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孽海记》 第1章 《孽海记》作者:沈狮【cp完结】 简介: 单元探案|都市灵异|轻松搞笑 咸鱼 x 卷王 * 阴司程序员季明月转岗到了孽海,负责亡魂的信息监管与分析工作。 季明月开心不已——专业对口不说,孽海更是阴冥的三不管地带,不加班无pua,主打一个轻松稳定。 作为“阴司第一咸鱼”,自己正好美美躺平,安静地做一朵娇花照水的旷世美鬼。 躺了几日,季明月被大boss酆都大帝召唤了去。 酆都大帝:小季啊,要牢记“科学技术是阴冥第一生产力”。 季明月:? 酆都大帝:从现在起,你就是“阴冥智能信息小组”的副组长了,小组一事一察,专案专办。 季明月:? 酆都大帝:来认识一下组长,连海。 季明月:! 连海的大名,季明月如雷贯耳。 据说连海只花了百年时间,便从阴司最底层的打工鬼高升进冥府,成为了如今的一鬼之下。 此鬼事业心爆表,卷生卷死,江湖鬼称“冥府首席卷王”。 季明月:……我这是要996了吗?! 季明月:连总,海哥!求求了,我要回孽海! - “贪嗔痴,爱恨欲,沦溺之处,是为孽海。” * 食用指南: 1、我流灵异,私设如山 2、风格搞笑+奇诡,缓释型大甜饼,he 3、一篇乐子文,别当真,千万别当真 搞笑、轻松、悬疑、推理、灵异 第1章 孽海 漫天红色终于散去。 波光之上,几片浓云依旧沉甸甸地坠在水天相接处。 云朵翻腾不止,边上还挂着些血雾,似被揉碎的胭脂,又如尘灰。 “庆甲君,众位同侪都已归位司职,这几日停留在孽海的往生亡魂,也由孟芒安置妥当了。”钟锋来到河边,垂首恭敬道。 血涌余威仍在,腥气直往钟锋鼻子里钻,铁锈般的味道激得他微微蹙眉。 “有劳钟君与孟君。”酆都大帝庆甲道。 钟锋忙道:“不敢,镇守阴冥乃钟某本——” “职”字还未出口,一股狂风卷着腥咸之气呼啸而来,霎时蒙了钟锋一头一脸。 钟锋仿佛被兜头浇了桶血水,方才那可怖的鲜红色重新浮上眼帘,无数亡魂的哀嚎恸泣,伴着凛风的咆哮,跗骨之蛆般又在耳边回荡开。 他下意识后退半步,听到“咯啦”一声。 风将岸边的砂砾吹开,钟锋低头——自己脚下竟是块沾血的颅骨。 鲜血半干未干,扒在眼眶两侧,于空荡荡的眼窝中映出幽光,雪白血红。 饶是镇守阴冥数百年,钟锋也鲜少见到如此具有冲击力的一幕。 他猛然想起方才血海中心处的那双眸子。 是一双碧绿的眸子,像捕杀得手后、舔舐爪子匿于黑夜的猫。 难言的诡谲感爬满思绪,他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钟锋声线有些不稳:“只是这孽海之地……” “孽海乃亡魂往生初经之处,洗凡尘,通两界,阴阳相撞,有动荡乃是正常。”庆甲叹了口气,“只是孤掌管阴冥千年,此海之事端,委实多了些。” 说话间,他从袖中取出一幅卷轴摊开。 钟锋认出是阴冥的地界图,不解道:“庆甲君,这是?” 庆甲并不答话,只将目光凝于地图边角一点。 彼处写着两个字。 【孽海】。 “贪嗔痴,爱恨欲,沦溺之处——” 庆甲径自喃喃。 “是为孽海。” 作者有话说 好久不见!开文啦~依旧是我比较擅长的悬疑灵异单元剧 别看楔子写成这样,其实这是篇轻松风大甜饼来的 悬疑灵异是冷频冷题材,宝贝们如果觉得文章合胃口,欢迎评论以及投喂海星哦(土下座) 案一 四杀 第2章 “投胎还是考编?” “帅哥!你是不是走错了?” 季明月将奶茶放在沙滩上,双手抵在嘴边作喇叭状,朝海边喊。 他目光所投之处,一位男子正顾影自怜。 男子黑衣黑裤,衣服上没有任何花纹图案,简单的款式衬得身形如竹如松。他肩宽却并不厚重,配上笔直修长的腿,挺拔流利。 季明月对美丽的事物没有任何抵抗力——哪怕对方是鬼。 想到方才在监控屏里看到的美丽鬼影,他声音更加洪亮:“这里是孽海!” “孽海”二字像解开封印的魔咒,男子蝴蝶骨耸了耸,倏然回头。 又把季明月看得一怔。 额头与下巴同样流畅,被海岸边的蒙蒙水雾覆上一层恰到好处的温柔,如一幅水墨丹青里突如其来的工笔勾勒。 如此神颜,想来在阳间时也是掷果盈车,怎料英年早逝,成了抹幽魂。 世间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 季明月拿起奶茶,脚步将海岸线踩出几个小坑,慢慢靠近男子:“忘川和奈何桥还在前面呢。” 他猜这抹帅气的幽魂应当是赶着过忘川,正式成为阴冥的一员;只是不知为何,会在孽海这么个特殊地界停留。 男子依旧未说话。 季明月的目光跳过他如雕琢般的鼻梁,被一对眸子捕获。 第2章 丹凤眼,浓黑眼瞳,细看还泛出点绿,配上澄澈到近乎泛蓝的眼白,像美玉中汪着的一缕瑕疵。 瑕疵总是能给美丽增添一番别致韵味。 半晌后季明月才举了举奶茶,又伸手指向远处:“奈何桥那边儿的【孟婆奶茶】出了当季新品,有‘枣超生冬枣芋泥奶茶’、‘爆锤往世手打柠檬绿’,‘一醉忘前尘茅台拿铁’。” “喝完此生了却,万事皆空。”他捧住奶茶,满脸虔诚,若是在他头上插朵莲花,能直接cos佛陀,“也别忘了领过路补贴。” 男子目光锁在奶茶上:“你很喜欢喝奶茶?” 季明月正搞着气氛,未料被男子打断,当场噎住:“养生,养生而已,毕竟我是……” 无论是阳间还是阴冥,交浅言深都是大忌。思及此,季明月将后半句咽了下去——毕竟自己乃是大名鼎鼎的“阴司第一咸鱼”,工位着火他拍照,同事加班他睡觉,鬼生第一大事就是躺平,第二大事是身体健康地躺平。 不然他一届精通程序算法的技术专家,早该去各大项目组卷生卷死了,为何要主动申请来“三不管”的孽海,每天喝喝奶茶,看看监控,当一个小小的数据监测员? 男子唇角轻勾,用浅笑遮住嘲讽:“养生?喝奶茶?” 常言道上有天堂,下有红茶拿铁七分糖。季明月吸了口奶茶,温热柔滑的小甜水熨帖地滑进喉咙,他美美地“啊”了一声,理直气壮:“奶茶不能养生?我这可是红枣枸杞奶茶,阳间今冬的爆款,孟芒君的奶茶店都还没上新呢。” 男子:“……” “孟芒,奶茶,”他又略微思忖,粼粼波光流转在他墨绿色的眼瞳中,“孟婆汤。” 季明月被这目光晃了下神,在男子持续的美貌攻击中,昏昏然点头:“咱俩挺投缘,我看你也是刚下来,我跟你直说了吧,孟婆汤早就升级成奶茶了!如今咱们阴冥,和阳间形容的那阴森恐怖之处,也已大不相同。” 见男子脸上漾起疑惑,季明月得意道:“进步之路上,一个都不能掉队,咱们阴冥之地也要跟上阳间,跑步进入内卷时代……阿呸,智能时代。” 反正在喝完“孟婆奶茶”之后,这张漂亮的脸蛋也会将一切忘得干净,他现在这么口无遮拦畅所欲言,问题不大。 季明月想起了什么,从口袋里掏出手机:“帅哥,你等会儿喝完孟婆奶茶,是投胎还是考编?投胎的话,你先把【投了么】app下载好。这年头,投胎都是要提前预约,系统匹配的,每七天预约一次,跟买房买车摇号差不多。” “喏,这就是【投了么】,我做的。”他满脸自豪地点开【投了么】app,给男子展示其中的【预约投胎】、【匹配进度】、【我的消息】、【客服小冥】等等按钮界面。 说到技术,季明月咸鱼打挺来了精神,竹筒倒豆子一样哗啦啦冒个不停:“现在阴冥之地都在响应号召,建设‘服务型政府’,我们主打一个高效服务,让广大亡魂最多跑一次,投胎方面你要是有什么问题……” 男子打断他:“就找客服小冥。” “bingo!”季明月一声赞叹,倏尔却又发现哪里不对,扬起手机惊讶道,“你好像挺了解这个app。” 季明月的手机是iphone。这是他在阳间看上的最新款,特意在白事店留了现金,买来烧给自己的。 当时在白事店选款的时候,纸糊的iphone旁边还有个玲娜贝儿的手机壳和手机挂坠,季明月爱不释手,于是将小玩意儿一并带走了。 今日孽海天气很好,挂坠不断晃动,在岸边投下摇荡的粉色影子。 男子未有回答,目光随他的猛男粉手机飘移。 季明月眨了眨眼:“你是想考阴司的编制?” 按理说,亡魂们喝了孟婆奶茶跨了奈何桥,忘却前尘记忆后,下一步就会选择等待匹配,投胎重回凡尘,继续痛并快乐地享受人间烟火。 匹配投胎的模式施行千年,一直有条不紊。 然而近些年来人间的生育率一路走低,掉得比a股还惨,亡魂数量和投胎名额僧多粥少,亡魂若是迅速匹配成功投胎转世,已经是上辈子修来的福气;就更不用说能投个合适的人家了,概率简直比阳间彩票中五百万还要低。 而更多的亡魂,只能滞留阴冥。 阴冥的一切货币物资都是亡者在阳间的亲属所烧,物资全部收归阴冥中央银行和阴冥税务总局进行再分配。如此一来,有些怨气大的亡魂就不乐意了,认为阴冥拿着“纳税鬼”的钱不办事,组团去酆都大帝的办公点阎罗大厦门口抗议,将【你不投,我不投,人间生育率涨个球】、【强烈谴责阴冥工作人员吃空饷】的红色横幅举得老高。 掌管阴冥之地的酆都大帝庆甲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不过很快,在其中一位得力下属的建议之下,庆甲提出一系列高明的改革计划。 其中最绝的,当属“冥考”。 ——在滞留的亡魂中组织考试,挑贤选才择能用之;同时,又确定“科学技术是阴冥第一生产力”的政策方针,依靠这些人才,大力发展智能应用。 简而言之言而简之,用科学技术管理阴冥事务,指导阴冥发展,共建“智能时代新阴冥”。 考中的亡魂正式成为阴冥有编一员,五险一金顶格,餐补福利齐全,中元节还有丰厚的过节费。当然“编制鬼”们也有年终考核,干得好的还能升职加薪。 第3章 反正算是把人间那一套学得明明白白。 计划甫一推出,就受到了亡魂们的热烈欢迎,“冥考”的报名鬼数连年走高。近来甚至有屡试不中的亡魂执着地二战、三战,“8848包上岸培训班”也暗暗流行开来。 歪念邪思都是闲出来的,亡魂们有活干、有奔头、有归属感,日子一充实,也就懒得出幺蛾子了。 咸鱼季明月非常理解这些亡魂们为何在死后,还对考编念念不忘。 钱多事少不裁员,轻松稳定铁饭碗,更不用担心三十五岁后开网约车送外卖——宇宙的尽头是编制,阴冥也一样。 季明月拽回思绪,看到男子负手而立,修长的身影映在沙滩上。 在不断靠近的阴翳里,他体会到了某种难言的冷厉与压迫。 因为各种原因他常去阳间,穿梭于各大光鲜亮丽的写字楼间。这样的压迫他很熟悉——是属于上位者的优越感。 季明月在心里嘀咕,这哥活着时,高低得是个上市公司ceo。 大人物嘛,在阳间都是分分钟几百万上下的生意,怎么可能看得上阴司这些苍蝇腿儿的编制呢? 豁然开朗的季明月又吸了口奶茶,压了压情绪:“你不会是看不上阴司,想去冥府吧?” 酆都大帝除了提出改革计划以外,还大手一挥,将阴冥划成了“阴司”和“冥府”。 阴司是技术及业务序列,走专业路线,上岸就是打工鬼。 不止【投了么】,诸如季明月这样的阴司员工,还做了支付app【冥闪付】、公共服务app【冥事通】,通讯app【冥钉】,生活社交app【小白书】等等诸多应用,组成了一张高效且巨大的阴冥智能网络。 当年季明月没嗝屁多久,在阴冥一边等着投胎摇号,一边准备“冥考”。 或许是季明月天资聪颖,又或者咸鱼的运气往往都不错,总之他顺利上岸,成为了“阴司”的一员。 与“阴司”对应的是“冥府”。“冥府”属于管理序列,管理者手握更多权力,也背负更多责任。 冥府的管理者只接受来自阴司的遴选。选拔千里挑一,只有阴司极度优秀的打工鬼,才有机会鱼跃龙门,走上鬼生巅峰。 季明月于是解释道:“考编的话,别管你在阳间是c什么o,哪怕天王老子,来了阴冥这地儿,都只能从阴司考起。” 闻言,男子几不可查地嗤笑了下,扭头望向孽海。 他的眼神自带威慑力,海水似乎受到恐吓,忽而一浪一浪涌了起来。 惊涛拍岸,在礁石上裂出支离破碎的水花。 男子眉峰一动,往距离最近的礁石走去。 投胎也不投,考编也不考,这哥想上天? 想去阎王大厦和酆都大帝肩并肩? 孽海的巨浪拍在石头,也拍在了季明月的脑袋上。 他看着逐渐走向海中的男子,恍然大悟。 既然是大人物,肯定在阳间是吃香的喝辣的,现下突然嗝屁,怕不是贪恋凡尘,动了什么歪心思,想要顺着这片孽海返回吧?! 坏了! 季明月冷汗奓了满后背,把奶茶一撂,就朝男子的方向跑去。 男子违背生死之道,逆天而行,他管不着。 但这里是他工作的孽海。 篓子要是从孽海捅出去,他这阴司第一咸鱼就别干了,得直接被送进阴司冥府中央厨房,焖成一锅鲜美浓稠的鱼汤。 一想到此后的鬼生都无法躺平,季明月顿时不好了。 他仿佛真的化身成为一条鱼,奋力向前一跃,扑倒了男子。 作者有话说 小季:咸鱼小零,只想躺平 ------ 文中关于阴司冥府的设定,综合参考了几家国内互联网大厂(有在互联网行业工作的宝贝应该一眼就能看出来),纯纯图一乐,没有影射的意思~ 第3章 投了么app 男子腰身劲瘦灵活;季明月动作太猛,胳膊直直向下打滑——结果就是一个没握牢,把男子扑在海边上的同时,自己也摔了个屁股向后平沙落雁式。 腥咸的海水灌进口中,季明月牙齿碰了碰,吃到了几丝海草。 这可真是,太草了。 季明月抱紧男子,吐出一口水沫:“小伙子,路走窄了啊!在哪儿搞事不行,非跑孽海来搞,你知不知道孽海是什么地方?” 男子艰难地扭过身子:“摸够了没有?” “?”季明月动了动指头,手里的确有什么东西。即使被海水浸湿了,触感依旧温热。 他向下看去——一把被勾勒出的袖珍雨伞赫然入目。 别说,还挺大。 这下给他cpu干烧了。 默了许久,季明月才重启思维,结巴道:“帅帅帅帅哥,对对对不起。” 男子淡淡嘲讽:“唱rap呢?” “……”季明月愣怔,手没能跟上大脑指令,变本加厉将帐篷握得更紧。 男子痛得倒抽一口凉气,一缕浓黑的额发落在眉骨上。他虽然神色未变,但薄唇已抿得更红:“你到底在做什么?” 季明月总算清醒了,连忙松开手把根留住,旋即将男子扶起。 海浪的呼啸不断冲击着他的耳膜,他眼珠骨碌碌转了两圈,急中生智道:“我在——听海哭的声音。” 男子原地裂开了几秒,紧接着抓住他的腕骨冷笑道:“而狂浪的你停在哪里?” 第4章 季明月哽住。 还挺有接口水歌儿的天分。 “手要断了!”季明月手背因为充血,青色血管暴起。 好容易挣脱,他揉着发红的手腕,有些愠怒:“我跟你说啊,你回阳间是不可能回阳间的,来到阴冥之后,【投了么】app就已经关联了你的姓名和死亡时间,生的清楚,死的明白;这些信息,直至你投胎之后,才会自动销毁。” 男子若有所思:“投了么……” “就是你的电子亡魂证,”季明月道,“投了么用的是区块链技术,阴冥所有的亡魂信息都是全程上链,公开透明,可查可循。” 说话间,他拿出玲娜贝儿猛男粉手机,登录管理员账号,点开【身份查询】扫了一下男子的脸,准备看看他到底姓甚名谁,什么来头。 界面里跳出一行“403 forbidden”。 ??? 后台错误大多是404 not found,代表亡魂刚下来,还没凉透,信息尚未录到智能网络里;若是网络不好,“408 timeout请求超时”也偶尔发生。 403则代表……禁止访问。 他到底是何方神圣? 就在此刻,工作沟通的app【冥钉】里来了条全员公告。 季明月定睛,见阴司全员群里,人力资源部发来公告:【关于启动甲辰年kpi绩效考评的通知】。 “嫌大家刚过完年太开心是吧?”他忍不住骂了句。 还觉不解气,又补刀:“连海这臭小子!” 毕竟是体制内,阴司冥府以前的考核也就做做样子,结果总是皆大欢喜。 然而几年前,冥府最高管理者——府君连海——去阳间的互联网公司取了几趟经,回到阴冥后,铁了心要大兴考核制度。 考核每季度进行一次,不仅有自评、360环评,还要和直属上司1v1沟通签字,考评结果直接和年终奖金挂钩。于是乎每季度末,大家写kpi像在知乎编离谱故事;每年年末,开绩效会像上吐槽大会。 如此骚操作弄得整个阴司冥府怨声载道,把好好的一位冥府府君,骂成了个行走的箭靶。 当然大部分在编亡魂也只敢私下吐槽两句,在群里回复回得比谁都快。 不一会儿,阴司的全员群里就被密密麻麻的【收到】、【好的】淹没。 季明月剑走偏锋,在下面回复了一个【蒽】。 这是他的咸鱼打工哲学——当自己有很大的怨气,但是必须给老板回复时,他会回一个“蒽”,既肯定了老板的同时,又能小小地f**k老板一下。 “你还认识连海?”男子将被海水泡皱的裤子理好。 他的声音沉实好听,像喉咙中驻着一把大提琴。 “当然,”季明月思绪纷杂,也没多想,张口就来,“冥府府君嘛,阴冥之地除了酆都大帝庆甲君,就是他了。” 季明月“啧啧”两声,接着道:“一鬼之下,万鬼之上。” 男子:“你跟连海很熟啊,管他叫‘臭小子’。” 连海此鬼,身居高位却低调异常,基本不露面,季明月一届阴司的小职员,也只见过寥寥几面。 他转动眼珠回想了下,最接近的一次是年前的阴司年会,连海作为高管代表,下到酒桌上挨个敬酒,和自己也碰了一小杯。 彼时还发生了个插曲——季明月很少应酬,对酒桌那一套毫无经验,别人养鱼他闷头灌,一不小心就喝晕了。他手热脚软醉眼惺忪,连府君什么样儿都没看清楚,就歪在了人家身上。 牛逼已经吹上天了,断没有砸回地面的道理,他只好拍拍胸脯,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那可太熟了,我俩就差穿一条裤子了。这小子予我有恩,也有仇。” “有意思,”男子眉峰一挑,“愿闻其详。” “你知道这片海是什么地方不?”季明月真就被带跑了,神秘兮兮地眨眼。 男子:“孽海。” 季明月也是才到孽海工作,办公室的工学座椅都没躺热乎呢,但此处的历史他早有耳闻,于是颔首道:“不错,孽海是阴阳交界处,亡魂进入阴冥的第一站,你既然还没喝孟婆奶茶,对人间应当还有印象——火车站,你懂的,都不怎么太平。” “不少留恋人世的亡魂,不愿意过奈何桥,待在孽海不肯走,想买返程票。”季明月道,“像你这样的鬼,早些年多了去了。” 所以孽海才会单独设置一个“数据监测”的技术岗位。 这岗位没什么技术含量,监测员每天数数经过孽海的亡魂数,必要时管理一下孽海的秩序,杜绝恶性事件发生。 这几年正逢太平鬼世,阴冥治安不是一般的好,孽海除了几只整天吱哇乱叫的水鸟,再无动静。 男子似被说中心事一般,敛着笑淡淡看他。 季明月愈发得意,掷了个意味深长的眼眸回去:“听说百年前,孽海因为一场亡魂造反,动荡不堪,血浪自这片海岸翻涌,所过之处天地震颤,无数亡魂俱成白骨,整个阴冥差点被血洗……” 虽未亲历,但他曾经无数次听阴司的前辈说过那场惨烈的动荡,此时眼中幻视了漫天血红。 远方海平面重归宁静,季明月目光凝在细小的波浪之间,定了定神:“此一役后,酆都大帝痛定思痛,大力整治阴冥之地,才有了如今的太平鬼世。现在如你这般在孽海动歪心思的亡魂,有,但不多。” 男子顺着看向海面,问道:“你说了这么多,跟连海又有何关系?” 第5章 季明月道:“酆都大帝制定‘智能时代新阴冥’改革计划,建阴司冥府,选贤能,这一切的一切,都要归功于如今的冥府府君,连海。” “据说连海原本只是一届普通亡魂,因为给庆甲君提了这个建议,颇受赏识,庆甲君放权给他,就连后来的‘阴冥智能网络’,都是他力排众议定下的。”季明月语气微妙,“这小子也是个能干的,不消几年便将阴司冥府有异见的同侪收拾得服服帖帖,还发明了‘冥考’。拜冥考所赐,我才能进入阴司,而不必守在奈何桥边,等重新投胎,入三界轮回。” 季明月常出入于阴阳两界,深知无论是人间还是阴冥,最痛苦的事情之一,便是等待。 无望的等待。 他真心叹了声:“所以说,连海予我有恩。” 男子:“仇人又是怎么说?” 季明月嘴角抽动,话锋陡变:“这个臭……你知道连海的外号吗?” 男子愕然,然而很快恢复正常:“他还有外号呢。” 季明月:“cjo,首席内卷官,江湖鬼称‘冥府首席卷王’。” 怎料男子握拳抵在嘴边,轻笑了下,眼尾舒展出俊美的弧度。 “我考上阴司以后,本来以为……”季明月有些恼,却也不好说更多。 阴司一切都好,只一点不太美妙——季明月本以为能美美躺平,没想到入职第二天,他就被拉去了【投了么】app项目组。 项目组组长是位老架构师,未老先秃英年早肥,架构师告诉季明月,府君连海最近要“拼搏百日建阴冥”,限期三个月,要组里拿出投了么的demo;否则整个组都别干了,去奈何桥边候着,投个富贵闲人的胎吧。 季明月不想上班,但更不想在奈何桥边漫无目的地等待;两害相权取其轻,还是背着电脑进了组。 百日攻坚阶段,各大app都处在开发关键时期,阴司冥府所有的在编员工都一只鬼掰成八瓣儿用,卷生卷死。阴冥坊间有若干段子,道是“在连海手下干活的一年,将是你鬼生最难忘的三年,也是令你成长的五年”、“永恒的府君引领广大打工鬼飞升”。 投了么项目组也不例外,只有老架构师和他两只苦命鬼。 时间紧迫,季明月只得暂时抛弃咸鱼心态,无缝进组丝滑加班,又当前端又搞后端又兼任ui设计,高强度过了一段996生活。 凡此种种的罪魁祸首,正是他口中的“冥府首席卷王”,连海。 所以说连海是他的仇鬼,也不为过。 在项目组激情打工后,季明月被彻底榨干。 物极必反,腰子瘪瘪的他再没了工作激情,之后便十分佛系地辗转于各大项目组,当一枚可有可无的自由鬼,年末绩效甘背最差一档,评优评先更是不存在的。 只要他不想卷,就没有鬼卷得了他。 不过这正遂了季明月躺平的意愿,久而久之,“阴司第一咸鱼”的称号在同事之间流传开来。 他也不介意,打工嘛,就是笑笑同事,然后被同事笑笑罢了。 后来有几个联系得勤的同事,每次见面,都要调侃他“季工最适合在孽海工作了”。 他还就真到了孽海。 孽海早些年是阴冥要地,管理岗、技术岗都不少。然而随着阴冥智能网络的投用,亡魂信息受到了强监管,孽海的很多人工工作都上了网络,至如今,只留了“数据监测”的闲职。 此职位不加班无pua,主打一个轻松稳定,往往都由那些投胎“摇号”成功,鬼生不剩些日子的职员担任。 好巧不巧,上个月孽海原本的两名数据监测员都投胎入了轮回,职位空了出来。 季明月早就盯上了这一闲职,抓住机会通过“活水”计划转岗来了这里,鬼生算是有个安顿。 季明月把自己苦逼的打工鬼生盘了一遍,忍一时越想越气,退一步越想越亏,于是道:“连海的手段,别说鬼了,人间的互联网大厂的boss来了,都得给他跪下,赞叹一声连海是懂怎么修福报的。” “唔,”男子沉吟片刻,问他,“你这么腹诽连海,万一被他听到了怎么办?” 季明月:“绝无可能,孽海只我一鬼,此事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男子:“万一以后你进了冥府,和他共事,又怎么办?” “……”倒真把季明月问住了,他想了想,在呼啸的海浪声中咬牙,“我就一24k纯咸鱼,如何能进冥府?再说,让我和连海那个臭小子共事,不如杀了我。” 浪花飞溅,盖住震耳欲聋的沉默。 “不错,”男子忽而含笑,好看极了,“能力够强,不卑不亢,心志坚定。” 季明月:“哈?” 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鬼如此形容自己这条咸鱼。 “杀不死你的,必将使你更强大。”男子继续道,“三日之内你会有好消息。” 季明月再度“哈”了一声:“你没头没脑地鬼扯什么?” 男子也不回他,迈着一双大长腿飘走了。 “哈”字顺着海风,拖出长长的尾音。 季明月都懵了,直至那缕墨色幽魂完全游离于视线之外,才揉了揉眼。 就连身旁的礁石,都莫名其妙动了动。 起猛了,肯定是一场幻觉! 思绪辗转间,玲娜贝儿挂坠震了震。 季明月打开手机,见是【冥钉】里来了条新消息。 第6章 孽海因为种种原因,属于阴冥的“三不管”地带——在这里工作,等同于断了升迁之路,阴司冥府在编的几千号鬼,但凡有点儿事业心的,都不会申请来此地。 除了某只姓季的咸鱼。 因而自打上个月“活水”之后,孽海暂时就季明月一个员工;理论上他是没有汇报上司的。来孽海躺平的这几天,别说工作消息了,他连份周报都没写过。 是谁? 季明月好奇地点开【冥钉】,下一秒,吓得差点没把手机扔海里。 屏幕上一行大字: 【庆甲|快乐工作,健康生活】:【季明月同志,明日子时正刻,请至阎罗大厦十八层‘九幽黄泉’会议室,有要事相商。】 季明月:啊???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如果被老板怼了,记得回复【蒽】哦! ----- 基本都是早上6-7点更新,起床就可以看到啦 第4章 天将降大任于斯鬼也 酆都大帝“有要事相商”? 季明月有点慌。 这事若落到阴冥其他员工身上,当事鬼说不定要激动得昏过去——大boss的召唤,见面时努努力,这不得升职加薪进入冥府走上鬼生巅峰? 可他季明月是谁啊? 阴司第一咸鱼。 阳间俗谚有云“一分耕耘一分收获”,季明月觉得这话没错,但要看收获了什么。 比如说他曾经在【投了么】项目组不眠不休,付出了时间和精力,几个月下来,只收获了假性近视、肩周炎、腰椎间盘突出……阴冥不值得。 因此,季咸鱼这些年的鬼生信条,一直是越努力越不幸。 季明月缓缓往回踱步。 因为有心事,他的双脚不小心陷进了潮湿的泥沙中,随水流越扎越深。 凉意从踝骨处蔓上后背,他咬咬牙,决定明天水来土掩,见机行事。 * 阎罗大厦十八层,九幽黄泉会议室。 季明月嘴上说着不在意,身体却很诚实,今夜起了个大早,认真梳洗捯饬了番,换上了买回来就没穿过的高定西装,黑色布雷泽,还拎了公文包。他看了【小白书】app上的一条笔记,笔记洋洋洒洒,向用户介绍“体制内人员见领导该准备什么”,并且依葫芦画瓢,在公文包中加了只装浓茶的保温杯。 保温杯让领导觉得稳重靠谱,浓茶可提神,令自己时刻保持清醒。 亥时,季明月就悄无声息地等在了会议室门口。 酆都大帝庆甲还有会,会议室一直大门紧闭,几个身形映在玻璃门上。 季明月靠在印着【科学技术是阴冥第一生产力】字样的宣传挂画旁,抱臂假寐。 不知为何,他眼前却总是飘过一对墨绿的眸子。 是昨天那名奇异男子的双眸,目光幽幽的,涟漪一般直漾进他心中。 他隐约感觉自己和那男子曾在哪里见过。 ……这就离谱。 “烦死了!”季明月晃晃脑袋。 动作间,却听会议室内传来浑厚的声音:“外面是季明月同志吗?进来吧。” 季明月浑身的肌肉陡然一紧,理了理西装,推开玻璃门。 会议室内有三鬼,两男一女。主座上的中年男子微笑着看向季明月:“小季同志,你好。” 方才等待时,季明月特地在【冥钉】里查看了阴冥管理层架构,还点进了每个鬼的头像,细细观摩了一番。 这位看上去年近半百的男子,便是酆都大帝了。 他堆起笑容,小声说了句“庆甲君”,算是和大boss打过招呼。 “既然还有公务,就不打扰庆甲君了。关于本季度【冥事通】app上接受政务投诉的具体情况,稍后连海君会向您做具体汇报。”庆甲身旁,另一位高壮的男子声音洪亮,衬得剑眉星目愈发惹眼。 庆甲端起桌上的纸杯浅抿了一口,颔首道:“有劳钟君。” 男子面无表情地推门离开。 季明月偷瞄了下男子的背影,这位他再熟悉不过。 某种意义上算是他的顶头上司,钟锋。 钟锋曾负责阴冥的安保,据说在百年前的“孽海大乱”中,以一鬼之力扫平动荡,深受酆都大帝信任。阴冥恢复太平之后,钟锋空有一身武艺无处施展,酆都大帝感念其勇武忠诚,任命其为阴司司长。 有趣的是,连海早年也是钟锋的下属,正是钟锋将其引荐给酆都大帝的,如今二人职级上已经齐平。 甚至在坊间八卦中,因为文化水平不高,这些年钟锋愈发不如连海受酆都大帝赏识,处处被压一头,几乎“失宠”,以至于他们俩一直互有龃龉,相看两厌,近些年甚至王不见王。 这是职场最喜闻乐见的“下克上”——不知钟锋看着如今志得意满的连海,心里是什么滋味。 季明月看着酆都大帝和阴司司长这斯抬斯敬的微妙样儿,觉得八卦并不全然是瞎编。否则【冥事通】明明是阴司负责的app,为何相关事务,要由他冥府的连海来做汇报? 阴冥这池水够深的。 正紧张着,肩上忽而传来轻柔触感,温和女声传来:“小季。” 季明月扭头,看清对面的鬼之后,又惊又喜:“孟姐姐!” 孟芒身着小香风套装,眉唇精致,一对美瞳令她眼若琉璃,一看便是用心装扮过。 她将电脑收进lv老花包里,又去归置桌上的奶茶,优雅得仿佛在写诗作画。 第7章 看到老熟鬼,季明月原本悬着的心微微放松了些。 【孟婆奶茶】的负责人孟芒是阴司冥府的首席人力资源官,统管人事行政工作,同时也分管冥府之下的“轮回事业群”,把忘川与奈何桥一带牢牢掌握在手中,职位重要不说,如今更是酆都大帝跟前的红人。 不过季明月很好奇,究竟是什么会议,竟然让孟芒带了……奶茶。 他凑近问:“什么情况?” “来让庆甲君试喝新品,”孟芒莞尔,又大方对庆甲道,“庆甲君,‘一醉忘前尘’口味如何?” 庆甲君仍坐在会议桌旁,露出满意的笑:“茅台配拿铁,美酒加咖啡,甚好,孟君总有奇思妙想。亡魂喝了这杯茅台拿铁,哪怕有再多前尘旧事,也都乘兴忘却了。” 孟芒:“庆甲君谬赞。这不全是我的功劳,上边儿的茅台酒厂刚下来了一个总工,总工掌握核心酿酒科技,现在正在我们那担任技术专家,专门研发新品。” 季明月插嘴:“厉害了!” “小季这就谦虚了,你更厉害,”孟芒看了一眼季明月,笑容甜甜地继续道,“总工只懂酒,哪里懂咖啡?拿铁的配方,是我拜托小季特意去阳间的瑞幸咖啡偷师拿到的。” 这话不声不响地给季明月在大boss面前刷了好感,季明月感激的同时,也冒了一头汗,小声道:“孟姐,这是我们俩的秘密!你怎么什么都往外说……” 季明月和孟芒早早相识。因为爱喝饮料,又常去阳间,故而他经常受孟芒所托,出没于各种网红饮品店里,为【孟婆奶茶】的新品做贡献。 某次季明月问孟芒,阴司冥府大几千号鬼,有能力又想攀孟芒关系的不在少数,孟姐姐为何单单相中了自己? 该不会是因为自己长得帅吧? 小季你帅是帅的,就是太自作多情。孟芒当时这么说。 随后,孟芒微笑着告诉了他一个秘密——整个阴冥,只有两只鬼,能不分昼夜、自由出入于阴阳两界。 季明月,正是其中之一。 “小季同志也甚好。”庆甲君赞许道。 大boss似乎对此并不意外,季明月心中疑惑更深。 “我也先回去了,庆甲君慢慢品尝。”看出庆甲对茅台拿铁,孟芒很有眼力价儿地留了杯给庆甲。 她都走到门口了,却倏尔回头,嫣然一笑:“西装很般配。” 什么意思? 跟谁般配? “小季同志,坐。”庆甲打断季明月飞到八百里外的思绪。 季明月像个收到指令的机器人,挪到椅子旁坐下,眼神却好奇地往主座打量。 庆甲君微胖的身材,慈眉善目面色红润,后脑勺略秃,这让他看上去不似阴冥最至高无上的管理者,倒像是隔壁爱种花读书的大爷。 季明月想起了他在【冥钉】里的个人签名,觉得酆都大帝那句“快乐工作,健康生活”颇有深意。 庆甲:“小季是技术岗出身?听钟君说,【投了么】的上线,你宵衣旰食,功不可没。” 季明月心里疯狂吐槽“嘘寒问暖不如打笔巨款”,嘴上却十分虚伪地来了句“庆甲君过奖了”。 “你在阳间时,想必也是栋梁之材,才能在往生之后继续为阴冥效力。”庆甲君接着道。 这话季明月赞同。 亡魂饮罢孟婆奶茶,忘却前尘失去记忆,可那些前世获得的技能,依旧好端端留在身上;亡魂哪怕再度投胎到阳间,技能也不会消失,至多只是被掩藏了起来,等待发掘——阳间有一个专门形容这些技能的词,叫做“天赋”。 季明月曾不止一次思考过这个问题,最终在结合自己所学的计算机知识后,形成了一种瞎掰又自洽的的逻辑:记忆像闪存,可以刻写也可以擦除;而技能则是内存,一旦形成,就跟定你了。 季明月擅长编程写算法,对数据的敏感度也很高,过目不忘。他怀疑自己上辈子就是苦逼大厂程序员。 程序员嘛,钱多话少死得早。kpi、双月会、日报周报月报,和老板假笑推拉,和同事勾心斗角……年纪轻轻,他就嗷地一声嗝屁了。 