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刹那沧浪》 第1章 《刹那沧浪》作者:瓜仁草【cp完结】 简介: 打从发现随手捡的鼻烟壶会说话时,苍厘就准备收了这个新宠物。 谁知道人家是只骨气壶,不但不想当宠物,还变成个大美人含恨带怨给他压弯了腰。 #冤家宜结不宜解# #结了就难分难解# xxx *傲娇霸王花·攻 x 淡漠心机流·受 (牧真 x 苍厘) *俩bug互怼,看谁比谁更bug *主受视角,1v1 *主角没有道德,没有道德,没有道德 搞事情、欢喜冤家、相爱相杀、强强 第1章 城中闹鬼人人有责 外头打更的梆子一敲,苍厘脑瓜子嗡嗡的。 他用手捂住耳朵,捂不住打更人那一声声凄厉见鬼似的“夜避鬼烛”。 一时说不清这鬼吼鬼叫和鬼烛本烛哪个更讨嫌。 罗舍城原本是没这么个破规矩的,可自打三年前新王安天锦上位后,每逢他所谓的“极凶之刻”,宫里都会钻出个贼眉鼠眼的更夫,自宫门沿着官道,绕城疯狂敲打一周。 驱邪。 相传,安天锦小时候最怕鬼烛这种妖怪,现在长大了,还是怕。这就要弄出许多扰民乱舍的门门道道,是教正经人听了都得当笑话乐呵的。 但城里没一个人敢笑话他。 笑过的人都被撇了舌头,牲口一样倒吊在城门上排排挂着,再也笑不出声了。 若是到了风季,那些个肉骨排条还会同一长串风铃般,撞得个龙精虎猛,栩栩如生。 苍厘对这造孽的声音再熟悉不过。 他住在城外的破毡房,门窗都漏风,根本不隔音。三年来虽已逐渐习惯城门口的死人风铃,但每月此时,必要被那圈梆子声轻轻敲醒沉睡的心灵。 习惯不了一点。 苍厘眼皮酸涩,半睁了眼看透窗而过的晦暗月影。影子在墙顶上曳曳,灰中透出彻骨的冷亮,很像缈姬的眼睛。 缈姬是灵庙主人,整个罗舍城最美丽也最冷漠的女人。一想到那双浅灰的眼睛,苍厘脑子不嗡了,胸口却是一闷。一口气险些没上来,咳得那叫一个死去活来。 嘴巴里逐渐氤氲了一股子荼蘼味儿,香得烧心伤肺,是毒入骨髓之兆。 发鲜发香的苍厘泪眼朦胧,扶着桌边去摸桌上那半罐莲子茶时,指尖先探到了一个冰凉物件。他一顿,呼吸蓦然顺畅不少,鼻息间浓郁的花味也淡了几分。 他手指一收,将那物件对着窗棂一晃,月光沿着一道缺口散落下来,直直落进眼底。 是一粒漆黑的月缺棋子。 月相有八种,月缺棋也有八粒。七残为黑,一满为白,各表月相之“晦朔弦望”。 月眉老的传人各执一粒。唯一执白色“望子”之人,坐镇东海天雍府,其余七人分散各地,各拥其主,或独自逍遥。 苍厘握紧棋子,将月光挡在咫尺之外。凌安道长的话犹在耳畔: “——你杀气太重,要收。三日后若还收不住,我便教不了你。” 凌安道长是松山挂牌的药师,曾得多方显贵赏识,尤擅医道。他也是月眉老最钟爱的弟子,最后却与恩师生了嫌隙,并未承其衣钵,反是取了残棋一粒,挥袖而去,游历八方。 三日前,苍厘与凌安在驿站门口相遇。 苍厘悄悄亮了白隼令,替凌安免了一桩麻烦。这就得了他一个救命的许诺。 易了容的凌安却没想到,这半路冒出施以援手的小子是探听好了自己行踪,特意守在那里蹲点的。 但凌安是谁。他坐在苍厘的破毡房里品了半晌,品出了门道,觉得自己是被套路了。不过说出口的许诺泼出去的水,他打量着少年人青白的面皮与淡红的唇,心中并无厌恶之感。 沉吟片刻,即从袖中抖出一份棋盘,将一盒棋子摆在苍厘手边。 “请。” 此前灵庙与王宫中小玩意儿虽多,苍厘却实在没学过棋。 只某日午后落在银杏林中小憩时,瞥见过几个王子在树下比赛。这就凭借当时半梦半醒间那几眼,与从几声叫嚷中听来的规则,胡乱地行阵布子,与凌安你来我往地敲满了半个棋盘。 而后凌安默然抬手,堪堪挡住他下一轮攻势,无悲无喜道:“不必杀了,听我说。” 苍厘知这道人已借棋术窥见自己心中杀意,只道“好”。 “你的病寻常法子救不得,需得学会下棋才有活路。”凌安将一枚缺了口的黑棋扣在棋盘中央,“这棋子你先收着。权当药引,切莫弄丢。” 苍厘拿起黑子:“请问先生,下棋是有何意。” “以心为子,以身为盘,动心明身,方圆自成。”凌安不欲多言,随口点拨,“你杀气太重,要收。三日后若还收不住,我便教不了你。” 苍厘想这毒的发作大概与心中杀气关系不小。又听凌安随意试探道:“你怎给人害成这样?” “想害我的人很多,习惯便好。”苍厘听见屋外扑簌有声,起身开窗。一道鹰影挟裹着腥气,流星般坠在他臂上。 “你会驯鹰?”凌安眉毛一抬,道这鹰羽成色如浆,双目锐似金石,是养得极好的鹘鹰,“罗舍城中能养这种鹰的,怕是不多。” “先生既看破我身世,我也不与先生委蛇。”苍厘摸出一方帕子,将鹰爪钩上的血迹拭净,“如果治不好这病,我便不好作为使者参与此次圣阙大典。” 第2章 “还管什么典不典的,这病治好需得三年。”凌安笑了一声,“别太荒谬。” “确实荒谬。”苍厘心叹一气,抬臂将鹰送上铁架,淡淡抱拳行礼,“无论如何,苍厘谢过先生。请先生定下地点,三日后再行拜访。” ——而今三日之期已满,天一亮便是时候赴约了。 苍厘好容易抓过莲子茶咽尽,喉头风波暂息,脑瓜瓤子又嗡嗡起来。 那边打更人刚走远,隐隐的梆子闷声尚未湮没在夜色中,这头路口官道的桑树梢上已颤巍巍滚起喧天的锣鼓,将他没关严实的窗缝都震得开了。 这热腾腾的喧闹在一片寂静中格外喜庆,分明是揣着大好亲事有备而来。 苍厘怔了怔。他很久不曾听闻罗舍城中有什么喜事了。正疑惑间,那欢腾已停在驿站前,悄然结了尾落了幕。 看样子不打算深夜进城。 想进也进不去。苍厘想,今天又有“极凶之刻”,王令不允,哪边的人来了都不管用。 至于被关在城外的是谁,安天锦根本不在乎。 缈姬曾说安天锦是灾星降世,后来果不其然被她言中。罗舍本为西凉五城之首,逐渐因着新布的奇刑厉律式微,不复以往繁荣。城里能跑的都跑了,剩下的是跑不了的。 譬如缈姬。 譬如他自己。 苍厘起身去阖窗户,想在天大亮之前再歇会儿,免得等了三日的凌安又瞧出杀气,不兴教棋。 手挨上窗页的时候,眼睛只被不远处那一溜血红的婚队吸了过去。 对着驿站大门的是顶风尘仆仆的宝山轿,一个蒙着榴花盖头的新娘正被丫鬟扶着下得轿来,晃悠悠朝门里走。 是东陆的送亲队。苍厘想着,忽然觉出不对。 他又朝那新娘子看了一眼,眉尖不由蹙起,还在嗡嗡的脑子里好似化了个冰块,一股冷意逐然浇了下来。 第2章 向来有一些格局 古时西凉女子出嫁,手中必要捧一只龙血石榴。 这石榴诞自沧浪川尽头,传为龙血浇灌而生,表皮艳若碧蜡,蕊心灼如赤露,与一般石榴不同。 而鬼烛独爱龙血。 据说,鬼烛是龙神历劫时的恶念所化。龙神形散后,它失去依托,日夜游荡于暗影的罅隙,但凡在烟火中得了龙血石榴的香气,便会借着月光显形,一道歪风将新娘裹进枯坟老崖,与之交媾,生下鬼胎。 这鬼胎唤作幽独,生得十分可怖,因长于黑暗之中,故而天生无目,最喜欢吃小孩眼珠。 此等凶邪的传闻一经蔓延,新嫁娘出阁再不捧石榴。 今夜风清月朗,苍厘目力不若以往,仍清晰看见新娘手中沉甸甸拢着的,正是一枚硕大的龙血石榴。 只在灵庙中见过的贡品,有朝一日竟会出现在一名东陆新娘手中。 他觉得怪异。又将轿子与轿旁列着的卫队随从打量一圈,发觉那轿帘与旌旗上皆绣着紫极星宿纹。 这队伍来自天雍府。不知要往何处去,更不知为何要令新娘子犯下这等不大不小的忌讳。 苍厘揣着一丝疑惑合上窗户,重新躺回榻间。窗页极薄,他却再听不见外头动静,仿佛那阵赤色喧闹只是他痛出的幻觉。 苍厘摸了摸枕下压着的白隼令,熟悉的温凉让他稍感心安。 这令一截拇指大小,取世上飞得最快的白隼喙打磨而成,落在手中温沉沉的,如同上好的墨玉勾。 当初是缈姬亲手予他的信物,如今也是他与灵庙之间余下的最后一点联系。 离开灵庙后,他最常去的地方就是驿站。一来二去,同进城贸易的驼队和赤脚商人混得熟了。等到推杯换盏的地步,常常有人想买他的白隼令。从一盒黄金酥叫到一斛衮东珠,都被一一拒绝。 苍厘知道安天锦的耳目一直守在左右,倘若痛快卖了,自己会比现在好过很多。 但有些事不是不愿,而是不能。 苍厘握着白隼令迷糊过去,没多久便给一记风声甩醒。他看着魆麻麻的窗缝,只觉月亮被风吹没了,外头黑得可怕。 幽霾之外隐隐传来女子的涕泣,像是在笑,又像在叫。 苍厘给这声音抓了一把,眉心又皱起来。他倚着墙坐直,指尖刚沾上袖口芽出的铜匕首,便听得门外有沙沙碎声由远及近蔓了过来。 他屏息凝神,一瞬不瞬盯着门的位置,悄然咽下涌至喉头沸热的血气,正竭力放缓呼吸—— “噔”的一声,那门蓦然响了。 苍厘不出声。外头断续的泣声虽荡在远处,他却不能确定跟前这是什么东西在敲门。 往日之时,只消一枚指甲大小的利器,他隔着门便能将外头那玩意儿的心脏打个对穿。但如今他给毒浸透了骨髓,五感皆弱于以往,准头未必佳。若是一击不中反而激怒了对方,那便是得不偿失。 不过,可以一试。 他向前膝行几步,夹起桌上的月缺棋子,瞄了瞄门外心脉泵动之处,指尖正要一弹,那门又响了。 “苍少司,缈姬大人有请。”门外的细语有如呢喃。 苍厘左手略微一抖,棋子落回掌底,心却沉了一沉。 “五更未至,你如何出城。” 那端顿了顿,只应道:“缈姬大人有请。” 谒见日在两天后的锁龙节。此日之外,非王令传召不得入灵庙。 第3章 苍厘更觉蹊跷,只将那棋子滚在指尖,顺着门外人说话的声音,准确对准了他心口。 “是有何事。” “大人说临时有变,希望您尽快前…呃!” 乍然一声闷响,将那人口中句子连皮带肉地撕开。 苍厘凝目,听见翅膀拍打的碎声。 外面的心跳渐渐没了,血腥味渗入屋中。 苍厘将窗子支开一缝,正见自家鹘鹰啄着一块脑壳,冲自己歪了歪头。它爪下踏着的那个被掀了天灵盖,已经是死人了。 鹘鹰司律,是为刑鸟,从不乱啄人。它定是跟了这人一路,方寻到机会一击毙命。 “长空。”苍厘低唤一声,掀大窗页将鹰迎进来。 鹘鹰扑棱棱落在榻上,叨了叨枕下露出一半的白隼令,金黄眼珠一错不错地凝着他。 那死人当真是灵庙出来的。 苍厘心领神会,登时束紧衣角,头也不回地朝着灵庙绝尘而去。 他不去想门口那具尸体被人发现后的诸多纠葛,只道缈姬那边怕是真出了事。 这一路疾行偏是意外顺畅。他进城后径直向西,穿过黝黑的密林,畅通无阻地登了长阶,进了关着缈姬的乌照殿。 大殿四角一直焚着龙骨木香球,又因门窗常年紧闭,殿内总有烟缭雾绕,看人视物皆如隔薄纱。 安天锦很不喜欢这种云山雾罩的感觉,但需要的时候,依然会命人置上几炉重香。 此刻殿内空无一人,微末一点响动都有了惊心的意思。 苍厘朝后殿走,听到隐没在烟气之后细索的挣扎和断续的哽咽。 ——是缈姬在哭。 这让苍厘有点诧异。他印象中的缈姬向来处变不惊。天塌日坠也只会露出略略嘲讽的微笑。无论何时何地,她眼中总挟着睥睨的光华,好似万事万物都该在她眼前低头。 苍厘看着层层帘帐瀑流般宛转颤栗,想到那后头遮着的黄金鸟笼,有些难过了。他缓步走到近前,道:“祭司,我来了。” 微微晃荡的帐子猝然停了。压抑不住的哽咽也暂止了。 不消片刻,一只带着斑驳淤痕的手撩开半搭帘子,轻轻搭在黄金阑干上。帘内泄出的浓香令人窒息。 苍厘屏住呼吸。听到缈姬渐缓着喘息,冷冷道:“你来作甚。” 他看不清缈姬隐在帐后的脸,只是默然。 他忽然想到三年前,缈姬刚被关进这个笼子的时候,她素来毫无瑕疵的手上,也是多了这好些淤痕。 三年前,锁龙节,罗舍宫变。 十三岁的苍厘尚在城外,未曾听闻丝毫风声。刚冒着微雨行到驿站边,他就被一众官兵围住。是九王子安天锦的人,声称他的命也不当留。 这种阵仗苍厘打小起便见过不少。一拨拨的不速之客里,多的是一个照面就悄不出声捅上一刀的。这么喊打喊杀,倒显出些刻意的宽容。 其时他身上只负着弓箭,便抽一箭为剑,自斧戈重围中劈出道豁口,为风行云般卷入灵庙,一力破开千百严兵镇守的乌照殿门,面如止水般停在那方新置的鸟笼子前,问: “祭司要同我走吗?” 笼里端坐的女人笑了笑。“流亡是很苦的事,我在这里暂时死不了,不劳你费心。” 她淡灰的眼珠凝着他,反问:“你来此地,杀了多少人。” 苍厘身上并未染血。他知道缈姬有洁癖,向来不喜腌臜之气,只回:“不清楚。” 缈姬的手指摩挲着阑干,又道:“你腕上的白巾红了么?” 苍厘看了看右手,道:“巾子不在了。” “你违背了诺言,苍厘。”缈姬的腕子从笼里伸出来,掌心沉着一颗紫盈盈的蜡丸,“吃了它。” 苍厘自然认得那是蹀躞之毒,却想不到缈姬会同自己喂毒。这毒又称“入骨愁”,缠绵于血髓,索命于无形。三服之后,便是神仙也会暴毙于野,骨骸血肉皆软烂作一滩浓酒,散尽酴釄与芳菲。 他耳畔响起一声叹息。 “大人不必如此,本王看在你的面子上,也不会为难阿厘。” 缈姬尖利地笑起来,“殿下不必多言,本座教训徒弟你也要管?” “大人这就见外了。你做事,我为何管不得。”安天锦暧昧一笑,走上前来,“只是…大人觉得这一点毒够吗?本王觉得不够,还要加点什么才好。” 缈姬沉默片刻。苍厘听到笼里锁链窸窣,又听到缈姬更为冷漠的声音:“苍厘你走吧,这几日我不想看到你。” 苍厘捏碎蜡封服下毒珠,依言退下,转过月壁前瞥见安天锦打开鸟笼走了进去。他想起缈姬满是伤痕的手腕,知道安天锦必然要折磨缈姬。 他想,祭司明知我可以带她走。 苍厘出了大殿,发现外头早已下起大雨。 雨幕朦胧中,更有道道血溪蜿蜒交错,将殿前广场的青石板冲作绯红颜色。 他兜起风帽,顺着血流走到王宫附近,发现宫墙已给人放火熏得参差不平。宫门大开,内外散落着死状各异的尸体。 前头吊在廊下晃悠的是十四公主。她与苍厘一般年纪,平时是个骄纵的主儿,罗舍王都不敢轻易招惹。现在却被一队士兵胡乱勾着腿脚抱下来,半是惋惜半是抱怨地捏着皮肉,道兄弟们还没乐够,这妮子居然一个不注意就来寻死了。 第4章 苍厘看他们还要侮辱尸体,一时有些胸闷。转手捋来一把箭,一口气放了出去。 一道七星连珠阵噔噔几声将十四公主围在中央。箭风剐蹭到的士兵们四散开来,几望之下捉到苍厘的身影,纷纷掐声灭息,连滚带爬地跑了。 没人回头,也便没人看到,苍厘放箭后,一口血溅了出来。 蹀躞虽然是慢性毒,生效却很快。 方才他一路上杀过来,袖尖都没沾上一星血迹。这一下冷露色的衣襟终于染红。 苍厘拭去唇边血,心里有点颓然。恍惚间,他想起年幼的自己初至灵庙时,与缈姬抵指立下的誓言。 第3章 离当场去世就差一点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乌照殿的暧暧绻烟中,蹀躞之毒再度翻涌,仿佛女人的声音里藏着催化散。苍厘垂了眼帘,将往时旧事掖进心间。 “方才着人传令来见,又要那人杀我。”苍厘轻声相告,“我向来摸不透祭司的心思。若有话,便直说吧。” “我若杀你,不会假人之手。”缈姬道,“说够了就回去。我累了。” 这句一落,苍厘便听见笼子中响起另一个心跳。 这声音极幽微,刻意压着时,他目前的耳力甚至无法捕捉。但有一刹,他仍旧听见一丝回音。 谁在里面,不言而喻。 苍厘后退一步,转身便走。行不过几步,却听缈姬痛苦道:“苍厘。” 似被火烫的盐钳搅着结痂的痛处般,她字字滴着血:“你可还记得自己的使命?” 苍厘蹙了眉,没有回头,“记得。” “好,”笼中滴溜溜滚出一粒紫蜡丸,一路撞上他的脚跟,“吃了吧。” 苍厘俯身拾起,抬眼看见缈姬淡灰的瞳中殊无他色,尽是嘲冷。她的唇如雾翕动:“此后,也不必再见了。” 他捏开丸子,报以一笑,“祭司杀我,果然要亲自动手。” “……” 缈姬闭了眼没有答话。只冲他撇了撇指尖,打发败狗般,示意他赶快完事走人。 最后一服毒珠入口后,苍厘血都冷了。 他感觉浑身血管都在往心脏的方向收缩,一面抽搐一面坍塌。他稳住身形,向着缈姬的方向行了一礼。 毕竟这是最后一次相见,他想好好同她告别。 可是缈姬固执地闭着眼,仍不肯看他。 “祭司,保重。”这声道别,轻得他自己都听不清。 再度转身前,苍厘业已运起安息术,竭力抵着那无孔不入的毒顺着呼吸摧毁心脉。他放缓步子,想不知现在这个样子,道长还救不救得回来。 他们今日相约在城外的露水河畔,苍厘却觉自己在天亮前无法走过去了。 去年刚服下第二丸的时候,他也着实难受了好一阵子。但挨过最初痛不欲生的几个时辰后,奔涌的毒素又逐渐平息下来,除却五感之能更下一层楼外,没有什么更大的影响。 最后这丸的效力更甚以往。苍厘只坚持到走下乌照殿的长阶,之后便短暂地失去了意识。脚还是在动,但并不清楚自己是在往何处走。倘使这时有谁想要他的命,当真很好得手,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将他杀得透凉。 他睁着眼,浑然不觉自己在淌泪。但这无意识的泪水却让他内心好过很多。 待得思绪在空白中游回了点灵光,苍厘眼前才渐渐有了亮。他停下,一时有些发懵,宛如梦游乍醒般环顾四周,竟不知自己身在何方。 无疑他还在罗舍城中,然放眼所及处,高墙破败,檐骨蒙尘,一派废弃之相。 这熏黑的暗巷还是有几分眼熟的,苍厘凝神之间即将要想起来了,当下给人撞了个对翻。 ——被人撞翻,这是自他习武后就绝不会再发生的事。所以他坐在地上的时候,脑袋仿佛也跟着打了个转,自心口泛起的酥疼逐渐蔓延至四肢百骸。 撞他那少女同样一个趔趄扑在地上,反应却比他灵敏多了。一个翻身跃起后,神色惊慌地扫了他几眼,又紧了紧耳边垂珠,确认面纱未掉,当即掉头,匆匆没入前边的巷子口。 苍厘屏息,暗道不好。这猝不及防的一摔,毒已然逼入心脉。他调整呼吸,靠着墙坐直,手往地上一支,掌心一硌,却是按到一枚硬物。 拾起一看,是个精巧剔透的窄瓶。一指长,一握宽,细腻温润的琥珀底上依着天然纹路凿出一副极星图来,是东陆才兴有的玩意儿。他曾在宫中见过类似贡品,所以认得这东西叫做鼻烟壶。 想这小壶不会从天而降,怕是那行色匆匆的少女落下的。苍厘轻扫四周,并不得见任何人影。这一耽搁,他忽然喘不过气,握着鼻烟壶就厥过去了。 再睁眼时,眼底的影子晃荡又重合,最后聚成了凌安道长的背影。 苍厘眼皮掀开了,脑子还僵着,没什么反应。他眼珠子往旁移了移,瞥见铁架上栖着的鹘鹰。那鹰抖抖雪浆似的翎毛,歪头回盯他,一双锐目中蕴着几层忧色。 两下这么一碰,苍厘如梦方醒,眼珠转了回去,望着转身而来的凌安,道:“抱歉,先生。” 他眨眨眼,发觉自己正躺在小破毡房的素榻上,想是凌安把自己捡回来的。 “醒啦?一觉睡了两天,可算活了。”凌安指尖捏着个鼻烟壶,在他眼前晃了一晃,“哎,你身上怎么有这东西?” 第5章 两天?苍厘蹙眉沉思一会儿,应道:“地上捡的。” “哦,捡的。搁麻将里头,你这得算诈胡的手气。”凌安神色不变,将壶放在桌上,“你知不知道,沙雅王的新娘不见了。” “……” “新娘子途经罗舍,城门都没进,在驿站歇脚时给一阵黑风卷走了。现在传得最多的,就是鬼烛掳人。” 苍厘想了想,一下子联系起来了,“沙雅王……娶了天雍府的人?” 沙雅王宫中美姬艳奴无数,却始终缺少一名真正的女主人。如今老王年近古稀,居然一反前态,着手操办起了正经婚事。 “没错,是联姻。”凌安道,“一桩不算秘密却也少有人知的联姻。” 苍厘有点不明所以。天雍府和沙雅城联姻? 天雍牧氏是东陆世家之首,也是此次圣阙大典的承办方,煊赫一方,风光无两。而沙雅作为西凉五城之末,比起不复前势的罗舍还差得老远。一城底子差不多都叫昏聩的老王糟践完了。 这八竿子打不着的亲都能联得上?总不能是新郎新娘看对了眼吧。 凌安清清嗓子,“总之,别乱捡东西,万一招了麻烦,说不清的。” 苍厘默然片刻,伶伶仰着眼道:“我可能要死了。” “……倒不会这么快。”凌安笑了,“但这鼻烟壶还是可疑,尽快处理了比较妥当。” “和鼻烟壶没关系。”苍厘直道,“我服了最后一粒毒珠。” 凌安“哦”了一声,很不当回事地问:“杀气能控住了吗?” “先生既探过我心脉,又何必再问。”苍厘淡淡道,“能与不能,并不是我说了算。” “我看是控住了。”凌安唇角挂着冷笑,“好歹知道把杀心咽到肚子里了,我那棋子也不算白给三日。” “先生说笑了。”苍厘并不接茬,“只不知先生判断依据为何,个中道理又为何?” “你确实不知吗?”凌安挑了眉梢,“这毒只有我一人能解。因为毒方就是我亲手攒的。” 第4章 我觉得你在演我 苍厘确实听说这“入骨愁”本是东陆传来的秘方,没想到始作俑者就在自己跟前。 凌安坐在他对面唯一一把椅子上,从袖中掏出棋盘与棋子。 “得,现在我教你下棋。你要学的不是对弈,而是独弈。通过七七四十九道棋谱,一步步将蹀躞之毒逼出心脉。此间不要行杀戮之事,尽量平心静气。每日至少走完一局,若能多行也可,但还是要量力而行。等到棋谱走完,就开始服药。” 凌安顿了顿,不太确定道:“哎,你会制药吗?” 苍厘摇头。 “那就有得等。姑且算你半个月吧。”凌安颔首,“敢问药做好了,咱们怎么联络?” “鹰哨。”苍厘垂眸,侧身自床角暗格中拾出一枚哨子,放在凌安手边,“不出意外,半月后我会在东海一道。先生送药时,只要在天雍府方圆百里内吹响一声哨子,鹰自然会去取药。” “……麻烦。”凌安有些不情愿地瞅了瞅鹘鹰,蓦地有了想法,“哎,要不棋子你先拿着?不瞒你说,月缺可是难得的善引。若你心志够坚定,走棋的时候再给它一并用上,或许一月之内就能行完全部棋谱了。” 苍厘心下了然,“先生要同我换么?” “嗯哪,这不最近刚好要用鹰。若是你这只,成事定然也能事半功倍。” 苍厘犹豫了一下。 只一下,他答应了,“好。” 凌安没想到他答应得这么利索,试探着道:“当真如此爽快?” “棋子亦是先生重要之物。先生与我方便,我也与先生方便。” 凌安心中舒服,嘴上却道:“这能一样吗?一样活物,一样死物。” 苍厘点头,“一样的。无论死活,皆为身外之物。” “看不出你小小年纪,倒是通透到无情。”凌安眯起眼,手中落下最后一子。 苍厘一直盯着凌安布棋,脑中已成一谱。他抬眼,正色道:“看眼下情形,长空跟着先生倒更得快活。” 凌安笑了,“行,你也放心,待毒解了,长空就还你。” “那么……毒何时能解?” “不是说过吗,三年三年。”凌安皱了眉,“我可听说你记性好得出奇。怎么现在看样子,我是得把棋谱全部画下来?” “不必,我记下了。”苍厘自怀中摸出月缺棋子,摆出方才所见的起手式,淡然拟道,“小目为始,天元为终。” 凌安点头,“姿势对了,那继续。” 苍厘却没动,“先生换的若只是棋子,那便不是三年。” “刚说你记性好,这就开始啦?”凌安呛笑一声,“得,到时候鹰和药一起给你,满意了?” 两人相对,再无多言,四十九道棋谱很快演绎完毕。凌安忍不住打了呵欠,倒空了一罐莲子茶,又忍不住咂嘴道:“你倒是个惯会吃苦的,除了冷茶什么都没有。” “是我怠慢了。先生稍等,这就去买些果子来。” 苍厘起身,凌安却跟着站起,收起一桌棋具,很是糟心道:“算了算了,不差你这口,走了。” 又对着架上的鹘鹰道:“走吧长空,换了新主人,先带你下馆子开开荤。” 鹘鹰歪了歪脑袋,没动。 第6章 “哎,你这……” “去吧。”苍厘走到架旁,抚了抚鹰翎,“半个月后见。” 鹘鹰轻轻啄了啄他的指尖,又几番扭头,叨下一根最亮的羽毛递进他掌心。 苍厘心尖一颤,握住鹰羽。 鹘鹰又啄了啄他手腕上的白巾。他怔了怔,低声道:“多谢。” 鹘鹰也低低咕噜了一声,随后翅膀一扬,扑棱棱越过两人肩头,直直融进外头正好的大太阳光。 “成,这回真走了。”凌安带上门前,又不甚在意道,“你可知我此番因何而来。” “……不知。” “不知,那便最好。” 苍厘蹙眉,不明白凌安留了这话究竟什么意思。他是著名的药师,行踪无定。此行能被有心人捕捉并被自己得知,正是因为优昙花要开了。 相传优昙之花千年一绽,却是转瞬凋萎,刹那芳华。 凌安慕名而来,是欲取花入药,还是想要见证千年一刻,苍厘当然不知。他只知道缈姬同自己说起优昙花时,道花开从来与时间无关,只是龙神苏醒的前兆。 最后这次相见,他本打算将这个消息告诉缈姬,想她听到了,总会开心一些。然而咽下那颗毒珠后,他又觉得什么都不必说了。 优昙将开之事,大概也不会有人告诉她了。 苍厘坐回榻上,脑中重演棋谱。复盘将过半数时,门又响了。门外传来熟悉的声音: “少司大人,该走了。” 苍厘缓缓睁眼,没吭声。 那声音却笃定他在屋内似的,“少司大人,该走了?” 苍厘:…… 他确实本应在此日入庙。但是乌照殿他前时已经去过,那时殿中不止缈姬,安天锦也在。 缈姬已同自己诀别,绝不会出尔反尔。那么现在传召自己的,一定是安天锦。 苍厘披上外衫,束好袖甲,将身上物什清点一遍,又望桌上看一眼,想了想,还是将鼻烟壶一并塞进怀中。 他打开门,看到王侍安盈工整立在门口,向自己行了见礼,“少司大人。” 安盈是安天锦最信任的亲卫,每次宫中有什么事,也都是他代为传达。 “久等。”苍厘道,“我们去何处。” 安盈愣了愣,很快报以微笑,“回大人,自然是王宫。” 苍厘料想安天锦要为难自己,却想不到他会这么样为难自己。几乎一进小书房,一股肉眼可见的戾气就扑面而来。 安天锦一袭羽氅曳地,斜斜歪在一面书架子里,手里捻着串断掉的木槵子,神色莫测道:“舍得来了?” 苍厘行了一礼,“王上若有急事,苍厘自当尽力。” 安天锦笑了一声,“我听说,沙雅的新娘丢失那日,你进城了。” 苍厘不动声色,“王上莫非认为,新娘失踪与我有关?” “有无干系你自己清楚。”安天锦盯着手里的珠子,并不看他,“你在不该进城的日子进城,犯了大忌。将功补过,新娘丢失一事,现在全由你负责。” “若是找不到人呢?”苍厘道,“王上难道要同沙雅赔罪么。” “找不到你也不必做什么使者了。”安天锦将木槵子一粒粒碾碎,漠然笑道,“既然人是在罗舍丢的,那么你嫁过去吧。” 苍厘一阵莫名。他脑中闪过第一道棋谱,整个人平静不少,于是试图与安天锦进一步交流,“听说新娘是被鬼烛掳走的。” “不可能,那日驱邪了。”安天锦蓦然怒了,终于转了脸来。一副深邃的眉眼半掩在阴影中,浓墨精心描画过般稠艳。 罗舍王族皆生蓝瞳,凝注之时有如沧浪之水倒倾而下。苍厘习惯了这种咄咄逼人的视线,淡然接道:“但那新娘的装扮,分明是专门为了引来鬼烛。” 安天锦顿了顿,眉峰微挑,“哦,谁告诉你真的有鬼烛了?缈姬吗?怎么她骗小孩子那套你还当真了?” “当真的,不是王上吗?” “我和你不一样。”安天锦诡秘地笑了,“我是故意的。我要她知道,吓唬我是不好的事情。” 苍厘一时不太想说话了,沉默良久只应道:“我明白了。这就去调查原委,尽快寻回新娘。” 他退出书房时,顺便算了算时间。 十日后,西凉使者统一于邛关集合,一同启程前往东陆。而从罗舍城赶到西北交界处的邛关,纵使快马加鞭不眠不休,也要起码两个昼夜。 留给自己的时间有限。若无法按期解决此事,就算不会真的被送去替亲,那大典也怕是真的去不成了。 安天锦向来对国事不甚上心,更对百年一度的圣阙大典不屑一顾。就算罗舍之名因此荒唐蒙尘,他也不会在乎。 苍厘却不能不在乎。 他必要去,且必拔得头筹。 将目前的情况大略过了一遍,苍厘暗暗凝神,道这新娘一事莫非是天雍府和沙雅城的阴谋。 一念至此,忽觉怀中某处发起烫来。他伸手一探,指尖堪堪挨上了那只鼻烟壶。 第5章 你是什么东西 苍厘两指一错,将小壶搛了出来。在掌心转了半圈,并未发现异样。 却不由想到那名仓皇而去的巷中少女。 她是否就是失踪的新娘呢? 虽则那日惊鸿一瞥,甚未得见全貌,苍厘却凭借一双眼睛断出她应为东陆之人。而这鼻烟壶应当就是她不慎落下的。 第7章 倘使这壶是个要紧玩意儿,她应当主动前来寻找才对。 苍厘拧开鼻烟壶盖,轻轻晃了晃,又置于鼻端轻嗅数下,感觉不对:这壶纯新如初造,里面压根没有一丝味道。 他想了想,直直朝着城门走去。 来到驿站前,苍厘发现全城的占卜摊子都流到了附近。谶师象婆们一个接一个,心照不宣地将驿站大门围得水泄不通,皆挂着一副高深莫测的表情,看样子是预备着里头出来一个就要开始抢客。 没成想自己昏了两天,沙雅新娘失踪一事已闹得满城皆知了。 苍厘走过去,有眼生的便要凑过来吆喝,给一旁识相的一把拉住,小声说你看看人腰上那是什么东西。 于是四周忽然安静下来。 罗舍祭司索缈,高居千霜塔,不涉尘世。掌中一目,座下一剑,皆为其徵。苍厘便是那一剑,连罗舍军队都为之忌讳的存在。 九子安天锦踏上王座前,先带兵封了灵庙,捉了缈姬。又以干政乱纲之名,挖其目,折其剑,将之囚于乌照殿。西凉皆喑然。 虽然事情才过去三年,城中许多人已不知道当时的事了。 但还是有人不会忘记。他们中虽少有人见过苍厘面容,但却认得那枚白隼令。 苍厘缄然穿过窃窃的摊众,同门口驿卫直言来意,给人引进一处内院,见到了面有焦色的天雍管事牧长骢。 牧长骢得知苍厘专为解决此事而来,面上态度更加恭敬,这就将人让进前厅,仔细将当夜之事说了一遍。 那夜入了驿馆,一行五十余人都累得够呛,纷纷倒头歇下。只一名爱干净的僮仆悄摸摸溜去院中打水,准备将灌了沙的口巾淘洗一番。 才至井旁,便有妖风四起。那风是黑的,不止吞了月亮,屋院里外的灯盏也尽数盖灭。僮仆正找着亮子,却听小姐房中传来一声笑。 他没由来打了个哆嗦,想是那随伴丫头做梦了。 也不怕吓着小姐。 还没来得及往下想,笑声又起,愈发凄厉,渐如号啕。 僮仆听得有些害怕了。往马棚退时,见着小姐房中亮起两豆灯苗来。 他松了口气,却听“吱呦”一声,那闭合紧实的窗子毫无征兆开了一条缝。他心里一凉,见是烛盏顺着窗缝探出时,浑身已起了层白毛汗。 因那灯凭空飘着,又幽幽同他转了一转,哪里是什么灯苗,分明是两颗大眼珠子。 他只给看了一眼,便浑身僵硬,内脏生凉。嗓子眼儿更是紧得抠也抠不出一声。 所幸那不知什么玩意儿并未搭理他,出得屋子,蓦然卷了一道风直朝着院外去了。过墙的时候,那黑风里隐隐垂出只白生生的脚来。 是掳了人走了。 直至天光放亮,僵立半宿的僮仆才倒过一口气,半跪半爬着去敲了管事牧长骢的门,抖抖索索说了这怪事。 牧长骢忙去小姐屋头查看。敲门不应,便招呼几名婆子顺着半开的窗户爬进去,发现屋中只剩了个人事不知的小丫头。 小姐真的不见了。 苍厘听毕,心中有了计较。他也不与牧长骢客气,直接将鼻烟壶掏出,问:“这件可是小姐之物?” 牧长骢一怔,身后几人也围了上来,好奇地看了,却都摇头,纷道“不是”。牧长骢迟疑片刻,道:“虽然不曾见过小姐佩戴此物,但这造式确实是天雍府制。” 苍厘又问了新娘的容貌。 牧长骢想了想,唤了名丫头来,“采荔,你来同苍大人形容一下小姐的长相。” 那丫头性格活泼,并不怕生,见苍厘左右不过是个与自家小姐同龄的少年人,毫不露怯地道:“大人,我们小姐生得清秀白净,左耳垂上有一粒芝麻痣,老祖宗说是天生的福相,所以一直没有戴耳饰,怕坏了福气呢。” 苍厘仔细想了那夜瞥见的盖头新娘与当日所见的蒙面少女,耳上确实都未戴饰品。 虽然如此,他却不能只凭借这一点就断定二者是一人。 “除此之外,上半脸有何特征?” “……呃,眼睛略有些细长,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有小月弧……”采荔说着,自己也感觉为难了,“骢叔,阿糯不是会画画儿么。叫他画一幅,大人一看就知道了。” 牧长骢露出更为难的样子,却也觉得有理,“行,你同他说一声,画好了拿过来。” 又同苍厘笑让道:“苍大人还请稍等片刻,再喝杯茶,歇歇气。” 苍厘就着茶水吃了些点心,只觉样样精致,道道可口,用来果腹再适宜不过。一碟子还未吃尽,画已呈来了。 画上果真是名娟秀宜人的小女郎,与那东陆少女轮廓相似,眉眼却并不同。 意料之中。苍厘点点头,起身告辞,“管事放心,我知东陆之俗。牧小姐相貌我已记在心间,画轴可以销毁了。” 牧长骢未料到他这就要走,不由道:“苍大人,还要再同其他人聊聊么?” “不必。”苍厘道,“若有急事,可来驿站旁的毡房寻我。” 此时日头偏西,天边霞云缭绕,如融开的油彩垂垂欲滴。苍厘在城头馆子吃了碗羊汤水饺,踏着暮鼓声再次折进拾到鼻烟壶的长巷。 他与这旧街不熟,只知道这里曾是罗舍最为繁华的商道。后来一场大火烧了整整三天,将全部繁华付之一炬。灾后废墟起封,就此成为城中禁区。 第8章 苍厘停在当日少女消失之处。那是个十分狭窄的巷子口,仅容一人得过。里头熏得一团乌漆,夕照好容易折进来一点,立时给沉沉死气吞了干净。 不知是否五感衰退之故,苍厘觉得这里过分安静了。 他望着地上那串隐绰的足印,摸出火折子甩亮,沿尺蠖小径一路拐了进去。 若是没记错,这条窄巷应当通往一座游坊。 那是当时博名整个西凉的泓云天居,堆珍积宝,藏金纳碧,又有海市蜃楼的美誉。因其中有明珠井,一井通百眼;庭生十色花,一步一葳蕤。 而后万般风华,皆成云烟。 小路的尽头如今只余一带破落高楼,黑黜黜地匍匐在灰烬里,似一只张着巨口的兽,要将人迎进业已剖开的肚腹之中。 苍厘将火折凑近地面,映得地面有几分亮堂,便发现那足迹压根就没有进去,反是在游坊大门前好一通乱踩,而后彻底消失。 所有足印只属一人。他想,现在有两种可能。一是她在此遇到危险,与之周旋后遭难;一是她发现之前留下了足迹,故意以此乱人视线。 他站在最后一丝余晖中,眼底映着一线天光。鼻息间的花香时浓时淡,让他嗅不见此处是否有残余的血腥气味。 苍厘觉得今日到此为止。晚上他先运一道棋谱试试效果,若能暂缓毒状,他可先空出几日,多行几道谱子将毒压一压,不要过分影响侦察。 然后他听一个声音冷道:“不是这里。” 苍厘一顿,想,谁在说话? 他听得声音来自附近,但竟不能确认方向。他迅速将四周扫了一圈,又听那声音道:“你要找的姑娘大概在宫里。” 苍厘:…… 他默然从怀中摸出了微微发烫的鼻烟壶,“是你在说话么?” 那声音顿了片刻,似是离得远了,“别管谁在说话了,你就当是上天开眼指路吧。” 苍厘浑然不管,只对着鼻烟壶道:“虽然你是琥珀身,不容易摔烂,但我有的是法子能弄碎你。” 声音又离得近了些,透着惊异与不屑,“我可是在帮你,你这算什么态度?” 苍厘蹙眉,“你是什么东西?” 那声音沉默一会儿,隐忍道:“如你所见,一只琥珀鼻烟壶。” 苍厘眉纹更深,“牧家小姐是你的主人吗?” “不是!”这回倒是答得果决。 苍厘耳廓震得有些麻了,不禁道:“你小声点。” “我说话,别人听不到!”那声音依然冷着,却着意放得更大,“反倒是你,总对着空气念叨,当心给人当成傻子。” “……”苍厘揉揉耳朵,“好,但你小点声。不要扰乱我的注意力。” “注意力若是有用,你也不至于找不到人。”声音奚落半句,又认真道,“我看见那姑娘跑到这附近后,确是被今天接你的王侍带走了。你找到他,就能找到线索。” 苍厘望着那壶道:“为什么帮我。” 那头一顿,轻描淡写道:“没有为什么。想帮,自然就帮了。” “是么。”苍厘已将壶颈抵上腕尖匕首,口中只淡淡道,“再不老实交代,我动手了。” 第6章 根本没在怕的 “怕什么。”声音悠悠道,“你不是要代表罗舍去东陆吗?西凉之首的使者就这点能耐,一点进宫看看的勇气都没有?” 苍厘没吭声,只用刀尖拍了拍壶颈。 “你不要威胁我,我一点都不怕的。”声音轻哼一声,十分不在意。 “好。”苍厘说着,又打开鼻烟壶,往里看了一眼,“你真的是鼻烟壶吗?” “不然呢?” “你很干净,没有烟味。” “我没被人用过啊。”声音理所当然道。 “你想被人用吗?”苍厘问。 “……”声音顿了顿,还是忍不住道,“你是不是有病啊?” 苍厘不为所动,“我现在就能把你丢进烟馆子。那里边烟客形形色色,你又这么罕见,可能每天都会被十个百个人吸来吸去,想必不会开心。” 鼻烟壶被他的形容震惊到了。仿佛在抖,又似乎没有。 半晌只说了句:“无耻!” “我再问一遍,你与牧家什么关系。” “……” “你认识牧小姐,你在担心她。”苍厘道,“她若不是你的主人,那应该曾有恩于你,否则你也不会任她带在身上。” 声音低低哼了一声,算是默认。 苍厘想,精怪果然都喜欢用奇怪的法子报恩。又想,好在这壶精的性子比较简单,随便讹上几句,什么真话都出来了。 仅仅两句话后,他已有了十成十的把握:那东陆少女确是新娘牧开兰无疑。且此失踪一事大概为她自导自演,天雍府人并非全部知情。 苍厘更进一步,“她为何出逃。” “……你说呢?”声音微恼道,“她今年刚满十四岁,沙雅王都能当她爷爷了!” 苍厘闻言,眉梢轻皱,“出逃时为何不扮作男子。” “扮作男子等着被守卫发现吗?”声音质疑道,“听说罗舍对东陆人的审查尤其严格,你还问我?” 这精怪还会提前做功课。苍厘想着,又道:“你如何与她交流。” “……” “那夜的黑风是否与你有关。” 第9章 “……” “你怎么施法……” “等等!这都是什么问题啊?我拒绝回答。” “那我便不去了。”苍厘平淡道,“你是东陆壶,纵然对此处情况不熟,也该知道罗舍与沙雅的差距。就算沙雅的新娘在这里丢了,罗舍也不必为此做出任何回应。” “沙雅当然不算什么,可天雍府你们惹得起吗?” “目前谁都无法直接对罗舍出手。若是可以,这次联姻便不会成立。”苍厘道,“天雍府若有心,三年前罗舍宫变后就该动手。如今祭司被囚,西凉势倾,内外皆惧罗舍三分,动手已没有从前容易。” “哼,那现在正好。新娘若真的失踪,便会成为天雍出手的强力由头,自外而内打破西凉僵局。” 苍厘蹙了眉。这番话,并不像个精怪该说的。 “你错了,现在不是挑破矛盾的最好时机,新娘失踪也不。就算这次人真没了,也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大概不出数月,天雍又会送来新人。” 苍厘顿了顿,又道,“他们或许是在试探罗舍王的反应。但罗舍王此人向来不按常理出牌,就算试探了,也无法猜透他下一步动作。” 四遭一时陷入沉寂。 “明白了么。明白就将我的问题答了,我估清形式之后,自然会给你一个交代。”苍厘着意强调道,“不要骗我。否则牧小姐和你都难保。” 声音轻哼一声,颇有不甘地答起了先前略过的问题。 “只有触到鼻烟壶的人才能听见我说话,同我交流……那夜的‘鬼烛’确实是助她逃离的小手段。也没什么大不了,随便念个咒就好。” “我知道了。你现在能感应到她具体在何处吗?” “……不能。”声音里透出些抑不住的焦急之意。 “好。”苍厘心中有了数。他们之间应该还未签订契约,否则这壶也不会落在自己手里之后就只能装凶卖傻、巴巴地求着自己帮忙。 如若与它交流的限制仅为接触之人,也可以再多留它一段时间,不必急着除去。毕竟它听到了许多不该听的话,苍厘心中尚不确定何时应该将它处理干净。 他将鼻烟壶塞回怀中,捡了块还算干净的空处席地而坐。又搛了月缺棋子出来,就着落在游坊门口极淡的月光,缓缓演起第一局。 进展比苍厘的预想慢了一些。因棋子一旦稍微走快,心脉便立即生出烧灼之痛。初时尚能忍受,而后疼痛叠加,教他不得不匀下速度,缓着气儿来。 仅仅是最最简单的第一道棋谱,就费了他两个时辰。 待得演毕,苍厘浑身都被热汗沁透,仲春的风一吹,还生出些暖意。苍厘拭去面上细汗,握紧棋子,照直朝黑魆魆的破楼里头走。 “你还要去哪里?”怀中传来鼻烟壶闷闷的声音,略带着一丝沙哑的鼻音,仿佛刚被他的步子晃醒。 “去你们商定的逃跑要道。” 从壶精口中讹出真相前,苍厘已隐隐断定那天撞见的少女就是出逃的新娘。原因有二。 一是当夜出现的鬼烛形象虽与传说大差不差——形作一团黑雾、雾中两团鬼火为目——但那鬼火应是碧绿的,并不是僮仆所见的普通烛火颜色。 所以此次出现的“鬼烛”必为外行所造。 虽则,选用鬼烛生事是极聪明的做法。 因着详细记载鬼烛形象的古籍《百妖谱》,如今唯余一残本存放于灵庙中。除却能够进入千霜塔且牢记书册边角料之人,寻常人等、甚是老西凉人乍见鬼烛时,也并没什么能耐分辨其真伪。 在过去那一溜儿的恐怖传说里,鬼烛其实并不怎么受西凉人民瞩目。与某些令人闻之色变的妖怪相比,它不常出现、易于驱赶,对大部分人没什么实质威胁。单就龙血石榴一事看来,鬼烛劫亲更像是后世衍生的怪谈。 二就是这条穿过旧街的奇特路线。牧开兰敢孤身深入此处,便是清楚当年这泓云天居中有一处著名的百眼串井古遗址。只要顺着竖井下到暗渠之中,便能悄无声息地离开罗舍,前往其他井眼遍布之处。 此闻载于《古西凉图》,无论东西,皆有传抄。若是有心之人,即使想到了井眼封填或水道塌方等问题,也知一旦寻到暗渠旧址,便如得一方活司南,自起一线生机。 苍厘来到游坊中庭,发现那口硕大的井眼居然真的没有被堵上。 他借着幽微月色,看清井底仍有潾潾细影,不由道:“你们赌对了,此处可行。” 那声音却一直未再搭理他。想是精心筹谋的计划被轻易识破,心中十分苦闷罢了。 苍厘并不管它,向井中投了一枚冷磷石,瞬间将底下的空间映照得清晰。 三十丈见方的大洞,里头摆着几围石桌。桌上地下,四处散落着陶瓷与玉石碎片,可见其时陡然起火引发了十分惊慌,于此宴饮的人们挥杯碎盏,纷纷狼狈离去。 苍厘顺着井壁下到底部,觉出此处空气略有浑浊,但无异味,应有暗孔通风。又踩着细沙与瓷石碎片走到暗河边,手指探入水中搅了一搅,心中不觉奇怪。这么说,当时应该有人从这里出逃,但后来却只听闻火势巨大,无一者幸存。 是真的没有人逃出去,还是逃出去的人不敢声张? 不知为何,苍厘忽然想到了安天锦。 第10章 安天锦并非王宫生子,生母是谁至今仍未有定论。他入宫前,曾与这条街有过一些渊源。但如宫变之事已无人提及,这旧街之事更早如其境,落尽灰尘。 缈姬的话亦犹在耳畔:“烛星命火,出则杀,见则灭。所烛者,城邑危,邦属乱,灾殃南北。” 灾星之灾,便是将旧有繁荣一步步从历史中烧去。无论是刹那的毁灭,还是长久的失声,一切终将成灰。 “你走不走了?”声音忍不住敦促道,“刚才起就一直在流汗,你到底是有多害怕啊?” 苍厘一怔,下意识想到壶精那时并未听到凌安与自己的对话,不由稍感安心,进一步确认道:“你也会睡觉么。” “当然啦,我靠睡觉补充灵气。”声音稍微振作了些,轻轻咳了一声,“但我现在灵气充足,不会再睡了。你不要太害怕,遇到危险我还是能打一把的。” “……”苍厘不知说什么,便道了句“多谢”。 “所以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王宫?”那声音离得远了,似是将井底看了一圈,“是要先在这里洗把脸吗?” “不必去王宫。”苍厘揉去指尖水渍,“如果没猜错,牧小姐应当就在这里。” 第7章 总有东西忽然出现 “……?!”声音无端抖了一瞬,开口已定道,“当真?” “当真。”苍厘淡淡道,“如果你真的看见王侍将她带走,这里会是他们最后的落脚点。” “你的意思是……?” “比起烂在宫里,罗舍王恐怕更愿意牧小姐烂在外面。若天雍府真在宫中找到直接证据,明面上还是会不太好办。” “那她现在究竟是生是死。”声音蓦然冷了。 “不确定,看罗舍王近来心情如何。”苍厘想起安天锦那副想砍人的样子,正想说人大概还没被砍,那声音已有些怒了: “天雍府的人,罗舍王怎敢说杀就杀?” “王向来敢。”苍厘语气也冷了几分,“天雍府若想试探,这便是王的答复。” “他难道真想你嫁去沙雅?”声音抑着恼怒,慢慢道,“你们可是一条绳……一条船上的人,他何苦为难你?” “他正愁找不到理由丢我下船。”苍厘起身,继续往深处走,“你呢?你与天雍也在一条船上,为何又要帮牧小姐出逃?” “我……谁说我和天雍在一条船上了!”这话说得太急太呛,差点嚼了舌头。 “既是天雍府中之物,又不归天雍所有,那你究竟归谁?” “当然谁都不归!”声音很是无语,“你的怪问题好多。” 苍厘不再接话,举起火折子,专心致志沿着水道一路探索。此正当夜稠之刻,四周空气逐渐泛出砭骨冷意,甚至有了起雾的架势。 须臾间,他耳边一滞,什么声音都没了,继而一脚踏空,仿佛踩进一团棉花沼中。 火折子灭了,苍厘当即屏息。他听到不远处有东西从水里爬了出来,步步逼近,不由握紧袖中银棘,预备那玩意儿再接近些就立刻发难,绝不给丝毫可乘之机。 脚底水渍与地里砂砾摩擦出绵密的窸窣声,一步步碾在苍厘吐息间。 他眉心越蹙越紧。因除了脚步外,没有呼吸也没有心跳。 那这很可能不是什么东西,而是—— 他指尖一颤,一枚冷磷石弹子般飞了出去,黑暗中却只传来石子落在沙地上空荡荡的回声。 地上亮起一团冷光。那处立着的,不是人,也不是兽。 只有一个影子。 苍厘看着影子的脸,微微一顿,不可置信地挑眉:安天锦? 正是安天锦的虚影。却不是现在的他,而是许多年前的他。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人,着一身夜行衣,径直穿过自己,目不斜移地往前走去。 苍厘跟上,不一会儿便看安天锦停在一处不甚起眼的莲花墙砖旁,变着指法叩了三下。 砖石向内滑开,露出一道窄口,只容一人得过。苍厘毫不犹豫跟了进去,听得身后墙砖闭合也无甚担心,却是鼻烟壶反应过来,低声道:“是幻景?” “嗯。” 在黑暗中只闻脚步、不闻呼吸和心跳时,苍厘就想到了,自己大抵遇上了地底潮气见火而生的幻景。 因为幻景算是一种特殊印刻,只能记录当时环境中较为明显的声音。再则,世上虽确实存在潜息秘法,能够隐藏呼吸心跳,但毫无掩饰的脚步却与此相悖。 此时他已跟着安天锦走出窄道,发觉面前是一个圆斗状密牢,左右不过三丈宽窄。 牢里锁着一个被缝了嘴的华服青年,看见安天锦便爆发出惊恐不已的嘶喝。 “嘘,二王兄,火已经烧起来了。”安天锦半蹲下身,与歪跪在地上的男人平视,“消息来得太晚,你又不肯说。我没时间分清哪些是你的人,索性都烧了。” 男人呜呜半晌,眼中恨意愈发浓烈,只消一点火星子落进去,便能将安天锦连皮带骨炸个一干二净。 安天锦看他这般模样,露出甚是愉快的微笑,“我是不是没和你说过,杀死缈姬的人只会是我。” “只有我能杀死她。” 苍厘听到这里,想起了缈姬曾同自己说过的旧事。 罗舍千年城诞的那个春天,缈姬受王之邀,至城外木槵林中同一干贵族子弟行开蒙会。讲谈将尽时,她提出一个问题:百人有难,杀一人将救之,可行否? 第11章 众儿纷然。 有人问价值,说要看那百人的价值是否超过那一人。 有人问善恶,说要看那百人是否皆为作恶之人,那一人是否为结善之人。 有人问关系,说要看那百人与一人,哪方为亲者,哪方为仇者。 有人问形势,说若是分得轻重缓急,双方说不定都能救下。 诸儿之中,只有安天锦说,杀权若在我手中,我想要谁死谁便死。管是一人百人,谁若挡了我的路,我便杀谁。 缈姬不语。而后便以此为由,向罗舍王谏言:此子当诛。 然而罗舍王怜惜这孩子,道他母亲早逝,他早年失落于外,归家不久,性子是野了些。但看他如此伶俐,再教养一些时日,必有转机。 此事便压下不谈。 那之后的初秋,灵庙祭典如期而至。西凉四城皆遣特使前往罗舍巡礼,缈姬将出灵庙,祈福于众,第一站就定在泓云天居的明珠井旁。谁料出行前一夜,泓云天居起了大火,火势随风蔓延,愈演愈烈,最终整一条长街沦于火海,街中百户,无一生还。 除了四城特使,罗舍二王子也在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中失踪。 但罗舍王明白,自己的长子怕是凶多吉少。因绝大多数尸骸都在火中化作焦骨,甚至融作一团,连至亲之人也不能辨认。 祈福之行悄然转作超度之行,罗舍城中哀哭之声绵绵不绝,月余方息。 翻年深冬,苍厘来到罗舍,拜在缈姬座下不久,她便同他提出警告,当心九王子。随之简要说了开蒙会与长街火灾之事。 缈姬直觉般认为,那火是安天锦放的,却始终查不出什么证据,甚至找不出他放火的理由和动机。 现在失足踏进幻景的苍厘知道了,他这火原是为了缈姬放的。 “干政也好,乱纲也罢,她可是我好容易寻到的宝石,你又算什么东西?”安天锦眼中闪着微光,却幽幽叹了口气,“她说我是灾星,那我便不杀你。能不能活着出去,就看你的造化了。” 这句说完,眼前的幻景蓦然碎散,四周重新落入一片漆黑。 苍厘没想到这幻景的时间居然这么短,往昔冰山才刚露出一角,转瞬就化了个彻底。不过凭借安天锦这几句话,他已差不多能猜出当年事件的来龙去脉了。 看来二王子对灵庙分权之事积怨已久,正想借着祭典使绊子,对缈姬下死手,但这消息漏了风声,到头来缈姬没事,二王子反倒赔了命。 苍厘拾起落在地上的火折,再度甩亮,蓦一抬眼,却见不远的拐角处飘着片乌黑的衣角。 不知何时,那里已站了一个人。 第8章 你能看见我吗 ……应该是人吧。 苍厘皱眉,看只露出一点的靴子尖,想那人是侧对自己的姿势。 他捏起一粒冷磷石,正琢磨着弹出去的角度能否击中昏穴,便听一个熟悉的声音道:“你先别过来!” 这声音不复以往气势,甚至有些不易觉察的惊恐。 然后一只手探出来,朝他挥了挥,“你是不是能看见我?” 一时间苍厘不是很想回答这个问题。他觉得就算鼻烟壶真的化成人形出现,自己也可以装作看不见的样子。 所以他不吭声。 片刻沉默后,声音打了丝颤腔,“你真的能看见我。” 苍厘开口之前,声音又勉强恢复了些冷静,“这幻景不正常,按理说我现在还是灵体,怎么都不该被人看见。” 苍厘微微蹙眉,“怎么了,看你会长针眼吗?” “对的!”声音一顿,忙不迭改道,“不对,是比长针眼更可怕的事。” 苍厘:…… “看到我的脸,你要倒霉了!”声音不遗余力地补充。 “是吗?我已经够倒霉,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倒是你,遮遮掩掩,有什么不能看。” “当然是……是因为我丑,嗯,所以不想让人看到……”声音说着,有了一丝忸怩。 苍厘:…… “你能理解吗?”声音满怀期望,而后被无情打断: “不太理解。你觉得我会因为你丑取笑你么。” “……不是,真的,你不能看我。”声音无奈道,“你怎么才能信我?” “嗯,信你了。” “……真的?” “真的。”苍厘扯下腕上白巾,抖开,围着眼睛系了一圈,“现在可以了?” 对面探头探脑地看了一眼,发觉他遮了眼睛,支吾半晌,艰难道:“多谢。” 这就凑到近前,却如凝着一般,没有出声。 苍厘感受到有如实质的目光落在自己腕上,不动声色将右手往后遮了遮,“你带路吧。” “嗯?” “方才幻景里的路。走到那块砖前,敲三下,进密牢。” 声音如梦方醒,“你的意思是,牧姑娘在里面?” “有七成可能。” “可那孩子手法太快,第一下的位置我没记住。” “左起第六瓣,自上而下三分之二处。”苍厘淡淡道。 “……好!” 两人一并朝前走。鼻烟壶走在前头,时不时回头觑一眼。苍厘便道:“看路,别看我。” “……哦。”声音气闷道,“你是真的看不见吗?怎么蒙了眼和没蒙一样?” 第12章 “行路并不只靠眼睛。”苍厘道,“若你不是灵体,现在应该已经死了两回。” “……嗯?!” “那孩子走出沙地后的步法不同。”苍厘道,“有些地砖里藏着机关,大概率会一击致命。我说带路,是生路,不是死路。” 那头一下局促起来,闷了半晌,才艰难地从牙缝里蹦出两个字:“抱歉。” “到了。”苍厘并不理会,“开门吧。” “好,我来。”声音自知理亏,很是乖巧地主动上前,依样画葫芦地击了三下,石头甬门果然徐徐洞开。 “里面情况不明,我要摘手巾了。”苍厘告诫完毕,重新将白巾解下,绑回腕上。 “我进去看了一圈。”声音已落在他后头,心情复杂道,“她在里面,还活着。” 黯然无光的牢洞深处,牧开兰正陷在一架机关锁中,牢牢给几根锁链箍着身子动弹不得。她吐息微弱,一副昏沉不醒的模样。脚旁还落着副半朽的骸骨,身着染血华服,只剩中间一截躯干,四肢的骨头皆不翼而飞。 苍厘举着火折靠近,见这少女面中一道火烤余下的灰痕,以此痕迹为界,半面是天雍僮仆画中的闺秀,半面是旧街偶然撞见的女郎。 她果然易容了。 苍厘看着她嘴角的裂纹与面上的碎皮,想,若是偶遇那日起就被关起来,如今三日已过。脱水三日,她差不多快到极限了。 “这锁你会解吗?”声音有些惆怅,“我没见过,但试一试应该能解开。” “你不是会咒法么?直接将锁弄断就好。” 声音一怔,“我倒是想。但咒法也是要特定媒介的。总不能张口就呼风唤雨吧。” ……特定媒介?苍厘思索片刻,缓缓道:“你,到底是怎么施法的?” “都不重要,以后再说。”声音支吾着,“现在得先——” “你说遇到危险,你可以打。”苍厘继续猜测,“那么媒介就在你触手能及的地方。” “……行,你先救人,救了我就告诉你。”声音冷了半截,很不情愿了。 “你先说,说了我便救人。”苍厘不甚在意,又朝机关瞥了一眼,“这锁,我会解。” 声音还想同他僵持,跟着看了眼奄奄一息的牧开兰,当即忍气吞声道:“移花接木。” 苍厘略一回忆,想起这“移花接木”乃是上古傀儡禁术。施术之人的灵力需得极其充沛,方能够以注灵之法,借由他人之手行灵。 而傀儡术后被圣阙列为邪术,皆尽销毁。翻尽古本,苍厘也只知道些名字而已。 “你能对掌壶之人注灵么。”苍厘微微挑眉,“一次注灵后,你要睡多久?” “这是另外的问题,你先救人!”声音几乎是在咬牙切齿地保持冷静。 苍厘笑了笑,抬手起拨。几枚锁扣噼里啪啦,算珠般在他指尖游走,抹油似的沿既定路线交错运行,不一会儿各归其位,那三重锁头则嚓嚓几声依次打开。 牧开兰应声落地,却是一下摔清醒了。她迷迷糊糊地睁了眼,眨巴一会儿,才勉强将面前的苍厘看清。 “我……见过……?”她艰涩地皱了眉心,“……是……救我?” “嗯。” 仿佛就是为了等这一声答应,牧开兰眉尖一松,放心地昏了过去。 “救了,回答问题吧。”苍厘看了看瘫在地上的少女,无动于衷。 他几乎能听见耳后的磨牙声,唇角不由弯了弯,“我猜,你只能对掌壶人注灵。注灵后的沉睡时间,由灵力的耗损程度决定。” “你都知道了,那就走吧。”声音冷冰冰道。 “下一个问题,”苍厘向后退了半步,才转过身,“你只会这一招么?” “当然……”声音跟着转到他身后,“……不止啊。” “也对。”苍厘道,“那你很厉害。” “嗯?”声音未想到得了他一句夸奖,有些懵了。却不愿多言,兀自沉默起来。 偶然捡来的鼻烟壶可能是个稀罕的大宝贝。这让苍厘的心情好了不少。他将牧开兰摆在密牢的通风处,重新关了石门。权作无事发生般,快步走回井下窟洞,发觉此时天尚未亮。 “现在打算去哪里?”看着他腾身翻出井口,声音终于忍不住开腔。 “你觉得呢?” “弄些汤药来,先把人救醒再说。” “嗯。”苍厘仔细探察周围的气息,确认庭中没有埋伏。 “……等等,你是不是又看不到我了?”声音凑近了,不知做了什么动作。 但苍厘确实看不见它,只道:“是。” “哦。”声音带着不解与暂来的宽心,再度陷入沉默。 灵体……原来会受到幻景影响。苍厘想,大概是由于某种相同的介质,二者之间产生共鸣,所以幻景将散未散时,本不可见的灵体连带着可见了。 走到城头馆子时,路边已依稀有了晨起的人影。苍厘同正烧锅的店家打了招呼,要了一壶奶茶并一碟薄皮包子,自己慢慢吃饱了,又要了一皮囊清水和一皮囊奶粥,一并拎在手上,躲过几列巡逻队,再度闪进了旧街。 石门滑开时,苍厘听到低低一声惊呼,牧开兰跟着摔了出来。 “牧小姐醒了。”苍厘将人扶起摆正,拧开皮囊塞子,递到她脸边,“先喝点水。” 第13章 牧开兰挣扎着握住皮囊,小口小口地灌起水来。她越喝越是激动,胸腔起伏不住。一面喝着,又断断续续咳了半晌,才似喘过那要命的一口气。末了放下水囊,泪眼汪汪地抹了抹唇,哑声道:“多谢公子相救。” “不必客气,再喝点粥。”苍厘又将羊奶粥递过去,不料牧开兰只喝一口就呛了起来,而后半掩着面苦涩道:“公子,大概水已喝足了。这粥……先放着,一会儿再说吧。” “好。”苍厘知道她喝不惯这味道,并不强求,索性开门见山道,“小姐可知,自己为何被关在此处?” “……”牧开兰一时迟疑,不知如何开口。 “小姐安心。我只是好奇,罗舍王为何愿留小姐一命。” 牧开兰明显僵了一下。她同石壁靠得紧了些,方才小声道:“冒昧了,敢问公子是承何方委托前来寻我?” “我既如此发问,小姐应当已经猜到委托者。”苍厘静静看着她,眼底澄净。 “是……是他吗?”牧开兰不很确定,眉尖微蹙,狐疑地看着苍厘。 “是。”苍厘指尖一错,掌心里蓦然露出只鼻烟壶来。 第9章 我捡到就是我的了 牧开兰眼睛瞪得老大,下意识伸手去接,却接了个空。 她抬眼去看合拢掌心的苍厘,一脸不解,“公子,这鼻烟壶确是我……” “它现在不方便说话。”苍厘淡然道,“牧小姐可否先回答我的问题?” 苍厘想,按照安天锦的脾性,抓了牧开兰后,怎么都会顺便一刀砍了她,让自己彻底陷入困境才对。又怎会留下这么好的把柄? 牧开兰眼色一黯,垂眸思索片刻,复抬首道:“罗舍王的确是要杀我的。但我身上种了明踪蛊。一旦死亡,大管事便会通过蛊母知道我的所处。罗舍王取血验证,发现此事属实后,便将我丢进井里自生自灭。” 苍厘暗道牧开兰若真死在这密牢当中,天雍府那边就算找过来也无济于事。毕竟这怎么看都是失足落入陈年陷阱的死法。那给火燎掉一半的假面皮,更是欲盖弥彰,就差要她直接张口承认是自行逃跑了。 到那时候,安天锦不但能以擅闯禁地之名问他们的责,给这送亲队伍一股脑儿都塞到死牢里头吊着,狠狠打天雍和沙雅的脸;还能以安抚无辜之名,将自己推出去抵罪,几道大刑先去半条命,再交由天雍府随意处置。 他这招一石三鸟确实行得周全,只不想栽在了小小一只鼻烟壶上。苍厘想着,攥紧了手心,几将小壶拓进肉里。 “公子……壶能还我了么。”牧开兰被苍厘眼中乍起的杀气所震,硬着头皮小声道。 苍厘看着她陡然惨青的嘴唇,眨了眨眼,隐去怒意,语气柔和了些,“抱歉,还不行。” “你说什么?”鼻烟壶先不满了,“将我还回去。” “牧小姐接下来作何打算?”苍厘不作理会,只同牧开兰问话。 少女垂着眼,再不敢看他,“要是我说,余下打算全仰仗此壶,失了它我寸步难行,公子会还我么?” “……你与它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 “?”声音恨不得掐着苍厘的颈子晃上一晃,“不是说过了,我们没……” “……他是想帮助我的人。”牧开兰幽幽叹了口气,“我原以为你们是一道的,可现在看来,公子并不愿帮我。” “是你们选错了地方。”苍厘跟着轻叹一气,“什么地方都好,但是罗舍,不行。” “罗舍城确是最适合逃跑的地方。”鼻烟壶冷冷道,“此处已为西凉腹地,距离沙雅不过千里。城外有精兵镇守,坊间治安措令严谨。送亲队伍奔波万里,选在这里歇补整顿,怎么都得松懈一阵。” “我们查到了一些西凉怪谈,说鬼烛与罗舍城渊源颇深。”与此同时,牧开兰亦轻声道,“听说石榴新娘容易招来鬼烛,我特意在聘礼中提了龙血石榴。不过这个传说很生僻,大家不知道,都以为是沙雅风俗。” “你觉得你们真能走出西凉吗?”苍厘皱了皱眉,“还没出罗舍就被抓住了。” “要不是你突然冒出来撞那一下,怎么都会比现在顺利。”鼻烟壶气哼哼道。 “百眼串井也没有你们想得那么简单。”苍厘随口诌道,“这水道就是一座天然蛊场,里面藏着很多巨型毒物,吃人不吐骨头。” 牧开兰瑟缩了一下。 “相比之下,你最好去沙雅。毕竟你在那边比较容易活下去,自己这么乱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死了。” 牧开兰眼底涩涩,“我不想嫁给一个能做我爷爷的人。” “不想嫁也可以不嫁。”苍厘淡淡道,“你有很多种方法可以杀死一个人。” 牧开兰终于抬了眼,惊慌地瞪着他。 “听说沙雅王现在身体很不好,或许你稍微动一动手脚,就可以逃脱了。据我所知,沙雅的殉葬制度十年前取消——王薨殁后,宫嫔皆可自择去留。所以只要手脚够干净,很快你便能自由了。” 鼻烟壶目瞪口呆,“你说什么?你怎么能说这种话?” 牧开兰更是听得怔了,半晌又戚然道:“我,我不能……” “不管能不能,你现在都要回去。”苍厘率先起身,“留在这里只有死路一条。” “不能回去。她此行是替人受过,只要躲上一段时间,那人便会自食其果。”鼻烟壶恼道,“当初说好了……” 第14章 “没说好。你再仔细想想。”苍厘无动于衷。 牧开兰一愣,随之爬了起来,“公子是在和……和他说话吗?” 苍厘点了头。 牧开兰面上流露出哀求的神色,“能让我同他说句话吗?” “抱歉,它已经不能同别人说话了。”苍厘将鼻烟壶放入怀中,眼中散出淡淡哀色,“为了救小姐,它真的付出了很多。” “你在说什么鬼话?!”声音彻底怒了,字字结霜道,“你想做什么?” 牧开兰干瞪着苍厘,纤细的眉毛渐渐扭曲成一个怪异的形状,似哭非哭道:“真的吗?” “嗯,边走边说。”苍厘踏出第一步,“跟着我,当心踩错会触发机关。” 两人说了一路,又将口径统一一番,走到驿馆已是正午时分。 天雍府一众见到牧开兰,自是百感交集。管事牧长骢带头向苍厘行了大礼,深表感激。 苍厘回了礼,又特意同牧长骢耳语道:“此次小姐走失一事,并非妖鬼作祟,是有内鬼想坏这桩婚姻。但时间紧急,我并未查明此人身份。管事到沙雅前千万小心,不可再让小姐与人独处。” 牧长骢一怔,凝眉思索一刻,对着苍厘点了头。 “苍大人行事,当真滴水不漏,老朽一定多加注意。” “苍大人行事,当真自相矛盾,是我托大了。”鼻烟壶切切跟道,“你说救她,却是一定要害死她才甘心么。” “不,”苍厘只道,“是你不了解她。” 牧开兰若是躲了,这责终归要由自己来承。 可他不能承。 拿命赌的事,他向来会更谨慎一点。 苍厘面不改色别了众人。刚踏进毡房,一道黑血已顺着唇角淌了下来。他靠在门板上,眼前模糊了一瞬,再度正常时,五感之能又降了不少。 应当是先前动了杀意的缘故,一道棋谱连一天也没能维持得住。 苍厘稳住呼吸,攥了攥还在颤的手指,握出了月缺棋子。 “让你乱来,遭报应了吧。”他听见鼻烟壶在耳畔冷笑,并不作声,只伸出左手,凌空走起了第二道棋谱。 这一次走得格外艰难缓慢,再睁眼时,天都黑透了。 隔着一层薄薄的门板,苍厘听到另一道清晰的心跳。 “有事么,安侍卫。”他看着鼻尖的汗珠落在靴子尖。 “少司大人,您终于醒了。王上在亮台设宴为天雍贵客接风。戌时将至,还请大人随我前去,别错过开宴。” 苍厘蹙眉,一时摸不透安天锦的意思。 亮台……难道安天锦真要将这一队人马全部弄死么? 第10章 闹市区禁放烟花 亮台高逾十丈,是初代罗舍王安世辰为纪念爱人旋冰所筑。 旋冰原是当时首屈一指的舞师。安世辰率兵冲锋于前,她便在后方压阵。双足纤纤,一曲鼓上舞恢弘浩荡,踏尽千军万马。 在旋冰的鼓乐中,安世辰战无不胜,直到一切尘埃落定,二人终能坦诚相待时,安世辰才发现恋人原是男儿身。 他一时无法接受,觉得遭到欺骗,质问旋冰为何不曾告知真相。 旋冰只道自己是为报恩而来,既然安世辰觉得二人缘分已尽,那便就此别过,永不再见。 这句话说完,旋冰真的消失了。 安世辰不见了恋人,这才懊悔不已。但任凭再如何呼喊哀求,旋冰也再不出现。 无限悔痛中,安世辰修建了亮台。建好的第一日,安世辰便遣人将旋冰惯不离身的冬阳鼓搬上了台心。 旋冰果然出现,一言不发地落在鼓上,跳起那支百胜之乐《平江沙》。一曲毕,人又不见了。这次安世辰没有怅叹,因为他的心脏已经被一枚冰锥穿透了。 年轻的王,就这么死在了初成的亮台上。他的血仿佛也凝成了冰,不会再流淌。 那之后,亮台就被划为禁台,不听话的王族小孩,都会被关在这里进行反省。 当时苍厘听老宫人讲了这个故事,只觉莫名其妙。 再然后,安天锦的宫变就从亮台开始。他似乎一直对亮台,具体体现在喜欢在台子上头砍人。 因为亮台是龙骨璧所铸,血愈浇愈润,滥杀仿佛都成了赏心悦目的事。 所以每次安天锦上亮台,是一定要闹出人命才舒服的。 这几年罗舍的消息管控愈发严格,天雍府那边大概也没讨到什么好处,或许连亮台的用处变了都不清楚。 这可是罗舍人闻之色变的法场。设在上面的宴会,八成得是断头宴。 苍厘想了想,怎么都觉得不对。 他跟着安盈爬到台顶,找了借口先不入席,兀自沿着后殿走了一圈。果然见到观景阁中燃着一盏孤灯。 他将门纱勾开一道缝,见阁子深处的花台上,安天锦正百无聊赖地蜷在缈姬怀里,看样子像是睡着了。缈姬衣不蔽体跪坐在地,颈上束着一枚黄金项圈,圈上垂下一根黄金链子,将琵琶骨对穿而过,垂下的末端被安天锦并起绕了几圈,吊在腕上。 苍厘捏紧了袖中匕首。 “出来透气,开心么。”安天锦吮着缈姬指尖,“还有更开心的事,一会儿有东陆的烟火表演。” 说着他又凑得更近,将脸埋在她胸腹之间,“过程繁琐了些,但绽开十分绚烂,你应该喜欢……” 第15章 果然,苍厘想,席上有埋伏。 天雍府的人若是毫无防备,此刻应该已经中招了……他们,说不定会被做成烟花筒。 “我记得,你最爱冷露色。”安天锦喃喃道,“这次看到了,再开心也不能哭。” 苍厘入灵庙后,便一直着冷露衫。至今这颜色全城只他一人得用。 ……安天锦果然还是想杀了自己。苍厘一动不动地站了会儿,倏然掀开门纱,一路朝着两人走过去。 安天锦似乎早知道他的存在,眼皮都没有抬,“你迟到了,阿厘。” “王上,有要事禀报。”苍厘行了一礼,微微侧了眼不去看缈姬。 安天锦懒洋洋道:“烟火就要开始,你可不要误了时辰。” “放烟火得趣一时,却不如种树自在长久。”苍厘不怕他威胁,依然淡淡道,“倘使今夜亮台起火,非但不能如王上所愿震慑两边,反会坚定两边结盟的决心。而借一方之手毁去另一方,可以完全避免这种情况,也会打消后来者的结盟念头。” “哦,种树?”安天锦漫不经心应道,“你想如何种。” “沙雅的新娘是为这次结盟的牺牲品。可她作为棋子,有自己的想法。”苍厘道,“种子已经种下,现在还需要一点水。今夜我来,是想讨两种最厉害的毒,急慢各一,要新娘自己选择。” 安天锦想了想,慢慢道:“你想帮天雍?” “我在帮罗舍。”苍厘道,“沙雅无可惧。但大典在即,不必与天雍府起冲突。毕竟他们是圣阙的把关人,如果惹恼了,还是会对罗舍不利。” 安天锦笑了一声,“说白了,你就是担心被使绊子。” “嗯,我一定要进圣阙。” “这是缈姬的意思吗?” 苍厘垂眸。没错,这确实是缈姬的意思。现在,也是他自己的意思。 “不,是先人遗愿。”他抬眼,迎上安天锦探究的目光,坦然道,“毕竟,我永远是罗舍人。” “我只知道你是缈姬的剑,她从来舍不得别人碰一下。原来你也能为我所用吗?”安天锦坐起身,倚上木案,玩味道,“那如果,我让你杀了缈姬呢?” 苍厘道:“这是王上的意思么?” 安天锦点了头。 “好。现在么?”苍厘上前一步,匕首出袖。 安天锦怔了怔,忽然就很开心了,“缈姬,你看,你果然把他杀死了。现在他听我的话。说杀你,都不带犹豫了。” 缈姬依然垂着眼,不出声。 “阿厘,缈姬可不是你能碰的人,记住了?你若是妄动她一根头发丝,就永远挂在城门上吧。” 苍厘默然片刻,“那么,王上意下如何。” “明日,去灵庙取毒。” 苍厘毕礼而去,将拂门纱时,隐隐听见了安天锦的嗔念。 “缈缈,现在你真的只有我了。他会因为你要杀他变心,我却不会。这种信任只有我能给你。只有我敢给你。我知道你从见我的第一眼起就想杀死我,但我还是喜欢你……为什么呢?大概是你教会我,什么叫做无需掩饰的恶吧。现在你只能看着我了,开心么。” 苍厘不由转身,然后看到缈姬,对着自己,缓缓笑了。 苍厘印象中,缈姬极少笑,有人说她根本不会笑。但苍厘确乎是见过的,虽然少极,但那确实是笑。 现在他非常确定,这是对着自己的笑。 心中一顿,一句话蓦然脱口:“王上,优昙花要开了。” 沉沉暮色中,缈姬点了头。 那厢安天锦还怔在缈姬的笑容里,听见这话也没有反应。苍厘又行一礼,独自离开观景阁。 亮台的接风宴照常举行,酣醉的客人们并不知道自己轻巧地避过了一次死劫。苍厘迟迟到场,同诸人道歉,说王上今日身体不佳,所以宴会由自己主持。 他看见牧开兰如释重负的眼色。想来她也并不知晓该如何面对曾要杀掉自己的罗舍王。 宴会后半,苍厘同人敬酒,走到牧开兰身边时,压低声音道:“目前城内暂时太平。之前说好的东西,两日后如约奉上。” 两天后,牧开兰在窗边发现一份匿名赠礼。那是一副艳蓝的宝石耳饰。两味奇毒,分别藏于两枚焰形珠石中。 苍厘隐在树丛里,看少女将那耳环摩挲良久,而后对镜戴上。血顺着她被刺破的芝麻痣流下来,仿佛眼泪一般。 # 章2 镇明将军 第11章 一分价钱一分货 这一日刚过五更,苍厘就背上一副包裹,跨上一匹小白驹,哒哒地行到王宫门口,同安天锦行告别礼。 安天锦松松系着的羽氅下露着睡衫,面色阴沉,看上去还没睡醒。 客套几句后,又像是想起什么似的,命人从宫道旁的耳楼里抬出一方极重的硅化木,哎呦嘿地放在了宫阶上。那木头状似石枕,色若朱砂沃雪,是两人合抱才能围起的宽度。 苍厘起初不明所以,再一转念,明白过来。 “王上厚礼,苍厘承下了。但此去轻衣快马,没有放置重物的余地,还请王上暂摆宫中,待我功成归来,再领好意。” 闻言,安天锦百无聊赖的面上终于露了丝笑意,“行,你自己选的。” 苍厘蹙了蹙眉,本能感觉到事情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由头,只能据礼道别,而后策马直出城门,一路朝东而去。 第16章 到了邛关的时候,苍厘才发现,自己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也就明白了两日前,安天锦的赠礼和他最后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关口处摆着七八顶锦绣帐篷,最前头列着一张大桌,旁竖一副锦旗,上书“录名”二字。旗子下乌乌喳喳排着一列人,每人行至桌前时,均会搁下一件金贵玩意儿,朝贡般给坐在桌后的玄衣人看上一眼,记录在册。而后才能领个小锦囊,由一旁候着的接待引入不同的帐篷中。 原来邛关不是单纯的集合处,而是按人头缴纳门票的收费站。看样子人人都有准备,天雍府甚至还按所呈礼物的品次划分使者地位。 苍厘伫了片刻,下得马来,扯着缰绳绕到了一块山岩后头,想了想,摸出鼻烟壶看了一眼,道:“邛关到了,该醒了。” 自亮台夜宴后,小壶就再没出过声。应是想不通给他强行据为己有这件事,一定要闹闹情绪心里才过得去。而苍厘筹备出行事宜,也并不管它。直到离开拾掇一空的毡房前,才似自言自语道:“走了。” 对“走了”毫无反应的鼻烟壶,如今对“到了”果然还是不给一点反应。 苍厘拧开壶盖,淡淡道:“再装睡,我就往壶里放蚂蚁了。” “你能停止做奇怪的事吗?”耳畔几乎立刻响起了声音。 苍厘沉思片刻,“所以,你是有感觉的。” “……” 他几乎立刻就上手,掐住壶口,对着壶身各处叮叮当当地弹了起来。 “你,你快住手!”不可置信的声音中,还夹了几丝气急败坏。 “你有感觉,是对应全身,还是特定部位?” 有一刹那,苍厘几乎看见鼻烟壶摇了起来。但是没有,手里的壶只是更烫了一点。 “……”憋了半天,声音蔫蔫怒道,“你有完没完?” “我劝你认清状况,以后有问必答。不要再用蹩脚的方式逃避现实。”苍厘道,“你看见前面的队伍了吗?你知道使者还有录名费么?” “这不是理所当然吗?”声音兴致缺缺,“你去别人家做客不带礼物啊?” “……” “没礼貌。”声音批判道,“果然是强盗。” “好说。全副身家都带上了,一定有能做礼物的。”苍厘摇了摇鼻烟壶,“是吧,烟烟?” “谁是烟烟啊?!”声音一顿,反应更为激烈,“等等,你绝对不能把我送出去!不行!!” “这么激动。”苍厘将壶盖拧上,“你是不想给人看到吗?” “……是。”声音憋着口气,选择有问必答。 苍厘掂量了一下,家当里能送出手的,除了自己攒下来那为数不多的盘缠,就只有腰上的白隼令,颈上的鹘鹰羽,与怀中的月缺棋子。 钱可以再搞,但是这几样宝贝,给了就没了。 他瞬间作出取舍,牵着马驹排入队尾。 终于挨到桌前时,已是晌午时分。 苍厘自报家门后,坦然摸出旧钱囊,倒出一把可握的碎银子,堆放在了桌上。 玄衣人看了看银堆,又看了看无比淡定的少年,看到他袖口打的淡色补丁时,神情逐渐微妙,颇有“光天化日之下,竟有如此荒唐行径”的意思。 但玄衣人什么都没说,只是叹了口气,抬笔在名册上匆匆勾了几下,拾起一枚锦囊递给苍厘,又唤出角落里一个小童:“贺佳,你来。带罗舍使君下去歇息。” 小童本被大太阳晒得昏昏欲睡,这一下打起精神,几下蹦跶过来:“好的,先生!” 又冲苍厘羞涩一笑,“使君大人,请同我来!” 苍厘就跟着他拐了几道弯,被引到了角落里一顶灰扑扑的帐篷前。 不同于前面几顶帐篷描金绣银的品相,这顶一看就有些年头了,半撩的门帘遮着的全是桌椅梁架之属,完全就是支来作临时仓库的备用帐。 苍厘几乎一瞬间就想到了,等自己进了天雍府,入住的将会是个怎样的场所。 但无所谓,只要有栖身之地就足够了。 三年前他刚流落在外时,安天锦刻意为难他,他连睡在柴禾堆都会被人惊恐地赶出去。 东陆人礼尚往来,他记住了。 苍厘就近捡了个马扎坐下,看小童蹦跳着进出,迅速理出一片容身地,摆好了灯盏茶具,然后笑嘻嘻冲自己道: “大人,刚才发的锦囊里是您的使者印。这不止是您出入天雍府的凭证,还是参与圣阙大典的身份象征。只此一枚,丢弃或销名即视为退出大典,请大人千万小心保管。” 苍厘抽开锦囊,倒出一枚乌檀石的印章,转了一圈,发觉上头果然已契了他的名字。 “大人,我是您此行的接引,唤我贺佳就好。大人若有事尽管吩咐,我一定尽全力满足您的需求。”言毕,小童已将茶杯满上,行礼退下了。 苍厘在新铺的床板上阖眸歇息片刻,只觉喧哗都是别处的,自己这角落倒是格外僻静,索性就地摆起了棋谱。直至天色昏黄,帐子里也只他一个人。看样子是不会再有新伙伴加入了。 直接送钱,不好。苍厘想,不知天雍府是嫌银子少了,还是觉得银子太过普通,不够金贵。 他浑身余痛未消,薄薄一层衣衫又给汗水浸透。棋谱过了三七二十一道之后,难度明显再上一阶,走完一道要耗半日。棋息过脉眼时,压力极重,每每迫得他呼吸困难,根本没法多行,每天能保证一道实属不易。 第17章 苍厘缓过劲儿,打算找处水源洗把脸,刚撩开门帘,夜风便将柴火烤热的熟香送到他鼻子底下。是滴油肉脂混合着香料的味道,勾得远处的兽嚎都凄厉不少。 苍厘许久未进食,这一照面竟有些晕了。他揉揉额角,就听贺佳蹬蹬傻笑着凑上来,“大人,前面在烤羊,我从羊头上偷了一把香菜,放在汤里了,入味!” 贺佳手中捧着食碟,上面摆着一碗羊汤。苍厘借着远处的灯火一瞥,发现碗里头清清荡荡,居然连一星肉沫都没有。 “……开饭了?” “是,开饭了。大人您先喝汤,不够了我再去盛。” “……其他人也是汤么?” “啊这……”贺佳愣了愣,“都有汤的。” 都有汤,肉就不一定了。苍厘端起汤碗,尝了一口,又默默吐掉,“没放盐。” “啊?可能是端得太急,卢师傅还没来得及放。”贺佳小脸一红,“大人稍等,我这就去……” “不必,我同你一起。”苍厘面色淡淡,语气不容置疑。 贺佳迟疑着应了一声,心中苦闷。本以为这次分不到接引差使,只能做个看帐人,谁知居然真有使君分给自己。接一个使君等于多一枚金珠,贺佳心中别提多开心了。可这位大人看上去不太好相与,刚见面就用一包银子给了应堂先生一记下马威,眼下又想借着没盐的肉汤搞事。 他有点害怕,“大人,烹宰的地方脏乱,其他使君大人都在帐中饮食,您去了……” 苍厘笑了笑,“岂不是正好。” “你又要去作甚?”鼻烟壶憋了一天,此时忍不住道,“识相就安静点吧!人家能让你入帐没有当场劝回,已经算给面子了。汤不够喝可以自己去找吃食,没必要抢别人的。” “还会有人被劝回么。”苍厘道,“我以为天雍府来者不拒。” 贺佳吓了一跳,“是是啊,录名也算初评。要是品次不足,先生是不会受礼的。但一般来说,劝回之事都不会出现,毕竟圣阙大典百年一遇,各家的礼物都是精心准备了多年,生怕被其他家比下去……” 小童越说声音越小,面色愈益惶恐,恨不得当场把自己的嘴缝起来。 苍厘却是面色如常,“那么复评呢?” “啊?复评?” “我的意思是——录名之后所得的待遇,还会再次变动么?” 这个问题简直闻所未闻。贺佳梗了一梗,摸摸脑袋,“这我真的不清楚了,我去问问先生……” 他撒腿就跑,却被一把兜住后领,鹌鹑蛋子似的扯了回来,“不急,先带我去烹宰的地方。” 贺佳欲哭无泪,又听苍厘若有所思道:“退出大典的条件是丢弃或销毁使者印?” “……是。” “明白了。” 第12章 搞事的人没有公德心 “你明白什么了?”鼻烟壶警觉道。 苍厘没理它。 “我告诫你一句,不要在……” “我看见你了。”苍厘小小声道。 “哈?!”声音陡然一惊,呼啦一下退了老远。在半空飘了一会儿,又很是不甘道,“你是不是骗我?怎么可能会看见我?” “信不信由你。”苍厘冲它的方向做了唇语,而后埋头赶路再不发声。 “我……”声音再一犹豫,告诫的话已说不出口。下头苍厘挂着淡淡笑容,一本正经凑到烤炉前,“卢师傅,羊好了吗?” “就好就好!”圆脸男人给柴火映得通红,他在肩窝搭子上揩了揩汗珠,斜眼瞄着苍厘,“嗯?你哪处的?咱没见过吧!” “我听说领肉要凭使者印,一人一份,就想问能不能多给一份。”苍厘道,“我带了一只小鹰,爱吃肉,可惜笨得很,让人折了翅膀,现在只能靠我喂。” 卢师傅就有些为难了,“行归行。不过这肉有限,讲究先到先得。你拿去喂鹰,别人怎么办。” “不是人人有份么?”苍厘挑起一边眉毛,故作惊讶道,“难道会有使君吃不上肉?” “本来铁定够的,但运输队路上出了点岔子,粮草都陷住了,一时半会儿过不来。”卢师傅指了指炉架上的大尾巴羊,“这还是问当地牧民高价买来的,不多,只够吃两天。” 邛关的焉知羊毛皮沁美,如晕染胭脂,天然一层血粉色,价极高昂。眼下春寒绵绵不去,正是长细绒毛的好时候,哪里会有牧民下糊涂刀。毕竟一斤焉知毛可比十斤焉知肉贵多了。 苍厘打量一圈,只看见两对白条羊,却没见着血粉皮毛,不由道:“羊毛没收么?” “不卖。说什么这批春羔都被天钧堡预定了,一根毛也拿不走。” 天钧齐氏算得塞北一霸,坐拥祖洲最大的雲矿,起家史比牧氏还要长。 雲是独属于祖洲的特殊矿藏,绝大多数都用来塑造神像。齐家人生于雲矿,长于雲矿,同样能够将雲捏出最绚丽的姿态。 据说齐氏先祖参与了圣阙的铸造。大至雁池之畔绵延千尺的雲壁,小至神妃指间日夜把玩的雲葫,无数灵物成型的背后,几乎都藏着齐家匠人的身影。 这一遭是“入乡随俗”。天雍府虽盛名在外,但到了邛关也算外来客。管事的清楚客循主道之理,自然不会在小地方生出大摩擦。 “师傅人好,都不和他们争。这羊毛据说很值钱。”苍厘就道,“我现在有空,不如替您把落下的毛皮要回来。” 第18章 他说着抱了抱拳,转身走了。 “哎不是,你回来!”卢师傅回过味来,“你是哪家孩子?” 他将苍厘仔细打量一回,这才发现闷头鹌鹑般远远杵在一旁的贺佳。 “贺佳,这是你负责的使君?” 小童子默不作声点了头,波光粼粼地投出求助的目光:“卢…” “我是罗舍城苍厘。”苍厘挡在两人中间,面上挂着波澜不惊的微笑,“刚喝了师傅一碗汤,决定去替师傅讨回公道。” “别同他们霍霍,自寻烦恼的事咱不兴干。”卢师傅的圆脸被火烤得更红了,“反正等不了三两日就开拔,触霉头可真没必要。” “有必要。”苍厘看了看一旁冒热气的大锅,“师傅尝尝刚熬的汤,已经触了大霉头。” 卢师傅一怔,走过去捞了一勺,稍摸咂了一嘴,拧眉道:“啧,淡了。” 又疑惑道:“除了淡,还有别的?” “卖羊的牧民可曾告诉师傅,说这焉知肉不比寻常羊肉,一般都是烹烤为食,煮汤就浪费了。” “……你也知道?” “我还知道,焉知羊若是做汤,根本无需放盐,肉汤自带咸香。而汤如果没有味道,绝不是水放多了,而是这羊生前一定吃了大量疠草,死于非命。” “你说这羊肉有毒?”卢师傅一怔,摸出一把青根,拔了一撮,丢在汤勺里搅了搅。 一勺好汤转眼就黑了。男人面色一变,慌忙将手中青根一股脑儿塞进嘴中,大口大口咀嚼起来。 “如师傅所见。”苍厘淡然道,“方便换个地方说话么。” 卢师傅咳了几声,捏起砂土将炉火盖灭。他吐掉口中漆黑的残渣,将贺佳唤来:“你守在这儿,见着老邓或阿冯,就说这羊肉谁都不许碰,汤也不能喝。一口就是一粒金珠子,记住了?” 贺佳惶然点头。 卢师傅带头走到一间小帐外,将帘隔撩开一道缝,压低了声音道:“应堂先生,罗舍使君有要事相商。” “请进。” 苍厘跟着走进去,见帐中陈设意外简洁,角落里一张行军榻上坐着白天负责录名的玄衣人。 “先生,听说天雍的运粮车陷住了。”苍厘开门见山,“您是何时从何处得知此事?” “使君,此问何意?”牧应堂不动声色。 “有人想对使者团不利,先生,不巧中计。” 牧应堂看了卢师傅一眼,“羊肉出问题了?” 卢师傅脸色一窘,就听苍厘不紧不慢道: “这是连环计。先陷住运粮队,再教情报算好时辰抵达,或许还要加上刚好路过的羊群,一定会让人顺手买几只救急。” “正是。”牧应堂沉眉思索,“今日得知运粮队出事后,我们很快在附近找到一处羊圈。” “若我没猜错,他们将选好的羊拖去宰杀时,你们没有跟去看。”苍厘笑了笑,“因为焉知羊太贵了。而剪毛之前不得食肉这一点,已经在彼此的交涉中深深打动了你们。” 牧应堂与卢师傅对视一眼,又听苍厘道: “羊皮不给你们,是因为这羊吃了毒草皮会变色。不过这种事一般人不太清楚,只有老牧民才知道。我从前正好听过,所以尝了汤就来找卢师傅。” 苍厘当然清楚,使者团集体中毒一定是大事。不论起因之诡,或是结果之变,天雍府都会因为出了这等大岔子千夫所指,坏了名声。 毕竟悠悠众口难堵。到时候有心之人在背后一撩拨,这圣阙大典尚未开典,又要不得安稳。 敌我未明时,一者观其变,二者断其意,三者反其道。 想着缈姬的话,苍厘不由缓缓道:“我还有一个猜想——下毒的人说不定就在这批使者当中。” “使君难道已经发现端倪?”牧应堂神色谨慎,眼中已信了七八分。 “这局既已入了,如何反守为攻才是关键。”苍厘神色更谨慎,“我有个不成体统的法子,或能揪出下毒者,可以说来供先生参考。” “请讲!” 第13章 就你会带节奏 行军榻旁的烛花劈啪几闪间,帐中密谈已落下帷幕。 “方法就这么多,首要是保证大典之前不出大错。”苍厘道,“虽然先生已经想到,还是要建议先生,及早通知其他几地使者团,多加防范,避免中招。” 牧应堂道了谢,将卢师傅留在帐中再行商议。苍厘主动打道回府,路上就听鼻烟壶道:“我怎么总觉得你这法子有问题啊?” “问题大了。”苍厘淡淡道,“若下毒者不在此处,这法子就是一场闹剧。起码有一半的人会被筛掉,加深西东,尤其是同天雍府的矛盾。” “啊?你怎么骗人!”声音怒了。 “是么?可确实有人暗中针对天雍府,下毒不过是个开头。”苍厘撩开帐子,声音更轻,“至于如何捉贼,我只说了一个猜想。作为管事人,要懂得兼听与取舍,并对自己的决定负责。” “你还有理啦?”鼻烟壶冷嘲热讽,“不过是想借天雍府之手,名正言顺筛掉一批对手罢了。” “这种隔山打牛的事,有必要生气吗?”苍厘从包裹中摸出一块烺馍,若有所思道,“除非,你就是那头牛。” 声音一时语塞,咬牙片刻,态度薄凉了几分:“我同你商量个事情。” 第19章 “不行。”苍厘拧开水囊。 “我还没说……!” “别说了,你哪里也去不了。”苍厘润了润喉,拧上塞盖,“以后还是听话些,烟烟,不要自讨苦吃。” “你好好说话行不行?”鼻烟壶叮叮当当摇起来,“你现在像个强抢良家子的恶霸。这种的我见一个教训一个!” “你现在像个输光了还不认账的烂赌鬼。”苍厘慢悠悠嚼着馍,腮帮子一鼓一鼓,“这种的我见一个收拾一个。” “我没和你赌过!”声音恨恨道,“你莫名其妙——” “大人!”贺佳站在帐外唤了一声,满面笑容地冒进来,略略压低了嗓子,“大人料事如神,真的有复评!先生说您第一个通过复评,今夜过后待遇如常,启程的时候可以上碧玉车啦!” 小童总算宽了心,摸出一枚血橙摆在苍厘面前,“刚才忘记说了,天雍的接引车有五品,分黄、墨、碧、白、青五种。一般管事人驾黄玉车,粮草放青玉车,余下三种皆是使君乘坐。” “先前我可是要与粮草同车?”苍厘摸了摸那只橙子,袖底铜匕一旋而过,落掌时已是一圈齐整绽开的橙花瓣。 “没错!”贺佳看呆了,脑中想法脱口而出。随即一卡,支支吾吾试图掩饰,“一般青玉车都不运人的,除非人实在太多了,比如这次……” “嗯,吃吧。” “大人,这可是先生的礼物,是上好的丹心橙!”贺佳咽了口唾沫,“我长这么大都没吃过。” “好,能吃完都归你。”苍厘继续嚼馍,“那些羊肉如何解决?” 贺佳呛了一下,“刚送进各个帐篷,现在大家应该都在吃吧。” 苍厘想了想卢师傅用青根试出的黑色,暗道最多一刻钟后,就该起乱子了。 “他信你了。”耳边响起鼻烟壶冷冰冰的声音。 苍厘没出声。他看着贺佳吭哧吭哧啃了半个橙子后,有些蹩脚道:“大人,我饱了……” 烺馍刚好吃完,苍厘并不同他客气,当即取过一瓣,“饱了就走吧。有事记得及时通报。” “我若是他,定然怀疑毒就是你下的。”鼻烟壶冷哼一声,“听说这管事向来明智,怎会信你不怀好意的法子?” “这证明他确实明智。”苍厘道,“那么你呢?你觉得,你算明智吗?” “我……肯定要算!” “哦。”苍厘道,“壶与人的判定标准果然大相径庭。” “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我已经猜到你是谁了。” “不可能!”声音一个哆嗦,像是咬到了舌头。 “你危险了。”苍厘继续诓他,“都不用提你名字,这壶一丢出去,天雍府就得大变颜色。” “…………”声音沉默良久,强作镇定,“那你倒是说说,我究竟是谁。” “你是……”苍厘口中刚冒出两字,外头贺佳已经语无伦次地叫唤起来: “大人,大人!先生……有急事相邀,好像羊肉……羊肉真出事了!” 苍厘出去,见小童披头散发地站在原地大喘气,额头上都是疾跑出来的碎汗珠子,只平淡应道:“好,带路吧。” 没有经过那一堆郁郁葱葱的帐篷,却是绕了好大一个弯子,走到了一带古城墙下。 最高的城墙仅余一仞,已给风沙磨得圆润如石。牧应堂正立在那墙头前,音容冷肃道:“诸位想必都有疑问,这肉里为何有剧毒。个中原委,牧某自当告之——在此之前,先请各位出示使者印。” 团团围着的使者皆大眼瞪小眼,将信将疑地摸出锦囊。 苍厘站在最外围,想,不错。自己只说了个雏形,他倒是演绎得传神。 “现在,劳烦各位排作一行,拉开间距,将使者印放在身前。” 一些人免不得切切作声,不明白牧应堂这是要演哪出。多数人仍依言站开,按吩咐将印章摆在了脚尖前三尺处。 牧应堂点点头,纵身跃上城墙,宏声道出了最要命的那句话: “投毒之人,印上姓名已毁,请诸位辨之——” “——先生当心!” 遽然一声大吼震天,两句话几乎同时冒进众人耳朵。 兀那城墙后突出个蓬头野人,一身腌臜,极尽落魄。他颈项上耷着扯断的捆柴结,一手死攥着好大一截冒油的羊腿骨,乍见一堆眼睛瞪着自己也愣得一摆首,继而风风火火转个向,一股脑子朝旁地野林子扎去。 “呔!小子哪去!”一名矮短精悍的虬髯大汉跟着跳出。他吊着对苦瓜眉,双手一腾,甩开一段碗口粗的降金绳,呼啦套上野人胸口。 野人挣了几下没挣脱,不管不顾扭转横扫起来,直将个平静地搅得如同飞沙走石的古战场。 大汉额角滚汗,臂上山包样的肌肉颤得好似雨打激流。眼看那绳要扯不住,一张巨网从天而降,正正好将野人扣在其中,顽石般给他一点点压垮在地,再起不能。 这网色若沉碧,海浪般微微起伏,正是牧应堂投出的伏波网。管事人虽不言语,哪能任其作乱。 野人半脸着地,梗着颈子动弹不得,一双黑幽幽的眼珠子骨碌碌转了几圈,索性就近撕咬起手中沾灰的羊肉,吧嗒吧嗒嚼了满嘴油,浑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 “别吃了别吃了!”大汉一脸头痛地扯了扯金绳儿。 第20章 “老邓,这是……?” “先生,这伢子刚刚突袭营地,撕了半只羊就跑。”大汉转手递出只脏兮兮的锦囊,“我从他身上扯来个使者印儿,但上头没名字!” “啊?没名字?”前排围观的西且弥使者洪毅眼尾一跳,咋呼出声,“投毒的不会就是他吧?!” 一众使者给他这声唤回魂儿似的,顿然称奇。更有人没听清牧应堂早前那句要紧话,慌忙询问身旁到底出了什么事。众人交头接耳,议论纷然,原本还算整肃的集会场,彻底陷入糟乱之中。 人都想往前头挤,看看作乱的是何方妖孽。苍厘趁势退得远了些,想,碰得早不如碰得巧。 毁名之说本就是诓人露马脚的诳言,要看的是众使者听后表露的第一反应。此言一出,下毒的一定会下意识去看自己的印,没下毒的则会第一时间去看别人的印,这个反应错不了。 刚这一打断不止跌效,还真撞着个没名字的。苍厘暗道,不知这人来自何方,这么早就失去参典资格了。 耳边一嗡,传来鼻烟壶惊讶的声音:“嗯?怎么是他?!” 第14章 怕不是个碰瓷的主 “烟烟果然见多识广。”苍厘以拳抵唇,权作深思状,“是老熟人么?” “不算。”声音顿了片刻,有气无力道,“再说一遍,不要乱叫。” “介绍一下吧,烟烟。”苍厘是熬鹰的好手,让这么一个不服帖的精怪认名,更是自然而然顺手为之的小事。 “……”声音一时无语,带着几分不情愿道,“他是齐家人。” 齐家人?苍厘想,若真是齐家人,不该在这里出现。 邛关是西凉使者的集合地点。齐家地处塞北,应往贡林渡集合,就算有人离队独行,也不会走回头路,反到了西北的交界地来。 那头牧应堂已跃下城墙,接过老邓手中的使者印仔细看了一圈,眉头稍松。 “无巧不成双。”他面上浮出安抚的微笑,“牧某要在这里恭喜各位——成功通过复评,完成所有考验。” 周遭细密的喧哗一下大了起来:“先生这话什么意思?我们怎地听不懂了?” “保持谨慎,避开埋伏,找出投毒之人——这些本是此行的隐藏考验。按照原本的布置,毁痕可见于任一未中毒者的使者印。在场诸位都有中招机会,却不想恰落在这位路过的小友身上。”牧应堂煞有介事地解释,“至于中毒一事,诸位也不必惊慌。先前毒发的使君现在已该好得差不多了。” 一众使者也不是傻子,当然觉得这说辞古怪。但眼下结果不赖,也没什么一定要深究的问题,索性就此打住,各自告礼回帐了。 眼见人群散去,牧应堂神色一凝,收了伏波网,示意大汉将野人拖走,“老邓,你同我来。” 他两个提着一个折进旁边林地,很快消失不见。 “节外生枝。”苍厘拔腿跟上他们,“比我想得更热闹。” 此番虽没有揪出下毒之人,但最关键的一步已经达成——无中生有,将整个事件做成天雍府自己的局。 “别人的热闹,好看吗?”鼻烟壶冷冷反问。 “不太好看。”苍厘说着,腿弯稍弓,甫一弹身,人已经贴着风飞了出去,“还是去找老熟人吧。” 他循着三人行踪进了林子,见老邓频频回首似有觉察,便屏息提气,跃匿于重重桠叶。足过颤碎枝,轻盈若鸟雀。赶着他们终于落定的步伐,苍厘很快停在一株桕树上。 下头声音极低近无,兼之枝上风声干扰,苍厘完全听不见对话内容,想是人起了隔音的障术。他借茂密的霜叶探出目光,正见牧应堂启唇相询,容色和蔼,全不是对待恶人仇家的态度。 那野人立在他对面,给老邓反剪了双手,兀自垂头呢喃,大半张脸匿在发须影子里,连嘴唇都瞧不清楚。 牧应堂犹豫片刻,稍微靠近尝试辨音,尚未及前便是一僵,左脸已给抖抖嗖嗖的野人一口啃住,狠狠扑在地上,没怎么挣扎就厥了过去。后头老邓目瞪口呆,想也未想拽起野人后颈,连拉带扯,拖得人扭头一呵,他便跟着一颤,自如抽去一身骨架般,悄摸不带喘地软作一摊。 这一遭起合太快,苍厘脑中却如过闪,起了意料之外的念头。他紧紧盯着树下野人的举动,发觉这人一副极度痛苦的模样,伏地干呕数回,又翻滚挣扎,拼命用脑门拱着身边失去知觉的两人。 “他不对劲。”苍厘敲敲鼻烟壶嘴。 “这还用说?”小壶无语道,“他大概中邪了,你知道怎么驱邪么。” “……不知道,但总得试试。” 苍厘蓦然有了判断,却绝口不与鼻烟壶提及所想。他纵身朝下一跃,果然引来一声惊呼:“你先…别胡来!” “不会,那可是你老熟人。” 苍厘落了地,先把牧应堂和老邓拖到远点的树根上靠好。他验了牧应堂脸上伤口,发觉那只是个稍微破皮的普通牙印儿。又逐一试过两人脉象,发现并无大碍,只似累极晕厥之状。 正想野人刚才使了何等损人阴招,甫一抬眼,却见那人匍匐在地,脱水死鱼也似的扑腾着;一汪黑瞳死陷着自己,一时目光聚焦,一时猛翻白眼,脑中天人交战一般繁乱无章。 离得近了,苍厘才看清野人右鬓烙着一块状似诡星的暗红疤痕。痕瘕一端芒角颀长,流星般划破眼角,直指额心,看着乖戾又恣睢。 第21章 这等印记如此特殊,苍厘先前却对此人闻所未闻。 “烟烟,老熟人究竟什么来历?你认出他,莫非是因为这道胎记?” “不是胎记,是烧伤。”鼻烟壶沉声道。 “哦?展开说说?”苍厘嗅出端绪。 “很久之前的事,记不清了。”声音显然不愿展开,草草交代,“总之,我和他不熟,别问了。” “真的不熟?”苍厘觉得好笑,“你说他看见这壶,会不会想起你。” 鼻烟壶不应。 不错,够倔强。但问题不大。苍厘掌着小壶转了一圈,作势瞄准野人脑袋,即听声音冰冷道:“你敢!” “好凶。”苍厘眨眨眼,“怎么,老熟人也不愿帮么。” “你将我当什么?”声音咄咄逼人。 “伙伴。”苍厘不假思索道,暗想你虽没有长空那么善解人意,脾气古怪又难驯,但懂得不少秘法,性子还算纯良,能用。 “!”声音似是一怔,语气稍微软和了些,“以后不要用怪名叫我。” “不喜欢么,那你自己取个名字。”苍厘倒是无所谓,只不知鼻烟壶为何忽然耍起了小性。 “你……我有名字!” “有又如何,说也说不得。”苍厘转望野人,见他困兽般挣动,试图脱开臂上束缚,忽地回过味来他到底要做什么,这就去夺他一直锢在手心不放松的羊腿骨,“若不是你没有醒神的法子,我也不想丢壶。” “有也不会告诉你。”小壶看苍厘与人推拉几番,击穴得胜,却是气哼哼道,“我再不会帮你了,除非你好好同我说话。” 野人见肉被夺,嘶声咆哮。不料下一刻,那腿就递到了自己嘴边。当即不再迟疑,埋头撕咬起来。 “我待你不好?”苍厘想了想,觉得它要求太高。 “你待我好过?”声音非常不满,“非吓即令,没有一点尊重。” “怎么,难道你想……”苍厘有些意外,斟酌一下,才道,“……同我做朋友?” 小壶又哼一声,骄傲尽显,“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我才不会交你这种朋友。” 苍厘挑了挑眉,不知壶精受了什么刺激,却见野人囫囵吞枣般快将那整条腿肉吞噬殆尽。 “听说齐氏向来手巧,不想毒抗也惊人。”苍厘叹道,“这羊骨头都变黑了,你却越吃越香。” 野人确实视剧毒若无物,愈吃情绪还愈稳,连吞食的动作都斯文不少。 苍厘想到了什么,自去牧应堂怀中揭了锦囊,摸出那枚黝黑印章:“敢问这印上之名是自行毁去,还是有人着意为之?” 野人咽下最后一口羊肉,仔细思索起来。 有意思。苍厘见他眼神逐渐澄定,不再是那副混混沌沌的模样,也不知是他吃饱了毒肉还是另有隐情。 “他人为之,我已修好。未着荧粉,暂不可见。”野人嗓音微沉,言简意赅,油兮兮的脸上一派严肃。 名字销毁,还能修复么?苍厘手指抚过印面,摸到了细长的圣阙文,淡声道: “乌檀坠水千年,忘其木性而成精石。传说若亲手将名字镌刻其上,将会忘记自己的姓名。” “……当不可忘。必不会忘。”野人眼眸一黯,话语沙哑,隐隐透着寒意,“吾乃……” 下一秒他咬了舌头。 转头吐了口血,闷然半晌,方垂眉道:“齐逍。”又勉力曲起身来,板板正正坐直了,“使者印还我,谢谢。” “是他。”鼻烟壶干巴巴道,“但他变得这么奇怪,不像是一般中邪。” 苍厘将印章装好,转手一刀断了他臂上降金绳,“如今这样,是否与销名之人有关?” 齐逍甩甩胳臂接过锦囊,污脏的脸上看不出想法。 “那便是了。”苍厘了然于心,“此地正好也发生一些怪事,多针对使者有的放矢。往后若有时间,可以就此交流。” 他从齐逍眼中读出“愿意”的情绪,这就笑了。 “牧管事大概已猜出你身份,不必担心他有所为难。”苍厘伸手,抓着人不知所措的手掌浅浅一握,随即放开,“我是苍厘,罗舍城使者。今后遇到困难,也可以找我。” 齐逍没吭声。 苍厘捻了捻指尖油渍与碎藓,想这人虽言行有异,却应当是个活物。若为借舍还魂,借来的躯壳心脉受阻,十指根下往往冷如冰塑。齐逍整个手掌都还热乎,和刚烤来的羊肉一样汗孜孜热腾腾。 但自己要找的那位可不该是活物。 苍厘心中有异,正想逼人一把,看他会不会再使出更明显的招数,便听得一声呻吟。 牧应堂醒了,无意识中先碰了左脸伤处,痛出气声。旁边老邓还在迷糊,跟着哼唧了一声。 苍厘收住了,上前道:“先生,方才我寻鹰路过此地,见你们双双昏厥,便与那位友人交谈——得知他是天钧使者,一时中邪误袭于人。但好在秉性纯良,伤人之后居然因此清醒,也算虚惊一场。” “使君所言正是。”牧应堂整整衣襟起身应承,眉宇间仍有余悸。 “先生既无大碍,我便继续寻鹰了。” 苍厘拜别牧应堂,又冲齐逍点点头,潇洒离去。 “……你到底想做什么?”鼻烟壶随苍厘在林中穿梭,不甚乐意地嘟囔。 “想我怎么好好说话,你才愿意再帮我。”苍厘随口道,“按理说,名字一旦从使者印上销去,督察就该知道变化。能够将之复原且不被记录在案,此中必有玄机。” 第22章 他身轻步捷,绕出林子没多远,但见眼前一片黑烟熏天。 第15章 你想和谁心灵相通 “大人!”贺佳正在一只余烟袅袅的帐篷旁转圈圈,见着人了登时一声尖叫,三步并一步跳过来,一把抱住苍厘胳臂,像是抱住失而复得的金珠子,“大人你上哪儿去了,刚才那么大火我到处都找不到你,还以为你遇到什么意外了呜呜呜呜……” “……火灭了吗?” “灭了灭了!哎呀我就知道!大人这么厉害一定福大命大不会轻易受伤!我就是担心大人会不会……” “不会。”苍厘直截了当道,“哪里着火?谁干的?” “哦哦,是最大那顶锦绣帐着火,又牵连了旁边的帐篷。具体情况不清楚,好像是有使君因为复评的事打闹,一怒之下烧穿了帐顶。” “……”苍厘一眼瞅见自己那灰帐篷已然化成一堆焦炭,知道为数不多的行李没救了,忽然有点心累。 “好在救火的人多,卢师傅又及时控住场面,才没酿成大祸。”贺佳长吁一口气,连珠炮似的不肯消停,“大人你看你一身灰,要不要去泡个澡……” “要,浴汤在何处?”苍厘转了转腕子。 贺佳精神一振,“大人同我来,离这儿不到二里地,可近了!” 果不过多久,拂面的风沾惹上了一股纯冽的咸味,清旷而奇特。天已黑透了,苍厘还是能见着几个明晃晃的黄灯笼在远处招摇。 “盐湖浴馆这几日全天开放,凭使者印就能进。”贺佳捂着鼻头掩了个喷嚏,咧嘴一笑,“里面好多种池子,一定有大人喜欢的!” 苍厘给人引着选了眼小汤泉。七拐八拐绕进一间隔室,自拾掇了衣物,将鼻烟壶与使者印捡了,摆在木碗儿里带着,沿雪白温热的盐阶一步步下了水。 明澈见底的盐水温吞沸来,烫煮过每寸肌骨,教人很是舒坦。 苍厘靠着池沿子,鼻端皆是浅薄白汽,眼已有些睁不开了。 他想这地方不错,适合运棋。这两日总也无事,倒不如待在此处,将棋谱多行几道,也好过在帐子里无故大汗淋漓。 兀自沉思片刻,苍厘轻声道:“烟烟,齐逍这人有什么特异之处?” 鼻烟壶好似给他吵醒,无意识“嗯”了一声。而后陷入漫长的沉默,长到苍厘以为它又睡着时,才听一把声音哑哑道:“不清楚。” 苍厘一伸手,将小壶从碗里捞起来,攥在手心细细打量。 看成色是个古物,虽未曾经人把玩,但该是百年前所造的老件。内里养出的精魂有种涉世未深的天真,却好像什么人都认识。 苍厘蹙眉,出言威胁的前一秒,先前它那句“你待我好过?”不知为何涌上心间。 “行。”他及时收口,瞥见碗里另一样事物,话锋一转,“那说说使者印吧。关于刚才谈到的问题,有什么法子能在销名后瞒过督察?” 不过随口一问,小壶居然清清嗓子,真的解释起来:“不用瞒。正常退出大典的途径,和使者印无关。” 苍厘一怔,无关? “此印是通行信物,每人一例,损毁或丢失一概不补。但若出入赛场时没有印章拓录姓名,便视为放弃比赛,或分数无效。” “原来如此。”苍厘明白了,“就算损毁,只要能够补成原物,也可以过关。” “毁了就是毁了,一般没人能补好。齐逍那是个例外。”声音冷道,“依我看,故意损毁他人印章者,就该直接退赛,永远失去进入圣阙的权利。” “可神君允许。”苍厘淡然相应,“他们知此情况却不改规则,不知是一视同仁,还是有所偏爱。” 鼻烟壶就不吭声了。 “你还知道什么?这次大典的赛制规则,或是值得注意的使者?” “不知道。”声音凉凉道,“就算知道也不会告诉你。” “你最好不知道。”苍厘拎起壶颈晃了晃,“要我帮你洗个澡吗?” “不必。” “你怕水。” “你才怕水!” “烟烟,你不爱干净。” “我不是壶吗?一只壶而已,好端端的要什么干…喂!!” “不用客气。”苍厘已将鼻烟壶按在水中,由表及里地泡了个透。 小壶万万没想到他真的用水灌自己,气到不想说话。 “你真的是壶吗?”苍厘冷不丁道,“我见过的壶都很爱干净,时不时就要洗个澡,身上沾一点灰尘都不舒服。” 那端噎了一下,又是好一通咳嗽。 “其实那天在井底下看见你,我就在想……” “……你没有看到我。”鼻烟壶着意强调。 苍厘没理它,“凡是能凝出精魂的灵器,必然有法子能与器主心灵相通。若是由心传声,我便不必对着空气说话。” 现在身边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若还总一个人窝在角落嘀嘀咕咕,就太可疑了。 “别想了,做不到。” “可以试。”苍厘道,“我知道一些结契的法子,需要你配合。” “不试,我才不想和你心灵相通。”小壶痛苦道,“你能不能离我远点,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了。” 苍厘没想到它这么抵触,沉吟片刻,只道:“那你想同谁心灵相通?” “谁都不想。”声音愈发冰冷,“没有人。” 第23章 “好。”苍厘放心了。 他将壶搓洗一遍,用干净的帕子包好,放回碗里,不理它了。后半夜时,自捡了月缺棋子,开始行谱。 这盐湖水果然好用。运棋之时,脉眼不似往常疼痛如割磨,连气窍都安静了些,不再有大动静。 如此两日后,完成的棋谱数目已然过半。 苍厘是想再多待些时候,但开拔日到了,也就收拾一番,随着贺佳上了碧玉车。 此时刚过五更,好些人还没起床,偌大的车厢里冷飕飕、空荡荡,尚有淡淡的椒水味道未散。苍厘选了靠窗的位置坐好,喝了口新泡的雾芽茶,神清气爽。他还能攒作行李的物什实在少,只一个半大包裹,随手往身旁垫子里一丢,都不用另行安置。 贺佳很快揣来一碗骨头汤和两张烤饼,摆下一碟腌萝卜丝,又从怀里摸了只大白梨,偷偷道,“大人,昨天刚摘的,可甜了。” “你去镇上了。” 小童嘿嘿一笑,“昨天几个使君大人约着去镇里玩,找阿冯哥驾车,顺手将我带上了。但到了门口,又不让我进。我到处溜达,无意中找到一座破庙,里面好多梨树。我正口渴,想要不要摇个梨子吃,一个仙女姐姐就从树上冒出来,丢了只篮子让我随便吃。” “……好吃么。” “好吃!又脆又甜,吃了好多,都吃饱了!”小童咂咂嘴,“最后还提了一篮子,回来就被抢光了。还好我藏了两个…诶?!” 车身微微一晃,梨子一头栽下木案,咕噜噜滚到了门边。 刚上来那人捡起梨子,用袖子擦了擦,嘎吱一口,半个梨没了。 第16章 说什么来什么 这一日再见到齐逍时,苍厘还是有些意外。 