,割断肌腱。我疼得差点儿握不住鱼竿,几乎是跪在船边,手肘撑着船舷,才稳定住鱼竿,使鱼钩悬空在水面半尺左右的距离。 鲜血顺着鱼绳,迟缓坠滑,汇成几滴血珠,颤巍巍垂至鱼钩。一滴一滴落入水中,平铺成薄薄的红色圆圈。水波荡漾,血圈弥散,化作几缕淡淡血丝,刹那间消失无踪。 突然,我觉得额头好像被凿了个洞,整个人像戳破的气球,“呲呲”冒气。五脏六腑聚成一团,被强劲泄力吸到胸腔,碰撞挤压。感觉最明显的是眼睛,如同被两根圆木柱,生生顶进眼眶。眼球里的液体“叽咕叽咕”作响,似乎力道再足一丁点儿,就能从内部爆裂。 香柱,要燃尽了!如果我的判断错误,那条该死的金色鲤鱼没有上钩,可能只剩几分钟的生命。当然,我不会真得死去,只是变成一具没有知觉、意识清晰,躺在病床慢慢等死的植物人。 “哗啦”,距离鱼钩两三米,冒起一串水泡,沾着零星月光,绽裂于水面,碎银般沉入水中。 隐隐约约,一道金色的水影,由远及近,在鱼钩正下方的水中盘旋围绕,几次试探着游到水面,却又警惕地迅速下沉。 金色鲤鱼! 我激动地手腕一颤,鱼钩随之轻微晃动。鱼见钩晃,受惊潜入水底,再不见踪迹。 这是一场人与鱼之间,耐心与定力的较量。失败者,付出的,是生命。我抬起左手攥紧右手腕,闭上本就看不清楚的双眼,摒弃一切杂念,静静地用心触感,外界细微的变化。 水纹,碰撞船身四下;风声,在耳边掠过三次;树叶,簌簌抖动七回;水底,有一道盘旋的水窝,冒了两串气泡;月饼,心跳急促,呼吸沉重。 孔亮…… “只有闭上眼睛静下心,才能听到大自然的声音。”这句诸多文艺男女游山玩水发在朋友圈、微博的常见短句,如今却是我自救的唯一方法。 我听到了……不!我感觉到了,鱼尾不再摆动,最后一滴血珠,黏腻凝滞钩尖,欲坠未坠。“哗啦”,清亮的破水声,迅猛的破风声,手腕一沉,鱼竿突落,鱼绳紧绷乱颤,鱼尾甩动的水珠如疾风骤雨,零落水面。 金色鲤鱼,终于,上钩了。 几乎同时,一股暖流从额头回涌体内,血脉像是拥堵许久的高速公路忽然畅通,瞬间恢复急速奔驰的常态。 我睁开双眼,抬手、举腕、收杆!夜空划过明晃晃的金色弧线,一尾足有尺长的肥硕鲤鱼,通体泛着黄金般耀眼光芒,扭曲翻腾的鱼身迸溅着水花,重重拍打着船板,印出一片片椭圆水渍。 “南瓜,我知道,你能做到。”月饼抓起金鲤,手指抠进鱼鳃,挤开鱼嘴,取出鱼钩,丢到孔亮身前,“鱼,钓上来了。你,应该庆幸。否则,第一个死的,是你。” 我扔了鱼竿,双手撑着船舷大口喘气。此时,憋了许久的汗水,才从毛孔涌出,“噼里啪啦”滴落:“月公公,刚才,你是如何做到遭这份儿罪,还能装作啥事儿没有?” 月饼摸摸鼻子,嘴角扬着笑:“咱俩之间最大的不同是什么?” “趁着小爷还没完全回阳,不便动手,有屁快放。”我瞥了一眼端坐不动的孔亮。 “我是蛊族最强男人,你是过气悬疑作家。生死之间的忍耐力,如同王者和青铜玩家的区别。” “滚!你的荣耀王者还是我带上去的!要脸么?”我“哈哈”一乐,盘腿坐下,摸出根烟。 我们,故意,没有,搭理,孔亮。 至于,原因? 我方才闭目感触自然时,听到了很奇怪的事情。精通蛊术的月饼,自然比我更先得知。 “你们真棒!了不起!不愧是恩公选中的人。”孔亮捧起金鲤,直勾勾盯着开合缓慢的鱼嘴,灵动的鱼眼渐渐蒙上一层白雾,“也许,你们真能破解,藏在姑苏的秘密,寻到《阴符经》最终线索。” “孔先生,您是文族,对么?”我的心口微痛,再次对这位老者用了尊称。 “哦?何以见得?”孔亮抬起眼皮,浑浊的眼球似乎也笼了一抹惨白,“我若文族,咱们岂不是同族了?” “传闻,幻、魇、文、蛊四族的分支,被回到过去的我们,为了《阴符经》屠戮灭族。桃花源的陶氏幻族、黄鹤楼的徐氏魇族……姑苏,为什么不可以是孔氏文族?”我点着了烟却没有吸,转动着过滤嘴,“你们一族,寻着张继生平足迹和《枫桥夜泊》暗留的线索,找遍浙江、江苏。兜了一个大圈子,最终确定,《阴符经》线索,就在姑苏。或许……” 我停顿片刻,斟酌这句话该怎么说:“孔氏文族已经找到了,只是无法解开最终秘密?” “南晓楼,你的推论,空穴来风。年轻人,天马行空的想象固然是好事,没有确切的依据,也只是纸上谈兵罢了。”孔亮左腮的肌肉轻微抽搐,牵动着眼角低垂。 “您在第一个问题,就暗中透露了信息。上一个询问的人,是谁?偏巧和您同姓?为什么那个人明明有着渊博的知识,却对‘窃书不能算偷……窃书!……读书人的事,能算偷么’乐此不疲呢?店伙计会写‘茴’却不耐烦了解回答‘回’字四种写法,他又为何‘极高兴的样子’变成‘显出极惋惜的样子’?店伙计会不会写,对他来说,这么重要?也许,他在做您今天同样的事,寻找合适的人选。” 孔亮掩饰着双肩的颤动聆听不语,强装一副很好奇的表情,只是浮现在他那张苍老的脸上,有些滑稽。 “我记得小说中,那个人经常许久不见,原因是‘便连人和书籍纸张笔砚,一齐失踪’。再回酒铺,‘青白脸色,皱纹间时常夹些伤痕’。他偷过何家的书,在偷丁举人家的东西时,被打断了腿。最后一次现身,‘脸上黑而且瘦,已经不成样子;穿一件破夹袄,盘着两腿,下面垫一个蒲包,用草绳在肩上挂住’。” 我察觉到,孔亮眉宇间,闪过一丝悲戚,心里有了计较:“如果,他不是为了偷书,而是在大户人家的藏书中,寻找线索呢?他的伤及至断腿,并非被打,是寻找《阴符经》途中遇到危险受伤,最终……” “住口!不要再说了!”孔亮再无悠然自得的神色,低声嘶吼出一丝压抑的苦楚。 “鲁镇就那么大,估计谁家死了一条狗,当天就家喻户晓。偏偏他每次偷书被打,都是过了很久,他去酒铺喝酒,才被人得知呢?被打断腿,那么大的事儿,居然在中秋前两三天,才传到每天闲言碎语流传最广的酒铺?掌柜取笑,他强调三遍‘跌断,跌,跌……’,也许,真得是跌断了。” “南晓楼,你很聪明……但是,别分析了。”孔亮把金鲤端端正正摆放在桌上的香炉前,又重新点了三根香,双手合十恭敬祭拜,“江浙文族残存一脉,为寻《阴符经》,历代先祖受尽屈辱,被世人误解,忍辱负重却无一善终。我始终不解,为了一本书,何至于此?今日了解你们二人秉性,更知绝非什么‘掌握了跨越时间空间的方法,回到过去黑化,屠戮四族’之人……那又何必耗尽数代人的尊严生命,苦苦寻找呢?” 孔亮,确实,是,文族! 我忽然觉得这位“风烛残年”(注意这个引号)的老人,非常可怜。为了家族传承的训诫,穷尽一生追寻虚无缥缈的事物。更可悲的是,他根本不知道,追寻的原由。 尤其是他的那位长辈。按年龄推算,叔伯辈那个人(念头至此,我有个荒诞大胆的推论,太阳穴“突突”跳动),更是装痴做傻,忍受着嘲笑、鄙视、辱骂、唾弃,用一生做了一件,自认为神圣伟大的事情。 这算什么?可敬可叹?夸父逐日?“别人笑我太疯癫,我笑别人看不穿”? 我几乎忍不住就要把竹简的秘密说出来,月饼挥手示意噤声,扬了扬眉毛:“孔先生,您不是文族,是蛊族!” “你!怎可……”孔亮被误解的激动神态,绝对不是装出来的,“辱我身份!堂堂文族,岂容耍蛇吃虫的区区蛊族玷污?” 月饼被“耍蛇吃虫的区区蛊族”这句话噎得脸色青白,绷着个脸竟然愣住了。我实在忍不住了,笑得肚子生疼,差点儿把乌篷船晃翻:“孔老师,您这毒舌属性……月饼二十多年,没让人怼得这么彻底。哈哈哈哈哈……” 得!挺紧张严肃的气氛,让孔亮一番义正言辞的辩驳,笑场了。 深吸了好几口大气,月饼才缓过神儿,用火机烤着那截蜡封竹筒的白蜡:“活祭交命,本来就是蛊族的‘蛊咒’。蛊族秘术,你怎么会?” 接下来的一幕,让我把笑声生生咽进肚子,在肠胃兜兜转转一圈,裹着吃下的“回生腐损”那四样小菜,“哇”地张嘴就吐,飞流直下三四尺,磅礴汹涌直落江中。 第147章 月落乌啼(十一) 竹筒的白蜡融化成黏糊糊的蜡油,筒子里“悉悉索索”乱响,像是某种多足昆虫抓挠筒壁。竹塞盘旋晃动向外脱离,“吧嗒”落到船板,两条红绿相间的长须小心地探出,左右分开试探。须臾,一条周身布满环形红绿圆纹、拇指粗细、中指长短的蜈蚣,开合着两根半月形的鳌牙,挪动着密密麻麻的足爪,爬出半截身子。 蜈蚣昂起脑袋,居然对着月饼微微点头。月饼抿着嘴,发出有节奏的“嘶嘶”声。蜈蚣闻声,侧头望着那四盘小菜,背脊“咯咯”作响,裂开两条细缝,探出两张薄得近乎透明的翅膀,“嗡嗡”飞到盘盏上空,盘旋了三四圈,嘴里吐出浓烈腥臭味的黄色液体,点点滴滴落进菜肴。 月饼那些稀奇古怪的蛊虫,我见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虽然觉得恶心,好歹也对得起“习以为常”四个字。可是接下来的一幕,才是我呕吐的原因。 菜肴沾了蜈蚣体液,“咕叽咕叽”冒出极为粘稠的气泡,“啵啵”爆裂。各种足以挑战嗅觉极限的怪异味道,就像身处荒废许久发了霉的调料铺子,辣得我眼泪直流,熏得晕头转向。 更奇怪的事情,不,更恶心的事情出现了。每盘仅剩的菜肴,像是倒入油锅的冷水,“滋滋啦啦”跳跃翻动。指甲盖大小的蛤蟆、蝎子、蛆(也有可能是蛇)、蜘蛛,从菜肴里匆忙钻出,围着盘盏骨碌碌乱转。看架势,多半是要逃跑。 蜈蚣振动翅膀飞得更低,围着盘盏喷了一圈黄液。毒虫遇到黄液,如同触到火圈,顷刻间溃烂,化成一滩滩油脂状的粘水。 蜈蚣落入盘盏,将粘水吮吸干净,干瘪的肚子鼓得圆滚滚,歇息了几秒钟,振翅飞起。估摸着吃饱了撑的体重太大,翅膀扇动得极快,费了好大劲才飞回竹筒,好不容易把臃肿的身子塞进去,留个脑袋又对月饼昂首致意,才心满意足缩回去。 我掬把河水洗着嘴角秽物,想死的心都有:“月公公,咱们吃的就是这些玩意儿?你早知道了对不?这也敢吃?孔老师言之有理,你们区区蛊族真是耍蛇吃虫长大的。” “多一项生存技能又不是什么坏事儿。”月饼耸耸肩,双手一摊,“你知道‘活祭交命’的局和来历,却不知道是蛊族秘传两千年的‘蛊咒’,怪我咯。” 我盯着顺着下巴“滴答”掉入河面的水珠,微微荡漾的水纹皱得整张脸扭曲诡异,突然反应过来一件事,差点儿没把肺气炸了:“月无华!这么说起来,完成第一件事,你根本不受影响,对不?整半天,就我中蛊,差点把命搭进去?你缺德不?丧尽天良啊!”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我能真让你出事儿么?我不早就把竹筒拿出来备着了么?你要是完成不了,怎么做第三件事?怎么找《阴符经》?”月饼眨了一下左眼,右手摸摸鼻子,“不牺牲小我,哪来的成全大我?再说,你这不好人一个,啥事儿没有么?” 这是我和月饼独有的暗号,表示“准备一起行动”。我当然知道他所暗示的是什么,嘴里兀自聒噪不停,慢慢挪着步子靠近孔亮。 乌篷船本就不大,我和月饼所处位置,和孔亮隔着最多两米。接下来要做的事情,是为了证实我的一个判断。 孔亮笑眯眯捋着胡须,饶有兴趣地听我们斗嘴:“南晓楼,月无华,不用费心思了。我的任务,完成了,没有遗憾。” 我正要配合月饼窜过去,封住孔亮的几个关键穴道,闻言一愣,顿住脚步。 孔亮敛起笑容,长身而起,背对着我们,遥望漆黑天际那轮明亮的弯月:“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一首诗,一场文字游戏,耗尽了孔氏文族多少代人的心血,折损了多少先祖的生命。到头来,不过是镜花水月,破碎虚空。唉,这些年,我时常在想,如果不是流着异族之血,如果不寻找《阴符经》,如果没有人相信,你们黑化的传说。父亲或许是个受人景仰的教书先生,每日温一壶老酒,半盏茴香豆,何等快活?何必被世人误解,背负一生‘窃贼’名声,在嘲讽鄙视中,郁郁而终呢?又怎能被写进书中,任由后人评价,却不得解释?起初,我并不知晓父亲所为,对他只有憎恶。直到整理遗物,发现了一本父亲的手札……哎!一晃,一生,就过去了。” 我心头一颤,方才那个大胆的想法,居然是真的!孔亮,是那个人的儿子! 当他的父亲,作为小说人物,成为那个黑暗时代,市井众生相的缩影。隐瞒着不可能说的秘密,忍受着不被理解的偏见,口口相传,字字相承几十年…… 他,难道,真想,自己的儿子,重蹈覆辙,背负相同的人生,直至生命尽头么? 不会!绝不会!所以,他直至逝世,也没有告知儿子真相。 孔亮这一生的遭遇,虽不了解,但也能想到,无非是世人茶余饭后的笑柄,如同他的父亲。他所执念并坚持的,并不只是孔氏文族的家训,而是破解《枫桥夜泊》内含的《阴符经》线索密码,恢复父亲的荣耀! 即便成功,依然无人知晓。但于他,此生足矣! “儿子,我对你严厉冷漠,只是不想你太像我,一辈子没做成一件事。安安静静也好,轰轰烈烈也罢,过好自己的人生。” “父亲,再也没有人,吃饭时训斥我筷子拿得不对;再也没有人,任由我顶撞争吵,气得哆嗦却在我受尽挫折时,木讷一言‘回家吧’。当我懂你时,你已白头,你已逝去。你未完成之愿,我替你实现。” 这个世界上,你认为最不理解、最苛刻、最无法沟通的人,可能只有父亲。同样,在父亲心中,你又何尝不是最不理解、最苛刻、最无法沟通的人呢? 但是,在人生最绝望的时候,在最需要温暖的时候…… 首先,想到的,会是谁呢? 所谓“父爱如山”,无非是在你快乐时压得喘不过气,悲伤时最踏实的依靠。 父子之情,或许莫过于此。 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不能诉说的秘密,或光明、或阴暗;做过别人眼中极其可笑的事情,或坚持、或放弃。每每夜深人静,回首过往,辩解、委屈、愤怒、悲伤、沮丧、动摇……诸多滋味皆上心头时,又有几人能否自豪地对自己说出“无悔”? 孔亮和他的父亲,做到了!在寻找《阴符经》的这场文字游戏中,他们是失败者。但是,他们是自己人生的,成功者。 “我可以救您。”月饼双手并在腿侧,脊梁挺得笔直,这是对待极其尊重的人,才会有的姿势,“孔老师,请您相信我。只要是蛊术,我就能解。” “孔老师,我想给您搭搭脉,”我从背包里翻出许久不用的针包,取出几根银针,“病理岐黄,我还说得过去。” 孔亮双手探到胸前,叹了口气缓缓转身:“恩公为我续命七年,等到你们。孔氏文族,千年使命,交给你们,我很欣慰。” 他解开衣衫,袒露着肋骨突兀、布满褐色老人斑的胸膛。 我和月饼看了许久,默默地对视,勉强挤出一丝,很悲的浅笑。 第87节 第148章 月落乌啼(十二) 孔亮的胸膛,覆盖着一层类似蛇皮癣的鳞片状皮肤,稍稍活动,干裂枯硬的死皮“噗噗”脱落,露出灰色的体肉。一层芝麻大小的脓液泛出,遇风凝固,重新结成一片片疖癣。 我看得头皮发麻。也许是夜风凉沁,狠狠地打了个哆嗦,盘算着如果是“蛇皮癣”,应该用哪几味草药,内服外敷。 这仅仅是裸露出来的躯体,如果全身长满了癣,不仅仅是难以忍受的疼痛麻痒,而且挑战心里承受能力的极限。谁能承受,每天都眼睁睁看着身体变成蛇皮的痛苦呢? 这么严重的癣,完全破坏了身体机能,常人早就死了。难怪孔亮对“恩公”感恩戴德,异常尊重。只是不知道用得什么办法,续了孔亮的残命。 况且,生长速度这么快的癣,闻所未闻。应该是某种毒,或者是蛊,在孔亮体内滋养多年,才形成这么诡异的病状。 我使劲咽了口吐沫,总觉得哪里不对,抓着头发思索,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情…… “孔老师,您中了蛇蛊?”月饼略略思考,从背包里掏出几根竹筒,“我随身带的蛊不多,这几种可以暂时压制蛊毒。” “月饼,你等等。”我的嗓子有些干,哑着声调,“不是蛊毒,是那件事。” 月饼愣了愣,随即明白,眯眼观察着孔亮,冷峻的眼神中,竟然透露出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恐惧! “没错,就是那件事。”孔亮低头端量着残破的胸膛,伸手摸着心脏位置,四指并拢,插进肌肤。好似一把锋利的刀,划开半尺长的口子。 意料之中,并没有血迹流出。死皮像两块破抹布耷拉在胸前,黑色散发着恶臭的胸肌,盘踞着一条,形状颜色极似方才月饼放出的蜈蚣。 “没有它,我早死了。”孔亮摸着蜈蚣花花绿绿的身体,满脸皱纹挤出一丝欣慰,“或者……” 这些年,我经历的视觉冲击实在太多。就算是一具爬满蛆虫、淌着脓水的僵尸戳在面前,也没有此刻极度恶心的感受。 那条蜈蚣的尾巴,深深扎(固定?)在肉里。几十对须足像两排细密的管子,扒在胸口,隐约能看到,淡淡血液顺着须足吸吮入蜈蚣体内。直到撑得通红锃亮,几乎要渗出血,蜈蚣张开鳌牙,撕咬着胸肉,露出一根干瘪的血管,“咕叽咕叽”把血液吐进去。 孔亮脸色稍稍红润,微微闭目,似乎很享受地舒了口气。“吧嗒”,那两块沾着零星碎肉的人皮脱落,随着夜风轻飘飘落入江中。 几条寻食的鱼儿盘旋游弋,将人皮啄食殆尽,化作肥硕身体的饱腹之物。可能第二天,就被渔民捕捞,精心烹饪,成为喜好美食的游客饱腹之物。 孔亮胸口撕裂的伤口,长出一丛头发丝般白色肉芽,纠缠盘结,黏连成一块完整的新皮。 “有句老话,‘好死不如赖活着’。”孔亮合起衣服,认真地系着扣子,“年轻的时候,总觉得轰轰烈烈的死,好过窝窝囊囊的活。上了岁数,才明白,生命真好。哪怕是这样活着。” 写起来很多字,这个过程其实很短暂,也就几十秒。这已经完全超出了我的认知范围。胃部阵阵抽搐,我强压着呕吐,用询问的目光,看向月饼。 “孔老师,您所说的恩公,是蛊族?”月饼皱着眉,细长的双目闪烁着极其热烈的激动,喃喃自语,“活祭交命……蛊咒……既可以取命,也可以续命。” 虽然月饼此刻的关注点,并不是孔亮身体异状,而是对恩公身份、蛊术的思索,看似有些不近人情。 我却很理解他这种状态——蛊族,是“灵、换、卜、医、蛊、文、武、魇”八族中,最为独特的存在。虽然八族在春秋战国时期,因《道德经》不同的研究方向而分宗立派,但是蛊族却早于七族数百年,就存在于世。 距今大约4600年前,中原地带,曾爆发了一场,决定此后七千年历史走向的战役——逐鹿之战。 黄帝、炎帝率领部落,大败九黎部落,一统中原,开创了辉煌的中华文明,这也是中国人被称为“炎黄子孙”的由来。 战败的九黎领袖蚩尤身首异处。《皇览o冢墓记》复云:“蚩尤冢,在河南濮阳台前县,在东平郡寿张县阚乡城中(现今山东阳谷县十五里园镇),高七丈,民常十月祀之。有赤气出如匹绛帛,民名为蚩尤旗。肩脾冢,在山阳巨野县重聚,大小与阚冢等。” 他的残部,逃至当时尚属荒蛮的湖南境内,演变为“苗族”,至今,湘苗仍自称是“蚩尤后裔”。其后人渐渐向南繁衍生息,以云、贵、广西居多。 《上古记》曾载:“蚩尤一族,怀异术,擅驱兽控虫,巫蛊祈咒,莫不可测。” 这就是,蛊族的由来。 然而,居于深山,行踪神秘,略带恐怖色彩的蛊族,并不为世人所接受。即便大多蛊族后裔心存良善,入世以蛊术救人,极受尊重。却也只能隐瞒身份,以医者自称,白白让医族捡了便宜。 但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总有些歹毒之人,为一己之私欲,利用蛊术,做些丧尽天良的恶事。 西汉、三国、东晋、唐、明等朝代,都曾发生过轰动一时,蛊族所为的大事。尤其是明朝关于一颗红色药丸的事件,更是影响深远。 人性,总是善于忘记“善”而牢记“恶”,一件坏事足以摧毁一百件好事的印象。蛊族,也渐渐在人性和时代的磨砺中,式微凋零。 直到月饼这一代,虽然仍有诸多蛊族分支,却没人再精研蛊术。只是取些老方子,在购物网站开个店铺,多少有些收入。 我曾开过月饼的玩笑:“月公公,您老人家自称‘蛊族最强男人’,琢磨琢磨还真不是吹牛。整个蛊族,也就你一人儿,精通蛊术了。” 月饼扬扬眉毛没有说什么。不过我能察觉到,藏在他的眉宇间,那份孤单落寞。 如今,孔亮的异状病态,却由极其精妙的蛊术续命。我要是月饼,这种类似于“空难漂流荒岛,独身生活多年,突然发现岛上还有人类”的心情,估计表现得比他还激动。 并且,我也想到了。月饼对于恩公身份的关注,还有一层更深的推理。 —— “恩公的身份,你们会知道,不是现在。”孔亮系好最后一个扣子,“该做第三件事情了。在此之前,我想问两位几个问题。” 我心说孔亮啊孔亮,您老人家没写悬疑小说真是瞎了“故弄玄虚”这个词。啥事儿不能痛快点,磨磨唧唧好玩么?不过,想想即将发生的事,又有些黯然。 月饼倒是沉得住气,摸摸鼻子:“孔老师,很快,对么?” “是的。”孔亮艰难地扶着船篷,盘腿坐下,“你俩哭丧着脸给谁看呢?南晓楼,按照小说情节走向,我是不是应该来几句临终感言烘托气氛啊?” 完了!孔亮一反常态,怕不是到回光返照的时候了? “我就想知道,前两件事情,你们是如何在我的监视下,互相传递信息,顺利完成的?”孔亮那副“小兔崽子们居然作弊没被我抓到”的愤懑表情,溢于言表,“总不能让我死不瞑目吧?” 我和月饼做好了回答极其重要事情的准备,结果面面相觑——都什么时候了,这老先生,还没忘了这茬儿啊! 人啊,执念介怀的,往往都是,鸡毛蒜皮的琐碎小事。就像忽然想不起“某某的名字”、“昨天中午吃了什么”,抓心挠肝无比难受,不想出来誓不罢休。 第149章 月落乌啼(十三) 月饼确实不知道“回”字的四种写法,大街上随机采访,能写出来的估计一个都没有,这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 在香柱即将燃尽时,我假意和孔亮聊天对禅,把“囬、囘、廻”怎么写的信息,传递给月饼(详情见前文)。 这是一种“句中取字”的文字游戏,又称为“藏字句”。我们决定接受这三件事,吃了四盏蛊菜,月饼就用藏头句向我传达了“我这同意”的态度。 我那几句话,核心句子在“当你顺着阶梯走上桥”、“自己也在别人的视线范围呢”、“桥既已建之”这三句,每句分别暗示回字的一种写法。 如何让月饼知道是这三句话呢? 关键在于——“真想和您交个朋友,聊个三年五载,必然能领悟很多人生道理。可惜,香柱烧尽,也就是你赶往六道轮回的时候了。” 三年五载,六道轮回。取三、五、六的数字提示,暗指第三、五、六句。我突然莫名其妙冒出这么一堆话,月饼自然知道其中必有蹊跷。我故意说了三个数字,他当然能明白其中关键。 “囬”,乍一看像木梯,我没有说“台阶”而是“顺着阶梯走上桥”;“囘”,“自己也在别人的视线范围内”,把“口”想象成眼眶,范围内有自己。 “廻”,“桥既已建之”既有第一句的“桥”,又有第二句的“己”(己和已形似),不仅强调了前两句的句眼,又提示月饼,第三个“回”字,只需偏旁部首的“建之旁”加个回。 月饼只要稍加留意,写出“囬、囘、廻”,还能是什么难事儿? 如何钓金色鲤鱼? 在我体气即将流失殆尽,一筹莫展的极端困境,由瞳孔冰冷剧痛联想到“李晏和姓邵的偷情被冰棱插眼而死”这件事,其实并不是绝望时的胡思乱想。 借此书的断落,跟读者朋友们赘絮几句——当你陷入危险、困难、挫折时,会零星冒出,诸多看似与此事无关的记忆片段。一定不要忽略这些细枝末节,往往是潜意识通过联想、代入的方式,告知你该怎么去做。 这是人类本身所具备,异常神秘、至今都无法用科学完全解释合理的生理状态。 我想到那件事,其实就是潜意识暗示由此改编的“短篇小说”。当时我并没有想到这一层,只是有种模糊的概念。 直到月饼通过和孔亮的对话——“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可是,子非鱼,焉知鱼会乐呢?乐与不乐,在鱼,而不在咱们的主观认知。就像现在,你觉得我袖手旁观,不在乎南瓜会怎么样。可是,我用你能发现的方式,那才是真把他坑了。” 这句话里大有玄机,一语惊醒梦中人。 “我用你能发现的方式,那才是真把他坑了”,很分明地告知,他在前面几句话里,已经透露了答案。 鱼如何而乐?有水有吃的,就一定快乐么?我们不是鱼,只是想当然认为,鱼会快乐。这是提醒我,鱼饵,并不是寻常钓鱼的饵食,不要被自己的主观意识所左右。 我根据“李晏偷情致死”成书《冰眼》发表后,陆陆续续写了几部短篇。其中有一篇,便是亲身经历的一件事。 大一刚开学,秋老虎把我热得睡不着,在学校后湖溜达乘凉,遇夜钓老者,用的鱼饵居然是带血生肉。更诡异的是,花鲢、草鱼、鲫鱼各种鱼类,很快便咬钩被钓。老者看都不看,随手就将鱼丢进湖里。 一时好奇,我递了根烟询问。 原来,这片湖,每年暑假都会淹死几个游泳的留校学生。还有些情窦初开的男女学生,失恋想不开投湖自尽,被湖鱼啄食得只剩累累白骨,沉在湖底。 老者真正要钓的,是一条酗食人血的金色鲤鱼。 按五行说法,金、木、水、火、土的所属颜色分别为金、青、黑、火、黄。世间万物,皆遵循五行规律,缺则失调,满则调和。即便是湖中的各类鱼种,也以五色即五行构成,方能形成湖中相对平衡的自然生态系统。 有兴趣的读者朋友可以去湖边观察,是否湖鱼以这五色为主? 五行既相生也相克,水生金,火克金。血为水,色为火。如此一来,即是金鲤喜食之物,也是恐惧之物。落入水中,必然攻击吞食。 我当时对五行、八卦、周易还没有太深了解,听得懵懵懂懂。溜达一圈再回到原处,老者已经不见,只是乱草里多了一小滩水迹,几片金色鱼鳞。 回到寝室,随口和月饼聊了几句,再没当回事儿。月饼的性格,就算不是强迫症也是“打破砂锅问到底”,熬通宵翻校网查资料。早晨,我睡得迷迷糊糊,被月饼推醒,被一个帖子惊得立马精神了。 三年前,音乐系某男生和英语系女友,暑假盛夏夜,去湖中游泳。结果,男生溺死,女生披头散发坐在岸边,眼神涣散地重复着“金色……金色……”。 至于回帖,一片乌烟瘴气。键盘侠们充分发挥情色想象之能事,就想亲眼所见,把这件事描绘的腌臜不堪。 此后一年多,男子的父亲,中了邪似的,天天坐在湖边钓鱼。相貌正是我遇见的老者。 然而,半年前,老者钓鱼时,突然心脏病,猝死…… 我很难说明白遇见的“人”到底是什么。足有半个多月,神志恍惚,夜夜噩梦,胡言乱语稀奇古怪的梦话,瘦了起码十来斤。直到月饼当着我的面儿施展蛊术,才算是恢复正常。 这也是,我第一次见识神秘的蛊术。此后,我对五行、八卦、命格、堪舆、星象之类的传统玄学,极感兴趣,多少有些天赋,悟出了其中的精妙所在。 寒假,我留校闲得没事儿,顺手写成短篇小说,书名便是《子非鱼》。 书中,有这样一段描述——“金鲤嗜血,特别是耳垂之血。此处的血,最是燥气,五行属水却火性十足。人在激动、紧张、恐惧时,虚火顺着血液上升,燥气入耳,常常会觉得面红耳赤,就是这个缘由。” —— 燥热和静溢,被夜风揉捏成于河边夏夜;繁星和明月,被夜幕敲碎零落于漆黑天际;恍然和诧异,被皱纹挤压住弥留在眼角。 孔亮,半张着嘴,看神情,哪里还是身患奇疾、忍辱负重的老者?分明是听大人讲故事的孩童。 “你们,这也……”孔亮好一会儿才缓过神,颤抖着手指对着我们,“太默契了……太默契了……” “孔老师,如果您也有一位大学学渣好友,就能领略‘世间无难事,只怕有心人’的奥义了。”我故意用着很沧桑严肃的声调。 “不是你暗恋的大学女孩收了你送的手机,转头跟体育系打篮球的帅哥跑了。你喝醉了嗷嚎大哭,硬拉着我听你肝肠寸断到天亮,非要让我用蛊术弄死那对狗男女的时候了。”月饼点了根烟,悠悠然吐出一口烟柱。 “你闭嘴!你才嗷嚎大哭!你全家都嗷嚎大哭!”我恨不得把那团烟柱重新塞回月饼这张,吐不出象牙的狗嘴! “哈哈哈哈哈……”孔亮笑得很轻松,似乎一生,从未这般欢乐。突然,猛烈的咳嗽打断了笑声,像是被锋利的刀瞬间斩断。 顿住,再无声息。 桌上,金色鲤鱼前,香炉,孔亮重新点燃的三根香柱,不知不觉间,快要燃尽。仅剩香灰堆里,一丁点儿微光。 第88节 那一刻,终于,来到了。 “孔老师,您的心愿完成了。” “第三件事,请您嘱托。” 我和月饼拱手,鞠躬,施礼。 “吧嗒!” 我清晰地听到了,香柱熄灭了。那是,耗尽表弦的生命之钟,挣扎颤抖最后一轮秒针,戛然而止的停滞声。 当我们再抬起身,孔亮已经闭合双目,沟壑分明的眼角纹,残留着一丝,慈祥的微笑。 他走得,很欣慰。 我和月饼,没有悲伤,没有难过,很平和地安静站立。 乌篷船微晃,圈圈水纹,悠悠远去。带走了这一刻的明月星辰;带走了六十载的颠沛流离。 终于,远逝,了无痕迹。 他的故事,不为人所知;他的执着,不为人所晓。只存在于,我写在书中,化成铅字,一个极其简单的,名字。 孔亮,一路走好! 你临终前,是快乐的。因为,你相信,我们能完成孔氏文族千百年的夙愿;因为,我和月饼,强掩悲伤,极尽所能逗您一笑。 “嘎啦嘎啦”声响起,孔亮好似一尊年久失修的干裂泥塑,蛛网般的裂纹由额头至脸庞、脖子、身体…… 一片片蛇癣状的皮肉碎块,脱离掉落在船舱,摔得粉碎,化成一蓬灰蒙蒙的烟雾。顷刻间,只剩一具端坐的骷髅骨架。“蓬”的一声闷响,骨骼崩塌,终成尘埃。 只剩,一堆尚且带着体温的,衣服。一张泛黄的白纸,被烟雾激荡,扭曲着怪异的弧线,飘然落下。 “记住今天的日期,每年都要祭祀老人家。”月饼从背包里找出一件白色t恤,撕成白布平铺船舱,双手捧着骨灰,放在布里,包裹结实。 我低低“嗯”了一声,捡起那张白纸,上面写了四个字。 “专诸刺僚?这是第三件事?”月饼扬扬眉毛,思索片刻,“我知道该怎么做了。原来,钓鱼,是为了这个。” 我拎起那条金色鲤鱼,注视着已经灰白的死鱼眼,隐约泛着扭曲面孔:“月饼,我越来越觉得,那个恩公,是他!” 第150章 月落乌啼(十四) “南瓜,你是怎么知道……”月饼脱了鞋子坐在船舷,双脚荡着河水,“哗哗”作响。 月光拖着他的背影,斜斜映在船舱,缩成浅浅一坨落寞的椭圆。我清晰地感受到,月饼的心情,很不好。既是因为孔亮的死去,也是因为致使孔亮死去的原因。 我又何尝不是同样的想法? 这段旅程,于桃花源,只是单纯的破解唐诗宋词暗藏的线索,寻找《阴符经》下落。及至黄鹤楼,才对“回到过去黑化屠戮四族”这件事形成确切的概念。当我们找到竹简,根据记录的文字,了解了那件即将发生极其恐怖的事情…… 桃花源和铜雀台封印的异兽,孔亮离奇诡异的死亡状态,更是证实了这件事情的真实存在。 即便是坚强如月饼,也是血肉之躯,喜怒哀乐,活生生的人。换做别人,早就崩溃了。也正是他这份镇定冷静,给了我继续前行的信心。 孔亮的音容笑貌依稀浮现,几分钟前还好端端的人,就这么粉身碎骨化成灰色粉末。而他靠着蛊咒苟延残喘多活七年,所经历的身心折磨,更让我不寒而栗。 “我钓金鲤时,闭目感知自然的声音,唯独没有听到孔亮的心跳。”胸口堵得慌,我拧开瓶二锅头,仰脖灌了半瓶,递给月饼,“你呢?什么时候?” “蛊族,会对蛊产生感应。”月饼接过酒瓶,出乎意料没有喝,而是缓缓倒入河水,“蛊咒,是被施蛊的人以身饲蛊,就是那条蜈蚣。其实那不是蜈蚣,而是……” 月饼说了两个很古怪的音节,应该是蛊语,类似于汉语中的le(三声)ze(二声)。 “当蛊咒没有完成时,蛊不仅不会夺命,反而会维持生命,直到立下的咒誓实现。”月饼把空瓶子没入河里,“咕嘟咕嘟”外涌的气泡和灌入瓶子的河水,非常矛盾却极其合理的存在,“瓶子是躯体,酒是血液,空气是灵魂,河水是蛊。装水还是装酒,空的还是满的,不由瓶子决定,而是拿着瓶子的人。” “本来挺简单的事儿,让你不贴切的比喻,又差点整糊涂。”我从背包里翻出笔记本(不是手提电脑而是记事的本子),翻开“m”标签的十几页,查阅内容,“接下来要做的第三件事,才真得头疼。” “恩公,是谁?”月饼又一次倒空瓶子,装满河水,“有概念么?” “小孩子过家家么?空瓶子都能玩出花儿。”我又翻出个笔记本,对照着上一本的某页内容,“目前出现的幻、魇两族,陶安然是我大学任教的同事,杂种徐勇健算是我的读者……” “南少侠的意思是,你的命格和柯南很类似啊。他是走哪儿都死人,你是干啥都有人监视?”月饼终于不在玩瓶子,双手撑着船舷抬起脚,身体呈九十度角,全靠臂力支撑。 “月公公!挺严肃分析问题,您打哪门子茬儿?对了,你这个动作,瑜伽里叫‘双手撑地平衡’吧?练腹肌么?”我心说“冰冻三尺果然非一日之寒”,月饼在任何状况都能保持充沛的体能,无非是时刻自律的自我要求啊!值得学习! “哦……只是准备晾干了脚穿鞋子。”月饼抖着双脚,水珠四溅,“忙活一天还有心情锻炼?傻啊?” 我差点没一口老血吐出来,好不容易把嗓子眼里那股气顺过来:“恩公是文族和蛊族,还不能确定。你也发现了,他对咱们的性格和做事方式非常熟悉。恩公,应该和幻、魇两族类似,潜伏在咱们身边,最熟悉的陌生人。” “言之有理。”月饼拿起鞋子准备穿上,“南少侠,您继续。” 我皱着眉嘟囔了一句:“你这穿鞋不穿袜子的习惯怎么就改不掉呢?不埋汰么?” “蛊族,不可以穿袜子。蛊这玩意儿,虫虫草草的,都从土里长出。人体与土地接触最紧密的,就是脚底。如果出现蛊灵、蛊气,都是由脚传递感知。要不是有碍瞻观,我连鞋子都不穿。”月饼眯着眼似笑非笑地系鞋带。 “还有这讲究?”我乍一听觉得很有道理,细细琢磨或许是月饼为懒得洗袜子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借口,“蛊族比平常人省出不少袜子和洗衣粉的钱吧?” “你这脑回路还真是山路十八弯。”月饼往我嘴里塞了根烟,“能赶紧说正事儿不?” —— 幻、魇二族的出现,让我意识到,暗藏千年的四族分支并不遥远,或明或暗了解、监视我们。孔亮所说的“恩公”,他对我们的熟知程度,由需要完成的前两件事推理,甚至延伸到大学时期。 我和月饼又不是喝风吃云、不理俗事的仙人,大学期间也有那么几个好友。反而,这些人可以排除在外。 原因?如果是那几个好友,从大一算起,整整十一年没露出蛛丝马迹。单是这份儿隐忍,断断不会明目张胆让孔亮现身,甚至毫不忌讳他的存在。 上大学时,对我影响最深的,有两个人。第一个肯定是月饼,带我进入了全新未知,颠覆常规的世界。第二个,说来好笑,我连他名字都不知道——导致李晏偷情冰柱插眼致死的邵姓学生。 正是此事,我产生了创作想法,由此成了作家。嗯,虽然已经过气了…… 换个角度想——如果这是他故意为之,激发我潜在文族天赋,将这些年经历详细记录成书。借此掌握我们第一手资料,不是没有可能。 我被“活祭交命”也就是蛊咒夺取体气,想不出办法的生死危难时刻,潜意识自我保护,让我首先想到这件事,绝非一时情急胡思乱想。 当我以耳垂之血为鱼饵,并且钓上金鲤,才意识到,对邵姓学生的推测,是错误的。孔亮对恩公的尊重态度,绝非二十出头搞破鞋的龌龊青年所能做到。 —— “所以,恩公应该是早已死去,却出现在湖边,使你精神受到影响,从而知道我会蛊术,并且开始钻研五行八卦、周易星象的那个钓金鲤的老头儿?”月饼右手食指敲着额头,闭着眼睛回忆,“你这么一说,能让孔亮折服并且盲从……他的年龄、知识倒很符合。金鲤这事儿,也算对上了。他叫什么来着?年头太久想不起来。姓不是特别常见,倒也不想咱俩的姓,这么罕见。” “我就说死了的人怎么会坐在湖边钓鱼?”我狠吸了口烟,愤愤地吐了个烟圈,“这个老东西,藏得够深!做完‘专诸刺僚,我看他敢不敢出来!” “话说,你找到食谱了么?”月饼的性格便是如此,与其把时间和精力浪费在无用之事,不如专注做好眼前需做的事情。想不起钓鱼老头儿叫啥,也就不想了。 置在膝上两个笔记本,是我前几年翻阅古城图书馆藏书,随手写下搜索引擎查不到的知识、事件。“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多做些资料收集,总是好的。 至于“m”开头那十几页,是“美食”的“美”字的生母。至于内容嘛……作为吃货的觉悟,详细记录,历朝历代珍馐美味的做法及配料。 第三件事,专诸刺僚。肯定不是让我们造把鱼肠剑,在河里寻到吴王僚的古墓,找到僵尸啥玩意儿,效仿刺客专诸,一刀捅过去。 活祭交命(蛊咒)的完成条件,是只需完成目力可及、伸手可触的事情。 专诸刺僚,金鲤。两者结合,那就是——“吴王僚喜欢吃鱼,专诸远赴太湖学了三年烧鱼手艺”。 我和月饼要做的,是按照专诸烧鱼的手法,做这条金鲤。至于做好后会发生什么,不得而知。 月饼猫腰钻进乌篷船后蓬,喜气洋洋端出一盆厨具:“孔老师早就准备好了。” “咱俩好久没烧菜了。”我撸起袖子“哈哈”一乐嘬着烟,“真扯淡,说好的悬疑惊悚呢?怎么就成了美食栏目?你给我这根烟,抽着咋这么湿呢?” 月饼头也不抬摆着锅碗瓢盆,刀叉案板:“洗脚穿鞋,没擦手。” 第151章 月落乌啼(十五) 月饼就着半盆河水,握着滑溜溜金鲤,桃木钉挥动如飞,鱼鳞“刺刺拉拉”乱迸,洒了满满一盆,金晃晃倒是好看。 “我堂堂蛊族最强男人,居然蹲在船头拾掇鱼。”月饼长叹口气,挑掉几片残存鱼鳞,捏着桃木钉豁开金鲤肚子,浸在盆里散去血沫,拽掉鱼肚里的杂杂碎碎,倒了水重新盛了半盆,清洗着嫩白夹着血丝的鱼肉,“这根敌人闻风丧胆的桃木钉,如今却落得这般用处。唉……呜呼,悲哉……” “月公公,您老人家能不能消停消停?”我顶着满鼻子尖汗水,拿着竹筒鼓起腮帮子吹火,“平时倒腾蛤蟆蜘蛛的时候,咋没这么多感慨?” “事业和生活是两回事。”月饼好不容易把金鲤收拾利索,板板正正摆在案板,满意地点点头,“你见哪个厨子回家喜欢做饭?早在饭店忙活够了。南少侠,火升得咋样了?” 我憋着大气吹竹筒,炭盆里的木头“蹭蹭”窜着火苗:“腮帮子都吹酸了,水热七分,就能下锅。” 月饼摸出一根烟,拾起半截烧着的木条点着:“有个问题,还望南少侠解惑则个。” “你就好好说普通话,我听得懂。”我憋着笑扔了竹筒,靠着船舷歇口气,“甭问了,我直接给你解则个惑。” —— 作为全世界最擅长烹饪美食也最会品尝美食的国度,中国美食甚至早于延绵五千年的文化,独特而璀璨地傲立于世,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元素。 据《周礼》、《诗经》记载——夏代,农作物种植,禾、黍、麦、麻、稻五谷皆有;马、牛、羊、鸡、犬、豕六畜俱全。及至商朝,烹饪技术,酿酒文化形成完整的体系。“酒池肉林”这个成语,虽说是描述商纣王暴虐无道,也从侧面反映了中国美食文化的悠久历史。 《周礼o食医》“膳夫掌王之食欲、膳羞,以养王及后、世子……”可知,周朝已经出现了专门掌管膳食的官员“膳夫”。而最为著名的宫廷美食,当属为周天子准备的宴饮美食,“周代八珍”。 主食有“淳熬”和“淳母”。“分别是蒸熟的米饭、黄米饭沃以肉酱,类似于现在的肉酱拌饭。 六道菜肴包括“炮豚”,即用煨制的小乳猪,烤炸后隔水炖制而成;“炮胖”,是鲜嫩的羔羊肉同法烹制;“肝營”,狗肝切成丝,裹上油后炸;“熬”,牛肉块熬煮而成的五香牛肉;“渍”,小牛里脊肉切成薄片,用酒和醋腌后生食;“捣珍”是把牛、羊、犬、鹿、猪肉用石臼捣去筋膜,做成肉团煮食,类似肉丸子。 这八道菜,是诸侯朝拜周天子才能品尝的“王宴”。也就是说,诸侯不能擅自烹饪,原因不言而喻。 当然,东周时期,周王室日渐衰落,“春秋五霸”、“战国七雄”早就不把周天子放在眼里。面儿上的事儿做得差不多得了,回自己宫殿,还不是想吃啥就吃啥? 而“周代八珍”,恰恰少了一道耳熟能详的食材——鱼。原因?倒也有几句谈资。 中国自黄帝始,朝代更替都是以五行相克的原理推导。黄帝土德、少昊木德、颛顼金德、帝喾火德、帝尧水德、帝舜土德、夏禹木德、商汤为金德,火克木,周文王承火德而一统天下。 水克火,鱼生于水。故此,周宴是不会出现和鱼有关的菜品。而当时诸侯豪强,谁不想扫平中原,一统天下?于是,以此为奋斗目标的诸侯们,都想承水德取代周朝。鱼顺应潮流,成了必食菜品,并由此延及民间,兴盛起来。 专诸用鱼肠剑捅死的吴王僚,野心极大,本着“画个圈圈诅咒你”的原则,特别喜欢吃鱼。不过呢,他万万没想到的是,周天子倒是没有被丧门死,自己却因鱼而死。 至于当时鱼的烹饪做法,绝非现在的“烹、炒、煎、炸”,红烧鱼块、诸葛烤鱼、酸菜鱼,而是“清水煮鱼”。 东周,也就是春秋战国时期,那时还没有炒菜,烹饪方式以“煮”和“烤”为主,古文称为“烹”和“炙”。平民多用陶器,贵族则用青铜鼎。 清水煮鱼看似简单,实则极其考究,特别考验厨艺。既要在水温正好的时候,把鱼放入,才能使得腥气随水汽而散,鲜味留于汤。还要在火候恰当,水汽翻腾的瞬间,依次放入调料,鱼肉才能滑腻爽弹,入口弥香,鱼汤更是白若凝脂,晶莹剔透。 否则,专诸干嘛要费那么大的劲儿,跑到太湖学了三年? 这道菜,只要掌握“七分三滚十分等”的口诀,倒也不是什么难事儿。所谓“七分”,就是水热至七成,将鱼平放于锅里。水滚三道,第一道放入葱姜蒜去腥,第二道加盐提味儿,第三道倒入少许冷水紧致鱼肉。再默数十个数,捞鱼出锅,鱼汤淋遍鱼身。剩下的,就是口水和筷子忙活的事儿了。 —— “孔亮早就给咱们准备好了木柴和仿青铜鼎锅,”我一边煮鱼一边倒入最后一道冷水工序,心里从一数到十,用漏勺捞起鱼摆在盘里,“月公公,别闲着,盛鱼汤!要换别人,真不知道该怎么做。” “我说南少侠,真是难为你,就这么一道简单的清水煮鱼,你都讲到春秋战国去了。”月饼认真地把鱼汤淋个通透,“这就是把拾掇鱼的埋汰活儿交给我的理由?” 第89节 待鱼汤淋漓尽致,这盘“清水煮鱼”就像龙翔九天的写意画,由国手画师点上神龙那双眼睛,顷刻鲜活生动。宛若珍珠的鲜嫩鱼肉微微颤动,鱼肉乳白鱼汤垂垂欲滴,“吧嗒吧嗒”落在盘中,颇有些“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意思。冉冉升起的热气裹着浓郁的鱼肉香气,迎面飘来,那股鲜味儿,顺着鼻腔直抵唇舌,口水顿时涌了出来。 “你杀鱼我煮鱼,这就叫‘术业有专攻’。”我使劲咽着口水,“不喝几瓶二锅头,真是瞎了这道好菜。” “你没当个厨子,真是可惜了天赋。”月饼眯着眼左右张望,手中反扣几根桃木钉,“可惜这盘菜不是为咱们准备的。” 我当然知道,这不是什么完成三件事情的犒劳大餐,更不会吃“月饼洗脚没洗手弄出的鱼”。鱼做好了,该发生的事情,或者说该出现的人…… 我摸出手机看看时间,不知不觉,已经是二十一点四十六分,月亮已经升至半空。亥时已至,天地鬼门开的子时,快来了。 我和月饼,不知道会发生什么。短短一下午和半个晚上,就像在玩一场亲身参与的闯关游戏。每一个环节,及其考验智力、体力、知识,却在最终环节即将完成时刻,还不知道游戏到底是什么? 这种任人摆布操纵的“棋子感”,让我很不舒服,甚至慌恐。 又过了几分钟,鱼渐渐凉了,鱼汤凝了一层薄薄的膜,再无方才垂涎欲滴的品相。那几缕浓郁的香气,早已顺着江面,飘溢远逝。 “月饼,怕不是有什么异兽,藏在江底。”我等得有些焦躁,隐隐泛起“对即将到来却一无所知的事物”莫名恐惧,“把鱼倒进江里,引它出来?” “你当这是祭祀江龙王呢?要不要再扔两个童男童女?再等等看。”月饼摩挲着桃木钉,仰首望月,凝视片刻,“感觉有些不对劲。” 一抹乌云,顺着风势,由远及近,沿着月亮的边缘,覆盖而来。闪烁月光的江面,像是被一块黑布遮住了波光粼粼,顿时黯淡无光。 呼呼作响的夜风,起初如同夏夜熟睡,在耳边“嗡嗡”盘旋的蚊子。不多时便清晰异常,呼号着“呜呜”的凄厉风声,扑面而至。 “呱呱”,几声丧气沉沉的乌鸦夜鸣,于岸边传来。我顺着声音望去,黑压压一大片树林,胡乱挥摆着枝干,树叶“簌簌”轻响,像一群站在岸上的僵尸,嘶嚎着时刻都会扑过来。 我忍不住打了个哆嗦,却看到了很诡异的一幕。 一根粗壮的树干,闪烁着两粒黄豆大小、火红的光点。风吹叶动,光点若隐若现,穿梭于枝叶之间,留下两道红色残影。“呱呱”的乌鸦鸣叫,正是传自红光位置。 那棵树下,似乎站着两个人,可能是一身黑衣,几乎与黑夜融为一体。我不确定那到底是人还是树,运足目力正要看个仔细,一股极其阴冷的寒气,从人影处扑面而至,顺着眼睛直抵内脏。 我狠狠打了个哆嗦,瞬间明白了一件事。这种感觉,不是什么阴气或者某种术,而是恐惧。人类面对危险时,下意识产生的绝望恐惧。 “月饼,三点钟位置!”我报了方位再次看过去,红点和人影,消失了。 “月落乌啼……” “霜满天……” 两个人,嗓音很低沉;一句《枫桥夜泊》,从树林远远传来。 他们,终于,出现了。 我和月饼对视着,沉默着。目光碰撞,炸起疑问、困惑、惊诧的火花。 那是,我们的,声音! 一层淡淡的白色雾气,从树林中升起,聚成类似于树叶形状的一团,缓缓覆盖江面,向着乌船的位置飘来。 五月,怎么会有,雾? 月落——“唰”!眼前突然漆黑一片,乌云已经完全遮住月亮。 乌啼——凄厉的风声宛如鬼号,夹杂着“呱呱”的乌鸦叫声,随着乌云席卷而来。 霜满天——那团白色雾气,在距离乌篷船十多米的位置,突然停顿,向空中升起,好似一堵白墙竖在江中。 几秒钟匪夷所思的异象,让我的思维停顿,根本来不及思考,树林中那两个和我们相同声音的人,究竟是谁? 乌云越压越低,雾气越升越高,在更嘈杂纷乱的乌鸦鸣叫声中,悄然相撞。黑白分明的边界,挤压融合,形成一团巨大的灰色浓雾,散发着说不上来的腥膻气味。 几片黑色鸟羽,飘飘然落在江面,落在乌篷船,落在那盘清水煮鱼。 “呱”,震耳欲聋的鸟鸣,像一道惊雷,由灰雾中直滚滚掉落,炸得江水翻腾。 整条江,如同煮开的沸水,翻滚着气泡,水珠迸溅炸裂,漾起一圈圈巨大的水纹,激荡的乌篷船左摇右晃。 我拼命抓住船舷保持平衡,晃动的视线中,一道乌黑阴影,闪烁着密密麻麻红光,从灰雾中钻出,扑了过来。 那是一群,乌鸦! 几百只,或者上千只,乌鸦! 每一只,黑色羽毛残破不堪,裸/露着白骨灰肉,爪子仅剩筋骨,闪烁着锋利寒光。那一双双赤红眼睛,根本没有生命的灵性,迸射着凶残、暴虐、嗜血的死气。 “月落乌啼霜满天,原来是这个意思。人血为食的金鲤为饵,引出蛊气喂养的蛊鸟。”月饼嘴角扬着一丝骄傲的笑容,笔直地站在船头,“南瓜,躲进乌蓬,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出来。这不是你能应对的。如果有机会,潜入水中,别管我,逃!” “小爷这辈子,”我稳住平衡,起身和月饼并肩而立,“只会站在兄弟身边,绝不躲在兄弟身后。一群鸟儿而已,我怕个鸟!” 虽说,豪气十足。但是,腿脚有些发软…… “轰!” 那群来自地狱的乌鸦,嘶鸣着,哀嚎着,撞了过来! 第152章 月落乌啼(十六) 密密麻麻的乌鸦,在我眼中,越来越大,越来越近。有种高速公路开车,前方的巨型货车突然停住,眼睁睁撞过去,根本来不及踩刹车的既视感。 我绷紧肌肉,紧握军刀横在胸前,深深吸了口气,死死盯着飞在最前面的三五只身形硕大的蛊鸦。 蛊鸦群急速掠至我们三五米的距离,绷紧翅膀生生顿住。几百只赤红的眼睛,闪烁着诡异的光芒,白骨青筋的鸟爪,泛着一层淡淡的蓝光。 我心里毛嗖嗖的使劲咽了口唾沫:“月……” 还未等我把话说完,岸边树林传来慢悠悠的吟诵—— “江枫渔火……” “对愁眠……” “嘭!”笼罩蛊鸦群的灰色雾气,像是有个鼓风机在内部吹动,徒然膨胀了三四圈。顿止的鸦群如同上紧发条的玩具飞机,急速扑棱翅膀,在雾气里飞来掠去。后排的乌鸦飞至雾气顶端,一层层叠高,直至遮住月光,巨大的阴影覆盖小小乌篷船。 这种诡异的奇景,不身临其境,很难确切地感动深受。我的视线里,是一堵密密麻麻乌鸦组成、随时都会倒塌的高墙。窒息的压迫感和类似于腐尸的腥臭味,沉重地压裂着我心理承受能力的极限。 “找机会,把船划到岸边,找出那两个人,才能破了蛊阵。”月饼往我嘴里塞了颗黄豆大小的东西。 一股极其苦涩的味道顺着食道传至胃部,片刻间我全身燥热难耐,舌头苦得几乎麻木:“你给我吃了什么玩意儿?” “鸦爪淬着蛊毒。”月饼眉宇间锁着从未有过的紧张,“蛊药,解蛊,就一颗!记住,你要做的事情。” “给了我,你怎么办?” “别矫情,哪来那么多废话?” 那两个和我们完全相同的声音,再次从树林里飘荡而出—— “姑苏城外寒山寺……” “夜半钟声到客船……” 我很想吼一句“你们是谁”,又觉得这种电视剧常用的情节太过愚蠢。当下该做的,正如月饼所说,想办法把船划到岸边,直接来个“擒贼先擒王”。 写了这么多字,实际就很短很短的时间。 “咚”,类似于敲钟的响声,震荡于夜空,打破了我们和鸦群之间,相对的平静。 “呱!”体型最大的那只蛊鸦,凄厉地嚎叫,振翅高飞至鸦群顶端,盘旋数圈,疾冲而下。 鸦群,如同点燃的炸药,瞬间,爆炸。 无数只蛊鸦,尖锐的鸟嘴闪烁着阴冷寒光,乌黑的翅膀像两片利刃,携着凌厉的风声,如同一颗颗发射的子弹,扑了过来。 月饼挥手甩出几枚桃木钉,正中几只乌鸦的脖颈,顿时身首分离。鸦身落入水中,冒着“滋滋”白烟,瞬间化成白骨,沉入江底。两只蛊鸦飞到我的头顶,探着爪子抓向肩膀。我侧身闪过,军刀横着挥出,正中蛊鸦腹部。 “铛”的一声金属脆响,刀刃在鸦羽边缘划出一溜火花,震得我手臂酸麻,军刀差点脱手:“铁做的么?” “只有脖子是弱点。”月饼双手都快成了虚影,飞速甩着桃木钉,眼看腰间没几根了。 就这么一愣神工夫,一只蛊鸦抓住我的肩膀,双爪死死抠进肉里,鸦嘴啄向太阳穴。我握着军刀向上猛刺,生生把蛊鸦脖子刺断,半截鸦头套在刀尖,眼睛赤红如火,还兀自开合着嘴巴。 我咬着牙抓住半截蛊鸦,从肩膀扯下,生生撕掉一块皮肉,疼得满头大汗。 忽然,背部一阵刺痛,聒噪的鸦叫和翅膀扇动声在耳边响起。我心说还敢从背后偷袭?一股狠劲上来,倒身撞向船板,肩膀用力左右扭动。“噗嗤”闷响,后背黏糊糊像是糊了块泥巴。 没等站起身,脚踝处割裂般生疼。我匆忙瞥了一眼,竟然是月饼斩落的几个鸦头,鸟嘴倒竖钉着船板,前后开合爬过来,死死咬着我。 “这玩意儿是有智商还是阴魂不散?”我哪还顾得上埋汰,扯着脓水烂肉的蛊鸦脑袋,扔进江里。 “快去划船!”月饼近乎嘶吼。 始终站在我前面的月饼,抵挡了大多数鸦群攻击。他腰间的桃木钉早已用尽,仅剩两根握在手中,左突右刺着蛊鸦的脖颈。渐渐的,鸦群将月饼包裹在中央,悍不畏死地拼命抓啄。一颗颗鸦头“砰砰”落地,零星血迹从鸦群中迸出。他的衣服裤子,早已血迹斑斑。不知是他的血,还是蛊鸦的血。 不!蛊鸦,没有血。 “还愣着干什么?”月饼又是一声怒吼,一只蛊鸦咬住他的小臂,鲜血迸射。月饼闷哼一声,撕扯蛊鸦,动作稍稍迟缓,又有几只蛊鸦,利爪刺进大腿,扯下大块皮肉,迅速飞起。 月饼晃了晃身体,支撑不住,单膝跪地。更多蛊鸦压在他坚实的后背,血、肉、皮从鸦群中零乱飞起。 “操!”我狠狠骂了一句,从船尾挥刀,冲向船头。鸦群飞舞的缝隙中,月饼嘴角扬起一丝微笑:“做好你该做的事,别管我。如果只能活一个,那么就是我去死。” 我这才发现,月饼的脚下,插着一枚竹筒,冉冉冒着类似于鸦群藏身灰雾的那种烟气。顷刻间,我明白了! 为什么只有几只蛊鸦攻击我,很快就对我视而不见。月饼把自己当成饵,用蛊气吸引蛊鸦,给我创造了时间。 即便把船划到岸边,我们的状态,绝对没有和“那两个人”战斗的可能性。月饼之所以这么做,实际是把仅有的一线生机,给了我。而且,把那颗唯一能解蛊毒的蛊药,塞进我的嘴里。 “潜水,快跑!蛊鸦不能入水!找到月野他们,查明真相,为我报仇。” 这个骄傲的男人,号称“蛊族最强的男人”,终于支撑不住,慢慢闭上眼睛,扑倒在船板,任由蛊鸦啄食。 他的手里,紧握那根竹筒,依然散发着,吸引蛊鸦的灰烟。 “月无华!谁要你救了!”我发了疯般喊叫,挥刀乱舞。火花、鸦头、羽毛纷乱成,一幕很模糊的映像。 因为,泪水。所以,模糊。 唯独,灰烟,清晰! 我怔住了! 那一瞬间,自从傍晚遇到孔亮直至现在,所有记忆形成一幅幅立体画面,潮水般涌入眼帘,又如电影蒙太奇般飞速掠过,最终定格在一样东西! 我知道了!该,怎么,破除,蛊鸦群! 也许,我想错了。 但是,这是,唯一的,办法! 第153章 月落乌啼(十七) 第90节 抱起收集好的干树枝,我三步两瘸地拖着步子,挪到树林空地,绕过微微隆起土堆,垛在北边玄武位。 方才与蛊鸦群恶战,耗了大半体力,身上几处伤口,更是钻心疼痛。我擦擦额头汗水,背靠树干坐下,摸出湿漉漉的烟盒,捏出一根还未完全湿透的烟,用zippo炙烤,白色烟纸泛起一层恶心的黄色斑纹。 深吸口烟,潮湿发霉的古怪气味却让我分外平静。微微闭目,漆黑视线中,那群恐怖的蛊鸦残影,肆无忌惮地撞击眼球。我吓得一哆嗦,强忍撞击肋骨生疼的心跳,大口喘气,凌乱目光越过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各堆着一尺三寸高的柴垛,定格在中间麒麟位的土包。 “月饼,这辈子,我最讨厌的人,就是你。”我的嘴角泛起一丝苦笑,嘶哑嗓子自言自语,“你以为每次有危险,挡在前面,让我快跑,就会感激你么?老话说,生死有命,富贵在天。我的命,由不得你做主,更由不得你不顾自己的命,让我内疚一辈子。” 紧闭双眼、脸色煞白的月饼被一层厚厚泥土覆盖。被蛊鸦抓挠撕咬的伤口,脖颈翻转的皮肉触目惊心,血迹早已干涸,那是被蛊鸦抓挠撕咬的伤口。树林掠过一丝清凉夜风,拂动着散乱潮湿的头发,在额前划出湿漉漉的水痕。直挺鼻梁遮挡着茭白月色,浅浅阴影映在瘦削脸庞,像一块刚刚结痂的伤口。 江边的树林,只有簌簌作响的枝叶摩擦声,还有我的自言自语。 直到抽完最后一口烟,呛得剧咳,直至咳出眼泪,我才撑着膝盖起身。从背包里拿出青、白、红、黑四色药瓶,按照四象颜色对应,把药粉洒在柴垛。 “吧嗒”,我点着zipoo,扑棱扑棱的火苗忽明忽暗,手掌的影子映在掩埋月饼的土堆,分外巨大,像一只阴间探出摄取魂魄的鬼手。我愣怔地盯着影子在土堆跳跃忽闪,叹了口气,拧开二锅头瓶盖,对着柴垛洒了一圈,拿火机的手微微颤动,迟迟没有点燃木柴。 “虽然,我最讨厌的人,是你。”我嘶哑嗓子,鼻子有些酸,“但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你一定要烘托生离死别的效果,给读者造成月无华归西的假象?”修长笔直沾满泥土的中指从土堆里竖起,月饼使劲抬起脖子,睁开眼睛,抖着满脸落泥,仰面朝天还不忘扬扬眉毛,“你能不矫情么?拍电视剧呢?多大点事儿,整得这么絮絮叨叨。疗个伤而已,至于么?” “这叫触景生情,由心而发。”我把四堆柴垛挨个点起,微弱明亮的黄色火苗随着木柴“噼啵”声乱响,蓬成四团炽热旺盛的红色火焰,“能好好说话不?现在是我给你治病,有你这样对待医生的病人么?” “我好端端的大活人,你触哪门子景儿?”黄豆大小的汗珠顺着月饼额头滑到鬓角,耳朵烤得通红,“这招儿靠谱不?有意见当面提啊。别没被蛊毒弄死,再被自家兄弟活活烧死……” “注意用词!火堆离你好几尺,充其量也就是烤死。”我往火堆里续了干柴,烈火登时窜高,划破黑暗,映红月饼,“然后抹油撒盐放孜然,来几瓶啤酒就是顿篝火烧烤。” 潮湿的泥土烤得泛黄发白,腾腾热气从土堆里冒出。月饼直挺挺躺在土里,咬牙瞪眼忍着高温,像只煮熟的大虾。 “我记得上次用这法子,还是咱们在庐山桃花源做‘叫花鸡’。”我观察着雾气里丝丝徐徐的黑气,这才彻底放下心,“结果被那群山魈偷了。” “再过会儿,我也成叫花鸡了。”月饼随着火势起伏,调整呼吸,烤红的煞白皮肤渐渐有了红润血色,“你是怎么想到,煮鱼的鼎有问题?” —— 一个多小时前,我和月饼完成孔亮托付的第三个任务,做了一道“清水煮鱼”。虽然知晓必然会有不可预测甚至危险的事情发生,却没想到引来岸边和我们声音完全相同两个人,召唤的蛊鸦群。 在月饼挡在我身前,与蛊鸦群搏斗时,我注意到蛊鸦群是受到某种控制,才会凭空从林中飞出。而在此之前,树林冒出的雾气,是一团蛊雾。那两个人吟唱的《枫桥夜泊》,类似于月饼平时使用蛊术时的蛊语,就像某种声控系统。 我对蛊术不甚了解,好歹也知道要想使人中蛊,首先要以“蛊引”施蛊。也就是说,我和月饼已经中了蛊引,才会引得蛊鸦群攻击,我以为是那道“清水煮鱼”产生的某种气味。直到月饼用竹筒释放蛊气,吸引蛊鸦群,让我在那一刹那有种奇怪的念头——前两件任务让我们放松警惕,第三件“清水煮鱼”的任务,才是致我们于死地的杀招 如果蛊引是这道菜,蛊鸦群的目标就不可能是我们,直接就冲着盛鱼的盘子招呼了。乌篷船里早就备好了仿青铜古鼎用来烧鱼,炼蛊需要蛊器,如果那尊古鼎就是蛊器,烧鱼的过程中,蛊气熏得我们一身味儿,就在不知不觉中中了蛊引。 生死攸关时刻,我来不及想太多,把古鼎扔进水里。果然,蛊鸦群如同被强力磁铁吸引的铁砂,纷纷飞向古鼎落水的位置,顷刻间化成团团黑烟。 我失神地望着蛊鸦群消失的水面,甚至无法聚焦。那一道道荡漾的波浪,相互碰撞,水纹激荡,如同3d图像,越来越立体,幻化成各种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跃然眼帘。 —— “烟。”月饼被烤得大汗淋漓,汗水里透着淡淡黑色,那是蛊毒随着汗腺排出体外,“看到那团蛊气,我也想到了。” “只是你不敢确定,一旦判断错误,咱俩谁都活不了。”我点了根烟直愣愣插进月饼嘴里,退了两步,郑重地三鞠躬,“安息吧!月无华。” 月饼“吧嗒吧嗒”抽着烟,烟灰落在鼻尖:“等我破土而出,必让南少侠尝尝万蛊入心的滋味!” “要不是我在古城图书馆多读了几本上古医书,想起黄帝与你祖宗蚩尤大战时琢磨出来的‘四象炙蛊’,”我拽出烟弹弹烟灰,又塞回月饼嘴里,“以后写的小说,就没有月无华咯。” “对了,南瓜!”月饼忽然面色紧张,直勾勾地望着悬浮在黑幕的月亮,眼睛眯成缝,透出一丝不安。 我立刻弹身而起,紧握军刀,环顾四周。月饼疗伤之前,我已经在周遭树林布了几个阵。虽说平常人走进来,只会原地绕圈,以为遇到“鬼打脚”,可是断阻挡不住那两个声音与我们相同的人。 最让我担心的是,当我把昏迷的月饼拖上岸,那两个人并没有出现,就像蒸发于江水的蛊鸦群,消失得无影无踪。 致我们于死地,他们怎么会错过如此绝佳的机会?只有两种可能—— 一、他们不能让我们看到(这个想法很古怪,我都不知道怎么 会有这种念头)。 二、荒原饿狼捕猎,一击不中,会立刻隐藏踪迹,伺机而动。 月饼有着异于常人的敏锐感知……难道,此刻,他们,来了? 我握着军刀的手微微发抖,观察周围格局,将每一处能利用的地势、树木位置、碎石杂草的走向,牢牢记住:“月饼,是不是……” “他们的智商、布局、蛊术,比咱们高出太多。就算正面交战,你和我都不是对手。偏偏花这么大心思,用蛊鸦群袭击。”月饼的面色越来越沉重,真难为那根抽了一半的烟,还能好端端叼在嘴里,“这不是‘雷声大,雨点小’么?” “他们不能露面。”我下意识脱口而出第一个念头,“或者说,害怕咱们看到他们。” “十有八九已经走了。”月饼侧头吐出嘴里的烟头,“上岸这么久,都没有动静,更不可能在我中的蛊毒快要褪干净时,再出现。” 我琢磨着是这么个理儿,略略松口气:“那你紧张什么?一惊一乍好玩啊。” “哦……”月饼眨眨眼睛,居然有些扭捏,憋了好一会儿才吭气儿,“我这一身伤口太深,会不会留疤?南少侠有没有愈合疤痕的秘方?还望不吝赐教。” “啊?你就为这个?月……”我还没有说完,极远处忽然传来沉重缓慢的,钟声。 “咚!” “咚!” “咚!” 半夜,哪来的钟声?哪座寺庙,会在此时,敲钟?我的视线越过群山密林,眺望着寒山寺的方向。 难道? “南瓜,《枫桥夜泊》里的那句‘夜半钟声到客船’,除了诗文释义,还有别的含义么?”月饼微微闭目,深深吸了口气,从土堆里弹身而起。 泥土扬至半空,停顿几秒钟,暴雨般坠落。火光将月饼笔直的身躯映得赤红,应着纷纷洒洒的落泥,纵身越过火堆,稳稳地站在我面前,扬扬眉毛摸了摸鼻子:“南神医,疗效不错,五星好评。” 第154章 夜半钟声(一) “拾得,你的名字真真古怪。”寒山枕着臂弯,半靠老槐树,眯眼仰望透过茂盛枝叶的斑驳阳光,“谁家父母会给孩子起这种名字呢?若你真姓拾,断然不是汉姓,怕不是五胡乱华的异族后裔。” “你的姓氏很常见么?天底下有几家姓‘寒’?”拾得爬在树上,踩着小臂粗细的树枝,探手够着枝桠上的鸟窝,“你又取笑我是个孤儿。” 话虽这么说,拾得倒是没有恼火神色,指尖堪堪碰到鸟窝:“鸟蛋,生火烤着吃,最香。” “世间万物,皆有定数,你又何必杀无谓之生呢?过段时日,鸟儿孵出,林间啾啾,岂不美哉?”寒山揪了根青草叼在嘴里,吮着清嫩草汁,“麻雀父母觅食归来,发现孩子没了,该是几多苦楚?” 无心之语,触到拾得痛处,略略恍神,脚底踩偏,随着“噼里啪啦”乱响,从树上摔了下来。好在拾得身手矫健,空中扭腰调整平衡,稳稳落地。 几根树枝受力,上下弹动,把鸟窝弹起,从树枝中落下。“吧嗒”一声,正落俩人脚下。 “这就是你说的定数咯。”拾得双手一摊,无奈地撇撇嘴,“没落咱肚子里,反倒便宜了土地爷爷。” 寒山没有理睬拾得,皱眉盯着青草里零碎鸟窝,草叶沾粘着青黄色的蛋浆,沉重缓慢地沿着草梗淌动,直至渗进泥土。 “你该不是在做祭文吧?”拾得“哈哈”一乐,拍着寒山肩膀,“这篇《亡鸟赋》暂且保管在你满腹经纶的腹中。青山湾近日封湖,咱们去捞几条大鱼。” “你一天到晚怎么就惦记着吃?”寒山对着鸟蛋残骸双手合十,“我方才在想,万物出生,是否就是为了死去?那么,生命的意义是什么?岂不是没有意义?” “所以那么多的僧道想要成佛成仙啊。”拾得挥挥手,似乎要隔断寒山略显恍惚的目光,“这么高深的问题,等咱们百年之后,见到阎王老爷再探讨吧。你母亲风寒数日,野味最补……” “你摸鸟蛋捞鱼,原是为了家母?”寒山略略诧异,注视着自幼长大的好友,“我还以为……” “不然呢?要不是二老舍口热饭,我六岁那年就冻死街头了。”拾得笑得很爽朗,洁白牙齿闪烁着碎星阳光,从怀里摸出一方婴儿襁褓的裹布,歪歪扭扭用血水写着“拾得”二字,“说来好笑,这到底是我的名字呢?还是告知我‘拾而得之’的身世呢?” “兄弟,寒山在此立誓,必为你寻得父母所在。”寒山抬起右手,捂在胸口,神色肃穆的承诺。 “寻?呵呵……”拾得低着头有些黯然,奋力踢了一脚草枝,“他们若是有我这个儿子,又怎会丢弃?邻里都说,我是青楼女子——夜欢愉,没人要的野种。” 几株野草,连带着草根的湿泥,踢得高高飞起。在空中划出一道曲里拐弯的弧线,终究没有摆脱恒古不变,“生于土死于土”的宿命——落回泥土,直至枯萎腐烂,化成孕育生命的养分。由鲜活的青草吸收,茁壮成长,寒冬死去,周而复始着生命循环。 人,是否也是如此?坟也罢,墓也好,即便一抔黄土,每一寸土地,千百年来掩埋了多少尸体?皮肉油脂,渗进泥土,供万物生长,再被人吃入腹中…… 寒山使劲甩了甩头,心中很是奇怪。为何最近总是会想这些关乎生命玄之又玄的问题? “你不用替我难过。”拾得哪晓得寒山那些古怪的念头,晃了晃伤痕累累的拳头,“被欺负、嘲笑、挖苦这么多年,早就习惯啦。谁辱我,我就打谁,打到跪地求饶为止。只有你和素衣,把我当朋友。” “素衣”两字方一出口,拾得凌厉的眼神添了三分温柔:“真是个好女子。可惜,我配不上她。” “姑苏大名鼎鼎打抱不平、除暴安良的拾得,是多少女子芳心可可的情郎啊。”寒山叹了口气,抬起细瘦的臂膀,“我若有你这身材力气,必仗剑走天涯,快意恩仇,名扬天下。” “你还是安心读圣贤书,考取功名,做个好官,造福百姓吧。”拾得昂起头,迎着太阳张开双臂,结实的肌肉如同岩石雕刻般棱角分明,“到那时,我做你的护卫。谁欺负你,我就揍谁!” “你俩又发梦呓了?”银铃般的笑声,随着柔柔春风,自花香漫天的清野,悠然而至,“拾得,这次又要揍谁啊?寒山,母亲的病况,可曾好些呢?” 寒山微微一笑,双手背负,踱步眺望原野:“素衣,有心了。家母偶感风寒,无甚大碍。” “喂!寒山,我长得很丑么?”素衣皱着鼻子,噘起樱桃般红艳的小嘴,“都不正眼相看?” “哦?在下只是成人之美,在兄弟面前,岂敢唐突他的心上人呢?”寒山故意快走几步。果然,身后落下一根树枝,还有素衣含羞草似得娇嗔:“读书读得油嘴滑舌。再胡说,撕烂你的嘴哟。” 再看拾得,自素衣翩然而至,便似寺庙里的怒目金刚,赤红着脸一动不动,哪还有半分豪气? 偏偏素衣故意不睬拾得,只是笑眯眯地与寒山说话:“你饱读诗书,可知青山湾为何封湖?” “自古封湖,无非三种原因。”寒山轻咳一声,瞥了眼喘着粗气手足无措的拾得,心中暗笑,“渔汛,妖孽,古墓。此时不是鱼季,太平盛世何来妖物?想然是在湖中发现陵墓吧?” “我看未必。”寒山有心在素衣面前显露,“寻常人水中闭气,也就半柱香时辰。能把坟建在湖里,工匠们都是南海传说的鲛人么?哈哈哈……” 拾得自顾自干笑几声,寒山和素衣却没有迎和,又尴尬地红着老脸,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你少插嘴!只会动拳头不会动脑子。”素衣啐了拾得一口,对寒山竖起大拇指,“四天前,王老汉在青山湾打渔。撒网下去,入手十分沉重,本以为是打了一网好鱼,谁料却捞上来半截石碑,刻着稀奇古怪的花纹。湖中捞出异物本是常事,刘财主就是打渔时兜了一盏赤金盘子才发的家。王老汉也没当回事,把石碑随手丢在船舱。” “傍晚,书房李先生……寒山,就是小时候教你《三字经》那个,坐王老汉的船渡湖访友,见到石碑,大惊失色。原来……” 讲到这里,素衣故意卖个关子:“你们猜?” “我又不是神仙,哪能猜到?”拾得听得入港,抓耳挠腮央求,“素衣,你快讲。” 寒山低头沉思片刻:“那些花纹是古时文字,若是没有猜错,该是春秋时期,吴国的文字?嗯……这么说来,青山湾里,是阖闾的墓?” 拾得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你读了几年书,也不能胡说。河驴?河里怎会有驴?又怎会为一只驴建墓?莫非是张果老骑的驴?” “寒山,你早知此事?”素衣睁圆了双眼,跺着脚有些恼火,“读书人就是心眼多,白费半天口舌。” “还真是给驴建了个墓啊!”拾得挠着后脑勺,死活想不通,人为什么要给驴挖个坟? “我也是刚从你这里得知。”寒山遥指连绵起伏的远山,“春秋时,这片土地,是吴越所在。阖闾养刺客专诸刺杀公子僚,夺得吴国。及至其子夫差,也有说是夫差为他孙子,是吴国最强盛时期。夫差宠幸西施,疏理国务,被越王勾践大败。勾践复国,失了‘卧薪尝胆’的气魄,使得越国强盛也不过昙花一现。湖底建墓,必为君王之墓,以当时国力判断,十有八九是阖闾之墓。王老汉多少识得几个字,他认成花纹刘先生却认识的字,大抵是春秋时的金文,也就是大篆。天下分东南西北中五位,为防盗墓贼偷盗,各个方位建墓也有所不同。东建于山,西藏于岭,北筑于丘,南隐于水。至于中,以寺、塔、窟居多。青山为两道山岭环拱,形似双龙合抱,湖泊如同龙爪握着的珍珠,日月皆从山岭相抵的山峰升落,是上好的‘双龙戏珠’格局……” 拾得、素衣听得面面相觑,半晌才回过神。素衣吐吐舌头:“寒山,这些都是书里学的?” “乖乖!兄弟,你别考功名了。就你这本事,咱俩大江南北寻古墓。”拾得重重拍着寒山肩膀,“你定墓,我挖坟,随便带出几样宝贝,那还不……那还不……” 拾得自幼寒苦,也就能想到宝贝值钱,却想不到这些钱能干嘛?憋了半天,才嘟囔出一句“天天吃肉喝酒”。 “发死人财,必遭报应。”素衣看似不在意拾得,闻言却生气地背过身子,“前年,当铺李掌柜,全身得了烂疮,活活疼死。官府收拾遗物才发现,当铺是个幌子,后院仓库的暗房,藏着许多陪葬珠宝。街坊都说,李掌柜早年是盗墓贼,在地下挖了太多不干净的东西,阴气入体……” “有了钱,我最想做的,是给你买盒‘福茂斋’的胭脂。”拾得吭吭唧唧的动静就像蚊子在耳边绕圈。 “啊?”两抹绯红晕染了素衣两腮,娇嗔着飞奔而去,留下一串银铃似的笑声:“不睬两个胡言乱语的痴子,我去青山湾看热闹。” 第91节 直至婀娜的背影消失于绿野,寒山才推了拾得一把:“还不赶紧跟过去?等什么呢?” “我是孤儿,身无分文,大字也不识几个……和素衣在一起,她会被耻笑。” “你的英雄气概哪去了?这话可不像是我兄弟口中说出。我可听说,刘财主给素衣家下了聘礼,给他儿子提亲。你好自为之。” “这事儿我知道。”拾得冷哼一声,昂起棱角分明的下巴,“刘易道明着打渔捞金盘子发家,谁不知就是个盗墓贼。他那个儿子,遭了天谴,生下来就满脸麻子,手指脚趾连着肉膜,也配向素衣提亲?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我考虑的不是这个。”寒山叹了口气,遥望青山湾的方向,心中暗忖,此刻百姓们,估计都在抽湖寻墓吧?若那个传言是真…… “刘家要敢造次,我必杀他全家。”拾得狠狠地啐了口吐沫,“素衣父亲把刘家骂出门,你还有什么顾虑?” “刘家什么时候提亲的?” “三日前。” “王老汉是四日前捞上石碑。” “这还能有什么联系?”拾得瞪大了眼睛,使劲抓着脑袋。 第155章 夜半钟声(二) “自从刘易道捞上金盏,青山湾暗藏帝王冢的消息早就传遍江南。”寒山左手拇指搭着中指,默默算计片刻,“有一则传说,吴王阖闾死后,夫差为其建疑冢三处,最有名的当是虎丘剑池那座。阖闾生前爱剑,夫差将三千名剑为其殉葬于真墓。其中,有一柄剑,削金断玉,锋利无比。更神奇的是,此剑颇具神性,可映照世间妖物,凡人的前生今世,名曰‘辟邪’。这一千多年,寻剑人不计其数。据说,诸多文人骚客,看似游历江南,实则为寻辟邪,并将线索隐于诗歌词赋……” “话说不明白能憋死人啊。”拾得怎么也想不通辟邪剑、刘家父子、提亲、素衣之间有什么联系。 “也许是我想多了。”寒山整整衣衫,背负双手信步而行,“青山湾封湖,这可是少有大事,凑个热闹去。” 俩人这么聊着天,早过去大半个时辰。一路赏景嬉戏,接近傍晚,才到青山湾。路上虽已想到些许情景,直至亲眼所见,方觉震撼更甚。 青山湾旁起码站着三五百人,人声嘈杂好似赶集,人手一柄火把。远远望去,倒像是一片火海,把青山湾映得赤红如血,就连夕阳烫红的湖面粼粼波光,都黯然失色。 每一张被火把烧红的脸,充斥着贪婪、热切、兴奋、期盼诸多神色。个子高的聒噪着湖中场景,个子矮的踮脚探首干着急只恨爹妈生时下短了材料,女人们叽叽喳喳不顾男女之嫌挺胸扭腰往前挤。孩童们在大人腿间老鼠般窜来窜去、追逐打闹,多少为这片欲望充斥的场所添了几分童趣。 “还想捞几条鱼给你母亲炖汤喝。”拾得大感遗憾地撇撇嘴,“这么多人,别说是鱼,就算是条虾米,也剩不下了。” “佛曰,世间皆苦。如此看来,不过是名利欲望。”寒山脸上浮现出十八九男子不该有的悲悯,修长的双眼掠过一抹茫茫白光,“仅仅一个传言,就引出愚人无数。若真是金山银山,这些人顿时化成野兽,撕咬争斗,哪还有什么人性伦常?” 拾得领会不到寒山话中之意,站在人潮后面,四处找着素衣。正在此时,湖边炸锅似得一声吼叫:“祭湖开墓!” 这四个字好似一块山崖坠落的巨石,砸入平静如镜的湖水,激起千万层白雪似的波涛,由前及后层层堆叠,直至席卷整片人潮。震得远山夜栖鸟群,都惊得扑棱飞起,乌压压遮盖青灰色天幕。 湖边,响起绞木齿轮“吱吱嘎嘎”咬合声。人潮向后退了三五丈,十二个青壮男子弓着身子,背负树皮拧成手腕粗的“呼唲嗨呦”喊着号子,将一座临时搭建的木制高台,沉重缓慢地拉起。 夕阳洒干了最后一丝残光,终于坠落层层叠嶂的远山,任由黑暗肆虐大地。火把爆裂的火光愈发明亮,刺得众人眼珠生疼。 