庆甲又道:“你是上个月才转岗到孽海,还没工作几夜,可还习惯?累不累?若有难处,尽管说来。” 季明月腰背瞬间挺直,心道领导这是点我呢! 这话若落在阴冥其他员工身上,当事鬼说不定要激动三连——习惯,不累,没难处。只要领导一句话,让我干啥我干啥。 可他季明月是谁啊? 季·咸鱼·明月脱口而出:“累啊!” “自孤改革起,孽海秩序大为改善,昔日人鬼胆寒的海岸,如今已无大风浪了。”庆甲问道,“怎还会累?” 季明月:“是心累。” 庆甲:“愿闻其详。” 没料到大boss对孽海感兴趣,季明月怔了怔,一番斟酌后道:“庆甲君也说,孽海曾是人鬼胆寒的阴阳交界,以往纷乱诸多,常有贪恋凡尘、执念过深的鬼魂于此处兴风作浪。近年虽已转好,但想必是阴冥承平日久的原因,又有些死灰复燃。” 他想起昨天那名想“买返程票”的黑衣男子,眉头一紧:“在孽海工作,着实要用心。” “孽海地界特殊,”庆甲颔首,“前几任监管员又是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对潜伏的乱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才有了你所说的‘死灰复燃’。孤听闻,孽海昨日有异动。” 第8章 那对墨绿色的眸子阴魂不散地在季明月脑海里飘动,他拼命点头。 庆甲:“阳间有俗语,若是在一间屋子中看到一只蟑螂,那么这间屋子至少有一百只蟑螂。” 季明月是技术出身,很快理解了,赞同道:“海因法则。” 一次大型技术故障的背后,一定有几十次轻微事故,几百次未遂先兆,上千条事故隐患,是为“海因法则”。 “孽海一乱,惊扰阳间,届时两界复又动荡,阴冥也要受牵连。”庆甲面色严肃,“孤罪过大矣。” 季明月赞同道:“咱们阴冥的名声在上面本就不好,万一再发生个百鬼夜行的恶性事件,到时候这口锅又得落到您头上。” 话毕他有些口干,拿出保温杯。 庆甲“唔”了一声,露出会心微笑:“这就是我今日找你来的原因。” 季明月拧开保温杯:? 庆甲:“孤决定,联合阴司冥府的组织力量,坚持‘科学技术是阴冥第一生产力’方针,成立‘阴冥智能信息小组’;专门负责监管那些有想法、有异动的亡魂,处理横跨两界的棘手事务。” “小组有一事一察之特权,专案专办,应办尽办,宗旨是绝不错漏一位亡魂的心声。” 季明月吹了吹茶叶沫:?? 庆甲:“从现在起,你就是小组的副组长了。孤已同阴司钟锋交代过,冥府也将于明日正式发公告。” 季明月吨了一大口浓茶:??? 他瞳孔巨震,有一种“天将降大任于斯鬼,但斯鬼根本没有准备好”的荒谬感。 “副组长”三个字在会议室里回荡,让会议室真有几分“九幽黄泉”的感觉;与此同时,伴着吱呀一声,玻璃门开了。 庆甲倏尔起身,双手撑在会议桌上,对季明月笑道:“来认识一下你的组长——” “冥府府君,连海。” 季明月忙不迭起身扭头。 一道黑影翩然靠近,清瘦颀长,像割裂暗夜的利刃。 在看清来客的长相后,季明月一口茶喷到了对方脸上。 ……浓茶太苦。 比他的鬼生还苦。 季明月现在就是很想喝一杯“一醉忘前尘茅台拿铁”,把今天的所有,忘个一干二净。 作者有话说 小情侣正式见面~顺便埋些小伏笔 第5章 “别逼我跪下求你。” 季明月笑容凝固在脸上。 庆甲抽纸巾递给连海,不动声色打圆场:“小季过于激动了。” 季明月:“庆甲君您听我说……” “希望你和连海君取长补短,鼎力配合,”庆甲打断季明月,郑重地拍拍他的肩,“对了,你方才要说什么?” 季明月:……听我说谢谢你。 昨日那名在孽海岸边遇到的男子,不,现在应该称他为连海,默默擦脸:“庆甲君,我等必不辱使命。” 染了些微水渍的英俊面庞,笑容有光影加成,在这个不大的会议室里实在是很出众。 “我在阴司调研时,就曾听过小季同志的名言——”连海斜睨了季明月一眼,唇角勾了勾,“杀不死我的必使我更强大。小季心志之坚,吾辈佩服。” 季明月想了一圈,才想起这是昨日连海埋汰自己的话。彼时,眼前这个似笑非笑的男子问他“万一和连海共事怎么办”,季明月毫不犹豫回答说“不如杀了我”。 ……杀不死我的,不如杀死我。季明月捂住心口,仿若西施阴冥分施,就差哭出来了。 庆甲见季明月西子捧心猛男落泪,表情精彩纷呈,问道:“小季同志有想法?但说无妨。” 季明月早已槽多无口,但面对大boss却不敢表现,只好瞎说:“庆甲君,我的确有想法——我在想,阴冥贤才辈出,能鬼异士更是不少,比我更卷,啊不是,比我更优秀的同侪海了去了,为何这个什么小组……” 从进门开始,连海一直没有情绪,本就冰山的脸像重新放进速冻柜里一般成了冰山pro,可就在此刻,他却猛然插了句嘴:“阴冥智能信息小组。” “……信息小组,”季明月接过话,乜斜了他几眼,“偏偏选中了我?” 难道说,连海身边缺个像凤凰传奇里的曾毅那样的气氛组? 沉默填满了不大的会议室。 “小季同志长处很多,可还是有缺点——”片刻后,庆甲开口,“容易妄自菲薄。” 这话把季明月说懵逼了。 庆甲:“你就是异士。” “我?”季明月指指自己,“我异哪儿了?” “听孟君说,你可不受拘束,自由往来于阴阳两界,白日亦能行走人间。”庆甲端起桌上留下的茅台拿铁晃了两下,笑道,“否则,阴冥怎会有如此口福?” 阴阳有序,人鬼有别,阴冥的亡魂原本只有酉时正刻,也即晚上六点后才可上到阳间,以隐身的形式出现;至卯时正刻也即早上六点,亡魂必须返回阴冥,否则将灰飞烟灭。 阳间有个形容亡魂的词儿叫“阿飘”,再合适不过。 人世繁华,有美食美景,因而总有些玩心重的亡魂,经常悄摸儿上去偷吃偷喝跳舞蹦迪,甚至好几次发生了惊吓凡人的恶性事件。 不过近些年,酆都大帝致力于改革发展,别说阴司冥府的在编人员了,就连普通亡魂都有活干有饭吃;久而久之,但凡在阴冥安定下来的鬼,一个二个竟然都成了现充,慢慢地也就不再想去凡间之事了。 第9章 除了季明月。 季明月也想不通自己为何可以不受时辰束缚,在阴冥和阳间来回横跳。他凭借超强的专业知识,认为自己的这种特殊体质可能和电脑程序bug一样,没来由没解释,存在即合理。 季咸鱼的优点不多,“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算一个——想不通的事情,干脆不想了。 不过这一异能倒是予了他诸多便利,上凡间吃喝玩乐自是不在话下,帮孟芒试喝奶茶、偷师配方也算正经工作,除此之外,他还穿梭于各大互联网公司,c++、python、php学了个一溜够,最近又迷上了游戏引擎,正苦苦研究unity和cocos2d。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以他如今的能力,在互联网大厂当个首席,或者去中厂当个cto,妥妥的。 曾有阴司同事敬佩地说“季工就是太咸鱼,这要卷起来,还有冥府的连海君什么事儿”。 季明月听到连海这个名字就来气,于是回复“咸鱼翻身,就会被煎成两面金黄”。 他还真没想卷,如此敏而好学,只是兴趣所在——就像一些男孩喜欢收集球鞋,一些姑娘热衷囤不同色号的口红眼影一样。不需要心爱之物有什么实际作用,只是图一乐,开心就好。 毕竟这年头,能如此轻易得来的快乐,已经不多了。 思维翻覆之际,又听庆甲对连海道:“孟芒君看人甚准。” 直到此刻,季明月终于醍醐灌顶,明白了自己有异能一事,必定是孟芒告诉酆都大帝的。 如果不是孟姐姐,他也不会被酆都大帝看中,当这个什么破小组的副组长,更不会在大boss的办公室里,和连海遇上…… 季明月心中暗暗发誓,回去一定要让把自己拉进坑里的孟姐,承包他未来三年的奶茶咖啡。 见庆甲和连海不断交换眼色,季明月越想脑袋越乱,随口问道:“为何又偏偏是连海这臭……是府君?” 话毕他才意识到自己问出的问题有多么愚蠢。 孟芒曾透露过,全阴冥唯两只鬼能随时出入阴阳两界,当时碍于隐私,他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 如今想来,一切都对上了—— 另一位就是连海。 “小季和连海君俱是身怀异能,”庆甲的话证实了季明月的猜测,“就连孤都羡慕。” 他看向季明月:“若不是连海君白日在阳间的企业取经,二十余年间不断给阴司带学习资料下来,又建了阴冥智能网络,阴司冥府不可能有今天。” 他乐呵呵地拍了拍连海:“阴冥如今的太平盛世,小连功不可没。” 白天是亡魂们的休息时间,能躺着睡觉谁愿意舟车劳顿到处乱跑?因而季明月也是偶尔去阳间,学技术之余还经常流连于奶茶店甜品屋和电影院,乐而不思阴冥也,正儿八经学习的时间其实并不长。 连海却是高强度工作。 别说他这条咸鱼了,这已经远非寻常的打工鬼可以匹敌。 连海竟然还二十年如一日。 此时,季明月只觉连海整只鬼自带圣光,光芒尽头,刻着六个金字:【冥府第一卷王】。 连海依旧没有表情,冰山pro的脸升级成了冰山ultra,只是淡淡道:“这话若是同侪说来,我应当谦虚几句;可若是庆甲君说来,我便全然接受了。毕竟不是什么鬼,都有资格得到酆都大帝的称赞。” “哈哈哈!”庆甲爽朗的笑声回荡在会议室中,“连海君果然大气真诚。” 季明月:“……” 比你卷的鬼还比你会拍马屁,就问你气不气。 庆甲君接着严肃道:“二位可不受约束穿行阴阳,再适合处理两界之间那些棘手事务不过。” 季明月满脸都写着拒绝,连海捉摸不定的表情落在眼中,更让他如坐针毡如履薄冰。 这是要996了吗?! 季明月试图再抢救一下:“庆甲君,您要不再考虑考虑,府君那么牛逼,但我就是一咸……” 到底是什么原因,会让大boss产生“一张n卡和一张ssr卡能合成出ur”的错觉啊? 会议室内冷不防有手机铃声响起,生生把季明月的“鱼”字憋了回去。 手机铃声盖住了季明月的话语,庆甲提高音量:“咸什么?” “咸,咸,”季明月一边念叨着,大脑一边飞速转动,“是说庆甲君举贤求能,礼贤下士,任人唯贤……” 他觉得庆甲但凡瘦一些,都能叫自己的这波彩虹屁吹上天。 庆甲这才拿出夺命连环call的手机,打破尴尬气氛:“连海君,你同小季先聊,智能小组有任何困难或需孤协调之处,大可提出。” “如孟君所言,二位的衣着,属实很配,”庆甲都准备出门接电话了,又想起什么,笑容难掩意味深长,“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季明月抬眼看了看连海——他们两只鬼像商量好了似的,同时穿了套黑色西装。 这很难不叫孟芒和庆甲君认为,两只鬼还没搭档呢就心有灵犀,真共事了那不得默契无间。 季明月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早知道就应该照着程序员标配,穿t恤裤衩洞洞鞋来开会! 室内恢复寂静,唯一对墨绿色的眼瞳越飘越近。 季明月呼吸发紧。 他认为自己的身材和长相,不吹不黑,在阴冥算是帅的,毕竟他不怎么为工作操心,看起来年轻面嫩得很,要知道躺平才是打工鬼最好的医美。 第10章 经常有刚下来的女鬼,脸红着问他“忘川”该怎么走。 撞衫不可怕,谁丑谁尴尬——连海的身材和穿着实在是绝配,相比之下,自己这干瘪的身子套上西装,像条架到炭火上烤焦的咸鱼。 常言说男子混迹商海宦海,脸不重要,这话都是心灵鸡汤。连海能在冥府干到一鬼之下,好看的皮囊绝对为他加了不少分。 此鬼近看更对季明月胃口,皮肤冷白,浓眉高鼻,凝眸看人时,睫毛会在下眼皮处投下一抹清浅的阴影,总之是好看得一本正经。 ……这或许就是色令智昏。 季明月揉揉眼睛赶跑绮思。 季明月还是无法相信,眼前的冥府府君、未来的上司兼同事,竟然和昨天那个在孽海撒泼打滚、害自己尴尬出丑的男子,是同一只鬼。 他下意识掏出手机打开【冥钉】,想确认一下连海的头像,到底是不是对面的模样。 为了在亡魂中树立形象,阴冥高管多将自己的【冥钉】头像设置成美照——钟锋一届帅哥自不必说;孟芒的头像是她穿着汉服为亡魂斟奶茶的抓拍,颇有神韵;就连酆都大帝庆甲也是正儿八经的寸照。据说庆甲君特地找了阴司技术最好的美工,给自己p了一头茂密的头发。 可连海的头像颇为奇怪。 季明月放大了图片,发现是一枚护身符荷包,护身符上用黑色丝线绣有【平安】二字,丝线下垂,在符尾打着一枚造型独特的结。 “我曾说你三日之内有好消息,”连海突然弯起眸子,“还觉得我在鬼扯吗?” 有些笑容并不代表快乐,而通常这样的笑都很有杀伤力。 季明月惊得猛男粉手机都掉了,玲娜贝儿落在椅子外面,来回摆荡。 “你……府君本就是鬼,我说鬼扯也没错吧。”季明月还在嘴硬。 连海听出了他的意思,蹙眉道:“你不愿同我共事?” 季明月豁出去了,哭丧着脸:“府君,连总,海哥,我这条咸鱼没什么大志向,旧衣旧鞋旧手表,破双肩包烂电脑,上班吃食堂,下班看朝阳,括号,如果当天下雨就早早睡觉,括号完。” “放小咸鱼一条生路,让我回孽海好不好?”他双手合十上下搓动,装可怜道,“别逼我跪下求你。” 连海似乎对季明月的态度并不意外,只眯了眯眼,与他靠得更近:“你同我在小组搭档,不消半载,便能高升进入冥府。” 靠,来利诱是吧? 季明月也不装了,言简意赅地摊牌:“不要。” 连海:“月薪给你翻倍,年终奖14个月。” 资本主义偶尔也有人情味。 ”府君,你算盘珠子快崩我脸上了,我要那么多钱干什么?去阳间买房子炒a股?”季明月血压上来了,“我说了,我只想回孽海躺平。” “你回去躺平,可以。”半晌,连海松了口,从西装口袋里摸出手机,“但阴司不会再接收一个性|骚|扰的员工。” 季明月“哈”了一声:“性|骚|扰?” 连海轻轻哼唱:“听——海哭的声音。” 季明月忽然记起了昨天,他抱住连海时,差点把连海“连根拔起”。 好家伙,利诱不成,就来威逼! 想起那种一跳一跳的温热触感,季明月颤抖道:“这算性|骚|扰?” 连海好整以暇:“嗯……怎么不算呢?” 季明月难以置信:“府君有何证据?” “问到点子上了,”连海扬了扬手机,以彼之道还施彼身,“没有证据我敢随便‘鬼扯’?我录了音,也拍了照。” 性骚扰在阴司冥府的员工手册上算重大过失,轻则开除重则法办,这还躺平个毛线?档案里背了处分,说不定投胎都成问题。 季明月肝都颤了,要去抢连海的手机。 连海灵活地侧身避过,季明月扑了个空,又被连海的黑影晃到了眼,倒栽葱一般,直直地就要往前方扎去。 说时迟那时快,连海展臂伸手,把季明月揽了回来。 天旋地转。 几秒后,季明月恢复了意识,最先传到大脑的知觉,竟然来自耳朵。 咚,咚咚。 是心跳。 ——季明月发现自己正窝在连海的胸膛中,小鸟依鬼。 作者有话说 小连:卷王猛一,调戏爱妻 ------ “凤凰传奇”纯属玩梗,曾毅老师的粉丝见谅见谅~ 第6章 孽海在逃亡魂 庆甲接完工作电话,重新推门进了会议室,就看到了小鸟依鬼的一幕。 阴冥的最高统治者显然惊呆了,顿了好一会儿才道:“二位关系已经好到此种地步了吗?” 话毕,竟然眉峰一挑嘴角一勾,露出了微妙神色。 季明月回忆起自己有一次去阳间,路过微博大楼的时候,遇到了一部大热电视剧的双男主去宣传扫楼。 彼时,在微博工作的几位小姐姐的神色,和如今的酆都大帝一模一样。 那种神色叫做“嗑到了”。 季明月以为庆甲要怒斥他们两只鬼搂搂抱抱成何体统,差点失去表情管理,脸色由白到粉,将玲娜贝儿手机挂坠都比了下去。 他歘地从连海怀中起身,如此动作,冷不防对上了那对墨绿眼瞳——结果脚一软,绕着连海的腰转了半圈,衬衫歪了不说,西装下摆也扬出一道骚气的弧度,跳钢管舞都没这么丝滑。 第11章 连海依旧那副臊眉耷眼的样子,只是脸黑了下去:“你干什么?!” “……我之前在孽海不是抱过你吗?”季明月仍挂在连海身上,他哽了下,急中生智做出搂抱的动作,“一抱还一抱,咱俩扯平了。” 连海嘴角抽搐。 季明月直觉,这是连海少有的、被怼到无语的时刻,隐隐得意。 “孤才要问,二位在干什么。”被晾在一旁的庆甲咳嗽了一声,证明自己的存在。 季明月这才记起正事,可连海以“性骚扰”相逼,他现下哪怕长一百张嘴,也断不可能向庆甲提出退出“阴冥智能信息小组”。 想他一枚咸鱼,竟被拿捏至此,可真是邻居门口撒花椒,麻了隔壁的。 连海已经撑起了手掌,季明月借力站直身体,他胸膛微微起伏,刚准备启唇,却听连海道:“庆甲君,我与小季正讨论孽海,小季说他昨日在孽海发现了异动,或许是——” 连海边说着,边理平被蹭乱的衣服,仿佛刚才脚趾抠地的一幕根本不存在。 季明月想,连海能做到冥府府君、一鬼之下,是有两把刷子的。起码这淡定的程度,bking 本king。 正吐槽着,一旁的连海清了清嗓子,语调严肃:“在逃亡魂。” “我?我什么时候说过这话?”季明月惊异地指了指自己,很快反应过来,他悄悄拽着连海,把他刚捯饬好的衬衫拽出一角,“亡魂,那不就是……” 不就是你自己? 连海视季明月为空气,对庆甲道:“亡魂是来路不明,有重返人间的念头,若让其涉过孽海,后果将不堪设想,因而小季同我建议,不等明日正式发任命公告了,稍后我们立刻回去,追查亡魂动向。” 闻言,庆甲颔首微笑,薄薄的双下巴露出:“小季的责任心和敏感度,果然不同凡响。” “我谢谢你啊。”季明月用口型对连海咬牙切齿道,“给我抬轿子,你这鬼还怪好的嘞。” 这当口儿,他什么表扬赞赏都听不下去了,满脑子都在想连海方才的话什么意思。 又当运动员又当裁判,自己追自己? 卷王的kpi就是这么完成的? 连海径自道:“据小季观察,这名亡魂已在孽海藏了许久,我的想法是——若此事当真,我们智能信息小组必以最快速度查明真相,把此案办成阴冥典型,誓要还阴阳两界公道。” 季明月撇嘴——不仅kpi造假,更是向老板说漂亮话,阳间的互联网大厂打工人都要直呼内行。 卷就罢了,还很虚伪。季明月内心抗拒到极点,斟酌片刻后还是道:“庆甲君,我想您误……” “时间紧迫,”连海打断他,冲庆甲露出八颗牙齿的标准微笑,“我与小季就先告辞了。” 季明月:??? 连海一把揽过季明月,和他肩并肩挨在一起,飞也似的出了会议室。 …… 冥府高管日理万机,一般都配有专车和司机,可连海却是自己开车。 大众辉腾最新款,长得像帕萨特,价格却是帕萨特的二十倍,低调奢华至极,很受体制内上位者的喜爱。 季明月心道不知是阳间哪家白事店如此有品位。 直到此刻,他才对连海“冥府府君”、“一鬼之下”的地位,有了实质性认识。 不过话又说回来,连海应当是经常出没阳间。 季明月被连海晕晕乎乎地提溜到车上,一路加速又让他难受得五脏六腑都在翻搅,他强忍住想吐的欲望,目光恰好落在了车内的挂饰上。 是个平安符,和连海【冥钉】的头像一模一样。 “水手结,”季明月终于想起了平安符下方那个结奇怪在哪里了,“现在会打这种绳结的不多了。” “你还知道水手结?”连海手握方向盘,言语中听不出什么情绪。 “当然。”季明月道。 车内是一阵吊诡的静默,季明月不太能受得了,胃里也难受,于是打开自己的公文包,掏出保温杯战术喝茶。 他吹开保温杯里的茶叶碎儿,有些小自豪:“不仅知道,我还会打。” 他也是有一次系鞋带的时候发现了自己会打这种复杂的绳结——应当是还活于阳间之时学到的技能。 下一秒,连海一脚把油门踩到了底。 “烫!”季明月后脑重重怼在车后座上,满杯的茶溅了一头一脸,他也不顾形象了,扯了连海车上的卷纸,就往自己的高定西装上按,“你行不行啊?” “抱歉。”连海虽然嘴上这么说,但又变本加厉踩了下油门。他的眼睛不断闪烁,仿佛沉睡的人正做着一个激烈的梦。 故意的。季明月略微诧异,不明白方才那句话到底哪儿得罪了这尊大佬。 和冥府府君共事的第一天,就把府君得罪了,杀伤力等同于领导让你倒杯水,你拍拍对方的肩,说你也别闲着。 这工作能干干,不能干不如现在就摊牌,一念及此,季明月竟凭空生出一股破罐子破摔的勇气。他将湿透的卫生纸重重地砸在车载垃圾筐里:“你知道我外号叫什么吗?” 连海一剑封喉:“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季明月噎了下,给自己挽尊:“阴司第一咸鱼。” 连海眯了眯眼,绷紧的侧颊线条流畅。 “咸鱼什么意思,你懂的吧?”季明月指了指垃圾筐,“就像这团卷纸。” 第12章 连海:“是废物?” “……”季明月无语,“我的意思是,把我卷没了,你也别想好过。” 他理了理西装,昂首挺胸,做好被连海踹下车的准备。 下一秒,连海却驻了车,声音依旧沉实平稳:“到了。” “连大总裁,山高水长后会无期,从此你我阳关独木,各走一边。”终于等来这一刻,季明月豪气地向连海抱拳,只求连海把他踹在大路上,好让他能用【阴风出行】app打个车回孽海。 连海拉开车门下了车,望着还在cos武侠小说男主的季明月,也换了称呼:“季大少侠,到孽海了,你用凌波微步还是神行百变,我管不着,但走哪边都得先下车。” 季明月:“……” 他望着连海修长精瘦的背影,觉得对方像条赶着进油锅的大麻花,又急又卷。 连海个高腿长,信步如风;季明月则步履沉重,像个被流放到宁古塔的犯人,跟了许久才气喘吁吁地追上。 府君到底怎么看上自己的?季明月哪怕再咸鱼,也有些忐忑。他捋顺呼吸,试探道:“连大总裁,孽海这地儿三不管,连只水鸟都停不住,也根本没有鬼愿意来这里工作——犯得着您为它这样卷生卷死吗?” 孽海离忘川和奈何桥不远,原本属于孟芒治下;但百年前那场大乱之后,孟芒给酆都大帝庆甲打了报告,道是自己能力有限,请求将孽海划归给其他高管。 庆甲问了一圈,坐下竟然没有一只鬼愿意接这块烫手山芋,他思来想去,干脆将孽海单独圈出,亲自负责,并由孟芒辅助。 庆甲何其忙碌,经常无暇顾及孽海;孟芒本就不待见这片地儿,更是做了甩手掌柜。近些年阴司冥府改革,在孽海工作的都是阴司的技术专家,原则上是钟锋属下。 如此一来,孽海有酆都大帝、孟芒和钟锋三个boss,职级关系成了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毛线,孽海的打工鬼们经常是活儿干了,却不知道该向谁邀功讨赏。 在别的地儿工作是前途无量,在孽海是前途无亮。 久而久之,这里真成了片三不管地带。 季明月踩着岸边的沙砾小石子,恍然大悟:孽海同几位大佬都有关,把孽海治理好,既可以向酆都大帝邀功,又能够打压钟锋和孟芒。 什么叫一石三鸟啊。 冥府首席卷王,cjo,竟恐怖如斯! “而且你说的那个孽海在逃亡魂,不就是你自己吗?”季明月拿出杀手锏,“我眼神很好的,虽然不知道是何原因,但昨夜你分明就是想要上去。” “季大少侠,既然你招子这么亮,”连海脚步愈发加快,海风将他的黑发吹到额前,盖住了双眼,“就没发现,石头后面真有只鬼?” 季明月:“?” 连海说完,大步跨上岸边那块巨石。 他像提溜小鸡崽儿一样,从石头后面提溜出了个姑娘。 作者有话说 酆都大帝(自豪脸):哎呀我手下的cp嘛,肥水不流外人田,kdlkdl 第7章 “命案。” “你不要过来啊,”季明月吓了一跳,捂住双眼,“你是人是鬼?” 连海看着眼前清澈而愚蠢的同事,无语住了。 能来这儿的,有人吗? 季明月反应过来,微微张开手指,从指缝中偷瞄过去,女鬼身着破旧的牛仔裤和米白色高领毛衣,想来是被礁石勾的,被海水打湿的毛衣拉出几绺乱线,同她散乱而脏兮兮的长发一并随风摆荡,黑白分明。 一看便是在孽海边蹲了许久。 季明月忽而想起,昨天自己和连海纠缠时,礁石旁的确有异动,当时他还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 这下就全对上了。 “你是……刚往生的亡魂?来多久了?”季明月撤了手,看见女鬼眼神不住往四周逡巡,便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脸孔,“孽海有多危险你可知道?若是赶着过忘川,往前半刻钟就是奈何桥,快走吧!” 凡从孽海处进入阴冥的亡魂,必须在七日内——也即“头七”——喝下孟婆奶茶,否则【投了么】app将自动报错并锁定亡魂位置,由“轮回事业群”的安保大哥们将亡魂强行带往忘川。 女鬼忙不迭将缠绕着海草的长发拧在背后,皴裂的双唇扯出一个有气无力的笑:“我是刚来,就是走累了,来这儿休息散心,一会就去忘川。” 她边说边打量着季明月和连海的西装,不无讨好地道:“二位是大老板吧?那应该挺忙的,就别为我费心了,我休息一下就走。” 末了嘿嘿笑着补充:“就休息一下。” 季明月掏出手机,挂坠上的玲娜贝儿在沙滩上投下摇晃的影子。 “哎,连大总裁,”季明月对着手机屏幕捯饬半天,唤连海道,“你觉不觉得,咱们阴冥缺一个音乐app?叫什么呢,【云阴乐】怎么样?阴冥的阴。” 连海眼风犀利非常,把女鬼看得怯怯低头。他不再对付女鬼,转而对季明月冷声道:“有话直说,别绕弯子。” 季明月:“没有音乐app,我都没法给这姑娘点歌儿。” 连海:“点歌?” “对啊,”季明月道,“点一首《演员》。” “姑娘,你演技也有限。”他将意味深长的目光挪到女鬼身上。 骗鬼骗得太拙劣。 “我,”女鬼左右活动了一下脖子,半湿的长发随之晃动,从中扑簌簌掉了些颗粒出来,她语调有些喑哑,“我真是来散心的,这儿有石头有海的,风景不错。” 第13章 季明月呵呵一声:“我在阴冥打了这么久的工,还是第一次听见有鬼说孽海风景好的。” 女鬼:“……” “还有,你家散心把自己打扮得跟拾荒少女似的?”季明月怎么看怎么觉得女鬼的动作颇为怪异,却不知怪异在哪里,于是接着道,“这又是什么——” 他伸手在女鬼的毛衣上捻了一把。 那些黄白交杂的细小颗粒,是盐。 季明月忽而抬高声音,质问三连:“在海里潜伏多久了?到底有和目的?是不是想回人间?” 女鬼吓得一个趔趄,否认三连:“我不是,我没有,你别瞎说。” 季明月步步紧逼:“你到底是谁?” “刘引娣,女,23岁,宜州人,视觉设计师。”连海沉实的声音从旁悠然响起,低音炮颇有磁性。 季明月扭头:“连大总裁,除了白天去阳间,你还有查户口的异能?” “季大少侠,”连海毫不相让,也挥了挥手机,好整以暇道,“阴冥没有听歌app,但有冥事通。” 【冥事通】app是二十余年前,由连海力排众议着手研发的,也是“建设智能时代新阴冥”改革计划的第一步。 彼时,连海认为生死簿案卷在当年的孽海大乱中损毁不少,若不进行智能化管理,迟早会出篓子。他的构想是,把所有亡魂的档案从生死簿移到线上,一鬼一档,全程监管;日后阴司冥府查阅、调取、追踪,都十分便利。 季明月刚来阴冥时听项目组的老架构师八卦过:那时候别说阴冥了,就连阳间的计算机科学技术也是刚起步,【冥事通】项目可以说是创了阴冥智能化的先河,开发难度极大。阴司司长钟锋认为【冥事通】需要耗费人力物力无数,roi(投资回报率)难以预测,故而一直持反对态度;连海和钟锋当面锣对面鼓,剑拔弩张地争了几轮。 工作嘛,哪有不撕逼的;但若是两位手握实权的高管不对付,事儿就大了——那几日阴冥鬼鬼自危,气压极低。 最终还是酆都大帝出来拍了板,对连海说了四个字“干就完了”。 关键时刻连海也没有掉链子,【冥事通】还真在他的带领下成功面世。此一役以后,连海成功升任冥府府君,成为了实际意义上的“一鬼之下”。 【冥事通】本质上就是智能版生死簿,其中记载的亡魂信息,比【投了么】中要全面详细得多——差点忘了这茬儿,季明月赧然扶额。 连海:“我已经让技术给你开了管理员权限。” 季明月点点头,打开那个不太常用的【冥事通】app,迅速扫了女鬼的脸。 果然见屏幕上跳出几行大字: 【亡魂主页 姓名:刘引娣 性别:女 户籍所在地:宜州 身份证号:3303012001xxxx1227 职业:视觉设计 工作单位:比特跳动 死亡时间:2024年2月9日 22:14:27 死因: 亡魂证号:】 “嚯,前几天刚下来,信息够新的,亡魂证号都没有。”季明月证实了自己的猜测,“你的忌日还挺吉利,大年三十。” 这女鬼瘦瘦小小不说,还面色灰白双眼凹陷,凸出的颧骨真有几分森森鬼气,像是在阳间饿了许久也冻了许久,才凄惨死去。别说顺着孽海重新上去了,恐怕连走到忘川去喝孟婆奶茶都费劲儿。 季明月注意到她生前的工作单位和职业——比特跳动是国内知名的互联网大厂,卷到不行——一时又觉得很正常。 哪怕他在阳间待的时间不长,也听说过一个段子,叫做“比特和心脏只能有一个跳动”。 好在孟婆奶茶有忘前世荡尘埃之功能,无论死相多难看、怨念多深重的鬼,一口甜滋滋的奶茶下肚,都能摇身一变,重新变成个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的阴冥好亡魂。 季明月:“这么说来,你真是走累了,在孽海休息的?” “啊——”女鬼抬手犹疑地摸了摸脖子,很快理直气壮地重复“啊”了声。 她的指甲修剪得很整齐,唯独虎口下方略微鼓了个包,典型的鼠标手,互联网打工人专属。 一想起等会儿还要和连海见招拆招,季明月就很是头疼,他不耐烦地努努下巴:“海边风大,你稍坐片刻可以,差不多得了,赶紧去忘川吧,喝口奶茶暖暖身子。” “谢谢老板指点。”女鬼终于笑了,眼角堆起细小的纹路。 真心的笑容和商业假笑,还是有本质区别的。 这女鬼做设计,想来生前天天修图改图,是乙方中的乙方。思及此,季明月不太舒服:“姑娘,以后也别见谁都叫老板,一会儿你喝完孟婆奶茶,录了信息,就算阴冥的一员了,咱们阴冥之地鬼鬼平等,别把阳间那套打工人低声下气的习惯带下来。” 女鬼迟疑几秒,机械点头,像个因为年久失修而零部件生锈的机器人:“那就不打扰二位老……老师了,不用管我的,我很快就走。” “很快是多快?”冷不防地,连海忽然问。 “一分钟,一小时,一夜?孽海夜间的风尤其凉,吹上片刻,骨头都不是自己的。我敢打赌,你一个姑娘家家,断然受不住。”他瞳仁一缩,看过去的目光迅速成为焦点。 季明月和女鬼俱是一怔。 女鬼:“……你为什么说这些?” 第14章 “因为你在说谎。”连海直视她。 连海目光像根离弦之剑,刺得女鬼原本灰败的颧骨涨成了猪肝色。或许是为了降温,她用手背贴上脸颊和脖颈处的毛衣领:“老师你不要含血喷人。” 本应很有气势的一句指责,却被她说得轻轻软软。 “因为你压根就不想去忘川。”连海的声音平淡得仿佛在讨论今天天气如何,亦或晚餐吃什么,却自带无形的压迫感。 女鬼双手环抱脖子,支支吾吾:“我……” 连海一把抓住女鬼的手腕。 他的胳膊细长却有力,鼓出一层薄薄肌肉的同时,硬是生生将女鬼的手从脖颈处拽了下来,另一只手轻挑开女鬼的高领毛衣:“因为,你是横死。” 闻言,季明月眼珠子差点掉到地上,伸头看去。 女鬼的脖颈处,淡青色的痕迹一圈叠着一圈,而两侧深紫到近乎发黑的印记赫然入目。 那印记俱是葡萄大小,左圆右长,季明月终于明白了方才他感到怪异的原因,脱口而出:“指印!” 接着他交叠双手,作出扼住自己脖子的动作,对女鬼道:“你是这么噶的?” 话毕,歪头瞪眼,舌头伸到一边,一副嗝屁的模样儿。 “连大总裁,厉害啊,”虽然极不情愿,季明月还是佩服道,“一眼就看出这姑娘不对劲儿,我承认,大总裁的招子,是比我亮那么一点点。” 连海放下女鬼,乜斜他一眼:“季大少侠虽不是目光如炬,却也巧舌如簧。” 季明月丝毫没把连海的阴阳怪气放在心上,凑近道:“连大总裁怎么看出来的?教教我呗。” 他二位打嘴炮时,女鬼瞄准时机,堪堪从连海的身边擦过,扭头就跑! 连海依旧直视季明月,嘴角嘲讽的轻笑还未消失,可下一秒,他展臂一勾,仅用两根长指就勾住了女鬼的头发。 女鬼被连海重新提溜了回来,像根形变的弹簧,拉远又缩近。 “老师,老板,老爷!”