收拾干净了,居然是很标致挺拔的一个少年郎。秀拔玉立,鹤骨松姿,发顶银环高束,一袭烟白锦罗衫衬一对栗绒麇皮护手。与之前那坨鼓囊囊的脏毛团判若两人,整个儿窄了一圈不说,更如剥了壳的沙竹果,清清白白,皎皎廉廉。 齐逍吃着梨,很自然地坐在苍厘对面。 苍厘见他两口灭了大半只梨,只问,“有毒吗?” “有一点。” 苍厘点点头,同贺佳道:“以后当心些,来路不明的东西不要吃。” “啊?可我现在都好好的呀。”贺佳委屈扒着案角,可怜巴巴问齐逍,“大人,到底是什么毒啊?” 苍厘同样递出探寻的眼色。 “蛊毒。”齐逍啃完梨,又很自然地拿起一张饼,就着萝卜丝吃起来。 “你身体里有坏虫子。”苍厘就接道,“以后要么被吃光内脏,成了虫卵孵化的苗床;要么被吃了脑子,成了由人摆布的行尸。” 贺佳吓得吱都吱不出一声,冷汗直冒。 “去同应堂先生说情,请他掌掌脉。”苍厘同小童支招,“就说被妖怪迷了心,现在回过神,发觉事情大不对——毕竟破庙里都是孤魂野鬼,不会有神仙。” 他看齐逍指了指自己那碗汤,点头应允,又道:“回来再多端几份饭,不够吃。” “好的大人。”贺佳哭着走了。 苍厘再开口前,齐逍已将桌上食物扫荡一空,但看样子明显还是没吃饱。 “你还是人吗?”苍厘不冷不淡问。 “是。”齐逍照答不误。 “如果是人,起码会在知道食物有毒的时候,展示出点不一样的情绪。”苍厘道,“你现在对正常人来说,很不对劲。” “哦。”齐逍道。 苍厘端起茶壶,漫不经心地满上,“你这样不设防,是将我当朋友了么。” 齐逍点了头。 苍厘稍感意外,抬眼打量他眉目——看上去眼神清明,就是不太想说话。 “好。” “你别欺负他。”鼻烟壶跟在一旁磨牙,“他好像有点呆,理解力与常人不太一样。” 苍厘不可能在别人面前自言自语,就当没听见。 “什么毒你都能尝出来么?” “能。” “尝了能说出解毒的法子么?” “不能。” “也对。”苍厘若有所思,“你不怕中毒,自然不需要解毒。” 再看向齐逍时,他眼神就有点诡异了,“你这么厉害,家里人知道吗?” 齐逍沉默了一下,“不知道。” “那你今后是要当心些。一些不近人情的老家伙知道有你这种人,很可能会直接拿去炼药。”苍厘想,不要说什么老家伙了,要是自己会炼药,现在就要试试手。 天已蒙蒙放亮,使者们陆陆续续开始上车。一进来看见窗旁坐着的两人,都自觉躲得远了些。 齐逍初现那夜的异常行径,他们基本都亲眼历过一遍,总不想和这么个凭空冒来的怪胎沾上关系。 有人就有声音。苍厘喝着茶,将耳边飘来的闲言碎语当茶点,囫囵吞下,或是掰开细品。 前头席位上硬声硬气的是焉耆城使者,冒家三兄弟里的老幺冒柏巍。他皱眉与同座抱怨,道天雍府这次不知安了什么心,居然在抵达赛场之前先行测试,搞什么鬼见鲜的复评。好些人莫名中毒不说,还不得不抱着礼物打道回府。自己两个哥哥这么样残兵败将地回去,怕不是要当场被阿爹揍扁扁。 他同座的危须使者关柯,神态严肃,表示很难相信这不是针对西凉的诡计。自己这几日都没敢吃天雍提供的饭菜,生怕再着了道。 第24章 此时接引童子纷纷提着餐盒进车,他两个就赶紧闭嘴,相互使了眼色。 贺佳最后一个上来,眉角蔫蔫耷拉着,戚戚地凑到窗边,道:“两位大人,这一盒够吗?不够我再去取。” 说着将只个头特大的方盒儿“咚”在了案上。 齐逍打开看了一眼,“不够。” 手底下却没停,将锅盔、黄馍馍、肉粥、拌茄子、煮花生等一碟碟端了出来,摆满一桌,同苍厘让了让,举起筷子当先开吃。 周围人一时窃窃起来。眼下这情况还能保持这么旺盛的食欲,不知道是真的饿狠了,还是哪根筋长歪了。 贺佳很快又拎来两盒,如实道:“卢师傅见大人这么赏脸,很开心,又多送一盒,让您慢慢享用。” 苍厘见小童戳在一边不动了,侧身去问:“这次复评走了多少人?” “三十二人。”贺佳回忆道,“那天好乱,先生的帐子都差点让人掀了。” 不算多。苍厘想,按照预估,起码半数人要离开。再看现在这情况,一开始就嫌弃天雍伙食的使者不在少数。宁可用自带吃食或者干脆饿着的,那夜姑且逃过一劫。 投毒一事后,更有人以此为借口跑去旁边镇子歇脚。反正管事明地里也没怎么限制使者的人身自由,性子野的可不得逮着机会撒欢打闹。 他一转念,顺着想到那梨树上的仙女,又道,“你如何,解蛊了么?” “先生穿了金针,说无大碍,这几日睡前都服一粒白玉糖丸就好。但…但要罚我一颗金珠子。”提到这点,贺佳神情更加痛苦,“一颗金珠子啊,都能买好几十颗梨树了。” 小童瞧着十分可怜,泪水在眼眶里不停打转转。 “要是你能将那仙女捉回来,先生说不定会给你十颗金珠。” “不是仙女,是坏妖精。下次碰上我一定第一个指出来!”贺佳抹抹眼,吞下一声哽咽,“大人,大人替我报仇。得了珠子我们一九开,我只要我那颗。” “嗯。”苍厘回头,继续喝茶,又听见隔壁席在聊虫灾的事情。 道是去镇上玩儿的时候,听人说塞北几地近日来忽都闹了虫灾,越闹越邪乎,好像还死了不少人。 又说源头可能是降龙村。这村子位于东北交界地的草岭之中,前些年突遇虫袭,不知具体状况几何,但曾一度发酵到天钧堡出面镇压。现如今肆虐的怪虫指不定又是从那里闹出来的。 几个人说着就忧心忡忡。因这降龙村好巧不巧,恰在去往天雍府的必经之道上,不想经过就要绕远路。可深山老林里那么一绕,遇到虫子的几率或许更大。 那头讨论得热火朝天,这边贺佳就小声道:“先生刚刚谈起这事,说我们经过降龙村的时候,可以顺带看看情况。” 齐逍终于停嘴,“我讨厌虫子。” 然后他看着筷子尖不说话了。 不知何时,一粒豌豆大的金花虫落在了碟边。 那飞虫张了张翅膀,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随着这一阵碎声,外头震起铺天盖地的回响。 苍厘脑中一麻,有如过电。望外头一瞥,只道天边槿灰的树影里,密密麻麻窜出一泼虫子,不要命地冲着碧玉车砸了过来。 苍厘一叩案角,一枚牙签跃上指尖。他以食指作准,瞄了瞄窗沿一道,拇指着力一弹,那牙签便如穿针般,将十根支帘线一气呵断。窗上竹卷页失了牵引,刷刷齐落,车内一时暗了不少。 他另一只手则执着齐逍的筷子,将那金花虫钉在了碟上。 须臾间,窗外起了雨打的沙沙声。无数虫子猝不及防撞在窗页上,又稀里哗啦淌了一地。 车里开始唏嘘。众人见着这阵势有些慌了,纷纷商议该如何应对。 “能吃么。”苍厘看着齐逍,转了转筷尖上挣扎的金花虫,“和讨厌不冲突。” “不吃。”齐逍很坚决。 “这不是普通虫子。”苍厘低声道,“你看,虫翅上有灵痕。是蛊。” 齐逍仍是摇头,另掰了块馍馍啃起来。 苍厘想了想,将胸口的鹰羽摘下,轻轻扫过筷尖,犹在振翅的虫子转瞬化作一摊黏稠的黑水。 苍厘不由蹙眉,想若是蛊虫,一般都会直接毙命,这黑色的水又是几个意思? 他想长空或许清楚。这毕竟是它的羽毛,但它眼下不知跟着凌安去了何处,就算吹哨,一时半会儿还是过不来。 “这与梨子中的蛊,会是同一种吗?”他喃喃自问,又像是同齐逍说话。 倏然一声笛响,外头的虫雨停了。 周遭一时陷入十分寂静。而后笛声又起,曲调之诡如骨爪挠心,令人悚然。 虫潮随之簌簌退去。苍厘着筷将竹帘挑开一隙,望见不远处的枝头立着一道绯色暗影。 那人身姿亭挑如越,窄束短摆,袒臂赤踝,间饰菱钏。漫天发丝招摇萦散,如雾如蛇。掩着一张脆琉璃般的面庞,一时间满目瑰色,有若霜雪映云霓。 谈正事的来了。 苍厘卷起竹页,看那人到底要作什么妖。 随即便听贺佳抽气道:“是她!大人,庙里的坏妖精就是她!” 绯衣人闻声,执笛敛息,眉尾一痕凤凰花珠冶艳生漪。 “我倒是好奇你长了几个胆子。”她朱唇鲜妍欲滴,浅黛的眼波里酿了股勾索般,直直一记抽得人皮开肉绽,“主意打到我头上来了?” 第25章 苍厘一顿,顺着她目光看去,发现她盯着的人,一直是齐逍。 第17章 你看这个锅它大又圆 齐逍看也不看窗外,老神在在吃他的馍馍。 绯衣人见他如此,冷嗤一声,又将笛子靠在唇畔,“呜喳”一下吹得山响。 此番出声比先前更加激昂,带着几分凄厉,如同战曲,催得那原本消散的虫潮去而复返,一张罗网般盖了上来。 苍厘不吭声。他直觉齐逍身上藏着什么大秘密,此时按兵不动便能逼得他倒露两手。再由这两手中,品品他到底是个什么路子。 虫阵遮天蔽日,一股黑旋风似的刮到车前,又如兜笼般虚晃一回,直将齐逍整个网住,一气掠出车外。 路过那吹笛的绯衣人时,虫阵仍旧不停,一往无前地朝树林里刮去,颇有种满载而归的喜悦。 绯衣人一愣,笑将起来,眼中猝然荡出一线杀机,“怎么,它们好像很喜欢你?” 齐逍困在虫网中,深深皱着眉,并不答话。 绯衣人将他背影剜了一眼,追着虫阵一并没入繁密枝桠间,转瞬失了踪迹。 这剧变陡生,一些人甚至没反应过来。待牧应堂来到车前问询,众人只纷道怪虫突袭使者团,还公然掳走个人。 苍厘听着他们七嘴八舌,忽觉出一丝不对。 “烟烟。”他侧支半脸,指尖搭着鼻梁,低声道,“刚才的笛声,你听见了么。” “嗯?什么笛声?”鼻烟壶一怔,不由反问,“她吹笛子,你听见了?” 苍厘就知道了,那绯衣人来自南方白家。 上古之时,龙神麾下有青乌朱白四大部族。而后灭神一役,白部举族叛变,为诛灭龙神立下不世之功。 如今的白家便是白部后人,居南离岛,以天倪白氏相称。 白家人数庞大,有诸多分家。族人往往行踪诡谲,行事善委以诡道,分家之间多不相通。 虽不知这人为何要在塞北边陲的破庙里养蛊,但如果她是白家人,好像一切诡异无端的事情都莫名合理起来了。 “没听见。”苍厘轻声道,“所以那是谁?” “不知道。” “真的么。还有你不认识的人?” 鼻烟壶给噎了一句,反声冷呛道:“我凭什么认识,从前都没见过。” “这么说,你认识的都是从前见过的。”苍厘想,看来你没去过南方。 小壶又不吭声了。 “罗舍使君,听说天钧使君被掳走,是因与人结了私仇?” 苍厘一抬眼,见牧应堂已到了身前。男人神色平淡,态度收敛,沾着丝不愿惹事的谨慎。 苍厘想了想,想他作为管事问出这句话的原委。而后点了头,“是。” 牧应堂松了口气,“多谢相告。” “先生。”苍厘压低声音,“想必你也知道贺佳中蛊之事。” 牧应堂敛了眉心,“使君有何指教。” “方才那御虫人正是放蛊之人。”苍厘不紧不慢道,“依愚见,她必然还与投毒事件有所牵连。” “何以见得?” “因她闹事的理由极蹩脚。明显摆着犯事的架子而来,又随手捉了一人去,醉翁之意不在酒。”苍厘一错不错地凝着牧应堂,“先生之前用了我的法子,就该清楚,藏在暗处的人若是因计自乱阵脚,短期内要么更规矩,要么更激进。这两种变化,对天雍府都是有利的。现在他们既主动打上门来,先生何不继续跟着追查?” “使君…所言有理。”牧应堂颔首,反身犹在沉思,一步一个脚印儿地下了车。 另一边小壶都听呆了:“原来毒也是她下的!” “不是。”苍厘淡道,“另有其人。” “……你怎么又骗人?”声音陡然冷了八度。 “我不过说了一个猜测,希望有人信了,还能顺手把齐逍弄回来。”苍厘续了杯茶,“按理说,已录名的使者若因私事无法参与大典,一概与天雍府无关。” “……”这是实打实的规矩,声音并无从反驳。 “既然无关,就让它们有关。”苍厘道,“那怪人若投了毒,这事就算天雍的公事。齐逍则算被牵连的无辜之人。” “……救个人而已,不必这么大费周折。”声音冷道,“你看错管事了。人这么丢了,他一定会救的。” “不会救的。”车轮动了,看着一列府卫反朝野林子里进发,苍厘唇边凝了丝笑意,“他所有的出发点都是天雍府。若这事被定为私人恩怨,救与不救,对天雍府来说是一样的。他必不会插手。” 声音不是很信道:“那他何苦插手虫灾?” “他说会帮助降龙村,原因也相同。若这遭能搞清虫灾真相,天雍府就算替天钧堡解决了难题。明着邀好,暗着打脸。”苍厘咽下一口茶,“懂了么,烟烟。” 鼻烟壶彻底闭嘴。 这一闭嘴就闭了三天。直至车轮辚辚碾到了降龙村口,小壶才哑哑道:“这里不对劲。” 这里确实不对劲。天刚落黑的黄昏时分,家家门户紧闭不说,半分炊烟的影子也没有。 “这么黑黜黜的,不会真都给虫子吃空吧?”当先下车的洪毅喋喋咕哝道,“别往里走了,现在绕道还来得及!” “虫子有什么好怕?万一后边比赛里真有虫子,倒不如先在此地练个手。”冒柏巍跟下来,深吸一气,松快了筋骨,腰上那把雁翅刀更耀眼了。 第26章 苍厘瞅着人一个个下了车,兀自不动,悄声递话道:“烟烟,去前头看看。” “你担心什么。”鼻烟壶哼道,“虫子见了你,躲还来不及。” “不对劲是你说的。不要做有始无终的壶。” “我不……你……”声音一时噎气,想不出反驳的话,气呼呼刮走了。 苍厘便也下车,随众人一并在黄玉车前聚拢。 牧应堂站在车阶上,朗声道:“诸位,天色已晚,村中情况不明。牧某决定先行入村探察情况。如若无碍,则在此休憩一夜。如若不妥,则另行商议行程。诸位觉得如何?” 众人纷纷应和。 牧应堂颔首,“哪位得空,愿同在下一并入村?” 众人纷纷缄口。 只一个冒柏巍振振道:“管事先生可要说好,这回是否和什么评价考验挂钩?” 牧应堂温和相应:“使君放心,复评既定,在场各位都是正式的参选人。” “大家有耳共闻,先生不要吃了这句话。”冒柏巍一挺胸,当先踏出一步,“进村算我一个。” 有他开了头,人群中陆续又站出了几个。 “多谢各位好意,但探察人数不宜过多,三人足矣。”牧应堂选了最先站出的冒柏巍与关柯,吩咐其余人自由活动时注意安全。 苍厘见那三人过了村界碑,耳边蓦然传来鼻烟壶的声音:“我能看见的地方,只有一户亮着灯。” “带路吧。”他三两步赶上,跟在了牧应堂后头。 牧应堂回头瞥见苍厘,好似对他十分放心,点了头,没说什么多余的话。倒是冒柏巍稀奇道:“你来做什么?” “自由活动。”苍厘淡淡道。 冒柏巍碰了个无趣,也不再搭理他,只凝神看着四周,低声道:“先生,这村子好像很久没人住了。” 他们正行过一处农户。墙头短篱间长满了杂草,院侧的搭架上却光秃秃,半点花果也无。往里看去,门楹前的对联早给山风撕了半拉,另一半不时抖索着,已是褪色旧模样。 牧应堂点点头。顺土路又走片刻,走进了一片空地。此处泥黄石板铺路,平坦开阔,瞧着是个集会地点。左面通向一座仙观,右面延出一条宽敞大道,应专为商户所设。可这么一条道望到头,空空落落,依然一个人影也没有。 苍厘戳了戳鼻烟壶。 “……做什么,还远呢!”声音想了想,又升到半空看了一圈,“要到河边才……嗯?怎么不见了?” 恰当此时,仙观黜黑的门洞里影影绰绰映出一汪灯火来。 有人先他们一步进观了。 苍厘却觉得不对:若是那唯一亮灯的农户距此甚远,脚程怎会快过他们几人,甚在他们眼皮子底下入观而不被察觉? ……那观里点灯的,究竟是什么? 第18章 打雷和鬼故事更配 “走,去看看。”牧应堂压低嗓子招呼一声,率先拾级而上,径直踩着光影进了门洞。 苍厘依然不紧不慢走在最后,见三人都没入观中,才悄悄道:“情况如何。” “看不见!”鼻烟壶的声音从半空落下,“观里就侧殿亮了个角,门窗都闭着。刚才河边上亮灯那户,现在也没了。全黑了。” “听上去像是妖邪作祟。”苍厘沉思道,“烟烟,你怕鬼么。” “那也得要它们敢站在我面前。”小壶哼了一声,无不骄傲,“真来了还不知道谁怕谁呢。” 苍厘明白它藏着治鬼的手段,这就拍了拍壶颈,几步跟进了仙观。 观中情形与外头相差无几。偌大一个平整的前院,如今给荒草割得七零八落。空气里裹着一团废纸头似的,皱巴巴,灰蒙蒙,墨渍纵横。 “啊?此话当真?!”侧殿里传来冒柏巍质疑的惊呼。 苍厘一偏脑袋,望见冒柏巍正拎着雁翅刀,对着支长明灯大呼小叫。 “是啊,村子里早就空啦。”一把细如豆苗的声音应道,“只有我,每天点着自己,照一会儿亮。” 苍厘走近,顺着半开的门页,瞧见了灯下蒲团上那团幼白的虚影。看模样是个年纪尚小的燃灯童子,张着双白蒙蒙的盲眼,仰出一脸纯真的笑。 “快看烟烟,鬼在你面前。”苍厘索性倚着殿门,不走了。 鼻烟壶轻“嗯”一声,“如何,你现在就想收了它吗?” “倒是不急。” 蒲团另一边立着的关柯则保持谨慎:“你既是灯,还怕黑吗?” “不怕的。”灯童认真答道,“主人在时,喜欢靠着我读书。后来主人不见了,我想主人时,将自己点燃。主人若能看见,就不会迷路啦。” “你的主人不在这里吗?” “不在。”灯童轻轻摇头,又笃定道,“但他会回来找我的。” “……我怎么感觉迷路的只有你呢。”关柯若有所思,“你等了他多久?” 灯童呆了呆,“好久好久,不记得了。” “可这里风够大,你的光若总被吹灭,灯油很快就会耗尽。”冒柏巍似被打动,颇惋惜地收刀入鞘。 “我一定会等到主人。”灯童有点懊恼地噘了嘴,“这是我们的约定。” 关柯就同冒柏巍使了眼色,暗示他不要再戳鬼痛脚。 牧应堂已将殿内踏了一圈,此刻走了回来:“灯小友,降龙村究竟发生何事,可否仔细说说?” 第27章 “唔……”灯童想想,欣然应允,“好!” 三人便围坐一圈,将那灯童拱在中央,看它磨着臂膀娓娓道来。 原来打从前些年冬天闹出虫灾,村子里的人陆陆续续都搬走了。 也该那时节天寒地冻,河流干枯,意外露出了河床里的古坟。人们兴冲冲去挖坟,挖出来很多黑色的水。似油非油,摸上去又很稠。正不知作何解,结果到了晚上,水一见月光,凝成了密密麻麻的大虫子,将看见的人往刨开半边的坟里头卷,拖进去的就连骨头也吐不出了。 此后没人敢靠近古坟。但一到晚上,虫子就一定会来抓人。 好在天气很快回暖,山上的冰化得多了,河水回涨,又把那坟淹了。 然而那之后,村里经常有人失踪。看痕迹是被虫子抓到河里去的。村中一度人心惶惶,一重重报到了上面。 天钧堡派人来看过,甚至潜入河底,确实发现了古坟遗迹。但因为坟已经被刨开,再次涨水的时候又给淹了个彻底,附近也没有什么虫子的痕迹。所以整件事情无法定性,只能作为悬案暂时搁置。 天钧来人说下次河床露出来的时候,会再派人来看看古坟。但河床至今也就露出过那一次。没人再往村里来,村人为了活命,只能往外走。 苍厘听罢,暗道这和传说中的抬人虫很像。 抬人虫也叫无影虫,本身没有形体,但是可以通过寄宿在其他虫子的影子里,控制宿主的行动。 它们是毒将军的利器。 毒将军原是上古时代的屠龙五先驱之一,封号镇明,圣者莲的旧友与得力干将。后来步入邪道沦为凶灵,在战争末期杀死圣者,倒向了龙神阵营。 毒将军乃一夫当关的勇士,神君也不得近身。最后使用强大的恶封才将其镇压。因以生克之理活埋,故而怨念十分深重。他的无影虫受到他的怨念侵染,也成了鬼虫。平常做影状蛰伏,亦能在夜色里凝聚成虫形,袭击活物。 相传毒将军被封在无量晶棺里,至死无法透一口气,鬼虫便喜欢去寻充满生气的活人,作为牺牲抬奉棺前。被毒将军吸过的活人都只剩下薄薄一张皮,宛如一泼影子,连尸体都不复存在。 毒将军的恐怖传说不算冷僻,年年都有不少父母拿去糊弄自家小孩。这时不止苍厘想到,殿中三人皆变了颜色。 关柯恐惧道:“那天……我们不会是遇见毒将军了吧?” 冒柏巍一拍脑袋,“对啊,谁说毒将军不能是个女人!” 关柯听他认了,反而自省起来:“传说毒将军赤目苍首,身高九尺。那御虫的女子高是够高,但和刻本上画得不太一样啊。” “……可问题是,每个刻本上画的都不太一样哇!” 牧应堂听着他俩相互吓唬对方,只蹙眉不语。片晌后道,“此事非同小口。如果那河中当真是镇明将军墓,天雍府必然会遣人前来镇邪。” 关柯闻言一顿,冷不丁道:“先生,能镇得了这邪的人,只有你们圣灵子了吧。” 牧应堂摇了摇头,“少主仍在闭关。” 关柯有些不可思议:“毒将军都醒了,他还不出关?” 冒柏巍当先愣住:“这能相提并论吗?” “你忘啦,南斗预言不是说,圣灵子出关需要一个契机吗?这不,现成的契机来了。”关柯言之凿凿。 七年前,苍厘还在灵庙随缈姬修习时,第一次听到南斗预言。 ——古之将行,则天失其道,地失其德,日月失其序。唯圣之灵,可正道、正德、正序矣。 若毒将军真的苏醒,确得算作一宗上古遗祸。苍厘想,天雍府想要镇此大邪,也确没有比圣灵子更合适的人。 圣者莲没有后代,但是传说中圣者之脉终将苏醒。那个可能的传人,就是天雍少主——圣灵子。 无非是一报还一报。苍厘又想,千年前将军杀了圣者,千年后圣者传人反杀将军。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很合理。 一念至此,忽觉怀里蹿火般滚起了烫热星子。 苍厘伸手入怀,轻声道了句“烟烟”。小壶“啊”了一声,尚未答话,一道赤色霹雳正正撕裂云海,映亮了半个夜空。 第19章 常在河边走夜路 伴着那道猩红闪电,闷雷隆隆滚过天边。看样子竟是要下雨了。 仲春时节天气变化剧烈,山中常常暴雨。但天雍府选路必定稳妥,不会赶着雨水入山。 苍厘望着牧应堂,果见他面色微微一变。 “快走,有情况…”鼻烟壶刚焦急道了半声,侧殿顶上登时劈啪一串碎响,炸开一挂爆竹似的热闹。 苍厘仰头,看两个影子砸穿殿顶掉了下来,落地前却是各自弹开,并未滚作一团。 那头灯童耸了耸鼻尖,惊喜地一骨碌挺直了腰背:“主人!” 冒柏巍好生奇怪:“哪个是你主人?” 灯童口中念念有词,不管不顾爬了起来,摸索着朝其中一个人影跌去:“主人,真的是你!阿明好想你……” 它似是凭借气味寻人,锁定方位的本事却不含糊,蹒跚数十步,直直落进那绯色影子的怀抱。 绯衣人莞尔,凤凰花珠冷若眉梢血。 她展臂接过飞扑而来的灯童:“来。” 而后“咔嚓”一下,将送进手心的柔嫩脖颈一气折作两段。 第28章 蒲团边的长明灯柱应声而断,灯盏当啷落地,残油如血缓缓淌了一地。 “奇也怪哉,什么小鬼都兴认野亲了。”绯衣人蹙眉捻着指尖,“真脏。” 冒柏巍气死了,“你这女人真是豺狼的心肝!错认又如何?滥杀无辜,成何体统?!” 绯衣人无不嘲讽地笑了一声,不屑搭理他。只冲着方才一同落下来的那人道:“齐逍,看见了么?下一个没脖子的,可就轮到你了。” 未待齐逍搭话,牧应堂再不袖手,一张伏波网直冲着绯衣人撒了过去。 先前他既愿意遣府卫去追,现在遇着了,便一定要擒下这人做个交代。绯衣人看出他的想法。虽给那网子劈头盖脸沾了半身,如何又挣不脱,却只狠呛一句,毫不犹豫地纵身一跃,撞破窗户摔进了荒芜的夜色中。 牧应堂踏过窗棂紧追不舍,冒柏巍和关柯也顺脚跟了上去。 苍厘靠着门没动,专心致志看齐逍。看得鼻烟壶开始冒火:“快走啊你还磨蹭什么?!这雷电不对,我们得快……” “嘘。”苍厘说,“你看他在干嘛。” 齐逍慢悠悠从地上爬起来后,兀自往那蒲团前去,对着扣翻在地的长明灯碗凝视良久,又将折断的灯柱拾起来比比划划。 苍厘走到他身旁,淡声道,“这是只吸人魂魄的精怪,化作小童形貌盘踞在此。荒村之中,路过的旅人但凡被灯光迷惑,必会忘记精怪多对人有害,反倒同情起它随口编造的身世来。浑不知感慨时,已注定要在此丧命。” 齐逍沉默了一会儿,道,“我知道。” “你还要修它么?” 齐逍又沉默片刻,拿出随身的百宝匣,将那盏子里剩余一截的灯芯夹出,盛进小指粗细的胶玉筒,好生收在了匣中。 苍厘有点好奇:“你从哪里寻来的匣子。” “之前丢了,这次刚好在路上捡到。” “……真巧。”苍厘转念一想,匣子丢了,先前他那使者印又是如何修好的? 齐逍望着灯,定定地不说话。 苍厘便也不再问,“走,回去了。” 他觉得再不发话,齐逍能在这里蹲到大典结束。 “好。这些需得烧了。” 苍厘不知齐逍想烧什么,只看他将断掉的灯杆并灯座一手一个,轻易拎到了外头的空地上。这人拖着灯走动一圈,寻了片规整处放好,稍理了杂草,又摸出火石擦了两下,给灯碗里的油星子燎开了火花。 说来也怪,那金石般的杆座居然真给火引着了。不知是他那打火石非同寻常,还是这长明灯其实是纸扎的明器。 苍厘看着火苗越跳越欢,“刚才那人是什么来头。” “一个男扮女装的怪胎。”齐逍如实道,“别的不清楚。” 居然是个男人吗?苍厘不想他如何得知这种隐秘,只道,“你们怎会来到此处。” “他与人约好在此地打架。要用的虫子失灵,说怪我,要我赔虫或赔命。”齐逍道,“我都赔不了,他也没办法。” “……你们可是在河边上住着?” “嗯,住了半天。我发现你们就过来了。但他不让走,所以动手了。” “听说他可能是那个传说中的毒将军。你以后要当心,别再被虫子抬走。” “……哦。”齐逍想了想,道,“他不是。” “说不准。”苍厘笑了笑,见那长明灯骸即将烧尽,便道,“走吧。” 两个人一并走到村口。此时正是至暗时刻,与黎明相隔咫尺之遥。其余使者们早已回到车中歇息,只留下卢师傅与老邓生火看守。 苍厘打了招呼,几句话将方才遭遇大致告之,听得俩人啧啧称奇。 “使君,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你们抓紧休息一阵吧。”老邓抖着他那苦瓜眉毛,忧心忡忡地瞅了瞅天边。 苍厘就点了头,“齐逍虎口逃生,确实需要休息。我再去看看情况,给先生搭把手。” 他将齐逍托了管,自个儿拐到界碑石后,拍了拍鼻烟壶,“说罢烟烟,到底何事。” 小壶已给他三番两次的无视磨得失了耐心,此刻有些没好气道:“问什么,你没看见天上的异象吗?” 却是言出即随。话音刚落,天边雷声愈发沉重,又一道赤红霹雳闪过云端。 “无妨,这种雷闪不会下雨。” “比下雨更严重。”声音冷着嗓子试图恐吓,“严重一千一百倍。” “没那么严重。”苍厘淡淡道,“你这么着急又说不出理由,这事应该只与你有关吧。” “……”声音梗了一下,直接放弃挣扎,“是,拜托你帮我。” “一个问题,我待你不好么。” “好,好得不能再好。”小壶咬牙切齿,“你看天上的赤雷是从山巅落下来的。劳烦溯源寻到落雷之处,当心不要被雷劈了。” “有点难。”苍厘思索道,“你要借我些灵力防身么?” “不能,我怕借了你反而更容易遭雷劈。”声音头痛道。 苍厘起了疑心。但看壶精真的很在意这种红闪,也不再多言,只道声“明白了”,便朝草岭之巅行去。 凌晨的山林静也不静。寻常树叶的沙沙声,因着一股子山雨欲来之势,显得格外啁哳。 苍厘不走正道,反在道旁的密林中如风穿梭。他借着树枝的摆势不断跳跃,几乎是一路给那荡起的势头送上了山顶。 第29章 越往山上走,雷声越密集。 沉闷的滚雷里,苍厘蓦然发觉前方稍远之处有匆匆的脚步。听声音不止一人。但那些人训练有素,脚步整齐划一,饶是他耳力已恢复六七成,也只能通过呼吸频次感知具体人数。 苍厘脚底下加快速度。他卸去游鱼摆尾之态,如晨起猎捕的鸟儿一般起落,很快赶了上去。 蒙蒙灰的山道上是四个疾行的青衣人。几人方巾覆面,默默垂首赶路,肩上却众星拱月似的,扛了口不透光的黑棺材。 那棺材板上头,还坐了个人。 第20章 这是另外的价钱 棺盖上屈膝垂腿的是个美貌小公子,一袭斜襟紫衫,英姿飒爽,靴子跟儿有一搭没一搭地磕着棺材盒子,已是极不耐烦的模样。 苍厘伸手点了点鼻烟壶。 “没错,这就是了。”声音低低怒道,“他们胆子也太大了!” 苍厘又点了点鼻烟壶。 “啊?走吧,我们先追上去,然后……然后我再想想办法。” 苍厘却停住不动了。 声音一怔,“怎么了?” 苍厘指了指那棺材,又指了指天上愈发促急的闪雷。 声音反应过来了,犹豫一刻,才道,“是。” 再多的话,却不肯说了。 苍厘记着它溢于言表的隐瞒之心,远远跟在那行人后面,看着他们进了山尖上的破暮亭。 才将那棺材往亭旁随便一搁,一道赤雷劈啪落下,将亭顶瓦片劈了几块下来。 “刚谁说这里避雷了?”那小公子极度不悦,柳眉倒竖,“信口开河,给我站到亭子顶上引雷去!” 当真有个青衣人动了,才迈开半只脚,小公子登时开始破口大骂。 “你傻啊!真劈死了这棺材怎么办?我来扛吗?” 骂着骂着更是憋气,“烦人!一路都在倒大霉。今天更是霉上加霉,气死我了!”他一跺脚,耳边银坠乱摇,“算了,不要了。谁爱要谁要吧。本来以为是个大宝贝,谁知道是个扫帚星哩!” 刚收回半只脚的青衣人劝道:“主子,好不容易取来的。说不要就不要,多可惜……啊!” 话说到一半,就被揣了个大马趴。 “可惜什么可惜!好容易学了个词,就爱到处乱显!”小公子气急攻心,几步跟上前,正要将青衣人再踹上几腿,好大一个雷花击在他原本站着的位置,地上的土石都给砸出了焦糊味道。 小公子吃了一惊,抬眼便见那夹闪带电的云层迅速迫近,如无数条赤练蛇一般翻覆着朝亭子汹汹而来,一张小脸登时绿了:“不想死就快走,走走走!” 他一脚将地上的青衣人勾起来,顺着领在了众人前头,当先一个猛子扎进密林子里,一滴油也似的溜走了。 苍厘转了转手腕,瞅着那群人一个个窜入林中,只道:“这雷能劈死人么?” “……不清楚。” “这亭子有何特异之处?” “……没听过。” “什么都不知道,你就是要我去送命。”苍厘轻声道,“烟烟,你变坏了。” “不是!”声音切切道,“我想好了,你不必靠近,直接在这里将我打碎就好。” “……将你打碎,也不是不行。”苍厘不紧不慢道,“但你先说,那棺材里装着的究竟是什么。” 鼻烟壶陷入沉默。苍厘等了一会儿,看它实在想不好借口,索性一纵身,几步踏出树林子,轻飘飘落在了破暮亭前。 怪事就这么发生了。 本来亭顶上赤光交错,云流翻滚,时不时劈下几道重雷,激得土石纷飞,焦香四溢,俨然成了个霹雳道场。但等苍厘落地后,空气中密布的电流反而疾速消退。闪不飞了,雷不怒了,厚实的云层也一拍两散了。 鼻烟壶惊疑不定。但看苍厘伸手去支棺盖,慌得大吼一声:“别开!” 吼完自觉失态,又冷静补充道:“你最好不要打开。” 苍厘便顺着它道:“打开了会有什么后果。” “打开了你会非常倒霉。”声音振振有词,但看苍厘明显不信,又咬牙道,“我说真的。你没听刚才那人说话吗?倒霉之源就是棺材里装的……东西啊。” “你在紧张什么?”苍厘狐疑道。 小壶咳了一声,安排起来:“没事。若是天亮了还无人来收棺,你就去同大管事说一声。他来了会知道的。” “懂了。”苍厘敲敲棺材盖子,威胁意味十足,“只有我看不得么。” “拜托别看。”鼻烟壶收到暗示,忍辱负重道,“你若答应,我可以满足你任意一个愿望。” “哦?”苍厘道,“好,成交。” 小壶明显松了一口气。只这口气还没喘匀,便听苍厘漫不经心道: “那你来告诉我,棺材里究竟是什么。” 鼻烟壶:? “我不看,但没说不能知道。你不是要满足我的愿望吗?” “你不要浪费了大好机会!”小壶急了。 “我浪费了。”苍厘清楚壶精在拖延时间,不再与它纠缠,一伸手撩开了棺盖。 棺材里躺着个人。远方曙光既出,他却比初升的朝阳还要夺目。 那容色如秋水镜台,倒映出一段浮华般天姿。靡丽若旧梦,触手亦难及。 他鸦青的鬓丝拧作一股细辫,委委绕过额前,恍如梅骨压新雪。雪下眼睫如翼,奄奄垂悬。虽了无生气地仰在锦绣堆中,那身量仍似惊鸿掠影,端得一副龙游霄汉的轩昂气度。 第30章 苍厘心中疑惑。虽有些出乎意料,但这人有什么不能看吗? 那头鼻烟壶好似给人掐了嗓子,再不出声。 大概是生气了。 苍厘瞧着这人的衣服,忽然觉得有些眼熟,好像确实在哪里见过一样的款式。 于是他道:“烟烟,这到底是谁?你认识吧。” 鼻烟壶仍不吭气,看样子又开始装死了。 苍厘屈了右腿,足尖抵住棺材板,“你再不出声,我就把棺材踢下去。” “……别动。”对着破暮亭旁的万丈深渊,小壶终于不情不愿地出声了。 苍厘见这人面颊苍白,唇上泛着点紫意,不由道,“他现在是死是活?” “半死不活。” “这又是你什么人?” “这是我很重要的人。” “这才是你的主人,对么。” 小壶哑了一下,“这么说,也未尝不可。” “他是谁。” “……” “烟烟,你很不对劲。” 壶叹了很长一口气,“总之,你会知道的。”又轻咳一声,“看都看了,你该将我打碎了。” “打碎你,他就醒了吧。”苍厘说着,伸手翻了翻棺中人的眼皮,看见他眼底枯茶状的脉络,不由一愣。 “是。”小壶毫不含糊地承认了。 苍厘又沿着人颈子一路按到手腕下三寸,心中有了计较:“那还是算了。” “哈?!!” “我再守一会儿。若等太阳升起来还是没人收,我便送他一程。”苍厘足尖施力,又将棺材往崖边推了几分。 “你真要杀人?”小壶震惊。 “是除障。”苍厘淡淡解释,“你说好跟了我,再回头就算违反约定。” “我没有说过!” “行,那你现在说。”苍厘眼色漠然,“一切等我们结契后再议。” “不行。”小壶硬声回绝,口气冰冷。 “你总不想与我结契,因为你不是真的精怪。”苍厘轻描淡写揭了口,“是么,圣灵子大人。” “你……” “我不知你何时离魂。但魂魄若离体时间过长,就算无魂器束缚,也再回不去了。”苍厘回忆道,“离魂之术曰《往生》,我曾有幸看过全本,比你知道得多一些。你最好算算日子,祈祷魂魄离体还未超过六十日。” “啊?”声音给他这一大串搞懵了。 “不记得了么。”苍厘袖刃出鞘,将棺中人的衣襟割破,露出一个年轻饱满的胸膛来,“看你心口的魂印,现在已经淡到快没影了。等全部消失,就是你肉体死亡之日。” “你乱说。”声音冷哼道,“你每次诓人时都是这个调。” 苍厘哪管对面叽歪什么,继续一板一眼地灌输:“离魂之人的死法比较独特。无魂的身体会迅速蒸发,像是被业火焚烤般无影无踪。待得肉体彻底消失,魂魄亦会日日经受火烤之刑,直至被痛苦彻底耗干。” “……” “我估计你也就剩半日时间了,可以再考虑一下到底要不要结契。”苍厘朝棺中看了一眼,眼神像在看死人,“不过得快些,天彻底亮了我就走了,否则会赶不上车。” 鼻烟壶一时颤得滚热。隔着一层衣衫,苍厘都给它烫到,恍觉这壶怕不是要当场炸了。 他刚将小壶搛出来,便听声音咬牙切齿道:“行,结契。但这件事,要保密。” “什么事。” “离魂这件事,不能给除你我之外的第三人知道。” “可以,不过这是另外的价钱。”苍厘想到他这一路上的反应,已然稳稳拿捏住了他的把柄,“会很贵。” 鼻烟壶冷了一会儿,倒是不颤了,只凉凉道了声“好”。 苍厘得了应允,当即言灵生契。他结印起咒,掌间盈出淡淡青芒。那芒渐蜕如针,流萤般翻飞,将他两个的魂魄密密穿在一处。 此后苍厘若是念动咒言,两人便能通过灵魂交流,并不为外人所知。 除此之外,这灵契还有一些其他的效用。毕竟这位天雍少主目前知道的有点太多了,他这个身份又实在于己不利。苍厘现在不弄死他,也得给他脖子上系个套儿,有备无患。 身遭萤芒流转不息,缝上了最后一枚针脚,渐散而去。苍厘合眼将魂间契约感受一遍,如约将手中的鼻烟壶摔裂。 待到太阳彻底挣出山头,棺材里躺着的牧真也睁了眼。而后眩目一般将袖子遮在面上。 “你醒啦。”苍厘面无表情伏在棺边,“听好了,保密的条件是——我要通过所有比赛,顺利进入圣阙。” 牧真一怔,“这又不归我管。” “大家都知道你已经被圣阙内定了,不用参加比赛,所以你要帮我。” “……”牧真听见了,不想答话,也不想看他。 “立毒誓罢。”苍厘道,“有约束效力,你会更放心。” 牧真揭了袖子,眼底金潮涌动,“好,立毒誓。如若违背会直接丧命那种。” 他勉强支撑着坐起来,启唇诵念起独属于牧氏的星辰誓言。 苍厘听不懂,见牧真死死凝着自己,眼中似展星海鸿图,语调逐沉如漩涡,遂觉自己也被坑了一把。 他压下从中打断的念头,默默将牧真每一节发音印在脑中。 誓言诵毕,牧真眼底金光淡去,瞳仁恢复了伽罗色。苍厘知道结束了,便又道,“除此之外,我还要属于我的那份报酬。” 第31章 “你还要什么?”牧真都懵了。 “圣灵子丢了给我捡回去,牧家不要支付报酬吗?” “你不要太过分。”牧真皱眉,压在眼底的怒意隐隐浮现。 “不会。”苍厘道,“我要的不多,够用就好。” 牧真怔了怔,好似想起他放在牧应堂面前的那堆碎银子,一时没再出声。 “天亮了,再不下山,车就走了。”苍厘当先转身,走了没几步听到人啪叽一声砸在地上。 兴许是双腿好久不使的缘故,牧真现在根本站不稳。但他犹自垂首使力,爬也得爬起来。 苍厘伸手想搀人一把,不防被他一气打落,“别碰我!” 这一动手,方才割裂的衣襟连着肉晃荡起来。牧真恼红了脸,伸手掩住胸口,活脱脱一个被欺负的大姑娘。 他这一下却实在打得重了。 苍厘揉了揉微肿的腕子,“好,你再努努力,大典结束前一定能下山。” 尚未起身,只听身后一个声音道,“阿真?” 苍厘回头,瞧那山道上衣袂翻飞的老头子怎么都有几分眼熟,又将人迎风乱舞的长眉看了一会儿,暗道,这不是月眉老人吗? # 章3 天钧少堡主 第21章 一切尽在不言中 潜川的雨是金色的。 打在窗棂上的碎响脆如生珠投钵,扰人清梦。 苍厘眼睛睁了大半宿,好容易合上了,偏偏这阵子开始风吹雨打,好不热闹。 他脑袋也像是给那雨点子打了,且晕且疼。无法强求睡意,干脆撩开纱帐,坐到桌边,将半掩的窗户彻底支开。 此间近崖岸,居高临下,视野极阔。熏风拂槛过,目之所及处,江畔华灯如云卷云舒,晃得漫天雨丝璀耀,果如金针洗练。 苍厘并不讨厌雨。西凉的雨太少,记忆里唯一一场暴雨,却是红色的。 铺天盖地的血与火,声震四野的杀与哭。 十三岁的少年人孤零零站在雨水中,鼻息间凋殆的香气沉浮,想,他谁也救不了。 无论死透的十四公主,还是困在笼子里的祭司,抑或此刻的自己。 一个也救不了。 这是错的,但他说不出解决方法。雨落之前,他觉得杀死安天锦就能化解一切危机。雨落之后,他却不再这么想。 罗舍的困境,不是这场雨带来的。 同样,罗舍的陷落,不是杀掉谁就能扭转的。 往日祭司说过的一切,铭文淬火般烧在心间。有些不懂的话,忽然懂了。 原来最开始的时候,向着沧浪川许下的不是誓言,而是宿命。 所以他不讨厌自己,也不讨厌雨。 这么想着,苍厘鬼使神差般踏上窗台,咕噜一声翻进了缠绵的春雨中。他沿着江畔的灯火走,想,一个人在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独自待了这么长时间,难怪会养成那种性子,教自己一再误判了。 天雍府坐落东山之上,山中有峰数十余座。一带涂水宛转涉岭而过,于曲阿峰旁落作潜川。潜川城绕川而建,依傍天雍府而成东海第一大城。 苍厘已在曲阿峰顶的扶摇居中,被迫同牧真待了三日。 这三天中,月眉老将他们二人的脉络仔仔细细探过一遍,又不慎挨了一通雷劈丢了眉毛后,得出一个结论:苍厘能够中和牧真身上的诅咒。 因为苍厘是这七年来唯一一个能够站到牧真身边的人。 而借着他的存在,其他人,比如月眉老,才得以毫发无损地靠近牧真。 苍厘也就知道,天雍圣灵子所谓的七载闭关,并非什么潜心悟道,确是遭了诅咒,不能见活物。 犹记七年前那夜,天雍主府归垣峰上霹雳不断,烈火烧山。众人以为是渡劫,其实只是牧真引来的雷给枝繁叶茂的山头劈了个寸草不生。 九岁的牧真抱着星碟,完好无损地站在一片焦土中,周围没有半点生息,怎么着都有些魔头降世的意思。 自彼时起,从天而降的奇怪诅咒就缠上了他。但凡有活物接近到他附近百丈之内,即会引发赤色天雷烧身,劈不死也落个半死不活。 连他神通广大的师父月眉老也莫得办法。 月眉老自认穿越百丈地的密雷轰炸,难度高于在沸腾的油锅里游个来回。又道这赤雷合该长了眼,无论飞的跑的,一砸一个准;还会认人,砸他老人家砸得最凶,什么避雷的宝贝都不管用,掘地三尺也行不通。 牧家家主当然不能允许好端端一个天降吉星成了祸患。不惜易改曲阿峰头的五行格局,成困龙之洞,将牧真安置其中。名为闭关,实则关禁闭。 就这么活生生关到如今,才因着牧真的离奇失踪有了莫名转机。 苍厘点点头,深表理解。他被迫听了一耳朵天雍秘辛,只觉不妙——这些可不是外人能听的东西。 他直觉月眉老从自己脉中摸出了什么,一瞬间甚至动了杀心。 喉头荡起酴釄香气的一刹,果听月眉老坦言,道这诅咒本就来得稀奇,现在去得也稀奇。虽然目前这点风平浪静极可能出自两人立下的星辰誓言,不保稳、不知期。但权宜之计,聊胜过无。 亦未再于此多言,只要牧真跟好苍厘。说他若想出门,怎么都得带着苍厘一起行动。毕竟受诅咒的事,现在绝不能给人知道。至于如何彻底解决,会另想办法。 第32章 苍厘便明白,契约之事被揭过了。 誓言好解释,契约却不好说。毕竟正经人之间,可不会乱用什么契约捆绑彼此。 不知月眉老是没看到,还是没看懂。总而言之,目前一切暂归安稳,短期内也无性命之虞。 就是行动不自由。 苍厘想去探察潜川城,牧真这身份又断不会随他到处乱跑。月眉老离开前说得轻巧——要牧真跟着自己——那意思其实是要自己寸步不离地守着牧真,牧真想去哪儿了自己就得跟在一边,当一根合格的避雷针。 天经地义。义不容辞。 雨大了些,山下灯影腾如金雾,周遭愈显僻静。困龙之局果如其名,苍厘只住了三日,已经有了恍若隔世的错觉。 月眉老走后,牧真也跟着不见了。 苍厘知道这人本就不待见自己,又给师父一笔一划揭了老底,哪能有半点好心气。这几日怕是故意避着,连吃饭都要错开。 就很刻意。 他才不会上赶着去受气。实在无聊了就翻书,把房里能看的都看了,不能看的也都看了。 他就觉得牧真还怪会写日记的。 当下顺着日记的记载往崖岸边走。那里有株空心老树。牧真初至此地时,曾藏在树心中等人来找。后来发现没人来,还难过得哭了。哭着哭着睡着了,醒来后觉得风景甚好,心境又与以往不同,一口气把身上的荷花糖都吃了。 苍厘刚望见个树影,不加掩饰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回头一看,牧真打个伞,神情莫测地看他,“终于耐不住了。” “你看我像要走的人么。”苍厘只着一件薄薄的中衣,此刻早被雨水浇透。他迎着牧真的目光笑了一下,“拐杖从没有离开瘸子自己跑路的道理。” “……你说谁是瘸子?” “我没说。”苍厘淡淡道,“这么晚了,不睡,找我有事?” “明日归垣峰设宴,贺我出关。你作为桂宫座上客,与师父一同出席。”牧真尽量平心静气,就事论事。 “明白,不会让你丢丑,毕竟我怕麻烦。”苍厘知他所想,随口保证,“你若实在担心,大可以将我拴在裤腰带上。” 牧真的耳朵蹭地红了,“你乱说什么!” “提供一个切实可行的方案。这么激动。”苍厘不明所以。西凉人以身涉险,常道“将命拴在裤腰带上”。他不觉得这建议有什么不妥。 “你…你当真……”牧真瑟瑟怒道,“不知羞耻!” 苍厘:…… “随你,你想怎么来,我照办。”苍厘懒得同人计较,转身往回走,将牧真柱子般绕了过去。 ——这雨一时半会儿收不住,闲庭信步的兴致被搅得一干二净,他现在只觉身上发冷发重,甚至想睡了。 牧真冷着脸追上去,顺手将人遮在伞下,“我们同去同归。但你不要离我太近,待在我一眼能看见的地方就行。” “嗯。”苍厘心不在焉应了一声,又听人刻意道: “告诫你,老实一点。到时候无数双眼睛盯着你,多少守点规矩,不要被人抓住把柄。” 苍厘头也不抬:“什么把柄?你的把柄?” 牧真:…… “你的把柄与我何干呢,圣灵子。” “你不要总叫我圣灵子!”牧真眉心一抽,像是给蝎子蛰了一口。 “那叫你什么?”苍厘当然知道他的大名唯有牧氏家主和月眉老唤得,连一般族人都不得直呼,一时觉得好笑,“还叫烟烟?” “你……!”牧真噎声瞠目,忿然作色,“你是怕别人看不出我们的关系?” “我们有什么关系?”这回轮到苍厘莫名。 “什么关系。”牧真凉凉哼道,“苟且关系。” 第22章 直接整不会了 “……你,”苍厘顿然无语,“话不能乱说。” “怎么,你也知道蝇营狗苟之事说出来丢人?” “你已经答应帮我了,无论当初是否情愿,现在都没必要冲我撒气。”苍厘轻叹道,“况且誓言由你所起。再如何丢人,也是你要我保密的代价,不是吗?” 他很明显地听到伞骨咯啦断了几根。 “我不清楚你为何不愿与天雍府一条船,但目前来说,我们确实在一条船上。”苍厘淡然相劝,“耐心一点,比赛结束我就下船。在此之前,需得保证船不要翻。一旦落水我们都不会好过。” 牧真眉眼有几分扭曲,瞧着却更生动了。他将人让进廊下,冷冷收了伞,“首先你要记得,激怒我对你没有半分好处。” “一般情况下,我不会首先做这种无趣的事。”苍厘看着牧真气呼呼地甩伞,蓦然有几分怀念那个空会张牙舞爪、没有半分施展余地的鼻烟壶。 “现在是入寝时刻,你若不歇息,也不要到处乱跑。” “……是我冒昧了。”苍厘颔首,“不过干躺着难捱,有空可否再写点新篇让我长长眼。” 牧真的眼睛缓缓睁大,既而羞愤不堪。 “你!”他一把握断了伞柄,“无耻至极!” “我是该先过问你的意思,但你一直不见,月前辈又默许我进书房,我就随波逐流了。”苍厘怪道,“你也没写什么不堪的东西,不用动怒。” 牧真干瞪着他,手臂渐绷若弓弦,将薄薄的衣衫撑得鼓胀,给人撩了鬃毛的小狮子似的,稍有差池便要一爪子挥去,将人撕成碎片。 第33章 “但以后可能不同,你会在日记里大书特书我的罪行吧。”苍厘看回去,眼底毫无波澜,“不过我一点都不会生气。倒是你,一五一十写下来,当心被别人看去,白做了誓言。” “誓言有约束行为的效力,不劳你费心。”牧真咬牙道,“我才不会浪费笔墨写你,不要自作多情。” 那我就放心了。苍厘想。 檐外雨丝暂停一刹,空中闷然一声响。两人齐齐扭头去瞧,只见天上破了个大洞,洞中坠下个庞然巨物,正正落在重岭之外。乍一看去,竟同山峰一般高。 “那是什么?”苍厘以眼摹着剪影,“一座塔?” “嗯。万古塔。比赛的场地。”牧真敛息道,“赛前三天放出,日中时分开塔。” 凭空落成一座巨塔,果然是圣阙的手笔。苍厘点头,“能提前踏场地吗?” “不行。”牧真一副‘你又在异想天开’的眼神,“你手里的使者印是进塔的钥匙,一旦进入会被塔记录,再出来就算退赛。” “还有呢?”苍厘邀道,“这个话题有趣,可以多说点。” “我不说,我要睡了。”牧真才不上当,拔腿便走。 “你总归要在赛前同我说明所有已知信息,尤其是可以提前做准备那种。毕竟多一份了解多一份胜算。”苍厘晓之以理,“动动嘴皮子的事,不会脏了你的手。” “不用准备。”牧真顿了顿,有点艰难道,“我会同你一起入塔。” “是么。你临时参赛算抢占获胜名额,会引起众怒吧。” “我不会直接参赛。”牧真冷声解释,“我房中还有只鼻烟壶,与碎了的那只是一对。” 苍厘明白了,想,其实挺上道,就是话不中听。 他进得堂屋,掩上大门。刚回过身,不防牧真又凑到近前,满面肃容道,“以后不许乱动我的东西,否则一分报酬都不会给你。” 牧真这一步没收住,贴得太近,过了正常人那条线,以至于苍厘下意识攥住匕首。 “好,一言为定。”苍厘脚跟朝后挪了半寸,踢到了门槛,“不想让人乱动的东西记得收好,下次再有人看过可不会像我这样通知你了。” 牧真眉角一抽,“除了你没人敢动。” “自信是好事,切忌过头。”苍厘退无可退,默默感受近在咫尺的压迫,陷入沉思,“话说月缺八子中唯一那粒白子可是在你手中?” “……嗯。” “可否…” “不能。没得看。”牧真果断抱臂,“去睡觉,否则明早起不来。” “贺宴一般午后开始。” “那是你不清楚流程。” “我清楚,但需要收拾打扮的只有你。” “休想穿着这身去赴宴。”牧真拧眉,“你是座上客,不是堂下人。” “……”苍厘不想同他扯皮,道了声“好”就走了。 雨水断断续续,天擦亮时仍旧没停。苍厘一宿没睡好,就着雨声摸出棋子,盘膝阖眼地在榻上演起棋谱来。 此道棋谱正逢五七之数,算是一道进阶大槛。加上他淋了雨没休息到位,精气神不饱满,落子更较往常艰难。 不过行了几步,便觉脉眼中钻了铁刺牙般锥心地痛。苍厘额角开始沁汗,指尖微微起颤。他眉目越凝越深,知道手再这么抖下去,抖落了棋子,那便算得功亏一篑。 至于这棋落了地后,棋谱是要从第一道还是第三十四道重新算起,凌安没同他说过,他也没有问。 苍厘咬死牙关,把持心脉,调整气息,很快稳住了手指。气窍却因此闭息之法濒临绝境。 但他一点都不慌。虽然出了点小意外,还算在能掌控的范畴之中。 门正正吱呀了一声,不是因风而动。苍厘没听到脚步声,但知道有人进来了。 他尚未动作,便觉榻上一沉,一个影子笼了一脸一身。紧接着他两腮给人掐开一道缝儿,一缕灵气顺着唇齿灌了进来,绵绵不绝淌进肺腔之中,将拘作一团的气窍催开。 这气稳得很。既与他调气的方式一致,还没有扰他气息,顺溜得倒像是他自己运出来一般。 可终究不是他自己。 带着凉意的呼吸几乎与灵气一并渡进唇中,苍厘本能地生出抗拒。他想一脚将人踢开,又暂时动弹不得,只能任人箍着脸灌气。 而后一点指尖按在他执棋的手上,冷冰冰同他示意,“走。” 这一声太近,气息直接弹在唇齿间,烙下无痕的印记。 是牧真。 苍厘额角汗珠碎落。从未有活物能在这种距离下同他发声,这感觉近乎冒犯。 他试图挣开,却根本挣不脱。牧真手劲大得惊人,掐住了就是掐住了,稍稍侧个脸都做不到。 “走啊。” “放手。” 苍厘不按吩咐一味乱动,牧真也纳闷得很。他与人渡气,说话亦不便,只能简短促道,“别动。” 沉默片刻,苍厘继续行棋。他给人这么摁着灌灵疏压,脉眼再无异样,心间却如沸如炙。杀意赴汤蹈火此消彼长,只差一点就再收不住。 但他收住了。否则心血逆流、心脉寸断,怕是凌安在场也救不回来。 概因二人契约之故,连棋子也未波及的隐秘杀意,牧真竟有所感知,护体灵流更是倾涌如潮此起彼伏。他抑着周身涨落的灵流,颇觉疑惑,迫于此时形势,姑且没有发问。 第34章 两相煎熬中,最后一步徐徐拓下。苍厘手腕一翻,将棋子抖回袖中的同时,抖掉了牧真的手。 观想结束,总算睁眼。 苍厘退开一拃,发觉此次收子不似以往狼狈,不但身体毫无透支感,脑子还清醒得不像话。 牧真一脸嫌弃,跟着去探他脉象:“走个棋谱也能走闭气……怎么想的!” 又凑这么近。 眼都未抬,苍厘直觉一道人影压上脸来。他倏然想到,前阵子牧真作为灵体存在的时候,两人间的距离一直都是虚的。那时虽看不见,但凭声音大小也能猜到,牧真一直在极近之处同自己说话。 他现在这样,明显是还没习惯作为人应有的距离。 苍厘不介意让他习惯一下。 “你注…”他一把将牧真抵住,直觉手感不对,一瞥眼才发现指头穿过半敞的襟子,直直按进了人雪白的胸脯。 牧真呆了,不知他要做什么。 苍厘也呆了。僵却一瞬,当即放平心态,先将话说完:“注意距离。现在你可不是壶…” “郎君,时辰正好,要用早茶么?”一道声音幽幽响起,直接打断了苍厘的思路。 第23章 不正确立威方式 “嗯,就来。” 苍厘口中应着,听得门外一阵切切,那女子又笑道,“不知郎君可否见过我家少主?方才奴婢去唤门,房中静得一点声都没有。” “没见过。”苍厘淡然脱口,转见牧真瞪着自己,便道,“可去附近悬崖的空心树中找找,他说不定在那里睡了。” 门外女子有点讶然,“多谢郎君,奴婢告退了。” 直至门外再听不到动静,苍厘才同牧真唇语示意:“你们侍女走路都不出声吗?” “当然不能出声,你……”牧真眉心蹙了几蹙,看似隐忍不发,又着实委屈,“手,拿开。” 苍厘收手:“我不是故意的,你也不是故意的。两相抵消,不必解释了。” 牧真揽住襟口,对着他欲言又止,脸色愈黑,终是一言未发,拂袖而去。 苍厘自个儿复盘一遍,觉得保持距离的情况下,剩下那十来道棋谱可以都这么过了。 他倒是没想过牧真如此好用,能在比赛之外也派上许多用场。 不由决定好好观察一下,争取做到才物尽其用,用则当其时。 苍厘独自用过早膳,同侍女下至半山临花阁。甫一推门,只闻鸟语啁啾。阁心的游花丛里不知藏了何几燕雀。阁间水风正酣,吹得檀木架上几件成衣长袖飘然。 两扇屏风后,牧真背向而坐,正面一水磨铜镜,闭眼着人修容。他额辫全散,发丝潮润,尚滴着水珠,旁有犀角炉对着他,熏出的薄雾透着一股子沁肺冷香。 不愧是牧家捧在心尖尖上的圣灵子,衣食住行,每一样都讲究到极点。 苍厘想到昔日罗舍也曾有这番光景,王公们恶意戳出来唬人的指甲尖上都是肆意铺张。 只有缈姬不同。 她是万般珠光千种宝气折出的一刃月弧。 锦绣不能夺其色,刀锋未敢折其芒。 牧真也是有如此气焰之人。他单单坐在那里,便将身边一切昂贵之物比了下去。多稀罕的玩意儿用在他身上,都是恰得其分,理所应当。 苍厘瞥一眼镜台上成堆的珠宝,只道没一个时辰这人决计好不了。他回头指了件冷露色窄袖袍,任侍女将自己收拾一新,很快半仰在美人靠上晒起了太阳。 潜川的太阳是银色的。透过仲春的烟水涤荡而下,有浣纱的温柔。 苍厘眯着眼,觉得那光如浪拍在脸上,生生将睡意催了出来。恍然不知几许间,太阳没了。苍厘睁眼,看到一个金光闪闪的牧真冷眼瞧着自己。 月上曲领,星束玄服,好一尊将入神龛的净琉璃美人。 牧真分明宁静的眉目底下波潮暗涌,极表处浮着一层嫌隙。见苍厘睡眼朦胧的模样,下颌一扬,声音却轻几许,“师父今日有事出城。” 掉头就走。 这意思是一起赴宴了。 苍厘揉着微麻的颈子缓步跟上,共人起云车送到了归垣峰椒圃外。听闻这圃中有一眼天生泉,行宴之所敲山榭正落在泉涧之上,冰莹玉润,熠熠夺目。 远远望去,水岸廊中已有人影交错,只人声寥寥,皆给丝竹之声盖过。 苍厘不远不近随着牧真绕了几道桥弯,将至厅前,咕噜噜一个花球凌空飞来,打在了牧真足边。 有玄裳少女拂帘而出,杏眼微张,柳眉斜挑,将牧真上下打量一遭,唇角抿得愈紧,“好个歪打正着。圣灵子正巧撞上我这球儿,不如弯弯腰、搭把手?” 这立威的牛气劲儿,可快要冲到天上去了。 苍厘可没想到,牧家还有人敢这么同牧真说话。再看前头牧真也是一愣,默默站定,却是动也不动。 “怎么,才刚出关,便要同自家人摆谱?就算七年不见,也不必这么生疏吧。” 那少女一步步落在末阶上,仍要仰脸逼视。夹枪带棒的语气,气定神闲的态度,打定了为难人的主意。 但看这要起冲突的架势,明显是有人授意。她声音不大不小,也不至于跳蚤动静。厅中众人却只顾各自行事,鲜有目光着于此处,这般刻意唯能以“故意”二字诠释。 谁都知道,这球不能捡,也不能不捡。捡了虽能弭事,却等于示弱,多少让人低看一眼。不捡未必能压她气焰,反会让她捏着鼻子倒打一耙,损了颜面。 第35章 两人正自僵持,苍厘已到近前。他照直朝前走,一个没留心,一脚把球踢进了泉池。 少女不干了,当即给他拦下:“这是谁家客人,这么没礼貌。” “桂宫客人,有事么?” “……”少女支起眼来,恍然大悟,“你就是那个西凉使者?” “算是吧。”苍厘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小姐还有事么?没事我进去了。” “这就是西凉的登门礼节。”少女愕然不已,“横冲直撞了主人家,一句赔礼都没有?” “这就是东陆的待客之道。”苍厘随声应和,“在西凉,这么蛮缠是要烧成汤给客人赔罪的。” 少女指尖一抽,直握成拳,“别废话,球是你踢的,到底捡不捡?” “……什么球。”苍厘奇怪道,“小姐还有多少理由不让人进?” 少女四下一瞟,果不见了池中花球,出口的声音都尖锐不少:“你到底……” “打住吧。”牧真一脸冷漠,“刚才我就想问了——你也是牧家人?” 那少女被他一问,花容瞬间失色,整个人不由抖了起来,想说什么又说不出,生吞了一整条鱼骨般辗转难以下咽。 “好了,都进来,总堆在门口招什么风。”厅中传来一记无情嘲讽。 牧真闻声,率先拾级而上。少女回过神来,紧随其旁,分毫不肯相让。苍厘就搭在两人身后,将厅中形势看了个大概。 厅堂正央有一云石匾额,上书“敲山”二字。匾额下头坐着一罗衣女子,正垂手抚弄虎颈。那九尺长的焰尾巨虎如一条大猫般乖顺地踞在她足边,耳朵一动一动很是舒惬。周围簇拥着几名女郎,琼琚琳琅,皆是出挑丽色,也竟比不过那女子抬一抬指尖的风姿。 苍厘见着赤虎起,便知眼前人是“天雍之主”牧芸生。 有道是:东屏赤霄仙,驭下尾火虎,筝动九重天。 牧家是祖洲最古老的世族之一,掌史司天,又称星祝世家。牧氏先祖曾佐神君制定星文历法,圣阙天官亦多出自牧氏。赤霄仙子牧芸生,则是牧家第一位女家主。 据说她手上一柄裂云筝,削雷霆为骨,扯风雨为弦。筝起时,万籁俱寂,声感河汉之间。 脚下那火焰长虎,则是星宿暴乱时被她镇伏的东方凶灵,又受她气息吸引,自甘落为座下豪宠。 牧真上前行礼时,百无聊赖的赤虎忽地有了反应。收了尾巴正欲扑起,被牧芸生一脚挡击腹部,又乖乖趴了回去。珊瑚珠子似的虎瞳仍不住往牧真身上瞟,亮得如同两丛瑰火。 牧真眼观鼻鼻观心,道了声“见过家主”,再无他话。 牧芸生瞧着他那样,默然一刻,只笑了笑,“可算回来了。”抬手同人吩咐,“开宴。” 众人便随她脚步,往廊台上的菱花桌子涌去。 苍厘跟扫一眼,数了八副碗筷,知道天雍府人数众多,这该是家主私宴。又闻一声虎啸,回头看,牧真已给那老虎扑住脚尖,昵着膝蹭了起来。 周遭侍奉的家仆纷纷露出笑意,唯有几名落座之人面色各异。尤其是方才厅外遇见那少女,眼睛几乎勾在了牧真身上。虽极力忍着,眉间已然一片惨淡,脸上更兼羞怒交集。 她左首一名气质温文的少年正倾身而去,试图安抚。再左位的男孩却坐得安稳,一身与世隔绝的气息,老道入静般定定。 苍厘懒得猜,干脆同牧真传音:【今天这些都是谁?】 牧真头次受他心声,微微一怔,转朝桌边望了一眼,眉头轻皱:【不认识。】 不知是真不认识,还是在说气话。 苍厘顺着想,眼前这三个,或许是牧真闭关期间,牧芸生未雨绸缪备下的家主继任者。 毕竟连她自己都没把握,牧真能否解了诅咒,再度出山。 她确没道理将全部希望放在一只摔碎的凤凰蛋上。纵然那蛋里装着的,是自己唯一的至亲血脉。 这母子俩的关系耐人寻味。牧真十岁前的日记中,还常常提及牧芸生。十岁之后的字里行间,则无牧芸生半分音讯。 七年后的重逢,若在毫不知情的外人看来,他们之间不过是寻常的长晚辈抑或上下级。 苍厘看着桌面给各色碗碟盆罐逐一铺满,香气糅杂又晕散开来,再看牧真仍在一旁逗老虎玩儿,没有上桌的意思。 他就觉得今天这人绝对不是来吃饭的。 第24章 该死的胜负欲 刚巧早上吃饱了,看戏也挺好。苍厘靠在一旁,脚跟刚站稳,座首牧芸生已道:“阿真,现在不是叙旧时间。” “家主所言极是。我与在座诸位,确实无旧可叙。” 牧芸生挑了挑眉,“你先过来。” 牧真满脸写着抗拒。他迟疑了一下,没有动,赤虎却溜了过去,绕在牧芸生膝畔,又冲他摆了摆尾巴。 “听说你早上滴水未进,好歹喝口汤。”牧芸生了然道,“九菌碗,还有你最爱的荷花糕。” “是啊贤甥,家主念你闭关清苦,特意选了上好的应季菜色作以慰劳呢。”一个总管打扮的中年男子从旁劝道,“有什么话,咱们吃完了再说。” “表弟,今天这宴会是特意为你而设。既然来了,便和大家一起坐坐吧。”温文少年跟着笑道,“阁子里凉爽得很,再一会儿菜冷了就不好吃了。” 第36章 “家主邀我前来时,可没说会有别人。”牧真撇那少女一眼,她便给人点了炮仗似的,蹭地站了起来。 牧芸生正好从她开始,顺左首挨个儿点过去,“我正要同你介绍。这是雨煌、山昊和万晓。他们同为下任家主候选,与你一般身份,算不得别人。今日摆了酒菜,本就想你们认个脸熟,谁承想还惹出误会了。” 牧山昊颔首微笑,起身致意的同时,捞了一把毫无动静的牧万晓。牧万晓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小的,瞧着左右不过八九岁;神色却是最飘的,一颗心明显不在此处。他瞳里沉着一汪潭,全猜不出在看哪里又在想什么。 牧芸生也不看他们三人,只冲牧真继续道:“因你出关之事,开塔司仪拖到现在都没确定,所以……” “司仪必然是圣灵子。”牧万晓一脸平静地截了话头。 在场诸人的目光鸦然投去。牧万晓正瞧着廊外,眼底映出一池烟波菡萏,仿佛刚才出声的不是自己。 牧真倒不觉有异,随之“嗯”了一声。 这一声却似惊雷,彻底将牧雨煌炸了个透响。她忿而拍案:“就算圣灵子也好。我们练习一年的仪式,他凭什么说取代就取代?” “凭我更熟悉仪式流程。”牧真岿然矫首,“比如你们用的那篇祝祷文《呈禋》,就是我写的。” “姑姑……”牧雨煌惊疑不定地看向牧芸生,看到人从容点了头,她好容易雄起的气势又蔫了半分。 “家主意下如何?”牧真站得笔挺,风和光穿堂而过,好似故意洒在他一人身上般,眩得人睁不开眼。 “我听月先生说了,你仅用不到三天便将开塔步骤倒背如流。若你当真有十分把握,我没有其他意见。”牧芸生容色淡淡,眼中确有藏不住的赞许。 “多谢家主。此事既定,我也不耽搁了。毕竟开塔在即,问星坛上诸多事宜仍需我过目。” 牧真行了告礼,不容他话,转身便走。 走到门口了略略一顿,想起什么似的,回头盯住苍厘,一副“你还不过来”的模样。 【就走了?】苍厘余光尚落在别处,传声却不见迟,【他们好像还有很多话想同你说。】 【随他们想。】牧真全不在意别人,只一心督促他,【你快些。】 苍厘略感可惜,暗道都没真正打起来,一场好戏就这么结束了。 两人前后脚刚踏出榭槛,远远踞着的赤虎腾地一声蹿起,几个大跃跳追上来,巴巴围在了牧真旁边。 “好狗,你挡道了。”苍厘绕过腿旁乱扫一气的尾巴,不咸不淡地评价。 赤虎怒目而视,喉咙里挤出低低一声咆哮。 牧真揉揉它竖尖的耳朵,“什么猫猫狗狗,朱招是灵兽,岂为凡俗之物可比。” 赤虎昂起颈子,摇了摇尾巴,很是赞同。 牧真挠够耳朵,在虎颈子上旋了两把,展腿一跨坐稳虎背,转手将戳一边看热闹的苍厘勾在怀中,“走吧。” 苍厘莫名其妙给人挟住,刚直起背,赤虎一个下腰又给他撞回牧真胸口。他一把扯住牧真袖子,耳畔陡然有风声呼啸,再抬首,眼前景物已然模糊。 猛虎横山,利落如鱼纵江海。 苍厘现在这姿势极度别扭。他动了两动试图转正身子,就听牧真低声道:“你以为朱招谁都让坐么?不想掉下去就别乱动。” “你一定要让我难受是吗?” “你也知道难受?之前谁把我裹在怀里不能动弹,还按在池子里乱灌水。” “那你感觉还挺丰富。”苍厘不免诧异,“圣灵子,你占我便宜。” “我没有!”牧真一抖,紧贴着他的胸膛往后一板,两人间霎时空出一道缝隙。 “你没有就再往后挪挪。”苍厘攥他袖子的力道更大,一腿稍屈,防止真被老虎颠下去。 “挪不动了。”牧真微恼,“当初明明是你先……” 被当成精灵豢养的过往一点也不愉快。苍厘见人脸又黑了,索性闭嘴,主动靠回去,权当无事发生。 牧真一怔,撇了眼去,竟也不再吱声。 归垣峰果然不愧为天雍第一峰。饶是朱招这般四足灵兽,自后山腰攀到山顶也花了半个时辰。 苍厘整个人都麻了。 好在常常骑马,胃里不至于因为这点颠簸翻江倒海。原本那点困意是给风吹跑了,骨子里的倦怠却蔓延而出,花骨朵一样迸开来。 他望着白玉方场那头的祝坛,靠住一棵云杉不动了。 “你去吧,恕不奉陪。”苍厘平缓着呼吸,“若在百丈之内,就算有缘。若是不在,打几道雷正好昭告世人——你圣灵子回来了。” “除了打雷,还会倒霉。”牧真在他身旁站定,摸摸虎头上的绒毛,示意它先去前边开路,“我不想问星坛在开塔前一天塌了。” 苍厘没忍住,嗤了一声。他看看朝远处蹦跶的老虎,又看看牧真,发现人心情还不错的样子,便道,“原来今天是有备而来。听昨晚上那话,我还以为你真想吃顿团圆饭。” “……无论如何,我的确是去吃饭的。但临进门前坏了胃口。”牧真眉心冉着,“家主的品味太差,她最中意的人居然这么没礼貌。” “你怎么知道她最中意谁?”苍厘有点好奇。 “和摆娃娃一样。越是喜欢的,排得离自己越近。” 第37章 “你那个小兄弟挺有意思。依我看,家主说不定最喜欢他。” “牧万晓天生通灵,卜筮资质非同寻常。他特意为我说话,或许有其他原因。”牧真沉吟道,“本来我没打算一定当这个司仪。毕竟他们训练一年,没功劳也有苦劳。但现在,我是非当不可了。” “这次得算巧中巧,诅咒恰好中和。否则你出不了屋子,大概也没法重新得意了。” “我没有得意,这本来就是我的东西。” 牧真一拂袖子,率直往问星坛走。这回他熟练了,走几步就停下,侧脸示意苍厘跟上,“歇好了吧。” “没有。”苍厘揉着手腕,还是动了,“要加一笔伤筋动骨费。” 牧真当然不信:“你伤在何处。” “慌什么。”苍厘稳步与他擦肩,“我只想问问,你之前为何要帮牧开兰。” 牧真未想他会问这个,稍加思索,和盘托出:“阿兰是我表妹。她从小过得很苦。此次与沙雅联姻的本不是她,但该去的那个耍诈,最后不得已换人,她就成了替罪羊。” “你们天雍好好的,为何要与沙雅联姻?” “谁知道家主想什么……挑谁不好,偏偏是沙雅王!” 你得庆幸不是罗舍王。苍厘颔首,“耍诈的是牧雨煌?” “你没见过,叫做牧尔蓉,算是阿兰的妹妹。从小体弱多病,没牧雨煌这么活蹦乱跳,但实在坏透了心。”牧真义形于色,“这些年阿兰受了太多苦,我都没帮到,替嫁这事太过分,怎么说都得帮一把。” 两人无声对视一眼,牧真由不得嗔怪:“但拜你所赐,计划失败,她还是沦落到沙雅了。” “听你这么说,去沙雅反是对她好。”苍厘淡淡道,“你若不能时刻帮她,便是害她。再在天雍待下去,她的性命属实难保。” “你就不能想点好事?” “我想的好事,是你能在天黑前整理完毕。”苍厘瞧了瞧近在咫尺的悬长石梯,“要是有时间,我还想去山下走走。” 牧真望上一瞬,出乎他意料道:“那我尽快。” 这人动作还真的就快了。他一面登梯,头也不回道:“今天春分,川边夜市有采春会,确实可以去走走。” 第25章 气氛忽然凝重 天刚擦黑的时候,方才家宴上负责张罗的总管亲自来坛下寻牧真。 男人眉头深蹙,沉沉道了句:“出事了。”便示意两个与自己同来。 也算走走。苍厘想,发现是朝着万古塔的方向去时,不由疑惑。 塔出事了? 到地方一看,好嘛,一个人浑身是血地穿在塔顶上,看样子已经死透了。塔檐琉璃角从他心窝子里斜刺出来,做了个无情夺魂钩。这么看过去,那人右手被折成个朝上的姿势,定定指着塔刹宝珠,好似有什么未尽之言亟待出口。 整个场子血腥又怪诞,仿佛远古的活祭进行到一半,满手鲜血的司仪却凭空蒸发了一般。 苍厘凝着那宝珠弧光,似是透过虚空看见云端上一双巨大的眼睛。 “你看,”他悄声同牧真道,“塔尖的珠子是不是变红了。” “嗯?”牧真循声望去,很快收回目光,“看不清……可能是血。” 本来未到开塔之时,周围除了天雍府卫寻常人等皆不得靠近。但这人挂得高,离得远了也能看出蹊跷。这阵子远处已经起了不少人声,都被府卫挡在外围。 牧芸生自塔下而来。她走到近前,眸色不明,“阿真。这件事,我打算交给你处理。” “塔上那是谁?”牧真干巴巴道。 “齐相宇。”牧芸生面上凝重不似作态,目光却游刃有余地将牧真的反应收在眼底。 麻烦了。苍厘早先听过这名字,想这可不是一般人,论明面里的身份地位,天钧堡主独子是能和牧真比肩的。 牧真也愣了一下。他知道牧芸生不会拿这个唬人,沉思片刻,只道,“明白了,交给我吧。” 【你就答应了?】苍厘不由叹气,【这么大个坑,你跳下去之前好歹犹豫一下啊。】 【不会耽误你。开塔之前我能处理好。】牧真一脸倔强。 比起欣赏牧真的信心,苍厘更担心他的脑子。 三天不到的时间,还要做一早上司仪,就算恰巧有人看见是谁杀了齐相宇,事情也不一定能顺利推进下去。 对上这种问题,牧真的脑子未必够用,到时候还得靠自己。苍厘环顾左右,心里开始默默盘算。 此时一名府卫来报,身后跟了一名杨衫少年。来人自称齐修筠,是为少主侍读,想要协助他们做一些工作。 齐修筠年纪同他们仿佛,看着倒是块处理事情的好料。他竭力稳着情绪,简言道,“少主这么挂着也不稳妥,不如先将人放下来。” 牧芸生颔首,“理当如此。” 说完这句,她将一干人扫了一圈。 牧真收到暗示。指尖一动,开始捏诀。 【不要动。】他听到苍厘传声,【你要当凶手吗?】 牧真眉尖一挑,【家主的意思,是问有没有人能把齐相宇取下来。】 【有人,但不是你。】苍厘当即驳道,【这种高度不是随便谁都能上去的,你不要凭空生事。】 牧真稍作迟疑,那头牧芸生已冲跟着来的赤虎使了眼色。老虎纵身而起,肋下生风,踩着夜色与火光小心翼翼把尸体托了下来。 第38章 星宿化身,果然天生掌握着飞翔的技艺。 只老虎还在空中徘徊时,不远处生了喧哗。苍厘定睛一看,见那绳索加身给一众人推搡着蹒跚而来的,正是几日不见的齐逍。 齐家前来参加大典的人,基本上都在这里了。 齐修筠见众人如此粗暴行事,也是愣住。不由与为首之人道:“展文兄此举何意?” “不必再啰嗦了,这小子铁定是凶手。”齐展文鼻青脸肿,目露凶光。 原来此事之前,不少人都听见齐相宇约了齐逍在这附近的竹亭见面。齐逍却说自己根本没有赴约,很早就睡下了。 在场诸人都无法为之作证,所以干脆将齐逍揪出被窝绑做凶手,给天雍府送了过来。 苍厘见齐逍一双眼睛明晃晃看自己,当即上前接过绳索,“人我们收下了,大家早些回去歇息吧。” 齐展文未料到对方这般爽快。他牵着绳头的手空了,仍虚虚半握着,没回过味儿来。 “诸位安心,圣灵子刚说了,开塔前一定会给出答复。”苍厘露出一个微笑,看也不看牧真,自个儿带着齐逍拐进哨院的耳房,出手断了他身上的绳索。 “你总能碰上怪事。” 齐逍松松淤紫的手腕,“这件不算,算他罪有应得。” “怎么说,齐相宇之前有干过什么坏事?” “太多了,数不清。” “那就是仇家很多的意思。” “很多。”齐逍沉思,“基本都没来。” “杀人不一定要自己来。”苍厘问,“来了的有哪些?” 齐逍说,“我。” 得。苍厘在心里记上一笔,“你们这少主没了之后,最大的受益者都有谁?” 齐逍又说,“我。” 苍厘恍然,“那不怪他们要绑你。” 齐逍不吭声,脸上也没个表情,但怎么看怎么不服气。 “你没了之后,还有谁能受益吗?” “多了。” “这次来了几个。” “六个,全都是。” 苍厘略一思忖,“你觉得是群体犯案么。” 齐逍想了想,“不太像。” 苍厘点了头,“那你先在天雍府待着吧,当心别被杀了。” 却想这家伙看着命就贼硬,这样的再能给杀掉,也不用费什么力气印证他的身份了。 苍厘几步出得耳房,当即给牧真堵在门上:“你到底想干什么?” “帮你。” 牧真刚被丢出去作了一回扫帚,当然不能信他。蹙着眉尖儿将人上下打量一遍,才道:“问出什么了?” “一点思路。现在看下来比较奇怪的是,凶手的行凶动机和手法不符。齐相宇被杀应该是与人结仇没错。但这种陈尸法却像冲着你们天雍府来的。”苍厘淡淡道,“我问你,他那个指着塔尖的姿势有什么由头么?” 牧真犹豫片刻,“我先前在古书上读到过,好像与许誓愿有关。” “是很久以前通行的一种诅咒,简单易行,老人小孩都会做。”苍厘轻声道,“齐相宇用自己的生命,诅咒进了塔的人都不得好死。” 牧真一噎,“你怎么知道。” 苍厘叹了口气,“这都不清楚,你果然觉得破案是件容易事,对吧。” 牧真撇撇嘴,“究竟如何,我都可以算。” “好,你厉害。”苍厘道,“那你别抖啊。” 他早注意到牧真那副强作镇定的样子,只是之前没打算戳破。现在见人几乎又贴过来,不由有些好笑。 “我没抖。”牧真别过脸,恰对上门外一堆人簇拥着赤虎挤进来,干脆转回头去,咬牙道,“看我作什么!” “看你作笑话。”苍厘毫无同情。 堂屋中早已备好一扇寒玉台。几名府卫手脚麻利,好生将虎驮的尸体摆上去。仵作跟着挽起袖子干活,其他人自觉退避三舍,只苍厘一个站在旁边看得认真。 他注意到齐相宇死状极其凄惨。一张小白脸划得五迷六道,像是给当成了毫无知觉的蜡头块随意篆刻。 不由暗道:伤口这么深,多处皮肉翻花,却没有二次开裂迹象。明显是人失去知觉或彻底死透以后为之。这得和他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才会下此等狠手。 却是默默排除了齐逍的嫌疑。想他虽是个话不太多的狠角,与这种手段残忍之辈仍相差甚远。 苍厘跟完了验尸全程。他看着尸体殓入一口檀香棺,想齐相宇体内残余少许迷药,却没有中毒迹象,心脏上的贯穿创口是唯一致死伤。他死了不到一个时辰,确是被人挂上去的。 于是苍厘直言道:“你们什么时候发现尸体的?” 候在一旁的府卫长肃然禀报:“半个时辰前,天刚落黑。我们照常去塔下巡视,发现齐公子已经挂在上面了。先前塔外一直有人守卫,但并未发现异常。” 又将今日当值安排细细报来。 拎着一个人上塔,在众天雍府卫的眼皮子底下如入无人之境,这凶手的身法确实诡谲。更巧的是,在凶手挂尸期间,一直没有人抬头。 一瞬间苍厘好似抓住了什么关键的问题:“当值表是谁制定的,都有谁知道。” 府卫长一愣,“是我。队里人都知道,尤其是五个领队,都得牢记在心。” 苍厘转问另一边伫着的齐修筠:“这段时间除了齐逍,你们少主身边还有什么可疑的人吗?” 第39章 齐修筠压低声音:“少主死前还曾见过一个姑娘,他约齐逍出去正是因为那位姑娘。” 姑娘?苍厘一怔。这与他预想的答案不同,但仍直觉般问了下去。 “什么样的姑娘,方便展开说说么。” 齐修筠点头,将近来发生的事情大致复述了一遍。 原来齐氏一众住在城中最奢华的客栈得意楼,那白姑娘恰与他们投在一处。齐相宇有天晚上在楼中雅间吃饭,不知怎么就将白姑娘看在眼里。白姑娘对谁都冷着脸,天钧少主也不例外。几番搭讪下来,她却生了兴趣,表示齐逍与自己有不共戴天之仇。假如齐相宇替自己报了仇,她必有重礼答谢。 白姑娘?与齐逍有仇? 苍厘不由得想到了那夜降龙村观里落荒而逃的绯衣人,只道:“齐相宇约齐逍在城外相见,莫非是想杀人?” 齐修筠没出声。 此时无声胜有声。 “这就是他们断定齐逍行凶的原因。”苍厘了然,“罪名是防卫不当、过失伤人么。” 齐修筠低低叹气:“实际上,我怀疑少主被下蛊了。他不该对一个只见一面的姑娘那样……上心。” 苍厘听着牙咬出的最末两字,似乎明了他的来意:“这个白姑娘现在何处。” “就宿在得意楼南苑的梦华居中。但我来前去敲门时,尚无人应。” “好。”苍厘颔首,转朝牧真道,“圣灵子什么打算。” 牧真给他晾了半宿,一刻没停地从旁盯着他看。正看得入神,不想人忽然转头对自己开了口,忙将眼仰到天上,眼底流光地把夜空中烁烁的星子望了半晌,才倨傲道:“随我来。” “你有主意了?”苍厘静静看他表演,“去哪里。” “川边夜市,采春会。”牧真轻轻一咳,小声嘟囔道,“我说过的。” 第26章 靠一些巧合 牧真轻车熟路走在最前头,全然不像个好几年没出过远门的人。 苍厘怀疑他只是想找个借口逛夜市。但见他目不斜移走上江堤,直直冲着一个套圈摊子去了,心里那点怀疑就成了敞亮的事实。 远远便见摊子前围了一圈儿熟人,为首那个兴致盎然的紫衫少年,正是曾将牧真装棺抬走的胆大包天小公子。 牧真一顿步,眉头拧成了个麻花。 “你算出来的?”苍厘仿佛理解了,“确实,抓这个也不冤。” “不对。再等等。”牧真抱臂不前,满是不快,“要不是师父说了‘此番所遇,皆算机缘’——他不可能再出现在我眼前。” “但他也算和天雍府有仇。”苍厘淡淡怂恿,“要不还是抓了吧。” “……”牧真虽不言语,神色却有几分松动。 齐修筠很知趣地缀在老后头,这时候才迎头赶上:“两位怎么打住了?难道白姑娘……”左右看了一番没见到人,正自迷惑,就听前面不远处爆出一阵笑骂。 “老头,你不厚道。出来摆摊的居然没货了?”小公子说着,随手拧折一串竹圈,眉间戾气只增不减,“我看这不还有一件吗?” 那一头的摊主见他对着自己脑袋比比划划,话都说不利索了,“客人,客人……” 圈子凌空越出,稳稳飞到半截时给一阵莫名江风吹拐了道,转而坠向江岸,于众目睽睽之下,套上了一个无辜乘凉人的脑袋。 那头云瀑般蓬妙的黑发轻轻一抖,一副渥丹颜色跟着转过来。当真是蓦然回首,万般好景皆作休。 “姐姐?”小公子咋惊咋喜,“姐姐原来躲在这里,可让我好找!” 这姐姐不是别人,正是他们要找的“白姑娘”,白雪鸿。 今夜白雪鸿褪下了锁绣红裳,着一袭出炉银裙,发髻上簪一朵溪水月季,状极素雅,浑不似先前那个杀鬼不眨眼的魔头。 他一把拧断颈上竹圈,目光如刃,恶狠狠剜了过来。见是小公子后,微微一滞,面上生出了嫌弃。 “哎,老头。我套中了,那个人能领走吧?”小公子装模作样,态度客气起来。 摊主夹在冰和火中间,一句话也说不出,身子却要熟了。 “还敢在我眼前晃,谁给你的胆?”白雪鸿漠然道。 小公子瞬间垮了脸,“姐姐说话好难听,难为我特意抓了宝贝送你。” 说着拍拍掌,与两名青衣人赶凑到白雪鸿面前,一使劲,将他们肩举的蒙布笼子掀了。一只纯白大鸟兜头落下,正正抖楞在白雪鸿脸上,一爪子给他颈子挠出三道血痕。 长空?苍厘稍感意外,想你不会故意给人捉了吧。 他眼瞅着鹘鹰扑棱棱没入夜色,倏然觉得那小公子本事不一般。 白雪鸿一把没掐住鹰,转将小公子拎在掌中,指甲深深按在人颈侧大脉上,切齿而笑,“白荧舟,长能耐了?” 小公子眼角霎时滚出几滴泪来,小脸红扑扑的,“姐姐终于肯认我了?” 苍厘都觉得无语。 今天的戏差不多看到这里。苍厘想着,并指打了声长短哨。 哨声嘹亮,在场诸人无不得朝他看上一眼。 苍厘走上前,一本正经道:“白公子,我来算账了。” 白荧舟一愣,“你是哪个?” “公子不认得我,也当认得我们圣灵子。”苍厘不以为意,掬起拇指朝后比了比,比到个面色不善的牧真。 第40章 “公子先前干的蠢事,我们都清楚。家主的意思是私了,闹到明面上就不好看了。”苍厘一板一眼,是个冷面黑心的打手没差了。 白荧舟展颜一笑,“大庭广众的,你想做什么?”他有恃无恐,眼珠一转间已想好了千百种法子闹得双方一拍两散,狼狈收场。 苍厘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却知道怎么掐断他的思路。即道:“俗话说得好,弟不教姊之过。家主说了,这件事,要白小姐负全责。” 他礼节性朝着白雪鸿笑了一下,“小姐,请同我来。” 白雪鸿哪里理会他,兀自转身,一迈步,却迈不动了。当即怒目啐道:“动我?” “对,动你。”牧真稳步挡在苍厘身前,掐诀将白家姐弟一并牢困原地。他眉毛扬得老高,深吸一气,朗声唤道,“朱招!” 天边盘旋的赤虎远远一振翅,如一颗流星坠下,登时砸开好大一朵火花。 “放。”牧真额上开始冒汗,那诀明显要被白雪鸿撞开了。老虎也不含糊,张口就是一股浓烟,直喷得那两个面上血色全无,这才收了口。 牧真一口气还没落,冷不防一阵欢呼叫好蒙了耳朵。抬眼望去,周围早给看热闹的围得层层叠叠水泄不通。那套圈摊主挤在大前方,更是泪光盈盈,马上遏制不住地要扑上来了。 事态进一步失控前,他只能皱眉道,“大家散一散,烟有剧毒。” 那头赤虎一口一个白家人,好似当街表演生吞活人的杂技团台柱子,熟练利落得要人命。苍厘都想为它鼓掌,看它再整一票大的。 心思一动,就见牧真对它摇摇头。老虎心领神会,转头小跑几步,啊呜一口将旁边围观的齐修筠也吞了。 苍厘:…… 赤虎连吞三人,重新绕回牧真身边,任他跨在背上,顺手裹了苍厘。当下载着两个重新跃上高空,在洒落万里的月色中恣意驰骋,无比轻盈地落在哨院方池旁,压根没砸出半点火星子。 “顶好,一锅端了。”苍厘赞许,“人是你捉的,自然也要由你来审。去吧,我给你望风。” “不来可以,别暗地里搞鬼。”牧真勉强信了,自带着赤虎进了厢房。 他前脚走,苍厘后脚敲了耳房,“齐逍,在么?” 齐逍“嗯”了一声,声音含混不清。推门一瞅,果然嘴里又塞满了肉酥点心。 苍厘也不同他客气,径直道:“给我一滴血。” 齐逍将空出那手递去。苍厘拂净袖刃,一刀掠过人指尖,刃尖堪堪滚上一粒血珠。 “多谢。”苍厘不再耽搁,“你继续吃,我先走一步。” 齐逍无声冲他摆摆手,当作告别。 苍厘一出房子,即见池边碧绿的桔子树里冒着一团雪白,极为惹眼。他走过去,仰起脸,满眼碎的月光。 “长空,是他吗?” 鹘鹰摇头。 苍厘举起铜匕,“那他呢?” 鹘鹰落在他肩畔,探首将刚割来的新鲜血渍嗅了嗅,稍一咂摸,仍然摇头。 苍厘觉得奇怪:白雪鸿就算了,可齐逍明明能化蛊解毒,吃了剧毒的羊肉和种蛊的梨子都没事。 “不是么。”苍厘看着鹘鹰,轻声道,“我猜错了?” 鹘鹰抖抖羽毛,金黄的眸子里流露出近似安慰的神色。 罢了,本来毒将军之说就是妄言,能否遇上都看机缘。苍厘摸了摸鹰羽,“长空,还要劳烦你一件事。” 他推开紧闭的堂屋,指着尚未封盖的檀香棺,“看看那具尸体是不是被下过蛊。” 有些蛊毒痕踪诡秘,除非极特殊的手法或工具才能检验得出。 这以毒虫瘴兽为食的金眼银翎鹘鹰王,恰是其天生克星。 鹘鹰落在棺沿,支楞着翅膀一番探察,抬眼瞧着苍厘,摇了头。 看来真是单纯的心脏穿破伤。苍厘就想,抓错人了。但也可能没抓错,谁也没规定养蛊的一定要用蛊杀人。 “你在做什么?”牧真不知何时站在院中,眼色幽幽道。 “干正事。”苍厘展臂接回鹘鹰,不动声色掩上门,“你呢,问出什么来了。” “没问。我起阵算了,不是他。”牧真蹙眉,“此事与白家人并无直接干系,但或有一桩旧事与之牵连。只那暗线所指虚浮,没有沾惹此间因果。” “不是还吞了个齐家的,你用他算了吗?” 牧真一顿,“算不了了。生死所系皆为重事,一经观用,月余不得再询。纵是换人算一样的事,也得不出第二个结果。” “占星天才,我若是你,会先去算算齐修筠。”苍厘叹气,“你搞砸了。不过没关系,我也搞砸了。有些事情总会不在你预料之中。” 牧真目光闪烁,“你最好别干什么危险的事。要是被我发现……” “不会。”苍厘想,被你发现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未想一个声音从旁笑道:“我说长空突然着什么急呢。原来是……” 牧真当先折身,见着那人好没正形地趴在墙头上,不由微微挑眉:“五师兄?” 第27章 此时一位行人路过 “……你?”凌安生生一个冷颤打没了笑容,一脸嫌恶地翻进院子,挤到苍厘身边。 “不是,你们啥时候混在一起啦?”他刻意放低了声音,“我说你可悠着点吧。万一压不住杀气,到时候破了功了你可别找我哭。” 第41章 “确实。”苍厘点了头。 凌安笑了三声。 “药我做好了,正打算明天找你呢。不知道你这棋谱走得怎么样啊?” “还算顺利吧。” “哎,居然顺利吗?” “……” “啧,我的意思是,顺利就好嘛。”凌安随手一抓,给人掌了脉,“看样子还没走完。那我的药可算提前了不是?棋子也不能立刻还我吧?” “……先生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我还得要长空一用。”凌安恬不知耻道,“反正你进塔用不着,不如在我这里多存几日。我这事儿就差个尾巴尖,你出来之后一定一定还你。” 鹘鹰轻轻叫了几声。苍厘抚上鹰翎,清楚凌安并未诓人,也明白了他借鹰所为究竟何事。 “好说。但这边正有急事,还得等上两天。先生若是信不过,可与我去桂宫许愿。毕竟月前辈在场总能教人安心。” “……原来就是你啊。”凌安眯了眼。 苍厘凝然不语。 道长和月眉老的关系似乎不如外界传言那般……覆水难收。他竟然能主动替有嫌隙的师父办事,还知道自己挂在桂宫的表面身份。 这么看来,凌安和牧真的嫌隙更大才对。 “信了,能搬出老家伙做保,我还有甚信不过。”凌安却是笑了,手指一抹,掌心凭空出现一只方盒。 “喏,你的解药决明,三颗都在这儿。”他打开盒子,向苍厘展示盒中蜜粼粼的蜡丸,“关键的来了。这服用方式和蹀躞一样,吃下的时间也要和服毒时一样。切记,一定得在同月同日同时同刻服下——否则无效。之前所有都算白搭。” 苍厘自忖片刻,挨个儿将具体时间想清楚了,这便收下盒子:“多谢先生,苍厘感激不尽。” “嗯,怪没诚意的,不如以后让长空跟我得啦?” 苍厘侧目,刚好看到鹘鹰翻了个白眼。 凌安“呿”地回个白眼,摆摆手,自顺原路翻了出去,“走了走了,养不熟,伤心了。” 这人一走,院里顿时没声了。苍厘发现牧真早自觉退进厢房,打定主意做个君子。他放了鹘鹰,过去敲门,“走么。” “去哪。”牧真的声音闷闷传来。 “把人放回去。”苍厘道,“不然等着他们醒来拆哨所么。” 两人按着齐修筠先前所说,直接骑着赤虎落到得意楼外,由小厮引着进了梦华居,将昏迷不醒的白氏姐弟并排放在榻上,一口清烟重新喷上脸去。见人眼皮开始跳,反手锁好房门,绕道酒楼南苑的后巷。 巷子中灯影淡淡,投在青瓦白墙间,倒显出一点与世隔绝的宁静。 “对了,齐修筠呢?” “还在朱招肚子里。”牧真皱皱鼻子,“我不太信他。但确实得带着他。” “既不信他,就该查。我倒想看看,他知道白家人和此事无关后会有什么反应。” “和案子没关。”牧真冷冷道,“我就是觉得他跟着碍事。” “直觉挺准,做法却没切到点子上。”苍厘打住脚步,“不必耽搁了,把人放出来吧,就在这里问。” “凭什么?”牧真简直莫名其妙。 “你以为我刚才只是看验尸么?我看了在场每个人。齐修筠就算不是凶手,也藏着什么要紧事。”苍厘头头是道,“齐相宇的死状过于诡异。一般来说,和你一样不想看,正常;像他一样想看不敢看,也正常。但作为齐家特遣的协助人,他不正常。” 牧真若有所悟,“你的意思是……” “对,这也是你不信他却带着他的原因。”苍厘强调,“他此行算作天钧堡的话事人,眼睛总得放在该盯的事上。验尸一事尤其重要,一定得全程观录才好。但他只是远远站着,实在说不过去。” 牧真僵在当地。 “还有一点。”苍厘继续道,“我无法断定他和齐相宇的具体关系,但他不该在后来讲故事时,屡次滑开视线,不敢与我对视。我注意到,他每次目光游移,都是在说‘白姑娘’的时候。” 牧真蹙眉,“你早就怀疑他,为什么不说。” “多点线索总归不是坏事,反正人都送上门了,又丢不了。”苍厘往墙头一靠,“来吧,放人,早点说完你还有空睡觉。” 赤虎闻声摆尾,张嘴却是一串五光十色的火星儿,平地放烟花似的热闹。苍厘一闪,但见虎躯兀地一歪,整只虎轰然倒地。 他瞅着自己熏黑的衣角,颇觉无语,“罢工了?” “不会。”牧真俯身查看一回,百思不得其解,“睡着了。” “你确定是睡着,不是中毒?”苍厘倒是想得远,“白家人身上总是带毒。昏得这么寸,怕不是中招了。” 他叹了口气,蹲在牧真身边。手一伸,揉揉老虎耳朵,又试试老虎心跳,旋即打了声鹰哨,“但愿道长还没走远。他见多识广,应该有办法。” 鹘鹰随风兜开,将将滑了一弧,羽毛都没展匀,立刻急折回道,落在苍厘臂上嘀嘀咕咕。 “是么,巧了。”苍厘面上显出几分微妙,看向牧真的眼神生了揶揄,“少安毋躁,我就回来。” “你……等等!”牧真顿觉可疑,“怎么回事,跑什么?” “放心,跑不远。”苍厘可知道他到底急什么,“顶多打三声雷,我就回来了。” 第42章 牧真才不信,对着赤虎甩了护身咒,匆匆追上来,咬牙道,“你保证过的……” “急什么,没说不要你。”苍厘加快脚步,“你是不是总觉得我要害你?” 牧真气鼓鼓的,“难道不是吗?” “不愧是圣灵子,直觉一直准的。”苍厘不吝赞赏。 两个前后脚折出巷子口,顺着暗渠走了没多远,一眼撞见个杵在岸牙子上沉思的人。 那人一身劲装,端凝英挺。黝深皮肤本与夜色融得相宜,脑后一细束浅色长发却于无意处更显夺目。 “好久不见。”苍厘先打了招呼。 那人回头,看清是他,面色微微一变,凝在当地不动了。 “我这边遇到一点小麻烦,恰好你熟悉。方便过来吗?”苍厘脸上那点笑不似问询,更像是通知。 纵然满脸都写着抗拒,那人还是慢慢跟在他们身后,拐进了巷子里头。 “这位是沙雅十八王子,号称‘西凉第一勇士’的屠舜阳。”苍厘无视牧真愈发不爽的脸色,继续介绍,“这位是鼎鼎大名的圣灵子。如你所见,他的爱宠无端厥过去了。重金求药,我第一个想到你。” 屠舜阳将两人瞄了一遍,目光落回赤虎身上。他没再吭声,只屈膝挽袖,着手查探一番。末了掰开虎唇,从牙缝中勾出一道细丝,举在灯下看了又看,方才笃定道:“是巧思妇。” 巧思妇是一种不会吐丝的白蛛,巧却巧在能纺光为线。所出之丝韧如蒲草,水火不侵,可于无光之处结成巢穴般的线团,将猎物活活缠死。 “怎么来的?”苍厘问,“还有救么。” “不清楚,它胃里现在应该都是蛛丝。若不尽快除掉,早晚会撑破脏器。”屠舜阳浓眉微蹙,“有救,但解物难找。” “多难找。”牧真心中有数,毕竟天雍府脚下,没有什么找不到的东西。 “木荧角,风停草。各要一样。” 牧真一怔,“木荧角就算了,风停草是什么……” “一种祈福用的草,我大概知道在何处。”苍厘着意道,“事不宜迟,但老虎得暂时托管。” “好,我等着。”屠舜阳忽然很是配合,“最好天亮前回来。” “劳烦了,酬金翻倍。”苍厘花别人的钱就很豪爽。 两人路过南苑的时候,果不意外听见里头房子塌了。那厢打得激烈,一墙之隔的始作俑者不以为意,“没有老虎果然会慢,不知道走回去还要多久。” 牧真总算没忍住,“你往哪里走?” “找人问路。”苍厘随口道,“或许你听过鬼市吗?” 第28章 你也会中美人计 长堤两岸花树如烧,深朱浅绯,参差拂乱,夹河影流金万道。影里舫舟碎,碎如酒中酿果,载沉载浮。 一艘青雀舟静静蛰在码头辉煌的影子里,时不时咬着浮波晃荡两下,偶尔登舟的客人却再也没下来。 “你们府卫长知道得挺多,还能当场拿出船票。”苍厘给肩上的鹘鹰丢了颗栗子,“说不定鬼市的大头生意得算你家五分。” “比起这个,我更想知道你怎么会清楚鬼市。”牧真盯着人看,冷不防一颗栗子迎面而来。他伸手接住,顺着捏开一缝油亮的栗肉,这才反应过来,脸都黑了,“你干嘛?!” “不吃吗?”苍厘莫名瞄他一眼,又给鹘鹰抛了一粒,“鬼市的事算我碰巧听见。有人说话不注意音量和场合,你猜是谁。” “要说直说,别打哑谜。”牧真哼了一声,剥出栗肉吃了。 “你家总管登坛找你之前,有人跑来同他说,‘姑娘出门了,约莫是冲着鬼市去的。’他就让那人‘带上鱼牌好好跟着,免得有不打眼的缠上来’。” “……你为何确定风停草在鬼市里。” “你知道鬼市到底是什么。”苍厘停在青雀舟前,漫不经心道,“鬼市就是沙鲛吐气形成的暗域。风停草又叫鲛须草。传说中沙鲛一生只生八须,落之成草,可使风停。” “只有八条……那如何愿意落须?”牧真一脸不可置信。 “肯定不愿意。鬼市主人一般会将沙鲛藏起来,或者放任自由,让它随意伪装自己。”苍厘简单解释,“得使点手段揪出来。不过它一旦落须,大概要暴怒,到时候鬼市不稳,可能会连带着里头的东西一起消失。” “消失?”牧真当即挑眉,“怎么个消失法。” “原地失踪,然后凭空出现在鲛巢附近的沙漠上。”苍厘顿了顿,“也许你听过沙龙卷,那也和沙鲛暴走有关。” 牧真心里开始纠结。 “你不去我走了。”苍厘挥手塞他一张票子,先行上了青雀舟。牧真眉头一皱,跟着上去。发觉这船果然被施了障眼法,拿着票与不拿票,瞧着全然是两双眼睛。 不拿票怎么看都是一艘无人的空船。拿着票自然就能看见一个花花世界,以及船心通往地下的通道入口。 下了这木头甬道,再走上足足一刻钟,才算真正进了鬼市。 比起地上夜市,此处的人实在不算多。甚至透着几丝萧索的味道。但挤满巷道的琳琅货品偏偏有股异样风情,引人驻足流连。目之所及,暗香跌宕,再多陌生也仿佛亲切。 牧真只往旁的蜉蝣灯多看一眼,转头就不见了苍厘。正自暗恼,听不远地方飘过一声鹰啸。他觉出蹊跷,循声而去,一路拨开无数挂毯,折过几重狭道,辗转挤进了鬼市深处。 第43章 贸贸然突出一方巷子后,恰似落进个热闹地带,五光十色扑面接踵,更兼丹紫鹂黄的萤火围着他绕个不停。他无暇顾及,只忙着在殿宇楼台间寻出那点熟悉的冷露色。 却是越转越晕。昏头迷向之时,一双手拉住了他的袖尖。顺着一瞧,见是个极窈窕的少女,梨红半臂燕罗裙,眉心一点梅花痕,隔水观月般凝着自己。 “你…”牧真一僵,眉头紧蹙,正不知要说什么,那少女眼边不声不响落了行泪来,直直扑进他怀中。 【当心。】 脑子里这声一响的同时,牧真给人拽着原地转了个圈。他仓促止步,发觉苍厘正扯着自己腰带,似笑非笑,“圣灵子也会中美人计。” 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苍厘见人眼底逐渐清明,遂正色道:“你有没有发觉,自己一进来就被盯上了。” 嗅见那股非同寻常的香气时,苍厘便觉不对。刚闭了气欲同牧真警告,这人就如急了眼的兔子般,一声不吭拔腿便跑。 苍厘不敢托大,只跟着他逃命也似的奔了一道。好容易人停下来了,却见个怪东西贴了上去。那玩意儿动作快,杀气又太重,他跃到近前刚来得及拉开牧真,顺手一刀将它钉穿在地上。 “看看,你差点给这掏了心窝。”苍厘将刀连着个巴掌大的偶人拔了起来,“这东西不常见,就是为你准备的。” “那又如何。”牧真语调冰冷,耳珠晕着一点淡粉,“若不是她与你长得一样,我早就……” 苍厘掂量了偶人那身艳丽裙装,“感谢你挂念,这偶人没有脸,你想着谁看到的便是谁。” 偶人唤作咬心童子,天生无面。会摄人心念,幻化作其最为思念之人。一旦触到活人心口,会发出麻痹心脏的电流。待人不能动弹时,再将人心掏出吃掉。吃了活心后,咬心童子就成了“人”,会以死者思念中人的面貌继续存活下去。 “我以为你跑了才追出去的。”牧真拧着脸不看他。 苍厘笑一笑,不以为意,“这一趟有点请君入瓮的意思,你可注意了。我暂时想不到有谁敢直接对你下手,说不定和路上投毒的是一拨人。” “那正好,抓出来一起审了。” “……没错。”苍厘忽似茅塞顿开,指尖微动,将偶人破开的衣襟掩好,“若当真如此,齐相宇的案子大概也有眉目了。” 他把偶人丢回墙角,“我们得再快些。屠舜阳可能有危险,但他答应守到天亮。” 牧真鼻尖一皱,没出声。 “你不必因为他是沙雅人而排斥他。”苍厘淡淡道,“毕竟你妹妹现在也是沙雅人。” “乱说什么!” “是挺乱,不说了。”苍厘将周围打量一圈,“你有没有发现,街上人越来越少了?” 他转身同道旁收摊的铺子买了一盒冰糖雕花,稍聊几句,探得鬼市的拍卖场寅时三刻开放,座次有限,抽签定号。 “走吧。”牧真捏紧船票,一副胜券在握的态度。 苍厘挺讶异的,“你想去拍卖会?那会不到天亮不结束。不如趁着没人了四处走走,拔了鲛须就跑。” “你想到怎么引出沙鲛了?” “鲛龙都喜欢戏珠,沙鲛也不例外。但能引出沙鲛的一定是最稀罕的珠子。”苍厘压低声音,“圣灵子,你可知道自己出生时的传闻?” 传牧真诞生之日,云端忽开,兹星齐烁;鸿鹄衔风,声传万里;灵鳌出海,势动八方。诸方祥瑞之兆,显圣亦显灵。此后这也成为他的代称——天雍圣灵子,自幼便负盛名,眼若铄金,白日亦可观星辰,是传承千年的星祝世家中最耀眼的晓星。 牧真点点头,一脸“不必多说”的样子,想必是清楚的。 “那好办了。”苍厘将他拉到空荡荡的街角,“借你眼珠一用。” 牧真瞪大了眼。 “对,再睁大些。”苍厘轻声道,“你会聚灵吧,将鬼市的灵气全都聚过来,聚在你眼中,沙鲛自然现身。但要缓缓地,别闹出太大动静……” “你确定管用?”这法子牧真怎么听怎么怪。 “嗯,先不急。”苍厘顺手把冰糖雕花塞给他,“吃吧,等找到出口再说。” 牧真黑着脸,“我不要茉莉。” “荷花卖完了。”苍厘走回道中央,见前后街店铺子基本全部打烊,“下次吧。” 他打一声口哨,唤来鹘鹰,低声嘱咐:“看好那个偶人。” 鹘鹰拍拍翅膀,脑袋一低摘了他手上雕花,清脆地咬开,四遭空气一时流甘生香。苍厘听得它喉咙里几声咕噜,不由贴贴鹰颈子,“喜欢么。” “还不走吗?”一旁牧真冷冷抱臂,满身满眼不愉快,“天就要亮了。” “好。”苍厘放了鹰,看也不看他,很干脆地掉头就走。 牧真一愣,咬牙跟上,一脑袋无名火冒了半天,突出口的却是:“你不好奇木荧角是什么?” “一种会吐荧火的杯螺,家主说要给你的出关礼物。” 牧真又抖起来,“你……” “都说我把日记看完了,没骗你。” “家主没给我。”牧真梗声梗气道,“那是六年前的事。谁知道她送谁了。” “怎么,你很想要?” “我不想。又没什么好稀罕的。” 第44章 两人转过路口,却见重楼之外,碗口大个荧火孤零零悬在半空,一轮鬼月般烧得正旺。 第29章 要闹就闹大的 荧火碧幽幽汩动,好似在空中凿了一汪泉眼。看架势应该是刚喷出来的,怎么想都是个陷阱。 苍厘就和人确认:“那是木荧角的火吗?” 牧真犹豫一下,“是。” “好,都不用再费事找。”苍厘退开两步,蹭着沿街铺子跃上一旁檐顶,行云流水地卷过瓦片朝那团荧火奔去。 牧真没料到他如此动作,稍加迟疑,这人已经跑老前头去了。 他赶忙运诀提气,纵跑几步跃上楼檐,跟在苍厘背后,很快跑到一处空地附近。 这像是个集会区,空旷的场地中央只有一株木棉树。半空里快要消散的荧火星星点点落在树梢上,雨水般将花瓣洗得血红。 花枝间有个东西在微微晃荡。 他们走到树下,见晃着的是个一掌可握的金丝笼。仔细一看,里头正放着一只杯螺。笼子底上有一朱线悬着枚小竹片,上面写着四个字:赠有缘人。 苍厘:? 随手捡了小石子飞去,却见那竹片上流光一闪,即将触及笼顶的石子震脱了形,蓬出漫天的碎石头末。 “圣灵子,有心人还你出关礼了。”苍厘恍然,继而递出一块碎石,“不信你试试。” 牧真撇撇嘴接过,看了一圈又还回去,只道:“无须如此。” 他昂首阔步走过去,一把将竹片握在手中,轻轻一扯,笼子如雪融般化尽,杯螺给他稳当当接在了掌中。 这螺表皮纹理如木造,触手温烫,像一团烧过的木头疙瘩。却不难看,反有种浑然天成的朴意。 “是木荧角。”牧真很确定。 “收好。”苍厘颔首,“虽然如此,以后你还是不要自己一个人出来了。” “我没法自己一个人出来!”牧真纠正他。 “那就好好在家待着。”苍厘淡淡道,“你身上落着的眼睛比谁都多,稍有差池就得送命。” “你什么意思。” “意思是你不是人的时候最方便。”苍厘说着,就见扑棱棱一只大鸟落下来,对自己低低叫了几声。 苍厘点点头。幕后黑手果然足够谨慎。偶人心膛被自己塞了鹰羽方便追踪,若是那人再次召回时露个头脸,长空定然能够锁定其身份。谁承想守了一会儿,长空眼睁睁看见一枚火箭凌空射来,直接将偶人烧得一干二净。 鹘鹰从怀里啄出烧得只剩一点尾巴的箭羽。苍厘拿在手里反复看了,又递给牧真,“见过这个么。” 牧真一蹙眉,“是天雍卫的箭。” “还有呢?” “没有了。天雍卫的箭都是府中统一制作,领队和队员用同样的箭,没有什么特殊标记。” “……可能是栽赃,也可能是内鬼。总之你家不干净了。”苍厘收了箭,无视牧真一脸怒容,道,“先不管其他,找出口最要紧。” 他们跃上屋顶,折回主街,顺着底下的人流走,不一会儿就发现了端倪。 在拍卖场附近的河道里,泊着与地上一致无二的青雀舟。摇签失败的,都拐弯上了那艘船,同样没再下来。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矮身落座瓦片之间。待下头人走得差不多,那拍卖场大门关了,苍厘就点了头,“开始吧。” 牧真拂袖行至檐脊尖,轻吸一气,开始聚灵。他仿佛忘记苍厘的嘱托,双掌相对一拢,周围气流骤变。 苍厘一怔,只觉顷刻之间整个鬼市都开始动荡。却是一笑,“不愧是你,要闹就闹大的。” 牧真站在高处,眼底凝光,如同蕴着天上初生的星辰。 他向来不吝立于堂皇之处,坦然迎接众人的目光。 两人听见一声咆哮,一条暗色的影子自地底聚起,流云般涤荡而来。盛着青雀舟的河登时如沙散,原来那河正是沙鲛幻化的样貌。 影子流至两人栖身的飞燕楼旁,旋天盘桓,却不曾下降,不知在酝酿什么风暴。 苍厘握紧匕首,不动声色蛰在楼檐下,预备动手。 盘绕数圈后,青黑的兽影终于瀑布般次第落下,层层影流围了的人,却是苍厘。 苍厘给那黑雾包住,未想这鲛龙嗅觉灵敏至此。不断朝内翻卷的霾中缓缓露出一双浑浊的眼,瞪着他,他便仰首,用古老的语言问它:“汝之首,今何朝?” 默然良久,一个声音溟溟濛濛,带着雨时沙中污浊又清新的气息回应:“百川游万里,刹那归沧浪。” 苍厘淡漠的眼中生出一丝动容,“如待天开,今需风停。” 雾中爆出一声长啸,震断一截暗影委委下落。那影亦如沙化,坠到苍厘手中时,烟霾尽散,已是茱萸色的一株草。 苍厘攥紧那草,“吾誓必行,汝目为证。” 影子绕他一周,缓缓淡去了。 苍厘尚未收神,一只手穿过将散的雾气,一把攥住了他的左腕。力道之大,如要捏碎。 “为什么不说话。”牧真隐隐怒道,“我刚才同你传音,你听到了吗?” 苍厘仍未抬眼,“没有。” 牧真一顿,“那雾没将你如何吧。” “没有,多谢你将它打散,救我一命。”苍厘定心,冲他展示手心的风停草,“拿到了,走吧。” 第45章 牧真仔细看他的脸,一时迟疑,仍然道,“你刚才哭了?” “不会。” “我听见了。”牧真蹙眉道,“以后还是离我近些,我修的道天生克制邪物。总不会让你被谁欺负。” 苍厘感激道,“好的,能松开了吗?我的手要碎了。” 牧真一呆,松了手,眼见着人苍白的腕子上浮了一枚青紫的痕环,眉头不由更深,“我……” “不必道歉,赔钱。”苍厘有意引他转向,“这次还算顺利,你那口气吸得太急,沙鲛彻底醒了。现在放灵可以再慢一些,就算沙鲛不怒,鬼市也经不住这么造。” 牧真总算听了他的话,缓缓放去眼中灵气,那青雀舟又重新浮现在干枯的河道上。 苍厘将鹰搁在肩头,率先登了舟。 这木头甬道与上次略微不同,坡度呈上升之势。两人并肩而行。牧真自刚才起就欲言又止,他神情古怪不似作假,这时又忍不住道,“你真的没事?” “比起我,你更像有事。”苍厘道,“有什么问题,直说。” “……我……”牧真说了一个字就开始吞吐,手指捏了一回,“算了。” “这次算了就没下次了。” “算了!”牧真拧眉,耳朵又晕红,“我应该是眼花了。” “沙鲛吐雾成鬼市,你近距离看产生幻觉正常。” 牧真别过脸,不吭声了。 两个人径直冲着梦华居去,意外看到那外墙塌了一块。上面活脱脱印了半个人形,宛如拓模失败。 屠舜阳正在那半截破墙根下跏坐,闭目岿然,像是在超度一旁挺尸的老虎。 墙头灯未熄,天边已泛曙色。 “回来了。”苍厘率先递出风停草,牧真跟着将木荧角放在旁边。 屠舜阳睁开眼,给那杯螺当了个烛台,将草倒插而入,以荧火点了,点出淡紫的轻烟,放在老虎鼻旁。不一会儿,虎头就开始哼哼唧唧。它软嗒嗒的鼻孔中爬出一只巧思妇,跟着拖出一缕漫长丝线,头也不回地扎进螺壳中。只进一半,露在外头的四条长腿就缓缓委顿,再也不动了。 吃了白蛛,轻烟便成紫火,顺着那缕丝线烧进了老虎鼻子。虎唇中很快溢出黑气。待气散尽,老虎一个响鼻将自己喷醒,懵然眨眼望着在场三人,拍了拍尾巴尖。 “差不多了。”屠舜阳起身,“不负所托,告辞。” “等等,说好的酬金。”苍厘一胳膊肘捣捣牧真,却听屠舜阳道了声“不必”。 这人走得很快,隐没在暗处前,又丢了一句话:“牧姑娘在沙雅很好,你们不必担心。” 苍厘回过味来,“有意思。” “他这口气,好像和阿兰挺熟。”牧真神情复杂。 “不止,甚至还可能听她说过你或者我的事情。”苍厘真心建议,“你有机会可以同他套套话,聊得好了,说不定改天妹妹就给你送回来。” 牧真陷入沉思,未曾理出头绪,又被苍厘捣了一肘,“还想什么呢,赶紧把齐修筠弄出来。” 第30章 倒算便宜他了 苍厘走进哨院时,已是午时七刻。他连轴转了一整个早上,将齐家几人分别唤来问了一通,居然还真探到了有用的信息。 他推开堂屋,见牧真刚以符纸将人事不知的齐修筠固定好,便道,“我来吧。” 牧真“嗯”了一声,找了个椅子端正坐好。 “你要旁听?”苍厘往桌上一靠,随手执起一根笔润湿,“那你别说话,当个背景板专心听我怎么讹人就行。” 牧真瞪着他,不说话。 他好像一直在生气。苍厘心想,但这气来得快去得也快,还算好哄。 “不是说不信你,是我们同时说话容易撞词。为了他提前串一遍,不值得。”苍厘掩住一个哈欠,“我确实有点困了,速战速决吧。” 牧真就示意赤虎将齐修筠喷醒。 “你终于醒了。”苍厘煞有介事地将笔杆子一撂,肃然道,“圣灵子算了一卦,发现不对的是你。” 齐修筠一梦初醒,神志虚浮,语气却坚定:“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意思是你有事瞒着不说,还乱指路。