木台,在雷暴般嘶吼声浪中,根根木柱颤抖紧绷,“砰”的一声闷响,耸立于众人眯眼端望的视线里。 这座木台足有三丈多高一丈余宽,台中竖着一根木柱,垂掉着一片毛茸茸白晃晃的东西。 “刘易道说得没错!果然是只狐妖!” “你看,狐妖长了八条尾巴。知道不?长到九条,就成了狐仙,专门吸吮男子精血。” “真没想到,那么漂亮的女子,居然是狐妖?” “我早就看出她不是个好货!走路恨不得把屁股扭上天,那双媚眼见男人就抛。” “老话说得没错,貌美多妖孽!听说让夫差亡了国的西施,也是个狐媚子化作人形。” 拾得、寒山二人听得众人议论纷纷,也不好多问,运足目力望着高台,双双倒吸一口凉气。 台上,左右各立尺余粗的木柱,看纹理似乎是桃木,最是镇邪祛祟。桃木中间,捆着一只足有两人高的硕大白毛狐狸,洁白似雪的皮毛凝涸着乌黑色的血渍。潮湿的夜风猎猎作响,八条白色狐尾好似雪浪连绵起伏。两条狐爪左右斜竖悬起,被手指粗细的铁链紧紧勒进腕子,殷红的鲜血“滴答滴答”落在木台。 “各位乡亲父老,在下实乃猎妖师,遍寻江南,终于找到这只孽畜。”刘易道站在木台左侧,手执铁签放在炭火盆里炙烤,“坊间传言,刘家世代盗墓,纯属无稽之谈。可怜小儿不幸,母亲死于难产,老夫一时疏忽,导致尚在襁褓的孩儿,中了这只孽畜的妖气,变成这般模样。今日,既为民除害,也还得刘家清白。” 话说到这儿,刘易道面色悲戚,硬挤出几滴眼泪。刘凤然站在木台下,抬着麻脸挥舞鸭掌似的手掌,神色颇为正气凛然:“阿爹莫难过!孩儿虽残疾,猎妖初衷从未改变。今捕获孽畜,值了!” “好!” 人群被父子俩大义凛然、忍辱负重的豪气感动,纷纷竖起大拇指喝彩。感情丰富的女子们,捏着袖角擦拭眼泪,交头接耳刘家父子的义举,只恨早生了几年,否则必嫁入刘家,以续猎妖师香火。当然,刘家偌大家产,是她们主要讨论的内容。 “真有狐妖?刘家……居然是猎妖师?”拾得心中疑惑,可是这么大一只八尾白毛狐狸绑在台上,又不由得不信。 “你可见到素衣?”寒山双眉紧锁,冷峻的面庞笼了一层凄冷月芒。 “这么多人到哪儿寻得?素衣见不得血,该是……”拾得话音未落,只见刘易道从炭火盆里抬起铁签,将烧红的签条狠狠攮进白狐毛茸茸的胸口。 虽然人声嘈杂,木台甚高,众人似乎都听到了“嘶嘶啦啦”的皮肉焦糊声。原本一动不动的白狐,“嗷”的厉叫,奋力挣扎,捆绑前臂的铁链绷得“咯咯”作响,八条狐尾根根竖起,就连木台都随着震动,四根台柱“吱嘎”摇晃。刘易道将签条丢进炭盆,从怀中取出一张画满红色符号的黄表纸,蘸着狐血贴在白狐额前,嘴里念念有词。 一笼白光从白狐周身蓬起炸裂,顷刻消失无踪。 那只白狐又是几声厉叫,只是叫声越来越微弱,终不可闻,止住挣扎。 “到底是捉妖师,今儿算是开了眼界。” “皮毛子剥了,说不定能抵方圆百十里徭役税赋。” “你懂个屁!但凡妖物,都结有内丹。那才是价值连城的稀罕物儿。” 围观百姓各个面色潮红舔着嘴唇议论纷纷,被这残忍血腥的场景刺激的兴奋不已,就像他们亲手炙烤狐妖,享受着施暴的异样快感。 “拾得!” “嗯?” “不论发生什么事,不要有任何举动!” “我虽然喜好打抱不平,可是总不能对一只狐妖起同情心吧?你想多了。你说,这狐妖幻化的是谁家女子?平时也没留意。” “我……”寒山欲言又止,嘴角微微抽搐。 “四日前,王安捞上这方石碑……”刘易道把铁签放回炭盆,瞥了眼奄奄一息的狐妖,把贴在双眉之间锁固精魄的黄表纸加了几道,“上刻碑文哪里是什么帝王冢?而是狐妖修炼藏身之处。诸位不知,但凡妖畜,初化成人形,必将来历去向刻于石碑,是为‘人间贴’,类似于生辰八字。李先生识得,暗暗通报。在下根据碑文内容,终于寻得狐妖藏身人家,假意提亲,辨出狐妖真身。” “寒山,他说什么?”拾得努力理解着刘易道话中含义,忽然全身僵立,又狠狠颤动,额头冒出成片黄豆大小的汗珠,“素衣!那只狐妖,是……是……是……” “兄弟!拾得!你听我说!”寒山死命抱住拾得,“现在,木台上,是狐妖,不是素衣!你若情急用事,便是与数百人为敌,便是挑战世间人伦!” “素衣绝不是狐妖。”拾得眼角瞪裂,淌出两行血泪,“她……她怎么可能是……必是刘易道提亲不成,暗中做了手脚。我要救她。” “没有人会相信咱们。”寒山被拾得拖拽摔倒在地,依然死死抱着拾得双腿。好在众人都在目不转睛地望着刘易道以各种稀奇古怪的方式施虐狐妖,根本没人注意到人群后面的他们。 拾得血红的双目映着两团挣扎的白色虚影:“没人相信,那就把他们通通杀死!死人,就无所谓信与不信!” “我因聪慧引得书院学生猜忌,倍受侮辱,与你诉说心中苦闷,世间有人谤我、欺我、辱我、笑我、轻我、贱我、恶我、骗我、如何处治乎?”寒山挣扎起身,板着拾得脖颈,强行把他的视线从木台上的妖狐移开,“还记得你是如何宽慰我么?你说,只要忍他、让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要理他,再待几年你且看他。况且,任何妖术,也不能把人变成这么大一只白狐……素衣,真的是……” “住嘴!”拾得赤红双眼,沙哑着嗓子,一步步拖着寒山,奋力前行,“素衣是个好女子,她有父母。就算她是白狐,这十多年也没听说狐妖害人的传闻……” 话音未落,人群中,中年男女“噗通”跪地,嚎啕大哭:“此妖狐早已夺舍小女身躯……可怜的孩儿啊!刘先生,为素衣报仇!” 正是前几日,正气凛然将刘家提亲痛骂出门,如今却将刘易道视为英雄的素衣父母。 拾得怔住了,嘴角哆嗦着,困惑地停住脚步:“他们……他们是……他们怎能……” “拾得,人对异族,既恐惧又想探究不死不灭的玄妙。但是对异族,只有杀戮从未有过怜悯。千百年,此等传闻还少么?纵然是父母又怎样?”寒山爬起身,强拽着拾得远离人群,“这么多人,凭你一己之力,又能做什么?” “兄弟,那是……那是……素衣啊!不行、不行、不行……”拾得茫然呆立,眼角涌出一层水雾,遮住了眼睛,遮住了高台,遮住了天地。 终,模糊不清。 唯有,那只受尽凌虐奄奄一息的白狐、刘易道父子抽动嘴角狞笑、百姓们贪婪兴奋的眼神,愈发清晰。 “寒山,我好恨!恨自己无能为力,恨众生愚昧无情!若恶以杀为手段,便以杀止杀!” “杀人很容易,救人很难。兄弟,余生陪我,启迪民智,感化民心,方能让世间不受刘易道此等蛊惑,少些杀戮,多些良善。” “你要做什么?” “我要在那里建一座寺,铸一口钟。”寒山双目似无边黑夜最亮的星辰,遥指东方连绵起伏的群山,“以佛法感召世人,以钟声警醒众生。” “我们还要做一件事。”拾得深邃瞳孔闪烁着木台跳跃的火焰,“还素衣清白。” 两个少年——转身,再无驻留;唯有,热泪千行。 何为佛? 何为魔? 人也好,妖也罢。 佛魔,皆在,心中! 第156章 夜半钟声(三) 一 寒山寺半夜敲钟的习俗源自于唐朝,每日半夜正交子时,寺内巨钟会敲响108声。据麟庆《鸿雪因缘图记》记载:“钟声之数取法念珠,意在收心入定。”“素闻撞钟之法,各有不同,河南云:前后三十六,中发三十六,共成一百八声任;京师云:紧十八,慢十八,六遍凑成一百八。” 据说,既是为了歌颂108神佛,又可消除世间108种烦恼。还有种有趣的说法,中国古律“宫商角徵羽”的“徵”,律数为108。 如今,寒山寺钟声已不似千年前,每夜都敲响,而是在除夕之夜11点48分敲钟,敲到108声,正好是凌晨0时0分。 我检查着背包里没有被水泡透的物件,简单讲了寒山寺“夜半钟声”缘由。月饼虽说恢复了七七八八,伤得元气却不是一时半会儿能调息将养,神色多少有些黯淡,就着行军壶里的水吃了几块压缩饼干,长舒口气扬扬眉毛:“会不会赶上佛祖诞辰、菩萨生日,也会敲钟?就像朋友圈常看到有些人转发的那种祭拜仪式?” 我微微一怔,拉上背包拉链,有句话到了嘴边,想想又咽回去。 “南少侠,怎么突然扭扭捏捏的?有什么话赶紧。”月饼挺着笔直的脊梁,似乎在向我证明,他老人家好利索了。 “月公公,还记得咱们上大学的时候,门口那家新疆拉面馆关门,你对我说的话么?”我踢踏着泥土,把土坑周围的残火熄灭。天干物燥,树林子里,引起火灾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你怎么突然问这个?”月饼摸摸鼻子,细长的眼睛闪过一丝疑惑,“别以为我不知道。南少侠明着是好那口拉条子,其实是对老板的闺女暗生情愫。想想也是,那对双眼皮大眼睛,十足的异域风情。” “说正事儿呢,怎么扯到这儿了?你才对人家心怀鬼胎!”我红着老脸挽回颜面,“再说明明是单眼皮,怎么就成双的了?” 月饼似笑非笑地瞄着我:“观察这么仔细,还说没有动心思?” “月无华!你不消遣我会死啊?”我恨恨地背起背包,夺过军壶灌了几口水,擦擦嘴唇,指着自己的耳朵,“你这里出了问题!咱们落水上岸,这里是铁岭关,钟声是从山里响起,不是寒山寺的方向!你现在需要休息,而不是逞强探险!” “我又不聋,当然能听出来。”月饼伸了个懒腰,慢悠悠顺着钟声方向钻进林子,“你真以为我听茬了?以为钟声响从寒山寺响的?那两个人已经现身,没弄死咱们,又半夜敲钟,你觉得是为什么?” “挑衅?故意引咱过去?”我本以为月饼体内蛊毒没有祛除干净,影响了五感六觉,这会儿才略略踏实,“或者是类似于魅音摄魂之类的方术,迷惑咱们的心智?” “也许是一种……”月饼折了根树枝,斜插在背包背带,“我很小的时候,在蛊族部落曾经见过一次。” “是什么?”我三步并两步追过去,正要追问,忽然听到连绵不断,音律相同的钟声,出现一声异响。 这响声很难形容,非要做个不恰当的比喻,类似于“尖锐的铁器划过玻璃”,极为短促尖锐,刺得耳膜生疼,心浮气躁。 “六十四。”月饼顿住脚步,仰头望月,“月芒初现,世有异象。” 第92节 夜幕那轮明月,笼了一圈白茫茫的华光,再细细看,轮廓边缘竟隐隐透着淡淡血红色。触景生情,不由想起很多年前,我和月饼初次探险,曾经在广西十万大山,遇到过一轮血月,经历了极度匪夷所思的诡异事件。我没来由打了个哆嗦,只觉得一股奇怪的寒意,从心脏顺着血液蔓延全身,汗毛根根立起:“六十四是什么?” “这是第64声钟响。”月饼抬起左手,大拇指搭在无名指的尾端,“我一直在计数。” 我没有言语,忽然想到一件事情——许多读者微博私信:“为什么我们每次都能化险为夷?这明明是主角光环加持。” 我从不做解释。 其实,哪里有什么主角光环?如果有谁能像月饼,在这种极端处境,依然能冷静观察分析极其细微的事情,还有什么不可能呢? “这几年很流行的一件事。”月饼右手摸摸鼻子,左手依然计算着钟声,“有些人会在朋友圈,每天转发一颗佛珠的含义,连发108天。第六十四颗,一个幻象掩盖另一个幻象,唯有回归本源才是终极解决之道。” “幻象?解决?本源?终极?”我有种很模糊的想法,一时间没有形成具体的概念,似乎还缺少某个关键点,将一切串联贯通,“你刚才说,在蛊族见过一次什么?” “仪式,招魂。”月饼微微闭目,声音低哑冰冷,“南瓜,你想过没有,《枫桥夜泊》是……” “并不是描述愁绪漂泊的羁旅诗,而是一首悼亡诗!或者是……或者是……”我一时间有些言语逻辑混乱。这几天,我始终从诗词文字意境角度分析《枫桥夜泊》暗藏的《阴符经》线索,思维总是围绕于此兜圈子。当月饼说出“仪式、招魂”,我突然豁然开朗,想到了这首诗另一层,或者是真正暗藏的含义。 我和月饼担任“异徒行者”追寻老子下半部《道德经》,曾在山西汾阳破解了杜牧《清明》一诗的隐藏线索,并由此知晓了我与酒娘(小九)几生几世的羁绊苦情,影响至今。那首《清明》,也不仅仅是字面所表达寄托清明哀苦之意,由此引申分析,《枫桥夜泊》会不会也是如此? “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我重复默念数遍,越来越觉得,张继写这首诗,分明是在悼念某个人!而且,是个女人! “月落”、“乌啼”,这两个词于“江枫”、“渔火”对仗。“月”,明指“月亮”,在中国文学修饰中,亦指“女性”;“乌”,字面为“乌鸦”,而古代称太阳为“金乌”。“落”是“陨落”,象征死亡;“啼”是“哭啼”,泛指悲伤。 那么,月落乌啼,会不会是女子逝去,男子哀哭呢?当泪眼婆娑时,眼前白茫茫一片,岂不就是“霜满天”的景象? “江枫”,江边枫树;“渔火”,渔船枯灯。深秋江边枫叶红似火,与江中渔船彼岸相望而不能相见。 这是否是种暗喻? 幽冥之域,忘川河畔,开满火红的彼岸花,曼珠沙华。相传此花只开于黄泉,是黄泉路上唯一的风景。花开一千年,花落一千年,花叶生生相错,世世永不相见。彼岸花开开彼岸,奈何桥前可奈何? 忘川河,有一条摆渡船。亡去之人,乘船前往地府,肩头的三盏灵火,慢慢熄灭。再回首时,只能望见,彼岸花的炫目火红幻化的,生前最爱之人音容笑貌。 于世间积德行善、专一情深之人,会在即将登上彼岸时,听到佛种佛号,或登西天极乐,或转生与心爱之人再续前世姻缘…… 由此再进一步分析,“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所描述的情景,分明是作者悼念亡人时寄托了“来世相恋,执手一生”的心境。 想通这一层,我的心情就像“困在黑暗的房间摸索许久,终于摸到门把手,推门见到阳光”般畅快:“月饼,那个仪式,在招谁的魂?” “我不知道,”月饼含糊地斟酌着每个词,眼角微微跳动,一抹悲戚在眉宇间一闪而逝,“那时候……太小……” 我没有再多问。每个人,都有不愿倾诉,永藏心底的秘密。太多的好奇和追问,无疑是一把戳心利刃。懂得收起利刃,才是真正的朋友。 “第七十二声,时间不多了。”月饼在腰间别了一排桃木钉,微微皱眉,“南瓜,我……” “月公公,请把‘南瓜快跑’、‘我自己去’这些话收回,”我把瑞士军刀绷在袖口固定,“你明知道这是不可能的,就别矫情废话了。” “我想说的是,”月饼往我嘴里塞了根烟,“啪嗒”点着,“这次我自己搞不定,需要你。” “呃……”我被烟雾呛得嗓子辛辣,忍不住剧咳,“到底是什么事儿?居然有月无华都怂的事情?” “但愿不是我想的那样。”月饼长叹了口气,摸摸鼻子,“呵呵……枫桥夜泊……枫桥夜泊……” “月公公,咱能不卖关子么?知己知彼,百战百胜?你啥也不说,我跟着你去送人头啊?”我就烦月饼时不时故弄玄虚,有啥事儿不能好好说明白?见天儿整这五迷三道,拍悬疑剧呢? “噤声!”月饼摁着我的肩膀压低身子,目光扫向西北方向,“听到什么了?” “咚!”钟声悠扬雄厚。 “簌。”夜风拂动树叶。 “吱。”虫豸窜动啾啾。 还有,若隐若现细若游丝的微声,像熟睡时蚊子在耳边萦绕—— “南晓楼,回来吧,快回来吧。” 那一瞬间,我的思维完全停顿,眼前极快地闪回了许多明亮晃眼的画面,却什么也看不清楚。再恢复意识,我才发现…… 月饼,不见了! 第157章 夜半钟声(四) 还没等我把“月饼”俩字喊出口,视线所及的事物逐渐扭曲(如同许多女生用美颜软件p图,把背景p的曲里拐弯很不讲究)。树干、石块、山间野径,甚至远山夜幕,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撕扯捏揉,时而团成一坨,时而分崩离析。 诡异的视觉冲击让我觉得头晕目眩,胸口闷得喘不过气。也许是错觉,甚至连脚下坚实的山路,都有种忽上忽下,波涛起伏的真实感。我摇摇晃晃站不稳当,伸手想要扶住左侧野树保持平衡,却发现明明不到一米的距离,几次伸手都够不到。 我渗出一身冷汗,缩回手闭眼揉着迎香穴,残像在视线里极其迅速地消失不见,混成一团浆糊的脑袋略略清醒—— 一、所发生的一切完全超出了认知; 二、玄术或机关不可能造出这么大的幻象; 三、出现问题的是我。 四、月饼消失前的状态和顾虑,暗示这次的对手是蛊族。 五、我是中了某种蛊术! 人是很奇怪的生物,身处某种特定危险环境,会莫名想到某些看 似不相关的事情,其实是没有解决危险的方法时潜意识的自救。 此刻,我突然联想到很久以前一件事——上大学时,系里有个叫杨波的辅导员,高高瘦瘦颇为帅气,平日严肃不苟言笑,实则彻头彻尾渣男,暗地里哄骗糟蹋了好几个女学生。 月饼平日和同学不怎么交流,我和几个篮球好友喝大酒听说此事,回寝室和月饼聊了几句就与周公深入交流去了,第二天睡醒发现人没了。 我也没当回事儿,月饼要是能老老实实待在学校超过一周,那才是震惊全校暗恋女生的热搜新闻。消失了半个多月,月饼再回来时蓬头垢面,裤腿鞋帮全是泥沙,从背包里摸出个海腥味很浓、镂刻花纹里满是绿渍的陶器罐子:“蜃,三十年以上,海边蹲了五天,月圆夜才捉到,炼成蜃蛊。” “干嘛的?”我早就见怪不怪,抽着烟读《少年维特之烦恼》。 “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三天后,学校爆出大新闻——住在教师宿舍的杨波,半夜赤裸着冲到校园,手舞足蹈好像在推开某种东西,嚎叫着“别过来……别过来……”,当夜就送进精神病院。 我当然知道这是月饼的杰作,特地去图书馆借了几本书,详细研究了类似牡蛎的蜃制造幻象形成海市蜃楼的资料…… 写了这么多字,其实在思维里就是电光火石的瞬间,我心里有了底,蜷起右手中指,用指节重重敲击人中穴。随着牙齿酸痛,一阵清凉尖锐的感觉直抵额头。我睁开眼睛,目光所及,混沌扭曲怪异的景象忽然静止,由模糊逐渐清晰,终于恢复正常。 月饼,就站在我身边,微微皱眉环视四周:“南瓜,你能瞬间迅速判断出中蛊,并且记得咱俩闲聊时,我说的‘蛊未完全入体,击打人中穴排蛊自救’……” “等下!你知道我中了蛊,就这么没事人一样站着?万一我要麻爪了呢?月公公,你……” 还没等我发完牢骚,月饼双手摁住我的肩膀:“你能过了这关,今晚至少添了几分胜算!这次的对手,强大的超乎想象。我真没想到,当年蛊族的招魂仪式,是为《阴符经》准备的。” 我的瞳孔里映着月饼从未有过的严肃,愣了片刻:“你是说,十几年前,或许二十几年前,你小时候见过的招魂,是蛊族早就布下的暗棋?招了谁的魂?仪式过程是什么?” “相信我,那个过程绝不是你能承受的,哪怕是由我告诉你。”月饼拇指搭在尾指的第一个骨节,“已经96声了,还有12声,他就要来了。” 我竟然从月饼的嗓音里听出了一丝恐惧:“他是谁?” “蛊王!”月饼扬扬眉毛,目光没入铁岭关茂盛的密林,“蛊族四大长老,耗尽蛊力,用了整整十个月,763种蛊术,唤醒的万蛊之王。” 我已经没心思开“蛊族最强男人和万蛊之王孰强孰弱”的玩笑,问了个很正常的问题:“他长什么样儿?” 看不见的敌人才是最可怕的。真如月饼所说,起码知道个大概相貌,多少能踏实些。 “我不知道。”月饼似乎有些疲惫,微微低头挥了挥手,“蛊族没有人见过他的模样。” 整个蛊族忙前忙后十个月,没人知道长啥样儿?我很难理解月饼有悖常识的回答。我愣了几秒钟,忽然意识到问题所在:“月公公,你是说……你是说……蛊王是……” “是的。”月饼抬起头,眯着细长双眼,却掩饰不住双瞳跳动的怒火,“众阳一阴,十月怀胎,数蛊入体,蛊王降临,蛊女化灰。” 这二十个字的信息量很大。我听月饼讲过——蛊族,受天赋和身体承受能力限制,每个人最多只能掌握一两种蛊术。像月饼几乎贯通所有蛊术的人,不敢说“后无来者”,绝对是“前无古人”。 简单分析,蛊女身体是培养蛊王的胚体,为了孕育出超越人体限制的蛊王,或许是某种丧失了人伦道德的事情。 这也难怪月饼会如此愤怒! “蛊王诞生,由蛊族最可靠的蛊人带出大山。”月饼愤怒的目光愈发炽烈,嘴角扬起一丝微笑,“蛊人回山,已经割掉了舌头,四大长老亲手处决。这些年,我一直在找他……泰国、日本、印度、韩国……异徒行者……直到现在。任何可能和他有关的蛛丝马迹,我都不会放过。抱歉,我陪你走遍亚洲,始终藏着这份私心。你奇特的身世,或许是找到他的关键线索。” 我静静地盯着这个骄傲的男人,没有丝毫“蒙在鼓里被利用”的失望。宿命很奇妙,就算不是因为蛊王,我和月饼彼此奇特的身世和命运,难道就不会相遇么?难道就不会成为“面对危险时放心把后背交给对方”的兄弟么? “月公公,把你的‘抱歉’收回去。打王者荣耀,你卖了我多少回,我说啥了?能赢才是王道!”我握着拳头举过头顶挥舞,“我就不信那个什么万蛊之王长个三头六臂,钢筋铁骨。咱们这些年,什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没见过?一个活人,能有啥?!等他现身,月公公,给小爷掠阵,我亲自动手,让他了解了解五行八卦的最强奥义!” 慷慨激昂做了战前动员,我口干舌燥地摸出军用水壶,扬脖灌了一大口,擦擦嘴角:“对了,月公公……你刚才说‘今晚添了几分胜算’是多少?” 月饼竖起右手食指:“一分。” “一分胜算足够了!当年项羽背水一战,压根儿没希望,不也打赢了么!”我故作豪气地掷地有声,心里却嘀咕“妈的,一分胜算,这不扯淡么?” “咚!”钟声忽然巨响一声,再无声息。 漫山遍野,回荡着余音,仿佛千百个铜钟,连绵不绝地撞击着,震得耳膜嗡嗡作响。 极其微弱地人声忽远忽近,时而尖锐,时而粗粝,像是一男一女同时说着同样的话语:“舅舅,你终于来了。嘿嘿……奉劝你一句,回去吧。《阴符经》的秘密,不是你们所理解的那么简单。这可是最后的忠告哦。” 我压根儿没注意半男不女的蛊王说了什么,耳边不停地回荡着“舅舅”两字! 舅舅?? 舅舅?! 舅舅!! “生下蛊王的女人,是我的亲姐姐。” 什么?? 什么?! 什么!! 第158章 夜半钟声(5) 我的身世,相识多年的读者朋友都有所了解,不多赘絮。故此,分不大清很多亲戚之间的称呼,一时间拿捏不准这个“蛊王”是月饼的外甥还是侄子,张嘴憋了几秒钟也没喊出正确称呼,耳膜依然被“舅舅”两字震得嗡嗡作响,甚至有些轻微晕眩。视线里的月饼,紧抿着嘴唇,脸色青白,细长的眼睛中,掠过一丝毫不遮掩的——哀伤。 “众阳一阴,十月怀胎,数蛊入体,蛊王降临,蛊女化灰。” 这二十个字,零散成无数个相同的字,在眼前飞来掠去,仿佛要拼凑出月饼从未提及的姐姐,生前所遭受凌辱、痛苦的画面。忽然,所有的字顿住,合成一根细长尖锐的刺,直插心窝。冰凉却灼热的异样痛楚,如同从指缝溢出的流沙,缓慢却不会停止的从头顶灌入,顺着血管蔓延到身体每一处能够感知“痛苦”的神经末梢。 一瞬间,我忘记了即将出现的蛊王、忘记了诡谲莫测的危险、忘记了铁岭关树林里暗藏的杀机。思绪如暴雨洗掠的大海,翻腾汹涌,零碎的记忆碎片像被海暴击碎的木船碎片,从海水中旋转漂浮,跌宕起伏于海潮中渐渐消褪的雪白的泡沫中…… 每一板残破碎片,都镌刻我对月饼的记忆。 我终于懂了!为什么月饼会在开怀大笑的时候,眉宇间依然有一抹凄凉;内心火热却总是摆出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面孔;从网上看到某条神秘事件的新闻拎着背包失踪十天半个月;为什么如此痛恨世间的恶却从不做纯粹的善! 童年,如同一块柔软富有韧性的橡皮泥。精美或者丑陋的造型,取决于捏造它的那双手。无心为之的失误或者漫不经心的力度,都会造成无法复原的错误。随着时间风化,在成年后干涸成一道道触目惊心的疤痕。 第93节 月饼心底,埋藏着一条无法愈合的伤痕,正如深藏于太平洋底11034米的马里亚纳海沟,冰冷、黑暗……或许还潜伏着不为世人所知的怪物,窥觑遥不可及的海平面,积蓄能够破海而出的力量,等待将恐惧和死亡带给每一个人的那一天。 “南晓楼,他来了,他终于来了。”周遭的杂树随着夜风沙沙作响,和月饼的声音形成极为怪异的同频共振,“我找了他十多年,没想到他一直在等着我。呵呵……” 这时候,任何语言都显得苍白无力。我没有言语,默默地站在月饼身侧。冷月挥洒着寒芒,映着我们斜长身影,和密林边缘的阴影纠缠覆盖,逐渐融为同一片黑暗。 “舅舅,了不起呢!”半男不女的动静在林中回荡,根本辨识不出方向,“真没想到,你破了桃花源的幻族、黄鹤楼的魇族布置的局,找到《阴符经》第三条线索。我真希望你分析不出《枫桥夜泊》的暗示,这样咱们舅侄就不用见面。毕竟,真正的蛊族,只剩咱俩了。” 我心说反派出场前非要说这么多话么?这是哪儿惯的熊毛病。忽然又想到一件事,颇有豁然开朗感,对着林中回了句:“咳咳,我说蛊王啊,舅舅对应的是外甥不是侄子。可怜孩子,看来是没念过几天书。快快现身,让你南舅舅瞅瞅,到底长啥样儿?” “原来是外甥?”月饼压着只有我能听见的嗓音,“我也以为是侄子。” “你们蛊族天天研究花鸟鱼虫,搞不明白中国传统尊称不奇怪。”我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下了。 月饼能这么说,显然已经把情绪状态调整到最佳状态,从充满仇恨的黑暗中走了出来。也就是说,他已经为“一分胜算”做好了“十分准备”。 估计蛊王让我这句话噎得够呛,隔了半根烟工夫,才飘出一句:“南晓楼,出版几本破书真把自己当作家了?这时候还跟我卖弄……” 破书? 这俩字戳到我的情绪点,心头蹭蹭蹿火,正要效仿“诸葛亮江东舌战群儒”,来几句漂亮的反击。就这么张开嘴刚要说话,正好有只小咬儿什么的夜虫,吸进了嗓子眼。 我使劲吐着口水,反倒觉得虫子顺着唾液淌进喉咙,粘在舌根里面。那种干呕、痒痒、咳嗽又吐不出来的感觉,有过这种经历的朋友或许能感同身受。 怪恶心的,我就不多描述了。 我小声嘀咕“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却发现了一件极度恐惧的事——我说的竟然是“走!咱们进林子解决大外甥”。 我下意识摸着喉咙:“我刚才说了什么?” “还等什么,赶紧动手!”我听到的自己声音却是这句话。 那只小咬儿,应该是某种蛊虫。控制中蛊人舌头或声带,讲出施蛊人想要说的话。如果月饼没有察觉,按照我所说的去做,那就等于中了蛊王早就布置好的圈套。 我没敢再说话,急忙摆摆手,做出惊恐的表情,指指嗓子。然而,我从月饼眼眸中,看到自己极其自信的神态,顿时慌了神:“月饼,我中蛊了,别相信我的话。” “月公公,怎么这么怂?连侄子和外甥都分不清的人,怕他个鸟。” 冷汗,“嗖”地从后背冒出,顺着脊梁滑至腰带位置,左右蔓延,像一条冰冷的铁丝,贴在腰部。我死死咬着嘴唇不发出声音,奇妙的凉意让情绪稍稍平复,闪过这样一个念头:“这种蛊,在极短的时间就可以影响声带、面部表情。蛊毒遍布全身,或许会控制我的行动和思维。如果真是这样,根本不用蛊王动手。要么,我在月饼没有察觉的情况下偷袭,要么,月饼在我偷袭的时候反击。” “你有点儿不对劲。”月饼摸摸鼻子,眯眼盯着我,“南少侠什么时候这么激进了?” 那一瞬间,我咬了咬牙,摸出瑞士军刀,捅向喉咙能感受到蛊虫的位置。趁着蛊毒还没有完全发作,我还能使用双手,把它挑出来! 然而,手腕、肘部、肩部响起热锅炒豆般“咯咯”的巨响,我的胳膊竟然扭曲出怪异的角度,挥刀刺向近在咫尺的月饼! “传蛊?”月饼讶异的扬扬眉毛,微微屈膝,刀刃擦着肩膀,布帛撕裂声中迸出一溜血珠。 我眼睁睁看着不受控制的胳膊突然停住,继而挥刀扫向月饼的脖子。 “砰!”月饼一击勾拳击中我的下巴,身体不由自主后仰,缓慢倒退几步,“噗通”坐倒在地。 “不要动,不要说话!”月饼从腰间摸出桃木钉,右手捏着我的腮帮子,左手把桃木钉刺入口腔。我只觉得桃木钉在嗓子眼捅来捅去,塞得满满的吐不出气,口水顺着嘴角“哗哗”直淌,同时又觉得月饼的动作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也就是折腾几秒钟,我都快把肠子呕出来了。终于在泪眼朦胧中,看到桃木钉从嘴里抽出来。钉尖插着一只指甲盖大小、布满黄绿夹杂花纹的蜘蛛,鼓囊囊的肚子被戳破,粘稠的黄色体液糊满桃木钉,还兀自颤动哆嗦着毛茸茸爪子。 本来像吐出口浓痰般畅快清凉的嗓子,顿时被胃里上涌出的酸水充斥,我“哇”地张开嘴,吐了个淋漓尽致。 “狗养的,小爷一定弄死你!”我对着密林嗷了一嗓子,擦着嘴角才想到——蛊王母亲是月饼姐姐,骂得很不太妥当。 “他的蛊术确实比我厉害。”月饼转着桃木钉观察那只死蜘蛛,“蛊虫拔掉了,蛊毒还在体内。最多一小时,就能遍布全身。” 我两眼一黑——啥?!敢情这还有副作用? “解药在西北方向,七七四十九米,你们看到就懂了。”蛊王的声音渐越来越远,渐渐被虫豸鸣叫声掩盖,只留下些许微弱回声——“如果找不到解药……舅舅,你就输了。” 第159章 夜半钟声(六) “桃花源、黄鹤楼,咱们多少还有些主动权,”我盘着腿儿恨恨地晃着军用水壶灌水,“到了寒山寺,被你外甥被安排的明明白白。好气!” 月饼从背包里翻出大大小小的瓶罐、竹筒,挑出一截赤红色两头烤焦手指粗细的竹筒,拔开塞子,倒出两颗暗绿色黄豆形状的药丸:“赶紧吃了,别墨迹。” “你不说原材料我不吃。”我心里那口气扭不过来,肺管子堵得难受,梗着脖子嚷嚷,“月公公,你们蛊族能有正能量不?自打来了苏州,我成啥了?被下蛊、被解蛊……蛊族内斗的工具么?是不是到了决战的时候,我站你俩中间,所有蛊术都往我身上招呼?我活着,你赢了;我死了,你输了?” “爱吃不吃!天山雪莲、冬虫夏草、灵芝粉、黄精……降火清心,专治南少侠现在的暴躁火气。”月饼把药丸往我手里一塞,伸手比量着西北角密林,“为什么精确到四十九米?” “这不是解药啊?”我就着水吞下药丸,如同盛夏满头大汗灌了瓶冰镇可乐的惬意从丹田扩散,满肚子火气褪了不少,脑子也灵光些许,“你那宝贝外甥,暗示我已经死了。” “嗯?”月饼扬扬眉毛,把瓶瓶罐罐装进背包。 “佛教七七追荐,始于北魏。《北史·外戚传》记载外戚胡国珍去世后,北魏孝明帝在七七日中为他设千僧斋,并度七人出家为僧……” “说人话!”月饼皱着眉头,斜着瞥我一眼,“南少侠,当了几天大学讲师,好学生没培养多少,职业习惯倒是根深蒂固。能不能言简意赅?” “细节决定成败!”我也懒得废话,抬起右手指着西北角(这时,我又泛起月饼用桃木钉从我的喉咙挑出蜘蛛时那种奇怪感觉),“头七知道不?亲人去世,第七天烧纸祭拜,要连续烧七次,一共七七四十九天。西白虎,北玄武,东阳西阴,南阳北阴。西北角,是幽冥老阴的双阴之地。解药放在那里,明摆着的事儿,咱在一小时之内,走不完四十九米。” “我在想一个问题。”月饼点着额头,眉梢微微跳动,疑惑地盯着蛊鸦大战的江畔方向,“幻族在桃花源,魇族在黄鹤楼……” “幻、魇、文、蛊四族,每族世代守护一处藏着《阴符经》线索的地点,”我拔了根青草塞嘴里嚼着,“寒山寺最先出现的是文族孔亮,蛊族跑到这儿,这不成了呛行么?” 话音刚落,我的心脏狠狠跳动几下,吐出草汁瞪着月饼:“月公公,你的……你的意思是……” “召唤蛊鸦的,不是蛊王,而是两个人。”月饼双手合十抵在额前,闭着眼睛深吸口气,“他们……” “月饼,不要考虑他们是谁。”月饼所顾虑的事情,我在给他疗伤时已经琢磨过了,点了根烟递过去,“从桃花源到寒山寺,最困惑我们的,不就是这件事么?回到过去也好,黑化也罢,竹简那个秘密,四族各怀目的阻止咱们……” “都是源于他们。”月饼接过烟深深吸了一口,吐了个烟圈。浑圆的烟圈漂浮在他的面前,颤巍巍仿佛随时都会飘散断裂,却又始终保持着烟雾相连,随着察觉不到的空气流动,逐渐扭曲变形。 “所以,我们就像玩一场闯关游戏,碾压小boss,击败大boss。”我曲指弹向烟圈,顿时断成一条扭曲的灰白色烟线,溢散消逝,无影无踪。 “南瓜,我想问一个问题。”月饼用脚尖捻出泥窝,把烟灰弹进去,“他们会是回到过去,黑化的咱们么?如果真的是,咱们打败他们,会不会像四族传说那样,出于某种原因,回到了过去?然后布置各种线索,让现在的咱们进行这场文字游戏?这不是一个死循环么?” “月公公,你的心里话是:‘南瓜,如果回到过去,你会遇到小九,会爱上她、几生几世寻她,情愿为她堕入黑暗么?’”我又拔起一根青草,缠绕在手指,淡绿的草汁浸染关节,留下一圈圈湿润冰凉的淡淡草汁,即便是用力擦拭,也会残留很久。 就像我和小九于传说中,几生几世的羁绊虐恋,总是若有若无地缠绕在心间。每每想起,便会微微勒紧,直至心脏淌出某种叫做“酸楚”的情愫。 “没有你那么文艺,倒也差不多这个意思。”月饼把烟头插进土坑捻灭,起身伸了个懒腰,“该面对的,总是要面对,是么?” “是的。”我扶着膝盖站起,站在月饼身侧,“如果南晓楼真因为小九黑化了,月无华会不会于我傲行地狱?” “先找到解药,解了你的蛊毒再说吧。”月饼前行一步,转身,双手摁住我的肩膀,嘴角扬起一丝自信的微笑,“我一定会让你活着。”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死。”我推开他的手,满脸嫌弃,“矫情啥呢?赶紧的吧!再耽搁会儿,一小时过去,小爷蛊发身亡,你咋让我活?” “站我后面,千万小心!”月饼跨步走向西北角密林,“蛊族的事,蛊族解决。文族南少侠,做好现场记录,千万别漏下杂家的光辉细节。” “长得帅就一定是主角么?”我紧赶了几步,“哈哈”笑着,“咱要整明白,我才是主角。” 来苏州寒山寺的路上,我和月饼由桃花源和黄鹤楼的经历以及竹简中的秘密讨论了很多次。虽说各有各的意见想法,有一条基本能明确——隐藏于唐诗宋词的《阴符经》线索,应该分为四处,分别由幻、魇、文、蛊四族守护。 然而,文族孔亮和蛊族蛊王同时出现在寒山寺附近,召唤蛊鸦袭击我们的是另外两个人…… 那么,《枫桥夜泊》是否就是《阴符经》最终线索? 寒山寺,就是我们的最终一站,也是最终一战? 所有的谜团,将在今夜,解开? 我们已经走进密林,横七竖八的枝桠阻碍着前行步伐,也阻碍着漫夜星光冷峻地挥洒。 一团阴云,由视线所及的漆黑天际,如暴风推动的海浪涌向整片天幕。在光明与黑暗角逐撕扯的边缘,阴云化成巨大的人脸形状,将群星大口吞噬,直至咽下那轮,冷冷冰月。 天地,瞬息,黑暗。 “有件事,我想告诉你。”月饼左手挥动捡来的树干,拨开枝桠叶藤。 我又一次泛起极其怪异的感觉…… “南瓜,你中的蛊毒,最少两三天了。” “月饼,你是右撇子,突然用了左手?” 我摸着中蛊的喉咙,月饼盯着卷起衣袖的右手。 “你是说?” “你是说?” 月饼摸着喉咙,我盯着卷起衣袖的右手。 在我们彼此的视线里,有一条细长的红线,顺着血管,延伸到喉咙、脖颈、肩膀、大臂、小臂,直至与手掌的生命线,相连。 “咯咯……好寂寞呢,好想有人陪呢。” “是的呢。千百年了,没有男人来过。” 像被浓墨浸泡的密林,飘飘忽忽升起四团忽明忽暗的绿色荧光。沉闷潮湿的空气,幽幽飘过成熟女人特有的体香,蛊魅的娇笑声随着荧光忽左忽右:“两位公子,来找我们呀。” 两声吟唱,从密林中飘然而至。时而清亮、时而沙哑;时而娇憨、时而性感;时而甜蜜,时而惆怅。就像一抔孤坟那两只嬉戏于花丛的蝴蝶,双翅翩跹,飘忽翻飞,撩拨着初春盎然的爱意,花粉呢喃着相思情断的《梁祝》;又像是一汪西湖中修行千年的青白双蛇,扭动着曼妙光润身躯,抵死缠绵,为满湖春水荡起丝丝涟漪,水珠轻诉着爱恨别离的《白蛇》。 世间任何男子,都抵不住这妩媚中透着清纯、成熟里包裹天真的歌声。世间任何男子,即便是瞎子,也会被她们的歌声蛊惑,心神荡漾无法自拔。世间任何男子,都会被她们的歌声吸引,迷失心智,心甘情愿献出生命。 击败男人最致命的武器,永远不是锋利的刀剑,而是柔软的、温柔的、风情的、美丽女人。 我和月饼,却听到了截然不同的,野史中让无数浪子书生,丧命于深山密林、古刹老宅,“吱吱”低鸣的,狐语。 —— 诘旦,有兰溪生携一仆来候试,寓于东厢,至夜暴亡。足心有小孔,如锥刺者,细细有血出。俱莫知故。经宿,仆一死,症亦如之。向晚,燕生归,宁质之,燕以为魅。宁素抗直,颇不在意。宵分,女子复至, 谓宁曰:“妾阅人多矣,未有刚肠如君者。君诚圣贤,妾不敢欺。小倩, 姓聂氏,十八夭殂,葬寺侧,辄被妖物威胁,历役贱务;觍颜向人,实非所乐。” ——蒲松龄《聊斋志异》卷三《聂小倩》 第160章 夜半钟声(七) 耳畔“吱吱”狐语萦绕,我眯眼巡视周遭。 黑蒙蒙的茂密树林看不出任何端倪,只能隐约看到过膝野草“簌簌”起伏,似乎藏着什么动物(狐狸?)。仿佛在暗中窥探,步步逼近,只待我们稍有懈怠,致命一击。 这几年,我和月饼的种种诡异经历,什么怪事儿没见过? 就算是几个狐狸化成的衣不遮体美女突然从草里窜出来,估计月饼眼都不眨地甩出几枚桃木钉。至于我,最多就是狠狠瞄几眼留下视觉冲击,然后配合月饼,瑞士军刀伺候之。 可是,这次不知为什么,心头泛起许久没有出现的强烈紧张感。我口干舌燥像塞了满嘴面粉,只觉得胳膊那条奇怪红线像是血管里塞了根烧红的铁丝,灼热刺痛,使劲咽了口唾沫:“这条线,是蛊术?” “没见过,不确定。只能肯定那件事。”月饼抖腕把一根桃木钉甩出,飞入乱草,撞到一棵手腕粗细的矮木,树干微微弯曲弹回。桃木钉受弹力改变轨迹,钉尾碰到左侧三四米的树干,震碎小块树皮,斜着插进我们方才落脚休息的空地。 我从没见过月饼这么冒失并且没有目的的举动,有些莫名地愣住,本想压低声音,想想敌暗我明,整这闲事儿干嘛?故意提高声调,来个“敲山震狐”:“不会真是狐妖吧?难不成前面四十九米是兰若寺?这么说起来,月公公,你是燕赤霞,我是宁采臣?” “按照体重,南少侠怕是宁采臣pro版吧?”月饼冲着扑腾作响的乱草丛扬扬眉毛,“姑娘们,快出来接客。” 第94节 我虽然装作轻松,满脑子乱哄哄的却是“手臂红线”、“倩女幽魂”、“千年老妖”,脑补一堆“被吸干精血的男子干尸”、“草丛里满是爬满蛆虫骸骨”的画面,正自我暗示紧张着,让月饼一句话笑了场,提了口气故作豪迈状:“再不出来,我们可要动手了啊!” “深夜孤山,公子寂寞,何需大动干戈,岂不煞了风景?”魅惑的女声从身后幽幽传来,“不如由我姊妹唱个小曲儿,美酒佳肴,也不枉此良辰美景。” 耳边传来冷不丁的女声,吓得我一哆嗦——她们,什么时候,站到我们背后了?为什么没有察觉? 某种混杂着淡淡腥膻的异香悄无声息地袭来,我甚至能感觉到耳根有种轻微呼吸产生的酥痒感,顿时炸起一身冷汗。正要屈膝弯肘向后撞击,一双温热柔软的双手,轻轻地搭在肩头:“南公子,怎地如此粗鲁?吓着奴家了。” 我僵着身子,一时间不知该做什么。异常清晰地感受到,一具充满弹性、凹凸有致的温热肉体,正紧贴着我的后背,扭动挤压。 “公子,奴家早就来了呀。” 这句呢呢喃喃的耳语,竟然像炎炎夏日一缕清凉的微风,沁浸通透,有种说不出的舒适;更像一团飘忽不定的火苗,燎燃隐藏在身体最深处那堆原始干燥的荒草。 我的额头涌出密密麻麻的汗珠,全身燥热更觉干渴,喉咙像扎进好几根鱼刺般疼痛,下意识地使劲咽着唾沫。 倏地,那双手轻轻撩弄着我的耳朵,美妙的酥麻感让我全身软绵绵不着力气,像靠进沙发般依偎在那具身体的怀里。 那一刻,我如同酒喝到恰到好处般微醺飘然,忘却了恐惧、焦虑、烦恼、忧伤。视线所及事物,逐渐虚幻迷离,摇晃着身体,不由自主地微笑,荡漾的心海泛起一丝春意盎然的涟漪…… “古人说的‘此生只愿长偎温柔乡’,不过如此吧?女人之妙,果然是世间极致,无可替代。” “南少侠,色字头上一把刀啊!” 月饼的声音明明很近,却像从很远地方传来,我懵懵懂懂听到——“看看影子,就明白了。” “影子有什么好看?两位公子,何不转过身来,瞧瞧我们姊妹是否能得垂青呢?”月饼身后的女子娇憨嬉笑,隐隐藏着一丝惶恐,“若小女子不才,未得公子青睐,扰公子良久,公子勿怪。” 我昏头涨脑哪有心思看影子?啧啧赞叹女孩这句话韵脚工整,用词拙朴却情真意切,这是何等有才气的妙人儿才能随口而出。 兴之所至,不由反复细品,越品越觉得,不对劲儿啊!咋这么熟悉呢? 琢磨了几秒钟,心头那股无明业火熄了大半,灵台清凉许多,心说这小娘们儿露馅了!哪有狐妖顺口就是网红歌词?好歹也来曲《汉宫秋月》、《梅花三弄》才符合千年修行的道行吧?暗自惭愧差点儿被冒充狐妖的女人色诱了。还是月饼道心高筑,不为所动,实乃吾辈之楷模。 想到这一层,踏实许多,人也清醒了,依着月饼的话,低头看向我们的影子。 此时,月亮终于摆脱乌云吞噬。凄冷寒芒从满是细密阴暗伤痕的残躯中缓缓倾泻,拖动着斜斜长长的影子,在野草乱石的山地里扭曲变形。 那两个女子紧贴着我们,乍一看像是两个很胖的人并肩站立…… 只是,在影子的臀部位置,两条毛茸茸的尾巴忽左忽右甩动!影子的头顶,竖着四只三角形的巨大耳朵,随着夜风的吹拂,微微颤抖。两条狭长黑影贯穿我们的脖子,上下分和,顶端竖着四根长长的尖锐突起。 那是,狐狸嘴巴! 我激灵灵打了个哆嗦,牙齿打着战想要挣脱,腿脚却完全不听使唤:“你们……真是……” “奴家是什么?公子回头便知。”搭在肩头柔软温暖的那双手,沿着锁骨抚摸到我的胸口。眼角余光里,两只毛茸茸的红色狐狸爪子,正向我的咽喉移动,“公子,莫看影子了,看奴家呢。” 我心说傻子才回头让你咬住喉咙!伸手摸向别在腰间的瑞士军刀,却发现手不能动了,就这么僵直地垂在身侧。我慌了神,抬脚想跑,明明意识传递到了,却像不是自己的双腿,压根儿不听使唤,直挺挺戳着。 我被点穴了?或者,是那条贯穿胳膊的红线? “南晓楼,照做!转身,看,眼睛!”我没有办法转头看见月饼,只能听到他的声音,“眼睛!记住!眼睛!” 眼睛?! 我似乎模模糊糊想到什么,却在脑海里一闪而逝。我心里明白,肯定和月饼提示的“眼睛”有关,瞬间冒出好几个疑惑—— 两只人形狐狸(狐妖?)躲在身后,以这种方式让我们看她们,而不是直接出现在面前? 月饼为什么要强调眼睛? 狐性至魅至惑,我没有察觉被迷了心神。可是月饼始终清醒,怎么会这么轻易被人形狐狸(狐妖?)靠近抱住? 我回头会看到什么?长着人脸的狐狸?还是长着狐狸脸的人? 那双狐狸爪子扳动我的脖颈,颈椎发出低头玩手机许久,抬头活动脖子的“咯咯”声…… “咯……” “咯……” “咯……” 颈骨血脉不通的滞涩摩擦声,像是黑暗房间摸索许久,终于找到的灯源开关,重重摁下的开合声。 “吧嗒!” 整间屋子明亮了。我的心,也通透了。难怪月饼要这么做! 对,是眼睛! 第161章 夜半钟声(8) 三天前,午夜十一点十三分,杭州,胜利河美食城。 “老羊,你的书里经常写什么‘子时阴气最重’,真的假的?有这说法?”方旭东眯着直勾勾的醉眼,嘴角沾着油渍肉渣,胖嘟嘟圆脸让酒气顶得通红,“照你这么说,晚上谁还敢出门?都沾上不干净的东西了。” “写得越玄乎越吸引人啊。”月饼就着油炸花生米灌了口啤酒,眼角余光不经意地扫过饭店食客们:“南瓜,写书嘛,别整些五迷三道的吓唬人。” “我吓唬睡了?哪五迷三道了?怎么就玄乎了?”我喝得七八分醉意,抽着烟晕乎乎正舒服,听这话很是不爽,“月公公,读书少就别说话,露怯!天地分阴阳两气,交替循环。子时,正是阴气最盛阳气最弱的时辰……” 我正准备好好给半文盲月饼科普几段“八卦四象”、“五行周易”,月饼显然没心思“听羊老师讲述中国传统文化”,干脆把我当空气,托着腮帮子扭头瞅着站在收银台后面的女老板:“长得真好看。苏杭出美女,这句老话可比‘子时阴气最重’靠谱多了。” 能让月饼动凡心夸赞的女人,必然颇有几分姿色。刚进饭店我就注意到女老板,虽说穿着普通——常见的耐克运动鞋、直筒牛仔裤、胸前印着图案的纯棉t恤。架不住身材前凸后翘很是惹火,笑起来眼睛弯弯略显娇憨,尤其是瀑布般长发随随便便扎个单束马尾,平添几分风情。 饭店食客众多、生意火爆,估计平时女老板没少发抖音、快手的短视频,炒成“杭州街头美食最美女老板”网红店,以此招揽顾客。 这年头网络发达,信息传播快,就算是个杀猪卖鱼的女娃,稍稍好看些就能冠以“杀猪西施”、“卖鱼贵妃”的小网红称号,哪怕猪肉注水鱼不新鲜,也能多挣些猎奇顾客的钱。更何况饭菜做得格外好吃,御姐身材初恋脸的女老板呢? 书归正传—— 我憋着闷气多少有些不痛快,啤酒都喝得不清凉!心说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老祖宗留下来的传统文化还不如女色有吸引力,这叫什么事儿! “天地阴阳交替和人有什么关系?”方旭东也不知是为了化解我的尴尬还是真感兴趣,给我满满倒杯啤酒,神色警惕地瞅瞅黑漆漆的屋外,压低声音,“半夜真会遇到……” 小酒泡串成一条条晶亮笔直的珠线从杯底升起,汇成雪白酒沫压着黄灿灿啤酒,密密麻麻拥挤融合,“啵啵”破裂,从酒杯溢出,沿着杯壁缓缓滑落,流到桌面,滩成一圈深色酒渍。我夹起筷子蘸了点儿菜汤,滴进酒杯压压酒气,忽然意识到方旭东话里有话:“老方,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儿?” “我心宽体胖经济自由能有啥事儿?”方旭东俯着身子,胸口快压到饭桌了,乍看就像盘子里摆着一颗圆嘟嘟脑袋,“喏!女老板,看到没?漂亮不?” “我又不瞎。”我摇晃着酒杯正准备一饮而尽,“嘿嘿”笑了几声,“你个死胖子绕半天圈子,在这儿等我呢?咋了?有想法?小爷给你做个‘月老红线’的姻缘局?不过啊,局做得再好,冲这生意、模样,你要没个几百万,也降不住这妖精。” “老羊,想啥呢?”方旭东嘴巴张得能塞进拳头,“这都哪跟哪啊?” “唉!”月饼重重地拍着额头,一声长叹,“南晓楼啊南晓楼,这些年咱们经历的事儿,你是怎么全须全羽活下来的?” “您看出来了?”方旭东胖成一条线的小眼睛透着崇拜,“不愧是月老师,单单这份儿敏锐,常人就做不到。” 这俩人你一言我一语打着哑谜,偏偏我还不猜不透谜底。更郁闷的是,这不明摆着说我是个不敏锐的常人么?难不成我孤陋寡闻跟不上网络热度?女老板是粉丝几百万非常有名的大网红? 士可杀不可辱! 我放下酒杯摸起手机,想拍张照片百度图片搜索又有些不好意思,再被人家当成色狼啥的。趁着她低头耷眼算着账单,躲躲闪闪偷瞄,暗自盘算面相——额头饱满圆润,发际线与眉毛距离不足一横掌,大约有三指;双眉细长而眉中弯起;双眼形似丹凤,眼角微微上扬与眉梢遥遥相连;鼻梁中段稍有凸起,就像皮肤下面横着塞进一小块骨头…… 这种龙准微凸的“龙含珠”面相虽说不常见,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儿。当我看到她形状极好看的双唇,尤其是下唇正中肉嘟嘟的唇珠和下巴上那颗很明显的圆痣,心里喝了一声彩:“难怪生意这么好!天圆地连,丹凤卧巢,潜龙含珠。这张天然脸长出这么一副好面相,别说开饭店,干啥都能成事!” 女人直觉天生敏锐,似乎察觉到我在看她,倏地抬眼望过来。冰冷目光像两根破空甩出的银针,穿过食客扎进——我倒吸了一口凉气,表情惊恐的脸庞。 我的两腮刺痛冰麻,牙根涌出满嘴酸水,半张着嘴和女老板对视(其实是根本无法挪开目光)。她的眼睛就像两团旋涡,瞳孔仿佛在逆时针旋转,散发着阴冷寒气,顺着我的目光贯穿眼眸,寒意渗进血液直抵心脏,瞬间浸透每一根血管。 我狠狠打个哆嗦,明白了月饼和方旭东打哑谜的谜底:“阴眼?活人……怎么会……阴眼!” “这个饭店,去年差点儿黄了。”方旭东伸出食指蘸点儿啤酒,在桌上写下“李晏”两个字,“自从她发生了那件事……” 这是女老板的名字,很熟悉。 第162章 夜半钟声(九) 李晏不是杭州本地人,标准普通话不带丁点儿口音,听不出是哪儿人。三年前在胜利河租了家店铺,老板跑堂厨子一肩挑,凭着炒菜做饭的好手艺,短短几月就招揽了不少回头客。 一个人忙里忙外,上菜难免慢了些,架不住李晏长得俊俏,结账时又极为爽气,二三十的零头直接就免了。一来二去,竟成了胜利河有名的饭馆子。 当然,“醉翁之意不在酒”,觊觎李晏美色的食客大有人在。 俗话说“苍蝇不钉没有缝儿的蛋”,李晏吃、住、睡在店里,生活用品全都网购,食材都是商家送到店里,平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又总是一副“即便满脸笑容也拒人千里”的气质。和顾客的往来仅限于二维码扫款,从来不加好友,建个顾客会员群这种营销方式更是不存在。 这么一枚精致的鸡蛋,别说缝儿了,连点儿瑕疵都没有,倒也无形中打消了诸多登徒子的邪念。 按照中国“单身男女十米之内必有热心大妈”的神秘诅咒,左邻右坊的好事儿大妈们,纷纷以媒婆为己任,给李晏介绍了乌泱泱一大堆对象。奈何男方家境再好、相貌再帅、存款再多,李晏也不为所动,压根儿没这念头,埋头打理店铺。 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时间久了,人们习以为常的同时,诸多恶毒谣言成了众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那个李晏,长得漂亮吧?呸!变性人!我同学的邻居的亲戚是她之前同事。她是上海人,挺俊俏的小伙子,心理变态,给自己转了性。这不,拼命挣钱还贷呢。” “我怎么听说她是同性恋呢?有个小相好刚上大学,她是挣钱养那个零零后女大学生。现在的娘们儿,啥都会玩。” “你们说得都不靠谱。我倒觉得吧,她就像前阵子被抓的‘杀人女魔劳荣枝’,怕不是犯了什么人命关天的大事儿……” “你还别说,真不是没这个可能!要不怎么不出门,天天躲在店里。” “这年头,世道乱了,什么人都有。你们隔三差五就去吃饭喝酒,当心哪天喝多了把你们剁了,做成人肉包子卖。” “啐!乌鸦嘴说不出好话!你也没少去。要剁也是先剁你。” 一人谣言,三人成虎。关于李晏的种种腹诽叵测,经过掺杂着肉屑、菜渍、酒液、口沫的艺术加工,仿佛都成了真的。谁愿当“不怕死的好色之徒”?一来二去,饭店的生意也就凉了,由最初的宾客如云直至门可罗雀。 最高兴的,莫过于几家相邻饭店的老板。 平日,李晏的饭店高朋满座、日进斗金,自家店里寥寥两桌、生意冷清,早就恨得牙根儿生疼,偷摸打了好多回匿名投诉电话。就连美团、饿了么都找朋友点过李晏家的外卖,再洋洋洒洒几十字配图来个差评。奈何“上不了台面的阴招搞不垮众口皆碑的牌子”,嫉妒之余,只能作罢。平日相见还要装出一副热心肠的好模样:“晏子,你那忙不过来就跟哥(姐)说。咱这儿闲着也是闲着,可千万别客气啊。” 如今,虽说自家店的生意依旧不好,可是李晏家的饭店也黄了,端的是无比痛快!各自拿出绝不能给顾客用的好肉好油,使出看家本事做几道拿手菜,关门喝酒庆祝。 令众人不解的是,生意虽然倒了,李晏却像没事儿人似的,该怎么过怎么过。每天早晨开门,打扫卫生,桌椅擦得锃亮,购买食材,半夜闭店,熄灯休息。 如此一来,那些喝酒庆祝、幸灾乐祸的店铺老板,又愤愤不已,胸闷头痛比喝了假酒还难受。 —— “老羊,你觉得哪儿不对?”方旭东讲到这儿,故意卖了个关子,夹了粒花生米,丢嘴里有滋有味地嚼着。 我正听得入神,冷不丁没转过脑子。此时几个食客摸肚子打酒嗝结账,挡住我看向李晏的视线,忽然想到一件不合常理的蹊跷事,正要说出来,却让月饼拔了头筹。 “饭店没顾客,每天还要买那么多食材?”月饼和方旭东碰酒杯扬脖灌下,“难道不是给人准备的?” “月老师反应真快!我可是寻思好久才琢磨明白。”方旭东满脸“恨不得拜月饼为师”的崇拜,“月老师您委实聪明。”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方旭东几句话,月饼大为受用,看似云淡风轻实则喜气洋洋:“哪里哪里,方兄抬爱了。若不是方兄讲述清晰,我也想不到这一层。” “哈哈哈哈!知音难求,知音难求。”方旭东肉嘟嘟的双下巴都快笑掉了,脖子里的肉夹着一溜汗渍油印,“兴之所至,当浮一大白。” 第95节 得!这俩人互相捧臭脚还用上书面用语了。当你们是“伯牙子期,高山流水”呢? 我心说小爷早想到了,喝多了舌头不利索没赶上趟儿而已。郁闷之余,难免抬杠,微微一笑做“你们仅知皮毛”状:“祭祀阴人,都是用纸烛做成阳间玩意儿,随火焚烧成阴灰冷烟,取‘灰飞烟灭,阴存阳灭’之意。那些食材可都是阳货,哪能伺候那些东西?” “老羊,你知道渡劫么?”方旭东收起笑意,又低着身子把那颗大脑袋搁在一堆盘子上面,眼神里竟有一丝恐惧,“不是女孩每个月那几天,就是那个正儿八经的渡劫。” 关于“渡劫”,我之前记录的经历中有过详细解释,还因此遇到几件离奇诡异的事件,就不多解释了。 “渡劫?”我的脑袋“嗡”了一声,头重脚轻有些晕眩,“你是说?那些食材……月公公,你是怎么想到的?” “南少侠精通中国传统文化,第一反应自然是祭祀之类的事儿,”月饼扬扬眉毛,摸出一枚桃木钉摆在酒杯旁边,“蛊族是干嘛的?可不是拿纸烛喂养蛇虫吧?老方,你继续……” “这就是月老师传说中的桃木钉?!”方旭东的脑回路实在跳跃,搁着正事不讲,倒是对桃木钉大感兴趣,想拿手里把玩又很不好意思地扭捏着。 “送你了。”月饼这人虽然性子冷淡,但是对认可的人,异常热情爽快。 “真精致啊!这是百年雷击老桃木做的吧?我一定好好珍藏。”方旭东摩挲着桃木钉,曲指弹了弹钉尖,“这动静儿,真脆生!” “老方,咱谈点儿正事行不?”我从背包里掏出瑞士军刀,“啪”地拍在桌上,“讲明白了,这把刀送……咳咳……借你玩一会儿。”。 邻桌刺龙画虎几个小年轻正进行到酒后相互吹牛环节,无非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个打十个”的恩怨情仇,情节大多雷同于香港黑帮片,被我拍桌子的声音扰了兴致。齐齐扭头正要聒噪质问,趁着酒兴尽显英雄豪杰本色。看到桌上明晃晃的军刀,二话不说默默转身,低头接着喝闷酒。 “你这淘宝货的军刀,有啥稀罕的?”方旭东撇撇嘴满脸嫌弃,“聊到哪儿了?” 这要是倒退几百年,就冲方旭东这句话,我能立马“白刀子进红刀子出”戳他几个透明窟窿。如今只能暗自忿忿:“你才买淘宝货!你全家都买淘宝货!这是全球只做了200把的victorinox限量款,好几万的专用格斗刀!不稀罕?你稀罕得起么?” 第163章 夜半钟声(10) 方旭东是江浙两地著名金融讲师,闲暇之余,喜欢摆弄相机。没曾想还颇有天赋,拍出来的照片在本地论坛很受好评,国内几家摄影杂志都发表过作品。 去年,他想拍几组杭州市井生活的系列照,烟火气十足的胜利河美食街自然成了取景地点。当李晏不经意出现在他的镜头里,顿时惊为天人,连续几天坐在饭店对面的茶铺,偷偷抓拍。 (方旭东讲到这里,我差点被啤酒呛着,咳嗽几声:“老方,能把偷拍讲得这么清新脱俗,也就你了。” “怎么是偷拍?自然拍摄才是摄影的最高境界,摆拍千篇一律的网红造型,太低端了。”) 连着拍了七八天(我心说方旭东你到底是热爱摄影艺术还是热爱貌美如花的女老板?),方旭东发现个很蹊跷的事儿。 他把照片拷贝进电脑浏览,起初只是挑选照片,渐渐注意到照片拍摄时间,越寻思越觉得不对劲。怎么说呢?李晏的生活太有规律了。不应该说是规律,而是精准。 每天,凌晨一点熄灯,早晨七点开门,九点备菜,十一点起锅,十五点歇火,十七点起锅,二十一点打扫门前卫生…… 如果某一天是这种作息,倒也说得过去。可是连续那么多天,时间分秒不差,就不是“巧合”能解释的了。 关于李晏的谣言,方旭东也有所耳闻,没当回事儿。寡妇门前是非多,何况这么漂亮的单身女老板呢?然而,李晏精准的生活规律,让他意识到,这个女人似乎在隐藏或者做某件事情。 (“去年杭州大暴雨那晚,你看到,哦,拍到了什么?” 我突然问了一句,方旭东像见了鬼似的差点跳起来,瞪圆那双小胖眼:“老羊,你怎么知道?” —— 宋,《世语杂说》——“开封狂生,性倨傲,藐权贵,终日以酒为伴。每每大醉,狂言‘汝等凡人,岂知天地玄妙。’众人皆笑。狂生不以为意,归草庐酣眠。每日子、辰、巳、申、酉、戌、亥七时,必起居扫室备膳。众称狂生怪异,皆轻视。唯南山道观王真人尊之,常予银钱菜蔬。徒不解,真人叹曰:‘假以时日,必有分晓。’忽一日,天地变色,暴雨大作,电光似蛇,正中狂生草庐。行人躲雨,隐约可见,银灰两影,立于庐前,与狂生相揖作别,须臾不见。雨停,狂生不知所踪,一时奇谈。三五余载,某富贾携数车财物,资南山道观。王真人笑拒:‘汝得此奇遇,当普济世人,岂可在意一道一观?然汝际遇,违天地阴阳,即善亦恶,寿不足九载。’众人方悟,富贾乃狂生。如此数载,又一日暴雨倾盆,狂生赤体狂奔,凄厉呼号,双目尽赤,爆裂而亡,正是九载之数。 或曰:‘狂生醉卧山间,遇双狐,有灼伤。狂生怜之,采药治其伤。忽一日,一狐口出人语:‘吾修炼三百余年,精元不固,遭天劫。须每日七时,以祭礼供奉。若能渡劫,必赠阴眼,可识钱财,得富贵’。 狂生亡,王真人云游,终不归。观壁留诗——世人皆道金银好,谁知性命方为妙。人妖共济违天理,九载定数太了了。” —— “古城图书馆的藏书比百度还靠谱。”方旭东听我讲述关于“阴眼”、“渡劫”的记载,砸着嘴吸口凉气,拿起手机翻了好一会儿,递给我和月饼。 那是一张拍摄于雨夜的照片。按着拍摄角度,方旭东应该躲在饭店对面的街拐角。饭店斜上方,极远处的天际,闪电蛛网般遍布于阴暗沉重黑云,将天空割裂成一块块不规则形状的碎块,就像一面被石子击中的厚玻璃。 其中一道闪电,笔直地劈中饭店,使得黑暗中骤亮起一小块近乎灼白的区域。三条细长模糊的人影,呈“品”字形站在门口。月饼滑动屏幕放大照片,我仔细看着,心脏“砰砰”狠跳几下。 其中一道人影,看身形穿着,就是这家店老板李晏。另外两条人影,却显得异常古怪。 她们身形纤细应该是两个女人,头部两侧分别探出两对尖尖的三角形的东西。臀部位置挂着两条毛茸茸的蓬松阴影,垂在半弯曲的双腿中间。而她们的面部,似乎有一截尖尖的凸起,正对着李晏…… 我又观察了几个细节,只觉得心口发紧全身冰冷,怔怔地盯着月饼:“李晏养了两只狐狸精?渡劫成功,赐了她一双阴眼?” 月饼像老僧入定,低眉垂眼不知道在想什么,没搭理我。 “我写的那篇《铸剑》,多少从这件事里要了些灵感。”方旭东摆弄着月饼送的桃木钉,“看你朋友圈,你和月老师路过杭州,所以……” 我心说果然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宴席,敢情老方藏着这么一层心思。难不成让我和月饼为民除害,收了李晏?这么漂亮的女人,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儿,机缘巧合得了双阴眼,干干净净赚自家买卖钱,轮得着我们多此一举?这不是“咸吃萝卜淡操心”么?何况,真像书里记载,李晏最多还能活九年,就透支了一生的气运…… “老方,你拍到照片,有没有受到影响?”月饼从背包里掏出一截竹筒,爬出一只指甲盖大小的瓢虫,探着须子“悉悉索索”爬到方旭东左手无名指。 “这就是月老师喂养的蛊虫?!”方旭东像是中了彩票般兴奋,也不问月饼要干什么,很信任地由着瓢虫刺破皮肉,“簌簌”地吸了两滴血,“要说受到的影响,就是又胖了三四斤。没啥睡不着觉、做噩梦、精神恍惚、听见有人喊名字的怪事儿。” 瓢虫吸饱鲜血,翅膀上的十五颗圆点由黑转红,几秒钟工夫又转成黑色,懒洋洋地爬回竹筒。 月饼的蛊术五花八门,很多手段我也云里雾里,寻思着估计是用蛊虫试试老方体内有没有不干净的东西。看瓢虫状态应该没啥事儿,也就没再多问。 关于李晏和两只渡劫狐狸,我倒是有了些别的念头。只是老方在旁边,不方便多说。 “老方,我和南瓜有急事,一定要赶到苏州。”月饼把竹筒放回背包,起身和方旭东握握手,“等忙完了,一定回来请你喝大酒。” 方旭东一时没反应过来,愣了片刻:“你们这就要走了?这家店……” “老方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背起背包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世间有很多事,遇到了就是遇到了,只是命里该有的一段经历,没有必要过于纠结。” “你们不会发现了什么,把我送走再折回来吧?”老方反应倒是挺快。 “当然不会。”月饼背着老方挥挥手,“我们从不欺骗朋友。” “老方,回吧,不用送。我们还有点儿事情。”我也再没看方旭东,和月饼并肩走向街口,“哦!对了!下次你来这里吃饭,要是觉得不对劲,记着闭上右眼,左眼盯着她的右眼。” “啊?南瓜,你再说清楚点儿?” “阴阳五行,相生相克的事儿,一时半会讲不完,回见了。” 半小时后—— 我和月饼坐在西湖边,默默地望着矗立在远山顶端的雷峰塔。阴晦的月光搅动着满湖黑水,荡起一层层鱼鳞似的波纹。闪烁不定的零星波光还未串联璀璨,任由波纹吞噬,坠入无边黑暗的湖底。薄雾般水汽在湖面冉冉升起,被直抵天际的莲叶纠缠撕扯,凝汇成颗颗晶莹剔透的露珠,颤巍巍地弥留着仅存的光芒。 “还记得那件事么?”月饼靠着湖边老树摊着双腿,“好几年就这么过去了。”(详情请见《灯下黑》第二季“天空之城”) 湖风悄然袭来,寒气刺得眼睛生疼。影影绰绰的视线里,雷峰塔倒倒像是插在坟包后面的招魂幡,随着阴冷的夜风摇摇欲坠。我揉着眼睛打个哈欠:“时间好像能改变很多东西。本来以为‘异徒行者’的任务就是终结,没想到只是开始。” “渡劫……呵呵……你也想到了?”月饼深邃的双瞳映着漫夜繁星,“居然有这么多,这么快。” 一颗拖着闪亮星尾的流星从猎户座逃逸,转瞬即逝于漫漫银河,结束了看似短暂,实则漫长的生命。 “月饼,我们看到的星星,其实是几万年、几十万年前的光。它们现在,可能已经毁灭了。谁也逃不过时间的捕猎,干嘛还要努力呢?” “因为,即便毁灭了……”月饼摩挲着长江底部巨型青铜圆盘取出的竹简,指尖一个字一个字触碰着那个恐怖的秘密,“只要过程精彩,就拥有足以铭记的璀璨。别忘了,宇宙中每一个黑洞,都曾经是燃烧几十亿年,像太阳那样的恒星。” 自从知道了那个秘密,我时常产生“算了,就这样吧”的绝望。却总是在情绪最低落的时候,被月饼看似随意的某句话,重新燃起希望。 月无华这个家伙,就像一颗太阳。虽然很遥远,却炽热、明亮、温暖…… “月公公,如果解决这件事,退役后你想干什么?”我居然用了“退役”这个不太贴切的词儿。 “还没想好。南少侠呢?” “我想世界各地走走转转,体会不同的风土人情,万一遇到个异国恋情,也算是为国争光了。” “那……我退役后,陪你一起环游世界。” “哈哈!月公公,一定要阴魂不散么?能不能让小爷放荡不羁爱自由?” “南少侠要是被非洲食人部落酋长闺女看上了,我每年八月十五一定带着月饼看望你。” “哈哈哈!月公公咋不说万圣节送我个南瓜灯呢?” 月饼拍拍裤腿的泥土草屑,起身指着苏州方向:“走吧!该面对的,躲不掉。” “咱这一身酒气咋开车?回房车睡踏实了消消酒气,赶着投胎也不差这一会儿。” 第164章 夜半钟声(11) 当月饼喊出“眼睛”这两个字,始终潜藏在我心里却不愿承认的那件事,似乎得到了证实——破解《枫桥夜泊》隐藏秘密的经历,是否和方旭东有关? 他以我的名字写了《铸剑》,记录了一段人与狐妖的离奇传说;请我和月饼在胜利河美食街吃饭,告知李晏的阴眼和狐妖渡劫…… 孔亮死后,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这一切是对我们非常熟悉的人暗中谋划。我也曾想到过是否和方旭东有关,但是很快就排除了这个怀疑。 这个矮矮胖胖的金融讲师,怎么会是蛊王?照着月饼的身材相貌,他的姐姐就算不是倾国倾城的姿色,走大街上也能达到90%回头率。要说方旭东是月饼的外甥,这差距也太大了吧?方旭东的爹,也就是月饼的姐夫,这基因得多强大?才能生出和月饼天差地别的孩子?(当时有了这个念想,我倏地意识到,月饼的姐夫是谁?碍于月饼的情绪,我没多问。) 至于眼睛,男左为阳,左眼为阳气最聚之处。但凡遇到阴物,闭右眼避免阴气入体蛊惑心智,运足左眼目力直视阴物,便可抵御。很多人会有这种经历,遇到恶犬猛兽不要逃跑,反而是直视畜牲眼睛,不多时便会将其惊退,无非是“以己体内阳气荡涤畜牲祟气”的道理。 写了这么多,其实就是一瞬间的念头。我来不及多想,舌尖抵住上颚,屏住呼吸,闭上右眼,目力集中在左眼,紧握军刀,转身! 一秒、两秒、三秒…… 深夜山风吹拂的树叶沙沙作响,更映衬出深山的幽静。 我和月饼,并肩而立,不可置信地呆立,好一会儿才互相对视。 “空的?幻觉?”我抬起右手,那条殷红的蛊线清晰可见,下意识摸摸脖颈,仿佛还能感觉到人狐呵出的湿热口气。可是视线所及,野草、乱石、老树,哪里有什么狐妖? 冷静如月饼,也有些意外,摸了摸鼻子,试探着挥挥手,似乎要把几分钟前无比真切现在却无影无踪的两只狐妖从虚空里拽出来。 此时此景虽然诡异,我的心思却不在这儿:“真是老方?” “咱们和方旭东吃饭的时候,我放出一只蛊虫,还记得么?”月饼冷着脸,冷着嗓子,冷着眼神。 “那只长得像瓢虫的蛊虫?老方没什么反应啊。”我话刚出口,打个激灵,敲了敲脑壳,意识到问题所在。 任何正常人,就算心理素质再好,看到这么一只稀奇古怪的虫子趴在手上吸血,最起码也要甩掉或拍死吧?而方旭东表现得太正常了,正常的根本不符合人的行动逻辑。这么做,要么是为了取得月饼信任装作若无其事;要么就是深通蛊术,知道这只蛊虫不会对他带来影响。 “你当时就怀疑他了?”我虽然这么问,还是很难相信“方旭东就是月饼的蛊王外甥”。 “我哪有这么腹黑?他天天偷拍奇怪的女老板,怎么可能不被发现?当时只是放条蛊虫试试他有没有事儿……”月饼摸摸鼻子,伸手指了两个位置,“刚才抽的烟里加了蛊草,埋在土里隐藏蛊气。那枚桃木钉的落点,是蛊气冒出的位置。我送给他一枚桃木钉,在大概六十米范围内,桃木钉之间由蛊气相互感应,产生联系。你上大学遇到死了半年多的钓鱼老头,我忽然想起他姓‘方’。《铸剑》、李晏、渡劫、狐妖、你中蛊两三天,这么多巧合,我又不像你,想事儿一根筋,就用‘蛊钉定位’试了试。” “好好说话怎么就扯到我这儿了?”我眯着眼盯着月饼所指的位置,隐约看到那枚看似随手扔的桃木钉斜插在泥土里,冒出一丝白色烟雾,丝毫不受山风吹拂,形成一道若有若无的烟线,顺着野草丛缝隙,飘向西北角。 那里大概就是方旭东藏身之处。想到孔亮惨死、方旭东满脸肥肉的真诚笑脸,我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故意提高了声音:“他要就是蛊王,怎么可能不懂蛊族的门道,还把桃木钉随身揣着?” “你知道的,我方向感不强,常常找不到路。”月饼扬扬眉毛居然有些不好意思,“这招是避免迷路,自己研究出来做路标……所以,蛊族,没人知道这个。” 我本来想和月饼一唱一和激出或许是“蛊王”的方旭东,月饼这么一说,我倒不知道该咋接话了。敢情这路痴属性还能有这种操作?! “我从来没想隐瞒身份。只是你们太笨,才想到是我。” 这次,西北方向传来的人声,再不是忽男忽女的怪异嗓音,而是我很熟悉的,方旭东的声音。 第96节 真是他? 我张张嘴想说什么,却没有说出来。其实,我还是抱着一丝幻想——蛊王并不是方旭东。 这些年,我和月饼经历了太多的背叛,见到过太多的人性之暗。也正是因为如此,我们分外珍惜友情、相信朋友。月野、小慧儿、杰克、该死的黑羽、陈木利、李奉先,是为数不多的朋友。也正是因此,在武汉破解黄鹤楼谜团,即便是木利、奉先差点把我们害死,也依然选择相信原谅。 “老方,你这么做,是为什么?”我问了一句三流网剧才会出现的烂台词。 “南晓楼,你觉得我会回答这个问题么?呵呵……你们行走于光明,又怎么知道黑暗是什么样子?” “你……”月饼微微低头,入神地注视着脚尖,欲言又止,“她是……” “你的姐姐是我的母亲。”方旭东的声音很冷漠,“你是我的亲舅舅。” 月饼笔挺瘦削的身体,像一棵被狠狠踹了一脚的枯树般颤动摇晃。那双细长的双眼瞬间蒙了一层红雾,紧紧抿起的嘴唇微微抽动,以至于牵扯着眼角耷向颧骨,使得整个面部扭曲成“悲伤”的字体结构。 我很想说些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虽然不能感同身受,依然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压抑瘪痛的无法呼吸。相依为命的姐姐,被部族制成培养“蛊王”的“蛊器”,这种原始而又残忍的献祭仪式,摧毁的不仅仅是一条鲜活生命,而是月饼原本无忧无虑的快乐童年。 就在心脏最疼痛那一瞬间,我终于懂了!月无华,为什么永远对陌生人保持着近乎苛刻的警惕;为什么永远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表情;为什么毫不在乎的用生命维护认定的朋友;为什么在我们喝酒聊天哈哈大笑时,会突然眼神游离的沉默…… 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用一生治愈。我暗自庆幸,曾经挣扎在泥潭里的月无华,并没有腐烂堕落成活在阴暗中的蛆虫,而是依然仰望星空,相信黑夜中微弱但是璀璨的光! 相对于从小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所谓贵族……月无华,才是真正的贵族!因为,他的灵魂,是一道不屈服于黑暗的闪电;是一朵出淤泥而不染的莲花。 我又冒起个很可怕的念头!如果四族关于“我和月无华黑化”的传说是真的……我因为小九几生几世的孽债情缘,放弃信仰走向黑暗,那么月饼的黑化…… 我,是,月饼,走进黑暗的,领路人! 我们探寻暗藏在唐诗宋词里关于《阴符经》的线索,开启这场“文字游戏”的离奇旅程,究竟是阻止黑化的发生还是促成它的形成? 一切线索迹象表明,我们很有可能在未来的某一天,真正破解穿越时间的秘密。那么,我们现在做的每件事,不正是为我们黑化道路铺上一块块前行的砖石么? 许多读者问过我:“羊叔,圆脸黄衫老人到底是谁?” 我从不回答。 换个角度想——这两个活在传说中,与我们极其相似的神秘老者,是否就是黑化的我们? 也就是说,未来的“我们”支配着现在的“我们”经历的每一件事,从而确保形成未来的“我们”,并且真实存在于这个世界。 这相当于一道数学题,答案就在等号后面,但是一步计算错误,得出的就不是正确答案。解题人还没开始计算时,答案已经在支配着解题人的思想和行动。因为,它要存在于并且只能是它,存在于等号后面。 解题人的悲哀在于,绞尽脑汁层层计算为得出正确答案欣喜若狂时,却没有意识到——并不是解题人创造了答案,而是被答案控制着无法摆脱。 由此延伸,每个人,是否都是解题人?创造了自以为自己创造的人生。其实,终其一生,不过是人生这道数学题的运算公式。 我有些晕眩,不敢再想下去…… “老方,你是南晓楼的朋友,不是我的。你,也不是我的亲人。”月饼深深吸了口气,缓慢地抬起头,垂在鼻尖的长发斜斜遮挡双眼,嘴角微微上扬,泛起一丝微笑,“你是我这么多年的心魔。感谢你的出现,天亮时,你和我的心魔,都会消失。” 一片树叶,经不住夜风反复撩拨,终于挣脱柔韧的枝桠,悠悠飘落,坠入潮湿肮脏的烂泥。树叶的边缘被污浊的泥水浸染,缓慢却不可阻挡地向叶子的脉络侵蚀。