女鬼被揪住了脖颈,可怜兮兮地哑着嗓子喊,“放了我吧,我保证就上去一天,不不,就半天。” “我……我弄清楚死前发生了什么,就立刻回阴冥,喝孟婆奶茶过忘川,我保证……”她声音都劈了,呼吸也逐渐困难。 对于死亡这件事,凡人永远都无法做好准备,总是敬而远之——仿佛一提及,死亡就会近在眼前,让他们在畏惧和惊讶中,永远离开这个世界。 因而初来阴冥的“新鬼”,对自己死前的一切好奇,也属鬼之常情。 季明月有些看不下去了,拦住连海逐渐使力的手臂:“大总裁,好歹怜香惜玉一些。” “你当真以为她上去半天就能回来?”连海不放手,只是冷笑。 季明月蹙眉:“啊那不然嘞?” 连海:“半天时间,她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连自己脖子是谁掐的都查不出来。” 季明月眉毛拧成了个川字:“什么意思?” “这姑娘的死,”连海朝女鬼扬了扬下巴,墨绿的眸子充满笃定,“是命案。” 作者有话说 名侦探二人组,阿不,二鬼组出击~ 第8章 “谁杀了你?” “命案,”季明月瞳孔地震,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杀|人的那种?” 接着他伸出手,往连海的眉眼出探去。 连海警觉地握住季明月的腕骨,并不攥紧,只虚虚拿着:“你干什么?” “试试你有没有发烧。”季明月一口老槽憋在胸前,不吐不快。 ——不然为什么满口胡话。 明白过来后连海眉毛跳跳,没有说话,只是重新抓紧刘引娣的毛衣,防止对方再出幺蛾子。 他力气极大,刘引娣被抓得眼泪在眼眶中滴溜溜打转,就差把脑袋埋进沙滩了,像只被拔了毛的鸵鸟。 连海眼睛微眯,恢复了某种上位者的审视与探察:“你去看刘引娣的亡魂主页。” 他五官俱是浅淡,眉细眼长,尤其眼尾还有微微的上翘,似乎只有摆出一副冷漠模样,才能掩盖住不经意间流露的风情。 季明月心空了一秒,回过神,打开手机调出【冥事通】管理后台。 “有什么问题?” 亡魂的个人信息、死亡时间自魂魄离体之时,就被自动记录在生死簿里,又同步进【冥事通】中。季明月来来回回看了几遍,眼珠快游进屏幕里了,还是没发现异常。 连海:“倒数第二行。” 季明月这才把目光定住,念叨:“死因——欸?死因这栏为什么是空的?!” 虽说阴阳相隔,但两界有神秘力量可以联系,【冥事通】关联了阳间的“居民医学死亡证明(推断)系统”,亡魂是病死还是自杀,是上吊还是坠楼,都有明确记载。 季明月有次好奇,找上司要了管理员账号,偷看过自己的档案。上面的死因虽然只两个字“猝死”,但也再明白不过。 他揉揉眼睛,屏幕没有任何变化。 近来是隆冬,恶劣天气和流行疾病的盛行令阳间死亡人数激增,因此孽海边时不时就有亡魂经过。季明月灵机一动,对着那些初来乍到、或一脸好奇、或一脸颓丧的“新鬼”,扫了几次脸,查看他们的主页。 果不其然,【溺水引发喉痉挛伴窒息】、【高空坠落伴多脏器破裂】、【颈椎断裂】……无一不是黑纸白字,明明白白。 第15章 那位“颈椎断裂”的亡魂是个漂亮的小孩子,脑袋垂在脖子边晃晃悠悠,真·可爱到头掉。 他又看到有虚弱老者沿着海岸线走走停停,间或握拳抵在嘴边咳嗽,一扫,是【新冠肺炎引发呼吸衰竭】。 不仅清楚明白,【冥事通】还很精准。 季明月挠头,说了一句非常挑战连海的话:“真不是系统问题吗?” “系统是我主持搭建的,不可能出错。”连海果然脸黑了,凝重的神色反而给他五官增添了些气势,“死因一栏为空,最大的可能是人为,也就是说,刘引娣虽然死了,但一定有什么特殊的原因……” 顿了顿,他道:“让上面的警察没有在系统里录入她的死亡信息。” 听到“警察”一词,季明月恍然:“是因为她被杀了,而案子还没有破?” 连海挑开刘引娣的毛衣领,乜斜了一眼两个深紫色的指印,又抬腕看表。他饶有兴致道:“季大少侠不仅巧舌如簧,脑袋也很好使,终于在发现指印的五分钟之后,想明白了一切。” 短短半天,季明月就已经习惯了连海的揶揄,他甚至有种抖m一般的错觉——若是连海不嘲笑他,他反倒浑身上下每个毛孔都不舒服。 闻言,季明月朝刘引娣努了努下巴:“管他命案他杀,跟阴冥有半毛钱关系吗?她去忘川喝完孟婆奶茶,啥事儿没有天下太平。” 连海不说话,双唇抿成了薄薄一条直线。季明月在这张英俊的脸上,看到了“我不同意”四个大字。 连海怎么说也算他的组长,季明月不好拂领导面子,决定退一步:“今天是咱们小组成立第一天,再说阴冥不是要‘打造服务型政|府’嘛,这样吧,我好鬼做到底送佛送到西,送引娣姑娘去忘川。” “她不能走。”连海一字一顿,“这件事,智能信息小组要查清楚。” 季明月都准备领刘引娣离开,闻言登时无语:“不至于吧?连大总裁,咱们做鬼呢,最重要的是两件事——关你屁事和关我屁事。你查明白也好,一直糊涂着也好,刘引娣死都死了,结果有什么不一样?再说了,难得糊涂。等阳间的警察叔叔把案子破了,她的死因自然会补充到【冥事通】中。” 连海:“你将刘引娣暂时安置起来,再抓紧时间收拾一下,我们去阳间一趟。” 方才自己竹筒倒豆子哗啦啦说了这么多,连海是没听进去一点儿。季明月浑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脑袋里,从无语升级到无语凝噎:“没有必要,我不愿意。” 连海:“工作不是你愿意不愿意的事。” 季明月呛道:“说了没必要就是没必要。包括这个什么破智能小组,也根本没必要。” 连海斜睨他:“你是这么看小组的?” “不仅如此,我发现连大总裁你也——”季明月语调愈发冲,尖刀似的刺开腥咸的海风,“假公济私。” 沉默环绕在孽海上空,蒸发流逝,唯腥咸的海风呼呼绕在季明月耳畔。 半晌,连海轻呵一声:“我连海来阴冥百年,支持者有,得罪的同侪也不少。赞我者自是说我大公无私,而反对者哪怕再恨我,高低也只骂一句‘雷霆手段铁血无情’,没想到,现如今竟然——” 他直视季明月的眼睛,神色莫测:“竟然有同侪说我,假公济私。” 连海的绿眸中有压迫,有探究,还带着丝不易察觉的嘲讽;像把刀子,能剜出被望者心中最真实的念头。 高高在上的掌权者看草芥,便是这样的目光。 季明月太阳穴笃笃直跳,不由自主地换了称呼:“府君如此关注刘引娣,真不是想藉查案之由,私自到阳间去?若再深究,想必成立‘阴冥智能信息小组’,也是府君向庆甲君建议的吧?” 贵为冥府府君,一鬼之下,连海对于自己和这个所谓的小组,上心得不正常。 把自己当傀儡,来满足一己之私? 季明月福至心灵,下意识问道:“府君究竟是利用小组和我,做些什么呢?” 话毕他也吓了一跳,觉得这完全是他的主观臆断,堪称诛心,说得不合适,更不应该。 又一阵静默。 “刘引娣,”连海忽而转头,“我助你查明你的死因,你可愿意?” 冷不防被唤到,刘引娣抬了头,通红的眼圈和惨白的脸颊对比惨烈。她拼命点头:“求您帮帮我,我爸在工地干活儿,前年摔断了腿一直躺床上,工头跑路了,到现在赔偿金都没讨回来;妈妈得了肾病每周都要透析,一次透析大几千块钱,我弟还在上大学,他什么都不懂……没了我,他们哪里能活下去啊!” 边说,眼眶眼眶扑簌簌掉下泪来:“我死不瞑目……” 季明月潜意识里拒绝听这些,道:“姑娘,你已经死了。” 说完他心中也不太舒服,酸涩的气息堵在喉间,只能暗叹一声苦命的打工女孩。 “这姑娘执念太深,”连海松了抓刘引娣毛衣的手,“若任她在阴冥自由行走,她断不可能去忘川,绕来绕去还是会回孽海,找上去的法子。” 似被说中了心事,刘引娣再度低头。 连海:“此事宜疏不宜堵。孽海本就不太平,她要真闹出个子丑寅卯来,下场是什么,阴冥会不会有第二次‘孽海大乱’,季明月你想过没有?” 季明月哑口无言,须臾后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我把他绑到忘川,亲眼看她把孟婆奶茶喝下去。” 第16章 连海:“是谁刚才口口声声说要‘打造服务型政|府’?季明月,你就是这么服务亡魂的?!” 季明月:“……” 连海:“更何况,今日我们给刘引娣开了这个先河,日后还会有张引娣王引娣李引娣。同侪会怎么看智能信息小组,我们今后还怎么开展工作?” “那就不工作了呗,小组解散,你回你的冥府继续当首席卷王,本咸鱼就地躺平。”季明月双手搭在脑后,脱口而出,“连大总裁,这工作呢,确实还是要开展一下——否则你根本不知道,躺平的生活有多快乐。” 连海嘴唇翕动了两下,最终气绝。 季明月有些后悔——这话又说过火了。 他混迹阴司几年,即使称不上八面玲珑,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心里多少也有杆秤。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今一对上连海,就总是口不择言。 心内千头万绪,正想找补之际,却见刘引娣“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刘引娣眼泪汪汪,边打着哭嗝边断续道:“求青天大老爷帮我查明真相,我和同事无冤无仇,我真的很想弄清楚,他为什么要杀我。” 连海虚扶她一把,发现了其中的华点:“如此说来,你知道是谁杀了你?” 刘引娣起身,拼命点头,声音很哑:“凶手是我的同事,吴鹏程。” 第9章 瞬息全宇宙 刘引娣初来乍到,又在孽海边特种兵式潜伏了几天几夜,体力和精力都已到极限。她凭残存的记忆,磕磕绊绊地将死前发生的一切告诉了连海与季明月,随后嗷地一下昏了过去。 “无碍,只是劳累过度,补充些营养水分,休息一二日便可。”连海手探到刘引娣的鼻息处。 季明月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同时对连海更加好奇,挑眉道:“府君还会治病?” 连海置若罔闻,抬头看向孽海不远处的办公楼:“办公室有空余的房间吗?先将她安置下来,待我们上阳间查清真相,再送她去忘川不迟。” “啥?”季明月吃惊地瞪大眼睛。 曲线救国了一大圈,最终还是得去阳间,季明月忍不住仰天长啸。他的双眼大而浓黑,如一对亮晶晶的葡萄。 “你不愿意?”连海直视黑水晶葡萄,“是不愿意收留姑娘,还是不愿意同我去阳间?” 这问题简直比冥考面试题里的“5位领导如何分4杯水”(1)还要致命。 季明月目光在不省鬼事的刘引娣身上停留许久,实在不忍心,他眼珠转了几圈,下定决心道:“到我办公室吧。” 话毕又抬手擦汗,补充:“府君一会儿看到我的房间,千万……做好心理准备。” 孽海的办公楼还是百余年前修建,一座三层小楼,办公室、资料室和员工宿舍各占一层,还带着个院子,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这里曾经有过一段门庭若市的日子;但今非昔比,小楼年久失修,地上间或有掉落的灰白色墙皮。如今只边角一间办公室开着小窗,院落中的野蔷薇直伸到窗边,在清风的抚摸下微微摇摆。 门被推开的瞬间,连海脚步顿住,微咳了下。 冥府府君身经百战见得多了,一声咳嗽已是巨大的震惊。思及此,季明月有些不好意思:“这是我的瘦宅快乐屋。” 房内昏暗,唯几个路由器不时闪着红紫幽光,赛博朋克味儿拉满,银翼杀手看了都要直呼内行。 季明月瘪嘴:“孽海就我一只鬼嘛,宁可食无肉,不能居无网,您多理解。” 连海一手托着昏迷的刘引娣,另一手开了灯,当场闪瞎双眼——几个玻璃柜中,五颜六色的机械键盘和手办,让这屋子不像是体制内的办公室,倒像是漫展后台。 “内什么,”季明月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羞耻地实话实说,“我老二次元了。” 连海又是一声咳嗽,偏过头后差点扭到眼珠。 房间正中摆着套巨型电竞桌和工学椅;四张纯黑电脑大屏排排坐,其中一个大屏里是孽海各处的实时监控动态,而另外三块屏幕中,一行大字徐徐跳动: 【适度游戏益脑,沉迷游戏伤身,合理安排时间,享受健康生活】。 季明月尬得头皮发麻:“府君考不考虑研发一个游戏平台,这样省得我每次都从阳间那些大厂买游戏,有时候买到的还不适配……” “带薪打游戏是吧?”连海一剑封喉,“阳间的游戏出了名的又肝又氪,是不是还得给你涨工资呢?” 季明月哪里还敢说话,乖乖地踢开塞满了可乐罐和薯片袋的垃圾桶,从四块巨大的电脑显示屏下方拉出了一张午睡床。 他从连海臂弯中接过刘引娣,扶上去躺好,又在工学座椅上捞了条羊绒毯,贴心地盖在姑娘身上。 安置好刘引娣,季明月忙不迭把满沙发的漫画书收到一旁,引连海在沙发上坐下。 沙发是季明月在阳间白事店看上的懒人沙发,今冬超级流行的美拉德色系,超大一只霸气十足。价格更是只要998,一件直烧无须凑单,季明月想都没想就掏了钱。 它的样子同普通沙发无疑,只是后背没有支撑,坐起来柔软不说,还暖烘烘的,像靠着一条温驯的、翻开肚皮的大狗狗;再配上一本漫画一罐冰阔落,那叫一个“若无烦事挂心头,便是阴冥好时节”,季明月觉得就是让他投胎他也不去。 第17章 方才一直扶着刘引娣,连海也累到了,但他上位者的架势不减,挺直腰背,拿腔拿调地落了座。 身子甫一接触沙发,便如泥牛入海陷了进去。 “小心,”季明月眼疾手快,展臂去揽连海,“这沙发很大!” 就在同时,连海也伸了手。 两只鬼你是风儿我是沙,莫名奇妙勾缠在了一起。 一番手忙脚乱的挣扎后,连海直接平躺在了沙发里。 上头还七扭八歪地趴着个季明月。 感知到某个位置逐渐蔓延的热意,季明月脸腾地烧红了,喉结滚了滚:“不能更大了……” 也不知说的是沙发,还是别的。 “嘘,”连海毫不在意,伸出食指抵在季明月唇边,“听——” 姿势太暧昧,季明月想起昨日在孽海边,自己也是像这样和连海“鸳鸳相抱”,还差点把对方连根拔起,于是不过脑子地来了句:“海哭的声音?” 连海:“……” 哪壶不开提哪壶是吧? 就在此刻,“呲啦”一声,沙发正中的缝隙处,线头尽数断裂。 季明月回过神,麻溜儿起了身,顺便在心里把白事店的无良商家骂了一万遍。 而陷入沙发深处里的连海,脸色黑如锅底,可以无缝cos高位截瘫。 意识到冥府府君的腰比他那套纸糊的懒人沙发金贵许多,季明月将连海拉起:“我去找筋骨贴和红花油。” 他从连海的眸底看出一丝若有似无的尴尬。 “不需要。”连海就着他的动作起身,微闪的目光定在电竞桌尽头的照片墙。 季明月转头望向墙面上的照片墙:“府君喜欢这个?” 墙上是季明月在阴阳两界拍的诸多月亮照片,阴晴圆缺,纷纷不一,拼在一起倒别有一番趣味。 说话间,最外层的一张照片似是没有粘牢,翩然坠落——是他刚来孽海时拍到的橙色满月。 不知是否是地理位置原因,阴阳交界的孽海,夜空是罕见的粉紫色。此处的月亮比阴冥其他地方看起来更大更圆,颜色也偏深,如裹了层糖霜的橘子。 连海显然是伤到了,揉着腰勉强起身。他慢慢蹭着,往地上的橙月照片靠近。 季明月走上前将照片拾起,见连海露出些许疑惑,解释道:“我叫明月,就喜欢收集各种月亮。” 他不知道连海为何对月亮,思忖之际,差点被突如其来的一抹亮色闪瞎双眼。 天亮了。 连海停了脚步:“收拾一下,随我上去。” 季明月仿若泄气皮球,一屁股墩在懒人沙发里。 刘引娣是他一时心软带回来的,因他打从心底里认同连海的观点——刘引娣说自己平时在公司向来埋头打工低调做人,和那位叫做“吴鹏程”的同事无冤无仇,却反遭毒手。 她所言是否为真,又为何会被同事所杀,最好查个清楚明白;否则有一有二就有三,孽海的“在逃亡魂”会越来越多,于整个阴冥都是隐患。 旁观总是站着说话不腰疼,若亲身入局查案,便没那么简单了。 连海看出他心中所想:“你不上去也行,明日阴冥就会发全员通告,阴司某季姓技术专家上班时间不务正业,偷玩游戏,造成极其恶劣的影响,给予开除处理。” “府君您……”被狠狠拿捏,季明月绷不住了,“我不明白。” 连海:“怎么?” 他大惑不解又无可奈何:“我不明白,您神通广大,独自去阳间绝无任何问题,为何偏偏要拖着我这么个关键时刻掉链子的咸鱼?您总是跟我过不去……” “我现在就给孟芒打电话,让她以人力资源部的名义拟通知。”连海对季明月的天问视而不见,径自掏出手机。 季明月瘫在断成两截的懒人沙发里,晒干了沉默。 不知过了多久,季明月才转动呆滞的双眼:“我同你上去。” 连海一直握着手机,却没有动作,似乎知道季明月迟早会答应。他道:“那就快走,不要浪费时间。” “且慢。”季明月缓缓起身,也打开手机,调出录音界面,“我有要求。” 连海看着他,面无表情。 季明月吞了口唾沫:“阴冥智能小组,何时解散?” 不着调的问题,连海有点懵:“?” 季明月穷追不舍:“何时解散?” 连海想了想:“短则数月,长则几年,孽海恢复平静之日,就是小组解散之时。” “我同你上去可以;做你的副手也没问题,但是——”季明月不知哪儿来的勇气,“小组解散后,我要立即申请退休,退休金要按照阴冥最高待遇足额发放,直到我摇号匹配成功,重新投胎为止。” 事已至此,这是他思考许久,给此后的鬼生所能做出的最好安排。 他来阴冥五六年,每隔七天都会在【投了么】上准时申请参与“摇号”,从未漏过一次,但不知怎么回事,就是一直没能匹配到合适的人家。 既然要继续在阴司打工,那么攥住一份名为“冥府府君”的养老保险,也不失为上上策。退休后,看看海,打打游戏,去阳间喝喝奶茶,不枉他被连海折腾了这些日子。 要不然考编图什么,图加班,图pua,图钱少事多不投胎? 连海斟酌片刻:“成交。” 季明月扬了扬手机里的录音界面:“府君莫要食言。” 第18章 “你既尊称我一声‘府君’,便知这两字的分量。”连海笑了声,鸾目微扬,“要求也提了,目的也达到了,现在,我们可以去洪波滩了吗?” 季明月顿时通体舒畅。然而他又从连海的笑容中,看出了某种不可一世的傲慢。 …… 阴冥幅员辽阔,但唯有孽海西北角的洪波滩一处,是连接阴阳两界的唯一“站点”。别说普通亡魂了,哪怕酆都大帝庆甲,想要体验人间烟火,都得老老实实坐专车来孽海,经洪波滩上去。 洪波滩滩如其名,浪花翻滚涌动,砂砾一望无垠。 如今阴冥仓廪充实,娱乐活动丰富,不再有多少亡魂贪恋人间,从前熙来攘往的海滩,只零零散散落着几只贝壳,在朝阳下浮光跃金。 “我以前都是去京州,首都互联网公司多,城市也发达,还从来没去过宜州,”季明月此刻心情大好,弯腰翻拣着贝壳之际,打开了话匣子,“听说那儿是江南水乡,人间天堂,我托熟悉的同事打听过了,宜州城这两天正在下雪。” “阴冥没有四季,我下来之后还没看过雪呢,啧啧,江南雪景一定美不胜收。”他边说,边小心地去看贝壳中的字迹。 洪波滩上的贝壳大有来头,某种程度上它们是两界的连通线路,亡魂只消拾取印有地名的贝壳,便可直达相应城市。 阴冥之地虽说大力发展科学技术,但很多现象还是超自然。季明月某次上阳间看了场电影,才一拍脑袋醍醐灌顶,明白了洪波滩贝壳的奥义: 合着这是瞬息全宇宙啊! 连海屏蔽了季明月的叨逼叨,从滩涂上捡起一枚贝壳:“有了。” 他翻转贝壳,只见细腻纹路下方的【宜州】二字,如精美浮雕一样泛出丝丝珠光。 “抓紧我。”连海朝季明月伸出手,绿眸也被映得不断闪动。 连海的手掌宽大,掌纹交错,指节分明,莫名令人安心——和他那张俾睨众生、过分帅气的脸很不一样。 季明月微怔,乖乖将手指搭在连海的手背上。 紧接着眼前一阵晕眩。 下一秒,清新的水汽钻进了季明月的鼻腔。 他打了个寒颤,睁开眼,发现自己正站在山间。 雪似是下了一整夜,此刻山水云天上下一白。随轻风坠落的不知是雪片还是梅瓣,季明月只闻到丝缕梅香,幽幽暗暗。 到宜州了。 季明月平生最爱之物有三,其一是奶茶,芋泥口味最好;其二是月亮,有照片为佳;其三便是雪。 江南雪景果然名不虚传,季明月尽情吸吮着梅花香气,玩心大起。他也不顾自己身上那套昂贵的高定,开心地在雪地里打起了滚儿。 亡魂上到阳间后,会以隐身的形式存在;好处是行动自由,坏处则是很有可能会惊吓凡人。 若此时有路过的山民游客,只能看到雪地上无缘无故凹陷下去的一个个小坑。 季明月贴在雪中拱来拱去,脸颊兴奋得如一对粉色春桃,仿佛下方不是雪片,而是一袭柔软浴巾。 他一只手肘扽在雪地上,撑着头,眼睛眯得好似只餍足的猫儿,另一只手啪啪拍着雪地,在一片洁白中留下了五指印:“府君你也来这儿躺躺,很舒服的!保准什么kpi、okr、双周会都忘了……” 话毕立刻噤了声—— 哪有工作第一天,就上赶着邀请boss和自己一起躺平的? 这boss还是个卷王,保不齐要把他这条咸鱼拧巴拧巴,就着雪水,直接做一锅水煮鱼。 作者有话说 (1)国考、企业面试中一道经典的面试题:会议室里只有4杯水,但来了5个领导,如果你是行政,你该怎么办 第10章 血溅除夕夜 连海一直在旁边环视左右,闻言睫毛一颤:“你很喜欢雪?” “就像连大总裁你很喜欢月亮。”季明月换了半张脸枕雪,黑发之间沾着星点白,首饰盒里坠在黑丝绒上的钻石也似。 他满足的神情即是答案。 有片雪花落在季明月红扑扑的鼻尖,又悄无声息地融化。 连海看出了神,脸上闪过不正常的红晕。 白梅花瓣中染就一抹红。 反常的静默后,季明月睁开眼,发现连海双眸失焦,嘴角微微翘起,分明是陷入了回忆。 似乎还是挺美好的回忆,给连海的周围加些梦幻粉红泡泡,毫不违和。 他疑惑地唤了声:“大总裁想什么呢?美滋滋的。” “我劝你不要那么好奇,好奇害死鬼。”连海收拢思绪,怼了他一句。 季明月有理有据:“鬼再死一次不还是鬼?” “……”连海懒得自讨没趣,继续打量周围,“这里应该是宜州郊区,我们得抓紧时间赶到市区去,刘引娣的公司,比特跳动,在那边。” 季明月不情不愿地从雪地里起身,抖了抖头发上的雪籽:“我导个航先。” “这儿是——”他掏出手机,将5g信号从【阴冥电信】切到阳间的运营商,“宜州市,玉湖后山,般……” 连海目光凝在不远处的木质门牌上:“般若福利院。” “什么奇葩名字?”季明月道,“够佛系的。” 不确定,再看看。 顺着连海的声音望过去,他果然看到了一幢独门小院儿。院门口古旧的门牌上,【般若福利院】五个篆书大字赫然入目。 第19章 连海已经打开了百度百科:“般若福利院前身是佛门清净之地,般若寺。” “难怪了。不过为什么好端端的一座寺庙,会变成福利院呢?”季明月不解,“好家伙,从这个福利院走出来的孩子,以后会不会在上学和上班之间选择上香啊?” 连海睨了眼季明月:“你还真是好奇宝宝。” “大总裁忽然走可爱路线——”季明月丝毫没捕捉到连海的不爽,挺害羞地“欸”了一声,“这谁顶得住啊。” 连海气绝,提高声量喊道:“有这个好奇的时间,能不能想想怎么去市区?!” 季明月:“……” 洪波滩的贝壳是“点对点传送”,以往每次上来,季明月都是先导航再搭公交车地铁,偶尔兴致来了,也会搭个顺风车。 反正鬼魂都是隐身状态,哪怕他在车里蹦迪喊麦跳广场舞,也都天知地知。 然而此刻,季明月抬眼——别说人和车了,荒山野岭连只冻得瑟瑟发抖的鸟儿都没有,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季明月:“今天周六,怎会如此?” “阳间刚放完春节长假,今天是工作日第一天,”连海迈开长腿往路边走,“现在又是早高峰,谁脑子里进了红枣枸杞啵啵奶茶,来郊区山里玩雪?” 这话像夹枪带棒指桑骂槐,季明月不好发作,只能悻悻地道:“都怪这该死的新四大发明。” 连海驻足,问他:“新四大发明?” “五一调休,国庆调休,元旦调休,春节调休,”季明月双手合十道,“信男愿一生荤素搭配,换调休制度滚出国内。” 只瞬间,连海的眼角轻扬了下。 恰有一束阳光穿透树荫,拨开空气中的细小雪粒,落于他的侧颊。即使是非常小的弧度,依旧令他看上去笑靥如花。 “连大总裁,你笑了。”季明月晃了晃神。 他觉得自己晕晕乎乎当上这个“智能小组”的副组长,又迷迷瞪瞪跟着连海来了阳间,不是威逼,更不是利诱。 而是色诱。 “我没有。”连海秒切冷脸,阳光却将他的侧脸线条照得更加流利。 “你是被我的笑话逗笑的。”季明月蔫儿坏地眨眼,“怪我过分好笑。” 连海眸光浓深,欲说什么,最终还是沉默地加快了脚步。 “害羞了?”季明月带着点儿调戏的意思。 连海加快动作,脚下像蹬了对儿风火轮。 “开个玩笑嘛,堂堂冥府府君,一鬼之下,脸皮这么薄。”季明月只能一路小跑,在后面气喘吁吁,“慢,慢一点。” “我奉劝你一句,”连海回头,犀利的目光让季明月打了个趔趄,“男人还是不要随便比快慢。” 季明月怎么想怎么感觉这话不太正经,又说不上哪里不对,只能乖巧收声。 “还有,你再碎嘴子,我们就要错过唯一的一辆顺风车了。”话毕,连海径直跳上了路边的绿皮厢货车。 季明月好不容易跟他来到车旁,撑着膝盖上气不接下气。 一股刺鼻的气息直往鼻子里钻,像咸鱼泡烧酒,又像烂苹果拌韭菜花。他定睛一看,绿色油漆上喷了八个艳红大字:【宜州环卫 垃圾转运】。 如此凶残的气味中,连海老僧入定一般,安然落座。 季明月竟无言以对——爱笑的男鬼,运气果然不会太差。 垃圾车的驾驶室空间不大,气味也相当致命,饶是连海和季明月都很瘦,但俩个头一米八多的男鬼挤在后排,还是肩碰肩腿挨腿,大眼瞪小眼。 季明月哪儿哪儿都不舒服,鼻息喷在连海耳边:“连大总裁,脚丫收收好。” 这股气息化为一丝凉风,吹过了司机的鬓角。司机登时一个激灵,鸡皮疙瘩奓了满后背,下意识踩了下刹车。 季明月失去平衡,脸直直地往驾驶座栽去;连海眼疾手快抓住他的衣服,却把他衬衫的扣子崩掉两个,脖颈下的春色一览无余。 “……”季明月觉得自己在boss面前已经没有什么好失去的了。 “季大少侠,”连海捂着腰,似乎是昨夜的旧伤复发了,嘴上分毫不让,“衣服穿穿好。” 季明月拢好肩头,刚准备怼连海,却听垃圾车副驾的协管员对司机道:“咋了?” 司机回过神,重新发动车子,深绿色的工作服同座驾摩擦出响声。他虚虚道:“没啥,就是脖子后面冷飕飕的。” “会不会是因为……比特跳动数字大厦?”协管员也摸了摸后颈,压低声音,“咱们这条线每天都经过。” 比特跳动。 这不巧了吗?季明月捕获到关键词,和连海对视一眼。 两只鬼噤声,竖起耳朵听了起来。 司机拧着方向盘:“不能够吧?咱公司还有在那大厦里干保洁的呢,也没见他们不对劲啊。” “怎么不能够?”协管员瞪大双眼,“大年三十儿,万家团圆的时候,三条人命就这么没了,听说是俩小伙子一个小姑娘,死得贼惨!” “都是二三十岁的小年轻,说的不好听些,这就是横死鬼,你想想怨气得有多深?咱俩总打那儿经过,说不定就被这股子鬼气缠上了。” 时间和公司都对得上,季明月心里基本有底了,向连海道:“他所说的小姑娘,应当就是刘引娣。” 连海颔首,又觉怪异:“为何还有两个死者?” 第20章 刘引娣昏倒之前,只说自己是被一位叫做“吴鹏程”的同事所杀,话里话外从未提到过其他人,也不像说谎。如今听来,难道这不是一起单独命案? 是一石三鸟,还是连环杀人? 他们一说话,不大的车厢内无端发出了“嗖嗖”的声音,一阵阴恻恻的风打着旋儿,再度吹到前排。 协管员颤抖着“嘶”了下,声音回荡在冰冷的空气中:“我看短视频上的爆料,说是死的都是同一个部门的同事,凶手就在楼梯口和洗手间下的手,每个人死法都不一样!有掐死的,撞死的,还有被敲死的……啧啧,听说其中有个小伙子,脑袋被砸了个稀巴烂,洗手间全是血,脑浆子都崩出来了!” 司机咔咔踩着油门,垃圾车骤然加速:“别说了,怪瘆人的。” 协管员来了兴致,仿佛在分享什么惊天大秘密,继续道:“听说凶手是他们顶头上司,到现在没抓着呢!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哎,你说都是同事,抬头不见低头见的,究竟多大仇多大恨,要闹到把人脑袋楔开花的地步?而且咱们宜州治安那么好,到处都是摄像头,那么一个大活人,失踪七八天了,还能凭空消失了不成?” 几句话的工夫,车停了。 司机将垃圾车驻在大厦后面的垃圾站中,任自动倾倒设备将垃圾倒进后车厢中。 同大楼的保洁员打过招呼后,他二人下车,靠在马路牙子上边抽烟边聊天。 间或有“大过年的”、“全是血”、“13楼封着呢”、“家属来拉横幅了”的微弱对话传来,应当是在讨论不久前这幢大厦里发生的惨烈血案。 季明月抬头,【比特跳动数字大厦】的灯牌就闯入眼帘。 比特跳动是国内近些年崛起的互联网大厂,总部位于宜州,工资高待遇好业务广泛技术一流,季明月早有耳闻。他一直想去长长见识,只是始终没能抽出时间,身不能至心向往之。 写字楼直入云霄,大厅门庭若市,季明月心中啧啧称赞。 连海跳下车,忽然扭头问季明月:“你换钱了吗?” “啊这……”季明月一怔,摇头摊手,“我这个月的额度用完了。” 亡魂上到阳间,少不了要用钱,因此阴冥的几家银行一直提供冥币兑换人民币的服务;只是不甚正规,就连酆都大帝庆甲,对此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故而常有亡魂搞些骚操作,兑换巨款后,私自上去与黑市钱庄交易——这种撒币行为引得阴冥的人民币储备不足不说,更是祸乱人间,闹出了几起很大的金融案件。 近些年,在连海的推动下,阴冥大行“智能化”,银行也规矩了起来,按时将汇率挂在官网上,每位亡魂每月的兑换额度也有限制。 思及此,季明月忍不住揶揄连海:“地主家也没有余粮吗?” “刚才来得急,我忘了在银行app上申请,”阳间的5g信号没法再切回阴冥,连海沉思几秒,“这样吧,下次来阳间,我们再把车费付给人家。” 季明月脚一软:“……还有下次?” 大总裁这是做好打持久战的准备了吗? 究竟何时才能退休躺平啊! “下次一定。”连海吩咐季明月,“把车牌号记下来,方便找。” 季明月无语凝噎,看着这辆喷出怪味的绿皮车,埋怨地咕哝:“一个破垃圾车,上什么车牌啊?” 连海:“你不是也有亡魂证号吗?” 片刻后,季明月回味过来这话的意思,只恨自己大脑不够烧,舌头不够飘。 作者有话说 现在的小季:慢,慢一点。 日后的小季:慢,慢一点…… 第11章 圣水 名扬四海的互联网独角兽,大过年竟然搞了如此血腥的大新闻——季明月嘴上说着不愿意,但好奇病犯了,颠儿颠儿跟在连海后面。 想来是因为发生命案的缘故,【比特跳动数字大厦】的每个门口都设有安防检查,进出者无一例外需要刷脸刷工牌。 亡魂隐身游走阳间,多有不便;然而此刻,季明月无比庆幸自己是鬼,否则估计连正门还没挨到呢就会被叉出去。 凡人要吃饭睡觉,但互联网的世界不分昼夜,只要服务器指示灯依旧亮着,数据包随网线始终传输,这一行就永不眠。 比特一直跳动。 刚过完春节长假,又是大雪初霁,按理说是天选的摸鱼划水时间,工作不了一点。然而季明月一进大厅,就大跌眼镜。 装修豪华的大厅内熙来攘往,咖啡香气蔓延其间,纷乱的步履在大理石地面上摩擦出沙沙声。人们或戴耳机或夹电脑,还有人背了个……杆子,上方挂着吊瓶。 季明月:“什么东西?” “冬末春初,阳间肺炎和流感盛行,这种便携式输液杆很受青睐,”连海道,“工作治病两不误,尽享吊水自由。” 季明月咋舌:“……阳间的大聪明们,不如研究研究怎么让死人直接上班。” 身边又有打工人接着电话,嘴里念念叨叨:“不要乱说,项目一直在推进,是你跟不上而已,所以才会被裁。有时候找找自己的原因,这么多年了一直干一个小小的项目助理,有没有在认真工作?” “大年初八就上赶着给资本家打工,这春节过的,真是更适合中国宝宝的骡马假日。”或许因为前世也在互联网公司的缘故,季明月忽然共情,“好看的皮囊卷不动绩效考评,有趣的灵魂拿不到年终奖金。” 第21章 人们虽然动作不一,可脸上那种冷漠又急匆匆的表情却又毫无二致,令他们不像是有血有肉的人,倒像是一具又一具木偶、玩具,被看不见的线操控着大脑和身躯。 