齐相宇到底怎么死的,你心知肚明。否则为何看都不敢看?” 齐修筠回过神来,这才注意到自己瘫在堂屋里,不远处正是那口檀香棺。 他皱了眉,眼中疑惑只多不少,“我不清楚少主死因。不看是怕伤心过度,无法配合后续行动。而且我信任天雍府,府卫与仵作走了流程,我只需要按呈上报便好,不是么。” 苍厘眨眨眼,没料到他比想象中还会绕弯子。 “那白姑娘究竟与你有何干系。” “没关系,我甚至都没和她说过几句话。” “我懂了,怪不得。”苍厘叹气,“你和齐逍私底下一定很要好。为了给他脱罪,不惜摆出那夜的事情,说了不该见光的真相。” 齐修筠没说话。 “但据我所知,你和齐相宇关系非同寻常,可以说是他最信赖的人。齐相宇那么讨厌齐逍,倘使你们一条心,齐逍早被下狱了。” “就算是最信赖的人,也会有自己的想法。两个人不可能永远一条心,我只是做了该做的事。白姑娘这事毕竟发生过,也不能瞒着不说。” “这件事你确实没有瞒,但你瞒了另外一件事。”苍厘直刺要害,“你口中的白姑娘,是否另有其人?” 第46章 齐修筠呼吸一滞。 “齐相宇喜欢白家的冷美人,不是没有由头的。”苍厘淡淡道,“听说你有个远房表妹,叫做白语茵。” “够了。” 苍厘却不停,“据你家人说,你很会投齐相宇所好,不但帮他搞课业,还会替他找美人。后来连投奔自己的小表妹也塞到他床上去。虽然人很快没了,但自那之后少主旁边的位置你就坐死了,无人能撼动。” 齐修筠面色灰败,状似欲呕。 “我问过齐逍。他没听过白语茵这个名字,但他曾在齐相宇院中见过一具少女尸首,用破席裹着,让恶犬满院子拖着跑。”苍厘道,“他反正不怕齐相宇,过去将那尸首扛到乱葬岗上,埋在了自己母亲旁边。” “他确实是我们之中最有勇气的那一个。”齐修筠垂眉道,“若不是家主遭了意外,天钧堡的继承人本就该是齐逍。” 原来如此,苍厘想,怪不得其他人都对齐逍的事三缄其口。 “这次算我还他,但也不算。我曾经对他做了很过分的事,现在这点弥补尚不足惜。”齐修筠顿了顿,恨声道,“如你所言,齐逍埋掉的人正是小茵……她不但是我的表妹,也是我的未婚妻子。当初我并没有……是他对小茵下了手。” “所以齐相宇是你杀的,对么。” 齐修筠没接话,面上显出一点麻木来。良久之后才道,“小茵去时还未及笄。她是用我送的那根簪子自尽的。” 苍厘颔首,“齐相宇害人无数,罪有应得。但没认罪前这么不明不白丧了命,倒算便宜他了。” 齐修筠神色间又添了些平静。 “假如你还信我,我要说的是,其实我并没杀齐相宇,只是将他迷晕后,用簪子毁了他引以为傲的脸。” 苍厘审度他一举一动,知道他没说谎。 “可是这也太好笑了。他死得如此离奇,看来上天也容不得他。”齐修筠眼中嘲讽只增不减,缓缓咬紧牙关。 “你学过医术所以先等等,不要急着咬破嘴里东西。”苍厘并了指尖,随时准备将人击晕,“你犯了大事,量刑要经过三门会审。大概罪不至死,也不必先急着赴死。” 齐修筠苦笑一声,“你不太了解会审。我不是受不住严刑,而是挨不到会审开始那天。无论是齐家,还是暗中窥伺的其他势力,抑或是真正将齐相宇杀死的那个人——他们不会让我好过。” 苍厘明白了:“你想怎么死?” “少些痛苦便好。你们大可以挖个坑,填个棺,将我就地埋了。把我说过的话当罪证交上去,直接作为凶手盖棺也无所谓……” 齐修筠对自己的后事多交代了几句,冷不丁旁边赤虎又是一口浓烟袭面。他缓缓倒下,眼看着苍厘上前从自己口中摸出一粒珊瑚药珠。 “那不成。盖棺定罪,可算屈打成招的。” 只得听清这一句,齐修筠彻底失去了意识,睡得如同婴儿般香甜。 苍厘就问牧真,“你现在打算怎么办。” “将人上报,禀明实情。” “不继续了?”苍厘轻叹,“也好,不算替罪羊,算虎伥。” “我说了,禀明实情。”牧真一脸肃然,“这案子特殊。若齐修筠所言属实,天雍府会下死力气护他周全。事情水落石出前,不会冤枉任何人。” “祝你得偿所愿。”苍厘转手将药珠子偷塞回齐修筠口中。 两个将五花大绑的齐修筠递交至主府,大致说了来龙去脉。牧真又递上了在鬼市发现的箭羽。牧芸生接了看过,黛容一凛:“这件事到此为止,余下的我来处理。” “家主已有定论?” “你说得对,这不是普通的凶杀案。我要再找人来对峙。”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牧真只道,“请务必还无辜者清白。” 牧芸生微微一笑,“你不信我?” “自然信得。” 牧芸生点头,“昨日家宴你错过许多,今次再开一席。只你们两人,吃过就歇下吧。这几天辛苦总要补回来,明日一早行礼也有精神。” 牧真没有拒绝。 这私宴不教他们来回奔波,就设在扶摇居中。菜上齐时金乌已坠,侍女纷纷掌了灯。来布菜的仍然是那慈眉善眼的总管。牧真同人寒暄几句,又同苍厘传音。 他总算有心情介绍,苍厘也便明白,眼前这人叫做牧怀谷,不但是整个天雍府的主管事,还是牧真的二舅,牧开兰和牧尔蓉的老爹。 牧怀谷算是牧真七年闭关期间唯一记挂他的长辈。也正是由于他的支援调度,牧真才不至于真的被雪藏。孤峰独居的年岁里,无论吃穿用置,牧真依然保持着身为圣灵子的格调,一点儿没受委屈。 苍厘能看出来,比起母亲,牧真更与他舅舅亲近。 舅甥两个聊得起劲,苍厘埋头苦吃。 牧怀谷就很欣慰:“总归是不负众望。你好生休养着,往后得空让阿昊带你四处转转,再熟悉熟悉府中大小事。” “牧山昊不参赛么。” “他这次去算帮衬雨煌,很快就能出来。”牧怀谷笑了笑,“这孩子心思缜密,办事仔细。说句不妥当的,他是天生做管事的料。我都想问家主讨他来,好好将做总管的培养。” 陪跑之意,不言而喻。 牧真将他挑细的鱼肉搛了一块,没表态。 第47章 “对了,阿昊一会儿来送祭服。”牧怀谷拍拍手,“咱们不赶早上那一趟,让你多睡一会儿。” 窗外倏忽传来一声鹤唳。翅羽扑棱中,一封帖子火急火燎地吹进屋子,给牧怀谷一把捉在掌心。 他转手抖开信帖,一看之下,眉心几折,表情凝重起来。 # 章4 蒲昌郡主 第31章 别说是我教的 牧怀谷眉头皱了一回九曲十八弯,方才抬眼道:“贤甥,你们吃着,我去看看明早要用的物料。” 牧真自然觉出蹊跷:“问星坛出事了?” 牧怀谷一时有些为难:“出了些小事,不打紧,但得我出面安排一下。” 他匆匆走了。 “出大事了。”苍厘将筷子放在碗上,漫不经心道,“你要去吗?” “我相信舅舅。” “那我也信你。”苍厘点头,“假如你还记得我那十几道棋谱,抽空帮我运运气,争取一次走完。我的服药日将近了,错过这次,真得靠边看你一个人打架了。” “……” “你不想当守卫,我需要自保。成了,两全其美。”苍厘说,“反正就这件事,耗时估计还挺长。你看着合适,进塔之后就办了吧。不过塔里如何说不准,万一进去就开始厮杀也没办法,只能先靠你保命了。” 牧真想了想,“不会。” 他抓过苍厘的手腕,探察一番,“但我进塔是灵体状态,你确定这样也能传气么。” 苍厘稍加思索,淡淡一笑,“这就不用圣灵子操心了,我可以搞定。” 他掩住一个呵欠,起了身,“趁早歇了吧。明日卯正行礼,你现在睡勉强能凑四个时辰。” “你要睡了?”牧真迟疑,“祭服还没来。” “哦,那你等吧,反正是你的衣服。”苍厘一脸不关己事高高挂起,照直往内室走。 牧真蹙眉:“你还要用我,就这个态度?” 苍厘倒生了几丝新奇:“圣灵子,你成长了,知道讨价还价了。” “和你学的。”牧真硬声硬气。 “那还不叫声老师。”苍厘成心道,“你叫老师,我就留下了。” 牧真睁大眼睛,伽罗色的瞳表润着一层琉璃般的水光,逝若惊鸿。他扁了扁嘴,气哼哼扭过头去,不吭声了。 苍厘不免好笑,“只得皮毛不知精髓,一回就下阵了,出去别说是我教的。” 他瞧着牧真粉烧烧的耳珠,眼中晕开一点促狭,“想学什么下回直说,我会教你的。” “你,不要太过分!”牧真回瞪一眼,看人居然就这么靠在了廊柱上,心中更气,“有些话不能乱说,再说就算违上乱下。” “这年头,好心果然常常践作驴肝肺。”苍厘又掩了个呵欠,“你觉得我在乱说?” “那你…所言当真?”牧真满脸不信,“如果我想学你们灵庙的秘术呢?” “什么都可以。老师是不会对学生藏私的。”苍厘眼中淡漠,想,只要你认我为师,我说死你必不能生。 灵庙的传承毕竟不与众同。流自鸿蒙的血脉中,是近乎蒙昧的残忍与服从。 牧真有些惊讶了,皱眉犹豫了一会儿,小声道了句:“老师。” 苍厘一愣,不由有些好笑,“你认老师这么随便的?” 牧真一怔,自觉被耍一道,怒气正涌着,却见苍厘几步靠近,“好,陪你等了。” 他那一腔怒气忽然从嗓子眼里蒸发,整个人瞬间就能呼吸了。于是仰着脸倨傲道,“你坐过来,准备好棋子,进塔之前能走几道是几道。” “不愧是圣灵子,以德报怨好心气。”苍厘脑子里盘绕不去的那点困意消失了。他撩衣坐在牧真对面,认真执了棋子,另一手则给牧真攥在掌心。 两人不再废话,一个眼色即知彼此所想,很快走完了一道。 苍厘发现,牧真简直是个打气筒。有他从旁坐镇,自己只要手速够快,甚至今天走完全部都不是问题。 他下颌落了一滴汗水,抬眼冲着牧真点头,正要开始下一谱,外头有人叩门。 牧山昊带着一个大箱子来了。进得屋中,一腔备好的话语默然梗在喉头。 他瞧着那两人之间怎么都有点不对,仿佛刚悄悄抱着在屋里打了一架,听到人来了才及时收手。 但他遏制住了继续观察的目光,因牧真轻轻咳了一声。 “表弟,箱子里就是你的祭服了。可先放着,明日四更会有人来替你更衣,咱们坐凤辇走。” 他挥手招呼府人将箱子抬进内室,转了目光,又道,“这位…罗舍使君,你是打算与我们同行,还是稍晚之后自行前往呢?” “他同我一起。”牧真捕捉到对方的探寻之意,不由倍感冒犯,“若无事,我们要歇息了。” “虽说无事,但也不能说真的无事。”牧山昊叹口气,“明日的仪式……唉,表弟身为司仪,或许有好办法呢。” 他前言不搭后语,就等着人去问发生了什么。 牧真虽不屑,也却依着询了一句,见人忧心忡忡答道,“二伯遇到麻烦了,玄英果刚刚丢了。” 玄英果是四供品之一,北方相位的象征。供品缺了便不得向上苍祈福,说是整场祭典的眼都不为过,也难怪牧怀谷前时离席那般仓促。 “若真寻不回来,后果着实严重。”牧山昊态度诚挚,“虽然二伯一再强调此事全权由他处理,但我觉得,表弟应当知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 第48章 他也不啰嗦,交代完毕就与四名府人一并告退。 “让巴掌大的青毛怪咬走了——听上去有点好笑。”苍厘眼带嘲色,“不过你算得挺准,提前给每样供品下了咒。” “我比较在意的是,到底是谁那么蠢,非挑着最显眼的东西下手。”牧真表情肃穆,“一般供品上都有护灵封,无论谁想在仪式前揭开,都得去一层皮。” “这么在意就去看看吧。”苍厘颇有些感慨,“不得不说,天雍府的防范比我想象中松懈得多。之前都出过一次事了,关键地方还掉大链子。” 牧真无言以对,就很生气。 两个人抄近路,赶着最后一丝余晖踏进问星坛后头的配殿。 还在院子里拐着,顶上飘来一句脆生生的招呼:“小鸟?” 两人同时抬首,见不远处明黄琉璃瓦的殿顶上坐着一双少女。倚在檐角边那个一袭青蜡缬,腰缠软鞭,碧眼里映着一溜儿瑰恍灯火,招着手,笑得好开心。 牧真看了眼苍厘,“她在叫你?” 苍厘没吭声。 “小鸟?”牧真又问。 苍厘一脸冷漠,“嗯”了一声。 “那姑娘是谁?” “蒲昌使者,寇驰丽。” 牧真面色沉凝,“她怎么和牧尔蓉在一起?” 苍厘不置可否,“巧了,都是我们不想见的人。” “并不。我正打算找牧尔蓉问清楚,阿兰的事究竟怎么算。” 几句话间,两人已到殿前。 寇驰丽正等着他们。刚踩出半声琉璃脆响,被后头人怯怯拽了袖子。 牧尔蓉与牧真七年不曾相见,一时不敢相认。先前只远远打量,试图辨认他衣上花纹。此刻见他来势汹汹,神色登时一凛,慌忙攥住寇驰丽,小声说了些什么。 寇驰丽听她说完,却更开心了。反手拍拍女伴,拽着人一并朝地面坠了下去。 牧尔蓉细细瘦瘦的,根本抵不得她一身能舞鞭的好气力。只满面凄楚地随她握着,前后脚落在了月台上。 牧真正和苍厘使眼色,冷不防寇驰丽已靠到身边。 “圣灵子!是圣灵子吗?”女孩眉飞色舞,仰着一脸笑,“你好高哦!长得比我们西凉第一美人还漂亮!” 苍厘漠然看着她一只小兔子般蹦蹦跶跶。 似是觉察到苍厘的眼神,寇驰丽想了想,忽然捂了嘴,“抱歉小鸟,我不是故意提到缈姬大人的!” 苍厘只道:“你们在做什么?” “当然是帮谷叔找东西啦!”寇驰丽一脸惊讶,“你们来难道不是为了这个?” “那你还挺好心。” “我真的好心啊。本来想转一圈就回去歇着了,结果遇到这种事,没法袖手旁观。”寇驰丽唇甘眼甜,“谁知道这么巧撞上你们,不虚此行了!” 牧真冷冷开了口,却是对着后首姗姗不前的少女,“牧尔蓉,我有事问你。” “少主的问题,阿蓉未必答得上来。不如去问昊哥哥,听说供品都由他负责。”牧尔蓉娇怯十足,可怜兮兮地用帕子揩了揩鼻尖。 牧真眉若结霜,不为所动:“我要问的是牧开兰。” 第32章 准备怎么还 “这……供品事大,其他事小。咱们不如等供品找到了,改日再说?”牧尔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 “现在说也成啊!”寇驰丽指指旁边九方亭,“喏,我的茶刚泡好,闻着可香了。走吗?” 牧真刚朝亭子瞥了一眼,苍厘就轻叹一气。教人听在耳朵里,感觉是那个意思。 “…不了。如你所见,要事当前,今日无空闲谈。”牧真顿了顿,又对牧尔蓉道,“记得你的话。” 他当先进殿,直冲角落里挂着的璇玑图而去。毫不犹豫打开壁龛,手指在剩余三样供品上掠过,确保无误。才偏过身去,掐指演诀,顺着先前所下之咒,看看究竟能摸出什么鱼。 寇驰丽看呆了:“圣灵子在干嘛?” “你去问问不就知道了。”苍厘打量殿内陈设,低声道,“怎么哪里都有你,天雍的私事你也要掺和?” “你不也来了?”寇驰丽有点不服气,拍拍腰上鞭子,“按道理,我比你更有资格。” 苍厘漫不经心看人腰间鱼牌晃荡,只道,“你见过那个青毛怪么?” “……呃,我……倒是想见见?” 苍厘清楚地发觉对方迟疑了。 他又睨那鱼牌,福至心灵般想到牧怀谷先前在问星坛下与人的吩咐。但他没问牌子来历,反是直言相诈道:“你说那东西突然从哪里冒出来的,总不能是鬼市吧。” 寇驰丽瞄了牧尔蓉一眼。 这一眼给苍厘捉住,心底的念头不由加深。他蓦而有了一个猜测,于是淡淡道:“拍卖会好玩吗?” 寇驰丽压下一边眉毛,似是在犹豫。她这反应虽不如他料想,但足够说明一些问题了。 【不太对。】耳边忽然响起牧真的传音,【垂丝咒失灵了。】 【没事,你先装样子,继续找。】 苍厘眼珠都没转,继续观察面前两个少女。 牧尔蓉受不住他的目光,率先自证:“好玩啊。使君也去了吗?” 寇驰丽神情错乱一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只悄悄碰了女伴手肘。牧尔蓉呆了呆,亲热回挽住她手臂,无谓一笑,掩过面上不安。 第49章 “嗯。”苍厘眼无波澜,“牧小姐见过青毛怪吗?” “谁不想见啊,这不是找不着么?”牧尔蓉有点遗憾。 “那就是见过。”苍厘直截了当,“在哪里见的,拍卖会上还是天雍府中?” 牧尔蓉瑟缩几分,“使君在说什么,我都听不懂了。” “我翻译一下。”苍厘淡淡诌道,“我恰与鬼市主人有点交情,现在去问问拍卖礼单,来回也不到一个时辰。” “你问那个作什么。”寇驰丽讶然道,“不对,你什么时候和沙族人打上交道了?” “这就要问你们了。”苍厘没打算绕进其他话题,“只是见过咬走供品的青毛怪而已,一个两个都矢口否认,到底是在怕什么?” “并没有怕。如果我们真有异心,谷叔哪会同意我们帮忙?”寇驰丽信誓旦旦,“小鸟,你怎么能怀疑我!” 那头牧真望声而来,目若烁金:“说罢,那怪物究竟是何来历。” 牧尔蓉本就畏他。见人步步迫近,她眼珠转了一圈,近乎求救般将女伴的胳膊越抱越紧:“是,是我从鬼市拍来的小宠,很乖顺的宝贝,叫蹲蹲……刚才到了问星坛附近,不知为何它忽然发疯,撞破笼子跑了,我们怎么都追不上……然后就……” 她满脸沮丧,眼圈微红,继续细声辩解。 “我同爹爹说了,是我们有错在先。但爹爹说我们中了奸人的恶计,有人要借刀行凶,破坏仪式。事情已经发生了,就算其他人知道原委也于事无补,还会凭生猜忌。现在最重要的是齐心协力,赶快将果子找回来。” “说的不错。小姐可知道自己到底买了什么?”苍厘顺着盘问,“我听说那东西只有半个手掌大,长得像是猴子。” “对!铭牌上说它是草猴子,性情温顺,吃树叶草籽为生,所以通体毛发也是苔绿的。除了足不生趾外,就没什么特殊之处了。” “你还记得它的耳朵是什么形状。” “我没太注意……”牧尔蓉拼命想了一会儿,“好像没有耳朵?” “明白。”苍厘转朝殿外走,“走吧圣灵子,我们去附近找找。” “哎等等,带我一个。”寇驰丽反应还是快,“我知道蹲蹲长什么样,不会抓错了。” “总管回来前,你们最好守在这里。”牧真拂袖截道,“再丢东西就真麻烦了。” 他也不听寇驰丽说了什么,关好殿门,在门隙上拍了张黄符。尚未回头,便闻一声长哨响彻天际。 一痕白羽招展而来,扑棱棱落在苍厘臂膀上。苍厘低声吩咐几句,送走鹘鹰,转而解惑:“知道你的咒为何失灵么。因为垂丝那端‘沉’了。” “什么叫沉了。” “说来话长。要么是牧尔蓉耍诈,要么是你们天雍落了连环套。”苍厘话锋一转,“你家老虎呢,方便叫过来么?” “不方便。”牧真顿了顿,“我托朱招跟着齐修筠,以免他真遭不测。” “不错,这回真成虎伥了。”苍厘看了眼月亮,拐向一条林中小道。 “别闹。”牧真紧随其后,“到底怎么回事?” “那可不是什么普通草猴子。状狨青毫,无耳无趾,是为千年绿洲的化身——甘地仙。”苍厘轻声解释,“玄英果之于甘地仙,基本等同人的丹田。你们摘的这颗,如果恰好是它身上长出来的,也不怪人家吞了就跑。” “……竟有此事?”牧真听得呆了,“闻所未闻!” “很久之前的故事,你没听过正常。”苍厘轻描淡写,“不过你得做好准备,果子不一定拿得回来。” “一定得拿回来。”牧真很坚定,“无论任何代价。” 苍厘闻声笑了笑,“那我努努力。如果真能拿回来,今夜你起码要再和我走五道棋谱。” “那就全走完,反正也用不了多久。”牧真炬眼赤心,态度不赖。 “你这么说,我就信了。” 牧真轻哼一声,“为何不信,本来都是要做的事。” “哦,那算我吃亏了?”苍厘略一思忖,不由点头,“仔细想想,你还欠我一大笔债,准备怎么还。” “不会缺了你的。”牧真蹙眉,“你总算这些做什么。” “好让你心里有数,知道我待你多好。”苍厘着意将人之前的抱怨拎出来说。他也不知是不是牧真快要重新化壶的缘故,连带着那副高华颜色瞧着都比之前顺眼许多。 牧真听他语调曲折,意有所指,自然想起自己先前说出这番话时的厌恶与排斥。 “你……” “如果你是烟烟,我会待你更好。”苍厘无视他的窘迫,淡淡道出所想。 牧真就挺委屈地瞪他,“你什么意思。” “可惜的意思。”苍厘想,道不同终不相为谋。 他们循着月亮的指引,行至一处山坳。此刻听见一声鹰啸,苍厘便道:“大概在这附近,你再放咒试试看。” 牧真凝神探察一番,“有反应!” 两人顺着垂丝摸过去,听见一块开花岩后隐隐传来苦痛的呻吟。绕到近前再看,那甘地仙抱着肚子滚在一片小绣球花里吱吱乱叫,玄英果正从它肚脐处浮出一个尖来。 【果子不是它的。】苍厘传音,【一只甘地仙生平只育一颗玄英果。它吞了之后不能相容,果子才会再次浮现。】 第50章 他一把挡住欲上前的牧真,示意人收了神通。牧真稍作犹豫,还是如他所示,将垂丝咒解了。 甘地仙却不甘心,抱着肚皮上的玄英果哭得厉害。哭着哭着整只灵精融作一摊,依傍着开花岩,化出一片十丈宽的绿洲。 绿洲中心是一汪不见底的湖,几息之间湖水开始打旋儿,玄英果的须叶在涡流间载浮载沉。 牧真蹙眉,先看苍厘一眼。见人毫无动静,他手腕一掀,一道灵力凝就的锁钩正当甩出,袖子旋即给人扯住。 【别动,噬灵潮会将你吸进去,骨头渣子都不吐。】苍厘点了点湖面方向,【这种潮口味刁钻,专逮有灵力的人吃。】 【它这是在做什么。】 【维持不住原型,化了。估计吞果子的时候与护灵封冲撞,真的去了一层皮。】 苍厘目不斜移。一见玄英果转出漩涡眼,当即对着一旁山岩打了个响指。 守候多时的鹘鹰振翅,一道迅雷掠过湖面,抓起果子扶摇而上直奔月亮去了。那漩涡稍一迟疑,顷刻涨作滔天巨浪,如一扇巨灵之掌追着鹘鹰狠狠拍去。 “圣灵子。”苍厘忽然出声,“你杀过人么。” 第33章 又不是没看过 牧真呆了一瞬。苍厘见状,了然道:“手给我。” “嗯?” 不等人反应,苍厘直接执起他手腕,端平,对准天际那道杀意盎然的巨掌,淡声吩咐:“聚灵成刺,能一击毙命那种。” 又将牧真的手指头单独握出两根,眯着一眼做校准,“灵气全部凝在指尖,我说放…” 话音未落,一道重气猝然泵出,直直蹭过巨掌,将斜后方一座小山头削平。 “别激动。听我的。”苍厘靠得近了些,脑袋几乎偎在人肩上。他感觉到牧真的胳臂遏制不住地微颤,撇眼道,“这就怕了?” “你快点!”牧真半眼都没法往旁瞥,只昂着脑袋,紧巴巴瞪着远处翻飞的巨掌。 “总得有第一次。不要慌。”苍厘笑了笑,“何况这都不算人。” 他很轻易地瞄正了不断翻转并试图攻击鹘鹰的掌心。水浪凝就的指根下,生着一粒微不可见的青芽。 那便是甘地仙的心脏。 苍厘一面随着细若针尖的芽子移动,一面问,“你好了么。” 迎接他的是一声冷哼。 “一会儿我说放,你就放,力求一刺穿心。”苍厘比了数下,毫不犹疑,“放!” 牧真灵气果然充足。那一刺跨过百余丈的距离直透掌心,破开洪波诡流,直将青芽烧作一缕虚烟。甘地仙心破道消,巨灵之掌凌空碎裂,千尺怒浪若银川倒挂,轰然坠向大地;两人面前的绿洲亦逐渐枯萎,散去生气。 “结束了。”苍厘放开牧真的手,着意道,“你心跳好大声。” 牧真面晕怒意,牙咬了半晌刚蹦出一个“你”字来,一声鹰唳打断他思绪。 苍厘仰首接了半空抛落的玄英果,想也没想就递到牧真面前。牧真眉心一凝,隔着果子的须叶见不远处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正是牧怀谷。他们给先前那巨掌引来,这下得知供品安然无恙,方才松了一口气。 回到问星坛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配殿灯火堂皇,烘得庭院中月见草的香气格外浓郁。苍厘与牧真合计,赤虎不在,往返耗时,与其回扶摇居,不如在殿里将就一夜。但这事悄悄的,只给牧怀谷说了。怕寇驰丽要和他们一并,那就当真睡不成。 牧怀谷命人清了一间库房出来,临时布置一番。又备了一大桶热汤,供两人简单洗漱,不随便凑合。 苍厘掩上房门,见牧真率先往里间走,自在原地站定,将这专门收藏祭器的场合打量一遍。堂顶上云石雕梁层层套着,高深莫测;四壁浇着各式晶角与珠粒,端得是沉芳凝秀,纳璧怀金。 此间看过,还要往别处长眼,就听几道幔子后牧真唤道:“别磨蹭了!” “你是叫我么?”苍厘过去,见牧真仅着薄薄一层中衣靠在桶里,蹙眉看自己。 “还能叫谁。”牧真垂眼示意,“这是闻星涧专洗祭器的泉水,于运气有益。就在这里吧。” 苍厘想起邛关的盐湖水,确实于此道存益良多。他二话不说,抬手剥了外衣,跟着浸进了浴桶。 桶够宽敞,底下架着火,烤出缕缕楠木香气,化作烟雾缭绕在眼前。 两人相对而坐,苍厘将右手递给牧真,闭眼回忆谱子,左手凭空行棋,一子一子落在烟水之间。 直至最后一子落下,苍厘才睁眼。他眼睫一动,细碎水珠纷纷抖落,就算与牧真相隔咫尺,也只得一个面容模糊的人形趺坐于前。 因着大量灵气循环,室内热雾氤氲,久久不散。桶里的水更是沸过几遍,已从初入的肩颈落至腰部。 苍厘整副脉络犹若水洗,从未如此舒畅。积攒经年的蹀躞之毒终于浮出心脉,被七七四十九道棋谱锁作一枚艳紫的印痕,在经络间幽祟般沉浮。 要彻底化去这至毒的痕迹,还需要三年时间。 苍厘轻舒一气,病态稍减,瞧着鲜活了许多。他抽回手,匀着腕子赞许:“果然是圣灵子,说到做到。” 牧真闻声开眼,隔着薄薄一层烟气看他,一时竟如雾里看花,错了神,晃了魂。 明明并不真切的容颜,却格外清晰地印在眼底。苍厘面上余晕未散,半抿的唇瓣尤其红,饱满如快涨破的樱果,只消咬上一口就会冒出甜津津的汁子。 第51章 牧真看了一眼就不能再看,紧阖眼帘心中暗道荒唐。 苍厘见人不吭声,当他还在调息,自个儿起身出桶,褪去湿衣,拿了块细绢布将身体擦干。又套上新衣,取案上的凉茶喝了一口,才觉牧真死死闭着眼,双颊绯红。 “你怎么了。” “你穿好了吗?” “讲究,也不是没看过。” “我没看过!” “好,我出去了,你自便。”苍厘都不和他争,拭干了头发先往榻上躺。 一躺又觉不对,道浴桶和床榻怎么都只一个,就算不考虑他,也得考虑他们圣灵子吧。 再转念,道或是这库房藏着什么秘宝,不叫他离了牧家人的眼睛才行。 苍厘双掌一错,尝试运气。鼻息间的酴釄腥甜此刻已淡不可感,他闻见了更为复杂生动的气息。 百味陈杂,百感交集。 好一会儿,牧真迟迟而来,拂灭烛火,放下帐子,束手束脚躺在一边。静默良久,兀然道:“明日仪式结束后化壶,我打算在师父那里闭关。最近天雍府不是很太平,我怕再出篓子,身体又丢了。” “……想得好,但没必要这么实诚。”苍厘反问,“这附近有什么常人不得进入的地方吗?” “问星坛下面就有一处,叫做怀星窟。”牧真坦陈,“老祭器都封存在里面,只有星见之力才能开启。” “或许你听过狡兔三窟。你在窟里闭这一关,大概更合适。” 牧真稍加思考,“嗯”了一声。 两人又陷入漫长的沉默。 苍厘此时状态极其饱满,直接进塔都不是问题。他不睡,在黑暗中沉思。他能感觉到牧真的视线,不知人一直盯着自己做什么。总之目前没妨碍,他也不吭声,直到旁边冷不丁来了句:“她为什么叫你小鸟?” 苍厘装没听到。 “我知道你没睡着。”牧真咳了一声,“再不说话我就点灯了。” 这种幼稚的威胁苍厘听了都懒得笑,嘴上却配合道:“我不想回答这个问题。但你一定想听,就先回答我一个问题。” “你问。” “我的生辰在哪天。” 牧真懵了,“我怎么知道。” “好,你答不出来,结束了。” “你耍赖,你也不知道我的生辰。” “巧了,我还真知道。”苍厘笑了笑,“立秋,风至,露始生。” 他觉出牧真的呼吸乱了。又一阵缄默,牧真蓦地哼道:“那又怎样。你不说,我以后也叫你小鸟了。” 苍厘就莫名其妙。他睁眼瞧牧真,发觉人正肆然盯着自己,视线简直要着火。牧真未想两人目光交错,当下转开脸,蹙着眉,却更理直气壮:“怎么,说不说。” 苍厘眨眨眼,“那是我的乳名,不幸被她知道,喊到了现在。” 牧真略略一顿,居然笑了:“小鸟,挺适合你。” 苍厘瞥见他唇角抿出的小小梨涡,一时无语。 “你不打算睡了是吗?” “你才不打算睡。”牧真无奈道,“你现在当真睡得着?” “说得好。司仪的任务毕竟不同。但你有把握,倒不是不行。”苍厘阖目道,“我睡了。” 牧真见他真的要睡,自收拾心情拉好绸被,两臂一支,规规矩矩压住被角。 “我也睡了。” 第34章 如何喧宾夺主 天刚翻出点亮来,归垣峰头早乌泱泱地挤满了人。 白玉方场东侧有一角楼,较祝坛矮上几分。立于楼墙之上,方场内外形势尽收眼底。 苍厘未想自己在楼上有个座。毕竟场中设下的三百张蒲团,才是专给四方使者的席位。而楼上落座的,除了各家执牛耳者,就是代表塞北、岭南与西凉的三位特遣使者。 一袭盛装的寇驰丽很讶异苍厘为何会在此处,冲他挤挤眉毛,低声道:“小鸟,一会儿你要和我一起上坛表演吗?” “暂时没这个打算。” 苍厘瞥见一旁白荧舟不怀好意的目光,发觉这小公子比自己想象中有能耐。能作为岭南使者代表献礼,应也是白氏中有头有脸的一号人物。 另一侧席位上坐着面如沉水的齐展文。看得出他局促且低落,毕竟家里出了大事,他这候补也补不回什么喜悦滋味。 “听说那边原本是齐家少主,不知怎么回事,换成他了。”寇驰丽见人一副苦大仇深的态度,只偷偷对苍厘道。 “或许人家就是少主呢。” “啊?什么情况?” 他两个在这头说悄悄话,那头牧真已息鼓呈香,念毕祝祷,准备射箭了。 清风渺渺,卷过牧真粲然流光的祭服。他挽弓搭箭一气呵成,面具、袖口与靴尖悬着的玉藏铃绥绥而动,箭尖对准顶上一碧如洗的天穹直直射了出去。 方场西侧的圆台上,有一巨鼎遥遥正对着万古塔刹的宝珠。苍厘先前看过牧真演练的流程,知道这朝天箭算作火种,落在鼎里引了青火,仪式就结束了。 空中疾行的箭开始着火,火焰如凤凰褪羽般次第燃开,如一颗跌宕遒丽的白日流星划过天际,于鼎中砰然砸开一团火光。 鼎火盛燃,青焰折天。东山七钟递次而鸣。 群峰嗡然间,众人全部起身,向着塔的方向致意。 苍厘着眼一眺,见塔刹宝珠掠过一抹异色。那色如露如電,似一刀震开虚空,所过之处万千幻影浮散,世间百态皆作黑白之观。 第52章 时空近乎凝顿。 一霎后,万象如旧。诸人皆给那色洗过一遍,未觉异样,只感神清气爽。唯苍厘脑中一片空荡,瞳仁翻白成一线。他扶墙而立,山风一吹,身子一歪,从角楼上直直栽下去。 这种坠落感苍厘不陌生,但他知道这不是梦,须得赶快睁眼,否则将有性命之虞—— 他被一双手接住了。 不用睁眼,苍厘都知道是谁。 他只不知道,祝坛离角楼有好长一段距离,牧真是如何赶上的。 总之回过神来,牧真早将自己紧紧搂在怀中。 这人体温高热,透过金玉衣衫,烫得他几乎立刻清醒。苍厘指尖微动,努力挑开眼缝儿,眯见身遭灵流飞乱,如网如蔓,自己则似在风暴之眼中安然无恙。眼能睁时,仰首再瞧。牧真周身灵气涨落如风潮,衣袂翩跹,玉铃铮铮,罗襟犹染熏香,更似云端仙子拂风而下,袖上月光倾泻五海三洲。 四周皆呆,继而不知哪里爆发出一声欢呼,众人跟着鼓起掌来。 周围动静再大,牧真充耳不闻,垂首一瞬不瞬凝着他,眼中关切溢于言表:“能动吗?” “不行,缓缓再说。”苍厘脑仁酸疼,众目睽睽之下,心安理得继续靠着。 牧真就直接抱着他朝配殿走。没人挡他们的道,无人不送着他们背影窃窃私语。 一时之间,竟比候了百年的塔开还惹眼。 就算给牧真的肩背遮着,苍厘还是能感受到那千百股凝聚成绳的视线鞭子般抽在脸上。他轻叹一声:“少见多怪。” “知道为什么掉下来么。”牧真道,“觉没睡够。” “是因为谁啊。”苍厘闭目养神,“一会儿还有表演,你不打算看了?” “没空看,过几个时辰该进塔了。”牧真认真道,“我不能确保这次所用时间,所以尽早开始为妙。” “嗯,做得对。” 两人穿过幽长的殿廊,朝内庭深处走。即将踏进草木掩住的地下入口前,有人蓦然道:“不要去。” 那声音清幽,带着些微回颤震着他们耳朵:“去了,会发生不可挽回的事。” 他们回头,看见牧万晓面无表情站在廊间垂花里。 “怪神秘的。你知道我们去哪儿?”苍厘打趣。 “不知道。”牧万晓眼色宁静,神情十分严肃,“圣灵子,别去。” “再说清楚点,别打谜语了。我们赶时间。”苍厘率先道,“不能去是会遇到危险么?” 牧万晓目光冷淡,又有点悲哀,“那把火会烧起来,吞没一切。” 苍厘一怔,小声道:“他平常说话都这样吗?” “可能罢。”牧真也小声回他。 听上去有点东西。苍厘颔首,同牧万晓征询,“那你有什么好建议。” “你该离圣灵子远点。”牧万晓毫不客气道,看着苍厘的目光冷得像在看尸体。 苍厘还没开口,忽觉牧真手臂收紧,几要勒进自己肉里去。 “够了,你走吧。”牧真凛然道,“今天我当没见过你。” 牧万晓神色倔强。他眉头皱得像个小老头,眉间哀愁也像小老头。 但他知道自己已经劝不动牧真,吊着脸摇摇脑袋,一步退进长廊影子里,头也不回地走了。 苍厘不动声色将人手臂拍松。 “按照你的推断,他这威胁管用么。” “管用。但比起他,我更信我自己。” 言罢,牧真灵识外放,确认方圆一里内无异样。他一抬脚破了禁制,抱着苍厘踏入隧道。 此间灵息浓郁,几成实质,可见蕴养之深厚。由着一路吹开的冰种烛焰,苍厘得以窥见壁上描摹。流羽奔鳞,扬翼折尾,千姿百态,颇有天经地纬之相。怕甚如牧真所言,还放着除了老器之外的好收藏。 “出塔之后,我会替你占星。”牧真轻声道,“牧氏有古术,以星辰命人,以星轨观数。你既能解我诅咒,我与你必不可远离。” “或许只是暂时压制,或许诅咒会变成更糟的东西。”苍厘似笑非笑,“有些事情,还是该听劝的。” “你总不听我说话。”牧真道,“谁都要信,偏不信我。” “谁不信你。”苍厘道,“连圣阙上人都不敢不信。” “你不信。” “圣灵子,你……” “到了。”牧真冷冷道,将人放在一扇石门前。 苍厘这才发觉自己被人抱了一路。他站稳了,看出面前便是怀星窟。 牧真打开大门,道:“你在此处,听到我说话就可以进来了。” 走了几步又回头,“不要轻举妄动,这里有血脉封印。不可硬闯。” 苍厘见人没在重重纱帐后头,抬脚想进,果然给一层无形的阻隔挡住,这下有点无聊了。他掐算了时间,觉得回程绰绰有余。与其干待着,不如找点事做。 正琢磨着怎么突进窟门,黑漆漆的地道中蹦出一粒珠子,骨碌碌滚到了自己脚下。 第35章 燃起来了 苍厘顺着珠子的轨迹瞄回去,很轻易瞥见不远处有个人影。 是齐逍。 他给人的感觉却挺古怪,脑袋微垂,眼睛半张不张,似是在梦游。 苍厘拾起珠子看了看,只觉这不似齐逍身上之物,倒该是他从道壁上踢踹下来的。于是乎在掌间掂了两掂,原路给他丢回脑壳上。 第53章 齐逍结结实实挨了一下,不喊疼,却站不稳,毫无生气的瓷娃娃般直挺挺倒了。 苍厘一怔,当觉有异,捏紧匕首,略抬了声音唤他名字:“齐逍。” 闷了片晌,那头回了个:“嗯。” 苍厘没动,仍隔空发问,“你在此处做什么。” “嗯?”那头想了想,答不出,自己拍拍衣服爬了起来,懵然反问,“这是何处。” “你是怎么进来的。” “不知道。” “看着也像不知道。”苍厘意有所指,“你刚才那样子,和梦游没两样。” 齐逍又“嗯”了一声。 苍厘也不同他客气,指指身后的怀星窟,道,“这里是牧氏秘境。试试你能进去吗?” 齐逍走过来,一脚跨进窟门,完全不受那层禁制影响。 苍厘:? 紧接着恍然:“难道你也有牧氏血统?你父母有一方是牧家人?” 齐逍想了想,“大概吧,我不知道。” 此番一问三不知,他是真的没睡醒。 苍厘一把将人拉回来:“算了,里面在办要紧事,下次再试吧。” 齐逍坚持迈开脚,“来都来了,我想进去。” 苍厘手一松,“圣灵子在里面练功,没穿衣服,你进去看到就要对他负责了。” 齐逍皱眉:“他怎么这样。” 苍厘耸肩:“我也不懂。但你记得保密,我用好吃的和你换。” 齐逍同意了。退回来站在一边,无声打量烛焰擦亮的壁画,又怪又乖。 苍厘见他这样无聊,便问:“齐相宇都死了,为什么特使不是你。” 齐逍稍加沉默,“特使要表演,我不会。” “也是。”苍厘笑了笑,“待会儿一起进塔么?” “好。”齐逍答应了。 话音刚落,就听窟里怒而传音:【吵死了。】 苍厘无语:【我们明明很小声。】 【不要说话。让他出去。】 苍厘略一思忖:【你之前认识齐逍,所以他真的有牧家血统?】 【我怎么知道。我认识他又不是因为这种事。】 【那是哪种事。】 【你不要分散我注意力,变不成壶都赖你。】 【我闭嘴。】 苍厘转头开哄:“我还得再守会儿,你要不先去外头转转?” 齐逍觉得有道理,扭头顺着原路走了。 苍厘看他背影,直觉这人哪里不对劲,但一时又说不出个所以然。 正自思量间,只听牧真道,“成了。” “这么快?” 牧真冷哼一声,“现在我压住禁制,你尽快将壶取走。” 苍厘摸进门,见石窟周余暗沉,高高低低叠着无数错落影子,细看不清;唯中心一束落光照着只玲珑瑁台,纤毫毕现。台后设一顶八角流岚帐,帐中余烟袅袅,朦胧罩了个影子,想是牧真的肉身憩在里头。 距瑁台愈近,台心那团五色瑞光愈迷离。苍厘径直上前,将内蕴神采的琉璃鼻烟壶握在掌心,颇为感慨: “你要真是壶精就好了。” “还好我不是。”牧真不甚愉悦,见人不慌不忙借着落光四处打量,不由告诫一句,“别乱看。” 苍厘不理他,只道:“这窟里禁制重重,究竟藏了什么宝贝?” “一些上古遗物罢了。”牧真直言,“你拿了也没用,基本都是认过主的旧藏。” 苍厘更感兴趣了,“都有谁的……” 话音未落,他耳朵嗡了一声,好似群蜂一涌而过。 “出去说。”牧真忍过一口气,“禁制反应太大,我压不住了。” 苍厘觉出不妥,再不耽搁,飞速出了窟门,却见洞壁两侧幽蓝的烛焰已转作赤黄,看势头还要烧得更亮。 壁上画刻将融未融,在明显升高的温度里,泰然呈现出一丝扭曲,仿佛将要变作另一种原本应有的面貌。 他一顿,“这是要烧起来了?” “快走。”牧真重重道,“禁制发作了,再晚…” “往哪里走。”苍厘提醒道,“真烧起来,你的身体能保住么。” 回应他的是砰然关闭的窟门。 “行。”这下没得选。苍厘轻提一气,纵身点步,几是一道出弓箭,蹭着愈发绚丽的火焰,噌然弹至隧道尽头。 待他一脚踏出洞外,围首的草木即刻重新收拢,满目葱茏掩映亭台,未有半分异样。 苍厘立足殿廊之中,不免想起牧万晓的话。 “你那小兄弟说的是这事吗?照他所言——火焰吞没一切——你怕是悬了。” 他语调淡淡,明显在幸灾乐祸。 牧真哼了一声,却是胸有成竹:“不会,没那么容易。” “哦。若当真烧了……烟烟,也不是不行。” “你!” 苍厘轻轻一笑,心情很好地朝西边疾行。 将近万古塔时,千道日光破云而出。青阳万丈如练,整个山谷涤荡在明媚与喧嚣中。 塔前早围满了人。苍厘越走越觉氛围不对。在场的大都神色有异,三两而聚,不时瞄望着塔刹窃窃私语。 他凑近嗓门大的冒柏巍,听人满眼震撼地和关柯絮絮叨叨。 “听说了吗?齐家少主人没了。尸体在塔上挂了一整夜,样子特别惨。杀他的还是拜过把子的亲兄弟。那人昨晚上畏罪自尽,死状和他完全相同,像遭了什么诅咒一样!” 第54章 苍厘一怔,死了? 齐修筠的担忧果然不是空穴来风。他用命证实了这点。 苍厘侧身,手探进怀中,戳了戳鼻烟壶,【你家老虎失守了,人没保住。看时间几乎送过去就没了。】 他仿佛听到牧真咬牙的声音,自不再言语,却道这风言风语起得太过蹊跷。 齐相宇的死本就少有人知,清楚齐修筠是凶手的人,更是少之又少。这散布消息之人目的着实可疑,上赶着开塔时候泄露此等机密,祸心俨然包藏不住,怕不是和真正杀死齐相宇的凶手有关。 就目前形势来看,人心的动荡确乎剧烈。猜忌的种子已经播下,杀人诛心的效果也算达成了。 苍厘仰头去看那处死过人的塔檐,恰瞥见一只手臂斜刺里袭来,一招黑虎掏心直取自己命门。他从旁一闪,一点寒光点在那人颈侧,定睛一看,原是一腔怒火的齐展文。 “你这人好歹损的心肠,嘴上也没个把门的。这么一股脑地捅出去,是故意要挑事端么。”齐展文给他制住要害,沉着嗓子咬牙切齿。 周围一片哗然。有热闹哪能不看,纷纷围上来指指点点。 苍厘略一思索,立即明白自己给人当刀使了。 “不是我说的。这两日我都在和圣灵子干正事,累得要死,没有嚷嚷谣言的心情。” 他声音不大,一圈人却听得分明。 齐展文哪能给他一句话唬住,眉目愈发扭曲,“谁知道你们天雍府安了什么心!” “那必然没安好心。”苍厘替他说,反将人噎了。 那头塔下迎场的牧怀谷终于觉出不妙,眼看人群聚集哗声愈沸,当即衣袍正摆,宏声致意一众使者。 听得上头开场,齐展文啐了一口,不甘收回的手掌往自个儿脖子上比了个死势,“给爷爷等着!” 他将苍厘看作眼中钉,怒气冲冲拨开人群走了。 【看见了。想想怎么解决。】苍厘面不改色。 【嗯,交给我。】牧真冷声应允。 几句客套镇下场子后,牧怀谷着重宣布了此次比赛的注意事项。底下侍童随即倾涌而出,将篮中竹简分发下去,以免大家遗漏要点。 却果真转开了众人的注意。 苍厘接过竹简,扫了一遍,记住了大致讯息。 万古塔内藏着四枚灵徽。得灵徽者,方为胜者,可获得进入圣阙的资格。 但这灵徽到底如何获得,还得自己进到塔里一探究竟。 至于如何进塔,那唯一的钥匙就是录名时人手一枚的使者印。 日中一到,塔周二十丈内的执印者直接传入塔中;若想出塔,则需通过“门”离开。这些“门”分布在塔中各处,形态不一。使者印一旦插入“门”中,相应使者会被送出塔外。出塔后,无法再次进入。 万古塔将持续开放七天。时间一到,重新闭合,回归圣阙。届时塔内剩余的所有使者都会被自动驱逐出来。 苍厘听着,不免同牧真碎碎:【有点奇怪,怎么取灵徽都不说清楚么。】 【或许这就是比赛题目呢。】牧真着意哼道。 【有道理。】 议及此处,日上塔尖,那宝珠似汲饱了无上的太阳光辉,骤放炽烈光华。塔下众多使者印瞬而粲然,与之应和一般微微震颤。 苍厘探手握住怀中嗡动的印章,将将取出半截,眼前便是一黑。 第36章 做点小生意 待得知觉恢复,苍厘即知自己已身在塔中。 眼前仍是一抹黑,尚且嗅不见任何怪味,只脚底下柔软得紧。 苍厘踩了踩,发现是草地。他有点奇怪,从外表看,塔里可不像会铺草地的地方。但在这里头无论发生什么事,似乎也不足为奇。 据牧真说,万古塔是神君炼化的法宝。塔顶初为日月星三种辉光所照时,分落出三种虚影。而后,这三尊幻影塔又作为象征,分别赐予三位甸主。每逢百年圣阙大典之时,天开,三洲各投一塔,作为遴选优秀人才的试炼场。 落在祖洲的万古塔,诞于太阳之影,故择日中而开。其内种种异象跌宕,不一而足。总归是百法纷凑,万象森罗。 苍厘在草地上走了片刻,只觉浓黑逸散,似能视物。空中飘来蓝紫色的花瓣,轻盈缈婉,蝶聚萤散,勾道引路。 他顺着流光般披拂的花雨向前,如同走在很深的梦中。 但他无比清醒,轻声相询:“这算什么考验?” “这不算考验,走便是了。”牧真的灵体比微光更淡,若有似无浮在他身侧。 听人声音笃定,苍厘不再多言。走了不一会儿,远远眺见一个巨大的提篮神女。她绥立原野尽头,秉风持秀,神姿婀娜,背后一轮苍翠欲滴的日轮,掌中甘篮精致无匹,引路的花瓣正自篮中源源逸来。 “那是……”苍厘恍有所悟。 “东极甸主提篮女,尊号东寰夫人。”牧真低声道,“她是拂晓的主人,在龙神之血中捧出了太阳。” 同为屠龙五先驱,她可比毒将军风光多了。 苍厘漫不经心,迎花而上。 东寰夫人面目间笼一层神光,令人无法直视。只听那如同曙光般的声音端宏而和煦道:“汝因何而来。” 她的手臂随之幻化出几道虚影,一共六条臂膀,缠金拢玉,罗带翻飞,皆向着苍厘的方向伸出,每只手上虚悬着一样物件。 第55章 苍厘暗道:这是让我选了? 他定睛一看,那掌中之物分别拟作白隼令、木槵子、紫蜡丸、月缺棋、鹘鹰羽和鼻烟壶。 苍厘一时镇然,刹那间竟有种被窥破心意的感觉。他心底戒备,蹙眉不答。 牧真倒是没有料到,自己原先那鼻烟壶还有一席之地。他咳了一声:“我猜这是选你心中最真实的答案,可能会与接下来的考验方式有关。” 他蓦然觉出苍厘身上爆出惊人的杀气。 “不过是幻象而已。”苍厘漠然抬首,“不必因此乱了心智。” “你……” “这里没有正确答案。”苍厘目光澄定,“我是为入圣阙而来,所求之物必为灵徽。” 东寰夫人点点头,六臂虚影化去,又成了最初所见的提篮之态。 她从篮中摸出一枚灵徽,向苍厘展示。苍厘也就知道自己要找的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了。 可那居然…… 是个怪模怪样的活物。 苍厘叹气,想,我该把长空带进来的。 神女巨大的身影逐渐黯淡,连同无边无际的草原,周围翻涌的暗雾,一并消散。 苍厘发现自己身处一间素白静室之内。正保持着进塔的姿势,手里还夹着使者印,正往外抽了一半。 他徐徐呼出一气。塞回印章,又将室内打量一遍,确认空无一物,起身推开一旁薄若蝉翼的门扉。 门外是一处绵延的走道,朴实无华地刻着箭头路标。 苍厘跟着路标走,绕了两个弯便听见前面不远处的拐角有异动。 【什么情况?】他稍加戒备,继续赶路。 牧真掠去看了一眼,声音有了明显波动:【白荧舟,他好像在埋伏你。】 苍厘又问了具体情形,毫不犹疑,几个闪身夺上去,扬手就是一刀。 这一刀电光石火,白荧舟惊呆了。他手指头上灵弦飘拂,所有傀丝尽节而断,算是彻底报废了。 小公子蔫巴巴耷着嘴,摸着断弦,一脸心疼,“你这什么刀啊!” 苍厘却道:“你怎么出来的?” “我?”白荧舟眼珠子一转,“难道你也遇到那女人了?” “你知道那是谁么。” 白荧舟眉毛一挑,满脸戾气,“不认识,我看她倒像个妖怪。弄死了。” “哦?你连她都能弄死,却打不过我么。” 白荧舟恶狠狠笑道,“那只是个花架子,一打就散,若你也会散,我倒不会费了上好的刍丝种你。” 一转眼却露出些讨好的意思来,“诶,我想和你做生意。” 苍厘提防着他,他却满面委屈,“你也知道,我家那姐姐是个狠心人,一直同我不对付。前阵子你们将我两个关在一处,她趁机给我种了蛊,好叫我从此受制于她。我算是栽了。” “我看你的样子,还以为你要替你姐姐报仇。” “哼,要报仇也是你替我报仇。”白荧舟咬牙,“她素来行踪不定,我找不到她,进塔之前连蛊都解不得。既然这么巧碰上你,那劳烦你帮一把,我们联手搞定她。一旦姐姐真落在我手里,我必然要给你一笔大谢礼。” 【离他远点,他还会给你下傀术。】牧真冷冷告切。 【同感。】苍厘摆手道声“罢了”,转身就走。 白荧舟却铁了心,紧跟在他后头咕噜不休。 “想想,我可是下任天倪楼主,你帮了好处多多,不帮才是结仇。” “哎,见过傀人没有?回头送你个小爷亲自做的,多少人求都求不来!” “话说起来,你现在得了圣灵子的青眼,还得算小爷的功劳,知恩图报啊懂不懂?” 苍厘通通无动于衷。 白荧舟握着指尖废丝,呼出一口恶气,索性豁出去了:“这样吧。你以后来南离岛,我亲自带你走一遍,想去哪儿都成!” 他摘下左耳上坠着的银马蹄,将那指甲盖儿大小的坠子晃了又晃。 未想苍厘转手搛过,攥在掌心掂了掂,道:“成交。” 白荧舟一脸惊喜,“这么爽快!” 牧真登时恼道:【你做什么?】 【让他闭嘴。】苍厘又用鹰羽扫了扫耳坠,确保无诈。 他们走了一会儿,发觉此处岔路众多,很可能是个迷宫。但不知为何,时不时出现的路标倒是实诚,所指之处畅通无碍,竟似特意标出的通路。 这一程走得如此轻松,想是与先前神女幻象的问答有关。心志越坚定者,所谓迷宫就越不迷人。 不久后,两人双双踏出隘口,进入一处较为开阔的卵形石室。室中灯火明灭,正前方的石壁上嵌着一扇宽敞门洞,里头白雾缭绕,看不清楚。苍厘正要上前拨散迷雾,却听旁地里冒出啁哳的打斗声。 想了想,折过去看了一眼。 那与一群贼耗子搏斗的正是寇驰丽。 她手执长鞭给拳头大的鼠群拱着,裙裳滚了尘土,兀自狼狈,瞥见两人,霎时眼前一亮:“小鸟救我!这耗子不对,越打越多!” “救你可以,以后别说怪话。”苍厘好整以暇,合理出价。 “什么叫怪话。”寇驰丽知他意思,不肯放弃,“小鸟,你不会真看我死掉吧!” 苍厘点点头,一边白荧舟就拍手大笑,“好呀好呀,苍君做事太合我心意了,我喜欢!” 第56章 寇驰丽欲哭无泪。甩开鞭子继续乱抽,却是逐渐给陈皮耗子淹没,撕着扯着往斜后方的巷洞里拖,眼看是要沦为储备粮了。 【考验会死人么。】 【应该不会。】牧真缓缓道,【此次所来皆是各家精英,比拼而已,丢了性命就说不过了。】 苍厘转身就走,身后果然传来惨叫。 “小鸟!我答应!” 苍厘反手一刀甩去,将角落石头缝里一只耗子尾巴断了。那不起眼的小耗子吱吱一声,偌大一群鼠辈就此虚影般化去。 寇驰丽松了口气,拍扒衣裳从地上爬起来,刚要靠近却被白荧舟挤在一边。 “苍君,与其给天雍府做事,不如与我一道。”小公子满脸兴奋,真让这诡魅手法吸引,不遗余力想将人收入麾下了。 苍厘笑了笑:“我已经是圣灵子的人了,下次记得提前。” 他听到牧真满意地哼了一声。 “什么啊,你怎么就成圣灵子的人了?”寇驰丽一脸惊讶,看到苍厘不置可否去拨雾门时,不禁大叫,“等等!刚才那耗子就是从里面窜出来的!不能直接进去!” 苍厘摆摆手,率先踏进雾中,转瞬消失不见。 “嘻,大概只有你吸耗子。”白荧舟嬉笑一声,紧随其后。 “胡说!那是…是专门给我的考验!”寇驰丽恼得跺脚,咬牙跟上,一并没入门洞。 第37章 偏要跟你走 进了门,方才发觉此处是个正经场子。整座大厅壮阔至极,纵无边而横有际,中通外环,宛如一口通天之井。向上望去,不见塔顶,只得茫茫云烟。 看来他们刚才全部被传送到了地宫,眼下才进了第一层。 塔厅中央供奉着一尊十来丈高的白玉石像。石像双目浅阖,面容姣美如霁月;眉心一点圣纹煌煌,濯清出尘。他衣袖翻卷如云,发间珠珞飘摇,恍若飒飒临风而立。左手执一道雷霆般曲矫的长剑,右手掌心悬着一枚莲花令。 石像旁围绕着四尊石兽,黑中泛着赤金,小山般磅礴,体表皆篆刻着瑰异遒峻的古铭文。那些文字又影投虚空,瀑流般裹住中心群像,涓涓逆淌,朝上升涌进广袤烟气之中,再不可见。 寇驰丽看得出神:“这是……” “圣者莲,旁边那四个应当是龙神四部的图腾。”苍厘轻声道,“相传圣者通晓百种语言,当初逐一降服了四大凶兽,最后才与龙神交手。” 据记载,圣者莲作为屠龙五先驱的核心,引领了绝大部分的战役,却不幸殁于毒将军的背刺。神君替他复仇,接替了他的使命,与余下两先驱共同缔造圣阙,重立星辰法则,将无尽战争中损毁残败的洲陆湖海重新整合为如今的模样。 不想居然会在此处设立纪念。只这纪念有些奇怪,独独列出四大凶兽,却不列出龙神。不知是否与考验有关。 苍厘继续打量,发现周遭塔壁上攀附着无数暗绿的开花藤蔓。藤花之间,隐隐可见各色门洞,大小不一,皆盈着淡淡雾气,想必就是离开的“门”。 待得目光绕塔半周,转道身后,所见正是方才踏入之处。这门首函柱似象牙雕成,间设一块玉质匾额,上有不断跳动的数字,俨然是倒计塔闭的时间。 这一看,才发现他们走得真的挺快。不到两个时辰,已经正式入塔。 苍厘望过一圈,除了环绕塔壁均匀设立的十二架楼梯,再无别物新奇。整个塔厅空荡荡,目前只他们三个活人。 “怎么没人啊!其他人呢?”白荧舟敲敲门柱,鄙夷乐道,“呿,姐姐不会比我还慢吧!” “说不定已经上楼了。”苍厘心中有了抉择。 “啊?”白荧舟收起设陷的手,一脸惊讶,“这么多楼梯,你知道她去哪儿啦?” 苍厘笑了笑,率先朝着中心的石像群走去。 寇驰丽本打算去附近的楼梯处看看情况,见苍厘动作,思路又绕回来,打定主意跟好他。三人一道过去,看过那石像,以及空中流动的古文字。 苍厘眯着眼辨了两句,忽听牧真缓缓传音道: 【天地为烛,造化成涅。】 【吞法食度,诛求无厌。】 【莲起永夜,百恶灭却。】 【应逢其时,诸方得见。】 “你们能看懂吗?”白荧舟一个头三个大,已经开始不耐烦了,“这里看上去像提示的只有这玩意儿了,但现在又是要做什么啊?” 【问你呢,解释一下。】苍厘从善如流。 【这是一首诗歌,赞颂了圣者莲的功绩。】牧真逐句翻译。 【龙神掌控天地时,一切都混沌不明。】 【四大部族倒行逆施,肆意鱼肉百姓。】 【圣者因此而觉醒,世间的恶无所遁形。】 【如果诸君恰好生在那时,也当见证这一壮举。】 【吞法食度,诛求无厌。】苍厘思忖片刻,【此句若指代四大部族,四枚灵徽应该分别藏在这些石兽体内了。】 他在东寰夫人手中看到的活物,正是“法度”。法度是一种很特殊的鱼,可以在陆上生存。登陆的时候会长出四足,能够爬行,甚至上树;入水后,四足入腹,又成无足之鱼。 牧真同样看到了,这时候“嗯”了一声,表示赞同。 苍厘又围着石兽转了一圈。 第57章 不错所料,果是青部青乌,乌部玄鲸,朱部风蛇,白部翼马。 与圣者全然不同,这四尊凶灵个顶个的邪狞,浑身散出躁郁气息,裂翅炸尾,倒羽竖鳞,栩栩攻击之态,仿佛下一瞬就要破石暴起,将胆敢靠近之人生吞活剥,践作渣滓。 寇驰丽站在圣者像下,保持观望姿态,颇有些无奈地看苍厘仔细钻研。白荧舟凑在一边看了半天也看不懂苍厘在研究什么,自觉无趣,索性直接对着石兽上手,踢踢那个,敲敲这个,唬得寇驰丽抽了鞭子来警告:“你别乱动!” “说不定动一动就真醒了呢?”白荧舟手底下动作更大,“你还在那儿当圣者,到时候第一个吃了你。” “你!”寇驰丽一鞭子过去,将他靴面抽出一道痕迹。 白荧舟瞄了鞋尖,眼中闪出凶光,五指一弯,蓄势待发。 苍厘不管他们胡闹,只对牧真道:【如果我没看错,眼睛的刻法与别处不同。】 离得够近才能发现,四兽的眼窝处均有凹陷。这几双兽眼,皆为阴雕。 【我猜,唤醒石兽,或是唤醒灵徽的方式,是点睛。】苍厘下了结论。 那么眼睛在何处呢? 苍厘刚才数了十二架楼梯。当时不知为何这么多,现在一想明白了。“应逢其时,诸方得见”——每一架正对应一个时辰。而究竟该选哪架楼梯——“莲起永夜,百恶灭却”——可能与凶兽被诛杀的时间有关。 【所以前四句指出灵徽的位置,后四句说了取灵徽的方式。】 苍厘与牧真说了自己的猜想,牧真表示,【可以先选其一尝试。如果真能找到眼睛,那便可行。】 想着便道:【青乌故时,日照东方。应是卯时。】 他们去了最近的一架楼梯前看,发现栏杆阶梯墙头等等,各处皆无标识。 苍厘反复思量,回身去看石像,稍作比对,发现圣者手执的雷霆之尖正好指着其中一处楼梯。还不待他发问,牧真已道:【剑尖所对应是戌时——龙神殁时,万物尽灭。】 又很快指了一个楼梯,【那处是卯时。】 【不怕推反么。】 【不会。莲花令成,万物震起而生。圣者手掌所对为辰时,不会有错。】 圣者双手对双时,无形之中恰成题眼。 【不愧是你。】苍厘淡淡一笑,径直朝卯时那处走去。 后头白荧舟急了,“哎等等,怎么就要走了!你找到人啦?” 苍厘敷衍道,“人没找到,可能还没来。你想等可以继续等。” 白荧舟一时犹豫,渐渐停了步子。继而一跺脚,又追赶上来。 苍厘发觉两个人仍紧紧跟着自己,不免作一声忠告:”不必一直跟着我走。既然长了脑子,有空还是用用。否则得不偿失。” “不,我偏要跟着你走。”白荧舟赖上他。 “我这么走有我的理由。”苍厘不做多谈。 “我也有我的理由!”寇驰丽抢道,“比如,我相信你啊!” 她与白荧舟对视一眼,忽然达成共识,紧密地团结在了苍厘周围。 苍厘无所谓:“你们随意,若是拿不到灵徽不关我的事。” 两人嘴上答应得好,心里想跟着你走才有拿到的可能吧。 这楼梯的长度却与他们所想完全不同。折了几折后,终于见着一扇雾气弥散的门洞。一过白雾,面前豁然开朗,感觉又与下头全然相异。 此处植物密布,乍然一派莽林葱郁,连空气都是潮湿的,雾也比下层更浓郁。 “怎么会有这么多植物。”寇驰丽隐隐不安。 “大概还是幻境。”苍厘一顿,发现身后的雾门消失了,周遭林木浑然一体,毫无破绽。 苍厘暗道,这是不给退路了。 少了门洞与楼梯,这林子更加逼真。复行几刻,几乎真的以为自己走在郊外,仰头是参天林海,云雾幽邈,不时有鸟鸣蛙翕。 “到底几个意思。”白荧舟不满道,“灵徽难道藏在这林子里吗?” “你知道灵徽长什么样?”苍厘探他。 “我?当然不知道了!明明说好进塔就知道怎么取灵徽了,结果还不是耍人玩儿。”白荧舟啐了一口。 走着走着,渐如鬼打墙。苍厘本能地感觉自己在绕圈,把着一株树观察了一会儿,道:“这边走。” 他直接走到没有小路的林地里。这林子不辨东西,他看见某侧的树叶尖角有寸许泛白迹象,与其他不同,故而朝着那处方位走。 又走了一会儿,雾气稍淡,前方的林翳间隐隐可见青白的天空。苍厘拨开树叶,走到开阔地,发现前方不远处是一座城。 这城却不对劲,城门大开,内外毫无声息,与之相比连林子都更像是活物。 城门洞里挂着窄窄一条东西,臂膀长短,无风自旋,黑黜黜的看不太清。苍厘几番凝目,探出那是一面旗子。 他指尖一收,屏住呼吸:“这是座死城。” 第38章 又受不住了 “你别吓人。”寇驰丽捂住胸口。 “没吓人。城中出了瘟疫,看这情况,城里人可能全灭了。” “啊?”白荧舟皱眉,“怎么回事,这还要进去吗?” 确实,就算知道这是幻境,谁又能确保不会真的染上瘟疫呢? 苍厘思忖片刻,扯下腕上白巾束紧口鼻。白荧舟见状,跟着摸出一块布条扎好面上要紧处。寇驰丽随之系好面纱,紧贴着两人脚步走出林子。 第58章 三人防范着进了城门,见门罅墙隙间遍布荒草,大道两旁亦是一派颓靡委顿之色。虽是白日,目之所及皆是阴沉。沿街一溜铺子显然空了,有些门上拴着挂锁,有些则根本没来得及收拾,屋里屋外一片狼藉,像是遭了洗劫。 走到街心位置,转见四面街道都是这般风景,不由疑惑——三人行走至今,并没有一点线索提示他们应当做什么。 凭借直觉,苍厘只道约莫是要在这城里找出什么特殊的东西。 他屏息静气,感受城中风声,想要借此听见一点眼睛看不到的蛛丝马迹,很快发觉此处空气不很流通,连风也近乎停滞。 这是不正常的。 【有什么发现么?】苍厘状似沉思,瞥了眼身侧浮着的牧真。 【……青乌主疫,治下之民屡受其害。圣者斩青乌于嘉陵城,时人无不额手称庆。】牧真思索道,【这里应当是嘉陵古城投影。但当时城中发生了什么,没有记载。】 说了等于没说。 【假如此时青乌尚在,按照之前的推论,我们该如圣者所行,斩杀青乌,取其双目。】苍厘仰首四望,【可这城里好像没有活物。要么是躲起来了,故意不让人发现。】 【嗯,我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藏在暗处。】牧真蹙眉,【但似乎没有恶意。】 苍厘不想他感知敏锐至此,转念一想,明白牧真此刻灵体状态,比起活人应更能与幻境相通。 【你再感受一下,那就是我们要找的东西。】 “哎,发什么呆啊!”寇驰丽拍拍苍厘,“我们刚说兵分三路,你意下如何?” “也行,如果你们想分开走。”苍厘道,“但也可以再等等。” “那就再等等吧!”寇驰丽毫不犹豫顺坡下,“这里太奇怪了,分开走容易出事。” “大惊小怪。”白荧舟嗤了一声,“分开走就是要把东西引出来。哪个埋伏人的不喜欢各个击破呢。” 他倒是一腔蛮勇,看那样子不知又在打什么小算盘。 【城中气流受阻……有东西堵了风眼。】牧真一拂袖袅袅升至半空,稍加观望,便道,【走这边。】 “嗯,走了。”苍厘跟着指引,当先折进街巷深处。走不过多时,发现地上凭空踩出了脚印。 定睛一看,原是路面上生了一层灰白粉末。 苍厘摸了鹰羽正要一探究竟,倏而听到不远处传来扎扎碎声,再一辨认,像极了织布的声音。 循声而去,见到前头巷子口处有一扇半人高的窗洞,里面透着微暗烛光。因着青空白日,一眼看不出亮,走近了才见窗页上映着一个模糊轮廓,似是一名纺织娘。 “什么装神弄鬼……”白荧舟被这城里鬼祟的氛围欺得毛躁躁,上前就要踹窗,给苍厘抬臂挡了挡。 “主人家好。我们途经此处,想寻个地方歇脚。却不知城中是何变故,成了这副模样。” 织布机停了一瞬,又继续碾转。窗里人开了口:“此处不可久留,速速出城吧。” “多谢指点。但事出有因,此行若有备而来,或可解嘉陵之困。”苍厘淡淡相劝,手臂力道稍松,想这人如再三推诿,白荧舟的登窗入室也不失为一种破局法。 窗里人哀叹一声,“嘉陵此劫,皆因一户而起。若不是章氏夫妇瞒报贡品,大君也不会因此迁怒全城,降下瘟灾。” 上古时候,辖地之民确实要依筮数向部族守护上供。 青部守护青乌凶残邪佞,喜用婴油炼制岁烛。每年所要的贡品,乃是选域中的新生子。今年的上供地有嘉陵城。不料城中大户章氏隐瞒,藏下了一个婴儿,这就导致瘟疫席卷全城。其时青乌振翅,芒风哀号。但凡给那风吹过的活物,骨肉皆尽顽化,血凝成灰,哽咽吞声而亡。 这纺织娘天生目盲,不知自己为何逃过一劫。只道城中现在应该已无活口,死的死,逃的逃。但还能听到人说话那会儿,知道章氏满门首遭青乌问责,无一生还。 苍厘思度片刻,又道:“那章家在何处。” “出了巷子口往西走,有个章氏药堂。堂子对面,过两条街,门前有一对绣球狮子的便是他家宅子。” 按着纺织娘的话,三人很快找到了章氏宅邸。 门口狮子歪倒一个,碎开一地。苍厘俯身看过,发觉碎石末和方才这一路上不时出现的灰白粉末很是相像。 他大致猜出瘟疫蔓延的原因,轻声告诫凑上来的两只脑袋:“当心这些粉末,吸进去就要命了。” 言罢起身盯着眼前荒败的宅子。宅门紧闭,重金广锁之上,几层封条交叠。虽已清楚章氏满门遭灾,又知这是千年前幻境的投影,面对透门而出的沉沉死气,苍厘仍绞紧匕首,不能不防。 整座大宅静悄悄的,和外边街道一般沉寂。寻至正堂前,乍一望去,却是满堂人影。再一细瞧,那分明不是活人,而是活生生用蜡油灌成的人烛。 寇驰丽看得心惊,饶她再是胆大,此刻也忍不住拽紧苍厘衣服,时不时朝身后瞄一眼,生怕有什么东西窜出来。 白荧舟斜着眼,很瞧不上这种把戏似的,当先跨进堂屋凑着一支人烛打量起来,末了竟摸出一副火折子,要将这当场点了验货。 “稍等,我数一数你再点。”苍厘将堂子前后走了一遍,道,“这里十一个全都是大人,没有婴儿。” 第59章 他发现牧真远远站在外头的空地,不肯进来,这就又出去,走到人旁边:【又受不住了?】 牧真面色惨白,拧着眉不答话。 苍厘也无心安慰他,只顾着想,那作为贡品的婴儿又在何处?全家遭殃,没道理刚出生的婴儿可以躲过去……是有可能被青乌带走了,可会带去哪里呢? 另一个怪异之处是,若旧俗一直如此,章氏此番为何要冒灭门风险瞒上不报,是当真不怕被发现,还是上供前出了什么变故? 苍厘将这两个疑点说与牧真,见人兀自沉默毫无反应,决定自己动手,继续搜查章宅。 走了一刻,还真就在后院发现一间贴了黄符的平屋。这屋子独门独栋,窗户纸涂得黑漆漆,看着比满是人烛的正堂更加古怪。符纸上以血泥绘着角型灵纹,好像封印着什么邪祟一般。 符箓一道,牧真应最是熟悉。苍厘转望一圈,没看到人,自伸了刀尖挨近侧窗。快将黑纸挑破时心眼一跳,暗觉不能如此贸然行事。遂收了匕首,转踩着墙头飞身上房,拨开瓦片来一探房中究竟。 然而瓦片一揭,才道怪事连连。房中浇筑了铁汁,连梁上空隙都结作铁壁,屋子里应早就成了一坨铁疙瘩。 听得如此情形,寇驰丽是真的害怕了:“血符镇门,铁汁填封,这里面究竟压了什么东西?” 第39章 强盗出马一个顶俩 白荧舟方才在正堂点烛失败,憋了一口气,一听这话反倒来劲,靴子一蹬,干脆直接去踢门。 那门一震,门心黄符当先碎裂,炸开一蓬烟气,直直喷到他脸上。 “什么玩意儿?!”白荧舟一惊。他反应极快,刚刚一避居然没有避开,那青烟如同长了眼睛,照直朝他耳朵眼里钻。 他拍着耳朵跳脚,怒声咒骂,动静之大将前堂的牧真引来了。 苍厘坐在房脊上,远远见人一朵云似的飘了过来,不由一笑,手指朝下点点:【等你好久,喏,正好门开了,进去看看吧。】 牧真僵在半空,扬眼扫视一圈,确定周遭无虞后,一脸勉强地从踹开一缝的门中穿了进去。 门前白荧舟跳够了,气喘吁吁打亮火折子,“敢阴小爷,一把给你扬了,吃不了兜着走!” 一旁寇驰丽当他杂耍的看了一道,此刻心情稍霁,又止不住微笑,“你莫不是忘了这里头是一团死铁,烧不着的。” 白荧舟急火攻心,又哪里是个讲道理的。见少女碧眼莹莹,柳裳翩翩,竟和那毒烟一样可气可恨,登时冷笑道:“烧不着也要烧,我看你就挺好烧。” 话不投机半句多。眼看底下两个剑拔弩张,竟是要开打了,这厢牧真一个旋身腾上屋顶,脸色奇差地踞在一边。 【看见什么了?】苍厘就猜,【里面是不是封着那个婴儿?】 牧真沉吟,【不是寻常婴儿,是鬼胎。长了尾巴与鳞片。】 【好端端的人怎会结鬼胎。】苍厘思索片刻,【难道是鬼烛…】 【鬼烛易子。】牧真肯定道。 关于鬼烛更早期的传说中,有一则是将腹中死胎转活。此法极阴邪,请烛降火后,需在九日内炼杀八十一名好人家的孩子,才能养活一个已死的胎儿。 而这胎儿的形貌,便接近后世所撰的鬼烛劫亲后所生的鬼胎幽独——如蝘如蜓,青皮紫鳞,尾似吊摆。 苍厘颔首,暗道章氏不知从何处听来这易子之术,却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生下来后才发现婴儿异状。恰逢嘉陵城点作贡地,只要这鬼胎上供,外人就会知道他们害了无数人命的事实。所以干脆狠狠心,偷偷把婴儿瞒了。但没有瞒住,还是被青乌发现,酿成了更严重的恶果。 【所以,这屋子是章家人自己封的。】 苍厘这判断刚传出口,下头倏然响起一阵异动。 “该死,中招了!”白荧舟盯着自己正在灰化的左臂,一时呼吸困难。 这正是城中瘟病的症状。骨肉逐渐化石,待到石化之状蔓及全身,血液凝固成灰,窒息而亡。 寇驰丽见状即刻后退,面上显出一丝庆幸:“叫你乱来,这回长记性了没?” “轮到你嚼舌根?”白荧舟恨得牙痒痒,瞪一回寇驰丽,又瞥一回房上坐视不理的苍厘,眼中蓦然有了决断。 【他还有救吧。】苍厘悠悠道,【我记得解药就在附近,但要取到手,说难不难,说易也不易。】 牧真想想,如实道:【不难,容易。】 【有多容易。】 【唾手可得。】 苍厘听了这话,不由一笑。那头白荧舟已跳了起来,一伸手,五道晶莹的傀丝飘出,丝线末端连着的人,却是寇驰丽。 “跑什么啊?你可得帮我!要不我变成石头前,第一个绞死你!”小公子满脸狞笑,朱唇贝齿极近扭曲,仿佛一只披着画皮的啖人恶鬼。 寇驰丽眼看自己半边身子不受控制地朝白荧舟靠过去,傻了一瞬,当即甩开鞭子反击:“你无耻!” 白荧舟嗤笑一声,居然操纵着她左右互搏起来。 一时间尘飚土扬,鸡飞狗跳。 “等等,倒也不必着急,还有得救。”苍厘对着下头道,“只是解药有些难取,你们俩都得再拿点东西做交换。” 寇驰丽咬牙:“又管我什么事?” “那你乖乖作傀儡好了。” 第60章 “小……”寇驰丽一时委屈极了,“你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嗯,今非昔比。”苍厘不为所动,“想好用什么换了么。” 寇驰丽瘪了脸,“你想要什么,除了排风鞭我都能给你。” “我要排风鞭。”苍厘目光一转,“白君呢?” “哼,除了傀丝,身上这些东西你尽管拿去!” “好啊。”苍厘顺水推舟,“那我就笑纳了。” “哎,不是,你怎么?”白荧舟瞪大眼睛,“你敢?!” “我敢。”苍厘拂衣而下,听到牧真的冷嘲: 【就这么喜欢做强盗吗?】 【是吧。】苍厘笑笑,【你试试就知道了,蛮有趣的。】 “药在何处?苍君可不要糊弄我。”白荧舟将少女勒在手边,言笑晏晏,满眼威胁。 “药唤作草犀,看上去像一种杂草。我们进城前见过,就在城墙上生着。这草生带寒邪之毒,不能直接施于人体,需得用朱砂尺碾碎才行。” “你想说什么?”白荧舟面色不善。 “刚巧,朱砂尺在里面。”苍厘堂而皇之指了身后平屋。 “你怎么知道?” “我和圣灵子学了观占之术。”苍厘随口乱诌,“刚才算过,屋里封印的就是当年瞒报的婴儿。这孩子生前撞邪,产后异变,章家人便用朱砂尺压着,又设了这道场镇邪。” “……听着倒是在理。”白荧舟将信将疑,“但观占术有这么好学?” “嗯,不只观占术。”苍厘张指结印,眼神示意牧真进屋,“你们退后,我要作法了。” 他当然明白这朱砂尺取时不宜,需得先行净化仪式。适才牧真直言,进得铁卵之内,便感受到婴儿身上蓬勃浩荡又格外纯粹的死气。一旦取走朱砂尺,死气与生气相撞,鬼胎必然异变。届时一场恶战在所难免。此地生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若提前规避,将那死气彻底化去,一了百了。 正思量间,平屋内灵压骤降,屋中两道气流盘曲矫首而撞,有如高空之上双星相击,几息间炸开一团白热光晕。 庞然灵流轰而四溢,冲溃门窗,惊涛骇浪般卷来。苍厘屏息定气,自在热风中岿然不动。他身后两个却猝不及防,连着打了好几个趔趄——寇驰丽一个没站稳,甚至给吹出院墙去,唬得白荧舟直接收了傀丝,任她自生自灭去了。 疾风势如泄洪,千回百转,将将欲散时,一枚巴掌长的绛尺随风旋出,稳稳落进苍厘手心。 苍厘收拢指尖,对着白荧舟晃了晃尺子,“可以摘药了。” 白荧舟明显松了一口气,“还算你靠谱。不愧是我看上的人。” 他一动,整条左臂垂顿一瞬,露在外头的指尖和臂膀微晃如傀人,已是彻底石化之态。 再一细看,这瘟症比想象中起得快。一抹青灰已沿他胸口蔓开,纤细的锁骨亦凝结成石。 事不宜迟。两人行至中庭,正与寇驰丽迎头碰上。 少女鬓环歪斜,揉着后腰,跌跌撞撞,眼中盈了一层薄泪,“好大风,你们怎么都没事啊。” “你眼睛摔没啦?你看我像没事吗?”白荧舟恶声恶气。 寇驰丽摔傻了似的,当真伸手去揉眼,“……我眼睛还在,你看上去是不大好了。” “去去,我不和傻子说话!”白荧舟自讨无趣。 出了章宅,往城门口走。好容易到了,三人却是齐齐一怔。那城墙上光秃秃的,之前所见的荒草全不见了。 记载中,圣者莲率先发现草犀之效,并以朱砂尺去其毒性救治受灾民众。 这种药草比较独特,仿佛是专门为瘟疫而生。它距离毒源很近,于青乌伏诛后凭空消失,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苍厘下意识与牧真对上了眼。 难道有人与他们同时进入幻境,悄不做声地杀了青乌? 第40章 解铃果须系铃人 【你觉得有第五人吗?】苍厘思索,【不管有没有,青乌应当还在此处。】 【同感。】牧真颔首,【无论重历圣者往昔之事,还是先前圣像上的暗示,诛杀凶兽应该算得最终考验。倘使青乌不复,幻境也当瓦解。】 两人念头转在一处。虽不确定,但总算能各自往其他地方想一想。 不待再次商量,白荧舟又开始呻吟。 章宅本就距城门比较远,一路下来,他的症状又重一些,右手也开始灰化。他肉眼可见地开始焦躁,动了动半僵的右臂,重新控制了寇驰丽。 “别忘了,我刚才说过,石化前第一个把你绞死。” 白荧舟急了。毕竟现在谁也不知道,幻境里是否真的会因为这瘟疫丧命。就算再怎么笃定圣阙不会害人,自己的性命也不好随便乱赌。 寇驰丽也不挣扎,耷拉着脑袋,一脸无助地看苍厘。 苍厘稍一沉思,蓦然觉察出一点端倪。 “我们可能走错方向了。仔细看,这不是进来的城门。” 白荧舟却看不出来,只将寇驰丽拖着,有气无力道:“那你速去速回,她留这儿陪我。” 少女勉强给他控着半边身子,只娇声哼道:“轻点儿,你弄疼我了。” 苍厘心中起了一点异样:寇驰丽的脑子像是真的摔坏了。 但他没空管她又在打什么主意。自转道而行,照完全相反的方向走。 第61章 苍厘脚程快,不多时另一个城门已然在望。只远远一瞥,墙缝间居然如方才那处一般秃。 他百思不得其解。 【难道说还是有人将青乌杀了?】苍厘顿了顿,【圣灵子,你是不是趁我们搜查章家的时候,悄悄把青乌干掉了?】 牧真:? 苍厘凝目,反复思索先前有何遗漏的蹊跷之处。恍然想起刚才临走前瞥到的白荧舟,蓦然道:【不对!】 【什么不对?】 【如果我没猜错,草犀就在寇驰丽身上。】苍厘迅速道。 牧真懵了。未及解释,两人又往回赶。远远眺见那城门底下只剩一个彻底石化的白荧舟,寇驰丽则不知所踪。 苍厘叹了口气:【现在想想,她大概是在吹出院墙后被什么东西替换了。】 在章宅时,寇驰丽给白荧舟操线掌控,两人尚且相争。但到了城门后,白荧舟明明自顾不暇,寇驰丽却不趁势反击,反一副随波逐流听之任之的样子,这就不对劲了。 所以,他们一进城就被盯上了。对方不知什么来头,到底是同批进入的使者,还是幻境里设置的障碍。 现在白荧舟化石,寇驰丽失踪。如果想要各个击破,那么对方的目的已经达成。可仍旧迟迟不现身,就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了。 苍厘决定再去纺织娘处问一问青乌相关的事。 刚一转身,背后一道劲风呼啸。苍厘闪身一瞥,出手的竟是白荧舟。 明明成了石头还能动,施展的又不是所擅之术,幕后之手是谁很明显了。 但苍厘不敢贸然出手。一旦石像碎裂,飞灰袭面,自己大有可能成了第二个白荧舟。腾挪躲闪之间,他听到无数令人牙酸的推门声。这一扫视才发现藏匿在附近屋中受染者凝成的石像全都开始朝自己挪动,迅速形成了一个包围圈。 苍厘澄定吐息,无所畏惧。 他身手灵活,几个闪跃突破了包围。一路避着时不时破门冒袭的石像,辗转拐到了纺织娘的窗口。那处已然熄灯,再怎么敲门也没反应了。 苍厘也不客气,干脆推开窗子,发现里头空无一人。 他打量只有一架织布机的斗室,觉察到此处明显没有活人居住的痕迹。 事到如今,苍厘不得不想,就是这纺织娘替换了寇驰丽。 他蓦而一顿,鼻息间涌起一缕酴釄甜香,心口开始微微泛出酸胀之感。略一自视,见蹀躞之印有如实质,正随着心房怦怦乱跳。 时间到了? 这反应比他想的要大,却恰做了一口警醒的好钟。 自此时起,他需在一刻之内送服决明。 此念一动,随闻无数沙沙之声如群蛇潮涌而来。仰眼一看,这暗巷上下左右皆被石像堵满。无数尸棋密密织作一张罗网,挪移全在青乌一念之间。 苍厘明白城中已无容身之地,当即收敛吐息,合眼将冲至身前的石像踢作踏板,迎一蓬炸散的石灰翻上屋顶,掐着一口气转朝城门狂奔,打算出城后待在相对安全的林子里服药。 他身法了得,起落之间毫无凝滞,无论屋顶间隔多远,亦如鹰过涧,任由纵横。攀上屋顶和底下绕圈的石像皆追不上,逐渐发出低低的哀嚎,凄极厉极,鬼魅般缠在耳边。 苍厘充耳不闻,眼中只盯着出城的路。稍微摆脱魔音纠缠,终是落在城门前时,却见一个柳裳少女背向自己,一动不动站在城门洞深处。 苍厘不知这寇驰丽是真是假。 估摸着身后追兵尚有距离,他就近挑了副桌椅。随手拾起桌上一只破碗,稍作掂量,手腕一扬准冲人背心丢去。那人闷不做声挨了一击,照直扑地,听着竟是碎了。 苍厘眯眼,瞄见她手腕颈项皆已断作裂石,明显也没救了。 他叹了口气。尚未动身,桌下一道鬼影乍现。他伸腿一挡,再一细瞧,发觉这人长发披散,眼珠混白,却正是自己认识的那个寇驰丽。胸中登时一凛,顷刻便觉背后凶风暴起,直袭心窝。 未及转身,只道这一击让人挡住了。 侧首即见牧真以灵体为锁,死死将柳裳少女的手固在心腔中。 【青,乌。】这两字他说得好慢,似忍着极大痛楚递出的遗言。 苍厘毫不迟疑,抬脚翻桌将寇驰丽送出几丈远,袖中匕首掠出,背倚牧真反手一挥,狠狠刺入少女脑颅。 一声尖利的嚎叫以刀尖为心,霎时席卷全城。伴随着这声撕裂一切的戾啸,周遭风物开始扭曲,疾速吸入少女破开的颅腔之内。 吧嗒吧嗒。两只青石眼珠落在地上。 面前幻境随之层层散去,融墨一般露出了塔内真正的景色。 一扇卧龙窗,外头悬着一轮明月。窗前玉案上摆着一座精致的九层玉楼,以楼为碟,每一层都攒着不重样的糕脯果品。楼旁又有亭台水榭,端得是琼脂佳酿,酒曲流觞。 苍厘俯身拾起眼珠,幽幽道:“当初圣者真的经历了这些么?还是圣阙一意布置的演绎呢?” 牧真没出声。 苍厘一怔,发觉他灵体已然不见。大概是方才一击耗损了不少灵力,自己回壶静养去了。 他自不打搅,将四周看了一遭。此层空荡,并无多余陈设,一眼就能将全部景象收在眼底。不远处正是他们来时所登的楼梯口,却没有寇驰丽和白荧舟的身影。 第62章 苍厘不想幻境散了,那两人仍不知所踪。 但得胸中阻塞之意愈甚,无暇多虑,先取杯子舀了口水润喉,捏开蜡丸,吞服了第一粒决明。药丸过喉,化作澄流,金水一般冲荡经脉。那艳紫的毒影似经涤荡,丽色稍减,乖顺不少。 苍厘心中痛快一些,运气直将整个药丸彻底消化,才算真正缓过来。 凌安之手妙哉,解铃果须系铃人。 苍厘用鹰羽试过桌上食物,吃了两块糬饼并一把肉脯,稍微补充了体力。准备下楼前,又尝试与牧真对话。 【你还好吧。】 牧真仍不吭声。 苍厘顿了顿,好似破关之后,牧真就一直没出声了。总不能是耗尽灵力睡了吧。这么想着,他试着探了探,结果发现,不大对。 旋即放出了牧真的灵体。 那人平平躺在地板上,确实在睡,只不是普通的睡。他神魂黯淡如死,胸腔上给青乌掏出的黑洞不但没有愈合,反塌陷成深坑。破碎的心膛边沿延出道道裂纹,蛛网一般顺着四肢百骸蔓伸开来。整具灵躯眼看着竟是要崩溃了。 # 章5 风泽启梁君 第41章 笨蛋活该被骗 苍厘一怔。区区一个挑战而已,怎会受如此重的伤害?照理说,就算受伤,离开幻境后怎么都会复原吧。 现在他却能感觉到两个人之间的契约正如抽钉拔铆,仿佛将要断开了。 他漠然看着隐约可见的牧真,恍然想到这人真的救了自己好多次。 牧真在认真履行那份被迫许下的誓言,甚至超出了誓言应允的范畴。他们之间看似彼此制衡,实际上这平衡早被牧真打破。 苍厘想,其实他没必要这样的。 又想,如果真就这么死了,好像正合适不过。 牧真死在这里,不会有人知道。 苍厘握握指尖,心中一动,想与其以后亲手杀了这人,不如现在放任自流。牧真身份太特殊了,越往后拖,情况发展越难以预料。即便这回他灵体遭殃的根节要算自己一头,这般袖手于侧未免不仁不义。但天下因果弯弯绕绕,孰是孰非哪里又说得清楚。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苍厘心间涌动的杀意,牧真眉弯深蹙,眼睫渐潮若细雨打金枝,瞧着楚楚可怜,又别有一重蒙尘的委然。 “圣灵子做事向来用心。”苍厘垂眸轻道,“不过对待别人的事太认真也不好。这么笨,果然活该被骗吧。” 他就这么静静看着牧真的灵体淡去。末了只剩一具发白的轮廓,影影绰绰,不成人形。 苍厘起身,想,挺好,只有死人才能守约。他大致猜出圣阙究竟因何看上牧真,不论是否如自己所想,到时候少一份阻力总是好的。 况且青乌眼珠到手,灵徽确乎就在石兽中,出塔前应该再也用不着牧真了。 ……但是万一呢。 苍厘又往地上瞄,万一取到灵徽之前,这人还顶些用,这么丢了未免有点可惜。 这一转念,地上灵体已然溃溢,只消跺一跺脚,便是一代天骄风流云散。事已至此,苍厘再不夷由,踮起脚要送牧真一程,蹬下的刹那耳边却无端响起小壶的声音: “你待我好过?” 能用,再留一下。苍厘蓦然有了定夺。 念头一起,他已按着那缕悬若危线的契约触上了牧真灵体。 ……真能忍。苍厘指尖一顿,继续探察。 牧真情况很糟糕,不止躯体碎裂,内脏还给青乌之毒腐蚀透了。纵眼角满是泪痕,嘴唇咬得驳烂,也偏偏不肯哼上一声。估计幻境未散那时,已是痛到直接厥过去了。 灵体受损比肉体受损严重得多,得不偿失。苍厘暗自评价,若是刚才那一击直接落在自己身上,情况可能都不会这么严重。但是青乌速度太快了,牧真来不及释咒,凝灵硬扛,等于蚌壳打开,主动向斩下的屠刀露出蚌肉。 “简直是……” 傻。 苍厘叹气,治疗这伤要耗费的精力可不亚于再打一遍青乌。 他转手在楼梯周围设下针铃,划了警戒线。又从桌柜间辟个僻静处,藏身于中,屏息凝神,据《往生》中所著的离魂之术,手握鼻烟壶为媒,唤动神魂出窍。 灵台泛起青芒,烽火一般沿着几处关窍点燃。苍厘周身虫蛰般刺痛,脑底旋即一轻,灵体一步踏出躯壳。 他回头看看自己趺坐的肉身,只觉心中空落难以言喻,又觉神魂同身体间那根无形的引带威力十足,时刻作势要将自己扯落回去。 原来牧真一直在与这种力量抗衡。苍厘想,看他那副如鱼得水的样子,倒是看不出这层天然桎梏沉重至此。 苍厘俯身执起牧真手腕,尚未探及脉象,自个儿先僵一回。他收回手,盯着自己指头看,不想灵体相触的滋味如此古怪。那贴合之处异常酸麻,像给一排牙齿咬起,含卷着吮个不住,吮得他吐息都突突起颤了。 不对劲。苍厘想了想,却再次出手按住牧真。 先前耽搁的时间过多,此时情形已容不得犹豫。若契约当真断了,他灵体再出几回窍也救不了这人。 苍厘竭力平心静绪,引渡灵气替牧真修补残破的躯体。独不知是何缘故,触处的异样之感只增不减。灵气须得以他手指为凭续入牧真体内,他便不得不逐一抚过内脏与骨血,只觉那啮咬一路由指尖蔓及心尖,野火般蓬勃,烧得人意躁神慌。 第63章 灵体果然不能直接相触。苍厘几番屏息仍遏不住颤意。他咬住唇,凝神盯着牧真的伤口,心脏却越跳越快,如炽如烧。 此等修复严丝合缝,效果甚佳。进展却缓慢,对苍厘而言无异于一场煎熬。好在此间灵气充裕,专为休养生息而设,否则将是另一重折磨。 苍厘垂首良久,渐坐不住,恍乎之间以为自己顺势伏倒,与人水乳交融,化为一体。再瞧却依然各自分明,自己的指头并未长在牧真胸腔上。 他压住晕眩,继续提气引灵,直到将牧真灵躯修补得完满如初,才终得喘息。 一气呵出,心口略松,神魂登时归位。 苍厘勉力睁眼,只觉内衫被汗水浸了个透。像是暑天奔袭了三百余里,又像寒夜一连饮过数坛陈酿,心肺鼓动如风帆,面色酡红,唇齿晶莹,口边似有涎水将垂未垂。 他将鼻尖腻着的汗珠抹了一把,庆幸牧真此刻毫无意识。 又低头看了一眼,只觉狼狈之状超乎预料。复将衣服退了,以清水擦拭全身,才得罢休。 苍厘修整片刻,还原桌柜,收好针铃,径自下到一层的塔厅。此处熙熙攘攘,比起之前热闹不少。 他率先去看玉匾上的时间,发现三日已过。而许多人看上去才至此间,团团分踞在石像与楼梯周围摸索讨论。 苍厘打量一圈,看到几个熟悉面孔,但未见齐逍。心想这人也不知到了何处,总归是棋错半步,各有造化。 他刚朝石像群折了个向,心尖莫名一掐,生生漏跳一拍。正自疑惑,想是否得到青乌眼睛后观感会有所变,说时迟那时快,整座塔中弥漫的淡乳雾气炸了锅似的沸开,汩汩虚煮出一股黏黑的腥红。 苍厘屏息凝目,正见远处圣者像的眼角流下一行血泪。 ?! 还不待厘清这不祥之兆意欲为何,撕破肺腔的戾啸此起彼伏,霎时响彻整座塔厅。阵阵回声激如利浪穿刺耳膜,苍厘脑中登时嗡然作响。 四尊石头凶兽真的“活了”。 众人呆怔着,眼看那山高的兽躯震荡暴起,卷着裂座间的落土飞岩,噬命漩涡一般席卷开来。 惊呼惨嚎一时不绝于耳。 石兽当真渴血已久,杀意倾盆绝顶,宛如远古凶灵再临,大肆屠戮周遭使者。 顷刻之间,地上已溅起一滩滩支离破碎的肉浆,如同尸沼中绽开的泥泞红花,肉骨嶙峋。循着铺天盖地的腥气,塔壁上幽垂的绿花藤蔓也开始招摇,勾魂索般曲展腾挪,血淋淋地绞杀附近一切活物。 这并非儿戏。 苍厘挥刀旋断三条粗如儿臂的蔓条,发现先前藤花中掩映的“门”全部没了,像是活活给塔吞嚼了似的,尸骨犹然不存。 他顿感不妙。 皱眉一想,暗道大意,却不过踏入一个显而易见的陷阱。 吊在塔上的齐相宇已露了此灾端倪。他那祭品般的姿态早就宣告了这场阴谋——进到塔里的人都得死。 苍厘那时虽察此意,时刻留心,竟也不料圣阙如此丧心病狂,当真敢在大典之上逆行倒施。此等手段肃杀决绝,荒唐下作,浑不怕激起整个祖洲的怒火。 那群神人果不是省心的料。苍厘侧头闪过一道藤蔓,抬手将之挥断,想牧真神魂尚且安缓,不得惊扰;此间亦无法同他商量对策,试看有何锐计可切灾眼。 但……那又何妨。 苍厘心中一定,却是破釜沉舟,道为今之计,谁要杀人,反杀便是。 他抽开腕上白巾,故技重施遮了口鼻。掌间利刃乍露危芒,薄若含丹,触之毙命;他却如蒲草随风扶摇,蹭着簌簌乱扎的石块,直冲兜天裂羽的青乌袭去。 余光里,苍厘分定其余三兽方位,发现有人与自己保有同样的想法。 那头白雪鸿瞄准了风蛇。他一扬手,毒烟夹杂着百千蛊虫鞭子似的抽进石兽眼眶,激起金石击刻般刺耳的惨叫。 就着这连绵兽嗥,苍厘扯住了青乌翅膀。他一蹬一踢,翻身上了鸟背,一手攥住颈翎,如法炮制地将刀尖送进青乌眼窝。 青乌给激得一扑腾,几下旋身俯冲,试图将他甩下地面。苍厘一手环紧鸟颈,掌心给尖石刺得鲜血淋漓,依然面不改色稳坐原位,将匕首更深地绞进青乌眼窝。正要一鼓作气借势剖开这石兽脑壳,却觉怀中一抽—— 两粒眼珠不知怎么飞冲而出,给一股引力吸着似的,直朝青乌面门扑去。 苍厘暗道不好,着刀弹挡,殊料竟以实击虚。一双眼珠滴溜溜切过刃尖儿,咔哒两声,照直嵌入眼窝。 此一刻不啻地动山摇。身下青乌三尾偾张,通体羽根炸裂,冠首颤若张机,鸟喙陡然大开,和着一道光柱爆出鸣血泣泪般撼人的共鸣。 苍厘心胆如裂,耳鼻瞬间飙血。他抬手擦拭,忽觉自己的脚没了。 再一定睛,才觉整个人如同溺沙,正往青乌体内陷落。 他没猜错,点睛果然可以唤醒石兽。只没想到这灵徽是要进入石兽体内才能取得的。 可照目前这个形势来看,进去之后怕是凶多吉少。灵徽存放当为塔心地带,外头都这么乱了,里面的情形说不定更恐怖。 苍厘看着指尖血痕,但想,都说不准。进去了可能当场殒命,也可能逃出生天。 几个转念间,苍厘半身失陷。他尝试动动腿,压根感受不到腰以下的部分。 第64章 他右眼瞥见白雪鸿拧断一个蛇头,正朝自己看过来。左眼却见地宫雾门又动,冒出的竟是久未谋面的齐逍。 齐逍终于走出迷宫。一进大厅,撞见满场混乱满目血腥。他愣了一下,正要关门退回地道,权作无事发生,卡着门缝的那一眼却看到青乌背上只剩一半的苍厘。这就改了主意,蹬蹬追着跑了过去。 青乌得了眼珠,却不如方才神气,甚至有点半死不活。它庞大的身躯如残破的灯盏明灭,勉强贴地滑翔,时不时给地面剐蹭出一道深痕。齐逍瞅准时机,顺利跃上鸟背,手脚并用地朝鸟颈爬。到了近前,他一把兜起苍厘肩膀,未想下一瞬自己挨着青乌的腿脚跟着一并陷没。 只面前疾风一闪,左手已被人凌空提住。齐逍抬眼,见是白雪鸿。他皱眉瞪着自己,神情冷艳,态度果决。 还不待他俩个说点什么,蓦而一道光过,青乌连同背上三人一道失去踪影。 第42章 全员谜语人 苍厘睁眼,只觉眼前飞红晃绿,摇金动紫,好一派暧暧香阑,喧喧欢场。 耳畔笳声悠扬,箜篌断续。他定了定神,发觉自己坐在一处临窗的酒桌上,面前螺盏中摆着咬了半口的烤鱼扇。尚未容得思量,旁地里传来一道动人的叹息: “小郎啊,小郎?” 苍厘侧首,见一个蒙着水桃色面纱的姑娘看着自己,忧心忡忡。 他从未见过此人。转念一想,也竟想不起来之前自己在做什么。 这不太寻常。一定是发生了什么事,他才会来到此地。 苍厘答不出话,故而挑了眉去看她。 “小郎记好,今夜子时,鹯临渡口。这是最后的机会,千万莫要错过了。”姑娘眼色恳切,腔调委婉,容不得半分质疑。 苍厘偏要质疑。 一句“敢问姑娘”刚出口,又听一个男人远远道:“贵客原在此处。现下还是少些走动,快快回去吧。” 男人作寻常侍从打扮,却是一身杀气汹汹,在这温柔乡中迎风破浪,格外扎眼。苍厘看了看旁边姑娘,姑娘掩面轻笑一声,起身一礼,姗姗退下。 话没说清楚,跑得倒是快。苍厘收回目光,盯着疾步逼近桌前的侍从,先将半杯残酒握在手中,防备这人眼尖手快忽然掀桌。 侍从却只做了个“请”的姿势。态度客气,并没有故意为难的意思。 如今八字没见一撇,姑且顺水推舟见机行事。苍厘颔首,不动声色跟着侍从出了门。来到外头熙熙攘攘的长街上,就着西沉的日头望了个来回,他方才发觉此处依稀有罗舍城的影子。 再一细瞧,各处装饰又不尽同。旌幢垂络,绣幰悬銮,皆古朴浑凝,不似今朝之物。 苍厘隐隐感觉不对。此地虽异,自己却也不至于忘了此行目的。除非前时不慎,而今已经中了什么怪招。 他想通了,索性便当眼前所有皆是幻境,心中戒备只多不少。 顺着侍从指引,苍厘上了路边一顶素轿。被抬着晃荡了一路,眼看是朝亮台的方向去了。 远远望去,那处张灯结彩,与漫天霞光浑然一体,艳不胜收。 好容易晃到近前,苍厘整个人已有些晕。刚下轿子,听见身后嘈杂声,转头看一众仆役抬了个罩着盖头五花大绑的人,闹哄哄奔着西边去了。 “这是……” “嗨,安小王爷太不懂事。”侍从倒是惋惜,“那可是城主大人。所有人梦寐以求求不来的大好事,他却推三阻四,闹到这种地步。” 什么好事能给人捆成一头死驴样。苍厘琢磨,不是要人全副身家性命,也得扒人一层皮。 他目送那众远去,继而环顾四周。此处布置愈看愈喜庆,却是过犹不及,挣出一股吊诡来。不由试探道:“你们城主……” “大人已经歇下。贵客若是有事,容后再说吧。”侍从不咸不淡道,“为了筹备明日的婚礼,大人近来夙兴夜寐,甚是疲惫。还望贵客谅解,如期出席,也好不叫大人的心血白费。” 这话说得古怪,苍厘却不反驳,只点点头,暗道自己这贵客原是来参加婚礼的。但想了一圈,都未想起哪一任罗舍王在亮台上行过婚仪。 蹊跷了,这城主究竟何方神圣? 苍厘道这一面是非见不可了。还得速战速决,不能真拖到明天再说。 “我有要紧事,烦请通报一声。”苍厘强调,“事关重大,可能影响婚礼。” 侍从神情古怪,眼中却竟有笑,“贵客这是何意?” “一片好意,看你领不领了。” 侍从面色一沉,颇觉遗憾,“大人吩咐了,今日谁都不见,就连贵客也不能例外。” “好。”苍厘心中有数,话锋一转,“现在时辰还早,你再随我转转。” 侍从摇摇头,“抱歉,在下还有事。贵客可自行在此走动,记得不要去北宫和西斋。” “嗯。”苍厘淡淡一笑,想,既然城主着意躲着自己,那便先去西斋看看刚被绑来的安小王爷吧。 这亮台陈设虽斑斓如迷障,大体路径倒是与自己记忆中的相差无几。一路行来,离西斋愈近,巡驻守卫愈多,几是将此处当成要塞隘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好大阵仗,苍厘想,那安小王爷又不知哪路英豪,需要这么样严防死守。 他总算走到个无人巡逻的僻静处,仰头打量高耸的院墙,估出了对面的落脚点。正待起步而上,那眉子顶上蓦地扒出双手,跟着冒出个脑袋,一双眼睛出溜溜扫了过来。 第65章 两人无言相视。 苍厘在此遇着齐逍,虽有些惊讶,却也不觉意外。他比了个手势,示意齐逍此处暂时安全,迅速行动。齐逍就哼哧哼哧翻过来,攀着墙沿下滑,挂至最低点时屈腿一顶,反身一跃,一个滚翻冲到了苍厘脚边。 整套动作略显笨拙,偏偏又说不出的轻车熟路。 齐逍扶地起身,不紧不慢拍打身上灰尘,眉毛皱皱道:“这地方好怪。所有人都叫我小王爷,还劝我好好嫁了。” ……绑进来的倒霉蛋原来是他。苍厘叹气,“你还记得自己如何来到此地么。” “不记得。”齐逍道,“这里我就认得你一个,其余的全不认得。” 事已至此,苍厘不免思索一番。他努力回忆,无法介到真由,只隐约感觉自己与齐逍大约真的陷进了什么古怪幻境。此种幻境约如梦域,不能以寻常手段破解,更似拆谜。题目与答案皆藏幻象之中,要依所见所闻,自行寻觅。 此时他倒反应过来,先前酒楼里那姑娘的话,概是要他们今晚上坐船跑的意思。 鹯临渡在罗舍西郊,于彼乘舟可过沧浪川最大的支流露水河。婚礼明日举行,城主若有心,此等要道必少不了重兵把守。 但未尝不可一试。 苍厘就问:“你还要嫁吗?” 齐逍一言难尽,抬手摘个杏果儿一口吞了,默默咀嚼不吭声。 这人犹豫了。 苍厘有些意外,“怎么。” “反正他们抓错人。”齐逍慢吞吞道,“继续待着,问题不大。” “那你跑什么。” “里头没吃的。” ……没人能阻止齐逍吃东西。 苍厘不由笑了:“真这么饿吗?” “补充体力。”齐逍揪了串樱桃塞进口中,“我消耗很大,不吃东西就要死人。” 苍厘觉出他话中有话。 “你是一直这样,还是……” 齐逍摇头。 “有空说说,左右能找到解决法子。”苍厘漫不经心道,“既然不走,不如去看看你的成亲对象。毕竟明天就要嫁了,再不认得不太像话。” “不去。”齐逍又扒拉下来几颗无花果,“去了要打架,我还没吃饱。” “有道理。等你吃饱再说。”苍厘颔首,“不过万一我打输,他们又不肯认错,到时候你就真得嫁了。” 齐逍都没答话,小路尽头非常适时地传来了哭声。 “怎么办啊,小王爷又跑了?!” “干脆……我们也跑吧。要不得和她们一样,剥皮吊旗杆,三天就成肉干!” “我没跑。”齐逍微微抬高声音,“我出来找吃的。” 哭声止住了。两名侍女大喜过望地跑来,见到两人虽是一惊,却仍喜不自胜道:“小王爷,贵客!” 苍厘好似明白齐逍为何不走了。 “比起扬善,还是惩恶更有意思。”苍厘轻笑一声,转对侍女道,“你们城主可在北宫?” 第43章 冤种竟是我自己 城主当然不在北宫。 他的行踪诡谲,普通侍女并不能知晓一二。 苍厘将击昏的侍女藏在树丛里,对齐逍道:“走吧,如果我们动作够快,死的只有一个人。” “唔?”齐逍腮帮子鼓鼓囊囊,满口果肉。 “鹯临渡。”苍厘道,“若是我没猜错,城主就在那儿等着我们,不过以防万一——” 他略一沉吟,计上心来。 屡霜般的夜色里,一架马车自亮台驶出,照直朝着王城西郊奔去。鹯临渡口果然备着一艘船,只这船对于偷渡来说,着实有些宽裕了。 船头袅袅立着个檀香色影子,饶有兴味地远眺亮台灯火,仿佛压根没看见下头有车来了。 苍厘勒住缰绳,看背影认出那是白雪鸿,有些意外他怎会在此处。转念一想,暗道这出闹剧就是这人在搞鬼么。 他“城主”的试探还没出口,甲板上的白雪鸿却凉凉道:“安世辰,你果然来了。” 苍厘一怔,下意识朝车内回看一眼。 白雪鸿嗤笑一声,“无趣,又在装模作样。” 他转过来,苍厘便看到一双因怨恚而颤若浮波的黛色眼珠,只觉胸中如刺如抽,蓦而涌起无限悲凉,无法呼吸。那一瞬间,他几乎立刻意识到这究竟是谁的梦境。 此刻白雪鸿所扮演的,无疑正是千年前的舞圣旋冰。 比起与罗舍王安世辰的爱恨纠葛,旋冰更为世人熟知的身份乃是乌部侍奉。他作为龙神四大侍奉之一,却率先倒戈加入屠龙势力,导致乌部被龙神惩罚,并间接引发白部暴乱与叛变,不可不谓之异绝。 因着那遥远的注视,苍厘的脑子一阵钻痛,群虫咬噬般的痛楚中却渐渐恢复了记忆。万古塔内陡生异变后,他们三人一起通过石兽青乌之体进入塔心。只不知这塔中情况如何,竟先将他们化在这等莫名的境地中。 但苍厘清楚,白雪鸿可不会平白同他们演戏。若只他一人入戏,这梦境定然与他有关。只他为何会做这种梦呢? 下一刹,白雪鸿已腾空而起,一点足尖落在马背上,居高临下冷冷道:“你既来此,便是背叛。但你我约定未变,婚礼明日照常举行。” 看来齐逍便是安世辰。苍厘想,还好自己有所预料,安排他走了旁道。 第66章 “城主,小王爷不在这里。”苍厘淡淡道。 “够了。”白雪鸿挥手飞出一抹殷红。苍厘迎刀去挡,什么也没碰着,却发现伸出的手臂已着上一段深朱锦袖。他垂眼一扫,觉出那抹飞红早化作一身榴叶婚服,无比妥帖地套在身上。 “你以为你不来,我还真要同你堂弟成亲不成。”白雪鸿冷笑,“来人,将贵客抬进去好生服侍。卯时一刻拔锚,前往亮台。” 苍厘无言以对。 现在他可算明白贵客这称呼是什么意思了。若他才是安世辰,齐逍那安小王爷应该就是后来的第二任罗舍王安归叶。 苍厘动动指头,着刀去划婚服,未料竟生生切出金玉之声。他眼看自己执刀的手指僵作乌青状,又听白雪鸿在一旁嘲讽: “劝你别费力气。这袍子浸了玄鲸血,与我心意相通。只要你乱动,我一起意就能将你弄死。” 言语间苍厘的手掌又活络过来,恢复了血色。他攥了攥冷硬如冰的指尖,只觉这婚服宛如一个贴身囚笼,卸了全身力道不说,还虚晃神智催人混沌。这是梦域之主才能使出的招数,不知会持续多久。 苍厘给仆役们恭恭敬敬抬进了堆金砌玉的舱房。正靠在床头思量对策,怀中逐渐发烫。他本就泛着惫怠,此刻根本抑不住这股子灼心热流,眼前一花,一个人影顿然出现。 原牧真在沉眠中感受到一道不与寻常的束缚,神智稍稍恢复时,自然而然给这力道迫了出来。 牧真刚落地脑子也不是很清醒,抬眼见苍厘一袭榴红抱臂斜倚在珠榻上,不由结结巴巴道:“你,你怎么穿成这样。” 苍厘揉着额角,似笑非笑,“莫非你不知道,我要成亲了?” 牧真一时眩晕,沉默良久,才道:“你要同谁成亲?” “白雪鸿。” 牧真的声音高了一个度,“他?你莫要再说笑了!” 苍厘掸了掸襟子,“你觉得我在说笑?” 牧真又沉默一会儿,声音带了点颤,“我睡了多久?” 苍厘叹了口气,“是有点久。毕竟木已成舟了。” 牧真眼中略过一丝惊疑,欲言又止,终是咬牙道:“不行。你不能同他成亲。” 苍厘眉头微抬,“那别人就行了么。” “别人也不行!!你,你快换下来!成何体统!” “反应好大,看不出你还是个守旧的。”苍厘莫名失笑。 牧真怒道:“我没有守旧。” “行,我其实也不想同他成亲,那你帮帮我吧。” 牧真“嗯”了一声,语调上扬,理所当然。 “我们现在应该在万古塔的核心地带,但未见塔心真容,先陷入无名梦域。根据我的推测,白雪鸿便是梦主。虽然这梦由他来做有些奇怪,但先不用管那么多,破开就行了。”苍厘眨眨眼,“你不是会占星么,我听说这梦域所成与星辰法则有关,或许你正通晓破解之道。” 牧真思索片刻,并指起阵,眼底金流渐溢,定然凝声道:“星演。” 霎时间,腾沙般的薄雾盈起,两人陷入一片淡淡荧光中,衣袖额发皆蓬飞鼓荡,逐然虚悬于跌宕昳丽的星海之央。 苍厘望着身遭沉浮的星子,头脑愈发昏沉。他深吸一气,强打精神,勉强开了口:“此梦以千年前初成的罗舍王城为基,城北亮台、城西鹯临渡为眼而成。你需凭借两处梦眼绘出此梦脉络,勘破枢纽所在。” 牧真眉头微蹙,有些为难。却见苍厘目光微动,意有所指:“你看过的《古西凉图》,不记得了么。” 牧真恍然,暗自回忆一会儿,执星如棋,按照苍厘方才所述格局,凌空摆盘,迅速推演起来。 苍厘兀自横在纷繁星云里,见牧真身姿如意,不免恍惚,想才过了多久,这人竟恢复到这等完好的地步。神魂受损,纵是修至臻备之境,起码一个小周天灵智才会稍微复苏。牧真刚给契约迫醒,却已能施展如此规模的星演之术。 这一刻,苍厘也算明白过来,先前留他一命的决断到底给未来的自己造了多大的麻烦。 不过事已至此,也没什么好后悔的。走一步见一步的机缘便是。 “有了。”牧真将一处暗蓝的星子点亮,指给苍厘看,“枢星所在,百流暗涌,明珠垂泪。纽星所指,百乐惊天,冬阳破晓。” 苍厘知道牧真是千载罕遇的占星奇才,这时才感受到为何桂宫与天雍府皆如此爱惜他羽毛。不同于一般观筮者所得的模糊轮廓与隐晦表意,牧真所见意象之直晰,简直如将所询之释一笔一划涂在了眼前。 “旋冰的冬阳鼓果是此梦枢纽。”苍厘若有所思,“看来这鼓藏在明珠井里,说不定正在关过你妹妹的密室中封着。” “如要破梦,得用鼓声唤醒白雪鸿。”牧真肃然颔首,双掌结印于胸,交错的手指猛落至丹田处分开,星演术随之烟消云散。 “但问题是,我们出不去。”星影叠错间,苍厘神思浮荡,索性闭了眼,“我被衣服困住了,你的灵体受限于壶,没法跑远,更没法破梦。” 牧真一愣,“这衣服脱不下来么。” “能脱我就不在这里了。”苍厘轻叹,“简直是在身上安了只眼睛。” “你怎么穿上的。”牧真一脸不可置信。 “问得好,我也想知道。”苍厘瞟了眼胸前的榴枝盘纽,似有所感—— 第67章 白雪鸿能够主宰梦域。看似神通广大,可借外物立规限行;却无法从根源产生影响,左右他人意志……莫非破解之法正在其中? 两人一立一卧,目光同时集中在盘纽上,所想之事全然不同。 苍厘尚未抬眼,冷不防牧真矮了一截,倏然膝上榻来,摁上自己胸口。他错楞着,闪避不及,给牧真捉在手里,拨了一下,婚服襟子斜撕了半拉。 “有这么难?”牧真理直气壮,手还在使劲,顺着肩肘两下里一扯,登时将苍厘半个身子剥了出来。 苍厘没想到他直接上手,更没想到这袍子里竟什么都没有。但牧真比他反应更快,瞄见他光溜溜的胸膛,眼珠一僵,雷劈了似的朝后一抻,羞愤难抑道:“你衣服呢?” “刚脱了。”苍厘同样梗在当地,落在腰上的婚服褪也不是,穿也不是,“继续吗?” “所以,你方才说‘木已成舟’是什么意思?”牧真不依不饶,圆睁的目中嗔然盈着一层水光,“你被人欺负了?” 他这副义愤填膺的样子,苍厘实在始料未及,却是淡淡“啊”了一声:“给人欺负了,又怎样。” “不怎样。我替你杀了他便是。”牧真面色凝重,如是起誓。 第44章 往事如风常伴吾身 苍厘不想有朝一日牧真也能说出这种话。 一瞬间他想起很多事,不由叹了口气。虽是一时义气之言不可当真,但见牧真态度,一切或能从长计议。 眼下当务之急是从塔里出去。 “好,我记下了。”苍厘颔首,“不过你还不算了解我。白雪鸿么,我不欺负他算好了。” 牧真蹙眉看着他,“什么意思?” “嘘。”苍厘示意他噤声。 窗边有了动静,窸窸窣窣,好似小石子砸上窗棂的声音。 不知又来了什么新麻烦,苍厘捏捏眉心,示意牧真去看。牧真推开窗子,朝下一望,看到灯火澜漾的河里浮着颗脑袋,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口。 正是齐逍。 苍厘闻声起身,心中莫名涌出一丝欣慰,颇有种自家养的牛犊能耕地的朴实喜悦。 他将半褪的袍子系在腰间,探出头冲齐逍简单比划一下,示意他此地危险,不要靠近。未料齐逍举起两臂,直接冲他比示出个问题:怎么走? 这人会手语。 苍厘觉得新鲜,手指交错着回道:刚找到路,马上来。 门吱呀一声开了。白雪鸿站在门口,挑着半边眉毛:“你做什么?” 苍厘不想这人还会登门造访,连带门都不敲。他很是自然地转过身,一面背着胳臂同齐逍打手势,一面应付道:“这都看不出来?吹风。” “吹个风脱成这样。你怎么一点都不规矩。”白雪鸿目露危光,“安世辰,别耍花招。” “若我耍了,你又待如何。”苍厘一面与白雪鸿周旋,一面同牧真传音,【帮我做个事】。 他手腕一撑坐上窗沿,转手搛着琉璃鼻烟壶丢下船。 牧真倒吸一气:【你别乱来!】 【带齐逍去明珠井。】苍厘淡淡道,【放心,我说了你是此境钥匙。你只管说话,他不会知道你真身。】 齐逍已抬手接准鼻烟壶,按照苍厘嘱咐重新潜入水中,朝东边游去。 牧真灵体渐散,看着白雪鸿一步步逼近苍厘,如临大敌:【那你……那他……不行!】 【你们快些。梦破了自然没事。】苍厘瞥着牧真给壶中引力一点点扯走,不忘轻笑,【若他欺负我,你替我杀了便是。】 白雪鸿冲溃牧真的残影,站在苍厘面前,脸色不善道:“我有事问你。” “我也有事问你。”苍厘面不改色拉好衣服,摸着两粒盘纽系了,“这衣服不是与你心意相通,我乱动就得死么。” “哦,我是没感觉你乱动。”白雪鸿眯起眼上下打量,心生疑窦。 “那便证明我确实只想吹风。”苍厘耐心同他绕弯子,“这船上风还挺大,吹冷了。城主传些酒食来,我们边吃边说吧。” “你也知道冷?”白雪鸿嫌弃道。 但兴许是苍厘态度大好,白雪鸿也没有拂人面子,出去片刻,唤了酒肉点心。满满一桌摆好后,他先饮一口碧生泉,方才开腔:“说罢,你将我的鼓藏在何处?” “我想想。”苍厘无心吃喝,用箸尖一点点捣着碟中金镶酥,作势思索,“平素不用时,一直收在亮台朝雪阁。难道我没同你说过么。” “亮台都找遍了,没有。” “你没找对。”苍厘垂眉淡道,“那鼓是你留的。你若想要回去,我必不能藏私。” “……算你识相。”白雪鸿饮尽觞中酒,沉沉望他。眼珠蕴着碎的青,几多参差,草长苔生。 苍厘给他密密的目光看得透不过气,正待出声,面前碗碟悉数震碎。对面这人一掌拍在桌上,俯身而过,另一手捏了他下颌,托在掌心细细端详。 白雪鸿本就生得雌雄莫辨,艳若日丽中天,久观刺痛人眼。此刻略带醉态,又似挑剑照春江,锋芒宛转,汹汹滟滟。 苍厘不想他酒量差成这样,暗忖一杯而已,不至于。却道人神态奇异,眼底涨着海潮般茫茫然,分明是在透过自己眺观他事。 “……是你。”白雪鸿喃喃自言,愈益出神,“……不是你?” 第68章 “不是我。”苍厘一抬手,满杯酒液尽泼在他脸上,“闹够了么白雪鸿,再不醒就完了。” “你说谁?”白雪鸿眉角凤凰花珠盈盈欲滴,状若血泪。 “说你。你根本不是旋冰,别做梦了。”苍厘挣脱他钳制,起身后退,顺势捞起一尊花瓶砸去。 “住口!”白雪鸿侧身一闪,神情凌恶,“安世辰,你活腻了!” “弃鼓之始,便是决裂。旋冰那般心性,自不会再现人前。你大张旗鼓行事,到头来连本命之器都找不到,却是为何而来?” 白雪鸿一下被问住,神色变幻莫测,一时恍惚一时狰狞,半晌竟咬破嘴唇,含血嗔笑:“死到临头,还敢多嘴!” 他一扬手,直将苍厘扫出窗口。铁屑蓬飘间,又飞身追上,自怀中摸出一管笛子,呜地吹响。 满耳凄厉似要撕裂虚空。