直至完全腐蚀,化成烂泥的一部分。 然而,在煦暖的阳光里,它又会氧化、分解,化成植物所需的物质被树根吸收,再次成为枝头的一粒嫩芽,舒展成翠绿的树叶。 “心魔?能在月无华心里有一席之地,不胜荣幸。呵呵……大话说多了,当心闪着舌头。你怎么可……” “方旭东,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我挥起军刀,斩断一截树枝。似乎只有这种发泄的举动,才能略略平复收拢混乱的思维。 “我的回答,早写在《铸剑》里了。你看不懂,怪我咯?” 《铸剑》?阿千、三郎、狐变,黄衫、圆脸老人…… 难道这一切,都和竹简上的恐怖记录有关?我的脑子里隐约冒出一条不清晰的曲线,贯穿着零零碎碎的意识片段,却总感觉少了最重要的一个环节。 树林中,传出一声幽怨的女子叹息:“明镜本无台,菩提亦无树。本来无一物,何处染尘埃。月无华,你的执念,又何必如此深重?他,不过是蛊族为了应对《枫桥夜泊》秘密的可怜人,和你又有什么不同?” 还有一个人?是了!那个饭店的女老板,和大学偷情致死同名同姓的李晏! 方旭东是蛊王,那她是?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和他们说那么多干什么?为了这一天,我们等了这么多年。何必和死人废话。”隔着野林子看不到,我都能想到方旭东那双小眼睛里面闪出的不屑。 “唉!”女子的长叹声渐渐远去,终成回荡在树林里的午夜呓语,“由着你吧。” “南瓜,你应付左边,我对付右边。”月饼摸出几枚桃木钉,扣在手中,“小心点儿。” 左边? 我微微愣怔,没时间想太多,顺势向左看去。夜色太深,茂密的枝叶将月光铰得支离破碎。光影斑驳中,我看到一团毛茸茸的东西,从杂草丛里慢慢探出…… 很多年前,在日本,我曾经亲眼目睹由人变狐的全过程,场面太过惊悚诡异,至今仍是挥之不去的梦魇。接下来的几分钟,我所见到的场景,直到现在坐在电脑桌前,打字记录这件事情,依然心有余悸,汗毛根根竖立。 第165章 夜半钟声(十二) 我紧绷着身体,握着军刀的右手指节“咯咯”作响,使劲咽了几口吐沫,似乎只有这样,才能缓解极度惊恐的视觉冲击。 草丛里,影影绰绰亮着两颗葡萄大小的红色圆点,忽开忽合,悬空留下几团残影。 我心里一凛:“反派现身前,整这些没完没了花里胡哨的东西干啥?就不能痛痛快快来个正面对决么?刚解决了蛊鸦,又冒出这玩意儿。瞅这眼珠子,怕不是狐狸还是黄皮子?” “哗啦啦”杂草作响,乱草中探出长满红色绒毛喷着团团白雾的尖鼻子,拱出足有排球大小的狐狸脑袋。 继而,才是足以挑战视觉恐惧最极限的景象。 那只狐狸抬起成人胳膊粗细的前足,从草丛里探出半个身子,赤红色狐毛如同波浪起伏,散发出一股略带腥膻的奇异香味。我这才发现,狐狸体型异常巨大,如果双腿直立,和我差不多高。 我心说这得多少年才能长这么大?就算破不了吉尼斯世界纪录,在《聊斋》里也是妥妥的主角吧? “吱吱”几声嘶叫,狐狸张开嘴,上下两排黄褐色兽牙黏连着浑浊的涎水,血红色舌头布满细细密密的白色小肉球,像是舌头长满了脓包。夜色极为昏暗,我只能看个大概,却觉得那堆肉球既恶心又有些奇怪,仓促之下来不及多寻思,军刀横举胸前,抽空瞥了一眼,月饼正对的那堆草里,也爬出一只体型稍小的巨狐。 “动手?” “舌头……好像在哪儿见过。再等等。” 月饼也注意到狐狸舌头了? “吱吱”,站在我面前的狐狸抽着鼻子,喉咙里挤出的声音愈发凄厉,月饼应对的那只狐狸也发出同声调嘶嚎。这种叫声完全不像是野兽面对猎物或者敌兽的恐吓声,倒像是…… 怎么说呢?像是野兽回窝发现伴侣不见了,窝边残留着些许血迹,漫山遍野遍寻不着,悲伤绝望的哀嚎。 在两只狐狸的嚎叫中,我和月饼夹在中间,似乎是阻碍它们团聚的恶人。 突然,两只狐狸同时噤声,毛茸茸的耳朵支棱着左右摇摆。隐隐约约,极远处传来类似于朗诵佛经的女声。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月饼细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寻声盯着女声传来的方向,像被点住穴道,就这么僵住了!而且,那两只巨狐,也半立着顿住身形,若不是狐毛随风扇动,活脱脱两个狐狸蜡像。 难道这是某种能控制心神动作的咒语?为什么我没有反应? “月……”我话还没说完,月饼却做了一个很奇怪的举动——抬起双手,伸出食指,面对着我,插向耳朵。 饶是我和月饼多年出生入死、撸串冰啤的默契,一时间也没明白他要干什么。 “堵住……”月饼递过来两根桃木钉,“快!” 我懵懵地接过桃木钉,心说眼观六路耳听八方,耳朵堵住了,怎么听声辨位大战人狐?想虽这么想,我多少明白这事儿和李晏嘟嘟囔囔念经有关,再没多问把桃木钉捅进耳朵。还别说,钉尖的粗细刚好能卡进耳洞碰不到耳道,塞得还挺严实,就是嗡嗡作响有些不舒服。 我冒出一个很不合时宜的念头:“月饼平时是用桃木钉掏耳朵吧?” 至于形象,确实有碍观瞻——好大的脑袋两侧,横着支棱出两根细长木棍,背着鼓鼓囊囊背包……这要让二半夜爬山的路人瞅见,说不准能当成外星人或山鬼树妖,吓死俩仨的。 书归正传—— 月饼见我塞好桃木钉,微微点头,应着女声传来的方向,深吸了口气,嘬唇发出一连串古怪的声音。 从遇到孔亮直到这会儿,接连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我的脑瓜子嗡嗡的越来越迟钝,正奇怪着月饼类似于吟诵的音节为什么和藏在暗处的李晏语调那么相似?突然意识到,明明堵住耳朵,怎么还能听到声音? 就在这时,眼前一幕奇异的景象,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随着李晏更为怪异的声音传来,林间成片的野草,像是被一股夜风吹拂,“唰唰”作响,如波涛般此起彼伏,递次向我们倾斜。与此同时,草丛里“悉悉索索”作响,时不时一掠而过小兽、虫豸爬行扑腾的踪迹。 月饼微微眯起双眼,提高声调,连串念出稀奇古怪的……咒语? 我模模糊糊看到他的全身似乎聚起一团薄薄的滚圆雾气,“嗤”的一声漏响,那团气体像是被针戳破的膨胀气球,倾泻而出。以我们为圆心的周遭野草,如同狂风掠过,迅疾地向四周蔓延,迎着野草丛扑了过去。 当两片野草如同海浪碰撞交汇,相抵触的边缘,形成一道近乎笔直的分割线。草茎纠缠撕绕的嘈杂声、虫豸小兽逃窜的嘶叫声、月饼和李晏音节奇特的咒语声,相互交融排斥、碾压挤榨…… 我身处其中,如同洗澡侧头被花洒灌了满耳道的水,“嗡嗡”重响,随即头晕目眩,勉强运力双足,才不至于跌倒。 我使劲甩甩头,索性把桃木钉从双耳拔出,才略微清醒。忽然,我想到一件事,连忙挥起军刀,站在月饼身侧,注视着一左一右两只人狐。 那两只狐狸依旧呆呆地半立身躯,狐毛似乎时而赤红、时而泛白,滚圆的狐眼也忽大忽小。我提防着狐狸袭击月饼,多少明白了七八分——当月饼的声调高过李晏,狐狸就会稍稍安静;反之,异常暴躁。 也就是说,月饼和李晏类似于武侠小说里两个高手比拼内力,用声音展开一场肉眼不见的无形对决。 这场没有硝烟、血光的战斗,更加凶险万分。因为,他们俩吟诵的,是蛊族秘传几千年的“驱兽咒”。 上古时代,黄帝与炎帝两个部落联手,与九黎之君蚩尤交战逐鹿,史称“逐鹿之战”。在这场后世口口相传,近乎神话传说的惨烈战役里,相传蚩尤率领“兽身人语、铜头铁额的八十一兄弟”,口念咒语,驱使猛兽大军,几乎击溃炎黄部落。 直至“冀州之野”的最终决战,黄帝召唤有翼的应龙,水淹蚩尤军队。蚩尤请风伯、雨师相助,一时风雨大作,黄帝军队再次陷入困境。危急中,黄帝只得请下天女女妭阻止风雨,天气突然晴霁。黄帝趁势反击,大败蚩尤部落,由此开启了中华五千年文明的序幕。 战败的蚩尤部落,逃至西南群山分散而居,渐渐形成了控虫兽、炼草木的神秘蛊族部落。几千年来,蚩尤部落的秘术失传七七八八,只有神秘的蛊术和炼蛊必需的“驱兽咒”得以流传。 月饼曾和我简单聊过,驱兽咒没那么玄乎,也就是施咒人运用精神力发出某种能和动物昆虫形成共鸣的声音。 这种说法,我倒是很好理解。人类的听觉频率范围在20-20000赫兹之间,许多生物都可以听到超出20-20000赫兹范围的声音。低于20赫兹的声音称为“次声波”,大象、鲸鱼等生物能听到;高于20000赫兹的声音称为“超声波”,蝙蝠、海豚诸多生物能听到。 世界上最孤独的鲸鱼爱丽丝,声音频率在52赫兹,正常鲸鱼的频率只有15-25赫兹。以至于爱丽丝无法和其他鲸鱼交流。这件趣事和本书无关,不多详介,有兴趣的读者朋友可自行查询。 “驱兽咒”,大概是使出吃奶的劲儿模仿生物叫声,调整声带达到不同的赫兹频率,由此沟通、控制各种生物。 当下情形,是月饼察觉到李晏用驱兽咒控制人狐形成某种不可预测的事,立刻用驱兽咒阻止。我的听力还算不错,上大学考试给月饼传纸条,也能敏锐地听到监考老师悄然而至的脚步声。奈何没长一双狐狸耳朵,也就两人开始斗咒时略有不适,这会儿倒没什么不舒服。 我拎着军刀盘算,如果寻着声找到李晏,一刀捅过去,啥事儿都解决了。又掂量掂量,方旭东好歹是“万蛊之王”,李晏这么明目张胆地催动人狐,算准了我不是方旭东对手。 “妈的,这个婊子!伤害性不高,侮辱性极强!”我心里暗骂一句,假装不动声色,挺胸昂头,貌似豪迈地给月饼掠阵。 这些年,无论多么凶险的处境、强大的敌人,月饼始终是胜利者,使我早就形成了“月饼不会失败”的潜意识。再看两人音浪交抵的边缘,逐渐向李晏的方向倾斜。那两只狐狸,虽然偶尔暴躁,却也越来越安静,更是放心——月饼已经占据了上风。 心里松快许多,诸多谜团也大致有了答案,虽然不至于让我悠闲地点根烟,倒也有心思听听驱兽咒。 月饼和李晏的声音时而高亢、时而低沉、时而急促、时而缓慢,节奏感极强。咒语中的每一个字,虽然是蛊族密语,对于我来说,无异于“海难流落海岛遇到土著原始部落,叽里呱啦啥也听不懂”,但是却能听出每个字都精准地卡着音符。也就是说,驱兽咒是以曲调的方式施展。 越听,我越觉得不对劲:“这调子咋这么熟悉呢?” 再细细听,也不知是惊喜还是恍然大悟——这调子不就是广西那一带少数民族唱的山歌么? 第166章 夜半钟声(十三) 记得在古城刚买了房车,作为曾经在某音乐平台唱了首民谣,红了几天的我,兴之所至,歌曲全选,一口气下载了上万首。什么歌不重要,关键是要与“闲得没事儿就听评书的月饼”拉开品味的差距。 第97节 “我说南少侠啊,”月饼听到一首鬼哭狼嚎“你打不过我吧,哈哈哈哈”的网络口水歌,皱着眉头很无奈,“您这对歌曲的博爱,怕是绕着中国开一圈,也听不完吧?” “你懂啥?这叫批判式的欣赏。取其精华,弃其糟粕。”我也被那首歌整得烦躁不已,切换到下一首,正是电影《刘三姐》里唱的山歌,“你看,这就是艺术。没有低俗的对比,能听出山歌的高雅么?你这五音不全的,听了也不懂。” 万万没想到,每天张嘴最长时间是吃饭的月饼,居然字正腔圆地跟着唱起来,专业程度都能去这部电影里当男主角了。 我被“啪啪”打脸又很是好奇,随口问了几句。结果,月饼摸摸鼻子,嘴角微微上扬,留下“懒得搭理你”的神秘微笑,戴上耳机闭目养神继续听评书了。 为此,我还专门了解广西山歌的由来——最早的文献记载,一是西汉刘向《说宛·善说》用汉字记音的春秋战国时期的《越人歌》;二是《周礼·春宫》所载的“四夷之乐”。根据史料追溯,周代甚至更早的时期,山歌就已经在广西流传。 我心说难怪月饼的山歌唱得这么好,从小听到大还不会唱,岂不是瞎了“耳濡目染”这个成语。 直到这会儿听到月饼和李晏斗歌,我才回过味儿——敢情这是月饼的家传手艺。最早的山歌是蛊族的驱兽咒,口口相传演变成山歌,刘三姐们只懂其音不懂其意。 想想中国五千年的历史,这种事倒也常见。李白《静夜思》的“床前明月光”里的“床”,并不是现在所说的“床”,而是“井栏”或“马扎子”。要不然,按照字面意思理解,李白躺在床上,月亮照在床前,屋顶呢?墙壁呢? 闲话休提—— 我正恍神着“山歌和蛊族的关联”,李晏徒地提高嗓音。清亮高亢的驱兽咒如同徐徐拂过的夜风,撩拨着“沙沙”作响的树叶,恰似满目林间的恋人呢喃。露珠受不得树叶的移情别恋,化作晶莹泪滴颤巍巍跌落,使得树林如同落了场别离夜雨,雾气蔼蔼里藏着一丝淡淡的凄绝。 歌声越来越近,温柔地滑进耳朵,轻轻敲着耳膜。没来由的,我心生欢喜,紧绷的神经缓缓松弛。如同开门看到多年未见的老友,欣喜异常;又似酷暑盛夏吃了块冰镇西瓜,五脏六腑通透凉爽。再细细品咂歌声奥妙,倒像久居俗世烦躁不堪,偶至幽谷竹林,听闻啾啾鸟鸣、潺潺溪声,心情也随之空远宁静。 就在我逐渐沉浸其中无法自拔之时,歌声中平添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如同一根纤细羽毛温柔地撩拨胸膛,酥麻的瘙痒里夹杂着些许火热,从丹田腾腾燃烧…… 热流顺着血液贯入脑袋,脑浆顿时像一锅煮开的沸水,残存的意识如同锅底连串冒起的气泡,汇聚在翻滚的水面“啵啵”破裂,化作一团团转瞬即逝的雾气。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这片漆黑潮湿的森林,在视线里渐渐模糊,扭曲幻化成一汪碧绿的潭水。 “哗啦啦”的水声,湖心冒出白得耀目的尸体,赤裸的女子挺着高耸的胸膛,仰头将垂在面前的乌黑长发甩到光泽动人的后背,水花映着阳光,灿烂了精致清秀的面容。 那是,小九! 和我虐恋几世轮回却只是出现在传说中;使我伤痛魂牵梦萦却念念不忘,羁绊一生的女孩! “晓楼,来啊。”小九“咯咯”娇笑,抬起玉藕般洁白的右手,食指向我勾了勾,“你想要的,我都会给你。” “轰!”脑子炸响,最后一丝理智荡然无存。“吧嗒”,军刀落地,我面带微笑,向着虚幻的湖水、虚幻的小九,一步步走了过去。 突然,耳边如惊雷爆裂,好似暴雨突至,倾盆而落,一股巨大的力量正中后背。我向前踉跄几步,晃晃悠悠站立不稳,双膝跪地。一根斜斜刺出的尖锐树枝插破左脸颊,刺痛像把锋利快刀,“唰”地削断了萦萦不绝的魅惑歌声。 我顿时灵台晴明,冒了一身冷汗,摸索着捡起军刀,心说要不是月饼的驱兽咒压住李晏,小爷这几年身经百战攒下的脸面,算是折进去了。 虽说我整个人清醒了,可是夹在月饼、李晏两人的驱兽咒交界的边缘,前后两股无形的巨力挤榨着前胸脊梁。这种内脏都快被夹成纸的滋味,实在太难形容,还不如被李晏的歌声魅惑,跳进湖里和小九…… 极度难受中,我无比郁闷——本来是操控、阻止人狐异变,怎么又成了我做蛊族大乱斗的工具人?这叫什么事儿! 就在这时,推动后背的力量瞬间消失,月饼高亢清亮的歌声也戛然而止。似乎有一道无形的气墙扑面而至,身体立时失去平衡,仰面摔倒。 我奋力挣扎起身,只感觉一股沉重的气流死死压在胸口,根本无法动弹,甚至无法呼吸。耳边尖锐嘈杂的空气割裂声,鬼哭狼嚎般呼啸掠过,几乎把耳膜刺穿。 然后,我依然听到了,可能这辈子都不会听到的一句话:“南瓜,快跑。我顶不住了。” “月无华,咯咯……蛊族最强的男人。我还没告诉你我的目的,我要用你最自信的蛊术击败你。”李晏听了歌声(驱兽咒),在密林深处讥诮地笑着,“至于你,南晓楼,没有月无华,这两只人狐,杀你比杀鸡还容易。” 天地,寂静;孤月,凄冷;密林,潮湿;我们,败了?! 第167章 夜半钟声(十四) 我翻身而起,看着月饼,那是我即便看到也绝不相信的一幕——月饼佝偻着原本笔直的脊梁,单膝跪地,双手深深抠进泥土,支撑身体的双臂颤动不止,斜斜长发遮挡着低垂的面孔,隐约可见几条血痕,从他的鼻孔、眼角、耳朵,缓缓淌出。 “哇!”月饼剧咳一声,呕出口黑血,溅满白t恤,分外触目惊心。 “晓楼,咱们胳膊那条蛊线,我懂了,咳咳……不是毒蛊,”月饼咳出血沫,勉强抬头,嘴角扬起一丝微笑,“而是……而是迷乱心神的惑蛊。方旭东在胜利河美食街就做好了局。其实,我起初就有些奇怪,为什么到了杭州,他请我们吃重油重辣的川菜……” “月公公,你先别说话!咱又不是演三流电视剧,这会儿插入台词给观众解释疑团。”我根本没搭理站在不远处呆立应景儿的两只人狐,从背包里翻出针包,取了三根银针,分别扎入左右手小指与无名指四五骨节掌侧的少府穴和人中穴,“张嘴,让我看看舌头。” 三针强心脉的银针刺入,月饼疼得闷哼一声,略略恢复点儿精神,从裤兜里掏出一截小拇指长短的竹筒,拔开塞子扬脖喝下鼻涕状粘稠液体,缓缓吐气。也就几秒钟,失血过多的苍白脸庞晕了少许血色:“我要说的事,很重要,你记住每一个字。” 我搭着月饼脉搏,再没插话,认真听着。 “西南饭菜,重辣重油,最早源自于蛊族,为了掩饰蛊药的异味……”月饼瞥了眼泥塑木雕般的两只人狐,“惑蛊,就下在那顿饭里。还记得方旭东让咱们注意李晏的眼睛么?就是那个时候,蛊力由李晏催动,隐藏在血液里,蔓延速度非常慢,我都没注意。这种蛊,会渐渐影响咱们判断力、理智、心神,所以……听到她的名字,硬是没想起你那篇短篇小说里的李晏。咳咳……草率了……” 月饼讲得很费力,说几个字就要歇口气。还好他的心脉逐渐增强,我才稍稍踏实。虽说旁边就是两只不知道什么时候异变、变成啥样儿的人狐,又不能催他少兜圈子直接说让我干嘛,只得耐着性子听月饼的自我检讨。 “李晏,是个用蛊天才,我很好奇她到底是谁。相信我,要不是你夹在两股驱兽咒中间,我怕伤了你没有用全力,她根本不可能是我的对手。” 我彻底无语了——月无华啊月无华,败了就败了,怎么还让我背锅?这都哪儿跟哪儿?我夹中间感受很清晰好不好?您老人家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还说留了一手? 心里虽这么想,面儿上还是摆出一副“又拖你后腿真对不住”的诚恳表情…… “惑蛊,是由广西十万大山独有的……”月饼发出三个音节极其古怪的单词,该是蛊语中对惑蛊核心材料的称呼,“需要炼制……” 我的忍耐算是到头了,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情讲蛊药配方? “月饼,你要说的是,受惑蛊影响,再加上方旭东那篇《铸剑》,饭馆里渡劫、狐妖的传闻,来寒山寺之前,就在潜意识里埋下了这条线,只是我们自己察觉不到。以至于破解《枫桥夜泊》的暗藏线索,我们心神受扰,做不到专注,甚至产生猜忌、怀疑、冒出许多乱七八糟的杂念、情感,失去精准判断。和孔亮斗智直到他死了,也没意识到这是引出蛊鸦群的第二个局。” “甚至在刚才,稍微恢复些元气,就冒失走进方旭东和李晏设置的第三个局。至于那些钟声、四十九步找到解药、我中了能活一小时的蛊,都是让咱们入局的圈套。因为惑蛊,我们没有意识到这些……并且,方旭东是你的……也让你失去了平时的冷静……” “你心里现在打的小算盘——人狐很快就会异变,到那时,咱俩现在的状态,谁都逃不了。你故意讲惑蛊的材料以及中蛊的过程,再编几句瞎话,让我没有任何拒绝的理由,赶回杭州取解药……” “当然了,你会对我说,那俩人以为咱们必死无疑,又没有现身,肯定有更要紧的事情去办,应该是和《阴符经》有关。你虽然受了伤,喝下的蛊药能使身体快速痊愈,足够对付这两只人狐。这样,咱俩分头行动,等我取了解药,第一时间赶回来,追上方旭东和李晏。其实,根本没什么解药,你还是那个德性,啥事儿都自己担着,不抢我风头你不得劲是不?我他妈的才是男一号!” 月饼眉毛也不扬,鼻子也不摸了,眨眨眼睛半张着嘴:“南少侠,什么时候,智商这么在线了?” 我扶着月饼靠着野树安顿好,拎起军刀走向人狐:“方旭东、李晏、包括你,都忽略了一点。我不懂蛊术,自然不是他们的对手。可是,这两只即将异化的人狐,可不是你们蛊族的作品。区区两只人狐,别说是异化,就是化成狐妖,也能拿捏得死死的。你们都忘记了,小爷最擅长什么?格局堪舆、五行八卦、奇门遁甲,智商超群的头脑,处变不惊的心理素质,精湛高超的格斗技巧,利用环境地形迅速制定完美作战计划的经验……” “南少侠,差不多行了,再嘚瑟就说冒了。”月饼摊着双腿,眼里蕴着笑意,舒服地靠着野树,“就让杂家一睹南少侠降妖除魔的风采。” 我云淡风轻地点点头,吹了吹刀刃,劈空划了几刀,挺直脊梁走向人狐。刀锋裹着月芒,在黑夜里炸裂几道炫目的光华,终将黑暗切割的支离破碎。 那一刻,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信念,友情和勇气铸造的坚实背影,注定永生在口口相传的传说中! 嗯……以上两个自然段,是我在记录这件事的时候,稍稍……哈哈哈……稍微添了些艺术加工。艺术嘛,源于生活,高于生活。难得有机会保护月饼,还不把自己的形象描写的光辉些? 其实,当时的真实情形——我猫腰挪着小碎步,屏住呼吸,紧握军刀,满头冷汗心跳得厉害,鬼鬼祟祟走向人狐,准备趁着它们还没异化,冲着胸口各攮一刀…… 回到正题—— 虽然只有十几米的距离,我却像是走了几个小时,甚至能听到双腿膝关节过度僵硬的“咯咯”声。 人狐依旧如同两尊覆盖着狐皮的泥塑,僵直地站立在杂草中,除了随风颤动的狐毛,映着森寒月光的虎牙,多少带来些视觉的轻微恐惧,完全没有任何异常。 不知为什么,我越是接近,越觉得有股阴寒之气由皮肤渗进毛孔,忍不住狠狠打了个哆嗦,下意识地停住脚步。 为什么?它们始终一动不动?李晏和方旭东不是傻子,就这样放心离开了?人狐异化时间这么长,这个过程完全没有威胁,我和月饼就算是爬,也爬过去把它们收拾了。 我运足目力盯着人狐,愈发觉得这事儿太蹊跷。李晏和方旭东不惜暴露身份,拼力用驱兽咒击败月饼,留下两只这么个玩意儿做我们的对手。何来自信?怎么敢啊?这不是“雷声大雨点小么”? 可是,这么多年的诡异经历,让我形成了危险即将来临时下意识的直觉。莫名的恐惧在心里滋生,肌肉不自觉地绷紧,汗毛更是根根竖起。 我没有再前进一步,放弃了“人狐异化前攮一刀”的打算,转而退了几步,站到相对空旷的林间空地。 事后想想,当时的情形,凶险万分。如果没有退那几步,《文字游戏》这本书,也就成了没有结尾的残篇断卷。 这番折腾,我冒了一身冷汗,浸透衣服,贴着身子黏歪歪很不舒服。凉意袭体,鼻腔有些堵塞,我抽抽鼻子,却闻到一股奇异的味道。 我举起军刀挡在胸前,目光迅速掠过人狐,确定没有异动,随即左右观察。突然想到,月饼为什么没有动静? 转身看去,月饼闭着双眼,侧头靠着树干,发出轻微的鼾声。月饼曾经聊过,蛊族有种疗伤秘药,药劲儿大得很,很快就会进入一炷香的睡眠状态。再严重的伤,睡醒后也能恢复七七八八。 看来月饼刚才喝下的那管鼻涕水,就是这种猛药。 那股奇异味道慢慢淡了,说不准是林子里什么气味顺风飘来。我松了口气,观察着周遭树木乱石的格局,抬头望着星空,参照着星宿位置,默默计算是否能布个简单的专门困邪祛祟的“先天乾坤阵”。只要找准位置,也就是几块石头几根树枝的事,前后用不了一分钟。就算人狐真异变了,也只能是困兽犹斗,无济于事。如果“人狐异变”只是幌子,那俩人还另有圈套,月饼熟睡疗伤不能自保,多少也是个防范。 边看边计算,我不知不觉前进了几步,那股异味儿又钻进鼻腔。这次比刚才要浓郁许多,我甚至闻出了曼陀罗花粉的味道。 我愣了几秒钟,顿时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急忙撤步后退,可是晚了! 我的手臂,像是被一根绳子拴住手腕猛力拉扯,笔直地伸向两只人狐。惑蛊在皮肤里形成的红色蛊线迅速褪去,食指指甲冒出丝丝缕缕红烟,分成两股,像毒蛇般钻入人狐的鼻孔。 几乎就在同时,人狐全身响起爆豆般脆响,倏地睁开血红双眼,瞬间骤亮,隐隐映出我的身影。我几乎被那两团光芒映得睁不开眼,模糊看到狐眼中的我越来越大。 难怪李晏离去前,始终强调人狐异变,就是为了引我上当,主动接近人狐,在异变前灭掉它们,消除当下最危险的事端。否则,我和月饼,很有可能,不……是绝对会回到房车,调整身体状态,重新制定计划。 方旭东和李晏,太聪明了!惑蛊,进入某种距离,立刻成为催化人狐的药引!他们在杭州那顿下蛊的晚饭,就把一切都计算好了! 直至真正交战,他们击败月饼却不露面出最后的杀招,又算准了月饼重伤会服药进入睡眠状态,故意留下“南晓楼无法单独解决人狐”的疏忽,让我主动成为他们杀死我们的工具。 此刻,我才明白,方旭东写的《铸剑》,讲述的“狐妖渡劫”诡闻,不仅仅是做心理暗示的铺垫。而是,明着告诉我们答案,再用答案解决我们。 方旭东和李晏,用我们最自信的蛊术和智商轻而易举击溃了我们,彻彻底底嘲弄粉碎了我们的自尊。在屈辱和懊悔中,不甘心却无可奈何的接受失败。 这样的对手,太恐怖了! 但是,他们,忘记了,一件事! 微不足道的,一件事! 决定历史或人生走向的,往往不是什么惊天动地必然发生的大事,恰恰是那些偶然出现在时间或事件关键节点的巧合小事。 第168章 夜半钟声(十五) 扯“与本书无关却与当下事件有关”的几句闲话—— 我视力不太好,直线距离三米外的事物,只能看个大概轮廓。月饼常劝我配副眼镜,我振振有词:“咱这几年都是出生入死、刀口舔血的勾当。万一戴着眼镜被什么玩意儿直捣面门,镜片卡进眼窝,也当不了隐形眼镜。” 说是这么说,谁跟自己过去不呢?我还是配了一副眼镜,只在写作、看电影、开车的时候才用。当然,若是逛街远远瞅见个衣着暴露的性感美女,也会立马不动声色从背包里摸出眼镜麻溜戴上。 月饼常常感慨:“南少侠,要是知道详细生辰八字,你真该给自己算一卦。凭着您这双只能当摆设的招子(眼睛的江湖黑话),上山入水、降妖除魔这么多年,还能活得全须全羽,绝对是生存界的bug。” “海伦?凯勒没有视觉听觉,不也写出了《假如给我三天光明》么?”我很不以为然地点了根烟,顺手掏着耳朵,“人体五感凑起来假设是100分,每种感觉平均分配20分。如果有种感觉低于平均值,基于总量100不变,肯定会有其他感觉高于平均值。” 月饼自然不知道海伦?凯勒是美国现代著名女作家,两岁那年因为突发猩红热丧失视觉、听觉。但是对于“五感互补”这个说法,倒没什么异议,扬扬眉毛寻思寻思,慢悠悠冒出一句:“难怪南少侠的耳朵比蝙蝠还好使。” 是的,我的听力,异乎寻常的敏锐。虽不至于像蝙蝠那般变态,可也能听出交响乐团现场演奏时,乐手某个音的失误。 方才月饼和李晏隔空斗歌,我受到驱兽咒的影响,心神恍惚几次,可是却牢牢记住了旋律,也粗略了解了其中奥妙。 驱兽咒,以“宫商角徵羽”五声音调构成。五音最早名称源自于春秋时期《管子?地员》,按照华夏音乐史著名的“三分损益法”计算而来,然而这只是有明确记载的史料文字。早在春秋之前,五音构成的音乐形态,便已存在于古远的华夏文明。 宫、商、角、徵、羽对应的现代音阶是1、2、3、5、6,由此形成普众日常熟悉的排列顺序。实际上,五音暗藏“木、火、土、金、水”的五行相生相克的原理,实际顺序是角、徵、宫、商、羽。 古代中医学认为——五音、五脏暗合五行,相互调节影响,《黄帝内经》更是提出了“五音疗疾”的理论。别以为古代宫廷的乐队、歌女只为了给皇帝图个乐解个闷儿,实际为了舒神静性、颐养身心。用现代方式解释,就是音乐能对人体和精神产生或好或坏的影响。 驱兽咒的秘密,就在这里面—— 五音:角、徵、宫、商、羽。 五行:木、火、土、金、水。 五脏:肝、心、脾、肺、肾。 lt;div style=quot;text-align:cent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 第98节 五窍:目、舌、口、鼻、耳。 两人斗歌的旋律虽然相似,我却从中听出了细微的差别。 李晏所唱的驱兽咒,重音为“徵”,以此形成“心火”,迷神惑智,再辅以迷乱心神的蛊药,使人狐产生某种不可知的异变(现代医学针对精神类疾病,也有类似的治疗方式。病人服下舒缓神经的药物,在医生的言语和音乐中,进入精神松弛的半睡眠状态,显露出隐形人格,几乎变成另外一个人)。 月饼压制人狐异变的驱兽咒,重音是“羽”,以肾水克制心火,稳住人狐异变的过程。 我现在立刻要做的,就是人狐被蛊药催化完全异化前,以“驱兽咒”延缓——只要争取到月饼从短暂睡眠中苏醒的时间,就足够了! 写了这么多字,其实就是稍稍恍神的工夫。 此时,两只人狐似乎在忍受着巨大痛苦,脖颈“咯咯”作响,与脊柱形成反方向的弓形,仿佛再稍稍弯曲,就会彻底绷断。极度的痛楚中,人狐裂开狐嘴,对着漫天繁星哀嚎。狐唇的皮肉像紧绷即将撕裂的棉布“嘶啦啦”乱响,凄白色的牙床渗出丝丝鲜血,嘶叫着喷出红白夹杂的涎水。 此情此景,倒有些像魔幻电影里“狼人满月变身”的场景。我心里“咯噔”一下,头皮有些发麻,心说早知道能遇这事儿,就该备些“十字架、银器、大蒜”这些玩意儿。 至于亚洲的异物能否和欧洲的同类在禁忌方面达成共识,那就不是我考虑范围了。再瞎琢磨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儿,保不齐人狐能变成啥?真要应付不了,我和月饼这大好年华也就算是交代在姑苏城外铁岭关。 我也来不及琢磨这会儿唱歌是不是来得及,梗着脖子清清嗓子,唱起“驱兽咒”。随即, 嗓子眼痒痒,弯腰咳嗽几声——嗯,惭愧,调起高了。 虽说形势诡异,守着两只不知道随时会变成啥玩意儿的人狐,我还是暗暗叹口气:“这叫什么事儿!二半夜对着两只狐狸唱歌?这要是五音不全,命都搭进去了!探险还探成个音乐选秀节目!这都哪儿跟哪儿?” 片刻恍惚,两只人狐的凄厉嘶嚎突然微弱,就像被绳子紧紧勒住脖子,发出断断续续的“吱吱”声。原本挣扎扭曲的身躯、四肢像是影片暂停定格般僵住不动。 暴风雨来临之前的天气,往往很宁静。此刻,或许就是人狐异化的关键节点。 “难道延误了控制人狐的最佳时间?”我懊悔地急忙后跃,握紧军刀挡在月饼身前,呼吸急促地瞪着人狐,没来由地打了个哆嗦。忽然,我冒出个很古怪的念头——“人狐异变,会变成什么?” 这个念头如同一颗深夜迸闪于深秋草原的火星,迅速点燃了一条枯草串联的火线,继而熊熊燃烧,向四面八方蔓延,照亮漆黑的夜空,也照亮了我整晚混沌不清的思路,我又开始思索方才的疑惑——我和月饼抵达杭州直至姑苏,几乎每件事都是方、李设布下的诱饵,一步步掉进早就设计好的陷阱。 反过来想,有哪个猎手会放着捕获的猎物不管不顾,补上最后一刀,反而交给两只猎犬,自行离去?依着他们俩缜密心思、周详计划,会做出“我身携惑蛊靠近,引人狐异化,解决我们”这种凭概率出现的事情么? 如果我是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 除非…… 盯着僵直不动的人狐,我冒了身冷汗,彻底放弃“驱兽咒”抑制异化的想法。退到昏迷调息的月饼身边,靠着树干盘腿坐下,点了根烟。烟气灼热着本就干燥的口腔,却也让紧绷的神经略略舒缓。 我吐了个浓浓的烟圈,在它冉冉升起时,曲指弹破。渐渐稀薄飘散的烟雾中,等待即将发生的事情。 这是心理博弈的致命赌局! 方旭东和李晏赌的是,强烈的求生欲使我用“驱兽咒”抑制人狐异变;我赌的是,他们算准了我必须要做的事必然是他们希望我做的事! 所以,我决定什么也不做! 烟抽至一半,烟纸燃烧的“嘶嘶”声在荒寂的山林里分外清晰。月饼居然发出轻微的鼾声,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嘴角弯起一丝浅笑。 姑苏城外、铁岭关,凄冷月色,习习夜风,树涛簌簌,抽烟的我和熟睡的月饼,两只正在变异的人狐——完美构成了如此违和却奇妙交融的画面。 如果我赌输了…… 正当我心思恍惚的时候,两股嗤嗤作响的灰色雾气,分别从震位伤门、兑位惊门的草丛中升起。卷着细碎草屑、落叶盘旋围绕于颤动不止的树枝,聚成两团拳头大小气团。忽闪跃动于林间。停顿几秒,化成两条道灰线倏地钻进人狐嘴里。 不,更准确地讲,是被人狐吸进体内。我隐约觉得,这似乎是传说中妖类采纳天地灵气,结炼内丹的路数。 正疑惑着,人狐庞大的躯体肉眼可见地膨胀起来,裸外的皮肤渗着血珠撑得锃亮,大片狐毛纷纷飘落。 “砰!砰!” 两声巨响,人狐凄厉嘶叫,像两个吹爆的气球,瞬间炸裂。强烈的气流冲击让我紧闭双眼,面部如同溅了大片滚热的油珠,刺痛黏腻。我护在月饼身前,正要睁开眼睛,却被血腥恶臭的气味熏得差点晕倒。 —— 接下来的几秒钟,纵然是目睹经历过诸多诡异恐怖场景的我,也无法理解到底发生了什么。 林间仿佛刚刚停歇了一场红雨,触目所及都是大片黏腻的红色液体,将草木乱石泼染的通红通红。零零碎碎的碎肉烂皮,贴着沟壑斑驳的树干缓缓滑落。一颗核桃大小的狐眼滴答着血水,黏连着长长肉线,悬挂在颤颤巍巍的树枝,如同钟摆般左右摆动…… 原本人狐僵立的位置,团着两片红雾,沉重缓慢地消褪。显露出两个一米半左右、灌满血泊的土坑。 我心头一震!目瞪口呆地瞪大双眼——所谓“人狐异变”,居然是……居然是…… “南瓜,真有你的……”月饼不知何时醒了,低沉的嗓音透着一丝悲伤,“在这个时候,还能保持冷静,够破解他们设计的局中局……” 月饼的声音很近,我听着却很遥远。因为有个更猛烈的声音不断在耳边回荡:“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满满一坑的血浆里,浸泡着两个赤裸男女! (其实在当时,那两人大半个身体都泡在血水里,露的部分被湿漉漉的长发覆盖,根本分不清男女。但是,我和月饼,几乎同时联想到某件事,下意识地做出“一男一女”的判断。后续发生的事情证明,我们的判断很正确,但也很可怕。) “方旭东和李晏,呵呵……根本不是用人狐异化杀死咱们。”月饼摸摸鼻子,眼神锐利如箭,凝视着他们离去的方向,“而是利用咱们杀死……杀死……” “月饼,你有没有想到,”我直勾勾地盯着月饼,一字一顿地讲出毛骨悚然的推测,“或许,只有咱们,能杀死他们?他们是……他们是……” “是他们。”月饼扬扬眉毛,微微眯起细长的双眼,咳嗽了几声,“其实,早就该想到了。” “你还没好利索,”我瞅着月饼没有血色的脸庞,“这次,我先。” “我好得差不多了。”月饼摸出几枚桃木钉,又别回腰间,“咱俩有些太敏感。如果方旭东和李晏的目的是借咱们的手……” “他俩对咱们并没有威胁。”多年出生入死的共同经历,使得我和月饼早就形成了某种默契,还没等他说完,我立刻反应过来:“是咱们,也只有咱们,能把他们……” “难得南少侠智商在线一次。”月饼揶揄我的习惯已经到了随时随刻的程度。 “你这话几个意思?怎么还话里有话,夹枪带棒的?我什么时候智商不在……月饼,你是说?”我眨了眨眼睛,瞅瞅那两具浸泡在血水里的躯体,心里冒出一股寒意,“他们本来……是咱们……” “竹简记载的内容,”月饼摸摸鼻子,扭头不再看那两具躯体,“正在慢慢变成现实。” 这句话,如同一柄锋利的斧子,狠狠劈中我的头顶,深深嵌进裂开的颅骨。 “嗡”的一声,剧痛带来的晕眩使我呼吸急促。镌刻在竹简上面的那段恐怖文字,一个字一个字出现在眼前,砸进眼眶。我的思维异常混乱,大口喘着气,一股无能为力的绝望,从心底滋生,逐渐蔓延全身。 “如果真是那样,我有个办法。”月饼扶住我的胳膊,使我摇摇晃晃的身体不至于摔倒,“可能是唯一的办法。” 我怔怔地瞪着月饼,从他决然的神眼中,读懂了“唯一的办法”是什么。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像是舔一截粗糙的木头,使劲咽了口吐沫。 我没理由怀疑,月饼可以毫无顾忌地用“唯一的办法”阻止那件事发生。 我怀疑的是——我,南晓楼,是否拥有这份勇气? 就在这时,两个土坑,几乎同时传来了细微的呻吟。 那是活人的声音!一男一女! 他们,在,呼唤,彼此的,名字! 汹涌奔腾几千年的时间长河,若是能够倒流,回到最初起点,是否还记得走在静溢河边,裹着夕阳余晖,比灿烂晚霞还要美丽的女子?她摇晃着足以让垂柳含羞的婀娜腰肢,费力地提着盛满河水的木桶,眉眼含笑地望着土窑里,挥动铁锤,眉头紧锁,筋肉虬结的铸剑男子? 那一段羁绊几千年,仅仅存在于荒诞文字里,不为人知却真实发生的人狐传说,像一本读罢掩合又重新翻开的老书,故事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初冬,江南。 冷风如刀,锋利于天地盘旋。萧索肃杀之气,惊得河边老树几片枯叶瑟瑟发抖,颤巍巍飘落,跌入泥黄的河水,荡起一圈沉重的涟漪。无力抗争命运之流,身不由己向着月升方向,凋零逝去。 通体乌黑的老鸦,扑棱着翅膀,落于树皮斑驳的枯枝,浑浊瞳孔,映着黄昏夕阳,落寞离别的暗红。 “砰”,石子震得枯枝“嗡嗡”乱颤。老鸦惊叫,振翅飞离,一片污浊的黑羽随风飘荡,融入即将席卷而来的漫天黑暗。” 三郎,阿千;人狐,异化;千古,一恋! 第169章 夜半钟声(十六) “他们是,《铸剑》那篇故事里的三郎和阿千?!” “他们是怎么活了几千年?” “方旭东和李晏从哪儿找到他们的?” “为什么会让他们在我们面前异化?” “他们……他们……” 那一瞬间,我没有恐惧,没有慌乱。太多太多的疑问让我有些失控,双手抬起胡乱挥舞,似乎要在虚空中揪出一条线索。 月饼按着我的肩膀,扬扬眉毛:“南瓜,静观其变。” 此时,那两个男女,像是在即将干涸的泥潭里挣扎扑腾的鱼,在血泊里扭动身躯,泥水、血水四处乱溅。 “他们被禁锢太久,在适应身体。”月饼从背包里摸出一截竹筒,端放手心注视片刻,又塞了回去。 一时间我也不知该做什么,拼命回忆《铸剑》里的每一处细节。 就在这时,男女扭曲的肢体明显协调许多,依旧呼唤着彼此名字,双手从血泊里探出,手指深深抠进土坑边缘,奋力撑起身体,僵硬机械地站起。被鲜血浸透的长发覆盖了他们的面容,覆盖了大半个身子,依然遮掩不住女子曼妙玲珑的身体,男子精壮雄悍的身躯。 血珠顺着两具凹凸有致的身体缓缓下滑,染出一道道蜿蜒曲折的血痕,“滴答滴答”落进血泊,漾出一圈圈厚重的涟漪。 在触目惊心的红色中,男子左肋、女子右肋,各有一道半尺长、手指粗细的斜斜刀疤。他们的身体,分别向疤痕的方向略微倾斜。 月饼转头盯着我,眼神里透出“是么”的询问。虽然我不能完全确定,但是方旭东写的那篇《铸剑》,以及古城图书馆诸多关于上古秘术的记载,我还是肯定地点点头。 “三郎,真是你么?”女子踏出血泊,虚弱的双腿还有些站立不稳,摇摇晃晃走向男子,“你……你还好么?过去多少年了?你可知?” 我和月饼有些尴尬地别过头,目光避过女子性感的身子,望着男子。 然而,这一望,直接望出了“自取其辱”这个成语的真实含义。 月饼身材没得说,正儿八经的“穿衣显瘦,脱衣有肉”。我虽说属于易胖体质,好歹也是闲下来就泡健身房的人,肌肉轮廓多少也能划进“棱角分明”的范畴(翻翻我的微博、朋友圈,便可知晓)。 平时我们俩逛街、喝酒(月饼一米八八,我一米八九),满身腱子肉,不敢说“虎入羊群”吧,“鹤立鸡群”的自信还是有的。 可是,眼前这位三郎,足足比我们高了半个头,全身上下没有一丝赘肉,每块肌肉都像是技艺高超的石匠,耗费毕生心血,刀凿斧刻的杰作。 和他一比,我和月饼,充其量就是俩小鸡崽子,弱爆了。待到目光移向男子腰间某处,我们同时虎躯一震!月饼摸摸鼻子,我深深吸了口气掩饰尴尬,索性仰头望天,不看了! 这哪能是人长出来的东西?!茄子么?! 夜色已深,天色却是晴朗。漫天繁星璀璨着银河,星光映得夜雾如纱,笼着皎洁明月娇羞面庞。牛郎织女隔着星河遥遥相望,绽放着让群星黯淡的夺目光芒,无声倾诉着一年方能相逢一次的相思之苦。 “古人都这型号么?难怪织女能看上牛郎,难怪‘牛郎’这个称呼用到现在。”我暗下决心,但凡能活着回去,非在健身房苦练几个月,野蛮体质不可! 结果是,我贴着月饼亲手调制促进骨骼生长的蛊药,疼得龇牙咧嘴记录这段文字时,还强装硬汉在2021年月30号发了“因锻炼过度导致右脚疲劳性骨折”的朋友圈、微博。 闲话不多提,再聊几句和当时有关的题外话——三郎和阿千的语言,极其晦涩难懂,属于春秋战国时期,吴越地区的方言。 月饼只能从他们的表情、嘴型简单搞明白几个字。我对,古代语言虽然有些研究,但也只是皮毛,勉勉强强能听个一知半解。 之所以要拎出来单独强调,是因为接下来发生的事,就是和语言有关。 而我和月饼,也差点因此…… 第170章 夜半钟声(十七) 第99节 “阿千,是我!你在哪儿?”三郎听到阿千呼唤,声若洪钟地应着,双手向前伸着虚空摸索,跌跌撞撞走向阿千。 “吧嗒”,三郎的左小腿踢到一截横着刺出的枯木,顿时皮肉翻绽,血流如注。他却似乎感觉不到疼痛,只是脖颈微微后仰,露出被长发遮盖的面容。 我心头剧颤,倒吸了一口冷气——就着月光,依稀能看出三郎鼻梁高挺、眉骨凸出,略显方形的宽大下巴将整个面部勾勒的轮廓分明,无形中透出坚毅、强悍的神态。 唯独他深陷眼窝的双眼紧闭,眼皮被密密麻麻的细线上下缝合,就像是趴着两条蜈蚣。 我略微一愣,似乎觉得这个场景很熟悉,仿佛在哪儿见过,猛不丁又想不起来。 并且,我还有个疑问——“相由心生”,这副面相体态,会是《铸剑》里记载的那个“唯唯诺诺,背叛妻子阿千”的人? 再看阿千,虽然沾满血水的头发依然像帘子似地挡着容貌,好像古代妖鬼传说中,整个脑袋长满头发的无头鬼。但是依然能从夜风吹起的发丝缝隙里,模糊看到她的那双眼睛,同样被缝死了。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甚至让我心情有些烦躁,探询地看着月饼。 更让我想不到的一幕发生了——从来都把情感深藏于心,永远一副冷冰冰表情的月饼,居然眼眶微红,微微抬头,两行泪水从眼角…… “嘣”的断裂声从月饼手里响起,一枚坚硬如铁的桃木钉,生生掰断了,钉尖深深扎进掌心。月饼依然仰着头,慢慢摊开手掌,任由滚烫殷红的鲜血裹着断成两截的桃木钉,掉落。 “三郎!三郎!” “阿千!阿千!” 这对被狐狸躯体禁锢,不知熬过了多少岁月,忍受着非人的折磨,在无边黑暗中踟蹰千年,终于在姑苏城外再次相聚的恋人——嘶声呼唤着、摸索着、蹒跚着、缓慢着、坚定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短短十几米,他们像是又走了几千年,很长很长,很久很久。直到,蜿蜿蜒蜒向彼此延伸的血痕,于两人相拥的脚下,交集。 娇小的阿千,柔柔弱弱地依偎在三郎宽广厚实的胸膛,呢喃着情郎的名字,只是她的眼睛,无法流出泪水。三郎紧紧抱着阿千,似乎要把她挤进身体,也许只有这样,才不会再次分开。 阿千微微仰头,长发散开,惊世骇俗的容颜如同一道耀眼的光,照亮了整片黑压压的树林。她的嘴角依然扬起一丝浅笑,宛如玉石般晶莹剔透的手指,轻柔地抚摸着三郎的脸庞:“你还是那般模样,只是我再也看不见了。” 呆立许久、不忍打断恋人重逢、惊异于月饼流泪的我,看到阿千的模样,瞳孔骤然放大,胸口像被猛捶一拳,忍不住“啊”的惊呼! 阿千和月饼,眉眼、脸型、神态,简直一模一样! “谁?!”三郎怒吼。 他们本就说的是几千年前的吴越古语,我能将就听懂几句已经可以了,但是要做到交流回复,那是万万不能。况且,当时情形,我也能说些啥? 总不能来句“您二位先别急着叙旧,赤着身体有碍观瞻,要不先穿件衣服再聊”吧? “是你们?!”三郎侧身挡在阿千身前,侧耳辨识我们的位置,满面怒容,大踏步冲了过来。 匹猛无比的烈风迎面刮过,割得脸皮生疼。我好像看到一座崩塌的大山,遮天蔽日压了下来;又像是一头狂奔不止的公牛,顶着犄角撞了过来。 这片林子本就茂密,躲闪很受限制。我又震惊于月饼和阿千相似的容貌,一时间竟愣在原地,眼睁睁瞪着三郎,野兽般疾冲而至。慌乱间,我总算没忘记抽出瑞士军刀,横在胸前,随时应对。 月饼却做了个很奇怪的举动,用力摁下我的胳膊,随即高声喊了两个音节。十几米外的阿千听到月饼声音,娇躯微颤,神色茫然地皱起双眉,忽然像是想起什么:“三郎!别!” 我的瞳孔里,是三郎猛然顿住、近在身前的魁梧身躯;我的鼻腔里,是三郎浑身浴血、汗气蒸腾的腥膻气味…… 我,的,耳,朵,里——是,月饼,喊的,那两个字! 那是蛊族特有的蛊语,类似于“尼兹”的发音。 它的含义是—— 姐姐! 第171章 夜半钟声(十八) 我就像身处回音极佳的逼仄密室,耳边不断回荡着月饼喊出的“姐姐”,层层叠叠挤压进耳膜,化成轰隆隆的巨响,震得头皮发麻,阵阵晕眩。我努力控制纷乱的思绪,但是根本做不到,满脑子只有一个疑问:“阿千,被人狐禁锢的阿千,怎么会是月饼的姐姐?她不是当成蛊器培养蛊王,死了么?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出现?” 以至于,我根本没有注意到,像座大山般站在面前的三郎,听到阿千的惊呼劝阻,仅仅停滞片刻,又迅猛地挥出粗壮胳膊,坚硬的拳头狠狠砸在我的胸口。 “咚!” 我记载“文字游戏”的诡异旅程时,无数次使用过的“仿佛胸口被重重捶了一拳”这段文字,变成了现实。 这种感觉很奇怪——我的身体就像导力装置,清晰地感受到一股巨大的力量,由胸口传进内脏,直至后背。 随即,那股力量顺着脊柱传至双腿。膝盖像被抡了一棍子向后顿挫,腿筋“绷绷”脆响。 紧接着,这股力又从双腿震荡回腰腹。腰部像被绑了根绳子往后拽,蜷缩向后凸起。然而,上半身和双腿却向前探出,双脚不受控制地脱离地面,整个人像一张扔出的弓,倒飞而出。 此时,我才感受到,胸口像是泼了一杯滚烫的水,热辣辣针扎般疼痛。身处空中,视线所及,所有的景象迅速向前窜动,直到脊梁撞到粗粝坚硬的老树,又一股巨力裹着剧痛传回胸口。两股力量在体内相抵震荡,挤压的五脏六腑仿佛都移了位置,灼热腥咸的热流从腹部涌起,从食道顶进喉咙…… 我再也忍受不住,张嘴喷出满口鲜血,身体软绵绵地顺着树干瘫落。树皮隔着衣服摩擦脊梁,就像一把钢丝刷磨砺着皮肉。剧痛中,我又呕了一口鲜血,再也没有站起的力气,只能勉强抬头。 模糊的视线里—— 三郎双目赤红,嘶吼着挥拳冲向月饼。 月饼哀伤的目光始终注视着茫然慌乱的阿千,根本没有注意三郎,只是轻飘飘地抬起左手,随手握住击向胸口的硕大拳头。 三郎势若奔马的前冲身躯,硬生生顿住,双脚前后交错呈“弓”字形,臂膀的血管虬结凸起。又是一声雷霆暴喝,收拳、挥拳,再次击出。 月饼后跃几步,和三郎保持五六米的距离,扬扬眉毛,抬起被桃木钉刺破的右手,在额头画了个奇怪的符号。 几乎同时,他依旧如标枪般笔直的身体泛出肉眼可见的红光,碎碎斜斜半遮眼的长发无风自动。“刺啦刺啦”几声裂响,t恤被迅速隆起的肌肉撑裂,仅剩几缕破布挂在精壮的肩膀。 “介!” “叠!” “颂!” “落!” 月饼一字一顿地喊出类似咒语的四个字,四条筷子粗细的红线从他的腰间浮现,像四根飞速生长的蔓藤缠绕纠缠,爬满整个背部,形成了一幅形状奇异的图案。 那是,很多年前,我,在,泰国,见到过的——凤凰纹身! “砰!”月饼对着三郎的拳头击出一拳,如同两块生铁碰撞,几乎要迸出火星。三郎肌肉隆起的胳膊像注入一管水,手腕漾起波纹状的螺旋水纹,极快地蔓延至臂膀,爆豆般的骨裂声不绝于耳。 在我失去意识前,眼前残留的最后影像是,三郎庞大的身躯飞出,狠狠撞在一棵老树。 树干猛颤,枝叶纷落…… 而我听到的最后声音是—— “不管你是谁……这一拳,是替南瓜还你的。” 第172章 夜半钟声(十九) 电筒灯光在暗绿色水流里照出拳头大小的光圈,笼着烟灰随波旋转,反射出诡异的苍白色,慢悠悠漂进水潭。在距离潭中石台半尺左右的距离,停顿片刻,化成一溜白线,疾冲而去,须臾不见。 换个更直观的形容——如果把烟灰比作铁片,那么石台就是磁石。当铁片靠近磁石,瞬间被吸附过去,融为一体。 “天地孕生万物……”我把抽剩的半截烟头放在水面,观察着流向速度,“有生必有死,有阴必有阳,有宅必有墓。子母穴,是类似葫芦形状的连环穴,上凶下吉或上吉下凶都有可能,大多数是上吉下凶。说到葫芦,知道古代修仙方士为什么都拎个葫芦收妖、放药么?喏……葫芦是两个圆坨……” 我双手比划着葫芦形状:“内含乾坤、阴阳,从道家理论上说……” “南老师,咱能唠点儿正经嗑么?”月饼叹了口气很无奈,“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思讲这些?” 我正说的入港,被生生打断颇有些不舒服,寻思寻思也是这么个理儿:“自从周朝起,探穴寻墓兴盛。历朝历代的堪舆大师,最希望也最担心的,就是遇到子母穴。稍稍走眼,没看出隐藏在吉穴里的凶穴,那可不是名声扫地那么简单。葬入子母穴的墓主,从入葬第三年起,煞气成形,五年内家族后人必受影响。比如……” 我随口举了几个历史里比较有名家道中变、突遭横祸的世家望族,又瞅了一眼浮在水面的烟头:“就连探穴寻墓的堪舆大师,运势、寿命、家族也会受到反噬。” 月饼微微皱眉,明显有些不耐烦,我也就不掉书袋子了,直奔正题—— 照理说,堪舆大师们对子母穴唯恐避之不及,却也有一个人琢磨出其中门道,究其一生寻找此穴。 此人,复姓司马。 东汉末年,三国鼎立,曹操为扩充军饷,暗中组织了两支盗墓的部队。东晋孙盛撰写的《魏氏春秋》,曾收录陈琳的“讨曹檄文”——“又梁孝王,先帝母弟,坟陵尊显,松柏桑梓,犹宜恭肃,而操率将校吏士亲临发掘,破棺裸尸,掠取金宝。至令圣朝流涕,士民伤怀。又署发丘中郎将、摸金校尉,所过隳突,无骸不露。” 实际上,陈琳对于这两支部队,“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发丘、摸金各有分工——摸金校尉以“挖、劫、掠、毁”为手段,既盗取金银财宝补充军饷,又能败了吉穴良墓的气运,一举两得。至于发丘中郎将,做的是“寻、探、采、集”的营生。简单来说,就是为曹操寻找格局绝佳的墓穴。 复姓司马之人,出身于百年望族,所知所学极其渊博驳杂,自然不是起于布衣的曹操所能比拟。 此人野心极大,隐忍多年,逐渐取得曹操信任,主动请缨统领发丘中郎将。历史关于此人的记载,曾经“引起曹操猜忌,从而避世隐居很长一段时间”。其实,只不过是“带领发丘中郎将暗中寻墓”的幌子。 如此遍寻几年,终于让他找到一处看似吉穴、实属凶穴的子母穴。 纵然曹操工于心计、一世枭雄,在这件事儿上,意识形态和历代王侯没啥区别——“既想自己死后过得好,又想后人活着过得好。” 为确保曹魏王朝千秋万代的气运,还特地颁布《终令》,陵址选“瘠薄之地”,葬后“不封不树”,陵内不“藏金玉珍宝”(这是暗示盗墓贼们,我这墓里啥也没有,就别惦记了),又布72疑冢混人耳目。 估计曹操含笑而终、带着美好愿景入土为安之时,怎么也想不到——曹魏王朝以高级打工人身份,仅仅存在了五代46年,便被司马一族夺了股权,创建了“两晋公司”。 受子母穴运势反噬的的司马一族,也没利索到哪去。以“最孱弱、荒诞、混乱”著称的两晋王朝,在中国历史长河里鬼迷日眼地漂了156年,还没翻起啥浪花,就被刘裕建立的“刘宋王朝”,一板砖拍回了河底。 由此可见,子母穴的凶险,绝非常人所能承受,哪怕是命格绝佳的天选之人。 子母穴之所以如此厉煞,和三千多年前的那场“商周大战”、也就是“封神大战”有关。 “天地生阴阳,乾坤孕万物。天道地理,莫不其从。唯其一物,颠倒阴阳,混乱乾坤,为‘子母穴’。” “母穴镇气,子穴……” “封妖!” “南少侠,你的意思是……”月饼扬扬眉毛,抬手甩出一枚桃木钉,正中水潭中央的石台,“这底下……” “叮……” 金属触碰的清脆响声倒是悦耳,桃木钉刺破一小块青苔,露出翠青色的石台本体。更奇得是,桃木钉仿佛被石台吸住,颤悠悠粘了几秒钟,才落进水潭。 “噗!”水潭并没有泛起水花,而是像一大锅黏糊的玉米粥,托着根筷子那样托着桃木钉。而这根桃木钉,又像指南针里的指针,逆时针旋转三圈,直至钉尖对着石台,钉尖急速颤动,发出“嗡嗡”的细密响声。 月饼使用的桃木钉取材于百年雷击桃树的木心,制作过程极其复杂,需要“浸泡、淬火、施药、入蛊……”十多道工序,七七四十九天才能做成。 最麻烦的是,月饼为了彰显个性,每根桃木钉的尾端还要刻上大篆的“月”字logo。 并且是,我刻! 至于原因,让我无法反驳——堂堂过气作家南晓楼,连几个大篆都玩不明白,还有什么资格“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赚稿费? 以至于,每次月饼隔几个月就失踪,人还没回来,先寄了一大箱沉甸甸到付快递的时候,我心里就哆嗦。 既心疼快递费,又心疼本该叼着烟斗喝茶写小说的悠闲时光,就这么白白糟蹋了。 一个多月就浪费在这儿破事上面! 读者还等着新书出版呢! 第100节 以至于我用瑞士军刀刻得老眼昏花、手指酸痛之际,偷摸刻了几个“南”字泄愤。结果让月饼发现了,很是不高兴,暗中给我下了魅蛊。 那噩梦般的四五天,只要出门上街,时不时就有异性问我要微x。这要是“貌美如花、胸大如瓜”的漂亮妹子倒也罢了,偏偏都是五六十岁的老大娘们…… 在行人异样的目光中,我抱头鼠窜,就差喊出“阿姨,我还想再努力几年……” 闲话不提—— 我和月饼精心制造的桃木钉——重如铁、快如刀;遇火不焚、遇水不沉。绝对是居家旅行、降妖除魔的神器。 而这石台,桃木钉连点儿石屑都没磕掉,并且浮在了水面。这桃木钉还有一处妙用,但凡遇到阴祟邪魅,会产生感应,嗡嗡作响。 此情此景,我心里大概有了计较——《山海经》曾记载,“昆仑之北有水,其力不能胜芥,故名弱水。” 《海内十洲记o凤麟洲》也有“凤麟洲,在西海之中央,地方一千五百里。洲四面有弱水绕之,鸿毛不浮,不可越也”的描述。 “子母双穴,弱水一方”,这就要提起商周封神大战了。 那场“世间修道之人、野间修炼之物”几乎全部出动的厮杀,极为惨烈。大多修炼之物殒命,唯有十二个道行极深之物,只能销其形、不能毁其气。 故此,姜姓玄士遍寻九州。“星相为基,地脉为础”,探得十二处“子母穴”。以“母穴山阳玄石凝千年弱水为印”,将十二物封于“子穴”。 捎带嘴多说一句——这方长满青苔的石台,就是“山阳玄石”。在封神大战时,曾用此石制成某种三个字、与“印”字有关的“法宝”,很是霸道。 子母穴封印妥当,为防“十二物”因各种机缘错会重新成形,再返世间为祸,姜姓玄士将毕生所知,传于后人。 经过数千年的传承演变,逐渐形成复杂庞大、行迹隐秘、身份特殊的某种神秘行业。格局、堪舆、探穴、望气便是其中分支,取世间对其称呼的左边各一字,颠倒合并,统称为“明”。 为确保万无一失,姜姓玄士还编写“封神榜”,封了三百六十五位正神。又分八部,上四部“雷、火、瘟、斗”,下四部“群星列宿、三山五岳、布雨兴云、善恶财贫”。 封印十二物的具体位置,就藏于“三山五岳”之中,唯有分支为“明”的传人知晓。这才是“封神榜”的真正意义;这也是明支传人探山望气、寻穴定位的真正目的。 这位姜姓玄士确实是天纵奇才。“封神”之后,又以先天八卦推演,算出“十二物”可能聚气成形的年份。便把它们的形象设为延续数千年的某种传统称呼,以此标明,暗喻传人。 唯独有两物,事关封神大战的终极秘密,便用“鸡”、“犬”替代。创“鸡犬不宁”、“鸡犬升天”两个成语与之关联。 古往今来,纵观某些玄士活跃、天下动荡的年代,往往会出现年份对应此物的神怪小说。而历代神怪小说里的成精化妖,大抵以这“十二物”为原型。 这,绝不是,巧合! 第173章 霜寒漫天(二) “就是说……”月饼耐着心思听我嘟嘟囔囔了一大堆,扬了扬眉毛,“南瓜,你能确定这个……这个啥穴来着,里面封印的是十二生肖的哪一种?怎么打开?” 我的目光扫过月饼右臂空荡荡的袖管,肩膀位置渗出的残血已经凝固成黑色,心中悲怮,深深吸了口气:“月公公,这次我来,你……” “我的右胳膊掉了,和你没什么关系。”月饼右肩微耸,习惯性地抬起右手摸鼻子,又尴尬地抬起左手,“斩龙石的机关,是我没留意……要不是南少侠精通医术,帮我封穴止血。这会儿估计……失血过多交代了。” 我没再多言语,两个小时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历历在目——我根据《山海经》里的某段典故文字,破译了甲骨文组成的九宫格密码,打开这所庞大地下石室的石门,兴奋之余疏忽了,根本没注意到石门顶端缝隙里,悄无声息落下一道类似闸刀的石板。 如果不是月饼反应快,把我撞进石室,早就被活活劈成两半。而月饼的右臂,却被连骨带肉削断,永远留在了石室外面。 “月饼,这事儿,真不是你能安排的。”我虽然内疚却没有故意说假话阻拦月饼,“必须是我来打开子母穴的封印。” “哦?”月饼眯着眼,深深地盯着我,锐利的目光如刀,似乎穿透我的胸口,直插灵魂,“原因?” “子母穴的开启方式,麻烦得很。光是外部开启,就需要七道墨家机关术的程序,顺序、时间、力度稍有偏差,子穴就被永久封闭,炸药都炸不开。而且,最后一道程序,”我双手举在面前摆成相机镜头的形状,丈量着山阳玄石的体积,“必须由启穴者用自身的异兽之血注入山阳玄石,灌入子穴,唤醒封印的那个玩意儿,‘内外合力’才能打开。” “之所以我来开启,我可没埋汰你的意思啊。”我从背包里摸出罗盘、指北针、量天尺、探龙索,寻思寻思,点了盘香放在水潭边缘,观察着烟气飘逸的方位,“你不懂墨家机关术……虽说咱俩体内都有上古遗留的异兽之血,但是你们蛊族以血换血饲养各种蛊物,血液纯度早就乱七八糟,唤不醒那玩意儿还白白浪费了‘蛊族最强男人’最霸道的蛊血,压根儿没有性价比。” 我又摸出了几样东西,拿起盘香就着香头点了根烟,使劲吸了一口,回忆着墨家机关术的细节,忽然觉得不对劲! 月饼,已经好一会儿没有说话了! 我的脊梁渗出一股寒意,顶得汗毛根根乍起,并没有急着回头,而是绷紧身体保持警戒,注意力集中在耳朵,甚至连月饼的呼吸声都听不到。 “踏……踏……” 身后,响起悉悉索索的轻微前行声。我心里一冷,这脚步声,虽然听着是双足前后踏地,实际却是四足在交叉行走,前后脚同时落地的声响。 在我自言自语的时候,某种不可知的东西,没发出任何声音袭击了月饼。 下一个目标,就是,我! 照明棒全扔在面前的石潭和山阳玄石附近,更使得身后的石穴空间异常黑暗。我贸然回头,视线由明转暗,瞬间会形成更黑暗的视觉效果,反倒更加不利。 最让我惊恐的是——月饼就算断了一只手,也绝不会被某种野兽或者什么奇怪的东西,暗中袭击却悄无声息。 月饼到底怎么样了?刚才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黑暗阴森的上古石穴里,到底藏着什么? 短短几秒钟,我却像经历了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正准备向身后发出声响的位置甩出军刀,借力前跃跳进水潭附近,照明棒笼罩的光圈里,看清那玩意儿的形貌时…… “南瓜,照你这么说……我需要做的,是等你打开石穴,一旦封印的那个东西出来,保护你的安全。” 月饼懒洋洋的声音在这一刻听着特别亲切。我松了口气,不知不觉居然冒出一身冷汗,衣服黏糊糊贴在身上很不舒服:“月公公!吓死人不偿命啊!怎么就能突然没有动静了?你他妈的在练‘龟息大法’么?” 我转身瞪着月饼,瞳孔里映出的影像,让我不受控制地后退跌倒,双手撑地、双腿倒蹬,直到手掌浸入寒气透骨的水潭。 照明棒的光线范围,在我周遭笼起一圈黄色光圈。月饼在光圈之外的黑暗里喃喃细语:“南少侠,你怕什么?干嘛后退?我又不会吃了你。躲什么?” 我的眼眶几乎要瞪裂,张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眼睁睁地瞪着“月饼”慢慢爬进光圈。 淡黄色的光圈一层层地照亮了——他的头、脖子、肩膀、身躯、双腿…… 他赤裸的身体覆盖着一层类似于蛇鳞的皮癣,四肢着地向我爬过来。每爬一步,仿佛被水浸泡许久的苍白肿胀的身体,散发着中人欲呕的臭气,皮癣“簌簌”落下头屑般的白皮,露出暗红色蛛网般的血管。 “南晓楼,你怎么了?我是月无华啊。”他的脖颈“咯咯”作响,吃力地抬起光秃秃的头,露出彻底崩断我神经的,恐怖的脸。 那张脸肿胀得像个脸盆,细细密密的鳞片缝隙淌着粘稠的黄液, 眼眶里没有眼皮,只有一双枣核大小、漆黑没有眼白的眼球。原本笔挺的鼻梁凹陷进面骨,只有两个黑孔喷着淡淡雾气。 一条肉嘟嘟的白蛆从鳞片里钻出,裹着粘液爬到原本是耳朵的位置。“月饼”裂开几乎将脸分成两半的嘴,探出细长如蛇的舌头,把白蛆卷进嘴里,“咕叽咕叽”咀嚼,几滴汁液挤压迸出。 “难道!”极度惊恐中,我摸了摸自己的脸,“竹简记载的那件事情,提前了?!” 异兽之血! 我们! 开始! 异化! 了! 寻找《阴符经》的这场文字游戏,根本不是解开“有限的生命活在无限的时间”里的永生之秘!而是,自姜子牙起,分支为“明”的传人,精心设计的一场,数千年的骗局?! 这处藏着山阳玄石封印“十二物”的子母穴,其实是为了封印体内流着异兽之血的我们?! 第174章 霜寒漫天(三) 我直挺挺坐起来,脑袋不知撞到什么东西,震得脑壳嗡嗡作响。一阵晕眩,重重倒下,这才察觉——后背完全没有潮湿坚硬的岩石触感,而是弹性十足的温暖舒适。 “我在什么地方?” 捂着撞起血包的额头,我想睁开眼睛,却发现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见。反倒是三郎与月饼重拳互搏、阿千与月饼极其相似的相貌、在子母穴月饼异化成蛇人在脑海里越来越清晰。 忽然,这些恐怖景象如同高温里逐渐融化的油画,沥沥啦啦汇成颜色肮脏的粘稠油浆,缓慢滴淌,在画布上诡异地形成了几行字—— “身怀异血者,纵天赋异禀,非常人所能及,然不得善终。或暴毙、或妖变、或奇病,终无所治,为世人厌弃、惊怖。然其体内异血,于丹田处所结血丸,世称‘内丹’。或曰,‘服之可天地同寿、白日飞升’,为世人窥觎。故,异血者……” 在长江底巨型青铜盘里找到的竹简里记录的残缺文字,又一次出现在我故意不去回忆的意识里。 我甩了甩头,仿佛要把这段文字彻底甩出记忆,探手摸索着身边的事物。久居环境特有的熟悉感,让我确定——这是那辆陪伴我和月饼无数次诡异旅程的房车。 此刻的我,正盖着羽绒被,躺在舒适的床上。我抬起双手,摸到缠绕在眼前的白布,解开后脑上的活扣,突如其来的光线刺得眼睛生疼,略有些模糊,缓了一会儿才恢复视力。 物品都摆放在熟悉的位置,车内无人,月饼不知所踪。想想昨晚惊心动魄的经历,如今却回到了最初的起点,颇有些“物是人非事事休”的感触。 看看窗外,阳光大亮,停车区挤满了各种型号的车辆。 游客们兴高采烈地端着手机自拍、修图、发动态;举着手机架、脑门顶着摄像头做直播;商贩和游客勾心斗角的砍着价,都试图在短短几分钟的时间,获得最多的利益;孩子们蹦蹦跳跳,对风景区的景色视而不见,只是央求着父母买零食小吃、廉价玩具。 寒山寺就在不远处庄严肃穆地俯视着熙熙攘攘的红尘十丈。 人间众生,人间真实。 千百年来,一直如此。 我的心里莫名浮起某种荒诞的奇妙感觉——昨晚发生的一切,难道是场酒醉后的长梦?可是身上还未愈合完全的伤痕,清晰地向我告知:“这一切不是梦!” 我唯一能确定的,是“子母穴月饼异变”,确实是一场噩梦。 一场身受重伤、精神状态虚弱,“竹简记载异血者”所带来的心理暗示,形成的异常真实的梦境。 只不过,这个梦太真实恐怖,似乎不像是梦,而是某种神秘的预示。想起月饼异变的模样,我打了个哆嗦,点了根烟却没有吸,默默盯着冉冉升起的烟雾,变幻出各种稀奇古怪的造型。 虽然没见到月饼,我倒不是很担心。既然能回到房车,伤口又包扎妥当,能做这事儿的除了月饼还有谁? 只是不知道,他是如何击败三郎、和“姐姐”又发生了什么? 我仔细回忆,试图在某个不起眼的细节里,找出新的线索,推出“方旭东、李宴、三郎、阿千”和我们之间某种还未察觉的联系。 可是,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太凌乱。就像洗碗时不小心摔碎了图案异常精美的瓷盘,我要在拾起满地碎片,重新拼装修补。越是寻思,越觉得本来还挺清晰的思路,被搅成一团浆糊,涨得脑壳生疼。 “他妈的,想这么多干嘛?!”我索性不想了,起身下床走向卫生间准备洗把脸清醒清醒,“月饼回来不就知道了么?” 这么胡思乱想着,也没注意就推开了卫生间的门。突然,我就像青蛙遇到蛇,怪叫着跳了起来,脑袋再次撞到车顶,“咚”地跌落,跪倒在地。张嘴刚迸出个“月”字,随即闪过一道白光,眼前一黑。 “今儿这是撞了哪门子黄历,脑袋都快撞傻了。”昏迷前,我绝望地睁开眼使劲看了看,又立刻闭上眼,“这次是真死定了。” 第175章 霜寒漫天(四) 我仰脖“咚咚咚”把整瓶二十块钱的红酒喝了个底儿朝天,擦着嘴角黏糊糊的红色酒液,大口喘着气,不可置信地盯着老老实实坐在沙发的五个人:“你……你们……你们……我他妈……” 月饼、黑羽、杰克、小慧儿、月野——玩手机、瞅车顶、绞手指、看窗外、闭着眼——形态各异,就是没有人正眼看我。 我气得肺管子都要炸了,胸口被月野纸刀划破的伤口火烧火燎,咬着红酒木塞“嘭”地开了第二瓶,咕咚咚灌了半瓶,才缓过神:“你们五个!还有脸么!大刀金马地坐在沙发!居然让我蹲马扎子!起来!” 这五个人行动倒是统一,齐刷刷站起绕到桌子对面。我对着沙发一屁股坐下,陷进半个身子:“月无华……啊呸!我早就看出你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就说,你个狗日的从我打开石门找到你,就遮遮掩掩、鬼鬼祟祟,敢情……敢情……” 我气得说不下去,梗着脖子顺了顺气,挨个瞅着就像被老师罚站,低着头不敢言语的五个人:“柳泽慧……” “到!”小慧儿响亮地回答,“南老师,我知道错了。” “失望啊!失望啊!”我差点没被小慧儿逗乐了,硬憋着笑扼腕长叹,“你这么个天真可爱的小姑娘,怎么跟着这群大老爷们儿不学好?勿以恶小而为之,勿以善小而不为!就这么自甘堕落了?” 第101节 小慧儿眨着亮晶晶的眼睛,楚楚可怜地撅着嘴:“阿瓜,你就别气了。人家知道错了了啦。” 我被小慧儿娇憨卖萌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心口那股无名业火,倒是消了大半:“嗯!便宜没好货。一百二六瓶的红酒,是真难喝。” “晓楼……”月饼扬扬眉毛,尴尬地搓搓手。 月饼不说话还好,一说话立马又把我的火气勾出来了:“月无华!你闭嘴!咱们六个,就你不是个东西!” “大家都是兄弟姐妹,要友爱团结,你们中国那句成语怎么说得来着?”杰克嬉皮笑脸地打着圆场,蓝得近乎发白得眼眸精光四射,“哦……对了,叫‘本是同根生,相.奸何太急’。我千思不得其解,这个‘奸’字,用在这里合适么?是不是‘煎熬’的‘煎’更贴切呢?” “噗嗤……”小慧儿忍不住笑出声,“杰克啊,你少说两句没人把你当哑巴。” “南君!这件事,我的责任最大。”黑羽“唰”地拔出长刀,空中挽了个刀花,双手紧握刀柄,刀尖冲着腹部,“事已至此,唯有剖腹谢罪了!” “黑羽,你当我和杰克一样没文化么?”我指了指插在他腰间的短刀,“肋叉才是切腹专用刀好吧?咱演戏能专业点儿么?” 黑羽双手持刀不知道该做什么,那张比牛皮还结实板正的老脸难得一红,倒是让我开了眼。 一时间,房车里,气氛很沉默。 我知道他们几个故意装傻充愣,无非是想逗我开心。有一说一,我这会儿也确实没那么生气,可是心里就是堵得慌,怎么也不得劲儿! 那种感觉,怎么形容呢? 就像你有几个形影不离、感情特别好的朋友,每天开开心心地聊天、玩闹、喝酒。突然有一天,你发现那几个朋友,瞒着你很久,做了一件和你有关的事情,而只有你被蒙在鼓里,并且是一枚被朋友利用的棋子…… 那一瞬间,你的心情会是怎样? 我突然有些意兴阑珊,觉得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致,拎着剩下的半瓶红酒,晃晃悠悠下了房车。 酒的品质虽然很劣,可是心中苦闷的时候,足以浇愁。就像在沙漠迷路渴到极致,只要是水,管它是什么水,足以解渴,就好。 月朗星稀,薄雾如纱,天地间朦胧着茭白的月光。游客们早已离去,空旷的景区也无法挽留白昼繁华,只能任由深夜清冷的驻留。 我坐在老树下,有一口没一口地灌着酒,看着周遭夜景,却又像什么也没看见。只有那座孤零零的寒山寺,像是刺破星空、笔直插进山陵的上古神剑,在视线里越来越清晰。 我默默地注视着寒山寺,想起昨晚死在船上的孔亮、遮天蔽日的蛊鸦群、笑嘻嘻的方旭东、阴毒的李晏…… 直至,我的记忆,定格在由狐变人的三郎和阿千。 我突然有些自责——月饼他们向我全盘托出这一年多真实发生的事情,尽管都在瞒着我,换个角度思考,又何尝不是为了保护我?而我,只顾得自己被欺骗的所谓面子,却没有问一句——阿千真是的月饼姐姐么?三郎又去了哪里? 我是否有些自私了?或者,太矫情了? “南君,对不起。” 我早就从脚步声中,听出是月野走来,低声应了句:“没什么。你们没做错什么。” 月野挨着我并肩坐在树下,柔软的肩膀浸出一丝莫名的温柔,如同细丝顺着血液钻进心里。 我不禁心神一荡,往旁边挪了挪,故意岔开话题:“月野,他们几个干嘛呢?” “哦,他们刚才出去就是买吃的了,这会儿喝酒聊天。” 月野很诚实的一句话,差点儿没让我一口老血喷出来——这群败类啊! “南君,我……我……”月野嗫嗫喏喏绞着衣角,“我……” 我侧头看着她——月野清秀艳丽的脸庞,红得像熟透的苹果。我心里大概明了:“月野,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刚才,真不是故意的。我不知道你在……” “日本阴阳师……”月野咬了咬嘴唇,似乎鼓足了勇气抬起头,星星般灿烂的双眸映着我不知道该往哪儿放的眼神。 “日本阴阳师,被男人看到了身体,如果不能杀死那个男人,就只能嫁给他。如果你要,我现在就给。” “轰!”我的脑子里如同炸雷般巨响,“啊”了一声,手忙脚乱爬起来,后退几步:“月、月、月、月……” 我结结巴巴“月”了十好几个,也没说出那个“野”来。 这玩笑开大了! 房车里,小慧儿和杰克“十五、二十”正拼着酒,黑羽和月饼这两个闷葫芦,估计在“你一杯我一杯”的暗中较劲,热热闹闹好不快活。 我和月野,站在树下,正上演着无数狗血剧本里才会出现的扯淡桥段! “南君,我已经做好准备了。”月野秀挺的鼻子映着一袭月光,很坚定地微微点头。 “月野,你别胡闹!”我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就差给她跪下了,“不是那么回事儿!