一旦联结大脑的那根细线断裂,优化、淘汰、毕业……雪球一般滚滚而来。 可世上哪有能永远完好的玩具。 季明月盯着他们胸前晃动的工牌,调侃道:“现在人间科技那么发达,你说他们以后会不会被机器人取代啊?” “绝无可能。”连海边走边说,很快随木偶们飘上了电梯。 季明月也跨进电梯门:“这么肯定?” 电梯拥挤,却无人说话,大家只各自冷漠地盯着手机,闪动的屏幕令他们看上去像一道道会呼吸的影子。还有一人似是生病了,口罩也掩不住浓重的呼吸,他一边咳得震天动地,另一边指尖敲在手机上疯狂打字。 连海乜斜一眼,此君的屏幕中是钉钉对话框,未读消息的小红点密密麻麻,便道:“机器人坏了,拿去修还要废不少钱;人若是生病了,会自己花钱去看病,若是请假,还要倒扣钱。” 季明月:“……” 有理有据,令鬼信服。 方才在垃圾站,季明月和连海都听到了出事地点,电梯中正巧有人按下了十二楼,于是两只鬼心照不宣地下了电梯,从消防通道步行上了一层。 果不其然,十三楼透着股寂寥,和上下楼层云泥有别。 消防通道外围拉上了警戒线,奇怪的是却没有警察看守,唯有醒目的橙黄色,透出一股“莫挨老子”的严肃气息。 刚跨过警戒线进了楼内,季明月就被扑面而来的热闹闪瞎了耳朵,刺聋了双眼。 “家人们,欢迎光临小杜的《猎奇探秘现场》!你们是不是都在好奇前几天震惊全国的比特跳动‘四杀’案?今天小杜我悄悄到达了案发现场,实地探访,为大家带来一手报道!” “十年修得同船渡,大家一起点关注,百年修得共枕眠,刷刷热度不要钱!” “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借钱也捧个钱场哈!” “感谢榜一大哥的玛莎拉蒂!大哥,你是我永远的哥!!!” …… “味儿挺冲啊。”连海捏了捏鼻梁,向洗手间处靠近。 洗手间就在消防通道斜对面,同样拉着警戒线,只是外围被手机、云台和各类长枪短炮占满,颇有些六大门派围攻光明顶的架势。 约莫二三十位主播聚集在此,不断有人对着屏幕挤眉瞪眼,做出夸张的表情。有几位主播播累了,在一旁席地而坐的同时,也低声埋怨案子只死了三个人,还不够刺激,害得这场直播没什么流量。 季明月耸耸鼻子:“什么味儿?” 连海:“人血馒头。” 季明月明白过来:“嗐,比特跳动靠直播起家,没想到内部竟然被主播攻陷了,这何尝不算一种福报。” 说话之间,一阵肃穆悲痛的哀乐劈开了喧嚷的空气,伴着“贾仁你死得好惨”、“儿啊妈妈对不起你”的嘶哑哀嚎,飘进了季明月耳朵,又一路奔袭到了天灵盖。 季明月这会儿算是知道,为什么此处没有警察,又为什么会引来如此多的主播了——死者的家属,竟然穿着麻衣举着白布,在洗手间门口哭起了灵! 哭灵的家属共有两名,一老一青,俱是披头散发双目红肿,分分钟就要以头抢地。白布之上,【贾仁冤死!】、【比特跳动放任员工杀人】、【比特跳动还我儿子,无良公司还我老公】的红字触目惊心。 警察若是在场,还有如此多会整活儿的主播,万一真又个什么三长两短,舆论场上铁定又是一阵血雨腥风。 家属中,那位年长的白发女子带着浑浊的哭腔道:“我快八十了,随儿子去了也就去了,我媳妇儿没工作,家里还有个要上学的孩子,我们娘仨全靠儿子养活,我的儿啊!我那苦命的儿啊……” 她拍着地面,大哭起来。 主播们看婆婆哭得撕心裂肺,仿佛闻到腐尸气味的秃鹫,纷纷来了兴致,架起手机举好云台。 她身旁的女子略年轻些,尚留有理智,强忍泪水看向四周:“各位好心的帅哥美女,请帮帮我和婆婆,为我的丈夫贾仁讨回公道。” “小姐姐,你这样是申不了冤的哦,讲话像白开水一样,”其中一位主播笑着起哄,做了个抬手的动作,“情绪要顶起来,晓得伐,顶起来。” 又有主播附和道:“愣着干什么,哭啊!” 年轻女子呆了呆,紧接着泪流满面:“贾仁是比特跳动的老员工,技术骨干,一直兢兢业业,他脾气很好,从不跟人起冲突,我不明白为什么会有人对他痛下杀手……” “老公,你若是在天有灵,就告诉我们,到底是谁害了你?!”她指着白布,嗓子都劈了。 主播们这才心满意足,找好合适的角度开始直播,就差把镜头怼到女子脸上了。 互联网只有情绪,没有对错,人们向来只关心热闹与反转,真相永远排在最后一位,到头来受伤的只有当事人。 思及此,季明月郁闷非常,血“腾”地一下冲到了脑子里,他钻进人群中想要扒开那些主播,又伸臂想要保护婆媳二人。 然而他忘记了自己是鬼的事实。 如一阵清风般,季明月毫无障碍地从主播们的身体中穿过,丝滑程度拳打德芙巧克力脚踢优乐美奶茶。 第22章 他一个怔忪,脚下也打了滑,整只鬼向前扑去,带得周围倏然卷起阵阵阴风,蒙了主播和女子一头一脸。 几块写着血书的白布,在空中荡了两下,尽数坠落。 年轻女子看着落在地上的白布——【冤】字正巧摊在地面,雪白血红,视觉冲击过于强烈。 “老,老公,”女子打了个哭嗝,泪痕挂在脸上,“是你吗?你显灵了吗?” 季明月正巧摔在了女子对面,气喘吁吁起身:“小姐姐,认错人了。” 他的呼吸又变作凉飕飕的清风,吹开了女子额前散乱的刘海。 女子目眦欲裂,爆出尖锐的惨叫,像一滴水掉进了煮沸的油锅。 她扶起婆婆,不管不顾地往消防通道奔去:“贾仁你快走开!我们只是说说而已,你赶紧回去,回去!别来沾边!” 一旁的主播们也吓得不轻,收设备的收设备,叫车的叫车,很快作鸟兽散了。 “我去,这就怕了?”一片吊诡的静谧中,季明月忿忿道,“我看那个什么贾仁的妻子,根本就不是真心给老公喊冤。” “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连海一直抱臂旁观,此时才走上前来,看着地上写有【无良公司还我老公】的布条。 他的声音有种罕见的温和,瞳孔清澈如一池静水:“逝者已矣,再怎么哭嚎都无法复活,这哭灵的婆媳二人,字字句句不离比特跳动,不过是寄希望于找公司要点钱,好让后半生有个依靠,也属人之常情。” 季明月有个优点,就是很能共情,闻言“唔”了一声。 连海:“毕竟要钱这种事,昨夜,有些鬼也干过。” 季明月想起他威胁连海要退休的那一幕,当下哽住:“……” 府君是怎么做到温柔不过三秒的?! 连海继续道:“但是刘引娣一案,连带着这个贾仁的死,我们智能小组必须查清楚。” “就我们俩现在这状态,看不见摸不着的,连找人问话都不行,”季明月嘟囔道,“查个锤子?对着空气查?” 连海淡淡道:“山人自有妙计。” 话毕,他从西装口袋中拿出两只玻璃瓶,将其中一只递给季明月:“喝掉它。” “啥玩意儿?”季明月接过,见玻璃瓶是棕色的,小小一个,很像给孩子喝的营养口服液。 连海:“圣水。” “圣水?能祛病还是能消灾啊?”季明月更加好奇,眨眨眼神秘地道,“不会是能变成人吧?” 连海重复:“喝掉它,你就知道了。” 见季明月彳亍不决,他拆掉瓶盖,一饮而尽,语气不容质疑:“你不信我?” 季明月满腹狐疑,但连海已经打了样,他便也仰头,将瓶中的液体倒入口中。 无色无味,好像是……凉白开。 ??? “连大总裁,你特么玩儿我?”季明月崩不住了,气咻咻地把玻璃瓶对准连海的脑袋砸了回去,“这边就是建议给圣水换个蓝瓶的(1),反正都是骗,何不骗得真实些?” 因为用力过猛,他身子略微失去平衡,扶住旁边的墙壁。 连海稳稳接住瓶子揣进口袋,又冲他按在墙上的手掌抬了抬下巴:“现在还觉得我在骗你吗?” 季明月动了动手指,墙砖触感很快传来,冰凉,硬实。 他难以置信地翻动双手,不住探看。 自己不再隐身了? 这什么见证奇迹的时刻? “只是暂时化形,方便在阳间行走,我们还是鬼。”连海解释道,“这水约摸只能管半个时辰,得抓紧时间,圣水失效之后,还不能见阳光,否则……” “谁?!”话未说完,他眸色瞬间变黯,里面像是聚积了浓黑乌云,扭头大喝,“出来!” 季明月吓了一跳,顺着看过去。 洗手间拐角,一个身影慢慢挪近。 那影子把地上的白布踢开,立于无光的暗处,叫人看不清身形五官。 影子哈哈干笑了两声,语调里同样透着一丝微妙的谨慎:“早上好啊,二位……猛鬼大哥。” 作者有话说 (1)出自一个很有名的古早广告,“蓝瓶的,好喝的” ------ 新人物解锁~ 第12章 阴阳眼 连海掏出手机打开手电筒,照得对面的生物抬手挡在眼前,向后一缩。 鬼魂对灯光没有如此大的反应——来者应当不是同类,而是人。 24k纯纯活人。 此君退到墙边:“二位大哥,别激动,有话好好说,做鬼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他边说边按下墙灯开关,室内顿时明亮。 灯光之下,声音源头是位个子很高的男孩,卫衣仔裤衬得他像个标准的衣架子。他是小麦色皮肤,双耳耳垂上的银质耳钉相当显眼。 这身打扮再配个话筒,可以无缝衔接到《中国新说唱》,来一嘴哟哟切克闹。 光天化日鬼魂出没,传出去肯定要出幺蛾子,季明月试图抢救一下:“喂,你啥眼神啊,大白天哪来的什么鬼。” “首先,我不叫‘喂’,”男孩揉揉双眼,望向季明月,“不可能,我刚才明明看到你穿过了那些主播的身子,你差点还摔了一跤呢!” 他的五官深邃立体,跳动的发丝和莹亮的眼珠颇显元气。 “你能看到我们?”说话的是连海。 第23章 连海问得模棱两可,然而男孩一下就听懂了,他点点头,指了指自己的眼睛:“二位大哥喝‘圣水’之前,我就看到了。不仅能看到,也能听到。” 季明月豁然明白——是阴阳眼。 一款时尚单品。 阴阳眼,凡人的一种通灵异能。拜网络小说和灵异电影所赐,它被广大人民群众熟知,然而真落到现实生活里,却很罕见。 季明月来阳间这么多次,还是头一回碰上。 高低看过几部劣质鬼片,季明月知道里面的阴阳眼都是精神不太稳定的异类,病恹恹神叨叨的。男孩怎么看上去身体倍棒吃嘛嘛香,画风好像不太对? 男孩眼睛扫描仪似的,细细摹绘着连海和季明月:“不愧是猛鬼,这变身,巴啦啦小魔仙都没二位大哥丝滑。” 连海又问:“你不害怕?” 男孩点点头:“怕。” 此话正中季明月下怀,他张开双手像是要抓人,挤出了个狰狞的表情:“既然害怕,就不要往外传,懂我意思吧?” “我怕的是——二位猛鬼大哥出什么意外,”男孩道,“要知道,比特跳动是个连鬼都待不下去的地方。” “……”季明月一秒破功。 一旁的连海反倒兴致盎然了起来:“你既然不叫‘喂’,那叫什么?” “杜宾,杜宾犬的杜宾。”男孩边理头发边回答,还不忘奉上个笑容。 杜宾是“犬中蝙蝠侠”,高耳朵大耳尖,这个男孩也如此。而因为肤色深的缘故,他的八颗白牙分外亮眼,一笑起来仿若牙膏广告拍摄现场。 “真是人如其名,”季明月撇嘴对连海小声道,“他看起来好像一条狗啊。” 连海轻咳一声挡住笑意,做好表情管理,继续问男孩:“你在比特跳动工作?” “我说猛鬼大哥,别咒我啊,”男孩慌忙摆手,银质耳钉随之闪动,“我不是说了嘛,比特跳动,鬼见了都绕道,别说我一大活人了。” 连海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抬手轻盖住憋红的脸。 杜宾拾起散落在地上的手机和云台,拍掉浮灰,骄傲道:“我是up主,《猎奇探秘现场》听过吗?wuliwuli上最有名的一档灵异探秘直播节目,我播的。” 难怪男孩如此盘正条顺又有镜头感,阴阳眼更是给节目叠了个无敌buff。季明月想起刚才那群主播“群魔乱舞”的样子,忍不住问:“狗子,你真是来案发现场直播的?” “说谁是狗呢,”杜宾皱眉,“废话,我不来直播,难道是来活见鬼的?” ……季明月觉得自己被骂了。 连海四下瞥了几眼,敏锐问道:“大楼几个门口都设了安保,别说人了,连只苍蝇都飞不进,你和那些主播怎么上来的?” “走垃圾站后面的货梯呗,我跟这儿蹲点蹲了好几天了。”杜宾不以为意,“安保嫌那儿有臭味,前几天还守着呢,最近风声过去了,笑死,根本不检查。” 连海:“你好像对比特跳动很熟悉。” 杜宾:“我在这儿实习过。” 说完他发现被连海套了话,瞬间闭嘴。 季明月抓住机会嘲讽:“失敬失敬,原来您就是传说中的——有工作经验的应届毕业生。” 杜宾不让分毫:“不敢不敢,原来您就是传说中的熊猫点外卖——笋到家了。” 连海在阴冥干了百年,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碎嘴子的同事,他无语地瞥了季明月一眼,接着问:“实习?” “去年夏天毕业之后就离职了。”杜宾想了想,点头接着道,“我要做比特跳动得不到的男人。” 连海从杜宾语调里听出一丝嘲弄,间或夹杂着淡淡的憎恶,问他:“比特跳动是大厂,福利待遇都不错,你没想过留下?” “留下,”杜宾呵呵干笑了两声,“当初若是留下了,现在死的说不定就是我。” 窗外忽而有风飘过,惨白日色透过树影漏下;光影流转,将他的脸映得明暗不定。 这男孩似乎知道内情,念及此,连海眉头一挑:“怎么讲?” “真想知道?”男孩比连海略高些,微弯腰,伸出手,拇指食指动了动,“得答应我一件事。” 是要钱的姿势。连海于是好言相商:“我们来阳间来得急,没带钱,下次一定……” “嗐,我这人最听不得的就是‘下次一定’,”杜宾笑得活像条大修勾,“就现在,二位猛鬼大哥帮忙下载个wuliwuli,给咱的直播一键三连。” 连海:“……” 季明月:“……” 杜宾盯着他二位下了app点了关注,一通操作猛如虎之后,他才找了个空着的工位,窝进工学座椅里。 “知道大家怎么叫这案子的吗?”他丝毫不把自己当外人,将座椅转得吱呀作响。 连海和季明月双双疑惑。 杜宾:“四杀。” “四杀案,死者一共三人,两男一女。死亡日期是2024年2月9日除夕夜晚上,案发现场就是这里,比特跳动大厦十三层。”他煞有介事地道。 所有的信息都能对得上,季明月脱口而出:“那名死去的姑娘,是不是叫刘引娣?是被掐死的?” 或许是得以窥见阴阳两界的缘故,没什么能吓到他,杜宾对季明月知晓细节一事并不诧异。他点点头继续道:“引娣姐确实是死于窒息。另外两个嗝屁的,也都是这公司的员工,一位叫施盼,一位叫贾仁;他们是同一个项目组的。” 第24章 “喏,”他下巴朝地上的血书布条努了努,“刚才那两位来要钱的,就是贾哥家的家属。” “等等,”连海打断他,“明明只有三名死者,为什么叫‘四杀’案?” 杜宾:“猛鬼大哥,我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听我说完——这三个人是被同一个凶手杀死的,凶手叫做——” “吴鹏程?”季明月从记忆中翻找出一个名字。 “就是他。”杜宾道,“一口气杀了三人,刑,太刑了。” 连海插了句:“大楼的安保和警戒线一直没撤,案子还没破,为何如此笃定是他?” 杜宾点头:“警方是还在侦破中,但就是吴鹏程没跑了。你想,一个组四个人,其他三人全死了,唯独他人间蒸发,凶手不是他,还能是谁?” “诡异的是,听说警方调了春节那天的监控记录,愣是没看到吴鹏程出大楼,这个人就像原地蒸发了一样。若说他还活着吧,不可能七八天了都没找到;若说死了,可尸体呢?” “不过退一万步讲,天网恢恢,他总有一天会被找到——现身那天,就是他的死期。”话毕杜宾双眼上翻,舌头长伸,做了个凉透的表情,“所以叫‘四杀’。” 面前的阴阳眼小主播绝对不止知晓内情那么简单。连海心里有了盘算,走到他对面悠然落座。虽然是仰视,但冥府府君自带上位者的气势:“杜宾,说说你和他们的关系。” “猛鬼大,大哥,”意识到又被套了话,杜宾脸色当场变了,舌头拧成结,“你你你,什么意思?我凭什么要说给你听?” “你那档直播,恐怕不像你说得那样受欢迎。”连海方才在下wuliwuli的时候,早就把《猎奇探秘现场》的数据盘了一遍。 杜宾虽然嘴上说着自己的节目“最有名”,但《猎奇探秘现场》的播放量基本都是三位数,几乎无人问津,在停播的边缘反复试探——否则他又为何如此看中“一键三连”,死缠烂打,连鬼都不放过。 杜宾顿时蔫头耷脑,转动的转椅也停了。 连海:“想让你的节目大火吗?” “有办法?”杜宾双眼重新点亮,毫不犹豫。 连海看了看身旁的季明月:“你既已看出我们身份,我便不瞒你——‘四杀’一案不简单,下面也在关注。我们本次上阳间,便是为此案而来。你助我们破案,我们亦可助你直播,如此一来,双赢。” “下面,”杜宾思索片刻,“您二位来自……公安局阎王殿分局?” 这小主播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脑回路,季明月刚欲启唇,却被连海捏住了袖子。 连海:“可以这么理解。” 季明月的一句“哈?”被生生憋回了肚子。 连海敛着笑,俊朗的脸庞自带说不出的高冷:“你若不愿意,我们会去找别的主播合作。” 杜宾立刻正色道:“就你们了。” 季明月感叹不愧是冥府府君,是个会提条件的——这个谈判能力,不去搞外交工作可惜了。 连海靠在颈枕上趁热打铁:“现在可以说说,你和这几位死者究竟有何渊源了吧。” 杜宾:“在比特跳动实习时,我跟的就是这个项目组。” 连海眸光淡淡,却在逼视他,意思是让他继续。 杜宾没有接话,斟酌之际,不断瞟着斜侧的警戒线。他抄起椅子上的手机:“猛鬼大哥,不是,地府的警察同志,要不要看看案发现场?” 虽然是白天,但警戒线内的洗手间和消防通道都没有开灯,黑黢黢的,四周偶尔闪过星点红光。 “那里吗?”季明月不由自主向前挪动脚步,红色光斑在他脸上流淌。 连海跨步向前,面对面地挡住季明月的脚步,目光锐利得能割开空气。 季明月心神一晃,不知道自己又犯了什么忌讳,咽了口唾沫:“府,府君……” 连海却歪头,直直向后看去,厉声道:“杜宾!我们与你坦诚相待,你却诓骗我们,是何居心?” 作者有话说 下次一定:b站梗 ------ 可可爱爱杜宾狗子上线~ 第13章 案发现场 季明月:“?” 连海瞳仁随红光游移:“警察虽然不在,但这里的警戒丝毫没有放松。” “你以为这是普通的破布条?”他指着醒目的橙色警戒线,“它们和红外装置相连——在这层怎么直播哭灵都可以,一哭二闹三上吊都随便,但若有人真进了案发现场,保准立刻就会被绑去警察局,踩缝纫机,演铁窗泪。” “连大总裁这都知道,”季明月惊愕了一瞬,暗暗伸出大拇指,“鬼生经验丰富。” 与此同时他也很好奇。 因为连海对警方的一切过于熟悉了。 若说连海上辈子也是干刑侦的,时间上又有偏差——他曾听【投了么】项目组那位老架构师八卦过,连海早在百年前的那场孽海大乱之后就到了阴冥,那会儿阳间还是动荡不堪的民国时期呢。 冥府府君,深不可测。 “笑死,谁真进去啊?我是让你们看这儿。”杜宾颤巍巍举起直播用的手机,委屈得像一条被冤枉拆家的大狗。 季明月拽回思绪,聚焦双眸看去。手机屏幕是相册界面,一水儿的照片和视频,黑黢黢的走廊、闪着幽光的洗手台洗手镜、半掩门的厕所隔间…… 第25章 案发现场无疑。 “手机是你私人的?”连海问,“你为何能拍下这些照片?” “我说了,我在比特跳动实习过。”杜宾察言观色后道,“我们有个实习生群,群里在职离职的都有,5g高强度冲浪,每天各种吐槽吃瓜,从食堂早餐的包子是什么馅儿的,到这个月优化了多少人,都能找到一手消息。” 怕连海不相信,他迫不及待切了微信页面,展示那个叫做【比特和心脏只能有一个跳动】的群聊。 杜宾:“四杀案发生的当天早上,群里有位在公司通宵加班的同学目睹了一切,第一时间放了瓜出来。我琢磨着是个直播的好素材,想着努努力拼一把,于是早饭都没吃,就马不停蹄赶来了。” 实习生,春节在公司通宵加班。 小主播,以身犯险只为博流量。 “狗子,你还说你不卷?”作为翻身粘锅的咸鱼,季明月无论如何都无法理解这些为了工作不顾一切的失智行为,吐了一口老槽:“努力努力,就是一个奴,出双倍的力。” 杜宾噎了下,左右滑动手机展示照片:“我到这里的时候,警察还没来,就先拍了一些素材。可惜时间太短了,要是我能来场直播的话,人气肯定嗷嗷爆表,我也不用现在还在为节目头疼……” 他的说法过于巧合,狗听了都摇头,连海自然是不信的:“警察挺配合你的——早不来晚不来,等你拍完了,就适时赶到了现场。” “案发那天正好大年初一,比特跳动除了几个春节项目组的人在公司加班,绝大多数员工都回家吃团年饭去了;听说最先发现尸体的,也是大楼里的保洁大叔。”杜宾听出了他的怀疑,举着手机提高声量,“而且大过年的,警察同志来得慢不是很正常?谁不想看一眼春晚,吃两口热饺子?” 连海思忖几秒,算是对这番解释的认可:“看看照片。” 两鬼一人慢慢靠近,头碰着头眼挨着眼。 杜宾:“这个项目组在研发一款最新的直播app。组里一共四人,一个老板三个大头兵。项目主管是吴鹏程,ui设计是刘引娣,剩下两位都是程序员。” 连海:“贾仁和施盼?” “再加上一个我,打杂的,啥都干。”杜宾道,“项目很急,通宵都是家常便饭,我走了以后他们四个人就更是比着谁晚下班,谁多加班,春节是什么?不存在的。” “你最好是在说比特跳动。”季明月嘀咕道,“那么重要一个研发小组,竟然只有这几个人,好家伙,比我们做【冥事通】人手还少——不愧是互联网大厂,给阴冥的内卷做足了表率。” 话音未落,他就接收到了连海意味深长的目光,连忙闭嘴。 “喏,这是引娣姐,在消防通道被掐死的。”杜宾放大了其中一张,左右拉动。 照片里是具女尸,头发散乱双目圆睁,死不瞑目。 她身上的高领毛衣凌乱不堪,边角处扯出些米白色的细线;颈部皮肤已经成了青黑色,腿也微曲着;牛仔裤上沾满白灰,想来是死前挣扎得剧烈,双脚蹭着墙蹬了许久许久。 而原本雪白的墙面,也撒上了不少血迹,血点像几条小蛇,一路蔓延至楼层内的洗手间中。 季明月出了一身冷汗:“怎一个惨字了得。” “引娣姐是走得最安详的一位了。”杜宾划着手机,“前方高能预警。” “贾仁贾哥,后脑勺被打了一棍子,太阳穴正好扎进了墙上的挂钩,啧啧,你看看这血窟窿、这血手印,比他代码里的bug还大。” 连海:“够可以的。” 连海身经百战见得多了,而杜宾灵异直播做久了,又是阴阳眼,满脸都写着“稳住,小场面”五个大字。一人一鬼,两道声音闲闲入耳,仿佛在讨论晚上是吃黄焖鸡米饭还是兰州牛肉面一般寻常。 压力给到了季明月这边:“……” 屏幕中,小隔间里侧卧一具男尸。 男尸背对镜头,看上去像睡着了,并不可怕。但周围就不同了——马桶和瓷砖上到处都是殷红血滴;隔间的木门左侧,一个血淋淋的手印向下拖拽了十几公分,仿佛无声地诉说着死者在最后一刻的遭遇。 季明月头晕目眩,腿登时软如刚出锅的面条,身子晃了晃,坐进了转椅中。 没想到连海第一时间靠了过来,抵住他微微颤动的手臂。 季明月诧异地打量了连海一眼。 难道是关心? 不可能,这肯定是来自冥府府君警告——鬼魂就要有鬼魂的样子,在凡人面前露怯,成何体统? “还要继续吗?”杜宾熄了屏,挑眉像在炫耀,“下面一张可能会引起极度不适。” “你质疑我?”季明月强忍呕吐感,“看。” 杜宾深吸一口气,把手机怼到季明月和连海的面前。 有了杜宾的预防针,看到施盼尸体的那一刻,季明月并没有想象中的紧张——隔着屏幕,他只能看到大片血红,如罂粟花海。 “施盼,死法:脑袋开花;凶器:机械键盘。”杜宾望着照片中散落在地的键帽,长叹一声,“施哥也算是死得其所了,可以,这很互联网。” 季明月是机械键盘爱好者,办公室里收藏了十几把。他掂量过其中的铝坨坨键盘,一只就有好几斤重,还是金属质地,若是下手狠一些,砸死个人不是不可能。 第26章 机械键盘之于程序员,就像宝剑之于名士。宝剑可把玩、可防身、可赠英雄,但绝对不可出刃见血、斩杀无辜。 好不容易调整过来的情绪又有些破防,季明月只好转移了视线。 照片中,尸体左侧墙面上甩出了点点黄白色的刺目污迹,给凝固的鲜红撕开了一道裂缝。 季明月好奇病又犯了,问道:“狗子,这是什么?” 杜宾淡定应道:“脑浆。” 季明月嗓子眼发紧。 杜宾想起了什么,“哦”了声:“猛鬼大哥,你现在坐的这把椅子,就是施哥的。” “……”季明月胃里一阵翻江倒海,飞奔到了楼层的另一个洗手间。 杜宾挠头:“鬼也会吐吗?” 远处飘来阵阵呜哇之声,克制又放肆。连海不住地瞥了几眼声音源头,接着才问杜宾:“我姑且相信你所说的死法,可硬要将凶手的帽子扣在吴鹏程头上,未免牵强。” 在阴冥时,虽然刘引娣也一口咬定扼死自己的就是吴鹏程,但始终有股直觉萦在连海心头,那就是此案绝非他目之所及这般简单,而是另有隐情。 眼见不一定为实。 “还能有假?”说着,杜宾把手机递给连海,“施盼临死前写了血书。” 施盼的死法过于血腥惨烈,连海方才也没敢细看照片;此刻他屏了口呼吸,目光投到那具恶心的尸体头部。 杜宾:“看右边的地面。” 连海放大照片,见男尸趴伏,早已经没个人样了,尤其是左半边脑袋和脸庞被砸得几乎看不见了五官,但右手指尖却像弹钢琴一般,诡异地触碰地面。 彼处,有用鲜血画出的一片图形。 血液凝成了赭红色,但依旧触目惊心,线条也鬼画符一样歪歪扭扭。 连海辨出了两个字,它们上下排列——【口】、【天】。 吴。 “证据不要太明显,吴鹏程恰好又失踪了,不是他还能是谁?”窗外阳光正好,杜宾脸色却莫名发黯,“虽说施哥平时趾高气昂目中无人,但吴经理也不能下这么毒的手啊……唉!” 这话说得古怪,连海递回手机的同时,偏头看他。 那双不太常见的丹凤眼,看人自带上挑弧度,更显目光锋锐多疑。 杜宾手指在手机上摩挲,按出大小不一的指纹印,能窥两界的眸子中,同样微光闪动。 “猛鬼大哥,我知道你想问什么。”须臾,他突兀来了句,“吴鹏程为什么要杀人,对不对?” 这小主播相当聪明,连海颔首轻叹:“都是同事,何至于此。” “正因为他们都是同事,又是在比特跳动,所以才会酿成血案。”杜宾道,“大家打工是谋生的,怎奈这份工作要人死。” 连海:“你所言不错,人活一世,大多谋份工作来糊口。可生死大事同工作关联到一起,说法过于荒谬。” “工作和生活,谁不想干湿分离?”说话间,杜宾点到照片一角,“但你看看这个。” 照片中,离施盼不远的墙根,安静地躺着一套杆子和吊瓶。 是便携式输液杆,上楼的时候连海曾经看到过。 “施哥的输液杆,他感冒发烧快一个月了,甲流叠加急性肺炎。比特跳动不养闲人,公司鼓励员工带病上班、加班,别说轻伤了,癌症晚期都不轻易下火线。” 连海想起刚才在大厅和电梯里遇到的强撑精神上班的病人,道:“有病就要去治。” “比特跳动的打工人啊,都有病,治不好的。因为——”杜宾指了指自己的心口,“有病的,是这里。” 作者有话说 过度加班,害人害己。 第14章 卷,韭,躺,润 心病? 连海饶有兴致看他。 “比特跳动员工四大心理状态——卷,韭,躺,润。”杜宾锤锤心口,“不敢躺,又润不出去,那可不就得甘当韭菜,卷生卷死吗?” “这公司为了让大家当卷王,甚至给员工发了房补,但凡住在公司方圆三公里以内的员工,每月都能多发一千五,目的就是鼓励员工把通勤时间统统变为上班时间。” 连海:“每一个看上去很棒的公司福利,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 “听说过这公司在业内的别名吗?”杜宾突然又问他。 不及连海回答,杜宾兀自掰起手指:“比特·大小周开创者·加班之王·非必要不关电脑·劳动法在逃罪犯·耗材集中营·龙卷风·跳动。” “好家伙,演《权力的游戏》啊。”开口的是不知何时回来的季明月。“其他的我都懂,龙卷风是什么意思?” 杜宾:“遇到龙卷风,要么跑,要么被卷死。” 季明月不自然地吞咽了下。 他刚呕吐完,皮肤冷白如玉,薄唇殷红似珠,鬓角边落着几滴细小的水滴,显得双眼黑晶般透亮。 连海听他声音无大碍,状似随意地从口袋中拿出纸巾递给他。 boss突然示好,可比突然发威要棘手得多,季明月愣怔着接过纸巾,不知如何是好,于是化身阴暗飞行的小苍蝇,偷窥着连海的表情。 杜宾:“我实习的时候,吴经理半夜十二点给我打电话,让我改视频文案,我不乐意,他来了句‘大晚上的,你怎么还睡觉呢’,话里话外说我不正常。” 季明月:“……不正常的不是你。” 第27章 杜宾:“后来我把这件事和引娣姐、贾仁哥和施盼哥说了,他们反过来批评我做得不对,既然吴经理布置了任务,就应该起床加班。引娣姐说自己做实习生的时候,曾经连续一周吃住在公司里;贾仁哥和施盼哥还给我看了他们在公司睡坏的行军床,贾哥睡坏了三张,施哥睡坏了两张。” 这话的槽点如雨点一般密密麻麻,季明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怎么这都要卷?” “一旦你开始同别人比较受过的苦、努过的力,你就亲手开启了一场永远赢不了的比赛。”他用接过的纸巾擦净脸颊,似在问杜宾,更像是问连海,“好好的人生,为什么总是要比赛呢。” 杜宾点头,继续道:“真就比出了大问题。” 连海敏锐道:“怎么说?” 杜宾:“比特跳动实行末位淘汰制,这个直播app上架之后dau(日活)一直不理想,听高层的意思,过完年后,项目组必须要裁掉一个人,所以——” 季明月:“四杀案和裁员有关?” 连海:“一桃杀三士。” 声音几乎同起同落,二人诧异地对望了眼,目光旋即像两个同名磁极,迅速弹开。 “比特跳动的kpi评分基本掌控在上一级主管手上。吴鹏程权力很大,裁掉谁是他说了算。”静默几秒后杜宾开口。 “项目组统共仨人,但谁都不容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引娣姐家里麻烦多,父母在乡下,一个瘫了一个生着病;她有个正在读大学的弟弟,念书打游戏买衣服交女朋友,一跟她发信息,张口闭口就是钱,仿佛姐姐供养弟弟天经地义。刘家弟弟已经来公司闹过一通了,人倒是理智得很,哪里像是死了亲人?说要么五百万买断他姐的命,要么微博热搜升堂。”杜宾那双阴阳眼一翻,“说是钱不钱对自己不重要,但没了姐姐,父母活不了。” 连海也有些无语:“合着这是孝心外包,是吧。” 杜宾感慨:“每个月一发工资,引娣姐只留下房租和餐费,剩下的大头全给弟弟和家人,引娣引娣,你听他的名字。” “嚯,一家子吸她一个人的血,还是个扶弟魔。”季明月豁然忆起刘引娣身上的牛仔裤和毛衣,破旧发白,边角都勾丝了,想来是穿了很久,他脱口而出,“这姑娘压力够大的,她要被裁员了,那可怎么活。” 杜宾:“压力更大的是贾哥。上有老下有小,老婆没工作,车贷房贷,老人去医院的钱,小孩的学费生活费,哪儿哪儿都是用钱的地方。” 方才贾仁家属在此处哭灵的悲戚之声,隐隐钻进了季明月的耳朵。 “贾哥不是科班出身,是代码培训班毕业的,赶上了入职早的福利。不过他技术不行,干了很多年还是个底层程序员,连刚毕业的施盼有时候都能给他甩脸子。他马上三十五了,正是尴尬的年龄,肯定特别害怕丢工作。”杜宾道,“我还在的时候,就看到他经常通宵写代码、debug,得了腱鞘炎不说,手指上一堆茧子。” 他打开手机,重新翻到贾仁的尸体照,怼到连海和季明月面前:“不信看他的手指。” 屏幕中哪能看到手指?唯一颗鲜红的血手印赫然入目。 噫——季明月头发都炸了,战术后仰。 连海迅速从他的话中捕捉到了奇怪之处,问道:“施盼和贾仁不对付吗?” “倒也不是,施哥他,”杜宾顿了一下,“看谁都不顺眼。” “施盼是计算机系研究生毕业,正儿八经高材生,这两年行情不好,工作难找,他本科毕业那年还能拿到大厂顶级offer,结果硬要读研,现在就只能去卷考公。” 季咸鱼语气微妙:“嗐,也算是知识改变命运。” 杜宾:“施哥考公失败,通过校招补录来了比特跳动。说实话,以他的能力,待在这么个小小的项目组,着实是原子弹炸鸟大材小用。他又和贾哥搭档,干得也不爽,你想啊,学霸和学渣能和平共处么?