两人朝着水面坠落,有那么一刹,周围景物纷纷扭曲,间断现出缭绕的紫烟与伟岸阁阙的一角。 苍厘无暇顾及,只觉心脏落进一锅滚油,肺腔烧得近乎窒息。他毕竟还锢在梦域,白雪鸿想他死他几乎立死无疑。 气流轰哮中,他隐约感到身下大地颤动,状极微弱,却有阵阵余波震荡回旋。又见白雪鸿眉目一凛,扭头朝东边看去,便知此事不是错觉,八成是冬阳鼓起之故。 思绪未定,苍厘率先砸进深水之中。他尚未恢复目力,又给白雪鸿一手捞起,拎着朝城中飞去。好一会儿才落在明珠井畔。 “出来。”白雪鸿已觉察井中之人欲对冬阳鼓行不轨之事,当即以苍厘性命要挟,“再有一点动作,我宰了他。” 牧真自井口浮出,一阵风怫然掠来,将手虚虚印上苍厘前额,口中念着咒言,登时平地里狂风大作,飞沙漫天。 白雪鸿视线受阻,戒备着抵紧苍厘后脑。 【还不动手?】苍厘看清牧真眼中怒意如火,反要他回去继续帮齐逍破梦,不要耗在这里做无用功。 【寻常击打不能起鼓。据星演所示,只有百胜之乐《平江沙》才能唤醒他。】牧真蹙眉,【可这曲子早失传了。】 苍厘风府穴受制,本就引而不发,这时乍闻此事,心中杀意横生。 但想就地了结白雪鸿亦是死局——梦主虽死不醒,梦域便不会散。 苍厘稍加思忖,笃定断道:【去搜白雪鸿,谱子一定在他……】 一句话没传完,便觉舌根一麻,浑身力道给人卸去大半。 原是白雪鸿见井中迟迟没有反应,忿上心头,发力制住苍厘,正抽笛子要将他头颅捅个对穿,耳侧倏然风声呼啸。 齐逍从游坊的影子里跃起,抓着刚拆的石牌,对准白雪鸿脑袋当头就要一匾。白雪鸿觉出苗头,只消回头看那么一眼,齐逍立刻当空顿住又朝后弹开,深深打进了墙里。那本要落在白雪鸿头上的重匾更是全数拍在齐逍身上,与墙一起将他做了个夹馍碎肉。 一片扬尘中,苍厘几乎听见齐逍全身骨骼碎裂的声音。 怪异的是,齐逍脊柱都断了,却歪歪斜斜从石木的囚笼中挣脱出来。他龟裂的口中发出破碎的音节,朝着白雪鸿指了指。霎时间他体内冒出无数漆黑的虫子,振动双翅,风潮般一涌而上,将白雪鸿整个包裹在内。 这不太像活人能使出的招数。 苍厘看见那虫子心里已明了,只没料到寻了半路的人,确是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毒将军,果真是你。 苍厘摊在一旁不能动弹,心思却清明。第一只虫子扬起时,他已使了契约之力,将牧真五感封闭,强行催进入静状态。 “《平江沙》,在他身上。”苍厘竭力道。 齐逍却听不到他的话,双目失焦,面无余色,口中滔滔不止,似打定主意要置白雪鸿于死地。白雪鸿也发了狠,在虫群中咬牙搏力,什么手段不要命地全往齐逍身上招呼。 二人就如那日在降龙村的破庙中一般缠斗。不同的是,齐逍这次没用天钧堡一招一式,使出的纯粹都是传说中独属毒将军的邪门怪法。 苍厘正啧啧称奇,忽觉胸口一松,烹煮心脏的那锅滚油凝结消融了。 他总算喘过一气。见身上衣饰恢复如初,不由抬眼环顾四周。 身遭风物层层交替,纷繁跌宕,一如箔画蜷展于烈火。不待塔心露出真容,远远一个声音响起,如艽野清风旷朗吹过耳畔: “君至矣。” 第45章 怪你名字太熟悉 苍厘随声望去,发觉自己正站在一处神道上。 此道漫若虹剑,旁有无数石碑林立,森然如鞘。道尽头遥泊一弯静谧的白玉湖,湖上尘光错落,裔裔映透空冥。烟水渺茫间,隐见对岸一带亭阙高耸如云,巍巍隔水而峙。 苍厘见此间蔼然疏闳,明显是塔中枢机之处,又觉白雪鸿与那梦域一并褪去踪影,不由好奇方才出声的究竟是何人。 斜前头齐逍倚着道边一块拱顶石碑,只呆坐着,不吭声。 苍厘过去,靠在他对面碑上,“是不是叫你呢。” 齐逍还是没反应,目光涣散,像在睁着眼做梦。 虽则此处安谧,苍厘也不能任他独个待着。拍拍他的肩,一把给人掫起来,这才发觉他身体尚好,并没有方才梦域中骨肉相连的架势。 两人一同朝湖光走去。待到近前时,湖底果然传来方才问候的声音,间伴着微微回声: 第69章 “如欲所许,须答三问。” 苍厘想:这发问的是法度吗?虽不清楚法度是否能够口吐人言,不过看样子答完题之后它就会出现。 他将齐逍放在一边靠好,转头即见第一个问题浮现在水面上,仍以曲矫的古文字书之。 “谁立法则于万物,众星之上孚甸主。”苍厘默念一遍,随即答道,“神君。” 水底无反应。 苍厘想了想,用手在水面写了一遍,仍然无反应。 难道是要回答真名?苍厘眉头一簇,觉得这问题不简单。 神族的名字不会出现在地上的任何记载中。连封存在千霜塔的孤本都只是隐隐提及姓氏——‘乃是以古流洲以西的丘陵地为姓’——遑论真名。 苍厘觉得自己好似踏进了又一个明晃晃的陷阱。但想外头血雨腥风未堪休,这里的刀子却杀人不见血。 扭头看了看齐逍,见人仍一脸呆滞,苍厘叹了口气,终于对着湖水轻声道:“龙丘慈。” 水面上浮出第二个问题。 “谁人圣名天下传,流芳百代竞优昙。” 有了先前参照,苍厘哪里还不知这就是在问真名。 圣者莲即是初代圣者尊称。他的名讳圣阙或有载录,但此间史书绝不会提及。 苍厘照直说:“褚师莲。” “谁言赫赫忽生恶,赤血化碧埋长河。” 苍厘不由一怔。心中那点警惕却因这一问淡了不少。若说前两提并无新意,这一提则不与众同,一番形容竟似对毒将军怀着不小敬意。 “卫狁。”他道出答案。 水上文字散尽。湖心水流涌泉般孵出一个模糊人型,犹如神龛中的雲像般散着莹莹雪芒。 不多时涌流平息,涟漪四散。湖心那人一步一步,曳浪而至。他身量不足,眉上一韧麻纹额带,兼两臂袖甲,作匠人打扮;气质却端庄,古画里行来一般窈然。走近看时,那面容匀净,眉眼清隽,如同细瓷面捏的小人儿,毫无瑕疵。 苍厘心中一动,看着这人装束,已然想起什么。 此人之貌正是齐氏祖上最著名的匠人齐玉。 齐玉生于塞北风泽,一双妙手举世无双,曾筑圣阙之基,奠万古塔之造,乃是神君最得力的左膀右臂。后封启梁君,位列中元殿十二贤之首。 他为神族造物殚精竭虑,伤及根本,衰症现时已晚,饶是神君也回天乏术,终顺其遗志,归葬风泽之畔。因去时十分年轻,引得诸方哀叹,多以画作纪念。再看眼前这人姿态,恍恍有其神韵,却绝非其人再世。 人型有模有样行了一礼,变戏法似的从身后摸出个松花匣子,恭恭敬敬摆在地上:“将军,请收下。” “你是……”苍厘不由道。 “吾乃雲偶。”人型如实相告,“卫将军,故人托吾传话于您。” 说着雲偶从袖中取出一块拨片,插入心房的位置。顷刻间,有声状若心跳,怦然而动。他僵冷的面庞逐渐柔和,周身神光淡去,五官愈发清晰。明明什么都没变,却似什么都变了。 他淡淡一笑,右颊酒窝浅浅。恍似注入记忆,竟真活了一般。 “将军,您听见这段声音的时候,吾已经不在了。但吾还是希望将军能收下这份礼物。”雲偶绉绉道,“匣子里是您的战甲。虽然吾已经错过您的生辰,也无法再道出一句贺词。” 匣盖应声弹开,犹如经年的琥珀一朝融化,尘封千载的甲胄鲜活如初地呈在眼前。 当年启梁君齐玉向镇明将军卫狁讨要盔甲,名为修葺,实则进行大改良。但耗时颇多,还没有送还,便传来将军被处决的消息。 后人皆称齐氏先祖有勇有谋,要不是他率先拿走刀枪不入的寒英甲,神君当年能否顺利处决将军还要画一个问号。 “吾一直明白是自己害死了将军。当初听说您将受处决一事,吾便抱寒英甲连夜奔赴草岭。不幸途中遇到大雷暴,终究差了一步。”雲偶怅而垂目,眼中隐然有泪,“那时天边赤霞坠落,吾眼看您被神君封入无量晶棺,明白这就是最后一面。” 苍厘知道,那之后,卫狁落为弑圣叛徒,毕生钉在耻辱柱上。其名腌臜,甚至无法祭拜。 又觉得奇异,没想到启梁君心中竟存此等不平之意。 “吾之心意,三言两语又怎能道明。自少时初见,及至将辞之时,吾一直视将军如初火,如晨星。只得仰望,不敢相忘。将军救了吾与族人的命,恩深如海。吾纵无此心意,又岂是忘本负义、以怨报德之辈?” 及此,雲偶语调已然不稳。他稍作平复,将满面难过之意尽数掖藏,方重新开口。 “后来吾奉神君之令改建万古塔。期间偶得一梦枕蝶,又于塔中入梦,方知塔已生出灵智。自此吾晓塔灵之愿,塔灵亦晓吾之哀思。梦醒后,吾辗转许久,终于想到实现彼此的方法。” “此间数载,吾以雲为基,取吾精魂一缕为引,又集族人思念万千为息,终为塔灵塑得形体。此人型唤作雲偶,是吾辈唯一拥有灵魂的造物。三洲五海间,也只有将军一人的气息能使之露面。” 苍厘确生了讶异。精魂为魂之精粹,人之源本。启梁君居然自取一缕助塔灵修形,怪不得那么早逝世,连神君也救不回来。 “这些话再启已不知是何年岁,但吾心中悔愧一如往日,无计可消。若将军听后能够重着战甲,收雲偶于麾下,认为万古塔之主,那吾也算……死得其所啦。” 第70章 雲偶言罢,微微仰起颈项,极目远方,神态宛如齐玉临终前夕在虚空中看到了思念至极的那个人。他面上又扬起一抹笑,酒窝深深,乌黑的眼中却落下无数泪来。 那泪千钧重似的,一滴一滴犹往地上砸着,拨片却喀嚓一声停止了转动。 心跳断了,偶人的神情逐渐淡漠下去。水烟碑影中,尘重归尘,土复归土。他一脸平静地取出拨片,擦干眼泪,一双黑瞳落在齐逍面上,沉静无澜,不知在想什么。 齐逍浸在动荡湖光里,周身如有波澜百丈暗涌,整个人却仍无动于衷,神态愈加安详。 离得太近,苍厘轻易捉见齐逍眼瞳深处一闪而逝的血光。 “人家等你答复呢。”苍厘于是着意道,“有点反应啊,大将军?” 齐逍眼睫渐渐润湿。他眨眨眼,失焦的目光总算凝聚,神色也不再那么僵硬。 他傻看着苍厘,恍然不觉方才发生何事,只呆呆道:“你,知道了?” “我猜到了。一直没法证明而已。”苍厘坐在他一边,“我知道你有苦衷,方便说说吗?” 齐逍沉默片刻,明白再瞒无意义,索性将自己的情况和盘托出。 “你初见我那时,我已经被齐相宇害了。他是真的想杀我,但在家里不敢动手。去贡林渡的路上,他寻到机会,一刀捅穿我心脏,连章子也毁了,一并丢进河里。” “我给无影虫抬进将军墓,要被吃掉的当口,我想到了阿妈,忽然觉得不能死在那里。我就跳起来打翻了棺材。卫狁吞噬我,我反过去吞噬他,最后我们的意识相融。我睡睡醒醒,醒醒睡睡,从河底爬上来后,便忘了自己是谁。” “刚开始的时候,我不能见光,也不辨方向。那群虫子喜欢撵我,我只能在夜里乱跑。我不能靠近活人,离得近了会忍不住吸食生气。为了遏制害人的冲动,我必须不停进食。” 苍厘有点吃惊,“这么说,你们现在是一个人了?” 齐逍想了想,“吞噬停止后,卫狁都在昏睡。除非我濒死或是昏迷,他才会接管身体。一旦摆脱危险,他就再次沉睡,将身体还给我。” 苍厘恍然,“怪不得刚才你脊柱断了还能动。” “嗯,卫狁会用死气迅速修复身体。这是他身为僵尸保持肉体不毁的能力。所以我算是半个死人。” “算不死之人。”雲偶听明白了,当即学着两人说话的口吻道,“如此,将军在你体内,与你共生了。” 他甚至尝试呼唤:“卫将军,卫将军?您能听见吗?” 齐逍有点局促,“其实看他本人的意思,并不想再现身于世。你这样叫门也不行。” 苍厘笑了,“怎么回事,还厌世了呢。” 他却清楚,方才拨片里头齐玉的声音,失去意识的齐逍怕是半个字也没听见,全都给正在续命想睡不能的卫狁听去了。 至于听了诉衷为何还不露面,要么身体欠了火候没法回应,要么话里欠了火候没被打动。 苍厘漫不经心似是自言自语道:“也是。没有再次面对世界的理由,何必又再出来一遭。” “!”雲偶思忖几许,张口即道,“将军,这是阿玉最后留给吾的话——” “‘吾信他,亦信英雄不死。倘有一日,子真正得遇气息相同之人,方可认以为主。告诉他,风泽的人民相信他,知他必有隐衷。告诉他,不论何时,风泽乡都待他归来。告诉他,卫将军,君永为吾辈英雄。’” “——此即祖训,相传终古。” 这一段封藏千年的挚言,而今终于传递到卫狁耳边。 “听到了吗?”齐逍干巴巴道,“听到你就醒一醒,别装睡了。” 说着他捂住胸口,心绞痛般皱死了眉头。喉头随之搐动,却是呕出几瓣梅花来,幽幽拂过袍摆,落化在神道间。 缥缈光影里,齐逍如弓的脊上蔓出几缕虚白烟气,升融半空,缓缓凝出一个高大人形。 风姿凛然的白发将军,再度开眼俯视众生。一头长发失了束缚,犹如银练垂散,微微飘荡。伏犀之目半张,绽若北地红梅,血色沉沉。 第46章 终于找到组织了 据说卫狁出生那日,北方玄洲之上耗星大亮,杀伐之气冲破天地。 少年褚师莲夜观天象,道此为吾之祸,却是天下幸也。 而今这个传说中杀掉了圣者的男人正似无法逾越的山岳般峙立在他们眼前,声如沉水道: “事已至此,犹有愿信者,吾当无憾。” 雲偶眼中放光:“卫将军!” 卫狁看着他,如同看到过去那个眼神炙热心思纯善的少年人。 齐玉。 千载既过,人事皆非。唯有此等不息的情义,才能够跨越时间的洪流,唤起他执意沉眠的残魂与不再跳动的心脏。 卫狁瞳光微黯,稍稍颔首:“多谢。” “将军不必言谢。您已为吾之主,往后将为吾侍奉之人。”雲偶乖觉相应,看样子对这个等了上千年的主人很是满意。 卫狁不答,默然半晌,道,“汝主非吾,别有其人。” “将军所言必有意。”雲偶顿了顿,有些好奇道,“不知谁能行此任?” “齐逍。”卫狁郑重唤道。 “唔?”齐逍忽被点名,懵然发声。 “昔日初逢,汝以命相搏,击溃吾身,反唤醒吾残存神识。自被封印后,吾第一次‘醒了’。其时吾失所向,惟愿一睡不醒,随波逐流。毕竟此千年间吾违意逆志,戕害不辜,行尽恶事,就此停手也罢。及至今日,齐玉之言再度醒吾之心,吾才算真的‘醒了’。” 第71章 “醒了便好。”齐逍松了口气,又觉不对,“你说这些做什么?” 卫狁居高临下,眉目冷彻:“汝诞于风泽之地,又恰是齐氏后人,不可不谓之缘分。故吾受汝为传人,传汝毕生绝学,免于伤害。吾之遗物,包含今次所得寒英甲与万古塔,此后皆为汝物。汝唯需立一死誓,言此大典之后,登圣阙,杀神君龙丘慈,替褚师报仇。” 齐逍与苍厘面面相觑。 卫狁这话意思再明显不过,难道…… “莫非当初,圣者是为神君所害?”苍厘试探道。 卫狁颔首:“龙丘慈此人心机深沉,联合之始吾便觉他心思不纯。后果然发现他与褚师意愿背道。自起愿屠龙始,褚师之心,从来是建立一方新世界,绝不同于以往龙神所治。龙丘慈之心,却不过取代龙神,扶龙丘氏为新一任神祇。为此他不择手段,设下困局,令吾错害褚师之命。待吾醒悟,为时已晚。” 也是。都说将军是因为活埋生怨,明明枉死才会怨气冲天。 齐逍面上没什么表情,只苍厘跟着点头,“神君果然害人不浅。那不如就此结盟,以后一起推翻圣阙吧。” 齐逍看着他,“你又是何意。” “我祖上乃是龙神旧部,青部侍奉后人。昔年虽曾为敌,但也与圣者达成共识,只后来中了神君毒计落到这番田地。”苍厘道,“当日一见,我便觉你可为盟为友,直觉果然不会造假。” 卫狁却道,“正是,昔年吾辈绝无赶尽杀绝之意。只屠凶兽,却意联合四大部族。然不知那龙丘贼子如何作梗,从中坏事,害人至此。” 苍厘想了想,屠龙五先驱中,确有三人都属于龙丘一族。褚师莲与卫狁皆是孤家寡人,唯有龙丘氏率整族支持屠龙大业。其中龙丘辛泽,如今的北极甸主北胥君,甚或说服四部之一的白部为几效力,又联动乌部侍奉旋冰与沙族之王沙鸣,为剿灭龙神、震服其余三部造下大势,乃至立下不世之功。 “你们说什么我听不大懂。”齐逍道,“所以你到底是想和我还是卫狁做朋友。” “我哪敢冒犯卫将军。”苍厘微笑,想当初我要找的当然是毒将军了。 “如此,待吾传承结束,你二人便可于此结盟,共商大事。”卫狁点头,转而示意雲偶道,“阿雲,何处僻静,可供吾传心法。” 雲偶拍拍手,湖心升起一小岛,上竖一面无字碑。 “将军,请。” 齐逍:? 这一问一答太过迅猛,齐逍未及反应,便给卫狁拎着掠过湖面,一把丢在碑座前。落地时他上身前倾,双手辅撑地面,好险没一头磕到碑上。不由仰头不忿道:“你做什么?我没答应呢。” 卫狁没空管人答不答应。他悬于半空,深深看那碑石一眼,复垂了颈项,嘴唇无声翕动密语,预备在塔内完成传承大业。 “又来!你别念了!”齐逍有点痛苦地抱着脑袋,整个人快蜷到地里去,“别念了别念了……” 眼看那两人在湖心热闹开整,湖岸遥遥闲坐的苍厘对雲偶道,“方才雲兄说,根据启梁君遗愿,万古塔此后归用于卫将军。但这塔已经被神君炼化,雲兄还有法掌控吗?” “只得其形,不得其心。又谈何炼化。”雲偶支颐道,“他至今都不知吾存在,还以为这塔是个死物。” “雲兄可知塔中此番为何生乱?” “不算生乱,不过易改形态而已。” “什么意思?” “万古塔原是龙神圣祀塔,专作用祭祀的道场。经阿玉改造才得现在这模样,既得试炼,又得处刑。此二态不可并存,塔顶轮盘即是易形之轴。”雲偶说,“三影塔下放时皆为试炼场,但之后有人行了祭祀,将此塔转作处刑地。” “谁干的?”苍厘直白发问。 雲偶随心随意从怀中摸出一柄折扇,“看在你答出三题的份上,喏,给你看了。” 言罢啪地一声甩开扇页。只见其上浮着一重水墨道场,铜镜般映照出一个还算熟悉的人影。 于是苍厘看到了完整的祭祀仪式。那将齐相宇挂上塔尖,以及前往塔顶天宫转动盘龙轮,切换了塔内形态的,都是一人。 “牧山昊。”苍厘觉得有意思,“说好了只是来陪跑的,怎么怀着这么大心思呢?” 他下意识看了眼怀中鼻烟壶,想这下八九不离十,我就说是你牧家出了内鬼。 瞬间一路上那些有备而来的怪事似乎也都找到了源头。 只看不出牧山昊这小子年纪轻轻,做下的局一重又一重。苍厘转念一想,如今虽亲眼见到牧山昊动了塔,但又是谁给了他天大的胆子,敢在圣阙眼皮子底下动土? 他觉得此事不太简单,其后的牵扯非同一般。 比起牧家出了叛逆,他更愿意相信此事乃是神族之中有人授意为之。毕竟切换塔态这等秘密,寻常人哪里又能轻易知悉。 “你认识啊。”雲偶啪地一声合起扇子,打了个呵欠,“对了,处刑与试炼一样,都会在影塔回归圣阙前终止。但最后时刻与试炼的正常驱逐,向外肃清不同;塔中会启动净化阵,向内肃清,销毁塔内一切生命。” 他刚刚一脸轻松地说了恐怖的话。 苍厘转转腕子,无奈道,“谢谢解释。雲兄不是能操控塔中一切么?真的不要快点切换形态么?” 第72章 “吾不行。切换形态必须要祭品。除非你给吾祭品。” “什么祭品。” 雲偶耸耸肩,“比如牧山昊,开塔前献上足够高贵的祭品,天宫才会出现轮盘。而今想在关塔前回切,合适的祭品估计很难找到。” 他稍加沉吟,认真强调:“对应一个塔刹下死去的生命,必须有一个崭新的生命诞生在塔基上。这生命一定是真实的,并非幻境造物。” ……这上哪儿去找,又不可能刚好有人或灵兽身怀六甲进塔,挨到现在还没死掉并且即将临盆。 苍厘叹了口气,“算了,不说祭品了。雲兄身为塔灵,又会干什么?” “吾能打断考验。若不是吾闻见将军气息出手,你们现在还在梦域之中与人纠缠。” “哦。那外边情况如何,还有人活着吗?” “尚在处刑中。死的人不算多。进来二百四十七人,走了二十五人,死了七十八人。” 勉强凑合。苍厘环顾四周,忽然起意,“外面乱成一锅粥,这里看着倒还正常……塔心是有什么特异之处?” “没轮到罢了。”雲偶一本正经道,“中心即中枢,便是颠覆也在最后一日。” 全不中用。若非如此,把余下活人都塞进塔心倒是个选择。苍厘想着,又道,“这塔要是坏了,雲兄怎么办。” “吾可以走。吾原身在万古塔中,亦可自由穿梭于同本同源的三影塔。”雲偶道,“但你会有麻烦。吾最多只能保住主人,因吾等契约已成,可使特殊手段。” 差点忘了这茬。苍厘恍然,暗自思索一番,问道,“还有几日关塔?” 雲偶掐指一算,“不出两日。” 这么快。苍厘一转眼,发现湖心卫狁已然不见踪影,只齐逍一人背倚无字碑垂首盘膝,动也不动。 “他是睡着了吗?” “主人在接受卫将军的传承。”雲偶见人作势欲动,不由跟道,“不要叫醒他。” “好吧,那我岂不是要一个人上路了。” “你要走了?”雲偶问,“你想好怎么弄到祭品了?” “嗯,刚想到。”苍厘笑了笑,“还要多亏你提醒我。” “不明白。”雲偶眨眨眼,跟着笑了,“但你是个有趣的人。吾喜欢有趣的人。” “多谢夸奖。”苍厘打量远处穹顶,眼底波光潋滟,“我对此处不熟,雲兄方便指个路么。” “当然。”雲偶答应,“吾可直接将你送往塔内任意一处。” “这么神奇?” “对。塔心为雲所造,与圣阙一样浮于众空间之上,俯瞰人世却不能为人世任一双眼睛窥探。” 祖洲之雲是一种极其特殊的材料,轻盈若举,如与玄洲之電、丹洲之霓糅合,甚能将所涉之物举出另一重维度。 从一层塔厅看去,塔内确似中空构造。苍厘想了想,“也就是说,塔心并不与塔中任何一处接壤。自塔心而视,整座塔俱如平面,而你能选择任一处,直接将通路接在那里。” “聪明。”雲偶展开扇子,其上水墨瀑流般错落浮沉。那剖珠累环般叠映出的,正是塔内各层光景。 苍厘由此得见万古塔全貌。他大致瞟了一圈,恍是想起什么,“对了,雲兄可否予我灵徽一枚,也算留个纪念。” “拿好。”雲偶倒是大方,径直朝他手中吹了口气。 苍厘看着手心浮现的物什。原来这灵徽不是活物,而是一枚封着法度鳞片的戒子。他将戒子纳入怀中:“多谢。别忘给你家主人留一个。” “记得了。”雲偶点头,“那么你要去哪里?” 第47章 捷径是世上最远的路 落进塔基函室的时候,苍厘只觉迎面袭来一阵阴风。 概是因为塔底最先开始向处刑态转化,此处温度已低如冰窖,到处都是腐蚀痕迹,中心供台与四壁皆污浊不堪。暗黜黜的地方更有无数双眼睛明灭,紧巴巴盯着一道光中高调出现的苍厘。 苍厘看着那些形色各异的眼睛,想估计都是养在地宫中的异兽,问题虽不是很大,但麻烦的是它们围在这小小函室之内,如果不管怕是无法完成祭祀。 他攥出一把冷磷石,扬沙般散了出去。 冷光一团团晃起,迅速连成一片,映得室内犹如镜子般雪亮。原本龟缩蛰伏的异兽纷纷受惊,顺着两侧甬道四散逃开。 除了一个庞然大物。 这东西先前伫在函室一角不声不响,现在借着亮光看去,它发如蓬草一般覆鼻裹肩,浑然一团虬结的脏毛球。只锅底大的爪子里捏着一朵花,动了动,大梦方醒般睁开了双眼。 苍厘打量这一大团,心想这是什么玩意儿,冷不防与毛发中露出的独目正正对上。 大毛球嘴里咕哝了一声,苍厘胸口莫名一轻,伸手去摸,竟从怀中掏出它爪子里那朵花。苍厘愣了,举目再看时,发觉琉璃鼻烟壶正卡在它爪间。 苍厘不免疑惑,再拍拍胸口,确定不是幻觉——他们对视的一刹间,花与壶就交换了。 苍厘蹙眉,将那小花翻看一圈,并未觉出任何异样,只道就是塔壁上普通的小白花。 “还我。”他淡淡道,将小花掷向那庞然躯体,跟着腾身而起,一脚踏上供台借力,其上放着的石箱晃了两晃,轰然炸裂,竟是给那一踏之力碎作齑粉。 第73章 苍厘携卷漫天石屑袭至怪兽身前,一刀就要断了它握着小壶的爪子。却给它松松一闪,完全躲了过去。 它好像并不怕他攻击。苍厘也发现虽然它动作笨拙,但随意闪避之下,自己根本伤不到它。 这是不应该的。 他想,会和它拿着自己的东西有关吗? 这一番周旋费了些时间。他两个僵持不下,苍厘索性解开牧真被封许久的五感,道,“醒了吗?” 牧真怒气冲冲:“怎么回事!我被封住了!” 苍厘冷静胡扯:“你是被白雪鸿害了,还是碰了塔内禁制?方才我怎么说话你都听不到。” 牧真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梦域散了就是塔心,他俩都不见了。我取灵徽时,凑巧知道了一些事,出塔再告诉你。当务之急是继续合作,避免一起死在这里。” 这么一提醒,牧真才发现自己落在一只脏爪中。 “你!” “你吸引它注意,我救你出来。”苍厘沉着布置任务。 “……等等,这是无咎。我来试试。”牧真灵体出壶,现身于前,对着毛球道,“你错了,我不是他的东西,不能交换。” 无咎一怔,胸腔中发出一声哀鸣,巨爪一用力眼看要将壶捏碎。牧真与苍厘同时发力,一拳一脚之下,无咎手肘直接错位,鼻烟壶径直飞上供台。无咎很委屈地揉着手腕徐徐融成一堆细小毛球,又如潮落般隆隆散去。 无论如何,苍厘避免再与无咎对视,口中不出声地念起咒言。 这一种特殊咒言极繁琐,可以契约之力为灵体塑造肉躯。但牧真本是有壳之灵,估计要费不少时间才能将他身体整个儿从怀星窟里运过来。 这便是苍厘能想到的、最适合关塔的“高贵祭品”了。 牧真灵体缓缓消融,轻烟缭乱间,一具肉身由虚而实地出现在供台上。他还保持着怀星窟中入定的结跏之姿,双眸微阖,妙相庄严。只眉心愈蹙愈紧,给梦魇着不肯醒来一般。 苍厘打了个响指,脆声破空。牧真颈项随之一顿,乍然睁眼。 两人隔着淡去的烟气正正对视。牧真一脸匪夷所思,呆了似的。又愣向自己双腿之间垂望半刻,蓦而抬眼,眼泪都要流出来了:“你……你混账!” 苍厘不想他为何如此激动,甚至没打算作一安慰:“契约还有很多妙用。总而言之,你就这样坐着,左手掌心向下,食中二指并指供台中心。” 牧真蓄着一汪泪珠子,生生将牙咬了一圈,眼尾都逼出一抹艳红。但还是忍着什么都没问,全部听话照做。 不多时,供台面上繁复的刻纹从台子一角亮起,如被点燃般迅速向两边蔓延开来。 苍厘想着雲偶所言,暗道这就是“捷径”了。 很快大半张台子都亮了。只这缇芒如熏,映得满室鬼火妖异,又将四散而去的异兽引了回来。它们蜂拥而至,盯准了台上发光的牧真,一双双兽目亮得惊人。 苍厘清楚得很,这回再丢冷磷石不管用了,它们的眼睛习惯了光亮。他一抬脚登上台面,抽出匕首,打算在整幅刻纹彻底点亮前先这么对付着。奈何这一动作,瞬间激惹了四周异兽。这一大群仿佛饿鬼闻到肉香,不要命地一拥而上,争相对着牧真掀牙撩爪,都想分得一杯羹。 牧真不善的脸色更下一层。 眼看缇芒就要沿纹路合围,苍厘感受到一丝晃动。他实未料到供台如此脆弱,虽说先前借力时冲撞了,但眼下这摇晃已似要承不住其上法阵的驱动之力,由内而外土崩瓦解。 苍厘稳住重心,余光往下扫一眼,“你别动。我来。” 这台子极窄,牧真一坐基本去了大半。原本苍厘略略踮起脚尖还得踩着他衣角,这下更是半截身子都要攮进他臂弯。 “我没动。”牧真维持着拈花神女般的姿势,满脸抗拒道,“你该动了。” 率先暴起的蛊雕正从苍厘背后扑来。苍厘一侧身,只听足下咔哒一声,心中暗道不好。 供台自基柱处猝然断裂,溃而塌散。台上逼作一点的缇芒亦随之熄灭。 苍厘仰面摔去,顺势一刀拍歪了蛊雕的脑袋,想只差一点,麻烦了。 齐齐跌在地面之前,牧真还是动了。他一伸手,结结实实将苍厘抓个满怀。两人灰头土脸一并滚了几道,撞在函壁上才停下来。 有人做肉垫,苍厘倒是一点不疼。 他胛骨削薄,挣扎起身时狠狠顶进牧真胸膛,将人顶了个面红耳赤,却只闻一声轻哼,“别乱动!” 苍厘乖乖给人掫着腰站起来,毫不迟疑朝甬道口跑。他一路冲溃兽群包围,将过拐角时又心有所感地回头:“走啊,别愣了……当心左上!” 牧真还在拍灰,闻言劈断侧首袭来的几根藤条,跟在苍厘后头匆匆跑出函室,没停歇地沿着甬道往上走,气息甚至还算匀称:“到底怎么回事……现在能说了吗?” “我也是刚知道,万古塔有两种形态。一个试炼用来遴选,一个处刑用来惩戒。现在塔里出了乱子,原本的试炼场成了处刑地。得行祭祀唤出塔顶天宫的轮盘才能切换塔态。这祭场设在地底,有条直达顶部的捷径。但我们刚刚错过了。” “捷径又是怎么回事?” “塔接受祭品后,祭场中的传送阵就会启动。待阵纹全亮时,阵中人可以直接传进天宫。” 第74章 “所以你,将我当作祭品了?”牧真提取关键词,脸色已然不妙。 苍厘知道他意思,脚步未慢,语速却慢了下来,“祭品不是具体的某个人,而是他身上体现的一种状态。只有状态才能唤醒状态。比如死对应处刑,生对应试炼。将祭品放在对应的祭场——塔顶檐角或塔基供台,并摆出对应姿势——塔顶的指着天宫之顶,塔基的指着地宫之心,祭祀就完成了。” “你的意思是……先前齐相宇的死也是祭品?”牧真越听越不对,疑声叠叠,“那刚才算是祭祀成功了?” “嗯,差不多。”苍厘一言蔽之,“捷径虽然没了,这塔拢共也就十二层,到顶十三层。只要跑得够快,两天内怎么都到了。虽然路上会有很多阻碍。” “什么阻碍?你的意思是,塔中各处都像方才那般乱么。” 牧真的问题涌泉一般,“塔怎会失控?失控多久了?是与你说的形态切换有关系么。” 苍厘徐徐呼出一气,“你还是回去吧,我一个人跑得快点。” 牧真莫名其妙:“我回哪儿去。” “壶里啊。怎么,壶呢?” “我怎么知道!” “啊,丢在供台上了。你走之前没拿么。” 牧真眼前一黑。 苍厘叹气,“算了,我看你就是最大的阻碍。别废话了,跟上我。要出不去大家一起死,你也跑不掉。” 路上的阻碍可太多了。 他们绕过层出不穷不知从哪里就窜出来想要吃人的异兽,又来到那扇熟悉的地宫门前。 “塔厅里都是厉害的。”苍厘对雲偶的地图稍作回忆,“避免交战,直接上右手楼梯,跟紧了。” 他一推开门,只觉此处静得出奇,连门轴的吱嘎一声都显得格外清晰。 里面暗得不透光。顺门开挑破的一线光缝中只得遍地狼藉,尚未干透的血迹散落其间,映出星星点点的亮子。过于浓重的腥气兜头扑面,俨然匿着一个修罗道场。 牧真以袖掩面,仍给刺得打了个不轻不重的喷嚏。 远远有个影子动了一下,看不清是甚。 牧真揉揉鼻尖,赧然道,“要灯吗?” “不用,我记得路。”苍厘袖刃当手,想,还要灯。这么提个灯进去怕是得给直接当灯点了。 然后他们听到一个声音幽幽道:“别走右边。” 这声音来自门后,离他们极近,正似藏在夹角处。 “当心!”牧真拂袖掐诀,将人护在身后。 苍厘却认得这声音,“雲兄?” 一朵蓝盈盈的菌头自门缝里奋力冒出,见苍厘旁边多了一人还有点惊讶,随之反应过来:“这是你的祭品。” “算是。” “吾目前不宜现身,反之会加速塔心转化。但吾可分一缕神识依附于未受影响的塔中生灵。” 苍厘就知道,雲偶无法直面彻底转化的塔基,虽能感应到供台出事,但却不知牧真从何而来。这刚好省去了一些麻烦。 “塔中唯有聚伞菌未生处刑之变,吾将照此为你引路。此菌天生喜静,所存之地理应安全。”菌头微微摇曳,义正辞严。 第48章 防不胜防无需再防 塔态更换后,塔中格局也随之发生剧变。 处刑地怪则怪矣,却不似试炼场那般弯弯绕绕。有雲偶带路,两人虽避不过一些突如其来的打闹,也勉强算顺利地攀到了顶层。 “此是吾最后一处落脚点,”夹在栏缝里勉力探出一个尖的菌头说,“前方探不到聚伞菌,有些奇怪。照说越往上越安全,很可能是有厉害角色占了塔顶,你且当心。” “多谢提醒。”苍厘自天井翻上,方喘匀一口气,“距关塔还有几个时辰?” “十个时辰,绰绰有余。”菌头晃了晃,“主人大概也快醒了。到时你们仍可在塔心共商大计。吾那处最是安全。” “好,借你吉言。”苍厘不想他继续说下去泄了机要,当场与菌子别过,径直朝最后一节悬梯走去。 “你果然有事瞒我。”牧真跟到梯子下,站着没动。 “急什么。说了出塔告诉你。”苍厘话锋一转,反是质疑,“我倒觉得你有事瞒我。刚从塔底下出来就不对,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 “谁哭了!我,我就是心烦。”牧真开始咬舌头,“你别转话头!” “没转,正常交流。”苍厘又上几步,感到足底有些微粘黏,仿佛踩到了什么胶质。停下看时,又觉干干净净,别无他物。 他顿觉有异,下意识转头去看牧真,发现那人还是伫在原地,只仰脸望自己。 “怎么,累了?走不动么?” 牧真没答话,秋水般一泓深瞳陷着他,镜台似的通澈见骨。面上却如明珠蒙尘,还落着几丝适才搏斗中未及拭净的血污。 这种眼神几乎立刻让苍厘想到长空。他心中莫名一动,慢慢走下去,说,“脸擦擦。我们坐一会儿再走。” 牧真一呆,着手蹭了蹭脸,这才反应过来,忙取帕子细细将脸擦过一遍。 “是我倏忽了。”苍厘席地而坐,从怀中摸出一块肉干撕成两半,“喏,你一直未曾进食,没力气了吧。” 牧真擦得用力,皎白面皮都起了微红。他放下手帕,无法拒绝递到眼前的肉干,接过便一口一口吃起来。很快吃完了,蹙眉锤了锤胸口,旁边又适时递来一只水囊。 第75章 牧真喝着水,蓦而觉出自己又给当成宠物投喂了,登然恼道,“你!” “看来吃好了,又能说话了。”苍厘了然于心,“还吃吗?我还有果脯和甜饼。” “不用了。”牧真踟蹰半晌,又憋出一句,“多谢。” “不得了,圣灵子会同我客气了。”苍厘倒是不饿,复收起半块肉干,“歇好了不如动身,早完工早回家。家里吃食更多。” 说着塞给牧真一块荷花糖,“塔里捡的,给你留了。” 牧真一怔,将糖拿了,乖乖跟在一旁再没吭声。 糖纸剥落间,空气中漾出一丝若有似无的甜香。 苍厘暗暗好笑,另抽心思留意四周情况,防备着推开了悬梯尽头的雕花大门。里头也是暗沉沉的,乍一看去,只觉偌大一个空间里竟无一物。 只天宫顶心的藻井镂空刻雕,筛漏了几束光柱,由此隐约得见一只轮盘硕然而踞,遥遥悬在对面墙头。 两人有所戒备,再往前走。未至藻井时,目光逐渐适应黑暗,已觉出哪里出了问题。 那轮盘并不单纯。其上筑着一方巨大的阴影,将之裹得严严实实。先前他们看到的剪影不独轮盘本体,也囊括了此物。 此处怕已成了龙蜂巢穴。苍厘望着那赳赳火山一般的蜂巢,回忆起《百妖谱》中的点滴记载。 据说龙蜂是由溅在沙族人尸体上的龙血化成,最小的蜂子也有人半个拳头大,口器如缝被针粗细,一群蜂能将一头成年驼鹿瞬间吸成干尸。 这群蜂专门以血酿蜜,酿出来的殷蜜极为珍贵,与致幻药无异。它们又爱干净,采完血之后,会群聚而上,将动物骨肉尸骸全部吞掉,不留一点痕迹。现实中从未有人见过此蜂踪迹,故而大家都只当是传说。 牧山昊转盘的时候,此处并不存在蜂巢,足以证明这蜂建造速度惊人,短短几日就垒成山丘般的巨巢。且这蜂的嗅觉尤胜造速。现在他们靠这么近也没甚反应,估计恰巧是蜂群沉睡的时刻。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苍厘当即传声:【点火】。 转头却不见牧真的影子。 环顾四周,依然如来时一般空荡。哪里都没有人,好似刚才进来的只有他一个。 苍厘立在当地,仔细分辨,总不想又进了什么幻境。按照雲偶所说,处刑地中绝多凶险,但不像试炼场那样会专门设下各种幻境。 除非有什么东西的能力是致幻。 苍厘想,难道这蜜隔着空气也能致幻吗? 那烧掉确实是最好的选择。 他屏息静气,不论如何,先退出此处,到门外再说。 他盯着蜂巢原路倒退,伸手去抓冷磷石时却是一顿,整个人跟着停在了原地。 刚刚碰到的凉物——苍厘将之拎出来——正是遗落塔底的那只琉璃鼻烟壶。 他蓦地发觉哪里不对。 不对,有些事情很早的时候起就不对了。 他想起自己先前登梯子时踩到了什么东西,然后回头看到了牧真。 牧真那时的反应有点突兀,苍厘却没多想,甚至顺着莫名而动的心意哄起了孩子。牧真也一一接了他的意思,甚至每一步的反应都如他所料 ——这是不对的。 苍厘回过味来,真正的牧真不会那么说,也不会那么做。 那些反应更接近于他想象中的伙伴壶精,而不是天雍少主圣灵子。 心中如此确认时,苍厘又想起一件事——自己压根没在塔里捡过糖。 所以那股悬丝般的香味不是荷花,而是…… 蜜。 殷蜜就是引子。苍厘明白了,这一遭防不胜防,踏上最后那节梯子后,自己几乎立刻着道。 必须快点醒来。 不知受影响的是触觉还是嗅觉,先从嗅觉开始切断吧。苍厘当机立断运起安息术,渐渐停止呼吸。 他指尖动了动。继而感受到一股力量缓慢扯着自己,犹如一双手探入水底,将自己捉在掌心,癫癫提了上去。 紧接着整个世界开始颠倒翻覆。 苍厘像是给浪打了一个弯儿,猛地喘过一口气,浑身却真的湿淋淋。他挣扎着睁眼,只觉脑仁剧痛。又缓了许久才得视物,发觉自己正淹在半桶殷蜜里,不知泡了多久,手足都是麻的。 不远处牧真五花大绑着吊在半空。一个阴森的瘦高个儿正拈着手指,慢条斯理将他最后一件上衣除了。 第49章 一言不合就开大 是养蜂人。 传说中皮肤上生出龙蜂的沙人尸体。他是真正意义上蜂群的首领,据说沾血的皮肤全部化蜂之后,他也化为了一只蜂子。但他长得与其他蜂不同,他是杂色的。 因为他有一个爱好——剥皮为服。 他明显更中意牧真的身体,但也并未直接将苍厘当作蜂巢养料,仍将人泡在一边,择机待用。 轻敌了。苍厘想,若是在告别雲偶后就做足准备,也不会直接给人这么制住。 他被蜜浸得呼吸困难,仍勉力打起精神,顺着契约密密敲击牧真的神智。 狠敲了几个回合,牧真还真醒了。他悠悠睁眼,垂望面前抚摸自己胳臂的男人,还未反应过来,喉头愕然迸出半声痛呼。 养蜂人正沿他桡骨划开一道口子,还要继续往下划。听他这一叫却愣住了,没想到喂了蜜的猎物还会醒来。 第76章 牧真动了动,发现自己上刑一般绑得扎实,压根没法还手。他眉心一簇,当即诵出一句口诀。阵风平地袭来,将养蜂人打着旋儿吹了出去。 但牧真手上套着拶夹,手指头一根根分开绷直,一时掐不出更厉害的法诀。他见养蜂人爬起来,又念了几句。虽将人吹得东倒西歪,却是于事无补。 养蜂人面色崎岖,目光极骇人。他很快看破门道,跌跌撞撞爬到近前,一把掐起牧真下巴,从旁边架上扯下一个铁嚼子,强行勒在他口中,叫他有口不能言;再恨恨操起剔骨刀,准备继续割他的皮。 才寻着方才切顺的刀口,养蜂人却是顿住。他感觉头上坠了一滴蜜,仰脸去看时,一枚冷磷石正中面门,将他鹰钩鼻子直直打进脑袋,砸出一个血坑来。 苍厘吊在藻井里,眼看这人没了呼吸,双手还在空中乱舞乱抓,要以蛮力撕扯牧真。索性一跃而下,一脚将人踹远,一颗石子跟着弹出,径直击穿他心房。 青柿色的血浆如柱迸涌。 养蜂人贴在塔壁上,眼珠死死盯着苍厘,血沫倒溢的嘴唇翕动,不知在说什么。 一旁蜂巢起了嗡动之声。转眼数以千计的龙蜂探头,一小撮絮絮围上养蜂人盘旋不止,更多的却是朝着两人蓄势待发。 苍厘扫了一眼,牧真四肢受缚,一条腌肉似的绑得仔细周到,蜂群袭来前,估计只及解开他一臂,范围性质的咒术没得施放就要被吸成半条人干。 当真棘手。 坐以待毙向来不在苍厘选择的范畴。但眼下情势紧迫,别无他法…… 苍厘想着,呼吸微微加重。他将蜜染的袖刃在牧真裤子上抹净,一面伸手去撬人指间拶铐,一面用嘴咬开自己右手腕上湿垂的白巾。 ……只能“燃血”了。 他这么下了决心,脑中同时响起缈姬的声音: “龙神眷族中有身负龙脉者。脉中之血源起沧浪川,称烛之血。以他血为引,燃此血为烛,可依心之所向,尽燃万物。” 上古之时,除了“真龙”,万物都能被这火焰点着,化为乌有。 而龙神死后,燃血术成了禁忌,一旦使用,便会被神君锁定,除之后快。 因烛血燃烧时会生出冥烟。这烟上通青冥,下抵幽冥,凡起一息,无所不在。就算只现出一霎眼,盘绕毫厘之间,神君都会有所感知。况且塔的范围太小,本身又属神君之物,这种程度的暴露对自己简直百害无一利。 可苍厘没有更好的选择。 他尚且不知,以自己身体目前的状况,那火焰是否能够出现。他只能试,倘使能燃一刹,他依然可在一刹内将之毙命。 一根铐子咔哒落地,苍厘的匕首也便卷刃报废。 怒潮般澎湃没顶的蜂群及踏潮而来面目狰狞的养蜂人已逼至五十丈开外,窸窣振翅层层相叠,震耳欲聋。苍厘抬手捂住牧真眼睛,凑在他耳边低声道,“我会杀了他。等他死后,你去转盘,将塔切回来。” 牧真心中一沉,觉出他话中有异,尚未回应便痛到失声,紧紧衔住了口中铁嚼。 苍厘已一口将人脖子咬破,抬手露出手腕内侧一粒朱砂般的红点。 这便是龙脉之寸,烛血之芯。 他用烛芯擦过牧真的血,登时感觉体内血液燎烧起来。顷刻之间,全身的热度皆尽凝聚在血管中,喧嚣不熄,如沸似溅。 以血燃血炁浩浩。燧青冥磅礴不见古,昭幽冥澎湃不尽来。 苍厘浅色的眼瞳中升出剔透至极的火焰,一路烧上鬓角,烫开灼灼飞焰纹。任凭烈火覆面加身,他自嵬然于前,整个人流火溢金,恍惚那龙首魔神再临此间,崭作睥睨千古之态。 蜂群大军压境,近在咫尺,却硬是给他陡然爆出的龙息镇在半空,嗡然四顾,不敢逼近半分。 苍厘右手虚拢,朝前一指,所指之处流光四射,火焰通天。万千龙蜂连带着养蜂人,霎时间皆给他一指点燃。殷蜜为油,皮肉为脂,那火势凶猛如湖海倒倾,轰轰隆隆冲至后首,直将小山般竦峙的蜂巢荡作平地。 一瞬间天宫的空气都烧成赤红色,极诡异的味道滋滋作响。 火焰燃起的刹那,苍厘感受到一股可怖的伟力正疾速向自己投来,知道神君果不其然发现了端倪。他即将给这恐怖的视线洞穿之际,空间遽然震荡,那视线仿佛错位,堪堪被塔壁隔绝于外,凝视的感觉也随之消散。他不清楚出了什么事,却明白暂时安全,压不住的一口黑血喷涌而出,他向后直挺挺栽倒,就此不省人事。 牧真觉出压在眼上的灼热消散,睁眼只觉眼珠烧得刺痛。朦胧瞥见火中扭曲挣扎的焦黑人形与流星乱坠似的蜂影,一回头又见苍厘歪倒在地。他看清苍厘金纸般的脸与唇角血迹,不由心急如焚,但他谨记苍厘嘱托,明白时间紧急,先将塔态切回来最要紧。 很快牧真发现这无由之火起得快,散得也快。吞噬掉所有蜂子与蜂巢后,径自熄灭,不留飞灰。比起天火,更似洪水过境,将一切都冲了个干干净净。 但他还是费了些力气才将身上捆吊的绳索与镣铐除尽,顾不得包扎臂上一拃长的淌血伤口,鼓着劲儿跑到轮盘前。 轮盘状若盘龙,此刻昂扬的龙首对着正中的刻度。苍厘没有提过这轮盘细节,牧真凭借猜测率直行事,着手旋拨轮盘,将龙尾扭动至顶心。 第77章 但什么反应都没有。 牧真不知道是否切换成功。他琢磨了一下,感觉不对,觉得成功了起码会给点反应。 他决定还是先叫醒苍厘。蹬蹬跑回去,刚伸了手探人鼻息,发现自己裸着上身不太像样,又将撕得碎烂的袍子勉强套起。 一面穿一面去看苍厘,轻易发现他向来束着腕子的白巾塞了半拉在怀里。这就忍不住瞄人手腕。之前他曾在罗舍的明珠井底隐约瞥到过一点,当时觉得有点奇怪,但经提醒也没再多看。这下反倒是将人腕子握起,仔细打量起那粒愈发鲜妍的朱砂痣。 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倏然一红,忙不迭将人手腕放下,平心静绪打算通过契约把人唤醒。 一探又松了口气。苍厘像是知道他会来看似的,特意将关于轮盘的构造放在识海中。除此之外的东西不多,牧真一一看了,都是那位所谓“雲兄”传授的切换塔态之法,与苍厘所言无异。 原来与龙的眼睛有关,右眼象征试炼场,左眼象征处刑地。 牧真不再耽搁,咔咔一番旋动,将塔切回了试炼态。 听到一声钟鸣般的龙吟响起,牧真心中有了数。他挪回苍厘身边,刚揽起人身子想给他扶起来,眼前毫无防备闪出一道强光,身体接着不受控制似的给这光吸着向外弹去。 万古塔将闭,塔内所余使者皆以光驱之。 第50章 年轻人不讲武德 苍厘几乎是给颠醒的。 他动了动,只觉一副身子骨劈作八块,又叫一层蜜渣子勉强糊裹住,既黏且重,吸口气都痛得发苦。 再一睁眼,顶上大太阳乱晃,刺得眼珠子疼。复闭上眼缓了缓,觉出自己正给人背着狂奔。他不想究竟发生何事,手指稍一摸索,触到一截汗湿的脖颈,再一划拉,摸出一块薄薄的血痂。 便听“嘶”地一声。 【别乱动。】牧真同他传声。 苍厘咳了一声,【谁在追你?】 【天雍卫。】牧真道,【闭塔之后情况很糟。塔里落下来的基本没有完人,甚至还有碎肉骨头。当时场面混乱,我又绝不该这么出现,只能趁乱遁走。】 他顿了顿,【我对此处地形不太熟悉,还是被跟上了。】 苍厘听得好笑。 【直接编理由啊。什么睡梦之中被拉进来了,你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总之死不承认反咬一口就是。塔是圣阙的,直接甩锅给圣阙,你担什么心。】 牧真:? 【原地装死多省事。现在一跑反而百口莫辩,你是不是傻。】 牧真:…… 苍厘逐渐适应光亮,眨眨眼,看清牧真颈间渗血的薄痂下,还拓着自己半枚牙印。 他轻叹一气,【现在装死也不晚。】 【不必。】牧真给他一气呵得痒痒,【你别…】 说着便见一道人影立在山路尽头。 牧万晓头戴斗笠,背一只竹篓子,望着衣衫不整的两人,一如既往地面无表情。 这么一止息,四周的风恰恰停了。林中浓雾渐起,身后追逐的天雍卫一时半会也失了踪迹。 这雾来得有点寸,却正好同他们递了掩护。 “是小兄弟啊。你在这里干嘛?”苍厘想起上次见面好像也是这么个微妙光景。虽则那时自己是给人兜在怀里的,没差。 “大错铸成,没救了。”牧万晓评价完毕,扭头就走。 苍厘心中一动,再念及入塔前他那番言论,更是奇诧莫名。即对牧真道:【他不对劲,快追。】 牧真匆匆赶上,后知后觉道:“你怎么没进塔?” “为何要进?”牧万晓反道,“自古至今,治塔者皆好牺牲,成塔者必以血肉相争。” “看来你很懂塔。”苍厘有意逗引,“所以‘大错铸成’是有何意,怎么就‘没救了’?” “说者无意,听者方得其意。” “若是不得其意呢。”苍厘似笑非笑。 “那便不是说与你听。” “有道理。”苍厘侧首,“圣灵子,看来你听懂了。” “……大典出这种错,确实没救了。”牧真垂眉抑抑间,似有所忆,不由传声: 【你在塔心发现何事,为何一定出塔才说?】 【因为在塔里没空。】苍厘直言,【此次塔变,是你家出了内鬼。】 牧真一怔。 【我在塔心留影壁上看见是牧山昊动的手,包括之前齐相宇的死他也都跑不了。但估计他后头的水挺深。现在塔关了,变数更多,你得抓紧时间找他对质。】 牧真一听这还了得:“事不宜迟,我要赶快回去。你可知怎么走。” “起雾之后,这里是走不出去的。等风起雾散,路自然会出来。”牧万晓如实道。 “你对此处很熟悉啊。”苍厘又逗小孩。 “我的草庐就在附近。”牧万晓淡淡道,“如无大碍,可去坐坐。” “多谢,正想讨杯水喝。”苍厘稍作吞咽,压去喉中涩意,“除了我们还见过别人吗?” “不曾。这里环境古怪,罕有人迹。你们是我造庐后遇到的第一拨活人。” “怎么会在此地造庐?有人欺负你?”牧真想到牧雨煌颐指气使的模样和牧山昊笑里藏刀的嘴脸,声音登时冷了。 “此处僻静,利于清修。”牧万晓悠悠道,“哲人之道,近和平而远争端。” 第78章 “既如此,你怎么又成了家主候选?”苍厘存心试探。 “我是为了却一段因果而来。”牧万晓神色清悯,“我本无拘之葹,不枝之葚,但因师门有意,欲与牧家成一周全,是以至此,了我师祖一段念想,成全此段因缘。” 他这话可就不像个垂髫小子说的了。 【我知他算我大舅的徒弟,却不知这师祖是哪位高人。】牧真沉吟片刻,【我大舅名讳唤作牧道然,本为上任家主,后于涂水之畔悟道,自请下任往凌波观修行。羽化前不知从何处收了个擅感梦能通灵的童子,就是这牧万晓。】 不知来处么。苍厘想,牧芸生能将他当作继承人备选之一,也算有点意思。 “到了。”牧万晓指着岩下一处茅堂。那堂口轩豁,只掩着两挂席子,并不遮风;里头台靠上摆一只紫铜吊炉,靠墙设一面架子,盛着各式器皿卷轴。 牧万晓趿着草履进去,将炉下火苗拨旺,又往炉里头撒了点草屑。搅动数圈,从屉中抽出形状各异的三只碗来分别满上,“喝汤。” 别人待客煮茶,独他熬汤。 苍厘喝了几口,觉得味道勉强,很寡淡,不知是不是舌头出了问题。 “这是什么汤。” “石头汤。”牧万晓道,“上好的浣花石。” 很怪,但合理。苍厘想,我若是有他这般喜好,从前也不至于挨饿。 一旁牧真却似喜欢这味道。直直将汤饮尽,把那瓦陇碗捏在手里转了一圈,方才恍然:“这碗是放什么的。” “木荧角。”牧万晓直言。 “哦,原来是你送的啊。”苍厘笑了,“圣灵子,你这小兄弟和你真的像,都喜欢偷偷做好事。” “什么好事。”牧真一脸莫名,看完这个看那个,“为何不直接给我。” “我行皆随意动,不知原是圣灵子拿了。”牧万晓并无讶异,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汤。 苍厘笑了,“你随意挂在鬼市‘赠有缘人’,就不怕坏人拿去?” “那也是造化使然。”牧万晓饮罢汤水,眉头却是一簇,伸手将炉底的火灭了,“此处不是久留之地,需在起风前离开。” 苍厘与牧真对视一眼,不清楚这孩子突然间是怎么了。 “沿东麓再行十里,便是涂水第四弯。”牧万晓一脸严肃,“我先走了。” 他就真的揣着手走了。 “还挺可爱。像他这么可爱的孩子不多了。”苍厘跟着起身,“你打算怎么办。去找家主还是牧山昊?” 牧真欲言又止,然后说,“我要沐浴。” “好,不愧是你。” 牧真听出他调侃之意:“我这样不能直接见家主!” 苍厘觉得奇怪:“没看出来你对家主这么恭敬啊。是不是还要焚香?” 牧真哼了一声,很别扭。 “行,反正都是你家事,你说了算。”苍厘给蜂蜜粘了一路,当然乐得捯饬干净。 两人刚出堂口,林中直起一阵大风,稠白雾气转眼散尽。不及反应,一声虎啸乘风而来。林叶哔剥烧燎,簌簌而落,焰尾巨虎挟裹一串火花儿,飒沓流星般坠在他们身前。 “朱招!”牧真有些诧异。眼瞅着周遭冒头的天雍卫,哪还能不明白是谁一直充当探路前锋。 赤虎很开心地摆摆尾巴,再吼一声,作势欲扑。给牧真一眼瞪着,又愣头愣脑蹲回原地,没敢贸然上前。 牧真周身气焰如火如荼,星宿之灵尚不能直视,遑论普通武者与修士。 领头的府卫长率先一礼,与一众府卫齐齐躬身。十来个人皆抑着哆嗦,眼睛投地不敢乱看。 “不知少主与使君在此,多有叨扰。我们自万古塔处追寻一可疑人士至此,不知两位大人有否见到?” “巧了,我们也是因此而来。但给这雾气一搅合,没抓到。”苍厘状似遗憾,煞有介事,“不过那东西不是人,而是塔中邪祟。” 府卫长一愣,又听牧真吩咐道: “此事该由我负责。你们回去看好塔中出来的人,尤其是我东陆使者。有异动者皆视作邪祟附体。就算是天雍府人,也需当场扣押,严加看管。不得有误。” “属下领命!”府卫长听出事态严重,忙不迭带人告退。 看这一群退得迅速干净,苍厘挑眉道,“不错,会唬人了。” “……我生气!”牧真拍拍虎头,臂上伤口也开始迸血,“以后不许这么冒失,看到我就追……除非你后面没尾巴,记住了?” 赤虎耳朵塌成糖三角,尾巴也不摇了。 “尾巴是指其他人!”牧真无语,揉揉绒毛大耳,直将那耳朵揉支楞了,才把苍厘裹上虎背,“走吧,回扶摇居。” # 章6 天雍管事 第51章 你对我做了什么 苍厘整个人浸在水中,好过了许多。 因燃血而钝痛的身子沉铁一般烙在池壁上,给清乳样的水波荡着,好似要一层层化开。 眼下为了节省时间,他两个泡在一处,却并无许多话说。尤其牧真,自打下了浴池,嘴唇就越抿越紧,时不时抬眼瞅他一瞬,又飞速掠开视线。 苍厘发现他有口难开,但自己也累得很,懒得理他。索性闭了眼装死。 池旁熏着淡淡荷叶香,沁心润脾。苍厘浅吸一气,心绪安宁不少,却听牧真终于忍不住道:“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第79章 苍厘给这没头没脑的一问问住了。他现在最挂念齐逍和雲偶,刚还在想这两个如何,眼睛都没睁,只道,“什么?” “我……我……”牧真吞吞吐吐,声调波动,“我在塔中那时,发现自己……” 他将声音压到最低,很是难堪地咬出几个字。 浴池里静得不行,一点回声都能放到最大。牧真声音再小,苍厘还是听清了。他这才知道,原来治愈魂魄的时候,牧真远在怀星窟中的身体与自己出现了一样的反应。 怪不道这人肉身刚落在塔基供台上时,态度那般难看。 但苍厘不动声色,反而一本正经道,“只是顺便替你修个魂而已,这就受不了了么。” “修魂?”牧真呆了。 “你中了青乌毒,灵体溃散。人要没了,不修不行。不过这把你救我在先,不算你钱了。” “那也不应当……!”牧真身底水花作响,鼻尖都挣红了,“灵体受损而已,没道理如此。” “谁知道呢。为你续命还折了我的寿,你就别抱怨了。” 苍厘听人挨近,睁眼恍见水雾中隐现的一副修长躯体。玉骨皓质,兰姿瑰逸。不啻星流逢青长,更近芳树摹春生。 “折寿又是何意。”牧真靠上前来,颇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只有歪法邪术才会折损寿数,果然你……” “自己身子下流,赖我么。”苍厘无语。 牧真凫在当地,颤抖起来,一时羞愧得无以复加。他瞳中徐徐盈了一层泪,想控诉又说不出半个字,满面洇红,呼吸急促,眼看着竟是要厥过去了。 这人反应太大,像是给歹人揍了一般委屈,以至于苍厘忍不住反思,这话对他来说是重了? 还没反思到位,牧真已汹汹扑来。苍厘以为他气急了要打人,着手去挡,却不想迎个正着,恰给人握着胳臂格在了池壁上。 这下两人几是寸缕未着地贴在一处,彼此的心跳如那薄皮饺子透着馅儿,一望即知生熟。苍厘未想他忽然发难,姑且冷静仰颌时,眼前一暗,左脸跟着一燎。 “……?”苍厘碰着颧骨上圆圆一圈牙印儿,想狗都不会这么下嘴,“圣灵子,你怎么咬人。” “只许你咬我么?”牧真面上还晕着薄红,凑得与他极近,微微喘着,眼波清烈,看样子还想再来一口。 “我是借你灵气用,要不你以为我怎么弄死那群蜜蜂。”苍厘不习惯他靠这么近,着手推人反是给圈住了手腕。 “你做什么。”苍厘挣扎了一下没能挣脱,被人摁着肩在右脸上咬了第二口。这一口较之前轻了不少,只那唇吐息炽热,烙在脸上更加滚烫,要烧了他似的。 不对劲。苍厘干净了没一会儿的颈侧开始渗汗,“喂,你是不是有南风之好?” “是你咬我在先,要有也是你先有!”牧真哼道,“更别说你一个男人还有守宫砂了。” “……”这回轮到苍厘没忍住,“你有病啊。” 牧真就举着他白巾缠裹的腕子,“你洗澡也要遮着,不是守宫砂是什么。” “少见多怪。男人哪来的守宫砂。”苍厘忍着没给他一拳。 “……不是么。”牧真一愣,“那你怎…” “脑子这么空,不如想想怎么抓牧山昊。”苍厘朝窗子一望,“喏,天已经黑了。” “!”牧真如梦方醒,自放开他手腕,犹然局促起来。 “以后好好说话,别忽然发疯。”苍厘转身出水,冷冷告诫,“没有下次了。” “哦。”牧真撇过眼去,自知理亏,“抱歉。” 他见人放了帘子更衣,心中更起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涟漪,讷讷半晌,却是垂首上岸,再不出声。 这厢苍厘擦干身子,披上崭新的里衣,恍惚似有所悟,率然开口打破沉寂: “假如你没练童子功,这东西在不在无所谓。” “我没练。”牧真束着腰带,忍了忍,仍不免沮丧,“但还是有所谓的。这么不明不白……” “明明白白。”苍厘说,“够了,你再就此事说一句,出去我便替你向全天下宣告——圣灵子的元…” “我不说了!你别乱嚷!”牧真给他拿得死死的。 两人更了一身行头,看着是那么回事儿了,遂心照不宣一前一后地落坐赤虎背上,一同前往归垣峰。 到了地方才听说牧芸生早了几刻出发,前去葛园看望伤员了。 葛园位于归垣峰麓,恰好落在涂水的第九个弯上,也称九曲园。塔中受伤的使者多在此处接受治疗。 两人前头赤虎堂而开道,威风得很,一进园子便有仆卫招呼行礼。 牧真还没走几步,前时林子里撞到的府卫长便迎面而来:“少主!” “家主在何处?”牧真觉出他暗暗激动,有些疑惑。 “东厢房。”府卫长压低声音,“听说进去不久家主就屏退左右,要求任何人都不得入内。” “谁在里面?” “煌姑娘和昊少爷。” 【感觉要坏事。】苍厘建言,【你会不会偷听的术法。】 牧真眉心微蹙,【搞那些作甚,直接进去便好。】 事实证明,果然没人敢拦圣灵子。在一干人眼巴巴的围观下拨开牧芸生亲设的栓珠后,牧真甚至还敲了敲门。 他是懂挑衅的。苍厘想着,绕过一扇翠鸟屏风,就见牧山昊委靡不振地横卧病榻之侧,正支着半口气,断断续续与牧芸生念叨。 第80章 这人压根没听到敲门声,此时突见两个神兵天降也是一惊,呛得以袖掩口,慌张张避过身去。旁边牧芸生却淡淡一笑,“你们将门关好。”又同牧山昊道,“你接着说。” 牧山昊冷汗涔涔,只能苦笑。 只道见到塔中生异的那一刻起,便知道自己坏事了。 一切都是牧怀谷教他做的。他是被蒙骗被威逼不得已才犯下错事。虽说入塔前,牧怀谷承诺事成后一定保他稳坐继承人位置,却不想自己早落入一场无头无尾的骗局,险些连命也丢了。 他在塔中担惊受怕、苟延残喘的时候,无数次想自己大约要死在那里了,心中就更悔恨。 只未想到神君垂怜,最后居然能得一线生机。 出塔后,他还懵着,但见牧怀谷远远奔来,一脸焦躁下是掩不住的杀心。他顿感可怖,当即咬开自己腐烂不愈的伤口,拘了一口脓血藏作暗箭,防着这人悄刀杀人。却不料自己的意识先行麻木了。 好在牧怀谷没想当场弄死他,估计是不清楚塔内情况,还存着想套话的心。见他呕血昏厥,气急败坏,只让手下好好照顾,人一醒来就传讯通知。 牧山昊被抬去救治的路上后知后觉。明白自己万死难辞其咎,确是不晓得此次会造成如此严重的恶果。 如今他不知道塔中死了多少人,却知道自己该为此偿命。但他想活,所以他孤注一掷。起码要将真相告诉家主,不能就栽在牧怀谷手中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言罢又是一通好咳,活要将自己心肝一并呕出。 房中三人听着他痛苦咳嗽,各自不语。却听一道声音威然回响:“你所言之事可是属实?” 这声音恣逸玄朗,落在苍厘颈畔却如一记惊雷滚过,激得他耳鸣如潮,登时握紧了袖口。 袖中空空荡荡,吹发可断的匕首早不在了。 第52章 我要我觉得 神君,又尊作中元君。圣阙之主,神族领袖,司掌万灵,三甸之上至高无上的存在。 他的神使状如青羽飞针,常称碧落使。此物可以天上星辰为锚点落于任一星野之中,常常用来替他在三洲五海间传话。 碧落凡降则如神君亲临。 苍厘不知道碧落使什么时候来的,但他不久前刚在塔顶天宫中被神君的视线隔空扫过,还没缓过来,此番乍然听见神君声音,毕竟不适。 如今已是凌晨时分,苍厘、牧真与牧芸生并三名天雍元老,以及这枚高悬半空的碧落使在主府内阁围作一圈儿,神色各异地看着圈中心束手就擒的牧怀谷。 苍厘觉得自己一个外人杵在这里很显眼。奈何牧芸生有要牧真留下旁听的意思,他这根避雷针只能若无其事跟着留下。 留下归留下,这等场合苍厘可不想随意发言。他也不好一起逼视罪魁祸首,索性便将对面三个元老挨个儿看过去。 牧长骢,他认得,先前送牧开兰去沙雅的大管事。牧应堂,他也认得,此次负责接应西凉使者的大管事。还有一个没见过的,目光犀利,态度冷蔑,听牧真说叫做牧丘翟,是牧雨煌的父亲。 有其父必有其女。 有其母必有其子。 牧芸生思量片刻,仰颌朝向碧落使,神色落落,目光不迫。 “君上当知,赛中七日,使者往往会集中于后几日离塔。此次塔开三天后再无人出,我等便已猜到塔中有异。而后悲剧发生,我于葛园布下禳魇阵,视察伤员时,听闻族中小辈呓语,当即与他解梦,问出真相。” 牧芸生转向地上被缚的牧怀谷。 “总管大人说说吧。连着之前齐家少主陨毙,圣灵子鬼市遇袭,以及西凉使者团遭毒之事,一并与在场诸位解释清楚。” 牧怀谷见她一件一件罗列得清楚,再看这专审自己的架势,知道大势已去,无法辩驳,只喟然叹道:“没错,家主所说的这些事,皆是由我授意而成。” 如此承认所有之后,他面色甚至未变。 “那玄英果丢失一事……”牧真忍不住道。 “是意外。”牧怀谷耐心道,“虽由小女所起,但此事于我无益,当真全无打算。” 牧真没接话,但看神情确是有点不信的。 见牧怀谷有问必答却不欲多言的样子,牧芸生又道:“总管还有什么想说吗?” 牧怀谷看着她,满目莫辨之意:“我这么做,都是奉了圣阙上人旨意行事。” “此言何意,总管尽可畅所欲言。”神君朗朗道,“如有差池,本君自当执法从严,还理于你。” 牧怀谷犹豫半晌,供出了幕后黑手——他不小心看见面孔的南昭仙子。 南昭仙子是南极甸主的小女儿。其人灵姿秀质,很得神君喜爱。南极甸主乃是神君族兄,族中大智者。虽未列入五先驱,但在灭神战役中坐镇大后方,亦献出卓绝功劳。故而战后受封南部丹洲,称南察君。 牧怀谷接着道,“南昭仙子秘密会见于我,道东寰夫人在南甸一系的操持下即将失势,而东部祖洲的新一任掌管者正是仙子。” 南昭仙子胜券在握,表示东极甸主是父亲与她允诺之位。经过暗中考察,她不喜欢现任家主牧芸生的行事风格,更欣赏他牧怀谷的,所以要给牧怀谷一个表忠心的机会,即取牧芸生而代之。她不管过程,只看结果。若牧怀谷当真能搞定牧芸生,那么她即位后将全力支持他的家主位业。 第81章 有了南昭仙子的保证,牧怀谷手笔果然越做越大。他逐渐觉得亲女义子都是自己的好棋子,怎么能用怎么行。 其时西凉以罗舍为首,藐视东陆,不服从天雍管理,自成一派。为了镇压罗舍之势,牧怀谷首先推举聪慧康宜的长女牧开兰与沙雅联姻。 待牧开兰立稳脚跟,沙雅便能成为天雍的内应点。再与蒲昌、焉耆、且弥等三城友好建交,形成东西包抄之势。时机成熟时便能联合围剿罗舍,令沙雅当权西凉,重立西凉之律,肃整祖洲之气。 “而后不久,仙子授我万古塔转化秘法。可我知其一,不达其二,属实惭愧。当初仙子只说转化者能够取得塔的绝对控制权,从而轻松通关取胜。对于死伤之事,半分未曾提及。” 凿凿之言尽于此,牧怀谷摇了摇头,再无话可说。 神君却是笑了。 “不可能。”碧落使于半空浅沉微浮,散落辉光,“你所见之人绝非南昭。” 否决得这般笃定,倒不是太出乎苍厘预料。他听牧怀谷坐那儿破釜沉舟似的,把什么该说不该说的一股脑儿都说了时,一度还想自己今天能不能竖着走出这阁子。结果可好,神君为了避免一刀削平天雍枢机团,当场给人口供全盘推翻。 “要么是你说谎,要么是你错看。予以中元之名担保,南昭仙子一直待在南部丹洲。许久之前她已立誓永望南海,至今未曾踏足圣阙半步,更不会亲至祖洲与你会面。” 苍厘一愣,忽有些琢磨不透神君究竟何意。难道他真的突破了因果之限,所以敢这么样地胡乱起誓作保? 虽则他所言之事,并无问题。 灭神一役后,作为主战场的西部流洲覆灭。洲上原住民分迁其余三洲,而龙丘一族于虚空之境造圣阙,独立众生之上。此后陆上三洲为阙下三甸所辖,各自分离,互不相通,唯圣阙之中设有抵达三洲的通道。 苍厘这厢兀自揣摩,那头神君已同牧芸生授意: “此事是为内部之患,无论天雍,抑或圣阙。毕竟万古塔轴乃神族不传之秘,泄此机要者必有诡计。待此间事毕,予定彻查圣阙,追溯源头,还祖洲公道。而你这总管,内阋外逆,专命独断,害人无数,性质恶劣。当处杀刑。” 牧怀谷满面诧异:“君上,这明明是……” “牧氏接旨。”碧落使冷冰冰拂落一盏清水,“此饮名安乐,服后无异状,如与梦中猝亡。” 牧怀谷眼里恐惧恁迭,又漏出一点奇异的释然。 “天地昭昭,君恩浩荡。”他手足束缚稍松,匍匐行了大礼。望着面前的杯盏,他知道是要自己当场喝下去的意思。 牧怀谷握住安乐水,最后看向的人是牧芸生。 “芸儿。”他叫她小名,“原本大哥去了,我以为会是自己继位。没想到母亲偏偏选了你。虽然我的地位自此一落千丈,但后来我也是明白的。人喜欢选择与自己相似的人。所以那三个孩子中,我选了当初与我地位处境甚至性格都很相似的阿昊作帮手。那些事纵由他所行,背后却少不了我安排。我去了后,你也不要为难他。好吗?” 牧芸生原本就答应牧山昊留他一命。此刻也便点头。 “二哥,安心去吧。族中事宜,我会处理好的。” “芸儿向来机敏。我哪次不会安心呢。” 这一刻他们褪去了自身职责,仿佛只是兄妹间寻常交谈。 牧怀谷点头,一口饮尽毒水。他仍是跪着的,面上急剧失色,瞳孔逐渐四散,肢体随之僵冷。却不能瞑目。眼角犹自滑下一行浊泪。 “总管因塔之事心力交瘁,几处奔忙,忧心忧虑导致旧疾复发,终积劳成害,猝然长逝。”牧芸生道,“讣告便这么宣吧。” 神君状似满意:“下一名总管,仙子可要好好挑选。” “君上放心,我心中有计较,绝不会再出现此次之事。” “好。” 三元老上来,扯白布将牧怀谷盖了,又合力将尸体搬至角落。 神君看着他们行动,轻声与牧芸生嘱咐: “这次出的事太重,诸家精英死伤过甚,牧家不好摆平,所以要提圣阙出面安抚大家。不过怎么对外宣告,仙子心里应该有数。” 牧芸生思索半晌,答道: “参加试炼的使者中混入别有用心的上古遗族奸细,妄图生乱,败坏圣典。无论齐家少主,还是塔中使者,皆系奸细所害。此事甚恶,天怨人怒,神君感时而降捉得此奸,打作残废并引渡回天上审判,很快将还诸家公道。神君亦怜诸家之艰,故此凡有伤亡者,皆可得良田百亩,金珠千斛,并视受害程度,获赠圣阙奇珍秘藏。此后不日举办新赛事,规格等同万古塔,最高名额亦有四名。念在各家使者皆需休养,比赛形式会更便宜,举办时间也缩短至五日。获胜者与塔中胜者一并登天梯。” 神君不由赞叹,“仙子向来堪当大事。如此一来予竟挑不出错。” 一人一针在那边商量着对外说辞,声音虽低,却没有避开在场几人。苍厘凝神,一字不落地听了。牧真却一直盯着抬到角落的尸体,眼色黯然,意有遐思。看在苍厘眼里,那是心气郁结,异常失落。 苍厘大体明白牧真感受。牧怀谷到底在他年少落难之时真心相待。即便这种“真心”难量,不知是真想要他好还是不好。 第82章 但苍厘什么都没说,只等牧真自己开口。 【原来舅舅真的疼爱牧山昊,至死都在挂念他。可惜牧山昊薄情寡义,是真的想至他于死地。】牧真满脸复杂。 苍厘收神,想了想,道:【那可未必。总管虽是罪臣,毕竟有功,家主念在旧情,无论如何都不会对他亲眷下死手,取他一个已经够了。但他临刑前那些特意叮嘱,反而扎下心头刺,让人记住了牧山昊。这八成是故意的,大概他知道自己的死和牧山昊脱不了干系,不管牧山昊倒戈自愿与否。相反,正确的做法是,他一口都没有提及其他家人,比如他的好女儿牧尔蓉。】 牧真:…… 苍厘见他神情,不由好笑:【别多想,老狐狸和小狐狸相互利用罢了。表面互许惠利,还认了父子。其实想的都是如何将对方盘剥殆尽,然后落井下石斩草除根咯。】 牧真正要辩驳,不想身后有声音道:“圣灵子算是正式出关了?” 牧真未想神君忽然跑来慰问自己。这位刚刚赐死一人,如今语气又十分和蔼关照,令他措手不及,只能据礼回道,“出关了。” “甚好,再过不久便能在圣阙见到你了。听说此次平乱,你亦有大功。予心甚慰,总算听到一些好事。” “君上过奖。”牧真垂眸,掩去面上凌乱之色。 碧落使并不为难,略略一转,又道:“苍使君便是此次唯一得徽的使者?” “是,多谢君上挂念。”苍厘也没想到这东西还会主动同自己说话。便与牧真一般态度,貌似恭敬地敷衍了事。 神君抚问完毕,回去同牧芸生道:“后生可畏,人才难得。圣灵子自不必说,苍使君予也十分满意。难怪仙子一定要携他同参秘会。” 牧芸生微笑以应,眼中看不出其他想法。 第53章 百因必有果 牧怀谷这一死,也算是风光小葬,名誉俱保。 这时候整座潜川城中遍地哀鸿,几无一家幸免于难。不止折损了一批祖洲最有潜力的青年精英,连东道主家亦不能避过死亡阴影。实际上,对于天雍府的指责谩骂,确实随着牧怀谷的丧事销声匿迹。 虽则外界各有猜测,有说大总管心中有愧自绝明志,有说大总管玩忽职守引火烧身,更有甚者说这大总管不定就是被神君带走的奸细本人。但诸家好歹也都遣了人来参加葬礼,又纷纷去灵堂瞻仰了牧怀谷遗容,一来一去,勉强算把一些离谱流言压了下去。 这丧事排场从简,礼序依然缺不了一道。牧真作为天雍少主兼开塔司仪,当然免不得打头阵。苍厘自然还是随他左右,天未亮就早早候在了灵堂门口。 牧真着一身缌麻,笔直地立在白联下迎来送往。他一派清肃冷淡,不苟言笑,进堂的人便也远远点个头作罢。要么望而生畏不敢与他套近乎,要么想套近乎又明白眼下场合与时机绝不适宜。 自行了小敛后,牧真就不怎么说话了。苍厘也不打搅。两个人站得虽近,脑子各想各的。 只在府卫宣了桂宫名号后,牧真苍白的脸庞才稍微显出一点血色来。 苍厘闻声抬眼,不想迎面拾级而上的是一袭松灰素袍的凌安。 凌安可不像其他人避着道走,他照直冲着牧真来,大咧咧道:“怎么塔一开你人就没了?师父一直找你,说要给你诊脉来着。” 牧真越蹙越紧的眉头一松,露出恍然的神色。 “不过现在无所谓了。他老人家寻你不到,已经服了药安心闭关咯。”凌安撇嘴。 牧真当然得问:“什么药?” “呿,一看就不关心。那我还说什么,得闲劳驾您自己去问一嘴吧。” 牧真冰冷眼色中流露出几分怒意。 凌安给他瞪着,毫不在意:“可惜师父却是很关心你。本来要我代劳行诊的,但想必你也不乐意。我呢,更不乐意。正好现在加赛了,你走之前师父或许能出关。要师父赶得及,那就皆大欢喜。要赶不及,我们权当作无事发生。怎么样?” 牧真冷哼一声,“正合我意。” “嗯,正合你意。”凌安摇头晃脑学了个四不像。 苍厘听他两个夹枪带棒唠完,才礼貌截道:“先生,长空呢?” “哦?哦!不好意思,受了点伤,在桂宫里养着,你有空去看看吧。不过说不定等你有空,它都好全了。” 苍厘看着他,一派平静地起了杀心。 凌安比较警觉:“诶你干嘛?杀气又起来了?” 他眉毛冲旁边飞了飞:“这别人家灵堂上,不合适。” 话音刚落,就听里头叮铃哐啷吵作一团。其中有把嗓子格外惹耳,锣也似的往一片纷杂中跳将出来,要锵着人好好说道说道。 再朝里探,原是一个裹着斩衰的憔悴妇人。她落着眼泪情难自制,一度悲天怆地寻死觅活。非说夫君之死另有隐情,分明是家主授意,强令夫君以命谢罪消弭众怒。希望宾客之中有仁人志士能站出来为自己做主,若能查得真相必当以重礼酬谢。 众人皆知牧怀谷的死确属蹊跷。一夜暴毙不提,家主亲命收敛后还以咒封棺禁止任何人触碰尸体。这当然引得主管夫人极度不满。如今悲痛之余竟不能再忍,当场发作诘难,反复叨念此事疑点,希望有人证得夫君清白。 一旁围了几个女眷好生劝解。唯独牧尔蓉缩在一边,眼神呆滞,泪水涟涟。她这模样不是孤女胜似孤女,面色比其母凄惨更甚,瞧着极为可怜。 第83章 见这妇人大闹灵堂,牧真当然生气。他却站在原地没动,只撇过眼去切切道:【舅舅怎么娶了这等不安生的女子。】 【难为这一家还能养出个牧开兰。】苍厘中肯评价。 牧真顿了顿,轻声回道:【这女子并非阿兰生母,算她小姨。】 苍厘稍微有了兴致,一如他往日坐在酣然喧哗的客商间那般循循道:【我差不多猜到了。你说还是我说?】 牧真由此说了两个表姊妹的身世。 牧开兰打小就没了母亲。她的生母宋宜风因产后病而亡,很快父亲就借着养育幼女的名义娶了小姨子宋香琴。婚后头胎生下的牧尔蓉不足月,常被借着身体差的由头,抢走了许多本来属于牧开兰的东西。两年后宋姨娘诞下第三子,被牧怀谷扶正为夫人,得了二房内事权,愈加嚣张跋扈。 牧开兰名义上虽是长女,但一直受到继母小姨的排挤。没想到一次偶然事故,她远远与关禁闭的牧真搭上了话,自此两人常常暗中保持联系。 后来与沙雅联姻,主府指了二房次女。可牧尔蓉不想嫁,亲娘宋夫人更是不情愿。所以就由牧怀谷出面斡旋,最终换成了长女牧开兰。 牧开兰偷偷与牧真商量逃跑计划时,曾忍不住哭诉,说自己的娘亲可能是被小姨害死的。 牧真占了一卦,发现确实如此。最为敬爱的二舅舅甚至成了间接害死二舅母的帮凶。 他一度不愿再与牧怀谷亲近,也不再受人接济。牧怀谷很快发现异样,只寻了机会来向他道明自己心中无法言说的苦楚。说当初妻子显怀时提出要小姨子入府照顾,不料小姨子有心成为他房内人,给他下了药成就好事。他不想伤害妻子,但还未想出两全之法,妻子已知其事,自此抑郁寡欢,并在产后自尽。他对不起一个,不能再对不起两个,而且他得负责。所以纵然觉得小姨子有错,他还是娶了她。 【这是舅舅那时唯一有瑕疵的地方。】牧真叹气,【舅舅是有他自己的苦。若不是当断不断受其乱,又怎会轻易受人挑拨,做出背叛之事。】 【……你是真的不信,还是有意蒙蔽自己。】苍厘无情道,【听下来通篇都是借口,错的都是别人。起因明明是作总管的没管好自己,在妻子孕时与人私通。如果他当真认为这是错事,往后所有便不会发生。他害死妻子是真心,贪恋小姨子美色也是真心。但凡他真对亡妻有敬意,牧开兰就不会来找你哭诉,甚至不会因此替嫁。不是吗?】 牧真看着他,澄明眼波浸出几缕惶然。 苍厘知他所想,却没住口:【不用同情他。说到底,圣灵子你和其他人在他心中都是一样的棋子罢了。】 牧真哽了哽,苦溜溜道:【你一定要在他葬礼上说这些吗?】 苍厘一如既往地冷静:【死者为大,你当没有听过。】 牧真收回视线,眼睫乱眨,瞧着憋屈又难过。 苍厘叹了口气:【我其实很理解,一个人死后,只受过他好处的人是怎样轻易原谅他所有的恶行。毕竟他生前待你确实不薄,亦或者藏在蜜下的刀子还没来得及捅到你。】 言及此处,他特意提醒:【别忘了咬心童子。鬼市那时候他是打算杀你来着,没得手罢了。切身利益前还谈什么舅甥情深,只要你挡路,他可不会手下留情。】 牧真干巴巴应了一声。没精打采,亦有所思。 苍厘轻咳:【好了,不说这个了。说说你这个便宜舅母怎么忽然发疯了。】 牧真并不客气:【我没有这个舅母。】 他倒是亲疏分明。苍厘笑了:【好好好,看样子你二舅干的坏事她或多或少也知道,这是怕牵连要闹大呢。虽然这个节骨眼上闹起来好像是有点蠢。】 牧真十分不屑:【哼。等着瞧吧。家主不会让她好过的。】 苍厘清楚牧芸生为人,知道她藏着一万分雷霆手段,便是点头:【明白,那就拭目以待了。】 第54章 我觉得你是个宝贝 牧芸生这边一面承办丧礼,一面安抚大众。各处基本安置妥当后,她要求牧真代天雍正式出面,开东山三坛之一为诸家祈福。 牧真这回可算作一剂天赐的缓冲良方。此次万古塔失势,圣阙与天雍皆有重责。牧真却因闭关一事错过恶名,还因歪打正着避过塔灾,坐实了他显圣灵童的名号。 于是牧真只在舅舅的灵堂口杵了两日,第三日清早就去拘星坛开坛了。 这坛所踞的伏辰峰是东山外围最为热闹之处。因是天雍府唯一对外界开放的峰头,府中卫队与观筮师常驻此间,任何人都可以来此询卜问卦。 圣灵子亲临此峰,动静还是不小的。许多人慕名而至,想要亲眼一睹阔别经年抑或素未谋面的偶像风采。 苍厘随牧真降至峰顶坛阁时,天仍黑着,但透过零星缀在枝里栏间的灯火可见台阶底下已涌满了黑压压一片影子。有没睡的人远远见他两个骑着老虎来了,早就激动得不行,呼朋引伴指指点点,再后头林子里的人看不见,拼命往前挤。一时推拥不停,人流如潮起伏涨落。纵阁子四周围了一圈天雍府卫,个顶个的庄严,也挡不住那一颗颗激动朝谒砰砰作响的人心。 看着这隆重阵势,苍厘不由颔首:“圣灵子果然很受欢迎。” “别说风凉话了。”牧真一袭紫金流云袍,峨冠博带兼一顶八宝璎珞项圈,愈衬得眉目皎皎若天河流光。 第84章 在这黯淡天幕之下,喧杂人潮之上,他竟有了传闻中晓星降世的风采。 天雍圣灵子,生来便合该如此受万民朝拜敬仰。 苍厘倒似真心实意:“我夸你。你看神君亲临都不一定有这么轰动。” 不知是否牧怀谷之事让牧真心里生了芥蒂,如此僭越的评价他竟没有出口反驳。 两个心照不宣并肩进了坛阁。这阁子平素是供人祭拜所用,中心原放着九天星宿仪的位置如今空出来,摆了一扇山字屏,一道翘头案并几枚蒲团。 牧真坐在一侧蒲团上,着手准备今日要发放的祈福物件。 苍厘沿阁子走了一圈,发现里头虽然只有一层,但顶梁架得极高,几个大斗拱处还有明显损毁的痕迹。 “当年家主是在此处降服了朱招。”牧真见他目光所落处,顺口解释,“而后这峰头就成了朱招道场。朱招不愿自己待着,所以又作了他用。” “你们山头这么多?连宠物也有自己的山?”苍厘有点惊讶。 “都说了朱招不是寻常家宠。它是天上星宿化身,降至地下理当得有自己的供养地。” “有趣,听上去怎么和上古四大凶兽待遇差不多。” “差远了。起码现在不要人祭了。而且朱招也无法左右别人的死生。”牧真揭开一顶斗大的方盒,将袖中丹书抖落其中,摇动归匀。又将一捆朱砂绳沿着盒边一道道缠好,编作祥瑞符样。 他手底下飞快,倒是对这零碎活计熟络有加。 也好在他手速够快,不一会儿外头天色放亮。第一缕日光穿过顶上小窗时,两人面前的阁门秩然大开。 阁外却不似方才喧闹,应是经了整顿,除却鸟雀啁哳,风声凌凌,别无杂音。 一名衣饰清素的老媪当先被人搀进来。蹒跚靠近,冲着坐在桌后的牧真拜了两拜,道一声“圣灵子安好”。又抬眼细瞧,满目慈爱道:“多年未见,已长成大人了。” “老人家安好。”牧真颔首,敛袖递去亲手绘制的丹书,“此次闭关是久了些。但无大碍,劳烦挂念。” 老媪握着丹书,两粒眼珠都清亮不少:“还得是圣灵子赐福。拿在手里就知道,老身这把骨头一下就不痛了。” 她絮叨着叠好丹书,小心放进随身锦囊,宝贝般挂在脖子上。欢天喜地出门时,都不怎么要人搀了。 苍厘瞧着厉害:“这么神奇?怎么做到的?” 牧真眼神明澈:“心诚则灵。” 苍厘不好评价。却见人一个接一个步上老媪后尘,面上皆揣着相同的神色来了去了。 苍厘笑了:【有点意思。你有没有想过把自己头发丝啊,指甲壳啊,穿过的衣服啊铰了做成香囊卖。三千金珠一枚。】 牧真瞄他一眼,照常递出丹书:【你倒是会做生意,普通人家一年收入也就一千来粒金珠。】 【你还知道这个?】苍厘纳罕。 牧真无语:【我怎么就不知道了。】 苍厘耸肩:【那你应该卖五千金珠。放心,只会有市无价。】 他甚至上下打量起来,怎么看怎么觉得旁边坐了一座活金山。 牧真警觉:“你想干嘛。” 苍厘微笑:“我觉得你是个宝贝。” 牧真脸有点红了:“大庭广众之下,不要乱说。” “我可没有乱说。你看外头人那副样子,眼里通通印着这种话。”说着自己都觉得好笑,“他们不会觉得咬你一口能长命百岁吧。” 苍厘没想到自己确是说对了。这还只是从前见过面的。不曾见过的上来了,要么极度狂热屡屡失态,要么时哭时笑状若疯癫,保持正常的一只手都能数过来。 怪不得,苍厘想,同辈人中最和他亲近的牧开兰与他交谈时都显得恭敬生疏。牧真这种活成传说的人,果然只可远观。 他却不由自主想到缈姬。 虽然不知道还有多久才能回去,但是应该快了。此行出乎意料地顺利,居然真给自己找到了毒将军,还将与其结盟,共赴圣阙。 祭司,再等等吧。苍厘想,等我重铸剑,再开眼,你便能亲手斩下他的头颅了。 此仇之切,非以血还血不能解。 阁顶天光大盛,映得苍厘眼中一片雪亮。 阁外人群只多不少。拿到丹书的人口口相传,伏辰峰顶很快水泄不通,两队精锐府卫一并维持好歹才没生什么乱子。 此时快至正午,外头渐渐又起了喧闹。守在门边的府卫长将门一带,两人便只听得阁外嘈杂,四面八方皆有呼声。 苍厘反正不用扮端庄,这就起身,三两下跃到梁上,趴着窗子朝外看:“诶,有使者来了,想插队,和卫队吵吵起来了。” 牧真蹙眉:“谁来了都得排队。” 苍厘似笑非笑:“你猜是谁,又是齐展文。” “他?”牧真眉心皱得更深,“不接。” “哦?圣灵子要公然和天钧堡作对?说好了给各家赐福的,何况齐家这次受创最重。” “这是我说的不接。”牧真眉眼傲然,一道灵气将门拂开,沉声唤府卫长进来,递了丹书:“给齐家少主,说不必多跑一趟。” 府卫长瞪大眼:“少主您……确定?” “去吧。”牧真毫无豫色。 “这是专门对齐家示好?”苍厘暗道有趣,总不觉得他还会使捧杀之法。 第85章 牧真哼了一声。面上沉静,很是无谓。 苍厘看出他得意得快要冒泡了,又不肯直说。就着眼去看。 外头齐展文很是惊奇,本闹得有点僵硬的面色大为缓和,大方接下丹书,很是自得地朝着周围环顾,却见人群面露嘲意,窃窃私语。 齐展文有点惊讶了,往后头随行的人里逼视一圈,也没一个懂行的能跳出来救场。他瞻前顾后,明白再待下去两头不是。既接了符箓,这门就不能硬闯,当面驳人圣灵子面子。蹉跎几番,一拨人终是惊疑不定地摸着头走了。 苍厘好像懂了,翻身落回原处正要听牧真解释一下,门外已挤进一个抱着婴儿的年轻妇人。 “圣灵子好哇。”她和怀里孩子的脸蛋一样红扑扑的,一手接过丹书后,又怀着几分希冀大胆道,“俺们柱儿自小身体不好,能不能求圣灵子摸摸他的手,保佑他平平安安长高长大。” 牧真握了握小孩儿的手。 他看上去肃整得很,面上甚至挤不出一丝笑。动作却轻柔,怕自己碰伤了那个出生还未百天的孩子。 孩子也喜欢他,咯吱一声甜甜笑了。 妇人很是惊喜:“俺们柱儿逗好久才笑得。怎么今天圣灵子碰一碰就笑了。看来是有福缘哇!” 牧真点点头,看到妇人喜悦满溢的双眼,略一思量,又从盒上拆下一条朱砂绳,三两下编了一枚菱花结子,“此结悬于孩子摇篮,可保平安。” 妇人口中哎呦不停,千恩万谢地收了。又朝牧真拜了拜,这才抱着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苍厘看在眼里,想祭司坐在高台上的时候,身边人分明都不敢多看她一眼。除了必要的仪式,她根本不会去触碰别人。连自己也不。 而牧真不同。比起敬而远之的吉祥崇拜,人们更像在心甘情愿地渴望他,深信不疑地喜爱他。 苍厘恍然而悟。对东陆百姓来说,见到圣灵子才是赐福的关键。如果圣灵子本人都不见,就算拿了他亲手画的符,那也是缺了灵魂的符,更别提什么福气了。 齐展文不懂这点,还以为自己讨了好,得了特殊待遇。哪知旁人都当他作天大的笑话看呢。 第55章 你说你问他干嘛 一天中最热的时辰将过,来访的使者也多了起来。 此时距离关塔已有五日,大致痊愈的使者陆续出了葛园。因加赛不日将行,一些仍然愿意参赛的人也便想凑个热闹,沾沾圣灵子的福气,顺道就拐来伏辰峰排队了。 随着使者流而来的还有一人。 牧应堂。 牧怀谷死后,他成了新的主管事,负责此次加赛。进阁子那一刻,里头两个皆是一愣,不想他怎么还要专程赶这一趟。 牧应堂却不是来找牧真的。 “苍使君果然在此。”牧应堂是对苍厘一直伴在牧真左右有些诧异,“本想借着今日空闲同你说话,未想去桂宫找人却扑了个空。” 苍厘也没法直说“你家圣灵子离了我就要开炸”,只能道:“先生寻我何事?” 牧应堂却神神秘秘,转向牧真微笑:“少主,在下想借使君一同用膳可好。” 牧真面上毫无笑意:“不太好。他午饭要与我一起。” 牧应堂愣了,想不到这也能碰软钉子。 你说你问他干嘛。苍厘叹气,起身道:“辛苦先生来找,我们就近聊聊吧。” 压根不看牧真脸色,绕过屏风推开一扇后门,请着牧应堂出去了。 【你……】牧真差点跟着起身,被苍厘一言按下: 【别闹,继续接客。我又不会走远。】 【……你最好是。】 苍厘随牧应堂在一树百日红荫里站定,听人开门见山道:“话虽仓促,衷意不减——恭喜拔得此次大典头筹……小鸟。” 苍厘一脸莫名,全不想牧应堂何时和寇驰丽学了这嘴。 见他如此反应,牧应堂反而放心了:“果然是你。” 又道:“府君名讳应是唤作苍凡罢。” 苍厘才知道原来他竟认识自己父亲,稍作斟酌,即道:“先生此问何意。” 牧应堂自是一声叹息:“我曾在葱岭待过一段时间,恰巧与你父母打过交道,还见过襁褓中的你。这些年我也听过罗舍之事,但内情机密,具由不得而知,更未想你会因此受累。如今你也是经历世事的大人了。此行如此争气赢得比赛,想来你父母泉下有知,定会万分欣慰。” 听他这么说,苍厘暗暗松了一口气。想他应是与父母有一些旧谊,却不清楚父母的真实身份。 这一出神,就见牧应堂抽出支糯玉牙函。轻轻拨启,显出一副晶莹如雪的素银臂甲来。 “此为陨冰所成,当作是先辈旧友的贺礼吧。而今比赛结果已定,我亦不用避嫌。今后再有何事,尽管来找。能有所助之处我定会尽力。” 苍厘见他这般示好,若有所思。 牧应堂既知罗舍之势,又明圣阙之险,那必不是因大典头筹的虚名赶来结交。何况邛关那时,他虽未明言,举止间确是对自己一个外人怀着莫名信任的态度。想来或许冥冥中感应到了父辈渊源,又或是对着名字算了一卦,这才能再三听取自己建言,并在尘埃落定后投以木桃。 苍厘此时尚无琼瑶可报,只坦然收下臂甲:“多谢先生。今日的话我都记下了。” 第86章 两人就此别过。苍厘回阁时发觉前头正门已关,牧真正踞在案后闭目养神,看样子是开始午歇了。 “你又招惹应堂先生了。”牧真怏怏支颧。 “错了,这回是先生招惹我。”苍厘笑了,正要逗他一逗,却听一声鹤唳袭门。 不待二人反应,一封鎏银帖子竟破开窗棂,径直冲着牧真扎来。 牧真拂袖一挡,抓住帖子,展开一看,道是牧芸生亲笔传书—— “沙雅王妻弑君,以谋逆之罪论处。即日押解至天雍府受审。” 牧开兰出事了。 两人对视一眼,继续将信看完。 沙雅王死了,牧开兰是主谋。此等重罪本应就地论处,但她不止为沙雅之妻,还是天雍之女。在沙雅王室两派博弈之下,最终决议引渡审判,将人送回天雍府处理。车队大约三四日后抵达东山,应正好赶上加赛开始。 屋漏偏逢连夜雨。牧怀谷还未出殡,他家长女又惹上这等人命官司。 牧真捏着信纸,久久不曾出声。 苍厘看出他心有恛惶,轻声道:“建议你这几日得空了先去见见屠舜阳。他是沙雅使者,更是沙雅王最中意的继选人。我猜这回之所以能引渡成功,大可能是因为他恰在潜川城中。” 牧真定了定心:“一会儿结束我们就去。” “好。”苍厘未想人会直接答应。 他早想去找齐逍。奈何出塔后就被天雍府私事缠身,牧真半步都离不开,他作为绑定也只能跟着乱转。 眼下他催牧真进城,一则屠舜阳确实有用,更重要的是他想和齐逍商量下一步计划如何。毕竟塔关得太急,原定需在塔内完成的大计未定。这次见面起码要在两人之间留个能通讯的玩意儿,可不能再被距离限制手脚。 牧真心里有事,便不如早上从容。辗转用过午餐,提前开了阁门。他老朝外望,恨不得太阳快点落山。但下午的人数还是见不得少,他凝坐案后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焦炙滋味不啻于坐牢。 苍厘想着要见到齐逍了,心里倒是愈发安然,紧绷绷的脑筋一松,有意压制的痛楚从骨头缝里冒着泡儿似的钻上来。冲得他髂脊一酸,朝旁一歪,顺势躺平。 施了燃血术后,发肤之痛剧烈如磨,真真如遭车裂之刑。本应好好贴着床榻离地几日,他却并没怎么休息,反是一声不哼跟着牧真昼夜奔波,痛上加痛。 苍厘略略调整卧姿,不甚被一物硌到。顺手摸去,掏出牧应堂刚送的臂甲,心中一动,打开函盖认真欣赏起来。 “你就躺下了?”牧真简直不敢置信,回头望了一眼,又是一噎,“什么……怎么在你那儿?” “你再想想呢?” “应堂先生给你的?” “这么惊讶。” “……这是他那一脉的家传宝。曾和家主开玩笑说要留给儿媳的。”牧真神色古怪。 “啊?”苍厘手一顿,牙函啪嗒一声合上。 “我还能骗你不成。”牧真还想说,外头来人了。 苍厘收好臂甲:【我说这么秀气。原来是给女孩子用的。】 【这又不分男女。他这么说是舍不得给儿子糟蹋罢了。】 【……坏了,我不会要嫁到天雍府了吧。】苍厘思绪愈发涣散,却莫名想笑。 【你要想也不是不行。】牧真顿了顿,【若不是几年前一桩意外,或许你现在还能见到牧哲明。】 【啊?】苍厘又是一顿。 【他是为救人捐生。如果当时他身上有这件宝贝,大概可免于一死。】牧真冷冷道,【那之后应堂先生也无所出。原以为这臂甲他会一直留着,没想到就这么给你了。】 苍厘叹气:【直说吧,能戴么。】 牧真想了想:【你若是戴出去,家主会以为他认了你做干儿子。】 苍厘一怔,想不到看似浅略的礼物后头藏着此等深意。但此时他确是想不太明白牧应堂的心思。毕竟幼时与父母的别离仓猝,也未曾自祭司口中听过此等知交的存在。若舍了这一层前情旧要,一切揣度便毫无依据可循。 他勉强压下去寻牧应堂一探究竟的念头,却是恍惚忆起缈姬赐剑时的言语。 “此剑名不尘。受剑之心,不可染尘,不可服臣,不可封沉。”庙堂深处缈姬抬手居高临下道,“苍厘,现在去杀了他们。替你的父母报仇。”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血落在眼睛里,像是家门外摇曳的番红花。 第56章 下雨就发疯 许是感应到牧真的迫切心意,过了一会儿,天忽然阴了,紧接着毛毛细雨飘扬了漫天。 雨一下,天较往日黑得更快。阁上灯笼一点,祈福便宣告结束。 待牧真换了一身天雍观筮师惯用的玄天袍,两人才一并往得意楼走。快到地方时,苍厘打算提前说好:“沙雅这件事我不好参与,就不进去了。” “那你去哪儿。”牧真莫名其妙。 “听说齐逍受伤了,我顺道去看看他。” “你不会就是为了看他才来吧。” “怎么,不行吗?” “哼。”牧真不冷不热表了态,一脚踏进得意楼正门。 此时大厅中客人寥寥无几,略显空阔,却正好免去些应酬的麻烦。 苍厘压低声音:“他可是我患难之交。我进塔心前遇险,还是有他帮助。他身上的伤里算我一份。” 第87章 “哼。”牧真继续表态,一张嘴想说什么,转念又抿了唇,两腮微微鼓了包,倒显出一丝幼稚的可笑来。 苍厘看出他心情不快,只道:“我问过了,他俩房间相距不过百丈,分头行动全无问题。聊完了我们还在这儿碰面。” 牧真板着一张脸往楼上走,很快就没影儿了。 苍厘拐到另一架楼梯前,刚一抬脚,听到角落里有个声音唤自己。 侧首扫了一圈,原是白荧舟。 这人独自个儿坐在暗处,醉醺醺倚着窗槛,雨水飘了半身。他面前桌上歪着两盘凉碟与几只酒罐,看样子已经发了一阵疯。 “苍…苍君。姐姐,我姐姐没了。没了。”白荧舟苦酒入喉,泪眼婆娑,一张小脸憋得通红。他颈子上还缠着一圈圈白纱带,左胳臂半挂不挂吊在胸前。完全没好利索,却还是坐在这里一杯接着一杯,要把自己往死里喝。 苍厘心里叹了一气,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翻起只扣倒的酒盏,给自己斟了一杯。 白荧舟哽咽几下,口齿不清道:“我一醒来,发现身上蛊都解了。姐姐作为蛊主,必然悬了。” 苍厘想到白雪鸿是在塔心失踪的,但他那身手不至于死个七零八落毫无对证。遂道,“你别急,我再找人问问。” “没用的,能找的我都找了。连收拾打包的烂肉骨头堆都翻过了。”白荧舟咕咚吞了一口酒,眼泪又要涌上来。 酒品差真的还是别搞借酒消愁那套了。 苍厘将酒盏转了半圈,只道:“你找的都是没用的。我现在去找有用的,保管给你问出来。” 白荧舟当即泪眼汪汪:“苍君真能问出来,天倪楼主随便借你当几日都行。” “好说。”苍厘压根不信这胡话,随手与他碰了杯,放下酒盏,起身上楼找齐逍去了。 不想刚到房间门口,里头就震出不小动静,吱吱哇哇好不热闹,门框子都跟着一抖两抖。苍厘屏息听了一会儿,大致还原出齐逍这几日的经历。 齐逍应是给卫狁的传承灌了个透,一直昏到出塔也没见醒。打扫战场的齐家侍从拖他的时候,发现他怀里掉了个封鳞戒子出来。却没向上头声张,只悄摸摸塞回原处,待得齐展文醒来再如实向这位新少主秉明情况。 那时苍厘得徽之事已由天雍府广而告之,大家多少都知道了灵徽的模样。齐展文私下一比对,当然明白齐逍这戒子就是第二枚灵徽。 但灵徽毕竟特殊,饶是齐展文这等莽夫也不敢下黑手直接昧了。只得耐心苦等齐逍转醒。这刚听说人醒了,当即就来堵门。 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苍厘想,难怪天雍那边只记了我一个得徽人。 听齐展文的意思是,自己在塔里受了重伤,一时难以痊愈,不好参加新赛事。要齐逍顾全大局,把灵徽让出来,再代自己去参赛。 当然这灵徽也不算白拿。自己刚从拘星坛求了一份丹书,圣灵子亲笔。齐逍带在身上保管能走好运,再替天钧争个好名次。 苍厘差点听笑了。 齐逍也没同齐展文客气,等他说完就出手,一通正义铁拳把他和一堆伴当打了个落花流水。那家伙和老师傅上菜似的,人一个接一个从门里飞出来,在苍厘眼前啪啪摞成一座小山。 山巅上作缀的齐展文痛得咝咝抽气,瞥眼一见苍厘正在旁杵着一声不吭看好戏,登时整个人都矮了一截,嚣张的气焰逐渐萎靡。 现在他打不过齐逍,又唯恐苍厘这新晋红人知道自己那点不见光的心思后大肆宣扬了去,只能梗着脖子诌了些狠话:“齐逍,你当真不识好歹!本不是能上天的料非赶着上,要损家德的!” 却好似在大声自我介绍。 苍厘唇边添了丝笑。看在齐展文眼里,即便品不出个所以然,心下也多了把惶恐。 他被人搀起来,狼狈不失份地一拂袍角:“过了这村就没这店,给你机会不中用,到时候再来求我也没招了,呵!” 一群手下败将颤颤巍巍吆五喝六地走了。 目送他们消失在长廊尽头,苍厘才进房。他关上门,见齐逍正坐在床沿,按着心口若有所思。 “你家少主怪得很,总得来你这蹭点彩头。之前毁你章子,现在又抢你灵徽。” “习惯了。”齐逍道,“小时候就这样。” 外头风雨更剧,给没支好的两扇窗子吹打得劈啪作响。苍厘过去关窗,刚放了一扇,却听齐逍道:“别关。” “这么喜欢雨啊。” “不喜欢。”齐逍老实道,“阿妈离开那天下大雨。她告诉我雨水可以沟通天地,每次下雨的时候就会来看我。所以我得开着窗,免得她迷路。” 牧怀谷葬礼那时,苍厘为分散牧真注意引着他讲了许多杂事,也就听得了他小时候遇见齐逍的事。 那是一场秋日观星盛会,天钧堡做东,特邀天雍府主携圣灵子一同前往。 抵达鹤城那日天降暴雨。牧真刚进会场,就见一条廊下齐逍摁着齐相宇往死里打。眼看两人掰扯不开,一个家仆捡了根烧火棍来恐吓齐逍。虽不得章法,棍子却被齐相宇捞在手中,径直去戳齐逍右眼。齐逍闪了一下,燎了一串皮,眼睑糊烂一层,额角血肉黏连,好端端一张俊秀面皮一时惨不忍睹。 这一下两人也算分开。齐相宇当然要哭诉,豁着两只门牙满腔怒意,一口一个“小哑巴下雨就发疯”。 第88章 齐逍压根不辩解,转头去廊外泥池子里扒拉出来几个竹篓,用袖子抹干净了,紧紧抱在怀里不吭声。 齐家人嫌弃齐逍不顾场合惹是生非,径直将他和那堆破篓子一并丢去禁闭室。直到观星会结束,天钧堡里都再没人管过他的死活。 后来牧真私下了解到,齐相宇为了让齐逍在人前丢丑失态,专掐着那日糟蹋了他亲娘苗果儿的遗物。 苗果儿爱书,生前收了满满一整柜的医书。她去世后,也没留什么东西,齐逍便一直将那些书收拾得整整齐齐,每天都要用心擦拭。直到那一日,他看见书篓子全给泥水泡了,齐相宇又故意寻衅,他当然要直接动手打得人满地找牙。 “但我脸上的伤也是雨里落下的。阿妈看见又得心疼了。”齐逍摸摸额角,呆望齐展文落在地上的丹书,“受伤的时候我关在黑房子里,只有圣灵子偷偷来看我。他送水送药送灵气,我的眼睛才保住。” 言罢弯腰,捡起丹书翻了翻:“那阵子他也送过我一个类似的符箓,后来让齐展文抢走,弄丢了。” 苍厘听得有点气闷。只道:“你明明能继承家主之位,他们何苦这般糟践你。” “因为他们讨厌阿妈。”齐逍说,“阿妈是个采药女,不会说话,机缘巧合救了阿爸,被他求娶回家。结果触怒婚约对象孙家,也触怒了齐家上下所有人,觉得阿爸是被阿妈下药蛊惑了。后来孙家小姐嫁给我叔叔,成了我婶婶,生了齐相宇。” “阿爸是家主,在我出生前就去世了。但叔叔待我很好。他留着家主之位,说要安心等我长大让我继位。可有一次叔叔为了救我受伤,成了活死人。婶婶从此掌权,族中长老也清一色支持她。再后来阿妈也没了。我就过着猪狗不如的日子,但是我谁都不怕。” 齐逍深吸一口气,“阿爸阿妈和叔叔的命都在我身上了,我必须要好好活。” 苍厘点头,明白这个念头就是齐逍始终无法被卫狁吞噬的原因。 第57章 窗户不叫人自叫 苍厘与齐逍商定之后的联络方式。 齐逍稍加思索:“问星坛底下有卫狁的遗物寄春铃。铃是一对,摇一个,响另一个。摇一摇就能传声入密。这是他专用来联络圣者的东西,不知怎么跑到牧家去了。” 苍厘跟着想起来:“难怪你要在那下头梦游。” “是。我当时精神不济神志不清,卫狁潜意识又很想要那东西,我就直接进去了。” 苍厘失笑:“等着,回头取到了分你一只。” 齐逍又道:“我和卫狁通感的不只这处。还有那个长明灯。” “……确实,你那时候很不对劲。”苍厘想,几句话下去都快直接自爆毒将军的身份了。 “嗯。我们在降龙村遇到的灯妖,就是当年卫狁手下的青灯童子。”齐逍回忆道,“它是被活炼成长明灯后封到了墓里。又给卫狁的恶念浸染化妖,和无影虫一起做了祸患。” 灯是让水从将军坟里冲出来的,又被村民当作宝贝抬进了仙观。后来观里常常发生怪事,加上周遭虫害不断,村子再住不得,人也逐渐搬空。 但是灯没法自己移动,所宿之妖也只能于灯台所置空间内行动。童子阿明便用灯光引诱行人前往,在娓娓道来的故事中吸取魂魄酿作灯油。 “当时它嗅出我身上卫狁的气息,以为真的等到主人。又为了保护卫狁,和白雪鸿耍计,反丢了性命。”齐逍讷讷道,“卫狁很伤心,我感受到了,就把灯芯收了带在身边。它妖魂融在芯子里,以后遇到合适的载体没准还能复活。” 有些人,明明自己落得一身破烂,路遇不平还要上手修补,就很匠人风范。 苍厘由衷道:“卫将军遇上你,也算一件幸事。” “我宁愿别遇到他。”齐逍倒抽一气,锤锤心口,“每次对我身体做什么都不问我的意思。这是我的身体。” “你再把他敲醒打上一架?现在他未必打得过你。”苍厘张口怂恿。 “打他没用。不如打白雪鸿。”齐逍照实评估。 “你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有件事要请你帮忙。” “什么?”齐逍一愣。 “白雪鸿失踪了。劳烦问问你家雲偶,他到底有没有死在塔里。” 齐逍从榻里捞起一片云也似的扫晴偶。 “阿雲,醒醒。” 偶人扣子眼一溜光,手执的扫帚刷刷几下,自己个儿从他掌心坐了起来。 “主人,何事。” “进塔看看白雪鸿这人死哪里了。” 苍厘:…… 雲偶听了诉求,扫帚杆上下一倒,杆头一跺地,扫帚化成柄子折扇。它敲开扇子摇看片刻,如实汇报结果。 “此次祖洲日影塔中进入二百四十八人,关塔时存活一百六十五人,死亡八十二人,消失一人。”扇子再摇一摇,“主人问的白雪鸿,正是消失这个。在吾打散梦域后,他便跟着一起消散了。” 苍厘觉得奇怪。 要么死要么活,凭空消失又是什么折中法?听上去着实荒唐。白雪鸿好端端一条命,怎么还和那梦域造物一样,一旦打碎就彻底结束了? 苍厘于是追问:“塔心那关试炼究竟是何道理?” 偶人眼扣子一溜光,嘴巴一张一合解释起了比试逻辑。 第89章 “启动塔厅中任一石兽后,试炼开始。若多人同时进入,随选一人为蓝方,其余人为红方,两方对垒;若只一人进入,则吾为蓝方,依然是两方对垒。蓝方作为控场方,会提供记忆捏造成梦,因此梦域受蓝方掌控,域中规则也由蓝方所定。不过蓝方为参赛者时,需自己发现此规则,若策略得当,或可直接取胜。” 苍厘更觉怪异。 他虽不认为白雪鸿会有关于罗舍城这般巨细无遗的记忆,眼下看来却非如此。白雪鸿身上的秘密超乎所料。 苍厘起了去查这人身世的心思,嘴上转问起塔顶天宫之事。 “雲兄可知我最后为何没回塔心?” 雲偶胸有成竹:“吾虽不见,亦有所感。你这力量过于蛮悍,居然引来神君窥探。吾虽不知何故,但为免你暴露,便在神君目光抵达之间,转将力量成像投入其余两座影塔,并作一干扰,让神君无法获得最后关塔时刻的投影。” “因此虽然祖洲地界率先出现力量源,但其他两洲接着出现同样的力量源。神君一时不能辩出何方人士生事,可他定会怀疑此行的各路使者。你们此后行动也需多加注意,免得被他盯上。” 苍厘暗道这塔灵之力竟如此可怖,危急关头当真连神君耳目也能蒙蔽,不由道谢:“多谢雲兄援手。” “应该的。毕竟你也帮了吾一个大忙。”偶人一打扇子,“天宫里那养蜂人为初代蜂王遗思所成,本已初具灵识,这千年来又汲取了塔中滋生的妄念与恶意,更成一霸。塔之处刑态不常显形,若不是此番你及时替吾剔除杂质,此厮终归成一大害,乃至纠集众恶,篡夺吾塔灵之位。” 苍厘可没想到那玩意儿害处如此严重,却微笑道:“举手之劳罢了。此番合作颇有默契,望圣阙之行亦同此行。” 此时雨小了些,两扇窗户也不乱叫了。苍厘估摸着牧真那头时间差不多,道取了寄春铃后再定计划。要齐逍好好歇息,自己会同天雍府秉明实情,叫不轨之人再也骚扰不得。 自出了门,下到一楼。见白荧舟还缩在角落举杯浇愁,苍厘就重新坐回他对面,轻声道:“我刚问过了,你姐姐如今非生非死,只是消失。可能另有造化。” “消失是什么,是死了么?”白荧舟大着舌头,面上悲怒交加,看着脑子一团浆糊,并不能理解人话。 “这得看你。”苍厘也不好把话说死,“你觉得他如何,他便如何。” 白荧舟呆愣片刻,眉眼逐渐扭曲,拧作一副几欲心死的模样:“我觉得如何,我觉得她好啊!没人能像她这么好了……” 说着垂了颈子,双眼酩酊,自个儿呜呜涕泣着,旁若无人般哭诉起来。 “我家养人如同养蛊,一定要人争个你死我活。我从小就看上姐姐了。视她为命定对手,想打得她向我认输求饶才好。但其实我打心眼里喜欢她,特别崇拜她。只她从来不用正眼瞧我,每次见我都要无视。我真不知哪里惹了她。为了和她说上话,只能故意恶心她,争取一点存在感。” 白荧舟哭得可怜,苍厘却没忍住:“你这么喜欢你姐姐,没发现他其实是个男人么。” “嗯?”白荧舟怔了一怔,好像没听懂他的话。嫣红的眼波一转,却是悲从中来,“男女什么的都无所谓,只要是姐姐就行啊。” 苍厘颔首:“好,你是真的喜欢。” 白荧舟小嘴一噘,继续涔涔潸潸,“后来姐姐离家好久,谁也不知她去了哪里。直到老汉身体不行,下令开选楼主,我才隐约得知她跑到塞北那么远的地方去了。” “但我都没有心急。反正等了这么多年,这次再见我一定要让姐姐刮目相看。”白荧舟哼哼唧唧,“我们天倪楼主纯粹是打出来的。不管用什么手段,候选人之间比试一场即见分晓。我打败所有人又赢得特使头衔之后,才美滋滋启程去找姐姐,与她约好赛前相见作一比试。” 但因为白雪鸿行踪隐秘,他遣人找了许久都找不出具体方位,也就不清楚这人到底会用什么手段对付自己。但想以不变应万变,作为岭南使者代表来到天雍府后他悄悄摸好了地形,在一个月黑风高夜突入曲阿峰,把闭关的圣灵子偷出来了。 作为世间祥瑞至宝,圣灵子能克一切邪魔外道。有圣灵子在手,白雪鸿再使什么招都能给他一力破万法。 不说白荧舟胆子,就说他这偷人的手气,也该是牧真有此一劫。便因当时无人知晓,身魂一旦相离那倒霉诅咒不会起效。白荧舟才得错有错招,将人天雍大宝贝囫囵打包带走,完全无有雷劈之虞。直到在草岭偶遇装着牧真灵魂的鼻烟壶,诅咒又开始生效,他以为被天雍府盯上,方不得已弃棺而逃。 白荧舟的计划虽然落空,但他向来都有第二套方案。只巧合的是,他还没来得及启用方案,吭哧逃命的途中就撞上了白雪鸿。更巧的是白雪鸿也在躲人,将他一力兜住裹在一处避免跑馅,又说自己准备的东西让驴糟蹋了没得好比,这一战算他赢了。 白荧舟贴在人怀里心旌乱摇却不准备就这么赢了。因他从没想过真的做楼主,只觉得和白雪鸿争有意思。赢得楼主这件事,不过是名正言顺来见白雪鸿的由头,以及能让白雪鸿多看自己一眼的筹码。 他还想赢下比试狠狠挫了白雪鸿的锐气后再得意宣布——以后楼主之位就是姐姐的,和我一起回去吧。 第90章 但现在他再也没这个机会了。 言及此处,白荧舟眼底愈红,淅淅沥沥的眼泪却终于收住了。苍厘刚松一口气,转头便见牧真一脸黑气地冲了下来。 第58章 有事没事算一卦 苍厘淡淡道:“怎么,谈了这么长时间还没谈妥?不应该啊。” 牧真一脸窝心气:“没看到人。上去敲门根本没应声,倒是把隔壁三师姐敲出来,被她缠着算了一卦。” 苍厘想了想,月眉老的三徒弟,应该也是白家人。据说是个神神叨叨疯疯癫癫的女子。平常都在南离岛待着,不知此次前来是有何打算。 “他大概没收到拜帖。要不怎么说都得给你留扇门。”苍厘示意牧真坐下,“师姐找你又是何事。” 牧真摇头,偏要站着,却是乖乖回道:“要我算一人的下落。” 苍厘心知肚明:“圣灵子算出来了吗?” 牧真看了看对面鼓着眼的白荧舟,还是据实道:“我起了一卦,说在归途。不出多久,定能归家。” 苍厘就笑了:“白君听见了吗?你姐姐在回家路上了。” 白荧舟一呆:“你不是说她消失了么?等等,她回的是哪个家?” 牧真蹙眉:“你怎么和三师姐说一样的话。我怎么知道是哪个家。” 白荧舟就哇哇乱叫:“你乱说,她才不会回家!她说过出来就不回去了。