哎呀,这算怎么回事。就算有这么回事儿,咱也不能大野地里啊!我……我没啥经验啊!” “我也是第一次。”月野笑得很羞涩,言语却很直接,“我们可以慢慢交流。如果你没准备好,我会等你。任何时间,只要你要,我就给。” “咚!”寒山寺的钟声,如洪水般沉重缓慢地从寺里涌出,于午夜时分,静静地洗涤十丈红尘的喧嚣浮躁。 我直勾勾地盯着月野,愣住了。月野方才说的那句话,似乎有某个词,让我想到了什么! “南君,是现在么?”月野的脸红到脖子根,扭捏地解着白衬衫的衣扣,“我们,是否可以去个僻静的地方?” “时间!”我高喊一声,双手在空中胡乱抓舞。从昨天及至昏迷前所经历的一切,蒙太奇般在眼前一一闪过,逐渐串成一条很清晰的线索。 月野吓了一跳,双手停在纽扣上。而我,根本没有在意她的举动,撒腿跑向房车。 是的!是时间! 我边跑边回头望着寒山寺,越看越像一柄倒插入地的宝剑! 我终于知道了,《枫桥夜泊》、寒山寺真正隐藏的秘密! 第176章 霜寒漫天(五) 记得把这段经历以文字的形式记录成书,并命名为《文字游戏》发布以来,许多读者朋友始终对第一部 《人面桃花》记载的,关于时间、空间、月饼失踪又出现的逻辑线产生了困惑,认为我这是无法自圆其说而出现的漏洞。其实,事情并非如此——当我对未知事物一无所知,并且在没人告知的情况下,只能通过自身经历的过程以及在整个过程中接触了解的认知进行自我判断和解释。 自古以来,各个领域的研究并被认可的成果,无一不是基于无数次错误积累的经验而形成的正确答案。 我对网络铺天盖地的毒鸡汤非常反感,却很认可其中一碗鸡汤——“不经历几次渣男渣女,收获不了真正的爱情。” 没有经历过失败的成功,没有出现过错误的认知,也必然经不住时间检验并且能够长久存在。 此事亦如是——我由《题都护南庄》的线索找到月饼,《望庐山瀑布》发现传说中的“桃花源”,探知“幻、蛊、魇、文”四族的秘密。得知我和月饼因为自身性格的缺陷,在“有限的生命穿梭无限的空间”中逐渐黑化,产生了极端强烈的自我怀疑,从而形成了某种偏离正确逻辑的观点。 直到两个多小时前,我从昏迷中醒来,月饼他们向我讲述了这一年多真正发生的事情,我才恍然大悟。 这也是我为什么如此生气并且失落的原因。 我们在沙漠里找到暗藏《道德经》终极秘密的尼雅古城,黑羽、杰克、小慧儿、月野惨死,我和月饼终于见到了“那个人”,得知真相竟然是——我和月饼才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月饼选择独自穿过那道门,修改了时间线(如果按照正确的时间线,我和月饼同时进入那道门,那么一切都会发生,而并非只是存在与文字记录的书籍里,那段诡异惊险的历程),月野、杰克、黑羽、小慧儿重新出现在这个世界(详情请见《灯下黑》四部曲)。 我在大学授课的一年多时间,始终认为“月饼独自在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时间”是正确的认知,却没有意识到——真的是月饼改变了时间线么?如果是,那么,反向逻辑,从历史传说至今,诸多因素造形成的我和月饼以及月野、黑羽、杰克、小慧儿的相识,并且共同经历的这几年奇诡之旅,根本不会存在。 也就是说,我根本不会认识他们,也不会存在对他们的记忆。 除非,并不是我们,而是另有其人,改变了时间线,形成了现有的时间线。 月饼穿过那道石门时,立刻想到了这个问题!随即,他意识到,有件很可怕恐怖的事情发生了! 圆脸、黄衫老人,并不是我和月饼甚至所有人,都认定的,就是我和月饼! 而,另有其人! 那两个人,才是真正的圆脸、黄衫老人,他们才是一切事情的始作俑者。 我们,只不过是,他们为了掌握“有限生命穿梭无限时间”秘密,开启大门的钥匙。 尼雅古城真正的时间空间之门,藏在别的地方,而不是我们所看到的那扇门。 我们开启了门——他们进去了——历史中出现圆脸、黄衫老人——我们六个相识——泰、日、印、韩——寻找下半部《道德经》——我们开启了门。 说来好笑,月饼之所以能够立刻领悟,并不是因为这位学渣属性的爷精通物理学、数学。而是他走进那扇门才发现,那只不过是延伸到尼亚女王巨型头像外侧的普通石门。 接下来,月饼所目睹的一切,则是我和月饼最希望看到的。尼雅古城外侧的蛊尸群就那么凭空消失了; 触发机关导致残破不全的古城复原了;黑羽、杰克、小慧儿、月野从地上爬起,茫然地张望着四周。 与此同时,月饼看到极远处,出现了三个人影。在那一瞬间,他做了个只有他能做出的决定——立刻把他的疑惑与判断告知月野四人,嘱托他们立刻回到现实生活,隐瞒这件事真正的过程,直到我清醒之后再取得联系。因此,我始终认为“月饼改变了时间线”,“舍身为友,感动缅怀”诸如此类。 那三个人影,正是幻族陶氏。月饼装作昏迷,被陶氏三人带至极其神秘的桃花峪古墓。但是,月饼通过蛊族特殊的联络方式,早就通知了月野他们。之所以这么做,是因为月饼发现,真正穿过“尼雅之门”的圆脸、黄衫老人,和我们必然有着某种说不清楚的联系。 否则,“那个人”又怎么会把他们认成我们?最起码,我、月饼、圆脸、黄衫的身材相貌,极为相似。 她们究竟是谁?幻族陶氏真正的目的是什么? 月饼选择了以身犯险,任由幻族陶氏摆布。而毫不知情的我,则成了摆在明处的目标。当然,月野他们一直在暗中保护我,时刻观察着幻族陶氏的一举一动。 月饼原话是——“最高明的猎手往往是以猎物的形式出现。”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在《文字游戏》第一季里有详细记载。而桃花源里舍命帮助我们的“那个人”,至死都认为我们就是圆脸、黄衫两个老人。 别说他了,就连我,都形成不可改变的认知。 当我知晓这一切,换谁心里能得劲儿?! 这五个人没去当演员,真是可惜了这身好演技! 我的郁闷失落可想而知! 寒山寺、《枫桥夜泊》的真正秘密,也是当我知道了真相,虽然郁闷,潜意识里却将各种线索串联,大抵参悟了其中奥妙。 但是,做出最终推理之前,我要先知道——月饼和三郎、阿千在我昏迷的时候,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是整件事最核心的部分! 第177章 霜寒漫天(六) 我夹着烟陷入了沉思,眉头长时间紧皱,以至于眉毛附近的肌肉不受控制微微跳动。月饼他们坐在我对面,默不作声地等着。如果此时有人闯进房车,说不定会以为我们正在举行某种神秘的宗教仪式。 不知过了多久,反正桌上的烟灰缸里插韭菜似的插满烟蒂把,房车里烟雾缭绕,白茫茫一片,就差“伸手不见五指”了。 小慧儿撇撇嘴,实在忍不住了,张嘴欲问,被月野轻轻推推胳膊,拦住了。 我时间抽了口烟,才发现烟头烧到过滤嘴。一股子呛人的塑料味顶进喉咙,辣得我剧咳不止,脸红脖子粗地喘着大气,认真地环视他们五个。 就连平时和我“谁也不服谁”的黑羽,估摸着我有了结论,挺直腰板,摆出很认真地聆听姿态。月饼、月野、杰克、小慧儿更不用说,态度极为板正,神色严肃。 我嗓子眼痒痒,轻咳了几声:“你们合伙瞒了我一年多,这事儿就算了。我这寻思了好一会儿,觉得……” 小慧儿最没耐心,抢着打断一句:“阿瓜!你咋这么墨迹?痛痛快快赶紧的!” “我觉得吧……”我见气氛达到了预想效果,摆出诸多电影里名侦探男主角惯用的胸有成竹的微笑,“刚才,你们点了外卖,好吃好喝不告诉我,这事儿确实不太地道!”. “就这?!”小慧儿半张着嘴没回过神儿,“阿瓜!我伺候着给你点了大半盒烟,泡了五六杯茶,你就琢磨出这个?!” “我昏迷这么久饿得难受,被最好的酒肉朋友们骗了一年多,连外卖都没吃口,脑子能好使么?”我梗着脖子怒怼柳泽慧,捎带着含沙射影月饼、杰克、黑羽,多少给月野留了几分脸面,“也就人家月野,知道下车和我唠唠嗑,安慰我。” 第102节 “八嘎”、“唰”、“叮”、“铃铃”…… “哎呀!” “玩真的?” “好汉们饶命!” 一时间,房车里宛如熊孩子闯进乐器铺子,手贱打翻了乐器架子,“叮呤咣啷”一片乱响。 只见——我的鼻尖前是黑羽寒气逼人的武士刀尖、左耳夹着月饼随手甩出的桃木钉、右耳是小慧儿晃着手腕的萨满手链、眼前则是杰克幻彩连连、蓝得近乎发白的大眼珠子。 看这架势,这四个人,已经准备随时把我弄死了。 我双手举过头顶,满脸堆笑地讨饶—— “黑羽,有话好说,我这不是……” “哎呀!咱们两个大老爷们儿,脸贴脸有碍观瞻。杰克,你可别真催眠我啊!” “你别晃手链了,小慧儿!听着耳晕。” “月饼,该扔桃木钉你就扔,别放蛊虫。” “救命!月野!你就这么看着不管么?” 月野叹了口气,抬手把散在脸庞的几缕乱发别在耳后:“你们别闹了。晓楼心情不好,毕竟是咱们瞒着他有错在先。让他开玩笑出出气,也说得过去呢。” 我眼泪差点没掉出来,心说到底是马上成两口子的女人啊,处处护着我,得妻如此,夫复何求。将来要是珠联璧合了,区区他们四个,我怕个鸟!高低在他们面前,走路都要横着走!谁要不服就让月野阴阳术、纸刀直接招呼! 月野几句话缓和了气氛。桃木钉、萨满手链、武士刀、杰克的大眼珠子,哪儿来的又回哪儿去了,各自坐回原来位置。 我长呼了口气,心里刚刚松快些,月野抬在耳边的手伸进长发,慢悠悠抽出纸刀,慢悠悠抵在我的喉咙,慢悠悠莞尔一笑:“晓楼,别耽误时间,好么?大家都给足你面子,再端着架子就是矫情了。把你想到的,都说出来。” 这是唱哪儿出? 我的喉咙炸起密密麻麻的鸡皮疙瘩,随即小慧儿说了一句让我痛不欲生的话:“你们三个男人就是猪,让月野用美人计。还什么‘让月野抚慰阿瓜受伤的心,让他恢复理智找出整件事的关键’。我就说嘛!阿瓜对月野根本没想法!” 啥?! 敢情“阴阳师被男人看了身体,杀不了就嫁给他”这种童话里才有的桥段,果然他妈的都是骗人的! 我七分尴尬、三分怒气、二分悲愤,合起来就是“十二分血性”,眼一闭头一抬:“亚洲人不骗亚洲人!你们五个还是人么?打死我也不说!” “南瓜,我知道这时候说这句话,挺不好意思的,不过……”杰克搓着手很礼貌地纠正,“我是加拿大人,不是亚洲人。措辞一定要严谨,你好歹还是个过气作家。” “要不是你们拖着我的后腿儿耽误了进度,《文字游戏》早写完了!我能过气么?” 这是我内心深处如火山迸发,脱口而出的呐喊! 第178章 霜寒漫天(七) 时间是什么? 这个问题,不同职业、不同认知的人,会有不同的说法。 牛顿的绝对时间论认为——时间是宇宙一个基本结构,就是一个单向的维度。简单来说,大概就是“时间轴贯穿了世界,就是命运,构成了整个世界。时间塞满一切,整个世界都运行在一个时间框架里。” 康德对于时间的理解就很文艺了——时间只是一种意识上的概念,是一种人为规定的有先后次序的规则。 直到爱因斯坦提出“广义相对论”、“狭义相对论”,就科学界而言,对于时间有了更准确的概念。 这种科学范畴的研讨,我压根儿整不明白,偶尔在深夜仰望星空,可会感慨时间的奇妙——夜空中最亮的那颗星,在我看到他的时候,可能已经陨灭了。但是,也仅限于如此矫情矫情。再往深了想,满脑子浆糊,头疼得要死。 对于普通人来说,时间的概念很简单——吃饭、睡觉、上班、下班、节假日、纪念日、过生日、中考、高考、逢年过节走亲戚,诸如此类…… 那么,时间在大多数人的认知里,是否就是一种任务?在某个阶段做某件事完成某件任务,那就是时间呢? 我们自从尼雅古城见到“那个人”至今,在这段经历里,接触最多的一个概念就是“时间不多了”。那么,是不是可以理解成“任务不多了”?或者是“需要做的事不多了”? 整件事情的关键就在这里! 圆脸、黄衫两人是谁姑且不想。他们确实通过我和月饼“异徒行者”的身份配件(手链和挂坠),打开了尼雅古城某处可以“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时间”那道门,在过去的时间里制造并安排了许多事件,形成我和月饼在这个时间里不得不去做的事。 而我们做的事,可以说成他们布置让我们去做的任务,是为了让他们在一年前进入那道门! 换个极为大胆的推测——在桃花源,月饼对我说,“还有七八十天(具体多少天我记不清了),我们掌握‘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时间’的秘密,回到过去,我因为和酒娘也好、小九也罢因情生恨,黑化成屠戮异族的恶魔,也因此引来四族在这个时间轴里对我们的追杀”这件事,并不真实。 既然我们俩没回到过去,又哪来的这些事情呢? 答案有两个—— 一、这些事是他们做的;二、这些事并不真实存在,而是他们为了推动整件事,在和我们必然经历的某个节点,通过传说、记录,让我们形成根深蒂固的认知。 那么,所谓的“还有七八十天”这件事儿,也根本不存在。我们在长江底部的巨型青铜圆盘里发现的那枚竹简,记录的“身怀异血者,纵天赋异禀,非常人所能及,然不得善终。或暴毙、或妖变、或奇病,终无所治,为世人厌弃、惊怖。然其体内异血,于丹田处所结血丸,世称‘内丹’。或曰,‘服之可天地同寿、白日飞升’,为世人窥觎。故,异血者……”这段文字,十有八九是他们故意留下,加深我们认知与恐惧,竭力完成寻找《阴符经》这个任务的催化剂。 在这几年的诡异历程里,我们所接触到的,似乎是我们在历史中留下的痕迹,是他们做的。 毕竟,他们掌握了这种能力,做“我们以为是我们做的”这种事,太简单了。 一切都是假的!唯一真实的,是我们在按照他们的布置,一步步实现他们的目的! 把整件事当成棋盘,我和月饼、月野、黑羽、杰克、小慧儿是棋子,他们俩是下棋的人。 那么,这盘棋局,“将军”的时间(我们完成任务)在哪儿? 并且,这里面还存在一个疑问——他们既然已经实现了目的,而我们寻找《阴符经》这件事,又为何会发生? 当我口沫横飞分析到这里时,口干舌燥,仰脖灌了瓶矿泉水。 “寻找《阴符经》,他们才会从这段时间轴里,回到尼雅那个时间轴,掌握‘有限生命穿梭无限时间’的能力?”月饼摸摸鼻子,顺手又递给我一瓶水。 “我不是很明白。”小慧儿这句话代表了“装作认真听讲却什么听不懂”的黑羽、杰克此时心情。 至于月野,永远是那副高冷端庄的神态。到底能理解多少,谁也看不出来。 “凡事都是相对而不是绝对的。所以牛顿的绝对时间论被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推翻。”月饼扬扬眉毛,伸了个懒腰,“过去的事情既然能影响现在的事情,那么未来的事情也可以影响过去的事情。南瓜,我这个说,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吧。” “月公公,你这脑子,上大学的时候怎么不用?”我兴奋地有些手舞足蹈,颇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喜悦,“咱们既是棋子,也是棋手!” “只要咱们在未来的某个时间段,阻止了他们,就……”月野咬咬嘴唇,双眸闪烁着依依不舍的情愫,“那咱们还会认识么?还会有这几年彼此的记忆么?” “真实,是不可改变的!咱们彼此,是存在于真实世界的真实。”杰克翘着二郎腿优雅地晃着二十块钱的红酒,“也正是因为咱们存在——失败的,是他们!” 黑羽就这么直蹦蹦腿儿都不打弯地站了起来,挺着笔直的脊梁下了房车:“想不明白,脑子太乱,透透气。” “小慧儿,你弄懂了么?”月野碰了碰小慧儿的肩膀。 “不懂!”小慧儿绷着脸,咬牙切齿地右拳击左掌,“就是说家人们,干就完了!弄死他们!” “南瓜,还有一个问题。”月饼停顿片刻,在思考怎么表述。 “既然咱们知道,那么他们难道就不知道么?何况整件事是他们策划的。”我拿了一个酒杯摆在桌上,指着几个酒瓶子,“这些酒瓶,不管摆在什么位置,都会把酒倒进杯子里。” “哪怕是跑步,就算他们比咱们多跑了几圈,可是起点还是同样的?”月饼举一反三。 “未来的那个时间点,才是一切的起点?起点就是终点?”月野冰雪聪明。 “这酒真难喝。”杰克岔开话题。 “黑羽,我下车陪你透透气。”小慧儿还是不懂。 “老方啊老方……我们误会你了。谢谢你给我们的提示。”我“哈哈”一乐,心里彻底松快了,“家人们,这是咱们的终极一战了。” “谁跟你‘家人们’?”月野不知道想到什么,俏脸微红,也下车透气去了,“满嘴胡说八道。” 我注视着月野婀娜多姿的性感身姿,心里忽然涌起一股酸酸涩涩的滋味。 姑苏城外微带寒意的夜风,刹那间,温柔了,温暖了。 第179章 霜寒漫天(八) 房车里,他们四个各自找借口下了车,只留下我和月饼,大眼瞪小眼地抽着烟。 “晓楼,你确定……”月饼眼圈微红,使劲捏着香烟的过滤嘴,“如果……” 我打量着坐在对面,微微佝偻着脊梁,出生入死十多年的好友,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镶嵌在车顶的星空led灯散发着柔和的蓝光,笼着月饼棱角分明的脸庞,团起几片鼻梁、颧骨、眉毛交错的阴影。 我忽然发现,这短短几天,月饼似乎老了。他细长的眼睛里,不再是炽热跳动的少年热情,漆黑的瞳孔覆盖着一层浑浊模糊的薄膜,遮挡了曾经无所畏惧的光芒。几丝细发般的鱼尾纹,从外眼角延伸到眉梢,不经意地与鬓角零星细碎的银白色头发触碰,编织成捕捞时光的岁月之网。 我思忖着该如何解释他的疑问,却不敢直视他的目光,抬眼隔着车窗向外望去—— 月野安静地站在月光里仰望星空,微微翘起的嘴角勾勒着一丝干净笑纹,被月色漂染成浅灰色的长发随风飘扬;黑羽的头顶冒出蒸笼般白气,左手握着腰间刀鞘,右手紧握刀柄,反复地练习拔刀收刀,银白色刀光在漆黑夜里时明时灭;小慧儿和杰克蹲在树下,捏着树枝嘻嘻哈哈扒拉着什么,估计遭殃的不是一窝蚂蚁就是几只破土而出还没唱响盛夏的知了。 很温馨的画面,很温暖的夜晚。即便是偶尔路过的游人,也只会觉得,这是一群热爱生命、乐观开朗的年轻人。可是,谁又知道,浮于表象的欢乐里,是否出于发自内心的真正欢乐呢? 我摁灭香烟,双手插进头发,眼前浮现出从未真实见过却又无比真实,酒娘也好、小九也罢,清丽凄婉的容貌。 心脏,微微,一痛。 那一刻,我突然真正理解了月无华。 每个人心中,都藏着几个只属于自己的伤痛。每每在夜深人静、醉酒哀思、彻夜难眠、几首老歌,甚至在纵情欢笑时,悄无声息地从落满灰尘的心底破土而出,在血管钻一个伤口,任由疼痛融入血液,化成两股酸涩泪水,从眼角流淌至嘴角,再咽回心底。 周而复始,无休无止。 坐在我面前,清瘦而骄傲的男人……此刻,他眼中那抹浓浓的悲伤,眼角流淌的无形之泪,为谁? 亲如母亲的萍姐?青梅竹马的阿娜?桀骜热烈的阿凯?还是,被做成蛊器、生下蛊王的姐姐? 常人若是拥有月无华的能力、相貌、天赋,经历诸多足以摧毁心灵的打击,还能像他这般,依然尊重友情、相信善良、内心火热、勇于担当、眼中始终明亮着——在任何险境让朋友们信任依赖的光芒么? 我也突然了解了我自己——从大学作为交换生到了泰国至今,仿佛就是昨天的事情,其实已经过了太久太久。 那时,智能手机还没有普及;结账还需要现金;男孩还在网吧通宵游戏;姑娘们还不懂得如何让照片里的自己变得千娇百媚…… 在这段漫长的岁月里,我几乎随时都在经历着在别人看来“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诡异经历。在一次次生死考验中,寻求看似触手可及却遥不可及的所谓真相。在这段旅途中,每一段匪夷所思的经历,都像一颗颗或大或小的石头,落入水纹未平的湖水,激起团团浪花。 看似很美的瞬间,却是落石逐渐堆满心湖,积压聚集的渐进过程。如果没有倾诉方式,我心里那片湖水,迟早会变成乱石堆积的荒芜之地。 但是,在手机里都装着反诈骗app软件的当下,谁愿意深信不疑地听我胡诌八扯呢? 所以,我平复心灵的唯一方式,就是把这十几年的经历,记录成文字出版成册。在读者朋友微博或者微x私信“这是真的么”的时候,淡淡一笑,选择沉默。 因为,在读者朋友随着故事走向产生浓厚兴趣,大呼过瘾的同时,有谁真正意识到——这几本几天就能读完的书,几乎,就是,我们的,一生。 而这精彩又短暂的一生,不过是用了十几年的笔记本电脑桌面里,一个个满是文字和标点符号组成的word文档,时刻提醒着我一件悲哀的事情—— 我们出走半生,归来不是少年了。 第103节 “晓楼,你在想什么呢?”月饼的询问把我从短暂的恍惚拽回。 我使劲挤出一丝笑容:“方旭东,不是蛊王。虽然不知道他这么做的目的,但是他给咱们留下了足够多的线索。只不过……我猜测,他受制于李晏或那两个人,只能用这些方式,暗中传达信息。” 月饼怔怔地瞪着烟灰缸里,断断续续冒起的白烟,不可知否地“嗯”了一声。 以下是我的分析—— 在前往姑苏的途中,我读了方旭东写的《铸剑》,感动于那段发生在三千年前,阿千和三郎的人狐之恋;也无奈于世人面对超出常识的认知范围而展现的丑陋人性。 及至受老方邀请,到杭州胜利河美食街吃肉喝酒,看似偶遇老板娘李晏以及老方向我们展示的那几张似乎是狐妖渡劫的照片,我和月饼仿佛被某种奇怪的屏障遮挡了警觉,竟然没有意识到,这是老方无奈中对我们的暗示。 以至于在铁岭关再遇方旭东和李晏,我们曾以为出现这种精神状态的异常,是被某种蛊术惑了心智(毕竟,孔亮之死以及随后的际遇,使我们先入为主地认为方旭东就是蛊王)。 可是,当李晏和方旭东胜券在握却匆匆离去,我和月饼与异化人狐殊死一战,却发现它们(他们?)竟然化成《铸件》那个短篇故事里三郎和阿千的相貌。 尤其是阿千,竟然与月饼的姐姐长得一模一样,也侧面证实了我的判断—— 试想,月饼的姐姐,作为培养蛊王的蛊器,死了二十多年,又怎么会以人狐的形态再次现身呢? 只有两种可能—— 一、使月饼受到“亲人重逢化身人狐”的影响,败于三郎。 二、方旭东迫于某种不可明说的形势,以这种方式暗示,证明他并非真正的蛊王? 在我陷入昏迷之前,月饼催动全身蛊气,身体浮现凤凰图腾,与三郎对拳,发生了看似很难理解却又很好理解的奇怪事情。 当蛊气注入三郎体内,这个壮硕的赤裸男子,体内爆豆般“砰砰”作响,蛛网般的裂纹从手掌迅速蔓延全身,灰色气体从皮肤龟裂的缝隙里溢出。 在月饼都显得诧异地注视中,灰气几乎笼罩了逐渐干瘪的三郎。随着几声类似于“嗤嗤”的空气流动声,灰气又重新注入三郎体内。本来已经扁得像张人皮的三郎,再次膨胀成人形,继而如同吹涨的气球,鼓至极限,“嘭”地爆裂。 在纷纷扬扬散落的碎皮屑里,阿千也发生了同样的变化…… 我和月饼在桃花源、黄鹤楼的遭遇,见识到幻术、魇术、墨家机关术的奇妙,很难判断三郎和阿千是被蛊气摧毁的真正人狐还是由这几种术制成的“傀儡偶”。 唯一能确定的,就是方旭东和李晏,并非真正要取了我们的性命,只是为了拖延时间。准确地说,只是为了某个关键节点,阻拦我和月饼。 那么,看似“雷声大雨点小”的大费周章到底是为了什么? 我从昏迷中苏醒,始终想不通其中的玄机——方旭东这么做的目的何在?李晏在整件事里究竟扮演了什么角色?他们为什么会知道月饼姐姐(阿千)的相貌?三郎又是谁? 直到心情低落,和月野在车外闲聊,我想通了终出现在“文字游戏”之旅, “有限的时间穿梭于无限的空间”以及“时间不多了”这两句话的真正含义。也突然意识到张继的《枫桥夜泊》暗中隐藏的惆怅情绪,源自于寻找《阴符经》而不可得的真正含义——明知道在寒山寺,却怎么也找不到《阴符经》。 那么,在姑苏城外,真正隐藏《阴符经》线索的所在地,并非寒山寺,而是另有地点。 在哪儿? 来姑苏的路上,月饼开车时,我曾详细研究过关于寒山寺的诸多野史传说,在一本极其生僻的明代志怪小说里,读到过一段创建寒山寺的寒山和拾得与人狐素衣的故事,与方旭东所写的《铸剑》极其相似。 那时,我还并没意识到方旭东与此事有关,心说“天下文章一大抄,看谁会抄不会抄”,老方冒充我名字写了《铸剑》,从这则故事里摘了部分写作要素也说不准。 如今再看,其中大有深意——铸剑、三郎、阿千、人狐、寒山、拾得、寒山寺、异血、异化。这些贯穿整件事始终的核心点,摘除与寒山寺有关的线索,结果一目了然——铸剑、三郎、阿千。 这才是姑苏城有关《阴符经》的真正线索! 《铸剑》这部短篇小说里,三郎和阿千所处的时代是春秋时期,当时姑苏属于吴国。而在吴国历代诸侯里,对于剑的喜爱达到痴迷程度的,只有一人——吴王阖闾。也就是沉迷西施美色,被越王勾践“三千(注意这两个字)越甲可吞吴”的夫差亲爹。 由此延伸回忆,我才明了,在这短短几天时间里,忽略了许多暗示《阴符经》线索真正地点的隐藏细节。死士孔亮,在渔船上向我和月饼出的题,其中不就有“钓鱼煮鱼”么? 而这道题涉及的“专诸刺僚”典故,是公子光指使专诸学习烹鱼手艺,将“鱼肠剑”藏于鱼腹,刺杀吴王僚。公子光,正是阖闾。 那么,线索所在地,究竟在哪儿? —— 月饼听我费劲巴拉讲了半天,扬扬眉毛:“虎丘,剑池?” “我总算没有白说半天。”我大感欣慰,故意对着车外喊了一嗓子,“知道为什么是剑池么?” 月野:“方旭东写的《铸剑》,不都说明白了么?” 小慧儿:“三郎和阿千,名字合起来不就是‘三千’么?” 杰克:“阖闾死后,夫差以三千名剑为父陪葬,掘穴引水,以‘剑池’护墓。” “你们几个,什么时候对中国历史研究这么透彻了?”我颇有些意外,拧开矿泉水盖子,狠狠灌了一口,“终于领悟到中华五千年文明的博大精深了?” “寻找《阴符经》的四族,尤其是文族,这么几千年,为什么没有参透其中线索?”月饼摸摸鼻子,似乎想到某件事。 “虎丘斜塔,像不像插进地里的剑柄?一叶障目,不见泰山。任何人费那么大劲,从黄鹤楼得到寒山寺的线索,先入为主的想法,使他们根本不会考虑到,真正的线索在剑池。咱们不也这样么?这也是张继遍寻不得,写下《枫桥夜泊》时的心情吧?”我大抵明白月饼的心思,想了想该如何措辞,“或许有人想到了,却没有办法进去。清代写《聊斋志异》的蒲松龄,书中描写最多的就是狐狸精,是否在暗示‘寒山、拾得建造寒山寺’这段野史?否则一个写神神怪怪的人,怎么会冒出‘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的对联呢?其中的‘三千’、‘越’、‘吴’不也正是暗藏的线索么?” “我记得好像是……”黑羽终于练习结束每天的拔刀收刀500次,“蒲松龄屡试不中,写了这副对联表明决心,后来心灰意冷,才写的《聊斋志异》吧?南晓楼,你的分析有些道理。不过蒲松龄这事儿,过于牵强吧?” 我万万没想到黑羽居然对蒲松龄的生平这么了解,差点把水呛进气管子:“你这小日……小日子过得不错的日本人,不懂‘历史只是你看到的历史,并非真正的历史’这句话么?你怎么知道蒲松龄这副对联写成的具体时间?你们日本史书记载的战国时代,描述起来倒是波澜壮阔得很。说到底,不就是几个村落,几百个矬子,鬼迷日眼地乡村械斗么?” 话刚说完,我意识到大事不好,被每天拔刀500次的黑羽来上一刀可不是开玩笑的!立马做好了随时躲到月饼身后的准备。 出乎意料的是,黑羽竟然没有恼羞成怒,对我拔刀相向,而是若有所思地抚摸刀柄,很认真地向我鞠躬:“南君,你说得对,是我草率了。” 这个举动倒是把我整不会了,差点冒出句“爱卿平身”。月饼摸着鼻子憋着笑:“南少侠,我终于明白,你为什么能当作家了。这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手段,一般人还真学不会。” 此时,极远处,东边地平线钻出一丝浅浅的白光,将漆黑天幕镶了一条银色底边,继而迸射出几道笔直红光,刺落本就摇摇欲坠的群星。刹那间,黑夜如同底部烧红的黑铁,碾压炙烤着漫天寒霜的大地。冰冷潮湿的雾气蒸腾升浮,缓缓托起藏在地底深处的太阳,以一道赤红霞光,宣告着黎明到来。 我们并排站在车外,欣赏着每天都会出现,却极少注意的日出时分。一时间竟然忘记了此行目的,沉醉于大自然的瑰丽神奇。 “该说不说,这个……”杰克难得字正腔圆一次普通话,“按照韩国和尼雅的经验,咱们六个每次合体,怕是又要到了大结局吧?是不是我们四个又该死了?你们俩的主角光环能不能弱化一次?也体验一把由死到生的经历?” “这次,谁都不会死。”月饼遥指东北方向虎丘的位置,“我向你们保证。” 太阳,终于摆脱地平线的束缚,肆无忌惮地挥洒着刺目的阳光。月野、杰克、黑羽、小慧儿迎着阳光,踏前一步,与月饼并肩而立。 我眯眼地注视月饼标枪般笔直的背影,欣慰着“月饼终于放下心魔”,受到他们五个人的情绪感染,颇有些“不破楼兰终不还”的豪情。 突然,我的目光停留在月饼抬起的右手,想起昏迷时那个诡异恐怖的梦,心头一紧。 那个梦里,没有月野他们…… “这次,你们,谁都不会死。”我摩挲着瑞士军刀锋利的刀刃,暗自地对自己说,“我,南晓楼,向你们,保证!” 旭日东升,寒霜荡尽,虎丘剑池,我们来了! 第180章 霜寒漫天(九) 我们六个抵达虎丘景区,已经是隔天中午一点多。各位读者朋友,你们没有看错,距离我们豪情壮志准备出发,又过了一整天。 说来惭愧—— 本来依着月饼的意思,寒山寺到虎丘斜塔和剑池所在的虎丘山,也就三四公里。清晨的景区基本没人,早点儿过去,趁着安静说不定能多发现些线索。 我昏睡了好久,精气神十足,倒是没什么意见。杰克和小慧儿在那儿大吐苦水,说什么“熬了一宿,好歹补个觉”、“醒汉子不知困汉子累”、“万一是终极一战也要先睡饱了才有力气战斗”诸如此类…… 说不得,好歹是个团队,还是国际纵队,就由着他们睡醒了再说。哪曾想,月饼斜靠着沙发,眼睛一闭,麻溜儿地睡着了。小慧儿和杰克见状也不客气了,各自找了个舒服地儿,东倒西歪去见周公。月野盘腿端坐,不知是闭目养神还是在做瑜伽。黑羽下车靠在那棵老树下,双手抱着刀放风。 我实在闲得没事,眼珠子溜滑哪有困意,又不愿和黑羽坐一块,没话说显得怪尴尬。想了想,索性抱着笔记本电脑到了驾驶室,把这几天的经历写进小说。 写得入港,一阵饭香飘来,回头一瞅,月野正在忙活午饭,乱糟糟的车厢早已收拾得焕然一新。看着她秀挺的鼻尖铺着一排细密汗珠,前凸后翘的忙碌侧影,我不由大感唏嘘。这些年,这辆房车几乎就是我和月饼的家。老爷们儿不是太讲究,东西都是随手乱放,挺豪华的房车硬是添了几分《陋室铭》的意境。让月野这么一收拾,立马从陋室升级到豪宅,前后反差之大,可想而知。 我心说谁说的“女人只会影响拔刀的速度”?这要是月野这样儿,日本阴阳师身份的漂亮性感女仆,换谁还有心思玩刀? “南君,写累了吧?”月野手腕一抖,一杯热气腾腾的红茶迎面飞来,“给你泡了茶。” 我打了个激灵差点儿没接住,使劲稳着手腕才没让茶洒出来。闻着温热茶香,搜肠刮肚想来几句文艺范儿的对白,以彰显此情此景的温馨。哪曾想,话还没组织利索,小慧儿甩着满嘴东北话醒了:“唉呀妈呀,这一觉睡的,渴死我了!阿瓜,你和月饼属骆驼啊?也不买个空气加湿器。” 我还没回过味儿,小慧儿生生从我手里夺走茶杯,“咕咚”喝了个干净。 “有你这样儿的嘛?”我恨不得摸出军刀给小慧儿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你也不怕烫秃噜嘴啊!” 正郁闷着,黑羽上了车,月饼和杰克也醒了,闻着饭菜香味儿,大赞月野手艺了得。 碗筷摆齐,红、白、啤酒上桌,我们六个兴致大发,觥筹交错好不热闹。至于虎丘斜塔、剑池啥的,用杰克的话来说,就是“美食美酒美人美男,不可辜负”。 结果…… 都喝大了,七倒八歪睡了一车。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晨七点多了。 小慧儿和月野嫌一身酒气,又是洗澡又是梳妆打扮。我们四个老爷们儿下车眼巴巴等了三个多小时,斗地主斗的,黑羽的武士刀差点输给杰克,深切体会到了“女人赴约为什么总是迟到”这个真理的时候,小慧儿和月野才漂漂亮亮的“千呼万唤始出来”。 溜达着去虎丘景区的路上,我们寻了个背景像样儿的地儿,还嘻嘻哈哈合了几张影…… 唉!哪有些终极大战前该有的样子! 虎丘斜塔位于姑苏城西北三公里的虎丘山,号称“世界第二斜塔”,建于五代后周显德六年(959年),北宋建隆二年(961年)落成。按照年份计算,比比萨斜塔早了一百多年。 斜塔坐落的虎丘山,原名“海涌山”。传说,吴王夫差将父亲阖闾葬于虎丘,三日后,“有白虎蹲其上”,故改名为“虎丘山”。还有一种说法,虎丘山势似蹲虎,故以山形命名。 虽然称为“山”,虎丘其实并不高,才36米。估计常年住在山区的朋友,随眼可见的山包子都比虎丘高。山虽不高,名气极盛,被誉为“江南丘壑之表”,又称“吴中第一山”。山小景多,是虎丘一大特色。方寸之间,“断梁殿、试剑石、枕头石、真娘墓、千人石、剑池、天下第三泉、孙武亭、望苏台、虎丘塔”这些景点,不仅景色宜人,而且每一处都有诸多历史传说,墨宝真迹。以至于,如今网络盛行着“没点儿文化逛不了虎丘”的调侃。 千年前,宋代苏东坡曾有“过姑苏,不游虎丘,不谒闾邱,乃二欠事”的感慨。不知道为啥,这句话流传至今,成了“到苏州而不游虎丘,乃憾事也”的旅游广告语。颇有些不伦不类! 耸立于绿树成荫的虎丘山间的“虎丘斜塔”,只是根据独特造型而口口流传的民间俗称,真正的名称是“云岩寺塔”。从姑苏远眺,就能看到此塔如同剑柄,斜插进虎丘山,颇有傲视众生的气势。 相传,此塔落成后的第四十九年,忽一夜,电闪雷鸣,风雨交加。虎丘山轰隆隆传出极为奇怪的声音,既像是数百人哀嚎;又像是野兽挣扎时的嘶吼。远在姑苏城的百姓,听得真切,吓得彻夜不眠。 这场暴雨连下三天三夜,苏州河都溢出河堤,淹至百姓门户,一尺多长的大鱼满街乱蹦。忙着抓鱼的百姓这才看到,虎丘山上,佛塔斜了。 城中久通世故的老人不顾泥水腌臜,惶恐不已,屈膝跪拜。 据说,虎丘之前被称为“海涌山”,是因为剑池暗连海眼,故此常年不曾干涸。忽一日,剑池涌出三尺多高的腥咸海水,喷了月余仍不停歇,海水漫了虎丘山,满了苏州河。再这么下去,姑苏城都要被海水淹没了。 正当百姓们一筹莫展,准备拖儿带女逃亡之时,姑苏城来了一位黑黑瘦瘦的游方老僧。 他立于苏州城墙,望山观水,整整三天不吃不喝。于第四日清晨,咬破中指为笔墨,撕片褴褛袈裟为纸张,画了虎丘全景图,在某处以红点标明。 老僧将图纸交给百姓,飘然而去:“海中恶龙从海眼潜至剑池,需在此处,建造佛塔,镇住恶龙,方能免却水祸。” 官府和百姓将信将疑,说不得“死马当作活马医”,有钱出钱有力出力。说也奇怪,佛塔建成,虎丘山底传出声声嘶吼,山体随之摇晃几下,剑池喷涌的海水逐渐平息,终于平复如初。 如今,佛塔斜了,水灾又至,难道那条恶龙挣脱了束缚,又要为祸人间了? 为了消除民众恐慌,官府贴出告示,招募修复佛塔的能人异士。可是,那么大一座佛塔,塔尖都快斜到塔身位置,眼看就倒塌,纵是鲁班再世、墨子复生,也无济于事了。 告示贴出第七天,城里来了黄衫、圆脸两位老人。两人揭了告示,又远眺佛塔,微微一笑,信步走入官府,立下“必然修好佛塔”的生死状。 城中百姓们议论纷纷,这俩老头不需要工匠帮忙,带了一百多块木榫、两坛好酒进了佛塔,怕不是嫌命长? 谁曾想,第二天清晨,姑苏百姓们惊奇地发现,佛塔仅仅略微倾斜,基本恢复原貌了。 把守在佛塔外的官兵汇报,两位老者当夜进了佛塔,零星传来“叮当”声,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佛塔,像是被无形的大手握着,一点点板正…… 而佛塔内空无一人,圆脸、黄衫老者,不知所踪。 也不知是真是假,许多百姓茶余饭后闲谈——两老者修塔当夜,很多人做了个“去虎丘山拉绳,把佛塔拉正”的怪梦,一觉醒来都腰酸背疼,多日不愈。 第104节 官府师爷撰文记此异事,抄录告示全文时,发现背面留有一道“炸年糕”的详细食谱,大概兴趣,回家照做食之,腰疼居然好了。此事“一传十、十传百”,家家户户都炸年糕治腰疼。 自此,姑苏城多了个“二月二”吃“撑腰糕”的风俗,祈福“腰板硬朗、耐得劳作”,逐渐成为江浙一代民间习俗的糕类小吃。 有一首专门描述“撑腰糕”美味的诗词——“片切年糕作短条,碧油煎出嫩黄娇。年年撑得风难摆,怪道吴娘少细腰。” 大概意思就是“撑腰糕特别好吃,整的姑娘们细腰都没了,好端端杨柳小腰,硬是连风都吹不动。” 估计这位诗人(我就不说是谁了)大抵在江浙受过情伤,要么有什么心理阴影,把婀娜多姿、摇曳生情的江南女子硬生生形容成壮硕粗腰。 这首诗要是搁到现在发表,在网络上能被喷死。 第181章 霜寒漫天(十) 我站在斜塔前的巨鼎旁边,连比划带讲解,总算把关于“虎丘斜塔”的异事奇闻说了个大概。再转头一瞅,本就干燥的嗓子眼直接气得冒了青烟——刚才还站在身旁的五个人,只剩黑羽紧握武士刀柄,面色严肃地戳着。杰克和月饼在吸烟处乘凉抽烟;月野和小慧儿举着手机各种闺蜜合影自拍。压根儿没人搭理我。 我心说,这群败类!不拿豆包当干粮!知道多少人想听我亲口讲奇闻异事还没机会么? 郁闷之余,我冲黑羽很不情愿地点点头表示感谢。黑羽忽地睁开半眯缝的眼:“你讲完了?” 我下意识“啊”了一声,黑羽如释重负呼了口气,立马转身而去,还抻着胳膊活动筋骨。用实际行动彰显了“索然无味”的具体含义。 “讲的就这么无趣么?”我内心产生了强烈的自我怀疑,“难道我是因为讲不出精彩故事,不是因为写得慢才过气了?” “小伙子,你讲的斜塔故事……” 正郁闷着,忽然有人对我说话。我左右望望,阳光映射的巨鼎阴凉地里,两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冲我招手。 我微微一怔,联想到某些事情,拿不准是不是该过去。月饼他们也注意到了,虽然仍然各忙各的,注意力全都转到我这里。 熟悉我的读者朋友们或多或少都有了解,在我这些年的游历探险路途中,听到过许多人看似随口讲述的异闻,其中暗藏与此事相关的重要线索。而这些讲述的人,也是极其关键的隐藏人物。 这几天,我把整件事梳理出大概轮廓的同时,心里最担忧的是,方旭东目前的处境。 他暗中给我们提供了诸多线索。我们作为“棋子”都能参透,那么下棋的人,能看不透方旭东的手段么?那么,此刻,他所面对的…… 我不愿往最坏的方面想,也想不明白他为什么和我们扯上关联,更想不通在这盘棋里,老方究竟是扮演“小卒”还是“車”。而李晏,又在扮演着什么角色?她是协助方旭东帮我们找寻线索,还是协助“那两人”监视老方? 但是我明白,越早找到姑苏城外,隐藏了数千年的《阴符经》秘密,方旭东的安全就越能增添一分。 昨天,我们貌似很没责任心的喝得大醉,直到今早才醒。其实,彼此心照不宣,只是想“在喝醉防备最薄弱的时候,等到暗中窥探最危险的敌人出现”。然而,风平浪静,不由得让我更担忧胖得像球儿的方旭东。 我们六个,平时互相不对付得很,聊个天怼天怼地,恨不得立马拿出看家本事来场生死之战。不过,有件事,倒是出奇的一致——越是最危险,心情越放松。以至于,来虎丘斜塔这一路,这状态比游客还游客,嘻嘻哈哈好不欢乐。 这两位老妇人的突然搭讪,让我们立刻警觉,顿时收起闲散状态,各自做着戒备。 略微踌躇的工夫,两位妇人见我没挪窝,主动走过来。染着黄发的妇人,手伸进兜里;戴墨镜的妇人,脸上挂着奇怪的笑容,不住地打量我。 我退了两步保持安全距离,死死盯着染黄发的手,直到—— 染黄发拿出手机,点开微.信:“小伙子,你是哪家旅游公司的导游?讲得真好?接私活么?阿姨给你转钱。” 带墨镜满脸褶子笑如菊花:“你把他们这个团带完,就全天跟着阿姨们,不会亏待你。小伙子这体格,真壮。” “哈哈哈哈哈哈哈……” 月饼、杰克、黑羽、小慧儿、月野的狂笑声,在肃穆清雅的虎丘景区,久久回荡着…… 第182章 霜寒漫天(十一) 面对他们几个疑惑的眼神,我的脑子乱糟糟有些疲倦,揣起烟下了车:“我想几件事,谁都别跟着。” 不知不觉,已是傍晚,停车区仅剩寥寥几辆汽车,懒散地窝在昏黄阳光里,等待黑夜。 我点了根烟随意溜达,吐出一个滚圆的烟圈,正好将夕阳笼在其中。红金色余晖在烟圈边沿镶嵌了一道金边,随着微凉夜风变幻着奇怪形状。越看,越像,虎丘山全景图。 下午,我从斜塔行至剑池,先入为主地认为,“剑池是阖闾之墓,整座虎丘山实际是夫差为其父建造的墓地”,并没有意识到——从堪舆上来讲,这是一种异常奇怪的格局。 五千年来,华夏形成了独特的“入土为安”的墓葬传统,安放遗体的地下建筑,或大或小、或深或浅,民间习惯性地称之为“墓穴”。实际上,“墓”和“穴”完全不同,这还要从“三墓十二穴”说起。 三墓,分别是龙、虎、犬三墓。龙墓天下罕见,诸多堪舆大师,终其一生,寻觅不得。若是寻得,死者葬入其中,三代之内,必出一统天下的帝王。虎墓虽少,却不似龙墓那般难觅,多为后世帝王、国之重臣葬身之处,以此“格局之佳,兴国家、宗族之盛运”。犬墓则普通许多,略通堪舆之术,便能寻得,多为富贾大豪“旺家兴族”的基础。 而这十二穴,却太过诡奇阴怪,自东汉末年那次因“十二穴其中一穴”而衍生的著名大起义之后,便被列为“禁术”,逐渐失传。我也是在古城图书馆翻阅到一本关于墓葬类的古籍才多少有些了解。 十二穴,分别是顿、顺、起、伏、镇、灵、佑、安、挺、厉、平、诛。衍生于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象,每三穴为一象,又暗合二十八星宿,及其繁琐复杂。 据古籍记载,十二穴“明为葬穴,暗为困阵”,用以封印禁锢妖物异兽。简单来说,就是草、木、兽、虫“吸天之精、纳地之华”,修炼成形,化为妖。这些玩意儿即便被捕获炼化,形体灰飞烟灭,妖气尚存。假以时日,妖气恢复灵性,寄附于同族或凡人体内,依然会为祸人间。 三千多年前,某强盛朝代就因“狐灵附女身诱惑帝王”而导致天下大乱,最终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人妖大战。 此战异常惨烈,最终以堪舆师一族惨胜告终,并由此建立了全新朝代。为防此类灾难再次出现,某姜姓堪舆大师以“四象为基、星宿为础,五行相生相克为辅”,借“封神”为由,遍寻天下奇洞灵穴十二处,封印妖灵。 其中,玄武覆盖的“厉、平、诛”三穴,最为凶煞。据说,此三穴中,均为“封神大战”时最强妖物。即便形灭灵散,仍以一念残存于世。恰逢机缘,便会破穴而出,致使人间阴阳失衡,人妖混沌,灾难重起。 这三穴中的“诛”,则是在那场人妖大战时,姜姓堪舆大师破“诛仙阵”时,心有所感,以之为基础,排先天八卦推演而成。而此穴所封印的,正是掀起那场滔天浩劫的万妖之妖——狐灵。 记得当时看了这本古籍,我大感兴趣的同时又有些不以为然。毕竟,几千年前的历史,仅靠几段文字就能证实真实性,那才是最不真实的证实。要是照这么理解,上古时代哪里是什么华夏文明发展史,明明是“人妖大战几千年”的斗争史。 可是,当我画出虎丘全貌,原本深信不疑的信念,突然产生了动摇。 古时墓葬,下至平民上至王侯,对于墓地的堪舆格局极其重视。山、水、地脉、树林……甚至星宿位置、风势走向,都是核心因素。 整座虎丘山类似于正方形,四面环水而绕,东北角有一片形似笔画“横折”的小湖。斜塔在虎丘山居中略偏右上位置,正南不远即是剑池,差不多是山中央方位。 以此看虎丘平面图,形似“困”字;四面环水,阻了“顺”势,更为“困”境。山形似盖,扣于地表,此为“封”势;斜塔位于山巅,插入山体,为“镇”势。东北小湖,看似天然,实则大有玄机。东北方为艮,五行属土,此处有湖,五行相克于“土克水”,分明是“以克为诛”的堪舆走势。完全应对了古籍记载的“诛穴”格局。 春秋时期强盛一时的吴国国君阖闾,绝不会把这儿当做墓地。这不是摆明了冲着亡国方向,一去不回头么? 我深深吸了口烟,忽然冒出个奇怪的念头:“虎丘根本没有封印什么狐灵,而是吴王夫差并不知道这是‘诛穴’?受越国文种、范蠡的吹捧蛊惑,把凶穴当吉墓,葬了阖闾,导致强盛一时的吴国短短十几年败了国运,由此亡国?难怪越王勾践灭了吴国,转头就对文种、范蠡下了黑手。自古‘伴君如伴虎’,知道的越多死得越快。” 然而,相比于坐落在姑苏城外,诛穴格局的虎丘山的诡谲,更让我不踏实的,是月无华。 我在铁铃关昏迷前,亲眼看到月无华激起蛊气,与三郎奋力一战。再次醒来,就在熟悉的房车里了。 这根本不合常理! 纵然月饼解释说,三郎和阿千忽然消失了,应该是“八族”中的某种秘术所致。可是,这种托辞,我会相信么?再精妙的秘术,也断断制造不出当时的场景。三郎和阿千的体态、语调、表情、触感,甚至由狐变人异化过程的真实感,绝不是什么秘术能做到的。要真那样,拍电影也不用什么后期特效了,请几个八族的后裔,保证能冲击奥斯卡最佳特效奖。 尤其是我苏醒之后,月饼的表现,太异常了。在铁铃关,他再次见到曾作为蛊器,生下蛊王而死的姐姐,那种沉痛、激动、失控、愤怒的状态,是真实的。而这两天,即便月饼这般冷静深沉的人,经历了这样的事情,也有些太过……冷静深沉了。 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又像是知道了某些事情而知道该做去做什么了。 我们这么多年建立的默契,总是很简单地把信任交给对方,彼此间“如果不说,那就不问。” 我之所以选择相信,只是因为信任月无华,而不是他所说“我昏迷后发生的事情”。 因为,我无论如何不会怀疑,在无数次绝境中,把生的希望留给我,自己却向死前行的兄弟。所以,我没有询问过,只是在他描述的基础上,进行了该有的逻辑分析。把所有的疑惑,藏在了心底。 虽然,很不,舒服。 “嗤……”塑料焦糊味呛进喉咙,我忍不住剧咳,这才发现,手里的烟已经抽到过滤嘴。 点一根烟,源头是明亮滚烫的烟香,尽头却是黑糊熄灭的焦臭…… 这,是否就是人生的意义呢?我们规划做某件事,十有八九,总是满怀希望的开始,品尝着努力和热情带来的愉悦。却总是丧气失望的结束,体会着失败和遗憾铭刻的伤痛。 姑苏城外,虎丘山下,斜靠老树,香烟燃尽……我开始怀疑这次探险旅途的意义。 月饼,我最好的朋友,在尼雅神秘消失,又以极为离奇的方式,出现在古城南郊,引出陶氏幻族、阴符经的线索、我们“在有限的时间穿梭无限的空间”、黑化屠戮异族。 这一切,是真实的么? 古城南郊、庐山桃花源、武汉黄鹤楼,及至姑苏虎丘山……看似越来越接近的真相,却让我越来越怀疑,某些不愿相信的事情。 不知抽了第几根烟,忽明忽暗的红光,映着我忽明忽暗的脸。一条模模糊糊的线索,就像烟头冉冉升起的白烟,在眼前愈发清晰,伸手一抓,断了,散了。 天又黑了,春虫啾啾,草叶簌簌,月色皎洁,星满夜幕。我长长地呼了口气,正准备起身,悉悉索索的脚步声由远及。不用回头,也知道是谁来了。 “南爷,看到您的微x,我俩立马往这儿赶。” “在武汉,我们知道错了,对不住您和月爷。” 第183章 霜寒漫天(十二) “南少侠,你怎么想到的?斜塔和墨家机关术有关联?”月饼摸摸鼻子,盯着陈木利站在虎丘塔下丈量、计算的忙碌身影,“如果不是,木利和奉先成了白跑一趟么。” “南爷这份儿聪明劲儿,十有八九就这么回事。”奉先估计也是武汉那件事儿,挺是愧疚,晃着大脑袋,眯缝着小眼笑得很讨喜,“两位爷,抽烟抽烟。” 我没有接奉先递过来的烟,反问月饼:“桃花源,有墨家机关术;黄鹤楼,还有墨家机关术。为什么虎丘斜塔就不能有呢?” 月饼扬扬眉毛没有搭腔,沉默片刻,耸耸肩转身走了:“我回车里等你们。有消息赶紧回来。” 我“唔”了一声,再没理睬。奉先瞅瞅我,又瞧瞧月饼,小心翼翼地试探:“两位爷这是唱哪出儿戏?咋还闹矛盾了?” “不说话能死啊?”我心里烦躁,不耐烦地挥挥手,“该忙啥忙啥去!在这儿添什么乱?” “南爷,您这可就有些‘城门失火,殃及池鱼’了。我和木利虽然犯了错误,那也是情非所愿不是?咱们这么多年交情,您可不能总拿这事儿说话。”奉先的小眼睛瞪得滚圆,上下嘴唇“啪啪”碰撞,零星迸出几粒吐沫星子,“到时您和月爷,好得和哥俩一样,啥时候见过这样儿?您一个微x,我们麻溜来了,可不是为了给你们调解矛盾的。再说,我能忙啥?也就只能戳这儿陪您唠唠嗑。” 奉献这张嘴啊,一旦说起话来,没个千八百个字根本停不住。我心说这下算是捅马蜂窝了,又自知理亏,一时倒也不知道该说啥,只能任他在耳边聒噪。想到月饼越来越多的反常状态,脑瓜子生疼。 正听到奉先口沫横飞说到“下了飞机,看见一妞儿,长得极其正点,要不是怕耽误我们的事儿,说什么也要搭个讪,搞不好还能一夜春宵”云云……木利边往我们这里走,边往包里塞着量天尺、墨线之类的木匠玩意儿。 “南爷,这儿不方便……”木利眉头锁成疙瘩,又回头瞅了一眼虎丘斜塔,“回去说。” —— “你是说,虎丘斜塔是墨家机关术里的‘八门七转术’?”小慧儿夸张地拍拍胸口,双手比划着,“这么大一座塔,是个机关阵?这都一两千年了,就没人发现?” 木利木讷,本就不善言辞,被小慧儿无心质疑,又让我们这么多人围着,脸“唰”地通红,手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 “小慧儿,你别插嘴,让人家把话说完。”月野微微鞠躬,向木利道歉,“她没心没肺,您别见怪。” “心肺不都在肚子里么?谁没有啊?”小慧儿让月野驳了一句,有些不高兴,撅嘴戳着月野胸口,“你这里比我大,所以你有我没有是吧?” 月野假装躲避,实则微微挺胸,搂着小慧儿肩膀,挨着沙发坐下:“胸大有什么好,衣服特别不好买。哪像你,买衣服都这么方便。” “嗐!别提了。你也知道,我长得白,衣服不好搭。” “白还不好嘛?你看,我就不如你白。”月野撸起袖子露出胳膊,“虽然这几年我这肤色挺流行的。”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的老爷们儿,仿佛目睹了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这怕不就是传说中的“塑料闺蜜情”吧? 唉!这就是女人! 本来吧,木利还能说两句,让这俩娘们儿一搅和,实在吭哧不出啥了。眼瞅着脸都快憋成猪肝色了,“嚯”地起身,从衣帽架拿下木工包,往桌上倒出木条、螺丝、棉线、转轮这些小玩意儿,左右瞅瞅,侧头问我:“南爷,有米么?” 第105节 “饿了?”我寻思了一下,指着电饭煲,“锅里还有些隔夜米饭,我给你做个蛋炒饭?” “大米,生的。” 我从厨房的柜子里拽出半袋子大米。木利接过,把米粒均匀撒在桌上,闭目想了几分钟,自己“嗯”了一声,双手像蝴蝶穿花,开始拼接组装起各种小部件。 月野和小慧儿还在忙着“你胖我瘦”、“我白你黑”,我们几个男的倒是看得饶有兴趣。也就半个多小时,桌上原本互不相干的物件渐渐有了轮廓,直至变成一幅异常精致的虎丘山微缩实景,唯独缺了斜塔。 木利找了块巴掌大小的方木,戴上放大眼镜,用木刀切割雕磨成一厘米长短的零件,组装成斜塔形状,郑重地斜插进米粒堆成的虎丘山巅。 “虎丘斜塔,八角七层,借地势之力,依自然而成。以塔体自身重力为机关枢纽,以倾斜角度为机关开启,以地下水流为机关动力。这就是墨家机关术里最玄妙的‘八门七转术’。”木利哪还有平时老实巴交不善言辞的样子,眼睛泛光、满脸兴奋地侃侃而谈,“此术是墨翟参照八卦、星宿,结合上古算术,苦研十八年而成。八门为‘生、死、杜、休、伤、景、惊、开’,七转是‘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也就是北斗七星。此术内含一百零八种暗扣,哦……也就是机关开关。只有一个是真的,触碰其余开关,会对应出现不同的现象。” 木利的讲解,我和月饼没什么理解障碍。倒是黑羽和杰克,听的云里雾里还要装作“嗯,原来是这么回事儿”的样子,就有些疏于演技了。 不过呢,我还是有些意外。本以为陈木利作为鲁班传人,又在武汉和墨无痕以机关术相斗,多少能懂些墨家机关术,所以才把他喊来,也不指望能有多少收获。哪曾想到,这不仅仅是“懂些”,简直就是站在墨家机关术天花板的男人。转念一想,“最熟悉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鲁墨二族争了几千年,相互了解也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 “木利,你的意思是说,”许久没说话的月饼摸摸鼻子,“只要找到正确开关,开启机关,斜塔里的暗道就会打开?” 旁人没有察觉出月饼的异样,可是我心头一凛,扫了一眼月饼。他的眼中,极快地闪过一丝兴奋,甚至连声音里,都透着强行压抑地期待。 我打了个冷战,透体的寒意炸起成片汗毛。因为,我想到了,一件,这几天,从未,想过的,问题! 站在我们面前的月饼,是不是真的月无华! 我昏迷在铁铃关,直到月野她们赶来,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只有月饼知道。换个角度说,他如果是假冒的,也只有他知道! 想到这一层,我对月饼的疑惑以及很多想不通的地方,似乎有了合理的解释。但是,却又推翻了我对整件事的模糊推论! “月爷,机关开启的暗道,不在虎丘斜塔。各位,请掌眼。” 木利缓慢的语调在我嗡嗡作响的耳边忽远忽近,月饼熟悉又陌生的侧脸,在我眼前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我有些呼吸急促,冷汗带着更恐惧的内心疑问,从额头大片冒出:“如果他是假的!真的月饼,在哪儿?” “南瓜,你怎么了?”杰克察觉到我的反常,在耳边小声嘟囔,“其实,我一句没有听懂。你也一样吧?是不是感觉在月野面前被月无华抢了风头?” 我挤出一丝笑,捶了他一拳:“想啥呢?不是我针对谁,在座的各位,我要是不懂,那就真没人懂了。对吧,月公公。还记得咱们上大学那会儿,闹鬼老宅的阴脸老婆婆那件事儿么?” “南少侠,说大话可别闪着舌头。”月饼扬扬眉毛,无奈地叹了口气,“那晚要是没我在,恐怕南少侠的……” 我大窘:“打住!陈芝麻烂谷子的破事,还有啥好提的?” “月饼,那晚阿瓜怎么了?”木利拼装墨家机关阵,小慧儿不感兴趣,这会儿倒是很有兴致,“说说嘛。” “南君,咱们之间,还有什么隐瞒的呢?”月野也来凑热闹了。 女人啊!该死的八卦心! 我松了一口气,心说惭愧,居然怀疑月饼的真假,连忙岔开话题:“木利,你赶紧让我们掌眼啊。” 木利点点头,小心翼翼地板动袖珍斜塔。也就过了三五秒钟,很轻微地“咔咔”声响起,虎丘全景的微缩实景,竟然出现了很奇妙的变化。 木利手巧话少,拙于表达,“唧唧复唧唧”地向我们解释“八门七转术”的玄机,其中又夹杂着许多木匠口语、鲁、墨两门的若干专业用语。我听得都费劲,要是全文记录,估计能写出一篇《论中国古代机关术与现代机械运作原理之间的必然联系》的论文了。 所以,我尽量详细地简单描述,各位读者朋友看着也得劲儿。 整座虎丘山,人工建造还是天然形成,这事儿没有考据,暂且不谈。而“八门七转术”巧妙结合了整座山的高度、地形、地下水流、湖泊所构成的独特重力原理,建造了一座匪夷所思的机关阵,不知是该感慨大自然的奇妙还是赞叹古人的智慧。 虎丘斜塔,是此术的关键,相当于巨型开关,用来开启暗藏在虎丘山里的地宫通道。塔里一共设计了108处机关,107道假机关类似于古墓防盗设施,专门用来对付盗贼,会引发各种防盗装置。只有触动真机关,斜塔内部的齿轮、轴承才会正确运转,咬合碰撞声非常响,远听就像巨兽嘶吼。 (前文记录的关于虎丘斜塔的传说,曾在暴风雨夜传出恐怖怪叫,便是这个原因。至于到底是有人潜入斜塔误触机关,还是由于暴风雨太过凶猛,导致山体滑坡或斜塔受巨力出现倾斜引发机关,陈木利也说不清楚。 我更倾向于前者——1957年3月30日,斜塔的维修施工过程中,为巩固塔体,在第二层塔正西门口的砖隙中浇浆。结果,怎么也灌不满。工人们揭开部分砖块,发现有一孔道,直通第二层塔心砖砌的十字交叉处的暗穴,藏有经箱等文物。后来又在第三、第四层塔心窖穴中发现了一批珍贵文物。 由此看来,指不定是几个盗宝贼想从塔里寻摸出些好玩意儿,手贱破坏了机关枢纽。) 书归正传—— 斜塔倾斜,触发了防盗设施,以至于机关封堵的地下水脉喷涌,才造成了姑苏城的滔天水灾。黄衫、圆脸老人(姑且不考虑他们俩是谁)带了一百多块木片(108块应合108处机关装置?)进塔,一夜之间,斜塔复原,洪水消退,两人消失。由此看来,大概是为了保住虎丘山真正的秘密,修复斜塔,再从斜塔内部的暗道走了。 陈木利制造的虎丘山微缩实景,以大米为山体,棉线做地下暗河,并完全按照比例仿制了虎丘斜塔以及塔体机关。当他把袖珍斜塔板到45度角倾斜,扯动连接斜塔基座的棉线,在斜塔和剑池之间的千人石(用棉线牵连的木块),向东侧偏移了极其微小的缝隙,最多也就一两毫米。 如果不是他特地指出,我们谁都没看出来。可是,按照微缩实景复原至虎丘山比例,那条千人石出现的裂缝,最少有一两米宽。 陈木利没有做详细解释之前,我们都认为地宫暗门应该在斜塔内部或底部,谁也没想到,居然在千人石!而地宫具体位置,顺着大米粒略微塌陷的痕迹来看,正是剑池底部。 简单概括来说,就是触发机关→齿轮轴承运行→斜塔倾斜→底座机关触动→地下暗河水势改变→激活地下枢纽→千人石受力移动→通道显露→直抵地宫。 —— “南爷、月爷,各位朋友,这就是‘八门七转术’。”木利讲得额头都冒汗了,随手擦了一把,“还有件事儿,我必须说明白。要不然,咱们就等于去送死。” 第184章 霜寒漫天(十三) “月……”最先发问的,是我们六个里,心思最简单的小慧儿。还没等她把话说完,月野竖起食指在嘴边做了个“嘘”的动作。 小慧儿思考问题虽然单线条,却聪明得很,明白了月野的意思,吐吐舌头,对着我扮了个鬼脸。黑羽、杰克、木利始终盯着再不言语的月饼,眼神中透露出“月饼到底知道什么”、“为什么会知道”的疑惑。 一时间,我居然不知该做什么。于情于理,都应该我问月饼,可是喉咙里像是捅进一根木头,粗糙干涩地堵着,根本无法张嘴。 气氛突然变得很微妙,某种东西似乎随着空气,悄无声息地潜入我们体内,迅速蔓延,在心里滋生出怀疑的情绪。 “各位要的东西,可算是买来了。”打破沉默的,是拎着大包小包进了房车,满头大汗都快把小眼睛糊住的奉先,“南爷,可花了不老少的钱呢。报销不?别的不说,就月爷要的那几样,我可是跑遍姑苏城,才将将就就凑齐全了。咦?你们几个咋回事?不欢迎我啊?被点穴了?” 奉先的调侃并没有冲散在我们心头愈发密布的疑云,彼此各怀心事沉默着。我忽然意识到,或许不仅仅是我,朋友们似乎都察觉到月饼不太对劲。只是碍于多年友情和相互之间难以言喻的信任,心照不宣地保持着默契——月饼不说,我们不问。 “南少侠,陪我聊会儿。”月饼拎着两瓶啤酒,揣了包烟,从驾驶室打开车门,慢悠悠走进黑暗。 —— “砰……砰……” 我用一次性火机撬开啤酒盖,雪白的啤酒沫“滋滋”冒出,破裂绽放出淡淡的麦芽香味。我递给月饼一瓶,接过月饼点着的烟,猛灌一口,深吸一口,盘腿做着,不知该说什么。 “咱们多久没有这么悠闲的喝酒聊天了?”月饼扬扬眉毛,细长的眼睛里闪着一丝夜幕投射的星芒。 “忘记了,很久了吧?”我摇晃着酒瓶,荡起更多的酒沫,“上一次好像是在桃花源?” “你还是这个习惯,喜欢把啤酒晃很多沫儿,”月饼和我碰触酒瓶,仰脖灌了一口,长长地舒了口气,“在哪儿喝过不重要,重要的是和谁喝。” “啤酒沫子多了,喝着香。”我没有喝酒,打了个哈欠,“还记得咱们俩第一天认识,就跑去校门口的烧烤摊子喝到天亮那事儿么?” “怎么不记得?”月饼放下酒瓶摸摸鼻子,嘴角扬起一丝笑容,“你喝大了,非要和老板的女儿谈恋爱,还给人现场作了首诗。” “哈哈……”我的笑声响亮却短促,“你怎么不说你呢?一定要给老板下什么‘财蛊’,什么生意兴隆、财源广进……吓得老板以为遇到俩神经病,差点就报警。我也是那晚,第一次知道,月无华是‘蛊族最强的男人’。” “多少年了?感觉像是上世纪的事儿。”月饼又点着一根烟,这次却没有给我点,“谢谢你,第一次认识,就相信我会蛊术。” “从上大学开始,正好十年了。你觉得很遥远,我倒觉得就像昨天发生的事儿。”我一口灌了大半瓶啤酒,擦着嘴角的酒渍,“你甭谢我。当时那是喝多了。但凡清醒一丁点儿,我也不能相信,你会什么蛊术。” “现在呢?是不是不相信我?”月饼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没有说话。 “是不是觉得,从铁铃关之后,我就很奇怪?” 我点头不语。 “是不是觉得,我知道很多你们不知道的事?” 我“嗯”了一声。 “是不是觉得,我在瞒着你们你们,做某件或许会利用你们的事?” 我愣了几秒钟,认真地摇头。 “为什么?” “因为你是月无华,是我……是我们最好的朋友,你不会做这种事。” “那你能相信我么?我是说,现在,以及……打开暗道,进入地宫,做任何事情,都会毫无保留地相信我么?” 还未等我做出回答,月饼起身拎着酒瓶往前走了几步,脊梁笔直地停住脚,回头对我笑了:“南瓜,每个人都有秘密,对么?我的秘密,不要问。问,我也不会说。我们一起往前走了十年,不差这一晚上了,对吧?这一次,再陪我往前,走一次!” 在用笔记本电脑和word文档记录那一夜、那一刻的现在这一夜、这一刻,我侧头看着,摆在书桌上面,我和月饼、黑羽、杰克、小慧儿、月野、奉先、木利在房车里的合照。习惯性地点了根烟,习惯性地深深吸了一口,习惯性地吐出个滚圆的烟圈,习惯性地想着——如果,那晚,我的决定,是选择“不”!还会发生哪些事么? 我不想用太多文字描述,月饼说了那些话,我的感动、触动、激动甚至热血沸腾的心情。 因为,回忆,很奇妙。总是,欢乐太少,难过太多。为什么,人们总是对于曾经的伤痛,尽管时隔多年,依然会历历在目、心悸如初?而却总不记得,什么时候曾经为什么事情,开怀大笑呢? 或许,每个人,以婴孩的形态来到人世间,第一声是哭泣而不是微笑,便是答案吧! 我选择相信月饼!无论他做什么,我都会相信! 尽管,我已经模模糊糊地明白,这次“文字游戏”的探险旅程,不是“寻找《阴符经》,在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时间空间,阻止黑化的我们”那么简单…… 当我和月饼回到房车,阴阳师服饰的月野、武士装扮的黑羽、萨满衣着的小慧儿,以及该啥样还是啥样的杰克,各自收拾着背包、工具。 “回来了?”小慧儿头也没抬,单手戴着萨满手链,“啥时候出发?” “月饼,我的催眠术可能用不太上。”杰克把满头灿金色的长发捋到脑后扎了个辫子,“到时候你可要保护我啊!南瓜是指望不上了。” 黑羽“唰”地把武士刀拔出一半,一抖腕又震了回去。 月野微笑着,微笑着…… “月爷,第四十九道机关,在斜塔第七层,也就是最高层。”木利早已挎好木工包,正在紧固鞋带,“我和奉先去开启。不用管我们。我有办法进去,也就有办法出来。你们在千人石那里等着。一定记住,暗道开启到闭合,只有很短的时间。具体多长时间,我不知道。开启,你们立刻进去,千万别耽误。” “南爷,这次……”木利舔舔嘴唇,眉毛都快抬到额头了,“我和木利要是有啥闪失,算工伤不?” “八门七转阵”的108处机关,只有一道是对的。如果不是第49个,首先出事的,必然是陈木利、李奉先。但,他们没有在乎,也没有犹豫,更没有退缩。月野、杰克、黑羽、小慧儿,又何尝不是? 原来,我们,都选择了,彼此,相信,朋友! 并且是,义无反顾,毫无保留,托付生命的,相信! “咱们合张影吧?”小慧儿举起自拍杆,招呼着我们,“认识这么多年,还是第一次凑这么全。赶紧的,别墨迹。” “大战前,拍合照,寓意不太好吧?中国老话叫‘太丧门’。”杰克煞风景的本事远远超出他超强的精神控制能力。 “咋?你个加拿大人吃了几天中国菜,就开始讲封建迷信了?”小慧儿拽着杰克的辫子,“就蹲我旁边,你个儿高,别挡着镜头。” “我一米八九还没说挡镜头呢。”我挺着脖子不甘示弱,“我也蹲着!” 结果,除了奉先,哥几个都不动声色地蹲下了。 “你们男人,是不是身高过了一米八,就要时刻都挂嘴边上?”月野平视愁眉苦脸的奉先,“我一米七六,奉先,你呢?” “我说好大姐哎,您就别拿我开涮了!”奉先使劲儿踮着脚差点就哭了,“爹妈生我的时候,材料下短了。这能怪我么?” 啪! 时间定格,画面停驻,友情永存。 第106节 我们,笑得,很开心。 虽然,合影颇有,两个白雪公主和五个小矮人以及一个狼外婆的既视感…… 第185章 霜寒漫天(十四) 十一 “阿瓜,本来就等得心烦,”小慧儿缩缩脖子打了个哆嗦,“大半夜讲这个,多渗人?” —— 此时,距离我们和木利、奉先分头行动,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我们虽然很不放心他们俩,但是“开启机关和进入暗道”必须同时进行,哪边都不能少人。木利又拍着胸脯保证“墨家机关术属于‘会者不忙,忙者不会’,人多了也没啥用,反而添乱,各位尽管放心”。说不得,我们也就“听人劝,吃饱饭”了。 倒也不是我们性子凉薄,没人愿意跟着去斜塔保护他们。而是彼此都知道,真正最危险的事,是千人石开启暗道后将要面临的未知。 进斜塔前,木利、奉先分别和我、月饼保持着某联络软件的视频联系。我目瞪口呆地看到木利在斜塔前某处地方板动了某处机关,某件巨型物体沉重地“吱嘎”移动,挪出两尺见方的地洞入口(之所以不做具体描述,各位读者朋友应该都懂)。正感慨墨家机关术的奇妙,又震惊直通斜塔的暗道居然在这里,眼瞅着木利和奉先先后进了地洞,视频一卡,断了信号。我立刻打电话,温柔的女声提示着“对不起,您拨打的用户暂时不在服务区”。 我有些沉不住气,不放心他俩,想过去看看。月饼倒是想得通透——既然手机打不通,说明是地下暗道没有信号,反而证明了木利、奉先没有出事。 我寻思寻思也是这么个理儿,掐着时间等千人石开启。哪曾想,木利临行前约定的“最多十分钟”都过去好几个了,千人石还是没动静。我心里越来越咯噔,急抓抓恨不得飞到斜塔上面,瞅瞅木利、奉先出了啥事。本来么,这又不是串个门子逛个商场,刀口舔血的事儿,换谁还能安安稳稳等着? 偏偏这五位,闭目养神,不动如山。就连一分钟都坐不住的杰克,都盘着腿儿老僧入定了。我气不打一处来,免不了抱怨几句,也没人搭理我。还是月野点破迷津:“南君,陈木利和李奉先,肯定不会出事的。你想啊,斜塔是受保护文物。如果真有意外,他们会立刻弄出些事情让咱们知道。今天咱们去现场考察,监控就有好多个。要真那样,管理人员早就有行动了。而且陈木利说过,触碰错误机关,会引发很多连锁现象。现在斜塔那里还是很安静,整座虎丘山也没有奇怪的事情发生,不就证明了他们安全么?虽然,我也不知道,月君怎么会知道正确的机关,是第四十九个。” 说这话时,我发现他们四个,都在有意无意地看着月饼。 “我不想说,你们就别试探了。”月饼伸了个懒腰,头枕双手靠着岩石,懒洋洋半躺着,“南少侠,你知识渊博,就没有关于‘千人石’的异闻么?” 我心说这就是事事关己则乱啊!我怎么就没想到月野说的这一层呢?这一下子,还把我们六个的心理素质分出高低了。他们五个高,就我一个矬子。 书归正传—— “小慧儿,你好歹是萨满巫师,居然会害怕这个?” 我还想再调侃小慧儿几句,始终瞭望斜塔的黑羽跃身而起:“有光。” 我们转头望去,斜塔第七层,极短促地闪过三次光亮。这是木利约定的机关开启暗号。他们开启成功了!也就是说,正确机关,确实是月饼坚定地第四十九处! “月饼,到底是怎么知道的!?”我相信,即便我们选择了相信月饼,依然会产生同样的疑问。 几乎就在同时,我感觉脚下一震,似乎有某种强大的力量,从斜塔方向迅速传导过来。紧接着,一连串“卡拉卡拉”的石头碰撞声,从地下由远及近响起。 “轰!” “轰!” “轰!” 突然,极远处的天际,传来滚石般的惊雷巨响。几道闪电凌厉劈落,开膛破肚似地划开无边夜幕,留下一道道红白相间的残影。 狂风紧随雷声,携裹着飞沙走石,疾冲而来。树干疯狂摇曳,树叶飘摇零落,大颗大颗雨滴,“噼里啪啦”砸落,在那方庞大的千人石上,溅弹不止。千人石仿佛被枪林弹雨击中,倒在战场的巨人,渗出殷红的鲜血,顺着雨滴,蜿蜒流淌。 又一道闪电凶猛而至,虎丘山骤然如白昼,山影、树影、人影被光亮吓得缩成一团,躲在本体的脚下,不敢挪动半步。 “千人石……石……”小慧儿惊恐的尖叫几乎盖过雷声,“人影……人影……” 就着稍纵即逝的光亮,我们看到了极其恐怖的一幕—— 被雨水冲刷的光滑如镜的千人石,诡异红色像是被磁石吸引的铁砂,汇聚于石面,拢合成六道鲜红的身影。 “轰!” 又一声巨响!这次,由地底传出!千人石,挪动了!闪出一丝,仅能一人通过的缝隙,直通雨水猛灌的地底! “时间很短!快进!”黑羽抽出武士刀,如鹰隼般,掠身疾冲,“你们跟在我后面。” “嘭!” 火光从武士刀身迸射而出,照亮了黑羽挥刀斩落的,两截正中劈断的桃木钉。黑羽身形一顿,不可置信地注视着,那条瘦削的身影,鬼魅般钻进缝隙。 隐隐约约中,我仿佛看到月饼的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抬手板动缝隙内部石壁的凸起。 “咚!” 千人石,闭合了! 雨,一直下! 我们,呆立! 月无华,自己,进去了! 第186章 霜寒漫天(十五) 春夜的雨就像使小性子发脾气的女朋友,情绪崩溃顿时来势汹汹,哄上几句又能破涕为笑。方才还狂风骤雨的深夜,随着最后一劈有气无力的微弱闪电,也逐渐褪了雨势,慵懒地抖落最后几滴雨水,散尽漫天乌云,透出雨后微凉清新的疏朗星光。 手机来电铃声在静寂的夜里分外清晰。我抬头望着斜塔方向,点开免提,传出奉先和木利高兴又讶异的熟悉声音。月野、小慧儿、杰克、黑羽紧绷的表情,稍稍有些释然。 毕竟,当下除了月饼,最让我们牵挂的,就是他们俩目前的状况。当然,在我的心里,还藏着对方旭东这个死胖子的挂念。 “南爷,您还别说,木利还真那么回事儿!进了斜塔,都快把我绕迷糊了。嘿!您猜怎么着?不知咋回事,就到了第七层……哎!对了,也是怪了……进了塔,手机就没信号了……” “奉先,你别说废话。南爷,你们进暗道了么?不对?我怎么听着,好像还是在外面的声音?没来得及进去么?这可咋办?南爷,要运行这么大的墨家机关术,需要足够的‘势’。一时半会儿说不明白。我寻思寻思怎么说……车跑到地方,没油了,需要加油才能再跑起来。塔里的机关,再重新启动,起码也要……” “木利,我们进来了。只是环境有些独特,很难说明白……”我没等木利把话说完便打断,尽量把语气控制得很平静,“你们在哪儿呢?出来没?房车开回古城,车钥匙在左前轮挡泥板的暗槽里。