大家是来赚钱的,又不是来做慈善的,不可能搞一对一精准扶贫。” “不爽就走呗,一份工而已,裁员了正好还能拿离职补偿金。”季明月不以为意,“多大事儿。” 杜宾:“说得轻巧,你是不知道现在的就业现状,本硕摇奶茶,大专送外卖,命运会平等地毒打每一个清澈而愚蠢的大学生。” “施哥肯定也是不想自己被裁员的,不然为什么春节了还要带病加班?”杜宾最后看了一眼施盼尸体旁边的便携式输液设备,熄屏苦笑,“施哥以前经常说,自己这样卷下去,要么过劳死,要么发疯把其他人都杀了。他应该也没有想到,自己不是过劳,而是以这种方式,永远离开了人间。” “我不理解,”连海默然听了片刻,道,“若说是为了不被裁员,那应当是自相残杀才对,而你却说此三人均为他们的主管吴鹏程所杀。” “吴鹏程这个人啊,一个项目经理而已,”杜宾不满道,“你叫他一声哥,他想当你爹。” 这话说到季明月心坎里了,他余光扫了一下连海。 连海微拧眉:“为何看我?” 季明月打着哈哈:“窗外阳光毒,担心府君晃到眼。” 杜宾轻咳一声:“吴经理最喜欢拿着鸡毛当令箭,对上跪舔老板,对下苛责员工。项目进度稍微有些偏差,他就压着我们几个全体留下来陪他加班,但凡有人比他早走,月度绩效立刻不合格。” 第28章 “他还特别喜欢pua,日常口头禅就是‘我对你是有点失望的’、‘当初招你进来的时候没想到你这么不行’、‘苦劳不等于功劳’、‘给你绩效打低是希望你能够再努力一点’……我一共实习了几个月时间,这些话听得耳朵都生茧子了,可想而知引娣姐他们平时在项目组受到了怎样的精神摧残。” 季明月啧了下:“这种人怎么能当上boss的。” 幸福生活靠对比,他忽而觉得,就连身旁的连海都眉清目秀的,可爱了许多。 “拜高踩低,利益至上,正是这样的人,才能在大厂存活下来。”连海睨了他一眼,“吴鹏程应该是揪住裁员这件事,疯狂pua所有人,势要把他手上那些微末的权力放大一万倍。” 顺着他的话,季明月推测——因为裁员名额问题,吴鹏程应当是和手下的三个大头兵发生了龃龉,冲动之下激情杀人。 工作么,哪有不发疯的。他太感同身受了。 杜宾似乎看出了季明月心头所想:“在比特跳动,失智往往只是一瞬间。” “可我还是感觉哪里不对……”季明月话音未落,腕骨忽然被抓住。 耳旁是连海低沉的声音:“得抓紧回阴冥。” 腕部的触感怪异,滑溜溜黏糊糊,像被一坨冰凉的果冻围绕。季明月垂眸,发现他和连海的身体,在阳光之下,竟然化作了半透明的形态,看上去很像劣质手游里的穿模npc。 怎么回事?! “杜宾,留个手机号,”连海抬腕看了看正融化消失的手表,稳住声音,“我们还有其他事,就此别过。” “欸?猛鬼大哥你们说走就走啊?”杜宾报了一串号码,“这案子没着落,还有我的直播……” 连海默默记下:“你放心,明日辰时,我同你依旧在此处见。” 话毕,拉着季明月逐渐透明的衣服,向消防通道走去。 连海疾步如飞,拖着季明月往前,可怜季明月从昨夜见到酆都大帝开始,被折腾了一溜够,方才还大吐了一场,早就成了株迎风倒的弱柳,全靠一口鬼气吊着。 “慢一点,府君。”小柳树骨软筋麻,几乎是在用气音。 随着身体的消亡,他的声音也越来越小。 “圣水要失效了。”未料连海将他攥得更紧,西装下摆都飞了起来,裹着满身急躁,“还有,我之前是不是告诉过你?男人不要比快慢。” 季明月无语。他想起连海确实曾说过,所谓的“圣水”只管半个时辰,便问,“失效了会怎样?” 连海:“化作一只孤魂野鬼,永留阳间,再也无法回阴冥,也无法投胎。” 季明月打了个哆嗦,跟上他:“快一点。” 就在此时,季明月膝盖忽凉,紧接着一阵绵密的钝痛袭来,让他差点跪了。 “先生,对……对不起。” 季明月看见一位身材佝偻的保洁大叔,正是他稳稳扶住了自己。 大叔右手抓水桶,左手原本拿着的拖布掉在了地上。黑灰色的拖布下方滴滴答答流出脏水来,从消防通道的楼梯间蜿蜒了一路。 他腿脚似乎不太好,跛着退后两步;声音也很嘶哑,像吞了沥青水泥:“把您衣服弄脏了。” 季明月看到自己右膝西裤处被污水浸湿,西装上也溅了星点水花,透出污渍特有的腥气。 不知是否是害怕的原因,大叔一直沉默,他的头发虽然长而糟乱,但盖不住煞白的脸。他想要擦掉污水,又没有纸巾,情急之下,伸手在季明月西装上来回摩挲。 ……西装更脏了。 那双手枯瘦,骨节却大而突兀,手背因为浸了水的缘故皱如核桃,手指处挂着些许小伤痕和倒刺。 是双干久了体力活的手。 一双苦命的手。 季明月于心不忍:“不碍事儿。” 大叔深绿色的保洁服上套着套袖,他扯了套袖,用还算干净的袖子蹭了蹭脸:“谢谢,您真是个好心人。” “哦对了,”季明月整理着衣服,想起什么,“十三楼有命案,整一层别说人了,连只苍蝇都没有,您怎么还来打扫卫生?” 他忍不住感慨,别说打工人了,在比特跳动,连保洁都卷成这样。 刚说完,只见保洁大叔沉默地拖着水桶拖布,早已一瘸一拐地上了楼。 消防通道间,只留水桶拖拽的些微回声。 或许是这一夜一天遇到了太多倒霉事,鬼生遵循守恒定律——出了比特跳动数字大厦,季明月和连海顺利地打到了一辆出租车,直奔玉湖后山。 只有抓紧时间到达那里,才能赶在圣水彻底失效之前,“点对点”地返回阴冥。 出租车的皮质后座有些微微的开裂,又冷又硬,季明月脖颈绷得很紧,小声咕哝:“有问题。” 连海正闭目养神,闻言眼皮撩出一丝细缝:“有话就说。” 季明月回想着刚才那几张照片,露出茫然之色:“我思来想去,总觉得这案子怪得很,吴鹏程真不一定是凶手。”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连海重新闭眼,靠在车后座上,将彼处压出了一个小坑,“季大少侠,你还是想想,回去怎么把你这套高定西装洗干净吧。” “连大总裁,”季明月气不忿儿,换了称呼回嘴,“你也还是想想怎么付车费吧!” …… 出租车很快驶到终点。 第29章 “二位,”大过年的,来这种鸟不拉屎的荒山野岭的乘客实在不多,司机虽然疑惑,但仍是礼貌地将目光投向后视镜,“目的地到了,请……” “下车”还没出口,他的嘴巴就张成了o型。 后座空空如也,只有被压得略微凹下去的坐垫,证明方才的确有人存在。 那两位帅气的先生呢?! 作者有话说 hhh有读者宝贝夸我写得很现实 但……咱这是篇灵异文哈 第15章 看那只鬼的脸! 司机吓得不轻,揉揉眼探身向后,发现有什么物什儿,仿佛突然被注入灵魂,就悬于后座的半空! 是一支钢笔与一片活页纸。 悬空的钢笔笔尖落在纸面,就像有只隐形的手握着那样。 板正的楷书缓缓浮现: 【如需车费,请明日卯时在般若福利院静候。】 顿了片刻,笔尖又画了两笔——【等你!】。 末尾,一个鞠躬小人跃然纸上,调皮得紧。 司机头皮都炸了。 窗外狂风大作,伴着呼啸气流的,还有叮咣作响的撞击声。 附近也没铃铛啊?司机暗道奇怪,透过车窗望向声音源头,见是一块老旧木牌。 木牌上的一列大字,可不就是【般若福利院】?! 撞击声愈发幽深,间或夹杂层层回音,如泣如诉,悲鸣于野。 像在招魂。 “鬼,”司机看着【等你】二字,喃喃了一声,接着肝胆俱裂地大喊,“见鬼了!” 出租车咆哮着,轰鸣着,蹿了个没影儿。 * “终于到家了。”季明月长舒一口气。 他上去过很多次,人间烟火固然好看,但也不是没遇到过紧急情况。然而这次和连海一起,令他有了尤为与众不同的体验。 一想到明日还要去阳间找杜宾、继续查案,季明月的胸中无端涌出一些期待。 以至于刚才连海在给司机留纸条的时候,他十分雀跃地在下方加了句【等你】。 还画了个可可爱爱的鞠躬小人。 等等!自己怎么爱上工作了?简直愧对“阴司第一咸鱼”的大名! 孽海浪花翻滚,海岸尽头红日高悬,喷薄而出的金光将白云打散揉碎。为了遮住羞愧,季明月敷衍地来了句:“还是咱阴冥好啊。” “风景虽好,但我劝你最好回办公室。”连海的声音冷不防在他耳边响起。 “?”季明月转头,结结实实吓了一跳,“!” 连海将“瞬移贝壳”放回海滩。他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只纯黑色的口罩挂在脸上,像个赶飞机的当红爱豆,就差在身后安排一窝追星站姐了。 “帅气”和“神秘”是一对最佳搭档——遮了鼻唇的连海自带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气质。 季明月看呆了。 他的上司,冥府府君,不说话的时候,大概确实是个美人儿。 “你若再在这里待着,”连海的声音闷在口罩里,更显低哑,“必死无疑。” 多么伟大的一张脸,多么刻毒的一句话!季明月回过神:“什么意思?” “先戴好,”连海递给他一只同款口罩,接着解释道,“圣水可活死人,肉白骨,威力巨大,毒性也巨大。” 季明月从善如流,把口罩焊在脸上:“懂了,有副作用是吧?” 日光坠在他幽绿清澈的眼眸中,如坠在乌沉静水里,丝毫不起波澜。他颔首:“失效后,亡魂不得见日光,须在暗处待至太阳落山,否则皮焦骨枯,灰飞烟灭。” 季明月骨子里一阵没来由的冷意。他想了想:“跟打游戏一样,cd嘛。” 歪理也说得通,连海懒得和他打嘴仗。 没想到季明月反客为主问道:“府君,我其实很好奇——圣水到底是什么做的?” 今日阴冥天气很好,岸边无风,也无亡魂打扰。但连海眼皮剧烈地颤动了一下,拳头也握紧了。 好一阵静默后,他才慢吞吞道:“血。” 声音出口便化为一阵清风,溜了个没影儿。 “切——你猜我是信你的说法,还是信我自己是秦始皇。”季明月嘘了声,“不想说就算了,谁稀罕!就那瓶破凉白开,血?欺负我得了新冠嗅觉失灵?” 连海眼角飘过一丝极轻微的笑意,悄悄松开拳头,话锋一转:“随我一同去看看刘引娣,我还有些问题要问她。” “啊?”季明月口罩正中央浮现了一个大大的o字,声音不无委屈,“大总裁,我不是不愿意查案,但咱能不能歇?适度躺平不寒碜。你也不想看到你的下属,像上面那个脑袋开花的卷王一样,背着便携输液器加班吧。” 连海立刻回敬:“阴冥第一亡魂医院有最好的输液设施,你可以在那里一边输液一边工作,还可以刷医保。” “……”季明月跟这种奋斗批简直无话可说,他看了看自己的高定西装,裤管处的脏污早已干涸,扒在上好的混纺羊毛上,愈发丧气,“再说我还想去趟干洗店呢!” “亡魂从进入阴冥到渡忘川过奈何桥,只有七夜,刘引娣早已过了时间,随时都有可能被带走。我们既答应刘引娣要帮她找出凶手,就必须抓紧时间。”连海大步流星往季明月的瘦宅快乐屋走去,“若是连这点冤情都探查不了,‘阴冥智能信息小组’,便没有存在的必要。” 第30章 “好歹让鬼吃口热乎饭,睡个午觉吧。”季明月咕哝道。话虽如此,他还是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连海。 两只鬼你嫌弃我、我埋怨你地往办公室走。 可还没摸到小院的铁栅栏,就听院外一声震天惨叫。 “好像是刘引娣的声音,”季明月猛然想起什么,“坏菜了,早上走得急,忘了锁办公室的门了,她怕不是跑了出来。” “让我听听说的啥,”他竖起耳朵,嘴唇翕动学着听到的话,“怎么是你……” 他反应很快:“刘引娣有危险!” 就在此刻,刘引娣撒丫子直接跑到了院门口,直愣愣撞了过来! 连海闪身躲避,下一秒却闷哼一声,手托住了腰。 “你伤着了?”季明月忙扶住他。 “还不是因为你,”连海痛得眉毛拧在了一起,“……的那只沙发。” 季明月想起昨夜手心中的温热触感,脸红着很轻声地说了句“对不起”。 连海不再理他,强行挺直腰背,眼疾手快截住刘引娣:“刘引娣,你遇到谁了?” 刘引娣显然没有休息,此刻的她像是被吸干了精气神,披头散发脸色煞白,憔悴得连颧骨都凸了出来。 季明月被她这幅贞子降临的模样骇得差点没晕过去,他捂住胸口:“我说姑娘,你要闹到什么时候,我的医保卡快不够刷了。” “我,我,我遇到了,鬼,”刘引娣上气不接下气,扭头看向身后,扯着嗓子道,“他,他……啊!不要啊!” 在刘引娣沸水一般的连续嚎叫中,一个微胖的影子隐隐出现。 鬼影越靠越近,轮廓逐渐清晰,季明月不以为意:“这里是孽海,有鬼不是很正常?大惊小怪。” 刘引娣死死抓着连海的西装袖口,几乎要哭出声:“你们看那只鬼的脸!” 来者是名圆润的男士,个头不高,双下巴和啤酒肚是中年男的标配,鼻梁上架着的金丝边眼镜令他看上去油腻有余,斯文不足。 皮囊实在平平无奇,扔在奈何桥边排队喝孟婆奶茶的亡魂堆里,保准转眼就隐没不见。 季明月刚想问刘引娣这张脸怎么了,又见她双眸含泪,低声笃定道:“他杀了我!他是——吴鹏程!” 中年男士倍感疑惑,眼睛眯得几乎看不到瞳仁,推推眼镜含笑道:“姑娘,我是叫吴鹏程没错,你认得我?” 刘引娣躲到季明月背后,抖成了个筛糠,早已吐不出半个字。 就在此时,吴鹏程身边又有一年轻男声响起:“吴同学,你怎么私自进了孽海办公区?快回去,跟上队伍。要是被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 匆匆赶来的男孩子面熟,连海目光定在他身上:“你是谁?” 年轻男孩一抬眸,腿登时软了,跪在地上:“府,府君……” “你是人力资源部的?”连海受孟芒邀请,去过几次人力资源部参加会议,认出了小伙子。 他觑了觑眼角,瞳孔在男孩和吴鹏程之间游移,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人力资源部与孽海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你来这里所为何事?” 男孩抱住连海大腿,颠三倒四地说道:“府君,我错了,求府君饶我,我,我,我就是想多赚点钱,才动了开培训班的心思,我再也不敢了……” 在男孩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叙述中,季明月大概摸清了来龙去脉——这小伙子是孟芒下属,因为身处人力资源部的便利,私自设立了一个“冥考培训机构”,搞副业赚外快。 这其中最受欢迎的是“8848包上岸培训班”。 8848班的服务不可谓不周到,除了辅导笔试和面试外,还趁着白天阴冥员工休息时,悄咪咪带着学员参观各大办公楼,让学员们实地考察,以便选择适合自己的职位。 培训班今天的参观地恰巧是孽海,培训班里恰巧有个吴鹏程,在孽海参观时,恰巧碰到了刘引娣。 季明月:“真是巧他妈给巧开门,巧到家了。” 男孩的呜咽之声引来了不少培训班的亡魂,连海扫视一圈,对男孩道:“阴司冥府均有规定,员工不得利用职务之便谋取私利,轻者处分重者开除。看在你认错态度良好的份上,我会同孟芒君说,扣除你整一年的绩效,年末不许评优。” 男孩如蒙大赦,不住道:“谢谢府君,谢谢府君。” 培训班的学员立刻炸开了锅,将男孩团团围住,“交的钱怎么办”、“出尔反尔”、“没有金刚钻别揽瓷器活”的抱怨声嗡嗡嗡地响在孽海上空。 这其中就数吴鹏程叫得最凶,他面色涨红,全然没有方才的斯文样,指着男孩大声嚷道:“说好的包上岸呢?欺负新来的是吧?我才刚到阴冥,8848冥币还是借的消费贷,指望着考上阴司拿工资还呢,就这么打水漂了?我告诉你,这账没完!还钱!” 消费贷? 季明月纳闷儿——阴冥什么时候出了这玩意儿? “他的账到此为止。”连海倏然抓住吴鹏程的手腕,手臂鼓出薄薄一层肌肉,发力将对方抓得龇牙咧嘴。 吴鹏程眉毛鼻子都皱在了一起。 连海瞥了眼瑟瑟发抖的刘引娣,又看向吴鹏程,眼中射出锐利锋芒:“现在,来算算你的账。” 作者有话说 8848培训班:参考第一章 第16章 “你死了?” 第31章 孽海许久没这么热闹了。 季明月被吵得脑仁儿嗡嗡的,发自肺腑地吐了口老槽:“在阳间大厂卷生卷死就算了,来了阴冥第一件事竟然还是考编,这还不够,还要报培训班,你怕不是dna里刻着什么卷王基因吧!” 话音刚落,他意识到一件重要的事—— 此君,正是阳间的通缉犯,“四杀案”的头号嫌疑人! 所以连海才要找他“算账”! 季明月不顾身后死死拽住自己的刘引娣,一溜小跑来到吴鹏程面前:“你死了?” 吴鹏程原本被连海捏得龇牙咧嘴,听到这话竟忘记了疼痛:“我应该活着?” 怪道警方寻了六七日也毫无头绪,季明月啧了声:“上面正满世界找你呢,你倒好,怎么就死了呢?” 季明月这身高定西装衬得他长身玉立、气质不凡,吴鹏程最会见鬼下菜,收了方才的狠厉,笑容尴尬而又不失礼貌:“您说什么,我听不懂。” “哎,大哥您也是,能别攥着我了吗?咱们究竟是什么仇什么恨呐!”他又向连海求饶道。 季明月看他这稀里糊涂的模样,醍醐灌顶——吴鹏程既然已经准备参加冥考,就意味着他喝下了孟婆奶茶,将前尘旧事忘了个彻彻底底。 “小季,”连海仍抓着吴鹏程不放手,“看他亡魂主页。” 季明月立刻掏出手机,打开【冥事通】扫了吴鹏程的脸。 亡魂主页很快加载,季明月将屏幕递到连海面前:“确实是吴鹏程。” 页面中的信息清楚直白: 【姓名:吴鹏程 性别:男 户籍所在地:宜州 身份证号:3303091989xxxx065x 职业:项目经理 工作单位:比特跳动 死亡时间:2024年2月9日 22:17:03 死因: 亡魂证号:wh20240209xxxx0237】 亡魂证号中,记载着亡魂渡过忘川奈何桥的时间,季明月瞥了眼,道:“2月9号下来以后,当天就喝了孟婆奶茶。” 连海:“重点错。” 季明月:? 连海:“吴鹏程和刘引娣死在同一天——大年三十。” 季明月:! 他把刘引娣提溜了出来:“杀你的当真是吴鹏程?” 刘引娣甫一对上吴鹏程的眼神——即使那眼神相当平和——也立刻双手捂脸,害怕地重新缩成一团。 恐惧如此真实,真实到有几分夸张的意味。季明月觉得刘引娣要么说的都是实话,要么是一位奥斯卡级别的影后。 “重点又错。别试探了,刘引娣应该没有撒谎,”连海接着道,“杀她的是吴鹏程,但杀贾仁和施盼的,绝对不是。” 季明月:??? 连海思忖几秒,道:“若我没记错,刘引娣的死亡时间是晚上十点十四分,而吴鹏程则死于十七分。” “贾仁、施盼都是大老爷们儿,和手无缚鸡之力的刘引娣不一样,吴鹏程要在四分钟之内连续杀死两个有反抗能力男人,还是用那样血腥残忍的方式,”季明月对连海的记忆力刮目相看,他好像也忽然开窍了,“几乎不可能。” 连海颔首,片刻后继续道:“吴鹏程若是于除夕死亡,这么多天过去了,以阳间警方的侦查能力和手段,至少应该找到他的尸体——这是第三个重点。” 他的话像根游走的针,穿起了季明月的脑细胞,他低呼道:“吴鹏程的死因!” 【死因】一行,是空的。 连海虽然什么都没说,但沉默表明赞许。 “你是怎么死的?你死之前看到了什么听到了什么?你真的一点儿都不记得了?”季明月不信邪,依旧试图从吴鹏程嘴里问到些话。 连海终于松了手,对季明月道:“我看你是在侮辱孟芒的奶茶。” “阳间事阳间尽,任你在上面杀人放火、蒙冤受难,只要来了阴冥,所有前尘一笔勾销。”连海又看向不停揉手腕的吴鹏程,目光里含着某种莫名的情绪,“你走吧。” 吴鹏程早察觉出了连海身份非比寻常,饶是满腹疑问,也不敢出半口气,夹着尾巴跑了个没影儿。 …… 季明月将刘引娣安置回办公室后,脱了脏污的西装,换了套帽衫仔裤。重新来到海岸边时,他看到连海正极目远眺。 连海扯松领带,衬衫袖口也卷到小臂,衬得手臂上肌肉线条分明。在近乎浅金的日色中,他的身形看上去轻薄如雾,几乎要和茫茫海岸线融为一体。 孽海恢复宁谧,岸边依旧有亡魂缓缓前行,海浪拍在沙滩上,溅出的水珠惊起一滩扑棱翅膀的水鸟。 季明月酝酿了许久的心里话,原本打算和盘托出,但对着如此美景美人,实在开不了口。 他不停地抓耳挠腮,喉结上下翻滚了好几次,才翕动双唇:“内什么,府君。” “孽海要开动物园了?”连海斜觑他。 正在搓耳垂的季明月:“?” 连海:“不然哪儿来的猴?” 正在搓手的季明月:“……” 海风吹过连海的额前,连海幽绿的眸子闪动:“有话就说。” 方才在阳间时,季明月听到连海与杜宾约好明日相见。 但只是再见——他不确定连海还会不会带上自己上阳间。 思及此,他紧闭双眼,飞速从嗓子眼里挤出一坨话:“连大总裁我明天还想和您一起上阳间找杜宾我想和您一起把四杀案破了。” 第32章 因为语速太快,他一出口呜哩哇啦含含糊糊,像搅了一锅年糕汤圆面疙瘩。 连海上挽的衬衫袖子没有用袖扣和袖箍,而是绑了一对纯白丝绸带,上打着结——稀奇的水手结。 此刻他拨了下头发,手臂上的丝带随风飘动:“我听不懂猴语。” 季明月深吸一口气,豁出去了:“四杀案不简单,从刘引娣和吴鹏程的嘴里了解不到任何有效信息。现在唯一的路子是杜宾,我们明天不妨再上去一趟。” 意识到自己不自觉地加重了“我们”二字,季明月脸微微泛红,忙干笑着道:“您别误会,我就是纯好奇,真的不是因为我热爱工作,我才不是奋斗批,要知道我的外号是‘阴司第一咸鱼’嘛哦哈哈哈哈……” 连海根本不看他,目光在沙滩上逡巡。 “你有没有听我说话?”季明月紧张道,“在找东西?” 连海抬头,眉峰微扬,唇角也带了丝浅浅的弧度:“找你掉下的三百两银子。” 季明月当场哽住。 两只鬼各回各家休息了一个白天,当夜又上了个班——季明月作为“阴冥智能信息小组”的副组长,正式在阴司冥府的全员公告中闪亮登场。 公告一发出,季明月的【冥钉】都炸了,惊讶、恭喜、套近乎的信息三分天下,让季明月的新款iphone秒变暖手宝,发烫了许久。 曾经同他一起做【投了么】app的那位老架构师,甚至调侃地问他“是怎样勾引到冥府府君的”。 勾引??? 季明月实在无语,干脆给【冥钉】设了勿扰模式。 翌日清晨下了班,果不其然,他被几位此前很少打交道的阴司同侪缠在办公楼门口问东问西、商业互吹。 穷于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阳间和阴冥,都是如此。 季明月脸都笑酸了才脱身,等他跑到在孽海洪波滩,已经比和连海约定的时间晚了小半个时辰。 “我给你发了八百条信息,你一条都没看见?”一见到他,连海就劈头盖脸地问,言语间不无愠怒。 “哈?”季明月解锁手机,果然见开了勿扰的【冥钉】里,连海头像右侧鲜红的【99+】刺目至极。 连海伸出手:“手机给我。” 季明月心中有愧,乖乖地递了手机,带得猛男粉手机下方的玲娜贝儿好一阵晃荡。 连海对着手机一顿操作,片刻后还回去:“好了。” “把我的对话框设了置顶。”很奇怪,说这话的同时,连海的表情像吃了什么黑暗料理一样微妙,“以后方便我怼你。” 季明月反应过来,大惊失色。 ——他的【冥钉】里,给连海的备注,是【连卷王】! “连大总裁,府君,”季明月都结巴了,“不是你想的那样,府君您的备注,是我,我,我——” “无碍。”连海边说边摸出手机。 冥府府君果然大度,季明月略微放下了悬着的心。或许是刚才紧张过头,此时他喉间发痒,似有千手轻挠,于是低低咳了下。 连海拇指在屏幕上按动:“公平起见,我也把你改成——” 他把手机展示给季明月,【季咸鱼】三个字高亮。 季明月疯狂咳嗽起来。 冥府府君,不仅大度,还很幼稚。 …… “昨天给那位出租车司机留了条子,让他在这里等我们。”瞬移到了宜州【般若福利院】后,季明月四处张望,“他怎么没来?不想要车费了吗?” 昨夜他一直想着上阳间的事情,甚至在工作时向饿了么项目组的老架构师借了额度,悄悄摸鱼跑了趟银行换好了人民币,还找柜员小姐姐要了个红包。 “他不会来了。”连海目光凝在不远处的几辆绿皮车上,他记得那辆绿皮车的车牌号,“但我们的车费不愁给不出去。” 季明月皱皱鼻子,怪不得这里会有垃圾车出没,敢情不远处,就有一个很大的垃圾中转站。 他幻闻了某种咸鱼拌榴莲、折耳根炒臭豆腐的味道:“府君您的意思……不会还是搭垃圾车吧?” “bingo。”连海微吹了声口哨。 他今天穿了黑色帽衫和阔腿牛仔裤,oversize风格更能勾勒出劲瘦的身形。哪里有半分高管的样子?更像一位惨绿少年。 阳间的太阳比阴冥更灿烂些,橘色日光覆在连海根根分明的睫毛上,像渡了层柔暖的滤镜。 一时间季明月以为自己花了眼。 几日接触下来,连海大多绷着面庞,五官似刀凿。有很多次,季明月都觉得那双绿眸配这么个钟薛高一样的冰棍儿脸,可惜了。 然而此时,他有种近乎神奇的感受——这样的海哥,少了平日的锐利和锋芒,是和冥府府君完全不一样的存在。 作者有话说 连卷王和季咸鱼都在慢慢改变啦~ 第17章 “鬼上身了啊!” 垃圾车内,副驾上的协管员哼了声:“昨天不是才去过比特跳动数字大厦吗?怎么今天又要去。” “点子背哟,”司机踩下油门,“怎么这么冷?你把空调打高点,小风嗖嗖地往我后脑勺吹,别他妈是被鬼盯上了吧?” 后排的连海和季明月顿时正襟危坐,屏住呼吸。 协管员打了个哆嗦:“不要自己吓自己啊,咱们生在红旗下长在春风里。” 第33章 司机换挡的手一滑:“我更冷了。” 协管员揪了一小团卫生纸擤鼻涕:“这两天我也感冒了,身子特虚,时冷时热的。” “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司机道,“咱俩背后有鬼?” 片刻沉默后,协管员疯了一样点按空调升温按钮:“不过就是经过了一下死过人的地方而已,就一下!哪儿就那么巧?” 闻言,连海没绷住笑了下。 这一幕似曾相识,季明月招子犀利,更是像被下蛊:“海哥,你又笑了!” 没办法,他实在是很喜欢看这样的海哥。 季明月将原因归结为自己是个颜控,但转念间,又觉得不止于此。 一声“海哥”唤得连海眉头微震。 连海怪得很,心中越是山呼海啸,脸上就越冷,当场给季明月送上一对结实的白眼:“我没有。” 白眼都那么好看。季明月心脏酥酥麻麻的,情不自禁:“你就是笑了。” 连海:“没有。” “海哥你……” “我是你老板,你叫我什么?” “海哥,你是我唯一的哥。” “……” “哥,你别不好意思啊,笑一笑又不丢脸。” “……” 脑后阴风阵阵,司机拉高了自己深绿色的工作服衣领:“说到这个,咱们公司在比特跳动做保洁的几个兄弟,厉害了,都那样儿了还敢洗洗涮涮呢。” 那抹绿色很晃眼,季明月莫名熟悉——昨日在写字楼里,似乎看到过这种颜色的衣服。 “听说比特跳动为了平事儿,给最近去楼里干活的兄弟,保洁、保安、花匠……每个人都发了三倍工资,还有一千块春节大红包。”协管员不无神秘地道,“什么红包啊,那就是封口费。” “我就说比特跳动那公司有问题吧,且心虚着呢!越是有钱的大公司,脏事就越多。”司机吐完槽后,又羡慕地咋舌,“三倍?那不赚大发了!” 协管员调侃他:“给你三倍工资,让你把尸体旁边的血呀肠子呀碎肉沫呀擦干净,你愿意?” 司机握着方向盘的手微微颤抖:“得加钱。” “所以我是真佩服老莫,”协管员道,“听说第一个发现尸体的是他,把那些血啊肉啊洗掉的也是他。” “老莫,”司机想了想,“莫栋梁?” 协管员瞪大双眼,“啊”了一声:“可不?你别说,老莫这人平时不声不响的,从来不和大家一起玩,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还残了一条腿,没成想胆子不小。” “前几天你请假了,老莫正巧有事来玉湖这边的垃圾总站,我还捎过他几程呢,那会儿命案刚发生,他脸不红心不跳的。我问他你不怕吗,你猜他怎么说?他说天塌下来有个子高的顶着,鬼魂索命只会索罪孽更深重的人,他行得正坐得直,怕个毛线。” 季明月正思忖着在哪里看到过他们的工作服,闻言,大脑中像划过流星那般,昨天发生的一切历历在目。 深绿色,保洁,瘸腿。 是那名撞到自己的保洁大叔! 思忖之间,只听协管员继续道:“老莫负责的就是大厦十三层,死人的那一层。” 季明月偏头,目光无意识地凝在连海的侧脸,惹得连海斜睨了过来:“我脸上有东西?” 季明月摇头喃喃道:“不对劲。” 连海没说话,只是暗搓搓掏出手机,趁季明月不备,把屏幕当镜子照了照。 季明月的确没顾上连海,垂眸陷入沉思。 如果昨天遇到的大叔就是“老莫”,他为何会越过十三层? 可若说自己认错人了,总不会那么凑巧,比特跳动的保洁员一个二个都是瘸子吧? 自己、保洁大叔以及这位正在八卦的协管员,至少有一方有问题。 “保洁部那几个大姐喜欢叨逼叨,我听她们说老莫这个人,来头不小,”此时协管员突然放低声音,“以前好像也在互联网公司打过工,敲键盘的,才三十多岁,年轻得很。” “老莫挺老相的啊,我还以为他跟咱一样,到了给孩子攒彩礼钱的年纪了呢!”司机又诧异道,“高低是个文化人,怎么会沦落到和咱们一起?” “这谁知道?不过也难怪他不怕那几个冤死鬼,或许他们曾经是同行呢!”协管员愈说愈兴起,几乎到了口无遮拦的地步,“说不定冤死鬼们早给他托梦了,说老莫啊,我肠子流到地上了,帮我塞回肚子里吧;老莫啊,能帮忙找找碎掉的脑袋嘛……” “咦呃,瘆人不瘆人?别说了!”司机吓得不行。 垃圾车正在过一个左转弯,司机一手将方向盘拧得死紧,另一手忙乱地要往上拨转向灯。 “方向错啦,转向灯上右下左,”协管员制止他,“你开了那么多年车,怎么还左右不分了?鬼上身了啊!” 司机慌忙一个急刹,轮胎在路面摩擦出尖锐声响。 在惯性和离心力的共同作用下,季明月身子骤然向前,双手也不由自主撑在了右膝上。 右膝隐隐作痛。 昨天,保洁大叔的拖布杆曾经打到过那里。 “海哥!”就在这一刻,季明月不顾疼痛望向连海。 连海:“……” 算了,叫声哥也没什么损失。 脑内断续坠落的流星,终于连成了一场纷扬的流星雨,季明月张开双臂抱住连海:“不对劲!” 第34章 连海绿眸幽幽深深。不知是疑惑季明月的话,还是在疑惑突如其来的拥抱。 “我知道哪里不对了!”季明月毫无察觉,依旧兴奋地道,“我们快去找狗子!” …… 垃圾车很快停在了比特跳动数字大厦后面的垃圾站。 司机和协管员下车时,目光被车厢后部的红色攫住。 彼处躺着一只红包。 二人打开一看,登时瞳孔巨震。 是十张崭新的百元钞票,淡淡的粉红色,在日光下尤为明丽。 待连海和季明月两只鬼飘到大厦十三层,又喝了“圣水”之后,杜宾准时到达。 季明月一看到杜宾,就急不可耐地在他口袋里摸着,嘴里还念念有词:“狗子,那几张尸体的照片呢,照片快给我。” 杜宾一身痒痒肉被他挠得不行,脸都憋红了:“咱们俩到底谁比较像狗子啊?” 吐槽归吐槽,他还是把手机解了锁。 季明月下一秒就夺过了手机,速度堪比顺风跑百米的博尔特。 季明月手指不住滑动,眼珠子都快嵌到屏幕后头了,仿佛照片里不是血腥的头颅尸身,而是什么风景图自拍照。 “我们的推测没错。”隔了许久,季明月才抬头,言语透着笃定,“杀刘引娣的,和杀贾仁、施盼的,的确是两个人。” 连海的目光和季明月相撞一瞬,又尴尬地挪到他手上的那只手机上。 “还记得刘引娣脖子上的指印吗?”季明月没察觉出连海的小心思,边说边伸手往杜宾脖颈处比划,“一左一右,左边大,右边的要小一点。” 杜宾活像舔到巧克力的狗子,跳了两步躲远。 连海却眯了眯眼。 相处几日,季明月已经观察到——眯眼是连海大脑急速转动的标志性动作,他直接挑明:“左边是拇指,右边是食指,说明凶手是面对面地,用右手掐死了他。” 一旁的杜宾这会儿倒是口嫌体正直了,他把手探到脖子下面试了试:“好像是这样,但这又能说明什么?右手更有劲儿,用右手不是很正常……” 话音未落,连海歘地顺走了手机,仔仔细细地看了片刻:“但就是有一些人,不那么正常。” 季明月不住点头:“杀死贾仁和施盼的,是左撇子。” 杜宾目瞪口呆,雪白门牙露在外面都没察觉,许久后才道:“厉害啊,猛鬼大哥怎么发现的?” 连海把照片展示给杜宾:“贾仁的死因是头部遭受棍棒袭击,左侧太阳穴被挂钩穿透,血手印也是左手。” “啥意思?”杜宾错愕。 “狗子,注意点,哈喇子留下来了!”