绝对不可能!” 牧真想了想,一板一眼道:“确实不太可能。星位显示不在祖洲,剩下没了。” 苍厘心头一顿。这听上去好像真的是死了。毕竟“家”的指代众多,如果回的是白氏千年前的祖坟,那地方确实早随着西部流洲土崩瓦解了。 白荧舟看着又想哭了。但他瘪着嘴勉力忍住泪水,只瞪眼瞅人不吭声,眼里裹着股乱糟糟的寂静。又皱眉纠结半晌,终是抬手敲敲窗台:“你们几个速速出发,都回岛上守着,四扇门一人蹲一扇。一旦得到姐姐消息,立即传信,不得延误。” 窗外闻声而动冒作一排的四个青衣人纷纷点头,如烟四散。 白荧舟抽抽鼻子,哑着嗓子道:“今夜多谢苍君作伴。我也算是想明白了,找不到姐姐我就不回去了。没意思。” 他伏在桌上,伸手搭住苍厘胳臂,一对桃儿肿眼眨巴着,愈显得脸盘小小,下巴尖尖,一只醉猫似的惺惺喵叫:“苍君再陪我坐会儿,我脚麻了走不动道。万一遇到坏人就不好了。” 他说“坏人”二字时偏偏眼波流转着朝旁剜了一眼,立时教牧真如立针毡。 “我们还有事。恕不奉陪。”牧真一扬袖,抓起苍厘肩膀就要将人提溜走,不想白荧舟眼疾手快给人小臂死死摁住,尖声控诉道: “圣灵子怎么又抢人啊?!” 几道好事的目光远远打着转儿投过来,又在撞见牧真视线的一刹那龟缩回原位再不敢动弹。 牧真回首扫视一圈,抓着苍厘的手是松开了,声音却紧巴巴贴了上来:【你惹的,快解决。】 苍厘着实无语,略略一笑道:“白君的人都走了,这么晚独自留在这里确实有点危险。要不这样,我们送你回梦华居可以吗?” “可以倒是可以,但不是现在。”白荧舟狡黠道,“我还没喝够,还要再请苍君痛饮三十坛!” 牧真闻言,拂袖而去。乐得白荧舟拍桌乱笑:“哎哟哟,圣灵子不会因为我没请他喝酒生气吧?” 他这边桌子还没拍完,转头就见窗边上冒了只虎头盯着自己。 “嘶,干嘛?”白荧舟吓一跳。他深知这赤虎厉害,手里傀丝当即甩出,仍是慢了半拍,被一口浓烟喷厥过去。 老虎一拱腰,前爪扑在桌上搭进半身来,龇着一嘴大尖牙咬了咬他脑袋尝了个味,随即将人一口下肚。 一旁苍厘早自觉退避三舍。转看周围人各行其事,全没注意这边猛虎吃人的盛况,又见牧真在柜台前抱臂看着自己:【还不出来?】 【行,你够利索。】苍厘往门口走,【我还想再套点话的。】 【你不早说?】牧真梗住。 【不重要了。随便问问。】苍厘挑挑眉梢,【倒是你,就这么走了?】 牧真若有所思,转身在掌柜处留了份帖子,嘱托一定要亲手交给屠舜阳,此间之事才暂作一了结。 两人来到前庭,见老虎踞在花架边,乖得不得了。 牧真摸出一块青幽幽的石头隔空投去,老虎仰颈叼住嘎吱嘎吱嚼了稀碎,高兴得尾巴尖尖都喷出绿火星子,呲花一样绚烂。 等火转灭,苍厘上了虎背,明显觉出一身虎毛涨得暖烘烘蓬松松。不由道:“你喂了什么好东西,怎么感觉它长大不少。” “风萤石。”牧真道,“木属妖石,确实旺朱招。要不是形成条件太苛刻,现存又太稀少,朱招能比现在精神十倍。” 他手上忽然多了这石头,苍厘当然要猜:“师姐送的?” “换的。从前我们有过一宗交易,她给我三块风萤石,我替她占卜三次。”牧真顿了顿,“不过这是第四次,超出约定,除了石头她还加了别的。” 苍厘奇道:“圣灵子,你的占卜这么好换啊。那我能不能换?” 牧真只道:“你换什么。你不用换。想问什么直说吧。” 苍厘没想他这么客气,想了想也不客气:“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塔心历练的梦域……你算算白雪鸿和旋冰的关系?” 第91章 牧真一怔:“你怎会想到这个。” 苍厘倒也不瞒着:“我就是好奇。主要白雪鸿这事情有点怪了。我后来知道这梦域成因与其他人无关,只与梦主有关。若是从我记忆里取材还说得过去,毕竟我是罗舍人。但他有这种记忆,虽也不是不可能,但多少有点不对头。” 牧真却道:“比起他,我更应该算算你。” “哦?” “之前说好,出塔之后要给你占星的。” 苍厘无语片刻:“我可以拒绝吗?” “不行。” “你好奇怪。” “奇怪的是你才对。”牧真刻意强调,“我还是有些在意牧万晓的话。但如果你实在勉强,那就算了。” “真能算了?” “嗯。” 苍厘点头,“又变好一点。你不会偷偷行占吧。” “不会,你在想什么。我不会不尊重你的。” 苍厘忽然觉得他有点可爱。 见人笑而不语,牧真就咳了一声:“行,那再算算白雪鸿吧。” 等落回扶摇居,两人去书房算。 苍厘第一次见牧真算人,所用之术果然与之前不同。甚至十分赏心悦目。 牧真在沙盘里布好阵法,从布袋中抓出一把琥珀色小豆,在沙上撒豆成星。 星辰法则乃神君立圣阙时所定,自此他治下子民的命运全都系于九天星辰之中。但这法则运转自如,纵使神君本人也无法多加干涉。唯有天赋之人,才能看懂星轨纵横间蕴藏的奥秘,窥见无尽命运长河的一角浮冰。 室内烛灯皆沉,只余沙盘之间星芒烁闪。其中最亮的,却是牧真的眼睛。 有那么一瞬苍厘忽然起意动念,想叫牧真算算自己。但他明白前途艰险,万死不能辞,纵然看破所有,也必一往无前。 他的命自出生起,便不由他自己一人决定了。 一片黝暗中,苍厘看到自己在尚未知晓所有之时,与缈姬膝下遍遍重复誓言的样子。 “你将完成的是最伟大的事——” “——为此我会不计任何代价,不惧任何牺牲,不为任何动容。” 知命与不知命,对于命中之人,有时往往是一样的。 苍厘深吸一气,看着无数星子在眼前诞生寂灭。兴衰荣枯,百世如见。而后一豆灯火点亮黑暗,他看到牧真站在桌边望着自己,神色奇异。 “这两人……”牧真斟酌一下,“虽未有直接联系,但有因果报应之兆。” 见苍厘面有迷惑,他又进一步解释:“白雪鸿并非旋冰本人,也非其后裔,但在他们的暗门星间有一缕悬丝横亘。” 苍厘知道暗门星主疾厄灾煞,遂问:“所以这缕悬丝代表什么?” “大煞轨迹,说明他们起灭之事因一种极霸道的第三方力量产生关联。但这个第三方的存在非常特殊。或者说这个第三方与他们二者都有很强的关系,星位上与白雪鸿的关系甚至更近。但白雪鸿和旋冰这两人之间是真的没关系。” 苍厘思索半晌,轻叹一气:“怎么说呢,能算到这个程度也是很厉害了。就是我现在完全想不出你说的这种情况具体要怎么对应到现实里。” 牧真一脸无谓:“不用想了,反正他会回家的。” 苍厘:……好哦。 第59章 一脉相承的热闹 距离天雍开赛还有三日,牧开兰回府之日亦近在咫尺。 苍厘用早点时没看见牧真,不知道他干什么去了。想他去寻屠舜阳,又觉他不能离自己百丈之遥。遂没当回事,他不急自己更不用急,吃饱喝足回去躺着了。 燃血余韵悠长,直如那水滴石穿般断续做功,现在身上还隐隐作痛。这都过了一候,骨头还是连着肉疼。 这么躺着困过去,苍厘又梦见些万古塔里事。不知过了多久,隐约的敲门声给梦境敲开一隙。苍厘迷迷糊糊应了一声,牧真推门进来,坐在桌旁。他这会儿背着个半人来长的楠木匣子,手上拿着一封信,一脸肃然。 “屠舜阳根本没回得意楼,直接离城了。我感觉此事有蹊跷。” “先不用管他,等牧开兰出现了,再看他动向如何。”苍厘清醒了些,但懒得起身,继续躺平道,“对了,你知道齐逍也拿到灵徽了吗?这事情要通报一下的吧。” 牧真“嗯”了一声,“我听齐家人说了。府里准备等加赛结束后,一起通报胜者姓名。” “哦?怎么之前单拎出来一个我。还特意大肆宣扬我关塔的丰功伟绩。” “怎么,你不乐意。” “我乐意。”苍厘淡淡道,“但就怕这么大张旗鼓,引来了不该来的东西。” “怕什么。怎么来就让它怎么回去。”牧真清清嗓子,“今日三师姐约我,你也一起吧。” 月眉老的三徒弟白蓼是祖洲屈指可数的炼器大师。据说她炼器自有一套规律,虽说很多人觉得她行事邪门,但并不妨碍人们对她所炼之器趋之若鹜。 自得意楼中回来后,苍厘特意去查了白蓼,这时便有意道:“你这个师姐来头不小。听说明明是分家人,愣是叫月先生青眼有加地选作关门弟子了。” “她不是人,是白氏养的草成精。修形后自己跑去别处安家落户,所以成了分家。” “厉害的。”苍厘想,千年前妖怪横行,千年后妖怪凋零,倒也是能理解月眉老惜才之心。却道:“她找你干嘛,又要占卜?” 第92章 牧真故作神秘:“不是,她说有要事相商。还说一定带着你。” 苍厘:? 牧真收敛作态,犹豫一下,又道:“不过你需当心,她这人有点古怪的。” 苍厘虽早有耳闻,但听牧真这么说,不由警觉:“是吗?要我当心可还行。” 待得去东郊之野见到了,才觉白蓼不如传说中那般疯癫,倒是有点不拘小节。端得一派放浪形骸,自有风华。 毕竟她就这么浑不吝地泡在山泉水中,袒着半面胸脯,全然不觉得该在外男面前回避一下。 “你就是苍厘吗?”白蓼殷红的嘴唇吧唧两下,“看上去挺好吃的样子。” 苍厘目光自然收敛:“白姑娘好。” 白蓼笑了笑:“怎么和真真一样无趣,看都不敢看我。罢了。你们随意坐。” 此处山势微峭,间缀着不少圆滑平整的石块。苍厘捡了脚边那块坐好,见牧真已行至水畔,垂着眼将背上匣子递了过去。 白蓼打开扫了一眼,眼角略过一丝惊异,转瞬又生出些满意,面上笑容也愈益宛转。 她关上盒子,只道:“真真,我那天捡了个徒弟。” 牧真有些意外:“恭喜师姐,居然收徒了。” “这个徒弟要我帮忙找苍厘道谢,我当是谁,原来是你八拜之交啊。”白蓼拍拍盒盖,“阿筠,还不出来见客!” 齐修筠从后首瀑云烟荡的山洞里走出来,躬身一礼,拜谢于前:“堂下一别后,未想再逢时。二位别来无恙。” 牧真讶然:“你还活着?!” 齐修筠微笑:“要托苍君之福。若不是他好心还我登遐丸,我也无法行死遁之计,还恰好被师父当作炼材挖出来。” 白蓼端起一旁山岩上置的紫玉爵:“事情大概我都听阿筠说了,这一遭他也算大仇得报。只他现在是个死人身份,也没法回去,以后便随我待在南离岛了。” 齐修筠笑叹一气,无不释然:“三门会审前,夫人确实想置我于死地。概是怕我将齐相宇这么多年做下的丑事全漏到诸家面前,教她颜面扫地。所以我如她所愿,在她动手前自我了结了。” “可惜这孙夫人没能和她宝贝儿子一起受裁。”苍厘有些遗憾道,“不过大家现在都知道你是枉死了。幕后凶手也找出来了。” 齐修筠颔首:“虽说那奸细行了许多恶事,齐相宇这一件却不算错。” 牧真闻言,神色复杂。又见白蓼冲苍厘举杯道: “阿筠天生一副狗鼻子,当真是个罕见的觅材手。我多少年没见着这么合适作导路犬的孩子了。还好人你救下来了,要是我们家真真,估计想不到这个法子。” 牧真开口就要辩驳,再一转念,心道“算了”。 “哎哟,摆什么脸子。我夸你会交朋友呢!你懂什么?”白蓼舒展臂膀,撇嘴一笑,“愣了半宿了都,你们倒是吃东西啊。” 水岸鳞次栉比的围石上各色珍馐错落,掩映在泉雾中,瑰然若仙家之物。 苍厘总觉得哪里不对,仍规矩坐着:“多谢姑娘美意,上山前刚吃过了。” 白蓼挤眉嗔道:“真真,说好了一起吃饭呢?你没给人说啊!” “我忙忘了。”牧真还很理直气壮。 白蓼“啧”了一声:“那算了。言归正传。苍厘,你过来。” 苍厘不明所以。 “快去吧。”牧真好言相催。 苍厘早知他有事瞒着自己。但想应该不算什么坏事,做好防备就过去了。未料走到近前,白蓼“哗啦”一声起身出水。 还好齐修筠手够快,早拽了一件羽披,呼溜一下转圜而过由后而前地给她遮严了。 “嗨,瞎讲究。”白蓼也不拂徒弟好意,自觉上手又将披盖往身上带了带。 苍厘感激地冲着齐修筠点点头。看白蓼大咧咧叉着腿坐在一块山岩上,右手一挥,水面凭空浮出一尊卷叶联珠扁足鼎,鼎口阔如轮毂,中有一缕余烟缭绕。左掌一振,楠木匣盖弹开,八样天材地宝分陈于中,以格相规,以度相矩,星罗宿列,一方多宝格似的雅致机巧。 白蓼诡秘一笑:“说吧,为了这柄剑你愿意付出什么?” 苍厘眉头微蹙。却听牧真一本正经地传声:【三师姐炼有主之器时,必要人身上一个物件。虽说所奉部件越珍贵灵器越好,但其实只是个引子,你给根头发丝就行。】 苍厘前后联系,反应过来:【这就是你给她占卜的代价?】 牧真嗯了一声,不显山不露水的。 苍厘于是道:“我的血。” 白蓼莞尔:“怎么说呢,这答案还挺适合你。” 苍厘接过齐修筠手中小刀,刺破指尖,往那烟气袅袅的鼎中滴了三滴血。一霎时,轻飘的薄雾燃作血金之色,焚焚如锦,烈烈如炽。 白蓼面上笑意加深:“不错!” 她将匣中至宝一样样投入鼎中,闭眼,口中默念法诀。 苍厘自觉退后。眼看着白蓼衣袂与发尾拂如长旌,从口中呵出一道青蓝霹雳,锵然一声,将那鼎身整个儿劈亮。大鼎给这闪电裹挟击打,如陷雷枷云链之刑,不断发出闷响,最后竟在一道列缺中生生铿铮作无物,与那电弧火花儿一并消散在烟水之间。 白蓼呼出一口火燎般的青气,睁眼道:“一般说来,我成一器只需三个小周天。稍微复杂些的,也不过五个小周天。但你这个,我看真真是有意想考验他师姐的极限。约莫九个小周天能好。” 第93章 她面色有些发白,唇角微微干裂:“虽然感觉亏了,但有意思,我喜欢。” 说完就落入泉水,蜷缩一团,直至水没过顶,再不吭一声。 “师父累了,要小憩。我送你们下山吧。”齐修筠适时道。 苍厘望向水面咕嘟的气泡:“但你师父看上去不是一般累,要不你还是留着照看她吧。毕竟荒郊野岭一个女孩子家……” “也对,还是苍君顾虑周全。那么有缘再会了。”齐修筠并不勉强,从善如流与他们道别。 两人一前一后从山顶往下走,行到半山腰,牧真才道:“所以你知道他是假死么?” “不确定啊。”苍厘耸肩,“药我是放回去了,但人都是你们管的。后面发生什么事,你不该比我更清楚?” 牧真哑然片刻,只道:“你还是不信我。” “不是信不信的问题。这事最后你又没法做主,倒不如让他自己留个后手。” “我的意思是,你可以告诉我。这样我心里也有数,能帮则帮。” “心里没数你不也帮了。”苍厘笑了,“专叫了老虎守人,就是给人钻了空子没守住罢了。” 牧真陷入沉默。 “别想他了,想想吃什么吧。”苍厘回眼瞅他,“你师姐真是令人紧张,她东西我都不敢动的。” “……不动是对的。她可能会用你试药。”牧真皱眉道,“她无聊的时候最喜欢干无聊的事,尤其是拿下药当乐子。” “那你也不信我咯?怎么都不提前说一声。” “我说了要你当心的!” “哦,那也算啊。” “怎么不算。”牧真气哼哼道,“罢了。我带你去这附近的馆子。我小时候常去的。” “好。”苍厘握了握指尖刀口,不由又想起白氏姐弟来,“你说,白家人都这么疯疯癫癫吗?” “或许和诅咒有关。”牧真沉吟道,“有一种说法是白部扯断龙神种下的血脉契约后,血源受污变质,从中产生了宛如诅咒般的疯狂因子。这因子势同附骨之疽,代代相传,白氏血裔皆无人可免。” 大差不差。苍厘道:“有意思,神君不要救救他们吗?” “有救的。原本的栖息地流洲崩塌后,神君在剩余三洲中挑了生气最旺的祖洲,又划了祖南火气最盛之地专供白部遗族休养生息。据说那处永燃的地心火能够化去他们血中污质。” “看上去用处不大。”苍厘照直评价。 “嗯。”牧真表示赞同。 第60章 各有各的偏爱 桥头小馆上悬着块窄瘦黑字招牌“奶奶茶”,外头瞧着是间灰不溜秋的瓦屋,只前头开了面低矮门洞,给一挂发白的碎花布子遮了,看不清里头光景。 牧真就和进了自家后院似的,一撩帘子当先招呼:“亚叔,两个人,老地方。” 苍厘两步跟上,发觉店里空间比自己想得大一些。右手灶台另围一室,间一竹帘半挽,一个小山似的人影正背对他们坐着削甘蔗皮。 牧真已坐在临河支起的窗户下,熟练道:“一壶竹花荷叶水,冷的,三钱冰糖。松瓤鱼,皮豆腐,龙眼蛋,团虾须,白果焗各一碟。再加道云泥火腿,和小豆饭一起煮了。” 他背菜单一样,一连点了七八道才住口。 那人影也不吭声,削完手头这根甘蔗填了炉膛,才起身撩了水准备碗筷。 过了会儿,一壶两杯一道线飞来稳稳落在桌上。牧真按杯满上,苍厘浅咂一口,顿觉舌尖清甜,牙口沁凉,滋味当真不同凡响。 “好喝。”苍厘尽饮一杯,自个儿续上,冷不丁问道,“怎么想到要送剑的。” 牧真一愣,认真回道:“我听说你从前有一柄剑。” 苍厘以前确实惯于佩剑而行。缈姬所赐的不尘剑,凛冽如高天之风,起石火电光之兆,亦是灵庙至高权力的象征。 后来那柄剑被安天锦折作数截,丢到火里熔了。苍厘设法从火中拾回残片,悄悄重塑了一把袖匕。 但这袖匕也在塔中折了,连雲偶都找不回一点。前时忙乱,苍厘没空管这个,只道去圣阙前再挑件趁手武器便好。辗转之间,实则还有些挂念伴了自己多年的保命符。 这下牧真忽然出招,着实给他打了个措手不及。 虽说那匕首是为了撬铐子断的,牧真合该给他还来一样。但这还的方式着实隆重了一些。而牧真只当是桩不值一提的回礼,甚至没有与他强调说明的意思。 “谢谢。”苍厘真心道,“我很喜欢。” 牧真瞥着他含笑神情,目光一游转,故作无事道:“喜欢便好。” “但你大概不知道,在我们那里,剑是不能乱送的。” “嗯?”这回轮到牧真措手不及。 “西凉有一则传说……”苍厘正要将他唬上一唬,却听外头有人说话。再一细听,声音还都挺熟悉。 原是三只西凉硕果结伴而来。冒柏巍推着轮椅上的洪毅,旁边搭了个寇驰丽。 他们看店里黑黜黜的没妄动,只围在门口叽叽喳喳。 “真是这儿啊?脏兮兮的,看上去像个黑店,不会是卖人肉的吧。”寇驰丽当先质疑。 冒柏巍有点不耐烦:“都说是专门问来的地道老铺了。你不信就走,非要跟着就别嚷嚷。” “哇你这个人好没有礼貌!”寇驰丽愕然作鄙。 第94章 “和你礼貌对不起我小时候受的苦。”冒柏巍分毫不让。 寇驰丽心虚道:“大男人这么记仇呢。我又不是故意的。” 洪毅弱弱劝道:“别吵了,老板来了。” 一道黑影铁树似的立在门帘后,看上去是把杀人好手。四双眼睛隔帘对峙片刻,帘子里默不作声飞出三份菜谱,嗖嗖嗖落在店外小桌上。 三人伸手去拿菜谱时,不约而同围坐桌旁。 “好强的杀气!”寇驰丽小声道,“谁家奶奶长这样啊?” “管他厨子长哪样?你又不吃厨子。”冒柏巍皱眉研究菜谱,“点菜点菜。” 洪毅前后翻看完毕:“就这几样吗?你们和我菜谱一样?” “老店都这样。菜不在多,好吃则行。”冒柏巍胸有成竹。见寇驰丽迟疑,又是催促,“你快点选。点好了我还要打回去,给关柯喂口热的。” “念了一路关柯了,怎么不干脆背着他出来啊?”寇驰丽反唇相讥。 “你以为我不想吗?”冒柏巍面有不甘,“若不是他现在还昏着,我……” 寇驰丽见他难过,转而安慰起来:“你也别太伤心啦,他救你应该的。毕竟他们危须是你们焉耆附属,作为下属护得主子一命,他心里不知道多开心呢!等回去了他受封领赏不说,八成连带着危须都能平不少赋税!” 冒柏巍本就揣着一颗焦心,听了她这番话脑门子简直要冒鬼火:“你你你!眼睛里除了这些看不到别的吗?” 寇驰丽好心宽慰反被凶,亦是不忿道:“还要看什么!还能看到今天的太阳就够幸运了!你们倒好,出塔之后净知道哀春伤秋,眼睛又不是长在脑袋顶上不知道往前看吗?” 洪毅无辜挨呛,摆了摆手尴尬应和。“确实,比起东且弥使君我幸运多了。也就断了三根骨头,养养还是能好的。”说着又有点戚戚然,“但我确实不太想继续比赛了。我……唉……” 寇驰丽拍拍他尚好的那只肩膀,“不用勉强了,想哭就哭。在我这里你又不用装。洪坚毕竟是你一起长大的表弟,就算且弥城分家了,你们也是一家人。” 洪毅苦着脸没应声,倒是冒柏巍出言提示:“行了,不该说的少说点。” 三人各自点了菜。照例是茶水先上。 冒柏巍喝了口茶,眉间怒气未散,语气却平缓不少:“说起来这一趟当真晦气,从一开始这比赛就不对劲,就不该来。这次天雍的补偿我打算都给关柯,等他醒了就一起打道回府。什么加赛,还加个锤子,不怕加更多人命进去吗?” 洪毅咽尽满杯,脑子冷静了,心里的火撺掇起来了:“是啊,看上去就是个陷阱。感觉上一波没收够命,还要再加一波要我们都搭进去才好。不如……不如直接回家,不和他们玩了!” “你们这都是干嘛?”寇驰丽冷嘲热讽,“一个两个什么名次都没挣到,就开始打退堂鼓了?啧啧,西凉这回也就小鸟,啊不,罗舍使君争气了一把。你们不要跟着他一起争争气吗?” “他是争气。那你去找他玩儿啊。”冒柏巍酸她,“人家现在可是圣灵子身边的大红人,你看他理不理你?” “反正我不和你们为伍,我还要去比赛的。”寇驰丽傲然挑眉,“我可与你们不一样。我不努力就要回去嫁人了,嫁的可能还是你们冒家。嗯,要是罗舍我还能考虑考虑,第三城呢我才不稀罕。” 冒柏巍气死了:“女人,你有完没完,踩一捧一现着你了是吧?你可千万别进我家门!我俩哥哥一个有喜欢的人了,一个只喜欢打架不喜欢女人。” “那你呢?”寇驰丽偏要多嘴。 “我不喜欢你。”冒柏巍如她所愿。 寇驰丽不屑一笑:“正好,我也不喜欢你。” 他两个针尖麦芒地嗑完,依然好端端对坐着等上菜,只苦了夹在中间的洪毅,压根不敢说话。想摇着轮椅逃离这是非之地,奈何现实条件不允许,一条胳臂一条腿都还得养个百日才能好利索。 苍厘边吃边听,愣是没出一声。他想这三人的反应倒可以看作诸家参赛者的缩影。便传声道:【这次还有多少人参赛啊。】 牧真也很默契:【不多,不足百人。】 此番各家精英损失惨重。在遴选阶段就出这等纰漏,各大世家有理由怀疑上天之后事情更不可控。就算圣阙给了不菲补偿,还加了名额,人一个个都心里犯怵,不敢送孩子去冒险了。 所以目前起码一半世家,且都是有头脸的世家拿着补偿直接退赛了。那留下来的,有些是不惜命,甚至觉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打算借此东风上天的;有些则是要改命,本来就孤注一掷抑或投机取巧,更觉得捡了大漏的。 苍厘直问:【你家都有谁?】 牧真蹙眉:【牧山昊和牧尔蓉。】 苍厘不觉好笑:【怪了,怎么都选了你二舅的人。先不说牧山昊,牧尔蓉那样也要参赛吗?】 【牧尔蓉听了阿兰的事就崩溃了。和家里哭闹半天,执意要参加的。应该是想给自己谋条后路。】牧真思索道,【这次加赛报名人少,整体素质不如前时,取胜机会远超以往。即便是势孤力穷、外强中干,也很可能赢得一个名额。】 【我觉得未必。你们家主可能有其他想法。】苍厘却道,【我和你赌,这两个最后都不会取胜。】 第95章 牧真半信半疑:【有何依据。】 苍厘反问:【你觉得家主真这么心大?不缺人的情况下,偏要挑两个叛逆。况且圣阙又非寻常之地,他两个去了不仅完全脱离天雍掌控,还可能给自己的亲亲好大儿添堵。】 牧真:…… 苍厘继续:【再说,家主肯定要考虑这次大典的走势。牧家已经有一个你打底了,再多个姓牧的人上天都可能引爆已经平息的舆论。所以现在算她卖你二舅一个面子,明面上放人过去和大家一起玩。但如果这两个有谁想赢,不保准她就得出手。毕竟这是俩祸患,比起放出去更该留在眼皮底下啊。】 【这样吗?】牧真想了一想倒是坦诚,【你说的有道理。】 【既然有道理,一会儿吃完了去趟怀星窟吧。】 牧真一脸疑惑,没应声。 苍厘就道:【我想取个东西。】 【取?】牧真抓住关键词。 【借。借一个。】 【都说里面的东西认过主了,你拿了也没用。】 【没用也要拿。】苍厘摊牌了,【你就说能不能拿吧。】 【拿就拿。】牧真无所畏惧,【我倒看看你又要耍什么花招。】 第61章 一动脑子就头痛 一连数日的绵绵阴雨,终于在加赛将行的前夜停了。 与此同时,沙雅的马车队悄无声息停在涂水第四弯旁。又改车为船,顺着河道向东北飘了二百余里地,停在了天刑峰下。 此峰坐东山咽喉要塞处,是天雍府卫大本营,亦是三门会审召开之所。峰中阵法密布,戒备森严,专用来审理刑狱重案,关押重要罪人。 听说牧开兰抵达的消息后,牧真就坐不住了。想说这落脚地方虽不太对,人好歹是回来了,这不得抓紧过去好生问道一番。又想三门会审暂定三日之后,时间不算充裕但也不算十万火急,这一路的舟车劳顿,不如先让人好好歇上一晚,缓过来再说。 自是按下一腔焦虑不表。只苦熬一夜没怎么睡着,天一亮就抓了苍厘要去探监。结果屋门一开,牧芸生一封帖子送进来,道是牧开兰单独羁押在一处园子中,暂以阵法封锁,兼有重兵把守,连贴身侍女都不能靠近。此间闲杂人等不得擅往,等到三门会审结束才行亲属会面。 “闲杂人等?”苍厘凑来瞄了一眼,“家主算到你要去啊。” “……不会。这不是专给我的。”牧真将帖子折好,顾左右而言他,“天刑峰一般用陆离阵压守。此阵虽能开源节流,但有个隐形弱点,若是遇到多云天……” 说着出门去看天象:“今夜多云,正适合去看阿兰。” “老话说得好。”苍厘倚门微笑,“家贼难防。” 牧真不理他揶揄:“我先问问情况如何,具体计划等晚上再说。” 他回屋摆弄起了镜子,一边蘸水画符一边道:“以前我和阿兰常用水镜术联系,但这法子限制太多,还好失灵。受术的两只镜子首先都要完整,连接时长得视镜子品质而定,一般能维持半刻到一刻。镜子一旦开裂,连线随之结束。如果两人间距过远,则无法连通。如果身边没镜子,更无法施展此术。” 他不太确定道:“我也不知阿兰那处有没有镜子,我先试试看。” 他念了两遍召唤咒,居然真的成功了。 两人在一面漾开的水纹中见到影影绰绰的牧开兰。少女形容憔悴,但精神尚佳。 牧真开门见山:“阿兰,情况紧急,我先问个大概,晚点儿再找你。” “好,兄长大人想问什么,我必知无不言。” “你现在何处?” “天刑峰,秭归园。”牧开兰顿了顿,“园外有二十人轮班值守。” “沙雅王是你杀的吗?” “不是。但我的左耳环失窃了,毒死沙雅王的是耳环里的毒药。他们据此取走右耳环,里头的藏毒就成了我弑君的证据。” 牧真:…… 苍厘给牧真的目光刺得脑壳痛,接着问道:“耳环藏毒之事你先前可与旁人说过?” “没有。”牧开兰稍作犹豫,又道,“进宫前,沙雅王的状况其实已经不太好了。我进城那日还是十八王子替父迎亲。我只在王子带领下见过王一面,那之后便待在王妃寝宫,再也没见过王,更别说下毒了。” 苍厘直接道:“你也没和屠舜阳说?” 牧开兰听他直呼其名也是一怔,连连摇头否认:“没有。此事我再未与第二人提起。” “那你和屠舜阳说了什么?”苍厘追问。 牧开兰愣住,不知如何作答。 “我知道了。”苍厘不再为难。 他知道,下手的是安天锦。安天锦做事从来没个定数,瞅着空子就开始搅局了。 毕竟那耳环算是安天锦给的。之后将牧开兰送往沙雅的队伍中,更是多了一些罗舍侍从,美其名曰新娘受惊,添点赔偿。现在想来肯定是混进了御用死士。 但这么一通下来,确实毫无对证。就算能查到安天锦头上,他也有办法混过去。 苍厘脑子一转,想到了一件事。 此情此景,未尝不可一试。万一赌赢了呢。 然后便听一阵熟悉的扑棱声。一撇眼,自家鹘鹰正正落在窗槛上,雪白一团在阳光下格外惹眼。 “长空!”苍厘起身而上,很是惊喜地将大鸟抱在怀中。 第96章 却听后头喀嚓一声,镜子碎了。 “大惊小怪。”牧真蹙眉嘟囔,也没再多说什么。自个儿把碎片收拾了,转身拂袖而去。 “不继续了?” “最该问的已经问了。阿兰果然是被诬陷的。” 这般在扶摇居中蹉跎了大半日,将近黄昏时,又一封帖子飞来,这次却是冲着苍厘来的。 “罗舍王已至。烦请苍使君赴咸和峰一见。” 咸和峰距天雍主府很近,由四座规格相仿的峰头一字连珠而成,是为东山客居之所。来访的贵客一律安置此处,如此次四方使者,首先都会被安排入峰居住。要是喜欢热闹想去潜川城中落脚的,则由管事另行安置。 看样子安天锦这次想看的热闹不在城中。 牧真道是方便过会儿夜访天刑,非跟着一起去不可。到地方了,苍厘当然要叫他等在外头。牧真满眼写着不乐意,但也知自己不好进去,遂鼓着一张脸,与鹘鹰一上一下等在棵棠梨子树旁。 苍厘进了内院,对门口的安盈点点头:“安侍卫。” “少司大人。”安盈回礼,“王上听说您拔得头筹,亲自来此道喜,说要送您一程。” 说着以独特的方式扣了门,示意苍厘进去。 屋里尚有淡淡的水汽未散。安天锦袒着上身坐在帐子里,发梢还在滴水,一滴一滴,沿着他小臂的藤花纹身落在床铺上。恍惚那妖花活了,正曳曳着吐蕊垂露。 “怎么,一叫就来。”安天锦勾着肩畔的绢子懒懒道,“你有事啊?” “王上言重。苍厘确实有事汇报。”苍厘垂眸道,“棋差一招,牧开兰栽了。” 安天锦嗤笑一声,毫不在意道:“然后呢?” “天雍府已经查明毒药来源。这会成为一个制裁罗舍的借口。不过我认为,毒是灵庙的,与王室没有直接关系。”苍厘道,“目前天雍那边的意思,大概是想引祭司为祸首交由圣阙制裁。但具体如何,还要看王上定夺。” 安天锦不置可否:“罗舍的事还轮不到他们管。” “明白了。我会再同天雍府商议。”苍厘颔首,就知道安天锦此人天不怕地不怕。 “阿厘,你翅膀是真的硬了。忘记自己怎么飞了是吗?”安天锦眯着眼打量他,“你不怕你一上天,我就将缈姬煮了犒赏三军?” 他还是看出了自己试探的心思。 苍厘只道:“那是王的东西。王上有自己的决断,外人无从置喙。” 安天锦笑了一声,勃然大怒。“你敢说她是东西?你是什么东西!”他一把将苍厘捏在手里,小臂微微发力,“以前没发现,你脖子这么细。和缈姬那只白隼一样,一掐就断了。” 苍厘笑了笑,说:“确实。” 安天锦摸了摸他的脖颈,目光晦暗,“这里缺了一条锁链。可惜我最喜欢的奴隶才配戴,你连配都不配。” 苍厘一把给人丢在地上,起身拍拍衣角,从容道,“王上放心,我此番进圣阙,一定不辜负您的好意,会为罗舍争光。” 安天锦点头:“说来你这次也算有功,当赏。想要什么?” 他明显要试探回来。苍厘偏顺着他道:“我想要的,王上也不会给。” “哦?说说看呢。” “我想要一条黄金锁链。”苍厘在自己脖子上比了比。态度乖顺,手势分明却是在示威。 安天锦一愣,哈哈大笑:“没想到你这么乖。你真乖,比我养的什么狗都懂事。” 他说,“你会有的。等你从圣阙回来,我亲自给你戴上。” 苍厘说,“那先谢过王上了。” 很久以前,他待安天锦是很不好的。听从缈姬的警告,无视他,冷落他,拒绝他的邀请和礼物,断绝他一切交际念头。 所以落难后那三年,安天锦也是这么待他的。 现在安天锦因着大典转变了一些态度,那他就继续和他演。 “对了,王上要当心,牧家不是那么好处的。住在这里,或许比在任何地方的风险都要大。” “你同我废话,是舌头不想要了?” “是好心提醒。毕竟我刚到这里,就因为牧家吃了不少苦头。” “哦,我可不信,这世上除了缈姬还有谁能让你吃苦头。” “有的。这正是我方才废话的原因。” “你以为我同你一样,连天雍这种货色都搞不定?”安天锦蔑然笑道,“牧芸生与沙雅交好,就是想削罗舍取而代之。随便他们怎么联手,到时候来一对我杀一双。” “是我多虑了。王上向来不待见东陆,又怎会以此为患。”苍厘道,“夜色已深,王上还是早些歇息吧。” 礼行了一半,却听安天锦慢吞吞道:“慢着。” 他将腕上缠着的木槵子捻了一粒下来,丢在苍厘脚边。 “吃下去,然后滚吧。” 苍厘捡起来,握在手中,只道:“王上,我体内的毒已经够多了,再来一点怕是要直接死在这里。” “我以为已经解了呢。”安天锦奇异道,“不然凭你那副身子,能赢就很奇怪。” “还好,这次能赢不是靠身子,是靠脑子。”苍厘不再废话,果断行礼退了出来,再慢一步脑子怕也要保不住了。 出得院门,他高速运转的脑筋才松泛一些,看见牧真仍站在树下鼓着包子脸,不由笑道:“怎么不找地方坐。” 第97章 “我也想坐。你又不带我进去。” “你又不是不知道里头这位什么人。应付他一个我就够累了。” 牧真道:“我不用你应付。” 苍厘头有点痛,却笑了一声,“你们可真行,当初怎么偏偏要绕到罗舍去招惹他。” 牧真蹙眉,“什么?” “我有计划,但目前来说,可能行不通。”苍厘沉声道,“虽然我能作证,牧开兰身上的毒是罗舍的。但应该也就到此为止了。我在这边挑破一个口子,你们的刀也扎不进去。因为护在罗舍头上的不是盾,而是另一把刀。” 牧真不解其意,“你到底什么意思?” “……算了。”苍厘闭口不提。 牧真急了,“你又不信我吗?你到底想做什么。” 苍厘直直看着他,那双伽罗色的眼睛如同深秋最澄澈的湖面倒映着自己。 “我想杀一个人,想很久了。但我现在做不到,你也一样。所以算了,不是不信你,是……时机未到。” 一颗棠梨子啪嗒落下来。苍厘仰头去看,鹘鹰静静回望他。 他好似清醒了些,按住内心丛生的波澜,说:“走吧。” 两人一路往回走,牧真忍了一会儿,“那个契约,我感觉不对。在塔里那时候,你果然还是能屏蔽我对吧。我刚与你传音,你一点动静都没有。我还以为你出事了。” 苍厘随口应道:“我听到了,不能回答。” 牧真紧追不舍:“我说了什么。” 苍厘想也不想:“顾着打官腔了,没注意。就听到蚊子哼哼。” 牧真默然片刻:“你骗我,你果然骗我。你进去之后,我压根没和你说话。” “……烟烟,你真的学坏了。还套我话是吧。”苍厘想不到这也有坑等着。 “别叫我烟烟。”牧真一脸消沉。 “别和我闹了,我在想怎么把你妹妹救出来。”苍厘头更痛了。 牧真哼了一声:“我已经有主意了。你刚都不用去找罗舍王,就说毒是他指使人夹在送亲队伍里下的。就是为了挑拨天雍和沙雅的关系。” 苍厘忽然笑起来,“圣灵子好聪明啊,这都被你看出来了?” 牧真很是理所当然:“他人都在这里了,直接抓住判罪就好了。” 苍厘叹气:“若真有你说的这么轻松,那就好了。” 牧真不解:“他到底如何,你这么高看他?” “罢了,我想到了法子。”苍厘适时打断,“走吧,听说某人是和沙雅车队一起回来的。现在该轮到他上场了。” 第62章 寡妇门前是非多 屠舜阳回来后待在天刑峰没走,就住在秭归园附近,说是会审开始前沙雅一方也需尽守罪人安全之责。 结果两人踏着夜色不管不顾登门造访,却听说屠舜阳出去了。 牧真的新仇带着旧恨一起发作:“他是不是故意躲着我。这都第三次了!” 苍厘计上心来,说:“我和你打赌,他肯定去找牧开兰了,你信不信。” 牧真惊道:“他什么身份,这么晚了合适吗?” 但既然如此顺路,牧真也没理由不信。等到了秭归园的树篱前,牧真表示:“没错,果然是陆离阵。” 他取出两张杏黄古符,往苍厘和自己身上一贴,说:“走吧。” 苍厘小声道:“还以为你要破个阵什么的,结果这玩意儿就可以了?” “我画了一下午。”牧真强调。 这陆离阵法由牧芸生所创,可以五种天光为源生成不同迷障。园中亦以此阵为光源,没有点灯。眼下层云密布,星月黯然,阵法亦是晦暗不明。两人朝屋中隐隐透出的唯一光亮摸去,到了近前,苍厘却将抬手敲门的牧真拦住。 【先别妄动,听听他们在聊什么。】 牧真一脸的“我不想听”,无奈跟随苍厘转道屋后。从戳开一点的窗户纸中,真的瞄见了两个身影。 屠舜阳右边臂膀受伤,半面衫子扎在腰间,颇为犹豫地看着牧开兰悉心为自己擦拭血迹。 “这伤口也太深了。”牧开兰有点心疼道,“怎么还能硬闯,那可是守峰阵。你不要命啦?” “因为正常途径进不来。”屠舜阳反而安慰道,“不是很疼,都没有刀劈在身上疼。” 牧开兰没说话,手底下微微加重,屠舜阳“嘶”了一声,又有点不好意思道:“我来就是想告诉你。我信你的。你绝对不会做这种事。实在行不通,我来保你。以我的名誉。” 牧开兰垂眉:“不必。不必牵扯你。” 屠舜阳盯着她的眉眼:“阿兰,其实我……可以牵扯我。” 他见少女又不吱声,兀自便道:“你知道吗?此次参赛,我本就兴致不高。那天迎亲接下你后,我原打定主意不走了,但受王命所托,不得已还是来了。” “开赛那日,我并没有入塔。后来听说塔里出事,我冥冥之中感觉到,是你在远方保佑了我。我本想尽快回去,动身之时听到你的消息,我就再没打算独自离开。” 牧开兰眼中盈满泪水,双颊通红,“你……” 【他……】牧真紧紧攥住拳头。 苍厘一手摁住他:【冷静,继续听。】 “抱歉,是我唐突了。本来我不知该怎么说,但现在我可以说了。”屠舜阳目光坚定,“阿兰,我倾慕于你。见到你的第一眼起,我便被你吸引,目光再无法移开。纵然知道你的身份将是我城之妃,我父之妻,但我的心不会出错,它对着你跳的声音,此前从未因哪个人响起过。” 第98章 好哇。苍厘想,这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响的闷葫芦居然好会说情话。我都要被感动了。 一面两手并用死死拖着牧真,谨防他当场破窗而入:【再等等,关键时刻你别坏事。妹妹的命最重要!】 牧真一时语塞:【她……】 “我……”牧开兰眼泪流了下来,眼皮晕红,强忍羞惭,“我亦如此。” “别哭,好姑娘,别哭。” 屠舜阳瞧着很开心。他激动之下,紧紧握住了牧开兰的手。深情将心上人望了许久,他勉强压下开心,先说正事。 “提出将你引渡审判的,正是我麾下谋士。我已接到密信,列出当日诸多疑点。这些足以与天雍府证明,你绝非下毒之人。” 他见牧开兰一副惊讶的样子,很是沉稳地拍拍她手背。 “阿兰,你放心。我留在这里,就是为了救你。我不会放弃你的。如若天雍不管,我们就一起逃出去。等回沙雅,一切好说。” 【他还想带阿兰私奔!】牧真怒了,【他完全不顾阿兰的名节!这么逃走就真成了板上钉钉的嫌犯!】 【很明显,在他看来,名节不如活命重要。】苍厘看够了,看到这里觉得事情比自己想的还要好办。【差不多了,再听下去不太好,我们先回吧。】 他扯着牧真要走,牧真却不愿走。 【我要看着他们,万一这小子真把阿兰带走就说不清了。】 【第一勇士也有脑子的,就算劫人也要安排妥当过一日再说。走吧,这么喜欢听墙角吗?】 牧真不甘不愿给他扯到树篱旁,坐等园外巡逻的守卫过去。 苍厘见他憋着一包气,不由笑了:【他们彼此有心意,这种事其实很好解决的。】 牧真并不赞同:【不但不好解决,传出去恐怕真要落人口实。】 苍厘顿然无语:【那就不要传出去。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他们俩更不会到处乱说。】 牧真面带犹疑:【那你准备怎样。】 【几日前的教训你还没学会吗?家主是怎么处理塔难的?对于这种多方博弈,大部分人想要的只是一个合情合理的立场,至于真相,没人在乎也没人关心。】 牧真一愣。 【圣灵子通人心不通人性,倒也算正常。】苍厘见守卫走了,也不再多话,正要几步翻出园去,余光瞥却远处花丛里冒着个团团转的脑袋尖尖。 【你这妹妹真是块香饽饽,这么招耗子么。】 牧真也发现那处小动静,一道灵气甩着弯儿地荡过去,从中勾出个惊恐的小丫头。 采荔满面的慌张在看到苍厘后化去不少。她扭着被缚的手腕,小声求饶:“大人帮帮我!我迷路了!您知道小姐被他们藏在哪儿吗?” 牧真蹙眉:“一个两个都这么鲁莽。这园子布了阵法,寻常手段你肯定走不出去,要被困死在这里。” “啊还好遇到大人!”采荔吓得不轻,满头花叶簌簌掉了一身。抖搂间忽又瞪大眼,压着气声道,“您,您,您不会就是少主吧?!” 没等牧真答话,她兀自雀跃起来:“天哪太好了是少主!!!您来了小姐是不是就有救了!!!” 牧真冷冰冰道:“你当我没来过。” “啊?”采荔龇牙咧嘴,僵在当地。 他们把偷偷溜来的采荔带到房前,敲了敲门。采荔忍不住低声叫门,就见房中烛火呼扇一下。又过了会儿,牧开兰才来开门,看到三个人一起,挺惊讶,一并让进屋子了。 采荔神秘兮兮道:“小姐小姐,看在我冒死闯进来的份上,你就原谅我吧!” “别卖关子了。”牧开兰无奈道,“你说吧,我听着。” “一件好事和一件坏事。”采荔挤眉弄眼,笑逐颜开,“好事就是——袁家退亲了!” 一时间牧家兄妹面上神情各异,皆没出声。只有苍厘置身事外,喝了口茶。 采荔断不会让在场任何一人错过好事,絮絮叨叨解释道:“大人您是有所不知哇。我们小姐出生前就与陈郡袁氏大公子定了娃娃亲。不想后来沙雅联姻一令下,二爷经不住宋姨娘母女哭闹,硬生生将小姐换了上去!” 采荔咬牙切齿。“袁家主母先前念着小姐年幼,没来看过几回,却是喜欢,私下赠了不少东西。结果得了二爷默许,这一换袁家留下的所有玩意儿,连同定亲玉佩,全都给宋姨娘夺去了。” “后来听说小姐要嫁去沙雅,袁家主母还特意来问过,没多说什么。只遣人送了些新东西来,说二小姐怎好用大小姐的旧物。”说着又是噗嗤一笑,“宋姨娘看了却是脸都黄了。新东西品相差,压根比不上送给咱们小姐那些。” 小丫头还要说,给牧开兰眼神按下,示意够了。 “退亲一事,未必是喜。”牧开兰幽幽道,“这个当口上能退成,足见沙雅此案如何败俗伤化,恶名昭彰。” “沙雅一案牵涉机要,袁家不一定清楚内情。”苍厘娓娓相道,“这恐怕还是家主授意。毕竟天雍府坐镇东陆,袁家先前纵对二小姐十分不满,却不敢公然退亲;现在忽然敢了,定也是要看牧家脸面的。” “不错,有家主授意,必然再无人与牧尔蓉提亲。也算断了她一条后路,以后留在府中哪里也别想去。”牧真跟着补充,算是肯定了这个说法。 第99章 采荔在旁听着,点头如捣蒜。她收拾心情,眼角却是略略一沉,染上些愁苦颜色:“好事说完,要说不好的事了。唉,小姐。二爷没了。” 牧开兰呆了,迟迟竟不能信。她怔坐当地凝然失语,吐息逐渐促迫,一声重过一声。 牧真瞪了采荔一眼,怪她多事。牧开兰如今自顾不暇足够焦头烂额了,这丫头却偏要赶着漏这一嘴。当真哪壶不开提哪壶。 “好了,多的不必再说。舅舅的葬礼我参与了。本想等会审之后另行细说。你……” “是,是我多嘴了,对不住少主!!别打我别杀我!!!”采荔给他一眼吓坏了。 牧真:? 苍厘继续喝茶:“你真的不错,才回来一天探到这么多事。” 采荔不由抬头挺胸:“那当然!我可是有情报网的!” 牧真冷冷道:“你还挺骄傲?” 采荔又垂下头去,唯唯诺诺不敢说话。 那边牧开兰回过味来,果然还是很伤心。她这一日经历了许多,生死喜悲有如轮转,大起又大落,此刻悲恸之余不免有点懵然。 “阿爹他……出了何事。” “此次大典意外频发。舅舅要顾的事太多,累及根骨,人忽然就没了。”牧真沉声道,“昨夜刚过头七,该办的事府中都办妥了。再过几日会审结束,我们一同去西郊祭拜他。” 牧开兰直直瞪着桌面,目光始终无法聚焦。半晌只颤颤闷出一个“好”字,再说不出其他多的话。 房中一时静得肃穆,陡然间却是一声低呼打破了沉寂: “采荔姐姐!快出来!” 这声音来自桌子底下,甚至还有几分耳熟。 采荔手忙脚乱摸出身上的螺蛳壳,晃了两晃又吹了口气:“贺佳,你别乱嚷!” 苍厘恍然:“这就是你的情报网啊。” 却没成想贺佳听到了,愈发激动:“使君大人!!” “你小点声!!!”采荔比他更激动。凶完又咳两下:“我遇到大人了我不用急了。倒是你,快撤,别被发现了。” “好好好,我在那棵歪脖子树上等你!”贺佳欣然遁走。但或许是太过激动的缘故,他边跑边叨念,一不注意摔了老远好像螺蛳壳还给甩飞了。 “那我们也不打扰了,你好好休息,有事再联系。”牧真说着,从袖中掏出一袋小镜子放在牧开兰手边。又将采荔拎出去,嘴上不忘警告道:“以后别贸然行事。你这次进来恰好是阵法最弱的时候,迷障的攻击效果不显著。要不怕是得去了半条命。” 丫头忙不迭答应,出园后先行告退。牧真却没急着走,反手去加固陆离阵法,奇怪道:“都说这阵法有弱点了,家主还是不肯换。我要想办法改进一下。” “过河拆桥是吧。”苍厘杵在一旁,“万一家主故意留着空子方便人钻呢?” “不可能。”牧真掌心灵气四溢,“天刑峰岂是儿戏之地,哪能这么乱来?” “真不错啊圣灵子。自己来就是名正言顺办公事,别人来就是无法无天瞎胡闹。” “本来如此。”牧真毫不相让。 “行,不愧是你。” 眼前灵潮暗涌,顶上扑簌有声。苍厘抬头,鹘鹰已至身畔,抓着屠舜阳的发带和一张字条。上书:明日巳时,晓迭园见。 苍厘颔首:“还得是长空,一抓一个准。” 牧真哼了一声,未置可否。 第63章 未尝不是一种修罗场 三个昼夜晃眼即逝,三门会审如期而至。 这天刚落黑没一会儿,一封帖子倏忽乘着月色,径直落进扶摇居正堂半敞的窗口。 牧真展开一瞧,居然是来自牧芸生的邀请函。道明早会审破例允许他二人入庭旁听,并表示是“受到多方提议并经过商议考量后作此决定”。 这就有点意思了。 “有些奇怪。”牧真沉吟,“不过进去听总比在外头干等好。” 苍厘却“啊”了一声,道:“还打算明天去看比赛呢,最后一天决赛了。” “看那个干嘛。又不是没比过。”牧真不明所以。 “凑热闹行不行?”苍厘合上手中簿子,“说到底还是信任问题。假如你和我一样相信屠舜阳,去与不去大概差不到哪儿去。” “相不相信与想不想去是两码事。”牧真咬牙抗议。 “我看没差。”苍厘可理解他想去的心了,但知他一想自己就必得跟着,便是叹气,“要是能分开行动就好了……我们不会真这么绑上一辈子吧。” “…谁要和你绑一辈子!”牧真忽地拔高声音,语气却莫名软了几分。 听上去和撒娇似的。苍厘脑子里莫名闪过“打情骂俏”四个大字。 ……这不得了的错觉。 “我也不想。目前来看,你去查查身体总没错。毕竟在塔里……”苍厘本想提一嘴缝补魂魄之事,但想牧真又要含羞带恨乱闹情绪,索性略过不提,“可月先生不醒,谁都没法验你。是不是?” “哼。” “可惜了凌安道长一双妙手。他那解药可管用得很。治起圣灵子来一定也是得心应手。” “……”牧真闷了半天方才憋出一句,“不一定。” “你们到底怎么成这样了。明明和师姐还挺要好。” “别问了。”牧真不情不愿,“我要睡了,明天早起。” 第100章 隔日一大早,牧真果然提前跑去天刑宣庭,挑了处不远不近能将场内风光尽收眼底的好位置。 这环形审判庭简穆弘阔。最中央坦着一道半月池,池底凿有禁锢阵法,如障的池水粼粼倒映穹顶中镌刻的极天星宿图。月牙内弧陷作一只垂台,为庭中最低点,亦是众光聚焦处,乃是罪人受审所处之地。牧开兰不久之后就会孤身站在此方围台上,接受来自天雍府、天钧堡与天倪楼三方的审判。 与垂台隔水相望的主审台高约一丈,顺着月牙外弧曲线设作朝拢之状,拔地朝天,为庭中至高点。三张青石法椅分落其上,各自搭置绣有三家族徽的素帛椅披。届时代表三方的理事人自是落座此高台中,居高临下,威慑罪人,俯视全场。 半月池周围一双手臂般环绕的长台,分设上下三十六位席。左台诉审席,列除罪犯外的全部涉案人员以及讼诉人士;右台陪审席,为各家参与评审或负责记录的长老管事之流。 最外数层光晕般散开的圈台中分列七十二位席,即是他们二人此次可入的听审席。 苍厘还没睡醒,昏昏沉沉跟坐在牧真一边。庭中光线本就黯淡,他便也没看到那头安天锦带着安盈进来了。这位优哉游哉环视一圈,眼睛眯起来,踱到两人身后坐下,十分玩味地盘着木槵子串,不吭一声。 牧真虽未与人正式打过照面,几番接触下来却不能更熟悉,不由怪道:【罗舍王怎么也来了?】 苍厘陡然惊醒,这下毫无睡意。他给安天锦那双蓝眼睛直勾勾看着,心里一阵难受。于是道:【我出去等你,会审结束见。】 牧真蹙眉:【有我在这里,你怕他作甚。】 苍厘轻叹:【只是单纯犯恶心。劳烦抬抬脚,我要走了。】 只他还没起身,安天锦已然讥讽出声:“你们就这么呆坐着?不要说点什么吗?” “会审重地,不得喧哗。”牧真侧首,一脸清肃,面目璨然如有神光。 “这位想必就是圣灵子了。听说我们阿厘承蒙你关照,这次才有机会夺得头筹。”安天锦唇角挑笑,眼中殊无笑意。 牧真诧异道:【你都和他说什么了?】 苍厘头又开始痛:【什么都没说,他诈你呢……你还是别和他说话了。】 “为表谢意,今夜略设薄宴,请圣灵子一聚。”安天锦懒懒仰身,环抱双臂,明显不是请人的姿态。 牧真感受到他话中挑衅之意。几日前因苍厘单独面见之事撺掇的火星子给这么一拨拉,几乎立刻死灰复燃。 苍厘见人张口就要答应,当场给他按下:“多谢王上美意。只登天之前圣灵子的行程安排满了,暂时是没机会一聚了。” 安天锦略略讶异:“说好要当我的狗,怎么转脸就换主人了?” 说着对着牧真放肆打量起来:“哦,难怪……阿厘,你在他身上看到谁了?” 苍厘避实就虚道:“王上不要说笑了,现在我和天雍是正当雇佣关系。因为塔变之故,神君指定登天前我们都要一起出席公开场合。我们都不愿意也没办法。” “没听懂。这两件事有关系吗?”安天锦没打算让他混过去。 苍厘只道:“我也不懂。神君之意有如天意,无法揣测吧。” 安天锦颔首:“怪不得圣灵子脸色这么难看。你又惹到人了?” 苍厘:…… 安天锦于是笑了:“我们阿厘向来不懂事,难为圣灵子了。作为赔罪,我送你一点礼物。若是他再惹你不开心,尽管用这个。不必担心,人死了我会负责。” 说着示意安盈递上一枚蚀花香包。 苍厘瞥了一眼,压下翻到胸口的杀意:【快收下,别说话。】 牧真黑着脸收下了。正不知要言何以答时,场中传来敦亮的击石声。 会审开始了。牧开兰由两名天雍卫带了上来,一副黄铜镣铐加身,行至月池台心站定,仰头望向对岸主审台。 天钧镇左,天雍定中,天倪慑右。 台上从左往右依次是齐家掌事孙梦如,牧家家主牧芸生,以及…… 【三师姐?】牧真一脸不可置信。 那天倪法座上正坐着白家特使白蓼。 苍厘不由怔住:原来白蓼特意赶来是为了三门会审吗?看她闲云野鹤的倒没成想还领了白家家主的使令。 他咳了一声:【看来那天,你在得意楼没遇错人。】 牧真一阵晃神:【我全没同三师姐提过沙雅之事。】 【她也没同你提过。】苍厘一转念,想当初白蓼或许已经给出暗示了。那用来交换第四次占卜的额外筹码,大抵应是牧开兰一条命。 现在倒好,这万中无一的运气成了自己一把剑。烫手。 【提了也无用。她不可能在三门会审里动私。】牧真倒是想得开。 【是么。】苍厘暗道,罢了,反正无论怎样牧开兰都算有救。只若白蓼知晓此案原委,事情兴许更稳妥一点。 或是他两人震撼的目光太过灼灼,白蓼朝这边瞥了一眼,随即大咧咧招了招手,丝毫没有主审官的冷酷威严。 她甚至还指了指下头的牧开兰,对牧真比了个“厉害”的手势。 牧真眼前一黑。 【你们同门之间就没什么传声通气的术法。】苍厘恻隐道,【不是都有月缺棋子吗?】 第101章 【不必麻烦……等等!】 牧真却是立地顿悟,旋即将心一横,当着整个审判庭的面对着白蓼无声道出五字:她是无辜的。 白蓼见自个儿师弟眉宇庄严,摇首蹙鼻,虽感不解,但也算收到他的信息,一脸恍然地表示明白。 【圣灵子的办法总是出乎我意料。】苍厘见这两个旁若无人隔空交流,不由叹服月眉老不拘一格的教治之风。 半月池旁立着的牧长骢眼看这白家主审与自家圣灵子眉来眼去,顿感不对,立刻敲响石牌,示意牧芸生执笔开庭。 庭上众人依次出声,场子逐渐热络起来。 庭下苍厘神游天外,脑中却是想起先前与屠舜阳密会的那个早晨。 因他深知安天锦的手段,清楚沙雅若是查毒,那便压根查不到,或者查到错误的路上。所以他对着水镜那头一并参会的牧开兰道: “不要管那拨人说什么,你说你耳环没藏毒,完全不知道这毒是哪里来的。之前在沙雅势单力薄,屈打成招,假意认罪回东陆就是为了先保一命。” “嗯?”牧开兰果然诧异出声。 “刚才不是对过么?沙雅王中毒那日,你有不在场证明。虽然他们咬定你派人暗中下毒,但这行凶之人至今没有抓住。那么人究竟是谁派的,可就说不清了。”说着苍厘转向镜外,“至于这一点,得要屠舜阳你来配合。” 屠舜阳郑重点头。 “听说沙雅宫中矛盾向来不少,几个王子各存心思。但王最中意的继承人就是你对吧。迎亲那日也是你代劳对吧。以病重为挟要求参与大典的还是你对吧。” 可惜,苍厘想,这个最无心王座却最受器重的王子,独独不是王的亲生子嗣。 这是他在灵庙时无意得知的秘闻。也知道屠舜阳刚知晓自己身世时,因母之故十分憎恨沙雅王,一度不愿认之为父。 但沙雅王好似格外偏爱此种反骨,并不听信所谓风言风语,认定屠舜阳就是自己金尊玉贵的乖种。在一众费心讨好的儿女堆里,反将这态度怪异的孩子记在心上。 造化向来弄人。 看着屠舜阳面上逐渐复杂的颜色,苍厘继续道: “这正适合空穴来风。就说沙雅王之前悄悄和你说了,牧家这位姑娘是给你娶的妻子。等大典之后就宣布你继位的消息。证据是他先前从未娶过正妻,所以这能做孙女的妻子自然也不是为自己娶的。何况你走之后他压根没召见过这位新嫁娘。你们既有子承父妻的古俗,王临终前想利用风俗为约也并非无理可循。” “而这件事,牧小姐和你都知道,是你们迎亲见礼时王亲自与你们嘱咐。却不知是哪个窥见此中原委,行了毒计。不仅胆大妄为弑君杀父,还想借此一举,栽赃陷害牧小姐,搅乱沙雅与天雍的联姻。因此整件事就是,你们被某些意图谋反的王子害了,请求天雍出面替你们讨回公道。” 在场三人闻言皆怔忪。片刻后屠舜阳最先回过神,一张俊脸微红,与镜中牧开兰对望一眼:“那牧姑娘以后……” “以后再说以后的事。等你们回沙雅想怎样都行。看牧小姐意下如何了。”苍厘淡淡道,并不直接戳破他二人恋情,“眼下最关键的是保命。” 两人面上红晕压制不住,热得牧真都有些焦躁,不忍直视地撇过了脸。 苍厘循循相劝:“屠舜阳,你再和你家谋士商量一下,不如趁着这个机会,把那些有碍你继位的人都扫清楚,也省得以后费心与他们斗。” 牧真瞪着他。他装作没看见,继续和屠舜阳支招:“你要是抓到了什么尾巴,到时候当庭呈上,天雍府二话不说绝对帮你。毕竟弑君一案他们有愧在先,而且他们绝对想保住牧小姐——你说对吧,圣灵子?” 甚至还当面要了一句保证。 牧真满面不情愿,点头却是爽快得很。看牧开兰此行回府的待遇就知道,牧芸生并不想为难这颗二房仅存的善果。 屠舜阳见状,即便犹豫,这一石多鸟之计也不由得他不心动。毕竟这给了他与牧开兰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这是他梦寐以求的天大好事。放在以前任何时候他都没敢想过会有这种合意又离奇的路子。 这一回,他需要的不再是抗争,而是争取。 ”这法子确实利索。我下去准备。”屠舜阳面露钦佩与感激,见苍厘一副云淡风轻举棋若定的模样,嘴一瓢鬼使神差多问了一句,“你可知下毒之人究竟是谁?” “知道啊,还能是谁。”苍厘也没打算掩饰,“但先收收你的心思吧,你们加起来都斗不过他的。等我从圣阙回来再说。” 此一事,苍厘暗渡陈仓。表面既解两家燃眉之困,又固东西相交之谊;实则将罗舍从中轻巧摘出,避免灵庙成为众矢之的。 他知道把安天锦搅进来也不会有结果,反而落得牧开兰带毒口实,索性乾坤大挪移,将之变为沙雅内部斗争。 此番回忆落幕,庭上喧嚣也告一段落。 三名主审交流完毕,结案宣判正是午时。 沙雅王妻弑君谋逆一案中,牧开兰系清白之身无故受累,恢复作为沙雅王妃的名誉与待遇。沙雅王遇害之事会由天雍府牵头,协助以屠舜阳为首的沙雅王室成员处理。 算得上皆大欢喜。除了一些借机生乱将要遭殃的沙雅继承人。 第102章 第64章 靠谱的人很重要 从宣庭出来,牧真便携牧开兰一同前往西郊之野的牧氏祖坟。 站在牧怀谷的墓前,牧开兰默然片刻,只是紧握双拳,轻声道了句:“阿爹,女儿回来了。” 此言既出,她眼中徐徐沁了泪,将落不落,很是怅寥。 见少女虚喘得难受,屠舜阳上前一步,与她并肩而立。稍加犹豫,执起她右手,平举于胸,对着墓碑慎然道: “外父在天,请听我言。我,沙雅城屠舜阳,发誓以后会好好保护阿兰,绝不让她再受半点伤害。” 牧开兰着眼看他,面上哀色给一丝错愕冲淡。屠舜阳侧脸一如既往的坚毅挺拔,眼角眉梢染着不自知的温柔。一如她初至沙雅于轿中瞥见那般。 令人安心。 “你最好说到做到。”牧真无情打断道。 牧开兰肩头一顿,眼底流露出讶异与欣慰。她明白牧真早先因联姻之事一直对沙雅有意见。这一句算是认可他们二人之事了。 其实无意撞破他两个互叙幽情之前,牧真想都不会想这种事。就算撞破之后,牧真也认为屠舜阳此番心意虽诚,但多少有趁火打劫之嫌。本想提出要牧开兰留在天雍,家里会依照她心意安排后事。然这念头起伏间,却想起苍厘那句“你若不能时刻帮她,便是害她”。 思量再三,虽知他二人相处时日无多,不过数面之缘,但有苍厘为屠舜阳品行作保,牧真心中抵触之意到底化了些许,勉强生出一丝信任来。 “你应当可以照顾好阿兰,但我还是会时不时算算的。”牧真一板一眼道,“但凡她感觉不好,随时都能回来。天雍府是她永远的家。” “你放心。无论什么时候算,阿兰都会好好的。”屠舜阳与他平视,丝毫不落下风,“要回天雍,也是我陪她一起。” 牧真将他双眼凝视半晌,方转头对着墓碑平声静气道:“舅舅,我前日占出上吉之卦。阿兰尽可托付于他。” 屠舜阳一愣,眉间生出一抹服气。 他们上过香,牧开兰表示想再待一会儿。苍厘就很知趣地拉着牧真走了,留下小情侣再与亡父念点体己话。 牧真回望一眼他们身影,神色释然不少。 “别看了。你亲手算的好妹夫,还不放心么。”苍厘调侃他。 “哼,算他有胆。”牧真着意道,“可惜袁家主母还念着阿兰,想重聘她作新妇。” “哦,你也知道她以后是和谁过日子。” “当然!我算的是袁成俊,又不是袁夫人。” 他们一路闲话着上了七孔桥,远远看见两个影子在小碑楼底下转圈。 采荔眼尖,率先跑着迎上来,在桥头截住两人,呼哧带喘地问候道:“少主好…大人好……我们小姐,小姐在哪儿呀?” 苍厘笑道:“你怎么天天到处找小姐。” 采荔跺脚:“我就在半山腰等小姐呢!等到人都快走完了才知道被少主带到这儿来了!” 牧真:? 后头跟来的贺佳却是满面喜色,没心没肺道:“大人大人!我刚看完比赛,可精彩了!!” 苍厘:…… 小童连珠炮似的叭叭一通,二人也就知道,此次登天之人共五名。分别是胜于万古塔的苍厘与齐逍,胜于釉叶舫的白荧舟与寇驰丽,以及圣阙早有预定的牧真。 贺佳兴冲冲地还要讲那决赛比得多巧多妙,忽然给采荔凶光毕露地勒住:“说说说!你到底跟来做什么?!小姐找不到我和你拼命啊!” “兰小姐在主管墓前祭拜。”牧真对贺佳道,“你知道路吧。” “知道的少主。”贺佳给勒得乖乖的,呼吸艰难道,“采荔姐姐你放手,我现在带你去。” “多谢少主,多谢大人。”采荔委屈地勒着贺佳走了,生怕他再多叨叨半个字。 眼看这两个过了七孔桥,回首天外忽忽然有飞鹤传书。 道今日酉正将行庆功夜宴。此行会典之人皆可往昭衍峰一聚,正在天雍境内的一众名流也同在受邀之列。 昭衍峰衔涂水第六弯嵬巍而立,为天雍管事之邸,亦是东山物资囤积之所。四角斗峰伟岸,各做仓廪府库之用;居中盆地奇丽峻秀,环崖云壁上悬空而建的流芳殿,正为专门召开盛宴的顶级道场。 苍厘与牧真对视一眼,照直转道入了昭衍峰,进了流芳殿。结果去得早了,来的人还不多。牧真不想杵在空落落的大堂作显眼摆设,转登了二层望台,随便挑了处卷屏小阁歇脚。 闲坐无事,牧真从兜里翻出安天锦给的香包,前转后看研究一番,越琢磨越不对,正想打开一探究竟,却被苍厘一手按住。 “怎么还没扔掉,你总不能稀罕这玩意儿吧。”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 “穿心散。一种歹药。”苍厘见人疑惑不去,索性说了用处,“一旦吸入,则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解药就在香包上的蚀花珠里存着,但需得由口涎浸润,再推入中毒者后窍,反复研磨直至融化。故这一整套常作风月场中特殊助兴之用。” “这是什么邪物!”牧真整个儿哆嗦起来,耳珠都抖得红了,“他送这个什么意思!” “没别的意思。惯于明嘲暗讽作践人罢了。” “你就甘心受这种侮辱?” 第103章 “这就算侮辱啦?”苍厘冷冷一笑,“这都是虚的功夫,还没落到实处呢。” 牧真神色复杂,面上羞怒荡然无存。半晌之后认真又严肃道:“你别回去了。以后就留在这儿。他算什么,还敢对你不敬?” 苍厘微微一顿,轻声道:“我也不想回去。但我必须回去。” 牧真眼中荡出一点震撼,更多的是不解。 “等我回去那天……”苍厘渐止话头,沉默一下,倏而笑了。 “你笑什么。”牧真拧眉。 “没什么。多谢你。”苍厘顾左右而言他,确是当真在道谢。 “……等我能帮得上你再说谢吧。”牧真哼道。 “你已经帮我很多了。”苍厘纠正他。 牧真没说话,将人看了一眼,又道,“我还有个问题。” 他忽而忸怩起来,欲言又止地住了嘴。 苍厘有点好笑:“怎么了,问啊。” “罗舍王早上说的那句……你在我身上看见谁了?” 苍厘缄然片刻,直言不讳:“缈姬啊。这你都想不到?” “啊?”牧真懵了。 苍厘叹气:“你们都是首屈一指的祭主,长得还都很好看,想到一起是理所当然的事吧。王不是也一下联系起来了。” 他眼看着牧真冻脂似的脸颊晕开一抹胭色,斜红般染上眼尾,妆若晓霞,如描如画。 “怎么还害羞了圣灵子。不会没人夸过你好看吧。不应该啊。” “……少见多怪。”牧真又哼一声,眼皮酥颤颤的,好似上了一层水绛香。 苍厘见他即刻红得透了,心尖莫名有些发软,想,怎么和刚出生的毛崽子似的,皮也太薄了。 两人相互撇过眼去,错开目光各望各的。恰见下头有人嬉笑不住,听着就是来找茬的。 第65章 什么都想要 牧尔蓉这阵子很是失意。父亲葬礼后先是袁家退亲,看似胜券在握的比赛又在最后一轮败了个出其不意。更别提本要遭大罪的长姊居然死里逃生,还坐稳了沙雅王妃之位。 之前牧开兰出事引渡,主府率先告知二房。她与母亲都装作没有这么个姐姐,避之不及,生怕受牵连。但公案一结,判决一宣,她纵是暗暗腹诽,也抵不过母亲逼迫,一脸无辜地上赶着来道喜。 假意贺了几句,便要卖惨,冲着牧开兰惺惺道:“姐姐真的是从小到大都比我幸运。身体比我好,又受爹爹喜欢,现在嫁的郎君也是人中龙凤。”怅叹一声,转对屠舜阳强笑道:“我和屠公子也算有缘无分,当初要嫁过去的可是我呢。” 却先叫采荔毫不客气回敬一番。“二小姐可别说风凉话了吧。当初是谁抢了咱小姐的娃娃亲,一门心思往上贴。结果现在偷鸡不成蚀把米的?” 她说得难听,牧尔蓉脸色愈发苍白。“怎么,姐姐作了王妃就成这样了?连一个下人都敢训我了吗?我原以为姐姐是不会变的,现在这样也太叫人寒心了。” 屠舜阳虽没听过这号人,但明白来者不善:“这位姑娘,是你说难听话在先。我们只是距理反驳,你又在装什么可怜?” 牧尔蓉呆了。没想到他这么不给面子。 “姐夫真是闷杀我了,我哪里……” “抱歉,我不是你姐夫。阿兰的案宗里没有妹妹。”屠舜阳横眉冷对。 牧尔蓉张口结舌,委屈得不行,一时想找人哭又找不到。 “姐姐,是我哪里做的不好么?爹爹刚没了,你双喜临门,我风雨飘摇,你也不用这么挤兑我。落井下石可不是良人所为。” “阿蓉,其实我早就想说,事情不要做得太绝。”牧开兰很认真地告诫她,“你若什么都想要,连不属于自己的那份也一定要占到手,那么到头来只会两手空空。” 牧尔蓉噘着嘴还想狡辩,姗姗而来的牧真结束了对峙。 “够了,牧尔蓉。还嫌在舅舅葬礼上不够丢人吗?你和你母亲怎么一个样。今天若再多说一个字,以后牧家当无你立足之地。也就是阿兰这事得了善了,否则你当真以为你能好过?” 牧尔蓉冷汗涔涔,惧于牧真威严,口中不得一词,支吾半晌只能黯然退场。留下牧开兰与屠舜阳莞尔相视。 看来牧尔蓉本想继续像以前那样欺负牧开兰,沾点实质上的便宜。未料此时不同以往,不仅没讨到半点好处,反而被几人连着奚落,丢尽颜面。 这一回她栽得不能更彻底。 苍厘正觉好笑,忽听一声虎啸。赤虎从大殿正门踏进来,吓坏了旁边一圈使者。 虎背上缚着一只三尺云匣,正如赤火炼白璧,皮毛上四溅的火星映得那匣中剑空悬浩瀚般,彷有千重紫气缭绕。 眼见老虎蹲在自己身前,苍厘恍有所悟。脑中粗粗一算,道是七个小周天已过,白蓼这剑提前好了。她图省事叫赤虎献剑,不明所以的围观众人都以为是天雍府送的头筹大礼。 勉强也算是。 苍厘看了眼牧真,取下剑匣,只觉抱了团暖雾在手,融融缈缈。还不及打开,后头一道灰影雷厉风行来了。直冲着牧真嚷嚷道:“你这儿干嘛呢?不会还等着吃席吧。师父醒了,正等你去桂宫呢。” 牧真始料未及:“五师兄此话当真?” 凌安十分不耐:“那你以为我这么顺道?还专门拐进东山来了。我缺你这口是吧。” 第104章 牧真也知道凌安虽然嘴上没个正形,但在此事上不会信口开河。当即信了。彬然有度道:“劳烦五师兄传信了。” “不劳烦。我受邀来喝流芳酒,不干你的事。”凌安说着,颇为懊恼,“就是走之前师父正好醒了,一醒来张口就问你。嗐,要知道我早点走得了。费劲传这个话。” 他瞥了眼苍厘怀中的剑匣,散漫神色登时一凛,啧啧称奇:“你哪儿整的。怎么看着还有点妖气。” “确与妖有关。先生好眼力。”苍厘浅答即止。 “嘁,神神秘秘。”凌安眉头一扭,扭出点不三不四的假笑来,“你看见长空了吧。我用的可是最好的药,保管你伤口都找不到。” “先生手法向来一绝,长空已经无恙了。” “成,那我们算结了。啥时候长空下崽了记得给我一只。”他这手伸得理所应当,老子主意打不上又打儿子头上去了。 “好。但是长空的崽,还要过问长空的意思。”苍厘有理有据。 “小气死了!八字没一撇的小鹰崽子都不松口!铁公鸡!”凌安气急败坏,怒不择言。 苍厘四平八稳,悄声和气:“我无意在万古塔里得了些稀罕东西。不知先生感不感兴趣。” 说着掏出一只指头粗细的牙瓶。 凌安晃了晃瓶子,摇不清里头底细,打开要闻,被苍厘止住了。 “先生若是打开,今夜这宴会怕是办不成了。” 凌安一耸,将瓶子推回来:“什么倒霉玩意儿,你不会要害我吧。” “殷蜜。”苍厘一指抵住瓶子,仍是微笑。 凌安瞪大眼:“龙蜂那个……嗯?!” 苍厘颔首:“先生若是感兴趣,便送先生了。” 这是出塔后他从两人衣服里提炼出来的,分了几只小瓶装在身上当作迷药备用。 “那我笑纳了。”凌安咧着嘴,一把攥回瓶子,无不欣赏道,“你小子,真不错!走,一会儿一起喝一杯?” 苍厘面露遗憾:“怕是不行了,我得和圣灵子一起去桂宫。” 凌安嗤道:“还真绑一起了啊。” “可不是么。他许了我一些无法拒绝的好处。比如这把剑。” 凌安眼中闪烁起来:“怪也。这么大方,别是要你搭命吧。” 苍厘耸肩:“谁知道呢。你说对吧圣灵子。” 晾在一旁枯站半晌的牧真:“哼。” “哼。”凌安也道,“酒搭子没了,下次找你算账。” 见人走了,牧真凉凉道:“说完了?每次都能聊这么起劲,真奇怪。” 苍厘不以为意:“你要不要想一下自己为什么聊不起劲。” “我不要。”牧真断然拒绝,又道,“今夜这庆功酒怕是喝不上了。明日一早就要开天门登圣阙,师父醒得正是时候。” 他象征性找到牧芸生请示了一下。得到首肯后,与苍厘骑着老虎走了。 近天的澄晖里,苍厘盯着匣盖出神。那云匣不知是个什么宝贝,经夕色一泼,剔透得如一面薄冰,堪堪显出剑身轮廓来。孤跋嚣挺,魁颀秀戾,隐有雷火之色,霹雳之声。 正想启开碰上一碰,却听后头牧真道:“所以你那天说的传说?” “什么传说。”苍厘明知故问。 “你们西凉不能乱送剑那个。”牧真偏生记得。 “哦,那个啊。”苍厘顿了顿,“没事了,你也没乱送。送得正好。” “说话说一半是吧。”牧真不依不饶。 “行行行。”苍厘顺毛,“故事我就不复述了。这个传说要表达的意思大概是,如果你送的剑不合受礼人心意,你就会被那柄剑杀掉。所以在西凉,剑不能当作礼物,更像一种属于胜利者的勋章,只能通过赐予或者搏斗获得。” 牧真愣愣道:“那你的意思是?” “意思是你别再给其他西凉人送剑了。”苍厘见下方桂宫在望,打消了摸剑念头。 “不会。”牧真即答。又似回过味来,追问道,“等等,那一般人不能用剑了吗?” “对。”苍厘委婉道,“除了剑之外,还有其他武器啊。我没剑之前都用弓打人的。一样好使。” 第66章 你睡得着吗 两人结伴进了桂宫。宫殿四野栽种各色桂子,馥郁花香浸透每一寸砖墙石瓦,行走间袍摆卷起香风,平添三分清绮。 月眉老正在颂远斋中候着,见到牧真居然率先表了歉意:“阿真,为师出关晚了。你们明早启程,咱们就长话短说吧。” 两人在桌前坐下,旃檀扇板上早备好挂着热气儿的桂枝露。 牧真据礼先饮一道,方才开门见山:“师父,您身体究竟出了何事。五师兄他屡屡道出危言,却不愿与我细说。” 月眉老一愣,笑了起来:“你五师兄的话,听听就得了。为师身体无有大患,不过昔年炼就月缺棋时一着不慎落下的病根罢了。” “但五师兄……” “为师明白。”月眉老话锋一转,了然于心道,“你们一直不对付,便是思危一直觉得那粒白子应当归他,为师却给了你罢。” 他颇有深意地看牧真:“但这件事,在你出生前就已定了。这粒棋子等你百年,是它选择了你。” 牧真一顿,不自觉屏住呼吸。 “你可还记得圣阙的南斗预言。那其是应你炼化白子而生。”月眉老淡定道,“命定之子归位,九天斗转星移,唯此方得一线生机。” 第105章 牧真恍然。 “但关于月缺棋的一切,你们定要守口。此事至秘,不足为外人道。” 听着月眉老的告诫,苍厘却想,七年前,南斗预言所出之期,几与牧真入峰闭关之日相差无几。若说炼化白子与诅咒之事毫无关联,他当然是不信的。但这其中,月眉老扮了个什么角色,他一时半会也猜不太透。 毕竟人人都有秘密。 苍厘暗道,再过不久你们就会知道,我八成应了北斗预言里的点火人。 北斗预言先于南斗预言而出,为圣阙不宣之秘。那星象道是天降黑星,移山填海。灭世真火,水中重燃。 此象势极汹汹,暗喻神族势力颠覆。圣阙对此很是忌讳,曾暗中派人调查,尤将祖洲的沧浪川列为重中之重。 毕竟那是龙神诞生之所,一切起始与根源之地。 但那时候,神族并未发现蹊跷。好在不久之后,南斗预言随之而出。圣阙中人将两则对应象位放在一起琢磨,自觉寻到一条生路。 那生路所指,正是百年一遇的破晓之星,牧真。 这厢月眉老不再废话,吩咐完毕,起身去探牧真脉象。 探察之下,月眉老神色有异。他探了牧真,又去探苍厘。而后宣布:“有两件事要说。” “第一,星辰誓言的约束消失了。看来你二人约定之誓已经达成。” 当初二人约定:苍厘不得向第三人诉说离魂之事,而牧真要助力他赢得比赛进入圣阙。 虽然说苍厘还没真的登天,现在也算临门一脚大差不差。但缄口离魂之事明明是件长久之计,应至苍厘完全失去表达能力才算终止。 牧真眼神有一点慌乱。苍厘知道,达成这种凭心而立的誓言有两种途径。要么是现实中所定之事真正达成;要么是对对方的信任超越现实,形成不可违抗的愿力,对所定之事产生超现实的束缚,从而一定达成。即生出“未有誓言,定达约定”的双赢效果。 如此说来,不止是牧真打心眼里信了自己不会说出去。连自己也彻底信了在他的帮助下最后可以登天。 因为誓言由牧真所定,苍厘后续没有特意关注,并不知道约束何时散了。再看牧真那样子,分明也是没有管顾,不清不楚。 “第二,阿真的诅咒解了。”一言既出,月眉老神色激动遏制不住,惊喜之情溢于言表。 老头子长眉高挑,絮絮解释了一堆可能。苍厘由此猜测,诅咒解除可能是塔中缝补魂魄造成的影响。 他魂中源自上古的龙火烧灼毒伤、缝合灵躯的同时,也算永久留存在牧真魂中。故而得以比较彻底,而非先前间接制约的方式中和了牧真体内与外界相斥的磁场暴流。 “无论如何,诅咒根除,你们两人可算是解绑了。”月眉老自己开心,也真诚替他俩开心。 苍厘心中无由一空,却跟着笑道:“好事成双。圣灵子自由了,我也自由了。” 牧真面上殊无喜色。只凝眉不语,似有所思。 月眉老见人迟疑,又是一番嘱托。说着说着,瞥见苍厘身后的云匣,眉目一敛,似有所感。却是道有话要单独与牧真说。 宝贝徒弟即将远行,多说几句私密话可以理解。 苍厘不以为意,继续喝茶吃点心。一块桂心酥还没下肚,脑子里竟响起内室中师徒两个的谈话声。他想是牧真无意触及契约之故,但也没做声提醒,干脆就着茶点听了。 月眉老不遮不掩,直接同牧真道:“你未来可能会害于此剑。” 说着开始担忧这隐约的不祥之兆,遂建议:“登天前能将剑毁去最好。不如就由为师出手,替你免去一祸。” 牧真愣了愣,却是拒绝了:“此剑将将成型,作为贺礼不好毁去。师父安心,我定会万分留神。” “糊涂。”月眉老斥道,“为师这里有许多宝贝,再赔苍小友一样就好。” “不一样。这柄剑不同,不是随便能赔的。”牧真倔强道,“这是我送他的。” 内室一时陷入沉默。 师徒二人各执一词,月眉老终究拗不过牧真,只能转圜着寻了一方石奁来,道:“这是一对桂脑子母佩。你带母佩,苍小友带子佩。切记,两佩皆不可远身。或可化去此煞。” 牧真记下了。 回座后,三人均面色如常。月眉老郑重推出一双木佩:“明日登天老夫是去不了了。随赠你们一副桂花佩,消灾辟邪,最好一直贴身戴着。” 苍厘应了一声,接过雀眼大的佩心比了比,道:“今日新得一剑,戾气有些重。正好这佩祛邪,不如栓在剑上做个穗子,也好镇一镇剑气。” “小友好主意。”月眉老沉吟着点了头,“你这剑确实乖戾,使的时候需得当心。” 苍厘自然称是,纳佩入怀,不再多话。牧真却已将佩环挂在腰上,起身与月眉老道别。 “此去水远山长,徒儿不能在侧,万望师父珍重。他日重逢,必怀佩当杯,以报教养之恩。” 月眉老为之解颐:“如此一来,为师是迫不及待要与阿真重逢了。” 从桂宫出来时,月上中天。 虽说以后没有一起行动的必要了,但明日即将启程,为免倒腾地方麻烦,两人还是一同回了扶摇居。 苍厘坐在榻上,心中到底生出些怅意。这些日下来,他已然了解牧真本性,知道要做的大事根本没法与人透露一点。此后上天他当潜流逆行,牧真则如众星环极,注定也是要分道扬镳。 第106章 这一个晚上,对他而言是一种决断。 苍厘抽剑出匣,凝神细看片刻,心道:就叫无终吧。 摸出木佩在剑柄上系好,那桂子香气却扰得思绪纷杂,睡意愈发清淡。索性出门溜达,绕到一侧时发现牧真也没睡着,正在书房坐着,面前摊着一本空白的日记簿子。旁边的墨汁都有点干了,想写点什么却无从下笔的样子。 苍厘于是趴在窗口笑道:“正好你没睡。” 牧真见他翻进来,眼里抑不住的惊喜。 苍厘轻轻走近,近到两个人衣摆几要贴在一起。他停住了,靠在桌畔:“我忘了一件事。” “什么事。”牧真语气有点飘,感觉在抖。 “你怎么了,吓成这样。”苍厘有点好笑,“既然说了解绑,那就解得彻底一些。从前我们缠了三层,现在两层都剥了,还剩一层。” 他深吸一口气:“伸手,我来解除契约。” 牧真一怔,皱着眉犹疑不定。 苍厘见他这模样:“怎么,圣灵子竟不舍得吗?” 牧真缓缓道:“万一这个契约才是诅咒消失的关键呢?” 苍厘摇头:“未必,说不定是契约和誓言共同作用的效果。毕竟它们几乎是同时下的,现在消一留一,万一又给你勾起来怎么办。你困了这么多年,好容易才自由的。” “……再等等。”牧真不甚情愿。 “等不了啦,太阳一出来就该各行其道了。”苍厘心生无奈,干脆言尽利害,“总之你也知道,这个契约于我益处更多,你没了誓言又算失了一重约束,落不到什么好。再想想吧,十日之内来找我解契都好。十日之后,那可就有新条件了。” “……”牧真愣了半晌,只道,“什么叫各行其道。” “当初说好的呀。赢得比赛之后,我们的合作就结束了。” 牧真瞪着他,哑然失声。 “合作愉快。这句就算正式的道别了,圣灵子。”苍厘轻声淡语,从容回目。 不想牧真一脸寒心:“你这是要彻底和我撇清关系?” 苍厘见他态度奇怪,仍是调笑:“你这是要翻脸不认人?” 牧真怒不可遏:“谁要翻脸不认人?不是你么?” 苍厘过来找人之前可是万万没想到这还能吵起来。他心里那点惝恍迷离渐渐散了,声音有点发冷。 “我是抱着好意来的,可没想得罪你。既然如此,眼不见心不烦,我不打搅了。” “你就真这么走了是吧。要当之前什么都发生过是吧。”牧真一口好牙咬得咯咯响。 苍厘不知他哪根筋搭错了,或者这个点他压根不清醒,才能说这种怪话。 看人僵在当地,牧真继续控诉:“之前明明很要好,你转身和我说都是纯粹的利益关系?” 苍厘当然解释:“你误会了。感情肯定还是有的,毕竟一起在船上待过。现在船靠岸了,我们下船各走各的,不是理所应当的事吗?” 牧真言辞咄咄:“你说过你认我作伙伴的。” 苍厘不由喟叹:“行行好啊大少爷,那是对着鼻烟壶说的,不是对着你圣灵子说的。” 牧真怔忪:“所以你不要我了?” 苍厘暗忖这口气怎么和深闺怨妇似的,却确定道:“对,我们不是一路人。” 这是他给牧真最后的警醒了。 毕竟这些日来,他切身实地看到了牧真如何受百姓爱戴。圣灵子的号召如此之强,影响如此之广,实在超乎他的想象。如果好好加以利用,定能为自己未来成事献出一笔可观助力。 但他清晰地知道,牧真意志坚定,绝不会被自己驯化。顶多是受到一时蒙蔽,反应过来很快就能发现受骗了。 而苍厘也没有蒙骗他去做事的打算了。 在不太了解牧真以及只把人单纯当成一个带有威胁的未来敌手的时候,其实什么暗地里的毁人手段都可以用。但现在不同了。 现在他将牧真当做一个真正值得尊重的对手。 可这其中曲意复杂幽微,牧真并不能懂。如今他正拧着眉头道:“好,你非要这么说是吧。” 苍厘“嗯”了一声。 他甚至防备着牧真忽然抬手给自己来一下,却不想人冷冷道:“那这个契约,我非留不可了。” 苍厘:? 牧真义正辞严:“你这么着急解约,一定要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圣阙重地,我得看着你。毕竟你是祖洲人,出大错了都要算在天雍府头上。” 苍厘想还真给你蒙着一半,却道:“责任心还挺重。” “职分所在,使命所然。”牧真振振昂首。 “行吧,你就非要给自己找事。那我回去了,明天一早见。” 苍厘心累,暗道好心好意来解约,现在倒是我的不是了。 ……早知道烂在榻上得了。 作者有话说 好好好,你俩终于要上天了 # 章7 圣阙北胥君 第67章 总算上天了 次日一早,天色溟濛,各家前来登临峰见礼。 这登临一双峰乃是东山第一峰,涂水发源地,取道东西,呈犄角对立之势。 涂水第一弯与第二弯分绕双峰而过。居间之峡,乃为登天之道,中设启星坛,是为东山三坛之首。 坛上祝祷式由牧芸生牵头走了一遍后,那双峰犄角之间云霭翻滚,隐隐凝出一道圈子,其内烟雾波澜,莫可名状。 第107章 不消片刻,烟云圈子中落下一道金光,犹如天破,直直垂拢在祭坛之上。 牧芸生右臂一展,袖云纷飞,珠鸣玉碎:“为选者,登天梯。” 阶梯旁候着的苍厘等五人依次走入光幕之中,身影逐渐和那金光一般淡去。 祝祷的鼓镲声停了,峰间的圈子也逐渐散去,天上流云逐浪,如地上涂水流淌。 一阵金光晃眼后,苍厘看着眼前景象,想:总算上天了。 此间轩敞,一座圆台宽阔可容纳百人。三洲使者几乎同时出现,皆是精锐十足的青年男女,打量周围间也打量彼此。 苍厘数了数:祖洲人居然还是最多的。 环顾四周,只道是一座大殿之内。殿下礼官矗立,殿上设四圣御座,周围随侍星兽与仙侍。 白塞石的中天御座,素净端方,巍峨堂皇,有虹光霞气与金乌彩凤围绕。 青梗石的东天御座,仪态万千,风姿熙茂,有藤花枝叶与火狐玉兔围绕。 朱炬石的南天御座,丰饶富丽,坚巧弥章,有火焰熏风与白鹿赤骝围绕。 乌潮石的北天御座,阴森威严,蛰隐玄奥,有峦影川声与碧燕紫鼠围绕。 殿下传令官见人都已到齐,颔首致礼: “欢迎诸位,此处乃是点将台。稍后四位神上便会来此携诸位入甸。” “此后三十日内,诸位需完成三重试炼;三十日后,公布试炼结果。夺魁者自择欲入之甸与望行之职,前五甲直接纳入圣阙,成为神族一员。余下列位自择去留,留下也好回去也罢,前往其他洲居住也可以,封赏都不会少。” “须知,上界与下界的时流不同:天上一年,地上百年。只有位列前五甲,正式成为圣阙的人,才会被时流法则承认,此后的命数时辰按照上界时流运算。在此之前,诸位还是受下界时流影响。” 在场众人都听呆了。这是要直接蜕凡骨,化真神。 苍厘并不以为然。 他目不转睛凝视前方,淡淡传声:【如此,圣阙存在不过“十年”。这百年一届的大典,对于圣阙来说可是一年一届。貌似频繁,每次最多留下十来人,但陆上千年间不过百余人登天,难怪要挤破了头。】 【你不也是。】牧真哼道。 【知道揶揄人了?】苍厘也不和他争,【你八成得到中甸去,我就说得分道扬镳你不信。】 【怎么,你想去哪儿?】牧真照直发问。 苍厘自然有要去的地方。但他只是说:【无所谓。反正上头选人,谁选我和谁走。】 牧真却坚持:【有所谓。选人只是走流程,不想去上头不会勉强。】 苍厘大概习惯了他的坚持,想想说了也无妨:【北甸。】 【为何?】牧真当然要问。 这缘由苍厘就不能说了。只敷衍道:【了解过。比起其他三甸,更对我胃口。】 牧真自觉他藏了事,但也已习惯,没有继续追问。 殿下使者正在相互打量,私声窃语交流的时候,传令官那头忽然高声道:“恭迎中元君,东寰夫人,南察君,北胥君入座!” 神光焕焕,四御座上却只亮起了三团光。 光芒之中,神君,东寰夫人和南察君三位神祇依次出现。 殿下诸人纷行登天前问天监所授之礼,衣袂齐刷刷拜作一片。 神君周身辉芒最盛,自与众有别。他墨发如倾,碧眼如翘,银装素甲,琼冠玉峙,长身秀立,恺恺作谈: “诸卿免礼。汝等远道而来,皆为佣中佼佼,当得未来栋梁。予观之甚慰。稍后点将开宴,聊作洗尘,亦为勉励。” 言罢眼波一动,下头传令官得令:“天恩已至,入甸礼行。此第十届大典优胜者共一十二人。东部祖洲五人,南部丹洲三人,北部玄洲四人。” 神君颔首:“诸天轮转,今始北甸。除彼一人,各主从便。” 说着他看了眼牧真。 一旁东天御座上的东寰夫人云鬓若裁,雀瞳若翦,绮衫皓旰,华裳秾冽,与神君若嘉树美卉般相映生辉。此刻却是微微一笑道: “巧了,臣妾却很喜欢君上想要的人。刚刚瞧了一圈,这么多人里,就他有眼缘。” 他们公然打哑谜,苍厘却门儿清:【不愧是圣灵子,到哪儿都这么抢手。】 牧真:? 神君不动声色:“此次既是由北甸开始,东寰不如问问北胥可否愿意?” 北天御座此刻仍然空荡荡,北胥君根本没来。只那座旁着星官法袍的女子开口请罪道:“回禀君上,北胥主上今日抱恙,特命臣前来替选。” 这女子眉眼娇艳,皮肤稍黑,装扮与站姿却皆似男子,端得是丰神磊落,英姿飒爽。 牧真将人看了一道,悄声道:【这是我大师姐屠一茉,应该也是沙雅人。】 苍厘疑惑:【这儿还有月先生的徒弟吗?照这么看月先生起码过百岁了?看上去倒是精神奕奕。】 牧真微微得意:【嗯。大师姐是师父首徒。师父今年一百二十岁了。】 苍厘暗叹:【好,不愧是修道之人。比起神族,也算个地仙了吧。】 但神君认为此次遴选比较重要:“按以往次序,此次是该北甸起首,还是劳烦屠司衡,将你家主上请过来。” 屠一茉冷着一张脸告退,消失在一团光中。 第108章 不多久,北胥君忍着头晕来了。 这位一出来就显得很临时,没像其他三位一样华衣贵服,可以看出来就是在睡衣外头披了件袍子,束领系腰,一隙开衫,愈显颈子修长,荒唐中又有一丝倜傥。 旁边白荧舟却疯了。一下拉住苍厘打颤道:“姐姐!姐姐怎么跑这里来了!” 苍厘:? 他也没想到,这传说中令人闻之色变的一代杀神居然是个瞧不过十二三岁的少年人。堂堂北胥君看上去年纪比白荧舟还小,确实眉眼精致,雌雄莫辨,眉宇间戾气隐然,依稀有白雪鸿的影子。但若说是白雪鸿本人,还得打一个大大的问号。 北胥君晕晕乎乎的,目光扫过他们,不确定,又扫回来了。 大概是白荧舟激动到状若疯癫、差不多就要扑上去的样子太惹人注目。北胥君的目光停在他们这里。然后说:“那就要他了。” 他这一指头伸出去,点中的人是苍厘。 白荧舟:????? 这下再顾不得礼仪,凄楚扬声道:“你看看我呢?你不认得我了吗?!” 这话太没有礼貌,殿上殿下皆有人皱眉。 北胥君不以为忤,只莫名道:“你谁?” 白荧舟满脸惊愕,恨不得高声尖叫。 东寰夫人满面笑意压不住,婉转打了圆场:“北胥啊,你看人家这么想去你那里,礼仪都顾不得了,就要了吧。” 北胥君看着年纪小,脾气却挺大:“要你多嘴。” 他目光又一扫,指了指牧真:“还要他,够了。” 东寰夫人愁眉不展:“哎哟哟,君上,怎么谁都要来和臣妾抢人。” 神君微微一笑,转头却问南察君:“可想要圣灵子?” 南察君锦衣美髯,魁眸点翠,是在座四位中最沉稳持重的。乍闻此言也是一愣,不想神君还拖自己下水,只慢吞吞说:“臣,听凭君上安排。” 神君不再遮掩:“好,圣灵子身份确实特殊。那便如此,得空让他每一甸中都走一走,自己决定在哪处留下,如何?” 东寰夫人:“甚好。” 南察君:“臣无异议。” 北胥君:“多此一举。” “蒙君隆恩。”牧真似是习惯了这般高调优待,众目睽睽之下仍是有条不紊,声音都没变,“承北胥主上好意,臣当先去北甸探望。” 苍厘缄然片刻,忽地发声:【喂!】 【嗯?】牧真眼神不移,实则吓了一跳。 【是不是傻,跟着神君啊。】苍厘忍不住点他。但见人梗着不吭声,苍厘又道,【圣灵子不会舍不得我吧。】 【我没有!】牧真这回反应倒是快。 苍厘默默嗤了一声,想,那以后再发生什么就怪不得我了。圣灵子,这次是你自己非要跟来的。 他也是真没想到,牧真说到做到毫厘不差。说要看着还真就要跟在一边看着了。 白荧舟急切挥手:看看我看看我看看我。 北胥君压根不看,一道光直接离场,回去继续歇着了。但剩下三神都很有默契地没选白荧舟。选人确实会看双方意愿,这也等于默许他去了北甸。 毕竟白荧舟一副“你别过来过来我就死给你看”的架势。 委屈死谁了。 齐逍被南察君选走。东寰夫人挑选的均是姿色丰美的少年人。 神君谁也没选,但剩下的人,比如寇驰丽,默认就进了中甸。 算下来,正好十二人被四甸均分。 寇驰丽就很开心。她一心想进中甸,却不料神君没有先选。只能暗暗祈祷自己别被其他甸主挑走。结果其他甸主好像会读心,果然把她留给了神君。 她欢快和苍厘作别:“哎,走啦。以后我发达了可不会忘了你的!” “哦。”苍厘摆手,“祝你旗开得胜。” 第68章 开心最重要 点将台位于中元之下、三甸之心的交界地。 入甸礼结束后,三神依然化作光团离去。十二名使者则由指引星官领着前往各甸。 屠一茉领苍厘三人出殿,顺一排高耸的雲柱向北行了约莫一刻,抵达了一浩瀚深远的拱门。其上绘北方周天星宿图,明暗不一,犹然星烁。 “此为玄天之门。由此门入,即是北甸。” 屠一茉双手结印轻拍两下,两面门扉澹然中开,显出其后景色。 浩渺水汽扑面,门后竟是一片葱茏湖泊。足边浅浪拍打门沿,眼外水波源远漫流,向八方逸散飞垂,落向无边无际的雲海。 湖心有一孤岛四面临水。岛上一片伟岸造物昂然拔地而起,观其规模气象,不亚于一座小型城池。其间悬廊叠山,垂幔连瀑,亭台葱郁,檐角芳馥。一座巨大的玄色宫殿坐落顶端,巍然睥睨此间风物。 苍厘虽有所耳闻,但毕竟第一次亲眼见到真正的圣阙景象,确是给这无双派头震了一下。 【圣灵子得空去其他三甸转悠时,记得带带我。】苍厘道,【北甸已经这么好看了,还想见识一下其他三甸有什么花样。】 【一言为定。】牧真立刻答应,完全没怕有什么坑等着自己。 在潮润起来的空气中,屠一茉随手将一根兰叶丢入湖中。叶子遇水而化,越涨越大,几是眨眼间就成了一痕兰艇。 她当先上艇,在艇首站定,默默回望岸边三人。 第109章 苍厘颔首,与牧真前后脚登艇站好。 白荧舟失魂落魄跟在他们后面,才上了艇,竟是站不住,一屁股坐在艇沿,噘着嘴,鼻孔里叹出好大一气。 眼泪都快酸下来了。 他生他的闷气,屠一茉才不管,只简略表示:“方才所说的三场试炼分别在三大洲进行。” “首场试炼将在各自的入选甸开始,任务由各甸主所定,九日后提交结果。而后轮去其他两甸,由其他两位甸主制定任务。如此二十七日后,三场试炼结果皆交至中元殿,由四位神上共同评分,在第三十日宣布并公示结果。” 苍厘点头,面上微笑,心中异常欣喜。暗道这流程正合他意。难道是圣阙合该将亡,竟如此贴心,都不用他再费力摸索布置。 这艇速度很快,屠一茉略略交代试炼事宜后,他们便靠岛了。 屠一茉一声口哨收艇为叶,继续领三人朝最上头的行宫走:“今日你们先休息,沐浴更衣。稍晚君上设接风宴款待,明日才开始试炼。” 【明天就开始了。】苍厘颔首,【你师姐好像还嫌不够快,恨不得现在就丢我们出去。】 【哪有。大师姐说话应该就是这样。】牧真想了想,【公事公办。】 又走了许久,苍厘才发现他们绕来绕去的,竟不是去顶上那玄宫里头,反而一路绕到了宫殿后头的庭院。 此间错落雅致,动静相别。屠一茉带他们进了一间小轩,只同白荧舟吩咐:“白使君,暂且留步于此,稍坐片刻。” 白荧舟一愣,隐隐挂着泪痕的脸上闪出一丝古怪。 屠一茉看出他想作怪,只告诫道:“先不要擅自行动。一切听我安排。” 又对苍厘与牧真道:“两位这边走,同我去见北胥主上。” 苍厘当然知道屠一茉夹在中间两头不讨好。收白荧舟这件事上,既不能违背自家北胥君的旨意,又不能明着拂神君的意思。 白荧舟却不懂。他不甘心,但暂时也不敢造次。况且他还见到了心心念念的姐姐,这就叫住苍厘:“苍君一会儿帮我问问,这到底怎么一回事啊。” 苍厘心领神会,答应了。 他两个出了小轩,来到一座书榭前。屠一茉入榭问了一声,先带苍厘进去了。 依然衣衫不整的北胥君,猫一般窝在圈椅里支颐而坐。见人停在屏风前,他放下手里的折子:“你叫苍厘?” 苍厘点头。 北胥君淡淡道:“可是旋犀的孩子?” 苍厘一怔,没想到母亲当时行事如此低调还让人记住了名字。他一时摸不清北胥君的意思,便答:“是的。” 北胥君有点满意:“她现在如何。” 苍厘顿了顿,沉声道:“家父家母逝世十年了。” 北胥君愣了愣。没继续问。只对旁边屠一茉道:“你可知道此事?” 屠一茉面无表情:“知道。但您这一觉睡了两个月,陆上过了二十年。臣没来得及说。” 北胥君面色不善,正要发怒之际,苍厘大胆打岔:“主上怎会知道臣与家母渊源?” 北胥君冷冷道:“你们旋家人在本甸眼里一个样。一看一个准。” 苍厘:…… 北胥君皱眉:“算了,你叫另一个进来。” 屠一茉称喏,转头又领来牧真。 牧真刚在苍厘身旁站定,北胥君便问:“牧真?本甸是不是见过你?” 牧真一怔,断然道:“臣先前未曾见过主上。” 北胥君起了疑心:“没有么。” 见人这么样疑惑,牧真也是一愣,正沉眉回忆面前这张脸是否藏在哪个被遗忘的角落时,苍厘趁机提出了白荧舟的疑问: “主上认不认得一个叫做白雪鸿的人。” 北胥君听到这个名字,瞳孔微微一缩,一言不合开始出神。过了好一会儿才回答:“你说。” “这是此次天倪使者白荧舟的,”苍厘犹豫了一下,仍是说,“姐姐。” 北胥君神色莫辨,眼中恍有亮光。这时才好似真正从梦中醒了。 “白荧舟正是方才咋呼的小子。”屠一茉轻声提示。 “既然如此……”北胥君眼睫一掀,“拿他过来。” 屠一茉犹然从容:“已在简玉轩候着了。” 北胥君脸上阴晴不定:“你什么意思。” 屠一茉答:“不是臣的意思,是神君的意思。” 北胥君瞧着很不开心:“去吧。” 屠一茉下去后,榭中陷入死寂。北胥君望那桌上名贴呆了片刻,又对牧真说:“你可知道他几个为何要争你?” 牧真不知他怎么忽开这一嘴,只谨慎道:“臣不知。” 北胥君目中微动,说不清是释然还是嘲讽:“因为你关乎神族的未来。” 牧真:?! 北胥君似是很享受他的无言震惊,面上似笑非笑,眼波愈发迷离。但只懒懒蜷着,根本懒得多解释半句。 “本甸乏了,你们下去吧。” 他们就出来了,在院子里大眼对小眼。 苍厘咳了一声:【这位看着不冷不热,喜怒无常,其实还怪好。】 牧真的迷惑达到了顶点:【哪里好了?】 苍厘含笑:【不知道,一种直觉吧。】 大概是北胥寥寥几语中对母亲旋犀展露的微末善意,让苍厘先生了此种错觉。 第110章 他们看着白荧舟欢天喜地跟在屠一茉后头来了。进去不过喝一杯水的功夫,两人又双双出来了。 白荧舟咬着唇,面色有点怪。却不那么恹恹发癫了。 苍厘打趣:“如何,认得姐姐了么。” 白荧舟有点哀切:“就说了三句话。你是白荧舟?你姐姐叫白雪鸿?行了,下去吧。” “嗯?”苍厘想,北胥这人怎么回事,尽问废话。 白荧舟却又起了点期待:“不知道姐姐什么意思。但感觉他会再找我的……毕竟都肯让我留下来了!” 苍厘不敢苟同:“哪句话听出来要你留下的。” “哪句都有!”白荧舟理直气壮,“他念我名字的重音和小时候一模一样!我不会认错的!姐姐一定是认出我来,现在又不好明说!哼!” “行。”苍厘苟同道,“白君开心最重要。” 第69章 什么是共犯啊 正式给北胥君过眼后,屠一茉领三人兜兜转转,进了试炼期间专供使者休憩的游光庭。还特意指着其中一间同苍厘说:“苍使君就住在这里吧。” 苍厘一望便知,这是母亲旋犀作使者时住的阁子。 牧真表示要住他隔壁。 屠一茉答应了,又指着一条石板小径道:“浴泉从此处走。使者袍一会儿送到,宴会统一着装。梳洗完毕后就在这园子之内活动,不要出园门。开宴前我来此处接引,同去点将台。” 看样子得穿圣阙的衣服了。好在只是今天吃饭临时穿一下,苍厘不能轻信神族,还是打算研究一下衣服里有没有诈。 但目前比自己想的更顺利。唯一不太顺利的就是和齐逍分开了。 白荧舟却是累了。他本就是个喜欢睡懒觉的主,这半天悲喜交加的也折腾得够呛,这时候眯着眼打起呵欠:“苍君去沐浴时记得叫我一声,我要睡一会儿。” 一转眼,庭中只剩两个活人立着。 苍厘望向茫茫长天,冷不丁道:“要不你去南察君那里,和齐逍换一换?” 牧真睨着他,不说话。 苍厘回他一眼:“不愿意么。圣灵子真的和我捆绑上瘾啦?” 牧真蹙鼻作鄙:“哼,真是不知好歹!” 苍厘状似释然:“开玩笑。我当你是朋友才这么说。不过刚才听到试炼方式,才发现我真的很需要齐逍,你帮不帮?” 牧真直言不讳:“你到底什么打算。感觉从塔里出来你一直有事瞒着我,怎么这事和齐逍有关?” 苍厘就暗叹他直觉神准。 “对啊,和齐逍有关。但不给你说是为了保护你。毕竟你关乎神族的未来。” 牧真心里一咯噔,起了不好的预感。 “不想换算了,我就是问问。”苍厘也没打算多说,转而岔道,“你现在是想休息还是转一转。” 牧真下巴一点:“我要盯着你。” 苍厘恍而一笑:“怎么回事啊,忽然就成神君的狗了?” “乱说什么。我是……”牧真一时结舌。 “知道知道,你是圣灵子。别人给你当狗还差不多。”苍厘替他说了,看人气得够呛,自个嘴里损话却停不下来,故意要激人似的,“别磨牙了,正常人哪有这么磨的,又不是小狗。” “……你信不信我还能再咬你一口。”牧真眼波灼灼,态度认真。 苍厘怕了他了。若真挂着两个牙印子参宴,保不齐得给别人记在眼里,笑在心里。 “可别了,现在我脸还痛呢。”苍厘当先迈开一步,“那一起转转去?” 牧真面上不屑,脚下却不含糊,直直黏着他走了。直到了园门口才幡然醒悟:“等等,你要去哪儿?屠司衡说不要出园子。” 却给人顺势拉了一把,几步踏出园子外。 苍厘一手挽着他,一手比了个“嘘”:“你半只脚都踏出来了。现在是我的共犯了。” “……”这么冒犯的话,牧真却不生气,甚至心情有点好了,“你这么乱走当心让人误会。” “所以这不是带你一起吗?毕竟圣灵子刚得了神君亲准的自由行,谁看到都不能误会是乱走吧。” 牧真挑眉:“知道就好。” 这是答应一起乱走的意思了。 苍厘心中微动,手指不着痕迹抚过腰间白隼令,启开了“路引”。凭借白隼令的指引,他们三转两转,来到了一根古朴异丽的三角石柱前。 这柱子,正是他此行的目的之一。 苍厘将之打量片刻:“你可知这柱子里有什么?” 牧真反问:“你知道?” 苍厘微微一笑:“想你也不知道。这里头放着……” 他顿了顿,说了实话:“龙骨。” 牧真愣了一下,接着紧张起来:“是龙神的骨头?” 苍厘开始信口胡诌:“对。我听人说过,对着龙神的骨头祈祷会有好运。因为这是圣者亲手剔下来的凶神骨,经过他的手这么一转,自然就成了利好之物。” 牧真明显不信:“我从来没听过。” 苍厘颔首:“自然,你没听过的事还少吗?” 牧真不解:“所以你特地跑来这里……许愿?” “嗯。”苍厘闭眼默念,我要许一个传承千年的愿望。望龙尊在上,保佑我此行告成。 牧真虽然不信,但看他忽然如此虔诚,不好多说怪话。只将脸撇到一边去看周围风景。再将头转回来却是吃了一惊——苍厘不知在地上涂抹什么东西。 第111章 “你在干嘛?”牧真下意识压低音量。 ”祈祷啊。我那边的祈祷仪式比较特殊。”苍厘头也不抬,“对了,你不是西凉人,最好不要看。” 牧真不依:“这还分人?有什么偏见吗?” “我怕你看不懂问来问去打断我祈祷。”苍厘加快手里动作,脑子想的和嘴巴说的各是各的。 牧真气呼呼:“你放心,这之后我一句话都不会多说,除非你自己和我说结束。” “那一言为定。”这话正中苍厘下怀。 牧真就很君子地侧过脸去,果然不看了。 苍厘想,某些事上竟然意外好糊弄。 他一笔一划画着阵法,想起了那些遥不可追的年岁。 龙神容浑,天地初辟的火中诞世的唯一真龙。生而暴虐,秉性慈悲,做派妄诞,是温柔而残忍的至高神明。 龙神崩殂后,暴虐之气生成一团火,冲上云霄,成为太阳;慈悲之气化作一团水,沉入海底,成为月亮。妄诞之气则卷散一身鳞骨,在海天间游荡,成为无数星子。 就此,日月星辰成为新的时间法度。而作为度量的“原初之火”,则永远熄灭了。 可是身负龙脉的龙神子民们,身上仍然流淌着真火余烬。 那些失去信仰的人,那些背叛龙神的人,他们身上的龙脉逐渐枯萎。这些人的后代也将不会继承龙脉。比如白部遗民。 苍厘的父母,皆为龙神遗族。父亲苍凡,源出青部遗族,母亲旋犀,承自乌部遗族。 龙神死后千年,负龙脉者可成龙。 此为遗民间口耳相传的秘辛。 死去的神明诚然不会甦生,被囚禁的意志却会在神骸再聚的刹那重燃,挣脱时空的束缚,在仍然保有信仰的子民体内醒来,点燃他们的火。 那是世间最暴烈的血,触碰之人若无法承受,则会生生爆体而亡。 而能承受之人,则能再度“成神”。 圣者诛杀龙神后,将罡流荡气中剩余的六块龙骨收于本命莲花中。圣者死后,神君掌权建立圣阙,又将龙首与龙尾分埋于南部丹洲与北部玄洲,四只龙爪则由圣阙四神分管。 无爪之龙是为蛇,永远匍匐,无法站立。 分散三洲的龙神遗族耗费漫长时光,以祈祷之术使得天上旧星渐次陨落,从中提取龙神鳞骨,在沧浪川底拼出了龙身。 而今,苍厘作为这千年之期的最后一环,必要不惜任何代价,踏上前人铺好的路,走向命定的终点。 打从拜在缈姬座下起,苍厘就知道自己的使命:十年后,自己需要抵达圣阙,从那里前往丹洲及玄洲收回龙首、龙尾,并取得四龙爪,拼合残缺的龙神骨骸。而后在沧浪尽头点燃初火,唤醒新神。 龙神遗族内流传着一则说法:天芯者乃新一任龙神供奉,唯有他们的血可唤醒龙神。 身负龙脉的眷族中,天生烛芯者,即“天芯者”极为罕见。传说中只有龙神侍奉的烛芯才会暴露在体表,通过在他人身上制造的血口,可以直接燃血。 而一般的无芯者则需通过刺破自己的龙脉和在他人身上制造的血口,才可以燃血。他们的燃血频次赶不上天芯者,燃血时或有性命之虞。 三洲之上唯一的天芯者,苍厘。他右手腕上的红点,就是那粒天生烛芯。 而他腰间的白隼令正连接着沧浪川底的骨殖盆。收入令中的遗骨会通过共鸣之力,直接归位。 他现在所画的阵法,乃为锁骨阵。 这阵法需要他的龙息触发。启阵者须身在圣阙之中。其时白隼令为阵心,四龙爪为阵眼。苍厘一收阵,阵中龙爪将一并收入白隼令中。 所以此前,苍厘必须制定周密的路线,以及收龙爪的时间点。在该时间段内,四座龙骨柱周围皆不能有人经过。还需提前以龙息充柱,做一临时伪装,避免收爪之后,柱体溃散,神君瞬间觉察异样、窥破端倪。 念及此处,苍厘停手。 阵成。阵隐。 非常顺利如入无人之境,在牧真的望风下,上天的第一日,就锁好了第一枚龙爪。 北甸这尊龙骨柱作为首个突破口,晚宴后还得来第二次。第一次设阵,第二次布置伪装。整个过程熟练了,后续三枚便能一口气完成。毕竟其他三甸不如此处便宜,需有一击必得之法。 苍厘能直达此柱并设阵,正得益于旋犀留下的方位记载,与缈姬重拟的布阵方法。 当初旋犀作为北甸使者,不能随意去其他三甸。因为上一届大典的试炼方式与此届不同,三场皆是固定在各甸之内完成,所以旋犀纵将整个北甸摸得滚瓜烂熟,也并不清楚其他三甸的龙爪藏纳处。 且为了掩人耳目,旋犀虽有夺冠的资质但没有尽力,反而卡在当时的第六名,最后选择了落在祖洲,与青部弃子苍凡相遇于沧浪川畔。 第70章 很会安慰人 安排好北甸的龙骨柱后,时候不早了,苍厘轻车熟路领着牧真回了游光庭。 因他向来有过目不忘的本事,牧真没有觉出不对,只对他那一套声势浩大的祈祷揣满了疑问。 苍厘心情好得很,耐心忽悠他:“刚才算是完成我娘的遗愿。她和你大师姐一样,是上一届的使者,最后阴差阳错去了祖洲,遇到了我爹。” “嗯?那她……”牧真脑子没转过来。 第112章 “对,她待了挺久才下去的。本可以一直留在圣阙,后来下界办事,成了一段姻缘,就再也回不来了。” 牧真一时说不出话。毕竟苍厘从前完全没有提过自己的家人。他只知他出身灵庙,师承缈姬。不想他生母居然曾是圣阙的人。 憋了半晌,诚心诚意道:“但正因如此,才有了你。” “是啊。”苍厘笑了笑,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旋犀是天命之女,她做什么向来有她的打算。某种程度上,她与缈姬是同一种人。 但她又与缈姬不同。她……爱着父亲,爱着自己。 苍厘封在内心深处最柔软的回忆,全是关于父母的。就算后来缈姬将过往种种悉数以告,他仍相信父母之间有过真正的爱。 就算这份爱导致了死亡,也无法抹去它曾存在的事实。 苍厘的出生是使命的一环,亦是宿命的一环。 不止承载了龙神遗族的千年血泪,也承载了旋犀苍凡的一眼终身。 “所以你替许了什么愿。”牧真咬了咬牙。他心底里那点莫名的危机并未化去,但也不好就此事盘问,只能小心试探。 “不能说啊。”苍厘轻轻道,“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好吧。”牧真早有预料,仍不禁宽言道,“你一定能得偿所愿。” “圣灵子金口玉言,我当谶语了。”苍厘盯着腰间晃荡的白隼令,“偿愿那天,我一定与你说。” “既然信我,就别伤心了。斯人已去,生者犹存。”牧真笃然道,“只要你好好活着,连所念之人的份一起,以后收获的所有会远超原本应得的所有。” “你倒是会安慰人。”苍厘笑了,想牧怀谷的死与牧开兰的生确实让牧真学到不少。 他两个进了园子,转道叫起睡眼惺忪的白荧舟,一并去了浴泉。 小路弯弯绕绕,尽头的亭台间错落着三眼泉汤。翡白一眼,孔青一眼,鸽血一眼。表面皆簌簌流荡着一层稠乳似的热雾。 “这汤里加了不少好东西。”白荧舟鼻尖一嗅,清醒不少,自得其乐地钻进一旁的小连舫换衣服去了。 苍厘跟着进舫,见左首台案上下摆着三副齐整的玄金纹袍靴。他将自己那叠抖开,见是松烟灰衣配云峰白裳,意外素净,只衬得一条掐丝垂珠腰带愈发夺目。 牧真跟上来,学着他拎起袍子抖了一抖。衣裳还未抖散,袖管里却倏忽落出一枚蚀花香包。 虽然人眼疾手快一把摁住了,但苍厘眼尖,当场点出来:“还没扔?这么宝贝地带上天了?” 牧真脸红着辩解:“不是!这东西我不好留在府里,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苍厘很是无语:“谁让你留着了,直接丢火里烧了啊。” 牧真迟疑不定:“烧了万一生出什么怪呢。” 苍厘一语道破:“你不会真想用吧?” 牧真支支吾吾:“没有……我就是想再研究一下……” 苍厘了然于心:“行,圣灵子长大了,不用和我解释,我也管不着。你随意吧。” 牧真百口莫辩,攥紧了香包,扔也不是,留也不是。恰逢换好浴袍的白荧舟急吼吼地猫过来,牧真才顺势将香包塞回袖中。 “什么呀什么呀?”白荧舟空听他们争了半宿,已是好奇得要命。此刻来了精神,恨不能煽风点火火上浇油的把式,奈何先给牧真瞪了一眼,这才滴溜溜转着眼珠没话找话道,“对了苍君!你…你这剑能不能给我看看?” 苍厘扫了眼牧真,解下背缚的无终剑递给白荧舟。白荧舟拿在手上晃了几眼,还真给他看出了门道,“果然没错,你这剑柄的穗子和圣灵子的佩环好像能拼成一个圆啊?” 苍厘从容作答:“没错,这就是月眉老给的贺礼。” 白荧舟瞪眼:“啊?