放心,目前没出什么状况,等我们回去。” 话筒那边沉默了几秒钟,悄无声息地挂断了。这本就是我们之前做好的约定,木利、奉先也没有说什么“保重”、“小心点儿”之类虚头巴脑的照应话。越是关系好的朋友,越会用行动而不是语言,相互给予帮助。木利和奉先已经做好了该做的事,剩下的事情,没必要再把他们拉扯着参与。 我收起手机,没有正眼看月野她(他)们,弯曲食指,敲着湿漉漉头发紧贴的额头,星星点点的水珠“滴答”掉落:“你们知道、我不知道的事情里,有没有关于时间的限制?” 无人应答,却不约而同地摇摇头。我“嗯”了一声,闭目静默几秒,屏除脑子里所有杂念,回忆着几分钟前——机关开启,千人石挪动前后发生的一幕幕景象。尤其是那道闪电过后,突然出现在千人石面,稍纵即逝的六条红色人影。 当时,形势紧迫,没时间多想。现在琢磨琢磨,却大有深意。 在中国漫长的历史文化里,流传着数不胜数的传说异闻。或匪夷所思、或怪诞离奇、或凄美动人、或平平无奇。在无人考究其真假的几千年岁月里,逐渐成为村叟孩童、苦旅游子口口相传于茶余饭后的谈资。 然而,正是这些传说异闻,往往隐藏着关于某地、某物、某人、某事的关键线索。只有在深入触及的时候,才会惊觉——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原来早就有预示! 我也是从懵懵懂懂踏上泰国诡异之旅,第一次接触到关于“人皮风筝”传说至今的诸多经历,才慢慢琢磨出这个道理。 传说中,千人石因“夫差残杀千名石匠”而由此得名。逢雨泛红,宛如淌血;夜遇火光,显现鬼影。乍一听,此处是极为阴森诡异之地。 然而,依着我对格局、五行、八卦、易数的了解程度,从整座虎丘山的走势和千人石的方位来推断,这里并不是所谓“怨气横生”的凶煞地,更不是“阴气汇聚”的聚阴地。反倒是大相格局里,极其罕见的阳气充溢、罡气满盈的核心正位。 这样一处绝佳之地,却流传着完全格格不入的血腥传说,在预示着什么?或者说,隐藏着什么启示? 虎丘山的整体格局,是“三墓十二穴”中最霸道的“诛穴”;虎丘斜塔则是墨家机关术里最复杂的“八门七转术”的“枢纽”。而作为“门户”的千人石,却是大相格局里诛凶镇邪的“阳眼”。打个比方来说,就是一滩腐气弥漫、阴冷潮湿的沼泽中央,一团熊熊燃烧、永不熄灭的篝火。 这是极为不合常理的格局布置。在生活中,许多事情突然发生时,往往会出现不合理的现象——地震前,动物的异常状态;海啸前,海水反而会大退潮。出门上班,手机掉在地上,弯腰捡起手机耽搁的几秒钟……诸如此类的意外小事,可能会导致遇到车祸、被盗窃、赶不上车而迟到丢掉工作,进而影响到一天甚至一生的运势走向。 所以,最不合理的存在往往是最合理的暗示! 那么,千人石所隐藏的暗示,也就很明显了! 凡是格局走势、机关设计,再错综复杂,也脱不开“五行相生相克,阴阳八卦生死互补”的道理。斜塔建于北,玄武位,五行属水,依北斗七星为基础设计而成,暗合死兆之意,以水为机关动力。位处斜塔南边的千人石,属朱雀位,五行为火,遇火显出六道红色身影,恰恰是代表“生”,司命、司禄、延寿、益算、度厄、上生的南斗六星君。 木利解释斜塔是“八门七转阵”时,曾随口提到过,“越是精密复杂的机关术,越会在某处设计另一道开启机关,算是做个双保险”。 我虽然不能够完全确定,但是隐约感觉到,“另一道开启机关”,就在…… “火……我需要火,很大的火……”极短时间高速运转的脑力让我觉得很累,使劲揉着太阳穴,“希望没有判断错误。” 第187章 寒霜漫天(十六) 平时很容易做到的事,在某些特定场合、特殊环境,就会变得无比困难。正如现在的我们,正面临着“如何在骤雨方歇的深夜升起一团熊熊大火”的问题。 虎丘山的草木都已经湿透,一滩滩汇聚的雨水团在千人石周围。夜风吹过,树叶“簌簌”抖落着细密雨滴,为湿漉漉的春雨寒夜又覆了一层冰凉水汽。就连我们五个人,衣衫尽湿,背包虽然防水,却没有备着能生火的干燥衣服。 我有些后悔让木利、奉先开车回古城了,要不然从油箱抽出些汽油,浇在千人石显出六条红色人影的位置。点火这个难题,就解决了。 相对于“怎么点火”,更让我烦躁的是——小慧儿说过,月饼面临的处境极度危险。那么,越早开启机关暗道,月饼的安全就能增加一分。可是,我根本无法确定,就算点着火,六条红色人影重新显现,就一定是藏着开启千人石机关的秘密么?我又怎么能够在极短的时间内,破解其中的秘密,顺利开启呢? 说到底,这一切,不过是我的结合格局、八卦、阴阳、五行做出的推论和猜测,并不一定真是这样。如果我的判断有误,那么月饼岂不是…… 这个该死的月无华!明明我才是主角,你他妈的吃饱了撑的,抢我的戏份干嘛?! 况且,我的心里,还隐藏着一件很重要的事! 想到这里,我闷闷地点了根烟,冷然盯着杰克和黑羽举着照明棒和打火机,照映着千人石,做着“明知道不可能但是万一碰巧了呢”的事情。 “南君,为什么一定要用火?” 我没有直接回应月野的询问。自从知道他们一直有事隐瞒,我的态度始终很冷淡。他们也明白其中原由,没和我说话,围着千人石,各自做着能做的事。月野忽然问起,是否揣摩出了我的烦躁和不确定? 沉默了几秒钟,我觉得有些不太合适,自言自语地望着南斗六星的方向:“天地万物,相生相克,有生就有死,有黑就有白。北斗主死,南斗主生。斜塔七层寓意北斗,千人石六条人影暗指南斗。世间生灵,因火而生。明火起,南斗开。一时半会儿说不清楚,我……我也不太确定……” “我虽然不太懂,不过……我……” “月野,你有什么就说,咱们没有必要吞吞吐吐地故意隐瞒。结果呢?把什么事儿都耽误了。而且……”我多少有些话里带话,又故意补了一句,“我不认为在这方面,你们懂得比我多。” 月野听出话里的意思,轻声回了句“对不起”,再没言语。身后的脚步声悄悄远离,我居然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又摸出火机点烟。 zipoo火机的滚轮摩擦着火石,许是因为空气潮湿,转了好几次也没有引燃棉芯。迸出的火星闪着微弱的红光,香烟在短暂的光亮里忽明忽暗,我忽然愣住了! “嚓、嚓、嚓……” 我连续地转动滚轮,注视着火星不断照亮香烟,在手指映出模糊的影子,又瞬间消逝。直到大拇指转得生疼,才闭上眼睛,回忆着平时根本不会注意的景象。渐渐地,许多支离破碎的画面残像,从视线的黑暗中慢慢涌出,聚集粘合成“闪电劈亮夜空,千人石映出红色人影”的图画,如同按了暂停键,突然定格! 火星→香烟→影子+闪电→千人石→人影=光→影子! 手指传来灼烧的疼痛,我哆嗦着松开手,才发现zippo火机不知什么时候点着了,忽忽闪闪的火苗正炙烤着食指边缘。 “月野!”我甩手闭合火机盖,金属碰撞声清脆悦耳,“我错了!你想说的是,不是火,是……” “光。”月野抚摸着千人石,微风拂动的长发抚摸着莞尔一笑的俏脸,“南君,你放下心魔了?真好。” “阿瓜……” “你总算……” “想明白了。” 小慧儿拍手,杰克微笑,黑羽叹气,一人一句,像是在语句接龙。 我尴尬地笑了笑,调出手机的手电筒模式,垫脚举起,让那束明亮的白光笼罩着,千人石曾经出现红色人影的位置。 第107节 一秒、两秒、三秒…… 一分钟、三分钟、五分钟…… 我们原本屏住呼吸,紧张、期待、兴奋的情绪,在“砰砰”跳动的心脏里撞击挤压的粉碎,黯然地融入血液,顺着血管涌至眼睛,缠绕成一丝疑惑,随着眼神缓缓溢淌。 光,还在;人影,未现。 难道,我从一开始,就判断错了? 我狠狠地关了手机,暴躁地吼了一声,挥拳击向坚硬的千人石。殷红的鲜血从指节渗出,在石面蜿蜒滑落,交织成一张形似嘴巴的诡异图案,似乎在嘲笑我的愚蠢。 “到底他妈的怎么样才能打开机关!”我浑然不觉右手的疼痛,又一拳重重砸中石面,“到底他妈的怎么样才能出现人影!” 杰克拍了拍我的肩膀,张张嘴却什么都没说;黑羽像一尊从千人石里雕刻出来的武士,笔直默立。小慧儿拽着我的手,在血肉模糊的伤口撒了一撮淡黄色药粉:“阿瓜,你就算是把手打残废了,也没个屁用!好好动脑子,再想想!” “南君,你安静一下。月君进去不久,我们还有时间,来得及。” 月野温温柔柔的安慰,听起来更像是对我方才自大、傲慢态度的嘲讽。我心里明白,没有人会在这个时候,因为这件事而嘲笑鄙视我。反而,他们把希望都寄托于我,等着我重新整理思路,找到打开千人石的关键。 可是,我实在过不了“最擅长的领域却遭遇最残酷的失败”这道心坎。 “让我静一下。”我摆了摆手,仰头望着位于西方称之为“人马星座”,东方称之为“斗宿”的南斗六星。不经意间,随着时间的推移,南斗六星已经不在我推断千人石机关时,所看到的位置。 千万年来,月升月落,斗转星移。亘古不变地遵循着黑夜制定的时间法则,由夜幕降临而升,随夜幕消亡而沉。仿佛,黑夜是一张无比巨大的幕布,后面隐藏着最精密的机关结构,操控着星辰明月,严格精确地运行,从不失误,从不停滞。任凭尘世间的人类如何参悟、破解,也只能知其表面,而无法真正领悟其中的玄机。 就像,这方,坚硬冰冷的,千人石。 忽然,在我纷乱如麻的思绪里,闪出一根闪亮的细线,又极快地隐藏于那团乱麻。 我心里一动,又看了一眼南斗六星的位置,似乎明白了什么…… 第188章 寒霜漫天 (十七) 晋代高僧竺道生,以阐述《涅槃经》,宣扬“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苦游世间,却不容于旧学,为北方贵族所排斥,赶出都城。 竺道生扁舟渡江,立于船头,回望北方苍茫大地,爽朗大笑:“纵是一草一木、一石一水,皆有佛性。众生不懂佛,总有懂佛人;都云世无佛,菩提却有树。” 当他云游至虎丘,听闻“千人石”来由,以大慈悲之心,于此开坛讲经。短短数日,聆听佛法之人,由最初的寥寥几人增至千余人。这也是“千人石”名称来由的另一段典故。 然而,世间分南北,贵族无区别。南方贵族哪能容忍此事?派遣士兵将听经人悉数驱赶。面对空荡荡的偌大千人石,竺道生不为所动,继续对听经人盘做的块块大石宣扬佛法。三天三夜不吃不喝、不眠不休。 当他讲到“一切恶人皆能成佛”时,千人石东北角水池中,一块顽石突然向他点头,仿佛听懂了佛经之意。此时正值严冬,池中水盈满,白莲花吐芽生叶,竞相开放。一时间,白绿相间,花香四溢,端的是人间至美之景。 竺道生目视顽石,微微一笑,拂袖而去。说也奇怪,池水顿时空了,莲花朵朵枯萎,又是一幅“冬寒凋零”的景象。 由此,便留下了“生来池水满,生去池水空”、“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白莲花开”的佳话。 那方小池,被后人唤作“白莲池”,顽石则是“点头石”。 —— 此刻,我正站在莲花池旁的石桥,视线从点头石移到千人石。 从这个角度看下去,千人石分为形状不规则的方、圆两块。方石由西至东,分成三层,最高层竖着一根人工雕刻的巨型石柱。圆石,也就是出现六条红色人影、挪动裂出缝隙的那块巨石,比方石要高出少许。点头石,立在莲花池靠近岸边的位置,由下大上小,两块类似于方形的石头叠加形成。 小慧儿、月野、黑羽、杰克,依着我的布置,分别站在圆石的四象方位,也就是时钟的12点、3点、6点、9点位置,不明所以地仰头瞅着我,做出下一步的指示。 几分钟前,当我陷入“根本不能开启千人石机关”的绝望时,忽然冒出一个很奇怪的想法。 木利、奉先在斜塔里第一次开启机关时,天降暴雨、电闪雷鸣,千人石出现暗示“南斗六星君”的红色人影。这种出乎意料的异象随着月饼关闭机关独自进入地下暗道, 使我产生了“红色人影是开启机关的核心点”的错误认知。 话说回来,换做是谁,在当时的情形,基本都会把红色人影作为解决问题的首要目标。 直到我冷静下来,抬头仰望南斗六星,比第一次看到时,稍稍移动了位置。这本来是很正常的自然现象,却让我隐隐意识到,忽略了一个看似无关的东西。 时间! 斜塔开启机关与红色人影显现,两个毫不相关的事物在同一时间点交集,说明了什么? 红色人影出现的原因,不是火,不是光。而是,机关开启的时间。并且,红色人影,并不是开启机关的核心,只是一种提示。 读者朋友们,是不是觉得很费解? 打个比方——摁下电梯的“↑↓”按钮,楼层数字按钮会依次亮起光芒,提醒人们是否到了要去的楼层。到了相对应的楼层,光芒就会灭了。 这么一解释,各位明白了吧? “↑↓”按钮=机关开启装置;亮起光芒=六道红色人影。 也就是说,即便没有火、没有光,只要机关开启,红色人影就会浮现于石面!而人影停留、消散在千人石面的时间,就是暗道开通、闭合的时间。 由此再大胆假设——机关开启,地下暗道里会亮起某种光芒,透射进千人石,把内部石壁里隐藏的构成人形的红色物质,映射到外部石壁,形成人影。 那么,它既然能接收内部光芒,十有八九也能对外部光芒产生反应。 并且,这种物质,显然不会受到阳光影响。要不然,千人石每天那么多游客,大太阳一晒就现形,早就被看得扎扎实实。 那不成了,照妖镜照出了妖怪嘛?!墨家机关术这么草率的嘛?! 所以,它的显现属性,限制在特定的亮度范围里(黑夜)。千人石周围寸草不生,夏秋湿润,春冬阴寒,根本不会出现火源形成的光。结合千人石“夫差屠杀千名石匠”的传说,是不是故意用“午夜三刻火光照映出现鬼脸冤魂”来吓唬百姓,保住其中秘密呢? 话说回来,谁吃饱了撑得没事干,二半夜爬到阴森森的深山老林里,举着火把照一亩多大的千人石呢?再说,那六条人影的位置极其古怪(在书里我不方便写出具体地方),还真不一定能找的到。 再关联那个传说。下雨天,千人石的表面变成类似于鲜血的殷红色。雨天多雷电,当夜雨闪电划破天际,大地骤亮,石面的殷红色不正好遮掩了红色人影么? 如果真如像我所想的这般,那么,墨家机关术的“八门七转术”实在是太神奇了!简直是超越那个时代的产物。 我虽然很膈应网络里用烂的“细思极恐”这个词儿。但是,似乎确实只有这个词儿特别贴切此情此景。 既然排除了“红色人影是机关核心”,那么真正的机关枢纽在哪里呢?我之前把注意力完全放在千人石的格局以及传说里的暗示,却忽略了“莲花池”和“点头石”传说里隐藏的线索——点头石,会动! 从我现在所站的桥顶角度俯视,组成千人石的方、圆两块巨石,象征着“天圆地方”。圆石和方石结合的形状,尤其是方石竖起的那根巨型石柱,怎么看怎么像放大了几十倍的,故宫里计量时间的日晷。 “你们四个举手合并到头顶,保持筷子形状。”我从背包里摸出一根照明棒,想了几秒钟,对着天空某个方位,高高抛起。 照明棒在空中旋转着十字花纹,把整座千人石照个通透。 石柱、月野、小慧儿、杰克、黑羽的影子,随着光芒的移动,由小小一团延伸成细长的淡淡灰影,渐渐探出千人石。直至,五道影子的顶端,交汇于莲花池畔的点头石! 照明棒,落入树林。光芒,顿灭。影子,回归黑暗。 我们的,眼睛,亮了! 这根类似于日晷指针的石柱,立在千人石的任何位置,柱顶的影子,最终都会停在,开启机关的第二枢纽——点头石! 并且,光源,一定要出自南斗六星的位置,也就是照明棒抛起的方向。 第189章 寒霜漫天 (十八) “没想到,这根石柱居然是标记机关位置的指示柱。太神奇了……”站在圆石9点钟位置的杰克迈步跨到方石的石柱旁,“南瓜,我可以摸摸么?不会触发什么机关吧?” “每天那么多游人,你瞅石柱表面石纹,都快被摸秃噜了。”破解了机关枢纽的位置,我心情大好,和他们四个人的芥蒂,也就这么消了,“要能触发,还等到你来摸啊?” “南君,你是我认识的,最聪明的男人。”月野轻悠悠地踱步到莲花池边的点头石,“谁能想到,这两块石头,才是机关枢纽?谁又能想到,提示居然藏在‘竺道生讲法’的传说里?除了你,谁从这些毫不相关的线索里,抽丝剥茧,找到真相呢?” 月野这几句绝不是恭维的话,让我通体舒泰大为受用,比拔个火罐还得劲儿。正想回句“这点小事儿算不了什么”,话到嘴边又觉得似乎不太矜持稳重,很是影响形象。便板着脸“嗯”了一声,略略点头,故作沉稳淡然状。 “以前,觉得南君你胆子小、不能打,还有那么点儿好色,这两年又胖了不少……”月野蹲在点头石后面嘀嘀咕咕,从我的角度看,就像是石头上摆放了一个会说话的美女脑袋,“嗯嗯,不说这些了。看来以后,要重新认识南君呢。” 我心说月野清衣啊月野清衣,您这是夸我呢还是埋汰我呢?怎么说话的这是?一时间,心里也不知是喜是悲。反正好不容易端起来的高冷范儿,又掉下去了。 黑羽皱皱眉撇着嘴,一副“你们俩就别腻歪了”的嫌弃劲儿,摇着头走到杰克那儿,假装研究石柱子去了。杰克冲着黑羽很有深意地眨眨眼,低声说了几句话。 虽然离得远听不到,但是依然逃不过我那双略懂唇语的火眼金睛——“南晓楼这几年胖了二三十斤吧?” 我恨不得一军刀飞过去,戳烂杰克那张破嘴。小爷健身好几年,这是壮不是胖!你不健身整不明白就别乱说话!我他妈的还要脱了衣服给你看啊?!温尼伯的冬天怎么没冻死这个该死的加拿大人! “你们俩就别腻歪了,行不?”小慧儿做个呕吐状,直接吐出了黑羽的心声,“月无华还在地底下呢!都知道点头石是机关枢纽,还不赶紧的。磨叽啥呢?” “南君破解机关秘密,确实很了不起呢。”月野认真地眨着大眼睛,单纯茫然的眼神彰显“情商为负数”的状态,“难道不应该夸奖么?怎么会是腻……腻歪呢?” “腻歪得都快忘了月饼了。还……” 我尴尬地咳了一声,直接打断了小慧儿的吐槽:“你急啥?中国的机关术很复杂好不好?点头石是机关枢纽,没有正确的开启方式,要么开不开,要么永久封闭机关,谁也进不去。” “那你倒是正确一个给我瞅瞅啊!” “我这不正琢磨怎么开么?” “敢情你这是找到锁了没有找到钥匙?” “谁说我没找到钥匙?” “找到了钥匙你还不开?” “柳泽慧!你不怼我不舒服是吧?” “你把钥匙怼进锁里,赶紧和月饼碰头,我才能舒服了。” 我让小慧儿呛得一口气顺不下去,俩人气鼓鼓地用目光互相瞪着。黑羽和杰克专心摸着石柱子,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还是月野打了圆场:“南君,你是不是不知道怎么开启?要不要联系陈木利?” 这句话比小慧儿怼我那么多句还伤自尊。我也不想做什么解释,摆了摆手:“联系木利没有用,他开不了。开启机关的方法,其实也在‘竺道生在千人石讲法’的传说里。” 第190章 寒霜漫天 (十九) 之所以把这段旅程命名为“文字游戏”,是因为在不断探索前行的过程中,我发现与某地、某物、某人有关联的中国古诗词、文献、传说里,隐藏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线索,通过层层分析推理,有可能揭开更多匪夷所思的历史真相。 整个过程虽然险象环生,却也很有趣,就像在做字谜主题的密室求生游戏。当这个游戏进行到“虎丘斜塔”环节,我从“竺道生讲法”的传说里,分析出“点头石”是开启“千人石”的第二道机关枢纽,又在其中寻思出了怎么启动点头石。 这段传说藏着双层暗示,不知读者朋友们有没有留意。“点头石会动”是第一层暗示,那么第二层暗示是什么? 那就是,点头石为什么会动?直白点儿来说,就是如何让点头石动起来? 再结合那个传说,即便听众都被驱赶,竺道生依然对着那堆空石头讲了三天三夜,直到点头石动了,才飘然离去。 第二层暗示的答案就藏在这段或许会被读者朋友们忽略的文字记录里。 通过传说了解,竺道生讲法,没有任何行动,就是红口白牙自言自语好几天。那么,首先要排除的就是,点头石不是靠外力而人为启动。既然不是外力,那必然是某种机关结构形成的内力,才能产生驱动点头石的动力。 那么,关键点在哪儿?一、空石头;二、讲法。 再普及一个小知识,这可不是废话,对于破解秘密至关重要。 古代开坛讲经,不是现代认知里,某专家、教授抑扬顿挫地说着普通话或方言,而是吟唱经文。听经的百姓们受其影响,不由自主地随声吟唱。类似于某歌星现场演唱会,粉丝们在台下听歌,情绪到了就开始大合唱。 第108节 也就是说,竺道生是通过“对着空石头堆吟唱”的方法,触发了驱动点头石的内力。这么解释似乎还有些抽象,换个描述方式就是——音乐使石头产生共振,形成动力,启动点头石。 对物理学稍有了解的朋友们应该都知道声波共振原理——任何一个系统都存在其固有的振动频率,称为固有频率。当系统受到与本身固有频率相同的强迫振动时,系统振幅可能达到非常大的值。 从声学角度来讲,声波共振是指利用一个与系统固有频率相同的声波,对系统形成激励,从而与系统达到共振,系统结构可能会被破坏。共振又称为“共鸣”,指的是物体因共振而发声的现象。比如两个频率相同的音叉靠近,其中一个振动发声时,另一个也会发声。 大胆地假设一下:《涅槃经》分40卷13品,37万6千多个字(这么想想,竺道生他老人家吟唱了好几天,也是不容易。且不说这体力了得,光是记忆力也绝非常人)。竺道生吟唱到某段经文,与空石头堆里某块石头产生共鸣,振幅形成的动力驱动了点头石。 如果这个假设成立,我现在立即要做的,就是找出《涅槃经》里能产生共鸣经文,吟唱出来。但是,从37万多字的经文里,找这么一段经文,无异于在大海捞针。更何况,竺道生使用哪种音调、哪种口音吟唱,我压根儿不知道。 音调倒还好说,怎么也脱不开宫、商、角、徵、羽的古音律范畴,但是口音才是最重要的。不同的口音,唱出来的歌,形成的声波,那区别可就大了。用四川话和东北话唱同一首歌,那绝对是两个味儿。 自汉朝自东晋灭亡,楚国话是民间通用官话,也就现代极其晦涩难懂的客家话(各位没想到吧),这个我倒是知道。但是,谁就能保证,钜鹿(河北平乡)出生的竺道生,满嘴客家话而不是河北方言呢? 种种不可能一结合,就成了绝对不可能。按照这个假设,找到那块石头,我们五个估计要在千人石旁,唱个十年八载才有可能出现奇迹。 到时候别说和月饼在地底下会和了,我们几个都能把自己唱死,直接进了地底下。 很多人在思考问题的时候,特别认死理,俗称“钻牛角尖”。其实人生嘛,干嘛那么纠结?没必要搞得那么复杂,试着学会“换个角度看世界”,很多事往往那就不叫事儿! 既然那块石头的内部,暗设机关驱动系统,发出的声音,肯定和其它石头有区别。 不知读者朋友们还记得么?我在前文里记录过——我的听觉,异于常人。 而此刻,我正闭目盘腿坐在千人石那块方石的石柱下,听着月野、小慧儿、黑羽、杰克以不同的力度,敲着遍布在千人石旁、莲花池畔的石头。 也就三五分钟的时间,我在一片“砰砰”声中,听到了极其微弱的“咚”声,立刻睁开眼睛,循声望向杰克所在的位置。 第191章 寒霜漫天 (二十) “杰克,别动!”我起身跃下千人石,“就是那里!” 杰克像被点穴道僵住了,尴尬地摁着崖壁,手里zippo火机的火苗“扑扑”冒着:“我是弯腰敲累了,点根烟歇口气,火机撞到这块石头。这……” 月野、小慧儿、黑羽凑了过去,面对崖壁上刻的几个古汉字,沉默不语。 “阿瓜,你确定么?”小慧儿小心地摸摸岩石间的裂缝,“‘坐月子’旁边这四个青色的字,是啥意思?” 略有些出乎我的意料——那块发出不同声响的石块,不是堆在地面的其中某块。而是在千人石北边、莲花池西侧的崖壁,夹在排列相对整齐、形状大小不一,其中一块大约一尺半长、八寸宽的壁岩。 我正琢磨着岩石之间的布局、颜色、走向、裂缝形成的图案,听到小慧儿的疑问,愣了一下:“什……什么坐月子?谁坐?” “喏……这不是仨蓝色的字‘坐月子’么?”小慧儿抬手指着崖壁,“就那坨草下面的。” 虽说此刻确实不应该太欢乐,可是我还是忍不住“哈哈”大笑。再瞅瞅月野、黑月、杰克,也是一脸“这么清静幽雅的地方为什么刻着‘坐月子’?是否和开启机关有关联?这肯定又是一个文字游戏!”的严肃神色。刚咽回嗓子眼里的笑声,一时忍不住,又喷了出来。 “这他妈的哪是什么坐月子啊!”我好不容易憋住笑,多少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中国古代崖刻,是从左往右看。蓝字是‘千人坐’,是天水胡缵(zuan,三声)宗题的;青字是篆体的‘生公讲台’。有俩说法,可能是蔡忠惠公写的;也有可能是李阳冰的真迹。我个人比较倾向于李阳冰。” 闹了这么大的笑话,他们四个故作矜持状,或看天、或望地、或装作没听见。反正除了月野微微脸红,剩下那三个面不改色、大气不喘,端的是脸皮比岩石都厚。 有正事儿要做,况且“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我没跟着话茬再刺挠他们几句,摸出瑞士军刀,依着岩石自然形成的裂缝,逐块敲击。敲到第五块,也就是杰克发现的那块,这次因为离得近,我从内空的“咚”声中,又听到了某种熟悉的声音。 我又试着敲了一下,这次听得更真切,那个声音虽然极其微弱,却异常清脆,分明是从岩石内部响起。 “你们举着照明棒,保持姿势。”我向后退了几步,在几根照明棒的光亮中,观察着这方崖壁。越看,我越觉得奇怪,眉头紧紧缩成疙瘩。 崖壁不高,最高处也就两米左右,顶端满是青草绿树,看不出具体形状。崖壁由大大小小数百块、自然裂纹分割的岩石块组成。石块表面颜色或白或青,缝隙里长着苔藓, 使得缝隙更加明显。就像是在岩面画了各种横竖线条,标注了每一块岩石的位置。这种天然形成的岩石纹理(或许是人为凿刻设计?),确实对更有利于声波的传递共振。 从我所站的角度整体看去,整块崖壁被天然裂缝分成上下两块。分割线由“生公讲台”底部笔直延伸,篆体“台”字左边“撇”所对的岩石,就是发出异响的那块。它的左边,还有四块没被野草覆盖的岩石。 坐月子,嗐!“千人坐”三个字,就压在这五块岩石的顶端,恰好把它们划分在一米多长、三十厘米左右高,横向长方形的区域内。 “月……”我本想喊月野,想想又改了口,“越瞧着吧,越觉得有点儿意思。黑羽,用你的武士刀,从那块石头往左,挨个敲到第五块。敲慢点儿,反复多敲几遍。” 当黑羽敲到第三遍,板着脸就快要不耐烦的时候,我从五块岩石本有的敲击声中,确定了还有另外五种声音! 咪、嗦、哆、唻、啦,也就是现代音阶的3、5、1、2、6。更是对应五行“木、火、土、金、水”的中国古代音律“角、徵、宫、商、羽”。 把这块长方形区域,如果比喻成一张石琴,那五块石头就是琴键。能够开启点头石机关枢纽的那块岩石,就是五行为水的“羽”键。 我大概知道怎么打开机关了。 第192章 寒霜漫天 (二十一) 在照明棒的光亮中,我眯眼集中目力,观察着手指摩挲的每一处位置。这五块岩石的年代太过久远,灰白的岩面渗出一层腐朽的暗青色,风化脱落的石块使得表面凹凸不平,填满潮湿的湿泥、苔藓。尤其是刚下过雨,更是黏腻湿滑,单凭手指的触觉,摸不出什么端倪。 “需要帮忙么?”杰克抽着烟举着照明棒,哪有要帮忙的样子? “一时半会儿解释不清楚,你们保持光线稳定就好。”我摆了摆手,摸出军刀。 我尽量小心地稳住手腕,用刀尖抵住岩石,顺着泥藓的纹理轻轻挑动。“咔哒”,随着泥藓脱落的,还有一小片石块。我连忙收回军刀,心脏“砰砰”狂跳,弯腰找到石块捡起,看到上面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才算踏实了。 我抓了抓后脑勺,心说用军刀这个方法不靠谱,估计还没整出名堂,石头都撬成抽象派油画了。又寻思了一下,转头问小慧儿:“你们女孩,描眉画眼用的那种像小毛笔的玩意儿叫啥?还有那个……就是往脸上糊粉的,圆圆的、毛茸茸的……” “你说的是眼影刷和粉扑?问这个干啥?” “对!就那俩,带了没?” “我是来探险的又不是参加舞会的,带那东西有啥用?” “没带就没带,咋还这么多废话?” “南晓楼,你说谁废话呢?有本事你就再说一次。” “你让我说,我就说?哪来那么大的脸?” 小慧儿脾气耿直,又是个短捻炮仗——一点就着。我本来就急得很,嘴上也就没吃亏,怼的小慧儿也不举照明棒了,晃着手腕那串七彩铃铛,看架势要给我来个萨满术的终极奥义——喜歌乱舞。 “你俩这时候还有心思吵架。大家现在心情都不好,更要有沉着的觉悟呢。”月野温温柔柔地打圆场,我和小慧儿倒也不好意思再闹腾,鼓着气继续用眼神,相互怒戳。 “就是……就是……”杰克这时候倒是开腔了,胡乱套着中国俗语,“乡里乡亲的,抬头不见低头见,别祸起萧墙,后院起火。” 早干嘛去了?小慧儿又不是我老婆,凭啥就把我绿了,起了火了? “南晓楼,你要那些东西做什么?”黑羽“唰”地拔出军刀,横在后脖颈子,“我的头发可以替代么?” 黑羽的举动吓了我一跳,心说看不出来这小日本鬼子这么重感情,准备效仿古人,以血止战么?再一听,要不是还忙着和小慧儿瞪眼,就直接笑出声了:“别介,你的头发不好使。这几块岩石风化太严重,轻轻一碰就掉石屑。我需要把表面刷干净找线索,就像考古学家用的那种刷子。” “咱们五个人,两个女孩子……”月野脱下背包的单肩带扯到胸前,“丁铃当啷”翻着,拿出很精致的蔻驰化妆包,“你怎么不问我呢?” “对啊!阿瓜!你咋不问月野呢?”可算是让小慧儿抓住把柄了,劈头盖脸就是一通惊叹号和问号,“凭啥单指着我较劲?咋地?对我有想法啊?呵呵……不好意思,本小姐不对胖子感兴趣。” 我杀了小慧儿的心都有,自知理亏,生生把“等你把胸长出来,我指定对你有想法”这句话咽回肚里,尴尬地接过化妆包。 哎!这叫什么事儿!我越想越觉得心里憋气! 本以为月野这张精致脸够天然了,压根儿用不到这些,没想到是化妆的最高境界——看上去和没化似的。而且,在这节骨眼上还随身带着!看来“没有丑女人只有懒女人”这句话,一点儿不假。 打开化妆包,我的头“嗡”地大了。光是那种大大小小的毛笔,起码有十只;圆、方、鼓、扁的各种粉扑,足足七八个。 化妆,也需要这么精准定位的嘛? 第193章 寒霜漫天 (二十二) 清理石面的事儿,虽说需要细致耐心,却不复杂。除了小慧儿还在赌气,对我爱搭不稀理,举着照明棒当灯杆,月野、杰克、黑羽和我,拿着……姑且叫做小毛笔、粉扑,也就用了几分钟,便把石面的湿泥、苔藓、污垢弄利索了。 乍一看,这五块露出原貌的岩石瞧不出啥,石面纵横交错着细细密密的纹理,和普通岩石并无不同。 他们几个没看出所以然,也不好多问什么,都没吭声,等着我的判断。 我按照五行八卦、周易术数、走势格局、古音五律、图案形状甚至典故传说,凡是能想到的都做了推演分析,却没有什么发现。 点了根烟,我有些纳闷儿地盯着这方岩面,暗自寻思——既然“羽音”岩十有八九是开启机关的枢纽,另外四块岩石又分别对应着“角、徵、宫、商”的音律,它们之间应该存在着某种“不需要声波共鸣”就能相互作用的联系,这才符合五行相生相克、阴阳互补调和的布局规律。为什么我啥都看不出来呢? 想到这里,我多少有些烦躁,瞪着眼使劲盯着岩石表面,双手沿着那些石纹虚空比划。而那些杂乱无章的纹理,就像有线耳机的连接线,缠绕成一团,混乱不堪,眼睛都看得有些花。我想了想,示意他们固定举着照明棒的位置,确保光线稳定。然后退了几步,远距离观察,五块岩石是否能构成一幅整体的巨大图案,也许有新的线索也说不定。 然而,连着抽了两根烟,我也没揣摩出个所以然,心里的无名业火“蹭蹭”直冒。其实,要是换作平时,我的耐心绝不止如此,思路也能清晰许多。但是此时,月饼已经独自进入暗道将近半个小时,我却偏偏卡在最后一道环节进不去,说不着急那才是假话。瞅着这四个自由女神似地举着照明棒的朋友,想起他们瞒了我两年至今不说的事情,本就焦躁的心情又添了几分愤怒。 “阿瓜,人家月野那套化妆工具可是很值钱哟。”小慧儿一直抬着胳膊估计有些酸,换了个手继续举照明棒,不冷不热地笑着,“你要是发现不了什么,那可真是瞎了这么一包好东西。” “柳泽慧,你烦不烦?”我正焦头烂额没啥主意,被小慧儿呛了这么一句,再也压不住心火,“屁大点事儿!你至于么?怎么还没完没了的!月饼就去好半天了,你们一个个又闷着不告诉到底怎么回事,我还没犯膈应呢!你倒好,揪着这么个理不撒手了。这都什么时候了,你能分出轻重么?你和月野有什么可比的!” “对!我就分不出轻重!”柳泽慧把照明棒往地上狠狠一摔,跺脚抽着鼻子哭了,“月野姐姐是你的女神,凭什么我就是你开玩笑、随便指使的那个人?咱们都是孤儿,可你们从小还有朋友、童年,我呢?我是在下水道吃老鼠长大的,见到你们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太阳、还有光!这几年,我把你们当做亲人,从心里在乎,可你们谁在乎过我的感受?为什么必须是我,做那个朋友之间凑数的透明人?对!我不如月野姐姐漂亮,也没有她的好身材。我……我也想让自己变得好看,可是……呜呜……我连化妆都化不好,也没有那么多化妆的东西……” 小慧儿哽咽着说不下去了,抱膝蹲着,脸埋在臂弯里,低声抽泣,瘦瘦的肩膀微微颤动。那根照明棒,弹起、落下、弹起、落下,骨碌碌滚到我的身前,横着抵住脚尖,终于不动了。 小慧儿这番由“你”到“你们”的话——消失于时间,回荡在千人石,停留在耳畔,狠狠插进心脏。 沉默了…… 忽然,天地,沉默了。 我们,沉默了。 或许,我们都在思考同一个问题—— 朋友,是什么? 第194章 寒霜漫天 (二十三) 我坐在电脑桌前,敲击着键盘,一行行记录着当时经历的文字,出现在word文档时,忽然卡在“朋友,是什么?”这里。 思索许久,喝了口茶,点了根烟,在茶香和烟气缭绕的书房里,我盯着挂在墙上的那张巨幅照片——我们在房车里的合影。 精明的李奉先、木讷的陈木利、矜持的月野清衣、严肃的黑羽涉、玩世不恭的杰克、冷峻的月无华、面无表情的我,还有笑得最开心、右手比v,左手举着自拍杆拍照的柳泽慧。 这是我们八个人,这么多年仅有的一次合影。并且,是心思最单纯的小慧儿张罗的。 一直以来,在我们的印象里,小慧儿就是个没心没肺、蹦蹦跳跳、永远藏不住话,大事小情喜欢咋咋呼呼,始终没长大的小丫头。可是,我们似乎都忽略了,每次聚餐、看电影、旅游,都是这个小丫头在微(信)那个她创建的“葫芦娃救爷爷”(虽然月野对于这个群名很有意见)的群里,带头张罗,抢着结账。 她记得我们之间有关联的每一个特殊日子、每个人饮食的口味、喜欢听的歌、爱看的书,总是会在群里时不时冒出一句—— “杰克,我网购呢。正好看到你喜欢那个牌子的内裤,你要多大尺码的?捎带手给你买几条。” “《浪客行》日文原版哦,黑羽,要不要?叫姐姐,就送你。” “奉先、木利,你俩别天天憋在古城啃肉夹馍。明天我组饭局,你们坐飞机过来。” “我家楼下新开了个川菜馆子。月野姐姐,是你最喜欢的麻辣口味哟。” “月饼,又死哪座山里了?五天了,也没个动静!不知道报个平安啊!” 第109节 “阿瓜,给你买了一箱南瓜,够你闭关写书吃几天了,快递这两天就到。嗯嗯……大恩不言谢。” 如果谁不吭气,她会持之以恒地“拍了拍”,直到拍的回了话(估计要是在现实里能把头发拍秃噜了),这才作罢。 就连几天不看手机的月饼,接到小慧儿的懿旨,都忙不迭回个狗头的表情包。 有这样一个朋友,烦么?有时候是真烦!尤其是我收到那一箱黄灿灿的南瓜,深度怀疑这个死丫头的脑回路究竟是什么构造的时候。 可是,有这样一个朋友,谁会觉得不温暖呢?然而,我们在尽情享受小慧儿如阳光般煦暖的友情时,似乎都忽略了——我们的小妹妹柳泽慧,比我们更懂得友情,也比我们更需要友情。 人,越在意什么,就越需要什么。 人,是不是总会不在意对自己好的那个人,把最好的一面展示给根本不在意自己的人,来证明自己的价值呢? 最好的情绪送给最爱你的人——这句话,有几个人能做到呢? 柳泽慧,做到了。 当她情绪崩溃,抽泣着说出“我是在下水道吃老鼠长大的,见到你们才知道这个世界还有太阳、还有光”(详情见《韩国异闻录》)时,我们都懂了——其实,小慧儿,才是永远不会消失的阳光!也是在那时,我们都明白了,彼此都是彼此的阳光(当然,即便如此,也不会阻碍我称呼黑羽为“这个该死的小日本鬼子”的习惯)。 只是,我们在白天生活得太久,忘记了抬头看看,从不缺席的太阳。 读者朋友们,向你们道歉!请允许我用这一章节,书写和“文字游戏”无关的文字。也谢谢你们,耐着性子读完这段文字。 因为,我的生命里,只有这七位朋友。虽然,很多时候,他们确实很膈应人,恨得我牙根痒痒! 比如,前几天,杰克跑到我家,生拉硬拽拖着我吃烧烤喝酒。正吃喝带劲儿,邻桌身材前凸后翘、颇有几分颜色的妹子,主动过来和我搭讪。 唉!说来惭愧! 老夫清修多年,一念之差,动了凡心。正在我俩交换微(信)时,杰克拍了张照,发到群里,还特地艾特了月野。 结果,“葫芦娃救爷爷”的群里,哄然大笑! “看吧,我说啥来着。阿瓜绝对顶不住美人计。” “杰克,干得漂亮!从哪儿找了个这么好看的娘们儿?” 当时的我……算了,往事不提,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一樽还酹江月吧! 第二天下午,始终没有回话的月饼,又发了个狗头…… 哦!对了!我还有许许多多素未谋面,或许平生不会相逢相识的朋友。 那就是,你们,我的读者朋友们! 接下来,让我们一起,走完这段“文字游戏”的旅程! 第195章 寒霜漫天 (二十四) “南晓楼!你太过分了!真没想到你会说出这种话!”月野很罕见地愤怒,扔了照明棒,蹲身搂着小慧儿肩膀,轻声安慰。 杰克和黑羽也丢了照明棒,冲着我很失望地摇摇头,围在月野、小慧儿身旁。 四处散落的照明棒散发着幽幽的光芒,形成四团中间明亮、边缘模糊的光圈,又纠结缠绕,拢成一团巨大的光圈,将他们四人笼罩在中心。四条或圆、或细长的模糊人影,颤巍巍地映在,我始终解不开谜题,那方刻着“千人石”、“生公讲台”的巨型岩石。 我,独立于光圈之外,被黑暗覆盖,僵硬地站着。我想走过去,却觉得双腿重如千斤,根本挪不动步子。我想道歉,那句“对不起”就梗在喉咙里,怎么也说不出来。 该死的自尊心?男人那点儿可怜的虚荣心?或许都有,或许都不是。 我摸出火机点了根烟,骤然亮起的火苗在黑夜里分外晃眼。视线里闪过一团通红的火焰,红色残像在眼前停了许久,也许只有几秒钟,才开始慢慢移动。仿佛,像是一团红色云雾,缓慢地刷过光圈里的朋友们,还有那方巨型岩石。 直至,消散。 我的手一哆嗦,抖落了半截烟灰。此时,照明棒散发的光芒,是由下而上,倾斜地照在岩石表面。类似于固定在高楼大厦底部周围的射灯,在夜间把整座楼照的明亮通透。 这时,岩石表面的那片杂乱无章的纹理,在我的眼睛里,发生了奇特的变化。 几分钟前,他们四个举着照明棒,光线是由上及下照着石纹,形成的阴影也是从上至下覆盖部分岩面。而此刻,当光线由下及上照射时,阴影也自然随之变换了方向。 那五块并列的岩石表面的纹理,随着光线方向的变化,居然形成了五个大篆的“角、徵、宫、商、羽”的字体形状。只不过,这五个字,有的倒着、有的歪着、有的横着…… 我忽然产生一个想法,几乎是冲了过去,根本没有顾及仍在难过的小慧儿,安慰她的黑羽、杰克、月野。我拿出手机,打开手电筒功能,对着“角”字岩的慢慢照着,果然在这个倒着的大篆“角”字边缘,发现了一圈细若发丝的圆形裂痕,隐藏于这片石纹里。 “天地阴阳,皆有位列;颠倒则天阳不济、地阴不调,是为‘闭’;复位则天阳地阴,调剂通顺,是为‘开’。”我低声嘟囔着在古城图书馆里,读到过的某本关于“格局堪舆”古籍里的句子,终于想明白,藏在这方岩石里面的机关玄机了。 把“角、徵、宫、商、羽”这五个字,按照字体形状复位,或许就能再次打开千人石,开启暗道! 我抬手使劲摁住“角”字,按照酉时到子时的方向,顺时针板动,纹丝不动。活动了一下手腕,逆时针方向,依然没有反应。 我敲了敲额头,回忆着“竺道生讲法”传说里的种种细节、声波共振开启机关的推测,猛地意识到——并不是五个字复位!而是“角、徵、宫、商”四个字同时板动,回到原有位置,启动内部机关枢纽的咬合关联,带动“羽”字岩石复原,形成完整的开启千人石的机关闭合链! “你们四个,赶紧帮我!”想通了这一层,我兴奋得近乎癫狂,手舞足蹈地喊着,“这次一定能开启成功!” “南晓楼!小慧儿这么难过,你一句道歉也没有……”久未说话的黑羽,声音冰冷如刀,“还有心思让我们帮你,一次次实验失败的推测么?” “南晓楼,你有些陌生……”杰克停顿了几秒钟,稍稍叹了口气,“我好像不太认识你了。难道,你就真得一点不在乎小慧儿……还有我们的情绪么?” 我左手举着手机照明,右手依然摁着石块,并没有回身。因为,我不想和他们失望、不解、甚至愤怒的眼神对视,只是对着石壁很冷淡地“呵呵”笑着:“哭,是情绪;月无华,是人命!你们觉得,情绪比人命重要,对么?柳泽慧,不可能会哭死!咱们耽搁一秒钟,月无华就多一分危险。到底谁他妈的不在乎?是你们,还是我?!何况,你们到现在,还不告诉我,这两年到底对我隐瞒了什么?这时候跟我讲道歉?陌生?不认识?过分?” 千人石震荡着我由冷笑变成怒吼的回声,就像千万只恶鬼在“夜半无人尸语时”,趴在我们耳边阴森森地重复着“过分”这两个字。他们谁都没有说话,我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只是不想转过身,让他们看到我的双眼,流淌着泪水。更不想他们通过我愧疚的表情,读出我心里不停重复的道歉—— “小慧儿,对不起!” “老友们,对不起!” “哎呀,你们好啦,都别吵啦。”小慧儿嘻嘻哈哈地笑着,蹦蹦跳跳来到我身边,抬手摁在“宫”字石,“为了我这点儿小矫情,不值得呀。阿瓜说得对,先想办法打开地宫,和月饼会合才是正事。阿瓜……是这样摁不?咋转这玩意儿?” 另外三只手,也同时出现在我的视线余光里,那三块岩石上。 “黑羽,你摁住我这块儿。第五块石头,千万不要碰。”我使劲憋着眼泪,低着头走向千人石,“我喊开始,你们同时,一定要同时,顺时针,让这几个字,回到正确位置。如果顺时针不对,那就逆时针再来一次。转动了,记得同时松手,站在原地,千万不要离开。” 我已经站在千人石第一次开启,现出暗道的位置,远远望着他们四个人的背影,任由眼泪流淌,滑进微笑而上扬的嘴角。苦涩的,却不冰冷,很温暖的泪水。 小慧儿,谢谢! 老友们,谢谢! 第196章 寒霜漫天 (二十五) 我缓慢地高喊着“一”、“二”、“三”。每喊一声,心脏就像被重重捣了一拳,闷痛紧抽。此刻,我既希望这次推论没有偏差,机关能够顺利开启;又担心“世间不如意十有八九”。 如果真如后者,我不仅仅会产生无法回避的强烈自我怀疑,而为此故意作出的冷漠态度,也很难再得到朋友们无条件的信任、帮助,进行新的线索搜寻了。 这一夜经历的种种事情,甚至比过往那些生死悬于一线的恐怖遭遇,更让我心力交瘁。过度消耗的脑力导致我异常疲惫,微微有些晕眩,以至于当我喊出“三”,几乎站立不稳,单手撑着千人石才能勉强稳住身子。 他们的背影,在视线里逐渐模糊,幻化成重重叠叠的影子。我使劲甩了甩头,用力咬着嘴唇,强烈的疼痛刺激着开始溃散的意识。我略略恢复了神智,屏住呼吸,死死盯着他们的手,从石壁的各个位置,整齐地转到头顶正上方。 这次,判断对了!这四块刻着字的石头,确实是需要统一施力,才能同时恢复到原状。所有的环,都衔接上了。就剩最后那个环——“羽”字石,是否能够受到机关牵引,转到开启位置! 倏地,时间仿佛被摁下了暂停键。风声,听不见了;树叶,不拂动了;夜云,不游荡了;群星,不闪烁了。 我们,默然静立。唯有目光,都停留在那块杀千刀的“羽”字石! “动吧!”我近乎哀求地祈祷,“哪怕……就动一下!” 然而,或许这就是人生的本质——我们总是在看到希望,即将成功,为之努力,有所期待的时候,总会出现许多不可预测、莫名其妙的阻碍,不得不承认“这就是命”的无奈失败。 我没有刻意留意时间,但是撑着千人石保持平衡的手臂,已经微微酸麻。“羽”字石,仿佛被牢牢焊住,纹丝不动。也许,千百年来,它本就和那块岩石浑然一体,根本不存在移动的可能性! 我彻底崩溃了!狂跳的心脏几乎要撞出胸膛,额头的汗珠大片大片冒出,被冷汗浸透的衣服兜着夜风,冰冷刺骨。手臂再也承受不住身体的重量,双腿一软,我重重摔倒在坚硬粗粝的地面。突起的石块硌进膝盖,血流,很疼。却不如心脏里塞满绝望,即将炸裂的疼痛。 我又一次推测错了! 难道,这条暗道,根本无法再次开启? 什么他妈的传说、典故暗藏的线索,都是古人随意编排一出的“文字游戏”?戏耍着后世,试图从中破译真相的傻子。 这才是“文字游戏”的真相? 我,就是那个傻子! “月饼,对不起。老友们,对不起。”我双手撑着大腿跪地,低头苦笑着自言自语,生怕接触到朋友们失望夹杂着些许安慰的目光,“我输了。” “阿瓜,你已经很棒了。” “很难想象,没有你,我们能怎么办。南君,认识你,真好。” “我说南瓜啊,看来我要重新认识你了。” “咔咔”,拔刀收刀声。 该死的小日本鬼子黑羽涉的刀声、朋友们安慰的声音,很近很近,又似乎很远。飘飘悠悠荡进耳膜,像几根尖锐的针,更加刺痛了我的自尊。 “没事儿的,我不需要安慰。”我顺势后仰,盘腿坐在地上,勉强挤出一丝微笑,“我只希望,再相信我一次。这次,一定能破解机关!” 也就这时,我才看清了朋友们的表情,从欣慰转成惊诧的微妙变化。小慧儿更夸张,直接张圆了嘴巴:“阿瓜!你已经破解了啊!干嘛还要再来一次?” “啥?!”轮到我张圆了嘴巴,“小慧儿你说啥?” “你瞅瞅,这块‘羽’字石,正转着呢。这块石头转得真磨叽,怕是比分针还慢……你让我们千万不要动,我们就没动没吭声,怕打扰你的想法。咋的?你没看到啊!哦!你离得远,天黑,你又近视,看不清楚。月饼早就说让你平时戴眼镜,你就死犟,偏不。” “啊?!”我的嘴巴快咧到颧骨了,“转了?操!真转了?” “还能骗你啊。骗你干嘛呢?” “咯噔!” 正在我不知道该高兴还是应该有别的情绪时,千人石内部,传出沉闷的石头撞击咬合声。 第197章 寒霜漫天 (二十六) “咯噔”、“咯噔”、“咯噔”…… 就几秒钟的工夫,原本单一的咬合声像是山顶滚落巨石,碰撞着凸起的满山岩石,跌跌撞撞碎成无数大大小小的石块,密如鼓点的声响愈发刺耳。圆、方两块巨型千人石像是被拖车绷着劲拖动,“吱吱嘎嘎”地猛烈颤动。 我下意识地望向千人石第一次开启的位置,还没等看清楚,只觉脚下一晃,一块两尺见方的石头,从左脚下方冒出,直接把我掀翻在地。我咬着牙忍着背部撞击岩面的疼痛,向右侧翻滚,却又撞到一块突然窜出的石柱,直接顶在腹部,顿时觉得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捏住,差点把隔夜饭吐出来。 一时间,整座千人石的岩石地面,如同一股股喷涌而出的喷泉,不断地刺出或圆或方、或尖或钝的石柱。每一根会停顿一两秒钟,又重重落回,蓬起一团团呛鼻的石沫粉雾。 我眯着眼不停咳嗽,衣裤已经被刮烂了好几处,划破的皮肉被石粉杀得火辣辣疼,连滚带爬躲避着石柱。朋友们的惊呼声在石头撞击声中听不真切,我瞥眼看到他们正要冲过来。就这么一晃神,一根极其尖锐、细如长剑的石条从双腿之间刺出。要不是我反应快,向后挪了半寸,那根石条就不只是沿着腹部划开一条血口那么简单了。 我大口喘气,瞪着竖在面前,还沾着血珠的石条“嗖”地缩了回去,惊魂未定地对着他们大喊:“你们别过来……” 说话间,我又被右边突出的石柱撞到胳膊麻筋,右胳膊立马不能动了,忍不住“哎哟”一声,又继续喊着:“千万别过来……斜塔里的机关是用水力驱动,所有的运行系统都在地下……妹的!差点戳死我……这里的机关原理差不多是齿轮咬合产生外力,再……操!疼死我了……再借助石柱冒出落下的力道,使地下的水流激荡形成动力。哎呀,说不明白,汽车发动机,活塞运动,把汽油顶进去,就那个意思。你们上来了,会影响整片石块的受力平衡,保不齐还会发生啥。整个机关完全运行,打开石门,我估计不会超过两分钟。放心,我能躲得开,哎呀,我的脚心……” 第110节 石粉弥漫里,月野、小慧儿、黑羽、杰克像是四条飘忽的人影,根本看不见脸,也听不到他们说什么。只能到他们生生顿住脚步,直挺挺地站在石柱冒起区域的边缘。 我狼狈地四处躲闪冒出的石头,心里却放下一块落石,向着千人石暗道的位置挪动。既然我看不清也听不清,那么石雾外面的他们,更看不到也听不出,暗道的门,正在开启! 这,才是我拦住他们的真正目的! 我所处的位置,距离暗道还有不到两米,前后左右刺出的石条更加迅速密集,稍微不注意,就能被穿成冰糖葫芦(嗯嗯,羊肉串可能更贴切)。这应该是阻止进入暗道最后的防范。 我被长长短短划了十多条血口子,强烈的疼痛反而使身体释放出大量的肾上腺素,心跳加快、血液流动加速,瞳孔渐渐放大,肌肉状态达到一种很奇妙的灵敏状态。 忽然间,视线里所能看到的事物异常清晰,石条刺出落回的速度仿佛变慢了,一道极其明亮的白光,从缓缓开启的暗道里渗出。 十厘米、二十厘米、三十厘米、直至…… 我深吸了口气,力道聚在双腿,屈膝跃起,脚底踩住一块石条顶端,借力二次跃起,拧腰躲过插向左腿的石条,向已经打开半米的暗道跳去。 短短瞬间,石条荡起的凉风激得后背发紧。在石块碰撞的嘈杂声中,我落进暗道,双腿再也用不上力气,重重摔倒,撞在完全开启的石门边缘。 急速分泌的肾上腺素激发的身体潜能已经消耗殆尽。我像喝得酩酊大醉的醉汉——明明睁着眼睛却看不清楚东西;心脏“咚咚”狂跳偏偏身体冰凉;肩膀不知什么时候插进一根石条但是没有痛感;手脚软绵绵的根本不受意识控制。 晕眩中,我好像看到四条人影冲进石雾,灵活地躲闪着石条攻击,向暗道疾驰而来。 我的朋友们,要进来了! 我狂吼一声,双手艰难地板住坑坑洼洼的石壁,几乎用尽全身力气撑起身体,摸向月饼进入暗道时,抬手关闭机关的位置。 果然,有一根横出半尺长短的圆形石条! 我紧紧抓住石条,根本没有力气板动,身子借势倒下,用自身重量,把石条拽下。 “吱嘎”,石门闭合发出让人牙酸的摩擦声。我又一次摔倒在地,勉强抬头望着,越来越近、越来越近,越来越窄、越来越窄的月野、小慧儿、黑羽、杰克。 直至,他们惊慌意外的面容,变成一条细细的缝。最终封印在,完全闭合的暗道之外。 我,总算,踏实地,笑了。 朋友们,对不起啊,我骗了你们。 在千人石找寻开启机关时,让你们陌生的冷漠态度,其实就是为了这一刻,制造出单独进入暗道的机会。 还记得出发前,杰克说过的话么? “按照韩国和尼雅的经验,咱们六个每次合体,怕是又要到了大结局吧?是不是我们四个又该死了?你们俩的主角光环能不能弱化一次?也体验一把由死到生的经历?” 好吧!那就答应你!我和月饼,体验一把由生到死的经历。这次,只有我们俩,不会有你们。 我们已经目睹经历了两次,你们为了我俩,毫不犹豫地牺牲生命。这种痛,我实在不想再承受第三次了。 哪怕是你们,现在仍然活蹦乱跳地嘻嘻哈哈!可是,谁能保证,这一次,还会像前两次那样呢? 月饼独自进入暗道关闭机关时,也是这么想的吧? 月饼保护我们,我保护你们! 月无华,想当孤胆英雄,门儿都没有!当我这第一男主角不存在啊?! 想到这里,脑袋昏昏沉沉的就想睡觉。我想睁开眼睛,眼皮却越来越沉重,就在即将闭上的一刹那,眼角余光瞥见了暗道右边角落仿佛站着个人。 我顿时吓得一激灵,借着暗道里的白光,我看见了,我自己! 在站立的我旁边,还并排站着,五个人—— 月饼! 月野清衣! 柳泽慧! 杰克! 黑羽涉! 这是我一生中所看到的最恐怖的一幕——我们每人套着一件,胸前绣着很古怪图案的血红色长袍。额头各自贴着一张,道家镇僵尸的黄色符纸。六根黄色麻绳分别从我们的脖子穿过,结成上吊的绳套,扽着脑袋前探伸,额头抵着暗道岩壁,身体晃晃悠悠悬在空中,脚下分别点着两盏冒着绿光的蜡烛。 “人若横死,执念甚重,怨气不散,沿生前所行之事,于枉死之地徘徊。若遇尸身本体,怨消气灭。”——《尸语?怨气篇》 我们,早就,死了? 第198章 寒霜漫天 (二十七) 难道,这条暗道,就是我们寻找许久,“有限的生命穿梭于不同时间空间”的启始?我们终将在不远的未来某个时间段,惨死在这里?成为某种献祭仪式的祭品? 强烈的恐惧让我的脑壳像是被斧子活活劈开,完全不能思考,只感觉一股剧痛从天灵盖传至脚底。我大口喘着气,用力咬住嘴唇,疼得吸溜吸溜,才证明这不是幻觉,也不是又一个诡异梦境。 在我因恐怖而扩散的瞳孔里,映着僵尸般悬挂在空中,被绿色烛光映成瘆人惨绿色的“我们”。 那一瞬间,我似乎产生了错觉。 “我们”分明是额头顶着岩壁静止不动。可是在我的视线里,“我们”僵硬无力的身体像钟摆般轻微晃动,勒着脖颈的绳子绷得“咯咯”作响,仿佛随时都会挣断绳索,摇摇晃晃嘶吼着向我爬过来。 我像是被点了穴道一样呆立,实在没有勇气走过去,靠近观察到底是怎么回事。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就是几秒钟,或许是几分钟,死寂无声的暗道里,我急促的粗喘声和狂猛的心跳声渐渐平息,脑袋的疼痛稍稍减退,神智才略略恢复。紧跟着,一个本不该被忽略的想法,冒了出来。 “月饼呢?他进来的时候,应该也看到‘我们’了。他怎么做的?现在在哪儿?如果……” 念头刚落,我咬着牙,狠狠地糊了自己两个耳光,暗道里顿时回荡着十几声清脆的“啪啪”声,由近及远,由强至弱,倏地消失在暗道深处。 此时,我必须压住恐惧,保持冷静! 虽然明知道……或者说,我在最初的强烈惊恐过后,就已经确定——悬挂的“我们”虽然体态、形貌、发型惟妙惟肖,但绝对不是真正的“我们”。这应该是某种类似于流传在湘西深山神秘族群的古老怨咒。 这个族群相传为上古时代“逐鹿之战”的蚩尤后裔,战败后逃至湘西,隐匿于群山密林,以咒术防范外人探寻。他们几乎不与世人往来,行踪异常诡秘,无论男女,都精通三种咒术。更古怪的是,每当三星汇聚(金、火、土)、北斗显毫、南斗现芒的年份,族群会派出九十九名年满十八岁的男女,重返世间,与世人婚配生育,终其一生。 隐于世间的族人死后,族群会安排两名咒术长老,将其尸体运回深山故乡。至于如何搬运,和这段经历无关,就不详细描述了。对民间异闻怪谈或多或少有些了解的读者朋友们,也应该知晓是怎么回事。 我之所以对此比较了解,是因为上大学时,同班有个姓氏很怪异的女同学,便是这个族群后人。大三那年,怪姓女同学遇到某件事情,向我和月饼求助,接下来三天两夜的奇怪经历,倒也算是惊悚,空闲时值得一书。 由此,我对那个族群的来历和某些咒术,多少懂得一些。 闲话不提—— 我始终没敢走过去细看。毕竟,瞅着自己和朋友被吊死不是什么愉快的事儿,何况把“我们”六个人做得和真人似的。 但是,就这么半远不近瞅着,多少也能看出些端倪。 红袍为火、黄色符纸、麻绳为金、岩壁为土、绿烛为木,唯独缺了水。咽喉是人之通天达地的命门,以绳勒住,意为“断天绝地”;五官是人之灵气聚汇之处,符纸封印,意为“阻灵抑气”;额头印堂穴抵着岩壁,实为“阴土塞(声同色)智”;脚底涌泉穴以烛火炙烤,是最阴损的“阴火隔黄泉”。 简单来说,这个咒术类似于民间的“扎小人”,封住被诅咒之人的气运、命格、先天灵气,使其神智混沌,魂魄消散。纵然是死后,也不能入黄泉,仅剩一缕怨气,游荡飘零,直至湮灭无影。 克服了最初极度震撼的恐惧,我的脑袋瓜子多少灵光些了,心说这对我们是多大仇多大怨,整出这么缺德的事儿?难怪自从来到姑苏,脑子就浑浑噩噩不聚神儿,敢情在这儿等着我呢。想到这一层,不由更担心月饼的处境,使劲揉了揉晴明穴,仔细观察暗道的格局。 暗道共分成三条通道,宽度大约为两米,岩壁布满坑坑洼洼斧凿锤砸的痕迹,显然是整块巨型山石由人工凿刻而成。在古时,此类工程庞大繁琐,多半不会再设置结构复杂的内部机关。 咒术人偶在我右侧大约五米处,没有明显光源,岩壁却能透出莹莹白光,暂时搞不明白是什么原因。就着这点光源,隐约看出整条暗道是“t”字形状,千人石开启的暗门,位于横、竖交集点,也就是我现在所站的位置。左侧以及向前延伸的两条通道,最多能看到两米左右的距离,再就黑漆麻乌啥也看不见了。 我心算了一下时间。机关石门关闭了大概五分钟左右,除了这六个鬼迷日眼的咒术人偶摆这儿丧门我,没有任何声音,也没有什么异常现象。月饼比我早进来大概半个小时,周围没有什么反常痕迹,大概只有一种可能—— 在机关石门第一次开启时,月饼他们五个始终有件事瞒着我。很有可能,对于这里,他们比我了解的更多,也知道有这么几个咒术人偶。于是,月饼进了暗道,没有像我这么舞舞喳喳差点吓死(当然,依着他的性格,也不会吓成啥样儿,最多就是摸摸鼻子扬扬眉毛),直接冲着更重要的事情去了。 现在要做的,就是从这两条通道,选出一条正确路线。 我故意不看那六具悬挂的咒术人偶,转身盯着严丝合缝的石门,不由有些后悔:“南晓楼啊南晓楼,你说你装什么大尾巴狼啊!刚才和月野她们几个一起进来多好?相互有个照应不说,估计也能知道选哪条道。这玩意儿整的,双选题!选对了倒还好说,万一选错了呢?刚进来就遇上这一出儿,还不知道下面有啥等着呢。” 埋怨归埋怨,自己选的路,含着泪也要走下去。我把左右手的食指放在嘴里舔湿,走到三岔路口中间位置,抬起手分别对着两条黑布隆冬的通道,试试哪根手指能感受到空气流通的凉意。 就在我专注手指触感的时候,突然发现左侧通道的黑暗里,忽地闪过一抹瞳孔大小的红色亮点,瞬间又黯淡了。 眼睛?! 我心头一紧,连忙摸出军刀横在胸前,微微屈膝,往后稍稍退了两步,背部抵住岩壁。那红光,又亮了,这次却在第一次亮点的左下方半米左右的位置上,虚空前后晃动,在黑暗中留下几道红色残影,再次消失不见。目测红光和我之间的距离,比最初出现时,近了大概一米。 我使劲咽了口唾沫,眯着眼运足目力,光亮和黑暗交界处,像是笼了一层薄纱,阻挡了视线,根本看不出端倪。而那红光,再次亮起时,似乎就在黑暗边缘。并且,这次,并没有消失,随着细细碎碎的“呲呲”声,红光更亮了,停在和我嘴部平行的高度。 这是个什么玩意儿?! 而最让我接受不了的是,那团红光,再不移动,就那么停住了。“呲呲”声愈发细密急促,某种奇特又熟悉的味道从黑暗里溢出。 黄豆大小的汗珠“唰”地从额头冒出,胳膊的汗毛根根竖起,我的脑子里“噌噌”窜出很多诡异的念头——鬼火?阴魂?异兽?僵尸?蜥蜴人? 此刻,我恨不得那个甭管是啥的东西,嗷一声也好、淌着脓水也罢;跳出来也行、爬出来也中……赶紧从黑暗里面出来,和小爷真刀真枪来个痛快。这他妈的憋在里面屁都不放一个,玩心理战呢? 比起未知带来的恐惧,明知道有东西在面前,却不像恐怖电影里突然贴在脸前,僵持等待的过程更让人感到恐惧! 我实在受不了能折磨死人的心理煎熬,快速回头看看咒术人偶没有异样,又瞥了眼周遭环境,记住了几个战斗时能利用的地方,大喊一声“操”,挥刀前冲,刺向那团红光下方半尺的位置。 “只有憋死的牛,没有笨死的汉。”就在军刀即将刺入黑暗时,红光落地,熟悉的男人声音传出,“南少侠,你就没个照明棒么?手机好歹也有个电筒功能。就这么傻站着,不会照个亮啊?杂家抽根烟都不消停。” 月饼?! 我前冲的势头太猛,玩了命扭腰转身,握着军刀的胳膊甩到石壁,登时撞得酥麻。 “咣当”,军刀落地;“哎哟”,我惨叫。 “月公公!你不早进来了么?猫那干嘛呢?吓死人不偿命是不?都啥时候了,还有心情玩密室?操!你咋不死在里面?” 在黑暗与光明的边缘,月饼仿佛披了一层光芒,慢悠悠走了出来,扬扬眉毛,摸摸鼻子,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我死了谁来吓死你?” “敢情这么老半天,”我对着月饼胸口狠狠捣了一拳,“你啥也没干,就在这里抽烟?” 月饼耸了耸肩膀,尴尬地摇摇头:“草率了。” 第199章 霜寒漫天(二十八) “哦?还挺有趣儿。”月饼扬扬眉毛,若有所思地摸着岩壁粗粝的石面,“这道机关暗门,居然还可以二次开启。” “抱歉,坏了月公公您独闯虎穴的雅兴。”我盘腿儿靠着岩壁,用碘伏擦着躲过石剑阵留下的伤口,“照明棒全用在开机关上了,手机在进来前也掉‘石剑阵’里。要不然,小爷也不至于黑灯瞎火拿不准走那条道。话说,月饼……” 我抬头瞅了瞅那两条黑不隆冬的通道:“这两条路,都是死胡同?” “嗯……”月饼摸摸鼻子,双手比划着长度,“正对面这条,大概有十米。左边这条,短点,七八米吧。南少侠,不对啊。你怎么不问问,我为什么自己进来?我们一起瞒着你什么事儿?” 几分钟前,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居然会遇到月饼;月饼也对于我的出现,也是惊诧大于惊喜。而我对于被月饼猫在黑暗里抽烟吓得够呛这事儿,耿耿于怀。所以也没什么好脸色,对于他的询问爱搭不理。月饼估计也是自觉理亏,加上转悠半天也没找到正经路线挺没面儿,也不管我爱听不爱听,自顾自地讲了他对通道的探查。 “有什么好问的。”我擦好伤口,从背包里摸出二锅头,仰脖灌了半瓶。热辣的酒气顺着喉咙直抵丹田,血脉活络热腾腾好不痛快。 我闭着眼懒洋洋地嘟囔:“你们要是想说,早就说了。既然不说,那就不是我应该知道的。再说了,您老人家费尽心机,不也在这儿原地打转么?还得等我进来才行啊。你电话呢?刚才在外面,我死活没有打通。咋了?关机了?” 月饼从我手里拿过酒瓶,把剩下半瓶灌进嘴里,长吁口气,擦了擦嘴角的酒渍,白皙瘦削的脸庞微微晕起淡红色,深深地注视着我,想说什么却什么都没说,转身走向那六具人偶。 这几天,我已经习惯了月饼这种欲言又止的状态,也没有再追问。反正问也问不出来,何必给自己添堵呢?虽然月饼对于机关、格局这些方面一知半解,好歹我们合作这么多年,看我天天捣鼓这些多少也能看出些门道。他既然没从那两条死胡同里发现什么端倪,那么最有可能、也只有这种可能,秘密就藏在这六具咒术人偶身上。 lt;div style=quot;text-align:center;quot;gt; lt;scriptgt;read_xia();lt;/scriptgt; 第111节 其实,傻子都能想到这一层。只不过是我没胆气凑跟前研究而已。 “还记得哪(音同“哪吒”的“哪”)娜么?”月饼站在自己那具人偶前,居然饶有兴趣地摸出桃木钉戳了戳,“做得很逼真啊!手感不错。” 哪娜就是上大学时,那个神秘部族的怪姓女同学。我瞅着人偶像钟摆似的微微摆动,居然还悠了个圈,和正主脸对脸。而月饼眯眼观察着自己的“尸体”,用桃木钉这儿捅捅、那儿碰碰,真觉得天雷滚滚,一时间想不明白,他的脑回路到底是怎么个九转十八弯。 心真大啊! “你别把贴脸的黄符纸撕下来。”我撑着膝盖站起身,顿顿脚,心一横走了过去,“多少国产恐怖片的狗血定律——符纸可以镇住僵尸千年万年,不烂不褪色不失效不掉落不怕风吹虫咬,但是就抵不住手欠的人。” “是么?我已经撕下来一次,又贴回去了。”月饼收回桃木钉,摸出两截小拇指长短粗细的竹筒,念了几个音节古怪的字,几只碧绿色、翅膀长着十几个黑色圆点,形状颇似瓢虫的小虫,从竹筒里飞出,呈“8”字形飞舞了几秒钟,“吱吱”叫了两声,“嗖”地飞到人偶脸上,从鼻、口、耳朵、眼睛钻了进去。 自从进了暗道,我始终没敢靠近这六具咒术人偶,估计月饼摸黑也看到了,给我留了几分薄面,没当面笑话。这会儿月饼在身边,我的胆气也壮了,看得也特别仔细。尤其是瞅着两只小虫“啵”地咬开人偶眼珠,扒拉着黏糊糊的肉浆爬进去,只觉得阵阵反胃,随口问了句:“这是什么蛊?” 月饼没有直接回我的话,反而问了个很简单的问题:“想过没?为什么是咱们在这里吊着?” “扎小人、嘎娜部族那种怨咒、封死诅活……这种神神道道的营生,我随口能说出十几个。还有……”我生生把话咽回肚子里,眨了眨眼睛,视线从人偶移到月饼扬了扬眉毛的脸上,突然懂了他的意思,“你是说?” “暗道,三条通道。正面最长,左侧稍短……” 月饼摸了摸鼻子,正要接着说,被我抢着打断:“如果你刚才的探查没有失误,这两条都是死胡同。右侧挂着咱们人偶的通道最短,按照悬挂间距,小慧儿在最里边,五六米距离就是岩石墙体,很明显没有通道。不管是谁设计的,不可能费这么半天劲,就是为了把咱俩活活困死在这儿。也就是说……” 月饼嘴角扬起一丝微笑,抬手做了个拉灯绳的动作:“墨家机关术里,有没有什么是用牵引方式开启机关的?” 按照正常思路,这时的我,应该立刻想到墨家机关术的各种机关设置,从“我们”这六具人偶里,找出某个可能存在开启机关的“那个人”。 可是,“言者无心,听者有意。” 月饼随口这句话,却让我想到了从“文字游戏”开始至今,与墨家机关术有关的某些事情。短短几秒钟,脑海像是被刻着“墨家机关术”的巨石重重砸入,溅起与此有关,或大或小的浪花、水珠。 每一朵浪花、每一滴水珠,都包裹、映射着曾经的记忆画面,眼花缭乱地在眼前迸射四溅,却又很快地重新落回脑海。画面随着浪花、水珠再次支离破碎,徒留皱荡不止的水纹和白茫茫拥挤着融合绽破的水沫。 瞬间,我好像想到了些什么,却又像什么都不明白。繁琐的信息量像是空旷的高速公路忽然涌入大量车流,倏地拥堵不堪;又像猛地灌了一整瓶高度白酒,脑子腾地懵了,视线晃来晃去,耳膜“嗡嗡”作响,脸颊滚烫红热。 月饼的声音如同天际滚过的巨雷在耳边炸响,似乎很远,仿佛很近:“你怎么了?想到什么了?” 我觉得胸口憋闷,眼睛愈发看不清楚东西,捶着胸口大口喘气,踉跄后退,“嘭”地撞到了柔软而弹性十足的东西。 我下意识地回头,极其模糊的视觉轮廓里——月野的人偶被我撞到石墙,勒在脖颈的绳子绷得“咯咯”作响,受力打拧转圈,把面朝石墙的人偶,生生转了过来,在我眼前前后摆动,最近的距离,鼻尖几乎贴到我的鼻尖。 那张贴在额头的黄色符纸,几次扫过我的面颊,酥痒冰冷。透骨的寒意顺着毛孔传及全身,顿时感觉如入冰窟。我这才看到,月野人偶的眼睛,居然没有眼皮。显得特别巨大的眼眶里,两颗没有瞳孔泛着死鱼白的眼球微微凸出,白森森地映着我惊恐的脸庞。 正在我怔怔地被恐惧笼罩时,一股迅猛地力量拽着我的胳膊。我几乎是双脚离地,侧飞到这条“丁”字暗道交汇的岔口,重重摔倒。 这时,我才听到月饼急促的喊声:“后退,靠墙,当心!” 重摔的疼痛似乎让我清醒了,神智澄明,视线清晰。匆匆瞥掠,目力所及的情景,哪里还是方才看到的样子?! 那六具人偶,根本不是我们的形象,而是…… 穿着,古代,黑色,长袍,悬挂在空中的,枯干尸体。 月饼双腿后蹬,腾空飞退,挡在我身前,挥手甩出两枚桃木钉,正中两具干尸的额头:“南瓜,对不起!我们,被方旭东骗了,来不及解释。蛊虫,是破解幻术的。” 我立刻意识到,月饼所说的“我们”,是指除了我之外的朋友们。这其中所隐藏的秘密,必然和我有深切关联! 电光火石间,“噗噗”两声闷响,被桃木钉射中的干尸,冒出两缕惨绿色的薄雾,不褪不散,悠悠飘荡。随着雾气越来越浓,所及之处,整条暗道,也发生了不可思议的变化。 两具干尸就像是在身体里塞了两根通气管子,额头“嗤”、“嗤”地冒着绿色雾气,散发着麝香和迷迭香、还有几种说不上来的奇怪气味。暗道分明感受不到风,绿雾却如同受到风向控制一般,慢悠悠聚在干尸头顶三尺左右高度,“咝咝啦啦”融合成一团类似于葫芦的形状,再从葫芦口喷出手腕粗细的雾气,撞到暗道顶端的石壁,受阻摊成一层薄雾,荡荡漾漾的贴着顶壁,四散弥漫。 我被当前的异景吸引,一时间忘记了紧张,使劲咽了口吐沫:“月公公,咱俩怕是误入了胡芦山蛇精的老巢?这里六具干尸,是葫芦兄弟?死后一缕怨气不散,待有缘人无意破解,化作绿雾指出老妖蛇藏身之地?” “葫芦娃是七个好不好?”月饼往腰间别着桃木钉,“南少侠,虽说大战前逗乐是放松心情的方式,那咱也起码有点儿数学常识吧?” “七娃是隐形的,就算是吊着,咱也看不见。”我反扣着瑞士军刀,脸红脖子粗的强词夺理,指着那串像挂腊肉似的干尸,“喏!就在那个位置。” “你说哪儿?”月饼扬扬眉毛,顺着我指的方向抬起手,“明明啥也没有。你当我瞎么?” 月饼话音未落,我抖腕甩出瑞士军刀,三枚桃木钉也呈“品”字形破风而出。 “叮、叮”脆响,两枚桃木钉落地,而瑞士军刀和另一枚桃木钉,却刺中石壁,迸起两团碧绿的液体,哩哩啦啦洒在坚硬的岩石地面,激起大片石粉形成的缕缕白雾。 随即,一声极其古怪的惨叫,从桃木钉、瑞士军刀射中的位置响起。石壁隆起一团类似于人形的玩意儿,以肉眼几乎察觉不到的速度,影影绰绰地向上爬行。“砰砰”两声,桃木钉和军刀从那玩意儿身上弹射而出,黏连着几滴绿液,掉落在地。 “噗……噗……”,几根细如发丝的绿色尖刺从那玩意儿的轮廓里刺出,正中另外四具悬挂干尸的天灵盖,瞬间鼓起乒乓球大小的肉球,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膨胀,直到涨至小孩拳头大小,薄薄的肉膜“啵、啵、啵、啵”逐一爆裂,喷出浓绿雾气。 那几具干尸,原本就没剩下几两肉,随着雾气越喷越多,更是干瘪枯裂,就像一张黢黑的老皮紧紧箍住骨头架子,晃晃荡荡眼瞅着就要散架。 从它们脑门儿窟窿里喷出的绿雾,与前两具被月饼刺破额头的干尸冒出的绿气融合,幽幽浮到暗道顶部,聚成沉甸甸的一大坨厚重绿雾,丝丝缕缕地飘落。乍一看,就像是暗道顶端攀爬着厚厚一层长满绿叶的老藤,悬挂着无数根或长或短的藤条。 而那团人形异物,隐进绿雾里,再也看不见踪迹。 这些年走南闯北,不敢说见多识广,稀奇古怪的阵仗也经历了不少。可是,这次碰上的事情实在有些匪夷所思。我心里有些发毛,拿不准这绿气是否有毒,一时间下意识地屏住呼吸,不知该干什么。 忽然,勒着干尸脖子的绳子“咯咯”绷紧,把六具干尸向上拽起,大半截身子隐入绿雾,只剩十二根黑瘦的人腿悬在空中,前后无规律地摆动。 “捡刀!” 月饼扬手对着绿雾甩出数枚桃木钉,我硬着头皮,纵身跃至军刀掉落地,俯身捡起,双足用力倒蹬退回。 不出意料,几声清脆的撞击声从绿雾里响起,那几枚桃木钉纷纷坠地。以实际情况证明了“盲射到底是盲射,瞎猫虎眼就能击毙目标只存在于网络神剧”这个显而易见的道理。 我刚退到月饼身旁,就被拽着胳膊再次后跃,纵跳到暗道的三岔口交叉位置。 “背靠背,注意防备,尤其头顶!”月饼顶住我的后背,面向绿雾弥漫的通道,“军刀,血迹,判断,是什么。” 刚才军刀刺中了那玩意儿,刀刃上还沾着绿色血液,尚未凝固。我就着石壁透出的白光,举起军刀观察。虽说当下形势太过诡异,可是我还是奇怪的“咦”了一声。 但凡是生物的血液,都是有血浆和血细胞组成。简单来说,无论是什么颜色(章鱼的血液就是蓝色的),都是粘稠的不透明液体。可是,军刀上残留的血迹,却是透明清亮的绿色液体。这样形容似乎很矛盾,但是我却实在想不出更贴切的记录方式。而且,这抹绿血并没有通常的血腥味,反而散发着淡淡的,我似乎闻到过的某种香气。 我愣怔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件事,失声喊道:“李晏!树林里,她身上,也有这种香味。” “确定?” “确定!” 