季明月往上推了一下杜宾的下巴,让他把嘴合拢。 连海:“如果凶手用的是右手,按照惯常使力的方向,棍棒大概率会从左上方打下去,也就是反手落下。如此一来,贾仁被扎穿的太阳穴应该在右边,用来支撑的也应该是右手。” 杜宾恍然,很快提出新的疑问:“但你也说了,这只是惯常,或许凶手就是从右边的正手方向打了贾仁呢?再或者,他一时冲动,忽然用左手给贾哥来了一闷棍呢?” “你说的很对,”连海划出施盼的尸体照片,“但施盼的脸也是被左撇子砸烂的,你注意看,他左脸更加血肉模糊些。” 和杀死贾仁不一样,凶手在杀施盼的时候,是把施盼砸趴在地后,拿键盘反复撞击他的头部,否则不可能到如此惨烈的地步。而在这么长的时间内,凶手若是一直用力量较弱的右手,完全不合常理。 思及此,连海道:“退一万步说,起码也是左手主导。” 杜宾被说服了,环视空荡荡的楼层和落灰的格子间,一声叹息撞在墙壁上:“就算是把春节那天进出的所有人叫过来,一个一个查,也不好判定他们是不是左撇子吧?真正的凶手一定会伪装得滴水不漏。” 季明月恰好立在灯光盲区,辨不出神情。 可他的话,却于四壁荡出层层回音: “左撇子,还真有一个。” 作者有话说 真相马上揭晓。 这个案子不复杂,属于前菜系列,大家先开开胃~ 第18章 苦 上楼时,莫栋梁遇到了同事张姐正在打扫楼梯间。 对方放了手中笤帚,向他问好:“老莫,早噻!你蛮勤快,晚上总是八九点才走,第二天又这么早来。” 莫栋梁并不理会张姐,只低着头。长过眼睫的头发恰到好处地遮住了他厌恶的神情。 不止张姐,他不想理会公司所有人。 他们只是一群无头苍蝇,没文化、没眼界,没认知,只不过是凭求生本能奔走世间,忙时闷头干活儿,大气也不敢出一下,闲时看看没有营养的奶头乐短视频;再将好容易赚来的那一点儿碎银子填到自己的医疗费里,填到孩子的媳妇本儿里,然后眼睁睁地看着读职校孩子、孩子的孩子,和自己一样庸庸碌碌、不成气候。 一世为蝇,世世为蝇,可怜可悲却不自知。 这样的生活到底有什么意义? 虽然拿着同一份微薄的工资,但苍蝇是不配与人讲话的。 张姐干保洁十几年,几乎所有的同事都和自己一样,是在农村没收入、没活路,不得已来城市里的女性。这些五六十岁的老姐妹大多不识字,说普通话也费劲儿,在宜州这个偌大的城市,各自奔忙又互相帮衬。 第35章 她们如残烛,燃烧仅存不多的身体,换取微薄的收入,这已经是她们能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唯独“老莫”不一样。 他是唯一的男人,听说才三十来岁,若不是残了一条腿,看上去根本还是“小莫”。 未被淘呈的砂砾里突然有金子发光——张姐不明白,老莫为什么会出现在她们这群人中。 见莫栋梁不理自己,张姐也不生气,关了手机里的“一胎三宝带球跑”有声小说,继续笑着用爽利的西南方言道:“最近天气啷个这么冷,你注意腿脚噻!” 她不说还好,一说,莫栋梁伤残的左腿竟开始隐隐作痛。 病根儿来自两年前。彼时他还在送外卖,因为害怕超时被平台罚钱,他骑着小电驴,咬咬牙闯了唯一的一次红灯。 结果撞上了渣土车。 平台不给外卖员上医保,他也没想到要买份保险安身,下场便是在医院掏空了送外卖时攒下的所有积蓄。 出了院,小电驴自然是不能再骑了,一个将近四十、家徒四壁的残疾人,能找到的最好的归宿,就是做保洁。 保洁这种体力活儿很辛苦,拖地板擦桌椅打扫洗手间,忙的时候一整天都停不下手直不起腰,中午热饭时要和其他保洁员一起抢微波炉,饭菜味儿太大,还会被大楼里的年轻白领投诉。 如此两年,莫栋梁腿伤不仅没好,反而变本加厉。人也苍老了十几岁,不过三十多的年纪,看上去像个饱受生活蹂躏的小老头。 这幢写字楼里,不少光鲜亮丽的白领们一手托着电脑手机,另一只手手背处连着便携式输液设备。 莫栋梁也也很想拥有这样一个方便打消炎吊瓶的玩意儿。 就像他很想再回到比特跳动。 这也是为何他总是早出晚归、尽可能多在公司留一会儿的原因。 甚至大年三十当天,所有保洁员都想回家过年,唯独他主动向公司申请,放弃吃年夜饭的机会,来比特跳动值班。 因为他曾经的工位,就在十三层—— 如今,那里立着一块叫做【吴鹏程】的名牌。 逐渐加深的痛感将莫栋梁拽回现实,他下意识用左手扶住伤腿。这么一动作,他整个人失去平衡,砰地一下坐在了楼道间,整一套沉重的保洁工具摔在旁边不说,就连身旁的水桶也跟他作对,骨碌碌滚了老远,水桶中残留的污水溅了他一头一脸。 莫栋梁使尽了浑身力气,却怎样都站不起身,像被抽去了整条脊椎似的无力塌陷,只怔怔看着自己的左手。 他出生在玉湖后山的【般若福利院】,虽然无父无母,但打小就深受福利院院长的喜爱。 院长说左撇子聪明,还给他起名叫“栋梁”,也是想让他发挥聪明才智。 聪明像根大梁,上顶着幸福人生,美好未来。 他也确实做到了——十载寒窗考上名牌大学,毕业刷题进了互联网大厂。 可…… 可这么好的左手,曾经拿笔拿键盘的左手,为何如今只能扛拖布拎水桶? 这么顶顶聪明的“栋梁”,为何会沦落到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 “大叔,能帮忙打扫一下工位吗?”身边的声音突如其来。 莫栋梁抬头,见是位小伙子,黑皮大眼,唇角含笑,眸中闪着年轻的朝气。 在十三楼做保洁这么久,他一眼就认出是去年离职的实习生,好像叫小杜。 莫栋梁下意识以为,小杜应当是重新入职比特跳动的新人。 这家公司里,没有人能永远年轻,但永远有年轻人前赴后继。这些新鲜又愚蠢的、汩汩跳动的血液,会掩盖掉所有的腌臜脏污。 果然见小杜往工位走:“我今天第一天上班,hr说工位就在十三层,奇了怪了,这儿怎么一个人都没有。” 莫栋梁怕小杜投诉他消极怠工——一旦有投诉,会被公司扣除当月全部工资——只得咬着牙站直身体,拿了工具迈着残腿,跟在他后面慢吞吞走着。 黑皮小伙子走到窗边那个仍挂着【吴鹏程】名牌的工位,刚准备坐下,却突然惊呼一声:“这……这是什么?” 颤抖的气息飘荡在空气中,他目光惊恐地回头:“大叔,你快来看!” 从做保洁开始,莫栋梁一直是孤单而沉默的,此时突然有人主动喊自己,他心中疑窦丛生的同时也不免小小雀跃,上前看过去。 只见工位下方的地毯上,竟然多了一行血书! 血书还在继续延伸,就好像一只隐形的血手飘在上空写就一般。莫栋梁揉揉有些浑浊的眼睛,总算看清了字迹,倒吸一口凉气—— 是一个歪歪扭扭的【莫】。 他的残腿一软,刺痛顺着脊椎直上,仿佛要剥开大脑,人也不自主地打了个趔趄,后退两步。 就在同时,地毯上的那枚【莫】字,草字头和“日”字的下方,竟然慢慢地褪去了血色,消失了! 【莫】,变成了【吴】! 莫栋梁所有的力气阒然流尽,整具身躯瘫了下去。 阳光斜射进写字楼,地面上,凭空浮现出两个身影。 “嘿,你别说,狗子给的番茄酱,挺像那么回事儿的。”季明月喝了“圣水”,现出身形。 他看着自己“染血”的手指,冲杜宾道:“尝起来味道也不错,甜滋滋的,还有点儿冲,有点儿上头。这番茄酱是有什么独门秘方吗?” 第36章 方才那位黑皮大眼的“新员工”正是杜宾,他从工位挪到季明月身边,蔫儿坏地挑眉:“当然,加了小米椒。” 季明月原本还想再吸溜一下手指,闻言差点没把肺呛咳出来:“……你礼貌吗?” “够了,办正事。”一旁的连海实在看不下去了,制止了这场闹剧。 想起此处还有一个人委顿在地,季明月清清被“吮指原味酱”糊住的嗓子:“莫栋梁,还记得我吗?” 话毕他指指自己的右膝,彼处曾被莫栋梁的拖布杆打到过。 拖布是保洁员最常用的工具,没有之一,因而惯常会用右手来持,季明月当时是和保洁员面对面相撞,那么被打湿的应当是左膝才对。 除非,对方是名左撇子。 而那名左撇子,对两个莫名闯进案发楼层的陌生人,不仅不好奇,反而相当淡定,淡定到像在刻意掩饰什么。 想通了这一关窍,所有的信息便都如标记好位置的拼图碎片,拼出了一幅巨大的人间惨剧。 又或许不应该称它为“人间惨剧”,因为这副拼图中,有血、有绝望、有冤死鬼,有作恶的公司、有毫无来由的歹意,有冷漠疯狂残酷痴妄。 就是没有所谓的“人”。 由是,季明月和连海定下这一计谋,会同杜宾一起引蛇出洞。 莫栋梁不回话,身子几乎弯成干虾米,发抖的左手强撑于地面上。 他自始至终低着头,目光凝在那枚血红的【吴】字上。 “莫,吴,好一招移花接木瞒天过海,”季明月单刀直入,“为什么要杀贾仁和施盼?还嫁祸给已经死了的吴鹏程?” 其实他心头已经浮出了一个恐怖的想法:吴鹏程同样也是被眼前这个佝偻的保洁大叔所灭口。 杜宾曾无意间提过一个重要的信息,那就是三具尸体最初是由一名大楼保洁员发现的。季明月如今思来,心中更是一阵恶寒——在将三个人全部变成血肉之花后,这名看似懦弱无能的保洁大叔才施施然报了警。 如同艺术家总是热衷于欣赏自己心爱的画作一样,很多杀人凶手在案发后会回到现场,但像莫栋梁这样一直留在大楼中工作,就当无事发生过的凶手,属实罕见。 变态杀手心理都这么稳吗? 楼层内片刻沉默。 然而很快,一道嘶哑的声音将凝滞空气撕开了罅隙:“我就知道。” 莫栋梁吃力地起身,重新靠在窗边,过长的刘海遮住了他上半张脸,像一株太久不见日光的植物,贪婪地接收着窗外的明亮。 太亮的时候,人是看不见任何东西的,莫栋梁眼前发黑:“瞒不过的。” “二位无常老爷,”莫栋梁一反常态,很是轻松地笑了下,“你们终于找来了。” 莫栋梁是把自己和连海认成了来索命的黑白无常,这令季明月好笑的同时,又感到怪异——适才的“大变活人”,莫栋梁全程看在眼里,但他没有半分惊恐。 正当季明月想说“阴冥现在是智能时代,早就没有无常一职”的时候,连海适时打断了他:“你既知晓我等身份,就实话实说,否则入了头层地狱,必受拔舌之苦。” 见莫栋梁彳亍不语,连海继续攻心:“你的嘴要被生生掰开,烧红的火钳夹住舌头,在皮焦肉绽的黑烟中,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往外拉拽,直至整张嘴变成一个深不见底的血窟窿。” 杜宾已经开始打寒颤了,季明月鸡皮疙瘩也蹿了一胳膊。 ——连大总裁那张弧度好看的微笑唇,是如何能丝滑说出如此可怖的话的! “呵,拔舌之苦,能有多苦?”未料莫栋梁笑意更盛。 暖煦日光轻笼在他身上,却消弭不了萦绕在周围的寒意,甚至还将他的笑容映得更加吊诡。 莫栋梁走近工位,将那枚挂得有些歪斜的【吴鹏程】的名牌扶正。他不住摩挲着名牌:“比我被踹出比特跳动,赔光所有家产,又残了一条腿,还要苦吗?” 第19章 稻草 “你也在比特跳动工作过?”连海问他。 莫栋梁并不回答,而是拭去名牌上的浮灰,些许尘灰在他皴裂干枯的皮肤上起伏跳跃,像痛苦地扭动身体的、将死的蚯蚓。他道:“你们知道吗,这里原本是留给我的位置。” 那是种极其留恋痴迷的表情,甚至有些恐怖——仿佛他手上的名牌,不是亚克力,而是美玉纯金。 也仿佛,名牌上印的不是【吴鹏程】,而是【莫栋梁】。 杜宾记起了什么,一拍脑袋:“是你!我在项目组实习的时候,就听说吴鹏程是事业部总裁的心腹,干啥啥不行溜须拍马第一名,就是这样一个人,三年前突然空降成了项目主管。前任项目主管能力强,心气更高,因为这件事负气辞职了。” 他又向连海和季明月解释:“主管这种中级职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一个来了,另一个必须走。” “什么煞笔操作,”季明月推己及人,吐槽道,“不能转岗吗?阴冥还有‘活水’计划呢!” “也不是不行。”莫栋梁突然启唇,“但能活水的基本都是低端岗位,我眼高于顶,根本看不上。” “那会儿外面大环境不错,互联网行情很好,动辄融到几千万天使轮的公司一抓一大把,我就干脆提离职了,”莫栋梁自嘲道,“我心想凭什么我卷到最后一无所有?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 第37章 连海常来阳间的互联网公司取经,入职离职招聘裁员……他对诸如此类事项再熟悉不过,但依旧疑惑。 “像你这样在大厂干到中层的人,不乏有其他公司递橄榄枝。若是安稳找份工作,即使待遇不如比特跳动,也断不会……”他瞥了眼莫栋梁染上脏水的工作服,换了高情商的说法,“你又是如何做了一名保洁?” 莫栋梁眼神一黯:“就是因为工作太好找了。离职之后,我丝毫没把找工作放在心上,也不想再在这行卷下去了。毕竟互联网行业是个大型耗材场,说难听点就是收益前置、拿命换钱,三十五岁以后就是死路一条。与其内卷,不如找些别的出路;既然能躺着赚钱,为什么还要跪舔老板?” ‘躺赚,还有这等好事,”季·咸鱼·明月听闻此言,来劲了,“什么办法?” 莫栋梁:“股票。” 季明月:“……” 阳间的a股名声在外,人称“鬼见愁”,饶是在阴冥,季明月也听说过。 他大概预料到了之后的发展。 还在比特跳动工作的时候,莫栋梁的身边有不少人都在聊股票,大a、纳斯达克、沪港通、互联网板块……抱着试试看的态度,他买了一点中概股。 钱总是流向不缺钱的人,彼时正值国内互联网行业全盛发展,中概在美股的表现如坐火箭,在纳斯达克大杀四方,他也因此获得了数十倍的回报率。 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离职之后,莫栋梁自信心爆表,势要拳打巴菲特脚踢索罗斯,干脆全职炒起了股,国内国外两开花。 命运对新手往往特别宽容。头两个月他赚到的钱,保障后半辈子的生活没有任何问题。 尝到巨大的甜头之后,莫栋梁彻底飘了,堵上全部身家,还加了杠杆,一头扎进了k线的海洋。 新手也往往会误以为,自己所得到的一切都是能力使然,而非命运的馈赠。此时,命运就会露出残忍的獠牙,扬手扇他们一个大逼斗。 ——新冠疫情突至,高歌猛进的互联网按下了暂停键,整个行业像被打懵了一般安静如鸡,他梭哈的中概和互联网板块一落千丈。 “养老钱赔了个底儿掉就算了,当初加的杠杆还让我欠了一屁股的外债,我不吃不喝打工一辈子都还不起。” 莫栋梁平静地叙述过往,就好像在诉说一个与自己毫不相关的韭菜的悲惨一生。 一手好牌打得稀烂,连海忍不住道:“钱可以慢慢赚,债可以慢慢还,及时止损再找份工作,对你来说并不是难事。” “有没有听过一句话,叫做由奢入俭难?”阳光将莫栋梁的脸照得明明灭灭,“更何况,互联网行业泥沙俱下,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大厂缩编裁员,小公司直接倒闭,想像原来那样找份工作,几乎不可能。” “生在这片土地上,路太少了。”他叹息。 人生路太少,容错率也低,一道又一道分界线泾渭分明。高考失利,入错行,职场走弯路……一旦做错任何一个决定,横亘在前面的就是万丈深渊。 时代裹挟命运,凝成洪流,个人的努力根本不值一提。 “然后你就做了保洁?”季明月依旧有些不敢相信,“路再少也不是这么个走法,更何况咱这条根本就不是路,是坑啊!” “保洁”二字就像巴甫洛夫给狗摇动的铃铛,每每听到这一词,腿上痛感就会蹂躏皮肤,啃食骨骼。莫栋梁疼得微微弯腰:“在这份工之前,我还送过外卖。” 追债人发短信打电话,用尽一切不堪入目的辱骂词汇,莫栋梁几乎五内俱焚。他无父无母,读书时眼高于顶,工作后又忙着赚钱,几乎没有什么玩得好的同学朋友,连个能借钱的人都找不到。 正值疫情封控时期,人们外出采买不便,他听说跑外卖来钱快,咬咬牙又借了一笔,买了辆电瓶车。 “我只是一个想还了债好好生活的普通人而已,我有什么错?”莫栋梁闭上眼,幻视了那场让他废了一条腿的车祸,他像在诘问季明月,也像在诘问自己。 世界上大部分人都是普通人,普通人在面对深渊时,惯常会下意识抓住身边的“救命稻草”。 殊不知,稻草可以救命,也可以被放在垂死的骆驼的脊背上。 痛意愈发深重,敲骨吸髓,莫栋梁觉得这种痛苦一点一点蚕食掉了他。最终剩下的,只有他几近荒芜的人生。 “车祸后,外卖也没法跑了,我投了无数份简历也没有回复,实在走投无路,才敲开了保洁公司的大门。”他揉着腿,慢慢扯出一个微笑,微笑的弧度像恐怖电影里的裂口女,“去公司报道的第一天,我才知道自己竟然被分到了比特跳动,负责打扫的片区,就是原来曾经待过的十三层。” 手上拿着的电脑被换成拖布,曾经的工位上另有其人——原来命运不仅爱捉弄人,更爱嘲讽人。 莫栋梁眼眶湿润,人却依旧是笑的:“老贾还在,后面又来了小刘、小施和实习生小杜,他们认出我,依旧叫我‘老莫’,可我心中再清楚不过,现在的‘老莫‘’,早已不再是原来的‘莫主管’了。” 若说两条人命死于莫栋梁之手,时间地点证据都对得上,但最重要的是缺少杀人动机。连海于是问道:“贾仁和施盼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杀死他二人?” 季明月趁热打铁,也说出一直以来的疑思:“吴鹏程也是你杀的,对不对?” 第38章 “我不是杀了他们,”莫栋梁一手按着腿部痛处,另一手揉掉几欲滴下的泪珠,“我是在帮助他们解脱。” 泪水令他的瞳仁重新清明,眼白也不似刚才浑浊,他看向季明月,算是变相承认了他的推测。 “也罢。”莫栋梁长呼一口气,嘴角弧度愈发灿烂,“无常老爷若是听不到真相,想必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他目光重新落于【吴鹏程】的名牌上:“能在比特跳动混下去的都是狠人,各个手段非凡。吴鹏程,刘引娣、贾仁、施盼,你们以为他们四个都是什么无辜打工人、纯良小白花?” “吴鹏程同外部供应商暗通款曲,凭着和老板的关系,私自介绍供应商接比特跳动的广告业务,再从中抽成。打一份工赚双倍钱,他是懂怎么里外通吃的,人也很谨慎,在公司一般不和供应商沟通,真有急事,也是去消防通道楼梯间,那儿是监控死角。”莫栋梁将自己这些年来在比特跳动的所见所闻一一道来。 “互联网人没有休息日,春节更是广告投放的高峰期,大年三十晚上,投放出了点儿问题,在公司盯项目的吴鹏程只能去楼道间,和供应商紧急打电话。结果刚打完,回头就遇到了录好了音的刘引娣。” “刘引娣这姑娘不简单,进入项目组以来就一直在暗中观察吴鹏程,总算在那日抓到了吴鹏程的把柄。她以此为要挟,让吴鹏程给他升职加薪,还要分她一成佣金,否则就要把录音发到公司的廉政合规部。” 季明月记得刘引娣是“扶弟魔”,非常缺钱,但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搞钱不是这么个搞法儿。 与此同时,另一种让他不寒而栗的想法悄然滋生。 既然刘引娣知道吴鹏程的腌臜事,那么她停留孽海、迟迟不愿过奈何桥的原因,并非如她所说,是想弄明白吴鹏程为何要杀害自己。 而是确实想要重返阳间,手刃仇人。 能在大厂这种吃人的地方待下去的女孩,不可能是软包子。外表柔弱的姑娘,其实心里比谁都执着不甘。 未料计划赶不上变化,她在孽海遇到了连海和季明月,还听到了他们关于“智能信息小组”的对话。 在大概猜到两只鬼的身份后,她心生一计——藉连海与季明月之手,为自己复仇! 只是她千算万算,没有算到吴鹏程竟然已经死了。 一时间,刘引娣那瑟瑟发抖的可怜模样开始在季明月脑海打转。 这姑娘真的堪比奥斯卡影后。 季明月同情刘引娣,却也不得不承认她心机深不可测;两种情绪冰火相煎,最终无奈地化为了一句“知人知面不知心”。 接着他说出自己推测:“所以吴鹏程一时冲动,将刘引娣掐死了。” 连海接过他的话,质问莫栋梁:“可你又为何要杀吴鹏程?” 莫栋梁先是轻呵一下,接着哈哈大笑,他眼眸逐渐发亮,语调也尖锐起来:“因为我嫉妒!” “嫉妒他只靠跪舔上司,就轻而易举夺走了我苦心孤诣了多年的职位;嫉妒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有资源自动送上门;嫉妒他可以随意处置一名下属的生死……哈,哈哈哈!” 连海用几不可查的声音道:“疯子。” 是有点儿疯,季明月现在很想一键查询他的精神状态。 “其实你们只猜对一半。”莫栋梁低低地笑,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声音不大,却如深山老林中存活千年的精怪。 他的泪花挂在眼周,半晌后才停下:“吴鹏程是我杀的,也不是我杀的。” 作者有话说 东亚人的一生,是不能出错的一生 第20章 “领导同事在天堂” “你一个保洁员,平时给大楼洗地,关键时刻给自己洗地。”季明月没听懂他话里的意思,“凶手不是你还能是谁?” 连海却明白了,试探问道:“贾仁和施盼?” 今日本来阳光灿烂,不知何时,几团云悄悄挂在天边。云朵不断变换形状,东移西走,很快挡住了太阳。 成片的阴翳里,莫栋梁的声音传来:“大年三十晚上,十三层只有吴鹏程带的这个项目组在加班,刘引娣临死前挣扎的声音、我和吴鹏程打斗的声音,把贾仁和施盼引到了楼梯间。” 莫栋梁消瘦孱弱,还残了条腿,哪里是吴鹏程的对手?眼看着吴鹏程故技重施,已经握紧了自己的脖子,他不顾火烧火燎的嗓子,冲赶来的贾仁和施盼大吼着“救命”和“报警”。 “我万万没有想到,他们俩看到眼前的惨案后,竟然开心得不得了,第一时间冲到吴鹏程面前——”莫栋梁闭眼回忆的同时,双手手指相接,做出掐扼的动作,“然后,我们三人合力,把吴鹏程解决了。” “我头一次发现,原来人在濒死的时候,手指会逐渐变成血红色,不断颤动,那种动作,真是好看极了,”他歪头动着手指,面露微笑,“像在……敲代码。” 旁边的杜宾恶寒道:“领导同事在天堂——这素材过于致命了,比什么灵异直播都恐怖。” 季明月心里也很发怵,手往一边摸去,想要寻找支撑点。 同时,他还有个疑问——吴鹏程的尸体到底哪儿去了? 连海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的胳膊递过去,让季明月稳住身形。他面色不显地问对面的莫栋梁:“按理说贾仁和施盼是为了保护你,这才成了杀人凶手,你们三人属于同一战线,怎么他二人……” 第39章 “无常老爷们久居地府,太天真啦,不知道人其实比鬼更恶毒,”莫栋梁的腿又开始疼了,他左浅右深地后退了几步,靠在巨大的落地玻璃旁,有些吃力地道,“你们以为贾仁和施盼真的是为了救我?才不是——” “他们只是单纯地想让吴鹏程死而已。” “吴鹏程断气之后,贾仁和施盼都觉得错在对方,互相甩锅大打出手,掐得血流满地,边掐还边念叨着‘你要是进去了我就不用被裁了’。”腿实在太痛,莫栋梁索性将右手伸到宽大的工作裤口袋深处,不断按摩舒缓。 这就解释了楼梯间到洗手间四散蔓延的血迹,思及此,季明月一言难尽:“好家伙,人都死完了,还在第一时间担心裁员呢?!” 互联网大厂是什么精神病人集中营。 莫栋梁:“他们两个人互掐到血流满地奄奄一息的时候,才回过神来,有比裁员更严重的事情——自己身上背了命案。他们开始一致对外,想要置我于死地。” 连海:“死人是不会说话的,这样,他们就可以把刘引娣和吴鹏程的死,统统推脱到你身上。” “只可惜他们太自信,低估了‘老莫’的战斗力。”莫栋梁点头,还不忘开个玩笑,“哦,差点忘了,机械键盘确实好用,进能敲代码,退能开脑袋,是互联网人的必备利器。” 季明月想起自己瘦宅快乐屋里满架子的键盘,登时一阵恶心。 莫栋梁缩了缩脖子,和方才那个豁出去了的杀人凶手判若两人,他胆怯道:“这东西好用归好用,就是不太容易收拾,上面的血和脑浆我都没洗干净,要是被公司知道了,扣我工资,那可怎么办……” 直到此刻,季明月觉得这人是彻底疯了。 天际浓云不散,说话间的工夫,室内光线竟然完全暗了下来。 连海抬腕看表,估算着圣水失效的时间很快要到了,打算速战速决:“莫栋梁,你既已认罪伏法,便去公安局自首,将一切做个了断吧。” “无常老爷不带我走,要我……自首?”莫栋梁干枯的面庞裂出几分难以置信之色,接着道,“只是我这条伤腿实在痛得很,起不来,老爷能不能扶我一把。” 连海准备上前帮忙,却被季明月一把拦住。 季明月观察了许久,直接挑明:“你伤的明明是左腿,却用右手按摩,怕不是在口袋里藏了什么刀啊棍啊,打算要我们的命吧?” 说时迟那时快,莫栋梁竟然从口袋中摸出把水果刀,刀刃闪着寒光,对着连海的心口就劈了过来! “海哥小心,”季明月将连海向后一扽,“我猜得没错,他想杀我们!” 虽然亡魂没有死亡一说,但他和连海喝了圣水化了形,现在是以“人”的状态行走阳间,他不确定这一刀下去,后果会是怎样。 季明月肾上腺素飙升,顿时力大如牛,差点没把连海的手腕扽脱臼。 但依旧是把连海的手表带拽断了,落在地上。 如此动作,季明月的左胸膛正好露在了刀尖前。连海想要藉惯性拉他,腰部却一阵酸麻。 前几日的腰伤竟然好巧不巧此刻复发了,连海此时伏在地上怎么也动不了,只好在心中暗骂了一句该死。 季明月比连海略矮些,兼之身段瘦削灵活,一个闪避让莫栋梁扑了空。 “血……血!”杜宾思维还在线,冲季明月喊道。 感觉到胸口涌出的热意,季明月后知后觉地低头。 零星的红色漫上眼眸。 莫栋梁手里的刀刃一抹红,而那抹红色的来源,正从他的锁骨下方源源不断地坠落,很快在地上砸出个赭红血坑。 连海托着腰,尽量克制住声带中的颤抖:“小季,回来,不要硬碰……” “硬”字还没出口,生生卡在喉咙。 他看到季明月锁骨下方的一道印记。 一道弯弯的小月牙。 不知是疤痕,还是胎记。 就在此刻,季明月双眸忽而泛出细微的绿色,他丝毫不理会杜宾的叫嚷和连海的劝诫,仿佛被封闭了五感一般,缓慢地、一步一步地走近莫栋梁。 十三楼光线阴暗,落针可闻,唯一对明亮的绿色眼眸闪烁着,如刚被溪水淘洗过的绿松石,经日光照射,杂糅点点碎芒。 那对绿眸煞是好看,水光潋滟,艳而不俗。 只是目光深不见底。 像被摄了魂。 作者有话说 大家看出来了哈,海哥擅长逻辑和分析,小季擅长观察和随机应变,两只鬼合体就是天下无敌(嗯?哪种合体?) ------- 感谢不知名大可爱投的海星~ 第21章 解脱 莫栋梁呆立在对面。 ……这双眼睛,好像神仙姐姐。 那日他杀了人后吓得不行,都准备打110自首了——是从天而降的神仙姐姐帮他收拾残局,替他摆平一切。 除夕之夜,神仙姐姐衣袂飘飘,吐气如兰地告诉他,不要怕,你是在帮助他们解脱,是他们的大恩人。 她还临时给自己换了张脸,让自己得以避开监控,成功逃出大楼。 “桃姐……”莫栋梁喃喃。 对面的绿眸,和神仙姐姐那对闪着幽光的眸子,逐渐重合。 那种目光,像被静水覆盖的暗涌,让人无法看穿;若是再深望过去,自己的幽微心思也统统无所遁形。 第40章 只一瞬间,绿眸中又泛起截然不同的狠意,分明就是要将他生吞活剥,啖肉引血。 想置他于死地! 莫栋梁回过神来,皴裂的脸上满是惊恐与绝望:“你不是,不是桃姐……” 刺耳的声音同时响起! 连海抬头一看,莫栋梁身后的整面玻璃墙完全爆裂,玻璃渣如炎夏的雷暴雨,纷纷扬扬地砸向外面。 他忍不住错愕,喊道:“小季!” 季明月依旧看不着听不见。 他已经把莫栋梁逼到了那片已经不存在的落地窗前。 窗外寒风擦着莫栋梁的脸颊呼啸而过,将他额前的乱发高高吹起。他回头看了看窗外,咽了口唾沫,紧扒住窗框的指节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 他想往回撤两步,却发现季明月的双眼,从眼白到瞳仁,都已经完全变成可怖的绿色。 而季明月的手,也直直地朝着他脖颈伸去。 忽然间,莫栋梁笑了。 “桃姐,”他大喊道,声音在凛冽的风中飘荡,“我此生已了,请助我解脱!” “助我——解脱!”他嘴角咧出诡异的弧度,又重复了一遍。 紧接着,莫栋梁张开双臂身体后仰,如一只迷路的寒鸦般,坠出了窗外。 砰——! 巨大的响动令季明月打了个哆嗦,眼瞳中的绿色瞬间褪去,针扎般的疼痛从太阳穴四散蔓延。 他整个人像风中落叶般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向窗外歪去。 连海此时总算撑起了身子,眼疾手快地将季明月拉了回来。 “海哥……”季明月惊魂甫定,不住掐着太阳穴,只觉骨头缝儿都在往外冒凉气。 楼下终于响起了尖锐的惊呼。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季明月和连海并肩靠在窗框旁,在瑟瑟冬风中向外看去。 底下的咖啡店户外餐区被尽数砸毁,不住有围观群众尖叫。 莫栋梁躺在碎木中,双目圆睁望向天空,手脚折成诡异的弧度。鲜血正从他身下汩汩涌动、蔓开。 冶艳靡丽的红色,几乎胜过了忘川旁的那片彼岸花。 * 七日后。 连海进到瘦宅快乐屋时,季明月心思全扑在手机那方寸大的屏幕中,浓黑瞳仁不断闪动,丝毫没注意到身边出现了个鬼影。 “看什么呢?”连海将纸袋放在一边。 这几天他与季明月请假休养,自己的腰伤好了八九成,本想问问季明月胸口的伤怎样了,现下看此咸鱼划水划得如此丝滑,想来应是没有大事,便按下了话题。 季明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关了手机,接着装模作样地握住鼠标,任光标在电脑上晃动:“你眼花了,我在工作。” 连海没绷住笑了下:“孽海数据监测员,工作就是研究电脑壁纸?” “……”季明月的电脑中,是那张经典windows桌面,蓝天白云绿草地。 连海:“工资还想不想要了。” 季明月尴尬地缩着脖子:“可是……” 可是上班摸鱼划水才叫赚钱;认真打工,那叫用劳动换取报酬。 “芋泥啵啵和玫瑰白巧,早春限定,你要哪杯?”季明月放弃辩解,推了两杯奶茶给连海,重新打开手机,“刚才在投了么上摇号呢。然后又看了会儿狗子的直播录频。” 连海心中一凛:“摇号?” 小季要投胎? “对啊,投胎嘛,”季明月兀自叹道,“唉!四年多了,一直在摇号,从未投上胎,我这是什么非酋手气。” “阎罗大厦楼下传达室的张大爷,来阴冥两百五十多年了,每周雷打不动摇号,到现在还没摇中呢,”连海悄然呼气,“去年中元节,阎罗大厦的物业搞观影活动,放了经典老剧《新白娘子传奇》,给张大爷气个够呛。” 季明月:“?” 连海:“张大爷听到那首《千年等一回》,当场心梗发作。” 季明月:“……” “你这才哪到哪儿,”连海莫名有些小开心,“且等着呢。” 季明月心里十分复杂。 以前他每周最期待的事情便是摇号投胎,然而如今他虽这么说,但觉得若真的摇中了,少不了又是一番纠结。 连海见他一副蔫儿蔫儿的模样,转移话题道:“还看了视频?” 季明月眼眸亮了亮:“《猎奇探秘现场》,讲的就是四杀案。” 杜宾直播的【卷王无人生还——探秘四杀案现场】在wuliwuli上一朝爆火,数据一骑绝尘,但因为尺度太大,很快被平台封禁。 这下杜宾更火了,直播录屏在各种贴吧云盘群聊里传得飞起。 阴冥和阳间的5g信号不互通,季明月白天得了个空子,特意去上面下载好了节目,还捎带手买了两杯奶茶,满糖超大杯,珍珠芋泥椰果小料一个不落。 连海原本想要芋泥那杯,看季明月目光不时掠过,想了想,还是拿了玫瑰白巧。 奶茶放了好一会儿了,却依旧有温度,手指触上的时候,他有瞬间的恍神。 清脆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喏,吃了就能活下去。” “嘘——我只给你,别让他们知道!” 很久很久以前,那个笑眼弯如新月的少年,也像现在这样,悄悄塞给过自己一块烫手的芋头。 自打来阴冥以后,和其他总惦念着“摇号”的亡魂不同,投胎这件事,连海压根儿想都没想过,在阴冥一待就是百年。 