他宝贝那么多,为何给你们一对木佩。” 苍厘顺水推舟:“自然是因为这佩的功效适合我们了。” “什么功效?莫不是那劳什子的车轱辘话,什么祛厄禳灾、延年益寿?”白荧舟见苍厘点头,一时肃然,“苍君,我觉得不对啊。他莫不是在给你们下蛊?” 苍厘:…… “这种制式的玩意儿在我们岛上都是作蛊盅用的。”白荧舟撇嘴,“哪个好人家的师父给徒弟送这个哇?” 牧真终于回过神来:“你再乱说。” “我乱说?”白荧舟冷笑,“你心里要是没鬼,现在就和苍君对掉一下呗?” 说着乜斜着眼去盯他腰上佩环。 牧真面容冷淡,分毫不让:“师父如此送,我们便如此收。已收之礼,断不会因你无稽之言随意更换。” 气氛转瞬剑拔弩张,苍厘就打圆场:“没事,若我发现有鬼,可以随时扯掉。” 言罢已将无终剑拿回手中。 白荧舟空手跺脚:“该!等你发现有鬼就晚了!现在不听我的准后悔!” “不许你污蔑师父!”牧真还是那么尊师重道,周身灵流纷闪,指尖法诀半掐,容不得白荧舟再多一句闲嘴。 白荧舟从不怕他,退开一丈地,指尖傀丝飞绕:“我说什么了?看在苍君的份上,我已经很客气了好吧。” 眼看他两个要打起来的架势,苍厘咳了一声:“宴会快开始了,这使者袍就一套。你们当心点打,别弄脏了。” 第113章 说完转身进了更衣房。 白荧舟唬得住了手。他可不能乱七八糟落了姐姐的面子,有时间和人打闹,不如留给自个儿打扮。 当先跑去泡汤了。 牧真冷哼一声,自不与他计较。 待得拾掇完毕,屠一茉果然来园中寻他三个。 “稍微绕些路,正好与你们说说北甸构造。”屠一茉边走边介绍,从几处庭院下至中层最宽大的露天凉台时,特意强调道,“北甸中设有直达玄洲的通道,正在此处的中心花苑。你们明日领到任务后,可凭使者印启动传送阵。所降之处为玄洲北部的天机院。” 一路介绍着,又从北甸走到点将台。 殿内布置已焕然一新。四圣御座消失不见,宴饮玩乐一应俱全。 四神并未到场,只由各甸大星官充排场。等开宴时间到了,空中降下一根碧落使,简短同在场使者说了些体面话。 “诸卿初来乍到,还愿宾至如归。今夜好好享用菜肴游戏,彼此熟悉。待得三十日后,予亦将于此殿中宣榜,再论英雄。” 二十座席案按照四处方位摆好,十二名使者与八名大星官依次入座。 酒酣之际,场子已暖,使者星官们皆起身离席,或凑在一处玩投壶叶子牌,或自寻其处谈天说地。只有齐逍一个还不停嘴。 苍厘想过去拍他出殿说事,刚一动就见寇驰丽拎着酒壶来了,一屁股坐在对面,吨吨吨斟了一满杯噔在自己面前。 “来来来,我专门来敬酒,不许走!” 苍厘比了比旁边,“都敬酒了,怎么能错过圣灵子?” “冲你们俩来的。”寇驰丽喝得微醺,艳红的唇角满溢甜笑,“一个都别想跑。” 说着她将第二杯酒放远了些,招手示意牧真:“圣灵子坐那么远,过来嘛。” 牧真不由蹙眉,瞄了苍厘一眼,见他抱臂含笑看自己,心旌不由一荡,眉头舒漾开来,暗叹一气,敛袖靠去,却不看两人,只盯着那杯敬给自己的酒凝神不语。 他酒量不大,方才几杯应酬已有些醉了。本想着要避一避嫌的,这一给招呼却根本把持不住,磁石一般自然而然吸了过来。 “这次选在中甸真是太好了。第一场试炼就在圣阙,可以好好转转了。”寇驰丽说敬酒,明显只想唠嗑。她自顾自喝了半杯,才后知后觉和对面两个碰了杯,“你们也喝啊!” 见两人起杯,又笑着提及今日在中元殿的所见所闻。 “可气派了!十二贤塑像比我们城门楼还高,感觉和万古塔里那个圣者雕塑出自同一人之手,就是材质不同。殿里头都是雲像,栩栩如生的。”寇驰丽满目惊艳,面上颜色正好,“我看那个贤臣之首长得和我差不多大,就多问了一句。原来还是祖洲人,年纪轻轻就死了。” 说着凑近了些,神秘兮兮道:“中元殿本就算纪念堂,专门供人瞻仰祭拜的。听说后续如果有为圣阙立下丰功伟业之人,还能加封新贤臣!但现在是太平盛世,又不是千年以前的乱世,我听那意思大概活人也能入殿了。” 苍厘若有所思。嘴上却道:“圣灵子,这话专门给你说的。心动吗?” 寇驰丽跟着咯咯笑起来:“知我者莫过小……呃……小厘子!” 酒壮人胆,她虽然还记得当初的许诺,仍执意要给苍厘起一个新昵称。好像不说昵称就不会叫他名字似的。 苍厘无语凝噎:这和小鸟有什么区别。 转见牧真嘴角轻撇,竟是默默在笑。不由伸手捣他一拳:“好笑吗?” “不好笑吗,小鸟?”牧真目光流转,蒙一层酒气迷离,清醇语调泡软了似的,氤氲出几丝旖旎。 “呃……嗯?”寇驰丽纵是醉眼朦胧,总还是记着在意的事,这下不依不饶,“凭什么圣灵子叫得,我叫不得?” “我欠他点东西。”苍厘想,一个两个都不省心。 “不公平。”寇驰丽冤枉道,“你也欠我点东西,怎么单单只针对我?” “没有的事。”苍厘见她已醉,不欲胡搅蛮缠。 殊料牧真偏要作出头鸟:“他何时欠了你什么东西?” 寇驰丽一怔,眼圈竟是红了:“欠了我好多好多……说不清……” “你慢慢想,我都替他还了。”牧真倒是慷慨。 “还,还不了了。”寇驰丽瘪着嘴,“我们小雀儿……” 苍厘一见她这样就知道要完蛋。从前罗舍城还太平的时候,蒲昌三郡主寇驰丽算是王宫常客之一。她与十四公主安诗雀交好,两个人还合计作弄过自己几番,只是最终都未得逞罢了。 “不许哭。”苍厘淡淡道,“小雀是我亲手埋的。你若想她,可去罗舍城郊的木槵林看她。” “去过了,不让进。”寇驰丽委屈巴巴道,“我连你都见不了,何况她呢。” “很快就可以了。”苍厘伸手按住她的酒壶,“我送你回去,你醉了。” “啊,我没醉啊?”寇驰丽自忖脑子还能用,却给人一把掫了起来,挣扎道,“这才哪到哪,我还能喝三壶!” “只有喝醉的人才会这么说。”苍厘判决道,“醉了就是醉了。” 第71章 没什么是击掌不能解决的 送寇驰丽回中甸不算费功夫。 姑娘家酒品不错,醉是醉了,但听劝的。 第114章 苍厘可知道她如今最在乎什么。三言两语道明利害,什么“试炼第一日”、“祖洲新秀”、“神君青眼”。话虽不多,句句直戳人心肺管子。这便主动要求回阁子歇着了。 若不是北甸那龙骨柱还等着自己布置,苍厘大概会顺道跟进中甸溜一圈,权当饭后消磨,提前踩点。 这一路牧真仍是紧紧跟着。他自知席上失言,想说些什么作补,却见那两人状似亲密,闲言碎语中都是小时候的旧事,自己竟是插不进半点话,眉头不由越蹙越紧。 圣阙中虽有昼夜之分,气候始终温和宜人。这春雨般澄芬的空气中,方才积聚在体内的酒气兜兜转转,竟似从脑子钻进了心窝窝,蛰得牧真心尖酸痒难当,无所适从;心头火却借势而起,越烧越旺。 但牧真只能坐视不理,勉强压下这股子酒撩的心灾。 直到寇驰丽出声作别唤了“圣灵子”,他才抬了眼,故作矜持地点点头。却听旁地一声轻叹:“你也醉了?” 苍厘看着牧真这样儿就想笑。想是他未曾喝过多少酒的缘故,这醉态烧在他脸上,倒如暖阳渲在冻雪的山巅,风起霞飞,富丽幽美。 牧真只定定瞧他,眼底蓄了薄薄一层泪,映得眼珠粼粼。 苍厘觉得他有话想说却说不出来,也不欲引他开口,自个儿淡淡一嗤作罢,率先转道朝北甸去了。 牧真见他头也不回越走越远,糟乱的心膛又搅进一股子莫名委屈,这就拔腿追上。却如追那沙海中的水泊影子,无论走多快,他背影始终不远不近亘在眼前,丢不了也抓不着。 等苍厘再次停在早先拜会过的龙骨柱前,牧真也跟着停了。他怔望苍厘那些无法理解的举动,心中难以言喻的悸动愈酿愈稠,下意识竟要出手阻拦。待得反应过来,早将人抓在怀里。 牧真脸搁在苍厘肩上,双手交叠紧锁他双臂。苍厘胳臂快给人锢断,自抽了两下还抽不动。好在已将伪装布置完毕,否则这么突然打断,保不齐又得重来一遍。 “这么激动做什么。” “……我没有。”牧真低声吐出醉语,“我只是……难受……” “哦。”苍厘想想方才寇驰丽那样子,“你不会也心里难受吧。” “嗯。”牧真两臂钳子似的收得更紧。苍厘自觉成了个核桃,稍有不慎便要给夹破了骨皮,忙道:“你先放开我。” “……不放。”牧真难过道,“放了你就跑,我抓不到。” “我不跑。”苍厘头痛,这人酒品怎么差成这样。早知道先绕个弯把他送回去再来好了。 “你只不和我说话。”牧真道,“你为何总要欺负我。” 苍厘实在想不出他怎么说这种话,正要掰开他锢在腰间的手掌,不料肩膀狠狠给人咬了一口。 这一口堪比他在塔里咬破牧真颈子的力度,只隔着一层布料才没破皮。 “我是不知道好歹了,但你也有错。”牧真语调更沉,染了些鼻音。他咬了苍厘肩膀几口,似是嫌隔着衣料不过瘾,转而又去咬他侧颈。 “呃!”苍厘给他啃得一激灵,抬肩顶他下巴顶了个空。又让牧真掐着颈子掰着肩头,在颈上啮了个深深的印儿。 “圣灵子,醒一醒!”苍厘右手得空,向后推搡试图格开两人间距,却被更紧地卡住喉头,几乎失气。 一片混乱中,他感觉一片柔软的唇伴随一口锋利的齿,从衣衫剥落的左肩肆虐到左耳,像是方才那接风宴上没吃饱似的,到处乱咬。 耳垂猛然一痛,几乎缀入肉中的耳圈夹子给牧真咬了下来。 疯狗一样。 苍厘未曾这么给人缠过身,他也不想牧真一个观筮师居然是个贴身肉搏的好手,此时没由来起了火头,右手握掌成拳,专挑着人腰眼上的弱处狠狠一打。 牧真腹部吃痛,一股火气却沿着被击处莫名烧开,热热地涌入丹田,烧得他整个人为之一抖,镇在原地,手也松了。苍厘才借势脱开,转身而对,一脸戒备。 “苍君?圣灵子?” 远处草丛里冒出一个醉醺醺的白荧舟,一看就是迷路迷苦了。这时看见他两个人影那叫一个心花怒放,莽着头就撞过来:“这地方又鬼打墙了,带带我,带带我。” 也好在他醉眼惺忪,才没瞧出这二人之间是有多不对劲。 苍厘懒得与人多说,拨好衣领,只管朝游光庭走。白荧舟忙不迭绕在一边,却是瞥见他衣衫凌乱,颈项间遍布指痕手印,不由揉了揉眼,“苍君,你们打架怎么不叫我?” “谁和他打。”苍厘冷冷道,“我是被暗算了。” “啊?”白荧舟脑子更晕了,“被谁?圣圣灵子吗?” 苍厘轻喘不语,无名火已消了一半。自不会当着别人的面同牧真发作,只道:“北甸的机关。” “还有机关?”白荧舟吓得一哆嗦,酒醒了不少。他适才迷着路沿途可糟蹋了不少花花草草。这时只在心里惊叹,还好小爷手气好没着道! “嗯,此处人少,机关自然就多了。” 苍厘这话也不算空穴来风。旋犀手记中标注的机关位置,都是把关守门之所在。他识得路,当然不会往机关上撞。 牧真跟在后头讷讷不语。他舌尖一动,嘴里吐出个银耳圈来,握在掌心半晌,又含回舌底,想眼下这情况,苍厘总不会再同自己说话了。等他愿意搭理,再洗净了还他不迟。 第115章 心脏还是烧烧地蛰痛。挠也挠不到,治也治不了。含着这耳圈时却能好过许多。这圈子应不是一般的银打造,这么焐了半晌,还是冷冰冰一点寒凉。 就像那人的心一样,再怎么也焐不热的。 牧真浑浑噩噩淌了一路,将入阁子时,冷不防一只手搭在眼前。 牧真脑子一抽,抬眼去看,眼里露着几丝窘迫惊慌。 苍厘目光笔直,不出声地曲了曲掌心示意。 牧真当然没理由昧了他的私物。但就这么当着人的面把耳圈吐出来实在是要了命。他目光滴水一般瞅着苍厘,瞅得苍厘起了疑心恍惚自己才是那个勒索好人的坏种。 【弄丢了?】苍厘也不好弄出太大动静。那头白荧舟才拐上长廊还没进屋,又给引过来不划算。 牧真只摇头,不知道是没弄丢还是不明白。 苍厘不和他打哑谜:【拿来。】 牧真双颊微红,鼓了一气似的,抬手就朝他掌心猛击过去。 “啪”地一声脆响,打得苍厘掌心发麻,脑子也跟着一麻。然后便见牧真开门关门一套行云流水火速消失在眼前。 苍厘:…… 他揉着打肿的手掌,回头示意白荧舟无事发生,对着牧真那门无语片刻,转头回房了。 进到自个阁子里,苍厘一眼捉见床头悬着的无终剑,本就崎岖的心路愈发不平。暗道月眉老那话果然不假,下次牧真再这么发疯,难保自己不会一剑呼他脑壳上给他敲晕打烂了。 苍厘摸了摸空荡荡的左耳垂,心里更堵了。 不能想,越想越气。 苍厘就着桂佩馥郁收拾心情,忍住摸黑回揍牧真的冲动,摸出枕下的寄春铃轻轻摇动两下。 不一会儿,齐逍那头回摇两下,苍厘掌中铃舌随之脆响两声。铃声落后,他默数三回,又将铃铛摇了三遍,同时运起离魂之术,借由这对铃铛共振之力,与齐逍的灵体一同进入万古塔心,落在白玉湖畔。 这算他俩第三次在塔心会面。 取到寄春铃拿给齐逍时,两人在雲偶的帮助下试出了这个会面法子。远程交流总不比当面讨论清晰,且在圣阙之中商讨光复大事总怕隔墙有耳,不怕一万就怕万一。果然上天之后两个人分得很开,差了十万八千里。这未雨绸缪的法子还真用上了。 苍厘简要告之了锁龙爪的进程,并要齐逍去找找南甸的龙骨柱。 “找到了告诉我,我想法子进南甸。这锁骨阵没法让你代劳,必须我自己跑一趟。” 齐逍不管那么多,只问:“怎么找。” 苍厘问雲偶要了纸笔,大致勾勒出龙骨柱的外形。画着画着又道:“雲兄,塔中有没有启梁君留下的圣阙舆图?” 雲偶在湖畔巍然屹立的藏书阁中筛了一番,居然真给找到了。 但是找到了也没用,满满几轴图样中并没有标注四尊龙骨柱的位置。 看来这些柱子是在齐玉死后立成的。苍厘暗忖,还得等齐逍找出南甸龙爪的封存处,在这舆图上点出来,他们或能借此猜出其他龙骨柱的位置。 苍厘只能道别:“明日就要开始试炼,有情况随时联系。” 齐逍点头,表示没问题。 第72章 这任务没法做 隔日一早,天边刚露一线白,屠一茉便来庭中递任务。 “今日起,三重试炼正式开始。”一双狭长月眼扫过面前一字排开的三人,屠一茉手一挥,三封玄笺分别落入三人掌心,“接下来九天全由你们自己安排,最迟第十天同我交差,逾期不候。” 苍厘掂了掂笺子,没急着打开,只顺着道:“司衡的意思是可以提前交差吗?” “越快越好,无需等到最后。毕竟第十日亦是二重试炼的起始日。”屠一茉语气平淡,面上殊无笑意,“何况一重试炼并不算难。只需取回笺中之物,交代找寻经过即可。” 她冷蔑的眼神好像在说一天就能搞定,剩下八天都是用来玩的。 苍厘却没因此掉以轻心。天上可从不会掉馅饼,尤其是放在遴选人才这种大事上。 但听旁边白荧舟惊疑不定大大一声:“啊?” 这人本还挎着枕头揉着眼一副没睡醒的洋干样,苍厘问话的功夫,他已兴致缺缺揭开玄笺看了一眼。也就是这一眼,他几乎跳了起来。 苍厘心道还好,想也就是找东西,不知他为何这么惊讶。 白荧舟也觉奇怪:“哎,你们和我不一样吗?怎么没反应啊!” 苍厘闻声揭笺,定睛一瞧,只见笺上书八个大字:山中有石,返源回春。旁边绘着半个巴掌大的区域图。 再瞥一道牧真的笺子,亦是八个大字:天上有石,祓灾辟邪。旁边也有一小块区域图。 又去瞅白荧舟的笺子:海底有石,定魄安神。不用说,旁边当然带着相应的区域图。 白荧舟看过他们的题目,不由啧啧道:“我怎么觉得我被针对了。” “未必。”苍厘指了指地面,“你要不看看具体地点呢。” 三人当即对照园中五色石子缀成的北部玄洲图确认起各自的方位。 苍厘认出自己这位置大概就在南部群山中,又见牧真与白荧舟各向北东方向靠拢,心下有数:“看来这次是分开行动了,离得还都挺远。” “嗯。”屠一茉补充道,“整个过程你们可能不会见面。” 第116章 苍厘却猜到牧真大约要和自己一起行动。 完成试炼事小,苍厘最重要的目的当然是取龙神尾骨,顺道去母族旧地乌部遗址拜访。如果牧真一起那麻烦可就不止一星半点,属于没事找事自抬难度。 毕竟这次他要去的地方不一般,牧真个圣阙大红人在旁边不好施展拳脚,到时候还得藏着掖着费事哄他。 不提则好,提了直接拒了就是。苍厘暗道,他那么好面子,肯定不会再跟着自讨没趣。 那边白荧舟顿足挠头:“我果然是被针对了吧?!你俩在地上,我怎么在海里啊!我还能回来吗?能不能换任务啊!” “不行。”屠一茉断然拒绝。 “不公平!”白荧舟嚷嚷,“我要去见姐…见见北胥君!” “主上还在睡觉,请白使君不要闹了。” 屠一茉一脸平静,皮笑肉不笑的样子见怪不怪。又道:“三重试炼的难度会逐步增加,现在是你们最简单的一场试炼了,请便吧。” 说着竟一团光给三人裹至中心花苑的湖心亭,再一挥手启动传送阵,直接将人送了下去。 如她先前所言,三人随一道光圈落在玄北的天机院。 东部祖洲以东为重,北部玄洲和南部丹洲自然分别以北位与南位为重,陆上登天之道也分设在北位与南位。 白荧舟还蒙着。垂眼一愣,掌心不知何时握上了自己的使者印。再一抬头,见一圈人肃衣整服围等一旁,不由大惊失色,紧紧抱住自己的大白枕头。 他这一身睡袍出席此等正式场合,倒是有几分北胥君点将的派头。 苍厘轻声道:“现在我相信你是北胥君的亲弟弟了。” 白荧舟欲哭无泪。天机院的院士却很贴心,这就簇拥上来,将白荧舟带去了浣衣房。 苍厘与领头院士问候几句,得知此人正是天机院长戚元皓。 戚院长做派倒是平易近人,主动与两人聊过,各自递了一份袖珍的玄洲手卷,道是“方便陆上行走时标看位置”。 苍厘摆弄着地图,闲聊间弄清楚了此行的落脚点。 他要找的东西叫做玉胆花,是南郡姑阑山中的玉石特产。 这种玉石极为难得,既能为药又能成香。每年产出大约三五朵玉胆花,皆由姑阑山上的斗霞派所控。每次贩售都要举办拍卖会,价格往往上天,仍是供不应求。 苍厘正待问询拍卖会何时举行,戚院长面露难色,又道斗霞派五年前被灭派了。 说那时节天大旱,南郡有异兽食人。斗霞遣两名弟子下山除害,结果却是音讯全无,有去无还。 月余,有人夜叩山门。号房开了门,但见一弟子跪泣于前,状若孤魂。 号房问之不答,遂感惶恐。急赴主殿,将此异常禀告掌门。 掌门反问弟子之状,号房一一具答。 掌门惊,道此乃大害。负刀往山门,空不见一人。于是长叹:天亡斗霞。自刎于山门前。 门人弟子闻之,皆惊惧。仍无一人遁走。 又月余,有客来访。只见一无首尸倒悬山门,忙报玄南督理天采堂。 堂人入山探查,始觉斗霞满门倒挂高梁,头首皆不翼而飞。引之为悬案。 诅咒一事传得邪乎,大家都怕被邪祟夜拍门,只天采堂勉强组织收敛了尸体下葬在山中。此后姑阑山成了死山,根本没人靠近。 “院长,在下还有几个问题想请教。”苍厘沉吟,“既然满门皆已死绝,中间这故事是经谁之口传出,又有几分属实?” “疏忽了。”戚院长道,“此事全出自斗霞掌门绝笔。自刎前,他以佩刀为笔,将整件事刻在了山门前。” 苍厘又道:“那玉胆花如何?” 戚院长摇头叹道:“还有什么玉胆花呢。其时戚某正在南郡,遇到当日受雇的收尸人,说那玉胆已被捣坏,世上再没有玉胆花了。掌门夫人的尸体就悬在玉胆旁,想是她死前毁掉的。” 苍厘:??? 玉胆花和一般玉石不同。即用即取,当年新采的花最多只能保存三年,否则会逐渐枯萎,直至萎缩成一团石头疙瘩,不复以往功效。 也就是说,现在玄洲真的没有一朵玉胆花了。 牧真蹙眉传声:【这任务没法做了,要不去同上面说一说。】 苍厘想了想:【试炼题目名义上是北胥君点的,但肯定要过屠司衡之手,不会有这么大纰漏。】 牧真暗道确实。 【这事已经发生五年,也不是什么新鲜事。我怀疑这任务另有玄机,说不定要解了那姑阑山之谜才行。】苍厘看了看牧真,【还有,你那个葫芦丸指不定也是这种情况。】 牧真心头一滞:【不会吧。】 苍厘笑了:【你算算呢?】 【不要。】牧真拒绝。 苍厘不和他贫,继续细想:眼下有两个关键点要弄明白。第一,那个逢旱而出的食人兽是何来头。第二,为何所有尸体的头都没有了。 “此一事当真疑点重重。”苍厘没再为难戚院长,只道,“在下得去查查案宗。” 戚院长欣然表示:“此事全由天采堂处理。案宗也收在天采堂中。” 苍厘不欲耽搁,这就火速作别。左拐右拐好容易出了院门,见牧真还跟着自己,叹了口气道:“怎么,圣灵子还要一起走?” 第117章 牧真面不改色:“嗯。” 苍厘劝他:“你想好了,你这次的地点可是在北方,近得很。南边最远,你跟着我可要绕一大圈才能回来,费时费力还不讨好。” 牧真则道:“我看过地点了,绕一圈正好顺路。” 苍厘面露感动:“早知你到了圣阙还能继续履行誓言,我们当时就该定长一些,定到全部试炼结束才好。” 牧真还挺受用:“无谓短长。我许下的誓言,向来不会做空。” 你是完全忘了誓言凭空消失的事了对吗?苍厘看人一脸诚色,也不好再说什么戳心话,只能循循诱道:“那这样吧。假如这次你得了头筹,换我送你一样东西?” 牧真略感意外,下意识要拒绝的话,到嘴边滚了滚却成了:“好。” “好。”苍厘抿嘴一乐,请君入瓮,“听屠司衡的意思,虽定了第十日交差,但要是提早完成回去,应该也会加分的。” 苍厘这暗示再明显不过。若是牧真想拔头筹,两个人最好分开走。分得越开越好,最好面都不要碰一下,拿了东西就赶紧回去交差,避免耽误一丁点时间。 牧真想了一想,反应过来,脸色不是很好:“那算了,东西我不要了。” 苍厘没想到是这个回答。 牧真往大路南边走了几步,回头看他:“还不走吗?” 苍厘无语半晌:“行吧,你得不得头筹,东西我都送你。” “……哼,你说的。”牧真眼珠潮润,不自觉挺正了胸膛,“说到做到。” “是是是,我还能骗圣灵子不成。”苍厘深吸一气,摆正心态,脑中已算起怎么在取龙骨前甩脱牧真了。 你骗得还不够多么。牧真暗自嘀咕一句,倏而想起什么,自衣袖中倒出一物,悄摸摸捧过去:“喏,还你。” 苍厘定睛,居然是自己失踪的银耳圈,胸口一堵,只道:“不要了,给你了。” 牧真瞪着他。 “走呀,愣着干嘛。”苍厘恍有所悟,淡淡撇眉,“放心收着吧,这又不是头筹礼物。”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牧真一跺脚跟了上来。 第73章 好一桩悬案 接连赶了两天路,苍厘和牧真在落地的次日傍晚抵达天采堂。 天采堂主施成达听说来意,看过玄笺与使者印,这就将两人让进了专门收纳各式卷宗的颂雅宬。 此处条理甚是清晰。苍厘很快找到对应案宗,从头至尾翻查一遍。 记录中有载,收敛尸体共七十六具,死于报案五十日前,皆有脱水之状。断首处有兽口咬噬痕迹,皆有毒迹,与传说中魃兽的火毒相似。 苍厘思索道:“这么说,整个斗霞派的人都是同一天死掉的。说不定他们不是不想遁走,而是没法遁走。但掌门夫人不想着逃命,却是一门心思要毁掉玉胆?” 牧真却忿忿道:“我看此事全由这魃兽而起。为何不集结力量去除魃兽呢?任由它作害杀人吗?” 苍厘轻声作答:“《百妖谱》中记载了所有妖怪,包括很久以前的。这魃兽逢旱年而出,吃人,带火毒。特征很像是犼,魃兽可能是玄洲当地称呼。” “传说中被犼吃掉的人会变成孤魂野鬼,而杀掉犼的人则会受天谴,甚至株连一方。因为犼乃是干旱本身所化,杀者即违天道。犼最初被称为瑞兽。因为一旦它吃够了人,便会化为一场解灾的甘霖,恢复当地的气候。” “当时圣者降服百兽,犼自愿归顺并被镇在邙山一脉的脉眼中,作誓曰:后非人灾,永不出山。就是说,如果以后的旱灾若由天而起,它就不管了。但要是由人而起,它会再度出山。” “斗霞派敢出手,大概是因为没听过犼之誓。但按理说,这誓言应当化为一道墨箓镇在山上,千百年也不会失传。”苍厘颔首,“正好,你要去的首阳谷也在邙山一带。待我先去姑阑山看看情况,再去瞧瞧这邙山封印究竟如何。” 其实,苍厘发觉犼涉及此事时也觉得奇怪。因为他此行寻访乌部故地必要去邙山脉眼与犼交涉。 居然这么巧吗? 他没有和牧真说的是,犼自诞生起便为三大妖神之一,不是一般妖怪,而是天道之一的化身——节候,即气象,地位接近龙神。 龙神为三大妖神之首,代表时间。但后来脱离妖道,自成一系,率领群妖与信众奴役普通人类,成为天下共主。龙神为妖神时,是天道的一部分。而从其自立开始,逐渐背离天道,天道往后便要除之。 同为妖神的犼未悖天道。之所以起誓自封,其实是因为旋冰的献祭。 旋冰为恋人中伤后,毅然决然离开罗舍。心灰意冷之下,他孤身行走在战后支离破碎的洲海间。回望焦烟四散,余火连绵,旋冰逐然醒悟,明白尚有要事未了。遂自愿献身天道。犼接受了这个高贵的祭品,感其心,应其愿,就此自封于邙山。 此事乌部往事有载,这也是苍厘知道的真相。但后世不知此间因果,往往将犼的行为归作一种圣者崇拜,而下落不明的旋冰则神秘消失在历史烟尘中。 还有一位妖神是沙族供奉的蛫,状如龟而白身赤骨,代表虚无。在世时是唯一能避龙神真火的存在。 龙神信仰遍及各地,广为人知。而其他两位一样古老的神明到了后世则不那么为人所知,还常常与一般妖怪混为一谈。 第118章 犼生性自由散漫,以人为食却能弭天灾,本身行踪莫测,足迹遍布四大洲,据说是生于邙山湮于邙山,本身没有什么信仰者。或者说很少有人信仰,也没有真正的祭祀,毕竟犼会自己出来找祭品吃。 蛫又不同。只要生活在沙漠里的人基本都会崇拜它。但是它与人不亲,比较冷漠,平常就待在流洲大沙漠里睡大觉。 上古混战的时候,犼蛫二位神明都没有参与其中。甚至有传言说流洲被打散了,也没有把蛫打醒。不知道蛫是变作虚无本身了,还是和流洲一样彻底不存在了。本来也没什么存在感,现在更是消失殆尽。 苍厘想着母亲在耳边念过的旧日佚闻,心中疑虑如沾水的棉絮,轻飘飘糊在呼吸之间,有些堵气,又偏生柔软,沁着仿佛熟悉的潮意。 两人暂在天采堂歇过一夜。听了施堂主的告诫,隔日天没亮就启程,马不停蹄一路朝南飞驰。等到了姑阑山脚下,正午刚过,天色足够亮堂但恰逢阴天细雨,也就衬得整座山一片死地般沉寂。 山路险峻,他们弃马步行,不多时远远望见了传闻里颇有排面的山门。 “其实我一直在想,掌门自刎,但颈上仍有火毒痕迹,这就很奇怪。”苍厘眼里映着此时灰扑扑的门楼,脑中还原彼时掌门倒吊的位置。 牧真想到他昨夜的话:“会是天谴吗?” 苍厘轻叹一气:“问得好,我也不清楚。以前没人敢对犼动手,大家自然不知道天谴到底是什么东西。” 说话间二人已到山门前。苍厘仔细看了那壁上题字,果然与戚院长说得相差无几。刀刃刻下的笔划很是潦草,足以见当时刻字的人有多么惊慌失措。 “你说这一大段当真是掌门亲笔么。”苍厘意有所指,“但冒充字迹这么明显的事,假如真有人干,天采堂应当能看出来吧。” “理当如此。可字迹一事案宗中并无记载,万一疏漏也未尝可知。”牧真越想越对,不由赞同道,“正好,我们进去找找,看能不能做个比对。” 两人继续往里走,穿过幽长的山道,来到宽旷的庭院。 此处虽经人打扫过,但地上角落里仍有星星点点的绛色痕迹,昭示着多年前那场灭门案是何等惨无人道。 “太安静了。这附近怎地鸟虫都没了。”牧真蹙眉打量四周,暗自捏了灵诀。 “可能埋了什么惊鸟驱虫的药材。”苍厘早觉出异样,但只提高防备,并无明显动作。 “……或是藏着更厉害的东西。”牧真缓缓道出想法,“案宗中说,犼后来确实消失了。但当地仍然为灾害所苦,不知道是不是没吃够人就被打断或者剿灭了。” “有这个可能。”苍厘心想,上古妖神的祭祀一旦开启,可没那么容易打断,更别提被如今的凡夫俗子剿灭了。不过万一有神族从中作梗,那又说不准。毕竟他们上一个目标已经身首异处粉身碎骨了不是。 退一步说,倘使犼真的出山未归,又落在此处不期而遇,充其量也就是换个地方请神罢了。 念及此处,苍厘稍微定了心,有意吓唬牧真道:“快走吧,趁着那东西还没过来。” 牧真收敛身姿,一脸严肃地点点头。走着走着忽而莫名道:“你笑什么?” “没笑。你看错了。” “……你又糊我!” “圣灵子反应越来越快了。” “你!” “嘘,小点声。我也不确定有什么,万一真引出来就麻烦了。” 两人沿着石道一路摸索到书房,很快翻找出一些遗落的卷帙,从中摘得掌门的字迹。比照一番,都感觉与那山门前刻下的字迹出自同一人之手。 此外还寻到了最为关键的姑阑山道图。又按图索骥,七拐八绕,从一条极狭窄的小路探进玉胆花所在的山洞。 苍厘顺洞中逸散的光线看去,洞根底石缝中冒出的一枚硕大玉胆果然被敲得稀碎,只剩了片碗底似的凹叶默默积灰。失去胆中液体,那些散落的碎块黯淡无光,已是普通的顽石。 一如所有记载所述,玉胆失髓后,便再不会开花了。 苍厘踏着碎砂石走近,摸了摸玉胆底子:“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不知道。”牧真站在原地环顾洞内光景,“但我想会不会是有人贪图玉胆花才犯下恶事。夫人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被害之前干脆毁了玉胆。” “也可能是夫人想以水灭火,或者以花解毒。”苍厘沉吟片刻,“话说回来,万一这压根不是夫人敲的呢。毕竟他们的尸体挂了五十天才教访客发现。这期间若是有人又来偷偷行事也是有可能的。” 事情到此已是陷入僵局。因为犼若出山,除却天谴具责无人知晓,其他种种皆对得上号。 斗霞派满门,确是因想要除兽灾招致了祸患。 苍厘俯身捡起一块琉璃灰的玉胆片:“还有一件事没想通。掌门怎么就知道天要亡斗霞了。按理说,他既然敢派人‘除害’,就不会知道天谴之事。难道当地还有什么孤魂夜访的传说?” “去山下问问吧。南郡人知道得更多。”牧真眼见外头天色落黑,不由出声催促,“该走了,快看看还要带什么。” “急什么,我还想在这儿住一晚呢。”苍厘瞄他,“怎么,难道圣灵子竟然怕了?” “不是怕。”牧真迟疑道,“这地方让我不舒服。” 第119章 “你不是专门治鬼的吗?” “这又不冲突!” 苍厘本来也没想待,看这阴沉沉的天暗得极快,知道摸黑下山不易,也不逗人了。再不做耽搁,两人顺着来时的道一路折返,径直下山,策马往北方走了。 一路上打尖住店时,又抓着人问了一圈。问到的人都瑟瑟地一脸忌讳,愿意说的又越说越离谱。还和戚院长说的版本不同。说这案子可悬了,那天晚上月黑风高,拍门的不知道到底是什么东西,把个号房直接吓死,掌门活生生吓疯,一柄大刀回去吭吭杀了自己满门,最后嘻嘻笑着自刎在山门前。 牧真鸡皮疙瘩都听起来了。 苍厘却打开了新思路:“对,之前不管案宗,山门字迹,还是戚院长,都只说掌门是在山门前自刎而死。门派中人虽然皆为同天死去,但是死于掌门之前还是之后,都没有定论。” 牧真觉得这个思路歪了:“掌门是第一个死还是最后一个死,又有什么不同吗?总不能真是刚才说的那样,被什么东西吓疯,自己砍了自己人吧。那么多人!任由他砍吗?总有人能走脱或者藏起来吧。” “有人啊。”苍厘眨眨眼。 “……你说掌门夫人?”牧真反应过来。 “对。我怀疑那天有人抱着灭门的心来,还可能是熟人。用一种东西迷了掌门,致使他自刎。那东西能扩散,可能只对人有效,整个门派的人就都这么没了。掌门夫人尚保一丝清明,知道玉胆花能解毒。可惜的是,凶手发现并跟了上去,夫人也没能逃脱。” 见人不说话,苍厘继续道:“凶手可能还带了一只属火的妖兽,就和你家朱招一样。每个人脖子上来一口,‘天谴’不就形成了。” 牧真沉思片刻:“就算你说的有道理,自刎为什么就不算天谴。为什么还要让妖兽把所有人的头都咬走?” 又回到了最初的两个问题。食人兽的来由和尸体头颅的去向。 苍厘稍加思索:“可能是头颅上留下了凶手使毒的痕迹,不咬走会暴露身份?又或者是死者死状必须惨烈且突出火毒,这案子才能使人联想到犼?” “……听着都有点道理。”牧真犹豫,“但是……” “但是,一切都只是凭空猜的。”苍厘一锤定音。 两个人相对无言,苍厘下了决断:“好了,姑阑山一事到此为止。已经过了三天,必须开始你的任务了。” “这次也算拿到玉胆花的‘根’。”牧真据理作慰,“到时和司衡交差照实说就好。” “暂定如此吧。不过我还是要去邙山碰碰运气。”苍厘打开袖珍手卷看了看,“按我们现在的路线,首阳谷在去邙山脉眼的必经之地。要不先去首阳谷看看吧,万一那里也被灭门了呢。” “你能不能盼点好的!!”牧真当即炸毛。 第74章 谁幸灾乐祸 事实证明,上天果然偏爱圣灵子。他的任务就没这么悬念重重。一路上问来,人家首阳谷里近来并无什么怪事发生,岁月静好得不行。 虽则如此,还是有意外惊喜。踏着将坠的暮色进谷时,他们正正撞见一个老熟人。 白荧舟。 苍厘奇怪:“白君不是去东江了吗?怎会在此处?” “别提了!”白荧舟一脸晦气碎碎念,“我都下水了才发现那珊瑚洞给一艘沉船填了!好容易凿开船底潜进去,一根珊瑚的影子都没瞅见!光秃秃的我整个都傻了。打听一圈才知道,哎呀,这沉船里载了十几箱的红楔鲷鱼。那可是珊瑚的天生克星,见了珊瑚就发疯,更别说这五百年才成一株的宝血黑珊瑚了。简直是强盗进了金银窝,美死它们了!” 苍厘读《异物志》的时候见过这种红楔鲷鱼。它们极爱吃珊瑚,腔道里都是尖尖的细牙,能够将珊瑚磨成沙。再坚硬的珊瑚都逃不了它们堪比锉刀的腔子。 “这也太巧了。”苍厘琢磨,“巧得都不像意外。” “可不嘛!”白荧舟喋喋不休,一腔怨气总算找到了发泄地,“我又打听好几圈,说以前洞里掘出唯一完整的一株黑珊瑚树,就是给这首阳谷里不显山不露水的水云庄买去了!啧,真是财不外露啊,买个珊瑚树也神神秘秘遮遮掩掩,害我费了好大一番功夫!” 苍厘本能般感觉不对。 如此看来,实际上绕了一圈,他们的任务都指向了首阳谷。 这会是北胥君或者屠司衡有意为之吗? 三人在谷中行过片刻,听到一阵悠扬琴声。与松风晚照、泉水鸣巢相应和,真个是百转千回,荡心涤魂。 顺着琴声的方向,他们很快找到了地方。 入谷之前,苍厘已询得这首阳谷地水云庄的大致情况。 老庄主夫妇五年前意外逝去,留下一对兄弟相依为命。哥哥洛重宁,乃是现任庄主,年方弱冠。弟弟洛久棠小他三岁,洛氏夫妇离世时尚不足以担事,此时却已是妥妥的二庄主。 水云庄常年隐于谷地烟霭中,算得一片与世隔绝之地,洛重宁却是少年得志、博名一方的雅士。虽则腿有隐疾,依仗轮椅而行,性情却温和清宜,对往来求助之人照拂有加,时人提起无不称赞叹息。 在鹿沼之畔望见洛重宁时,苍厘未觉他有腿疾,只道他怡然歇坐,远眺林云,纯粹兴致使然。一旁青松下,洛久棠抬眉结弦,见三人靠近,抱琴起身,幽幽凑到他哥哥身边。 第120章 这少年人姿容端丽,凛若冰霜。虽弹得一手好琴,但一副武者扮相,眉眼悒郁,不苟言笑,一朵阴云也似的浮在轮椅后头,满满戒备之意。 苍厘尚未开口,白荧舟已上前几步,急吼吼表了来意:“洛庄主,我找你找得好辛苦!你家宝血黑珊瑚好不好借我一点用哇?” 要不是洛久棠在旁虎视眈眈,他大概要直接扑到那轮椅里头去了。 洛重宁相当客气:“几位是?” “唉,圣阙来的,在考试呢,急需支援。”白荧舟大方递出信物。 洛重宁目光掠过他掌心,微微一怔:“可惜使君多走这一趟,此事实在无法办到。” 白荧舟瞪大眼,更加激动:“怎么办不到了?只要一稍稍稍珊瑚枝子就行,我这可是诚心和你们交易,又不是白拿!” “交易也行不通。”洛重宁眉宇淡淡,仍然婉拒,“那株珊瑚树,五年前已作为陪葬,与先父先母一同封土了。” 白荧舟可不管这个,眼珠一转,暗搓搓冲苍厘飞眼色:“好嘛,看来今晚上有得忙咯。” 距离黑珊瑚一步之遥功败垂成,白荧舟的性子自然受不了这个气。他着急得很,不知抱着什么心思当面就要密谋掘人祖坟之事。 见人还要说下去,苍厘一脸淡然和牧真传声:【你劝一劝,给人庄子得罪了,你的石头也取不到了。】 现在他怀疑白荧舟才是牧真此行的最大悬念。 牧真要的葫芦丸就在谷岸的葫芦崖上,登崖之道也是由水云庄人把守。 这葫芦崖得名于其顶部的葫芦洞。洞中生着一尊巨大的石葫芦,是一方天然冰鉴。据说无根之水自洞顶豁口落入葫芦嘴不久后,葫芦中会结成一种罕见的冰丸,敷之可拔奇毒。水云庄主行善积德,一般会将这葫芦丸子无偿赠予需要之人。 按理说,只要牧真出示圣阙信物道明原委,得这石头当不费吹灰之力。 但给白荧舟这一搅合,怕是灰尘漫天迷了眼,口都不好张了。 牧真本也不欲白荧舟胡说八道惹是生非,当即叫停:“此行我等皆举圣阙之名,需得谨言慎行。屠司衡说了,取物经过也算试炼一环。若得之不正,大概会事与愿违,不增反减,不升反降。” 白荧舟恼了:“好哇,你咒我?” 牧真神色坦荡:“清者自清。若你名正言顺,自然无所挂碍。” 白荧舟柳眉倒竖:“你可别装了!明明和我一样有求于人,敢不敢说出来啊?” 苍厘都没想到白荧舟还有给牧真递台阶的一天,虽然白荧舟自己绝不这么认为。 那头洛重宁不觉莞然:“这位使君,有何要求但说无妨。” 牧真顿了顿,顺坡下道:“我的试题,正与庄上的葫芦丸有关。” 洛重宁却是默然。片刻后才道:“抱歉,那冰鉴许久前坏了,再没有葫芦丸了。” 牧真:??? 苍厘忍不住笑了,动静和白荧舟的嗤乐相比虽然近乎于无,但还是给牧真准准瞪了一眼。 【不是,你生什么气。听到白荧舟那故事就该做好心理准备了。我就知道没这么容易。】苍厘这话貌似宽慰,实则揶揄。 牧真不由含恨:【你幸灾乐祸!】 【对对对,我幸灾乐祸。】苍厘转头就道,“请问庄主,这冰鉴是如何坏掉的。” 洛重宁还在犹豫,洛久棠已答道:“恕难相告。” 他似有送客之意,洛重宁却拦了下来:“三位使君,你们要的东西我给不了。但远道而来都是客人,可以在庄中暂住几日,行个方便。” 苍厘暗道:好懂事的庄主。 洛重宁继续安排:“稍后管家会带三位去客居。晚上略备粗茶淡饭,一起闲坐解解乏吧。” 洛久棠不欢迎他们,但他听哥哥的话,多余的字没蹦一个,沉着脸推人走了。 三人跟行一段路,果见一名中年人自林中小道迎了上来,躬身与洛重宁低声交谈几句,而后挂着笑招呼了他们。 但入客居,各分一室。尚未久坐,洛管家便来招呼,道饭菜已经齐备,有请移步膳厅。 茶过三巡,菜过五味。洛重宁很快与他三个熟络起来。 苍厘见人已不如前时设防,随口问起:“饭后能否去葫芦崖上走走?” 洛重宁并不妥协:“明日一早管家会带二位前去。毕竟山路陡峭,晚上只会更危险。不瞒各位,我这双腿就是在山上摔坏的。” 当真是以身作则了。 苍厘仍想尝试:“多谢庄主好意,但我们时间有些赶,也不劳庄人作陪,只要行个方便指个路,我们自己就上去了。” 洛重宁还是拒绝:“此处是水云庄地界,使君若在此处出了意外,于情于理,我们都不好交代。” 好软的钉子,好合理。苍厘心思飞转,想来要另找门路了。 他知道再说下去无果,便不再提。想想又另起话头:“庄主可知晓邙山封印一事?” 洛重宁顿了顿,洛久棠就接着道:“怎么,使君问这个是清楚还是不清楚呢?” 好有默契,一个白脸一个红脸,不愧是亲兄弟。 苍厘有些佩服,但他暂时不想暴露来意,只道:“我曾在书中读到过上古时的犼之誓,想去见识一下传说是否属实。” “属实。”洛久棠即答。 第121章 “那封印还在吗?”苍厘又问。 “自然。”洛久棠半个字都不多说。 对于封印,他好像比洛重宁要敏感一些,脾气明显坏起来了。 洛重宁自然不愿他继续发难,只道:“几位的任务若是与此相关,我这里有地图,可派人领你们前去。但邙山脉眼周围设了阵法,常人不可靠近。是怕人误触封印丧命,或者惊扰上古神明。” 苍厘觉得这哥哥虽然好打机锋,还算是个能好好说话的,不像弟弟实在任性了些,于是应道:“正有此意,那便劳烦了。我见庄主很清楚圣阙之事,却不知为何没有参与此次大典。若能与庄主在点将台上把酒对歌,倒是好过坐在这里闲言碎语。” 洛重宁身有残疾不假,但言行举止兼仙人之姿,说是圣阙专门放在这儿考验他们的主考官也不为过。 “苍君莫要取笑。我双腿已残,哪里还能参加。”洛重宁平静道,“舍弟倒是个合适人选,我曾劝过他。他却说喜欢此间山水,不愿舍了自由去逐荣华。” 苍厘颔首,面不改色夸了起来:“我观二庄主虽是闲云之态,却具荣华之相。只道是家传几代的渊源,方能养育出此等灵秀人物。” 洛重宁微笑:“想必苍君也猜到了。水云一脉确实源自东郡洛氏。” 东郡洛家和苏家共掌天都会,乃是玄东名门。 牧真有些讶异:【他居然说了?】 苍厘不以为奇:【嗯,他不说我也会查。这是警告我们,洛家的人有眼线,一旦我们有越轨之举,即便小小的水云庄奈何不得,后头天都会还得和我们算账。】 牧真还在思考,苍厘又道:【明天我们先去葫芦崖和邙山看看。然后再回天机院查查这水云庄的来头。】 第75章 你说哪种欺负 话虽如此,回了客居后苍厘谁都没喊,自己又悄悄转了出来,想看看怎么方便在葫芦崖探个点。 他惯于先手制人,想到便要去做,争取缩短牧真浪费在自己这里的时间。 朝着方才饭桌上问来的大体方位,苍厘摸黑溜达半宿,蓦而在云雾开阖中瞥见个峰头,看样子很像是葫芦崖。再往前出了林子,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地域。一带溪流清浅横亘山麓,绕石头滩涂宛转逶迤而去。又一药斋临溪而建,不远不近落在滩涂上头。 苍厘打算靠近看看,却不想涉水而过时,有人从药斋里出来了。 他急忙俯下身,蛰在石头之间一动不动,只用眼追望着,轻易辨出洛家兄弟的身影来。 洛久棠将轮椅停在屋檐下,弯腰屈膝打横抱起洛重宁,一路下到溪岸,把人稳稳地放在岸边大石铺好的软垫上,又将他鞋袜除了,托着他双足浸在水中。 水云庄构造虽不算复杂,但除今夜踏及的客居与膳厅,大都是未知之处。苍厘这时候才发现,自己应该正好跑进人家庄主的私寝地界了。 可葫芦崖的入口也在这溪畔对岸,这真是让人为难。 苍厘收回目光,不再妄动。怕洛久棠那个机警的样子觉察了就要闹红脸,不由分说将自己赶出去。 赶了没问题,起码要看过葫芦崖吧。 苍厘想等人进屋再说。但想天黑了他们也闹不久,蹲一会儿无碍。 他与那兄弟俩相距甚远,可此地实在空旷,两人纵轻声交谈,对话内容也巨细无遗进了他的耳朵。 “现在的水流还是冷了些,哥哥不要泡太久了。”洛久棠提醒道。 洛重宁莞尔:“知道啦。怎么唠唠叨叨的。” 洛久棠垂了眼:“还不是你不听劝。” 他不爱在人前说话,却是很喜欢念叨他哥哥。这就顺势跪在洛重宁身旁,将他发冠拆开,拿着梳子替他梳头。一边道:“今天来的那三个人,我很不喜欢。哥哥看他们太多了。” 洛重宁有些好笑:“难道要我看你一辈子吗?人家待不长,不过几日就要走的。” 洛久棠沉沉道:“几日也不行。哥哥要永远看着我。” 洛重宁便陷入沉默,没有吱声,垂看溪水的目光有点茫然。 这对话有点怪了。放在兄弟之间,有点超乎寻常的暧昧。 苍厘刚下了这结论,就见洛久棠放下梳子,握起一缕发丝,虔诚地吻了吻。 “哥哥,你答应过我的。” 洛重宁也似在忍耐他出格的举动,撇过脸去不看他,微微蹙眉道:“回去吧,水有点凉了。” 洛久棠眉宇间的哀伤只增不减。但很听话地将洛重宁捞在怀里,抱了回去。 一捧梳散发丝和一双滴水腿腕如两匹上好绸缎,垂在洛久棠臂弯上晃荡,珍重而炫耀,悚跃又恬寂。 不一会儿斋子里点了炭火。却没有掌灯。 苍厘想他们应该不会出来了。悄摸摸往葫芦崖前凑的时候,从洞开的窗口瞥见让人心惊的一幕。 他可算知道为什么不点灯了。 炭火喑哑燃烧的影子里,衣饰齐整的洛久棠正将他哥哥摁在榻上,腰身缓缓耸动着,密密亲吻他细白的颈子。 洛重宁衣袍半解,露出一弯皎白胸膛。他手指紧攀榻沿,侧头望着窗外。这个角度苍厘一瞬间以为自己被看到了,但定下神来发现洛重宁眼里空荡荡的,絮着一层泪。 他在哭。一脸隐忍地沉默地哭。一看就是在被强迫。 第122章 苍厘顿住了。反身往回退,窗口即将退出视野时,觑到洛久棠抬头看哥哥侧脸,不满中带点受伤:“哥你又走神。”洛重宁不出声,下巴就被扳过去深深吻住。 再退一步,苍厘就看不见屋子里的景象了。他手上握着一颗冷磷石,想弹最后也没弹出去。 苍厘恍惚想到了缈姬。 她在笼子里的时候,也是这么哭的。 苍厘回屋的时候看见牧真坐在桌边。 牧真等他很久,不知他悄悄溜去做什么,本来还皱着眉想说道说道。但一看他那副出神的样子,眉头又解开了。小声问:“怎么了?” 苍厘摇摇头。看着牧真烛光下熠熠生辉的脸,忽然不由自主地说:“我刚去遛弯,还好没带你。不然我怕你控制不住。” “嗯?你说什么啊!”牧真听不懂,耳尖却起了晕热。 苍厘平复了一下,还是照实说了:“我看见洛久棠在欺负他哥哥。” “你确定?”牧真将信将疑,“他看上去除了哥哥谁都不喜欢,这还能欺负?” “……就是喜欢才欺负。”苍厘见人死活转不过弯来,干脆明示,“我说的是那种欺负。” “……哪种欺负。”牧真心生不安。 “……在床上那种。”听不懂真着急,一定要说透了才明白。 牧真呆滞片刻,好像没听清他在说什么。半晌之后才艰涩道:“你没看错?” 苍厘一脸淡漠:“我拿这种事开玩笑?” 牧真瞪大眼睛:“但洛庄主明明……” “他不像是情愿的,应该是受制于人。”苍厘替人补完所思所想。 牧真凝目片刻,肃然镇声,“强迫血亲,罔顾人伦大逆不道。欺压残疾,十恶不赦罪不容诛。” 苍厘听愣了:“你哪来这么多车轱辘话。” 牧真见他无动于衷,有些急切道:“所以呢?他们现在呢?你看见之后呢?” 问题真多。苍厘叹气:“我本来是想夜探葫芦崖的,他们正好堵在我道上。我看见之后就不想上山了,感觉明日去也不错。” “啊?”牧真结舌,“你没去阻止一下?就这么看着?” “就不小心瞄到一眼,谁还趴着一直看。”苍厘无语,“我什么身份,怎么阻止?而且看那样子也不是第一次发生,跳出去没用的。” 牧真蹭地站起来:“在哪里?” 苍厘淡淡瞥他:“你要替天行道?” 牧真脸都憋红了。 苍厘倒了杯茶推过去:”坐下吧。我们才来一日,还不清楚庄中情况。贸然出手不好。” 牧真走来走去。 苍厘懒得劝他,自己将茶喝了:“你没事回去睡吧。我也要睡了。” 牧真却不能没事:”真的不管了?” 苍厘只道:“你不想上葫芦崖了吗?” 牧真震惊:“你还想着葫芦崖?” 苍厘冷笑:“你的意思是,现在冲过去把洛久棠逮住剐了,逼得洛庄主颜面尽失斯文扫地干脆自尽,然后这水云庄没人管我们,就能随便上葫芦崖了?” “什么跟什么啊?”牧真瞪着他,“我才没这个意思!” 苍厘另倒了杯茶推过去:“那你想怎么管?这种事怎么问出口?” 牧真盯着那茶,委屈起来:“问不出口也不能坐视不管吧。” “你倒是乐善好施。”苍厘颔首,“罢了,这事急不得。明日我先探探虚实。” 第76章 巧合是不是太多 次日一早,不见洛家兄弟,只管家领着几个护院,叫了当地坐庄的猎户带他们去葫芦崖。 苍厘见白荧舟早饭后一直跟着,不免称奇:“白君不去掘人家祖坟了?” “要掘也得知道祖坟在哪儿呀。”白荧舟倒是条理分明,“何况光天化日之下,我也不能亲自下场做现行犯啊。” 苍厘想到他会傀术,该是想趁这几日摸清地形路线再说。不由颔首:“对嘛,圣灵子那么个大活人都能盗得,这小小一株珊瑚树又算得了什么。” 白荧舟嘿嘿一笑:“苍君懂我。” 后头牧真听他两个越说越离谱,重重咳了一声。警告意味相当明显。 白荧舟眼仁一翻,没甚兴味:“哼,我就看不惯他总是装正经。对付妖魔鬼怪正经点就算了,对人还这么端着架着未免忒无趣。” 苍厘笑了笑:“他挺有趣的。” 白荧舟瞪眼:“是吗?” “不是吗?”苍厘瞄见牧真紧绷绷的眼神,嘴角笑意加深,“你不也逗过?还逗得挺开心?” 白荧舟打过牧真不少主意,却不曾在他身上讨到一点好处。每次抱着万全的准备去都得莫名撞一鼻子灰,当真憋屈。无论何时提起都要唾声晦气,只此刻当着人面,白荧舟也没心思开骂,撇了撇嘴,哼了一声:“逗是逗了,开心却未必。” 不管白荧舟开不开心,苍厘反正挺开心:“这正是他的有趣之处,其一。” “你倒是与他处得快活。”白荧舟酸溜溜道,“我要总对着个冷冰冰的脑袋,再好看的脸也受不了!” “哦。”苍厘不置可否,“那你姐姐怎么说。” “……姐姐不认我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白荧舟苦哈哈道,“奇也怪哉。难道神族也有历劫之说?姐姐真是下凡历劫去,现在又应劫归位了?可那是北胥君哇!自己本身就是个大劫了又有什么劫可历的?唉,我也闹不懂。他和姐姐小时候长得一样不说,性子也都相差无几。这全没法是两个人啊?!” 第123章 苍厘想起北胥听到“白雪鸿”这个名字时的奇怪反应,又忆及前时牧真于白雪鸿下落的占算结果:“星位不在祖洲”,但“在归途”“定能归家”。恍有所悟般提醒道: “想想圣灵子的卦辞,按你这个说法完全解释得通。事情好像也都能对上。说不定你猜对了,他们就是一个人。” 白荧舟的眼珠茫茫然在苍厘和牧真间转了两转,陡然一亮,将得意楼中之事想了个七七八八。 他越想越真。五官却是渐渐拧作一团,万分纠结的模样,说不清兴奋更多还是惆怅更多。 苍厘知道无论如何他都没打算放弃,还是有点佩服:“敢缠着那么个怪脾性的不放,你也算有种。” “谁啊!”白荧舟张牙舞爪,“不许你说姐姐坏话!!!” “行。就准你说圣灵子坏话。”苍厘有意噎人。 白荧舟不甚乐意:“你怎么帮他说话!” 苍厘淡淡一笑:“不是说了吗,我现在是他的人。” 白荧舟龇牙:“啊?这都猴年马月了,你们还绑着哪?” 苍厘耸肩:“这不是分不开吗?” 白荧舟倒很是义气:“你若是想分又分不开,我来帮你!” 苍厘仍一副不以为意的架势:“先这么着吧,不着急。等需要白君帮助了,我自然会来寻你。” 白荧舟又乐将起来:“那说好了!你可别不来,我一定等你。” 他两个碎碎唠了一路,牧真始终跟在后头憋着一声没吭。终于又走到苍厘昨晚潜察过的石溪滩。路过门户紧闭的药斋时,苍厘抬下巴示意牧真。 牧真给他扫了几眼,还没反应过来。 苍厘就特意抬高声音:“你别说,这斋子建得倒是雅致。” 前头洛管家听了,回身相和道:“这里本是我们老庄主研药制剂的去处。庄主小时候就喜爱此处风景,常常泡在里头十天半月的不出来,现在索性便当小书房用了。” 他说得详尽,倒不是个曲意逢迎的作态,更像好容易碰上能唠的点子细细展开说道。 “原来如此。”苍厘便跟道,“那庄主就在里面了?” 洛管家点头:“应该还在里头歇息。近日事情比较多,庄主通宵批阅公文,一般午后才会起来。” 牧真这才明白过来。念及昨晚苍厘口中的伦常败坏之事,他白澄澄一张面皮红了又青,青了又黑。 一行人过了滩涂,攀至葫芦崖顶,进洞去看那坏了的冰鉴。 该说不说,这葫芦洞里确像遭了天劫。应是有落雷从洞顶豁口处正正劈进了葫芦瓤子,给这大石葫芦劈得不成正形,只剩半边秃瓢。 牧真上前查检一番,蓦然有些理解当日苍厘捡那玉胆残片的心情。正想自己也弄一块葫芦石带走,起码算有个交代,但见一众家丁防贼似的看着自己,愣是没好意思动手。想着还是要回去和洛重宁说一声才好。这山这水虽为天生天养,但现在毕竟归人家管了,是有主之物。就算再不得用,自己身为一个外人也不好擅作主张。 回去的路上,苍厘悄不做声塞来一块温热之物。牧真拿在手里一把,就知道是那葫芦石。 他震惊地看过去,看到苍厘唇角微微一勾:【知道你不好意思,我替你拿了。不用再跑一趟。不客气。】 牧真一时无言,进退两难:【我还是去和洛庄主说一声。】 苍厘觉得麻烦:【反正这东西都废了,你就当是捡的。而且葫芦丸若是还在,只要没送完,随便就能给你的,不必纠结。】 点到为止,苍厘不再就此多言,转头向旁地搭话:“洛管家,这冰鉴什么时候坏的?” 管家大概是给人交代过不能轻易透露重要信息,但这个时间无关紧要,想了想就道:“大约应该是五年前。” 又是一个五年前!苍厘暗想,看来五年前发生了不少事啊。斗霞灭派,玉胆被毁;同时水云罹难,冰鉴被毁。 ……东江那个珊瑚洞是否也是五年前出的事呢? 这就去和白荧舟确认了一下。白荧舟想了想,也不是很确定:“嗯,好像是四五年前的事吧,记不太清了。” 苍厘心里有了数。 如果理一理这些事件的具体发生时间和内容,再联系一下其中的因果,起码能够推断出一些被忽略却很关键的事情。 快到山脚时,洛管家开了口:“各位使君大人,邙山脉眼距离此处尚有不少距离。山间没有大路,车马难以通行。穿林步行最快也要十个时辰才能抵达。一会儿我们直接出发,晚上会在林间安营扎寨,第二日一早就可以看到封印。” 苍厘想了想地图,时间确实差不多:“麻烦管家与庄上弟兄了。” “不打紧,既然庄主吩咐了,咱们自然不负所托。”洛管家笑眯眯打官腔。 【这时候我就有点想念你家大猫了,能跑能跳还能飞,飞得比谁都快。也不知道它过得好不好。】苍厘由衷慨叹。 牧真有些意外,眉目却舒展不少:【应该还好。不过你放心把长空和朱招留在一处?】 苍厘当然不放心:【还不是怕放在桂宫让人掳了下崽去。放在你那里起码别人不敢进去。】 他没说的另一点是,怕月眉老对长空不利。毕竟他那柄剑已经让人师徒起了争执,他大的都走了哪好再托付个小的。真放在月眉老眼皮子底下养着,岂不是要人越看越气,除而后快。 第124章 思来想去,东陆上最信任的人居然是牧真。 其实齐逍的万古塔里也能装上一装,但那里头活物不好长留,苍厘想反正很快就能回去了,不急于这一时,这期间仍用鹘鹰羽就够了。 在最后的时刻到来前,再让长空自由地翱翔一阵吧。 一行人原路重返,行过药斋前,正撞见洛久棠抱着一捆细长的草叶回来。看见他们也没好气,但还算没撕破脸,点点头冷淡地走了。 苍厘转头目送:“他手里那个东西有点意思。” 牧真跟着去看却看不出名堂:“是什么?” “我在《异物志》上看到过,如果没认错叫作酩酊草,是常见麻药的主要配方。”苍厘向来过目不忘,“这种草长得与一般香茅草相似,但味道不一样,会带有一种很纯粹的酒酿甜香。” 牧真只当苍厘对玄洲异物感兴趣,不想人又传声道:【之前在庄子里闻到过这个味道,本来没觉得奇怪。刚才他一过来,我就想到了……这香味是洛庄主身上的。】 牧真觉出他话有所指:【你的意思是……】 苍厘略一思索,着意试探道:“洛管家,你们庄主的腿一直如此吗?” 管家叹气:“并非如此。庄主的腿一直好好的,只三年前一个晚上,不慎在这葫芦崖上摔了。从此膝盖受损,再也站不起来了。” 苍厘下意识暗道:还好不是五年前。 又想怪不到洛重宁那样子不像是天生如此,原来才残了没几年。 结合昨夜窥见之事,暗暗与牧真断道:【这腿坏一事,洛久棠八成跑不了干系。】 牧真眉心一绞:【难道他为了施暴,故意弄断他哥哥的腿?】 苍厘颔首:【更糟。他可能还想让他哥哥一辈子都站不起来。】 洛管家不知他两个隔空交流,只趁热打铁唏嘘道:“不过二庄主很是恭顺。自从庄主那次受伤后,他就一直贴身照顾。亲力亲为,无微不至。庄主都有点过意不去了。但二庄主说亲兄弟不用见外,庄主这才放心接受了好意。” 说着他面容愈发慈蔼,半是辛酸半含笑:“一开始我们都觉得这种事不必二庄主来做。庄中自有周到之人,不会委屈庄主半分。可他心意已决,完全不肯假人之手,无论何时必然随在庄主左右。每日每夜都要为庄主按摩上药,风雨无阻。庄主问过他没有自己的事要做吗?二庄主表示要做的事就是让庄主好起来。庄主一天不好起来就一天没法安心。” “小老侍奉水云庄大半辈子,见过许多人事,就更觉这等情谊可贵。唉,老庄主与夫人去的早,好在两个庄主相互扶持,见着他们如今这般,小老当真欣慰。” 洛管家絮絮叨叨说了一堆,不知是真的情之所至有感而发,还是知晓个中奸情试图掩人耳目。 苍厘与牧真听得频频对视:不管如何,庄主好惨。 不想管家却是个隐形话匣子,一旦开了口就滔滔收不住。跟在他两个身边赶路时,念叨了不少洛家兄弟间恭亲友爱的故事。 苍厘听着,猜出洛重宁涂抹的舒筋活血散可能有问题。酩酊草入药能镇痛散热不假,但当日常药用每日上两次,未免有些夸张。但如果说他的腿一直作痛,以此来去痛,倒也是情有可原。 后来转念一想,又发觉不对。这草入水之后酒香会逐渐散去。管家说洛久棠每次皆要为哥哥熬药,熬煮出来的新鲜药渣和着叶子与泥土热敷。 那香味如何不散? 不过他也没有多嘴再问,只将这一点蹊跷记在心中。 第77章 常回家看看 一夜无话,众人在林中歇下。第二日一早,顶着过岗的黑风,他们一步步踏近邙山脉眼周遭那圈激丽壮阔的悬山阵。 苍厘一见这倒挂天河般的伟岸阵势就知道又是圣阙设下的围障。无他,味道实在太冲,布置风格几乎与万古塔中如出一辙。 隔着阵中拔天的飞瀑望去,那墨箓比想象中打眼,太霞一映澄明流光,远远看着恰似一轮辉日熠熠垂悬山脊之上。 苍厘目力已经恢复了七成,这时候看得比较清楚。暗道这与《百妖谱》中记载的相差无几。 但想现在一群人眼巴巴跟着,靠近是不可能靠近了。看来得和白荧舟一样,踏完点子搞个大动作。 “知道封印还在我就放心了。”苍厘这话是说给洛管家听的。 “使君大人有何吩咐?”管家问得很懂。 苍厘却没让他懂:“劳烦与庄主说一声,我们要回天机院复命了。” 白荧舟懒腰打了一半生生憋断:“啊?你们这就回去了?” “是啊,试炼的时间不到一半。可不得想办法完成考验。” 白荧舟心领神会:“哦,我还得回庄子坐坐。那我们就此作别,北甸再见!” 苍厘知道他要行动了。又和水云庄一众作别:“感谢庄上款待,以后有空会再来拜访。” 言罢率先掉头往天机院的方向走。牧真看出他在表演,有些迟疑地跟了一段路后忍不住道:“你真要回去?” “嗯,咱们确实要去天机院查点东西。但在此之前,我得先看看这封印如何。万一能将姑阑山之事盘出个究竟,也算不虚此行。”苍厘瞄他一眼,“若你能行行好,先回天机理清此间线索,我们定能更快搞定真相。” 第125章 牧真不太情愿:“你又想支开我做什么?” 苍厘早有预料:“怎么了圣灵子,半刻也分不得了吗?” 牧真就事说事:“我是感觉此处不大对劲。我很不舒服,你……” 苍厘暗道你不舒服就对了,只抬眉轻道:“真的吗?我还感觉挺惬意。” 牧真:?! 苍厘见他疑惑得快要冒烟,不由微笑:“我算是发现了,玄洲大概和你气场有冲,怎么你总是不舒服。” ——不舒服还不快走么?何苦留着继续折磨自己。 苍厘就差把这句话拍在人脸上了。 “……”牧真沉默片刻,只问道,“那个悬山阵,你会破吗?” 苍厘想那玩意儿看起来唬人,其实破解门道还算有迹可循,便答:“应该会。” 牧真一时恍然:“怪不得要赶我走,原来是用不着了。” 苍厘给他呛了一下:“有完没完啊。谁教你这么说话的?” 牧真挑眉:“你说呢?我也好奇自己被谁教成这样。” 他竟还打算讨个说法。不说清楚就打死走不开的架势。 苍厘懒得分辨,想费事与他周旋又要惹得彼此不快,干脆带上得了。万一他继续稳定发挥迸出奇效救场也算是赚到。 “好,行,怪我。今天你想做什么做什么,爱去哪里去哪里。我再管不着你自由。” “你向来没管过。” 他们一边一个靠在树下晒太阳,特意等到水云庄人走出二里地,这才回到悬山大阵前头。 苍厘踩着阵沿摸索片刻,很快找到了阵眼。又见牧真还在一边不爽,便打算顺一顺他的意:“哎,你会舟形咒么。” 牧真猜出他意思,仍要嘴硬:“你问这个做什么。” 苍厘见人知道,自不再隐瞒:“我找到过阵的方法了。此阵可渡不可破,得顺水之势行走,舟形咒作媒最为合适。” 牧真结印,按苍厘所言唤出一只小金舟,控着它驶进其中一道阵纹中,两人跟在那舟后头,一路穿过巨大瀑流丛林,衣衫未曾沾湿分毫。 这般过了悬山阵,他们又费了些力气攀到山脊处。 不知为何,越是靠近那封印,牧真还真就越不舒服。 虽然他拧着头没一句抱怨,但苍厘还是轻易看了出来。这人步子是越放越慢,呼吸却明显加快,咬牙勉强追着自己走,额角都渗了不少汗。 怪了,苍厘想,难道是因为犼的气息? “快到了,歇会儿吧。”苍厘望着近在咫尺的墨箓停了脚。见牧真唇都白了,递过一只水囊,“水云庄特供的晓春茶,看你爱喝特意问管家要的。” 牧真没接:“不是不管我么。” “我倒是想管,管得了么。”苍厘作势收手,“不喝算了,我倒了灌山泉水。” “我没说不喝!”牧真连人带囊一把攥住,“你何时问管家要的,我怎么没看见?” “你没看见的事多了。”苍厘抽回手臂,拔开塞子重新递过去,“要了两包,够你喝的。若不是管家说这茶要庄子的水泡才是味儿,我就要茶叶了。还好带。” 牧真干干“哦”了一声,喝了几口,又道:“那还真是可惜。” 苍厘将他看了半晌,倏然叹道:“烟烟。” “干嘛。”牧真下意识应了,听得苍厘轻嗤一声,还没反应过来,“你笑什么?” “没,要不你等在这里,我自己去好了。”苍厘顾左右而言他,“你先前行咒耗了太多灵力,现在是需要好好休息。” “你去吧,有情况随时传声。”牧真这回却是意外听话,“此处距离正好,适合打掩护。” 苍厘绕道来到封印底下,看着那墨箓如练沉浮,仔细辨认其上字符,尝试解读。逐一默念出那些古老的文字后,他脑中一凉,忽似被一道戾风撕开顶心,只听一个声音由四周而起,轰然作响:“尔是何人?” 苍厘扭头去看不远处的牧真,见他神色如常,明白这声音只有自己能听到。 于是脑内默默作答:“晚辈前来寻邙山刑场,望前辈指引前路。” 言罢起剑划开右掌,将血滴在墨箓附着的山岩上。 墨箓之上,一道血色弧光转瞬即逝:“尔是旋氏后人?” “正是。”答问之际,苍厘已然确定,这声音正属于那上古妖神犼。 “如此,吾所应皆成。千年已至,誓言将尽。开山之后,吾将沉睡,尔等不得擅自打扰。” “辛苦前辈。”苍厘不敢耽搁,照直发问,“晚辈还有一事相询。” “但说无妨。” “五年前,前辈可曾出山至玄南?” “……尔询者,吾知之。”犼威声凛然,“其祖辈皆为吾守山,与尔旋氏关系密切。彼欲邀吾出山,但闻天下大旱就此作罢。吾予其警示,也赠其三幻影为护符。” “为何邀前辈出山?” “为吾末代守山复仇。” “何故复仇?” “守山遭人戕害,死不瞑目。” “他与那守山之间有何关系。” “是父子也。” 此句言罢,不待苍厘再问,墨箓溘然黯淡,声音转瞬消散。 眼前葱郁的森木开阖腾挪,凭空生出一条虬根莽林道,正是苍厘记忆中所绘的模样,千百年未曾改变。 第126章 林深处,疾风无声呼啸,似是欢迎,又似怀念。 苍厘不再犹豫,冲着牧真招招手,两人并肩往旧地走去。 邙山腹地中,尘封着乌部刑场的遗址。 当年的旋冰,便是在这刑场之上向着犼献祭了自己。却不想正是此大义舍身之举,才引得犼长达千年的荫蔽,为遗族复兴点燃了星星之火。 龙神的尾骨,就镇在刑场北祭坛之下的极寿渊。苍厘从小背诵,牢牢记在心间。 那条无疆长渊也被称为世界的尽头。据说藏有生命的火种就是自渊中孕育而生。 苍厘登上北祭坛顶,向渊下眺望。腰畔白隼令微微发烫,阴潮暗涌中他能清晰地辨出龙骨方位。他攥紧白隼令,顺势攥破掌心伤口,左手蘸血结印,指尖鲜血狠狠擦过腕上烛芯。 嗡地一声震荡,整条裂渊开始颤动,渊底幽幽燃起一团青火。 那火所燃之物,正是龙神尾骨。 白隼令火烙一般,几乎要将他手掌连皮带骨烧穿。苍厘却知道这痛只是纳骨带来的幻觉,不会真的伤及发肤。每个祈骨之人都会受此切肤之痛,尝尽龙神殒身时所受之苦楚。 唯次,方得证心志之不移。 火焰燃尽时,偌大的尾骨已借由白隼令汇入沧浪川。 苍厘痛得整个人都麻木了。他查看鲜血淋漓的手掌,未想会烧掉这么多血。 渊底的风一吹,他心里发冷,摇摇晃晃往后退了一步,一下落进了牧真怀里。 痛归痛,苍厘意识还是很清醒的。他任由牧真暖呼呼抱着,嘴里却道:“你怎么上来了。” 自打墨箓失色后,牧真的情况就逐渐好转,待到步出莽林古道已是全然无恙。但他一路看过此处建筑形制,不由警觉,苍厘让他待在坛下等着,他就更觉不对。 “你到底在做什么?这里到底是?”他怀抱微微发烫,语调却冷冰冰。 苍厘垂下眼,正想着说辞,一旁的深渊却好似活了。 大地下陷。他们连带整座祭坛,一同坠入深渊之中。 第78章 会突然破防 牧真一手揽人,一手转印,掌中灵流大作,瞬间凝成一股绳索打向峭壁。 力道千钧,却竟落了个空,劈进深旷水域一般,阻力重重间没钩挂到任何东西。 牧真一怔,还待发力,脚底已踩到了实处。 他与苍厘对视一眼,想这渊中古怪至极。他们似是落进了一方暗洞,随之坠落的那么大一座祭坛却不见了踪影,凭空消失似的。 苍厘“嘘”了一声:【有人来了。】 一片昏暧中,三个身影拨开旧日云烟,走到了他们面前。 ——然后目不斜移,径直穿过了他们。 苍厘便知这是幻景。 这残影质感几与他们在罗舍明珠井中见过的一样。不过这次印刻的画面里,是三张为世人反复传诵的年轻面孔。 正是后来被尊为圣者、将军与神君的褚师莲,卫狁,龙丘慈。 三人也是才进入此方地界的模样。褚师莲打头,卫狁断后,仔细行至一片开阔地带,方才纷纷驻步,仰着洞底三道都柱各有所思。 柱子上悬着三股极纯粹极恐怖的灵流,核心处皆朦胧结着一个图符样的印记,焕焕闪烁,璀璨夺目如同三色宝石。 褚师莲掌心莲花令煜煜浮沉:“北方主死,亦表新生。此终焉之地正藏有象征世界意志的原初之刻。” 龙丘慈眼中映着灵刻辉光,神情惊艳:“世界意志选择了吾等?” “嗯。则吾等无入此境。”褚师莲颔首,青莲般的眼波如水荡过三尊基柱,顷刻间理解所有。 他淡声徐徐道:“兹三灵刻是圆满世界化分之三自性。一名断,一名离,一名灭。为诛杀龙神之奥秘所在。龙神化自世界秩序,但行不轨,违逆世界意志。吾等须借由这意志的刻印将之抹除,为世界制定新秩序。” 龙丘慈神色雀跃,骄颜更甚:“甚佳。此刻起,吾等已取代三大妖神,未来必成新一代神明!” 他很激动,伸出手想去触碰那道距离自己最近的都柱。却不想三道灵流倏然暴动,携倾天之势盘旋而起,流星飞坠一般砰砰入怀,刹那融没在他们心膛血肉间。 苍厘眼看着三道灵刻各自选定了主人。想,原来龙神覆灭的结局那个时候就注定了。 龙神遗族向来认为,龙神当初背离天道是一件壮举。可这所谓的天道,整个世界运行的意志,当真不可违逆吗? 幻景淡去的刹那,苍厘面前只余三座空荡荡的柱托。他看了牧真一眼,看到他眼中的惊愕不解。 “我们好像知道了不得了的事。”苍厘轻声道,“比如,怎么封神与弑神。” 言罢他心口一震,体内的蹀躞印子渐渐浮了个形。 ……怎么可能!这玩意儿要下次服药时才会出现。 难道洞中的时间在悄悄加速,此时已是一年后了? 苍厘忍着心口酸蚀,鼻尖渐渐漫过酴釄香气。他眼看着原本消散的幻景再起,所现之事与第一次见到的情形别无二致。 居然开始循环了。 两人相觑,苍厘额上冷汗越聚越多:“得赶紧离开这里,我要吃药。” 牧真怔了怔:“你说决明吗?这个时候吃?” “对。我怀疑这里的时间流速有问题。”苍厘有些吃力道,“在这里掐不准具体时刻。可能会错过时间,功亏一篑。” 第127章 虽然能提前一年吃到第二颗药,对他来说是好事。但这好事来得未免太过紧迫,一旦超出就成了祸事。 他需得把握好这个机会。 二人摸索试探下,对准了那三人来时的方向。卡着幻景消失未起的间隙一路飞奔,很快找到了一扇门。 与其说门,不如说是涂抹在山壁上的简笔画。怎么都不像能开的样子。但目前除了三柱托所在的位置,也就这一个方向能看到“尽头”了。其余无论他们朝哪里走,都是一片黑暗,根本看不到也走不到尽头。 苍厘在壁画周围旁敲侧击一番,并没弄出个所以然。他咬住加剧的喘息,瞄了眼无动于衷面壁沉思的牧真:“想想办法啊圣灵子。” “……我可能真有办法。”牧真仍在迟疑,不待苍厘出声,一道灵气划破指尖,弹出一粒鲜血直击门钹。 那画中门竟真的被叩响。仿佛给他的血唤醒一般,径直从山壁上浮凸出来,訇然中开于前。 门后不是方才所处的刑场遗址,而是一条黑魆魆向下延伸的通道,看样子是通往地底。 苍厘当先跨过门洞:“虽然猜不透你,但你果然是个天材地宝。” “误打误撞罢了,没什么好猜的。”牧真面上似是不悦,紧跟其后。 后脚门扉一闭,果又恢复成了普通山壁,再不见石门影子。 出了那方玄秘境地之后,蹀躞印子稳定了许多,不再争抢着要钻出心脉冲破棋谱的罗网。 苍厘也好过许多,心绪冷静不少。他一面观察这隧道滴水,暗道时流应该恢复了正常。一面结合往日千霜塔中所阅所览,细想那秘境异状。不多时,恍然开悟道: “那境特殊,应是承载世界意志的‘混沌’场。我曾读过《洞天》残本,里面说‘混沌’场域的时间归零,场中一切皆为静止不动的‘恒定’状态。千年前场域被他三人打破之后,境中时间受外界影响开始流动,但不是往前,而是往后,也就是不断缓慢回溯,以将时间维持在此境‘恒定’被打破的瞬间。所以我们会不断看到当时他们接纳灵刻的投影。” “所以你……” “对,外界的活物,比如我们,在此境中无法回溯。为了与之抗衡,我们自身的时间向前加速了。” 牧真心下诧异:“若我们几日出不来,就会老死在里头?” “是,多亏有你。”苍厘抿唇。 说话间,他们一路朝下,来到了邙山地底。通过道洞中的标识,苍厘业已认出,这便是上古时期乌部开掘的密道,遗族最初的地下秘密聚居点正沿此道网星罗棋布。 行到一处五岔口,每一洞口上都描着褪色的古文字。苍厘一一读过,心下有数,指了其中一条:“经由此道,我们很快就能到天机院附近。” 牧真疑云不散:“这你都知道?” 苍厘反唇相讥:“你的血还能开门呢。” 牧真怏怏不乐:“我也不知怎么回事。” 苍厘笑了:“圣灵子,你不会真是圣者莲的后裔吧。” 牧真愣了:“不是说圣者死时还没有后代吗?” “谁知道呢。万一记录的人弄错了。”苍厘随意道,“就算不是圣者,也是方才那三人之一吧。” 牧真蓦然一顿,不说话了。他越想越不是滋味,眉心一拧,扭头赶起路来。 苍厘没想到他会为这种事破防。追了一路好说歹劝的,牧真才别别扭扭开了尊口:“我打小不知道生父名讳,以前还曾被人说过是神君的私生子。” 苍厘:??? 好好好,不问不知道,世界真奇妙。 苍厘心里警铃大作。这么一想都对得上了。就算南斗预言在前,牧真好歹也只是个凡人。但神君那么公然偏爱他,没见过面的仨甸主都对他客客气气。想必其中有点说不清的东西。 苍厘心里的杀意涨了又落,叹了口气,却是安慰起人来:“你听他们说那无稽之谈。若真是神君的孩子又算什么私生子。想想目前的记载中,神君不曾婚娶也未有子嗣。你要是他儿子,看他对你那个上心样,可不得当场认祖归宗。” 牧真:?! 苍厘耸肩:“我实话实说。” 牧真脸色铁青:“你别说了。” 苍厘“哦”了一声。 闷了半天,牧真又开了口,却是关心道:“你是不是该吃药了。” 苍厘其实默默掐着时间,没想到牧真会主动问这个。心中一软,口中却道:“多谢圣灵子挂念。与其想这个,不如想想怎么出去吧。” 牧真给他一噎,再不吭声。 他们很快进入一方岩室。苍厘引燃壁上火灯,打量桌椅摆设与瓶瓶罐罐,扫了块干净台子坐好,取出决明吞了下去。 药丸子刚入喉咙,墙角忽起了窸窣之声。大股大股青枣似的泡卵从各处缝隙里漫涌而出,沙沙朝他两个滚了过来。 没想到随着乌部人离去,这里已经成了地藻巢穴。 “什么东西?”牧真当即起手升灵,要扫出一片太平。 “这是地藻幼虫,什么活物都吃。但羽化后的成虫就成了地藻木,不再吃血食,反而如正常植物一般依靠阳光雨水存活。”苍厘抬手摁在牧真腕上,“幼虫往往从成虫根部诞生。我们进山走的那条会动的莽林古道,就是这些虫子组成的。” 第128章 到处都是亮起的眼睛,他们无意中踏进了地藻幼虫的储粮仓。 太多了。苍厘本想引真火一口气烧了,但怕火势蔓延地上,暴露此处异常,引来圣阙瞩目。他刚收了尾骨,需得谨慎行事。权衡之下,躲避为上。 “打不完的。它们怕水,我们朝西南道跑吧。那处有人工开凿的泉池,应当没有枯竭。” 牧真反手一抓,拉着他跑。两人风驰电掣四五里,一气跑到泉室。那处岩板已经渗水,下行的楼梯浸得潮润。紧追不舍的地藻虫果断了汹汹气焰,不敢更进一步。但它们很执著,也对这新鲜血食上心,就在梯道口旁围着,沙沙不肯离去。 两人下到底部,发觉此处水蚀严重,已呈半坍之态。偌大的石室给水淹了一半,间盘着无数石钟乳与植物的根茎,成了一方斑驳陆离的地下水域。 他们踩在碎石和虬根上,找了个还算干爽的地儿落脚。牧真脚滑,撞倒了一片碧荧荧的菌子。 那菌群渗出血一般鲜红的黏液,倒将人唬了一跳。 苍厘奇怪:“这种菌子怎么会在这里出现。” 牧真皱眉:“有什么不对吗?” “太不对了。这种固本菌只在邙山山腹生长。它们虽由潮地长出,但往往逐光而生。除非遇到天敌才会改变生存策略,反而在水中生根。这样虽然大大缩短寿命,但起码不会灭绝。” 牧真不解:“菌子还有天敌。” “正是人。没想到吧。这种菌子特别好用,但天生养不活,因为它们一旦发现被圈禁养殖就会自杀。” 牧真怪道:“谁没事到这里来追杀……” 他们对视一眼,心有灵犀般莫名联想到洛家兄弟。 苍厘记忆更好。他本来就对洛重宁腿断一事起了疑心,此刻做了脑内比较,断定这菌子的味道确实在洛重宁身上出现过。虽然当时和酩酊草混合不明显,但回想起来还是能觉察出一点蛛丝马迹。 “我知道哪里不对了。”苍厘豁然开朗,“酩酊草香味不会消散的原因就是固本菌。这菌子会维持所触活物当下的状态不变,但维持效果约莫只有五六个时辰。” “以前人采菌子常用来制毒,抹在武器上,让对手持续流血。所以,”他缓缓说,“我猜的没错,洛庄主的腿大概真的没问题。那么频繁上药的原因就是洛久棠要用固本菌来维持他小腿的失力状态。这东西外敷没有任何痕迹,导致名医都束手无策,也导致酩酊草会散去的香味固定了。” 牧真思忖:“这么说,只要停药,洛庄主反而能站起来?” 苍厘颔首:“是这个道理。按理说只要五六个时辰过去,不续药,那药的效果自然散掉。但这种持续数年施用的情况闻所未闻,多少会残留影响。洛庄主那个腿一时半会估计好不了。” 牧真蹙眉:“也是。这山腹中的固本菌都被采到入水苟活了,一双好腿三年不用也该给他弄坏了。” 苍厘却道:“但有一点我不确定。洛庄主既然擅于药道,为何发现不了此中蹊跷?是被他弟弟蒙蔽了还是有什么其他的原因?” “无论如何,我们都要告诉洛庄主药有问题。”牧真对这一点很坚定。 苍厘稍作考量:“我还有一些事要问洛庄主,这些事的背后因果估计只有他知晓。正好,现在可以用‘治好他’作为让他开口的筹码。这样也不会当面揭他兄弟的短,还让其他人都以为是医药奇迹。” 牧真断章取义:“你能治好他?” “可以试试。比如能抵消固本效果的化坚壤。”苍厘四下一扫,触目所及皆是水域,“这玩意儿就是固本菌根部的土壤结块,现在也不知要去何处找了。我们再看看,找不到就去问天机院要,总会有办法的。” 两人暂且歇下。苍厘内视毒印,发觉那印越来越淡,几不可见。吐纳之间,只道自己状态当真向好,距离巅峰只差一步之遥。 却听牧真幽幽道:“所以你刚才到底在祭坛上做什么。” 第79章 坏了戳中软肋了 这一路上一波三折,没想到他还念着这个事。苍厘这时候脑子稍微有点乏顿,一下接不上话,正想着说辞,牧真冷冷道:“若我没有猜错,此处乃是乌部故地,对吗?” 苍厘不想他怎么猜出来,但对他能猜出这一点也没有觉得特别奇怪。 牧真见他不吱声,又道:“你可知我为何上祭坛找你。” 苍厘有些好笑:“莫不是自己一个在下头怕了。” “我发现我好像能看懂那些文字了。”牧真肃然道,“我想到你之前那些奇怪的举动,包括万古塔里屏蔽我,在北甸对龙骨柱行祭祀……我都能联系起来了。你要对圣阙不利,是吗?” 苍厘:…… 牧真继续:“包括齐逍,已经被你拉成了同谋,对吗?” 牧真懊恼中兼着一丝迷茫。他对神君有龃龉可不代表他否认圣阙统治。中元殿里还供奉着他的先祖牧闻。如果他当真与反贼为伍,那不仅牧家千年名誉毁在他一人身上,连整个祖洲都难逃其咎。 “若是换之前,我会直接把你交上去。但现在……”他盯着苍厘的眼睛,缓缓道,“现在我打算和你问清楚。你到底要做什么?与龙神有关吗?” 猜得真准。 苍厘默然良久,忽觉疲惫之至。只淡淡问道:“如果我说,当初杀害圣者的不是将军,而是神君,你又作何感想呢?” 第129章 “但你针对圣阙也不是为了圣者,是为了龙神吧。”牧真不像齐逍那么好糊弄,一语道破天机。 “……所以你问我是什么意思?打算在这里杀了我吗?还是问清楚了好将我当作要犯抓回去?”苍厘冷笑,不声不响按住无终剑。 牧真悲伤道:“这一路上你都是在利用我吗?” “是啊。我在利用你。”苍厘平静道,“誓言和契约是怎么结成的,你莫非都忘了?” 牧真鼻尖拧红,咬紧下唇,吐息开始打颤。 “我已经推开你好几次了,是你非要缠上来的。”苍厘心里冰凉,明知道应该冷静以对,但见牧真这么悲愤心碎,他却遏制不住口不择言,也不知道想要激怒谁似的,很恶劣地笑了,“还好每次都有你,我真的省了不少事。尤其这次,如果不是你一定跟着来,三灵刻的秘密我怕是永远不会知道。” 牧真冷冰冰道:“那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总是要跟着你。” 苍厘一怔。牧真这话问到了点子上。苍厘先前无数次想到过这个问题,但也只是匆匆略过未曾细想。他如此聪明,感知到了里头的禁忌之意。这次,牧真带着悲伤的冰冷诘问,却如一把尖刀,血淋淋将他的心剖开,要他直视。要他看清。 苍厘轻轻笑了,石室八方皆起回声。他无不讽刺道:“圣灵子不会真想同我好吧。那可是很遗憾的事。我们之间隔了不止天堑,怕是不会有什么好结果。不得不说月眉老是很有远见的人,你送的剑最后说不定真会杀了你。” 他坦然坐着,心中到底起了杀意。 如果牧真要将这事捅漏出去,那么他必须要杀了他。 他必须要,杀了他。 可是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心头那阵痛却直起不落。 苍厘想,契约的作用那么多,偏偏不能抹去记忆。真是可惜。 他本应清明肃杀的脑子此刻乱做一团,全不能想见这件事最好的解决方式。 因为他无数次推开牧真那个时候,早已在心中下了决断:这个人是不能受欺瞒的。这个人是应当被尊重的。 这两句话,苍厘偏偏一句都说不出口。 他面上带笑,心里差不多已经想见牧真的决断。 既然他非要问清楚,那就证明他不会在这里将自己弄死,起码要带活的回去同神君复命。现在自己未必处于劣势,如果把算好时机,当能背水一战。 此时不动,更待何时。长痛不如短痛,苍厘索性开诚布公:“既然如此,不如来比试一场。谁输谁死。” 牧真猝不及防:“你要杀我?” “本来我就一直在想什么时候动手。现在再合适不过。”苍厘唇角含笑,目光漠然,“做任务时不幸遇难,这很合理吧。” 牧真:! 苍厘噌地一声拔出无终:“我差不多摸清你的路数了。就用这剑来送你一程吧。圣灵子。” 牧真要气炸了:“我不和你比!” 苍厘:? 牧真面沉如水:“你还没说,你到底有什么事。” “……”这回换苍厘无语,“想听实话吗?临死前想死个明白?” “你够了么?突然就喊打喊杀,你是不是中毒了!”牧真激动起来,眸子挣得水粼粼一片,浮光跃金。 “中毒的是你。”苍厘哂笑不已,“正好你中毒了我才有把握杀你。本来我不想这么快动手的。” 牧真不与他胡搅蛮缠,只问自己最关心的问题:“你真的是遗族奸细么。” “这么说也未尝不可。”苍厘懒得遮掩。 牧真固执道:“你一直骗我?” 苍厘讥刺道:“也不算骗吧。是你自己识人不清。” 牧真看着他,表情很受伤。“我知道你不对劲。但我也控制不住自己。我想信你的。” 苍厘撇过眼去,“你信错了。防人之心不可无。这一点最初见面的时候,我就教给你了。” “我不信。”牧真忽然道,“我不信你是这种人。” “…不信也罢,我现在就让你信。”苍厘不再啰嗦,当先退开三丈地,挥手起剑,作势欲劈。 对面牧真掌心灵气四溢,发梢袍摆无风自动,昂首迎战。 于是,痛痛快快干了一架。 整个过程惊天动地,但持续时间极短。苍厘下了死手,牧真有所顾虑,两人心境不同,很快分出高下。 但最后必杀一击的时刻,苍厘手还是滑了。他以为自己没有软肋,但不知不觉中已经有了。他的心脑不一了。从那一击下意识错开致命处的时候,苍厘就知道不行了。 他怔在原地,收回了手。他知道他杀不了牧真了。 两人这时候都挂了彩,给剑气灵气割得衣衫褴褛。 苍厘转头吐了口血,一口气才上来:“算了,到此为止。” 他随意将剑插在一旁,席地而坐,运气调息,冷冷看着泉池对面的树根。 仰挂其上奄奄一息的牧真也倒过一口气来。他坐起身,靠着树根勉强整理好衣服,袖底一敛,身形忽动,踏着池中碎石撞过来,抬手就是一拳。 拳头动了气,直打得苍厘眼窝金星乱冒,鼻血哗哗流。 “这一拳,给你寡情少义。” 牧真恨恨抬手,又来一拳: “这一拳,给你见利忘义。” 第130章 没打够,还有一拳。力道飘了,仍结结实实落在苍厘脸上: “这一拳,给你背信弃义。” 牧真血泪哗哗,像只泥潭里的大花猫:“你当我什么?!说打就打,说杀就杀?” 苍厘给他打了一脑袋血,眼前一片昏黑,脑子嗡嗡的。却是笑了起来:“这不知道我是什么人么。还对我报什么期待呢。” 又顿了顿,苍厘终于吐露心声:“我当你是一个值得尊重的对手。所以没有用小手段弄死你,还打算让你死个明明白白,这样够不够?” “不够。”牧真讪讪道。 他也打累了,很是颓唐地坐在一边。哑着嗓子。却在小声咕哝了一句“不够”之后撇过脸去,不吭一声。 苍厘隐隐听见他压抑的哽咽,很是惊讶:“喂,你不会哭了吧。” 牧真还是不说话。 苍厘登时无语:“虽说刚才下手确实狠,但这都让你打回来了。你还哭?我打你的时候都没打脸,你倒好,专冲着脸打。以后毁容的账我还没和你算,你倒是哭起来了?” 牧真声音水囔囔的:“谁哭了!我没哭!” 苍厘解下腕上白巾,团了一团砸过去:“丢死人了圣灵子,你可别哭了!” “我说了我没哭!”牧真一回头,眼睁睁看他把巾子扔了,“你要干嘛?” “给你擦脸。”苍厘神情平静,目光并不聚焦。 牧真走过去捡起巾子,一句“往哪扔”憋在嘴边,再看看苍厘的脸,突然觉出蹊跷。 他伸出手朝人比划几下,发现苍厘目中无物,全无反应。 刚才偷偷哭鼻子的圣灵子大人此刻:啊啊啊我把人打瞎了! 他呆愣愣看着苍厘,勉强没有叫出声,怕把人吓着,表面上还是风平浪静的。但想自己不会又被耍了吧。再试探了一番发现无误,才和苍厘问:“你是不是看不见了。” “嗯。”苍厘的回应出奇平淡。 他刚才调息时就发现自己要遭殃了。此番险中服药,吞下去的药丸未经运气逐步消化,本就不妥。紧接着与人搏斗,气血两伤,诱发毒印反噬,五窍感知大幅衰退。 但他感觉问题不大,身体毕竟没有中毒时的沉痛圮溺。待到气血顺畅,自己再如服药那般运一遍气,应当可以恢复过来。 苍厘也觉得自己过于冷静了。毕竟他从不会对没把握的事情给予过多期望。但牧真一着急,他自己的脑子反而快速冷却下来并且飞速运转。 就是这么神奇。 “我不好,我的错。”牧真在一边连环炸,“你别急,我现在带你找院士…一定没事的!” 他肉眼可见地慌乱起来,却先将那白巾重新系回苍厘右腕,环顾一周,又拎了无终剑挂好,最后才小心把苍厘拾掇在背上。 苍厘只听见牧真转着圈窸窸窣窣不甚消停,直至落在他背上才反应过来:“我又不是不能动。单纯看不见听不清而已。” “你被我打成这样,怎么做都不为过。”牧真态度坚定,全然不容拒绝,“到天机院前你都歇着,我来赶路。” 谁被谁打成哪样啊?苍厘一时莫名。但这会儿正累得够呛,有人愿意当免费坐骑,让他当就好了。 想着苍厘不禁默默笑了:“知道怎么走么。” 牧真一顿,老实答道:“不知道。” 苍厘叹了口气:“听好了。” 牧真背着苍厘走了一路,每到一个路口就停下来描述一番,苍厘再据此判断方向。不知走了多久,两人嗓子都说哑了。 “快到了,前面就是藏骨堂。”苍厘清清嗓子,低声道,“堂中布置呈横九纵九格局。在横三纵五处有一密道,直通地底邙河。不过河中有吸血虫,入水的时候需要防范虫群突袭。” 牧真应下,推开钉门进入堂内,依照苍厘所说方位寻找密道口。途径供祠时,牧真特意看了一眼,却见半挽的灰帐后摆着成排的乌部老棺。 “有空棺。”牧真喃喃道,“或可以此为舟,直渡暗河?” “好主意。”苍厘赞同道,“这比直接下水安全得多。” 一方乌棺从密道滑入邙河,摇摆之间顺流而下,颠颠簸簸,时不时给涡流卷得打摆。狭窄的棺材里,两人面对着面,交叠的肢体被迫摩擦。 为了顺利通过密道,他们特意选了小一号的棺材。这对死人来说还算宽敞的安息地,确是有些为难两个热乎乎的大活人。 苍厘时不时与牧真撞个满怀,时不时又给他死死压着,逐渐喘不过气。正自晕眩之际,忽然觉出一丝不妥,想了想还是道:“你顶到我了。” 牧真吓了一跳,两颊愈烧愈红。他也不吱声,只紧紧扒住棺沿撑到最高,竭力离下面的苍厘再远一点。结果一阵暗流卷来,又给他拍回去,重重砸在苍厘身上。 苍厘生生挨了一下,一口血差点给他压出来,却仍微笑道:“圣灵子不会喜欢男人吧。” 牧真默然片刻:“喜欢又怎样。” 这回换苍厘不出声。 不怎样,不过现在他们这个抱作一团的姿势就很不妙。 真是嘲讽在点子上了。苍厘直言道:“喜欢也不能顶我。” “我没有!你再乱说!”牧真努力争辩,却伏在苍厘身上纹丝不动。 “别睁着眼说瞎话。”苍厘快给他烫熟,“还不起来?” 第131章 “我手指折了……”牧真欲哭无泪,热热的汗水越淌越多。 他们的心跳贴在一起,两颗心仿佛跳成一颗。 苍厘也开始发烫。他想不行,得说点什么降温。略一合计便道:“想好怎么和神君汇报了么。” 牧真呼吸一窒,熟烫的心果然凉了一截。 “拿我邀功么。”苍厘淡淡道,“报上去会不会直接进中元殿啊。” 牧真没理他。兀自思忖半晌:“我不打算检举你了。我要用我自己的方式处理。以后我会寸步不离盯着你,就算明桩了。” “挺好,自欺欺人是吧。”苍厘心下好笑。 牧真冷哼一声,煞有介事道:“以后你说话最好小心点,别被我抓到把柄。” 苍厘忍了忍还是没忍住:“你不会是在补偿我吧。” 牧真耳尖一抖,厉声反驳:“补偿什么!要补偿也是你补偿我!” “行吧。”苍厘想,好事是目前危机暂时解除,坏事是以后干事得避着这只跟屁虫了。 苍厘越想越不对。不是,他不会真以为这就能约束住我吧。不行,还是得下个誓言把他嘴巴封住。 没想到牧真先道:“我现在下星辰誓言,你不可再做任何有害圣阙之事,而相应地,我则不会向任何人诉说你的叛逆之举。” 苍厘冷笑:“什么叫做有害圣阙之事?有害于圣阙的事情太多了,我不小心踩到花花草草岂不也算违规?” 牧真:…… 苍厘好心建议:“倒不如这样——我不可再做任何于你有害之事。你看如何?反正你算圣阙的未来,害了你圣阙也没未来了。” “乱说什么。” “又不是我乱说,是你亲亲好师父乱说。”苍厘循循善诱,“就算不管南斗预言,只要你心中维护圣阙的意念足够坚定,我也没法动手。刚才你也看到了,我打不过你。” 牧真目光闪烁。恍似被他的话震撼,却仍要拒绝:“但我觉得……” “别啰嗦了圣灵子。”苍厘着意催道,“快点行誓吧,我屁股痛得很,要躺不住了。” 作者有话说 圣灵三拳有点甜(不是) 第80章 不得闲也饮茶 从邙河爬上来,已是次日凌晨。月色正浓,映得两岸风物纤毫毕现。 牧真翻身出棺,惯例捞起苍厘就往背上送。却见人摆摆手,眼珠焕焕道:“你别说,撞了一路气血通畅,我又能看见了。” “啊?”牧真措手不及。 “怎么,你不高兴?”苍厘看出他的失落。 “……你这症状奇怪,还是要找院士看看,确认无事才妥当。”牧真收回手,一本正经地提议。 “知道啦,走吧。”苍厘抽出无终剑,几下将那棺材削成一堆碎木,一把火扬作飞灰。 两人马不停蹄出山,夜叩天机院门。在小书库耽搁了半个时辰,又去了药院,找到个正给小炉扇风的值夜院士。 “打扰了。这位兄弟怎么称呼?”苍厘抱了抱拳。 “俺姓易,易守难攻的易。叫俺老易就行。”这院士老哥胡子拉碴,精神却好得不行。 “易院士。在下苍厘,是此行圣阙使者之一,想劳院士制一剂膏药。情况有些紧急,若今天能出炉再好不过。”苍厘说着,递上一份刚刚撰好的药方。 易院士接过纸头扫了一遍:“没问题,这方子俺听师傅说过。现在去做,如果不出意外,下午太阳落山前能好。” 现在太阳都没升起来呢。 苍厘挺感激,顺手送出一枚锦囊:“这是我们在邙山山腹拾到的新鲜药草,聊表谢意。” 易院士猛摇手:“客气了喃。俺院长之前吩咐了,三位使者有什么需要的,俺们能帮一把是一把。” 说着又晃了晃手中药方:“能帮上忙的会视情况积分。俺这一下积的分,估计能顶两门结业大考。” 怪不得刚到这里的时候,那么多人兴高采烈兴致勃勃看到自己做什么都要凑来帮一手。苍厘以为当地民风淳朴热情好客,原来是有这原因。 戚院长挺好的,什么都想。 易院士也挺好的,什么都说。 苍厘还是把锦囊塞人手里了。“送出去就没收回来的道理。如果能做成,真的是帮大忙了。” “大忙!”易院士抖擞起立,“俺这就去办!说不定直接保送!” 委托好了药方,苍厘与牧真转道文院。这两院一东一西,相隔很远。他们走到时,天边已露了一丝曙光。 凭借使者印,苍厘很快得了准令,开了案宗楼。他着重查阅五年前的要事,将姑阑山、水云庄、东江三地的时间线串了一遍。又结合了犼告之的信息,大致把真相猜了个七七八八。 从文院出来,日头已烈得不像话。两人简单用过一餐,掉头赶往药院。却不想在千步廊中碰见一队人马匆匆迎面而来。 “苍君!”当先的白荧舟远远瞧见苍厘,很是兴奋地吸了上来。到了近前才眉飞色舞慌慌张道,“我得手了!” 苍厘看着他身后紧追不舍的家丁,“你真把人祖坟掘了?” “嗯嗯,我什么都没碰,就撇了点珊瑚——还不是白拿,有把银牌换进去的。”白荧舟一脸委屈,气急败坏,“正还着土就被发现了,一路追杀到这里,累煞我了!” 他刻意嚷嚷,周围一时聚了很多看热闹的院士院生。 第132章 领头那护院见状,正不知如何是好,一阙琴声却似一声惊雷,陡然从旁地里炸开。 众人皆是一愣,但见一堂庑洞开,负琴的洛久棠推着洛重宁出来了。 白荧舟愣了:“你们怎在此处?” “拜访院长。”洛重宁颔首,“刚听说白君掘了庄上祖坟,有什么说法吗?” 看来白荧舟是趁着主人家出门才敢犯事,没想到跑了一路反而撞上正主。有点尴尬,但对他来说问题不大。 “我又没对尸体不敬!”白荧舟梗着脖子,理不直气也壮,“何况那里头根本没有尸体,就是座衣冠冢。还搞那么神秘。” 洛重宁云淡风轻的,但看上去真的生气了,只道:“小棠。” 洛久棠正等他吩咐,蹭地一声起琴于臂,生生用手指将琴悬空控住,力道把控堪称登峰造极。 白荧舟很忌惮洛久棠那琴似的,忙凑到苍厘耳边:“说点什么啊苍君。” “要我说,衣冠冢也是坟墓啊。”苍厘悠然道,“怎么还趁人不在乱掘。” 他这明显打算看戏的态度激得白荧舟一跳: “哼,当初说好分头行动的,现在该你们掩护我了!” “谁和你说好了?” 白荧舟信口开河想拉自己下水,苍厘却不想和人打架,只对洛重宁道:“托庄主的福,此番进山一游,恰好查到能治腿疾的方法了。” 洛重宁没吱声。倒是洛久棠的杀气更重了:“你胡说!东郡名医治了那么久都治不好,你能?” 苍厘从容相应:“大概能。药我已经托人做了,不知现在做好没有…” 话都没说完,洛久棠指尖已动,一副要杀人灭口的样子更加重了苍厘心中的怀疑。 这琴声却不是冲着苍厘去的,只如一道鞭子般,狠狠抽在执印起阵的白荧舟身上。 但登天道已起,一圈金光给那琴风生生弹开。阵中的白荧舟被光圈子裹挟着,几乎瞬间失去了踪影。 “你们!”洛久棠下意识去瞪苍厘。 “我们不是一伙的。”牧真冷冷挡道,“我们也是刚遇到白使君。二庄主若是不信,可以去同戚院长考证。此次每个使者任务都不同,不必一起行动。” 洛家人信了,但没有全信。便应牧真之言要戚院长出面做个见证。老庄主夫妇毕竟也算天机院友,抱着以和为贵息事宁人的态度,戚院长答应了。 一行人浩浩荡荡同去药院,在药房找到了易院士。易老哥看到这大批人马一起围观,给炉火映红的脸庞更耀眼了。他搓搓手说:“马上就好喃。大伙不要着急,再等一盏茶!” 戚院长立刻指着旁边的抱厦道:“来,诸位喝杯茶,歇歇脚。” 众人剑拔弩张喝了茶。苍厘见洛久棠一直杀气腾腾盯着自己,想动手又碍于排面无法直接动手的凶狠模样。 【看来我们没猜错。这药果然是洛久棠弄来害他哥哥的。】苍厘撇撇浮沫,喝了一口地道的天机茶。 【……可惜来不及找证据了。】牧真一脸戒备,回瞪洛久棠。 【洛庄主那么聪明,点到即止他肯定就明白了。或者不用点,他被欺负那么久,说不定早就知道,只是脱不了身罢了。】苍厘觉得这冷泡茶滋味不错,又啜两口,【但有一点很奇怪。看他们那样,我还以为洛庄主出不了庄,被洛久棠关起来了。既然能出来,又能与人交流,就算洛久棠时刻在侧,他也可以找机会求助于人啊。编个不那么离谱的借口也好。】 【一会儿都问清楚了。】牧真言简意赅,【务必要让洛庄主脱离魔掌。】 一盏茶饮空后,药上来了。 易院士红着眼把敷贴放进苍厘手里的时候,嘎一下就过去了。唬得戚院长连忙把脉,探察一番才道:“没大事,大概是操劳过度又兴奋上头,厥过去了。” 转头吩咐一旁随侍的书童去取还魂丹。 这边苍厘与洛重宁对视一眼,了然于心道:“劳烦院长寻个去处,在下要给庄主施药了。” 戚院长领他们进了静室,屏退左右,以及一堆等着看热闹的院士院生。他虽也好奇,但见四双眼睛齐齐看向自己,还是十分识趣,这就主动退了出去,将门掩上:“诸位心中已有定数,戚某不打搅了。” 房门一关,苍厘就开了口:“若这药贴当真有效,庄主可否顺便告知五年前的真相? “好。”洛重宁面上神色不改,“请苍君施药。” “据我所知,庄主是中了固本菌毒。”苍厘一语道破关键,却没点明是谁下毒。 洛重宁闻言一时恍惚。 酩酊香气这一点,他早发觉不对。还曾问过弟弟这酒香是如何存续的。当时的洛久棠面不改色道:“大概是其他几种稀有药草相互作用留住了酩酊草的香气。哥哥如果不喜欢,我再想想法子去掉。” 洛重宁纵有医药天赋,却哪里会在这种事上多想。若是正常时,少不得起了兴趣研究一番。但他那时身心俱惫接着腿断不起,完全没有心思去想这其中缘由,能下意识觉出香气存留这件事已经很难得了。 洛重宁又想起来。自己加冠那夜,弟弟说从玄西得了一种很灵验的金风玉露膏,要给自己上了试试。他当然答应,虽然上药的时候觉得味道有点古怪,但想是域外奇药,加了没听过的东西也正常。然而抹着抹着,不仅脑子越来越昏沉,身体还有了奇怪的反应。等感觉不对想要阻止的时候,发现洛久棠也不对劲了,脸色酡红地凑上来,摁着自己一通乱亲。洛重宁瘫在榻上挣扎不得,两个人半推半就行了不伦之事。 第133章 清醒之后,洛重宁很生气,只道弟弟让人骗了,问他药是何人给的。洛久棠满面忧郁地说了油膏来历,还是没打消洛重宁的疑心。但既然开了这个先例,洛久棠以后时不时都会表示,从来没做过这么舒服的事,还想要。洛重宁不准,弟弟就难过,难过得他受不了,劝也劝不动。在弟弟再三的逾矩试探下,他终于有点自暴自弃地默许了。 洛重宁知道这是罔顾人伦的错事,就算同意心里那道坎还是过不去。又觉得自己多少有点用这副破败身子安抚弟弟的意思。难堪与迷惘交相熬煎,原本正常的手足情日益扭曲割裂。他不想与弟弟如此下去,但暂时又寻不到出路,只能勉强维持表面光鲜,私下里早就不堪入目了。 “是我。”身后那人探臂而来,牢牢覆住洛重宁的手,在他耳边轻声道,“哥,从你摔下葫芦崖开始,一切都是我做的。” 洛久棠承认了。 在他耳语般的诉说中,洛重宁才知道那次意外不是意外。洛久棠猜到他要一走了之,早就在想办法留住他。不过因为他一直缠绵病榻而没有实施罢了。其实他摔了之后本来也没大事,骨头都没裂,但愣是每天给他抹药,让他以为自己站不起来。 “手段不光明,但只有这样,才能把哥哥据为己有。”用只有洛重宁能听见的声音说完,洛久棠甚至不要苍厘出手,直接从怀中掏出解药,给哥哥涂上了。 被挡在一边的苍厘大为震撼:【还随身带解药啊。早知道他这么坦诚,我就不费那个功夫了。人家易院士都累厥了。】 【哪里坦诚了。我看他一直没安好心。】牧真远远站着,无语抱臂。 过了片刻,洛重宁尝试着站了起来,脸上似悲似喜。 洛久棠却闭上了眼。 洛重宁仍是风平浪静:“小棠,出去,我要和二位使君说事。” 洛久棠很受伤:“药是我给的,我不能听?” 洛重宁只道:“不能。” 关于药的事,他什么都没说。甚至没有责怪的意思。 洛久棠忤逆不过,或许也是心有愧疚。居然真的听话地出去了。 苍厘想:出去没用啊,他一定会偷听吧。 洛重宁莞尔道:“若我没有猜错,二位已经知道得差不多了吧。” “对,都瞒不过庄主。”苍厘颔首,“有些事情还是你的老朋友告诉我们的。” “那么说之前,我想见见这位老朋友。”洛重宁顺势而为。 苍厘始料未及:“庄主此话当真?” 洛重宁点了点头。 苍厘明白,这是洛重宁要求带他离开此处的意思。 与牧真对视一眼,苍厘只道:“庄主的腿能走了?” 洛重宁有些无奈:“三年都没走过路,大概会比以前差些。还要劳烦苍君帮衬一把。” 苍厘含笑:“二庄主知道不会弄死我吧。” 洛重宁恬然道:“我说不会他就不会。” 苍厘想,明明这么听话,却敢做出那等欺兄之事,洛久棠这人真是自相矛盾。 眼看着他三人出了门,上了车,一直放心不下跟在暗处的洛久棠还是站了出来。 “哥,你们去哪里。” 洛重宁垂眸:“我三年前就要去的地方。” 洛久棠拧眉:“哥哥!” 他想动手,牧真已挡在二人身前。 后头洛重宁不疾不徐道:“小棠,该说的话三年前我都说了,你可记得?” 洛久棠缄然半晌:“若你一定要去,那我来驾车。送你。” 苍厘当然不信:“看样子二庄主很不想你去见老朋友啊。由他驾车我们真的能到吗?” 洛重宁便道:“小棠,你知道路么。” “知道的。”洛久棠沉声道。 “那便好,不要走错,误了事。”言罢,洛重宁借苍厘一搀,先登了车舆。 洛久棠眼底悲伤快要溢出来。他沉默地套了马,坐上驭位,驾车向邙山脉眼处驶去。 车上,洛重宁将五年前的旧事娓娓道来。 第81章 风雪不归人 东郡洛家大小姐洛之禾前来北方天机院求学的时候,与北郡院生任平松结识并相爱。结业后两人在首阳谷中定居,洛家家主洛子林疼爱妹妹,索性建赠一座庄子作为嫁妆。 首阳谷是为药谷,所处险恶,不宜人居,但往往产出许多稀有药材。任平松体质罕见近百毒不侵,采药成药自成一派。后在洛之禾的经营下,人迹罕至的药谷逐渐成了誉满一方的药庐,时人对此颇为称颂。 夫妻二人婚后生活和美,这么过了五六年,洛之禾才怀上头胎。也就是在此期间,她无意中发现夫君居然是一只鹿妖。 其时,天机同门赵秀业在此借宿采药,正巧也在远处看见葫芦崖下有鹿化人。 玄洲整体的风气还是比较忌讳妖怪的。洛之禾虽然初时受到惊吓,但很快镇定下来。想到一同生活多年,未见有异事,心平气和与人问清了原委。 任平松也告之,千年前,祖上一脉受乌部旋氏所托,看守邙山。他正是此任守山,生来亲近人族,所以借助葫芦崖上天生宝地凝结的冰丸修炼为人形。这也是为何要定居首阳谷的原因——这谷正在葫芦崖底下,还有一条山中小道,可以抄近路往返谷底和山顶。 因为这化形法子失传许久,不稳定,他必须按时服用冰丸。而冰丸一旦离开山顶特殊气候即会失去一些效用,虽然对人还是有拔毒驱邪之效,但对妖化形固形无效。 第134章 洛之禾表示理解。不过此番还是动了胎气,喝了任平松的血才得以稳住胎位。 万万没有想到,夫妻俩的对话都被来找洛之禾的赵秀业听到了。 这时候,赵秀业还只是天机院的一个普通院生。早年对洛之禾心生爱慕的同时,对任平松得佳人青睐一事嫉恨不已。 此刻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先去东郡,向洛家家主洛子林告揭此事。并添油加醋说妖怪想害洛小姐,小姐无法脱身,要自己通风报信来了。 洛子林闻言也是大惊。几个月前才收到妹妹怀胎的喜讯,不想那个很让自己满意的妹夫居然是只不轨的妖怪! 洛子林思前想后,觉得不妥。总觉这信报得蹊跷,遂命心腹去办理此事。务必保小姐安全为第一,还要弄清事情的原委。 经过再三确认,洛子林松了一口气,却留了个心眼,告诉妹妹要当心赵秀业此人。并派人把守葫芦崖,外人不可随意登入。 赵秀业见事情败露,灰溜溜跑了,还怕洛家寻自己灭口,自此隐姓埋名,辗转南下拜入斗霞派。他脑子活络,能说会道,又是天机院高徒,还从水云庄学了不少真本事,这就引来不少女孩瞩目,包括掌门之女戴向彤。 戴掌门将赵秀业收为亲传弟子,又将女儿嫁给他。自此,这个小门派算是落在赵秀业手上继续发扬光大。 斗霞派主采栖所姑阑山中矿藏。戴向彤幼年在山中玩耍时,曾无意中发现一只百年玉胆。不小心在上面磕破之后,玉胆生出了花来。 这赤玉胆其实是个邪物。要以童男童女的血祭祀才能生出花,意为以命换命。 戴掌门那时被女儿的哭声吸引,紧急打断了祭祀,救下被吸得有点干瘪的戴向彤。但将那成色不错的小小玉胆花摘在手里看时,却不舍得毁去这个邪物。 没吸取完整生命的玉胆花很快枯萎了,但戴掌门已研究出了这花的功效。 于是假借采买弟子药童之名,私下购入童男童女。但也不敢太过招摇,生怕行家看出门道。因一朵完整的花需要两三个孩子的性命,就称每年只得三五朵。 玄洲每年死掉那么多小孩,这几个死前好吃好住供着,也不算彻底的坏事吧。 戴掌门看上赵秀业,正因他觉得赵秀业是和自己一样的人,能够继承衣钵。毕竟玉胆花的名声已经给自己打出去了。只要赵秀业继续如此下去,斗霞一派传承千秋万载不愁。 事实证明戴掌门眼光毒辣,确实没有看走眼。 经过与人族女子的结合,任平松固形日趋稳定,现在每年能够出门远游一个月了。这个冬天他来到南郡拍卖会,无意中买下玉胆花之后,越看越觉得不对,感觉里面有邪气。 于是干脆拜访赵掌门,言谈之间,怕掌门不知此物来历,要求掌门带自己去看看这玉胆。 赵秀业当然没答应。心里还生了杀意。他也不知任平松有没有认出自己来,但任平松确实唤醒了他内心的恐惧。怕洛家知道他在这里,又想来杀他。因为他赵秀业知道任平松是一只妖怪。 当年洛家来调查妖物以及赵秀业告密的事情,洛之禾没有给任平松说。觉得他一个比较简单的人知道这些也没用。 但洛之禾当然派了高手守在任平松周围,就是防备自家夫君出门在外不长眼,被坏人骗了。 赵秀业伺机下手,没有成功,但引起了暗卫的注意。回去就禀告洛之禾,说斗霞掌门如何如何。 洛之禾于是向任平松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她没将斗霞的赵掌门和失踪的同门赵秀业联系在一起,只当是任平松戳破人家旁门财路,人家想给他个教训。这很合理。毕竟那炒得沸沸扬扬的玉胆花连哥哥洛子林都有听闻,还曾买了一朵。 洛之禾问清楚,那花当真是有返老还童延年益寿的功效,不过生花的法子可能不太对头,也就没管那么多了。 不想此时赵秀业却又是盯上了任平松。 因为戴向彤小时候被这玉胆吸过,伤了根基,致使二人一直无后。她本能地也对玉胆以及整套催生玉胆花的方式有点厌恶。 夫妻二人还算谈得来,但一聊起香火这事就急眼。戴向彤不承认是自己的原因,反说是赵秀业干的事不行,有损阴德。赵秀业反唇相讥,说这玉胆是你发现的,你爹弘扬的,我不过是继承而已,说到底还是你的问题。 他看见任平松的时候,就想起从怪医那里求来的法子。说需寻得一成年金皮雄鹿,夫妻二人饮鹿血,食鹿心,佩鹿角,期间正常同房,不出一年,绝对怀上一对大胖小子。 他查过,那邙山松鹿正是通体灿金,云霞般灿烂的鹿灵,还不算一般妖怪,是传说中旱神魃的守山灵。 正好他也对着任洛夫妇动了杀心,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这就在心头酝酿出一个歹毒的法子来。 经过多方打听,及从前在水云庄借宿得来的消息,赵秀业挑时机潜入葫芦崖,趁着雷雨天引雷击破石葫芦,带走了石头碎片。一般葫芦崖是有人看守的,但这么多年都没出过事,且任平松对葫芦丸的需求越来越少,护院也就是正常巡逻看守,不像是开始时候的严加防范,给有备而来的赵秀业钻了空子。 同根化同源。赵秀业用这葫芦石制出一种能够让鹿妖返形的香。确保万无一失之后,他写信邀请任平松乘船同游东江,详说玉胆花之事。 第135章 任平松接到信很开心,说这赵掌门还不错,自己与他挺有眼缘。洛之禾却留了个心眼,说自己要同去,但是暗中跟着。 她倒要亲眼看看这人到底怀着什么心,如果是不轨之人,该让自家高手当场扣押。 于是只对两个儿子说,爹娘一同去东江游玩,回来顺带多捎点东郡年货,过一个娘亲那里地道的故乡年。 这时候洛重宁16岁,已是半大少年。