我转过身,眯眼盯着已经被绿雾弥漫大半的暗道,“这种香味儿很独特!有檀木粉和薄荷混合的味道。我以为是她调配的香料,没想到……” 话说到这里,我的背脊阵阵发凉,牙齿止不住打颤,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像一床厚厚的棉被,把我瞬间包裹,憋闷地喘不过气。 我的眼角余光,看到了原本和我背靠背,现在站在身边的“月饼”。 他是……它是…… “李晏?那就说得通了。”“月饼”扬扬眉毛,转头瞥了我一眼,“很有可能,方旭东也在附近。” 我逐渐扩散的瞳孔里,映着一条穿着月饼的服装,头颈覆盖着细细密密暗绿色鳞片,吐着血红信子的蛇! 它扬起的眉毛,在我眼里,却是突出的眉骨耸动,显得眼眶里那两颗通红如豆的蛇眼,更加突兀。 “你怎么了?”那只蛇咧开嘴,尖利的牙齿滴着涎水,长长的信子几乎扫到我脸庞,“咦?” 蛇人疑惑地歪歪头,警惕地后退了几步。已经惊惧到无法走动的我,从它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那是…… 满是红色细毛,竖着两只长耳朵,尖尖的嘴巴长着稀稀疏疏白色胡须的狐狸脑袋。 显然,那条蛇也从我的瞳孔里,隐约看到了自己的模样,不可置信地抬起“手”(在我的视线里,那根本不是人手,而是长满鳞片,像螃蟹钳子,长着肉膜的爪子),摸了摸脸颊。 “南瓜,在我的眼里,你现在是一只狐狸。”蛇人依然是月饼的声音,“在你的眼里,我是一条蛇。我拿不准,是绿雾导致咱俩形体产生变化,还是制造了某种幻觉。但是,我还是我,你还是你。” 我使劲咽了口唾沫,因过度紧张而干燥的嗓子如同刀割,声音很嘶哑:“先别考虑这些!你和方旭东到底达成了什么秘密协议,赶紧告诉我!这才是关键!” “死人,是不需要知道真相的。”绿雾里,传出方旭东熟悉的嗓音,“南晓楼,把你和月老师骗进这‘虚无幻境’,还真不容易。” “咯咯……谁说不是呢。本来还以为他们六个都能进来,特地准备了六具‘惑尸’。没想到呢,就进来两个,白白浪费了四个‘阴水太岁’。”李晏充满魅惑的调笑声里透着一丝虚弱,应该是被我和月饼用军刀、桃木钉刺中,受伤导致。 “老方,自家兄弟,搞这么大阵仗干嘛?你唱这一出儿,是不是有些太见外了。”月饼耸耸肩,抬“手”敲着太阳穴,“是我太相信你,着了你的道儿。也是,我不是相信你,而是相信南瓜。谁叫你是他的好朋友呢?要不然,你私下联系我,跟我讲了那件事,我也不能完全相信你。唉!大意大意。” 我总算是克服了视觉冲击带来的恐惧,脑子稍稍活泛,奇怪“人狠话不多”的月饼怎么突然这么能说了。看到他手指的节奏,我才明白过来。 这是我和月饼经常用到的摩斯密码。 月饼对我说的话是——摸了脸,不是蛇皮,是幻象。想办法,解除。判断他们声音位置。 “你们俩还不如直接用嘴说。”躲在绿雾里的方旭东似乎打了个哈欠,“摩斯密码。呵呵……我对你们俩的了解,比你们自己都要深。不错,确实是幻象。那又能怎么样呢?” “跟他们,没必要多说。”李晏似乎就在绿雾边缘站着,依稀能看到她婀娜有致的身影,“陶家、刘翠花和徐勇健那几个废物!要不是他们失手,根本不需要我们出面。放心好了,你们俩带给我的伤,我会百倍奉还哟。” 陶家?刘翠花?徐勇健? 桃花源,幻族?武汉,魇族? 一条从寻找文字游戏伊始,就始终出现在我意识里,却缺少几个关键的环节,没有连接完整的思路线索,似乎贯穿了。 桃花源,死于人鱼的玄武,墨子机关道,幻族陶氏! 黄鹤楼,美人双头的朱雀,墨子镇妖墓,魇族徐勇健! 这里是…… “月饼,不管这片绿雾有没有毒,不管你和方旭东隐瞒了我什么,不管接下来三……不……五分钟,会发生什么么!记住,是不管!你一定要保护我!有件事情,马上就想出来了!” 我瞪着月饼几乎是吼出来的,“别问为什么,很关键!” 月饼点了点头,什么都没有问,笔直地站着,挡在我和绿雾,不,是方旭东和李晏之间。 我掏出烟盒摸了根烟,点了好几次才点着,深深吸了一口,退后几步,靠着岩壁盘腿坐下,闭眼回忆从陶华手中接过那张关于月饼的照片,奔赴古城南郊,开启这段“文字游戏”之旅的点点滴滴。 在这段匪夷所思的经历中,其实有许多隐藏的支线,只是在当时的境况里,我察觉不到,但是会不自知地留在潜意识里。而这些支线,就像一条条潜伏于地下流动的暗河,终究会在某个地方涌出地面,汇入主线索这条大江大河,汹涌奔腾入海。 李晏那句“刘翠花和徐永健那两个废物”,如同压在出口,终于被暗河澎湃力量掀开的巨石,使整条河流脉络完整地彰显出来。 如果她没说这句话,我的脑子简直就是一团浆糊,在不同的阶段形成了过许多主观臆断。毕竟,整件事至今,实在太复杂,我又不是福尔摩斯,随便捡起一根毛线就能判断出来自于哪家裁缝铺子。 那是以上帝视角写小说才会出现的桥段! 在将整件事贯穿之前,我需要排除“月无华存在以及所说所做”这条支脉。并不是不相信不问原因就挡在身前保护我五分钟的多年好友。而是,自从他在尼雅进入那扇门,直至一年后在古城南郊再次现身,始终有某件极其重要的事情在瞒着我,连月野清衣、黑羽涉、柳泽慧、杰克都参与其中。 况且,月无华甚至与方旭东达成了某种秘密协议。直到我们俩破解千人石机关进入暗道,他意识到被骗依然不肯说出真相。那么,我现在要做的,就是汇总自己所见、所闻、所感、所思的经历,做出最合理的判断。 这种抽丝剥茧的思索,极其耗费脑力,根本不容许我有任何分神的状况,才能把脑子里各种支离破碎的思维碎片,像拼贴最复杂的拼图那样拼合完整。在这过程中,会形成浑然忘我的意识封闭状态,根本察觉不到外界的情况。 这也是我为什么要月无华为我争取五分钟的原因。 第200章 霜寒漫天(二十九) 寻找《阴符经》,是“幻、魇、文、蛊”四族的分支发现了其中隐藏的惊天秘密(见前文),并且在历史的各个时代,都留下了“我和月饼黑化,屠戮八族”的传说。 几年前,我们在找寻《道德经》下半部以及开启这段“文字游戏”之旅,听到过太多“圆脸黄衫两个老人”的故事,也接触过许多似乎是我们才会留下的提示、文字。在我们的潜意识里,不知不觉形成了“圆脸黄衫两个老人”就是我和月饼的认知。 尤其是八族对我们的敌意和布局,处心积虑要弄死我们,更加深了这个认知。直到来到姑苏,破解《枫桥夜泊》暗藏线索的过程,才让我隐隐产生“似乎真相并不是这样,圆脸黄衫另有其人”的念头(我并不确定道月饼是否会有这个念头)。 如果,这一切,都是假的呢?换个方式说,是有人故意让我们这么认为呢? 最高明的催眠,不是拿着个怀表在别人眼前晃来晃去,神神叨叨嘟囔着故弄玄虚的话,让别人受催眠者的控制。而是通过日常生活中,潜移默化的明示、暗示,以及与平时接触的人交流时产生的认知,使被催眠者对某件事深信不疑。 第112节 三个人的谣言就能使闹市凭空出现一只猛虎,何况我和月饼这几年那些匪夷所思的经历呢?用个现在很流行的词形容,我们被“pua”了。 当然,这只是个假设,可是李晏无心一句,却透露了很重要的信息。 我们在寻找《道德经》下半部时,几乎每条线索都和“八族”有关,发现他们之间,都是单线活动的方式,几乎没有什么交集。侧面证明了八族之间,存在着极深地敌意、偏见。尤其是“八族携手奔赴大漠探寻尼雅古城,各怀鬼胎导致分崩离析”这事儿(详情见《灯下黑》),更能证明这个判断。 这也好理解,“文无第一、武无第二”,一堆身怀绝技的人凑一块儿,指定是“谁也不服谁”。 “孙子,你会幻术是吧?不就是个马戏团变魔术的臭货色么?” “会医术了不起?你当医院是摆设啊?” “摆弄几条虫子就敢叫蛊族?超强杀虫剂网上十块钱买好几瓶。” “会写个文章就是文族了?穷酸文人臭老九。” …… 等等等等,诸如此类,必然存在。 这事儿别说在中国,就是在外国,也不是稀罕事儿——要不是因为灭霸打了个响指,“复仇者联盟”的两大巨头,钢铁侠和美国队长还打得正起劲呢。 话题扯远了…… 李晏那句“陶家、刘翠花和徐勇健那几个废物!他们如果没有失手,根本不需要我们出面”,透露出几个重要信息—— 一、从种种迹象来看,李晏、方旭东和魇族、幻族有很密切的交集。这并不符合“八族向来内斗从不合作”的常理。更不合逻辑的是,魇族徐勇健,居然会蛊术。八族的异术(虽然目前来说,我还不知道文族到底有啥超能力,相对于其他七族,文族似乎是为了凑数硬添进来的搭头)都是本族的不传之秘,绝不可能外传。 那么,自武汉长江底部,巨型青铜盘构建的“墨子镇妖墓”,遇见徐勇健以来,始终萦绕在我心中“魇族徐勇健是如何学会蛊术” 的疑问,似乎有了某种可推测的答案。 徐勇健死前,在我追问“从哪里学会的蛊术”时,仅说了个“呢”字,在地面划了个歪歪扭扭的“一”字,就蹬腿儿见了阎王。 我曾经做了许多次假设和推理,“呢”和“一”到底是什么含义,却始终茫然不得所获。而李晏那句话,就像打开潘多拉魔盒的咒语,让我模模糊糊看到了盒子里的秘密。 “呢”不仅仅是“呢”,会不会是大学那个苗疆神秘部族的“哪娜”的“哪”?我们曾与哪娜共同经历过一件极其诡异的事(此事件与本故事无关,就不赘述)。事后,月饼和我喝酒闲聊,几乎可以肯定,哪娜的秘术是蛊术的一种。也就是说,哪娜的部族,是蛊族的分支。 其实这倒不是什么稀罕事。蛊族本来就分支繁多,湖南、湖北、云南、贵州、甚至四川大凉山,都有蛊族的分支。月饼生活的部落,蛊术保存最完善,蛊族规矩最繁琐,无形中成为蛊族最正统的主脉。 八族之间,不会相互传授秘术,徐勇健的蛊术,或许只有从哪娜那里可以学到。 当然,这么推论还有些武断,毕竟在淘宝都能买到“九阴真经”、“如来神掌”的年代,保不齐也有个什么“蛊术大全”。 可是,通过这些年与八族的接触,我们方才知晓,平日的一举一动、喜好起居,始终被监视、操纵。他们甚至以常人的身份接近我们,取得信任,我和月饼好几次险些就着了道。以至于看似阳光明媚的生活,却始终存在着挥之不去的阴影(这也是《灯下黑》书名的由来)。 于是,就有了根据“哪娜教徐勇健蛊术”而形成的第二个推理。 二、人类都有种很奇怪并且不易察觉的“共情性”。举几个例子——身材胖的人,注意力会放在其他的胖人,会觉得“其实胖子蛮多的”。同理,身材瘦的人,也是如此。 喜欢吃烧烤的人,到了美食街,满眼都能看到烧烤摊子;喜欢香水的女孩,逛商场时,目光停留最多的必然是香水店铺。 这就是“最熟悉什么就最能觉得本来就该是这样”的奇怪共情性。 我和月饼有着异于常人的身世、身份、天赋,并且是不能为人所知的秘密。初遇哪娜,我俩自然而然的产生“原来我们不孤单”的喜悦,并没有想过“哪娜”为什么会蛊术?在我们看来,这本来就是很正常的事情。 而正是因为这种共情性,使我们忽略了本该注意到的细节。话说回来,当时我俩还没去泰国做交流生,还是宅在寝室里抽烟喝酒打游戏的躺平少年,哪想过未来几年会发生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事情?以至于哪娜突然消失,也不过是简单地想到——哦,那件事她已经解决,没必要再留下,回湘西部族了。 如果,仅仅是如果…… 哪娜并没有回部族,而是找到徐勇健,达成某种协议,甚至教会他蛊术,暗中窥视、跟踪我们,在必要的时刻现身,完成我至今不知道,关于《阴符经》的秘密呢? 我的心脏狠狠跳动几下。略略分神,好像听见逼仄的暗道里回荡着,类似于蛇群爬过岩石的悉悉索索声。同时,空气似乎更加浑浊,浓烈的腥臭味涌进鼻腔,顶得我有些晕眩。 但是,我没有空暇睁开眼睛,观察周遭到底发生了什么。 因为,我就像在黑暗的房间里,沿着墙壁摸索电灯开关,指尖终于触摸到了开关边缘。手指再前伸少许,便能摁下,开启久违的灯光。 想到这里,我的脑海里倏地浮现出两张女人的脸,或狞笑、或哭泣、或妩媚地在视线的黑暗里飘忽不定地飞来飞去。极其魅惑的“咯咯”笑声中,两张女人脸一左一右停滞不动,逐渐向中间靠拢,融合成一张熟悉的脸。 哪娜是…… 我的太阳穴“突突”狂跳,闭眼狂吼:“月饼,不管现在什么情况,再帮我几分钟。” 此时,我根本没有空暇估计周遭,脊梁鼓出一层冰凉的冷汗,使劲甩了甩头,想把那张极其熟悉的脸从脑子里甩出去。 偏偏,那张脸愈发清晰,虚虚晃晃漂浮在脑海上方的黑暗虚空里,媚眼含春地注视着我,忽地膨胀成五官挤在一起的苍白肉球,“嘭”地炸开,化成无数细细碎碎的白色星芒,悠悠然游荡,黏合汇聚成两个名字—— 鲁班! 墨子! 我怔住了!无数张平时根本不会在意的画面,如同摁了快进键的视频画面,一帧帧刷过…… 那一瞬间,我的意识如同煮沸的开水,“咕嘟咕嘟”、“哔啵哔啵”地翻滚着炽热的蒸汽、爆裂的水珠…… 坏了! 如果是他们…… 我全身冰冷,下意识地屈膝,闪躲。 同时,一个更不详的预感,越来越强烈。 二十九 就在这时,我的后背,突如其来一种极其异样的感觉。就像在数九寒天,穿得很少逛街,背后吹过一股猛烈的寒风,寒澈凉意由肌肤透进骨头,刺得冰冷生疼。 我的喉结不受控制地“呃”了一声,那股刺痛像一溜火线,从后背贯穿胸膛,烫得五脏六腑如同在沸水里翻滚。随着“噗”的一声闷响,两股冰冷黏腻的东西,在前胸后背同一位置涌出。 接踵而来的,是迅速蔓延全身,无法忍受的疼痛。 我踉跄几步,“噗通”跪倒,双手撑地,眼皮像是被强力胶黏在眼球上面,用尽力气才能撑开,随即涌出汪汪泪水。各种景象在视线里旋转混沌,好似打翻的油画颜料,乱七八糟掺杂在一起,什么也看不清。“汩汩”淌出的血液,从胸口渗出,把衣服染得殷红,一滴滴砸在坚硬的岩石地面,溅成一朵朵鲜艳血花,分外刺目。 我大口喘着气,心口或许是因为刺伤,或许是因为那个不祥的预感而产生的几乎肯定的推断,疼得几乎无法自己。 耳边,仿佛另一个我,拼命嘶吼—— 不会是他们! 一定不会是他们!! 怎么可能会是他们!!! “南少侠,你知道,你最大的缺点是什么?”无比熟悉的声音似乎很遥远,又似乎就在耳边,时而微弱、时而轰然的鼓荡,“就是太在乎友情、太相信朋友了。唉……我实在没耐心,等你想出所有答案。”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就像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彻底摧毁了仅有那么一点儿支撑身体的力量。 我如坠冰窟,从心底涌出的寒意几乎把血液都冻住了,双膝一软,直挺挺地趴倒在地。坚硬的岩石地面撞得下巴酸痛,眼泪鼻涕喷涌而出。 “嘭……” 还没等抬起头,我被说话的人一脚踢在腹部。身体就像有根粗绳系在腰部用力向后扯,擦着粗粝冰冷的碎石,像个沙袋翻滚了几圈,狠狠撞在岩壁。心肺就像被一只大手狠狠攥住又松开,憋闷得根本无法呼吸。我大口吸着越来越稀薄的空气,勉强抬起头。 极其模糊的视线里,那道无比熟悉,瘦削笔直的身影,在一片虚幻白光中,慢悠悠走来,缓慢地蹲下,又叹了口气。 他扬了扬眉毛,摸摸鼻子,嘴角扬起一丝好看的微笑,探手拽住我的头发往后扯。我的脖子反方向受力,“咯咯”作响,几乎就要折断。 “给我个理由。为什么?”我仰着脖子盯着那张脸,喉结翻滚迸出这句,在无数文字、影视作品里,被好友背叛时,几乎用烂的台词。 “你死不了。心脏和肺部之间,有一道很窄的缝隙。这根……”月饼另一只手捻着根沾血的桃木钉,在我眼前晃了晃,“就从那条缝里……咻……” “咳咳……”我张嘴喷出一口血,血沫溅到月饼棱角分明的脸庞,堵塞的喉咙稍稍通透。吸了口气,我微微眯起眼睛,又长长吐出郁结在胸口的浊气:“我难过的事情,不是被最好的朋友背叛……而是……” “哦?”月饼扬扬眉毛,眼神中透着古怪的好奇,松开紧拽着我头发的手,“你……” “是的。”我双手撑地挪动少许,背部贴靠岩壁喘着粗气,“我只是下了一笔赌注。” 月饼疑惑地侧头,似乎意识到什么,弹身而起,后退到四、五米开外,冷着脸一言不发。 “我最讨厌的事情就是打赌。”我咽了口血吐沫,自顾自地说着,“因为……咳咳……因为,确定的事情,没必要打赌;不确定的事情,干嘛要打赌?” “呵呵……南瓜,现在说这些……”月饼摸了摸鼻子,戏谑地舔舔嘴唇,“你在拖延时间?” “我不知道你这是易容术还是某种幻术,或者魇术、蛊术?哦,医族好像也有这种改变容貌、体形的办法。可是……模仿的再像,也就是个山寨货。”我低头瞅着被鲜血染红的上衣,“呵呵”冷笑,“月饼摸鼻子,不是用食指而是中指。你认识我们这么久,居然连这事儿都没注意到。而且,你刚才用左脚踢了我,真他妈的疼。如果没这么疼,我还感觉不到。你,少了一根脚趾,小脚趾。” “其实,我早该想到是你。”我扬起头注视着“月饼”,视线里飘荡着,阴在衣服上殷红鲜血的残影,仿佛假冒的“月饼”被一层红色纱布笼罩。直至,残影消褪,我才再次看清面前这个人。 碎斜的长发遮挡着眼睛,高挺的鼻梁与略略凸起的颧骨勾勒出阴郁坚毅的轮廓,瘦削的脸颊使得下巴看上去有些尖,却正好能映衬出嘴角微微上扬时那丝温暖的笑容。 —— 这些年,这张脸,我看到无数回。 每次,我都很忿忿:“月公公,你不近女色又不爱社交,白瞎了这张好脸!要能长在我脑袋上,别说月野了,哥们儿连小慧儿也一并收入房中!” “南少侠这是准备为中、日、韩三国的日常交流做贡献么?这应该算是‘文化输出’吧?” “嗯!”我认真且郑重地点点头,“戚薇嫁给个韩国棒子,林志玲找了个日本鬼子……操!想想就很不爽!小爷这也算是为国争光了!” 我们的调侃仿佛就出现在上一秒,历历在目,声声在耳。 可是,我从未想到,这张脸,会出现在别人的脸上。 那意味着…… 我不敢想…… 那个不祥的预感…… —— “木利,咱们认识多少年了?七年?”我努力控制着心情激荡而颤抖的声音,挪动身体把坐姿调整得更舒服些,胸口愈发疼痛——不知是因为那道贯穿胸口的伤痕;还是因为对于友情无比信任的崩塌。 “是的。”月饼,不……陈木利抬起左手伸到后脑,似乎在用力拔出什么东西,眉头紧皱嘶嘶吸着凉气,“七年四个月十五天。” “嗤”的一声轻响,陈木利吁了口气,左手捏着一根细若发丝的银针,盯着针尖的血滴,厌恶地随手扔掉,“插了好几天,疼死我了。” 几乎就是瞬间,这张本是月无华的脸,产生了很微妙的变化。我很难用文字形容出这种变化,好像只是面部骨骼、肌肉、五官微微扭动,就变成了另一张,我依然很熟悉的脸。 老实,木讷,陈木利,脸。 “南爷,其实……”木利憨厚地“嘿嘿”笑着,很局促地搓着手,“我也没想着要瞒你。反正……你也要死了。” 我这才发现,除却眉宇间的神态大相径庭,陈木利竟然和月无华的身高、体态、骨相,竟有六七分相似。 我倏地想起一件事,心里泛起既熟悉又惊悚的感觉,心头一颤,哆哆嗦嗦地指着陈木利:“你……你是……给我个理由!” “南爷,别问了。”陈木利起身背去,伸了个背影极像月饼的懒腰,走向悬挂的干尸,“为了模仿月爷,我可是花了好多年心思。” 此时,我才注意到,原本弥漫着石道的绿色雾气,早已不知踪影。 陈木利向下拽动第二、四、五三具干尸,石壁里传出“咯咯”的机关咬合声,滚珠似的传至石道左侧岩壁。随着声音顿止,岩壁表面微微凸起,大约十厘米长的圆柱形石柱。 “您是写小说魔怔了还是看电影太沉浸?觉得我会像那些反派主角么?高智商的设计安排每一处细节,处心积虑引主角入局。在最后时刻,低智商地得意忘形,把所有一切解释明白,让读者、观众们‘哦,原来是这么回事’,再犯下某些疏忽产生的错误,让主角逆境绝杀,强势翻盘么?” “刚才没杀了你,是因为你还有一丁点儿用处。”陈木利向下板动石柱,又向左、右各板动两次,岩壁再次响起“咯噔咯噔”的机关咬合、碰撞声。 “欢迎来到,鲁班一门,终极之地。您和月爷要找的《阴符经》,就放在这里。”随着岩壁由顶至底裂开一条石缝,缓缓向两侧开启,木利的双手合拢成拳,举在额头,两根大拇指笔直竖起,向我深深鞠躬。 第113节 “别误会,这可不是对南爷您的尊敬。只不过是鲁门几千年的陈俗陋习,做个样子图个彩头。”陈木利行礼完毕,迅速挺直腰板,不屑地瞥着我,就像看一具尸体,“再说了,谁会尊重一个死人呢?” 石门紧贴岩石地面缓慢开启,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直至“咚”的一声顿住,裂成三米多宽、四米多高的门洞。 一股阴寒之气扑面而至,我本就失血过多,寒气入体,更觉得五脏六腑都冻住了,脑子更是迟钝。只觉得越来越困,越来越疲惫,随时都会长睡不醒。 但是,当我看清门洞里的光景,那种莫名震撼所带来的恐惧,使我浑身战栗,竟不受控制地哆嗦起来。 第201章 往事如烟(一) “蛊女死了?” “嗯。” “孩子也……” “嗯。” 拥挤的人海从南锣鼓巷聒噪着流淌至鼓楼,游客们匆匆拍了几张照片,就被后面的人潮推涌着穿过烟袋斜街,汇入被酒吧光怪陆离的灯光映得污秽不堪的后海。 乐队们在觥筹交错的酒杯碰撞声中,或吟唱民谣、或嘶吼摇滚、或唱着本不愿唱却不得不唱,游客们点的一首首流行歌曲。 其实,没有人在意,这些歌手们到底在唱什么;就像没人注意到,后海五号左侧,灯光并不明亮的阴暗角落,一位残疾女子卖着自己作品的摊位旁,两个不起眼的小地摊儿。 一个摊位卖着气球、风车、发卡这些小孩儿才会喜欢,又被大人呵斥着“走走走,买这些干嘛?家里还少啊”的小玩意儿;一个摊位卖着通红的冰糖葫芦、香烟饮料。 两个摊主,或许五十多岁,或许六十多岁,任由岁月侵蚀着看不出年龄的面孔,“吧嗒吧嗒”抽着烟,眯眼望着看不见星星的天空,心思根本没放在来往游客那里,有一搭没一搭聊着天。 “蛊器之术,毕竟年代久远,不成就不成吧。只是可惜了这么有资质的丫头。”圆脸老人弹了弹烟灰,刻着两道深深皱纹的脸颊微微抽动,随手送给任凭父母怎么说,也赖着不走的小娃儿一个气球。 望着欢天喜地的小娃儿和匆匆离去生怕收钱的父母,圆脸老人冷冷一笑,间或两轮的眼神里,抹出三分鄙夷。 旁边摊位的黄衫老人,似乎不喜言语,始终凝望夜空,皱眉苦思。只有在圆脸老人说到“只是可惜了这么有资质的丫头”时,才古井不波地回了句“做不成蛊器,死就死了吧。” “有时候,我真想不通,你这颗心是用什么做的。”圆脸老人瞄着黄衫老人胸口,指了指自己的心脏位置,“是因为那只蜘蛛?” “取了。”黄衫老人紧皱的眉头稍稍展开,一道“悬针纹”深刻在双眉正中,食指拇指捻灭明亮的烟头,灼烧着“滋滋”作响的皮肉,“说不得,该他们了。你,舍得?” “我?”圆脸老人“哈哈”一笑,点燃两根烟,把其中一根塞进黄衫老人嘴里,“你出了两个都不心疼,我出一个,怎么会舍不得?” “好。”黄衫老人收拾好摊位,推着挂满冰糖葫芦的三轮,正要离去。顿住身子想了想,从残疾女作家那里买了两本书,扔下一大摞钱,汇入人潮汹涌的洪流,没了身影。 “小姑娘,我这摊上的东西不值钱,送你了。卖书捎带手也卖卖这些吧。” 圆脸老人扶着膝盖,很艰难地起身,连摊车都没收拾,推给残疾女作家,朝着黄衫老人相反的方向走去。 残疾女作家怔怔地瞪着那摞钱和摊车,这才看到,每个系气球的绳子,都穿着一粒金灿灿的小珠子。 “既然如此……”圆脸老人逆人流而行,喃喃自语,“你负责把他们俩送到泰国,找到那四个人。我去找八族那些老友吧。沙漠一别,几十年了,也该见见面啦。” 忽然,人群爆发出巨大的欢呼声。极远的天际,隐隐传来气势磅礴的轰鸣。数条明亮的星火直窜夜空,炸裂绽放,璀璨的烟花聚成一枚枚巨大脚印,将整座北京映如白昼。 老人如同雕像般立于人群,浑浊的眼眸里,烟花的映像由绚烂直至黯然。许久,老人嘴角那丝皱纹微微抽动:“辛未年,路旁土,金羊命……他们俩,今年也有十七了。呵呵……该见面了。” 那一年,北京奥运会,开幕式。 那一年,2008年。 那一年,开端。 …… 石门里面,是一处足有半个足球场大小、人工凿成的地下石洞。整个石洞呈倒扣的圆碗形状,地面距离洞顶将近二十米。数百枚拳头大小的夜明珠镶嵌于洞顶,散发着柔和的幽幽白光,明亮却不刺眼。奇怪的是,洞顶正中,吊垂着一具长三米、宽一米半、高半米的透明水晶棺。棺中流光溢彩、云云冉冉,似乎密封着某种冒着蒸汽的粘稠液体。 八具大约三米高的巨型石棺,分别镌刻着造型极其古朴、说不上来是什么的某种动物,围着石洞光滑的石壁,依次排列成间距分毫不差的圆形。八根直径一尺的圆柱形石道从石棺顶部延伸至洞顶,与吊垂水晶棺、手腕粗细的黑漆漆管子相连接。 水晶棺的底部,斜斜看去,似乎刻着阴阳鱼的图案,又像是一只巨大的人眼。正下方则是直径四、五米左右的正方形石台,四个边分别立着青龙、白虎、朱雀、玄武的四方神相。石台正中,一只巨大的石刻麒麟昂首向天,张开的巨口正对着水晶棺底。 麒麟正前,有张石椅,两人分立,笑得很暖。 我心里一凉。虽然明知道不可能,但是依然相信友情、朋友的我,仅存的那点儿幻想,彻底破灭了。 “南爷,心里面是不是有特别多的疑问啊?”李奉先晃着大脑袋,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线,“这才多一会儿没见,怎么就搞得这么狼狈?木利,这就是你的不对了。” “哎呀!奉先,怎么说话呢这是?我家男人哪儿做得不对了?”燕子扭动着性感的腰肢走到石台边缘,双手扶膝,媚眼如丝地瞄着我,“没有南爷,咱们谁也弄不明白虎丘塔里的机关布局,也来不到咱鲁家找了两千多年的墨家护……” “闭嘴!少言!” 陈木利低声闷吼阻住燕子,抓着我的衣领拖进石洞,随即松手,任由我后脑重重磕在坚硬的岩石地面。 “你这个婆姨,瞎逼逼啥?”陈木利斥责着燕子,自顾自地走到一具石棺前,打开棺门瞥了一眼,又迅速关合。 此时的陈木利,哪还有平时半分老实木讷的模样?阴森狠辣的神态吓得燕子再没言语,筛糠似地抖个不停。就连平日嘻嘻哈哈的李奉先,都敛住笑脸,缩着脖子垂手而立。 陈木利紧锁眉头,摸出手机看看时间,左手大拇指搭在食指掐算,眉宇间闪过一丝疑惑:“这是怎么回事?” 在这短短几分钟时间里——我不仅失血过多,又经历了李奉先、陈木利、燕子的背叛,更因为对下落不明的月饼担心、对于整件事情的困惑……使得我心口绞痛难耐,连呼吸都觉得困难,神智渐渐模糊。视线里,所有的景象扭曲融合,渐渐汇成一片耀眼的白色光芒,身体轻飘飘地如坠云端,贯穿后背、胸口的伤口,竟然有种酥麻的舒适感。 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月饼在白色光芒里摸摸鼻子、扬扬眉毛、嘴角扬起一丝微笑,似乎对我说了几句什么,挥了挥手,转身隐入白光里。 我听不到月饼在说什么,情急之下喊了声“月饼”,却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沉重地眼皮再也睁不开,缓缓闭合。在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某种东西,似乎在与身体轻飘飘地脱离,悠悠然然地飘走。 “操! 我他妈的要死了么? 妹的! 这辈子还没好好谈过一次恋爱! 好遗憾啊。” 这是,我,最后的,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我有种熟睡时,身体突然一空的坠落感。某种掺杂着薄荷、冰硝、桂花的香气飘入鼻端,混沌的脑壳子顿时清醒。喉结无意识地“咯咯”几声,吐出一口郁结在胸口的浊气,剧咳几声,猛地惊醒。 “南爷,咳咳……这是去年我过生日,您送我的,说是能防晕车、提神伍的。”李奉先面带喜色,手里拎着鼻烟壶的吊穗,烟壶像催眠师手里的怀表,在我眼前摇来晃去,“您还别说,真挺管事儿。” 意识刚刚恢复,我还有些浑浑噩噩,愣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骂了句“操你妈”。正要挥拳砸向李奉先,却发现自己赤裸上身,被结结实实绑在石刻麒麟前的那方石椅。前胸和后背贯穿的伤口,已经用厚厚的绷带包扎严实。 “南爷,你都被五花大绑了,还这么大气性。”李奉先那张肥嘟嘟的胖脸几乎贴到我眼前,肥厚眼皮挤成一条缝的眼睛里透着几分嘲讽,“现在这德行,就别说硬话了。” 我用力挣动身子,麻绳深深勒进皮肉,略略摩擦,火辣辣得疼,只得放弃了“精神力激发肉体极限,挣断绳索,拳打李奉先,脚踢陈木利……不能打女人,所以把燕子捆住生擒”的美好愿景。 而且,我也明白——此刻,愤怒也好,痛骂也罢,是某瓣评分不超过六分的烂俗电影里才会出现的膈应人桥段。 并且,我也清楚——此刻,急智也好,反转也罢,是某瓣评分不超过五分的烂俗小说里才会出现的恶心人桥段。 我身负重伤,陷入绝境;月饼下落不明,不知生死。用句老话说,就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更何况,陈木利、李奉先、燕子的真实目的,我虽然还不明了,但是他们处心积虑策划了整整七年…………不,甚至更久……单是这份隐忍多年,费尽心机的布局,已经不是被牢牢绑在石头椅子上的我,所能扭转的局面。 我微微闭目,不再看李奉先油光满面的胖脸,略略回忆昏迷前的情形,多少有了几分计较。 陈木利假冒月饼,把我诱进石洞,曾随口提到过,“你还有一丁点儿利用价值”,那这“利用价值”是什么?他还说过,“谁会尊重一个死人呢”。那么,我的“利用价值”,并不是活着。简单来说,他们需要我的身体或者血液,而不是我的能力或者知识。 偏偏,他们把濒死的我救活了,还细心抱扎好伤口,这一番“雷声大雨点小”的迷之举动,只能说明一件事情。 想到这里,我居然有些“多年学渣人品爆发考上了985的同时,得知学霸发挥失常肝肠寸断去三本报名”的“小人得志”那般快感。 我忽地睁开眼睛,李奉先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后退几步,踉踉跄跄差点从石台跌下。 “没出息的玩意儿,被这么个废物吓成这样!” 我循声而望,陈木利正在已经闭合的石门前焦躁地抽着烟,怒斥李奉先。燕子蜷缩在角落,脸颊红肿,嘴角粘着两道血痕,身后石壁上的斑斑血迹还未干涸。 看来,在我昏迷的时候,陈木利因某种原因,殴打燕子泄愤。 李奉先面色惊恐,缩了缩本来就粗短的脖子,更显得肩膀上面好似直接长了个脑袋。 “木利,身为鲁门第他妈多少代传人,好像对这‘鲁门终极之地’也不是很了解啊。”我舔着干裂的嘴唇,挑衅地仰起下巴,“你不是说,我的命不重要么?干嘛还要救我?啊?哦!原来您这鲁门伟大传人,也不懂‘八门聚阳换魂阵’的机关奥妙是不?来来来,有本事你现在就弄死我。小爷我但凡眨一下眼睛,就算是……就算是……白给你当了七年四个月十五天的爷爷!” 如同困在笼中野兽般来回踱步的陈木利,像是被点了穴道,突然顿住脚步,眼中闪过一丝喜悦,阴森森地瞪着我,一字一顿:“这个阵,叫什么?怎么运行?” “叫声南爷,怎么连这么点儿礼数都没有?”我懒洋洋地抻着腿,略微仰起下巴,“木利啊…………早就跟你说了,少刷点儿抖音、快手,多读点书。你瞅瞅,连祖宗留下的机关阵法都整不明白。咋了?书到用时方恨少了吧?” 陈木利让我不阴不阳的几句话呛得脸色青红交替,张嘴摆了个“南”的口型,却始终没发出出声,当然就不能指望再迸出个“爷”字。 但是,我察觉到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讥诮,随即凶焰爆炽。同时,我注意到,奉先和燕子,兴奋至失望的神态稍纵即逝。 我瞬间意识到,刚才那几句话出了问题。 并且! 那条在这场文字游戏的过程中,始终潜伏在脑海里,缺少几个关键环节以至于断成几截的隐藏线索,终于贯穿串联。 我猛然意识到,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了! 这种“拨开迷雾见天日”的豁然开朗感,让我忘记了正身处绝境,随时会面临死亡。甚至,某种说不明白的兴奋感,驱使着身体微微战栗,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陈木利狠狠吸了口烟,缓缓吐出浓白的烟雾,遮挡着阴晴不定的脸庞:“南爷……这是我最后叫您一声南爷。原本,我还对您有点儿期待……” 陈木利右手抬到眼前,拇指和食指捏成一条缝隙:“就这么点儿。可是,您让我太失望了。” 两道凶芒,从他的眼神中迸射而出,如两柄利刃,直插入我的胸膛。心脏“砰砰”猛跳几下,我深吸了口气,做出了赌上生命的决定。 “木利……”我仰脸瞪着陈木利,与他的目光毫不相让地对视,“我从不让对我期待的人失望;也不会让对我失望的人有所期待。你当我真不知道么?” “刚才您的话,已经露怯了。”陈木利把抽剩的烟蒂把扔到地上,狠狠踩成碎末,“您对我的价值,就像这个……” “墨家保护异血八族秘密的三大上古奇阵。其一,桃花源;其二,黄鹤楼。第三处,就是这里,姑苏城外,虎丘之下。要说奇技淫巧,你们鲁门,确实天下无出其右。但是阵法机关,墨家,谁能望其项背?该说不说,鲁门或明或暗,与墨家争斗几千年,终是在格局气势上面,棋差一招。这墨家的‘八门聚阳换魂阵’,你陈木利参不透,也不是什么丢人现眼的事儿。” 我故意提高声调,一口气把话说完,心脏跳得更加猛烈。 因为,什么“八门聚阳还魂阵”,这是我随口编的;桃花源、黄鹤楼、虎丘山的所谓“三大上古奇阵”,是我串联各种隐藏线索,做出的推测。 没有陈木利“刚才您的话,已经露怯了”,让我意识到“这里绝不是鲁门终极之地,有可能是墨家上古机关阵”,我还真做不到被五花大绑,还能“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 再转念一想,陈木利打开石门,“欢迎来到,鲁班一门,终极之地”那句话,也是对我的试探——让我先入为主的以为,这里真是鲁门秘地。我要看不出石洞机关和墨家的关系,这条命就算交代了。 也多亏燕子多嘴说了句“咱鲁家找了两千多年的墨家护……”,我才顿悟。 燕子……是真的失言,还是暗中提醒? 我没时间分析,静待陈木利的反应。 这是我活了二十几年,唯一一次,也是最凶险的一场豪赌! 我不喜欢打赌,也讨厌任何赌注参与的形式活动。在我略微偏执的人生观里,始终坚信——想得到什么,就去努力;超出努力范围,那就干脆别想。人活一辈子,干嘛总是把希望寄托于微乎其微的几率? 但是,这次,我必须赌一把! 赌的是,我、月饼、月野、杰克、黑羽、小慧儿的命(我相信,陈木利、李奉先和燕子的心思阴沉程度,处心积虑这么多年,就算把我和月饼弄死在这地下石洞里,绝不会放过月野她们)! 此刻,我需要做的,就是在绝境中,破局! 第114节 这就像是一场早就被策划好的“杀猪局”,陈木利、李奉先、燕子早就在赌牌、赌桌做了手脚,以好友身份引我入局,不动声色让我输得倾家荡产。 现在,他们每人手里都握着一把好牌。我手里的牌,稀烂……根本没有翻本的可能性。 那么,唯一能破了这场必败赌局的契机,就是赌注。 每一场精心策划的赌局,都必然有操纵者无法拒绝的筹码。只要我不把这份筹码推上赌桌,那么…… 一切都没结束。 游戏,才刚刚开始! —— 巨型石洞里回荡着我方才那句话的尾声,四人皆寂然。 陈木利目光锐利,眉头紧皱,若有所思地盯着我;李奉先肥嘟嘟的脸腮向眼角堆积,又像是面部肌肉撑不住这份重量,极快地耷拉下来,坠到嘴角乱颤;燕子看似不经意地瞥了眼,处在我左侧的第三个石棺,眉宇间拢过一抹哀戚。 我再没言语,为了避免陈木利从我的眼神中看出破绽,索性舒舒服服地靠在石椅,闭目养神。 一秒、两秒、三秒…… 我的心脏,跳动了150多下。在这大概三分钟的时间里,偌大的地下石洞,只有我们四人微弱的呼吸声。 “南爷,我们……”陈木利搓着双手,再无那般嚣张阴狠的气势,斟字酌句地问,“有没有合作的可能性?” 我彻底松了口气,额头冒出细细密密的冷汗,睁眼冷笑一声,依然没有言语。 短短几分钟的心理博弈,我赢了! 虽然手里依然握着一把烂牌…… 可是,稍纵即逝的翻盘机会,出现了! 现在我要做的,就是,等待! 等待,他们,把全部筹码,推上赌桌! 第202章 往事如烟(二) 我又默然了两三分钟,心说抻得差不多了,再这么端着,真把这三个人惹急眼了,指不定能闹出什么幺蛾子。寻思寻思,慢悠悠来了句“给我一个合作的理由”。 “南爷,您和月爷,都是好人。”陈木利久违的木讷神色又现于眉宇,“当……” “木利,咱能别整这些虚头巴脑不?”我不耐烦地打断陈木利正要打出的感情牌,“我们是好人就活该被你们糊弄这么多年?好人就该死是吧?你这不是扯淡么?麻溜的,既然要合作,就谈谈条件!还有,我都快被捆成粽子了,也不知道解开绳子让小爷松快松快。啊?这是合作该有的态度么?要是换做李奉先獐头鼠目的德行,闹着么一出儿,我倒也不觉得有多意外。相由心生嘛。哦,就算换做燕子,那股子骚劲儿,和奸夫串通好了扶你起来喝中药,我也能接受。怎么偏偏就你?脸上扑点土就是个刚出土的兵马俑,这么老实的人,居然能干这种丧天良的事儿。看来,‘人不可貌相’这句老话确实比‘相由心生’靠谱。” 虽然没有扭转局面,可是我晓得,目前已经性命无虞,甚至隐隐掌握了些许主动权。也就没啥顾忌,言语里夹枪带棍地把这三人挨个恶心了一遭。捎带手,还挑拨了几句陈木利、燕子、李奉先之间的关系。 我之所以这么肆无忌惮,还藏着更深层的原因。 任何人,都不是泥巴捏的、木头刻的,都会有喜怒哀乐的情绪。要想得知对方内心真实的想法,最直接的方式不是敞开心扉畅所欲言,而是激怒对方。人,只有在愤怒时,才会彻底放下心理防线,表现出极端的行动和过激的言语。 当下,我属于“奇货可居”,他们肯定不会“极端的行动”,那就等“过激的言语”里透露出更多的线索。 “上伐其谋,中伐其交,下伐其兵”。两军博弈,胜利的天平,往往不是向“兵强马壮拽得和二五八万似的”那边倾斜;而是破坏敌方内部关系,情报收集工作做得更详尽的那一方。 只要掌握足够多的信息,胜利的砝码,会一点点儿落进我这边的托盘。 出乎意料,我期待的大发雷霆的场面并没有出现。 陈木利、燕子、李奉先满面笑意地互相瞅着,燕子终于忍不住,“噗嗤”笑了。随即,李奉先、陈木利更是“哈哈”大笑。 而且,这三个人笑得,怎么形容呢?用句蹩脚的描述就是“在欢乐祥和的气氛里开怀大笑”。笑容之真诚,笑声之爽朗,笑态之自然,绝不是某些综艺节目,雇了些群众演员在台下笑得那般虚假。 这下可好了,轮到我不明所以地尴尬了,心说刚才那几句话这么好笑么?不能啊?短短几句话,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这咋还乐上了?难不成也是跟我玩心理战呢? “奉先……咳咳咳……”陈木利笑得呛了嗓子,恨不得把肺管子咳出来,“还真让你说着了!哈哈哈哈……” “嗐!这不是秃子头上的跳蚤——明摆着的事儿么。”李奉先笑得腮帮子酸疼,左右活动着下巴,色眯眯的小眼恨不得把燕子的衣服剥光,“嫂子,愿赌服输啊。” “呸!”燕子的脸庞晕起两坨绯红,媚眼含春地娇笑,“那也要看你哥愿意不?” “木利哥,你是不是要说……” 李奉先顿了两三秒钟,和陈木利对视着异口同声:“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何况一个娘们儿!哈哈哈哈哈哈哈……” 俩人又捧腹大笑。倒是燕子,虽说也是笑意满面,春水荡漾的双眸中,却闪过一丝寒意。 我看在眼里,隐约觉得有事情要发生,又烦他们聒噪,忍不住喊了句:“咱能继续斗智斗勇不?都什么时候了,还有心思笑场?就没见过你们这么不专业的反派。” 笑声戛然而止。 “在决定对谁先动手之前,我和奉先的想法有分歧。”陈木利习惯性地搓着双手,掌心老茧摩挲的沙沙作响,“我觉得你比较好对付,奉先认为月爷容易下手。” “南爷,这可不是往您脸上贴金呐。月爷满哪儿都比您强太多,只要不瞎,任谁都能看出来。”李奉先虽说已经不笑了,依然是那副笑模样,“可是我觉得,就凭一点儿,月爷更好对付。” “月无华比我更重感情?” “不不不。要说重感情,您和月爷对朋友掏心掏肺,绝对是我见过最像爷们儿的男人。”李奉先脸上的敬佩神色倒不是伪装,“只不过,您比月爷怕死。” “因为怕死,就会谨慎,就会犹豫,就会多想。”燕子拢起散乱的头发随手束成马尾,红肿脸庞清晰可见陈木利粗粝的指印,“就不会在做某些决定时义无反顾。就不会像月无华那样……” “您可能想不到,月爷是自愿的。”李奉先自顾自说着,往陈木利站立的方向挪了几步,“如果没有他的配合,这个局根本做不成。当然,他不知道我们要这么做。他只是太想……呵呵……这么说起来,月爷确实比您重感情。” “你被我们救醒,根本没提月无华,张口闭嘴谈合作。依着你们俩的关系,这正常么?你觉得我们会信么?”燕子也挪动着脚步,右手很自然地摸着马尾辫,“南晓楼,想套出线索,做得有些急了。” 虽然李奉先和燕子一唱一和,句句戳中要害,让我根本没有应变回旋的余地。可是,我的注意力,却放在另外一件可能要发生的事。 李奉先和燕子的位置! 他们在和我说话的时候,不声不响走到陈木利的侧后方,一左一右把他夹在中间。 几乎就在我注意到他们“品”字形方位的同时,李奉先总是笑容可掬的脸霎时寒若冰霜,燕子右手多了一根细若发丝、七寸多长的黑色尖刺。而陈木利,根本没有察觉到身后二人的异样,阴沉着那张木讷的脸:“奉先和燕子说得很明白了。合作,你没资格谈条件。不过,我可以考虑告诉你……” “木利!小心!身后!” 那一刹那,我忘记了此时彼此之间的敌对关系,忍不住脱口警示。 我的心情很难形容。初入石洞,假冒月饼的陈木利现身,给了我贯穿胸口的重创,直至从昏迷中醒来,知晓竟然是他们三个处心积虑多年的阴谋…… 从任何角度来说,我都应该很愤怒。至少,我自己以为,已经很愤怒了。恰恰,在我的心里,隐藏最深的情绪,却是失望、哀伤。 我始终不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这三位陪伴多年的好友,居然会背叛我们?! 我甚至认为,这只是他们三个串通月饼,和我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不多时,他们就会笑嘻嘻地给我松绑,月饼从石洞某处伸着懒腰,慢悠悠走出来:“南少侠,革命立场不坚定啊!这还没灌辣椒水、上老虎凳,你就招了?” 李奉先晃着大脑袋,满脸堆笑地道歉:“南爷,您可别窝火。这都是月爷的主意。他说,您这性子,不逼急眼了爆发不出潜力。” 陈木利憨厚地笑着:“南爷,这石洞里的机关,我是没招了,就看您的了。” 燕子叉着腰数落着他们:“瞧你们几个出的馊主意!晓楼,我打一开始就不愿掺和这事儿。消消气,甭搭理他们!这群不着调的玩意儿。” 然而,我没有等来一厢情愿幻想中的这一幕,却等到了李奉先和燕子向陈木利偷袭。 我明知道此时,对手越少对我越有利,他们之间的内部矛盾,可能是我扭转局面的唯一机会。 但,我依然,没有犹豫! 晚了。 该发生的,就在电光火石间,发生了。 我的眼睛都快瞪出眼眶,不敢置信地“啊”了一声。 李奉先左手持刀,刀尖距离陈木利的脖颈仅有三四寸距离。他的右手,却哆哆嗦嗦指着燕子:“你……你……呃……” 燕子手中那根黑色细长尖刺,不知何时,由李奉先右耳刺入,从左耳贯穿而出。随着李奉先身体不自然地抽搐,尖刺微微颤动,发出细微的“嗡嗡”声响。刺尖黏连的几滴浑浊血珠,“噗噗”坠落。 燕子依旧是那副妩媚勾人的笑模样,婀娜腰身,来到李奉先身旁,对着他的耳朵轻轻吹了口气,探出左手捏着刺柄,慢慢地捻动。白色、红色、黄色黏连的粘稠液体从李奉先双耳淌出,顺着两腮滑到肥胖的下巴,融进层层交叠的脖肉里。 这个场面极其血腥残忍,我几乎能听到尖刺在李奉先脑壳里搅动脑浆的“咕叽咕叽”声,只觉得胃里阵阵恶心,胸口闷痛。某种震惊、难过掺杂的情绪,涌堵在胸口,郁结翻腾,如火山爆发般直冲脑壳,汇成无法接受的认知—— 李奉先,死了?! 那个嘻嘻哈哈带着我们吃遍古城回民街美食;胆小怕事却遇事从来不怂;总是在我们需要的时候出现却只口不提功劳;明明比我们岁数大却总是恭恭敬敬喊声“南爷”、“月爷”的李奉先…… 死了?! 诚然,在我刚得知这一切是他们三人暗中布局时,恨不得一刀一个直接捅死他们。但,当李奉先真死在我面前,而且很明显是和燕子达成某种“杀死陈木利”的协议,却不知自己已经踏进了被反杀的死局。 我,很,悲伤。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咯咯……”燕子抬起左手卡着李奉先的脖子,让他摇摇欲坠的肥胖身躯不至于跌倒,贴在他的耳边,伸出细长舌头舔舐着“汩汩”涌出的脓血,“虽然我不一定是天鹅,但你李奉先,一定是那只该死的癞蛤蟆。” “噗……” 燕子的舌头舔到黑色尖刺,用牙齿咬住,甩头拔出。两溜血箭,从双耳激射而出。燕子松手,李奉先摇晃着踉跄几步,重重倒下。 他肥硕的脑袋,随着肩膀砸在岩石地面。在颅骨细微的碎裂声中,他奋力蹬动双腿,身体扭向我,张了张嘴,呕出几口血沫,再也说不出什么了。 我认真地、专注地、缓慢地盯着李奉先,直到把他死前最后的样子牢记于心,才仰头闭上眼睛。 “这小子,早就该死了。”陈木利阴森的声音在耳边飘荡,“人,不能太贪心。居然敢打我婆姨的主意?呵呵……他哪知道……” “燕子,你策划这一切,多久了?”我不再听陈木利聒噪,睁眼狠狠瞪着燕子,“你是怎么做到,让木利和奉先什么都听你的?你到底是谁?” “先对月无华动手是对的。”燕子像撸羊肉串似的舔舐黑刺上的脓血,嘴角如同沾着羊油般残留一溜血痕,“你,南晓楼,太聪明了!这么多年,我确实小看你了。这也不怪我,毕竟……你只是个意外。” “别跟他废……”陈木利话音未落,黑刺已经抵到他的眉心。只需轻轻一推,便会刺入脑中。 “燕子,你……”陈木利的额头涌出一片黄豆大小的汗珠,“我……” “记住!以后,我说话的时候,你要再插嘴……”燕子俊俏娇媚的脸庞笼了一层寒气,“冒充我的男人,是你的荣幸。” 我没有在意陈木利因恐惧而涣散失措的眼神,目光始终停留在燕子的侧脸。不知为什么,我的心头泛起很奇怪的,既熟悉又陌生的感觉。 读者朋友们,你们是否有过这种经历。你最熟悉的好友、亲人、伴侣,在某个瞬间,当他(她)显露出平时极少出现的某种表情,或者你从某个平时没有机会的角度看他(她),会觉得这个人,非常陌生? 我对燕子的陌生感,就来自于她从未有过的冷峻神色。 可是,我又觉得——她,非常非常熟悉!这种感觉,不是“燕子像燕子”,而是…… 她的神态、眼神、气质、侧脸的轮廓,特别像不是她本人,而是我特别熟悉的另外一个人! 电光火石间,我的脑子轰轰作响,眼前虚幻出另一张人脸,像被磁铁吸附的一团铁粉,忽忽悠悠飘荡着,“嗖”地贴进燕子的脸庞。 竟然,完美的,契合! “南晓楼,我等了这么多年,终于找到这里,不是和你谈合作的!半个小时,破解这个什么阵。我会考虑,让你死得痛快些。你没有选择!否则,我有几十种,让你死不了,又像个死人,很痛苦地活着。” 燕子冷冰冰的声音在耳边回荡。我相信她绝对能说到做到,可我根本不在乎。我的思维,像是摁下倒退键的高度烧脑电影,自从来到姑苏的所有经历,在眼前形成一帧帧快速倒播的画面。 第115节 无数个观影时的困惑、疑问、悖论,在倒退重放的思索中,豁然开朗! 为什么在寻找《阴符经》的过程中,我总会有种“处处受之于始终未露面的对手”的感觉? 为什么冷静强悍如月饼,能够心甘情愿听从陈木利、李奉先、燕子的安排?为什么桃花源的幻族陶氏,能够异常精准地掌握我们的行踪? 为什么潜伏在武汉长江底部巨型青铜盘的徐勇健,明明是魇族,却会蛊术?为什么文族孔亮,会被月饼认为是蛊族? 为什么我们这段历程遇到的文、蛊、幻、魇四族,对于“我和月饼掌握了有限的时间穿梭于无限的空间,黑化并且大肆屠戮四族”这种玄之又玄的传闻深信不疑? 为什么刚上大学时,那个婚内偷情搞破鞋被冰柱刺眼而死的李晏、与我们有过一段诡异经历的哪娜、在湖边遇到的已经死了半年却在钓鱼的老者,看似毫无关联的三个人,却与这次姑苏之行,有着类似前兆的启示? 为什么在铁铃关,方旭东和李晏“只闻其声,未见其人”? 为什么人狐能够异化成月饼姐姐的模样?他们从哪里得知已经死去很多年,月饼姐姐的相貌? 为什么我昏迷醒来,月饼对于铁铃关的事,只口不提?而我总觉得月饼似乎有哪里不对劲? 为什么我初入石洞,发现月饼是陈木利假冒,却想不通——在房车里合影,月饼和陈木利明明都在,陈木利是如何做到易容冒充月饼却又能让自己也同时间、空间的存在呢? 为什么陈木利明明进了斜塔破解机关,却还有个“月饼”在我们身边? 为什么我破解了虎丘斜塔的二重机关进入石洞,陈木利没有直接把我擒住,却依然以月饼的形象出现,假模假样演了一出戏?直到我结合诸多疑问、线索,快要想出真相,才从背后出手暗算我? 因为,有一个人,始终存在,我却不会提防,也不会因为她的不存在,而格外关注。 而这个人,如果还有另一层身份,那这么多“为什么”,也就有了答案! 月饼是一个近乎完美的男人。仅有的缺点,也可以说是最大的优点,那就是“重视友情”。为了朋友,月饼甚至可以毫不犹豫地牺牲生命。但,这仅仅是月饼的缺点,而不是软肋。 他,唯一的,致命的,软肋,是…… 此时,燕子冷然的表情,轮廓分明的侧脸,和月饼实在是太像了。 “你是,月饼的……”我深深吸了口气,紧紧束住身子的麻绳,深深勒进皮肉,刺辣辣得疼,“姐姐?” “正确的判断力来自于大量的经验,而大多数经验又来自于错误的判断。”燕子冷若冰霜的俏脸没有丝毫波澜,手腕一抖收回尖刺,随手插进乌黑长发,“就像这根钻心钉。为了淬进见血封喉永久性的蛊毒,整整耗费了蛊族三代人,几十条人命。当毒针炼成那一刻,谁还会记得、在乎,那些为此死去的蛊族精英呢?人类……哼……‘好了疮疤忘了痛’,只会歌功颂德成功的结果,对于过程中的失败和牺牲,选择性遗忘的低级生物。” 我的心脏狂跳得快要炸了! 燕子虽然没有正面回应我的推测,却用一番看似毫无关联的言语,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她,是,月饼的,姐姐!!! 那个为了生下蛊王,沦为蛊族试验品,伺以各种蛊毒,成为蛊器的女孩。 她不是死了么?怎么又活了?她是怎么活下来的?月饼知道燕子是他的姐姐么? 我就像喝多了酒的醉汉,脑袋嗡嗡的天旋地转,一时间竟停止了思考能力,耳边始终环绕重复着燕子那几句怨毒至极又无比哀伤的话语。浑浑噩噩间,我的眼前浮现出无数个燕子被蛊族折磨的虚幻场景,心里越来越难受。忽然觉得,无论燕子做了什么,都是对的。 每个人,都拥有着相同却忽略的习性。那就是,喜欢用普世的标准,以对、错作为某人、某事的评判认知。但是,却没有人在意,究竟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换个方式形容——道德标准仅仅是掌握话语权的某部分人,以自我认知的文明为载体,延伸形成的功利性设定,却不代表“道德”本身。 很多读者朋友或许都会有过这样的体验——上学时,对于“好生”、“差生”的区分,大抵以学分为基础。学习成绩好的学生,哪怕人品差到极点,也是普世公认的“好孩子”,将来必成大器的“天之骄子”;学习成绩差的学生,即便秉性良善,也就是个注定没出息,迟早被社会淘汰的“坏孩子”。 一个人,如果偷东西或者杀了人,那么他(她)就是所有人眼中,道德败坏的人。可是,如果这个人,偷东西是为了换钱给身患绝症的亲人治病呢?杀了人是因为被杀者用泯灭人性的手段,侮辱谋害了他(她)的至亲呢? 当制定道德标准的朱门家中,吃不完的酒肉已经臭了时,他们是不会在意路边累累冻死骨,是饿死还是被他们制定的道德标准逼死。 亦如燕子,月饼姐姐。 隐忍多年,暗中策划了如此精密的一场阴谋,为了我至今不知晓的目的,策动文、蛊、幻、魇四族,好几次险些把我们置于死地。而幻族陶氏、魇族刘翠花、徐勇健、文族孔亮,墨家后人墨无痕,在桃花源为了救我们牺牲自己的“那个人”。直至,曾经的多年好友,被蛊针穿脑而亡的李奉先,在这场“文字游戏”的博弈中先后死去。 这一路上,死了太多太多人了。 我甚至由此产生强烈的内疚,自我怀疑“或许真的是天煞孤星命格”,总会把霉运和死亡带给与我有过交集的人们。我离开桃花源,故意和月饼吵翻天,躲在泰山深处隐居遁世,也是因此。 然而,当真相渐渐露出冰山一角,虽然仅有李奉先直接死于燕子之手,但是其他人的死,又和她能脱离干系么? 不但如此。仅是想想,燕子以陈木利妻子的身份,用泼辣、风情、善良的伪装,融入我们生活这么多年,却暗中策划了这么庞大的阴谋。把我们当作一枚枚棋子,一步步走入她设计的棋局,形成现在的必死之局。 这已经足够让我不寒而栗。 可是,我对她,仍然没有那种恨之入骨的愤怒。 斯德哥尔摩效应?对于苦难本身的共情感? 我说不上来。 如果一定要为这种异常的心理状态找个原因,那就是——我是孤儿院长大的孤儿。 第203章 往事如烟(三) 因为天生一双红瞳,孤儿们视我为怪物,不仅没有人愿意接近我,更是被他们嘲笑、奚落、殴打。 我的童年,几乎每天都是在孤儿院最阴暗遥远的角落里躲避着,眼巴巴偷看小伙伴们做游戏,幻想有人蹦蹦跳跳跑过来,“南晓楼,我们一起玩吧”的渴望中度过的。 然而,他们的欢乐,与我无关。那是正常人的快乐,是我长着一对红色眼睛的怪物,不配拥有的。 仅有一次,我以为,我拥有了。 六岁那年,中秋节的夜晚,阴云遮月,异常寒冷。 极少有人能体会,普世大众心中,象征团圆、幸福的中秋节,却是孤儿院最不愿触碰的日子。尽管阿姨们把孤儿院布置的特别温馨,亲手为我们做了好吃的月饼;尽管孤儿们都穿上了社会慈善人士捐赠的,平时舍不得穿的旧衣服,载歌载舞、欢声笑语……却没有人真正开心。 当然,这种强颜欢笑的气氛里,没有我——就连在慈善家面前总是一副善良、慈悲、表现出对孤儿们无比疼爱的阿姨们,也只会用厌恶甚至恐惧的眼神,于我匆匆一瞥。 我穿着破破烂烂的衣服,啃着中午剩下的半个馒头,背靠着院中那棵老树,耳边时不时传来小伙伴们的嬉笑打闹,望着漫天星辰发呆。 长久的孤独和鄙视,使我变得异常自闭,总是喜欢一个人胡思乱想。 人真的有灵魂么? 如果我死了,我的灵魂会去哪里? 我不想进天堂,只想变成鬼,每天都游荡在孤儿院里,在那些欺负我、看不起我、嘲笑我的孤儿们上厕所时推一把。或者,深夜飘到床头,对着他们的的脸,悄悄吹一口阴气。 一定会把他们吓死吧! 我越想越兴奋,甚至都不觉得寒冷,燥热地幻想着“变成鬼之后怎么收拾他们”的计划。兴之所至,恨不得现在就死了,立刻变成孤魂野鬼,把这些计划一一实现。 (多年以后,我和月饼喝酒闲聊,当做谈资说起这段往事,月饼轻晃着酒杯,叹了口气:“南瓜,你之所以那么想,不是有多恨他们。相反,你最渴望的,就是有尊严的被认可,这是典型的‘讨好型人格’。不对啊?你发现没,你总是在别人对你特别好的时候,故意装作很高冷,说一堆特没情商的狠话。咱上大学的时候,那个音乐系学吉他的张……张啥来着,哦哦哦……忘了,那丫头多好……” 我沉默,闷头灌了一杯酒。 因为,我没有和月饼聊,那年中秋夜,接下来发生的事。) 书归正传—— “南晓楼,你为什么在这里呀?” 正当我手舞足蹈想得兴起,耳边飘来怯怯的、柔柔的、暖暖的,女孩子的声音。 那一刻,时间似乎静止了。 秋风,停在了树叶上;明月,停在了阴云上;寒冷,停在了破衣上;我,停在了孩童懵懵懂懂的莫名情愫上。 那一刻,我仿佛听到了,天籁之音。 时间很久远,我已经忘却,那个女孩的名字。 只记得,我僵硬地站起,僵硬地转过身,僵硬地望着,穿着一袭洁白的公主裙,扎着可爱的丸子头,眼睛忽闪忽闪像是藏进了漫天繁星,浅浅笑着,嘴角若隐若现小小梨涡的女孩。 我嗫喏着低下头,目光慌乱地扫过身上破破烂烂的衣裳,自惭形秽,又匆忙抬头,恰与她的目光触碰。 倏地,心脏微酸中略略疼痛,被寒风冻麻的脸庞热辣辣地疼,结结巴巴憋出一句:“不知道。” “哈!你这人,好奇怪哦。我问你为什么在这里,你说不知道。”女孩子背着双手走到我面前,好奇地歪着头,“哇!你的眼睛,真得好红呢。” 六岁的我,常常吃不饱饭,长得比同龄人矮小许多。我微微抬头,痴痴地盯着女孩子美丽的脸庞,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 如果孤儿们是被世间抛弃坠入地狱的孤魂野鬼,那这个女孩就是地狱里唯一的天使。 她有最动听的歌喉,最干净的眼神,最美丽的容貌。当她微笑的时候,就像一缕春风轻轻拂过,温暖了世人被寒冬冻得坚硬的心。她很善良,总会在吃饭的时候,把好吃的藏进口袋,大声说“阿姨,我吃饱了”,一溜烟跑到院子里,偷偷喂流浪猫狗。 在不懂情爱的童年,她是孤儿院所有男孩“长大了一定要娶她”的信仰。 当然,所有男孩,不包括我。 我如微尘,只有在扫帚挥扫的时候,才会荡悠悠漂浮,享受片刻阳光,再次坠入阴暗角落。 一粒微不足道的灰尘,怎么配拥有信仰呢? 听说,很多家庭都在和孤儿院联系,收养那个女孩,甚至还有外国人。果然,美丽的花卉,无论盛开在何处,总是会引得众人侧目,想采摘回家,据为己有。 经过层层筛选,为孤儿院捐赠最多的本市房地产商夫妇,取得了收养权。而这次中秋晚会,也是那对夫妇出资举办,作为那个女孩的告别晚会。 消息传出,孤儿院的孩子们,嫉妒、羡慕、不舍、自怨自艾,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我没有那么多感悟,只是觉得心里好像少了些什么,空荡荡的无所依托。 哪曾想,她,晚会的主角,居然就站在面前,笑得很甜。 “你这样盯着我看,很没礼貌呢。”女孩微嗔,白了我一眼,“男孩子们都围着我,只有你从来不接近我。我长得就这么丑么?” 我的心脏都要炸了,很想大声喊出“你好看,特别好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化成笨拙的吭哧声。 “我知道有个特别好玩的地方,你要不要来?”女孩虽是询问,却不由分说地拉着我的手,往孤儿院的后院走去。 那里,是孤儿院的禁地。据说,孤儿院刚建成那几年,孤儿们一觉醒来,常常会发现,邻床的小伙伴不见了,自此没了音讯。 于是,就有了“孤儿院本就是建在乱坟堆上,晚上有恶鬼吃半夜上厕所小孩,后院就是恶鬼老巢”的恐怖谣言。 过了几年,在一次“破获人体器官买卖”的案件中,根据线索顺藤摸瓜,发现院长是整个器官买卖组织的首脑,后院是秘密交易地点。 而那些失踪的可怜孤儿…… 案件破除,真相大白。孤儿们终于不用在惶恐中半夜结伴上厕所了,却依然没人敢去后院。好像是每到农历初一,月亮最小、月光最弱的午夜,仔细聆听,会听到后院传出阵阵小孩的哭泣声。 —— 女孩柔软的掌心传递着特有的温暖,驱散了我的恐惧,蒙头蒙脑地跟着她,在“吱呀吱呀”的沉重木门开启声中,走了进去。 然后,我的后脑一阵闷痛,“轰”的一声,眼前一黑,便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不知过了多久,我在刺耳的嬉笑声中醒来,才发现被赤身裸体绑住手脚。那群平时在阿姨和领养家庭面前一副乖宝宝模样的男孩子们,正肆无忌惮地狂笑。 那个女孩,依旧笑得很甜,像个女王般站在男孩子们中间。 “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也不撒泡尿看看自己什么样子。” “你们说,是他的眼睛红还是猴屁股红?” “他就是个怪物,难怪生下来就被爹妈扔了。” “平常躲在角落里瞅咱们,不知道打什么坏心思。” 第116节 “揍他!打死这个怪物!” 所谓文明,不过是深冬时分,遍布荒原的干枯野草。一丁点火星,就可以爆裂燃烧,化成了人性之恶的熊熊大火。 一拳、一脚;两拳、两脚;很多拳,很多脚。 所谓暴行,不过是盛夏时节,突如其来的漂泊暴雨。起初几滴雨珠,却随着狂风雷电,终成无情肆虐鞭挞的狂暴。 我就像个沙袋,被叫嚣疯狂的孩子们,踢来踹去。就连孤儿院里最瘦小木讷的几个孩子,都“嗷嗷”嘶吼着,眼中迸射猛兽才有的凶光,对我拳打脚踢。 我已经痛得麻木,勉强睁开红肿的双眼,央求地望着那个女孩。 她,依然笑得很甜,蹦蹦跳跳拍着手:“抠出他的眼睛。谁叫他平时都不看我!抠!抠!你们喜欢我么?喜欢就抠啊!” 这群野兽,短暂地停顿沉默。随即,疯了般探出爪子,插向我的眼窝。 那晚,如果没有那位路过的阿姨。我可能已经瞎了,或者,死了…… 真得变成孤魂野鬼,怨气不散,游荡在孤儿院,把“孤儿院闹鬼”的传闻变成了现实。 为了孤儿院的声誉和捐赠者们慷慨的腰包,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没有任何人得到惩罚。那个女孩,依然在众人的羡慕目光和祝福话语中,坐上豪车,成了真正的公主。 我在医院里整整躺了半个月。那位年轻的阿姨,日夜不休地照顾我。每当她用药物擦拭我的伤口时,总会附在我的耳边,心疼地重复一句话:“如果,恶行成为理所当然的事,那就学会‘以恶制恶’。” 伤愈后,院方出资把我送到寄宿学校,彻底消除了有可能出现的不良影响。那位年轻阿姨,也就成了我无比感激的一段回忆。 虽然,时间久远,我渐渐忘记了她的样子。却仍然记得,她靠近我擦拭伤口时,温温柔柔的味道和那句心疼的话语。 高中毕业,即将上大学的那个暑假,我故地重游,回到阔别多年的孤儿院。 十几年过去了,院长阿姨已然老去,额头稀疏的枯白乱发悬挂着两颗浑浊暗淡的眼睛,嘴角像是承受不住满脸细细密密皱纹的重量,弯成向下巴耷拉的圆弧。唯有听到我的来意,是向孤儿院捐赠,眼珠间或一轮,迸射出多年前那抹贪婪和市侩的光芒。 她已经认不出我了,我略有难过。虽然我戴了遮挡红瞳的黑色美瞳,长成身高一米八九的小伙子,身材、相貌、气质和孩童时截然不同,但我依然希望她能从面部轮廓依稀认出我。 可怜又可悲的“希望被认可的自我存在感”。 从高一时,我陆陆续续在几个文字论坛发些小文章,居然被某个杂志社的女编辑发现,觉得我特别适合写凶杀、暴力、血腥题材的暗黑类小说。从未受到过尊重的我备受鼓舞,试写了几篇都发表了,便成了杂志社的特约供稿作者,稿费颇为可观,每年的收入也有个二三十万。 虽说比上不足,比下倒也有的是余。当然,这些显示在银行消费短信里的阿拉伯数字,带给我更多的是自信和安全感。 仅仅十万元的捐赠,就让院长阿姨恨不得把我当菩萨供在孤儿院的正门大厅里。又碎碎念“如今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像您这样年少有为又有爱心的小伙子,打着灯笼都难找”、“许多商家来捐赠其实就是为了做广告,送几箱牛奶几箱方便面,拍了合影就走人了”、“只是可怜了那些没爹没娘的孩子,天天吃不饱穿不暖”,林林总总,诸如此类。 情至深处,院长阿姨凹陷的眼眶甚至滚滚淌落浑浊的泪珠。演技之精湛,表情之丰富,让我这孤儿院生活数年,对其深有了解的见证者,都深深动容。 为了彰显这些年忍辱负重、含辛茹苦的成就,她还特地邀请我去荣誉室参观,一一介绍照片墙上那些历年来,从孤儿院走出的优秀孩子们。虽然在我看来,那间屋子的格局,倒是与供奉死人牌位的祠堂颇有几分相似。 当然,热情如她,在我暗示口渴时,忙不迭地跑出去,带回一瓶价格不菲的国外矿泉水,还是冰镇的。 临别时,院长阿姨亲自把我送到门口,千恩万谢,佝偻着本就不直的腰板深深鞠躬,活脱脱像个问号,依依不舍地目送我离去。 我也牢牢记住了,和她闲聊时所得知的某件事。 在临街小卖部,我买了一包烟,一瓶酒。深深吸了一口烟,剧咳不止;仰脖喝了一口酒,肺都快咳出来了。那是我人生第一根烟、第一瓶酒,也是之后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换过的某个牌子香烟、白酒。 一口烟就一口酒,我望着灰蒙蒙的天空,一架飞机在被电线分割的天空若隐若现,哑然失笑。 人生,真得有很多意想不到的,巧合。 呵呵…… 念念不忘,必有回想? 前文提到,和月饼喝酒闲聊,他说起那个音乐系学贝斯姓张的女孩,我没有接话茬,只是默默灌了一杯酒。 月饼这种不喜风月女色的性格,记错了女孩的姓氏。 她不姓张,姓刘,是我们同一级的新生;学的不是吉他,而是贝斯。 那时,我的瞳孔还是红色,平时嫌麻烦懒得带美瞳,就用墨镜遮挡。同学们觉得我太装模作样,极少与我来往。我本就不擅交际,更是乐得清静,独来独往倒也舒服。 反而是学校的女生们,对身材高大、戴着墨镜、不苟言笑、消费阔绰的我颇感兴趣。阴差阳错,开学才一个多月,我居然成了女生们心仪的新生二选。 首选,必然是月无华。 当然,我对此,无动于衷。 因为,十二年了,每每午夜梦回,我总是浑身冷汗的惊醒,耳边仍然萦绕着梦中那甜甜的童声——“抠他的眼睛!抠啊!抠!” 有段日子,食堂因为学生们频频吃出红烧苍蝇、清蒸蟑螂被曝光到了网络,停业进行卫生整顿。 学生们倒也乐得出校下馆子。一时间,学校临街饭店人满为患、好不热闹,盆满钵满赚了个痛快。以至于我暗暗腹诽,这苍蝇、蟑螂怕不是饭店老板和学校食堂的厨子整得一出“罗生门”吧? 清晰记得那个中午,我们在饭店偶遇。她微微仰头,晶亮的眼睛很纠结地扫过菜单,点了一份最便宜的素菜和米饭,坐在最角落的桌子,斯斯文文地小口吃着。 我点了满满一桌菜,要几瓶酒,准备自斟自饮大半个下午。一来悠闲自在;二来避免谁和我拼桌,“吧唧”着嘴吃相难看,怠慢了酒兴。 有几个花枝招展的妖艳女生,估计是她的同班同学,围着几盘大鱼大肉,和她一桌稀里哗啦地吃得满嘴油光,浑然不顾人血般鲜艳的口红掺杂着肉汁鱼汤,黏在嘴角的腌臜恶心。 那几个女生故意吃得很夸张,咋咋呼呼和她开着看似善意却十分恶毒的玩笑,她低垂着眼皮,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轻轻地夹起一筷白米,送入嘴里慢慢嚼咽。 我的心,疼了一下。 这个衣着普通却很干净,容貌清丽却不媚俗的女孩,让我想起了——很多年前,蜷缩在孤儿院角落,孤独自卑的自己。 所以,当我邀请她共进午餐时,那几个妖艳女生张成“o”字形状的嘴巴和她尴尬、怯怯躲闪的眼神,形成鲜明的对比。 接下来的事情,怎么说呢? 十八九岁的爱情,没有柴米油盐的琐碎,没有工作还贷的压力,没有异地相恋的猜疑,没有情侣头像的虚荣。 只是在刹那机缘,时间刚好的时候彼此出现,于是简单快乐地牵着手,以为可以一直走到天荒地老。却只是多年以后午夜的朋友圈里,一段压抑哀伤的文字感悟、一篇痴恋落泪的文章转发、一首淡淡悲愁的民谣链接。 她是个干净爱笑的女孩,家里很穷,和母亲一起生活,养着一条狗。她喜欢听我讲述稀奇古怪的故事和经历,认真地眨着美丽的大眼睛:“南晓楼,你说什么,我都相信呢。” 我为她,学会了摄影、学会了烹饪、学会唱民谣。如此,我就能用相机记录她每一个美丽的瞬间,满足地吃着我做的饭,听我唱的歌。 我为她,学会了,很多很多…… 虽然她穿上了限量版球鞋,戴上了经典款的手表,用着四千多块钱的木梳,成了女生们嫉妒、羡慕、议论的焦点…… 依然,眼神干净,笑容很甜。 纯纯的美好,在她生日那晚,戛然而止。 在我们初识的小饭馆,我送了她一份生日礼物,一个古色古香的小木盒。 然后,我抽着烟等着她打开木盒,幸福温暖的笑容在嘴角凝固,渐渐扭曲成无意识地抽搐。 我没有戴墨镜,当她惊恐地抬头,直勾勾盯着我时,左手撑开眼皮,右手摘下黑色美瞳。 露出,原本的,如复仇火焰般赤红的,双瞳。 “你连我的名字都忘记了。可是整整十二年了,我从来没有忘记你。”我指着眼睛柔声微笑,“仔细看看,是不是比在孤儿院的时候,更红?” 她足足瞪了我三四分钟,爆发出野兽被猎人射中,濒死时凄惨的尖叫,捂着脸跌跌撞撞地冲门而出。 满街,回荡着她凄厉的嘶喊:“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呵呵,哪样?都这时候了,还在演戏。 我守着满桌子的酒菜,慢悠悠地自斟自饮。眼泪,滴在菜里,落在酒里,“吧嗒”在桌上。 形状像颗心,味道很苦涩——我突然惊觉,我是真得很喜欢她! 如果没有十二年前那件事,我们会相爱一辈子吧? 木盒里,是我趁着孤儿院长帮我拿矿泉水时,在荣誉室偷走的她的照片。 我和孤儿院长闲聊时,装作无意地询问,得知了她的名字和近况。连老天都在帮我完成这个复仇计划,我们居然考上了本市同一所大学。 我摸出手机,删除了那条收藏好几年的本市新闻:“我市最著名的房地产大亨负债破产,跳楼身亡。” 那一晚,我喝了很多很多,醉了。 我的童年,结束了;我的青春,结束了;我的罪恶,开始了。 这件事,我没有和月饼谈及,以至于他至今不懂,为什么这么好的女孩子,我却不懂珍惜。他甚至觉得,那个女孩对我情深意重,因为分手选择了退学,再无音信。 懂我的,可能只有那位素未谋面却很尊重的女编辑—— “南晓楼,你做的事情,没有错。如果,恶行成为理所当然的事,那就学会‘以恶制恶’。” 第204章 往事如烟(四) 书归正传—— “很多年前,当我被族人用这枚钻心钉刺入脊椎……没人在乎我几乎痛死,都在兴奋地讨论——做为蛊器的我,还能承受多少蛊毒时,”燕子凄然惨笑,款款走上石台,附身贴着我的耳朵,柔声低语,“就明白了一个道理——如果,恶行成为理所当然的事,那就学会‘以恶制恶’。” 她的声音,柔柔糯糯,如同初春第一缕暖风,温柔地滑进耳朵,唤醒了被寒冬冰封的故人情怀;又好似初晨第一道阳光,劈开阴暗小巷,温暖了醉卧街头的浪子心绪。 我心神一荡,倦意似潮水涌来,只觉得此时此刻,还有什么比在燕子的呢喃软语中沉沉睡去更美妙的事情么? 就在我眼皮越来越沉重,即将闭合的时候,猛地打了个激灵。一丝晴明从心底蔓延而出,化成无数冰冷尖刺,扎得全身生疼! 这句话! 为什么? 这么熟悉! “你……”我失声惊呼,牙齿“咯咯”碰撞,恐惧地转头瞪着燕子,“你……你……” “哈哈……”燕子媚笑着扭腰跃起,长发如西湖断桥那蓬乌油伞,缠绕着千百年来,江南烟雨化不开的一抹风情,“我是谁,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我半仰着头,视线里是燕子宛如飞天壁画里的仙子,身姿曼妙地跳下石台,莞尔一笑:“我是在孤儿院保护南晓楼的阿姨;我是指引南晓楼走上文学创作道路、无话不谈的编辑姐姐;我是和月无华、南晓楼在大学一年级并肩作战的哪娜;我是在南晓楼在湖边偶遇的钓鱼老人;我是蛊惑幻族陶氏现身的操纵者;教会徐勇健蛊术的那个人;我是孔亮的恩公;我是化成人狐与月无华相认的姐姐……” 我半张着嘴,震惊地注视着眼前的女子,娇媚的容颜好似川剧变脸,幻化成一张张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视觉的混乱,使我浑似大醉,脑袋昏沉沉地“嗡嗡”作响,再也听不到她说了什么。 