第41章 白驹过隙,往事悠悠,他发现自己的记忆,如孽海边的礁石一般,经潮汐牵拉,遭海浪冲蚀,变得沧桑而模糊。 心绪百转千回间,连海听季明月嚷了句:“原来如此!太凶残了!” 连海问道:“怎么?” 季明月关了直播录屏:“四杀案破了之后,咱们不是一直好奇一个问题嘛——吴鹏程死后,尸体为什么不翼而飞。警方刚出通报,说是在莫栋梁家中发现了他写的认罪书,并且已经找到了吴鹏程的部分尸块。” “尸块?”连海觉察到什么,却又毫不意外,“原来是分尸。” “还记得我们在玉湖后山看到的垃圾站吗?”季明月狂吸了一口奶茶,试图用绵软的芋泥压惊,“警方在垃圾站里发现了尸块,估计是莫栋梁杀掉三人之后,想要嫁祸吴鹏程,于是将吴鹏程分尸,再通过垃圾转运车,分时段分批次转移了尸块。” “这解释了为什么案发后吴鹏程人间蒸发——废话,垃圾站那么个臭气熏天的地方,又是过年放假,谁能注意到?也解释了为什么莫栋梁从大年三十开始,风雨无阻,每天都去比特跳动上班——才不是因为他怕被扣工资。” 连海回忆起当初坐垃圾转运车时,司机曾说顺路载过莫栋梁去过玉湖后山。 彼时,垃圾车的后厢内,应当就掺着尸块。 季明月:“垃圾站是全封闭管理,若非莫栋梁突然自裁,警察看到了忏悔书顺着找过去,吴鹏程的尸块恐怕要被一把火烧个精光,骨灰都给他扬了。” “莫栋梁这家伙,手段凶残,心思缜密,着实恐怖。”连海感叹道,“但我总觉得,此案远不止这么简单,还有疑问——” 季明月会心一笑:“海哥,咱们俩怕不是想到一起去了。” “他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吴鹏程分尸的呢?”连海拧眉颔首,“我想不通。” 疑问不止一个。 偌大的互联网公司,连续四人死于办公室,莫栋梁还分尸并且带着尸块堂而皇之地出了大楼。他的所有罪行,监控和警报竟然半点反应都没有,大楼的安保简直脆皮。 莫栋梁口口声声说是用机械键盘把施盼砸到脑浆崩裂的,现场证据也对得上,但一把小小的键盘,威力未免太大。 另外,莫栋梁走投无路之际,落地窗怎会碎得如此巧合。 就好像窗子连着莫栋梁的脑子,知道他注定会跳楼。 还有更诡异的。 如果自己耳朵没问题的话,莫栋梁跳楼前曾莫名其妙地报出了个名字。 桃姐是谁? 作者有话说 四杀案结案!留有的一些疑点,后面慢慢会解开 ------ 应该有眼尖的宝贝发现华点了:阴冥所有的亡魂都是喝过孟婆奶茶、失去记忆的,但海哥还有记忆。 # 案二 晚春 第22章 “风花雪月” “想不通的事情就放一放,过几天你就想不起来了。” 季咸鱼的鱼生哲学。 他又将奶茶吸得呲溜溜响,芋泥和珍珠在唇齿间碰撞:“案子一出,阳间好几家互联网大厂都取消了大小周和加班制度。” 支持者以“拒绝做绩效社会的奴隶”为口号拍手称快,但也有相当一部分人反对,说大家既然选择互联网行业,就做好了拿命换钱的准备,如今加班费煮熟的鸭子一样飞了,那么互联网大厂这份工作,还有什么性价比可言。 两方吵得不可开交,季明月也不知道谁对谁错。 又或许,很多事情本就没有对错。 他决定停止思考这个问题,又道:“再说,刘引娣已经过了奈何桥,吴鹏程也开足马力准备冥考呢,希望大家都有美好的未来。” 顿了顿,他舒了口气:“希望大家下辈子都能投个好胎。尤其——” 尤其是刘引娣,不奢求衣食无忧平安喜乐,起码别再遇到个给她起名叫‘引娣’的父母了。 连海没搭话,办公室里又只剩下电脑和路由器不时发出的细微电流声。 季明月试图缓解气氛:“庆甲君也发全员邮件表扬了我们小组了,老板说好,那才是真的好——我宣布,四杀案就这么圆满地结案了!” 连海眉峰皱得更紧。 帅哥蹙眉,buff叠满,其杀伤力堪比葬花的林黛玉、醉眠的史湘云,季明月在脑海中翻找了片刻,找出个“我见犹怜”。 他心头也被一阵没来由的悸动驱使,抬手想要抚平连海的眉峰。 这动作惹得连海下意识偏头。 好巧不巧,就有修长莹白的手指擦过他的嘴唇和鼻梁。 被抚过的皮肤泛起奇妙的痒意,连海握拳抵在唇边战术咳嗽,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说到这个,庆甲君带了礼物给你。” 酆都大帝庆甲将刘引娣和“四杀案”作为典型案例,在全员邮件中进行了表扬,还着重cue到了季明月,说季明月爱岗敬业、迎难而上,是阴司冥府的表率,又说各位同侪要压实责任,精准发力,将榜样的力量化作建设智能时代的新动力。 话都是体制内的八股套话,不过字里行间依旧把季明月夸得原地升天。 季明月心中美滋滋,却也有些不爽——姜还是老的辣,酆都大帝是狡猾。能用钱解决的事情非要劈情操,不是奖金发不起,而是画饼更有性价比。 “我就知道庆甲君想着我,”听闻有礼物,季明月眼睛亮了,“什么奇珍异宝?” 第42章 连海从桌上的纸袋里取出了个礼物盒,拆掉酒红色的丝绒系带和包装纸。 一只八音盒赫然入目,滚圆的玻璃球将他的脸映得微微变形。 “闹呢!”季明月目光一秒熄火,“阳间的义乌小商品市场买的?boss拿我当小孩儿耍?” 连海不做声,悄然按下底座的按钮。 八音盒内亮起橘色柔光,一轮满月冉冉升起,连带着其间的雪花纷扬坠落。在水晶球独特的放大作用下,月如盛水玉盘,雪似穿庭飞花,好看极了。 “我觉得……”意识到说错了话,连海匆忙改口,“是庆甲君选的,说你应该会喜欢它。” 月亮和雪花一下点燃了季明月的好心情,他目光黏在上面,丝毫没注意连海的嘴瓢:“我原以为庆甲君是秃头老干部那一挂,没想到审美还挺在线。” 连海又咳了声,差点没呛到自己:“它叫‘风花雪月’。” “风花,”雪片落在八音盒底,季明月心中的某朵花却怦然初绽,他珍之重之地将八音盒放进收纳柜,“雪月。” 弯弯笑眼映在连海眼眸中。 连海眼底一抹暗光缥缈而过,片刻失神。 “礼物我送了,庆甲君的话也带到了,”连海自制力惊人,很快恢复正常,“你今天还有一项工作,必须完成。” 季明月看了眼监控屏里一派祥和的孽海,差点咬到舌头:“没听说孽海出什么幺蛾子啊,况且马上天亮了,我要下班了。” 冥府府君果然和酆都大帝是一挂的,打个棒子赏颗甜枣,给点蝇头小利,就想让他继续当牛做马。呵,诡计多端的资本家! 季明月的咸鱼之魂熊熊燃烧:“没什么事情是我必须做的,但是到点了我必须下班。” 话音刚落,就听连海道:“去买套西装。” 季明月当场愣住:“啥?” “你的西装不是在上面被弄脏了吗?【引魂街】那边儿正好新开了家高定店,店主是刚下来的老裁缝,听说生前在意大利干了很多年,手艺非凡,一衣难求。” “我载你。”连海从口袋里拿出车钥匙,把钥匙套在食指上转了两圈。 芝麻点大的事情,日理万机的府君竟然还记得,他的大脑该不会是颗超频cpu吧?季明月再度惊愕。 办公室莫名有点冷,季明月只穿了件法兰绒衬衫,程序员style拉满,他拢了拢衣领,为难地启唇:“改日吧……这个月工资还没发。我现在薪尽自然凉。” “西装钱走智能小组的经费,我报销。”连海说完,拉住季明月的袖子,“走吧。” 连海脖子下面全是腿,走路带风,季明月嗖地一下跟他飞了出去,徒留“还没下班呢”的声音回荡在办公室。 上了车,季明月才把攒了一肚子的埋怨吐出来:“连大总裁,本咸鱼是躺平,不是摆烂。上班时间无故早退,传出去我这工作还能不能干了?” 方才被猛拽了一通,又因为生气,此刻他两颊泛红,还气嘟嘟的,像年画里的娃娃。 连海藏住笑意,发动车子:“我已经向庆甲君建议,阴司冥府全员实行弹性工作制,提倡每周多休半天,应休尽休,公告很快会发出。你不算早退。” 辉腾当真是一等一的豪车,发动机平静无声,真皮座椅柔软舒适,连海似乎还提前开了加热系统。季明月身躯陷进去,像陷进一捧刚放在烤盘上的棉花糖中。 他舒服得不行,眼睛却瞪大了。 昔日卷王一朝转性,究竟为哪般? 这什么《走近科学》一样的玄学? 连海握着方向盘平视前方,但像是知道季明月想问什么:“不能让阴冥成为比特跳动2.0。” …… 孽海位于阴冥最西陲,沿海岸公路一直向东,开两公里过了忘川后,几步路便能来到阴冥鬼气最旺的商业街,引魂街。 引魂街起初只有几家小小的裁缝店和小吃摊,因为离忘川近,不少亡魂喝完孟婆奶茶、领完过路补贴后,决定了却前尘开启新鬼生,而重新做鬼的第一件事,就是填饱肚子,再给自己置办一套新行头。 “引魂”是也。 久而久之,引魂街不断发展壮大,成了阴冥的王府井淮海路德基广场湖滨银泰,商业气息和金钱浓度双双爆表,经常有亡魂在此一掷千金。 某次季明月上阳间,不小心飘到了机场的海关边检,觉得那里的免税店,和引魂街有异曲同工之妙。 连海将辉腾停在不远处的树荫下,和季明月走近高定店。 出乎两只鬼的预料,高定店门庭若市,不少慕名前来的亡魂排队等待量尺寸,队伍直直延伸了近百米。 虽然在阴司待了五年有余,但季明月性格咸鱼、不争不抢,又有买游戏玩键盘的烧钱爱好,还时不时上阳间找乐子,因而这几年根本没攒下钱。看到眼前人头攒动的场面,他想到自己日入一百八每天笑哈哈,工资三千五命比咖啡苦,顿时震惊不已:“大家都这么有钱吗?全阴冥是不是只有我在买优衣库?” 连海不动声色地掏出手机,在一个名叫【咸鱼投喂指南】的备忘录里记下三个字—— 【涨工资】。 他划了划备忘录,目光掠过【弹性工作制】、【买八音盒】等等文字,定在了倒数第二行。 那里写着【月牙】。 连海手指在这两个字上浮了浮,最终息了屏幕。 第43章 “贵客大驾光临,招呼不周,快请进。”高定店的店主是个年过半百的微胖老头,干这行的都有眼力价儿,第一时间认出了辉腾,便知是不得了的大人物。他脖子上还挂着软尺,套袖都没顾上没摘,就亲自出门迎接。 身边已经有亡魂频频侧目,连海不愿使用身份特权,又不好离开,一时没有动。 季明月立刻明白了——店主这操作,万一被好事的亡魂拍个短视频发在【冥事通】上,爆料连海“好大的官威”,届时又是天大的麻烦。 他急中生智,对店主客气道:“我们看看成衣,不打扰您工作。” 店主哪能不明白他的意思,笑得牙不见眼,低声道:“二位有相中的留个地址,我送货上门。” 戏都演到这份儿上了,季明月索性办正事,挑衣服。 高定店自是名不虚传,件件派头十足,一看便知是行家里手的作品,还搭配着卖袖扣领带领针方帕。 那套六扣布雷泽不错,米兰扣针脚细密;卷边风衣也好看;衬衫有黑白蓝黄四色,低饱和度色调恒久经典……季明月像模像样地挑了几套。接着他又悄悄选了块古着怀表,打算自己出钱买下——一周前在阳间解决四杀案的时候,连海的智能手表被他拽脱,丢失了。 古着怀表被灯光映出深铜色,严肃沉稳,很衬气质。 季明月不确定连海会否拒绝。 但也别无他法,连海的手表是华为和辉腾的限量联名款,体制内高层的最爱,要大几百万冥币。真让他赔个同款,只有两条路——要么卖肾,要么卖|身。 心下忐忑之际,季明月不知不觉走到了试衣间,打算进去静一静。 店铺面积不大,已然被亡魂占满,试衣间也只有一个。季明月抱着衣服进去后,刚准备锁门,未料连海一个丝滑闪身跟了进来。 季明月吓得心脏差点蹦出嗓子眼:“海哥?” 他脸颊透红,双手环抱西装护在胸前,仿佛下一秒,眼前这个不苟言笑的男鬼,就要非礼自己。 可他转念一想,且不提连海是纯度百分百的顺直男,但凡弯那么一星半点儿,堂堂冥府府君,若真想找个伴儿,阴冥比他貌美比他会爬|床的小鲜肉多了去了。乱花渐欲迷人眼,轮谁也轮不到自己。 他能被连海相中的概率,可能比未来当上阴司司长的概率还低。 季明月松了口气。 可他心头又一股莫名的失望涌出,阴暗卑微又泥泞。 心绪百转千回,就在此时,他听连海道:“外面鬼太多,我晕鬼。” “这是病,”季明月回到现实,无奈道,“……有病得治。” 每当他幻想出理想的海哥时,现实中的冥府府君总会当头给他浇盆冷水。 逼仄的试衣间是临时用隔板搭建出来的,天花板上还挂着个老式灯泡,昏黄灯光在墙板落下朦胧光晕。 连海靠在一旁,状似无事地抱着臂,目光却锁在他胸前:“你继续,当我不存在。” “连大总裁,”季明月不太客气地换了称呼,“且不说你私闯试衣间有多过分,咱们俩大老爷们儿挤在这儿,我就是想换,这胳膊也抻不开呐!” “那我帮你。” 连海倏然凑上前。 距离太近,双方都能数清彼此的眼睫。温热气息喷在脸上,裹挟着某种暧昧,难以言传的滋味封印了季明月的五感。 西装坠地,无声却轰然。 “海哥,”季明月脸也红得能滴出血,大脑却一片空白,“我……你……” 连海依旧一言不发,只是手指飞一般地解起了季明月的衬衫纽扣。 作者有话说 定情信物有 ------ 优衣库现在也越来越贵了sad 第23章 c位出殡 什么情况——府君是弯的?大弯若直? 难道真要非礼自己…… 季明月心想倒也不是不可以,但这里是试衣间。 和上司在工作时间私自逛街,还玩试衣间震,对方还是高高在上的冥府府君——集霸道总裁、强取豪夺、办公室恋爱于一体,真是一个淋漓尽致的惊天奆瓜。 瓜一旦爆出去,处分不处分、开除不开除都是其次,这能让他在【冥钉】的各种八卦群里直接社死。 距离很近,近到季明月能从对方墨绿的眸中窥见摇晃的自己。 气息交错间,他仿佛吞了一袋火锅底料,麻到脑袋里,伸手想要挡住连海的动作。 可连海面不改色,小臂鼓出薄薄一层肌肉,砍瓜切菜般一下子将季明月双手格开。 就这样他失去平衡,两手重重地撑在门板两侧,将门板震出响动。 “嘿——”季明月来了劲,不服输的猫儿似的再度抬手。连海也不恼,借力打力,继续对抗。 外面的亡魂们听到诡异的声响,交谈声纷纷停下,目光一致落在试衣间。 那里嘎吱作响,由浅入深,摇摇欲坠。 “连,连大总裁,不要。”季明月咻咻喘气。 连海紧实的腰腹和胸膛尽在眼前,他咕咚咽了下口水:“不要,停!不要在这里……” 连海暗自好笑,小季说这种奇奇怪怪的骚|话的时候,全身紧绷不敢乱动,眼眸东躲西闪,扑扇的睫毛像电线杆上一只只跳跃的小麻雀。 “想哪儿去了?”他想逗逗季明月,便道,“看看你的伤。” 第44章 季明月动作慢了下来:“……” 原来如此!海哥你提前说一声行不行? 转念间,他又颇为惭愧——是自己脏了。 短短几秒,两只鬼的思绪却都像跑了个百米冲刺。连海先胜一筹,抓住机会挑开了季明月的衬衫。 汗流浃背了,季明月有些不好意思:“伤已经好了。” 胸口处只剩一道深红色的疤痕。 连海心思哪里在那道疤痕上?他瞳仁下移,凝住。 锁骨正下方,靠近心房的位置——有枚月牙儿。 浅粉色,轻而小,缀在玉白的皮肤上,像迤逦流云拖出的小尾巴,活色生香。 果然! 连海思绪飘回几个月前。 彼时他正在阴司的年会上敬酒,大概是因为紧张,有个小职员脚一滑,差点没歪在他身上。 桌上酒酣耳热,小职员的衬衫微微松开,好巧不巧让他看到了胸口的月牙。 连海的心脏像失掉了某颗螺丝一样,跳动骤然加速。 真的是故人吗? 来阴冥之后,他曾发了疯一般打听那位故人的消息,甚至力推“阴冥智能网络”建设,收集每个亡魂的信息,也大有找人的私心在里面。 墨绿的眼眸、滚烫的芋头、胸口的月牙形胎记……于这份不足为外人道的私心中深埋。它们像横亘在无悔坚信与无望找寻之间的、一块块暧昧不明的界碑。 无数次白日梦回,连海发现,原来每块界碑上竟然都刻着行小字——“思念”。 他希望可以和故人见面,却又自卑地想,如今自己这个鬼样,相见不如怀念。 连海酒量不错,平日也有应酬,白的红的啤的从未醉过。那天却倏然有些酒不醉人人自醉的意思。 微醺的目光投到酒桌立牌,他记住了小职员的名字。 季明月。 阴冥承平日久,表面光风霁月,内里却暗流汹涌——且不说那些蝇贪蚁腐的小事——单单是阴司冥府管理层不对付,孽海旁时不时的异动,阴冥银行有内鬼和阳间暗通款曲,操控冥币兑换人民币的汇率,甚至还成立了消费贷公司(1)……每一样拎出来,都够再掀起一场腥风血雨,阴司冥府全员喝两壶。 过完年,将一切看在眼里的酆都大帝想要组建“阴冥智能信息小组”,表面上是解决阴冥的“疑难杂症”,实际是要四两拨千斤,不动声色地整饬乱象。 连海何其敏锐,揣摩出boss的心思,当仁不让挑起大梁。 孟芒作为庆甲身边的红人,眼力价儿自然不差,第一时间举荐了位同侪。 这位同侪恰巧同连海有一样的异能。 恰巧也叫季明月。 一切都太巧了。 连海不知道这是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抑或命运给他开的无数个玩笑中的一个。 但无论怎样,他都决定试试看。 “海哥,海哥?”季明月伸出手在他眼前挥了挥,“你还非……” 非不非礼我啊? 他见连海面色不佳,瞬间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多么离谱,只恨手上没有铁锹,好挖坑活埋自己。 连海心中翻江倒海,根本没听见季明月说什么,片刻后才拉回思绪,盯着他半开未开的衬衫:“你这胎记哪来的?” 季明月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低头乜了眼,懵逼摇头:“不知道。” 或许是错觉,季明月感到了连海反常的、急促的气息,像是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 连海揪住他的衣领问:“这是你的胎记,你不知道?” “海哥,咱们是鬼啊,上一世的事我哪能记得?”季明月吓一跳,又仔细地看了几眼胸口。 明白自己失了态,连海有些怅然。 同时又有些庆幸。 他私下查过季明月的档案,对方二十五岁耗尽阳寿来到阴冥,在此地经年有余。哪怕真是故人,但记忆隔了百年,恐怕也早已随着那场血涌之乱深埋孽海了。 也好。 相见不如怀念。 大英雄各怀心事,于是方寸之地,只有此起彼伏的呼吸声交织缠绕。 季明月此刻满脑子“非礼”二字,尴尬垂眸躲避着连海的眼神。 看到连海空空如也的手腕,他福至心灵,从地上的西装堆里翻出那块古着怀表,臊着脸鼓起勇气:“上次您的手表被我拽坏了,这是……” 抬头,正对上连海带着些许绿色的墨瞳。 视线相撞,空气中的氮氧分子无声爆裂。 试衣间的隔板苦撑许久,终于在此刻像被注入了灵魂,门栓和接缝处晃晃悠悠几下,“轰”地一声,一路火花带闪电地塌成了庞贝古城废墟。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季明月觉得自己这张乌鸦嘴简直开过光,他甚至可以幻视试衣间外的猹们,捧着吃瓜吃到圆鼓鼓的肚子,对自己是怎样的指点和窃笑。 这已经不是社死了,这是c位出殡。 季明月手上还捏着那块怀表,表盖已经被汗水浸湿,滑不留手,像他随时会失去的自尊。 他紧闭双眼,硬生生吐出一个字:“……表。” “怎么了?”未料连海突然问了句。 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季明月这才意识到,店内没有议论也未闻笑声,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异常。 他睁开眼,不见瓜田不见猹。 原本鬼满为患的高定店,此刻竟然只剩他和连海这两枚摸不着头脑的当事瓜,静立中央。 第45章 ??? 季明月刚欲启唇,只见原本待在店内的亡魂竟都聚在门口,齐刷刷地朝远处张望,连店主都放下了手中的活计,不停地和周边亡魂交头接耳议论什么。 引魂街其他店铺的亡魂听到声响也都出来凑热闹,攒动的鬼头,硬是把宽敞的街道堵牢了。 间或有尖锐的声音劈开空气砸进季明月的耳膜,像一曲圆舞曲中突然插入的不合时宜的切分音。 他竖起耳朵,听出了叫嚷的内容。 是个年轻的男声,依稀喊着“滚开,都滚开”、“我不要喝孟婆奶茶”云云,鬼哭狼嚎撕心裂肺。 “从忘川那边儿传来的。”连海显然也听出了,也不顾碎裂了一地的塑料和木屑,边说边疾速往门口走去,“出大事了。” 季明月猜出了六七成——引魂街和忘川相邻,不过两三分钟的路程,离孽海也并不远,方才那叫喊的男子,想来是刚从孽海过来的亡魂,因为贪恋阳间,彳亍于奈何桥畔。 犹豫是天性,留恋是本能,要么阳间怎么总有“后悔药”一说。常有刚下来的亡魂不愿喝孟婆奶茶,在忘川东窜西跳一哭二闹三上吊。以至于轮回事业群的员工们制作奶茶的同时,还要分出精力来维稳安保,在“以德服人”和“以武德服人”之间反复横跳。 虱子多了不痒,季明月并未当回事,拉住连海:“海哥,忍一时风平浪静,忍半小时就下班了。今天还是个周五,天选的摸鱼好日子,咱们掺和什么?孟姐姐会处理好一切的。” 季明月考虑得很周到——阴冥高管中,钟锋、孟芒和连海最得酆都大帝赏识,老下属、嫡系、少壮派,三分天下。忘川现在是孟芒的地盘儿,连海过去插手,摆明了就是耀武扬威,不给孟芒面子。 更何况,当了这么多年打工鬼,周五下班前临时来活儿这种事,能忍? 说话的同时,男子的声音愈发清晰,如困在笼中的咆哮野兽:“都他妈别过来!放我回去!我要回阳间——拦我者死!都给我死!” 这鬼这么嚣张跋扈呢。 “死”字声音太大,层层声波在半空回荡。季明月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大哥你还以为自己活着? 正暗自吐槽,他手中的怀表被连海一把拿走装进口袋。紧接着,手腕也被死死抓住。 季明月的腕骨瞬间浮出青白之色。 “快走,”连海拉着他就往外面奔,“忘川要出事!” 作者有话说 (1)消费贷:参考第15章 ,吴鹏程报8848冥考培训班时提到过 ----- 小季和海哥之间,有爱情也有动作(bushi 第24章 每天都被按头加班 当上“阴冥智能信息小组”的副组长不过几天时间,季明月就忙成了个打转陀螺。之前在阳间处理四杀案的时候,还和凶手贴脸开大,差点把小命搭进去。 小组渐渐步入正轨,而他却只想卧轨。 果然咸鱼翻身没有好下场,只会被煎成两面金黄。 这些他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这几夜以来,就没一个清晨能准点下班的。好容易攒出了个摸鱼星期五,美好的weekends’ night又哐哐打了水漂。 他怀疑连海自带某种吸引工作的体质,否则为什么来逛个街,也能碰到突发事件。怕不是卷王界的柯南吧?! 千言万语在心头搅成了一锅八宝粥,当着连海的面又不好发作,季明月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好烦!” 连海攥他的手一怔:“你烦什么?” 季明月的美丽心情被糟蹋得一丝不剩,斯抬斯敬地喊了句“连大总裁”,豁出去了:“你体会过被每天都被按头加班的痛苦吗?” 痛,太痛了。 他满脸都写着拒绝,像一只遛累了伸着舌头趴在地上死活不动的柴犬。 连海沉思几秒,继续拉着他往前走,脚步急促,声音却很稳:“请享受无法回避的痛苦。” 季明月:“……” 不消片刻,季明月就被连拖带拽地拽到了忘川。 此刻的奈何桥旁站满了看热闹的亡魂,猹山猹海红旗招展。季明月费了老鼻子的力气才挤进去,他揉揉眼,怀疑自己来到了相扑比赛的现场。 只见不宽的石板桥面上,奶茶泼得到处都是,间或有珍珠和芋圆滴滴答答地往桥下滚。 桥中央,四个黑衣墨镜、身材高壮的西装暴徒架胳膊的架胳膊,抱腿的抱腿,将中间一只亡魂锁得动弹不得,衣服都撕烂了几块。 “妈耶,强人锁男,”季明月惊叹,“这是我不花钱就能看到的?孟姐姐有点儿东西啊。” “是钟锋那边的,”钟锋喜欢穿黑西装,上有所好下必甚焉,连海认出了西装暴徒们的衣服,蹙眉道,“四打一,有点不讲武德了。” 说完他眉头皱得更深——忘川是孟芒管辖,却任由钟锋的下属在此耀武扬威。 想到之前刘引娣在孽海边蹲了七八天,“轮回事业群”竟没有一只鬼发现,还有在孽海边遇到的那个私下办“冥考培训班”的人力资源部员工……连海沉声道:“无法无天。孟芒该好好反思一下管理,被别的鬼骑头上了都不知道。” 季明月同孟芒交好,听不得这话,更觉得他在拉踩,便瞥他一眼,没好气道:“孟姐姐性格和善无争,从不多生事端,阴冥谁不赞她一句春风拂面治下有方?若是每个亡魂过忘川都要棍棒伺候,我看忘川也别叫忘川了,不如改叫阴冥第一劳改所,奈何桥上是不是还得印一句slogan啊,‘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第46章 “哦对了,”季明月想起什么,愈发来劲,“孟姐姐还私人出资,帮助那些刚来阴冥、生活困难的亡魂,每年单单这笔钱,就有大几十万。阴司冥府很多同事有感于孟姐姐的义举,也跟着一起捐款。府君你想对孟姐姐发难,先问问阴冥这大几千号在编亡魂答应不答应。” 话音刚落,一声尖锐的“季哥——”差点震破耳膜。 紧接着,季明月感觉腿上被什么东西牢牢扣住,像扒了一只大螳螂。他低头看去,方才那被“强人锁男”的亡魂,不知何时挣脱束缚,冲上来抱住了他的大腿。 亡魂力大无比,季明月痛得惊呼一声。 “季哥!”亡魂黑发乱蓬蓬,下方面色却是苍白,呼吸时缓时急,仿佛喉咙里住了个破风箱。 他看上去像根软绵绵的面条,眼神却如有实质,直勾勾盯着季明月,胳膊也越绞越紧:“救救我吧!” “你,”季明月指指亡魂,又指指自己,“认识,我?” 说话间,他闻到了男子身上的酒气,那酒气中还夹着丝丝奇异的腥味,一泡污。 季明月忍不住屏了下呼吸。 围观群众也早已转移阵地,现下以季明月为中心,形成了方圆两米的大瓜田。 一个尚未喝孟婆奶茶的陌生亡魂,口口声声说认识自己,还要抱自己大腿,季明月慌了,对他、也是对围观群众澄清:“我在阴冥好几年了,同阳间没有丝毫瓜葛,造谣违反《阴冥亡魂法典》,要付法律责任的啊!” 那男子嘴角泛起阵阵不正常的抽搐,像是控制不住自己似的,说话也愈发急躁:“我真的认识你!你叫季明月,肃城人,肃城实验中学毕业,比我高一届,实验中学的神,当年肃城市的高考理科状元……” 我靠真的假的? 季明月震惊的同时也有些恐惧,有种被人肉开盒的感觉。 “府君,季副,好久不见。”纷乱中,忽而有沉静女声传来。 孟芒从亡魂堆里款款走出,将碎发晚在耳后,莞尔一笑:“今儿怎么得空来忘川了?” 举手投足间,清浅的香气萦在她周身,闻之息心。季明月本来焦头烂额想要解释,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他又被亡魂扒住,茶壶里煮饺子有嘴倒不出。 “路过,”连海礼尚往来地弯起眼角,微笑令他更显丰神俊朗,极具光彩,“忘川乃阴冥要地,早就听说孟芒君管理得宜,此处常年热闹非凡,这不,一来就看了出全武行的大戏。” 这话听着戏谑,但为季明月解围的同时,又暗讽了孟芒垂拱无为。季明月被连海不动声色的捧杀惊得冷汗直流,感叹冥府的高管之位不是谁都能当的。 同时他也闭紧了嘴巴,生怕再因为自己而徒生事端。 也不知孟芒听没听出话中深意,她唇角笑意不减,和耳畔挂着的香奈儿小珍珠相得益彰。 “亡魂刚到阴冥,情绪不稳,常有的事。”忽而一个男声传来。 孟芒转头,盈盈唤道:“钟君。” 纯黑西装占满了季明月的眼眸,他心里直呼好家伙——忘川这座庙不大,今天供着的佛却不小。 自己的直属上司钟锋也来了。 阴冥亡魂见了连海,谁不恭敬称一句“府君”?钟锋倒好,直接一声“小连”,轻飘飘荡在风里,像在提醒连海不要忘了曾经的身份。 钟锋眉目有种武人的英气,就是不太和善,自带生人勿进的冷感。他道:“小连,安保事业群的兄弟失态,见笑了。” 连海不答话,只眯了眯眼。 钟锋向跟在后面的西装暴徒们使了个眼色,几名猛男都是他的死士,倒是没有之前那么暴力,但依旧不知轻重地要去拉亡魂。 “我不走,你们杀了我,杀了我!”亡魂目眦欲裂,瞳孔大得吓人,像溺水者抓住浮木一般抱紧季明月。 推拉之间,他的双脚将地上刨出了几道擦痕,又语无伦次地哀求:“季哥,求求你,救……我……” 连海上前一步,猛男们见是府君,不敢再造次。 趁此工夫,连海问亡魂:“往生者了却前尘是理所应当,你为何不愿喝孟婆奶茶?” 亡魂似在回忆什么:“我不该死,不该被那个贱种杀……” “死生有命,富贵在天。既然来了阴冥,便没有‘原因’一说。若都像你这样痛哭流涕,说自己含冤待雪,要置生死簿于何地?这阴阳时序又要如何运作?”钟锋与连海相对而立,一字一顿说道。 钟锋肤色偏深,连海却生得白,浓淡界限分明。 他不直视连海,只歪过头用余光看他,像在俾睨地上的小草和蚂蚁:“小连怎么看?” 这话在唯物主义和唯心主义之间反复横跳,让连海和季明月均是一顿。 说时迟那时快,亡魂拔出身边一名西装猛男腰间的警棍,向四周乱挥乱砍,仿若穷途末路的死囚:“都他妈别过来,谁过来谁死!” 围观群众一片哗然,有几个胆子小的姑娘吓得坐到了地上。 钟锋瞳孔骤缩,厉声对下属说道:“还愣着做什么?” “且慢。”连海也提高声量,“钟锋君,不如将此亡魂交予我们智能小组之手,待我与季副查探清楚不迟。” 钟锋话语却分毫不让:“小连,我很支持小组的工作,但这里是忘川。” 又转向孟芒:“孟芒君以为呢?” 第47章 是问句,尾调却没有上扬的意思,在逼孟芒同意。 孟芒为难的神情拢在颧骨,更显上面覆着的腮红温柔:“二位说得都有道理……” 连海以牙还牙:“钟君,我也支持忘川和孟君的工作,但这亡魂一口一个杀,一句一个死,摆明了就是有大问题。他若正式成了阴冥的一员,你能担保他能平安等到投胎?” “你能吗?”他再度诘问。 钟锋默不作声。 “还有你,你,你们,”连海目光凌厉,朝向后方的几名西装猛男,“你们能吗?” 一问一个不吱声。 “钟君,你我职级相当,我敬你比我来阴冥更早,又有知遇之恩,允许你喊我一声‘小连’,但也仅限于此。”连海收回目光,说得很慢,铮铮然掷地如金石,“今日之事若传到庆甲君耳朵里,你我不妨猜猜看,是嘲笑我服软吃瘪的同侪多,还是讽刺你倚老卖老的同侪多。” 钟锋轻咳一声,掩住几乎冲出嗓子的脏话。 连海这小子,说来说去还不是先上价值,再仗着受器重,拿酆都大帝来压自己。 曾经的下属,如今的府君,无可指摘,却也有够无耻。 两边都是上司,季明月汗流浃背地想要抢救一下,于是蹭到中间,赔笑着找台阶打圆场:“府君,钟君,少说两句。做鬼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连海拂了台阶侠季明月的面子,直呼对方大名:“钟锋,即使你能保证,我也不可、更不应该拿阴冥众多的亡魂保证。” 未及钟锋有所反应,他一个闪身来到亡魂后方,对着亡魂脖颈就是一个手刀。 瓜田相继上演了炮火横飞和暗流汹涌两出大戏,此刻终于随着亡魂的昏迷,冰火交融,彻底安静。 “季副,把鬼扶好,我们回孽海。”连海对季明月发号施令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一米八的气场回荡在瓜田里。 钟锋自始至终没有再说半个字。 几位猛男面面相觑,不断问说“钟头儿,追不追”。 面无表情立了片刻,钟锋带着猛男们拂袖而去。 “府君钟君慢走,得闲饮茶。”孟芒今日戴了日系美瞳,眼中波光流转,她又对季明月道,“季副,要留下来喝杯茶吗,帮我尝尝开春的新品?” 这声“季副”喊得季明月浑身一激灵,像被架在火上烤。 他目光在孟芒的笑脸和连海的背影间游荡了片刻,终是挤出了个惋惜的笑容,咬咬牙担起亡魂,跟上了连海。 …… 沙发上的亡魂眼珠转了几圈,张了张嘴,掀开眼皮。 酒气和腥气袭来,季明月捏着鼻子道:“海哥,蒲飞醒了。” 回到办公室,他用【冥事通】扫了下亡魂的脸,知道了亡魂名叫蒲飞,27岁,肃城人,在肃城本地经营着一家名为【another】的酒吧;今日丑时刚下来,死因是“误食河豚导致的河豚毒素中毒”。 