知晓爹娘感情好,每年都会出去游玩一两回,也没当回事,从容作别。 大家都没想到这是永别。 非常巧合的是,这期间无雨无雪,葫芦丸不生,洛家人不取,也一直没有发现石葫芦毁掉之事。 洛之禾没猜错。斗霞掌门确实有备而来。但却没想到连自己也被套进去了。带了三名高手根本没用,那艘船上都是斗霞派的人。 可是双方都没有料到的是,当赵秀业点香的时候,洛之禾是第一个死掉的。死状极其可怖。手脚被束缚着动弹不得,目眦欲裂之间,脸上活活起了一阵淤火,将脑袋烧得一干二净。 育养一方山水的石葫芦居然能制成这种邪性的引子! 而任平松,则在那香气里流着泪化成了一只大鹿。 当夜那艘船上的二十来人,全都喝了任平松的血。 他们又将洛之禾与洛家暗卫的尸体投入船上事先备好的十几箱红楔鲷鱼群中。这鱼见血就疯,虽专吃珊瑚,但会攻击并吞噬一切带血的活物。毁尸灭迹之后,这二十来个水性好的人跳船去到附近备好的接应点,伪造了沉船事故。 事后洛家派人去打捞,果然没有找到尸首。说是被海流冲散,又被鱼吃了。海难能打捞上来的遗体确实少,但一个都没有也很奇怪。猜测是船上的人跳海逃生,但那夜风黑浪大,还是没有躲过天灾。 洛之禾先前知会洛家说会来东郡,具体做什么只字未提,只说有惊喜。这是她少女时期常做的事,哥哥洛子林早习以为常,没有放在心上。而赵秀业写信时用了特殊的墨,阅后不久即会化掉,不留痕迹。备船时又做好万全准备,将关于斗霞派的痕迹全部抹去。 洛家最终查不出所以然。虽不甘心,但只能以意外遇难作结。 这也正是赵秀业的阴狠之处。他特意选在洛家势力范围,让洛之禾放松警惕,饶是她足智多谋,全没想到对方是抱着灭口的打算。 因为松鹿十分之大,全身都是宝贝,赵秀业思来想去,舍不得只取血、心和角。所以最后还是把鹿拖回去,倒吊在角屋中细细收拾了。门派上下每个人,以为是掌门弄来的好东西,都忙不迭跟着喝了一口鹿血酒。 但曾间接受过鹿血洗礼的洛重宁当晚发梦,断续梦见了那艘船上的惨案,哭醒了。 他冒雪狂奔着上了葫芦崖,在漆黑的夜色中摸到了毁裂的石葫芦,知道梦里的事大概是真的。 当时他非常害怕,怕斗霞掌门来屠了全庄人。不过还好,他很快收到了洛家的告慰信。半月之后,大舅舅洛子林来了。 洛重宁此时对任何人都不是很信任,包括这位未曾见过几面的亲舅舅。 洛子林问他们兄弟二人愿不愿意随自己一同回东郡。洛重宁犹豫再三,拒绝了。洛久棠不是很爱说话,也跟着摇头。 洛重宁想与舅舅说明梦中的事,为父母报仇。但想张口又不知如何提起,他也没有找到与此事有关的任何书信证据,难道说自己梦到父亲变成一只鹿任人宰杀吗? 如果父亲当真是一只鹿,那么他和弟弟就是妖怪之子,他为何会做这个梦也会成为身怀妖血的最好佐证。身份暴露后以后定会遭人非议,甚至与洛家断了联系,真正落到孤立无援的境地。 他压下眼底的泪水,应下了舅舅的许诺:今后有任何难事,都可以来找洛家帮助。 洛重宁要亲手解开父母死亡的谜团。 第82章 野火烧不尽 洛重宁天资聪颖,有其父豁达朗逸的胸襟,更有其母沉着冷静的头脑。他花了大半年时间摸清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脑子发热时,也曾去过邙山封印下,想要不要借玉胆花制造灾害,引得犼再度出山吃掉那帮斗霞凶徒,让他们变成孤魂野鬼不得超脱呢? 鹿血有灵,犼的意识却在他触碰封印时进入他的脑海,与他进行了对话。 洛重宁于是放弃了这个有毁一方天地的想法。 但仇他是要报的。 犼为他解释了以前的猜想。 松鹿是守山之灵,凡是喝过鹿血的人,脑中都会残留妖气,给那能够化形的石头制成的香一引,妖气膨胀,化为淤火透血肉而出,活活焚掉整个脑袋。 并说这是最后的忠告。洛重宁是为守山之后,也算有恩有缘,可借其三道化影一用。若是下次再来动封印,没有例外,必然第一个先吃他。 洛重宁道谢后离去,脑子里有了想法。 他花费了不少时间,尝试将已不具备结药功能的葫芦残片,与第一道化影结合,制成了更厉害的香。在父母死去那年深秋,孤身来到姑阑山附近,放出犼的第二道化影。 犼为最初的三大妖神之一,纵然是毫无法力的幻影,也会致使当地出现短暂的干旱。 而伴随着忽然的干旱,则是野兽食人的传闻。 这是洛重宁放出去的假消息。他知此时的斗霞为当地名流门派,自己地盘出了事,定要遣人来看的。 第136章 结果来的两人被埋伏的洛重宁用香气爆了头。 洛重宁看到那两具尸体,自己也难受得不行。但想他们一定喝了父亲的血,心中的怒火又再次烧起来。 东郡洛氏擅操偶术。他将尸体做了处理。因为是第一次制作,其中一具尸体报废,被硝水融去。另一具则在一个月黑风高夜,前去斗霞敲门。 当夜号房看到一个带着斗笠的弟子,不以为意,开门放人进来。 弟子却没动。号房去招呼时,才发现那斗笠底下没有头,吓得要死,嚎叫了半天。但见对面也没有什么反应,遂屁滚尿流地去找掌门。 赵秀业听说弟子没有头,不知为何一下想起了洛之禾死时的惨状。心里也是一顿,提着刀就去山门赴会了。 没想到站在山门前的不是号房所说的无头尸体,而是一个有头的蒙面人。 趁着赵秀业愣神的功夫,洛重宁放出最后一道犼的化影,道鹿神有灵,大罪无恕。今夜天要亡斗霞,你作为斗霞掌门,孰可知罪? 赵秀业看着那堪比小丘般狰狞又伟岸的火焰巨兽,魂魄已吓散了一半。 沉船之事为绝密之谋,本以为时过境迁,无人提及,连洛家都没有再追究,却不想居然有人知道。除了松鹿所奉之神,还能是谁。 当下哆嗦着认罪,并称自己当时杀鹿是为义行,并不知道那是鹿神。不知者无过,求神明网开一面。自己以及后代愿意终身供奉。 蒙面人却是一声冷笑。 既已认罪,便当伏诛。但知你非此山中人,故给你个选择。要么首当其冲,你为斗霞之首,可代斗霞认罪,让吾吃了。要么割发代首,斗霞满门皆入吾口,你从此离开斗霞,再不提及此间之事。 这其实算是洛重宁给他最后一个机会。 赵秀业无疑是此案罪魁祸首,其他人虽也算帮凶,但罪不至死。如果赵秀业愿意自戕,那洛重宁也不予追究。而若赵秀业仍要做缩头乌龟,那这杀孽便是赵秀业犯下的。 赵秀业汗流浃背,哆嗦着嗫嚅了选割发。并再三保证自己仍愿追随侍奉。 洛重宁见他死性不改,冷笑着往他身上弹了一道符咒,将一盏灯递给他,道:既愿追随,那便由你亲手为吾献上祭品。 这符咒其实是一种普通的防尘符,可在七窍形成一种特殊保护,阻碍烟尘入口鼻。但赵秀业惊慌过度,并没反应过来是什么东西,大概还以为是什么契约咒法,却反而松了一口气,想这是被魃神认了,自己大概是保住了一命。 此时赵秀业的心理防线差不多已经被攻破,答应了洛重宁提着香灯在派中行走一圈的要求。 洛重宁带着犼的幻影,不远不近跟在赵秀业身后。防止他耍诈变卦,自己能够快速脱身。 但赵秀业却浑浑噩噩提着香,毫无抵抗之意。所到之处,门人逐渐一个接一个地高呼嘶吼,继而头部燃烧溃烂化为乌有。 融入犼之化影的香更为凶猛霸道,会在尸首断裂处形成咬噬痕迹,这么一看仿佛头是被犼咬掉的一般。也正是洛重宁的目的,借犼的名义行天道之罚。 眼见所有吸入香气的人皆如洛之禾那日一般死法,甚至更加惨烈,自己却始终无恙,赵秀业心中又生出些死里逃生的怪诞庆幸。 而夫人,他那喝了鹿血吃了鹿心佩了鹿角依然无所出的夫人,听着哭声仓皇逃离,逃进了玉胆洞,仍然被他逼着吸入香气。 戴向彤是“最后”一个死掉的。 洛重宁念及父亲死状,以进食祭品的名义,要求赵秀业将尸体一个一个倒挂起来才罢休。 他看着赵秀业亲手毁掉了玉胆,亲手在山门刻下了字,才解了防尘符。 赵秀业磕过响头,却不敢置信地感受着头颅内烧心灼肺的疼痛,双手掐喉凄惨爆头而死。 洛重宁将赵秀业如他的门人一般倒挂在山门罪状前,也没忘记把门派中藏匿的药人放出来,趁着黑夜放在山下。 这些用来养花的童男童女被关在玉胆洞附近的山舍里,平时不能乱跑。这也是赵秀业当夜在船上所说,洛重宁梦见之事,所以他提前备好了迷药,着意放他们一条生路。 干了这票之后,洛重宁整个人也不太好了,想着干脆以后隐居在庄子里,或者如同父亲以前一般遁入山林。反正让什么也不知道且身体更健康正常的弟弟接手山庄,摆脱往事诅咒,是最正确的选择。 他悄悄回庄后一度魂不守舍,神思恍惚。而他这一年间忙碌的秘事与月余传来的斗霞悬案,都让心思敏锐的洛久棠有所怀疑。那灭门惨案是否与自己看似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哥哥有所牵连。 又一场雪后,洛重宁开始生病,在病榻上几乎每夜都发噩梦。洛家派遣名医来照顾他,苦苦用药水断续吊了一年命后,洛重宁发现他待不下去了。不是说在庄子里待不下去,而是在这世上待不下去。 甚至痛恨地想,为何你们都要喝父亲的血呢? 他要找一个合适的方法来了结自己,但不能自己了结自己。这有违家法祖训,会让爹娘难过。 于是他想到了犼的话。他想干脆让犼吃了自己好了。虽然不知道孤魂野鬼不得超脱是个什么感受。但他现在确实比死还难受。 本来他想再多等几年,到弟弟行过冠礼再说。但肉体与精神的双重苦难加重了他的厌世,他打算提前离开了。 第137章 想到要离开时,他的病情也渐渐好转了。 过18岁生日那天,洛重宁和弟弟一同去葫芦崖。他在崖上和弟弟告别。话语间隐约透露了父母之事并非意外,自己已经报得大仇。此间事已了,弟弟要好好保重,此后一别,概是永别。不必来寻。以后若有什么困难,可以求助舅舅洛子林。 看洛久棠难过得不行,洛重宁又想弟弟现在与当时刚得知父母死讯的自己差不多年纪。但是他的未来还在。不像自己一般,无论白天黑夜,眼前皆尽茫茫黑暗。 洛重宁要走,被洛久棠拉住。拉扯之间,他推了弟弟一把,弟弟往山下摔,他慌忙去拉,弟弟拉回来了,自己却掉下去把腿摔断了。 从悬崖上掉下去那一刻,洛重宁的心空了。神志却前所未有地轻松。如果就这么摔下去,落个死无全尸,倒也是个不错的结果。 但他却再次睁开眼,看到了伏在床边的弟弟。弟弟眼角泪痕未干,皱着眉,睡得很不安稳。一只手垫在脸下,一只手抓着他的手腕,指尖轻轻搭在他的脉搏上。 好似听着他的心跳才能入睡。 此后洛久棠提出要照顾他,他却不知这一照顾,自己就再没有离开的可能。 洛久棠的照顾无微不至,确实也算把洛重宁濒临崩溃的精神照顾好了。 但是在相对封闭的山庄中相濡以沫多年,洛久棠对哥哥生出了不该有的情愫。两年以后,在洛重宁加冠礼当夜,洛久棠拨乱了这顶冠,压在哥哥年轻的身体上,成就了不伦之事。 第83章 年轻好倒头就睡 五年前的故事说完了。此时天色破晓,远眺云淡山青,悬山阵就在不远处盘桓。 洛久棠的车驾得很稳,不知不觉已到地方了。 洛重宁淡淡作结道:“既然腿已恢复,那么没有什么再能困住我了。只是抱歉,二位所要之物,最终还是没有得到。” 言罢行了告礼,下车朝那阵法处走去。 洛久棠知道哥哥是想去寻死的。 他在天机院劝不动,所以打算亲自陪哥哥走这一趟。要么当场解开洛重宁的心结,要么两个人一起死。他不会让哥哥孤单赴死。这是下药计谋被挑破之后,短时间内他唯一能做成的事。 洛久棠想到这次大概还会如三年前一般留不住哥哥,但没想到哥哥会这么迫不及待。 见洛重宁头也不回轻飘飘走了,洛久棠气不打一处起,不禁扬声道:“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是没有愿意为之留下的东西吗?你的命这么随便说抛就抛的吗?” 生气归生气,他仍想用自己的爱把哥哥留下来。爹娘都已经不在了,哥哥是他唯一的至亲。他不能再失去哥哥了。 从小他就习惯跟在哥哥左右。哥哥总是有主意。哥哥总是走在自己前面。哥哥在的地方就是前行与抵达的方向。 若是哥哥也不在了…… 跟在后首的洛久棠眼色一黯:“哥,你要是死了,我会跟着你走。” 洛重宁脚步轻缓,始终未停。他挥手止住悬山阵法,一时间雪炼般的飞瀑凝空,接着缓慢倒流,溯游而上,碎珠溅玉,飘散在他鸦青长发间。 将进阵前,他微微侧过半脸,垂望遍地芒草,只问:“你可知道我做了什么?” 洛久棠看得呆了,眼中却溢出哀伤:“但该死的人不是你。” 洛重宁音容清淡,不容争辩:“但我确实是斗霞灭门案的始作俑者。这是我的罪。从我没有直接杀死赵秀业,而让他选择开始,我就预料到了这个结果。先前我一直想为自己脱罪,告诉自己这是赵秀业的选择,而不是我的选择。可后来我发现,我是打从心底里觉得,只要吃过爹的人,他们就都该为此付出代价。” 说着他的余光落到了弟弟身上:“你会原谅我。但是爹不会,娘也不会。所以小棠,你不必为了我这种人去死。” “你怎么知道呢?爹娘都不在了,你还要做这种假设。哥哥,从小你就喜欢藏事,什么都不给我说。但我知道的,你藏的都是不好的事,只想留给我好的。”洛久棠眉眼间冰雪消融,几欲化作春雨,“所以我贪心。我想要最好的。我要你。我强占自己亲哥哥,爹娘知道了也不会原谅我。你原谅我也没有用。所以我们都要活下去,带着罪一起活下去。” 洛久棠几是一字一顿道:“哥,求你了。” 小时候洛久棠撒娇的时候常常拉着洛重宁袖子这么说,但年纪稍长,父母去世之后,他再也不说了。 洛重宁顿了顿,轻声道:“假如当时我将梦中之事与你说了,现在的结果还会有变吗?” 洛久棠沉沉捏紧拳头:“为什么总要去假设没有发生的事呢?哥哥,发生了就是发生了。错了就是错了。我不后悔,所以你也不要后悔。后悔是没办法惩罚自己的,只会将自己逼上绝路。但是赎罪可以让人获得新生。我们一起赎罪。为了让我赎罪,你也要活下去。” 洛重宁不言不语,终于转过身来。对着洛久棠伸出手的瞬间,眼中落下泪来。 洛久棠不敢怠慢,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抱住哥哥,将他脑袋摁在肩上,抵着他耳鬓厮磨以作安抚。 他们这厢油煎火燎,那头两人隔岸观火。 “你怎么看。”苍厘问。 “我不想看。”牧真答。 苍厘摇头:“罪孽感太重的人是不适合复仇的。一将功成万骨枯。总不能在成事之后,因为想着死掉很多的无辜者而自尽在王座上吧。” 第138章 牧真蹙眉:“这是两码事吧。” “可以是一码事。”苍厘叹气,“你瞧那俩。哥哥不想活了,弟弟想让他活。活下来也未必开心。我看凭借哥哥聪敏的脑子,最后他还是会去揭开封印。不过得是在他彻底安顿好弟弟之后。既然弟弟能给他下失去感知的药,他又凭什么不能给弟弟下失去记忆的药呢?” 牧真本来面带纠结和嫌恶,这时候又生了惊愕与恻隐。 苍厘见状,面色微妙:“有空还是先伤心一下自己吧。除了白荧舟的珊瑚,我们的石头都没得带了。我倒是想去问问屠司衡怎么看这事,总不能是刚好让我们卷进来了吧。” 牧真寂然片刻:“嗯,要问。” 苍厘看兄弟两个还有很多话说,也不想继续打扰,只遥遥道:“洛庄主不必担心。我们此行任务只是来寻石头。方才车中之事,皆当旅途困倦做的一个梦。既然梦醒了,那便不必再去多想。梦中之事虽引人遐思万千,然既非活在梦里,自当把握眼前。” 洛重宁从五年前那个冬天开始,便再也走不出那场梦。 苍厘最后这句专门说给洛重宁听的,却见人已不声不响瘫在洛久棠怀里,双眼紧闭,眼角还挂着泪痕。 苍厘怔了,洛久棠却轻声道:“他只是睡着了,不必担心。” 他闭了闭眼:“我的解药有镇定安眠之效。他能扛这么久,我其实也很惊讶。” 苍厘哑然:“看来你是真的很怕庄主死,这都备着一手。” “自然。”洛久棠颔首,将人打横一抱逶迤而来,“苍使君方才的话,待兄长醒后我会尽数传达。望二位一路好行,再会有期。” 言罢将洛重宁重新放回车中,马鞭一挥,朝着水云庄扬尘而去。 牧真目送马车跑远,颇有些不敢置信:“这是要我们自己走回去?” 苍厘耸肩:“就一匹马一辆车,你去抢一个试试?” “……我宁可走回去。”牧真当然不会抢,“但这么远……” 苍厘乜了眼不远处的悬山阵:“如果你不介意再走一遍邙山密道……” “绝对不要!”牧真一蜷手指,才治好的挫伤处还似在隐隐作痛。 还好上大路走了没一会儿,后头来了一辆天机院挂牌的运粮车,苍厘一招手,两人搭着粮草一起回去了。 待得开启传送阵返回天上,已是第八日午后,两人去找屠一茉交任务。 先前带他们游览时,屠一茉说过自己平素待在北甸顶上的玄宫侧殿处理公文。他们七拐八绕,好容易摸到侧殿门口,一敲门,那门却自己开了一道缝。 里头传来狂风呼啸的声音。 苍厘往里瞄了一眼,见帘幔飘飞,纸张簌簌,灵流如鞭在空中狂搅。 “你师姐没事吧?”苍厘压低声音,将牧真拽到自己的位置观摩。 牧真一怔:“……这是石火风灯阵。” 此阵可照一切过去之事,追逝波残照,映露华電影。起阵要求极高,前期筹备极繁复,不是一般人能起的了,但放在圣阙这种地方倒也不足为奇。 牧真推门再往里看,并没有屠一茉的影子。坐在阵眼处的两个人赫然是北胥君和白荧舟。 只不想推门之时已入阵中。那一瞬间,他们看到了漫天光影缤纷如虹。 第84章 只是路过 龙丘辛泽在辈份上算龙丘慈的小叔。 他是白部圣女与龙丘族的私生子,一直秘密养在龙丘一族。身负卓绝的白部血脉,擅以金砂梦枕蝶为引,掌控他人梦境。但因圣女封印的影响,他的容貌始终定格在幼童时代。 一次偶然,辛泽与前来流洲沙漠的旋冰结识,自此引为知交。 虽自初识起,辛泽一直将旋冰唤作“姐姐”,但在其后发现旋冰男儿身时,他也无甚讶异,依旧待之如常。因他喜爱旋冰品貌,自身封印缘故又易模糊性别认知,反而对常人在意之事不加在意。 而后,旋冰因结交沙族奴隶起义军首领安世辰一事被龙神问责,整个乌部也跟着受到重罚。 辛泽为此事震怒,随之以圣女之名领导白部发动叛变,率先切断龙神契约,并在乌部刑场救下将受死罚的旋冰,宣誓为其提供终身庇护。可以说,辛泽虽然流着白部的血,但对白部没有任何感情,完全当成是棋子控制利用,正如母亲对待自己的态度;而对养着自己长大的龙丘族则没有那么无情,即使没什么深刻情感,也不会落井下石。 龙神殒后,大陆势力重新划分。辛泽作为屠龙五先驱之一,受封北部玄洲,号北胥。旋冰则随安世辰远赴东部祖洲,只不想大婚前夕,两人历经战争与灾难考验的爱情走到了尽头。 旋冰失望离开罗舍后,自愿献祭于犼神,神魂自此消散于天地之间。 与旋冰结誓的辛泽有所感应,了解事情全貌后悲愤不已。之后某日,他于梦中拟作旋冰之态落于亮台,怒杀初代罗舍王安世辰。 杀人之后,辛泽便醒了过来。虽心中快意难平,梦里之事却如隔水看花,模糊不清。这是他第一次对自己使用梦枕蝶,未想是这种效果。 他心中警戒,知道自己不会再用第二次,却不想经年后的某一夜,一只梦枕蝶受到星辰感应,自入他梦,他便再度以梦体下界。因北甸近辖地入口与对乌部亲近之故,他本应降往玄洲,但无意识中受到血脉牵引,落生祖洲白部遗族,成为白雪鸿。 第139章 梦未醒时,他是他,他又不是他。 白雪鸿入万古塔,于梦域破时大受震荡,几近消散。辛泽神魂波动,而后醒来,头痛欲裂,如初次一般不记梦中事,只隐约觉察自己做了一场春秋大梦。 纵览记忆碎片的苍厘恍然,猜出了点将台初见时,北胥对牧真的熟悉由何而来。 牧真因为在地上算过他——不止算到了梦体归处,也很明确地算出了梦体和主体间的关联,借由梦体白雪鸿窥见了主体北胥的命轨,所以被他察觉,留了印象,更勾出疑虑。 毕竟这一梦太长,并不似初次目的明确,且属于自己的梦枕蝶无故而动,北胥必要查清梦中究竟发生何事,以窥暗流之下深藏的因果报应。 此番为寻梦中记忆,北胥多加筹备,与白荧舟结石火风灯阵。但因苍厘与牧真误入,打断了阵法,作为阵眼的两人双双昏厥。 苍厘顾不得地上五窍淌血的两人,抬眼再望,从北胥随灵流暴风满屋乱飞的记忆中看到三灵刻的下落。 在圣阙落成仪式上,作为嘉奖与勉励,神君龙丘慈向众人展示了“圣者之刻”与“将军之刻”。并表明圣者莲与镇明将军二人神力的来源与屠龙的本事,正来自于此二道灵刻。 现在大局已定,是时候让它们选择新主人了。 二道灵刻在空中盘旋数回后,“将军之刻”率先向南察君龙丘伯羽身边的南昭仙子龙丘雅霁飞去。 雅霁起初有些吃惊,面上情绪莫辨,但还是平静接受了。 “圣者之刻”沉凝片刻,却向东寰夫人龙丘叙美飞去。 叙美惊喜万分,眼角眉梢皆是自得与适意。 苍厘于是猜到,褚师莲与卫狁死后,二人灵刻都由龙丘慈收起。他一人无法压住三道灵刻,因其中两道与他本身气息不合,长置身边反而于己不利,方在族内择主以安之。 苍厘定了定神,想如果能搞到一道灵刻,那最终战胜龙丘慈的几率也会大大提升。毕竟自己是要与整个圣阙为敌,而龙神先前正是被灵刻所认之主联手杀害。 苍厘看够了,阵法也彻底破了,狂风止息,空中飞舞的记忆碎片也逐渐褪色消散。 他轻呼一气,还在消化所见所闻,转眼一瞧,牧真已往殿中走去,要探察北胥君与白荧舟情况。 苍厘疾步上前将人胳臂一拽,强将人拖出殿外,还顺手掩上了横开的殿门。 牧真莫名其妙随他退了一路,此刻反应过来,瞪大眼道:“不管了?” “放心,有人管。”苍厘淡声道,“刚才那些……” “知道。不会与人说的。”牧真露出被小看的神情。 “说什么,咱们什么都没看到。”苍厘眼色奇异。 牧真:?! 外头天色已经落黑。他两个各自咀嚼心事,并肩从侧殿绕道后庭的小门前,正正碰到路过的屠一茉。 牧真一顿,先打住脚步。苍厘跟在一旁,勉强镇定颔首:“正巧司衡在这里,我们正要去找你。” 屠一茉抬眉:“你们进去了?” 苍厘不给牧真插话的机会,继续如流答道:“对,我们以为司衡在里头,谁想到进去就见北胥主上和白使君双双昏厥在里面。” 屠一茉面露一抹疑色,却只微微一撇眼道:“算了,不管他。你们有何事?” 她这个样子可是出乎苍厘预料。直接不管主子死活了可还行。 但苍厘听声做事:“我们交任务。” 屠一茉更是波澜不惊:“哦,拿来吧。” 苍厘交了玉胆碎片,牧真交了冰鉴残片。 屠一茉指尖摩挲,颇玩味地转着两枚小石片:“你们就打算交这个是吗?白家小子可是交了黑珊瑚。虽然只有一根小指头大小,但确是试炼题目要求。” 苍厘不假思索道:“题目是定死的,答案却是活的。所需之物已失,不能无中生有,但为何而失,却是有案可稽。” 他简单交代了明面上发生的事情。比如斗霞灭派,冰鉴遭毁,以及所涉及的犼之传言。 又大致作了总结道:“这次任务不难,但牵扯之事错综繁杂。经过查证,三样东西皆有残缺的原因,正是不得天时地利人和之故。此三物皆为天成地养,顺天时应地利,本相安无事,但为人所用时最终反制其人,伤天害地,乃取灭亡。由此可见,人才是天理地序最终成效的关键一环。此次试炼之意正同此理,物虽有毁,不得往昔天时地利,但所用之人若明道顺意,逢变而变,才算感天知地,自得造化。” 苍厘听牧真说过屠一茉,长于文治,是文道奇才。他这一番谈论自然是来投其所好的。 屠一茉稍微感了兴趣:“你的意思是,题目要求本来如此咯?” 苍厘目不斜移:“正是。所以斗胆问司衡,此次题目究竟是何打算?当真是要我们取物么?” 屠一茉漫不经心:“没什么打算,拟题时觉得好玩罢了。主上还特意筛了能敲打的。” 苍厘心下稍定:“能敲打的?” 他想,这能敲打的是石头还是使者。 屠一茉笑了笑没回答,只转道:“圣灵子可有话说?” 牧真一愣,屏住呼吸,却听苍厘道:“方才那番言论为我二人共同领悟。我嘴快了些,全说了。” 屠一茉貌似不介:“哦,如此省事,两张试卷写一样的答案吗?” 第140章 苍厘顺水推舟:“自然不会。我那张记作空白好了。” 屠一茉月眼斜挑,懒懒笑道:“你倒是会卖人情。圣灵子买吗?” 苍厘见牧真呆呆的,正犹豫要不要踩他一脚,耳边已传来他冷冷质问:【你什么意思。】 苍厘瞥眼打量篱墙上的绿花红草:【说好要给你的大礼呢。】 【我不要!】牧真当即炸毛。 【都说过要收了,现在客气什么。】苍厘随口顺毛。 牧真眼神坚决:“司衡,我……” 屠一茉好像觉得他想太久了:“不必多说,就这样吧。” 牧真:?! 屠一茉懒得再与人纠缠:“下一场试炼在南甸。既你们提早交了,我便提早告诉你们。” 转身进了院子,容不得多留半步。 牧真近乎呆滞般看人消失在花木之间,陡然失声:“你怎么!你不用这样!” 苍厘轻轻一笑,暗示他收声:“那你倒是说点什么啊,发什么呆呢。” 牧真怔了怔,转而传声道:【我在想,你在邙山最后说的那番话,似是要帮人保密。方才确实也将水云庄诸事隐去不提。但万一司衡问起缘由,又不能说谎。我还想着如何体面一些交代事情经过,你偏说那结论是我们合作所出,万一司衡之后查起……】 【你再想想她的态度呢。】苍厘不欲在此立闲桩,抬脚往外走。 牧真两步跟上:【就是因为她的态度也很奇怪。好像知道整件事缘由,又好像不知道。】 苍厘一锤定音:【对于考官,没有似是而非的选项。我猜他们早都知道了,故意挑着这事演我们呢。石头不重要,对于整件事前因后果的探察与处理对待的方式,才是考核的关键。】 牧真大惊:【那他们乱伦之事……】 苍厘一脚跨过一丛吊云紫蕊:【你还想着这个啊?无所谓,不重要。】 【有所谓啊!】牧真坚持。 苍厘一顿:【怎么你又要替天行道吗?】 【我不是……】牧真脚没收住,哐叽撞在苍厘背上。 苍厘稳住身形,没被当场扑倒:【你放心,我刚刚的态度表达得已经很明确了。整件事我们查清楚了,但如何向上汇报,需有舍有得。择大去小,归散为整,专注于他们想听的经验教训。这就够了。】 牧真闻言一愣:【啊?】 他乍听这一席话尚在回味,方才将人搂作一团的手臂也就忘了松开。 苍厘几下将他小臂拍开,继续往前走:【你还在意的乱伦之事,就是要舍去不提的,明白了吗?】 牧真讪讪揉着胳臂:【那洛庄主行凶之事?】 苍厘叹气:【他已经得到报应了。况且凶案发生五年,难道是上面查不明白吗?是有人不想明白。】 牧真:【……】 苍厘放缓步子,回过身去看着牧真的眼睛,一面闲庭信步纡徐倒行:【我知道按照你的态度,是一定要将此事巨细无遗秉明上报的。毕竟你在下面的时候也没表态。将他们干的事揭个底掉也符合你的行事作风。只不过这回算你行行好勉强收下的礼物,只能委屈你不要回头再找大师姐另外唠叨一番了。】 牧真给人这么瞧着,态度逐然认真起来:【我才不会做这种事。我知道洛庄主才是整件事中最可怜的那一个,错的都是赵秀业那个畜牲。罪因不在洛庄主,恶果却结在他这里。我只是在想,有没有什么更好的解决方式。我们不该再将他丢给洛久棠的。或许他能找到新的活法,比如给其他丧命的斗霞人再做点什么。这样他心里也会好受一些吧。】 【……】苍厘听着,不自觉露了丝微笑,【原来是我多此一举了。既然你这么想,那你便去与司衡说吧。】 牧真却道:【罢了,这是你送我的礼物。我收了。他们的事也不急于这一时,来日方长,以后我再想想办法。】 苍厘发现,牧真或许不是不懂,他只是觉得不该是这样。他想得更多更远,尤其关注个体的情感发展而非事件本身的导向。他才是明白“人和”真谛的人。 【但是你也不能交白卷!】牧真又忍不住抱怨。 苍厘垂了眼道:【放心吧,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 牧真将信将疑。 第85章 郎君喝药了 两人一起用过晚饭。回房歇息前,苍厘约道:“明早一起做功课吧。查查丹洲的大致情况,再盘盘可能的考题。” 牧真面露迟疑:“现在还早,为何要等明天。” “因为我累了。”苍厘似笑非笑,一扇门遮开牧真的脸。 方才吃饭的时候他就收到了齐逍传讯——柱子找到了。能磨蹭到现在已是他耐心的极限,再晚一刻都等不了了。 总之不管牧真信没信,苍厘进屋取出寄春铃,叮铃铃将自己摇进了万古塔。 “你好速度。”他真心实意称赞齐逍。 “我昨天就回来了。一晚上没睡打算把南甸逛一圈,不愁找不到。才逛了半圈就碰到你画的柱子了。”齐逍老实交代。 苍厘点头,想再过一日第二场试炼又要来了。原定第十天一早交结果的同时,公布下一个试炼点。使者须自行前去该甸面见甸主,领取题目。 虽然他这连轴转了一路,急需昏厥半日回血,但时间不等人,一切都衔接得恰到好处,实在让他没法回绝。 第141章 苍厘稍加回忆,将自己的灵体附在齐逍的寄春铃中,如牧真在鼻烟壶中那般,由齐逍带到了南甸的龙骨柱前,锁了第二枚龙爪。 有了上次北甸行阵的经验,这一次确实快了不少。然一出塔,魂魄离体的撕扯感无时无刻不相侵扰。苍厘勉强作一压制,直至回塔,翻沸的气血才稍微平息。 可他还是不能歇。忍着困顿取出圣阙舆图,点出了北甸与南甸两尊龙骨柱的方位,借此猜测剩下两枚龙爪的位置。 看着圣阙四甸的形状构造,苍厘在东甸上拟出一道轴线,暗道:东甸龙骨柱可能就在这道线上。而若确定了这第三枚龙爪,最后一爪的方位也就不言而喻了。 因为东方含义较南北更特殊,所以第三柱的位置既可能突出东位,与南北构成一个等腰三角;又可能三位均分,形成一个等边三角;亦或者三位距离另有特殊含义,组成一个等腰直三角。而位于三甸之上的第四柱,定然就在连接三柱的圆心。 苍厘落笔,只道这番猜测得等去东甸时再行验证。 叫醒一旁迷瞪的齐逍,他简要交代了结论。 齐逍盯着舆图上的条条道道看了片刻,模棱两可地打了个呵欠:“好,那我回去睡了。” “嗯。有事再议。”苍厘给他一呵欠打困了,神思稍一恍惚,灵体已然出塔。 睁眼时,苍厘只觉周身暖意充沛,灵魂离体的不适皆数尽散。 天边已泛出曙色,借着蒙蒙亮的光,他看见牧真蜷在自己旁边,将自己搂在怀里缓缓输灵气。 苍厘舒服得叹了一口气,想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殊不知牧真一人待着无聊,想那功课筹备与其拖到明天,不如今晚开始快点搞定,但怎么敲他门都不开,硬闯进去才发现不对。 见苍厘睁眼,牧真冷冷道:“你离魂了。” 两人虽已于玄洲坦诚一番,可具体要做的事,苍厘当然还是不能同他明说,只不吭声,状似假寐,试图昧过这一波诘问。 牧真却不依不饶:“你又去做了什么好事?” 苍厘淡淡道:“知道我做的是好事还问?怎么,还得和你汇报是吗?” 牧真神色莫辨,只道:“离魂很危险。你体内余毒未消,有死掉的可能。这你在书里读到过吗?” 苍厘想了想,确实是自己考虑不周,举动鲁莽了。而且入塔之后一门心思扑在龙爪上,大概也没想到会花这么长时间。 苍厘更没想到,牧真态度这样好。他们仿佛回到了从前被誓言捆绑着、某些亲密无间甚至能够坦然交付后背的时刻。 苍厘想:我们果然还是需要誓言才能相信彼此。 他不知牧真何时进来,但见牧真唇色发青,眼底泛绀,大约是不间断给自己输送一夜灵气的原因。 苍厘的心好似落回了实处。他说:“好了,不要了。” 牧真缓缓止送灵气,累极了似的闭上眼道:“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苍厘默然片刻,道:“你也是。” 他看着牧真,想起第一次在棺中见到这人时也是如此模样。他忽然皱了眉,脑中划过一丝不祥的念头,心尖突突抽疼了一下。 他见过的尸体够多了,绝不愿看见牧真也成这副样子。 于是苍厘抱了上去,将脸庞搁在牧真脆弱的颈弯,用被他的灵气浸得暖润的臂膀拥住他。 第一次叫了他的名字:“别死啊,牧真。” 他声音轻轻的,带着微微的哑意,仿佛哽咽。 牧真本困倦至极,近乎睡着,被人拢在怀中,恍惚听着这么一声,身子一震,清醒过来。 两个人不知何时吻在一处。 纠缠着,翻涌着,如同相困而生的野草。扯得对方衣襟开裂,吻得彼此唇角水光粼粼。 牧真咬着那颗反复在梦中出现的朱果唇,汗水渐渐从两鬓渗出来,心脏搏动得将近炸裂。梦里的苍厘好似一滴露水,清淡得将要在黎明时消散。 但这一回没有了,外头天光放亮,他仍暖呼呼地拥着自己,如同一团不会熄灭的火焰。 “说什么。”牧真酸涩得眼泪流下来,“我不会死的。除非你杀了我。” 苍厘闻言一顿,不慎将他舌尖咬破。换来更汹涌的侵袭。 像是野兽舔舐彼此的伤口,又像荆棘扎得彼此血肉淋漓。 直到外头有人敲门,两人才如梦方醒,渐渐停了下来。 他们喘着粗气,挨靠着,鼻尖抵着鼻尖,意犹未尽。 苍厘起身,顺手拉下帷帐遮住牧真:“别出声,我出去看看。” 他感觉自己面上一片狼藉,眼尾鼻尖都挂着口水,唇角被吮破了,颈子上还有一圈牙印。只勉强带好衣襟,匆匆用水抹了把脸,隔着门道:“哪位?” 就听外头白荧舟低沉道:“开门。” 里头牧真一拉帐子坐了起来:“怎么又是他?!” 苍厘冲牧真比了个“嘘”,示意他躺回去别出声。自己则将门开了一道,还没来得及发问,已被一股力道摁在门上,听对面气势汹汹道:“好大胆子,谁教你们擅闯禁阵?” 苍厘一怔,将面前举着拳头精光四射的白荧舟打量一遭,心中回过味来,试探着道:“北胥主上?” 白荧舟没好气地撇了撇嘴,横眉一挑:“别废话,快交代!” 第142章 这要杀人的懒散神态别人可学不来。苍厘确定心中所想,更加冷静:“回禀主上,昨日我们完成一重试炼,按屠司衡所授去玄宫侧殿交题。不想殿门未闭,其中风声呼啸,只不知发生何事。但想阖门退下,触门的刹那却被一阵风卷入殿内,才见主上与白使君倒在殿中,人事不知。” 白荧舟,不,应该是顶着白荧舟壳子的北胥君蹙眉冷笑:“行,算你们误打误撞。但见人倒了就跑又是怎样。” 苍厘如实道:“我们不知怎么一回事,也不敢贸然动作,思前想后,赶忙去找屠司衡了。 北胥君的神情堪称凶狠:“你们一个一个动作都太慢了!” 他终于收起拳头,将苍厘从门上放了下来。 “你也看到,本甸与那小子灵魂对调了。若当时救治及时,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顿了顿,气息稍定,“其实问题不大,重新起阵还能换过来,就是得等那小子醒来。可他至今不醒。明明灵魂没离体,肉身也无损坏。” ……这么好糊弄吗?苍厘暗笑一声,却是一本正经道:“那就是他装的。” “?”北胥君一脸猝不及防。 “倘使主上已经清楚白荧舟与白雪鸿的关系,就该知道他对白雪鸿的执念有多深。现在不醒来,就是在默记主上身体的构造尺寸,以后打算做个傀人吧…大概。” 北胥君面上露出一丝愕然:“他敢?” 苍厘落井下石:“喂点药就能醒来,他最怕吃苦东西了。” 北胥君怒极反笑,笑容有种生剥人皮的生动:“好,这么玩是吧。” 他带着苍厘回到寝宫,对立在床前一丝不苟盯监的屠一茉吩咐道:“你来,让他替着。” 苍厘换过去盯着床上昏迷的肉身,暗道他嘴角翘得那么明显,北胥居然没看出一丝蹊跷。 不一会儿,屠一茉端着一盆黑乎乎的汤来了。 也不知什么东西熬的,一喂下去就给人呛醒了:“……怎么……这是哪儿……” “再装一个试试?”北胥君没甚好气。 白荧舟一脸茫然又无辜,心里把戳在一边的苍厘骂了个狗血淋头,面上委屈得要死不活:“装什么!我被魇住了,根本醒不来!” 北胥君很冷漠:“是么。” 白荧舟噘嘴:“姐姐你不信我信外人?” 北胥君更冷漠:“谁是外人,你才是外人。” 白荧舟:?!?! “赶快,把汤喝完,起来结阵。”北胥君冷冷吩咐。 三人围观白荧舟心不甘情不愿捏着鼻子把汤喝到底,看着碗底那团黑乎乎的东西面有戚戚,“这什么呀?” “新鲜出土的玄东宝血黑珊瑚。”屠一茉道,“我亲手熬的,好喝吗?” 白荧舟面如死灰,张口欲呕。 “不准吐,吐了继续喝。”北胥君道,“碗底的也别浪费,全喝干净了。” 白荧舟憋了一包泪,硬是将那珊瑚团子嚼巴嚼巴咽了下去。 眼看屠一茉架着白荧舟下床往玄宫去,北胥君跟在后头优哉游哉,苍厘心道:不得了,越看越像一家人。 作者有话说 咬人小壶:怎么还不回来!(扯帐子) # 章8 杏陵南昭仙 第86章 都可以安排 苍厘和牧真查了半日丹洲卷宗。 一重试炼只是按图索骥地寻个死物尚且还有不少幺蛾子,那二重试炼说不定就是去寻能跑会跳的活人,还要在这基础上再叠些什么风俗旧事。更不用说第二场出题人是以智慧著称的南察君,在题目里藏些什么门门道道根本不在话下。 待得第十日一大早,两个人收拾妥当,结伴前往南甸。 丹宫鼓楼的阁廊上,南察君正闲坐品茗。见人来了只一颔首,身后两名星官随即奉上两盏枫雪茶。 苍厘接过,只道盏中茶汤秋枫凌雪般秾丽,一口下去酒酿般酽然,因缺觉而微微发昏的神智立时清明不少。 南察君瞧他二人耳聪目明,这才指着桌上托盘中的两粒核桃道:“二位抽签吧。白使君先到先得,已抽了一个去。剩下两个看看你们如何分。” 昨日白荧舟给屠一茉拎走后便再不见踪影,直到今早出门,整个游光庭也没他半分动静。苍厘本还在想不知他怎么样,又是去了何处。却不料白荧舟行踪还越发神鬼莫测,口中只道:“圣灵子先选吧。” 牧真也没和他推辞,随便拿了左边的,苍厘就取了右边的。 将核桃捏碎,里面掉出很小一枚丹签,上头没有具体的题目要求,只刻着一个名字。 眼见两人不解相觑,南察君抚髯道:“这是主考官的名字。你们下到丹洲,需先寻得签上之人。人找到后自会得到试炼题目。” 苍厘暗道:找人确实猜对了,却没想还一环套一环呢。 两人别过南察君,由星官领着,往下界点走。 苍厘一边欣赏南甸风光,一边传声:【既然上次先做我的任务,这次就先做你的怎么样?】 牧真瞄人一眼,点了点头。 看着不声不响,其实心里偷偷放烟花。他知道苍厘这回愿意和自己同行了。往日都是自己跟着,现在换苍厘主动,别提多高兴了。 远远瞧见火光合围的沸山台时,听到有人在背后叫道:“小厘子!” 苍厘回头,见寇驰丽挥手,“过来一下呗。” 第143章 领路星官冲他们点点头,很识趣地走了。见他们不过来,寇驰丽就凑过来小声道: “诶,我刚知道中甸的后两场试炼怎么安排了。除本洲之外,其他两洲随机分配。我这第二场正在玄洲,才拿了试题就来找你们了。想问问玄洲到底什么样子,心里好有个底。” 苍厘疏淡道:“你再这么乱叫,别指望从我这里听到什么好话。” “啊?这么介意么?!”寇驰丽不情不愿改了口,“苍使君苍少司苍大人,拜托你行行好告诉本郡主吧。” “嗯。我们这场在丹洲,正好又给你最后一场做了探路先锋。”苍厘从善如流。 “就知道你对我好!”寇驰丽一脸欣喜。 苍厘装作没听见牧真的咳嗽:“不白给,要换的。我要中甸的地图,详细标注。” 寇驰丽一愣:“啊?你要那个干嘛。又不去中甸做任务。” 苍厘神秘一笑:“你怎么知道不要。” 牧真及时传声:【所以你要做什么?】 苍厘挑眉:【我要做什么,你不都一直在看着吗?】 他这么似是而非的口气惹得牧真疑惑不已,但想两个人已经立了誓言。姑且先不往坏处想给自己找气受,只在心里哼了一声。 见寇驰丽还在犹豫,大概是惧于神君之威。苍厘继续提醒:“二换一。” 寇驰丽想好了,答应得爽快:“好!但你要详细的,这份图我大概晚点给你。等我这场试炼结束如何?” 苍厘也痛快:“可以。” 他领着两人打道回府,先去游光庭整了一份玄洲地图以及所用参考书目,还有自己一重试炼的大致内容,给寇驰丽比划了一遍。 寇驰丽见他如此仗义,有点激动了:“中甸的事就交给我!放心吧!一定认真仔细完成!但凡出篓子就诅咒我得不到第一名!” 是真的很真诚了。 给寇驰丽准备资料花去了大半日,好在之前作了预期,也不算耽搁事。天色落黑时,苍厘和牧真才由南甸落在丹南群山中的天衍门,见过了门主谢秉奇。 谢门主很客气,因知试炼大致流程,故而不做多言,直接将他们让进了大书库。 苍厘抽中的名字他先前闻所未闻,既不能直接询问门人,便需查一查资料。见牧真也查,随口问了一句,拿过他的丹签时却倒吸一口气。 容焕这个名字苍厘听过。这位不是别的,正是历经灭神之战后唯一留存的龙子。 龙生九子,其他八个龙子连着龙神容浑一起被灭了,唯独剩下容焕一个,在地上封了个逍遥散仙。 据说当时,这个排行第七的儿子最不受宠,甚至从小被虐待折磨,原因就是没有龙脉,继承不了龙神之血。甚至尚未成年便被设计流放三千里,纯纯一个怨种弃子。后来圣者出,百族服,容焕自然也在其中。他联合外族打下了老父亲江山,算是一雪前耻。再后来圣阙在三洲之上建立,神君还打算封他个甸主当当,他倒是拒绝了,在丹洲南山一系选了个心宜地方自己个儿待着去了。 但因为从小受虐,身体底子不是很好,这一仗伤筋动骨打得容焕累死了,所以回到山上就开始一个大休眠,似要如此沉睡到地老天荒。 苍厘还以为这位大概会这么一直睡下去。毕竟他这前朝身份暧昧,神君绝对不会想留他,总会想个理由灭了他的。 如今不知怎地居然睡醒了。看来神君没下死手,估计对他仍是观望状态。这更是借着百年一遇的圣典指了他个主考官当,也不知究竟几个意思。 不过,苍厘想,这时间过于巧合,说不定容焕醒来的契机就是身体感应到“新龙神”要苏醒了。 那么他很可能与沙鲛一样,能够嗅见自己体内的龙血。 只这位归顺的前朝龙子态度不明,临近举大事的节骨眼,为了避免节外生枝,自己最好尽量不与他见面,不得已见了也要藏好身份。 牧真听他有的没的说了一堆,不由怔住:“怎么你这都知道。” 苍厘丢给他一本《丹洲古事纪》:“我知道你不知道的事还少吗?还没习惯啊。” 接着去找自己的主考官孟希然,翻了翻却是比较容易地找到了。 原来此人乃是南领地界寒门子,年轻时去东领名府天枢阁求学,一鸣惊人。而后留阁任教,直到成了一名德高望重的大夫子。中年时荣归故里,办了一所学堂,就任山长。 苍厘想:那么他现在何处? 得找人问问。 因为这次说好先做牧真的任务,所以两人先往容焕处走。 当初容焕被封为南禹山主。正在南山第三山系之尾。位置倒是好找,距离天衍门所在的旄山育遗谷也不算很远。 两人打定主意,天亮动身,昼夜未歇,次日正午就到了地方。 第87章 有一些运气在身上 南禹满山秋景,树花错落,水流潺潺,美不胜收。 苍厘和牧真找到山腰的不动泉,顺着泉水溯源而上,果然看到了林间的山主府邸。 苍厘打住步子:“你进去吧。我在外头等你。” 牧真疑惑:“这都到了门口不进去吗?” 苍厘颔首:“我这前朝遗民的身份在他那里不坐好,去了平白惹是非。” 牧真疑惑加倍:“这他也能看出来?” 第144章 苍厘正待回答,却听后头传来一个声音:“你两个鬼鬼祟祟做什么?” 回头看到树上坐着个朱唇皓齿的雪衣少年郎。矫劲英姿,通脱不拘,朗眉星目,顾盼神飞。 苍厘客气道:“我们找人。” 少年挑眉:“找人不进去,在大门口磨叽。” 苍厘心有所感:“阁下是?” “你们要找的人。”少年笑了笑,一口白牙森如刀锋。 牧真:? 容焕看上去竟与他两个年纪相仿,全不似个千年前出生的古董。 见他两个递了丹签与使者印来,容焕也没甚好气:“我道是什么送上门的买卖,原来是个麻烦。” 略一琢磨却是道:“好,考题就是找个人。东领卢阳郡严家七子,严菲,表字佩芳。” 看上去漫不经心,却是出口就来,顺理成章。 苍厘笑了:【希望你找到这严菲后,他的要求不是再让你去找一个人。】 牧真感觉不对,尚未回声,只看着容焕夸夸其谈:“他年方二八,长得很好看,嘴巴里净说些迷惑人的话。你们可不要被他骗到,找到人以后不要犹豫,立刻给他贴上,以绝后患。” 说着甩出一张定神符咒:“你们用了这符,我自会知道人在何处。只需看住他等我来就可以,千万别轻举妄动。抓他的时候注意别磕了碰了,也不可对他不敬,当贵客待着就行。” 牧真直接开口:“容山主,恕我直言,这位严公子是犯了什么事,需要你这般对待。” 容焕微微一笑:“这小贼偷了一样要紧东西。本想给他个教训了事,谁知竟给他走脱。我倒想知道这背后是谁出力帮他,居然胆敢包庇犯罪。待我审完他,再将这背后势力盘出来,一并处理了。你们无需紧张,他会躲不代表能打。看样子也打不过你两个。放手去做便是。” 苍厘:【……我觉得不太对。】 牧真:【我也觉得。总感觉他在信口开河,胡说八道……他真的是考官吗?】 苍厘掂掇了一下:【应该没错。咱们姑且先去东边严家问问情况,看看到底怎么回事。能不能和他的说法对上号。再找人不急。正好我那位孟希然孟先生也在东领学府任教,可以一并去看看。】 两人离开前,容焕叫了停。带着些疑惑地来回打量苍厘几眼。 “若我没看错,你竟然是青部人吗?怎么,现在遗族也被允许参与试炼大典了?” 他果然嗅出自己身上的龙血。苍厘没有吱声。 见人缄口,容焕好笑:“不知你们想怎样,来了便来了。但若还抱着什么复活龙神的念头,倒是大可不必。现在圣阙挺好的。比起以前不知好多少倍。” 起码尊重他,没有虐待他。苍厘想,这就是他的态度了。 态度不好,倒是有话直说。苍厘心里给他记上一笔,却是恭敬道:“山主放心,前朝事了,过眼烟云。我此行目的与山主相同,不过是想谋个新生罢了。但我这身份尴尬,未与圣阙上人提及,不过惧获瓜田李下之讥。” 容焕也没有难为他的意思,点点头:“这事没什么好说的。你放心去吧。” 两人一回头,牧真便道:【你不会想杀人灭口吧。】 苍厘佯笑一声:【我在你心里这么穷凶极恶?】 他方才确是起了杀机。毕竟他对容焕所知甚少,万一这人转头通报圣阙,自己当身陷囹圄。 但刚才动手不是个好时机。 牧真犹豫了一下,又道:【我见他应不似长舌之人。大概不会随便与人乱嚼舌根。】 苍厘挑眉:【圣灵子什么时候学会以貌取人了。】 牧真一本正经:【这叫相面。】 苍厘点头:【姑且信你一回。】 两人骑着天衍门借来的快马继续往东领赶,半路上眼睁睁看着路边晃过去一个齐逍。 苍厘一手勒停马,回身道:“这么巧啊?” 齐逍一怔,也未想过会在此处遇到他们。 他一身落魄,走路还有点跛,苍厘便问:“去哪,正好送你一程。” 齐逍回过神来:“先出山吧,我马被偷了。” “这么荒凉还有马贼?”牧真见齐逍要上苍厘的马,心中不由有些吃味,但不好多说什么,只奇怪道,“不对,你这时候不应该在祖洲吗?” “嗯,这次我本来是去东甸试炼,但东寰夫人说她的题目与上次试炼相同,只需与其他使者捉对互换试炼地。我抽中了白荧舟。”齐逍在苍厘身后坐稳了,手不知怎么放,先搁在苍厘腰带上。 牧真眼里扎了刺般,口中只道:“这还能换?” “可以的,我们第一场题目要找的东西没有明确指代,可以自由发挥,全看给的理由充不充分。” 苍厘暗道:说好了题目越来越难呢,这女人太懒了吧。差点被整到,要是万一抽中我,我真的会翻脸。 毕竟这丹洲,他是非来不可的。 想了想又道:“你看到白荧舟了?” “看到了。”齐逍回忆道,“白荧舟还挺开心。” “真的吗?”苍厘未置可否,“你们组其他俩人都换到何处去了。” “他们抽中了彼此。” “什么手气。”苍厘失笑,“所以只有你,考场和试题都没变,等于又把上次做过的事做一遍啊,还挺方便。” 第145章 齐逍摇头:“没有,那两人都觉得不公平。东寰夫人说运气使然,运气也是试炼的一部分。但南察君出面,说两甸题目不相通,要我直接和白荧舟换题。” 这女人真的是,自己懒还乱害人。苍厘直言不讳:”所以你找谁?” 齐逍麻木道:“南昭仙子。” 苍厘抿唇:“那不是很好找。她就住在南海边上的杏陵,发誓要做永远的守陵人。” 齐逍无语望苍天:“下来前我直接问南察君了。说这季节她一般在北领天擎坊的药山采茶。我刚从丹北回来。她不在,只留了一封信,说正是丹心花开的时节,她已经去丹心最盛处了。” “这么绕吗?”苍厘稍加思索,“不过这题我知道,如今丹心花最盛大的地方正在东池畔,咱们正好一路。” “嗯。”齐逍点头。 “啧”。牧真甩首。 此处距离东领已经不远。三人夜宿山间,于次日抵达东都,兵分三路。 第88章 最重要是整整齐齐 苍厘前往天枢阁,听说孟希然约莫十天前启程回南边学堂了。 心下叹气:扑空了,但好歹知道没走错。 又问道:“孟先生去做什么,近日还回来吗?” 年轻的小夫子答道:“具体事由没有说,只道家中有私事,顺道回去看看孩子们学得如何。具体何时回来也没有说。只先告了一个月的假。” 那还行。苍厘想着,又问:“先生平日会这么请假吗?” 小夫子想了想道:“还算寻常。他虽然在那处开办学堂,但也只是为了同乡孩子能有书读。这边希望他驻场任教,所以他常常在两地间来回走动。算下来,在那边待着的时间多一些。” “岂不是与家人聚少离多。”苍厘接道。 “聚多离少。”小夫子纠正道,“孟夫人也是先生同乡人。结为伉俪还是先生返乡后,婚宅就落在桐源乡。但孟夫人至今未随先生来过东领,大家都觉得她很神秘。” 苍厘暗记下这一点,只问:“听说先生荣归故里时年届不惑。原来那时才成婚吗?” 小夫子微笑:“正是。他们青梅竹马,孟夫人一直在等先生。从两人少年分开起二十三载年岁,每月都有一封书信往来。期间虽不见面,却始终保持联系。一度被传为佳话呢。” 苍厘心中钦佩,虽觉有异,但先不做多想。 他去三人约好见面的茶楼等牧真和齐逍。 后晌时分,牧真一脸莫名进了雅座。甫一坐下就蹙眉道: “我去了严府表明来意,严老爷听说我要找严菲,当场脸色大变,一会儿说自己没有这么个不肖子,一会儿又说找什么找,你就当他死了。神色虽然复杂,态度却很是坚决地直接送客了。” 苍厘给他倒茶:“这熟门熟路的拒绝方式,难道容焕曾经上门要过人?” 牧真执起茶杯润润口,绘声绘色描述起来:“我一开始特意没提容山主,只说自己找。后来看严老爷神情怪异欲言又止,要我当他没这么个儿子,才又提到是替容山主寻人。谁想到严老爷忽然炸了,直接要我当这儿子死了,再与严家没有半分钱瓜葛。” 苍厘若有所思:“难道这严菲真的偷了南禹山的宝贝,败坏了家风。严家管教严格,偷盗之事便要直接从族谱除名了吗?” “……”牧真顺着他的话思索一番,却是确定道,“但看上去,严菲大概真的不在严家。” 苍厘不由一乐:“说不定在,只是被关禁闭,不让出来丢人现眼了。但好歹把人容山主的东西还了再说啊。” 牧真一脸苦恼。 苍厘又问:“那你准备怎么办,偷偷潜入严家后院找人吗?还是算上一卦看看他究竟在何处。” 牧真决定算一算。 但他没见过严菲长相,对此人了解可谓之少,约莫只能算出一个比较模糊的方位。 行术后,牧真敛袖道:“在南方。偏西南地带。” “是不是有点太巧了。我要去的桐源乡也在西南地带。”苍厘揣度片刻,很是诚挚道,“根据上一次试炼遗留的经验,地点不约而同指定是有什么事的。不知齐逍找到南昭仙子没有。但我有一种预感,仙子说不定也在西南方。” 两人喝着茶,苍厘忽然福至心灵,叫住外头路过的小二:“伙计,点菜。” “好嘞。客官您说。”小二一甩手,一副笔纸变戏法似的攥在掌间。 苍厘把菜单推给牧真:“你点吧,你会点。” 牧真得了信任似的,认真翻过每一页,吭哧吭哧点了一大桌子菜。 眼看小二眉开眼笑,苍厘顺势道:“哎,劳烦打听个人。严家七公子,严菲严佩芳这人怎么样?” 小二一愣,满面笑容撇去一半,换上二分惋惜二分同情,还有一分古怪:“严小公子啊。那真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毕竟他自小生得漂亮。虽是庶出,但那伶俐劲儿连严大太太都爱得紧,是一家子哥哥姐姐从小当心肝肉宠起来的玉雪宝贝。只可惜今三月踏春的时候遭了山匪,搁贼窝里待了一个月才给找回来。据说找到的时候人都傻了,也不知道在贼窝里遇上什么事了。严老爷花重金驱邪也没个下文,试了几回总不见效,后来好像是放弃了,任由人自生自灭了。哎,可惜可惜。以前常常来我们这里吃茶的,出手很是阔绰,打赏的粟子也比平常客人多上几粒。” 第146章 苍厘未想这小二竹筒倒豆子般叽里咕噜了一通,显然是个能唠的,只边听边道:【明明说他偷人东西,怎么现在看上去像是他被偷了。】 牧真亦在思考:【他现在不在严府,但看府中这么严防死守的架势大概是后头又发生了什么事,才让他们决定把一个傻子送走吧。】 苍厘猜测道:【说不定西南有什么疗养院,小公子正在里头治脑子呢。但这位置应该十分秘密,或者说不为人知。要么按照容焕的能力肯定早都把人找出来了。】 牧真越想越对:【严老爷要么不知道严菲拿了容山主的东西——既然傻了,严菲也不会和旁人说明白,稀里糊涂连人带东西就被送走了。要么是知道,这东西还很贵重,所以才故意将人送走,且不愿对外人提及。严菲说不定也没傻。】 【盘得不错。】苍厘赞同。见小二要走,他又多问一句:“对了,严小公子是在哪里遭匪的?” 小二叹气:“南边一座山上,离这还怪远哩。” 苍厘下意识道:“南禹山?” 小二摸摸脑壳:“应该是这么个名儿。” 苍厘思索:【三月踏春,到现在也快半年了。也不知道容山主这东西是何时丢的,现在倒是着急上火。看他那个咬牙切齿的样还压着火气让你对一个蟊贼客气,想是那丢掉的宝贝有切身利害关系,没到手之前不能轻举妄动。】 牧真恍然:【怪不得态度那么奇怪,现在能说得通了。估计这宝贝性命攸关,不好与我们交底,他信不过两个陌生使者,怕东西到手之前我们又耍诈欺瞒他。】 苍厘咽下最后一口茶:“很好烟烟,越来越会分析了。” 牧真瞪大眼:“我本来就很会分析。” 苍厘“哦”了一声,牧真也没当回事,只略带雀跃道:“接下来去西南一探究竟吧。” “成,先去桐源乡。”苍厘安排道,“等我找到孟先生问上一问。说不定他正好知道严菲的藏身处呢。”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点的一桌菜陆续端上来,刚上齐全就看着齐逍从楼梯爬上来了。 齐逍都不和他们客气,也似是饿得狠了,坐下就敞开了吃。好几次吃得噎住,铁拳猛捶胸口。 这时候天刚落黑,正是饭点。 苍厘干脆把茶壶推到人手边:“饿成这样是没吃午饭吗?” “唔。”齐逍吨吨几口,新上的一壶好茶旋即空空如也。 牧真眉尖微皱,看着最想吃还没动筷已经给糟蹋一半的糯米藕,又叫了一份新的。也没甚胃口,只抱臂瞄着窗外夜景等上菜。 苍厘想,卫狁同他传功也有一阵了,还以为他已经融合得差不多,现在看情况怎么又开始大吃特吃了。 齐逍斗大的胃袋填了个半饱后,终于有了说话的力气。他抹干净嘴角,垂眼盯着汤碗中旋转的花蕊怔怔道:“我沿池子找了半天,又只找到一封信,上面说:再想想。” 苍厘继续给他推碟子:“耍人是吧?觉得试炼时间长故意让人跑来跑去?” 齐逍就近舀了一大勺炒饭入口,沉默咀嚼半晌道:“大概是我会错意。” 他取出之前找到的两张字条放在一起,横看竖看:“最盛处应该不是字面意思。她在最容易想岔的地方放了信封,就是为了避免误会。” “你有想法了?”苍厘问。 “嗯,我在天擎坊查了资料,丹心开得最好的地方确实是东池。可丹心花原本不叫这个名字。之所以改名,是因为有一个绝景叫做赤隐丹心。”齐逍一气不停道,“这个景色源自桐源当地有名的丹心古树。每逢黄昏赤霞漫天,落日一点结在树中央,无论近观远看,那树皆如一人捧心长眺。又说这捧心的人影最绝,落在每个人眼里都有不同形貌。但古树枯萎后,景色不复,后人就将树旁同色的伴生花改名,用以纪念。” “所以你觉得,源头才是最盛处?”苍厘听出门道。 齐逍点了头。 “行,果然还是一路人。”苍厘不禁感慨,“其实从上场试炼看,你应该可以猜出来,最后大家都会聚在一起。这次也不例外。” 三人吃饱喝足,也不磨蹭。毕竟都扑了个空。这就赁了马车连夜赶往桐源乡,留一人驾车兼守夜,再轮番进车休息。 车上拢共搭了两席薄褥,半夜里有点冷,齐逍吃了那么多竟还给冻醒了。见苍厘还没睡着,齐逍顺道往他那处靠,想抱团取个暖。刚沾到人衣角却敏锐觉出前头一道视线鞭子般横扫过来。 齐逍抬头,看到驾车的牧真一脸不悦,直瞪着自己看。遂问:“有事吗?” 牧真不吭声。苍厘也不应话。 “没事我睡了。”齐逍发觉两人间气氛不对,但也没做多想,一头歪在苍厘身上,继续呼呼大睡。 苍厘提醒前头那位:【眼睛看路。】 牧真恨恨扭过头去:【我都没那么靠过你。】 苍厘抿嘴:【等会给你靠。】 牧真背影一顿,耳尖晕了粉。想了想又纠正道:【不必了,我给你靠。】 苍厘想,多大个人了,还在乎这个。 第89章 这我媳妇来着 到了地方,养足精神的齐逍一径往记载中丹心古树所在的宗祠摸去。苍厘与牧真则着人打听孟家学堂的位置。 听说是片占地开阔的新式建筑,苍厘心里就有数了。 第147章 这一路上行来,村中建筑无不老旧破落,也就这学堂体面一点。在村中格外惹眼,很容易就找到了。 进得篱门,远远听到一片欣欣读书声。 他们在屋前的天井间见到了孟夫人。这位夫人年逾不惑,竹簪碧袄,温婉清丽,看着有种出世的气质。 孟夫人听说他们找孟希然,很是惊讶,想了想却道:“先生不在此处,你们且回去吧。” 苍厘心里一动:【她没说真话。】 【我也看出来了。】牧真盛然赞同。 【那确实挺明显。】苍厘进一步确定。 牧真:? 不等人发作,苍厘紧接着问道:“夫人可知先生行踪?先生为此次试炼考官,如果找不到他,在下的试炼无法完成。” 孟夫人好似吃了一惊:“怎么选了他么?” 敛眸一想,又道:“先生的行踪确实不好告知。老身当与他传讯弄清考题,你明日一早再来取题吧。” 苍厘当然称谢:“那便麻烦夫人了。” 两人出了主舍,信步朝义塾那头走。 苍厘轻声道:“孟夫人态度虽然有点奇怪,但很好说话。她说明早就能取题,证明孟先生其实离得不远,说不定正在屋中闭门不见。” 牧真却心不在焉打量周围:“这学堂感觉怪怪的。” 苍厘闻言,顺着他目光看去,暂时没觉出什么异常,口中只道:“哦?怎么个怪法。” 牧真迟疑道:“有种说不清的感觉,像是布置了阵法,又好像不是。” 苍厘知他灵感惊人,遂循循与道:“学堂里都是小孩子,能摆什么阵法?” 牧真屏息静气,半晌后道:“我感觉到一股……类似牢笼的气息。” 说着认真将学堂院落走遍,方解释道:“星象上有一种相位叫做天牢地笼。你看这里摆设多有不对。如果将其归位,则能移除此相。” 苍厘默然片刻,心中有了决断:“不必等明早了,动手吧。” 看似不对劲的东西归位之后,眼前景致好似云开雾散,悄然发生了一些变化。 不过令他们意外的是,学堂整体布局倒是没变,只那架着藤萝的院墙角落凭空添了一只小屋。 苍厘恍然:“这是障眼法吧。” “嗯。”牧真肯定。 两人就往那小屋前走。尚有数十步之遥时,那屋门兀然一动,竟有人从里头钻了出来。 来者一副画似的,眉目若黛,粉面如春,俏生生的一个锦衣小公子。 他长得漂亮,两人几乎下意识想到,异口同声道:“严菲?” 小公子听他二人这么唤,愣了一下。本犹疑不定的目光在他们脸上逡巡起来:“你们是?” 万万没想到,牧真裹在袖中的符咒居然自动飞出去,吧唧一声吸附在严菲心口,一下子把人定住了。 “!”牧真跟着一怔,“不是,我没动手,它怎么自己飞了?” “你的考官好贴心。”苍厘不禁叹气,“那符咒还带自动识人的功效,压根不要你动手。” 小公子瞪着一双大眼睛,呆若木鸡,想眨眼示意都做不到,更别提开口说话了。 牧真不好与人大眼瞪小眼,只能勉强告慰道:“严公子,得罪了。你无需紧张,在此稍等片刻就好。” 苍厘将人打量一遭,看那双乌溜溜的眼睛里似是包含千言万语,憋了一肚子话要说,好生委屈似的,不由道:“你说,不会贴错人吧。” 牧真瞧着更委屈:“但我真的没动。除非遇到正确的人,符咒才会自己动吧。” 苍厘思索道:“没想到这符咒还能封口,让人话也说不成。怎么,严公子的口才难道令容山主也害怕,一点开口的机会都没有了?” “不知道。我只觉得有点奇怪。”牧真蹙眉,“为何他正好在孟家学堂里藏着。难道孟先生就是容山主所说的背后势力?” 苍厘先前想到二者在同方位同地点应有关联,却想不到是这种关联。 想到容焕那副混不吝的样子,苍厘莫名生出些紧迫感:“一会儿容山主来了不会直接将此处夷为平地吧。但还有孩子在上学。我的考题也还没拿到呢。” 他两个面面相觑,很想撕了符咒同严菲问话。要动手前却还是打住,只不清楚容焕这符中藏了什么玄机,万一撕了人当场没了也不好交代。前后合计一番,还是打算等容焕来了见到人再说。 三双眼睛互相望了小半炷香的时间。日头越升越高,周围还是没有动静。俄顷,义塾那头却有声音如潮渐涨,看样子到了午休节点,孩子们要出来了。 苍厘单手扶肩转了转胳臂:“南禹山离这边不近,也不知容山主收到传讯什么时候能到。这么站着也不是事,要不你们回屋等,我在这边望风?” 牧真答应,来到严菲面前却犯了难,想了想咳了一声:“过来帮把手,我们把人抬进去。” 苍厘奇怪:“他这么瘦一个,你抱不动也能背动吧。” 牧真不情愿地朝他皱眉,感觉被冒犯了似的。 苍厘抿唇:“行行行,就你事多。” 他们一个掫肩,一个套腿,刚将人架到屋门边,就听见后头有人咳嗽。 一转身,见到个先生,气度高华,鹤发童颜,一脸戒备:“你们要作甚?” 苍厘只觉这人同孟夫人感觉很像。他向前头正堂张望,没见到孟夫人身影,索性便探道:“前辈可是这学堂主人孟先生?” 第148章 先生一顿,没想他会反问,叹了口气:“罢了,正是老叟。你们是有何事。” 苍厘放下严菲,抱拳作揖:“晚辈苍厘,因为南甸试炼而来。先生是晚辈的考官。” 又往旁边一比:“这位也是此次使者之一。抓严家公子正是他的考题。” 孟希然反应很快:“什么。容山主是他的考官?” 牧真有点惊讶了:“孟先生也知道吗?看来这事人尽皆知。” 孟希然摇头:“一场误会。你们能否先将人放了。我们将这法阵修复了再慢慢说?” 牧真不解:“先生又是何意?” 孟希然目光诚挚:“说来话长,但严小公子无辜受累,不该当受此难。” 苍厘适时提醒:“晚了。他身上这符定位的,一贴上容山主就知道他位置了。” 孟希然:?! 牧真一时不知该信谁。天上却是有人应声而来。 容焕潇洒踏罡风,径直落在严菲身前。一改之前的鳏夫脸,笑逐颜开,一把将人搂过来打招呼:“媳妇,好久不见。” 牧真几乎脱口而出:“容山主这是何意?!” 容焕不以为意:“之前忘说了,这小贼是我媳妇来着。” 他扬武扬威拍拍严菲脸蛋:“是不是啊媳妇,拿了我的坠子偷跑,以为我再找不到?喏,这两位神兵天降,还不是给你逮到了。” 牧真:…… 苍厘:…… 他两个虽不知具体发生什么,沿图跑圈时总归没想到这层。这关系可是怎么都打探不出来的,约略于被人摆了一道。 孟希然却是道:“容山主大人有大量。需要的东西你拿走,但严小公子人要留下。这是老叟答应过的。” 容焕摇头,没理他:“媳妇你胳膊肘向外拐,怎么还联合外人作弄我?” 他看着怀里严菲一动不动的模样,恍然大悟似的,轻轻松松将他心口的符咒摘了:“定位符给人贴了这么呆啊。还以为你激动到说不出话。” 牧真:…… 苍厘很明显地感觉牧真怒了。 但牧真没有直接发作,只想与人弄清情况:“容山主,怎么都和你之前说的不一样?” 容焕不置可否:“我之前说什么了?你找到人就算通过考试?那你现在通过了。” 那边严菲却是一口气喘过来,出溜一下从人怀里弹走,逃之夭夭。容焕一把竟然没抓住——因为给牧真一扬袖子挡下来了。 容焕淡淡看他,脸上仍是带笑,眼色明显有点不耐烦:“怎么,想造反?” 苍厘眯了眯眼。他心里有事,总觉得容焕意有所指,像是在拿自己身份的秘密作一威胁。 心里不由得又起了杀意。 那头严菲跑到孟希然身后,惊弓之鸟般不愿露头。 容焕一挥手:“别碍事,我不和你一般见识。” 他越过牧真探出脑袋,大声道:“媳妇,你过不过来?再不过来这些人我一个都…” 严菲硬气得很:“不过去!” 容焕唇角微勾:“哦,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严菲探头,竭力直视他:“我不过去!别乱叫了!” 容焕点头:“我乱叫是吧。” 他一跺脚,苍厘感觉地下深处震了两震。周围屋子簌簌落灰,孟希然更是没站稳,摆了个趔趄,险些摔了。 严菲将人扶着,怒道:“你有完没完!就知道害人性命!” 容焕呆了一呆,似有所感,转眼只挂着个笑脸看他:“谁乱叫?” 严菲脸都气鼓了:“无聊!” 苍厘不想看他们这么没头没脑地斗下去。虽然等弄清事情原委,他应该也是哪方都不想帮。 反正牧真的任务已经完成,对他来说当务之急是请容焕这尊时刻挑战牧真神经的大神离开,免得牧真跳起来暴打考官,让考试成绩作废。或者容焕口不择言,在自己下刀之前说了不该说的。 更别说他还要威胁自己考官孟希然的性命。 于是苍厘叹了口气:“容山主,既然严公子不愿意过来,你过去就好了。他要留在此地不愿跟你走,你也住下就好了。孟先生一个大善人,那么多无家可归的人都收留了,想必也不差你这位有家的。” 不知道这段话里哪句戳中了容焕。他执意妄为的性子忽然收了收,眼睛一瞥,竟从善如流地答应了:“哦?这主意不错。” 他冲着严菲道:“正好南禹山我住腻了。今后跟着你在这里住住也算解乏。” 严菲:?! 孟希然和牧真皆是一言难尽地看苍厘三言两语摆平凶神。这摆平的代价总归离谱,毕竟请神容易送神难。 第90章 你还吃得下去 也正是到了午饭时候,孟希然只能顺势道:“放饭了。大家先吃饭吧。” 吃饭的时候气氛就很诡异。孟夫人照料学生去了,他们刚刚剑拔弩张的五个大男人一团和气地围坐了一桌。 严菲当然要绕着容焕坐。容焕看他理直气壮避着自己跑,也没伸手抓人,只道:“去哪儿?咱们一家人你还想和谁坐?” “谁和你一家人!”严菲啐道。 大概是方才牧真一身正气硬刚的态度给人满满的安全感,严菲犹豫了一下,下意识停在牧真身边,坐在了孟希然和牧真中间。眼睛只盯着桌子,谁也不看。 第149章 容焕看着他那样儿心里就痒痒的,伸手扣了扣桌面:“看什么,我在这儿呢。” 严菲受不了他大庭广众这样,翻起眼睛瞪他一眼:“吃饭的时候别说话!” 容焕一手支颌:“菜都没上来呢这么严。你怎么不叫严格啊。” 严菲反唇相讥:“你怎么不叫随便。” 容焕一愣:“怎么把姓都给我改了。也不是不行。反正这姓也没什么好的。干脆听你的,以后就叫随便了。” 严菲简直要疯。 孟希然咳了一声:“菜来了。” 严菲眼神示意容焕管紧嘴巴,容焕向来喜欢逗他,摇了摇头表示拒绝。 趁着上菜的间隙,孟希然将他们姓名来历问了清楚,又将自己这边的情况寥寥相告,算是给在场的人彼此间作了一个介绍。 中间有学生来唤孟希然。先生将他们四个看了一圈,叹了口气:“老叟去去就来。四位安心吃着。” 孟希然一走,容焕也不演了,撂了筷子专盯着严菲看,好似他才是那道下饭菜。 严菲哪里还有胃口。勉强吃了半碗饭起身要走。 他一起来,容焕跟着起来。 严菲怕了他掳人的手法,并不想他沾身。正站在原地不知所措,容焕却不学他愣着,信步走过来:“走,给我看看你住的地儿。” 严菲怕得要死,一把扶稳桌子却没留神摁住了牧真的袖子。 牧真一顿,抬眼看严菲。小公子一脸惊慌地缩回手,眼眶都急红了,像是要哭的样子。牧真未想到他怕成这样,本能般道:“容山主这是做什么?” 【……人家两个打情骂俏你跳出来。】苍厘面不改色吃了口豆腐丸子,想这味道还真不错。 【哪里是打情骂俏了,你看看清楚!】牧真恨不得劈手夺他筷子,【严菲这见了鬼的样子,分明就是被欺负!】 苍厘又搛了一颗丸子:【这不是你该管的,把头转过来继续吃你的饭。】 容焕只管朝严菲笑:“媳妇,你说我做什么?” 严菲见他越逼越近,知道赛跑兜圈对妖怪来说无济于事。但见牧真三番两次敢于出头,索性道:“牧公子,他要害我。” 容焕不疾不徐,笑意更甚:“你再说说,我要怎么害你?” 严菲掌心开始冒汗:“他……他……” 牧真起身,目光威然相胁:“容山主,此处是学堂,切莫乱来。” “就是!”严菲喘过一口大气。 “什么就是。”容焕挑眉道,“我在学堂审你这个小蟊贼不是正正好。” 严菲偷拿东西毕竟理亏,这下做不得声。憋屈地看了牧真一眼。却是给容焕看笑了:“总是看他作甚。怎么,识得男人的滋味了,想尝尝不一样的?” 严菲果然立得板正不动,脸上腾起一片赤云:“胡说八道!” 容焕轻嗤一声:“过来,还没和你算账呢。我倒是好奇,拿我坠子这事儿到底是谁教你的?你私交还这么广,藏着掖着我不知道的高人?” 严菲当然不依:“你休想!” 容焕点点头:“好啊,还真有高人。” 严菲才知给他套话,嘴唇抿得死紧,瞪着他一言不发。 “看来不用点刑你是不会老实交代了。”容焕笑了,一掌将人提溜过来,夹着严菲一连串的“放开!”“救命!”,哼着小曲走了。 看来心情十分之好。 牧真呆了一会儿,回头看苍厘:“你还吃得下去?” 苍厘咽下一口莜麦菜:“菜肴新鲜,手艺尚佳,怎么吃不下去。” 牧真:“……” 苍厘乜他一眼:“你不会因为这点事就吃不下饭吧。” 牧真下定决心:“不行,我不能不管。” 苍厘悠悠叫停:“你考试成绩不想要了?” “管什么成绩!”牧真一字一句,掷地有声,“若是被这种为非作歹之人用成绩拿捏,若是这成绩要用别人的血泪来换,这种成绩不要也罢!” 苍厘:“……你倒是个好心的。” 他看着牧真拂袖而去,又吃了一片甘菊叶,想:真新鲜啊。 牧真循着隐隐的哭叫找到方才角落里的小屋子,没费什么力气破开门口禁制,进屋就看容焕已将人嘴巴捂着坐在身底下。严菲趴在榻上,两腿青蛙似的给人掰开,挣扎不得。 容焕一手扯严菲衣服,扯到腰畔狠狠扇他屁股肉,一面掀开自己衣袍,作势欲发地在他腿心磨蹭,就要欺负人。 牧真急忙喝止:“住手!” 容焕并不住手:“怎么,你还管考官怎么上刑?” 严菲彻底慌了,不管不顾道:“牧公子救救我!他他他要欺辱好人!” 容焕住了手:“你是好人,那我成了恶人?” 严菲眼睛瞪得溜圆:“不然呢?” 容焕颔首:“好好好,那我今天一定要将你欺辱一番了。” 他化了本相,一只吊睛金额长毛白虎,豁一对獠牙,当着牧真的面就挤进人身子去。 严菲舌头都僵了,泪水瞬间模糊双眼,可怜巴巴地皱红了鼻尖。 他给容焕推了一下,惊喘一声。手死死抓着枕头,盈满泪水的眼睛却紧紧盯着牧真,救命稻草一般扒住不放。 他本就生得娇美俊俏,这么楚楚可怜泪眼看人更教人无法直视。 第150章 容焕将他顶了几下,他立时泣不成声,见牧真只是瞪大眼呆看着,又十分难堪似的埋头哭了起来。 容焕不耐烦地笑了笑:“怎么还看啊?” 牧真又惊又怒,僵在当地无法出声。他心跳加速,捏诀的指尖发软发烫,明明应该立时做出决断,却如魔怔一般看着他两个荒唐行事。 容焕也没想到这看似伶俐昂藏的一个人,却如此不能识情知趣。他这么目不转睛地看自己春宫,倒真是令人意想不到。 但容焕没有父神那样任人围观的癖好。看身下严菲哭得嘤嘤可怜,心头更是起了股怪气。 于是平心静气道:“想看就把门关上,坐下来看。他这人最喜欢哭,一哭所有人都能听到。” 牧真似是被惊醒,干巴巴道:“你别欺负人。” 容焕稀得和他多说:“刑罚逼供的意义正在于此,你不懂就出去。” 牧真语无伦次:“…我不走。严公子要我救他。你快停手。” 容焕狠狠顶了严菲一下:“你要谁救你?” 严菲面红耳赤,屈辱吞声:“我要…牧公子救…” 到这份上他仍不死心! 容焕怒极反笑:“怎么,看上人家了?” 严菲给他逼得冷汗涔涔:“你别…别乱说…” 容焕压低声音醋他:“他不会馋你身子,故意留这儿看我怎么弄你吧。” 严菲抽气:“你别…诬陷好人…” 容焕恍然:“行,他也是好人,就我一个坏的。” 严菲绷不住哭道:“你坏,你当然坏。你别,别弄了呜呜呜。” 容焕狠狠咬他一口,再不与牧真客气,一道尾风将人劈出房去。 牧真吃痛没出声,倒是严菲惊呼一声,反手挽住容焕爪子:“你别…别杀他!” 牧真的魂却终于给这一声叫回来了。从浑浑噩噩魇住一般乍然惊醒,抬掌化去了这道罡风。 容焕本也没下死手,心里还存着和严菲的温存写意。不想那头牧真出手,直接将房子劈塌了。 容焕:? 他当即抽身卷了一条锦被,将严菲裹在背上,飞身闪过倒塌的屋顶,腾步踏上了屋脊。一面冷笑道:“你好心,你那相好倒是想杀了你。” 吃饱了往这边晃来的苍厘正好听到这句,看着张牙舞爪追上房梁的牧真陷入沉思。 他看着两个人,或者说是一人一兽在塌了半拉的屋脊上斗法。 容焕顾着严菲,稍失了衡准,不慎给牧真灵气击中。这下吃痛,抽开卷人的尾巴一道火气甩过去,未想身处半空的小公子浑然不怕,仍在挣扎,这一下没了约束当场掉了下来。 苍厘飞身接人,便听上头牧真遭了殃。仰头就看一人一兽急急往自己这里坠来。 苍厘暗自叩了严菲睡穴,不叫他嚷嚷:“容山主,小公子好着呢,就是吓昏了。” 说着就把怀里包裹递过去:“人你收好,这边交给我。” 容焕反正还了牧真实打实一击,也懒得与人缠斗,当下用尾巴卷住半散的被子卷,腾身飞走了。 作者有话说 严菲:(′m`)你们神仙打架别带我…… 第91章 看他像个好人 苍厘把牧真扶回小饭厅:“一会儿不见你怎么多了个相好?圣灵子原来这么风流。” 牧真过电一般炸毛道:“我没有!我就是想救人!!!” 苍厘给他紧紧攥着,几是要被抓破皮,依然口无遮拦道:“是不是看人家小公子长得好看心动了,想虎口夺食。” “我没有!我不是!”牧真迭声否认,咬得牙都痒了,真想就地给人来上一口。 苍厘见他小狼狗似的龇牙花子,一把将他按坐在饭桌前:“这么激动。还说不是。” 牧真锒铛入座,兀自憋了半晌却是笃定道:“我心里就你一个,我还能想着谁?” “哦。”苍厘下意识瞥了眼周围,确认没其他人,转头却看人泪花扑簌,不禁道,“诶,你别哭啊。” “我没哭。”牧真垂睫眨巴,“被烟熏到眼睛了。疼。” 苍厘看他那样儿,不由自主道:“过来,我给你吹吹。” 两人靠很近,没吹几下牧真脸就红了。抓着自己膝盖道:“我我看见他俩在做那事。” “啊?什么事。”苍厘心不在焉,想他睫毛怎么这么长,骆驼秧子似的。 “就是那种事!上床!”牧真急切道。 苍厘不好笑他,只道:“这么紧张做什么?以前没见过人上床啊?” 牧真大惊失色:“这怎么能见过!难道你见过?” “见过啊。”苍厘云淡风轻。 “啊?”牧真怔得眼都不眨了。 “大惊小怪。最近那次不就在水云庄,我回来还给你说了。”苍厘趁机将他眼皮翻开仔细查看。 牧真握紧膝盖:“但他们不一样,人和兽怎能……” 苍厘没空与他分辨这个:“你别乱动,我给你上点药。这烟有毒吧?” “嗯…”牧真只觉苍厘的手凉凉的,点水般落在自己眼皮上,好像雨水一样清凉。 他喉咙却犯渴,火烧一样,越来越痒。 实在憋不住了,猛然别过脸去咳嗽几声,手背掩着嘴回头看苍厘,只觉得他身上的凉意格外亲切。 牧真想起不久前两人在榻上的亲昵,手指转去扯人襟子,将他拉得弯下腰来,眼里波光粼粼地小声道:“那烟烧进嗓子了,痒得很。你帮帮我?” 第151章 苍厘看他眼含春水那个样就知道他在求欢。心里却莫名一动,淡淡道:“知道了。” 苍厘拿起水壶喝了一口山泉水,双手扶着牧真耳朵,嘴对嘴给他灌下去。 牧真一呆,衔住他的唇吐息更加不匀,脑子嗡嗡响着将水咽了下去。 苍厘嘴对嘴给他喂了一口,抹去唇边水渍:“好了吗?” 下一秒牧真的唇又撞上来,紧紧含着他下唇瓣,几乎将他按坐在自己怀中。 一边气息不匀地吻他,一边喃喃道:“没好。” 牧真吻技生疏,抓着人半舔半咬的,面上滴香烧色,手底下却是规规矩矩老老实实,只牢牢将苍厘胳臂箍着腰肢困着,生怕他一不情愿推开自己跑了似的。 直到听外头有人来才罢休。 来人不出意外但又有些意外地是齐逍。 齐逍循着食物香气长驱直入,一进门就是宾至如归,自盛了一海碗大米饭,坐下来就着满桌几乎没人动过的菜肴大吃特吃。 抬眼夹菜的间隙,齐逍不经意瞥到对面苍厘佯作无事与牧真一脸憋屈地排排坐,并没有后知后觉,只暗道前阵子马车上那股子奇怪感觉又起来了。 苍厘问他:“找到人了吗?” 齐逍闷闷道:“找到了,还没说上话,就跑了。” 苍厘好奇:“故意躲着你?这都第几天了。如果她的试题就是让你找到她也便罢了,如果不是,可以同南察君反馈了,就是亲亲小闺儿这么任性也不行。” “嗯,”齐逍答应道,“这菜好吃。” “是吧,特别鲜。”苍厘想,还得是你,会吃。 牧真“哼”了一声。 苍厘不觉好笑:“你不吃有人吃。哼什么。” “我怎么不吃?”牧真已然执起竹筷。 他继续吃,像是要和齐逍比赛。 吃干净那半碗饭,牧真起了身:“我还要去找严公子,我不放心。” 苍厘奇道:“你去哪儿找他。” 牧真昂首挺胸:“刚才我趁乱给他下了垂丝咒。” “……真是不嫌事大,”苍厘指尖轻敲眉梢,“你不怕这回鼻子给人吹歪么。” 牧真坚持:“说好了要救他的。” 苍厘点头:“那你去吧,我在这儿等孟先生。” 牧真:? 苍厘条理分明:“你不弄清楚他们之间究竟如何,就急着帮人家。万一帮错了怎么办。” 牧真有理有据:“但前时孟先生也说严公子无辜,要容山主不要为难别人。” “就这一句话你就断定全部啦?”苍厘头头是道,“多听听总是没错的。况且那严公子已经晕了,容山主总不能在人昏着的时候做什么不轨之事吧。” 牧真:…… 苍厘补刀:“你相面的时候还看他像个好人哩。” “那是一回事吗!”牧真瞪眼。 “怎么不是呢?”苍厘微笑。 其实方才牧真与容焕打斗的声音很大,孟希然老远就听见了,奈何过不来。这终于忙完了匆匆赶来,一进门就问:“怎地,那屋子怎么塌了?严小公子无碍吧。” 他左右不见那两个踪影,心中不由大感不妙。 苍厘简单描述了经过,又反问道:“所以他们之间到底怎么个事儿,先生知道吗?” 孟希然叹道:“老叟也是受人所托,大致听闻。” 他瞄了眼旁边悄不吱声埋头苦吃的齐逍,又见苍厘点了点头,遂心下有数,徐徐将知道的情况和盘托出。 比如严菲和亲友游山遭匪,被容焕所救却是才出狼窝又入虎穴,强行给他扣押着成了野亲。 比如这不是严菲第一次出逃。只那次逃回家没多久,就被容焕找上门连带全家老小吓唬一通,又将人直接掳走。 比如严菲后来偶遇贵人,那贵人与他支招,取走容焕的贴身挂坠作阵眼,可布下一个隐匿气息的阵法,叫他再也寻不着他。 又比如他孟希然曾欠着那贵人恩情,听闻这一系列事情又同情小公子莫名其妙的遭遇,便愿意帮这个忙。谁知这么凑巧,上面摘了五十个考官备选,居然同时凑中了他与容山主两个。时也命也。 还比如严老爷如此态度也都是贵人和自己所教。说小公子已经脱离妖怪魔掌,但暂且不便相见,要等风声过了再把人送回来。在此期间任何人来寻,都要作个厌弃样子,让人以为小公子和家里闹翻了。 此举正是为了避免严家再受容焕怒火波及遭灾。严老爷需以身作则,把自己摘出来撇得门儿清。这样以后严菲回来藏着也不会让容焕那头起疑。 那头严老爷喜极而泣。为防止露馅,只将此事知会大太太与严菲生母,教两人安心,也配合自己演戏。 苍厘听着,暗道:原来如此,一切都是严菲踏春惹来的孽缘啊。 他想:严菲家世虽不算显赫,也算一方豪门,家里人又很爱护他,怎地就求告无门,让一个山精野怪横占去了。这事闹成这样,东领天枢阁和南领天衍门都不肯出面解决,难道是南察君的意思?他要保这前朝龙子?任由对方在不侵害圣阙大利益的情况下做些小小的出格之举,行个方便? 但听孟先生口中那贵人,又不知其是何居心。只不晓得那挂坠斤两,万一是什么重要之物,便确实是针对容焕下手的意思。只不知这股子“背后势力”又是谁在暗中作梗。 第152章 但严菲夹在当中确实可怜。未免因为当下时局被牺牲,逃也逃不了,死也死不成,救也没得救。越哭对方还越来劲,就和摆弄一只漂亮猫咪一样。 孟希然这一套也不是白说。他清清嗓子,颇为郑重道:“不知小友听后何感,老叟却觉此事正合一题:试问君有何计,能令小公子永远脱离山神桎梏,重获自由?” 苍厘不露声色道:“先生是在为难我?丹洲这么一众大小势力都头痛的事,要我一个小小的外来使者摆平,先生未免高看我了。” 孟希然毕竟不是什么恶鬼,又补充道:“尽全力则已,结果如何,听天由命。” 苍厘若有所悟:“先生考题如此,怎么解都由我来,对吗?” 孟希然似是听出他这话背后的意思,莫名感到一股冷意,但却清楚这是此刻唯一的破局之法,凝眉颔首,算是应允。 局外人向来比局内人多一些方便。 难是难了,苍厘想,不过,正合我意。 一方想“永远脱离”,不就是得让另一方“永远不在”了吗? 他打算问问牧真的意思。 与孟希然聊罢,日头渐落,天色暗了不少。牧真在旁听得入神,见二人起身相互道别,方才振作道:【现在我们统一战线了。】 苍厘听他感慨,却道:【还要再等等。】 牧真不解:【还要等什么?】 【等你一个态度。】苍厘作势道,“那咱们先去找人吧。圣灵子,请。” 出了门才行得几步,牧真便迫不及待道:【你问我的态度。我看那容焕欺男霸女为非作歹是个祸害,留不得了。】 苍厘点头:【支持,要么杀了他吧。】 牧真愣了一愣:【此话当真?】 【当真,你不早都看出来我的杀心了。】苍厘想,见他第一面我就想动手了。 牧真思索:【若是我们联手,就算他是龙子,也该有一击必杀之力。】 【你还打算自己动手啊。他好歹是个考官,你这么明晃晃将人杀了,怕不是要被兴师问罪。】苍厘眨眨眼,【正好现在去和他们聊一聊。反正刚才听过往,我差不多有了点主意。】 牧真依言行了垂丝咒。 两人顺着垂丝往旁地里走,却是越走越荒凉,渐渐拐进一片林子去了。他们走到林道边缘,还没往里走几步,未想前头树冠沙沙,一个人影掉了下来。 第92章 两全其美的好事 细看那影子,是个蒙着面纱的窈窕少女。 两人正自戒备,少女却先开了口:“劝你们现在别过去。我刚刚路过,好险眼睛没瞎……光天化日的,不要太过分!” 苍厘没被她带跑偏,只道:“敢问姑娘是?” “是我考官吧。”后头边吃边走远远跟了一路的齐逍遥相应和。 南昭一愣,倒是也没想着遮掩:“啊?哦。你想怎样。” “你想怎样。”齐逍越走越近,顺带着吃完最后一口山楂饼,已经有点要动手的架势了。 南昭率然道:“我现在脑子有点乱,等过了这阵再给你出题。” 齐逍断然拒绝:“不行,来不及了。” 南昭瞪大眼:“你等等,催什么催。先生不急急死学生。” 齐逍:…… 他有点生气,但也不能怎么样,于是紧紧把人盯上了:“你不出题我是不会离开的。” “没脑子。笨死了。”南昭低声咕哝。她看上去完全不想和齐逍说话,却是冲着苍厘招招手,“你过来,我有话和你说。” 齐逍:? 他心中疑惑,好歹给苍厘一个眼神稳住,闷闷掏出一只冰糖橘,就地剥了起来。 牧真落在一旁,走也不是,留也不是。正自踌躇,眼前递来个澄金金的大橘子,又听齐逍道:“你吃不吃?” “多谢…”牧真后面那句“不必”的婉拒尚未出口,手中已落了只橘子。他愣愣看了一会儿,站在齐逍身边一道剥起橘皮。一瓣入喉,正觉酸甜冰凉,汁水丰润,脑子里就响起南昭的声音。 牧真一怔,知是苍厘触了契约,心下一动,屏息听起这专为自己凿的墙角。 苍厘随着南昭绕进一处僻静地。从她絮絮念叨中才得知,容焕本也不算个欺男霸女的主,当山神的十余年反而很是合格。也正因这山神当得公允,还顺便镇压了山中泛滥的匪盗之灾,甚至被贼寇流民当做守护神一般的崇拜对象,故而在圣阙看来,他此番强逼民男算是大事无错,小事失节,可以姑息迁就。 但同在丹洲的南昭看不过去。 她当时还偷偷和自己爹告容焕的黑状,然而南察君沉吟片刻表示:龙神千年一销骨,龙子九九一销骨。之前考察那么久,容焕都在沉睡。圣阙本意是时间快到了,让这龙子自然而然安静消失就好。结果不知怎地,十几年前的某日这人忽然醒了。好在也没什么大动作,只是好好当他的逍遥山神。现在就是逮着个凡人男子祸害而已。若他真好此道,连龙种都不会有,全无后患隐忧。两害相较取其轻,此事姑且先观望吧。 南昭嘴上称是,实际观望不了一点。可因南察君态度如此,她也不好直接拂老爹的意思,确是也知道自己虽然和容焕一样不回天上了,但她身份摆在这里,不好替天行道,于是只能暗中使力,偷偷帮严菲一把。 第153章 她找到一名有交情的大夫子孟希然,如今日与苍厘这般坦诚相商,给出自己的解决之道。 孟希然之前受过南昭恩情,也与严家有过交际,听说此事恶劣,是妖灵害人,故而义不容辞挺身而出,将自己的学堂作为藏身地,摆下南昭给的阵法,将点了昏穴的严菲藏起来。对同在南领的容焕来说也算是一种灯下黑。 严菲醒后发现一个素未谋面的老先生,惊愕之余十分感恩。孰料心有惴惴又满怀希冀地住了没多久,这阵法就给人破开了。 阵法一破,南昭即有所感。其时她正在丹心古树旁采种,不想居然有人坏她大事。她心知绝不会是容焕,这阵法是专门针对他做的,能够很好地避开他的耳目。 匆匆赶过去一看,严菲已经暴露了。问孟希然怎么回事,对方只叹气:上头来的使者为了找自己这个考官,误打误撞将严小公子抓出来了。 说着南昭气不打一处来:“可以啊你们几个,这都能给我解开?” “赶巧罢了。”苍厘由此猜到,刚才午饭时孟希然离去会晤之人是南昭,孟希然出题的授意人大概还是南昭。他眼明心亮,面不改色道:“多谢仙子知会背后之事,我大概知道怎么解题了。” 南昭抿抿嘴:“知道就好。” 她耳尖一动,似乎是听到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于是挥了挥手道声“去吧”,扭头就走。她可不想和容焕撞正面,毕竟自己就是那个见不得光的“背后势力”。 尚未行出二里地,脑子还在过事的南昭被草丛中冷不丁冒出的一声“喂!”吓了一跳。 等看清楚是一头草叶埋伏自己的齐逍时,她简直想打人,却勉强冷静道:“你又要作甚?” “我要考题。”齐逍一脸诚实。 “听到了,两只耳朵都听到了。”南昭强颜欢笑,“你等在这里别动,我去去就来。” 她绕过齐逍跑得飞快。 齐逍见状当然不能不动,撒腿追着人跑了。留下苍厘与拂枝而来的牧真面面相觑。 【她忽然同你说这么多,感觉有点问题。】牧真率先传声。 【嗯,不知她到底几个意思。】苍厘沉吟,【但我们目的暂且相同,此事告结前先不管她。】 【……我还是没忘舅舅去前的话,他说那般行事都是南昭仙子授意。】牧真声音微微发涩,【就算神君认她清白,她在我这里还是有嫌疑。】 【你还记得啊。】 【那怎么能忘!】 两人一边传声,一边顺着垂丝咒继续往树林深处走。 走不过一会儿,草叶窸窣,严菲拨开树丛出来了。 他双手拽着被子尽力裹着自己,一瘸一拐步履蹒跚。一头长发乱七八糟,脖颈上遍布咬痕,脸上还多了些污渍,一看就是被欺负狠了。 严菲看到他两个来寻自己,眼睛又红了。嗫嚅半晌却是哑着嗓子道:“我没事。” 容焕跟在后边不远处,仍是个猛虎形态,尾巴一甩一甩的,很是悠闲,眼睛虽还盯着严菲看,但那股子急瘾显然已经纾解了。 见他两个靠过来,容焕只懒懒道:“媳妇,你身上还有我的味儿呢,别急着和人投怀送抱。” “你住嘴!”严菲切齿咬牙。 “为什么。”容焕不觉有异。 严菲浑身疲惫,懒得和他争辩,只埋头不语,一步步往回走。他细皮嫩肉的,一双脚丫子给草叶利石划出血痕也浑然不觉。 牧真见他如此大为愧疚。只不想这一顿饭的功夫容焕还能趁机作恶。 关键那时候严菲人还昏着!这当真是! 苍厘意外地看了看牧真,感觉他杀意遏制不住。只传声道:【你忍一忍。】 言罢落后几步,转手将容焕拦下来:“容山主方便借一步说话?” “你有何事?”容焕抬眼瞄他。 苍厘无奈笑了笑:“不巧,在下刚刚接到的试题正是解决二位间的矛盾。” 容焕挑眉:“我们有何矛盾?” 苍厘挑关键的说:“难道山主要一直耗在这里,不让小公子心甘情愿与你回去?” 容焕有了兴致:“说来听听。” 苍厘反道:“这得山主同我说说,我才好对症下药。当然,过于私密的事就不必谈了。” 容焕摇头:“可惜,问题估计就出在这私密事上。每次他与我行房都要哭闹,说受不了这种痛,但我又偏爱他这个样子。你说怎么可好。” 苍厘默然片刻:“我知道山主兽性未泯,但每次都把人弄痛,当然是会被拒绝的。” 容焕:… 苍厘一脸挚然:“要不让会的人传授一下经验?圣灵子,该你了。” 牧真骇了一跳:“我?” 容焕上下打量:“他?我教他差不多。” 牧真没理他,却是对着苍厘惊怒交加:“你乱说什么!我怎么会那种东西!” “你肯定会。”苍厘很笃定。 “我不会!”牧真大声抗议。 苍厘耸肩,不想他再磨蹭浪费时间:“你房里的书我都看过了。你别说你没看过。” 牧真脸蹭地烧了:“那是…那那是两回事!” 苍厘捣他一肘:“别害羞了,人家山主等着你教呢,快去。” 牧真僵在原地,几乎要当场去世。 眼见容焕伫一边儿看热闹,苍厘放过牧真,正经与人道:“不说笑了。术只是表象,道却是内在。我看你们内在的矛盾起因,大概是所行之道不同。山主无遮无畏不屑置辩,大抵是有些要事没说清楚,又怎好叫小公子知悉你的心意?小公子善良明理,若清楚了山主身世与苦衷,以及暗中所费之心思,约莫是会理解一些的。但凡开始理解,往后也便愿意尝试改变,甚至接受山主了。” 第154章 苍厘对感情也一知半解,但仅仅凭借着自己和牧真交心的过程,大致懂得世间之事无外乎如此。要把彼此不通的道理说清楚讲明白,对待交心之人,更要理解,要尊重。 同时他也在探容焕的意思。看看严菲对他而言究竟算个怎么回事。 是个一时兴起随处可丢的玩物,还是另有隐情有口难开的挚恋。 “你这么一说,他确实同情心泛滥得很。”容焕扬眉道,“但要与他乞怜卖惨未免好笑。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对我而言,没这个必要。” “但如今日这般追逐并非长久之道。”苍厘直击要害,“严公子若是执意不从,山主那挂坠就可能再丢一百次。到时候若无人援手,山主又当如何?” 容焕颔首:“我还想说,你们手艺真不错,居然能破了这阵。我见都没见过。” 苍厘想容焕是旧朝人,对新朝的星辰法则不熟,那阵法自然也不识得。但只是道:“巧合而已。若严公子真能理解山主的所作所为,那挂坠未必会丢一次。人之行止,毕竟由心。我这里有一计,试心验情又快又准,山主可愿意试试?” “说罢。”容焕尾尖一摆,一副洗耳恭听的态度。 苍厘心下明了,神色郑重道:“死生之事最为重。山主可先表以情理,后托以死志,借此令严公子看清自己心意。若是严公子舍不得山主死,那他便该明白山主在心中究竟是何份量。” 容焕未置可否:“若是他舍得呢?” “这就要看山主如何动之以情了。”苍厘信口相举,“赴死前诉尽心中爱意,坦诚全部过往,如同婴儿呱呱降生般赤然相待。严公子此等重情重义之人必不会毫无所动。” 容焕思量片刻:“也罢,若是他仍舍得,那便算我命中无他。” “正是此意。”苍厘顺水推舟,“若死生之事不能解,那便无他法。山主愿赌,赢了便是一生,输了仍是一生。” 容焕看着他笑了:“如此,妙哉。纵真行一死又何妨。既然已经坦诚,往后也当如是,一以贯之。” 苍厘淡淡道:“性命是山主自己的,山主能做到哪一步,当由自己决定。我只负责传达山主之意,与严公子牵个线头。” 容焕心中主意已定:“你且去吧。约他明日一早与我丹心古树下相见。” 苍厘颔首应下。结果比自己想的更好,他居然愿意真死。 容焕这人,能处。 苍厘加快脚步,扯着还在发僵的牧真,将快要进屋的严菲正正堵在门口:“严公子,大好事。” 严菲无精打采,还是勉强应道:“什么事?” 苍厘压低声音:“我的考题,正是让你彻底摆脱容山主的纠缠。” 严菲呆了一呆,眼睛一亮:“真的么?你没说笑的?” “我怎会用这种事说笑。”苍厘也不废话,“严公子若想,我有一计。” “快说快说!”严菲很是激动。 “举爱之名,行杀之事。”苍厘切切道,“若公子同意此计,我会与容山主编一套说辞。他则会以死为代价向你表明真心。他现在沉迷于你,对你千般迁就万般依赖,你说什么都会听。所以最后时刻,只要你足够坚决,无论如何都不要动容,更不要答应他任何条件,他大概就真的死了。你也解脱了。” “死……死吗?”严菲一瞬间有点恍惚,蹙眉不语。 他会犹豫在苍厘意料之中。这小公子看着连长虫都没踩过,更别提杀人诛心了。 严菲迟疑:“他是做了很讨厌的事,还总拿别人的命威胁我。但真要让他死……” 苍厘微微一笑:“公子现在不能决断很正常,毕竟容山主还有许多话没同你说。等你听了话后,再做决断不迟。但切记,无论他说什么都是试图挽回你,你若是答应,可就要与他过一辈子,再没有机会离开了。” 严菲眉头紧蹙不放,犹豫着点了头:“明白了。” 这就是苍厘所谓两全其美的法子。最完美的无痕杀人,乃是借刀杀人。被借那人需得心甘情愿,被杀那人也要心甘情愿。 这计谋的核心点就是对容焕称真心,对严菲称假意。 真心假意,只有设身于中的人才知晓个中滋味,别人无权置喙。 乃是双重阳谋。 苍厘猜出容焕这么纠缠严菲,且愿赴死,一定有自己的故事。但此等涉及生死之事过于敏感,他一个外人不好问太清楚,只能等严菲借题发挥了。 这样怎么算都是赢。若是严菲“杀了”容焕,他从此摆脱山神纠缠,算自己考题完成,顺便解决威胁一桩,一了百了。若是严菲“不杀”容焕,等于他此后自愿与山神纠缠,考题作废但目的达到,也算自己完成。且自己帮助容焕赢得人心,他如此看重严菲,乃至愿意舍弃生命,必然不会参自己这个成全他们的冰人一本。 第93章 随地撸猫还有惊喜 严菲这一晚上没睡踏实。 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到了丹心古树旁。走至近前才看清,那树下趴着一只长毛白虎,见他来了,冲着他摇了摇尾巴:“和我玩。” 严菲反应过来,后退一步:“起开谁要和你玩!” 容焕尾巴尖打圈圈:“你那时候不是很喜欢和我玩吗?” “什么时候!”严菲一脸“你血口喷人”。 第155章 “你不记得了?”容焕不慌不忙帮他回忆,“最开始遇到的时候就在南禹山上,还是你把我弄醒的。” 那时候严菲才三四岁,粉雕玉琢的一团宝贝,给家里人带着上山郊游踏青。趁人不注意,自己乱跑到一处泉水附近,看见那大树底下隐约露着一抹雪白。走近了扒开草丛一瞧,居然是一只睡觉的猫猫头。 小严菲心都化了,暗道哪里来的山间小精灵好可爱,一伸手搂进怀里,把冰冰凉的容焕撸啊撸的撸醒了。 沉睡中的容焕错觉那是母亲的抚慰,眼泪不自觉流了下来。恍惚中睁眼一看,是一个白到发光的小人。 小严菲看到猫猫落泪,连忙举到肩畔脸蹭着脸地安抚:“不哭不哭。不哭不哭。” 容焕给小人乱摸一气,身上留下他的气味。 这之后不久,容焕算是彻底清醒了,但也再没遇着小人。直到十几年后一个春天,他在土匪窝里一眼看见脏兮兮的严菲。 严菲目瞪口呆:“不可能,那么小一只猫!你这么大!!!还……还……怎么,见风就长吗?” 要容焕怎么说呢。他刚到南禹山时,本体趴在山上就盖了一半山头。结果这过了九百多年,越睡越小,不知何时成了只猫咪大小。要是这么睡下去,说不定等到了一千年之期,他就彻底缩为无物了。 容焕心中滋味繁复,却是道:“那我变小。” 一只云朵也似的雪白猫猫头,豁着一对奶白的小尖牙跑过来:“陪我玩。” 严菲:… 猫猫头趴在他脚上拱来拱去,拱得严菲心里痒痒,口中暗骂,手上却诚实地把人抱了起来,使劲揉了两把。 容焕快给他揉晕了,甩了甩脑袋:“你知道我到底是谁吗?” “知道啊。”严菲满不在乎,“传说里那个龙神的儿子呗。” 严菲听那个神秘贵人说过容焕的身份,惊讶之余又觉荒唐,但仍然无所畏惧地偷了他的挂坠。 容焕点点头:“没错,我就是个前朝余孽。其实无论前朝还是本朝,他们都想置我于死地。我本来不该继续活着,也没什么好活的。不然不会一直睡下去了。但你叫醒我,我就想醒都醒了,干脆再好好活一次吧。” 这些陈芝麻烂谷子在容焕看来都是沾血旧伤,他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和别人揭伤疤。但苍厘的话让他想明白了,如果严菲真的就是自己愿意共度一生的人,那为什么不愿意让他好好了解自己呢? 以前两人之间的相处不是床头打架就是床尾和,没什么机会,眼下这外来使者搅局,倒正是一个好机会。 严菲顿了顿:“你之前怎么不说?” “没事说这个干嘛。”容焕趴在他怀里,尾巴一圈一圈绕他胳臂,“何况说了你也不会听,听了也不会信。” “有道理。”严菲深以为然,“这么说还是我救了你?” “是呀恩公。”容焕不吝调戏。 “……我救的是猫关你什么事!”严菲一脸嫌弃,真想一把给他丢出老远。 “行,继续说。”容焕将人扒紧,毫不在意,“这个事真和你有关。你知道自己踏春为何被山匪绑了吗?” “知道啊。”严菲明明白白,“南山的匪患一向猖獗。从前我们敢去南山,是有天衍门的人一起出行。后来我大哥和天衍门闹掰,我们也再不来南山了。直到今年开春,我听四哥说南禹山上新来了一窝强盗,和天衍门有大仇,我们若能借踏春之名趁机抄了强盗老巢,就能顺便与天衍门和好。结果踩点的时候我不慎落入圈套,反被那帮盗匪抓去了。” 听着严菲越说越小声,容焕笑了:“知道一点,但不多。” 早些年容焕还在休眠时,为祸一方的山匪帮众便已进山驻扎,貌似无主的南禹山也就成了一群无家可归人的容身之处。容焕醒来后,没觉得被打扰,只和山匪做一约定——作正经营生都可以,但不许欺男霸女伤人害命——也算是默许了他们的存在。泛滥南山的匪患就此平息。此后山匪一帮靠山吃山,真开始做起正经生意,有了山神撑腰,倒是也混得风生水起。 后来匪帮中有管事的歪了心眼,又吃起了打家劫舍的老本行。容焕觉察出打劫之事,前来问询,顺手将刚绑来的新生意严菲救了。 容焕转头弄清事情经过,知道是严家四少意图不轨买凶害亲,自行前去惩罚一番后又驱散了匪帮,说他们破坏了约定,此后南山再不欢迎他们。 只不成想被暴打一顿的严四少并无收敛,怀恨在心,回去就报了天枢阁。还装腔作态领着阁人来救严菲,没找到容焕的宅子,倒是将尚未散去的山匪余党堵个正着。 没有容焕的庇佑,这帮鱼龙混杂之辈对上天枢阁一众高手基本是被一锅端了。只剩少数几名悍匪搏命逃进深林,一路为非作歹行凶作恶,就差放火烧山了。容焕这边一面关起山门欺压严菲,一面将那几个匪寇搜罗出来尽数送给了天衍门。 严菲听得张口结舌:“你说的是真的?” “那还有假?”容焕昂首摆尾。 严菲撇嘴:“你果然比那群匪徒还凶。” “不凶怎么镇得住匪徒啊。”容焕目光炯炯,“倒是你,白活这么些年,愣是没看出来你四哥一直想要你命么。” “……我知道他一直看不惯我。”严菲悻悻道,“但没想到他还想杀我。” 第156章 容焕想到前朝龙子间那一窝乱斗:“千百年来皆是如此,总有人为了私利,将亲缘情义践作踏脚石。” 严菲一把攥住他两只绒雪耳:“还说别人呢,你就是这么待你恩公的是吧。” 容焕眼尾给他提成一缝,连连甩头挣脱:“你还悟上了?” 严菲哼道:“早知如此我打死不会上南禹山,你这种人就知道恩将仇报!” 容焕无谓一笑:“再遇到你那时候我压根记不得什么恩仇了,只是想,既然当初你不小心救了我,干脆以后就一直陪着我吧。” 流放之时,他心中只余间杂屈忿的仇恨。复仇之后,又只剩下无尽的孤独。而后几乎望不见头的生命里出现了严菲这等合心合意之人,他被母亲唤醒的追求爱的本能苏醒了。与之同时复苏的,还有濡染自父神的残忍暴虐的性。 他知自己喜爱严菲,却不知怎么去爱严菲,只道与父神那般,怎么喜欢就怎么上了。 但严菲不喜欢,总是铁了心要走。容焕留不住严菲,也想不通为什么。现在他不想去想了,他想看严菲怎么想。 容焕尾巴一甩,披一身乱糟糟的绒毛落到地上重新化成人形:“话我都说清楚了,我要回去睡觉了。等我睡着之后你就再见不到我了。” 严菲搓搓空荡荡的手指:“巴不得。” 容焕回过身看他:“你再过来让我亲一下。” 他语气淡淡,态度却不依不饶。严菲拗不过,一走到跟前,容焕就将脑袋攮到他怀里,像只大猫般蹭了蹭他的下巴尖。 严菲心头还是气:他凭什么因为自己的不幸就随便给别人带来不幸? 容焕吻了吻他,眼泪不声不响流下来。 严菲莫名其妙,想这人搞什么。 容焕低声道:“那坠子你若喜欢,戴就戴了,但千万记得收好。” 严菲恍然一震:“我不要,还给你!” 反正阵破了也没用,说着就从脖子上扯下来丢给容焕。 容焕接过来,晃了晃,咔哒一下打开。看严菲疑惑的神色就知道:“怎么样,不知道还能打开吧。” 严菲梗声道:“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有研究过!” 容焕从坠心掏出来一截东西:“你可知这是什么?” 严菲瞪大眼,瞧了半天瞧不出个名堂。 “这是我娘的小指骨。”容焕露出怀念的神色。 母亲故去前夜就用这根手指拉着他,叮嘱他自己死后就把这小指头割了放在身上,紧要关头往上喷一口心头血,可以再保他一命。所以他烧掉母亲尸身前,忍痛割下这截指头带在胸前。一直这么挂着,直到圣者送他一只莲心坠,告诉他可以将这骨头收在里面。 严菲登时哑了,半晌只道:“抱歉。” 容焕摇摇头,接着告诉他,“这根指骨已经失效了。成亲那天晚上,我用来救了你的。” 毕竟他没有龙脉,只会杀人,不会什么治病救人的术法。连自己受了伤也是硬扛过去的。 严菲非常惊愕,结结巴巴道:“那,那也是你逼我的。” 他被容焕逼着成亲的时候宁死也不屈从,在即将受辱之际咬舌自尽。纵使口舌痛到发麻,眼神涣散,神态却坚定不移,定定看着容焕的方向。 那一刻他让容焕想到那些死在沙场上的战士。 他用生命说:我不愿意。 容焕有点慌乱地堵住他溢血的口鼻,说我会救你的。 严菲只看到他嘴唇翕动,听不清他说了什么,意识已然模糊。 容焕想,他其实应该等严菲醒来的。 但不知道哪根神经作祟,他鬼使神差提前动了手。或许是硬起就没软下去的身子,或许是严菲拼了命的抵抗。 他顺理成章得到他,看着尚无意识的他眼角淌泪。 那一刻容焕想,他属于我了。 这是我的人。 心中喜爱之意愈酝愈深。 但对严菲来说,这莫过于奇耻大辱。 没有死掉,被妖怪用邪门法子救了回来,还趁着自己昏迷污了自己身子。更是在自己悠悠转醒后,用那野兽的姿态强了自己。 严菲想吐。这下他什么都没了。尊严,清白,傲骨。一概付水东流。 现在容焕却看着他的眼说:“我不会再逼你了。” 严菲拿着坠子,也有点不明白心头交错的郁结之气是什么东西。他看着容焕走掉,一时间忽然有些着急,扬起手道:“哎,你等等。这你必须拿走,要不你娘会伤心的。” 容焕笑了笑:“不会,她知道我遇到你,一定很开心。” 容焕的母亲樊枳出身低微,是虎族妖奴,承了龙神宠幸,诞下龙子却去了半条命。但是容焕生来没有龙脉,自小被嘲笑被排挤。 樊枳在被宠幸前,与朱部侍奉封旬有一点私情。虽则两人彼此有意,封旬最后还是将她献给龙神。龙神看上樊枳的美貌,却并不喜欢她这个人,在她身上感受不到爱意,对她也就没什么爱意可言。 容焕后来被流放,是他兄弟中有和封旬起了冲突的人。 封旬为人清廉正直,没什么能用的把柄。龙神四子探听到樊枳过去和封旬这一层关系后,想要借此扳倒封旬,所以污蔑两人有私。容焕没有龙脉这一点,成为强有力的佐证。 樊枳被污蔑时虽然极力否认,但她先前不冷不热的态度已经让她失去了龙神的信任。就算滴血验亲成功了,龙四却早有对策:即便献给父神时是处子,那之后也有可能与侍奉通奸。七弟容焕正是因着血脉污染才没有生出龙脉。 第157章 容焕也正是由此觉得是自己不争气导致母亲受侮。樊枳却告诉他,不是这样的。龙脉生不生得出来,是上天的意思和母亲的孕育,和你没有一点关系。 龙神严肃处理了封旬,但大概是因为床笫之情,大发慈悲没有弄死樊枳母子,而是选择流放。 容焕和母亲一起被放逐到流洲以西的荒芜之地。半路上体弱的樊枳就承受不住颠簸死了,死前一直在怀念丹洲故土南禹山的不动泉。 容焕默默发誓,以后一定要将母亲骨灰葬回故土。此前他从没见过南禹山,但那是他心中的一个圣地。 经年之后,他在南禹山上再次醒来,第一眼看到的人是严菲。冥冥之中,未尝不是有母亲在推动吧。 想起母亲的容焕看上去很安静,严菲从没见过他这个样子,看他又要转身,竟更慌了:“你先别走,这,这我都不知道怎么放回去。” 容焕笑了一声,过去拿起他手中的挂坠和指骨,举在眼前,着意放慢速度演示一遍,将那骨头好好地收了回去,再把挂坠交到严菲手里:“会了吗?不会也再没人教你了。以后就这么戴着吧,别拿出来了。” 严菲听了这许多事,心中早已波澜丛生,此刻竟脱口而出:“那你别走了。我,嗯,我再与你处处看。但你不能再行逼迫之事,不然我还是会跑的。” 容焕一顿,笑容冒出:“好啊,一言为定。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啊。