只有那一个个接踵而至的“我是”,如同厉鬼嘶嚎,在耳边撕扯挣扎。而那一句句“我是”,给我带来极度恐惧的同时,又使萦绕心头许久的种种谜团,豁然开朗! 忽然,燕子的俏脸不再变化,慢慢笼上一层淡淡的哀伤,微微仰头,两行清泪顺着脸庞滑落;“我是……失去孩子的母亲。” 静了,静了,安静了。 燕子如同雕像,默然而立,泪流不止。陈木利紧紧贴着岩壁,恐惧地注视着燕子背影。我大口喘着气,竭力控制狂躁地心跳,使劲甩头才不至于脑神经被洪水决堤般的信息量冲断。 然而,我根本控制不住狂突乱跳的思维,以及透彻骨髓的屈辱。 我以为属于自己的人生,居然是被别人暗中操纵的一生!我以为自己拥有的好运气、天赋、刻骨铭心的温情,居然是看似机缘巧合的精心布局。 我是谁?我到底是谁?我是南晓楼?不,我不是南晓楼!我的人生,根本不属于我!我只是她在游戏里设定一个角色,按照早已编好的程序,看似自由实则被操纵地通关这款游戏。 我是谁? 第117节 谁是我! —— 那一刻,我就像《楚门的世界》里的楚门。本以为幸福的人生,竟然是一场从出生起就被全球直播的真人秀;看似平稳安宁的小镇,无非是被人造天幕笼罩的囚笼;给予他友情、信任、爱情的朋友、同事、妻子,只不过是按照剧本竭尽全力表演的演员。 当楚门察觉并探寻到真相,愤怒、沮丧、悲哀、屈辱直至拒绝了“全球真人秀巨星”的诱惑,冲破牢笼找寻真实世界时,我曾为此深深动容。甚至幻想过,如果我是楚门,会放弃根本不用努力就可以得到的,常人穷极一生也无法拥有的生活,抗争既有命运么? 只是,我从未想过——多年前看戏的人,如今却成了戏中人。 然而,我清晰地感知到自己的情绪变化。愤怒、沮丧、悲哀、屈辱……却,没有抗争! 《楚门的世界》,无论多么真实,多么有思索性,说到底还是“用一部戏演了另一部戏”的戏中戏。导演和演员在戏中表达的“对于自由的向往”,现实里有几个人能做到?尤其是不用任何努力就能得到一切,又有几个人能做到? 所以,所谓的“理想”、“奋斗”不过是偶尔出现在朋友圈、微博里,一时心血来潮的口号。不劳而获的躺平,才是大多数人的选择。 (记录到这里,我抽着烟盯着电脑,视线渐渐模糊,回忆着当时的情景,思索了很久。依着我的性格,绝不会对燕子的所作所为,深深同情并且认可。我虽说有不少缺点,但是对于善恶是非,有着异于常人的偏执。 在我的认知里——错的就是错的,对的就是对的;黑的就是黑的,白的就是白的。绝不会出现灰色的中间地带。 恶人有一千种伪善的借口让恶行变得高尚,但这种高尚绝不是我们认可追随的理由。 当时的我,到底怎么了? 偏偏,我是个特别执拗的人,想不明白的事儿会一直想下去。整整一年,我始终在这个问题里反复思考,以至于《文字游戏》写作进度严重停滞,耽误了交稿出版时间。 在2022年12月9日星期五十七点零七分,在昏暗的寒冬傍晚,我坐在书桌前,空腹喝了一杯浓茶,醉茶的微醺使我有些恍惚。 屋外,树枯花败,残景凄凉。 莫名,心生伤感——纵是初春盎然生机、仲夏郁郁葱葱、晚秋硕果累累的花草树木,也终逃不过严冬的肆虐,枯萎死亡。 这似乎是造物主最残忍的善意,以春夏秋的灿烂,映衬冬的肃杀残酷;又好似与魔鬼签订了赌命协议,用一生的人间寻常,换短短三季的璀璨辉煌。 那一刻,我想通了! 随手拍照截图,发了朋友圈、微博,以此铭记。 继而,我愣住了! 内心深处,泛起一股,无法抗拒的恐惧。) 这个女人,在我幼年时,就把一粒“恶”的种子埋在了我的心里。并在我性格形成、生活改变的每一个节点,以一种看似“我自己努力取得成功”的方式,使这粒种子,不被察觉地茁壮成长,冉冉盛开出一朵恶之花。 直至今日,在这诡谲莫测的地下石洞,当她以最真实的邪恶状态出现,月饼、老方下落不明,李奉先死在我的面前,我竟然没有愤怒、悲伤,为她寥寥几句话,滋生了本不该有的共情性。 那朵恶之花,已经结为果实,只待她的采撷! 我所信仰多年的正义、光明、热血、友情,就像是鎏了一层精美绝伦金膜的粗胚破铁,一旦遭受高温烘烤,便会融化殆尽,露出粗劣的本质。 —— 燕子轻轻拭去眼角泪痕,凄然惨笑,漆黑的瞳孔像是两道漩涡,吸住我的目光,根本无法挣脱。 “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公平的,就连地球仪都是倾斜的。所有人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一生的命运。家世显赫的人,就算是个傻子,也能获得普世的赞美,取得引人瞩目的成功。普通人,哪怕是天资聪明,生性正直,再怎么努力奋斗,也不过是为了房贷、车贷奔波大半辈子,仰望那些傻子的芸芸众生。 漂亮的人永远比丑陋的人更容易获得关注和机会。喝水都会长肉的胖子被嘲笑为‘油腻’、‘懒惰’,怎么吃都不胖的瘦子,哪怕从不运动也是‘自律’。教室墙壁上有个脚印,老师绝对不会怀疑是学霸踹的,只会把学渣挨个叫出去训话。 人都很虚假。只要不涉及自己的利益,都是以圣人标准出现的道德楷模;一旦触及自己利益,呵呵……就连发个朋友圈、微博的自拍,也要修得毫无瑕疵,才敢上传。用最虚假的容貌获得最虚伪的赞美。 南晓楼,你不是超人,这个世界本来就不需要你去保护,你也没有能力保护。你所信仰的正义,对这个世界能起到什么作用呢?又会有谁在乎你呢?你常调侃自己是‘过气作家’,可是你难道不知道么?如果真不写书了,所谓的‘读者朋友’,用不了半年,还有几个记得你? 何况,你能成为作家,真以为是文学天赋异禀的天选之人?如果没有我,你曾经的第一任编辑,谁会在意高中生写的那几个破字呢? 如我,明明拥有蛊族三千年来最强的天赋,仅仅因为是个女人,从出生那一刻,就被指定为培育蛊王的蛊器。我的弟弟……月无华,什么都比不上我,却被培养成‘蛊族最强的男人’。 你以为,你们是可以把后背托付给对方的生死好友。可是,在所有人眼里,你不过是月无华的跟班而已。福尔摩斯有华生,狄仁杰有李元芳,周星驰有吴孟达。主角,更需要配角的烘托,才能更完美。 呵呵……即使是‘黄金配角’,也始终是配角。 月无华要是真把你当做兄弟,又怎么会瞒了那么多事,让你被绑在这里呢? 你觉得,这一切,对你公平么?如果,给你一次机会,能够改变这种不公平,你会怎么选择?” 那一刻,我分明听到,内心深处传来某一种东西破裂的声音。 我半仰着头微微闭目,沉思片刻,直视燕子:“你需要我做什么?” 始终一言不发的陈木利松了口气,向我投以类似于“我们才是战友”的目光。 燕子颔首微笑,似乎早已猜出我的回答:“等我讲完八族真正的历史,你自己决定怎么做吧。” 以下是燕子的讲述,我做了简单整理记录—— 人类的文明,源自于远超于地球任何生物的智商。然而,造物主似乎开了个尴尬的玩笑——赋予人类最强大的头脑同时,却塑造了人类最弱小的躯体。 鱼会游泳、鸟会飞、乌龟长寿、豹子跑得快、猩猩力量大……各种动物,有着人类无法比拟的能力。 终于,想要获得更强大能力的欲望,驱使这些躲在岩洞里围着篝火吃着采摘野果的人们,用木棒和石块制作的简陋工具,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代价,捕获猎杀动物,血肉为食,皮毛为衣,并把动物的头骨做成面具、头饰、项链,佩戴于身,以兽血涂面,借此期盼拥有同样的能力。 在漫长的岁月里,通过大量脂肪、蛋白质的补充,人类变得更加强壮、聪敏,却依然无法达到所崇拜动物的能力。于是,不同的部落形成了共同的认知——以各自最信仰的动物为图腾,成为部落象征,并推选体格、形态最接近此类动物的人为祭司,定期举行各类祭拜仪式,以此达成神识的启迪,拥有特殊能力。 他们不仅负责祭拜,还承担着将草和动物提炼成药剂,为族人驱除邪祟(治病)的责任。 这类人,就是最早的巫医,也是蛊族的前身。 在祛除邪祟的过程中,他们发现了血液对于生命的神奇性。认为灵魂隐藏在血液里,要想真正获得部落图腾的动物能力,需要把动物的血注入身体,才能达成真正的融合。 许多人,因为血液的排斥反应,凄惨死去。生命,很奇妙。居然有一部分人,和动物的血成功融合,拥有异于常人的能力。这些人,在上古时代,被部落崇拜、信仰,供奉为“神”。 而这些“神”,便是“蛊、幻、魇、医、灵、卜、武”七族的前身。 (燕子讲到这里,我大为疑惑。她讲述的内容,与我在尼雅古城进入那个房间遇到那个人之前,月饼所讲的基本相同,只是更详尽。但是,为什么是“七族”而不是“八族”? 燕子似乎知道我的心事,微微颔首:“你继续听下去就明白了。”) 然而,意料不到的事情出现了。 为了断绝普通族人拥有异能的可能性,他们只选择内部通婚,以此维持血统的纯洁性。 他们的血液虽然与动物之血完美融合,身体却逐渐产生变异,再加上近亲生育造成的基因缺陷,形体、容貌、声音愈发兽化——蛇身人首、全身兽毛、声音若狐、青面獠牙,奇形怪状,不一而足。 更让他们感到恐惧的是,随着身体的异变,异能也消失了。为了延续统治,他们和常人分地而居,从不以真面目示人,编造了“补天造人”、“开天辟地”、“逐日射日”等等传说,使得不具备异能没有异化的常人,对他们的“神性”深信不疑。 这些“神”,统领着各自部落,享受着族人的尊崇和供奉,掌握着至高无上的权力。可是,绝对的权力必然会带来绝对的贪婪。他们逐渐迷失了本性,愈发害怕失去所拥有的一切。对于同族不服从的异己,以“祭祀”为名残杀,并挑动部落之间的战争,把矛盾从内部转向外部,从而达到巩固权力的目的。 上古时期的他们,并不懂得“最高明的统治,是服务而不是骗术”这个道理,更不明白“残暴既会统治懦弱者也会唤醒勇敢者”。 终于,一场常人与异族之间,不可避免的战争,爆发! 为了最后的生存机会,他们摒弃部落成见,以“耳鬓如剑戟,头有角”的蚩尤为统领,击败率先反抗的炎帝部落。直至炎帝、黄帝部落联合,在现今河北逐鹿东南,激战数日,大败蚩尤部落,奠定了五千年华夏文明的基础。这也是中国人被称为“炎黄子孙”的由来。 (燕子讲的是上古时期,存在于传说中,至今无法考证真伪的“逐鹿大战”。《龙鱼河图》记载:“蚩尤兄弟八十一人,并兽身人语,铜头铁额,食沙石子,造立兵仗刀戟大弩,威振天下,黄帝仁义,不能禁止蚩尤,遂不敌,乃仰天而叹”。 我按照文中描述寻思寻思,还真有些兽化异变的意思。再想想关于那场战争的传说中,出现的“应龙”、“风伯”、“雨师”、“魃”这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顿觉燕子所言不虚。 本来我就对未知的历史、文化有着异乎寻常的探索心理。经燕子这么一说,更是大感兴趣,不由自主地对她又增添了几分好感。) 逐鹿大战,是常人与异人之间,决定生死存亡的“第一场”战争(注意这个双引号)。虽然大多数异人所具备的异能退化殆尽,但仍拥有常人所无法比拟的体魄,并且有极少数人仍然拥有异能。 故此,在战争初期,蚩尤部落所向披靡,即便是溃败的炎帝部落与黄帝部落联合,数次交战也难求一胜。这片诞生了华夏文明的土地,已经被蚩尤部落占领了大部分。 如果没有那个意外,没有出现那个人,常人部落终将被异人部落全面击溃,沦为被奴役统治的奴隶。 (当燕子说到“那个意外”、“那个人”时,我心里隐隐一动,似乎想到了什么,也大概明白了燕子讲述这段上古历史的原因。) 在寻求人兽血液融合获得异能的漫长岁月里,无论是异族还是常人,都认定世间再无其他拥有异能的部族。 所有人都不知晓,一次偶然的意外,使得异族之外,还诞生了一个奇异神秘的族落。 这个族落,只有一个人。 这个族落,便是“文族”。 动物之血注入人体,只有极少数人能够克服变异反应,大多数人都会出现各种身体排斥产生的病变。这些失败的人体试验品,被视为“无法领悟神谕”,或被屠杀、或被赶出部族,凄惨地死去。 有个人,被丢弃在野外,经历了数天极端排斥反应所带来的痛苦煎熬,竟然与兽血融合,神奇地自愈了。他并没获得“七族”的相似能力,也没有形貌体态的任何变化,与常人无异。 但是,他在文字、音乐、绘画等艺术领域,拥有着远超时代的天赋;对自然界极其微小的变化会形成共情性的敏锐感知;对诸多事物、现象具备极其准确的判断力、预测力;能根据斗转星移、山川河脉的变化推演出大到世间、小到个人的运势走向;毫不起眼的木棍、石块、蔓藤,经过他的随手摆弄,制成一件件精致实用的工具…… 他进化的,是大脑。 那时,异族与常人的矛盾已经日益呈现,并有愈演愈烈之势。常人已经不再对异族充满敬畏和信仰,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敌意。 体内流淌的血脉使然,使他无法做到与异族为敌,却也不能与常人为友。 狼不吃羊,就不被狼群视为狼;但依然被羊群视为狼! 天才生活在全是傻子的村落里,反而会被认为是唯一的傻子;智者与常人的交谈交往,注定是孤独而悲哀的离去。 所以,他既不容于异族也不容于常人。在长久的离群索居生活中,他对异族的种种行为深恶痛绝,怜悯于常人的世间悲苦。 在“逐鹿大战”爆发前的第七年,他夜观天象,看到“北斗七星”和“南斗六星”同时爆发红芒,隔着夜空遥遥相对,红芒边缘即将碰触。他心有所感,以圆形做天穹,细分成八个方位,演算出异族与常人必有一场残酷的大战。 这场战争,不仅仅是两族的生死之战,而是关乎文明存亡的决定性战役。 他苦思数日,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 逐鹿之战,原本占据绝对上风的蚩尤部落,发现溃不成军做垂死挣扎的炎黄联军中,忽然间冒出许多似乎拥有异能的常人。 他们用奇怪的符号(文字)传递战场信息,使各个部队能够迅速统一行动;用有节奏的木棍敲击声、呼喊声(音乐)提升部队士气,使得战士们勇猛异常;根据地势河脉走向(堪舆),部署最有利的部队阵型;通过星辰日月的细微变化判断出天气(天象),提前做好防御或攻击的准备。 甚至,蚩尤部落最引以为豪的铜制兵器,在炎黄联军投石机、巨驽的毁灭性打击中,根本派不上用场。 异族,败;蚩尤,身首异处。 大多数异族,死于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仅有少数异族,或逃于西南荒蛮山区;没有出现兽化形态的幸存者,以常人身份,隐于市井。 战败,阻挡了异族的野心,也击溃了异族不可一世的骄傲。 蛰伏在深山的异族,以曾经在部落当祭司、巫医的经验为基础,发展出一整套控虫炼草的秘术,称之为“蛊术”,整个族群被称为“蛊族”。 隐迹于常人中的异族,利用自身不同的异能,在许多领域取得了成就,逐渐形成了“幻、魇、医、灵、卜、武”六族。 七族,如同风烛残年的垂垂老者,只求苟活于世,再无少年时争霸天下的雄心壮志。 此时,距离“逐鹿之战”,又过去了七年。 战争的硝烟,虽已被历史长风吹得烟消云散。但是,关于这场战争的缘由,深深烙印于常人被异族支配的恐惧和被奴役的屈辱中。 恶人放下仇恨,纵不能立地成佛,也不再坠入魔窟;善人牢记仇恨,就算心中有佛,也会由佛入魔。 混迹于世间的六族惊恐地察觉到,一群会使用类似于异族秘术的常人,自称“猎妖师”,四处搜捕猎杀六族。他们以气味、面相、形态甚至出生时辰,从常人中准确地找寻出异族,用桃木剑、符纸、无根水、明火辅以古怪咒语,催动异族体内的兽血,在极短时间内异化成兽形,称其为“妖”,加以杀戮,取其体内兽血凝聚之物,曰“内丹”,炼化成药,服用可强健体魄、延年益寿。 时间是很奇妙的事物,总是在轮回着似曾相识的故事。只不过,故事的主角,由屠戮常人的异族,换成了屠戮异族的常人。 也许,时间并不奇妙。 第118节 而是书写故事的那支笔,叫做“人性”。 短短几年,六族几乎被猎杀殆尽,只得求助于蛊族。 隐居深山与世无争的蛊族,念及昔日的同族之情,研制出一种神奇的蛊药,于一年中阴气最重的七月十五(现称“中元节”),合无根水(雨水)吞服,可抑制兽血产生的影响,躲过猎妖师的种种法门。 如此,六族才得以生存延续,再也不敢以异能示人。风光一时的猎妖师,也因再无“妖”可猎,渐渐销声匿迹。 斗转星移,日月如梭。不知不觉,世间风平浪静百年,那场常人与异族的旷世之战,也渐渐成了村头老树下,白发翁媪讲于嬉戏小儿的传说故事。 然而,仇恨的火焰纵然熄灭,也有红亮的火星深藏碳灰。当深秋的野风刮去浮灰,火星随风飞舞,终会落于枯草瘦木,再次燃起一场滔天烈火。 六族,虽然舍弃了昔日的荣耀,却没忘记刻骨的仇恨。百年间,他们掩饰身份融于常人生活,暗中查寻猎妖师的由来。 终于,六族探寻到最无法接受的耻辱和愤怒—— 除却世间六族和深山蛊族,居然还有“文族”,仅仅只有一人的文族! 他在“逐鹿大战”之前第七年,已经推演出这场战争,遁入人世,收取百名天资聪敏的常人为徒,根据每人不同的兴趣爱好,将毕生所学分类,倾囊相授,使胜利的天平逐渐向常人倾斜,最终决定了战争走向。 异族以失败告终,此人销声匿迹,世间再无与他有关的交集。猎妖师,便是他的百名门徒中,掌握符咒秘术的旁支。 古往今来,任何战争,比敌人更让人痛恨的,永远是叛徒。 六族万万没有想到,那场稳操胜券的战争,居然是因为同族的“背叛”。更让六族感到耻辱的,文族仅凭一人之力,教了百名门徒,便将纵横天下、所向披靡的异族彻底击溃。而六族最为愤怒的,猎妖师对战败之后,再无野心的异族进行的灭族杀戮。 (燕子讲到这里,突然停住了,大有深意地看着我。此时,我正听得惊心动魄,顿时心里堵得慌。盯着燕子漩涡般深邃的眼瞳,我怔了片刻,脱口而出:“这就是八族中只有文族被称为‘异徒’的原因?!那为什么要和七族组成‘异徒行者’?不对啊,既然文族选择站在常人那边儿,又怎么会和……” ——关于我和月饼担任“异徒行者”的经历,请看《灯下黑》。 倏地,我的心里渐渐升起一股寒意,下意识地重复了几遍“难道”。 “是的。”燕子双手高举,脸庞掠过一丝迷幻神色,盯着悬挂在石洞中央,白雾蕴盈的水晶棺,“人性之恶,难以想象。”) 第205章 往事如烟(五) 以下是燕子继续讲述—— 逐鹿大战,身为文族的他,帮助常人部落惨胜,更目睹了蚩尤怒目圆睁的头颅在人群里抛来掷去,雄伟强壮的身躯被践踏成肉泥的场景。再放眼硝烟未灭的战场,战败被俘的异族成批处死,残肢断臂在血泊中黏连浸泡…… 他,恍惚了。 竟不知自己所作所为,是对是错。 他,本意要阻止异族对常人的灭族。 可是,常人胜利,所做的事,和异族有什么区别? 当粗硬棍棒击碎异族俘虏的天灵盖,“喀嚓”骨碎声响起时,常人眼中闪烁的残忍兽性光芒,和异族有什么区别? 他,有什么资格,决定一个种族的存亡?无论是常人部落,或是他的本族——异族部落。 他,为了不让常人部落灭族,却直接导致了异族部落的陨灭! 他,推演世间万事万物,从无遗算;洞晓天机变幻,了若指掌。却,永远推演不出,洞晓不明,人性! 他,心灰意冷,再无入世之念,带着门徒和他们的家人,以天象星辰为标、地脉河流为尺,在南方荒蛮之地,寻到一处开满桃花的天然奇谷。 自此不问世事,离世隐居。 百名门徒,也有寥寥几人,贪恋红尘,在南下寻谷的途中,偷偷离去,广收弟子,逐渐发展成几支独立的门派。 猎妖师,便是其中支脉。 为防外人侵扰,隐居谷中的文族门徒中,擅木石制造的墨氏,依山谷天然走向为基、河脉流动为础,结合五行法门,设计巨型机关阵。 懂兽语、会驱兽的仓颉氏,在此山瀑布冲击形成的深潭中,觅得奇兽趴蝮,驯化成守谷兽。 (“桃花源?!”我惊得冒了一身白冒汗,有些语无伦次,“那不是幻族陶氏……难怪到处都是墨家机关术。那只趴蝮……等下……蛊控人鱼,原来是你……” “少问,继续听下去。”燕子瞥了眼水晶棺,略显焦躁。 燕子讲述的事情,信息量实在太大,我的注意力一时没有收回来,桃花源那段经历中许多想不通的事儿,似乎有了答案。 尤其是驱兽的仓颉氏,分明就是炎黄时期制造文字的史皇氏仓颉,后世以“史”为姓。 再寻思方才燕子所言,逐鹿大战时,炎黄联军出现了通报军情、传递信息的文字,顿觉其中玄妙,实在值得细细品咂。 由此看来,仓颉氏在文字和语言方面,有着常人所不能及的天赋,连兽语也能整明白。 这就厉害了! 仙逝的金庸老先生曾在巨著《神雕侠侣》中,描写过“万兽山庄”擅长驱兽的史家五兄弟,看来也不是随笔而书,必然有其依据。 转念一想,难怪在桃花源的暗河里,蛊控人鱼只攻击我,却把月饼当隐形人。月饼从下蛊时间判断,最多是一年置养于河中。十有八九,不,完全确定,蛊控人鱼是燕子炼制出来,以攻击我为幌子,实际是为了引出守护桃花源的趴蝮保护我,才能把它灭掉,顺利进入山谷。 趴蝮和我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为什么在我遇到危险时,能产生感知? 难不成? 我是仓颉氏后裔?? 仓颉就是文族那个唯一的人??? “南晓楼!接下来的事情,对你、对我非常重要!你必须认真听下去!别走神!”燕子冷若寒冰的微斥,惊得我仿佛回到初中课堂被老师点名,立时收回心神,又瞄见始终一言不发的陈木利神情怨毒。再寻思燕子的话,顿时明了,心头竟然泛起一丝莫名快感。) 当六族查明真相,那场大战已经过了百年之久。 复仇的怒火让六族失去理智,以“尊蛊族为领袖,六族永听蛊族差遣”的条件,请蛊族出山,联手将猎妖师灭族。 自此,世间再无猎妖师。 即便如此,早已人才凋零的六族,虽无猎妖师的阻碍,却也没有力量撼动常人部落日益蓬勃的文明进程。偏偏最强大的蛊族,无称霸世间的野心,协助六族灭了猎妖师之后,挂着“七族领袖”的空衔,重回山野。 六族只得把最后的复仇目标,对准文族。 此后数百年,六族以寻找文族归隐的山谷为世代相传的使命,却始终不得。 直到,那场极其偶然的意外,出现! 沧海桑田,日沉月落。 那场上古之战已经被岁月的车轮深深碾压进历史的沟壑,被岁月的尘灰、落叶厚厚掩盖。 常人早已遗忘战争的真正由来,于是在诸多残缺的传说故事中,有了神、有了妖,唯独没有异族。 没有人知道——神,仍是异族在千年前为了蒙蔽常人,根据自身异化的形态,创造出来的图腾。 而那个最早异化的蛇身女人,再一次成为常人的创造者,供奉于高堂,高高在上地接受着常人的膜拜。 时间指针绕着日冕的石盘转了千年,又停在了起点。这恐怕是“逐鹿大战”时,异族和常人都未曾想到的历史重合。 异族似乎得到了他们想要的;常人也好似没有失去什么。 世事难料,大抵如是。 妖,无非是无法控制体内兽血产生的变异,逐渐兽化的异族。 为了掩饰真相,也是出于对仍未寻到的文族带来的恐惧,“渡劫”、“飞升”之类的故事,便由异族口口相传于世间,成了常人敬畏、尊崇的神秘事件。 此时,中华文明已经由继承炎帝、黄帝意愿的尧、舜所形成的“禅让制”部落,发展到了推翻大禹创立的奴隶制夏朝,由汤建立的“施仁政,德化天下”商朝。 当强盛的商朝传至第三十二代国君帝辛,那个意外发生了。 与其说是意外,不如说是早有预谋—— 猎妖师被灭族,异族才得以存活。在寻找文族复仇和承受身体变异痛苦的漫长岁月里,异族渐渐分成了两派。 其中一派,坚持异族的纯正血统,深怀险些被常人灭族的仇恨,绝不与常人往来。 另一派,则通过掩饰身份和常人通婚,以此降低体内兽血的浓度,使得后代能熬过“三十岁非死必异化”的宿命。 虽然后世子女还会出现“皮肤长出类似于蛇皮、牛皮状的藓”、“大面积白色皮斑”、“脸部会在十多岁时长出红色脓痘”、“出生便有深色胎记”的异状。倒也不为常人所怀疑,至多就是避之不及的嫌弃。 久而久之,融入常人生活的异族后裔,已经不知道自己真正的身份。 也有少数,出现“返祖现象”。在紧张、恐惧、兴奋等异常状态时,心跳加速,催动兽血导致身体异变。也不过是,又为“狐妖蛇精这类的民间志怪传说”增添了几段茶余饭后的谈资。 商灭夏,祸起于被后世称为“夏桀”的亡国之君履癸,“伐有施氏(今山东滕州),得美女妹喜,宠之。殚百姓之财,建倾宫,修瑶台。民不堪其苦,常指太阳而咒:‘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坚持纯正血统的异族由夏商两朝更迭变换,意识到之前从未想过的问题——为什么一定要将常人灭族呢?只要掌握绝对的统治权力,异族必然又会回到接受常人膜拜、敬仰的时代。 而且,到那时,举全国之力,何愁找不到文族隐居所在? 一场由商朝建立伊始,便开始精心策划的阴谋,徐徐拉开了帷幕。 大批早已不知自己是异族、年轻貌美的女子被送入宫中,使异族血统融进商朝的统治中心。 但是,并不是每一名女子,都能恰巧得到君王宠幸,恰巧生下异血男孩,又恰巧继承王位。 这三个“恰巧”结合,便是只能用时间等待的意外几率。 为了辨别异族与常人,他们受“蛇身女子造人传说得到常人尊崇”的启发,在全国各地建造了大批“蛇身女子”的祭祀场所。并由医族以朱砂、黑石、赭石等物研制出七彩秘药,号称“颜料”,涂抹于蛇身女子雕像,使其色彩艳丽。 常人靠近没什么事儿。若是异族接近,会受到秘药中散发的气味影响,出现迷离、恍惚、宁静、兴奋、神志不清、杂念丛生等等反应(至今,仍有少数人,参神拜佛时,依然会出现某些奇怪的精神或生理状态)。 异族大费周章的最终目标,不仅仅是为了寻找散落在民间的后裔,而是…… “三月十五,帝辛进宫降香。风大作,帷幔起,见(xian,四声)娘娘真容。帝辛望之,神魂俱荡,起意赋诗,盘桓良久,方回宫。” 异族苦等五百多年的同族君王,出现了! 群臣们惊诧地发现,原本应该带领帝国创造更辉煌历史的帝辛,似乎换了一个人,不再是那个曾经英明神武的殷商之王。 尤其是,苏姓女子得到帝辛宠幸,种种荒淫血腥近乎兽性的举动,使得朝野内外,宛如修罗地狱。 贤良的姜太后被生生剜去双目,烙掉双手活活痛死;忠诚的大臣比干惨遭挖心酷刑。宫殿里高高耸立的铜柱,炮烙着无辜奴隶和进谏忠臣;后宫里蓄满佳酿的酒池和挂着飘香四溢肉块的树林,正在无休止地吸食着国家的血液。 天下,即将大乱;战争,一触即发。 颇为讽刺的是,这居然是异族策划、等待五百多年,最不愿看到的局面。 当得知帝辛便是异血之王,异族便落下了整张棋盘的第一枚棋子。 以常人身份掩饰异族血统的费氏、尤氏两位大臣,为了诱发帝辛的血脉觉醒,蛊惑帝辛诏令苏姓女子为妃。 此女容貌颇似奉为神灵的蛇身人面女子,为上古时期以狐为图腾的异族后裔。 此部落女子身怀狐血,体有异香、天生媚相,最能魅惑男子。 后世不明所以,称此族女子为“狐狸精”、“狐妖”。而苏姓女子,则被视为千古第一妖。 依着异族原本计划——苏姓女子唤醒帝辛异族血脉,使其知晓真实身份,立所生儿子为正统,再逐步将朝野内的常人大臣们替换成异族,便可达成隐忍数百年的最终目标。 但是,他们,过分侧重血统。却忽略了,无论常人还是异族,都无法摆脱的——人性! 第119节 自异族精心策划这场惊天阴谋伊始,狐血异族所生女子,每隔十八年,挑选容貌最端丽的三人,自牙牙学语时,便授以各种魅惑男人的媚术。 这些女孩没有童年,没有欢乐,没有伙伴。在近乎绝望的麻木记忆里,只有无休止的责骂、殴打以及种种肮脏不堪的诱惑男人技巧。 她们生而为人唯一的作用,就是等待有异族血统的帝王出现。 如果年满十八仍未等到,部族会强行给她们喂食肥肉猪油,以肥胖毁其形体;草药涂抹全脸毁其容貌;灌哑药毁其声。 当这些又胖又丑又哑的狐女们被丢弃民间,等待她们的——无非是世人的唾弃嘲笑,最终凄惨死去。 如若是饥荒灾年,肥胖的她们,甚至会被饿得失去理智的灾民…… 当然,如果不是“同族不杀同族”的训诫,她们早在十八岁生日时,就已经死于同族高高举起的刀下。 五百多年,不知有多少狐族的美丽女子,沦为这场阴谋的牺牲品。这似乎成了狐族女子,生生世世无法挣脱的可怕诅咒。 以至于,当帝辛是异血同族的消息传遍六族,最高兴的不是六族长老,而是苏女和她的两个姐妹。 当苏女婀娜多姿地踏入朝歌的宏伟宫殿,仰首望着商朝之王,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终于,可以,活下去了。” 那时的她,根本没有注意到,帝辛的眼神。 痴迷、炽热。 因为,她的眼前,幻化出一个似曾相识的小女孩,从黑暗中蹦蹦跳跳而来。驻足仰首,左手食指抵着粉嘟嘟脸腮的小小梨涡,微笑着、鼓励着、狂热着:“再也没有人可以管了你。你是王后,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在帝辛的记忆中,他的父亲,英明神武的王,冷冰冰地对他说过最长的一句话:“帝王拥有天下的一切,唯独不可以拥有感情。” 身为万人羡慕的王子,未来的商王,自他出生时,便失去了孩童最宝贵的东西——玩耍、自由。 文韬武略、宫廷礼仪、举止谈吐,甚至连睡姿坐姿,都有严苛的规定。他的人生,就是在日复一日不断重复的学习训练中,机械地装出众人眼中“未来那个王”的样子。 他没有童年,没有欢乐,没有伙伴。在近乎麻木的绝望记忆里,只有父王无休止的责骂和被安排好的一生。 “帝辛!只有猪狗在吃饭时才会发出声音。你贵为王储,竟做出这等卑贱之事!罚你禁食三天……来人,把教导帝辛礼仪的老师,嗯……杀了,做成肉羹,喂猪狗。等等,再留下一碗,三天后,送与帝辛服食。” “帝辛!你怎能与宫女戏耍?你可知,若不是夏桀宠爱妹喜,迷惑了心智,哪会有大商五百年基业?来人,把这三个宫女,剥光衣服,派三十名卫兵与其交合,帝辛从旁观之。” “帝辛!你养了条狗?嗯,很好!来人,把狗剥皮,做成褥子,铺在帝辛床上。堂堂未来的商王,呵呵……居然喜狗爱猫。” “这是最贤能的臣子,能为你解决王朝的任何事情。” “这是我为你选的王妃,东伯侯的女儿,贤淑良善,能为你管好后宫。而且……有她父亲的支持,可保你王位无忧。” “这是商朝的法典、税赋,你只需照做即可。” “帝辛……帝辛……帝辛……” “这是……这是……这是……” 无数次呵斥震怒的“帝辛”,无数个耳提面命的“这是”,好似一块块巨石,砸在帝辛身上。直至,堆积成一座巨大的石头坟,再也透不进一丝阳光。 他想发问、想抗争,却总是畏惧于父王“这都是为你好”的眼神。那沉重的眼神,仿佛是一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只能脊梁弯曲双膝跪地,方能勉强撑住。 而他的膝盖下面,是商朝五百多年的荣耀。 于是,深藏在他心中的那个少年,愈行愈远,直至消失在心底;呈现在他脸上的帝王威仪,愈发明显,直至父王死去。 当他用即将掌管天下的双手,慢慢合上父王死气沉沉的双眼。那座石头坟,似乎裂开了;那座大山,似乎消失了。 当他坐进高高在上的王位,冷漠地注视着群臣的俯拜、皇后的恭敬、各路诸侯的朝贺,心中那个消失已久的少年,又回来了。 微笑着、鼓励着、狂热着,伏在他的耳边轻声低语:“再也没有人可以管你了。你是王,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吧。” 两个游荡于黑暗中的孤独灵魂,相遇那刻,注定不会拥抱光明。但是,却可以完美融合成更黑暗的黑暗。 不相似的童年,不相似的成长,相似的仇恨和反抗,注定是一场悲剧的、毁灭的、畸形的、变态的爱恋。 支撑大商宫殿巍峨耸立五百余年的那根最坚固的主梁,终于裂开了细微的缝隙。 继而,崩塌! 天下,乱了! 帝辛根本不在乎自己是常人还是异族,苏女也不在乎入宫的使命。 他们,彼此,只在乎,彼此。 苏女仰慕崇拜的双眸中,英俊伟岸的帝辛,就像坚实的大山那般保护着她,又像煦暖的春风那般温暖着她。 他会采摘美丽花朵,编成漂亮花冠,小心翼翼地为她戴上;他会下令遍寻天下美食,像个孩童般蹦跳着捧来,一勺一勺喂她;他容不得她受半点委屈,任何弹劾她的大臣、妃子,都会在他森冷的注视下,哀嚎着化作烧红炮烙上的几缕黑烟。 再转目望她,依然是满眼温柔。 帝辛炽热怜爱的双目中,艳丽妩媚的苏女,就像受伤的小兔那般由他保护,又像儿时最渴望的玩伴那般陪伴着她。 她会笑吟吟地听他讲曾经辉煌的战功,讲至惊心动魄处,她会轻轻拍着胸口,柔声轻语:“以后可不许干这种傻事了。你若有了意外,我也活不下去呢。” 他所有稀奇古怪的想法,满朝大臣皆反对时,唯独她会高兴地拍着手:“真好呢!你是大商之主,管他们干嘛?想做就去做。我陪着你。” 她会在他每天宿醉醒来时,侧卧床榻,抚摸着他的脸颊,长长的黑发骚弄着他的耳朵,调皮地拌个鬼脸:“怎么才睡醒呢?今天惊蛰,咱们种花吧。” —— 幸福的童年治愈一生,不幸的童年要用一生治愈。 他和她,彼此,用一生,为彼此,治愈。 如果就这样,一生一世,生生世世,多好。 —— 以至于,当苏女告诉他真相那一夜,他紧紧搂着苏女纤弱的肩膀,双目灼烧着愤怒、恐惧的火焰:“谁也别想支配我!谁也不能把她从我身边夺走!异族也好、常人也罢,我就是我!谁不从,就杀谁!一个不从,杀一个;十个不从,杀十个;天下不从,那就,杀尽天下!” 那场源自于三千多年前,传颂于后人口中,铭刻于史册,被冠以“封神”的大战…… 爆发了! 第206章 往事如烟(六) 背叛的苏女和不受控制的帝辛,使异族感到愤怒恐惧——既战,那就战吧! 战意已决,异族迅速召集隐藏于深山老林、海岛洞穴的族人,为了部族最后的生存机会,加入这场无比惨烈的终极战役。 出乎意料的是,当诸多族人纷纷倒戈,支持苏女和帝辛时,他们才意识到——苏女的聪慧隐忍,远超他们预料。 在等级森严的异族阶层里,掌握至高权力的,仅仅是极少数异族长老们。除了血统纯正的族人誓死追随,大多数隐居各地的异族混血后裔,并没有太神圣的血统意识。 反而,他们极端厌恶异族的控制、无休止索取、按时交纳用以维系异族长老们奢华生活的钱财。以至于,在战争爆发之前,苏女已经策反了将近半数的异族族人。 即便是被尊为“七族领袖”的蛊族,也早就对六族的所作所为极为不满,私下已经和苏女达成协议——与世无争的蛊族绝不参战。 帝辛强盛的军队、临阵倒戈的族人、袖手旁观的蛊族,使得战初,异族节节败退,陷入了即将彻底覆灭的绝境。 如果不是那个人,如果不是那支最神秘的部族“在最恰当的时刻出现”。那场战争的结局,早已被改写。 早在“逐鹿大战”结束,文族那个人带着门徒们寻找隐居之所,便有几个门徒,不甘心就这么湮没于历史长河,悄悄离去。 猎妖师是其中一条分脉。还有一支,则在岐山之阳,建立了属于自己的国度。经过多年励精图治,终于成了足以威胁商朝根基的最强诸侯国。 而这一支文族分脉,精通占卜术数、观星望世、符咒推演。在数百年无数次演算中,他们算出“大商气数已尽,天下必将属于……” 苏女、帝辛有所察觉,将诸侯国的君主囚禁七年。他为了掩饰精于占卜的能力,“食子而逃”。回国后,厉兵秣马、韬光养晦,等待着异族内战引发的天下大乱。 当战争天平逐渐向苏女、帝辛倾斜,双方元气大伤时,苦等五百多年的最佳时机,终于出现了。 强盛到似乎不可撼动的大商,陨灭! 朝歌即将被攻破时,帝辛已经出现了异血兽化的体征。作为承载了大商五百多年荣耀的最后帝王,无与伦比的尊严让他选择了自焚而亡。 无论我是异族或是常人,我始终是,大商的王!败了,就是败了!但是,我绝不会让任何人,看到我异化的模样。 父亲,这是儿子,能为您,为大商,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熊熊烈火中,他毅然傲立,坚硬的身体如同永不融化的万年玄铁。那一刻,他仿佛看到父亲,无比严厉的父亲,拨开火幕,向他缓缓走来。疼爱的眼神里,蕴含着浑浊泪水。 那一刻,他突然懂了! 为什么父亲对他如此严苛? 不让他接触小动物、不让他与宫女嬉戏、不让他在吃饭时发出猪狗般的声响;亲自为他挑选妻子,亲自为他选拔贤臣良将,亲自为他修订法典…… 原来,父亲早就知道,他的异族血脉。却仍然将大商的天下,交于他手。 父亲,始终在用最深沉的疼爱,保护着他。 可是,父亲,您别怪我。即便懂了,我也不后悔。 因为,我遇到了,一生,最爱的人啊。 灰飞,烟灭。 斩下苏女首级的刽子手正擦拭着斧头上微微凝涸的血迹,被一阵忽如其来的阴风迷了双眼。在泪水模糊的视线中,一团飞灰化作飘飘忽忽的人形,悬浮在苏女尸首上方三尺处。萦绕着、 盘旋着…… 倏地,人形飞灰摊成宛如细纱的薄薄一层,洋洋洒洒地覆盖在,已然死去的苏女身上。 似乎,是为她披上一件薄纱——说好了保护你一辈子,那就是一辈子。 天凉了,别冻着。 血泊中浸泡着苏女头颅,依然艳丽妩媚,嘴角微微上扬,勾勒出一弯甜蜜幸福。她满含春水的双眸,依然倒映着,帝辛纵身入火的背影。 正如十多年前,他们初见——于时间的旷野,于命运的荒漠,于千百年寻觅,目光刹那的交错,便是一生痴爱不离的相逢。 啊! 原来,你也,在呢…… 起初不经意的你 和少年不经事的我 红尘中的情缘 只因那生命匆匆不语的胶着 想是人世间的错 或前世流传的因果 终生的所有 也不惜换取刹那阴阳的交流 第120节 来易来去难去 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 爱与恨的千古愁 本应属于你的心 它依然护紧我胸口 为只为那尘世转变的面孔后的翻云覆雨手 来易来去难去 数十载的人世游 分易分聚难聚 爱与恨的千古愁 于是不愿走的你 要告别已不见的我 至今世间仍有隐约的耳语 跟随我俩的传说 滚滚红尘里有隐约的耳语 跟随我俩的传说 天下已定,发起这场战争的文族诸侯,纵然算出“商亡周兴”,却没算出自己生命的终点。 此时,他已带着无尽的遗憾,死去。 继承他遗志的儿子,以“文”为谥号,追封他为周朝第一任国君。而“文”,则成了历朝历代帝王最为尊贵的缅怀。 却无人知晓,“文”真正的含义,其实是…… 为了掩饰战争真相,“封神”的传说从民间流传开来。战争中死去的名将诸侯,被封为掌管“日月星辰、山川大河、疾病福禄”等等诸神称号;战争中幸存的异族常人,则被封为大大小小诸侯国的君主。 逝者有所敬;生者有所得。好一派兴盛祥和的强国伊始。 所以……真相,像一片飘飘然坠入历史长河的某片落叶,仅仅是荡起几圈涟漪,随即平静如初。 然而,宁静的河面,只是为了遮掩深藏于河底,奔腾汹涌的暗流。 “封神之战”,再次将异族从不起眼的角落推向历史舞台。志得意满的异族在各自诸侯国享受胜利带来的奢靡生活,丝毫没有察觉到——千百年来,深藏于常人心中,残刻于遗忘中,对异族的恐惧,再次觉醒。 他们也没有意识到——朝代虽是文族唯一的“那个人”的门徒建立,但是门徒本身却不是身怀异血的异族。 他们是,常人! 天下分封,围绕在王朝周围的大诸侯国,君主皆为常人。异族,则被封在了国力羸弱、环境恶劣、土地贫瘠的边远小国。 起初,只是一场小小的边境摩擦,缓和关系的两国同婚,互相挟制的质子交换。直到,“五国争霸”、“七雄鼎立”。异族猛然惊觉,他们只不过是常人一统天下的工具。 “鸟兽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 天下,再无异族立锥之地。 几乎所有异族,在一次次诸侯国的吞并战争中被屠戮殆尽。就连文族门徒的常人所建立的强大王朝,早已成了形同虚设的称呼。 自视甚高的异族,仿佛历史车轮粘了一粒小石子,原地空转一圈,又落回原处。他们如同千百年前那般,再次隐姓埋名,隐藏踪迹,混迹于常人,再无称霸天下的雄心,只求能在漫长的岁月里,恓惶度日。 然而,常人却从未放过对异族的警惕。他们利用文族门徒传授的知识,发展成数十个独立派别,四处搜寻捕杀异族。 只因数百年前,发生在吴国的某个诡异传说—— 名叫“三郎”的铸剑师,是狐族后裔,兽化时落入猎人挖的陷阱,被女子阿千所救。两人互生情愫,结为夫妻。不知为何,三郎、阿千,众多村民,皆死于某个夜晚。 被搜捕异族的常人发现时,此处已是荒草丛生中的累累白骨。唯独三郎骸骨丹田处,有一颗红光涌动的珠子。 这颗被后人称为“内丹”的红珠,据说以“无根水、菟丝子、茯苓、黄精、陈皮”佐以五色石熬炼一百零八个时辰,便可制成长生不老的丹药。 此消息一经传出,无异于为异族,尤其是狐族宣判了死刑。 毕竟,谁又能抵挡长生的诱惑呢? 而且…… 在那个真正的大一统王国建立前夕,异族族人所剩寥寥无几。也正是因为这场长达数十年的统一之战,天下再次卷入战火纷飞的混战时期,常人无暇顾及异族,才使之有了苟延残喘的空隙。 为了求得最后的生存机会,异族分成两支,渡黄河、长江,于南方走遍野山密林,找寻神秘莫测的文族和最强大的蛊族。 “功夫不负有心人”,当他们找到文族隐居之所和蛊族藏身之地,才得知八百多年前,“封神”的真正目的。 封神榜一出,王朝便派出大批军队,携带榜上有名的异族死者尸身,按所封星辰、山川名称,于九州寻找对应位置,隆重下葬。此举,不仅掩盖了战争真相,也安抚了异族诸侯的心。 然而,这些军队,有一个秘密任务——借此机会,搜遍天下,务必找到文族、蛊族,灭族! 只要这两族覆灭,其余六族,根本不值一提。 当异族进入机关破坏殆尽、不设防备的文族秘谷,满目皆是断骨骷髅。曾经的世外桃源,早已成了荒草丛生的死寂之地。 湘西密林深处,另一支异族,寻到蛊族村寨,目之所睹,无所不同。 正当两支异族队伍最后的希望彻底幻灭时,先后发现暗藏于秘谷、村寨里,内容、字迹同样的一封信。 文族唯一的那个人,入谷隐居伊始,便已算出八族将会面临的灭顶之灾。他早已暗中联络蛊族首领,将他唯一的儿子和蛊族首领之子,送至民间由最信任的常人抚养,才得以保住两族血脉。 两人又将毕生所学,也就是文族、蛊族不传秘术,交由最信任的族人带至世间,世代相传。直到文族那个人所推演的时间、事件出现,再藏至指定的地点。 为保族人顺利完成任务,那个人以先天卦数改了族人命格,后世子孙必成一方诸侯。唯一要警醒的是,若是与异族通婚,命格破而国运毁。 信中最后提到两点,引起了异族注意。 一、只有文、蛊后人,可寻到秘术藏匿之处,通习秘术,重振八族辉煌。 二、千年后(以书信写成之时),文族李姓门徒,著书两册。上册以“道” 为本,包罗世间万象;下册秘含“异族兽血异化”的治愈法门。唯有文、蛊后人,可寻到下册,破译其中奥妙。 “最危险的地方往往是最安全的地方”。 那个强盛的王朝君主,无论如何也想不到,六族残余部众,会选择已经被摧毁的文、蛊旧址作为藏身之所。 幻、灵、卜三族留在文族秘谷;药、武、魇居于湘西密林的蛊族故地。每隔若干年,幻、灵、卜,药、武、魇分别派出一名精英隐藏身份重返中原,踏上寻找文、蛊后裔的漫漫长路。 这两人,便是最初的“异徒行者”。寻找“异徒”的是文族;寻找“蛊族”的行者。 之所以这么称呼,除却六族居住于文、蛊两地,对这两族有深入研究,便于寻找。还有另一个原因—— 六族始终对文族所谓的“背叛”耿耿于怀,即便是寻找到文族后裔,也不认可其身份,便以“异徒”称之。而“行者”,才是他们对自己“苦行之人”的统称。 在漫长艰苦的寻找过程中,异徒行者或被世人发现真实身份而死于非命;或贪恋世间繁华凭借满身本事博得功名放弃任务…… 整整四十六代“异徒行者”,竟没有一代找到过文、蛊后裔。期间,有几代异徒行者,另辟蹊径,跳过任务,直接寻找文族李姓门徒留在世间的下半册奇书、文蛊两族不传秘术的藏匿之地。却无一例外,遇到种种意外,死于非命。 为了方便相互之间的身份辨认,他们取意于“从文蛊被屠戮的恶鬼之谷走出的人”,以“鬼谷子”门徒的身份游走于世间。 而那本记载不传秘术的书册,则是“阴世先辈造福异族的经卷”之意,称之为《阴福经》。 一代一代,口口相传,便是如今的《阴符经》! 这一找,两千多年,就这么过去了。沧海,变成桑田;他乡,终成故乡。世间,早已忘却了异族;而异族,似乎也快要把自己遗忘了。 数千年前的真实,化作一纸荒诞怪奇的故事;数千年的执著,也成了绝望中慢慢崩塌的信念。 直到—— 乙未羊年,甲戌月,丙辰日,戌时。 宜:打扫,破屋,祭祀,馀事勿取;忌:诸事不宜。 在这个异常奇怪的日子里,湘西密林深处,只剩药族隐居的蛊族故地(此时,掌握了部分蛊术的药族,已经被视为“蛊族”),采草药回来的美丽少女,在村寨口听到几声啼哭。 顺声寻去,野草乱石中,刚出生的婴儿在襁褓里哇哇哭泣。周遭,零零散散僵死着蜈蚣、蝎子、毒蛇、蜘蛛、蟾蜍。 婴儿双手缠着血迹斑斑的麻布条。左边写着“月无华”,右边是—— 红瞳现,文族出,天下乱! 少女心头微颤,盯着婴儿漆黑乌亮的双眸,若有所思地颦起柳叶般的双眉。 第207章 破碎虚空(一) 一 “滴答……滴答……滴答……” 石洞顶端的钟乳石浸饱了水晶棺溢出的浓白水雾,凝聚成滴滴硕大水珠,颤巍巍砸落,于坚硬的石板溅成拳头大小的水渍,缓缓渗入细若发丝的石缝中。 我大口喘着气,久久低垂的脖颈分外僵硬,紧紧勒着胸膛的粗绳,随着呼吸的涨鼓收缩,麻痛夹杂。 燕子不语,木利无声。 巨大的信息量像决了堤的潮水,化作一波波肆无忌惮的洪峰,从心脏奔涌而出,狠狠撞击着肋骨。周身的血液,在这股强悍的挤压中,瞬间涌至大脑。 死寂般的几分钟里,我时而清醒,时而恍惚,脑子乱腾腾地好似烈酒浓醺。燕子这番讲述,揭开了我多年探寻、困扰以至于近乎崩溃的疑惑,而我并没有“原来是这个样子”的释然。 反而…… 我很缓慢地抬起头,脖颈“咯咯”作响。视线里,燕子美艳的脸庞闪过一抹期待,却没有掩住眼神中那丝狡黠。 木利,依然神色唯诺,时不时偷瞄着燕子。 “南晓楼,”燕子似少女般双手食指绞着头发,笑得很甜,“懂了么?” 我长长地吐了几口气,舔着干燥的嘴唇,目瞪如铜铃:“我……我……我今年四十三岁了?!难怪,我看上去比月饼、杰克、黑羽他们老!操!难怪读者叫我‘羊叔’!他妈的,我马上就五十岁了?!” 估计燕子费尽口舌讲了这么一大秃噜,万万没想到我迸出来的第一句话居然是这儿!好不容易做出的甜美笑容僵在嘴角,微微抽搐几下。 “不对呀!”我咽了口唾沫,闭眼盘算了几轮,“我从孤儿院长大,三岁懂事。就算是三岁吧。我也弄不清楚。那年是94年,没错!美国世界杯,巴西冠军。乙未羊年,甲戌月,丙辰日,戌时……1979年农历八月二十六晚上七点到九点。十六岁,怎么可能才半米高?!燕子,你这瞎话编的,差点我都信了!” “南……南爷……”木利哪还有方才和燕子手刃奉先的阴狠,搓着手又是那副木讷的模样,“该说不说。79年生人,94年是十五岁。呃……算上今年2021年,您也应该是42岁,不是43岁。” “木利啊,你这脖子上架的脑壳里是中国传统文化灌输的脑浆么?”我很是“哀其不争”的叹了口气,“虚岁!生日都是农历,谁算周岁啊!娘胎里那十个月,不算岁数啊?就这你还敢号称啥鲁门第多少代传人来着?受洋鬼子文化影响太深!是不是18岁的时候,还专门过了个成人礼啊?” “这……”木利显然没想到这一层,红着老脸,急切辩解,“不不不……南爷,我鲁门传人,哪能信奉洋鬼子那套。虽说咱立场不对付,可咱的中国心通红通红啊。去年,您和月爷去武汉黄鹤楼那会儿,还有几个在山上那个啥区来着,就那个别墅区,买了别墅的假洋鬼子找我设计装修个新中式风格。给的钱可不少呐!兄弟我眼睛都没眨巴就给推了!妈的,欧式装修,就是暴发户炫富,俗!哪有咱老祖宗传下来的手艺带劲儿!” “那地儿我还和月饼问过价格。大好几万一平啊!丧尽天良!能在那儿买别墅的,甭管洋人还是国人,没几个好东西!”我愤愤地点头赞许,“木利,做得对!” 第121节 “你们够了!”燕子满脸都是“我怎么认识这么一群没心没肺玩意儿”的崩溃,“南晓楼,别忘了你现在的处境!再胡说八道,我……” “我什么我?”我准备伸个懒腰才想起还被五花大绑,“少在这里跟小爷摆大样儿。而且……” 我一字一顿,也笑得很甜:“你应该叫我月无华,不是南晓楼!月饼,也不是你的弟弟。” 又是片刻死寂,“南晓楼”这三个字的回声在空旷的石洞如同蝙蝠盘旋飘忽。燕子并没有像电影里的反派出场或被揭穿真相时特别虚假的“哈哈”大笑,而是歪着脑袋,饶有兴趣地打量着我:“你,果然,很聪明。” “傻子才琢磨不出来。”我瞥了一眼还在震惊中的陈木利,“我对月饼的姓氏很感兴趣,专门在古城图书馆里查了半个月的古籍。月姓,是极其罕见的姓氏。现在呢,多分布于江西、四川、云贵、两湖,也是中缅边境的傣族中非常有影响力的姓氏。倒也符合蛊族发源地的由头。” “可是,凡事儿就怕琢磨。我越研究越觉得奇怪。月姓,最早见于《博古图》,起源于周朝月季酒爵、月鲁基的鼎,用来祭祀月亮,有个专门的官职是‘夕月’。我这兴趣就来了。最早以月为姓的哥们儿叫‘雹陈’,是祭月官员的儿子。再往上追溯,这一家身世极其神秘,凭空出现于纣王召妲己入宫第三年,精文字、通阴阳、擅乐理……反正,怎么瞅都不像和花鸟鱼虫打交道的蛊族,倒有些文族的架势。” “你刚才‘叭叭叭’讲了那么多,我要再不明白,岂不是辜负了你这番暗示?先甭管异徒行者、文族蛊族这些乱事儿,你发现那个婴儿,红瞳,布条写着‘月无华’,难不成月饼长了双红眼,让你挖出来楔进我的眼眶里了?你也别跟我整些玄乎的事儿,什么‘周遭死了一堆毒虫’来故弄玄虚那个婴儿就是蛊族,天生五毒不侵。我他娘的就是写悬疑小说的,心理暗示的写作技巧比你更明白。” “燕子,我大概知道……”我瞅着燕子吸了口气想说话,连忙接上话茬,“你现在尴尬的是啥了。” “唉!《红楼梦》里有一句,‘机关算尽太聪明’。燕子啊,咱是心照不宣呢?还是我知无不言呢?我也不跟你废话了,我就三个条件——” “一、把小爷松开;二、月饼到底是谁;三、月饼、方旭东、李晏,在哪儿?” 说到这里,我忽然冒了一身冷汗,左右看着八具石棺,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坏了! 围点打援?! 二 “南爷,你当我真在和您逗闷儿呢?”木利嘲讽着“嘿嘿”一笑,“您和月爷这些年经了那么多事,哪次不是‘困境靠月饼,绝境靠南瓜’?我始终相信,智慧才是最强大的武器。您这脑子,很多时候比月爷的蛊术好使。我知道您在想什么等什么。” 我咽了口吐沫,心脏就像被一张大手狠狠攥了几下,血液充进眼球,滚烫赤红。 如果真是那样…… 我下意识地望向石门尽头的通道,又默默数了一遍石棺。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我、月无华,方旭东,月野清衣、黑羽涉,杰克、柳泽慧。 八个人,七个石棺? 哦!我还忘记了一个人! 李晏! 八个人,八具石棺! 我明白了! 燕子讲述看似重要实际无关紧要的八族由来以及那段鲜为人知的千年秘密的真正目的了! “黑羽!”我的心中,发出近乎哀求的呻吟,“千万不要破解八门七转术的机关!” 是的!陈木利说得没错——我之所以耐着心思听燕子讲述,还能和他们胡扯半天,绝不是什么“反派死于话多,主角自带光环”的恶俗情节。 而是,我心里还有一线希望。 陈木利在房车里用大米和木块摆出虎丘全貌和斜塔,详细讲解“八门七转术”时,我们有些不明所以。唯独学机械制造的黑羽,大概明白了其中奥妙。 千人石开启石门的机关,仅能开启一次便形成内部咬合的锁死状态。我进了石洞闭合机关,便无法再次开启。 但是,陈木利和李奉先从虎丘斜塔开启石门的总机关枢纽还在! 而且,他们先我一步在石洞里设局守株待兔。那么,虎丘斜塔里那道机关,不仅能打开石门,还开启了斜塔内部通往石洞的暗门。 月野、黑羽、杰克、小慧儿绝不会在千人石那里眼巴巴等我和月饼出来。必然会奔赴虎丘斜塔,从那条暗道(注意:这条暗道不是暗门,而是陈木利和李奉先和我们微信视频,打开通往斜塔内部的秘密通道)进入,寻到机关…… 与此同时,一条若隐若现的的线索,在我的脑海里,像截被海浪压入海中,又缓缓悠悠浮回海面的船木,愈发清晰。 而我的心,越来越冷! 我,犯了,一个,全盘皆输的,错误! 三 我的错误在于——我只是听到方旭东和李晏的声音,并没有真正看到他们,想当然的就认为是他们。也就是说,他们可能是他们,也可能是——燕子和陈木利! 不!很确定,就是,燕子,陈木利! 陈木利是鲁门传人,那本鲁家秘籍《缺一门》,上半卷记载着鲁班独创的土木建造、工具制作这类的奇技淫巧;下半卷则是符咒异术、迷神惑心的法门。 细细寻思,在铁岭关,月饼和燕子以“驱兽咒”缠斗,我受不住歌声的侵扰,短暂出现了“见到小九”的幻觉。也就是那时,月饼败于燕子,勉力与人狐一战,却把其中一只人狐视为姐姐。 直至我受到三郎重创昏迷…… 再次醒来时,我已经躺在房车里。也就是从那时开始,我总是会冒出“月饼到底是不是月饼”的疑虑。 会不会是,我和月饼先后出现挚爱之人的幻觉? 十多年了,我对月饼的战力有着近乎盲目的信任。在无数次生死攸关时刻,月饼从来都是踏过对手的屈辱站在巅峰的胜利者。即便燕子蛊术再厉害,我也不会相信她仅凭“驱兽咒”就能战胜“蛊族最强的男人”。 除非——“驱兽咒”不仅仅是“驱兽咒”?而是隐藏了某种激发幻觉的《缺一门》里的符语? 据我对《缺一门》的了解,符语必须在符引(水、气、物)进入体内才能激发。我们破了孔亮的“活祭交命”局,曾有两个人站在河边,以灰雾召唤出蛊鸦群。一番恶斗,我和月饼的胳膊至头部出现了同样的血线,而月饼确定这不是蛊术。 那么,十有八九,这就是符引入体的特征。那团灰雾,只是以蛊鸦群为幌子,实际是…… 我从昏迷中醒来,受符引和符语的影响,脑子时常不清醒,每每发现月饼不对劲,总是莫名其妙地不再深究。 这个布局实在太缜密了! 如此一来,陈木利、李奉先和燕子,才能名正言顺地出现在姑苏城外,共同破解虎丘斜塔的机关谜局。 换位思考,我如果是他们,自然明白——正面交锋,绝对不会是我们六个的对手。唯一方法,就是逐个击破。 于是,假冒月饼的燕子,依着我们熟知的月饼性格,在石门开启后,率先进入石洞并关闭机关,以此激发出我开启千人石第二道机关、独自面对危险的决绝。 学机械工程的黑羽,会再次进入虎丘斜塔,破解“八门七转术”。燕子和陈木利再次利用《缺一门》下卷里的某种符术,把黑羽、小慧儿、杰克、月野引入圈套。 我曾经疑惑,陈木利明明是鲁班传人,为什么精通“墨家机关术”?出于对朋友的信任,我以“最熟悉你的人往往是你的敌人,鲁墨二族争了几千年,相互了解也不是什么太奇怪的事”为理由,主观忽略了“中国自古门派如仇敌,绝不会将独门绝学拱手授人”的事实。 在武汉黄鹤楼,我们寻找《登黄鹤楼》里暗藏的《阴符经》线索,曾在汉口区的一条老里份里,中了“墨家木人术”,从而引出墨无痕、魇族刘翠花。若不是陈木利、李奉先、燕子及时出现,我们这两条命,说什么也不能扛到姑苏虎丘。 也正是那时,陈木利与墨无痕展开了一场异常凶险、赌上性命的“鲁墨大战”。木利在博弈中表现出的缜密周全,让我大为震惊,并且产生了“陈木利、李奉先、燕子”是小慧儿、月野、杰克乔装改扮的玩笑念头。 现在想来,当时那个念头,是多年处于危险中的潜意识自我保护。 及至陈木利以“投石机”绝境翻盘,以“苦肉计”假装背叛我们又悔过取得谅解,不但没让我们心生警惕,反而更加深了彼此信任的友情。 我和月饼当时的心态并不难理解。 正如,有几个渴望爱情、婚姻、家庭的女人能抵得住渣男痛哭流涕、演技十足的假意忏悔呢? 而我们,渴望的只是一份友情。看似善良,实则卑微。 以至于,我们从根本上忽略了——鲁门有《缺一门》,墨家难道就没有自己的秘籍绝学么? 陈木利、燕子、李奉先的真正目的,是为了墨无痕藏匿于某处的记载着所有墨家机关术的秘籍! 所以,他们才会对虎丘斜塔的机关术了如指掌,先我们一步进入这处藏着《阴符经》、异族、诸多千年未解谜团的石洞。在此设局,引我们入瓮。 他们之所以这么做的目的,就在这按照八卦排列的八具石棺和悬挂在石洞半空的水晶棺里! 四 我下意识地抬头望向那具水晶棺。初入石洞,惊怖绝望于燕子和木利的出现,我仅仅看了个大概便陷入昏迷。醒来后一直在听燕子讲述,巨大的信息量使我除了担忧月饼安危、黑羽他们是否会中计入洞,根本无暇顾及其他。 直到方才,想通了许多长久萦绕在脑中的疑惑,才隐隐体会到——水晶棺和按照八卦位置排列、竖在石台四周的石棺,以及我被捆的石椅所处的石台周围的四象神兽,还有背后那只巨大的石麒麟,才是整件事的关键。 我所处的位置是中麒麟。石门开启进入石洞,依着机关八卦格局的布置,应该是西北方向,乾位,八门为开,也就是木利和燕子所站的位置。 可是,此刻…… 悬挂在我头顶上方大约三米的巨型水晶棺里,雾气盈盈,隐约能看到粘稠的液体缓缓流动,无法窥其全貌。然而,棺底那个巨大的阴阳鱼,却愈发显得清晰。也许阴阳鱼雕刻的实在是惟妙惟肖,也许是水晶棺的光线折射效果,以至于在我的视线里,它就像是凸出棺底很立体的存在,颤巍巍仿佛随时会掉下来。 我微微甩头闭目,正想把视线收回,转到按照八卦八门位摆放的石棺,突然从心里冒出一股很疑惑的寒意,再次仰头望去! 片刻,我终于察觉到哪里不对了! 阴阳鱼的眼睛! 阴鱼阳眼和阳鱼阴眼本该分别对应伤门、惊门,也就是东、西方向。那么,燕子和木利站在开位正对着我,右侧是正西,乾位,惊门。再右侧则是西南方,坤位,死门。 这么说可能比较复杂,那就把这个场景形象成一盘钟表。 我,钟表中心的秒针、分针、时针尾部的交叠位置;燕子、木利在五点钟位置,开门;三点钟,惊门;一点钟,死门。阳鱼阴眼正对三点钟。 可是,阳鱼阴眼却正对着燕子、木利左侧。也就是说,那才是真正的正西,惊门。那么,他们不是站在西北方的开门乾位,而是…… 西南方,坤位,八门最凶煞的,死门! 死门,大凶。不利吉事,吊死送丧,刑杀征战,捕猎杀牲,死一添二,三刻为终。 我怔了几秒钟,愣愣地盯着李奉先的尸体,默算入洞时间,那股疑惑的寒意汇聚成恐惧的意识,突然而至。 陈木利和燕子,根本不懂石洞里的格局!而这是只有我才会的机关阵法!那么…… 两个从未见过却异常熟悉的人,在我的眼前一掠而过! 圆脸,黄衫。 我完全忘记了木利、燕子和我目前的敌对关系,惊恐地环顾四周,心脏紧紧收缩,任由绳索狠狠勒进肉里也奋力挣脱:“你们快……”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从身后传来,那是无数次危境里,让我无比踏实心安的声音。 然而,这次,我只听到了恐惧! 随着声音越来越近,及至脑后,我清晰地感到冰冷的风声从耳边擦过。一条淡成灰烟的细长影子,以肉眼几乎捕捉不到的速度,直奔陈木利。 “噗!” 陈木利喉咙处多了一圈红色圆点。鲜红的液体从中淌出,慢慢漾开,终于形成沾满脖颈的大片粘稠殷红。 “嗤……” 木利双手抬起,还未捂住脖颈,一条笔直的血箭,从伤口激射而出。 “呃……呃……” 木利不甘的眼神,死死盯着我的身后,踉跄几步,仰面摔倒。在一片激起的尘土中,他的双腿不规则地抽搐几下,再不动弹。 突变!燕子愣怔片刻,一声惊呼,又一条灰影掠过,正中燕子眉心! 惊呼变成惨叫,戛然而止。燕子受余力震荡,软软后退,直至背贴坚硬石壁,双膝渐渐撑不住身体,“噗通”跪倒,头向左肩偏侧,一条血线从额头滑过左脸,停留在尖削的下巴…… 偌大的石洞,死一般的寂静。唯有,我沉重的呼吸,钉在燕子额头兀自嗡嗡作响的半截桃木钉! 第122节 我大口喘着气,使劲甩着头,试图让自己清醒,证明这不是现实而是一场漫长的噩梦!然而,绳索摩擦已经勒烂的皮肉带来的火辣痛感,肆无忌惮涌进鼻腔的浓重血腥味,让我的心,很痛! 奉先,死了;木利,死了;燕子,死了!? 那一刻,我仿佛被抽干了所有的血液,仅剩一具皮肉骨正在脱离的空壳,木然地盯着三具尸体。 我不记得我们认识多少年了,只记得彼此相识相知的岁月里,我们喝过无数大酒,吹过很多牛,聊过许多家长里短的天,抢过许多微信群里几毛钱的红包又因为谁多抢了几分钱而义愤填膺,也为“今天是否会下雨”这种无聊的问题争得面红耳赤。 我们在除夕包饺子,端午节包粽子,中秋节做月饼,元宵节为了让元宵做的像个球不至于被笑话而熬夜苦练。 在一句句逗笑打趣的调侃里,在一天天平淡如水的日子里,在一回回出生入死的经历里,我们选择了毫无保留的信任,选择了坚定的友情,选择了家庭这个信仰。 所以,在武汉,我们选择了原谅;所以,在石洞里,面对他们的背叛和奉先的死亡,我依然没有选择仇恨。 毕竟,我们,曾经是,最好的,朋友啊! 毕竟,他们是,我曾经,最好的,家人啊! 我从未想过,我的家人们,会真的,死去! 我甚至很期待地寻思过,再过几年,我们慢慢老了,就一起去去农村买一间平房大院,自己动手改造的很舒适很漂亮,可以练瑜伽、看电影、品茶喝咖啡,炉火旺盛的壁炉,通透明亮的大厨房,一张有定力可以稳住整个厨房的餐桌…… 茶余饭后,我们慵懒地坐在明亮通透的玻璃走廊里,守着满院剔透的葡萄、甜脆的苹果、盛开的蔷薇,飘香的桂花,怒放的三角梅,猫狗嬉闹追逐…… 再无纷扰杂乱的俗事,再无跌宕起伏的生命,再无大起大落的人生。只有无忧无虑,安然恬静,静守岁月的半生。 前半生,很累。余生,就一直这样,慢慢老去,多好。 可是,这一切,随着那两枚桃木钉的出现,随着李奉先、陈木利、燕子的死去,都化作了让我痛彻灵魂的—— 破! 碎! 虚! 空! 第208章 破碎虚空(二) 五 “老友,为了这一刻,我们等了多少年。” “四十年七个月零十三天。” “是啊。那年,我们才十六岁。眼瞅着就老了。唉……自古美人如良将,不许人间见白头。” “呵……等到,就不老。” 嗓音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石洞里,如同鬼魅般飘忽不定。 他们,来了。 许多年了,他们始终没有在我的真实人生里出现。却又始终出现在我每一次诡异经历所听闻的传说里,出现在每一个八族后裔的口口相传里,出现在我苦思冥想的疑惑里,出现在我内心深处最不愿面对的恐惧里。 圆脸,黄衫。 很奇怪……我设想过许多次见到他们时的心情,也会有“他们并不是真实存在”的念头。每每深夜,当我想到他们,总是有种在现实和虚幻里拉扯挣扎的矛盾感。以至于想得越多,头痛得越厉害。索性用一句“我不知道”自我逃避,混混沌沌睡去。 然而,当他们真正出现,当即将见到他们,当纠缠多年的疑惑即将解开,我却没有任何心情。 甚至,奉先、木利、燕子的先后死去所带来的彻骨悲怮,也随着他们的声音传入耳朵,融于血液流进心脏,化成一张近乎透明却很厚实的纱幔,把那份悲怮牢牢实实的覆盖铺平。 当所有情绪都沉入心海,消散的无影无踪时,有一种情绪,却从心海深处冒出,形成一条汹涌暗流,夹裹着大片气泡冲出海面,冲起滔天巨浪! 那种情绪,叫做,恐惧! 因为,他们的声音虽然苍老,却是我最熟悉的——我和月无华的声音! 所有的推测和疑惑,在那一刻变为我无法承受的最不愿面对的恐怖现实。 在未来的某个时间节点,不,也许就是在这窟石洞里,再过几分钟,我和月饼,确实掌握了“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空间”的方式,回到这些年种种诡异经历中的一个个关于我们存在的传说时代里。在寻找下半部《道德经》和《阴符经》的过程里,我经历了和小九几生几世的痴缠爱恋,在一次次求而不得的苦楚悲怆中,逐渐心生黑暗,终于举起杀戮的屠刀,成为千百年来,铭刻在八族口口相传的恐惧中的恶魔。 我忽然想起在武汉知晓的关于“慧雅居血案”的那段传说,月无华对南晓楼说的那句话:“你若成魔。我陪你,荡尽诸佛!” 原来,一切,都是,最真实的! 小九,那个只是出现在传说里的女孩,曾经真得出现在我的生命里,我的情感里,我的哀伤里,我的故事里。 从武汉来姑苏的路上,我和月饼讨论了很久关于时间的“祖母悖论”,还曾认真地聊起“如果咱们真打不过从过去回来的黑化的咱们,索性咱们把咱们杀死,那么‘黑化的咱们’是不是就会消失”的可能性。 在服务区加油的时候,我盯着油枪,突然意识到——当汽油从油枪里喷出,不会因为油枪不存在而从油箱里消失。所以,现在的我们回到过去,那么过去就是未来。当过去的我们回到现在,那么现在也是未来。我们就算死在现在,也不会对不属于现在的“黑化的我们”造成影响。 想通了这一层,我无比绝望。 当“黑化的我们”真正出现,除了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年龄、体能优势,我们根本毫无胜算。 每个人,唯一无法彻底战胜的对手,只有自己。 极度的恐惧像盘旋在海面越来越巨大的漩涡,吞噬着属于我所有和生命有关东西。我越来越疲惫,轻轻地呻吟一声,颓然低头。 那一瞬间,我的心中,冒出无比沮丧的念头——毁灭吧,我累了。 “就这样吧。我连捆在身上的绳子都解不开,还有什么好挣扎的?” 身后,巨大的石麒麟后方,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他们在向我走来。 就在这时,我的眼角余光,瞥到了非常诡谲的场景。 李奉先已经僵死的肥硕身躯,居然动了动。他双手的食指,微微弯曲指着手腕。 脚步声一左一右越来越近,似乎快要从我身旁走到面前。我却丝毫不在意,只是认真盯着李奉先又一次一动不动的身躯。 他为什么没有死?为什么会指着自己手腕? “噗、噗、噗、噗……” 漫不经心的脚步声里透着“根本没把我当回事儿”的傲慢,在我身后大约两米的位置,一左一右立于石麒麟两侧。 我清晰地感觉到,四道锐利的目光刺入赤裸的后背,如同电流穿过的微痛麻刺感激得汗毛倒竖。我打了个冷战,丝毫没有在意即将出现的“我们”,目光死死锁住李奉先,心里泛起一种很古怪的念头。 忽然间,我好像意识到什么,眨了眨眼睛,脑子里飞快地掠过进石道至今发生的所有画面,最终定格在——木利假冒月饼用桃木钉刺入我的心肺空隙那一刻。 而这个画面,就像从山顶滚落进平静湖泊的巨石,激起千堆雪! 我愣了几秒钟,眼前浮现出来到姑苏,更多让我始终困惑不解的画面。这一幅幅清晰无比的记忆片段,好似排列整齐的多米诺骨牌,形成了轻轻碰触就依序翻倒的连锁反应。 我好像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了! 转瞬,胸口被捅了一刀般的剧痛,从心脏里蔓延至全身。 木利! 燕子! 你们! 我眼睁睁瞪着他们还未僵硬的躯体,木利木讷的脸庞已经笼了一层死灰,却依然掩不住眼睛中那丝不甘心的遗憾。燕子斜歪歪地半靠着石壁,嘴角扬起一抹微笑,眼角仍是浅笑嫣然的模样。仿佛睡着了,睡着了…… 他们,没有,背叛,我们! 他们,是,为了…… “啊!”内心巨大的悲痛化作哀号,冲破了喉咙!我任凭泪水充满双目,肆无忌惮地喷涌而出! “唉……” 叹息声从我坐的石椅左侧传来,在整个石洞里回荡成让我更加震惊的话语。 “你太像你的母亲了。敏感、善良、聪明,有时又笨得……很可爱。小九,多好的女孩子,我找寻了她几生几世。如果不是为了……我们一家三口,会很幸福。我也该当爷爷抱孙子了。虽然,这不是一个最好的重逢时刻,也没有什么仪式感的记忆……儿子,这些年,辛苦你了。” “你儿子辛苦,我儿子就不辛苦?”右侧老人的嗓音略带不满,“我可是牺牲了一女一子。没有月无华,你儿子能活到现在?” “老友,此刻还在计较这些?”左侧老人陡然提高声调,“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我儿子马上不也要死了么?正好和月无华在黄泉路上作伴。他们生前是好兄弟,死了也不能独行啊。” “随你了。”右侧老人似乎打了个哈欠,“时辰快到了,该动手时,你莫犹豫。” 两个老人的对话,就像一道堵住洪水的巨闸,立时把我的眼泪止住。原本被泪水模糊的白茫茫视线,逐渐清晰。他们的身形、相貌,在我的眼睛里,从两道虚幻的白影,慢慢真实起来。 在我正前方大约三米距离,两个身材高大的老者,人手一根烟,慢悠悠地抽着。其中一人身形略微瘦削,穿着沙漠映着阳光般黄灿灿长衫,花白头发碎碎斜斜地遮着眉毛,细长眼睛透着冰冷漠然,笔直坚挺的鼻子勾勒着刀削般的脸庞更加立体,微微扬起的嘴角闪出一丝漫不在乎的讥诮。 当我再看向稍微壮硕些的圆脸老者,仿佛被闷头挨了一棍,木然呆滞。 我和他,长得太像了! 我们和他们,长得太像了。 如果不是他们那番对话,我毫不怀疑,他们就是三十年后的,我和月无华。 “嘭!”我的脑子就像炸了似的,完全混乱。只有一个巨大的轰鸣声在耳边不断震荡。 圆脸黄衫,不是黑化的我们! 掌握“在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时间”的不是我们! 是他们! 我和月无华的父亲! 小九,不是我几生几世寻找的千年之恋。 是,我的,母亲! “南晓楼,我能体会你的心情。”圆脸老人抽完最后一口烟,随手将烟蒂弹飞,张嘴说话便是一幅笑模样,语气却阴森冰冷,“不过,也就是体会而已。你的生命本来就是为我们准备的。当然,我们也不会像小说里那些傻子大反派,需要把来龙去脉交代明白,让读者恍然大悟。距离机关启动还有三五分钟,好好享受你最后的时光吧。” “废话太多。你儿子当了作家,也算是给文族添了体面。”黄衫老人扬手甩出两枚桃木钉,正中悬挂在石洞正上方水晶棺底,阴阳鱼的黑白鱼眼。 我根本不在意黑白鱼眼的变化,只是木然地盯着,我的父亲。 很多很多年了,在孤儿院长大,天生红瞳的我,从小就被视为怪物。我没有朋友,没有友情,没有看护阿姨们慈爱的眼神。我只有蜷缩成一团的影子,“探院日”躲在角落里羡慕的眼神,饭菜被抢得精光手里攥着半块馒头的午饭,熟睡时被蒙住被子拖下床饱受一顿殴打的深夜。 所以,我孤僻、怯懦、自卑、敏感。因为经历了太多欺骗、背叛,我学会了“以恶识人”,更学会了“恶以恶待”保护自己。 于是,我懂得了,只要不相信友情,不接受友情,就不会受到任何伤害。我在心里竖起一道高高的围墙,拒绝任何不属于我的情感。正是如此,我用毫不犹豫地冷言冷语,推开了为数不多真正想走进我内心的友情、爱情。我完全不考虑真正对我报以善意的人失望的眼神,甚至心中还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快感。就这样一生,无牵无挂,游戏人间,挺好。 我的故事只属于我自己,不需要任何人执笔。 至于我那从未见过面的父母,我没有恨意,也没有期盼。在我曾经阴暗逼仄的内心里,从来不相信能把刚出生的孩子(或许仅仅是因为一双红瞳)扔掉的男女是什么好东西。 直到月无华的出现,我才懂得——原来,这个世界真的有阳光。这个世界真的有“只敢想却从来不敢相信会出现”的那个人。 原来,我比谁都渴望友情。只不过,我宁愿不敢承担也不愿全然接受。 第123节 毕竟,谁愿意早已愈合的伤口被同一把刀再捅一次呢? 而此刻,当我的父亲真正出现时,当我明白这一切都是他和月无华父亲的阴谋时,我没有丝毫和亲情有关的情绪。 只有,从心中喷薄而出,腾腾燃烧的怒火。 复仇之火! 在他们随口交谈中,我听到了永远不会相信的事情——月无华,死了! 那个自称“蛊族最强的男人”,那个喜欢摸鼻子的男人,那个外表冷漠内心火热的男人,那个嘴角微微上扬笑得很暖的男人,那个喊了无数次“南瓜快跑”的男人,那个在无数次绝境从未败过的男人,死了?! 月饼,我要为你,报仇! 我一定用我们父亲的血,做你黄泉路上最炽烈的美酒! 圆脸和黄衫,在桃木钉射中阴阳鱼眼时,就分别走向杜、生两个位置的石棺,丝毫没有在意我。换句话说,他们压根儿没把我当回事儿。 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扬扬嘴角,笑了。 所谓逆境,无论是人生至黑至暗的时刻,还是足以毁灭生命的危险即将来临,只要心里还有光明,只要还能挺起胸膛站着面对。那么,就没有逆境! 因为,生而为人,能打败自己的,只有自己!能拯救自己的,也只有自己!如果内心被黑暗吞噬,屈服于茫然失去自我的生活,跪倒在危险面前,俯首顺从。 即便活着,又和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活着,就是,为了,骄傲地死去! 我并不是特别勇敢的人。可是,在我有记忆的人生里,我,南晓楼——从不认输! 哪怕我是一条在他们眼里微不足道的咸鱼,那又怎样? 谁说过,咸鱼就一定会输? 战! 最后一战! 六 我微微吸了口气,眯起双眼聚足目力,无视圆脸黄衫的举动,集中精力盯着李奉先仍在装死的肥胖身躯。 奉先!在他们说的“机关启动还有三五分钟”之前,再给我一次启示! 一秒、两秒、三秒…… 视线余光里,圆脸摸着“杜位”石棺的左侧,黄衫摁着“生位”石棺的右侧,凝神肃立,身姿气势透着某种很古怪的仪式感。 心中默算时间,大约过了一分钟,奉先依旧一动不动。就像是,真死了。 换做以前,我早就开始焦躁,衍生出许多杂七杂八的念想。而这次,我出乎寻常的平静专注。 我坚信,如果这是一场剧情跌宕的精彩悬疑话剧,我熟知的、陌生的所有人,都是演技精湛的演员。他们的每一句看似无意的语言台词、每一个微不起眼的表情动作,甚至每一个人的出场时间,死亡时刻,都是有意义的。 而我,是坐在台下的唯一观众。我不需要过度揣度剧情而烦躁纠结,只需成为戏中人完全融入这场戏,静待真相大白的落幕时分,竭力鼓掌喝彩便好。 黄衫忽然瞥着我冷然轻哼,冰冷目光像是注视着一具尸体。细长双目间或一轮,偏又让我察觉到一丝惋惜,稍纵即逝。 “晓楼,你的名字……是她起的。她很喜欢李碧华的《霸王别姬》,我们在一起生活了三年五个月十三天,她把这本书读了147遍。每每读罢,她总是掩书长叹,‘人人独爱程蝶衣,谁又懂段小楼对他一生的保护呢?’所以……”圆脸半仰着和我极其相似的侧脸,柔软的眼神仿佛穿过厚实坚硬的石棺,叹了口气,“她在你出生第三天,即将封印于这具石棺时,给你起名‘南晓楼’。” “呵呵……老友,你们父子,多愁善感的文艺范儿,真像。”黄衫瘦削的两腮微微跳动,“嘭”的一拳击中石棺。指缝间淌出几缕殷红稠血,顺着青白色的棺板镌刻的花纹缝隙蜿蜒流淌,显得分外刺目。那些看似杂乱的花纹,因红色勾勒,逐渐清晰成一副我所见不多却非常熟悉的图案。 振翅欲飞的凤凰! 我的心脏剧烈颤动,再也无法专注于李奉先,脱口而出已经知晓答案的疑问:“这……这棺材……是?” 瞬间,那只禁锢在石板里呼之欲出的血凤凰,更让我笼罩在突如其来的巨大悲伤里。 那是……那是…… 月无华蛊气激发至极限,才会在后背浮现的凤凰纹身! 我的母亲,我的兄弟,在这两具石棺里! 我很想看看,我的母亲,哪般模样?无关亲情,因为没有亲情,仅关乎儿子对母亲的想象。 我很想看看,我的兄弟,哪般生死?有关友情,因为唯有友情,仅关乎兄弟对兄弟的承担。 正当我久久压抑的情绪即将失控的时刻,趴在地上装死的李奉先,动了! 他悄悄抬头,极快地扫了眼圆脸黄衫,确定没有引起注意,迅速冲我眨了眨眼睛,又把那张胖脸压进坚硬的石地。两腮滩出的肥肉,活像蜡像融化的蜡油。 他的左手,极缓慢地张开五个手指;他的右手食指,向内扣指着手腕方向。 我深深吸口气,收敛激荡的心神,摒弃一切杂念和眼前景象,专注于奉先的暗示。 是的!与其徒劳于无意义的悲伤愤怒嘶吼,为什么不冷静地思索寻求解决问题的方法? 就像很多人在生病时,始终沉浸于“到底怎么得的病”的纠结并欣喜于“终于想明白有可能是这样得病”的过程,忽略了“去医院看病治病”才是解决病症最直接正确的方式。 当奉先左手五指完全张开,停顿了两三秒,迅速握成拳头,继而恢复成装死时半蜷缩的原状。而他的右手食指,连续点了三下手腕,再无动作。 我愣了两三秒,眼角余光瞥见圆脸、黄衫的手,正在同时用力向石棺里按压。忽然像是受到某种启示,明白了奉先想要传递给我的信息。 左手,张开又紧握,代表着军事手语“停止”。他在告诉我,不要有任何行动! 至于右手的暗示…… 自从在石洞中醒来,我被五花大绑,像牢牢焊死在这张巨大的石椅上面。我用力挣脱了好几次,每次都被粗粝的绳索磨得生疼,索性也就“爱咋地咋地”了。根本就没注意到手腕那里有什么异常。 受奉先启发,我蜷缩右手食指向手腕内扣,才发觉石椅正后方,也就是左右手被交叉捆绑的位置,居然有一个类似于打火机大小的凸起石条。而我的右手,正好能碰到。 我轻轻向下摁,指尖感触到石条根部传递过来机关枢纽的咬合碰触感。我心里一颤,激动地冒出一身燥汗。某件始终不能完全确定的事情,也逐渐清晰起来。 这是?!墨家机关术开启机关的控制枢纽。 《阴符经》、异血异兽、隐藏在唐诗宋词里的“文字游戏”,都和墨家机关术有密不可分的关联。 更让我心头猛跳的是,绑着我双手的绳索,居然是“反猪蹄扣”,是活扣! “猪蹄扣”,就是杀猪时迅速把猪捆住的绳扣,越挣扎捆得越紧。“反猪蹄扣”,表面看和猪蹄扣无异,只需要反向轻轻一挣,就能解开。 这还是好几年前,我们在古城喝大酒喝到半酣,我和奉先脸红脖子粗争半天,索性把他绑住亲身示范,才让他们惊叹于“南少侠果然精通各种雕虫小技”的完美人设! 那时,月饼、月野、黑羽、小慧儿、木利、燕子瞅着被捆住大呼 “南爷饶命”的奉先,笑得前俯后仰。 此刻,只剩,我和奉先了。 这份无法用文字形容的凄楚悲怆,使我瞬时黯然。 “儿子,在你临死前,我需要告诉你……”圆脸老人的左手,已经摁进“杜位”石棺到了手腕位置,“你生命存在的意义。” “南……”黄衫老人差点脱口而出圆脸老人的名字,右手稍稍用力,向“生位”石棺压入些许,“也罢。我儿子死了,你儿子马上就死了。总要有一个,明白这份牺牲是多么光荣崇高。” “我操……”我正准备痛骂几句直抒胸臆,想到我和圆脸老人的关系,骂他似乎就是骂自己,硬生生把后面三个字吞回肚子里,“你个老东西别腆着脸在这里乱认亲!你说是我爹,就是我爹了?什么玩意儿?‘儿子’这俩字是你随便叫的?别给脸不要脸!我的生命我自己负责,轮不到你他妈的告诉我,什么叫做‘存在的意义’!老不正经的东西,别把男欢女爱那点儿裤裆里的脏事儿说得这么高大上!还有你这个老不死的,瞅瞅你穿的破烂黄布裙子,黄袍加身呐?啊呸!还真把自己当人了!‘把无知当个性’这句话,说的就是你这种装逼贩子!” 这番荡气回肠的痛骂,在石洞里余音回荡。我顿觉心情舒畅,似乎明白了农村大老娘们儿也好,城市里两个大老爷们儿也罢,骂半天大街就是不动手的终极奥义。 真痛快! 看来“语言有时比行动更有力量”这句鸡汤文,似乎在某种语境环境中,好像有那么一丁点儿道理。 由此延伸,当年诸葛亮骂死王朗,想必也不是空穴来风。 然而,奋力挥出一拳没有击中目标,那种无处着力的脱力感端的是无比难受…… 也就几秒钟的事儿,偌大石洞连我怒骂的回音都没了,圆脸黄衫却不为所动,该干嘛干嘛。就像是被突然点了穴道,又像是……时间在他们身上,静止了。 就连自称是“我父亲”的圆脸老人,似乎都没了碎碎念“我生命存在意义”的兴致。再一次用实际行动证明小说和电影里,“大反派在决战前现身,‘哈哈’大笑,一定要冲着主角把整件事的来龙去脉、阴谋算计讲得明明白白。最终因为傻子一样瞎嘚瑟而被主角反败为胜”的桥段,确实是对读者和观众的智商很不友好地挑战。 我微微诧异于圆脸黄衫老僧入定般的心境,再仔细望去,忽然感到口干舌燥,眼眶滚烫,周身如电流穿过,根根汗毛战栗而起。 我狠狠地打了个哆嗦,莫名的巨大恐惧从狂跳心脏中随着血液迸射而出,如涨潮般猛烈地拍打礁岩,撞击刺痛着每一寸皮肤。忽地,又如退潮般悄然而逝,只留下潮湿咸腥的冰冷。 我周身不受控制地颤动,牙齿“咯咯”撞击,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即便是冷汗顺着眼角流进眼球杀得生疼,也没有挪开视线,更不敢眨眼。 因为,我看到了,极其诡异的一幕! 圆脸和黄衫,他们……他们不是把手摁进石棺某块启动机关的石板。 而是……而是…… 我很难用文字形容此刻的心情和所见的恐怖景象,忽然冒出了一个异常古怪的念头——“生位”、“杜位”两具石棺,正在缓慢地把圆脸黄衫吃进棺材里! 这是一种很违背常理的认知,可是眼前此情此景,让我只能这么认为。 同时,我察觉到,方才想当然就忽略了有悖逻辑的细节! 黄衫老人一拳打在石棺上,并不是出于愤怒,他在用指缝流出的鲜血滋养它。随着血液勾勒的凤凰图案愈发殷红,整具石棺原本青灰色的坚硬石皮,也逐渐变得如同皮肤般充满弹性,蕴漾着肌肤纹理的光泽。甚至能看到一丝丝好似蛛网的大丛毛细血管,还有几条手腕粗细,从棺底延伸至棺顶的主脉络血管。 圆脸老人身前的那具石棺,也是一般模样。我没有注意到,他是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割破手掌,以血饲棺。但是,我清晰地看到,那具石棺的棺板,被血水勾勒出的图案,是咆哮怒吼的白虎! 那是,我在久远传说中知晓,却从未在自己身体上出现,属于我的白虎纹身! (南晓楼双目升起一团灼白色熊熊火焰。血迹斑斑,赤裸胸膛,浮现出一只——傲于天地,藐视众生的,白虎纹身! 白虎,位西,五行金,于卦为兑,主杀伐。 暗黑战神,觉醒! 每踏一步,血肉横飞,残肢断体,哀嚎不绝。 世间,万物,皆可杀戮! 世间,再无,一人阻我! 第209章 文字游戏第二部 “南晓楼,我的儿子,呵呵……”圆脸老人的脸色,不知何时变得白纸般煞白,“人生可以有失误,但是不能有错误!你,就是那个错误!很快,你就懂了。” “滋……滋……”他摁住石棺的位置,响起奇异的怪声。看似坚硬的石板,凭空漾起几圈波纹,随即豁开一张巨大人嘴形状的孔洞,紧紧吸裹着圆脸老人的手臂,猛然深陷,整个前臂几乎都被吞噬。 圆脸老人的脸色更加苍白,眉宇间却浮现出一种很虚幻的快感。人嘴形孔洞里,“咕叽咕叽”的吞吐吮吸声,细密黏腻。时而将手臂吐出几寸,又时而吞进更深。手臂和孔洞的交融处,淌出类似于口水似的粘稠液体,沿着石棺,缓缓下流。 几根血管,骤然凸现于圆脸老人愈发干瘪的皮肤,血液肉眼可见的从人嘴形孔洞向石棺内部迅速流淌。 遍布石棺的粗细血管,几乎像从石棺底部长出的树藤,得到充足雨水滋润,粗壮凶猛地生长,齐齐扎进白虎、凤凰图案。那两只镌刻于石棺表面的神兽,更是红如熔岩,隐隐透出炽热的光芒,眼看就要撑破禁锢,挣裂而出。 我再看向黄衫老人,亦是如此。 “南爷!赶紧解绳子!黑羽他们就要来了!”李奉先也不装死了,跳起来“嗷”了一嗓子,“快摁下那个石条,给木利和燕子报仇!” 随即,奉先扭腰甩胯,拔腿就跑!麻溜躲在封闭石门旁的巨石后面,探出圆滚滚的脑袋,就像是巨石上面长了个人头,双唇上下开合:“南爷,靠你了!” 第124节 我不及多想,双手反挣,解开“反猪蹄扣”。电光火石间,我的手指压着冰凉的石条,正要狠狠摁下,停住了! 一段曾经在古城图书馆里读过的文字,毫无征兆地跃然眼前!(关于古城图书馆的详细介绍,请见《灯下黑》全四季。) “东方有异物,生于妖山怪水,形似太岁,质坚硬,似顽石。遇血活,软如肉,故称“石太岁”。或曰,此为妖气聚汇成形。凡此物现处,必有大妖。若取内丹,服之可长生,抵仙境,入仙班。然,村叟翁媪,闲谈戏言,不可信也。止增笑耳。”——东晋,《诡闻笔抄》,著者某某某。(本书作者,是东晋某著名文学流派开启先河之人,不便明示。) 一条始终隐藏在探寻“文字游戏”旅途中支离破碎的线索,终于在我的脑子里形成完整串联的逻辑链! 只差一个环,就能闭合! 我手指始终摁着开启不知道是什么机关的石条,缓缓吐出胸口闷气,认真地环顾整个石洞,牢牢记住所有的布置格局。 石太岁,悬空玉棺,巨大的石麒麟,洞中央的石台,正中位置的石椅,玉棺底部的阴阳鱼…… 我仰起头,僵硬的脖颈“咯咯”作响,默默数着嵌于洞顶的数百颗夜明珠,一副完整的二十八星宿星图,呈现于视线之内。目光东移,在东方七宿的第五宿,心宿,发现了那颗仅有的,赤红如火的夜明珠! 心月狐! “滴嗒”,洞顶倒立丛生的钟乳石,滴下几滴凝聚已久的水珠。我盯着水珠急速落下,溅成水渍,渗入满地细若发丝的石缝。 我跺了跺脚,沉闷的中空声。 “南爷!您还等什么呐!”李奉先很有些气急败坏。 我未理睬。 “你们俩要干什么,我还不知道。”我把手指从石条移开,舔了舔嘴唇,“但是,想让我打开机关,开启墨家机关术里的‘子母封妖阵’。呵呵……门儿都没有!做你妹的春秋大梦!” 那两具石棺,在短短功夫,已经将圆脸黄衫的整条臂膀吞入。 “你确实聪明!不愧是我的儿子。”圆脸老人依旧是满脸迷幻的愉悦,“短短时间就能参破这里的奥秘。怎么样?我儿子比你儿子厉害吧?” “哼!‘子母护妖阵’的阵名都说错了。”黄衫老人冷哼一声,轻蔑地瞥了我一眼。 我发现,他们俩的脸色不再苍白如纸,皮肤红润光泽充满弹性,甚至连纵横交错的皱纹都消失不见。满头花白头发,像是被泼了一碗墨汁,霎时乌黑。更加像我和月无华的模样。 返老还童? 就算真是亲生父子,断断不至于如此相像。 他们,到底是我们的父亲,还是在“有限生命里穿梭于无限时间空间”,逐渐苍老的我们?! “或者?!”我突然冒出个更可怕的念头。 “南晓楼,你即将目睹,中国自有传说以来,沉睡了三千多年,她的复活!”圆脸老人,不,他现在已经不是老人了,就像是镜子里的我,连不再苍老的声音都完全相同。 “这个石洞,是千古第一妖,”我强压内心涌出的紧张,抢在他未说出口之前,冷笑着打断,“苏妲己的坟墓!” 与此同时,我狠狠摁下藏在石椅后,开启机关的石条! 最后一个环节,我故意用话语诱导,引出圆脸黄衫都未察觉的失言和举止,把整条线索逻辑链,完全闭合! 所以,我摁下石条! 然后,等待,奇迹,出现。 这么多年,每每绝境,即便看不到胜利的希望,我也从未输过! 这么多年,我一直在赢,我知道怎么赢! 这一次,我不想输。 我,不会,输! 七 “砰”、“吱嘎”、“哐”、“咯咯”、“咚”! 石洞坚硬墙壁内部,撞击着石头艰涩咬合的撞击摩擦声。每一声,都传递着尘封了数千年石制机关沉重启动,带来的整个巨大石洞好似即将崩塌的震颤。 圆脸、黄衫微微诧异,仰头望着洞顶。随即面色阴冷,互看一眼,撤身后退跃下石台,远远站在石洞峭壁前面。隔着奉先藏身巨石也就五六米距离。 奉先大骇,真难为这二百多斤如球身躯,来了个并不优美但是难度系数极高的“鹞子翻身”,跳出两米多远,“嗷”的一声,甩着膀子撒腿就跑。 黄衫左手抬起又迅速落下,一道狭长灰影从他的指尖疾掠飞出。“噗”,击中奉先堆了数叠肥肉的脖颈。奉先的“嗷”还没喊到尾声,整个人像被点了穴道,张牙舞爪的手脚“啪”地顿住,如同一尊从后面推倒的弥勒佛像,直挺挺前扑倒地。 得!这次不是假装死而是真昏迷。 石洞仿佛受到奉先沉重身躯砸地的重力震荡,徒然震动得更加剧烈。在刺耳的石头开裂的哔啵声中,整个洞体的坚硬岩石像一张被撕扯的牛皮纸,“刺刺拉拉”裂开数十条手腕粗细的裂缝,由地面及上蜿蜒延伸,宛如一张巨大蜘蛛网把洞顶割裂成数十块大小形状各异的巨石碎块。 原本镶嵌极深的大片夜明珠簌簌抖落,如流星般急速下坠,在空中划过一道道肉眼勉强捕捉的残亮白线,冰雹似地砸落至地表岩面,顿时化作一蓬蓬白粉,飘忽游荡于空气。一股腥咸的海珠味道,扩散弥漫。 密集倒挂的石笋,更是随着石洞左右晃动,好似被狂风肆虐拉扯的竹林,摇曳碰撞。“啪啦啪啦”断裂声不绝于耳,团团石英粉从裂口迸出,化作大片浑浊的白雾。或大或小数不清的石笋,从雾中钻出,挟着尖锐呼啸的空气摩擦声,箭雨般倾泻。 我趁着石洞巨变的空当,瞅着奉先只是昏迷并无大碍,闪躲纷纷下落的石笋,掠身向后退至石台边缘,瞥眼看到两个背包挂在从正常角度无法看到的后侧台壁。 我探手抓住我的背包肩带,摸出瑞士军刀紧紧握住,把背包反向背起,护住胸膛,又看了一眼月无华的背包,更确定了我的推测。心中略略踏实,侧头望着木利和燕子尚未冷却的尸体。 木利!燕子!你们,会瞑目于我们为你们完成未了的心愿! 不是我! 不仅是我! 是我们! 八 “低估了。”黄衫左手按住右肩,抬起右手活动着经络,“很像咱们年轻那会儿。” “你说的是可以为所谓的朋友和信仰付出生命,只为追求并不存在的真相……”圆脸叹了口气,双眉间闪过一抹怨毒,抬手屈指连续弹中两颗坠落的夜明珠,“结果被控制利用,差点儿死在沙漠时的我们么?” “适度的善良和道德感,是有责任感的智慧;泛滥的善良和道德感,是不负责任的愚蠢。”黄衫横挥右臂,劈中一根石笋,“早跟你说了,鲁班后人根本没有忠诚,不可信。” “不相信对咱们的忠诚,不就是相信他们彼此的忠诚么?所以,没有可信不可信。”圆脸随手抓住一根坠落的石笋,毫不费力地掰断,“一个一个杀掉,问题就解决了。怎么?你怕了?” “呵……怕?”黄衫从怀里掏出数枚桃木钉,认真地别在腰间,“冲天吐唾沫,只会落在自己脸上。他们,还没有资格让我怕。” 圆脸黄衫毫不在意我存在的交谈时,那两颗夜明珠和石笋受到横向冲阻力,在空中嗡嗡作响停顿片刻,子弹般向我激射而来。 在我的视线里,夜明珠和石笋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近。几乎是纯粹的肌肉反应,我侧身半蹲,夜明珠擦着头发,石笋贴着后背,疾掠而过。冰冷的凉意炸起一片鸡皮疙瘩,我打了个哆嗦,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数条凄厉的破空声呼啸刺耳,几乎扎穿耳膜。 圆脸、黄衫双手挥舞弹动,更多的夜明珠和石笋,子弹般射了过来。 我怒骂一声“操”,心说二打一还这么不讲武德,居然用暗器!有本事真刀真枪贴身肉搏啊!妈的,还冲天吐唾沫落自己脸上,骂谁呢?等小爷近了身,非一口老痰吐你嘴里,让你后半辈子吃啥都恶心!我他妈的还就不信了,这么多年丰富的实战经验,干不过你们两个卖嘴炮瞎嘚瑟的老不死玩意儿! 嗯…… 正所谓“心理的巨人,现实的矮子”,这句话形容当前的我,再恰当不过。实际情况是,我咬牙切齿握着军刀,连滚带爬左蹦右跳躲着估计是千年夜明珠、万年石笋有可能带来的全身血窟窿眼子。 百忙之中还阵阵心痛,这夜明珠老值钱了,就这么没了!真败家啊! 杂念由此延伸——打赢这场战役,说啥也爬到洞顶,抠几颗……尤其是那颗红色的,换笔大钱,实现躺平人生的终极目标。再也不用出生入死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这么多年,靠着把这些真事儿写成小说,拿命换来舍不得吃舍不得花的微薄稿费,见天儿的囊中羞涩。 还被读者朋友们说成拖稿成性!委屈大了我! 慌乱的心情,彰显此刻狼狈不堪的我。 短短几十秒钟,我已经口干舌燥,心脏狂跳,汗流如浆,气喘如牛。全身都是躲闪时碰撞岩石,刮蹭的淤青和划痕,麻痛火辣。实在躲不过去的夜明珠和石笋,我索性故意用前胸迎上,靠着厚实的背包遮挡。饶是如此,巨大冲力依然震得五脏六腑仿佛挪了窝,气血翻腾得阵阵恶心。 那一刻,我如同冒着密集箭雨冲向根本冲不到敌方阵地,只是为了消耗敌军火力、体力的炮灰小卒,心里倏地闪过很绝望的念头:“南晓楼啊南晓楼,你他妈的冲都冲不过去,有什么资格去赢?” 心念甫动,原本鼓起的十分勇气泄了大半。稍不注意,一根尖锐的石笋好似草丛里突然窜出的毒蛇,插入右大腿外侧,借着强劲的余势,撩起大片血肉,擦腿而飞。我闷哼一声,身子一歪半跪在地,就地滚到石椅后方,那尊巨大的石麒麟肚子下面。“叮铃卡拉”的夜明珠、石笋碎裂撞击声又响了几秒钟,终于没了声响。 我探头隔着石椅缝隙,匆匆瞅了眼圆脸、黄衫。羞辱带来的气愤差点忘记大腿火烧火燎的疼痛! “妈的!两个老不死的居然还有心情点烟抽烟?”我缩回头恨恨地心骂了一句,“待小爷……” 骂声未落,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从背包的医药带里摸出纱布,对着大腿伤口胡乱缠了几圈,狠狠扎住止血。 瞬时,鲜血将纱布染得通红,滴答坠地,阴进石台表面乱七八糟的细密缝隙。大量失血让我有些轻微目眩,摘下背包拽了件毛衣套在身上,这才稍微暖和了些。 “出来吧。我们布局这么多年,所有意外都考虑的很详细。你,我的儿子,改变不了最终结果。”圆脸把烟头随手一弹,背手踱步,走向李奉先。 “你以为我们真不知道,李奉先、燕子、陈木利是假意投诚?这世间有许多东西是假的,唯独友情不会作假。”黄衫伸了个像极月饼的懒腰,“你们九个人,出生入死这么多年,彼此之间的关系连一根针都插不进去。不过呢,也正是如此,所以才让我们有了机会……” “你们一直想知道圆脸、黄衫到底是谁。” 我躲在石椅底部,揪心奉先的安危,黄衫的话语断断续续并没有认真听太多。 “并且真会认为,是你和无华掌握了‘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时间’这个终极秘密。于是,在你们去尼雅之后,我们俩暗中找到陈木利、燕子、李奉先,向他们透露了《阴符经》的秘密——只有先我们一步找到这本书,才能阻止我们回到各个时间的过去,一切都不会发生。而我们回到过去的前提条件,就是你们从桃花源、黄鹤楼、寒山寺寻找到诗词歌赋里的线索,被杀死在这个石洞里……果然,他们明面上答应做内应,却偷偷找到无华,瞒着你设计了局中局,引我们现身。这也是这么长时间,你总觉得他们瞒着什么的原因。呵呵,之所以不让你知道,是你的父亲假装说漏嘴,你是破解这场‘文字游戏’的关键。如果你提前得知,一切就不复存在。” “你啊……”圆脸顿住脚步,不再理睬李奉先,又走到黄衫身旁,“总是改不了好大喜功的毛病。当年在尼雅,如果不是你太喜怒形于色,也不会被另外六族排挤,咱们要做的事,早就完成了,何必等到今天。一切又何至于此。” “你不也是一样?”黄衫似乎不在乎圆脸的指责,反而叹了口气,“尼雅归来,咱们说好了只是找个女人生个儿子,寻找天赋异禀的异族血脉之人做他们的助手,引出当年分支出去的幻、魇、文、蛊,分别除之。结果,你这感情泛滥的毛病哟,居然爱上了作为生育工具的女人。你老实说,咱们获得那种能力,你回到过去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寻找‘你和酒娘也好、小九也罢’的传说中,前生的她?” “莫再说。”圆脸又摸出一根烟,点着深深吸了口,“你为了修习最深奥的蛊术,用‘绝情蛊’断了自己的爱恋,根本不懂得,男人终其一生,功名利禄不过是过眼云烟,唯有相爱相知的伴侣才是生命的意义。” “我没你那么多愁善感,我只知道常人带给咱们异族的耻辱和仇恨。爱情,只属于女人,不应该是男人的事儿。” 圆脸、黄衫漫不经心地交谈,像一把镊子,精准地揪出了我纷乱无章思虑里面,最主要的那根线索。 虽然他们说得并不详细,但是一切,都明朗了。 我心里一沉,坏了! 第210章 文字游戏第二部 (2) 九 一、这原本是他们八个人早就布好,引圆脸、黄衫现身的险局,却被反利 用成了引入陷阱的必死之局。 二、石椅后方的机关枢纽,很有把握是打开千人石进入石洞的另一条暗道。 三、先我一步进入石洞封住石门的是乔装成月饼的燕子。月饼他们五个应 该在外面,等待暗道开启。 四、圆脸、黄衫明明可以将我击杀或者擒获,却故意等我板动、开启机关。 五、“子母护妖阵”分为子、母上下两层类似于葫芦形状的双洞穴。我所处的是上层子穴,下层就是“千古第一妖苏妲己”的母穴。 六、开启母穴的关键在哪里? 想到这里,我眨了眨眼睛,倏地冒出满额冷汗! 圆脸、黄衫,需要……需要…… 我使劲吸了口气,略略稳住心神,把所有线索急掠一遍,心如锤击,有个非常恐惧的念头让我不寒而栗。 他们费了这么大心思,布了这么大的局,引我们入瓮,并不是方才所说,只是把我们击杀于此,阻止我们阻止他们“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时间”。而是,我们才是开启“子母护妖阵”的母穴,唤醒苏妲己的关键! 第125节 以八卦方位排列的石太岁(八具棺材),传说中有“肉白骨、活死人”,护尸身千年不腐,肉身如初,容颜不改的奇效。圆脸、黄衫通过生位、杜位的石太岁,竟然能够重获青春,比我和月饼脸上的褶子还少了几根,着实可恨! 八个石太岁,他们为什么选择了“生位、杜位”?方才已知,杜位石太岁里是我母亲的尸身(虽然我不想接受也不愿面对),从逻辑上推理,他们在“尼雅任务”失败后,并非随便找两个女人生了我和月无华。 生下最纯种的异血之人,就一定是同是异血的两人结合。那么,我的母亲,也必然是八族一员。那么,黄衫所利用的生位石太岁里是谁的尸身? 月饼的母亲? 我突然心中悲拗,从石椅缝隙中望着燕子和木利还未冷却的尸身,使劲抽着鼻子。 原来,燕子讲述的都是真的。 谢谢你!很多年前,你在蛊村抱起还是婴儿的月饼那一刻,就把他视为亲弟弟。作为蛊器,为了生下万蛊之王,你遭遇了那么多非人的痛楚,经历了那么多常人无法触及的黑暗,却仍然没有泯灭内心的良善,依然用笑容和光明对待这个世界。 “嘭!” 石洞里响起好似炸雷般巨响,震得我耳膜差点儿裂了。几乎同时,整个石洞天崩地裂般的震动,霎时停顿。所有杂乱的声响,随着这种不合常理的古怪停顿,也齐齐消失了。就连落雨般的夜明珠和石笋,也颤巍巍黏连不再掉落,唯有几缕细沙,从洞顶裂缝里渗出,在坚硬的岩石地面聚成一屯屯沙堆。 只剩下,最后那声巨响的回声,在石洞里回荡着,余音未歇。 我双手撑着膝盖大口喘着气,小腿不住地打着哆嗦,丝毫没有在意所发生的异象。目光穿过簌簌落下如纱幔般的细砂,停留在燕子尚且温软的身躯。 那一刻,有种时间似乎变得很慢的错觉,我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每一粒细砂落下的轨迹。与此同时,有个很古怪的念头从脑海里冒出——燕子为什么把黄衫老人放在村口的婴儿月无华,说成是“红瞳现,天下乱”的我?她到底要向我暗示什么? 眼前的景象更慢了,思绪里“红瞳现,天下乱”这六个字,却像脱缰的野马,在脑壳里横冲直撞。这种视觉和感觉的极度反差让我头痛欲裂。似乎从大脑的最深处,刺出一把尖锐的刀,刀尖已经抵住颅顶,随时就会破顶而出。 在头痛即将无法忍受的极限,我的耳边响起一阵轰鸣,许许多多既熟悉又陌生的画面,如同婚礼现场的彩花筒,“嘭”的爆裂喷出,齐齐现于眼前。 十 画面一: 铁岭关,深夜,密林。 三郎硕大的身躯撞到半人多粗的老树,“噗”地喷出一口黑血,周身高高隆起的肌肉肉眼可见的干瘪。落叶簌簌,虫豸啾啾,他再也无力撑住身躯,倚靠着老树,缓缓坐下。皮肤摩擦着粗粝的树皮,阴出一条黑红色的血痕。 不知何时,封住他们眼皮的线被挣开了。残破的眼眶里,两双被血水模糊的眼睛,对望着。 “咳……咳……”三郎喷着血沫剧咳,勉力转头,不舍地看着双手合拢抱胸,哭成泪人的阿千。缓慢地,缓慢地,闭上双目。 他的眼角,蜿蜒出两行赤红色的泪水。 “三郎!三郎!”阿千嘶喊着,疾冲几步,却突然顿住身形。她洁白如玉的胸口,现出一点殷红,就像一朵忽略了春夏,从含苞待放毫无间隙就绽开怒放的玫瑰。 一枚沾着少许血迹的桃木钉,在阿千胸前两三米处,失了力道,歪歪斜斜落入杂草。 阿千娇躯微晃,低头看着胸口汩汩冒出的血沫,双膝弯曲软软跪地,嘴角漾起和月饼极为相似的笑意:“那年,山林,你虽为狐,双眸却透着与世无争的清澈纯洁。那是多么让我心疼的目光。我抚摸你白若初雪的皮毛,你的哀鸣是那般无力。纵是被猎户机关所伤,你仍对同为人类的我,毫无戒备。也就是那一刻,我决定……决定……随你成为异血狐族。” “你本来就是异族。”密林深处,苍老的叹息飘然而至,“常人从未接受过异族。这是深深烙印在血脉里的排斥。” “我是谁?是人是狐,不重要了。”阿千凄然惨笑,抬手将及腰长发挽成美妇发髻,如同一只小狐狸,柔软地蜷缩在三郎怀里,枕着三郎的胳膊…… 死了。 忽然,三郎已经僵硬的嘴角,也漾起了一丝微笑。 和死亡无关,和爱情有关。 也许,在几千年前,他们初识,就盼着这一天吧。 既然,不能为世间所容纳,那就以死亡做婚礼。 爱情,从不会因为别有用心的承诺而神圣,却一定会因为生死与共的誓言而荣耀。 十一 画面二: 突如其来的剧变,使我忘记被三郎重重击中胸口的那一拳。此刻,方觉疼痛。而密林中飞出,贯穿阿千身体的桃木钉,仿佛也刺穿了我的心脏,热辣辣的疼。 我大口喘着气,似乎只有这样,才能减轻内心快要憋炸的剧痛,许多疑问在耳畔不断回旋激荡,声音越来越大,掩盖了世间所有响动。 “藏在密林深处杀死阿千的老者到底是谁?难道真是黑化后的月饼?他们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阿千和三郎,都是狐血异族?他们真的是从春秋战国一直活到现在?为什么阿千和月饼长得如此相似?月饼为什么要把阿千叫做姐姐?如果密林里真的是黑化的月饼,那么……” “我在哪儿?黑化的我,在哪里?” 尽管我睁着双眼,这些疑问却像一张粗糙的塑料布遮挡在眼前,视线所及,均是白茫茫模糊一片。 忽地,狂猛潮湿的冷风从密林树隙中激突而至。几道闪电从极远处天际割裂黑色天幕,残留几道触目惊心的红。轰轰作响的雷声从山顶滚落,宛如千军万马踏山而行,山林震动,枝干颤抖。 硕大的雨滴接踵而至,在一片雨水落叶的嗡嗡回响里,我如岩浆沸腾般滚烫的脑浆才微微清凉。视线,逐渐清晰。 暴雨,洗涤着阿千和三郎满是血污泥垢的躯体,在他们的身下聚成一汪水花四溅的小坑,狂风卷裹而来的落叶树枝堆积在坑里,慢慢地将他们掩盖。 难道?连上天也为这对痴恋千年的苦命人悲鸣?不忍他们曝尸荒野,为他们建了一座爱冢? 月饼背对着我,依然如标枪般挺立。暴雨遮眼,我看不真切,模糊间,月饼背上的凤凰纹身,逐渐黯淡,终至不见。 又一道闪电从头顶砸落,在树影婆娑中,天地惨白。我怔怔地,看到了,很奇怪的一幕。 月饼的后背忽然佝偻了,双腿勉强支撑着摇摇晃晃的身体,很慢很慢地转过身。 雨水打湿了碎碎斜斜遮住左眼的长发,大片雨滴沿着轮廓分明的脸庞聚在略尖的下巴,簌簌滴落。 在狂风暴雨的嘶吼中,我听不见他在说什么?只看到他依然扬起嘴角,挂着一丝浅笑,张了张嘴。细长双眼蕴着笑意,眼眸中神采飞扬的光,却倏地灭了。 他的左胸,心脏位置,赫然印着,巨大的拳印。赤红色,微微凹陷,在身体毫无血色的煞白里,刺目。 月饼软耷耷地抬起右手,举到一半,落回。 猛风凛冽而至,月饼随风倒地。 那一刻,我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愣住了。 月饼,倒下了? 蛊族最强的男人,不败的月饼,用坚硬的身体,硬硬地承受了三郎开石裂岩的致命一击,才博得给三郎致命一击的机会。 然后,他倒下了,就这么倒下了。 我的头颅像被斧子劈开似的剧痛,思维中某条神经,“嘣”的一声,断了。 时间,似乎倒流了几秒钟,我听到了他方才扬起嘴角,微笑着对我说的话—— “南瓜,快跑!” “用我九死不悔,换你一线生机!” 十二 画面三: 真正的悲痛,没有声音。 狂风暴雨肆虐山林,寂静;野鸟山兽慌乱奔突,寂静;树枝落叶碰撞折落,寂静…… 我,怔怔地跪在泥沼中,怔怔地看着雨水蕴满月饼胸口微陷的拳印。“噼啪”下落的雨滴,在浅浅的胸窝里溅起一朵朵晶莹的水花,还未完全成型,就被雨水砸碎。 月饼赤裸的上身如白纸般苍白,怒翔的凤凰纹身似乎被雨水冲刷干净,偏偏有一抹嘴角流出的血迹,清晰地由脸颊蜿蜒至肩膀,淌落于浑浊的泥水里,化成缕缕红丝,终消失不见。 我抬起僵硬的脖颈,任由落雨击打,张嘴吞咽苦涩的雨水,好像发出了最为悲痛才会有的嘶吼。 然而,我什么都听不到,天地间的,自己的,所有的声音,都听不到。 因为,我确定了一件事情。 月饼,月无华,蛊族最强的男人,我笃定这一生都不会失去的兄弟,甚至连“只有死亡才使彼此告别”都没有想过的坚信,在几分钟前,以最残酷的真实告诉了我一个无法接受的真实。 月无华,死了。是再也不会活过来的死去。 大爱有音,大悲无声! 我和月无华,一跪一躺,如同两尊被蹩脚石匠故意遗落在深山里的残缺石像,在风雨中考验锤炼着生命力的坚硬。 活着的我,已经死了;死了的他,依然活着。 有我陪伴,他就活着;没他陪伴,我就死了。 时间已经没有概念,或许时间本就不存在。也许很短,也许很长。 几个人,不知何时,在我和月饼身旁,围成圈,静默。 又不知过了多久,我听到的唯一声音是—— “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十三 画面四: 房车,月野清衣、杰克、黑羽涉、柳泽慧、燕子,陈木利,李奉先。还有,木然坐在沙发上,目光呆滞盯着覆盖了一层人形白布的我。 依然记得,两年前的腊月二十九,月饼望着窗外漫天白雪,忽然来了兴致,硬把我从上床拖起来,嚷嚷着什么“西湖故地重游,感受断桥残雪”的古人雅兴。 我虽然愤愤于唐诗宋词能力仅仅存在于“仰天大笑出门去,青春得意马蹄疾”层次的月公公居然还有如此情怀,倒也对“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兴致盎然。 人嘛,饿了吃、困了睡、渴了喝,活一辈子不就是追求个内心的痛快么?遵循那么多人为制定的繁文缛节,在条条框框里别扭自己,处处活得不痛快,何必呢? 简单收拾了衣物和洗漱用品,我想起一事:“月公公啊,看天色怕是要在高速上过年。你家去那块桌布,咱把餐桌铺垫铺垫,多少有个过年的喜庆。” 当我们在高速服务区准备过个别有一番风味的大年,月饼在厨房张罗着酒肉时,我从包里拽出桌布,差点没气出一口老血:“月无华!你丫还有点儿对中国传统风俗的尊重不?谁家大过年铺个白色的桌布?这是我准备裁剪裁剪练手札花的布料!” “南少侠这是准备精心潜修女红了?”月饼扬扬眉毛,摸摸鼻子,面不改色心不跳,“啧啧,一米八九的胖子,拿着绣花针,手持一块白布……” “月饼,我纠正两点。”我面不改色心却跳得厉害,毕竟硬着头皮忽略事实说瞎话还需要点子勇气,“第一,我是壮不是胖;第二,拿绣花针,啊呸……谁拿绣花针,练手扎花是为了保持腕部稳定,让我百发百中的瑞士军刀,进阶为‘手中无刀,心中有刀,我即是刀,刀即是我’的化境!” “你那瑞士军刀的准头……”月饼指了指车顶,上下打量着我,“中不中全靠天选。吹啥呢。我还不知道你?不就是因为月野喜欢白色,前几天随口说好久没看到日本富士山下的樱花了么?要想追上女神,先用十八岁的体重追回现在的身材。这才是核心意义。” “我他妈的……”我狂跳的心脏终于化成恼羞成怒的赤红面色,“我就比你沉了二十来斤,你丫有什么资格羞辱我?” “可是你只比我高一厘米。”月饼抬起右手,拇指和食指捏出一条细缝,“嗯嗯,就这么点身高差距,能塞进二十来斤。南少侠,您这一厘米的质量还挺弹性惊人啊。” “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我咬着牙扭身下车,“就是和你成了朋友!哎哟……” “你走路风风火火的习惯就不能改改?今年扭几次脚了?”月饼从医药箱里摸出一红一白两瓶云南白药,“赶紧喷上。” 我倒吸凉气的接过:“先喷啥色儿的?” “白。”月饼认真地铺着白色桌布,头也不抬,“白色桌布,白色云南白药。南少侠,我这是预言啊。” “你这不叫预言!叫丧门!” —— 往昔,历历在目;昔人,历历在目。 却——只有,昔。无,在目。 第126节 白布微微凹凸月饼的面部轮廓,修成笔直的身形,好像随时都能掀布而起:“走!南少侠!缅怀古人大漠孤烟的壮阔豪情去。” 哪怕,再说一次,“仰天大笑出门去,青春得意马蹄疾”,也好。 十四 画面五: “南晓楼,你听懂了么?”燕子拔起倒扣在月饼凹陷胸口的竹筒,“护心蛊可以保住无华心脉。木利、奉先按照原计划,从斜塔的机关暗道,进入石洞。在你们的父亲还没有抵达时,奉先和木利会把无华放进石太岁。记住,是那具凤凰石棺,你们俩千万别放错了……” 木利沉着脸一声不吭,奉先难得敛住天生的笑模样,狠狠抽着鼻子。 我瞪着月饼煞白脸庞,深深抽了口烟:“李晏和方旭东……” “江南方家、孔家,自诩为‘文族’。却不知道,文族从来都是一脉单传。”燕子微微闭目,轻叹一声,“李晏,狐血后裔。常人和异族相爱,自古都是悲剧。铁岭关,当你们破解了孔亮三局,按照我们和你们父亲制定的计划,你和无华应该直接在虎丘塔和我们汇合,破解《枫桥夜泊》的密语。木利早就在斜塔里发现了另一条机关暗道,我们三人和你们的父亲提前进去,等你们六个从正面进入。只有个方法,才能引他们现身……可是,方旭东和李晏,原本和此事无关的两人,现在想想是因爱成痴,受了你们父亲蛊惑,在铁铃关……” 我扫了一眼至今一言不发的月野、杰克、黑羽、小慧儿。四人愧疚躲避着我的目光,微微低下了头。 原来,尼雅归来,他们就一直瞒着我。而以寻找劳什子“阴符经”为幌子的这场“文字游戏”,居然是为了阻止“我们回到过去黑化屠戮八族”,这种至今我都无法相信的荒诞理由。 我没有愤怒,也没有抱怨,大脑飞速运转,把所有线索贯穿。 “木利,斜塔机关暗道尽头是什么?” “墨无痕留下的墨家机关术古籍,记载了这道机关需要内外同时打开。具体里面有什么,目前已知的只有石太岁。” “墨无痕和刘翠花的尸体呢?被我们……”我实在不愿说出“我们的父亲”这五个字,“被他们收走了?然后给了你墨家古籍?” 木利局促地搓着手:“南爷,确实如此。太多事瞒着你了……” 我双手插进头发,大拇指按压太阳穴:“一、二、三、四……石太岁有几个,那里还有什么?” “八个石太岁,正中悬挂水晶棺。” 我“唔”了一声,又点了根烟,沉默地看着月饼。 此时,月饼看上去依然没有丝毫生命迹象,只有肉眼几乎看不出来的胸口微微起伏,证明着他还有一丝生气。我想到月饼和三郎对拳的画面,心头一疼,半截烟灰抖落手背。 “南君,我能体会到您的心情。”月野那双晶莹的双眼蕴着晶莹泪珠,“悲痛无济于事,我们要解决问题。按照燕子姐姐的方法去做,月君还有机会。” “月野,谢谢你。”我长长舒了口气,起身奋力站直,抻着后背伸了个懒腰,脊椎“咯咯”作响,“掌握悲痛,就是掌握了力量和智慧,才能冷静的寻找正确逻辑。你们,应该早告诉我……否则,也不会这么被动。” “阿瓜,不是故意瞒……”小慧儿最受不得委屈,满脸通红的正欲解释,让我挥手打断。 “你们同时犯了一个错误。整件事的底层逻辑,是你们都相信,‘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时间’这个还未成立的假设。并且,在各种传说里,我确实会因为和小九的爱情,黑化成屠戮八族的异徒。当他们找到燕子、木利、奉先,率先打出底牌,‘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时间’是他们,更反向印证了假设和传说。” “但是你们都忽略了。假设和传说,仅仅是假设和传说。他们,布了很大一个局。在寻找《道德经》下半部时,就利用各种传说,渐渐使假设和传说,在你们的心里植入‘虽然没有验证,但这就是事实’的潜意识。当然,我一度也以为,这些都是真实的。类似于……”我点了点自己的脑壳,“三人成虎、洗脑、pua。杰克,你擅长催眠,你最懂。” 杰克蓝得几乎发白的瞳孔微微一亮,露出恍然大悟的神色。 “整件事,如果没有铁岭关,月饼和我遇袭,整条逻辑链并没有问题。你们以为他们入了你们布的局,其实我们一直在他们的局里,做着每一件看似主动实则被动操纵的事情。我们在推动他们‘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时间’形成。燕子,你们三个,看着是咱们放在他们牌局里的暗牌,其实是他们完全掌握的咱们手里的明牌。” “黑羽,我要说的话,没有对你不敬。” 黑羽紧握武士刀漆黑刀柄:“不用你说我也知道。月君是咱们所有人里面,战力最强的男人,也是我竭尽全力要超越的觉悟。所以,他们先行解决了月饼。” “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用了什么方法,让方旭东和李晏,假冒你和……”我尽量使得语气不那么悲伤,因为我想到了,燕子作为蛊器,她在古城生下的孩子,是…… 我对着燕子指了指自己的脸,“月饼的姐姐,可以恢复容貌了么?” 燕子懂我心意,从乌黑浓密秀发遮掩的双耳后侧,抽出两根一寸多长的银针。刹那间,她的容貌,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却又有了很明显的变化,轮廓眉宇神态,极似月饼。和铁岭关密林深处遇到的人狐阿千,一模一样。 难怪,月饼会把阿千,错认为姐姐。 我有些疑惑;“燕子姐,月饼是你从蛊村外抱回去的,并不是你亲弟弟,为什么长得这么像。” 燕子不解地眨着眼:“很多年了,我也不明白这是为什么。” “帅哥美女长得都很像好吧?”柳泽慧还真是没心没肺,“你以为是阿瓜你啊?长得这么与众不同。你没觉得月野和月饼长得也很像么?” “柳泽慧!你不想活了是吧?” “有本事你就弄死我!与众不同算是婉约了!” 我和柳泽慧,四目相对,做动手状,就等着有眼力见儿的拉架,顺着台阶放下面子。 “各位,咱聊正事儿,聊正事儿。月爷长得略显阴柔,南爷相对更阳刚些。”李奉先这和事佬的属性总是恰到好处的冒出。 “木利,把墨家古籍里,关于那个洞的布置,画出来。”我故意不瞅柳泽慧,“以三郎兑掉月饼,除掉了最大的威胁,却给月饼留了一丝生命。假装不知道燕子、木利、奉先的假投诚,就是让咱们一起进入石洞,以石太岁救回月饼。” “这不是废话么。”柳泽慧兀自生着闷气,“我都能想到,还用专门说出来。” “南爷,画好了。”木利看似木讷,到了机巧设计这事儿,倒是极为迅速。 我接过图纸,摆在桌上,心中默算着八卦五行、天星地位,扶着桌子的双手猛地一颤。 这是! 就在那一瞬间,我做出了一个决定。虽然,我不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虽然,我不能随意掌控朋友的生命;虽然,这次面对的对手前所未有的强大;虽然,这次,月饼不在我身边。 但是,凭什么,不能是我,“用我九死不悔,还你一线生机”? 他们确实把各个环节咬合的无懈可击,可是他们唯独疏忽了,仅仅疏忽了一点,或者说,一个人! 我。 我最不能打,也没有他们超于常人的能力,似乎一直是滥竽充数的那根废柴。可是,我有真正的智慧,在任何时候都能迅速做出最合理判断的大脑!在我们这么多年数次面临绝境时,我的大脑,从没让我们失望过。 希望,这次,也是。 一定是!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孙子兵法o谋攻篇》。 “燕子、奉先、木利、月野、黑羽、杰克、小慧儿,”我鼻子一酸,压着嗓子微微笑着,“接下来,你们要对我100%的信任,完全按照我的安排去做。” 第211章 文字游戏第二部 (3) 十五 画面六: “南君,你确定吗?”月野率先打破沉默。其余七人,欲言又止。 我没有言语,只是认真地看着她,又认真地看着他们。 奉先、木利抬起月饼,率先走出房车。 “小心。”我只能说出这两个字。如果,我是说如果,一切都按照我的推演,这就是唯一的机会。我的朋友们,完全相信我。而我,不能对自己有丝毫怀疑。 “南爷,放心!”木利背着月饼渐行渐远,“我们的命,是你们给的。还回去,又怎样。” “奉先,要记得,在燕子对我说出‘红瞳现,天下乱’之后,告诉我开启机关的方法。” “南爷,您瞧好吧!这事儿,记得牢着呢。” 我站在房车门口,直至他们的身影,远远消失在虎丘斜塔方向,方才转身。 “燕子姐,封住我从铁铃关昏迷到现在的所有记忆。你,以月无华的身份出现,等木利、奉先把机关开启,你先进入石洞。按照墨家机关术的布局,里面有个关闭枢纽。我在外面破解机关,再次开启,内洞就能打开。你们立刻把月无华放进石太岁,接下来,按计划,木利假冒月饼伏击我,绑上反猪蹄扣。只有这样,才能取得他们真正的信任。当然,这只是可能……” “晓楼,不用多说。该怎么做,该面对什么,我……我们都知道。”燕子从房车衣柜里找了几件月饼的衣服,去了卫生间。 “别人换衣服,你们在这里待着干嘛?”我把月野他们轰下车,狠狠关上车门。 “阿瓜!那你为什么留在车里。” 我没有搭理小慧儿:“燕子姐,我有事儿和你说。” 十六 画面七: “接下来,就是你们。我在洞内开启机关,你们几个可别含糊啊。麻溜进来!是死是活,就靠你们了啊!要不然,小爷就算做鬼,也不放过你们。”我故作轻松地开着玩笑,不自觉地望着燕子换衣的卫生间,心很沉。 这么做,值得么?为了救月饼,我们在明知道这是死局,还是要进入死局。有一丝偏差,可能……为了一个人,我们八个人,在做什么? 如果月饼知道我们的计划,他会同意么? 他也许会扬扬眉毛,摸摸鼻子:“南少侠,你这脑子里是浆糊么?我在铁岭关替你挡了一拳,就是为了让你们为我送死的?照我说,不用管我,直接冲进去把他们解决了,总比这么窝窝囊囊把自己的命运交在敌人手里痛快。” 可是,如果是我命悬一线,或者是我们中任何一个人命悬一线,月饼会怎么做?我们又会怎么做。 想到这里,我依然心头沉重,却有些释然。 友情,真是能让人失去理智又异常理智的奇怪存在。 卫生间的门推开,燕子走出,活脱脱月饼模样。竟然连身高,都分毫不差。燕子摸摸鼻子,扬扬眉毛,往嘴里送了一条赤红的虫子,喉间咕噜几声,便是月饼的声音:“晓楼,这条能封住记忆的蛊虫,会产生一种让大脑剧痛的液体。做好准备了么。” 我点点头,躺在床上,微微闭目。“悉悉索索”的声音伴着细密瘙痒,从脖颈延至左耳。在类似于采耳的酥麻感中,尖锐的刺痛倏地窜至脑壳。我忍不住“啊”的痛呼,整个脑子就像是被烧红的铁棍搅拌,疼痛、模糊…… 我奋力睁开眼睛,燕子、月野、黑羽、杰克、小慧儿关切的神态在视野里越来越模糊,直至混淆成模糊一片。 我的意识越来越薄弱,深深地困意隔绝了疼痛。 脑海里,涌出最后一朵歉意的浪花——对不起,老友们。有一件事,我隐瞒了。原谅我! “帝辛崩,商灭。斩妖狐妲己,抚天下人心。执斧者,公输、墨二人。传墨者怜其美貌,收尸首,以机关匿之。公输闻,大怒,斥墨养妖为患。墨不语,无踪。此,公输研奇技淫巧,收门徒,遍天下寻狐尸。盖得讯,不惜以器具攻城,皆败于墨家机关。自此,鲁墨两门,斗千年哉。惜之叹之。世人皆以鲁、墨争其技,不知内由。虬翁曰,乱天下,岂一狐能及?人心不向,天下方乱。”——东晋,虬翁,《百家乱谭》。 那个石洞,就是墨家藏匿千古第一妖,狐血之女,苏妲己的“子母护妖阵”! 那个机关,不是再次打开外门,让月野你们进来。而是,开启子母护妖阵,放出苏妲己的机关。 燕子,我只告诉了你。只有你真正懂得,我们将面临什么!别忘了提醒我! 而且,我也明白了!“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时间”,“我回到过去黑化屠戮八族”,并不是假设。 为什么会发生,我不知道。 但是,一定会发生! 终章魂归来兮 一 石洞—— 刹那闪回,我全记起来了。 “你们故意抽烟聊天,留着我的命,是为了等我开启机关,让他们进来。”我从麒麟石像底下爬出,瘸着受伤的腿,尽量使自己站的笔直,指了指头顶的水晶棺。 “狐血后裔,置于水晶棺。八族异血之人,分置于石太岁。除了奉先、木利,我们七个,再加上你们在武汉收走的魇族刘翠花尸体,正好八个。”我向前挪动两步,清晰看到圆脸黄衫脸上闪过一丝惊诧。 毕竟,看着我和月饼一模一样两张脸,不是一件很愉快的事。我又退了两步:“你们确实很厉害,这么大的局几乎天衣无缝。可惜,你们只会布局,不会破局。而且,你们没有我这么聪明的脑袋。” 第127节 圆脸微微一颤,黄衫双眼一眯,闪过一丝杀机。 “我懒得和你们多说。”我注视着石台表面密布的细纹,“你……刚才说,我是个错误。其实,你才是个错误。你没有文族天生的破解格局堪舆能力。而能破局的,也就是破机关的,只有我。至于你,桃木钉用得再好,不会蛊术就没资格成为蛊族。可是你们不知道,子母护妖阵,形似葫芦,上为母,下为子。母穴镇气,子穴护妖。暗藏三道机关,全部开启,子穴方现。而不是,八个异族之人与狐血后裔放进石太岁和水晶棺,就能开启放出子穴里的苏妲己。真可惜,难怪当年八族在沙漠寻找尼雅古城,你们被踢出局。带着文族、蛊族后裔的身份,却没有两族的能力,很屈辱吧?嗯?你们不是我们的父亲。你们就是我们!只不过,你们和我们,不是存在于同一条时间线。你们是今天之后,多出来的我们。而你们的目的,是通过狐血之人特有的能力,成为真正的文族、蛊族,以‘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时间’,回到封神之战,彻底改变常人和异族的结局。形成真正属于你们主宰的时间线里的现实。” 圆脸的嘴角微微抽动,黄衫缓缓抬起夹着桃木钉的右手。 “别着急动手。怎么这么没耐心。”我冷笑着舔了舔嘴唇,“从一开始,我感觉几乎所有人,都在重复同一句话。‘时间不多了’。我一直纳闷儿,‘这个不多了的时间’到底是什么?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概念。这又不是高考,规定几点就是几点。现在我明白了。其实,是你们,存在于这条时间线的时间不多了。就在这里,就在此刻,你们如果打败我,真正属于你们的时间线就会形成。如果,我赢了,你们和属于你们的时间线,就不存在了。” “好局啊!”我拍手鼓掌,“我赢了你们,掌握‘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时间’,就会形成无数条时间线。或者存在于传说里,或者存在于真实出现的你们。每条线里,我们都有各自不同的行为轨迹。你们俩,既是过去的我们,也是未来的我们。我们的过去,就是你们的未来。赢了你们,我和月饼,就会成为你们。在无数条时间线里,都是我赢了你们,成为你们。可是,你们发现,真正的主时间线里,只有这一条时间线,是唯一不同的结果。而这条主线,会影响所有的分线。既是起点,也是终点。在这条时间线里,你们必须打败我,才可以使你们真实存在。你们之所以没动手,是卡着那个精准的时间点。” “说这么多有什么用?你靠什么赢我们?脑子?”圆脸也拍手鼓掌。我就像是在照镜子里的自己。 “赢?只会属于我们。真正的南晓楼和月无华。而不是你们!”黄衫数着手里的桃木钉,“三根,不,两根,五秒钟,足够了。” “奉先!”我摘下背包,撕掉上衣,“别装死了。记住接下来的每一秒钟发生的事!” “我的南爷哟,哎哟……”躺在地上的奉先像个圆球鼓了个包,伸出脑袋坐起身,“您怎么不早说啊!靠咱俩打不过啊!敢情那机关开启的也不是让月野他们进来的暗道啊!这不是坑死人么?燕子和木利……南爷,您糊涂啊!” “他们会活过来。”我又凝视着石台细密花纹,“你只需要记住,小爷我的英姿雄发,添油加醋向他们描述。” “南爷,您是疯了么?” 圆脸黄衫看我的眼神,就像奉先所说,我已经疯了。 “你忘记了?”我对着中空的石台狠狠一拳,指尖鲜血渗进花纹,“在很多传说里,我,南晓楼,白虎纹身,战神,主杀戮。” 二 坚硬的石台像柔软的海绵,把鲜血瞬间吸入,从石台内部传出奇异的“嘶嘶”声。 几乎同时,石纹缝隙里亮起幽白荧光,这数条光线,像蜿蜒盘绕的蛇,在石纹里窜动,瞬间布满整个石台,如同一块烁烁生辉的巨大玉石。八具石太岁,在光线的包裹中,迸发出狐毛般的红。八条红线,由石太岁顶端的管子灌入水晶棺。 “嘭!”水晶棺爆出擂鼓般的闷响,所有红光居于棺底正中的类似于人眼的图案,凝成一道手指粗细的光柱,斜斜射入白虎石像。白虎淡青色石头双目,陡然赤红,两团红雾从中漂出,空中聚成两个圆形雾球,悠悠停顿片刻,像被磁铁吸引般,飞到我身前半米处,散成一片红雾,又如一张红布,把我包裹。 热! 我像是淋浴时,误开了最大热水,兜头贯体的滚烫。又像是被一张烧红的铁丝网周身包裹。这几乎让我无法忍受的灼痛从皮肤渗进躯体,五脏六腑如在油锅里滚了一遭。 奇怪的是,这种灼痛,竟然似有形的物体,向丹田处聚集。随着全身瞬间凉却,丹田处的痛热喷涌而出。 我清晰地看到,银白色类似火焰的光芒从赤裸的上身、双臂冒出,而我的胸前,赫然浮现出一只,白虎! 愤怒、狂躁、仇恨、摧毁,从我的意识最深处,火山迸发般喷薄而出。这种感觉很奇怪,我知道我是南晓楼,却又觉得自己不是自己。而此时,我的眼前血红一片,所有的景象都被红色覆盖,仅能看见模糊轮廓。内心深处,不断回荡着自己的吼声—— “杀!” 那一刻,我只想听到撕碎肉体、掰断骨头的声音。只想闻到,腥浓的血腥味。 在血红色的视野里,我隐约看到圆脸、黄衫的位置,踏步而前,每一步,我都能感觉到石台碎裂的“咯吱”声。 还有,奉先恐惧的呻吟:“南爷,你到底是什么?” “砰……砰……”似乎有什么东西,击中我的身体。而我根本感觉不到疼痛,就这么一步步走着。 圆脸黄衫的身影越来越近,我双手伸出,捏住他们脖子,微微用力:“你们死定了。” 可是,我的声音,却根本不是人声,而是咆哮的野兽嘶吼。 清脆的骨裂声,在燥乱的听觉里,分外清晰。圆脸、黄衫柔韧的脖子,在我手里像两根面条,随意捏成一滩面糊。 我把他们拽到身前,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此时却异常香甜。我“咕嘟”吞咽口水,张嘴咬去! “啊!”奉先凄厉的呼喊。 “南瓜,停住!” 这是,月饼的声音?! 我嘶吼着转身,月饼熟悉的身影出现在血红视野里。 “月饼?你活了?我成功了?”我稍稍迟疑,刚刚涌起的温暖,刹那被怒火覆盖。内心那句几乎要把心脏震碎的“杀”,彻底摧毁了我所有的意识。 我咆哮着,冲向月饼。 在他身后,从洞顶又落下四条人影,和月饼并肩而立。 “阿瓜!天啊!你还是人么?” “南晓楼,看着我们,不要被心魔控制。” “南君!我是月野,你醒醒。杰克,快想想办法。” “他的眼睛,红瞳,我没办法催眠。” “可以伤他,控制住他!一起上!” “食物,怎么能打败我。”我探出左手,在胸口划出五道深深血印,舔着指甲里的鲜血,嘲弄地笑了。 你们要战,那就败吧。 第212章 大结局 一 九天后,我小心翼翼地从厨房里端出一盘烤鱼,端端正正摆到餐桌:“各位,尝尝。我这手艺说得过去。” 月饼摆弄着桃木钉,月野梳着头发,小慧儿和杰克嘻嘻哈哈,黑羽反复练着拔刀收刀。燕子在院子里和木利浇花,奉先半躺在摇椅里晒太阳,就是没人理我。 我讪讪地笑着:“还有只老母鸡,加了人参,小火慢炖三小时,香!我这就给你们盛过来。再炒几个菜下酒。月饼,喝几瓶二锅头?” 还是没人搭理我。 我心头火起,扯掉围裙:“差不多行了!你们几个意思!有这么处事的么?这都九天了,见天给你们好吃好喝好伺候。连个好脸色都不给!操!这事儿是我不周全,没有原原本本告诉你们。可当时我也是猜测。一旦有个闪失,咱们的命全搭里面。我见到那两个杂碎,用高明的话术引他们说漏了嘴,才确定……” “南爷,这就您的不是了。”燕子满脸含春不阴不阳的笑着,哪还有九天前理智冷静的月饼亲姐的气势,“我和木利、奉先的命就不是命啊?石洞里,我和木利死得可是挺惨啊。月野那是您的心头肉,您不愿让她进去,倒还情有可原。杰克、黑羽、小慧儿为啥不去?” “寒心。”木利用实际行动彰显了妇唱夫随的属性。 “燕子!你这话偏颇!要不是你们从一开始瞒着我,识不破那俩人布的局,咱们至于这么被动么?早跟我说,凭我着举世无双的脑子,早解决了!何至于费那么大劲儿!” “我说南爷啊!您就别吹了。还举世无双呢。差点儿就吃人了。”奉先举起打着夹板的左手,“我这条手,为了制住您,成啥样儿了。算工伤不?” “阿瓜。该说不说……”小慧儿豁着掉了半颗的门牙,“你什么时候出钱给我补牙?还有……” “既然是该说不说,那就别说。”我摸出手机,正好是编辑的催稿电话,顺手挂了,“你们能全须全羽坐这儿,还不都是我的功劳。” “南少侠,哦……战神南白虎……”月饼扬扬眉毛,叹了口气,“您那双眼不是红瞳了吧?能看清楚事儿吧?我的鼻梁断了、杰克左腿折了、黑羽的后脊梁到现在还直不起来。月野还被您薅了一把头发。这叫全须全羽?” “你们这群忘恩负义的小人!”我明知道月饼说的不在理儿,又觉得自己理亏,系上围裙又进了厨房,“再炒几个菜行了吧?补死你们!” 二 我支个小桌在门口吃饭,瞅着他们几个觥筹交错,好不眼热。 “月饼,那天,你们到底是怎么制住我的?” 八个人互相看了看,该聊什么继续聊什么。 “我寻思着,那条时间线的咱俩,是为了真实存在,才故意死在石洞里。” “所以我们一开始就进入误区,要不然也不会这么被动。谁能想到,只有在这条时间线里的咱俩死了,才能在那条时间线里出现?”月饼总算愿意用人话和我交流了。 “那为什么咱俩进入那条时间线,成为真实的他们,文族蛊族的能力消失了?”我扒拉着米饭拼命回忆,死活想不起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记忆完全截止到,圆脸黄衫被我拧断脖子,双手的白气灌入,他们像蜡烛似的融化了。 想到这个场面,我就觉得恶心,顿时五常大米也不香了。 “咱们差不多了,该干正事儿了。”月饼伸了个懒腰,懒洋洋地站到我面前。 月野、黑羽、杰克、小慧儿、燕子、木利、奉先面色严肃的和月饼并排站着。 我双手下意识哆嗦,连忙举起看看,没有冒出白气,又打量着全身,一切如常,试试内气,丹田也不热:“你……你们,这是要干嘛?” “南晓楼,谢谢你!”月饼扬扬眉毛,摸摸鼻子,嘴角扬起温暖的笑容。 “谢谢你!”月野、黑羽、杰克、小慧儿、燕子、木利、奉先也笑了。 “你们到底要干嘛?!”我很惊恐! 三 友情是什么? 既能为彼此献出生命,又能把彼此坑得五迷三道。 在享受了我九天十星级服务后,这几个朋友,啊呸!狗屁朋友!才说出了真相。 以下是小慧儿口述—— 阿瓜,你是不知道啊!当时的你,一脸白毛,犬牙呲互,一双大红眼珠子瞪得像铜铃…… (我没好气的插口,是不是耳朵还竖的像天线?) 你还别说,还真像。那架势,不吃上几个活人,白瞎了你那模样。说时迟那时快,月饼吆喝一句“可以伤他,控制住他!一起上”,黑羽“唰”地抽出武士刀就要招呼。 (我恶狠狠瞪着黑羽,你个小日本鬼子,怕不是早想剁了我。) 就在这时,你身上白火一样的气焰弱了,你那张脸哟,现在想想,还会做噩梦。 怎么说呢?一会儿是你,一会儿是白毛脸。那双眼哟,一会儿红的一会儿黑的。 (别废话,说重点!我听得面红耳赤。) 突然! (小慧儿提高声调,吓得我一哆嗦,突然怎么了?) 你“噗通”跪下了。抓着自己胸膛,扯着脸上的白毛,撕心裂肺的喊:“救救我!救救我!” (不可能!小爷膝下有千金,绝不可能跪下。我恼羞成怒!) 就在这时,你又疯了一样,顶着那张白毛脸,把石太岁,白虎石像什么的,捣得稀烂,接着满地打滚,又让我们“救救你”。 (小慧儿,你可以不说了么?编故事也没你这么编的。我彻底绷不住了。心说早知是这样,还不如当时就把你们几个活吞了!这辈子完了。有啥事儿就能把这事儿拎出来笑话我。) 接下来—— (小慧儿眨了眨眼睛,很费解地瞅着月饼:“你来说吧。我讲不明白。”) 月饼点了两根烟,递给我一根:“晓楼……” (我头都大了。月公公只要一说“晓楼”,我就知道,动感情了,接下来的话,能肉麻的要死。硬着头皮听完,终于明白了这群人为什么突然演技十足的感谢我。) 四 第128节 我试着用一个简单的举例解释整件事—— 假如,我和月无华开着房车穿过一条隧道,而尽头就是我们即将形成的未来。可是,如果这条隧道是个时空隧道,尽头是回到了过去,比如说 “封神大战”的商朝,那么我们存在于现实里的未来就没有了,穿过隧道前现实里已知的过去才是我们的未来。 这就是为什么我和月饼在各个时代里以“圆脸、黄衫”存在于诸多传说中。 这里面有几个不容忽略的环节—— 一、是什么原因让我们能在这个精准的时间点穿过隧道回到过去呢? 二、回到过去的我们,掌握了“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时间”的方法。 既然能在各个时代出现,为什么不能在我和月饼的时代出现? 答案是,能!现在的我们和过去(未来)的我们,同时出现在现在。 三、如果我们没有在那个特定的时间穿过隧道,会出现什么情况? 答案是:过去(未来)的我们,就不存在了。 于是回到第一个问题,过去(未来)的我们,在与我们并轨的现在,始终在 各种事件的形成过程里推动着现在的我们,精准的卡住时间点,进入“子母护妖阵”,形成过去(未来)的我们。(《灯下黑》第一季,我和月饼在东越市三坊七巷遇见的圆脸、黄衫两位老者,通过“合抱榕”传说传递了线索,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写到这里,我有些不寒而栗——所谓命运,到底是什么?很多人都会在某个时间节点、某个事件过程里,感到有双无形的大手,推动着某件事的形成。或者是幸运、或者是巧合、或者是痛苦、或者是失去。而这些意外,真的是命运的安排还是从未知的未来回到过去的自己,与现在的自己并轨的时间线里,为了让自己存在,促成未来的形成? 为了让我们的命运存在,我们自己安排了我们的命运? 看似真实未知、或悲或痛精彩的人生,其实是已经知道自己人生的我们,刻意安排的人生? 一切巧合都不是巧合?否则,怎么会这么巧? 闲话不提—— 既然如此,圆脸、黄衫只需要以“文字游戏”的过程推进,就可以形成我和月饼进入“子母护妖阵”,使真实的他们存在于他们的未来,我们的过去。何必要现身呢?并且,在明知道我可以通过“子母护妖阵”的机关阵法以及“慧雅居”里黑化的传说,激发体内的白虎形态,手拿把攥的干掉他们,还要这么多此一举,着实费解。 感觉就是他们活了这么多年,实在腻歪了,提着人头来送死。 我们几个针对这点讨论了很久,总算是统一了一个已经无法由他们作证的结论。 五 这一切要由神秘的墨家机关术说起—— 目前所认知的机关术,无非就是运用机械力量控制物体,达到各种生产、生活、军事、防盗的效果。无论是田间耕作还是攻城拔寨,亦或房屋防盗、墓穴防贼,都是机关术应用于现实的产物。 如三国时期继承了部分墨家机关术的诸葛亮,制造的连弩、木牛流马。历代君王相臣,更是在墓室里将机关术运用到了极致。 然而,这只是墨家机关术最浅显的一部分。真正的墨家机关术,涵盖了天文地理、星象山川、数学物理、工程机械诸多内容,几乎就是古代科学集大成的秘术。 西汉时期,刘向将历代墨家著作整理成七十一篇,统称为《墨子》。其中《经上》,《经下》、《经说上》、《经说下》及《大取》、《小取》六篇,专说名辩和时间、空间、物质结构、力学、光学、声学、代数、几何等内容,前人称其为《墨经》。在力学方面,《墨经》中提出了关于机械运动的定义为:“动,域徙也。”意思是说,机械运动的本质是物体位置的移动,这与现代机械运动的定义完全一致。同时,墨家学派掌握杠杆定律比阿基米德早了2个世纪。在光学方面,《墨经》是唯一一本对我国古代几何光学发展进行系统性论述的典籍。《墨经》中记载了墨子及其学生做的世界上最早的“小孔成像”实验,并对实验结果作出了精辟的见解,这是对光沿直线传播的第一次科学解释。在数学方面,《墨经》提出了一些几何学的定义,例如中学数学教材中所举的《墨经》中对圆的定义:“圆,一中同长也。” 这与近代数学中圆的定义“对中心一点等距离的点的轨迹”是完全一致的。 圆脸、黄衫通过“子母护妖阵”回到过去,几乎可以肯定,验证了我们的猜测。子母护妖阵,就是“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时间”的核心。他们为什么会失去文族、蛊族的能力?这大概和动力有关。任何机械力量,都需要动力运行。就像再精良的汽车,没有油、电,也不过就是个摆设。 而这动力,就是异族体内的异血。这并不是故弄玄虚,在世界各地的上古神话传说中,许多隐秘的探险记录里,都有以人血解开封印(运行机关)的说法。 异血,是异族具备常人不具备的某些特殊能力的关键。当异血作为动力催动“子母护妖阵”运行,那么失去异血的异族,自然和常人无异。所以,圆脸失去了文族的能力,黄衫也无法使用蛊术。桃木钉、军刀、体力和格斗技巧,属于肉体技能,不受异血影响。 当异族以异血启动“子母护妖阵”,“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时间”,其实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没有任何超于常人能力的异族,即便拥有远超那个时代的知识,仅凭一两个人根本无法改变整个时代。甚至根本连基本生存都很难保证。 那么,子母护妖阵看似超越任何时代的神奇,实则把废人送到更恶劣的生存环境里,极为鸡肋。 (我由此想到,鬼谷子或许真的存在,以子母护妖阵穿梭于各个时间。所以他的徒弟从周朝延续至明朝。至于他到底是谁,就无从考究了。而那本《阴符经》,或许就是记录了“子母护妖阵”位置和开启方法的书籍。) 制造它的目的是什么?为什么成了历代异徒行者、文族传人终生追寻的信仰? 追溯至商末周初的“封神大战”,各路神仙凡人使用的神乎其神的法器,似乎也能证明,远古时期确实存在着高科技的文明。而斩首苏妲己的墨家创始人,目睹并亲身经历了常人对异族的欺骗、背叛、屠戮、奴役,以纯高的善良感,提出“兼爱非攻”理念的同时,将当时的高科技文明汇总,形成最初墨家机关术,建造了“子母护妖阵”。 这里面并没有苏妲己的尸首,而是以此吸引异族寻找、启动,在“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时间”里,回到一切的源点,最初的“封神大战”,改变异族延续三千多年的悲惨命运。 在中国的漫长历史里,有许多“超于时代疑似穿越者”的神秘人物,他们或改变社会性质、或以科学促进社会进程、或以思想启蒙社会文明,其目的也许就是如此。 然而,失去异族能力的他们,终究无法撼动整个社会形态根深蒂固的基础。 圆脸、黄衫,在各个时代的经历中,深深感受到“眼睁睁却无能为力改变异族命运”的痛苦,直到几十年前那次八族寻找尼雅古城的沙漠之行,他们彻底失望了。终于做出一个决定。 从最初的“异徒行者”任务到“文字游戏”的探索,他们精妙的设计了每一个环节,以传说的方式或明示或暗示,形成“我和月饼出现于各个时代”的认知,推动我们找到“子母护妖阵”。 他们俩把手臂伸进石太岁,并不是为了返老还童,将我们搏杀于石洞。是为了恢复拥有异血的年轻肉体,催动“子母护妖阵”的启动。并且在这过程里,他们通过看似胜券在握的闲聊告知了我,一切的源点发生在“封神大战”。 我根据木利绘制的图纸,进入石洞后的观察了解,“慧雅居”黑化成白虎杀神的传说,他们言语中的线索,这几年所有经历形成的认知,做出了我的异血可以激化出体内的白虎斗气,扭转败局。 他们也知道,再次启动“子母护妖阵”,失去异血带来的能力,根本不是我的对手。 所以,他们,也就是回到过去的我们,以牺牲自己生命的方式,让我们回到源点,改变整个异族的命运。 他们用自己的命,换取了可能存在的,三千多年异族命运改变的唯一机会。 用我九死不悔,换你一线生机! 他们从来不是坏人!因为他们就是我们。我和我的朋友们,从泰国开始至今,相互陪伴了十六年,经历过太多争吵、背叛、欺骗…… 在见证了诸多人性恶的岁月里,我们依然向往光明,依然欢乐自信,依然相互信任。 依然相信,这个世界,很干净,很美丽。 依然相信,善良! 阳光下会有阴影。可是,光明从未因阴影而黯淡! 六 正如我一度以为黑化至邪恶的他们(我和月饼),并没有真的杀死燕子和木利,也没有控制方旭东和李晏,解除了三郎和阿千三千年的诅咒,并且治愈了月饼,开启暗道机关,让月野、黑羽、杰克、小慧儿进入石洞。 然后,他们就安心等待白虎形态的我,结束他们痛苦悲惨的生命。 或许,在漫长的岁月里,他们也曾动摇过“善”的信仰,但从未追随“恶”的脚步。 其实,他们并不是需要我们回到源点,改变异族的命运。而是,让白虎形态的我,彻底摧毁“子母护妖阵”,结束这份看似善良却让无数异族前赴后继付出生命、内部分崩离析、承受无尽痛苦的使命! 所以,我们并没有延续他们经历过的人生,在他们的安排下,启动“子母护妖阵”,“有限的生命穿梭于无限的时间”。直到再次从过去回到现在,安排“我们”进行这一段无限循环的人生。 因为,他们死了。 一切都结束了。 他们以死亡的方式,还给了我和月饼,完全不同的人生。 生命的精彩,在于生命的未知。 谢谢你们,存在于过去的未来的我们,我的老友们! 谢谢! —— 还有几句话要交代—— 他们在我们尼雅归来时,就解开了蛊族对燕子的记忆封印,使得燕子恢复了月饼亲姐姐的过往记忆,促成这一切的形成。 但是,月饼从没叫过陈木利姐夫。这果然很月饼。 他们身上的伤,说来就很气! 假的!居然是假的! 原因竟然是——这些年我在微博、朋友圈、抖音经常发美食,合伙算计我,让我当了九天大厨兼保姆。 “南少侠,我们出了这么大的力,总算让您当了回绝对主角,伺候我们几天,也是应该的。” 嗯,这是月饼原话。 南晓楼、月无华、月野清衣、黑羽涉、杰克、柳泽慧、陈木利、李奉先、燕子。 谢谢我们彼此,陪伴我们彼此! 不离不弃,生死相依。 江湖,再见!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