还有没有什么想说了?” 严菲看他笑,心中已后悔半分,口中却道:“我不要老虎!” 容焕不能苟同:“真的么,我刚倒是发现你很喜欢撸老虎毛。若是不要老虎,你以后就摸不到了。” 严菲脸一红:“我,我说的是在床上……” 容焕不紧不慢道:“等你再长大一点就知道老虎的好了。” 严菲龇牙咧嘴:“呸呸呸,还说呢。你一开始救我的时候我真以为你是个少侠。要不是你之后强行把我往床上拐,我是很想结交你这个朋友的……可惜没有如果了。” 容焕反应过来:“哈?你对我一见钟情。” 严菲一脚踹去:“有完没完啊你?” 容焕结结实实受了一脚,想起什么来:“你别说,还真没完。” 他一把裹住严菲,扬声道:“二位还没看够呢?” 苍厘与牧真正在附近守着。毕竟只是与严菲保证安全,也没想特意避过容焕,果然还是早早被他发现了。 容焕知他二人心思,也不挑明,只道:“不知你们发觉没有,这株树,问题很大。” 他指了指后头的丹心古树。 “或许你们看不见,但它的根确在吸食此间生命。严菲在这里住不过半月,身体已经受损。当时我答应留下就是为了查证此事,现在能确定了,根源都在这树上。” “啊?损害我的身体?”严菲暗自嘀咕,“对我损害最大的不是你吗?” “别闹。”容焕掐他一把,语气正经了几分,“此树为邪物,必拔之。你们在旁掠阵,助我一臂之力。” 苍厘见他这就要动手,与牧真对视一眼,双双上前。三人刚摆好架势,却听身后有人道:“且慢!” 第94章 这是你的考题 来者正是孟夫人。 她面容冷道:“不知诸位几个意思,在此游玩便罢,还要拆了我乡中祠堂?” 容焕看她一会儿,笑了:“你便是这树的主人吧。” 孟夫人一顿,眉宇作结:“是又怎样,不是又如何。” 容焕毫不客气起手招呼:“是的话,就还命来吧。” 灭神之战期间,容焕历经过不少次生死攸关的战役,下手惯狠。此番抱着斩草除根的心态,没几下就要把孟夫人打死了。 苍厘和牧真在旁围观,却是真的不好插手。虽说这古树吸食人命目前只是容焕的一面之词,但来桐源乡祠之后,他们确实发现有蹊跷。 一开始看到庭中树时,两人都没发觉这就是齐逍所说的丹心古树。因为在记载里,古树应该已经枯萎,树上丹心花的名字都让给了周遭的伴生小野花。又见容焕去那树下等严菲时,才反应过来这正是丹心古树。随之起了疑惑:这树何时死而复生了? 但这阵子没见齐逍,苍厘也没去想那么多。方才听容焕这么笃定,自是知道事出反常必有妖。 “等一下!!”不远处严菲惊魂未定,一面往回跑一面出声阻拦。他早被容焕撇出老远,这时几是声嘶力竭地喊停了容焕的杀手。 严菲先前毕竟受过孟家接济之恩,眼下还是将容焕劝住:“你……你弄清楚再说。我身体现在都没什么感觉,万一杀错好人就完了。 容焕挑眉:“你又来?” 虽然不是很情愿,但他真被严菲劝收了手。不过容焕对待敌人向来不客气。这就从腰间抽出一截绳子,将孟夫人当犯人般吊了起来,挂在祠堂梁上准备拷问。孟夫人使一身木属功法,给容焕火属气息死死克制,并无甚还手之力。此时血迹斑斑悬在半空,冷冷喋血道:“当初果不该放严小友进门,真是引狼入室。” 话音刚落,那头孟希然匆匆入堂。他远地里一看这架势也懵了,回过神来一迭声道:“诸位有话好说,为何要伤内子。快快放人下来!” 容焕听着新鲜,酸话还没呛出口,一旁严菲抢先道:“先生,究竟怎么一回事,是有误会吗?” 第158章 “误会大了!”孟希然急死了,赶到近前只顾着看孟夫人伤势,口中喃喃道,“误会大了。” “哦,什么误会,孟先生不要解释一下吗?”容焕抱臂旁观,“先别费力气了。你不说清楚,孟夫人是不会下来的。” 孟夫人闻声冷笑,垂看孟希然的眼神却是温柔:“不必解释,他们不懂。” 此等间不容发之际,一个声音突然打破僵局:“这是怎么啦?” 苍厘转头一瞧。总是暗中观察的南昭仙子终于现身了,旁边还跟着个大快朵颐的齐逍。这次她没带面纱,果然和传闻中一样是个清通灵秀的少女。 但容焕一看她就明白了:“是你啊。这背后原来都是你搞鬼是吧,龙丘雅霁。” 南昭撇了撇嘴不屑和他争辩,只是道:“路过路过,你们为何打起来了?” 容焕嗤了一声:“你别装了,比起这树,你更可疑。” 他还直接问严菲:“你遇到的那个高人是不是她?” 严菲一呆,他从来没见过南昭仙子真面目,这时候只能说:“不知道。” 容焕反是笑了,眯着眼打量南昭道:“你到底有什么阴谋,直接冲着我来。何苦要害其他不相干的人。” 南昭真是和他话不投机半句多,此时见孟夫人重伤更不想费时费力和他争吵,干脆直接出手先把人救下来。 她修水木之法,平日也不好打打杀杀,短兵相接间勉强将孟夫人裹下地,自己背上还重重挨了一下,不由暗道晦气,就知道正面对上要打架。 孟夫人手捂心口靠在孟希然怀中:“多谢仙子相救。” 南昭这时也好奇,一面施术与她治疗,一面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孟夫人迟疑片刻,说了实话:“我……起了生生不息。” “啊,什么时候?!”南昭讶然不已。 “大约十年前就开始了。”孟希然拢住夫人发颤的手。 “……你们……”南昭霎时无言以对。 容焕那边是被严菲钻空子按住才没追着南昭继续打。 “喂你下手也太狠了吧。”严菲双手牢牢环着白毛兽神的颈子,心有余悸。 容焕摆了摆尾巴:“你又不是没见过我出手,之前没直接弄死你四哥只是顾虑他是你四哥。” “嗯嗯,”严菲顺虎毛摸,“你做得对!” 容焕反倒一愣:“怎么还叫起好了?” 严菲顾左右而言他:“你把爪子收起来,我有点害怕。” 容焕把他往后一拨,冲南昭喊话:“到底怎么个事你今天必须给我交代清楚咯。难道你也看上我媳妇了?” 南昭微微一笑,毫不客气:“脑子睡坏了吧你个死狴犴。” 严菲大窘:“快别说了你以为谁都像你……” 容焕煞有介事:“嗯,我觉得每个人都对你图谋不轨,谁让你长这么好看。” 听到这话的在场诸人唯有沉默。 还是南昭打破死寂的空气:“这对夫妇我作保。他们为人处事我清楚的,必然不会作有损百姓之事。” 孟夫人眼中流露出一丝欣慰。她看了孟希然一眼,捏了捏他紧握自己的手。孟希然于是了然。他叹了口气,开始诉说一切。 孟希然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宗祠里那棵古树是个妖怪。而且是个和自己一般大的姑娘。 其时孟希然先天愚钝,是个小傻子,家里没人管的时候就到处乱跑,但自从遇到叶丹心起他就有了固定去处。家里人每每去祠堂找他时,见他对着一棵树胡言乱语也没在意,倒是树妖叶丹心起了好奇,不明白凡人怎么能看见自己。 略略一算,发现这小孩有慧根,只是长歪了。于是想帮他一把。 就努力结了一颗果子出来,掉在他面前让他吃。孟希然吃了慧果,果然开了灵智。 他还能看到那个小姑娘,却渐渐明白过来她是只妖。可他心中情谊只增未减,当她是自己的好好玩伴,一人一妖青梅竹马相携并进。年少不识愁滋味时,孟希然已于不自觉间对叶丹心种下情根,及至情窦初开,他自然拉着她的手说以后要一直在一起。 等孟希然再长一些年岁,叶丹心便告诉他,自己永远无法离开这片土地,但知他心中有远大志向,不会留在原地。何况人妖殊途,他们最好就此别过。 孟希然不答应。说你不能离开,那就等等我。 在天枢阁求学的过程中,他明白了别人为何看不见叶丹心。因为她始终不曾化形,昧眼蒙胎自不可见。但过了一个节点,妖就再也无法化形了。叶丹心清楚这点,而这是她的选择。 对于一株树来说,唯有化形,才能移往别地。 孟希然决意助她化形。期间找了很多法子,终在偶遇南昭仙子时讨得一个失传秘方。但这法子用在古树上,要等二十年。 他等她。 叶丹心化形那日特意叫他来看。他眼见那个长不大的小姑娘在眼前慢慢长大,直到成为与自己同岁的模样。短短一瞬,却好像他们一起相伴了这二十载年岁。 什么都没少,她一直在。他心中无比安宁。 于是顺理成章,两人结为夫妇。 接着孟希然扩建祖宅,创办了桐源学堂。而叶丹心也向他诉说了桐源乡的困境。她生于斯长于斯,如今虽已修形,本体亦可挪迁,免于衰败之苦,但是这片养育他们的土地已处在凋敝边缘,需要想个法子救一救。 第159章 后来两人赴天衍门做客,机缘巧合之下听得一个问新保旧的转化之法——生生不息。回来后,叶丹心尝试以本体古树作阵眼,布下生生不息之法,成就了一处空前绝后的生生不息阵。 这阵法几近覆盖整个桐源乡,是以所有孩子的生命作薪为失活的土地供能。因为这片最古老的土地在逐渐死去,最终沦为荒芜。只有年轻的生命能够让它活着。 叶丹心再明白不过,一旦发生荒芜,土地就会彻底作废。这片土地上的人都要离开,被迫失去家乡。 此阵虽同样损耗古树命脉,但是她愿意以此守护他们两人和未来无数人共同的故土家园。 南昭听罢,起身前去勘察丹心古树。良久方觉那千尺泥土之下树根缠绕之处,真的埋着一座庞大无比的生生不息阵。 原来她以为的古树复甦不过是以命换命的布局。 南昭总是舒展的眉心深深蹙起,思忖半晌,娓娓道:“土地的生灭是自然规律,无法强行扭转。而离开则是人们自己的选择。他们不再愿意在这片土地上深耕,只想往远处走,那么这里注定会被遗弃。” 叶丹心听得呆了,半晌竟不能言语。 南昭走过来,安抚似的坐在她身边,轻声道:“遗弃之后的土地不一定会荒芜,它会开始休养生息,迎来下一个生命与选择的轮回。” “……所以,不如放手,任其生灭。”叶丹心恍然,一行清泪早已滴落满襟。 她泪眼朦胧去看孟希然,对方则拥紧她,满怀愧疚与怜惜道:“无论你做什么,我都跟着你。” “那你怎么看呢。”叶丹心问他。 孟希然重重叹一口气,却是释然:“我当然想你停手。丹洲这么大,咱们可以到处走走看,为桐源的新未来寻找新故土。” 这才是,生生不息。 叶丹心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我亦如是。” 她由孟希然搀扶着,一步步走到了古树前,抬掌轻抚树身间,逆转了地底阵法。 蓬勃浩瀚的生命之流从地底涌出,万鱼还海般四散而去,遁入桐源乡各家各户,尽归原主之脉。 叶丹心口中黑血倒溢,素白的面上却渐渐多了些红润之色。孟希然为她拭净唇边血迹,别过眼去,几近潸然。 待得最后一点生息散尽,阵法也随之消散。那一瞬,生机盎然的古树又衰颓下去。只在花叶尽凋的刹那,落下一只小小的果实来。 叶丹心接在手里,与孟希然比了一比:“没想到能再结只果子。但还是个幼果,长不大了,和你过去吃的那颗没法比。” “这个能给我么?”后头跟着的南昭道,“我拿回去看看,有没有办法再培一株丹心树出来。” 杏陵风水毕竟不同,那是圣者诞生与埋骨之地,万千德泽与福祉所在。此等宝地钟灵毓秀,亦有可能将一颗濒死的种子再次养作参天大树。 叶丹心欣然颔首,把果子递给南昭。南昭将之包在绢帕中,转手塞给一边看热闹的齐逍:“喏,这就是你的考题了。” 齐逍咽下口中花脯:“我?” “是会有点为难你,但这就刚好。”南昭心旷神愉,“你不是着急追了我一天。现在考题有了,你不开心吗?” 齐逍呆呆捧着丹心果。 “拿好了仔细别吃了,整个丹洲就这么一颗了。”南昭负手而去,“走吧,别发呆了,回杏陵了。” “无聊,散了散了。”容焕打了个呵欠,“走,回去睡觉吧,我困死了。” 严菲很是警觉:“我不睡你自己睡。” “哎呀走吧,我刚看你困到抹眼泪呢。” “我没有!那不是困的!” 眼见容焕扯走了严菲,孟希然搀回了叶丹心,苍厘几步追上齐逍:“现在还早,回去也是闲着。好容易来一趟,顺道和你一起去杏陵看看吧。” 第95章 要不你们打一架吧 杏林镇距离杏陵不过百里之遥。 这镇子虽说规模不大,但因是抵达杏陵前最后一处像样的落脚点,故而现出一派熙攘和睦的升平之象。 从桐源乡出发后,四人沿着大道朝南一直没停。临着月亮探头的时候,南昭却喊停驾车的齐逍,指了指左首另一条道:“哎,劳驾转个弯,我顺路取个东西。” 齐逍手上是勒住了缰绳,口中却实诚道:“不顺路。” 南昭也不为难他,耸耸肩就要跳车:“那你自己走吧。反正到了也进不去。” “慢着。”齐逍调转马头将她挡回去,“那得快一些,别就住下了。” 南昭给他磨得没一点脾气,笑眯眯道:“真抱歉啊,还就是要住下了。” “……哦。”齐逍也给她磨得有气没处发,默默抽出根苞谷,喀嚓喀嚓啃起来。 南昭每次摆他一道心情都挺不错,这就信口同三人介绍了杏林镇的由来,又补充道:“我知道你们急,但你们先别急。这东西明日才好。你们先随意在镇上转转,稍微等我一阵。” 那怎么办,等呗。 第二天牧真起了个大早,叭叭地将还在昏睡的苍厘敲起来,兴致满满神色雀跃道:“走吗,出门转转?” 苍厘本要一口回绝,揉开眼看到牧真满怀期望那样子,他脑袋下意识点了点。这就给人一阵旋风拉着下了楼。 踏出客栈一步,苍厘才后知后觉:“他们俩人呢?” 第160章 “没看到。”牧真着急拉他,明显在敷衍。苍厘被他火急火燎一拉出去,着街边望了一溜儿,方才发觉今日正是七夕。 沿街各处都热闹得很,路上行人还没多少,摊头铺前那乞巧物件已堆得个花团锦簇、琳琅满目。 牧真手快,边走边买,矻矻给苍厘塞了一手吃食。 苍厘左手巧果右手藕丝粥,吃了几口清醒不少,心道难怪“没看到”别人呢,这就是只想和自己一起走走。 他吃饱喝足,停在一家售卖杂货的小肆前,若有所思地打量了一会儿,要了几根缟绳。 不知为何,牧真觉得这绳儿是给自己买的。当下出声道:“不买点亮色么?” 苍厘闻言一顿,旋即笑了:“怎么,不喜欢?” 牧真不再吱声,更加确定心中所想。这一路上便看起了回礼,却觉满街的玩意儿各有各的好,但都不如自己亲手做的。他特意落后几步对着苍厘思来想去,把主意打到了人右手腕那条白巾上。 两人转悠到日上三竿,寻着家老铺吃了当地特色的杏花面。汤头是用鲜花脯浸着辣椒麻油做的,酸甜爽口,配上焦黄软糯的杏子鸡爪,格外醒胃。 胃醒了,头又醉了。苍厘忍不住打了个呵欠:“还转么?” “你困了,回去睡吧。”牧真想机会来了,一会儿等他睡着就动手,一定要比他先做完。 于是苍厘午歇醒来,刚觉精神可嘉,一扬手发现巾子没了。他如临大敌,顿觉不妙。这里还有谁能拿走巾子不被自己发现? 起身查找时,牧真推门进来,着意清了清嗓子:“我捡到一块巾子。” “……有事直说。”苍厘稍松一气,却想这人有事的该是脑子。 “是你的吧。”牧真献宝一般,将那白巾在他跟前一抖,十分得意似的展示起来。 苍厘看到自己本应干干净净的巾面上此刻如火如荼地绣着一对鼻烟壶。 一只琥珀的,一只琉璃的。虽不能说绣得十分完满,但针脚收得齐整,图样拙朴却惟妙惟肖,将那对业已碎的小壶活脱脱呈在眼前。 苍厘脑子一嗡,断然否认:“不是。” 牧真一怔,好似傻了。又不甘示弱似的将巾子往人面前凑了凑:“不是?你再看看呢?” 苍厘其实真的生气了。这是当年缈姬亲手系在他腕上,叮嘱他不可随意取下之物。 先前他因为牧真取过几次便就罢了,现在牧真自己来取又算怎么回事? 苍厘闭了闭眼,摁住自己欲扬又止的拳头,冷冷道:“怎么突然祸祸我的东西,想绣了随便找个帕子不好吗?” 牧真很委屈:“这个你一直带在身上,而且上面一片空白,我就想……” 苍厘不知他在委屈什么:“你给我的剑我也一直带着呢。” 牧真当面打鼓:“但你现在就没带啊!” 苍厘能给他气笑:“我刚起床啊。” 牧真却更来劲:“对啊,你睡觉也不带啊!” 越说还越理直气壮了。 苍厘一时哑口无言。末了只从胸腔叹出一口气:算了。认命了。 他拿过巾子折了几折,将鼻烟壶图收在内侧,却是觉出巾内灵气暗涌,似是蕴了什么福泽之术。 等重新将之系回腕上方才确定,这巾子上果真有灵流源源不断从那小壶口中流出,像是牧真拉着他的手同他输送灵气那般,熨帖又滋润。 苍厘心尖像是给人攥了一把。 他看着牧真轻声说:“我知道了。” 见人仍鼓着脸不吭声,苍厘心里有了主意:“你等我一会儿。” 他自去客栈后厨要来糖浆和莲子,在院子一角支了张石板,信笔浇了只丑丑的莲眼小糖鸟来。 但因为从没做过糖画,浇到第三只时才算全须全尾勉强送得出手。苍厘比了比,想这与自己小时候蹲在家门口沙地上画的一模一样。 将糖鸟摆在一边晾干的时候,苍厘又无由来想起早上牧真问的“亮色”,恍然一般,去后街铺子买来一把五色线,坐在石板旁边专心埋头编排起来。 连齐逍过来也没发现。 齐逍当然是来觅食的,后厨还没进得,一眼瞥见院角的苍厘,上前一看,还有意外惊喜:“这你做的?” 苍厘心里一紧,收起手上活计:“嗯。” 见有三只糖鸟,齐逍毫不见外,拿起一只来嘎嘣一口啃掉鸟头,“嗯。第一次吃带莲子的。” 苍厘回过神来,只道:“好吃吗?” 余光却瞄见个影子冲了过来。 齐逍自然也瞄到了,转过头去边吃边招呼:“你吃吗?他做的,好吃。” 冲到一半的牧真登时僵在当地,哑了似的说不出半个字。 这在齐逍看来就是不吃。他都不让苍厘为难,剩下的一手一只,速度奇快,嘎吱嘎吱全嚼了。 苍厘见牧真都要上手抢了,赶快将人挡在一边,拿出自己刚编的手串。这串子上独独系着一枚沧浪玉,比起普通绳结的五色丝更别致。 苍厘把着牧真左腕,低头捣鼓几下:“喏,戴好了。” 牧真早发现苍厘缀在发尾的两枚彩玉少了其一,此刻抬手仔细一瞧,套着手串的腕子都酥软了:我这是被……套牢了?! “怎么都堆在这儿呀。”拎着包裹的南昭一推后门,将对面三人尽收眼底,“正好,现在可以走啦。” 第161章 牧真慌乱放下袖子时还是给南昭瞟见了手串。 活了千年的灵女大人慧眼如炬,暗道这才半天就有人和他告志了?不过对象是他也不奇怪。 她又回想一下:不是,绳串上有个东西好眼熟,我在哪里见过…嗯? 作者有话说 你好你好,方便参与一下我们的小活动 #一句话说给七夕的ta# 吗?不只情侣,亲人朋友都可以参加哦(没有凑不到情侣硬凑的意思!) 豪!没人说话就是同意了!请看随机画像开始发言! ### 牧真 [> 齐逍]:炫,谁能炫得过你呀 苍厘 [> 牧真]:偷感很重的一天 南昭 [> 苍厘]:什么在响。哦是我的gay达(按掉)(无事发生 齐逍 [> 南昭]:你看我像树吗? 第96章 隐居就有隐居的样 四人同行,一路倒也热闹。这日将近黄昏时总算抵达了南海以西的杏陵角。 杏陵又被称为圣人墓。因圣者莲葬于此处,往后丹洲之上无数贤人义士的坟墓也都建在此处,犹如丰碑之冢。 圣阙落成后,神君据星野分封诸神,独南昭仙子请愿降至丹洲南海之畔,永镇杏陵。因她对圣者莲心怀敬意,称其万世师表,千古流芳,该当有人居其侧,守其墓,奠其碑,扬其迹。神君既允,赞叹不已,引之为佳话。 南昭就此下凡,隐居在杏陵的莲华湖畔。这湖水至纯至净,百年自生得一朵金莲,至今拢共不过九朵半,皆是丹洲至宝。据说最初的那朵莲花中孕育了圣者莲,这湖也常被称作圣乡湖。 说是住在湖边,其实还要在杏林中绕好久。南昭领着他们三人走迷宫般在林间的淡淡白雾中穿行,浓烈夕照与浅薄月色透林而过,映得脚下小路愈发虚晃。 【怎么设了这么多迷阵。】牧真心中警觉,【我快记不住路了。】 【当然得多。】苍厘见怪不怪,【一个活神仙住在这里,没有迷阵挡路,找她的人不要挤破头了。】 牧真当然懂这种感觉,设身处地道:【挡人只要一种阵就够了,她连着设了三种,还是套在一起的。】 【挡的大概不是普通人。】苍厘思索道,【但除了容山主,这洲上还有谁敢明目张胆找她麻烦?】 两人心头皆掠过一丝奇异,前头南昭却终于停了步子,翩翩立在一处竹篱墙外,十分轻快道:“到啦。” 南昭离群索处,这墙里头围着的除自己住的竹舍外,另有三间大瓦房,分别养了三窝子小动物。禽鸟一间,走兽一间,鳞虫一间,就是没给人住的地方。 眼看三人表情逐渐有了变化,南昭继续带他们往里走,穿过后门,来到墙外头。放眼望去,是一大片葱郁菜地。地旁落着只守夜小庐,再一边跟着个封顶的茅草棚子,看着够结实,也挺宽敞。 南昭便指着那个棚子道:“柴房,不大,但还算整洁,收拾一下能住人。” 齐逍“哦”了一声,当先过去推门。苍厘见状跟上,只有牧真愣在原地。 南昭不管他三人如何态度,自顾自道:“你们去吧,收拾好来找我,给你们分些被褥,能凑合。” 苍厘进棚一瞧,比预想的还干净,南昭并没想为难他们,只是真没打算让任何人正经留宿。齐逍摆了摆手表示不用插手,自己个儿一掰腕子,三下五除二折腾出了一大块空地。 苍厘点头:吃下去的饭都没白搭,一天到晚使不完的牛劲。 他也没闲着,还是上去搭了手,很快拾掇出来一个大通铺。两个人睡绰绰有余,三个人躺摩肩接踵。 门外插着的牧真一看如此,门都没进转身跑了:“我不住了,你们住。” 苍厘追出去:“哎你跑什么?你住哪儿?” 牧真强打精神,放慢脚步:“我睡树上。” 苍厘笑了:“我只知道你睡过树心,还不知道你能睡树上。” 牧真无言以对,委屈得眉角都皱了。脚底却没停,还是慢慢往林子里挪。 苍厘跟上去:“行不行啊圣灵子,万一睡熟了掉下来把脑子摔了。本来脑子就不好……” “谁脑子不好啊!”牧真激动了一下,又压低声音,“我就是怕……和你睡那么近……我担心……” “你担心什么?”苍厘多少是在明知故问了。 牧真:“……” “行了你回房吧。”苍厘不再难为他,“我睡树上。毕竟我比较有经验,知道怎么睡安全又舒服。” 牧真断然拒绝:“不行,你得睡床。你身体不好。” 什么时候身体又不好了?苍厘想了想只道:“怎么现在不吃人家齐逍的飞醋了?” 牧真眼睛瞪得圆溜溜:“我怎么吃醋?!我就是……就是不想……” 他情急之下又说不出个所以然,一跺脚,疾步走了。 苍厘心里好笑,但想如此一来正方便行事,也就承了这个情。 回棚子的时候,齐逍已将两床被褥归置好,正躺在其中一张褥子上闭目养神。 这就睡了? 苍厘过去,听呼吸知人还没睡着,坐在一边轻声道:“我一会儿有事出去,晚上大概不回来睡了。” 齐逍反应如常:“我也一样。” 苍厘倒是奇怪:“你要做什么?” 齐逍严肃道:“我要种树。” 第162章 苍厘:“……哦。” 掐指一算也是,毕竟时间不等人,最晚大后天就该回天上复命了。过了今夜,满打满算齐逍也就两天时间解题。 不过苍厘也与齐逍直言:“这题解不解,解得如何,其实都无所谓。差不多做个意思就行,不用太拼。” “好。”齐逍答应了。 两人和衣而卧,眯了一会儿,歇到月上中天,起来分头行动。 齐逍从棚子里捡了几个趁手工具,径直往莲华湖走。苍厘转去敲了南昭的门,递上一根提前备好的缟绳道:“打扰仙子。今夜月色正好,我想去圣者墓前祭拜,劳烦仙子赐酒。” 南昭衣饰齐整,但明显是个打算就寝的装扮,闻言抿嘴一笑:“你倒是很懂嘛。” 她收下绳子,起身去地窖里翻出一瓶扶疏酒:“喏,既然这你都知道,多余的我也不必说了。” 这扶疏酒乃是南昭取莲华湖水与圣者坟上的老杏花酿制而成,纯度极高,灵气十足。每年扫墓时,南昭必带扶疏酒做供。而有心人前来祭拜圣者时,必要去莲华湖北岸那株并蒂杏上系一条缟绳,以示请酒心愿。 一般绳子消失后,隔日树下就会出现一瓶扶疏酒。 苍厘这么当面与正主索要,倒是省去不少功夫。他谢过南昭,按照记忆中的路线,往杏林深处的圣者墓走去。 打半道上,一个声音冷冷从树上传来:“这么晚了你去哪儿?” 苍厘抬头,见牧真坐在一树杏花中,伽罗色眼瞳明镜般熠熠,皓白面庞比月色更皎洁。真好一个月挽花帐,活色生香。 还挺会选地方。苍厘想着,口中只道:“怎么不睡特意跑来监视我?” 牧真拂衣落在他对面,带一袖杏花如雪缤翻,堂然道:“难道不是你特意路过此处?” 苍厘看到他眼睛正盯着自己腰上的酒葫芦,率先道:“嗯,被你猜中了。我来找你喝酒。” 第97章 祝你做个好梦 牧真不信,又信了。他将信将疑接过“上好的杏花酿”,拔开酒塞浅嗅一下,已是有些上头,只强忍着眩晕道:“怎么喝?” “直接喝。”苍厘眼色奇异,淡淡一笑,“你一口,我一口,慢慢把这瓶子喝干,好不好?” 牧真见他这模样,酒还没喝已快醉了,有点慌乱地垂下眼睫,看着那深不见底的瓶口,兀地凭生一腔豪情,正要举瓶痛饮,臂上已多了一只手。 “这酒能醉死人的。一次只能喝一小口,得含在嘴里慢慢品。”苍厘见他如此豪迈,冷汗都要下来了,忙出言哄着,好说歹说先教他啜了半口去。 却见牧真面色如烧,酒没咽下去,澄清的眼波都酥浊了。 ……这酒这么烈吗?苍厘想,看他个酒蒙子样,三口应该能收住。 他拿过葫芦瓶准备装着喝一口,牧真那头却死活不撒手,只牢牢握着那瓶子腰,如丝如缕似笑非笑地凝着他。 “……好喝么?”苍厘松了劲儿。 牧真点点头,唇角弯起的弧度更大。 得,这就开始疯了。苍厘心里叹气,却是福至心灵般,顺着牧真的手往上抬,将瓶口喂到他嘴边:“那我这一口,圣灵子替我喝了罢。” 牧真眉心微微一蹙,认真摇了摇头。苍厘正自不解,牧真却一使劲,又灌了满满一大口酒下去。 苍厘:……? “……别……别叫我,圣灵子。”牧真口齿不清,呼吸也有些跟不上趟了,“我…是……烟烟……” 嗯,还烟烟。苍厘想,奄奄一息的奄奄吧。 他觉察这酒不对,毕竟所有记载中都没提有活人喝过扶疏。虽然目前已知的制酒原料都是好东西,但也难保南昭酿制的时候悄摸混了什么人不能碰的猛料。 “你……喝完……该,我了。” 见牧真朦朦胧胧还要喝,苍厘劈手夺过酒葫芦。他一使寸劲,牧真给惯力拉到他身上。眼看要被扑个满怀,苍厘一矮身躲了过去,反目一瞄,牧真直直冲到一株杏树前,迫不及待将之死死抱住。果成了只沾上就难甩脱的醉猫子。 “小鸟……哼,我最……最讨厌你了……”牧真说梦话一般念念有词。 苍厘从地上拾起酒塞盖紧瓶子,朝前走了几步又折回来,一手刀将人砍晕,放在树下靠好。他试了试牧真鼻息,确保人无恙,起身前又顺手撩了几把杏花盖在牧真身上,徒手给人整了条香甜软和的花被子。 墓里还是有危险的,他不想牧真再跟着以身犯险。同时自己还得多出精力掩盖游说,毕竟冲撞圣者墓和大闹乌部刑场对牧真的意义全然不同。 苍厘甩甩头,把有的没的甩出脑子去,保持清醒继续走。又走了小半个时辰,他远远看见了圣人墓碑与墓旁的老杏树。 那墓碑修做一朵七瓣莲台模样,姿态舒展,徐徐朝天绽放。上面没有刻录文字,因为圣者莲的功业口耳相传,千年以降,全部记载在人们心上。 苍厘默然行了一礼,启开葫芦封,将扶疏酒依次浇在七叶莲瓣中,一瓣比一瓣深。而后双手交握成拳,逼出一缕龙息绕于拳锤,重重砸在莲心中央。 整座墓碑震颤起来,七瓣莲中盛着的扶疏酒在这震动之中如悬丝引线般次第汇入莲台心。莲心给七道酒线围着,仿佛成了漩涡之眼,也正如涡眼般漾出纵深水波。苍厘触手之间,给这涡流吸着,从手臂一整个儿吞入了地下墓穴。 第163章 这扶疏酒合生之莲与死之杏,正好做启墓引子,开启了连接生死的通路。而这会道之术是曾在丹洲的朱部遗族捣鼓出来的,需得以墓碑为眼并齐生死之信物在月色下施行。直至碑上信引耗尽,通路方才闭合。一整套下来动静虽不小,但却毫无出入痕迹。 苍厘估摸着自己大概有一炷香的时间。须在此期间觅得龙神首骨。 他顺着墓道走,一边想,还好牧真酒量小,两口就收住了,要不自己还要多跑一趟,在南昭眼皮子底下偷酒。 垒建墓道的大块青石平整光滑,苍厘一路摸着石块纹理前行,并不用点灯。因为无论冷热光源,都会直接触发墓道中的致命机关。 循着白隼令的指引,他很快走到主墓室。一推开墓门,只觉冷气沁骨,呼吸都仿佛结冰。 这里比起朴实无华的墓道稍微华丽一些。壁上龙眼般的夜明珠,煌煌映出铺满壁顶的彩色砂绘。四壁分别是圣者如何降服四大凶兽,天顶则画着他如何击败龙神。笔触古朴,却惊心动魄。 毕竟那最后一战使得四洲之一的西部流洲整个溃散,生生改变了天地格局。 苍厘握紧白隼令,明白龙首正在主棺中。 但想来朝拜的人应该都不清楚,自己拜圣者的同时,也把龙神一并拜了进去。 苍厘起手打算直接收骨,方觉白隼令与龙骨间的连接断续,无法如极寿渊中的尾骨那般直接吸纳。 ……看来必须打开棺材了。 苍厘走上摆着素棺的七阶高台,细细查看之下,却是犯了难。这棺椁生得浑然一体严丝合缝,想弄开却根本无处下手。 以他的手法居然摸不出棺盖痕迹,甚至搞不清这具莹润如玉的棺椁究竟用什么东西做的。 苍厘凝神静气,脑中翻书一般回忆各种奇棺怪墓的图样,包括旋犀和缈姬对圣者墓内的构想,竟无一个对得上号。 但他还是直觉般咂出一丝微妙的蹊跷。 圣者墓碑尚且如此谦逊,为何棺椁要置之高台? 苍厘下得阶去,一阶一阶绕着圈摸索过去,果让他发现了端倪。 他心中有了数,转道取下墓室四角的夜明珠,一一嵌合在单数阶四侧如蚌内凹的四孔小洞中。 台上棺椁发出一声低鸣,竟如雪融般缓缓褪去一层玉白色,转而化作一尊玲珑剔透的冰棺。 苍厘上前一看,不由诧异——褚师莲的遗体虽好端端躺在棺中,但他的头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副龙首。 非常邪性的摆法。邪到苍厘一瞬间都不很确定这究竟是不是龙丘慈的手笔。 为何要这么摆?为了让龙神与圣者这对命定之敌的气息相互压制? 可圣者的头骨又在何处? 苍厘下意识摸了摸白隼令,发觉竟能祈骨了。便不做他想,如法炮制刺破掌心燃起龙火,在冰棺嗡然不断犹若龙吟的震荡中,将那龙首烧作无物。 却不想龙骨消失的霎那,阶下四粒明珠同时破碎,墓室一时陷入黑暗。 不见五指的死寂中,苍厘耳尖微动,听到四面八方皆有动静直冲自己而来。 是……野兽的气息! 他的手掌仍在流血,神智却无比清明。 但这一下也无法立刻分辨出到底有多少东西扑来。只电光石火间,他想到这墓中正与外头墓道相反,一旦没有光源,护墓机关就启动了。 苍厘定了定神。 ……如果没有猜错,他大概知道这玩意儿要怎么打了。那些野兽的“眼睛”,必须全部暴露在光里才会停止行动。 苍厘摸了摸袖子。只剩下三颗冷磷石,得冒险把它们全都引到身边,一口气歼灭。 凶蛮躁影无限迫近,带着滚如岩浆的吐息擦过身体。苍厘闭眼,身上顿时出现无数细小的血口。他嗅见杀戮的味道,屏息之时双手倏然动作,向三个方位同时甩出冷磷石。刺眼的冷光中,狰猛扑面的无目狞兽纷纷顿在半空,逐然化作细小砂流,重新融入五方画壁之中。 这镇墓之壁他曾听过,仍然是齐家先祖齐玉的手笔。 待得安静下来,苍厘方才睁眼环顾四周,看到壁画背眼角落的无目群兽,更加确定心中所想。甫一扭身,身上伤口皆微微发麻,他稍一运气,始觉死穴要脉处都给一层无终剑气牢牢护住。 适才那一番致命威胁居然只造成皮上擦伤,没伤及皮下筋脉分毫。 这一刹苍厘不由想,若是牧真在…… 自己大概不会受伤,但牧真就说不准了,说不定比自己伤得更厉害。 又想,不要再想他了。也就分开了这一会儿。自己这是怎么了。 苍厘怔然垂看手掌,大致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无目兽的吐息有毒。纵剑气形成一层屏障,毒息依旧通过体表伤痕缓缓侵入体内。他掌心未干的深红血迹此刻已浮出一抹幽异紫芒。 还好出发前问齐逍要了几样塔中秘药,现在还真用上了。 算了算时间,扶疏酒应该快被吸干了。苍厘不作耽搁,重提一口气,勉强呼出龙息将失骨的棺椁伪装一番,再强撑着赶在漩涡消失前爬出圣人墓;这才舒出那口气,靠上莲台边,抓出一把药石,捡了颗米粒大小的血晶仁含在舌头底下。 这晶石入口辛辣,效果也疾如烈风。少时他四肢皆麻痹,尚未凝固的伤口中渐渐渗出一层难闻的淤血。 第164章 直至吐出血晶仁,身上麻意仍未消,苍厘又靠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 他忍下失血的晕眩,动身去莲华湖畔找齐逍,打算就地商讨下一步计划。 快到湖边时,苍厘念头一转,准备先擦擦身上腥臭的血污。他循着树上一团灯笼的亮光撩了几把水,整个人清爽不少,正待给伤处撒些药粉,却听有人喊自己名字。 苍厘回过头去,尚未看清是谁,脑中忽有巨石碾过似的,压得眼皮发重。他眼前一花,下意识往旁地里一滚,结结实实扎进了草丛。 第98章 总得搞定一样 苍厘做了一个很漫长的梦。 他这一觉醒来,只觉浑身酸痛。抬眼一望,原是在莲华湖边睡了场野觉。余光一扫,牧真竟也一动不动躺在一边。 苍厘一个激灵,隐隐约约想起些梦中事。 看天色破晓,左右也不过睡了一个时辰,他们却似乎在梦里过完了一生。 “别睡了。”苍厘毫不客气将人推醒,“快起来,我们八成让人暗算了。” “……唔?”牧真恍恍惚惚看到苍厘的脸,一时还有些辩不得身处何方,“早啊。” 别说,他还睡挺香。 “……早。”见人悠悠转醒,苍厘又道,“还有你,是不是给我下咒了,怎么最近找我这么准?” “嗯,怕你乱跑遇到危险。”牧真直言不讳,压根没想瞒的。他缓缓揉着酸胀的额角,“还说我,你跑到湖边是要做什么?” “擦脸呀。”苍厘有意无意合握掌心,将伤口拢在指间,“不然怎么,像谁家仙君一样在湖里洗澡么。” “?!”牧真愕而赧然,“你也梦到了……” “还没醒啊。”苍厘叹气,“我猜,树上那灯笼指定有问题。” 牧真闻声仰首,并未瞧见适才那一轮满月似的灯笼,越看却越觉顶上这树像是南昭仙子专用来沟通外界的并蒂杏。 “……是她!” “我倒要看看她到底耍什么花样。”苍厘说着,一把拉起牧真。 两人踏破迷阵找到竹篱墙外时,南昭正在院子里喂马。 “敢问仙子,昨夜放在湖畔那盏灯笼究竟有何用意。”苍厘客气不失辛辣道,“怎么不小心照一照还会做怪梦的。” 南昭瞪大了不可思议的双眼:“啊?你再说一遍?” “并蒂树上的灯笼照过我们就不见了。不知仙子想用它做什么?”牧真于是接着话茬又说一遍。 “……嗯,”南昭这回确定了,“那是给别人准备的绣球灯笼。” 见二人似懂非懂的神情,她又道:“这灯笼是杏陵特供,一般是乞巧祈来的定情物。燃尽即散。” 南昭见怪不怪似的,点到为止。她转回房中重新拎出个灯笼,与昨夜那盏一致玲珑。继而施施然提灯走向莲华湖,留下两人面面相觑。 牧真紧盯着她背影:【坏了。她好像知道了。】 苍厘倒是一脸轻松:【怎么,你又要弄死她?】 牧真一顿:【我在你眼里成了考官杀手是吗?】 【你别说,我还真有些好奇。要把你和南昭仙子摆一块儿,神君会选哪个当他的好宝贝。】苍厘都不给人插话的机会,【我猜应该是你吧,毕竟仙子她还隔着一层。】 牧真反应过来,简直要给他气死。 苍厘可不能让人发作:“不说了,我要回屋睡会儿。你呢?” “你睡你的,我睡我的。”牧真一拂袖,气哼哼走了。 真懂事。苍厘想,都到这儿了,先把身上伤口处理了再去找齐逍吧。 这边南昭到了并蒂杏下,沿树查看一周,一扬手挂好了灯笼。 不错,时候尚早,向她求灯的小情侣住得远,还没到。 丹南人往往称南昭仙子为灵女霁。她在当地业务很广,比较常见的一种是红娘。 有些情侣会专门在七夕夜来杏陵祈灯。这灯唤作同心灯,滚圆喜庆,兼具结缘之意,民间又叫绣球灯笼。 灯笼是南昭与南甸大星官何青梧一起制作的。何青梧正是七夕传说中两位主角何通与牧颐的后代,也是首届圣典的夺魁者。他成为司禄星君后,拟七夕为节以纪先人事迹。还得到了十二贤臣之一牧闻的鼎力支持。 此灯取灵犀毫与金莲露所制,有顾影生梦之效。梦中故事的范本依据何牧二人初遇至终老的往事拟定,细节脉络的走向则由入梦之人控制,不同选择产生不同的结局。因此有情人未必能如传说那般终成眷属,来祈灯的也必定是情投意合心心相印之辈。 一般来说,心有灵犀的情侣才能一同入梦,那两个怎么进去的? 南昭若有所思。 此时天色放亮,她索性转道湖西,问候一下还在种树的齐逍。 齐逍昨夜摸黑在湖边上挑了个地方,感觉大差不差,挥着铁锹吭哧吭哧挖了个把时辰的土,又挑来好几桶湖水慢慢将树坑浇了。但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想到问问雲偶,可塔中手稿只有机巧造物的记载,对于天然作物的生长法则是只字未提。 那就不管了,继续干。 眼看齐逍兢兢业业地采花作肥,南昭不由道:“种得如何?” “种不出来。”齐逍头也不抬。 “就这么两天,当然种不出来。”南昭见他这么实诚,忍不住笑了,“你再想想这一整件事的逻辑呢,你要种的是这棵树本身吗?” 第165章 “有话直说。”齐逍不和她啰嗦。 “赤隐丹心之所以被称为绝景,是因为每个人都在它身上看到了故乡。”南昭轻声道,“丹心不死,如何不死。不是单靠一棵树的死活就能衡量裁定。” “你不是建议他们离开么。”齐逍一语破的。 “我没有建议,我只是告诉他们另一种活法。否则绝景真要成绝境了。”南昭娓娓道,“荒芜不是他们能解决的问题,但我或许可以尽一点力。” 你尽力了,现在是我的考题。齐逍的沉默震耳欲聋。 “我想你试试。”南昭可清楚他脑子在转什么,“遇到无解的难题就换个思路,或许可以先解决造成难题的原因。” 齐逍“哦”了一声,想原因不就是你么。 南昭见人笔直瞅着自己,语气又轻快了些:“你放心试吧。圣阙所谓的三重试炼,比起试笔,更像炼心,对我父君来说尤其如此。他更倾向一些开放试题,没有固定答案,也就允许考试过程存在偶发与摇摆。” “就像我,一直在考官备选之列,可之前从来没中过签。你算是我第一个考生。但没吃过驴肉也见过驴跑,我不会故意为难你的。” 齐逍想了想:“不是猪吗?” 南昭倒是坦诚:“我觉得你更像驴。” 齐逍:? 苍厘横插一脚:“明明是牛。” 齐逍:? 见苍厘悄不做声冒出来,明显有小话和人说,南昭便与齐逍道:“想想再动手吧,先歇会儿也行。” 苍厘目送南昭走得影子都没了,方才低声问道:“情况如何?” 齐逍想到南昭刚才那番话属实有些头大,索性化繁就简,回归原点:“种不出来。我与阿雲问过,塔里没有起死回生的神药。这件事上帮不到忙。” 苍厘却道:“这好办,你直接找找卫将军呢。” 齐逍一脸疑惑:“真的吗?他那么毒真不会直接把树毒死吗?” 苍厘恍然:“怪我,先前有个要紧事忘和你说了。” 这便把极寿渊底与玄殿之中所见的灵刻之事简要复述了一遍。 知晓灵刻下落后,苍厘本就抱了夺刻的心思。拥有一枚灵刻起码可以与神族正面抗衡。东寰夫人不离圣阙,直接在神族主场下手苍厘没有十全把握,而远在陆上的南昭仙子则成了最合适的试手对象。 齐逍反应过来:“原本属于卫狁的灵刻就在南昭仙子身上?” “对,将军算原主,应该能把灵刻引出来。”苍厘思索道,“有灵刻在手,就算这次试炼不得劲,之后打架也可带劲了。估计你一拳就能打飞一个甸主。” 齐逍一下来精神了。比起埋头种树,抢灵刻明显更有趣:“那行,到时候让他们都来种树。不过卫狁传功之后好像消失了一样,再也没和我说过话,我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了。” 他就这么捶着胸口试探道:“卫狁,醒醒。卫狁,醒醒。” 那头当然全无回音。 苍厘想了想,将军明明对圣者感情很深,但这都到了圣者故地了,他还没甚反应,也不知到底怎么个事。 经由邙山幻景与北胥记忆的启示,苍厘已猜出要如何夺取灵刻。落定体内的灵刻不能轻易剥离,唯有受到相适气息的吸引,灵刻才会主动出现。因其为世界意志化身,会择选资质最优者作为宿主。 于是他转变思路,问齐逍道:“将军既已传功于你,你能不能拟出他的气息?” 齐逍抬头四顾:“阿雲?” “主人。”扫晴偶从树里探出小脑袋瓜,“卫将军的盔甲上就有卫将军的气息。” 齐逍心中有数:“那我现在穿。” 还是那么令人安心的速度。苍厘目光赞赏,“事不宜迟,我去追仙子。等你好了就摇铃,我直接把她带过来。” 然后杀她个措手不及。两人相视一点头。 看着齐逍肉身入塔,整个人凭空消失,苍厘暗道挺好,等灵刻到手,就这么处理南昭仙子了。 第99章 硬控全场 镇明将军九尺昂丈夫,为他贴身定制的寒英甲对一个还在长身体的少年人来说还是太大只了。 齐逍勉强束好臂甲和腿甲,剩下的也不打算穿了,单抱着个头盔出来就噌噌摇铃。 苍厘这边已将南昭拖住,称齐逍有了救树的法子,但这方法需得仙子插手才起效。具体如何还要仙子过目。 南昭虽觉异样,但不疑有诈。只想齐逍这开窍速度也恁快,是任督二脉被雷劈了么。方才天上也没打雷啊。 她给苍厘引到湖边兜圈子,正想一会儿要看什么样的救树法门,冷不丁让突然窜出的齐逍震了一下。 南昭见人一脸严肃,并不知他为何这副怪异打扮,只道那盔甲愈看愈是眼熟:“你这是……?” 齐逍不出声地扣上头盔,双手结甲胄印,引而不发地对准南昭胸口。 南昭瞳孔一凝,低头去看,登时骇然:宿在心房中的灵刻犹如春笋般自膛前顶出一个尖来。 “镇明……卫……将军……” 这一瞬她仿佛想起一切,但晚了,灵刻已如咬了钩的鱼儿般跃然而起,扑腾一声投进齐逍手中。 南昭眼看着灵刻脱体,竟不能有丝毫动作,脑中一根丝抽开似的,直直厥了过去。 霎时间乌云翻卷,风雷大作。 第166章 灵刻易主,天象骤变。苍厘齐逍仰头看天,却见一只虚白的手掌悍然凌空一挥,穹窿集聚的浓云如烟四散,顷时天清气朗,韶光照野,万树杏蕊迎风怒放。 卫狁出手了。他拔地悬空,一力镇住将乱的天象,垂眼俯瞰这片未竟之地。 此刻他原本孱晦的魂灵堂皇招展,有如实质。一头白发厚花泊雪,赤色眼眸鲜若红萼。 时隔千年,于故人诞葬之乡,卫狁与他命定的灵刻再度重逢。 地上两人皆因这一手遮天的伟力定心,却听卫狁徐声告诫道:“此等天象必惊动圣阙,汝等定谨慎行事,勿令贼子看出破绽。” 见两人颔首相应,卫狁目光转向倒在一地碎花中的南昭:“灵刻竟载伊身。” 想了想,断然决定:“齐逍,收伊入塔,战前不得使出半步。” 这就和苍厘的想法不谋而合。 “好。”齐逍向来是个速战速决的,这就将人南昭仙子一袋大米似的甩在肩上,“阿雲,开塔。” 齐逍前脚进塔,牧真后脚赶到。 牧真先前在树上小憩,给那阵突变的风云惊醒,这就循着下在苍厘手巾上的咒言摸索过来。虽不明所以,但看着半空神姿凛然的卫狁,他烔亮的眼珠子都要瞪掉。 卫狁和他一个照面,也是怔住。直接发声道:“汝何人也?” “你又是何人?”牧真诧愕不已,转看苍厘一眼,见他神色即知不对:“你…你见过他?他是谁?” 其实卫狁形象太过独特,牧真心里已经有了答案。但他想听苍厘说。 苍厘神情平静:“你不知道么?” 他眼瞅着齐逍从牧真后头冒出来,这就打了个手势,要齐逍放翻牧真但不要伤人性命。 齐逍心领神会,一把卸了头盔快准狠地砸过去,卡在牧真回头前干了他个人仰马翻。 苍厘:? 他不由自主走过去探了牧真鼻息,这才对着齐逍点点头:“力道正好。” 卫狁看着他们动手却没反应,只略略疑道:“此人非盟友耶?” “嗯。”苍厘不动声色,“将军见到他为何如此震惊?” 卫狁沉道:“吾初见他,犹见褚师。” 苍厘心里一惊。 卫狁又道:“气息相类,然不尽同。” 苍厘:…… 苍厘平息了下跌宕的心情,这便与齐逍说明后续计划:“这枚灵刻你好好保管,再和将军问问怎么使用。下场试炼前我会去东寰夫人那边找另一枚灵刻,就算不取也要看看有无法子抑制她。” 他想了想:“大概很快就要开战了。这几日情况比较复杂,咱们得随时商议下一步行动。你领了任务先别下界,多在圣阙待一会儿,见机行事。” 不待齐逍答应,卫狁即道:“无碍。魂刻相印,再塑神体,齐逍已得神力。圣阙所定之交界法则只得约束凡人,无法约束他。” 齐逍一呆:“什么意思,我现在能随便移动到任何地方了?” 卫狁点头:“天上地下,五海三洲,任君驰骋。” 苍厘叹服:“这么厉害,早知就该先来此处找灵刻了。” 卫狁顿了顿,挥手落下一道屏障,“昔年褚师曾告吾兹三灵刻生克之理。此理唯吾与褚师知晓,而今传于你二人,不得为外人道也。” 圣者一脉,无根无垢。起于创世金莲。是此世意志的履行者。 当初是褚师莲的血引发了邙山深处的混沌境共鸣,使得他们三人见到了三灵刻。 ……牧真的血也能洞开混沌境。苍厘想,难道他真是圣者血裔? 那混沌中孕育着三道心之刻印,即断、离、灭三自性。源自世界本源,超脱时空存在。 三性此消彼长,互为生克。后分别为卫狁、龙丘慈、褚师莲三人所持。 三灵刻以心为壤,受到气息相近之人的吸引,同时潜移默化受刻者的心灵,使之性灵固化。 断之刻,谓心通达,断烦忧。非纯定者不可得。 离之刻,谓心高远,离欲想。非坚卓者不可得。 灭之刻,谓心清净,灭因果。非明通者不可得。 此番卫狁再行复苏,断之刻的归来厥功至伟。 与齐逍传功之后,卫狁灵魂几近干涸,陷入初初封棺那时一般的死眠。而齐逍之所以这么顺当地压过南昭一头,其实是断之刻认出旧主气息自行归位。本来当初就是被龙丘慈强行剥离,而今意外之下终于物归原主从新相逢。 断之刻具有“断”的力量,即一断悉成,谓断一切惑障,成一切觉行。是以断业之心通彻天地,断尽一切众生业烦恼。 听了卫狁的解释,齐逍若有所思:“这么说丹心树真的有救咯?” 苍厘一顿:“还想着丹心树呐,不错。” 齐逍思索:“因为断之刻正好适合它。” 苍厘一时不察怎么个适合法,却道齐逍果然是卫狁选中之人,这短短几刻之间便就通晓了断之义理。 齐逍正言道:“丹心之名,不过是桐源众生给予一棵树的期望。可在此之前,它原本只是一棵树而已。尚未成型就承担过度期望的种子是长不大的。既然丹心之名已经不复,此后它也不必负有丹心之名。” 他掌中结出一印:“此印,即断丹心。” 一印断出,齐逍真的弄活了树种。土里那颗长不大的幼果在杏陵的水土中再度生根发芽。 第167章 卫狁颔首,身形在空中缓缓淡去,重新融回齐逍体内。 余下两人对着湖畔新生的树苗看了半晌,不觉顶上日落月升。 齐逍沉思:“我的考官这么丢了,南察君会发现不妥吧。” 苍厘点头:“还差两枚龙爪,我会加快动作的。争取在他发现前办妥一切。” “好。”齐逍略滞片刻,眼神放空,然后道,“卫狁刚与我说了如何破界,我试试。” 他单手结印,消失又出现。 “瞬移,好用。”齐逍评价,“我刚去天衍门山口走了一圈,真的很快。” 苍厘故作遗憾:“可惜不能带人。” 齐逍理所当然:“那你快点把东甸那枚搞到手。” “说得轻松。”苍厘想,东寰夫人那枚可是圣者之刻,怎么想都和牧真的气息更吻合。他瞄了眼地上躺条的牧真,又道:“你现在打算怎么走?” 齐逍老老实实:“还是跟你走。” 回去牵了南昭的马套了辆板车,把还在昏厥的牧真搬上车去,三人颠簸一路,次夜抵达天衍门,启开了通往南甸的登天道。 # 章9 沧浪之主 第100章 哄不好了 三人走下沸山台,一并往丹宫见了南察君。 南察君如送他们下界那日一般颔首捋须。命一旁星官递上三盏滴翠的竹雾茶,道:“辛苦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并没有要他们告禀的意思。 比起我们你闺女更辛苦。苍厘接过茶盅,浅啜一口,微微出神。 当得知齐逍直接将南昭沉了塔心湖时,苍厘只是镇静地想他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 齐逍说南昭仙子看上去很难杀,放在湖底泡着最稳妥。并在苍厘问询的眼神中表示自己有数,肯定不会把人弄死的。 但愿吧。苍厘想着,手中茶汤见底。只觉周身疲惫散去,筋骨都舒展了不少。 好品,南察君是真的很会泡茶。 离了丹宫,三人在一种奇异的氛围中往回走,谁也没说话。过了片刻,还是齐逍先开口说了句“明天见”,拐进一扇朱门不见了。 苍厘应了一声,撇过眼去看着牧真。 昨日牧真半道上颠醒之后,摸了摸脑后的大包,始终一言不发。苍厘还以为齐逍那一下砸得太重把人舌头砸伤了,凑近去看时给牧真摆了脸色,便不再触人霉头,等他自己好了再说。 可他沉默至今。 苍厘就问他:“明天一起去东甸吗?” 牧真仍寒着一张脸不吱声。 “怎么,头真坏了?刚才也不说让南察君看看。”苍厘上手拨了拨他有些凌乱的发梢,“现在好点没?” 他手腕一把被牧真拧住,又给人顺势摁在墙边。 牧真几近恶狠狠地瞪了他一会儿,凑在他耳边咬牙低声道:“杏陵那人,到底怎么回事?” 苍厘腕子吃痛,面上却无波澜,只淡淡传声道:【你没见过毒将军么。】 牧真眉心深蹙,屏着气声道:“当真是他?” 苍厘只觉他指尖快攥进肉里,忍着没动,继续传声:【对啊。在玄殿你不是也看到了,南昭仙子体内正是将军的灵刻。她动用灵刻恢复丹心树生机,所以我们都看到了将军残影。】 “那你又在和谁做手势。”牧真的唇快贴在他耳珠上,微灼的吐息愈发滚烫,“为何要砸我?” “……和齐逍。他先前被无影虫祸害过,见到将军残影就昏了头,听不懂人话了。”苍厘耳朵都给他气息烫得泛了红,还在欺负人不懂手语,“我正和他说‘不要动你’,他手快已经动…嗯!” 牧真狠狠在他耳尖上咬了个印儿。 苍厘说得太正确也太合理了。牧真挑不出一丝错,但直觉让他感觉苍厘又在糊弄他。 牧真牙关一松,扳过苍厘下巴,四目相对,眼里镜子般映出彼此。 “你不打算和我说实话?”牧真见那双浅色瞳子如水清澈,也如水流深,一时很是沮丧,“都这个时候了你还不和我说实话?” 实话没好处啊。苍厘想了想,一时都不知这实话要从何说起。但事情已经快结束了,就让事实自己来说话吧。 “也不都是假话。”苍厘眨了眨眼,“只是时机未到。等时机到了,你自然会知道一切。” 牧真下意识道:“我就怕时机到了一切都晚了。” 苍厘笑了笑:“圣灵子倒也不必说丧气话。” 他想起什么似的,伸出另一只手去抵在牧真心口,按着那股蓬勃心跳淡然相邀:“要不……等这次回祖洲,你算算我吧。你不是一直想给我占星么。那就让你算一次好了。” 牧真心中躁郁竟当真因这话平息下来。他扭过头再不吭气了。 一夜无话。次日一早,牧真也没如往常那般来敲门。苍厘收拾利索出得房去,却见牧真板着脸抱臂候在廊中。 苍厘一走,牧真就跟着走,一言不发地缀在三步开外,盯监似的。 苍厘心里好笑,脸上却实在笑不出来。他知道牧真在和自己冷战,现在自己说什么都是水往棉花上泼,牧真才不会理自己。 那就这么耗着吧,看谁耗得过谁。 刚走到庭前,白荧舟活蹦乱跳着凑了上来。一看就知他近来过得可滋润。 苍厘想,五百年一株的宝血黑珊瑚果然养人。 第168章 白荧舟嬉笑着到了近前,也给牧真那样子唬得不敢作祟,肩膀一耸挨到苍厘旁边小声道:“你欠他钱啦?” 这句一出,苍厘恍若隔世。 想当初可是牧真一直欠自己钱,现在两极反转了。 “是,欠了挺多。”苍厘无奈道,“一时半会还不清了。” “怪不得一副讨债鬼样。”白荧舟撇嘴,“你欠谁的不好欠他的,这下有你受了。” 他们这么两前一后,不很均匀地入了东甸,一起在祖园见了盛装的东寰夫人。 这位东甸之主果然还是很在意牧真,只一受礼便先笑道:“圣灵子总算舍得来了。明明说好四处走走的,这小小东甸却总不见你影子呢。” 牧真有节有度:“承蒙主上厚爱。臣感念君上赐福,却不敢当真无故登堂,随意造访。” 东寰夫人碰了个软钉子,当然看出牧真心中不甚如意。只不知出了何事居然轮到他给自己摆谱。她心头自然起了疙瘩,但见牧真容光如炬,烧得人眼窝疼。心中又是一凛,也不想另生事端,便作势笑道:“罢了罢了,缘分使然。” 她挥手让一旁随侍的星官分发了最后一重试炼的题目。 三只平平无奇的麂皮套子分别递进三人手中。 动手拆开,是三柄木梳,造型各异。苍厘拿了鱼尾梳,牧真取得凤头梳,白荧舟则是月弓梳。 这回更好,只独独给了个物件,里外什么字也没放。 东寰夫人见他们疑惑,面上由衷生出一抹悦色:“这三柄梳子各有来历,得靠你们自行摸索,找到梳子真正的主人。” 白荧舟瞧瞧看看,回过神来:“好哇,怎么又是我不一样!你两个都是能跳会动的造像,我这又是什么!” 他就非要找不同。 “你这可以追着能跳会动的打。”苍厘随口道,“弓状的梳背可是不多见,你捡到宝了。” “哦,那确实!”白荧舟嘿嘿一笑,“说不定这回我的最好找呢。” “三重试炼轮到老家也算幸运,但题目不会这么简单。”东寰夫人闻声提点,“记得慎重行事,若是与本甸答案不符可要扣大分的。” 苍厘佯装恭敬纳梳入怀,实际压根没往心里去。 因这最后一项任务,他本就没打算完成,只是借东风顺道回去而已。毕竟龙骨全数到手后,等候千年的遗愿落定,这次试炼也就什么都不算了,换言之圣阙可能都要没了。 “本甸乏了,你们带人去扶桑岩。”见他几个收起梳子,东寰夫人再没什么好说,侧首与两名星官嘱托一句,一道光走了。 得,跑这么利索。苍厘可没打算现在下界,这便道:“两位星君,我们能否在此借个光,查阅一下祖洲文献。” 两名星官相视一眼,为首那个道:“卿云窟么?可以。” 白荧舟摆摆手站在原地:“你不如随我回南离岛呢。” 他天倪楼的情报网可不是吃素的。 “你急着回家么。”苍厘道。 “是啊,早完事早回来找姐姐玩儿。”白荧舟迫不及待搓搓手,“那我走啦,回见。” 后首那个星官自然留下,领着白荧舟去了扶桑岩。 只有牧真戳在原地不作声。 还是少了个星官。苍厘就给人递台阶:“圣灵子和哪边顺路呀?” 牧真还没开腔,打东边来了个齐逍,旁若无人招呼道:“你们怎么走?” “你这么快啊。”苍厘想你不会直接在圣阙里用了灵刻破界吧。 “我先来找你。”齐逍神色平静,仿佛在说我特别有数用了也不会被发现。 自从齐逍融了断之刻,整个人行事愈发恣意洒脱,莫名多了一种老牛拉车的自信从容。 苍厘觉得他可太牛气了,回头同那星官道:“多个人一起,不碍事吧。” 这星官长得俊美,性子也很好:“无妨,几位一道随我来吧。” 他们一动,走过三步,后头牧真面如沉水地跟了上来。 行啊,以后也不用问他了。苍厘心中反而一松,还是和以前一样自动跟随但偏要显个眼呗。 等坐进了卿云窟,又只剩他三个的时候,齐逍方才与苍厘比划道:灵刻你放心去弄。万一你打不过,我可以扛正面。卫狁说断克灭,东寰夫人拿着圣者的灭之刻,我正好克她。 好,等下次见到,你先探探她底细。苍厘比划,不过你也得当心,不要被她发现端倪。 没问题,卫狁把灵刻完全藏起来了。齐逍比划,面对面都不会被东寰夫人觉察,但神君说不准。他也是初刻者之一,我得避免和他碰头。 苍厘颔首:我要先去找龙骨柱,走吗? 走。齐逍点头。 苍厘与齐逍这边手势翻飞,牧真只背向而对不兴瞥一眼,还顺手从架子上取了册书来看。 能看得进去多少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牧真听不见他们密谋,只想他两个八成也结了契约能够私下里传声。只不知为何要多此一举非找个隐蔽处交流,欲盖弥彰的,还不如和与自己传声那般,大庭广众之下更不会教人起疑。 他还想着有的没的,突听苍厘在身后道:“你之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我想四处转转,你陪我吧。” 牧真转过去,发觉齐逍不见了。 “他去哪儿了。” 第169章 “他不和我们一道。”苍厘想,因为他是暗桩,你是明牌。 第101章 都依你了 因之前在东甸地图上勾了龙骨柱可能安放的三处位置,此番行走姑且算是有的放矢。 苍厘很快找准了东甸的中轴,顺着轴线往下摸到第一处标记地的时候,柱子没碰见,倒是又将东寰夫人撞个正着。 乏到跑路的东寰夫人不在内帷歇着,却在花道间散步,身边还跟着三个美貌少年谈笑风生。她打远里瞧见牧真两人,唇角笑意有了些不明意味。右首那少年见她脸色,当即呵斥:“两位留步,谁准你们擅入此处?” 东寰夫人笑而不语,可不会放过送上门的出气机会。 牧真却没给她这个机会。也没答那少年的话,只堂正道:“主上先前说过想要臣来此处走动。如今臣来了,主上何以不睦?” 他言辞犀利,神色冷漠,落在对面眼中却怎么都像勾引。 东寰夫人一怔,眼中犹疑皆尽化了,以为牧真是故意寻摸着自己行踪前来讨好的,心中登时舒畅不少。 “好大胆,敢给本甸扣帽子。”她顽笑一句,却是同身边三人介绍道,“你们看,这位威风凛凛的便是圣灵子了。” 那三个少年明显听过牧真大名,这就慌忙交口道“问圣灵子安”。 牧真端正立着,没出一声。 掠过身遭一众惊慌眉眼,东寰夫人目中又流露出一丝饱含厌恶的怜惜:“圣灵子好气派,来本甸做客,不仅空着手,还要顺带吓一吓甸中人。” 她容貌昳丽夺目,明明如太阳般绚然展颜,晴空之下却云匿着一片阴影般的恶寒。 东寰夫人这笑容很轻易地让苍厘想起一个人。 喜欢折人傲骨的人,苍厘认识得不多,最戳心窝子的偏偏就是梦魇般的那个。 安天锦。苍厘默念他的名字,看着面前的东寰夫人更不顺眼了些。 他们都有种让人讨厌的气息。 “主上此言差矣。”苍厘上前一步,不忘行礼,“据君上言,圣灵子肯去哪个甸中走走都算降福。您一甸之主不尽地主之谊,反倒在门口诘难客人,又是何道理?” “你倒是牙尖嘴利。”东寰夫人嗤然一乐,“本甸许久不见这等胆大包天之人,真是有些怀念。你再多说几句?” 苍厘给人威胁惯了,此时言听计从:“主上明明偏爱圣灵子却要人难堪,无非是他不够听话罢了。但听话的是弄臣,是面首,是奴隶。唯独不能是圣灵子。” 东寰夫人眯着眼打量他,半晌却是长叹一气,十分委屈似的:“好歹毒的嘴,又是谁教你在这里大放厥词呢。你们就会欺负本甸宽仁不施惩戒罢了。” 说着她眼中竟真的垂下泪来,好一似玉叶沁露,金枝凝霜,惹得在场几人俱是一怔。三个少年先反应过来,忙不迭将她围住,一个搀袖,一个蘸泪,一个扇风,当真是各司其职,没养一个闲人。 他三个忙里忙外也不敢多话,这么花团锦簇地拥着东寰夫人改了条道,几步走没了影子。 牧真怔到那一团人消失不见,方才道:“你怎么说话的。” “用嘴说的。没看到?”苍厘按了按颈子,“走吧,继续转。” “你还转!”牧真才没那个心情,“刚才还没够啊。” “没事,再遇上了她还得夹着尾巴跑。”苍厘无所畏惧。 “……我还是没想通,你怎么两句话把她骂哭了。” “大概戳中她伤心事了吧。”苍厘耸肩。 “不是,你怎么这么……” “我向来如此。”苍厘道,“圣灵子还没习惯吗?” 这件事上牧真说不过他,索性换了个方向:“我从没听过她行宽政,你当心她害你。” “怎么向来胆大的圣灵子反而小心起来了。”苍厘好笑。心知牧真态度已然恢复正常,“你不走我走了。” 牧真可不能放他一个人在东甸乱走。 循着嶙嶙浅山,葳葳浓木又绕片刻,白隼令的感应愈发强烈,不多时就到了第二处标记地。 龙骨柱果然在此处。 是三位均分啊。苍厘想着便道:“你回避一下,我要搞事了。” 牧真隐隐切齿,却如在北甸那时一般,拧过脸去一眼没看。 苍厘很满意。他布置完毕,锁好了第三枚龙爪,顺手掏出圣阙舆图,将三甸龙骨柱的位置连成一个圆,发觉圆心居然在神君的寝宫前庭。 这位置也太刁钻了。苍厘暗道,就算神君没在里头睡觉,私自摸进寝宫又能用什么借口?拉着牧真随便走走那套肯定说不过去吧。 他又取出昨夜寇驰丽送来的中甸地图,席地看了起来。 这图上密密麻麻勾出行走路线并备着各处守卫巡逻时间,巨细无遗。苍厘比照着算了一遍,若去神君寝宫,再过约莫五个时辰,待得夜色降临便有机可乘。 及与寇驰丽见面时,苍厘留了个心眼问神君近来情况如何。寇驰丽只道她昨儿回来时就不见神君踪影,听人说好像是去玄洲了。也不知那头出了什么大事,居然还要他本尊亲临。 苍厘当时心头就是一紧,没由来地想到神君大概是去查看乌部刑场了。 想着他心中迫切之感愈重,只道不能等今晚上了,一会儿就抓牧真一起去中甸探探情况,合适了就直接下手锁了那最后一爪。 第170章 却听左首草丛突生异动。苍厘一把抓起膝上图纸一股脑儿塞进怀里,但见冒出的是齐逍那颗脑袋,登时松一口气,招手示意他过来。 齐逍整个儿从草里钻出,先给一旁伫着的牧真来了个出其不意。 “你……”牧真欲言又止。 齐逍不以为意拨拉头上碎叶:“我说个事。你要听吗?” 苍厘当机立断:“他不听。” 牧真重重“哼”了一声,退到更远的地方去了。 苍厘方才故意出言激东寰夫人,就是看她要怎么使灵刻之力。反正有齐逍暗中保护不愁没命。 但齐逍开口就道:“她身上没那东西。” 苍厘觉得奇怪。东寰明明不是完全契合的初刻者,无法百分百掌控灵刻力量且彻底藏匿灵刻气息,齐逍怎么都探不到她?难道这女人还留着什么招数?看她得到灵刻时那副模样,竟会不把灵刻放在身上? 思索片刻也是无解,只能道:“罢了,你先去北甸领试题。一会儿我去中甸探个风,可能要你支援,随时等我消息。” 先前苍厘已经知会过齐逍,为避免露出破绽,他们需要暂时维持正常行动。但两人任务都放一边,等苍厘收齐最后一块龙骨,就彻底进入决战时刻。 此时的齐逍:“明白。我随便装个样子,就等你了。” 他挥挥手,没入草丛不见了。 蹬腿起身的苍厘却给顺势逼近的牧真兜了个满怀:“你何时与他结的契?” 苍厘给人问的莫名,正好腿有些麻了,顺手扶着人臂弯借了个力:“结什么契。我只和你结过契。” 牧真也是一愣,索性摊牌:“那你们如何交流。” “你动动脑子呢。”苍厘无语,“没见过我们比手语是吧。” 牧真:…… 苍厘半身靠着他转脚腕子:“走吧,别愣了,该吃饭了。” 牧真不由道:“去哪里吃,祖洲吗?” “不好意思,去中甸。”苍厘吃准了牧真要和自己走,口中却道,“我还有点事要办。如果你也想家了,可以先走一步。” “谁想家了!”牧真果然反唇相讥,“去中甸能办什么事,我看你是不想让神君好过。” “你说的。都依你了。”苍厘点头。 牧真毛了:“不是,什么就依我了!” 第102章 来都来了 纵是看过整个圣阙的舆图,初窥中甸风貌时苍厘也不由得讶异。因这屹立群星之上的甸中之甸并不是什么梦寐难及的华侈奢昂之所,它不过是记载中龙丘故地的样子。 乍一眼看上去,像是将业已破碎不复存在的西部流洲重新复原了一部分。 想不到龙丘慈还挺念旧。 苍厘摇头。 牧真这块敲门砖很好使。神君一如寇驰丽所言不在甸中,前来接引的大星官华女史也不想他两个为何在三重试炼的第一日上门,只是将人引到一处明瑟水榭中,方才开口道:“二位使君何事造访?” 苍厘还真就有板有眼道:“不瞒女史说,刚在东甸读文献读得饿了,那边厨子又不待见我们,只好就近跑来这里蹭个饭。早听说中甸师傅手艺好,先前点将台的夜宴都是这里一手包办的。” 华女史闻言浅笑,倒是没有拒绝。 这就留了二人。先命人上了两瓯采瑞头并几块琼脂熏的花糕,道是:“你们再等片刻,吃两块点心,饭菜一会儿就上来。” 牧真蹙眉传声:【你到底想干嘛。】 苍厘有理有据:【不是说了么,就是来吃饭的。】 牧真哪里不知这人藏着一万个心眼子,但他也不能不让人家吃饭。 “此处风景还不错。”苍厘悠然听着远近鸟雀清啭,“虽说靠近沙漠,山水之奇可不逊于你们东山。” 牧真并不搭腔。 “这么严肃么,还想要你帮个小忙呢。”苍厘说着,手掌掠过牧真茶瓯,一粒黏稠如血的蜜滴悄无声息融在香茗中。 他举着茶水递到牧真嘴边,“来,先喝茶,再说事。” 牧真只道这茶兀地生出一股子熟悉浓香,一时催得眼晕脑热,连忙上手挡住:“你做什么?!” 戒心还挺重。苍厘想着,先运起安息术,而后故技重施,含了茶凑上去,轻轻吻住牧真的唇,在他惶然的眼神中迫开他牙关,给人喂下好大一口。 牧真头皮发麻,眼泪都要出来了却硬生生咽了下去。 讲究,一定要这么样才喝。苍厘见他要哭,宽声安慰道,“不打紧,你又不是没喝过,上次一喝还喝好多呢。” “……嗯?”牧真已经晕了,好像没听懂又像听不清。 “来,张嘴。”苍厘不由分说含了一口又凑上来。他鼻尖蹭着牧真颊肉,清薄的呼吸都成了烈烈炙风。 牧真给这风滚得面皮晕红,似要抵抗一般颤巍巍抿起下唇。给苍厘勾着下巴浅浅摩挲时,却着魔似的任由人摁开了唇齿,一口口咽下他亲口渡来的香茗。 一瓯茶水尽,牧真着眼一望,一抬掌推开苍厘,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你们是什么人?” 苍厘不见牧真得见之物,只听他絮叨推断出这个噩梦是牧真被很多无面人包围了。 转见上菜的侍女走近,苍厘装作疑惑的样子快步走去:“圣灵子不知为何突发恶疾。” 侍女也同样疑惑,眼瞅牧真一副中了邪的模样,像是看见了什么自己看不见的东西,也有点害怕:“使君在此处看住人,奴去去就来。” 第171章 等搬来救兵,牧真已经满身是水地倒在岸边浑然不知人事了。 来的正是华女史。她走上前满目关切:“他怎么了?” 苍厘和她背后的侍女确认了眼色:“不知道。方才我照女御所言远远看住圣灵子,未想须臾之间,他便叫喊着摔下池子。接着像有很多无形的手把他往水里按。我也不擅水,好容易找了根树枝将人勾上来,就成现在这样了。” 华女史听他说得玄乎,不由皱眉:“好好的人怎会忽然中邪?” 苍厘满面忧色:“不清楚。但先前从未见他如此。” 华女史叹了口气:“看来是有人想在这里下黑手了。” 苍厘恍然:“何人如此胆大?” 华女史将苍厘打量两眼,没在他神情中觉出丝毫端倪。这就道:“你来,帮把手,将圣灵子护去星罗殿中歇着。我去找找天乙真人,他或能解此恶疾。” 苍厘答应下来,与侍女一并将牧真护送进殿。星罗殿专为贵客所设,若是牧真当初被选进中甸,住的八成就是这里了。 四甸主之中,也就是北胥对牧真格外不上心,轮到了神君这里,怕不是要当他活祖宗一般好生供着。 而这星罗殿距离神君的寝宫,不过一个花苑之隔。 近,太近了。这正是苍厘下黑手的原因。 实际上,苍厘想到了牧真被齐逍砸晕之事,这才给人喂了殷蜜。 心道我倒要试试看,你是不是真给我下了星辰誓言。明明我不可再做任何于你有害之事。 他猜对了。却不知邙河漂流那一夜牧真是根本没下誓言,只嘴上吓唬人,还是定了别的誓言条件,准备来一招击其不意出奇制胜。 总而言之,牧真现在是被自己药倒了。这殷蜜的致幻效果真的强烈,苍厘怕人失心乱跑,索性一脚给他踢下水去淹了半天。继而得偿所愿。 烟烟果然是烟烟,一如既往的百试百灵。 这头天乙真人很快来了,查验了牧真脉象,捋着雪白的胡子尖道:“他大概中了一种上古奇毒。但这毒性甚是微弱,不用什么特殊解药。老夫这里有清心散,先给他服下稳住心智。而后静养两日就能恢复周全。” 华女史松了口气,心里却更是忧疑。听苍厘主动请缨留下也没拦着,反而颔首应允,又嘱咐几句,方才离去。 苍厘见人散了,这就盘膝坐在牧真一边,拉好帷帐,将床榻彻底包裹严实,一手摇起了寄春铃。 依据苍厘的指示,齐逍直接突进星罗殿,果在外殿拔了两颗新钉的“钉子”。 苍厘就知华女史心中有料,不妨多留她一手。 随后他们穿过花苑,靠近神君寝宫。齐逍如法炮制,用断之刻稳住周遭寝卫,一印断了他们一刹的感知,止步墙外留作接应。苍厘则借着那一刹成功翻墙,行不过片刻,果在庭中瞧见了一尊龙骨柱。 苍厘起手便行锁骨阵,只阵将成时心头突突一跳。 他直觉向来神准,这就停了手。 原本苍厘想先探个路,还未得及启开龙骨“路引”。此刻恍有所悟,一把拂过白隼令,惊觉柱中根本没有龙骨。再试着一探,发现里头并不是空空如也,而是一根休眠的碧落使!一旦有龙气渗入其中,碧落使该直接苏醒了。 苍厘压下一身冷汗。 倘使这爪子不在龙骨柱之内,又会在哪里呢? 白隼令似应他所想,将路指向了前头的寝宫。但这连接微弱断续,又不知被什么宝器灵阵挡了严实。 其实因旋犀之故,唯有北甸那块龙骨能与白隼令无间感应,而东南两甸的龙骨一如中甸这般,只有到了近处才能觉出蛛丝马迹。 不过,还好龙丘慈没有贴身带着这块骨头,要不真的无解了。 苍厘稍一缓神,正要往宫廊走,背心却如遭雷击。他一回头,见牧真煞白着一张脸立在庭外,几乎咬牙切齿念道:“还不停手。” 苍厘也是给他吓了一跳。但见他身后无人,只他自己一根光杆。便冲他挥了挥手,传声道:【你怎么进来的。】 【你怎么进来的?】牧真怒气冲冲朝他走,反问。 看人都逼到眼前了,苍厘实诚道:“翻墙。你呢?” “我走正门。”牧真冷声道。 苍厘难以置信:“你怎么走正门。” “我说我感觉给我下毒的人就在里面。”牧真面无表情,“看来我没猜错。” “他们让你一个人进来?” “不让也得让。” 好好好,看来没人能管得住你了,在神君私人地界也能横行霸道啊。 其实牧真是和两个寝卫一起进来的。但那两个走着走着就被墙头放风的齐逍发现了。直接断了那个念,让他们麻溜转身回去守门了。 至于牧真,齐逍想了想,没直接动手,打算等等苍厘的意思。 苍厘怀里的寄春铃响了,但他不碰,只对牧真道:“来都来了,要不一起去寝宫里看看?” 牧真一怔,露出不赞同的眼神。 苍厘继续吹风:“你不想看吗?正好神君不在。” 牧真抑着火头怒声质问:“你到底要做什么!” “都说了神君不在,我也不能对他做什么坏事吧。”苍厘一把搭在他腕上,顺手探察了脉象,“嗯,果然好利索了。” 在牧真挥手拂掉他之前,他眼疾手快拉着人进了宫。 第172章 这寝宫里头还是气派的。明间严谨不失舒畅,布置得如同一处会客厅堂,左右又各隔出一扇大间,用珠帘宝柜掩了,想是闲情逸致的去处。 阖了宫门扫视一圈,苍厘先进左扇。此处目的明确,除却各样珍奇摆设,一顶偌大宫床几乎占去小半房间。 苍厘掀开云垂雾拢的床帷,于暗香四溢间一眼瞧见了褚师莲的头颅。 手一顿,苍厘下意识屏住呼吸。 并不似他在墓中看到的圣者身躯,一段锦衣掩枯骨,这颗头颅稳妥地摆在尾柱间设的花梁上,以一面香碟盛托,端得是发肤俱全,栩栩如生,鲜活如初。似乎只要张口轻轻呼唤一声,他便会再度开眼凝望众生。 苍厘一瞬间都要以为这是颗假人头,但看牧真的神色却知这便是褚师莲本人。 牧真骇然道:“这是,是圣者。” 是的,纵然在无数史诗歌谣中聆听他的事迹,在无数吉光片羽中窥见他的身影,但直面他本人的感觉还是这么震撼。即使这不过一颗头颅而已,两人也恍惚省得为何当初圣者能够一力折服整个世界,并让这个世界铭记千年之久。 他便该是这样一个圣心懋德之人。 牧真两眼俱迷,渐渐恸惘不能自已。他对着褚师莲的头颅怔怔垂泪,神色茫然道:“我……好难过。他为何会在这里?” “这么看来,他并没有入土为安。”苍厘思索,“却不知神君为何要将他摆在床帷之内。” “不……不该如此……”牧真口中喃喃,眼泪却涌泉一般停不下来。他着魔般看着褚师莲安详如眠微微含笑的面庞,韶华咫尺隔天堑。 “所以我说,当初是神君杀了圣者,现在你信了吧。” 苍厘想,还好齐逍没进来,让卫狁见了这场景怕不得直接跳起来追杀神君,一刻都等不了。 这时亲眼目睹一切的牧真无法不动容。 “……可他是笑着的。” “因为动手的是卫将军。” 牧真心口阵阵绞痛,不再质疑苍厘的话,只蹙眉道:“太怪了,神君每夜看着仇敌不会睡不着么。” “……”苍厘犹豫道,“万一不是仇敌呢。” 牧真大惊:“什么意思?” “没意思,我随口说说。”苍厘想,褚师莲的头都在这儿了,按照圣者墓里的摆法,龙骨说不定就在附近。 他又碰了碰白隼令,围着圣者首级前后左右摸索一番,终于枕头的中空暗匣里翻得了龙爪。 如今龙丘慈在他心里越来越难以捉摸了。这厮每天睡觉不但要对着圣者的头,还得枕着龙神的脚。 这很难评,除非龙丘慈压根就不在此地睡觉。 苍厘叹了口气。以防万一,他没有直接取走这枚龙爪,而是与那柱内三爪一般待遇,环着床边设了个锁骨阵。 牧真还在对着圣者头颅发呆,没注意苍厘干了什么。 直到苍厘推他:“走啦,再不走神君来了,也给你小碟一装摆在床上。” 此刻苍厘半分不能耽搁,与齐逍简单说过几句后,拽着失魂落魄的牧真上了东甸扶桑岩,临着下界前启了四方锁骨阵,取得遗在圣阙的最后四块龙骨,在黎明时分落到了祖洲。 第103章 算不着了 久违的天雍府近在眼前,牧真心头游丝万缕却没一根系在上头。他眼睫半垂,明显还在出神。 反倒是启星坛边候着的牧应堂一脸微笑地迎了上来:“少主。使君。” “应堂先生。”苍厘也不客套,直言来意,“此行最后一重试炼,时间紧迫,不便久留,可否借府上尾宿虎将一用?” “当然。”牧应堂答应得爽快,眼神却瞟向牧真,“少主你看……” 言下之意,自然是要牧真来招呼。毕竟那赤虎别人使唤不动,又格外与他亲近,唯独对他言听计从。 牧真依然在出神。 “怎么了一直发呆。”苍厘将人拨拉一把,“圣灵子,快醒醒,有急事。” 牧真呆呆看向苍厘,却是迟疑道:“我有种莫名熟悉的感觉。我好像见过他。” 牧应堂:? 苍厘知这人给那头颅整魔怔了。只对着牧应堂抱歉一笑,将牧真拉到一边,压低声音:“我也见过。邙山地底的混沌境里见了好几次。” “不是幻景,是真人。”牧真辩解道,“但这又不可能。我此前并未……” 他说话颠三倒四的,苍厘不由得又把上他腕子,暗道殷蜜的后劲儿还没散干净么。这不大可能,只放了一滴而已啊。 心中却是叹气,不想还会因这匪夷所思的缘故拖沓。只能转圜道:“这件事之后再议。我现在要去一趟沧浪源,需借你家老虎一用。” “……唔。”牧真这才听进他的话,略一怔道,“你知道梳子的主人了?” “嗯。”苍厘想你不说梳子我都要把这东西忘光了。 实际上考虑到往返耗在路上的时间,试炼的真正落脚处都不会距离各个登天道太远。沧浪源这个极西之处属实有点远了。若是不借助能飞的老虎,一来一回八成都赶不上趟。 牧真感觉不对,但没有再说什么。又后知后觉与牧应堂问了好,敲响山钟唤来赤虎。 苍厘见牧真当先跨上虎背,心尖微微一颤,滋味难以言表:“你还是要与我同去么。” 第173章 “不然呢?”牧真莫名其妙,“你肯坐朱招未必肯飞呢。” “行,早知道你厉害了。”苍厘暗自慨叹,跟着坐了上去。 他们与牧应堂道别,往西飞了许久,途中歇过两回,踩着斜阳余晖落在了沧浪源附近的渠黎寨。 这寨子极小,由渠黎古城遗址衍化而来。此地曾坐落着最为繁盛昌荣的天都,而今横竖不过一条街道而已,做生意的铺子都屈指可数。 好容易寻摸着一家开门的饭馆,老板却道今日吃食卖光了,还剩下些丸子杂碎和骨头汤,可以给他们焖一大碗碎肉饭。 苍厘拉住转身要走的牧真:“这种饭可香了,你真不尝尝么。” 牧真勉为其难坐了下来。苍厘转手抛给老板一只翠玉似的梨子:“劳烦再做碗冰糖炖梨,水放多些。” 梨是他刚问寨门口老妇人买的,一看就新鲜得不行。提了一兜一路吃到此处,只剩了这一只去。 老板手快,也许是打烊心切,两样东西很快端上来。苍厘用热茶烫好木勺,和牧真一人一口分完了碎肉饭。 先前他们还真没这么样吃过。虽不过一碗边陲之地的朴素饭食,此刻却颇有些浓情蜜意的味道。 眼看碗底油花儿都刮了干净,牧真还盯着自己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苍厘将梨子汤推到人面前:“喝吧,专给你点的。” 牧真舌尖上那股子殷蜜味儿还没散尽呢,此刻瘪了瘪嘴,不愿再次上套。 “快喝,喝完找个地方占星。”苍厘看着窗外落黑的天色,“今夜天气不错,一点云都没有,很适合行占。” “有云也无妨。周天星辰运转不息,白日观占亦可行。”牧真纠正。 “还怪严谨。”苍厘叹气,先起了身,“喝不喝,不喝就走吧。” 牧真不好真的拂人心意,又或是拂不开汤水的甜香,低头喝了一口:“好喝。” “好喝你只喝一口。”苍厘不信。 “留给你喝。”牧真把碗送到人面前。 “我吃饱了,多一口都吃不下。”苍厘说着话,人已经站在店门外了。 “跑真快。”牧真轻哼一声,更加印证自己的猜想。 两人来到寨子外,正见不远处虎啸惊飞的群鸟。循声而去,在野树林里找到了歇顿的赤虎。看它样子是吃饱喝足准备睡觉了。 “先别睡,我得借你搭个桥。”牧真将虎毛抚平,单腿一盘坐上虎背,左掌于前胸结印,右臂起半弧悬顶,舞蹈一般行了星照术。 他默念咒文,澄金的眼中如有流星坠空。继而仰首向天,凝望半晌,额角却渐渗出一丝冷汗。 他,看不见他的星辰。 牧真扭头去看苍厘,大惊之间竟一句话也说不出,只晃了几晃,抽了骨头般瘫倒在虎背上,转瞬陷入酣睡。 ……这迷药起效真快啊。苍厘暗道,梨上只涂了一层,人也只喝了一口。 他也知自己手段恶劣,试药篓子般对待牧真。但不这么做又有什么办法呢。 看着不知所措的赤虎,苍厘郑重道:“带他回家吧,我有事先走了。” 他瞧着牧真湖中月影一般的脸庞,却是上手摸了摸老虎脑袋:“再见啦。” 目送赤虎驮着牧真飞起,苍厘头也不回往沧浪源走去。 却不知那虎甫一升天,牧真就睁了眼,面容冷峻:呵,还想药我一次?上次也就是你喂我才着了道。这次再不会上当了! 这就调转虎头,循着苍厘的身影远远尾随上去。 苍厘走了片刻,水流声越来越小,一如他的心跳,越发平静。 他站在沧浪的源头,也站在一切的源头。面对那曾满栽榴花的隘口,他双手平举过眉,掌心放着白隼令,用古语默念七字真言。仍在淌水的隘口渐渐断流,在他眼前分开一条道。他走近,启开那扇深埋在岩泥与冻土中的巨大门扉。 这门即是一道结界,名为浩瀚,将内外全然隔作两个世界。苍厘进得门去,在一片黑暗中走过许久,眼前渐亮。无数静默燃烧的壁火龛中,他亲眼看到了缈姬数次提过的骨殖天坑。 如今这一具散落天地各处的伟大骸骨,终于在坑中回归了它原有的样貌。 他沿着坑道绕行一圈,确认全数龙骨尽已归位。这便要在坑前凿设的灵坛上进行醒龙仪式。 苍厘打开坛上的鎏金宝盒,取出面具与手杖,以及一截石头蜡烛。 他戴上面具,取下右腕的巾子,以手杖末端的尖刃刺破朱砂痣,将血滴在蜡烛芯上。 蜡烛燃起纯金的火焰。像是太阳,像是月亮,像是数以万计的星辰。 苍厘秉烛转身,沿着漫长的阶梯走进天坑深处,将蜡烛插在骨骸心脏处,而后回到灵坛上诵起沧浪偈: 沧浪之清兮,根以生兮。 沧浪之浊兮,流以亡兮。 沧浪之静兮,灾以离兮。 沧浪之动兮,幸以至兮。 顺着他的吟诵,烛火嘭然暴涨,滋滋焚起了胸骨。很快整副巨大的龙骨皆尽没入火海,煌煌若晨星将明。 待得坑中龙骨烧尽,便是最后的传承时刻。 苍厘一瞬不瞬凝着烧得正旺的天坑,余光却似瞥见左弦壁上挂毯轻动。 有人进来了。 “我就知道,你这次去圣阙有大事干。”安天锦瞧着映红大半山壁的火焰,面上笑意不减。 第174章 苍厘惊骇地发现,灵刻的气息竟然隐隐从他身上发散出来。 怪不得,怪不得。连缈姬也奈他不得。 苍厘想起卫狁的话,知道安天锦这种受刻者基本算得不死之身。依据灵刻生克之法,能够真正杀死他的只有那一个人。 安天锦负手将此间打量一遍,回过味来:“果然,你们都是上古遗族的祸害。” 苍厘冷冷道:“按理说,如果没有流着遗族的血,你是进不来的。” “自然了。”安天锦说着,手中链子一紧,将缈姬从挂毯后扯了出来,“缈缈,看你教出来的好徒弟。怎么,你们是要唤醒谁?” 苍厘不与他废话,一手拽出寄春铃。只未料才摇一下,铃铛即给安天锦一木槵子洞穿,摔落在地裂作两半。 “别摇了,我头疼。”安天锦一脸不悦。 看他样子是真的头疼……难道铃铛上圣者残留的气息会影响他体内的灵刻么? 因这双铃铛取得之初,齐逍凭借超绝感知,分辨出其上属于将军和圣者的气息。齐逍拿了卫狁那枚,苍厘自然拿了褚师莲那枚。 苍厘心生懊悔,早知如此,当时便该将圣者首级一并带出,现在岂不是能将那灵刻直接吸过来。 可他身上再没有任何东西与圣者关联。 正想着圣者,牧真却从一片阴影里走了出来。 安天锦奇道:“他又是如何进来的?难道你也为他放了血?” “差不多吧。”苍厘想,塔中修补魂魄后,牧真体内就有了最纯正的古龙之血。 安天锦却笑了,手指顺着缈姬的发顶抚摸到她后颈:“行,你继续,一旦有不当之处,我立刻杀了你的好师父。” 他却时刻准备动手打断苍厘。 安天锦不管他们要做什么,只顾虑着仪式一成,缈姬就会挣脱束缚重新离自己远去了。 这才是他最怕的事。 苍厘看着缈姬的眼睛,缈姬也正看着他,没有摇头也没有点头。 苍厘却明白她的意思。 牧真绕过倾天大火,自右弦道走至灵坛下,主动站在苍厘身前:【你要做什么就放手去做吧。现在开始我替你护法。】 苍厘不再多言,只捡要紧的传声:【他体内有圣者的灵刻。你当心。】 牧真双手掐诀:【……好。】 苍厘深吸一气,迅速镇定下来,看着火中残骨即将烧尽,他举起手杖,开始仪式的最后一步。 远在沧浪源的他们却不知,神君枕中的龙爪消失不久,对面梁上褚师莲的头颅皮肉俱融,跟着化作一碟清水髑髅。 有所感应的神君一道光回到寝宫,看见此景不敢置信,反身去查枕心暗匣,发现龙爪果真不见了。当即宣其他三甸主前来问责。 这诏令威严急迫,关系圣阙生死存亡,连北胥君都不能怠慢。 可唯有东寰夫人迟迟不见踪影。 因她此时正在沧浪川旁。 第104章 生也生了 东寰夫人感受着暌违已久的熟稔气息,非常绝望。 焦急之下,她祭出日影塔,横塔尖为刃,攻城槌一般直接撞破了沧浪源的浩瀚结界。 苍厘动作很稳,他将白隼令嵌入手杖杖心,引着那聚集在石蜡金焰上一点雀跃的龙形银光朝自己飞来。 正当此时,巨大的震荡传来。他手不可遏制地一抖,那银白龙影猝然甩向一边。 随着这番撼天动地的巨震,醒龙仪式结束了。刚刚诞生的新神格误打误撞进了缈姬体内。 缈姬和苍厘皆是一呆。 不想踏塔而来的东寰夫人正好见到龙影入体这一幕。当初她见证了龙神的死亡,现在当然不能让新龙神复苏。于是当机立决断下一束青丝,直接使出杀招。此招名为千钧,狠辣无比。以她发丝为器,自损一半精血为筹,必能压得对方肉身魂魄双双碎裂。 缈姬纵然刚得了神格,她备受折辱的孱弱躯体哪里又能抵挡住那恐怖的毁灭之术,顷刻间丧失了生气。 安天锦出手去挡,竟没挡住。因为是点对点的杀招,他一身本事竟没有挡住。他回头去试探缈姬的鼻息脉象,面上嫉妒扭曲,眼里那点蓝似乎要流出来,看样子是知道人活不成了。 东寰夫人还立在塔尖歇息,就见安天锦周遭煞气勃然,一腔怒意对着自己要下杀手。 她一怔,不由泪眼婆娑道:“锦儿,你真要杀娘?” 安天锦一顿,停了手。这声音他曾在梦中听过好几回,很熟悉。 “你是谁,如何是我娘。” 他瞥见一旁僵立的苍厘和牧真:“你们认得她?” 东寰夫人觉出漫溢的灭之力量,知道自己再有迟疑是真的会被杀掉,便顾不得在场诸人,直接道出了隐瞒千年的真相: “你的父亲,是沙族之王沙鸣。圣阙立后,颁布新典,神妖不得结合。而那时我已怀了他的遗腹子。” “他是我最爱的人,所以我拼尽全力也要护你周全。”东寰夫人泪光寸寸烁如春晖,“我知你生携杀孽,命主灾星,必然为神君所杀。故而自作主张将你投下界,又以万古塔为媒,替你挡去这一死劫。” 龙丘慈为两枚灵刻择新主时,得到圣者灵刻的龙丘叙美尚不知晓自己怀了沙王的孩子。她惊喜万分,觉得自己压了历来不对付的龙丘伯羽一头。 第175章 直至经年后的某一日,叙美惊觉自己胞宫内早已孕育了一枚种子。而随着孩子的降生,圣者灵刻也脱体而出。 那一刻,她才终于发觉,当初灵刻选择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胎中的龙丘锦。灵刻易主,即起天劫。叙美知道劫像所应正是此子。为保他性命,叙美铤而走险,瞒天过海,将胎珠连同灵刻一并投于祖洲。并筹谋以一场盛大的祭祀消弭他的死亡劫气,等劫像散去再迎孩子归位。 龙丘锦怀刻而诞,即成灾星。而替他化劫的将死之人,必然非同一般。 为了洗脱自己嫌疑,在未来不至于因为屠杀祖洲当代优秀青年而被龙丘慈问罪,叙美想了一个好方法,就是找替罪羊。 她很轻易地发现了牧怀谷的野心,并且着意催化他放心行事。她以雅霁的面貌会见牧怀谷,将万古塔的转化秘密有意无意地告诉他。 牧怀谷知道塔能够转化,但不知道转化的真正后果。而动手的牧山昊是为取胜,却不想启动了杀戮机关,致使自己在内的所有参赛者沦为渡劫祭品。 至于牧真,他却是万万不能被卷入这场风波的。所以起了杀心替子消灾之后,叙美天天吹风吹动了龙丘慈,说圣灵子情况特别,可以直接拿来看看。得到模棱两可的准许后,叙美故意正式颁布这个免试条令,既让大家猜神君的意思,还保下了神族的未来。 叙美这一番作为可算一石多鸟。不仅在之后的对证里,让牧怀谷的口供对象直接变成一直与自己作对的伯羽家,让自己成为无辜受害的对象;还能神不知鬼不觉帮助龙丘锦度过死劫,且无损于神族的光明未来。 苍厘想,她还怪会用计的,化成了对家女儿的模样自泼污水免去嫌疑。但神君那么保南昭仙子,估计是他清楚断之刻的选择不会错。 “锦儿。待你命星归位之日,东甸自当引你为主。你是我唯一的孩子,是天上的星。” 安天锦听明白东寰夫人所做的一切牺牲,却是笑了一声,毫不犹豫对她出了手。他无师自通使用了灭之刻的力量,也是必死的招数。 东寰夫人受此一击,胸腔登时空了。她的心脏穿过后背,在山壁上砸作一摊血泥。见她满脸惊愕,安天锦肃穆又惋惜道:“不论你先前做了什么,我都不在乎。你唯一错在,呵,杀了她。” 东寰夫人顺着他的回目看到远处的缈姬,不甘又嗔怒:“那不过,不过一个女奴,你为了一个下贱女奴……” 这话没说完,她整条舌头连着下颌从后脑飞了出去。一张美艳绝伦的脸蛋霎时血肉模糊。 安天锦下手向来残忍。他面上带笑,好似彻底疯了。 眼见东寰夫人尸身歪坠,他撇过眼去觑着苍厘和牧真,轻声道:“你们都别活了,一起给缈缈陪葬吧。” 话音未落,他一手掏心剜肚的疾风照面挥出。即将钳碎两个眼中钉时,他们却竟给一面光罩死死遮住。 那光来自横亘于旁的日影塔。 起初寄春铃摇了一声,齐逍感觉不对。身在玄洲的他立即驱动灵刻,前往沧浪源附近,苍厘同自己说过的位置。 结果看到那源头流下的雪水已经变得血红,沸腾得像是一川岩浆。 结界已破。 他又听到雲偶的声音,加以锚准定位,顺着那日影塔门一钻出来,即以灵刻之力挡住了安天锦的杀招。 见苍厘两人暂且无事,齐逍戴好寒英手甲,扭头冲着安天锦扑了上去。 因断之刻正克灭之刻,安天锦不敌镇明附体越杀越勇的齐逍,又不能正确使用灵刻力量,只是一味野蛮发力,终于力竭喋血。齐逍正自缓了穷追猛打的抡人招式,却听苍厘道:“别留手,杀了他。” 齐逍此前未见过安天锦,只此一番搏命相斗已知其凶险,想是必除之后患。但他没虐待敌人的习惯,这就直接结出死印,将安天锦的命数断了。 纵使如此,安天锦还是没有立刻死去。他翻起眼睛,看向斜上方挂毯里卷着的缈姬。他竭力挪动手脚,慢慢向她爬了过去。 苍厘心头恨意翻涌,此刻再不能忍受他玷污缈姬尸身,这就行了燃血术,一指将安天锦点燃。 真火在他身上劈啪作响,如同炼狱。 可安天锦很是固执。他对缈姬的执念恐怖,即使化成灰烬也要爬到她身边。最终却没成功。在将要抓住她的那一刻,彻底烧作一缕焦烟。 安天锦在火中闻到了缈姬身上的香灰味道。他忽然就笑了。面目全非却满是欣慰与解脱地笑了。 “你一直在我身边,对吗?”不成人形的黑气中传来他最后的叹息,“缈缈,好温暖,就这样,不要再离开我了。” 安天锦消失后,原本宿在他体内的灵刻如影浮形,缓缓升起一丈高后,竟是毫不迟疑选定了苍厘,径直撞入他怀中。 苍厘心中如注渊流,却是一阵恍惚:圣者的灵刻为何会选择自己?果然,灭性比起牧真更适合自己吗? 他抑住内心悲痛,上前去查看缈姬遗体,却发现缈姬方才受了东寰夫人那一招,竟仍有一丝活气。她尚未瞑目,见苍厘靠在身前,便是有话要说。 “我……本打算在你出师那年,给你喂下蹀躞与决明。此二者同服,当有洗髓之效。”缈姬面笼一层寒气,音容虚浮轻淡,“全部毁掉才得新生,是很凶险的法子。但我坚信你可以此法脱胎换骨。置之死地而后生,方能保证你的身体有成神资质。” 第176章 “我知道,”苍厘说,“祭司从不会想杀我的。” 缈姬唇角一动,似生一笑,护在腹部的双手打开。 安天锦不想她生孩子,所以下药毁了她生育的能力,但传自青部遗族的不息生气还是令她暗结了一枚珠胎。 而今这个孩子正在她破碎的盆骨中沉睡。 苍厘将婴儿抱了出来。他知道如果不是为了保护这个将将成型的婴儿,缈姬可以护住自己的心和脑。至少不会如今这般当场死掉。 但她选择护住她。 “这是你和他的孩子吗?”苍厘问,“他不希望留下她,你却希望吗?” “她属于青部,不属于罗舍。”缈姬道,“她属于我,不属于他。” 苍厘看到了,婴儿额心那一点赤红的烛芯。孕育具有龙脉之子,母体会产生高热,因而缈姬大约在怀孕的时候就知晓这胎儿已然具备龙脉,甚至很可能是一个天芯者。 想起缈姬当年收留自己也是因为手腕上的烛芯,苍厘不由一阵涩然。 他转过脸,在缈姬浅灰的瞳中看见死亡的倒影,却忍不住问:“如果她没有烛芯呢?如果她没有继承龙脉,如我父亲那般是一个普通人,你还会要她吗?” 缈姬注视着无垠的黑暗,眼波澄定:“她流着我的血,是我的孩子。” 怀中的婴儿仿佛听到这声呓语,缓缓睁开了眼睛,静静向上仰望。 苍厘看着那双沧浪之水般的蓝色眼睛,问了最后一句话。 “她叫什么。” 缈姬眼神开始涣散。她默然许久,久到苍厘以为她已经不能再出声的时候,她且淡若游丝,幽微如续道:“遥……涉江……而远去,遂没身……而不反。” 压抑在骨血中的千钧丝爆发出来,将她苍白玲珑的骨骼连同皲裂的灵魂,一寸寸压成了灰烬。 苍厘看着那些雪白的灰尘随风飘向山尽头的沧浪川,逐渐融入水面晶亮的反光,再也不见。 他垂下头,对着那个眼里映着万里晴空的孩子道:“索遥。” 第105章 全赖我了 方才齐逍和安天锦那一战,断灭二道灵刻肆意挥洒碰撞,使得天象大破,圣阙震动,万物齐喑。 苍厘明白此时势态动荡,圣阙来人只在旦夕之间。他掂量着怀里逐渐失温的孩子,先将缈姬残破的衣摆捡来一块围作襁褓。 一边打包婴儿一边想,五岁那年被父亲送到灵庙时,他身上包着的就是母亲的衣服。但那块布很快被缈姬烧了,一丝念想都不给他留。 现在缈姬化成灰了,他好歹要给索遥留点东西。 苍厘三下五除二将婴儿裹作粽子,抬头同齐逍道:“借你万古塔一用。看这天色估计一会儿要出大事,我想把这两个没灵刻的放进去躲一躲。” 一个是索遥,另一个自然就是牧真了。 牧真当然拒绝:“不要!” 却听一个声音道:“阿真说得是,你们合该一道进去。” 听到这句话时,苍厘已被蓦然现身的月眉老从背后挟持。 牧真大惊:“师父?!” 月眉老不答,只凭心催动苍厘体内刚刚吸纳尚且不稳的灵刻出窍,顺势将之吸入掌心。苍厘大感不妙,却听顶上一声暴呵:“孽障敢尔!” 万钧雷霆劈头落下。 月眉老噌然拔得无终剑,一手挡下神君降世的怒雷,一手拂开苍厘与索遥。 见好徒儿牧真将那两个一并接住,月眉老沉声道:“齐小友,务必将人护住。” 齐逍应声催动灵刻,将三人遮在身后。他的灵刻为神君所克,虽能助阵赚个二打一,但见月眉老这气势也不硬插手,只仰头看那两人缠上半空,斗了个天昏地暗。 他们将风云搅作漩涡,打得难分难解,下头看来杀得十分痛快。 龙丘慈碧眼如危,讶然起色:“你到底是谁?” 月眉老微笑:“你说呢,龙丘。” 会这么叫他的,这千秋万载只有一个人。龙丘慈手底迟疑,一招被掀翻过去。 月眉老不给他机会反应,紧随其上,扬手送上一道蚀皮销骨的青焰。 龙丘慈闪避不及,生受此焰,半脸擦灼,开始吐血。他眼底隐隐有泪:“褚师莲,就知道你死不了。” 他断续咯血,手指一握,捏出一团晃若淬毒的玄雷:“我等你好久。这次我必亲自杀你,再不会假人之手!” 月眉老叹气:“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当初还知自己不敌,要借旁门左道镇杀我。才过了多久,就以为有本事杀我了?” 龙丘慈的意志与战力一般逐渐崩坏。他觉察到周遭待命的神兵躁动不安,伺机而起,立时恚声:“你们不许动,不许动!” 他放声大笑,眼泪却掉下来。看样子不知道是害怕得疯了还是激动地疯了。 “褚师莲,原来你一直在我眼皮底下。你那个桂宫,我查了不知多少次,偏生没发现一丝蹊跷。我找你找得好苦。你果然是个疯子!” 月眉老悯笑:“你要不要看看现在谁更像疯子。” 龙丘慈掌心玄雷劈啪作响:“我能杀你一次,必能杀你二次!” 月眉老发丝翻卷,青莲般的眼波恍如初见:“这种机会只有一次。况且那次也不是你杀的。我们都被你害惨了,龙丘。” “我们?”龙丘慈咬牙,“你知也不知你死后卫狁如何?” 第177章 “大概晓得。”月眉老面容沈谧,邃如远山。 龙丘慈厉声笑道:“你距他不过千里之遥,却任他深埋地底饱受千年之苦。你也是好狠的心。” “毕竟他也算背叛我了,不是么?”月眉老镇然自若,“我的头可是他亲手砍的。除了他没人动得了我。” 龙丘慈眉目纠捩,眼色浑茫:“那现在呢?” 月眉老从然一笑:“现在,我会将你的头砍下来。” “不会让你如愿的。”龙丘慈冷嗔,一记重雷劈出。 两人殊死相搏,龙丘慈心有感悟却始终不知灵刻的生克之道无法违逆。千年前如此,千年后亦是如此。 纵然拼尽全力,再不甘心,龙丘慈还是败了。他双目给两股青焰洞穿,乍然失光,不辨方向,终被借势而起的无终一剑枭首。 月眉老将他脑袋挑在剑尖,一手吸出他体内的离之刻,震碎了他的尸身。 漫天血肉绽若优昙,月眉老踩着四溢的香风落地,对塔下的牧真道:“阿真,你过来。” 他将新撷的离之刻放在徒弟手心:“往后,你便是此界之主。” 牧真捧着灵刻,惝恍如梦:“师父。” 月眉老自得了灭之刻,此时方才彻底融合。他老迈的皮相逐渐褪去,至此已与万古塔中所见塑像一致无二。 见圣者带着神君头颅从天而降,四野神兵悸然而动,纷纷做出防御姿势,步步合围而来。但一点用都没有,月眉老,应该说是褚师莲,头也不回,手掌一挥,战战兢兢的一众神兵皆七窍流血,纷然暴亡。 这才是灭之刻极致的力量。 牧真见他如此杀人,又道:“师父!” 褚师莲柔声道:“阿真,这才如何。此后要死的人还有许多。你可万不能心软。” 牧真愕然。 褚师莲笑了:“不过你放心,为师自然会替你动手,断不会让你的手染上这旧世界的血污。” 那剑尖上的头颅却笑了:“褚师莲,你还是如此执着灭世吗?” 褚师莲表情不变:“吾心所往,自始至终不会改变。” 头颅扬声大笑,熏黑的眼角淌出血泪:“卫狁啊卫狁,你听到了吗?当初予可没有骗你,他是真的想要灭世!你没有杀错人!” 齐逍那边没什么声音。 牧真内心震悚:“师父,您到底要做什么。” 褚师莲目若幽潭,委委生漪:“阿真,不是我要做什么,是我该做什么。” 传说中圣者的七瓣莲,黑瓣白蕊,荡尽天地之色。而七黑一白的月缺棋,正是由这本命莲花所化。 月缺棋暗含星辰法则运转的奥义。棋子所系之人,彼此命运则如地上星轨一般交织成网,相互连接,相互影响。 此百年间,褚师莲运筹帷幄,以人为子,凭地上之身,一人操盘天下局。 七黑为基,只为辅一白登顶。 其中七黑又分阴阳棋,受阳棋者主生局,受阴棋者主死局。各自命轨将会因棋子之故轻微位移,以生与死交相铺垫,铸就“命定之局”。 八门高徒中的大弟子屠一茉,受阳棋眉,在百年前通过圣典来到天上。此为撬动圣阙第一子。 屠一茉后在北甸结识旋犀,与之交好,在她身上留下印记。待得旋犀下界,受屠一茉之托前去桂宫见礼,得到沧浪预言,并被赐予第二枚黑子,阴棋牙。 第三枚黑子,阳棋弓,给予白蓼。 第四枚黑子,阴棋弦,给予白雪鸿之母桑雨。 第五枚黑子,阳棋盈,给予凌思危。 第六枚黑子,阴棋亏,给予齐逍之父齐言蹊。 第七枚黑子,阳棋朔,给予牧万晓。 最后一枚,白子望,在牧真出生前就预备好给他了。 牧真半晌不能言语,只犹疑道:“牧万晓怎会在我之前受棋?” 褚师莲似是莞尔:“因他正是你羽化的长舅牧道然。” 牧道然,月眉老的七徒弟,牧真的大舅。昔年一心向往清修生活,清谈会上遇到月眉老后一见如故,与其彻夜畅谈后解惑,自此有远离世俗之心。遂与未婚妻和平解除婚约,移交家主之位,来到中山凌波观求道。 于此处再遇月眉老,尊为上师,得到第七粒黑棋。修炼棋中禁术后返老还童,顺而称作牧道然的童子牧万晓,以崭新的身体继续精进感梦之法。 后受月眉老之托,以牧万晓之身,在梦中回到天雍府,将一朵莲花生的孩子交给小妹牧芸生,委其将孩子养大后,再拜桂宫之主为师。 牧芸生接下了,醒来发现床头当真多了个莲叶包裹的孩子,顿感不可思议。她不忍拂逆已故长兄之意,遂将之引为自己的孩子。其后多人猜测孩子生父,皆被以“天降圣灵”之名压下不表。 牧真听得目瞪口呆,未想自己身世如此。他竟与褚师莲一般诞自金莲,无父亦无母。 “可是师父,您为何如此大费周章将我这般养大?”牧真心中渐明,语气冰冷,“您到底想要我做什么呢?” “你是圣者一脉,自然要走与我一样的路。只此一路太过艰难,为师替你铺了便是。” 褚师莲轻叹一声。 “自一开始为师便知,龙神治下的愚民不可教化。根深蒂固的思想是烙印,携此等烙印而生,无论几世几辈,皆无法逃过苦难轮回。所谓不破不立,创造一切前须得毁灭一切。” 第178章 “所以知道了吗阿真?这旧有的一切我非灭不可。而最先要灭掉的,自然是她!” 他手中无终剑指向苍厘怀中的婴儿。 第106章 在一起了 苍厘心头悚然。 果然他的感觉没错。方才收引的新神格根本不是被东寰夫人撞偏的,而是选中了索遥。 褚师莲能杀龙神一次,必然不会放过这个襁褓之中的“新龙神”。 一旁牧真先待不住了:“师父,您不能将一个婴儿作为破旧立新的祭品。” 那头苍厘已经暴起,振手杖为刃,与褚师莲撞在一处。 牧真见他两个乒乓乱响火星四溢,只能原地干着急。 一头是苍厘,一头是褚师莲。牧真根本没法出手帮任何一方,只想先将婴儿抢过来,避免被他们误伤。 褚师莲却先他一步抢到了婴儿。 苍厘为护索遥,体内龙血烧到极致。纵是如此血拼,仍被打落一边,遍体鳞伤。褚师莲虽刚刚击杀一个神君与无数神兵,且新造的身体还需适应,但他毕竟与灭之刻相辅相成,打趴一个龙神侍奉根本不在话下。 眼看褚师莲稳下心神,举剑向婴儿刺去,苍厘冥冥之中一个激灵,瞬起契约之力反制牧真,竭然相胁道:“你敢杀了我的王,我先杀了你的王。” 褚师莲稍一愕顿,却是头也不回报以一笑:“不,你杀不了他。” “不,我可以。”苍厘笃定道。 他用契约展示了他为何可以。那契约虽能共通两人能力,但毕竟以他为主导,此刻全权听命于他,化作一只手掌握住了刚进入牧真体内的离之刻。 “你信不信,在你动手前,我就能捏碎他心脏。”苍厘目光冰冷,“要和我比谁更快吗?” 牧真未料自己忽被苍厘以命要挟。他错愕又伤心,想师父的预言是真的。他当真会杀了我。 牧真脑子一团乱,却听苍厘传声道:【牧真。】 他简简单单叫了他的名字,再无其他。与褚师莲的对峙足够耗掉苍厘一切心力。他时刻紧盯着褚师莲的动向,无暇再与牧真多说一个字。 但牧真却懂了。 苍厘唯一一次叫过他名字的那个时候,表达的意思只有——别死啊。 但牧真却不能肯定。苍厘从来都会骗人,这样说仿佛在和他诀别,又仿佛在要他安心。 牧真想如果昨夜看见他的星辰就好了。 这样就能知道,他的未来还有多远,以及他的未来里,是否还有自己的存在。 褚师莲不为所动。无终剑尖点在婴儿额心那点烛砂上。 婴儿很安静。她湛蓝的眼剔透如海,沉静地映照出那丝逼人锐气。毫无恐惧。 剑尖垂下一缕血迹,再隔一刹便将戳破婴儿颅骨,将她彻底定死在地上。 苍厘知道自己必须要出手了。 牧真感觉心脏很疼。他低下头,看见心如干裂的磐石般裂了一丝缝隙。 他明白自己活不了了。 褚师莲这时终于回过头来,正见牧真痛不欲生却茫然地望向自己。 这徒弟似乎疼懵了,命都要没了却忘了抵抗。 褚师莲眉心一敛,正要转手救人。电光石火之间,只听牧真抽痛道:“师父……” 无终剑将对面两人连接的瞬间,作为灵刻载体的牧真倏然看见他们身上缠绕出了新的因果之线,于是强忍疼痛,扬声说出预警:“师父若杀索遥,则有新劫难。” 此时终于镇压住齐逍意志的卫狁携着断之刻渐渐显形。他的魂魄昂若群山,一步跨出齐逍身躯。但这一次,他站在了褚师莲对面。 “褚师,纵卿覆此一世,往后之世乃牧真所治。他当真愿效卿之法治理彼世耶?” 向来行不苟合自行其是的褚师莲居然停下来,听进去了。 因为他又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压制。只这一次,卫狁是清醒,而不是被谁蛊惑的。 褚师莲想,千百年的筹谋,又将毁于一旦么。 卫狁看着他的脸,似是沉湎,又极克制:“吾从来信卿。然破而后立之新界未必美好如斯。不若放手,令当世之人自寻生路。但凡不如卿所想所愿,吾等亦能即时回收灵刻。卿曾言,兹三灵刻本应吾等诞生。吾等专有此权。” 他眼中真挚如血:“可当一试,褚师。” “阿卫,不想你死了一回,变了很多。”褚师莲状似感慨。 “或吾等皆不曾变。”卫狁静静回望。 “阿卫,你果然是我命中的劫难。”褚师莲凝视卫狁,一刹那间如同看到他们之间所有的过往,“也罢,我有你这一个劫难就够了。” 他也清楚,若是当年的卫狁未曾受龙丘慈蛊惑,听闻灭世之事大概亦会行死谏。只不过在意志清醒的情况下,卫狁再觉不对,也不会对自己下死手,纵使内心滴血,也会选择默默跟从。但这种事情开了先河,卫狁也明白自己的确是有着世间独一无二制约褚师莲的绝对力量。 所以这一次的告谏,其实含着死亡威胁。 若褚师莲执意灭世,卫狁可以杀他第二次。而这一次,不会有龙丘慈来行惩戒。那么杀了褚师莲后,卫狁会惩戒自己,自我封印,自我放逐。 卫狁同样也看出杀死索遥这位新龙神之后,褚师莲身上会起新的劫难。他不想他再沾惹因果。他累了,觉得这场持续千年的闹剧可以就此终结。 第179章 而褚师莲将剑朝旁一抛,便是同意。 他对着齐逍伸出手:“阿卫,来吧。” 卫狁走过来,站在他面前。无比亲近,又触不可及。褚师莲将人看了好一会儿:“明明没有变,却觉得长大了呢。” 那头牧真终于出声:“我是不是要死了。” 苍厘则镇定得多:“不会。” 这句话刚落,牧真便觉好过许多,又能喘过气了。 他转过头看着苍厘,苍厘也看着他,说:“索遥就拜托你了。” 一张口就是一嘴血,直直倒在地上。 牧真慌忙搀住苍厘,将人带进怀里。他还没缓过来,心中似有余痛未消,却惊恐地感受到体内的契约之力彻底溃散了。 “苍厘。”他说,“苍厘?” 苍厘鼻腔也开始冒血,但他无力抬手擦拭。方才与褚师莲对决本就是拼死一搏,现在用尽契约之力将牧真心脏的致命伤转移到自己身上,他真的再没有力气了。 其实苍厘想一想也明白,自己的信仰已然因为牧真产生动摇,身体中还有最后一点余毒杂质未清,还有最后一丸解药未服,所以龙神遗志直接选择了信仰更为坚定纯粹且肉体更纯净无垢的缈姬之子。 纵然他无法成神,新神也诞生了。答应缈姬的事情最终完成。他没有辜负遗族千年的苦难。只是他没法再走下去了。 “我说过,你不会死的。”苍厘轻轻道,“这是……我的誓言。” 牧真的眼泪夺眶而出。他握着苍厘迅速冰冷的手,知道自己那颗破碎的心脏此刻正躺在苍厘的胸膛中。 他一手护住苍厘的心房,一边想着各种法子。但脑子竟想不出一种可以转圜这死境的方法。 就算他已经成神,他还是救不了他。 “牧真,”苍厘瞳孔缓缓外扩,他近乎呢喃般道,“我…” 牧真只看见他嘴唇翕动,再听不见一点声音。 苍厘答应过他,不会让他死。但他没说过自己不会死。 “我知道。”牧真面上泪水纵淌横落。他不想苍厘再费力气说话,却窒息般想听他的声音。 他还在疯狂输送灵气固着苍厘的心脏保持完整,但他填不上血肉之间那些致命的碎裂缝隙。 好像过了很久,又仿佛只是刹那之间。苍厘的眼神已然涣散,和他喝下毒药的舅舅牧怀谷一样。 牧真瞪着他,如坠冰窟般绝望。 “阿真。”褚师莲在身后唤他。他却聋了般一动不动。 “阿真。”褚师莲又道。他已来到牧真身前,垂首瞧着徒弟的死样,摇首一笑,抬掌将方才再度剥离的灭之刻一起,丢进了苍厘怀中。 天象大动。 “那么约定好了,此自百年之后见分晓。这世界如何交由你们决定。”褚师莲淡淡一笑,又着意与牧真道,“但记得了。与你们两人不同,这灭之刻从他体内抽出之时便是他的死期。” 师父这是明摆着威胁自己。牧真明白,比起自己死,他更怕苍厘死。这灵刻因师父而诞,他想收走随时能行。 褚师莲带着卫狁的魂魄与龙丘慈的首级走了。作为初刻者,他们三人永远无法彻底死去,只能如世之三性般,彼此生灭纠缠。 千年的终局已定,此刻起又是一场崭新的轮回。 彼时沧浪尽头即源头。世事弹指,刹那之间。 作者有话说 那么正文就到此完结了,很开心你能看到这里:) 如果还有番外,会更新在正文之后或者微博上ww