死法新鲜,季明月又去搜了下河豚毒素中毒症状——中毒者呼吸紊乱,浑身麻痹,眼耳口鼻双手双脚统统不听使唤;因为作用于神经,毒素有时也会令中毒者口不择言,甚至做出些匪夷所思的举动。 是挺符合蒲飞方才在忘川撒泼打滚的疯狗模样。 “季哥!”蒲飞一睁眼就重新抱上季明月的大腿,“我就知道你会救我。” 季明月被他身上浑浊的味道呛得脑仁儿疼:“什么季哥不季哥的,我再重申一遍啊,我来阴冥五年多了,上辈子的事儿早没印象了,我不认识你。” “是是,”蒲飞仰头,崇拜地看着季明月,“但我认识你!季哥你是我们实验中学的学神,长得帅的没你成绩好,比你成绩好的家里没你有钱,我们学校出的第一个理科状元就是你,你考上京州大学之后还回学校办过讲座,后来听说你毕业了之后去了互联网公司,年薪百万……” 自己生前这么牛逼吗?思及此,季明月老脸一红。 同时他也觉得哪里不对。 蒲飞按理说毕业有些年头了,但似乎对中学的事情印象颇深,话里话外甚至还有留恋。 “行了,马屁快拍到马脚上了。即使你不说这些,我们也会查清楚。”季明月按下心头的小得意,一本正经道。 方才连海同钟锋在忘川公开撕逼,那么多双眼睛都做了见证,此刻阴司冥府应该早已传开。 这相当于连海变相立下了军令状,还把季明月同自己栓在了一起——智能小组若是无法处理好蒲飞大闹忘川一事,连海身居高位好说,小组解散依旧是一鬼之下的府君,他季明月若再回阴司,就等同于做了贰臣,以后别混了。 无端被牵连,季明月倒并不生气,相反他对此事还颇为上心,一种想要同府君并肩作战的欲望油然而生。 当然他也有私心——想通过蒲飞这位“学弟”,再多了解一些生前之事。 谁让他是好奇宝宝。 “蒲飞,”从回办公室开始,连海就一直沉思不语,此时终于开口,“冥事通上所记,你是昨晚因误食河豚中毒而死,可你刚才却说自己是被人杀害,难道这其中有隐情?尽管说来。” 蒲飞原本平和的脸霎时变得扭曲,他缓缓从后槽牙里挤出一个名字:“杨云昊。” “是杨云昊下毒杀了我。” 作者有话说 我们小季生前是理科学霸来的~ 第48章 第25章 随时随地发现新惊吓 杨云昊,名字听起来很耳熟。 “是他!”季明月灵光乍现,飞奔到了垃圾桶旁。 野猫似的扒拉了半天,季明月才从堆满的薯片袋可乐罐泡面调料包中,拾出一对奶茶杯:“有了,随时随地发现新惊喜。” “今天是个什么好日子,喝个奶茶也能喝出大新闻,”他指着奶茶杯,反复确认了好几眼,才问道,“是他,杨云昊?” 只见他手指方向,奶茶杯托上,一张微笑的英俊面孔赫然入目。 【云融口感,暖心经典——云茗奶茶全球品牌代言人 杨云昊】 阴冥和阳间的网络有壁,季明月此刻没法查杨云昊的个人资料,但用脚趾头都能看出,蒲飞口中所谓的“杀人凶手”,应当是位人气爆火的大明星。 “杨云昊这个有娘生没娘养的,名声都传到地府了啊,真他妈阴魂不散。”蒲飞一看到奶茶杯就咬牙切齿,双眸中的光像一对激光射线,能把杯托上的人形烧焦,“一定是他投的毒,他肯定是知道我们酒吧接了私活儿,觊觎那仨瓜俩枣……” 忽然间蒲飞似乎意识到说漏了嘴,当下安静。 红透半边天的大明星和平平无奇的酒吧小老板,怎么看怎么都不像有交集的样子,但从蒲飞的话语中,季明月又能感觉到二人之间是认识的。 不仅认识,蒲飞好像和大明星关系匪浅,要么怎么“贱”字不离嘴,甚至还问候了对方的母亲。 未及季明月发问,蒲飞率先开口:“昨天晚上杨云昊约我在another,哦,就是我开的酒吧里小聚,河豚就是他带来的。” “你和杨云昊都吃了河豚,还是只有你一个人吃?”连海敏锐问道。 连海今日原本是要陪季明月去定制西装,因而只穿了套浅蓝色休闲衬衫和米色休闲裤,配麂皮帆船鞋自有一番风流态度;可一旦切换到工作模式,他身上那点儿仅存的活泼四散逃逸。 “用心想。”上位者织就的压迫感极强,瞬间冻结了周围的空气。 冥府府君气场太强,蒲飞不敢说谎,回忆了片刻后声音越来越小:“河豚是他带的,我们酒吧有位师傅日料手艺还行,鱼肉是师傅片的,最后我们俩好像都吃了……” “但是我吃得更多。”他不服气,声如蚊蚋地给自己找补。 既是熟人小聚,又都吃了河豚,投毒的说法就不成立。 除非杨云昊带了无毒的河豚,又趁蒲飞不留神,将河豚毒素注入蒲飞吃的那份中。 这么做堪称穿棉袄洗澡、脱裤子放屁——若真是想毒杀对方,直接带有毒的河豚,自己再推脱不吃,是更简单安全的做法。 蒲飞看出了连海的质疑,急切解释道:“你们相信我,他就是想让我死!” “我和杨云昊虽然是发小,初中高中都是同学,但他们从来没有看得起我过,从来没有,哪怕一天。杨云昊靠着他后爸和他妈妈的人脉进了娱乐圈,演了几部烂片之后莫名其妙火了,谁听了不得说一声走狗屎运?这个贱种要美貌有美貌,要演技还是只有美貌,他以为他能一直红下去,飞升一线?我掌握了他很多秘密,只要爆料给媒体,就他,还飞升?退圈在家抠脚都算是好命了。他一定早就想弄死我了!桑榆说不定也是他弄死的!” 他话说得支离破碎没头没尾,翻来覆去,总不过是些老同学老朋友之间的琐事。 连海依稀记得自己生前是在“安养院”长大,安养院都是些像他一样的孤儿,像散落在泥土里的孤零零的小苗儿。幼苗没有大树庇荫,任凭风吹雨打,大家自顾不暇,哪里能交到什么朋友。 来到阴冥后他一心扑在工作上,和同事有情谊但不多,还基本和利益绑定;十几年前升了府君,就更是觉得身边的鬼靠近自己,都有其他目的。 他明白友情是一种非常复杂的东西,除了温暖而快乐的羁绊,还有“羡慕”、“嫉妒”和“恨”三种情感作祟——俗话说得好,又怕朋友受苦,又怕朋友开路虎;自己的失败固然难受,但朋友的成功更令人揪心。 饶是再有耐心,连海也不愿再听这种鸡毛蒜皮。他打算抓紧时间和季明月上去肃城一趟,了解了解蒲飞的平生,顺便查看一下那家叫做another的酒吧。 若没什么问题,真是误食河豚身亡,就以最快的速度将无理取闹的蒲飞送回忘川。 如此,钟锋和孟芒也断然挑不出毛病。 “小季,周五了,今晚想不想放松一下。”思及此,连海扬起抹笑,左颊甚至罕见地露出了一只梨涡,若有似无,“带你出去见见世面。” 酒窝撩人,但季明月和连海一起搭档这些天,审美阈值大幅上升,还没到被美色冲昏脑袋的地步。 况且嘴上说放松,颊边也带着笑,连海眉头却绷得死紧,帅出了几分恐怖谷的意思(1)。 某种直觉令他心中警铃大作,他智商在线地后退两步,望着有些反常、甚至陌生的连海:“海哥,和你在一起的这几天,我见了很多世面,也明白了一个道理。” 连海斜睨他。 得罪boss就得罪吧,谁让这个班他是真心加不了一点儿。季明月咽了下唾沫,闭上眼从实招来:“明白这世上有一条颠扑不破的真理,叫做‘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连海也不生气,眉眼反而愈发柔和得像股清风:“好地方,就说你去不去。” 第49章 事出反常必有妖,季明月睁开双眸,不时窥视一眼连海的表情:“海哥想带我去哪里见世面?让我猜猜——” “酒吧?不会是肃城的another吧。” 连海的长篇大论全被摁回了声带:“……” 被看穿了吗? 当府君多年,连海太明白下属脸上“不想干了”的表情长什么样。正苦思冥想要怎么骗季明月和自己一起上去的时候,办公室的门扣扣响了两声。 身边杵着个长着八百个心眼子的卷王还不够,周五晚上,谁这么没有眼力价儿?季明月抚额望天,就差流下两行清泪了。 最终还是连海说了句“请进”。 门吱呀开了,门口却静得出奇。 觉察到不对,连海和季明月同时来到门口。 来者高大威猛,猛男同样带着墨镜,却身着白衣。 孟芒喜穿白色,连海一下认出了来者的身份。 “?”季明月却下意识抱住瘦削的自己,“首先,我没惹你们忘川任何鬼。” “府君、季副,二位不要误会,”西装猛男摘了黑超,出口谦和客气,和他的外形云泥有别,一看便知是谁调教出来的,“是孟芒君派我给府君送点,呃,送点东西。” 话毕猛男礼貌侧身,露出身后的一名被五花大绑的亡魂。 亡魂是个年轻的男孩,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面色惨白眉发凌乱,双眼几乎散瞳,黑色衬衫上满是鞋印和泥土,嘴里还凌乱地塞着拖把布条。 他双手双脚也都被束缚住,呜呜个不停,脸都憋红了,配一身黑棕色,仿佛一条因为过于好动而被主人惩罚的比格犬。 “!”季明月绷不住了,绕着男孩转了半圈,边打量边咕哝,“孟姐姐为什么要送给我们一个……大活鬼?” 西装猛男露出一言难尽的表情:“季副您说的这位‘大活鬼’,也是才下来不久,您说说今儿是什么日子,您和府君、钟君相继走后,忘川又遭了大罪了!” “这厮也在忘川大闹了一场,非说自己是被人下了毒,死得冤枉,说什么都要上去找凶手拼命。孟芒君的意思是——” 猛男极不自然地咳了一下:“孟芒君说这亡魂‘有大问题’,不能担保他是否祸乱阴冥,还是交由府君定夺,这才派我将亡魂送了过来。还说……还说若您拿不准,我们就再辛苦一趟,跑跑钟锋君那边儿。” 猛男说得委婉,季明月却全然听懂了,心道孟姐姐看着恬淡无争,其实才叫深藏不露。 这招坐山观虎斗,够厉害的。 他阴司司长钟锋和冥府府君连海不是都爱插手管忘川的闲事吗?那就索性让两边管个够,管到两虎相斗必有一伤,管到鹬蚌相争渔人得利。 说话间,被绑住的男孩战斗力十足地把手上的绳子蹭开了,抬臂就要去攻击送自己来的西装猛男。 猛男见任务完成,哪还管得了这些,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安生点儿吧你!”季明月位置合宜,光速把亡魂的手臂重新掰到身后,牢牢把住,“一身反骨,什么比格恶犬。” 男孩体型偏瘦,被扭脱了力,闷哼一声。漂亮的脸蛋痛得皱成了个糯米汤圆,泪珠堪堪挂在眼头,泫然欲泣又透着股倔强。 因为挨得近,季明月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亮了。 男孩过分好看——巴掌大的脸庞,皮肤玉白眉目含情,五官精致到像是女娲娘娘在线3d建模,哪怕龇牙咧嘴,帅气依旧四溢。 只不过这张脸有些熟悉,似乎在哪里见过。 “是你?!” 蒲飞闻声来到门口,看清男孩后,嗷地大喊了一声。 那亡魂仍旧不老实,好容易吐掉了嘴里的布条,甩甩头发,聚焦眼神嚷了句:“是你?!” 仿佛两条狗相对汪汪。 “蒲飞?” “杨云昊?” “你死了?” “你也死了?” “是因为吃了河豚?” “少他妈废话,你不是?” “你为什么杀我?” “这话我要问你才对,你为什么要杀我?” 人类和鬼魂的本质都是复读机。 一旁的季明月瞳孔巨震。 他暗想,今天到底是个什么好日子? 真是,随时随地发现新惊吓。 作者有话说 (1)恐怖谷:人形玩具或机器人的仿真度越高,人们越有好感,但在相似度临近100%前,这种好感度会突然降低,越像人反而越反感恐惧,好感度降至谷底,这被称之为恐怖谷。 ------ 一丢丢的小伏笔 第26章 another 刚到阴冥时,季明月不太能接受自己作为“鬼”存在的事实。有回上阳间,他正巧逛到了一个书店,正巧拿了本心理学书籍,又正巧看到了一种叫做“五阶段”(1)的理论。 面对死亡时,人会否认、愤怒、讨价还价、抑郁……直至接受。他们最后才会晃晃悠悠地明白,死亡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儿,像吃饭喝水呼吸一样。 人和鬼本质上没有什么不同。起初蒲飞和杨云昊炒个不停,时而不愿意相信自己和对方都死了,时而又笃定自己绝对没有杀害对方,呼天抢地赌咒发誓,指头快戳到天花板了,生怕天雷劈不到孽海。 接着从昨晚的河豚开始,你开的酒吧酒里掺水、你拍的电影依托答辩,你大学念高大上的艺术管理出来还不是个酒吧小老板、你个九漏鱼根本没考上大学,你高中跪舔我和桑榆、你高中春游坐的还是我家的车,谁让你后来家里破产、你好意思说我你妈生了你之后就跟别人跑了……桩桩件件掰着指头算了个清楚。 第50章 针尖麦芒,剑拔弩张,好几次都拽上了头发。巴掌大的办公室被闹得鸡飞狗跳,还差点碰翻季明月珍藏的一柜子手办,和柜子上的“风花雪月”。 季明月这边厢护着他的众多宝贝,那边厢有种微妙的感觉——这俩亡魂不过是比着嘴硬,说话逻辑全无,输出全靠口嗨,但若论他们真想置对方于死地,万万不可能。 恰恰相反,能毫不顾忌地插刀揭短,这证明了他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最终汪累了,两条恶犬各自气咻咻瘫在沙发上。 杨云昊似被抽干,双目放空盯着天花板,喊了声“阿飞”:“咱们高中不是兄弟吗,为什么会闹到这步田地?” “我哪儿知道?”蒲飞挣脱了绳子,也自嘲地笑了,“高中那会儿多好啊,我,你,还有桑榆,我们可是实验中学出了名的三剑客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别说同学了,哪个老师敢惹我们?如今倒好,三剑客竟然前后脚全来了地府。” 娱乐圈的人最为迷信,杨云昊苦笑,打破了建模脸的完美:“不知是不是报应。” 蒲飞眉头一拧:“放屁!报应?要是有报应我们高中就死了,哪儿还能撑到现在,白过十几年好日子。说来说去还不是你带的那条河豚。” “还要我说多少遍?我的河豚没问题。你敢保证你酒吧里那个大师傅没问题?”杨云昊当场炸毛回怼。 蒲飞不甘示弱:“李叔在我们家做了很多年,一直忠心耿耿,我爸妈生意失败赔得一毛不剩,我走投无路才出来开酒吧,他也是第一时间跟了来。” “现在再纠结这些问题,有意思吗?”他眼光暗下来,颓丧道。 杨云昊就不说话了。 默了默,他叹一声:“不知桑榆在这里过得如何,那么身娇肉贵的一个少爷,上学的时候他就是在家靠保姆,上学靠保镖。” “桑榆,”蒲飞双肘支在膝盖上,手掌撑头,嘴角扯出一丝难看的弧度,像笑更像哭,“下个月就是桑榆的忌日,昨晚我还说找个时间和你一起去祭拜他,别让他弟弟知道。唉!这下我们还是自己祭拜自己吧。” 杨云昊想起什么,道:“对了,有件怪事,昨晚吃饭的时候我正想问你,这两天你有没有收到一张碎照片……” “没有!”蒲飞厉声打断他。 一旁的季明月又是一阵错觉——说这话的同时,蒲飞看了他好几眼。 季明月正仔细擦着“风花雪月”水晶球上的指纹印,余光忽然瞥到两条逐渐倒下的影子。 连海手刀劈得干净利落,沙发上的亡魂已然昏了过去。 “把他们俩绑一下,绑牢些,不能动,但不要伤到。”连海将绳子塞到季明月手里,想到重要一点,“用水手结。” 他继续下指令:“绑好之后同我去洪波滩。” 一切发生得猝不及防,季明月都呆了:“啊?” “明知故问,”连海拍了拍手,“上去,走一趟肃城。” 不是吧阿sir,季明月又“啊”了声。 “你没听出来?蒲飞和杨云昊都有问题,”连海已经往门口走了,顺便回头乜斜他一眼,“瞒了我们一些事。” 这件事,很有可能和还两只鬼的死亡有关。 季明月屁颠屁颠跟上,用行动表示认可:“啊!” 他咸鱼归咸鱼,有些班不愿加,但也不怕加。 必要时更是不得不加。 …… 肃城的“瞬息全宇宙”坐标是肃城福利院,好在福利院并不偏僻,门口车来车往,连海和季明月顺利搭上一辆过路的出租车。 肃城位于中部平原,西临贺兰山东靠黄河,是个气候温润的盆地,人称塞上小江南。现下虽然仍是暮冬,但整座城已有了暖意,街边花骨朵儿悄悄冒头。 季明月心情大好,方才那点儿被毁了美好周五的不爽消失殆尽,他甚至还有心情从马路牙子旁掐了几朵野迎春,别在连海怀表的阿尔伯特链上。 季明月没想到连海会接受这块怀表,更没想到立刻就戴出来了。 府君今天没穿马甲,怀表直接挂到了衬衫口袋中,花瓣黄澄澄,配古铜色金属,画龙点睛。 一时手痒的季明月得意地欣赏自己的大作。 他不好说些云想衣裳花想容之类的浑话,于是言简意赅地来了句“好看”,话语中是掩饰不住的喜悦。 “我劝你,路边的野花还是不要采。”连海抱臂,半眯着眼休息。 车内摇晃,连海却不敢动胳膊,生怕碰掉脆弱小花。 他胸口也有什么东西在怦怦跳。 是怀表,好像又不是怀表。 眼皮迅速撩起,复又放下,在他时不时的窥看中,季明月一直眉开眼笑,仿佛他们这次根本不是来查案,也仿佛映在眼中的不是花瓣,而是钻石。 上次在宜州玩雪也是,这次摘野花也是——连海突然发现,对面自得其乐的小下属好像自带某种特异功能。 是比自由穿行阴阳两间更难得的特异功能。 哪怕头上照着洪水岩浆泥石流,他也能生生地撕出一道罅隙,让光照进,让新鲜的空气得以充盈。 实在是很像……那位故人。 肃城是旅游城市,这两天正值春节的小尾巴,夜幕下的街道热闹非凡。连海和季明月好福气,搭的出租车载的正是游客,司机一路开一路讲解,专业程度比导游不遑多让。钟楼鼓楼佛塔古城墙自不必说;顺道拐了个弯,带游客体验文化苦旅,参观了肃城最有名的两座学府——肃城实验高中和肃城美术学院。 第51章 肃城市容不错,一路走来一路小花小草,司机自豪科普肃城人民审美独特,市花不选什么玫瑰牡丹之流,而是单单相中了小麦花。一到春日,肃城郊区的麦田青白漫天,蔚为壮观,比那些庸脂俗粉好看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连海心有杂念,季明月听入了迷,谁都没注意到出租车越开越慢,再回过神来,发现,出租车竟然停了下来。 司机看了看水泄不通的窄路,不以为意道:“酒吧街,人多,热闹,全国都一样。今天又是周五。” 季明月瞥到窗外霓虹闪烁风情万种,人和车互不相让,别苗头一般。但同其他城市的酒吧街不一样的是,街道两侧由巨大白墙筑就,蔚为壮观。 他忍不住哇喔了一下,带得一阵凉风吹到副驾。 “但咱肃城还是有不一样的地方。”司机看着不断跳动的计价表,心花怒放,一边将空调打高,一边同游客解释,“肃城有个美术学院嘛,全国有名。这条街挨着美院,不少酒吧都是美院学生毕业后开的。您瞅瞅,是不是挺有艺术细菌?” 白墙上零星缀着涂鸦水粉还有国画,野兽派印象派,颠张狂素吴带当风,主打一个风格各异缤纷斑斓。 季明月连连赞许。 司机不无自豪道:“这条酒吧街背后有大老板投资。大老板家里有矿,人倒是艺术系毕业——酒吧街白天或者淡季的时候,也当艺术展廊,办过不少成功的画展影展,听说明年这儿还要砸钱搞电影节呢。啧啧,咱就是说,有钱土豪懂艺术,就像流氓会武术。” 季明月被逗笑了。 然而很快,他的笑声淹没在“还钱”的声浪中。 游客更加疑惑,问怎么了,司机回头看了看后面堵牢的车头,飚了句脏话,接着道:“我还当是堵车呢,原来是苦主讨薪。这下好了,也没法调头,没仨小时咱过不去。” 堵车这种事儿,小堵赚钱,大堵损失的是接下来晚高峰的生意,司机变了脸色,咒骂道:“什么艺术酒吧艺术家,an……an……操!这家可是酒吧街最有名的店,搞什么会员制,一般人进不去,还经常有明星去捧场。” “瞧瞧,名字起得洋里洋气的,欠起小老百姓的钱,还不都是一路货色,万恶的资本家!” 车窗外有什么东西骤然发光,连海和季明月看清洗后,颇为惊愕地对视了下。 ——灯牌上,【another酒吧拖欠工资,无良奸商还我血汗钱】【曝光another不当交易】等等大字,闪闪发光。 讨薪队伍浩浩汤汤,至少几十人,其中还有不少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八的壮汉。 春寒料峭的天气里,讨薪人却只穿着印有相同字样的短袖t恤,这些壮汉举着统一的灯牌,肱三头肌蠢蠢欲动,衬得那灯牌也变成小小一只。 领头者还带着扩音器,魔性的广场舞音乐伴着“不当交易”的叫嚷,不时蹂躏着季明月的耳朵。 怪异感掠过他心头—— 这么多人?蒲飞开的是酒吧还是酒楼? 还有壮汉?开的是酒楼还是青楼? 容不得他想许多,连海抓住季明月的胳膊,两只鬼双双跳下车。 酒吧街走两步就是家店,各式门头花花绿绿,连海和季明月切到阳间的网络,按定位循着五光十色的招牌一路探看过去,终于在街道尽头,找到another酒吧。 酒吧街红男女绿摩肩接踵,可灯火阑珊处,却与外面的热闹有壁。 因为出了人命,酒吧被警戒线拦着,门里门外一片漆黑冷寂。【another】的霓虹灯牌早已哑了火,一根电线孤零零悬于墙上,像条冻死的蛇。 忽而有阴风在季明月耳边打旋儿,鬼气森森,仿佛是知道自己的主人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 这酒吧从里到外都透着股诡异,季明月忍不住咕哝:“那边讨薪讨得轰轰烈烈,这边倒好了,安静如鸡。” 连海和他心有灵犀,点头道:“不管怎样,进去看看。” “嘘——别冲动。”身边猛然传来低微语调,几乎是用气声在说话。 季明月和连海循声望去。 黑暗中,一口大白牙闪出亮光。 “好久不见啊,二位猛鬼大哥。” 作者有话说 (1)出自伊丽莎白·库伯勒-罗丝《论死亡和濒临死亡》 ----- 好久不见,狗子上线 第27章 coming 沉沉夜幕中,连海和季明月被杜宾晃到了眼。 “鬼生何处不相逢啊大哥。”杜宾心有灵犀地压低声音,“缘,妙不可言。” “你鼻子是有多灵啊,闻着味儿就来了,该蹭的热点一个不落。”季明月看到了他手上的手机和云台,大概明白了他的来意。 他眉毛跳跳,不正常——蒲飞和杨云昊还没凉透,嗅觉灵敏的小主播就火速杀来。 怕不是真的狗子吧? “什么叫我闻味儿?杨云昊嗝屁了,杨云昊哎,大明星!我也是刚听到消息赶过来,飞肃城的机票不好买,价格贵得我肉痛。”杜宾哈哈干笑一下,“娱乐圈塌了小半边天,粉丝正在热搜上赛博号丧呢!说帅哥薄命,天妒她们家哥哥的红颜。” 季明月打开微博,热搜果然一水儿全跟杨云昊有关,#杨云昊 去世#、#杨云昊母亲回应#、#河豚毒素#、#杨云昊工作室 辟谣#、#哪种河豚一定不能吃#、#杨云昊去世酒吧#……凡此种种山呼海啸,电子蜡烛把一整块屏幕点得灯火通明。 第52章 “不对啊,”挨个点进热搜,季明月大概知道了前因后果,他有些疑惑,“你未卜先知?” 杨云昊是昨晚在another和蒲飞吃了河豚中毒身亡,但因为酒吧没有营业,直至今天下午,二人的尸体才被来上班的酒保发现并报了警。 而警方确认杨云昊的身份,营销号在网上爆料放瓜,堪堪就在半小时前。 杜宾住在宜州,从江南到塞上,飞机少说三小时。 时间对不上。 “季哥你看不起我?我上头有人的好不好,独家信源。我还知道另一个死者叫蒲飞。”杜宾不悦地拉了脸,连珠炮一样输出,“干我们这行的要是没敏感度,趁早喝西北风。” 倒也解释得通。季明月错怪了他,摸摸鼻子为自己尴尬挽尊:“天地不仁,以万物为自媒体狗。” 一人一鬼说话的间隙,连海早已将酒吧四周打量了个遍,问杜宾:“你直播到什么没有?” “我才从那群假模假式的讨薪人里挤过来,还没进去。”杜宾道。 季明月赞同他,恨不得和他击掌:“你也觉得那群人很诡异是吧?” “嘘——”杜宾来不及回答他,声音放轻,“里面有动静。” 连海和季明月登时噤声,竖起耳朵。 “有想问的尽管来问,在外面自言自语做什么,”紧闭的酒吧大门里,飘来幽幽声音,“门没锁,进来吧。” 声音沧桑嘶哑,像嚼了把枯草,却很有中气。 连海季明月现下仍是隐身状态,两只鬼同杜宾交换了眼色,杜宾眼神闪烁,但还是点点头。推门赴宴。 鸿门宴的东道主是人是鬼,意欲何为,一时难以琢磨,打头阵的杜宾本想打开手机中的手电筒功能,连海在身后咳了一下。 这是让他不要轻举妄动,杜宾明白,开了夜拍,在酒吧中无声缓行。 方才蒲飞和杨云昊吵架时,就透露过自己是肃城美术学院艺术管理专业毕业,季明月瞳孔适应了黑暗之后,望向四周,见酒吧布置十分包豪斯,墙面没有任何花花绿绿的多余装饰,只挂着些许线条版画,干净利落。室内桌椅也走黑白极简风,就连垃圾桶都是金属镂空,尽显less is more。 他心道蒲飞是挺学以致用,审美十分在线。 转念又觉得,这地儿不像喝酒社交的,反而十分正经,比阎罗大厦的会议室更适合汇报讲ppt。 等等,垃圾桶旁边有什么东西在挪动! 在阳间,鬼是不可能有影子的,季明月下意识嚎了一声:“人啊!” 前方杜宾吓了跳,拿设备的手颤抖,云台坠在地上,发出钝重声响。 杜宾心梗差点发作,朝他抛白眼:“别个被吓到都是喊鬼,没听说谁喊人的……” 这时只听啪嗒一声,室内亮起盏小灯。 垃圾桶旁的影子已经立直,手指从电灯开光上挪开。 和想象中不同,此君微胖,头发花白慈眉善目,手戴一次性手套,指尖滴答往下落着浑浊液体,脚边的垃圾桶被翻得乱七八糟,令酒吧的包豪斯美感消失殆尽。 “?”老人的长相让季明月放下戒备,与此同时疑惑浮上心头,小声道,“现在拣垃圾的也这么卷了吗……” “会说话就闭嘴,”哪个拾荒大爷夜深人静能摸到凶宅里捡垃圾的,连海无语,打断他,“此人不简单。” 循着暗光,老人只能看见杜宾,便道:“小伙子,酒吧里昨天有人被杀了,你不怕?” “我是主播,专门播这种节目的,”感受到对方没有恶意,杜宾挑明,“刚才您不是也让我进来。” 老人颔首:“我听到了,所以才这么对你说。小伙子,你能把酒吧的怪事放到网上吗?” 怪事? 季明月脚步一顿。 连海跟在后面,启唇吐出两个字:“杀人。” 尾音上挑。 季明月和杜宾同时反应过来,后者瞪大双眼,面对老人不知该喊什么:“大爷……大伯……大叔,杀人是什么意思?” “我姓李,”老人摘了一次性手套扔进垃圾桶,一口南方腔和这座中部城市格格不入,“是这家店的厨师。” 国内酒吧街就没有纯喝酒的店铺,卖炒饭捞面水煮鱼毛血旺也再正常不过。思及此,杜宾道:“您什么意思?” “我起初在小飞家做厨师,后来小飞家里败掉了,出来开酒吧,我么也不想走,想想么就跟过来好了。我在这里十几年了,个么平时酒吧里一只酒杯一根香菜都要过我的手,”李叔双眼闪出泪花,“我摸着良心说,酒吧里清清白白,我老李坦坦荡荡。” 根据网上的爆料,警方初步断定杨云昊和蒲飞是食物中毒引发意外,并不将其作为重要案件,another外面松垮飘荡、可有可无的警戒线就是最好的证明。 老人可能是想撇清责任,杜宾放下云台,声音和缓:“李叔,没人说您有问题。” 李叔踢着垃圾桶,金属发出细小而尖锐的撞击声,他目光落下去,急切寻找什么:“昨天酒吧都准备营业了,结果小昊突然赶回了肃城,河豚也是他带来的——” 杜宾:“杨云昊主动来找蒲飞喝酒?” 李叔瞥他一眼,目光随后挪到吧台处的相框,彼处有一张杨云昊和蒲飞在酒吧的合照,二人勾肩搭背,脸色俱是酡红,笑容扬在嘴角。 “他跟小飞从小一起玩到大,现在当了大明星,人红了,你别说,小家伙关系不但没远,反倒更近了。”李叔道,“小昊每次一心烦就来找小飞喝酒,他带的河豚我做了多少回了,熟门熟路。有没有问题我能看不出来?根本不可能有毒。” 第53章 河豚毒素中毒这种事,变量很多——河豚品种、烹饪手法、甚至个人体质的不同,都有可能导致结果云泥有别,不吃下去谁心里也没谱,堪称“薛定谔的中毒”。因而老饕们好这口儿,除了肉鲜味美,图的也是个买彩票一样的刺激。 杜宾于是道:“您也别把这事儿定成杀人啊,难不成河豚自己动的手?” “怪就怪在这里,”李叔揉揉眼,不好意思道,“其实昨晚我心思痒,也偷偷尝了一小块。” 杜宾:“……” 李叔接着道:“小飞和小昊……唉!但我什么事都没有,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我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河豚应当是被人调过包!” “两个小毛孩一喝起来没个时间概念,我寻思着垃圾应该还没扔,就到酒吧,想找昨晚小飞和小昊吃剩的东西看一下。”他咕哝了一句南方脏话,又踢了下垃圾桶,“真是出了鬼,垃圾桶还是那个垃圾桶,里面的剩菜剩饭全没了。” 李叔老当益壮,一脚下去力气不小,金属镂空垃圾桶骨碌碌滚老远,伴着回声,里面还有些果皮纸屑甩了一地。 杜宾:“是不是警察取证拿走了?” “不太像。”李叔摇头,“其他东西还在,偏偏是河豚呀鱼肉呀那些汤汤水水,一点渣滓都不剩,噢哟你说说,警方做事是周到还是不周到?” 二人说话的同时,连海目光一转,捡起了地上的什么东西。 黑色的小正方体,有些扁。 “这是?”季明月瞪大双眼。 连海将东西放在掌心反复看了看,沉声道:“是窃听器。” “这是?”季明月再次重复。 连海以为他怀疑自己的猜测,将盒子翻面拆开,找到其中空空如也的卡槽,笃定道:“插卡窃听器,我来阳间的时候见过。” 他曾经在一家互联网大厂“偷师”,那家公司有位项目经理为了获取投标底价,也是拼了,将这玩意儿放到甲方的办公室里。此案在互联网行业一时闹得很大(1)。 只需要在窃听器里塞进一张sim卡,再用手机拨打对应号码,就可以得知许多秘密。 季明月并不理他,而是从地上捻起了一张碎纸。 他的动作落在李叔眼里,就好像那张纸忽然被注入灵魂,克服重力飞了起来。 再这样下去,本就死人的凶宅要上演真实灵异事件了——杜宾在李叔惊异的目光中慌忙上前,从季明月手里接过碎纸,以掩饰酒吧内还有两只猛鬼在暗中观察的事实。 他向李叔挥了挥碎纸,嘿嘿笑两声,装作无事发生。 动作之间,杜宾目光却定在了碎纸上。 一张照片,边缘粗糙,像是被撕碎过。 照片正面是个男孩,身材精瘦,身着蓝白二色运动服——北方地区常见的冬日校服——眉眼间阴郁和阳光并存。 看面庞,是年轻时的蒲飞无疑。 杜宾翻过照片,背面一行红字跳进眼中。 【coming】 刺目的红,不知用什么墨水写就,很像血。 连海和季明月显然也注意到了四个字母。 季明月挠头:“coming?来?” 还是现在进行时,谁来?来哪儿? 蔓延的寂静中,连海忽然道:“杨云昊住在哪里?我们得过去一趟。” 作者有话说 (1)窃听案在现实中确有其事,发生在一家知名互联网企业之中,项目经理被判了7年。 ----- 思考题:杜宾为什么上面有人,直播还做得这么拉呢? 第28章 back 照片…… 照片! 季明月回忆起刚才在下面蒲飞和杨云昊的对话,震惊看向连海。 连海点头,眼神凌厉如柯南,有种“在逐渐靠近真相”的意思。 趁李叔收拾垃圾桶之际,连海寻了个空子,言简意赅地向杜宾解释了来龙去脉。杜宾会意,动用那条做主播的巧舌,三两句便从李叔嘴里问出了杨云昊在肃城的住址。 随后两鬼一人分工有序,杜宾留下应付李叔,套话顺便给直播准备素材,连海和季明月则马不停蹄往杨宅赶。 据李叔说,杨云昊父母离异,生父已经过世,如今他常住首都京州,在老家肃城只买了一间小公寓,做偶尔回来的歇脚处。 再小的明星都比老百姓有钱得多——公寓位于市中心,寸土寸金,离酒吧街也不远。连海原本都拿出“圣水”,打算和季明月化为人形后打车过去了,得知位置后当机立断,不到十分钟就跑到了公寓。 连海体能没的说,十分钟小跑行云流水,衬衫角都没皱。公寓是统一管理,连海又不费吹灰之力从物业办公室找到了万能钥匙。 只是苦了某条姓季的咸鱼,咸鱼平常能躺着绝不坐着,跑个一千五都要八分钟,此时跟在后面闪赚腾挪,几乎耗尽了所有的atp和肺活量。 季明月上气不接下气,弯腰撑着膝盖,吐出的每一口二氧化碳都在吐槽冥府首席卷王名不虚传。 另一方面,他也暗叹连海确实准备充分,智商在线,自己不能拖了海哥的后腿。 叹完他脚步一顿。 自己怎么还苦中作乐甘之如饴了?! pua,一定是隐形pua。 打开杨云昊的公寓大门,连海停了下,小心翼翼地踮脚避过地板上的红酒渍,侧身向背后的季明月揶揄:“比瘦宅快乐屋不遑多让。” 第54章 季明月向门内看去,“嚯”了一声。 公寓是一室一厅大开间,乱得像核爆现场,和杨云昊光鲜亮丽的明星形象形成惨痛对比。 室内墙面上挂着大大小小的艺术照自拍照,各种名牌衣服鞋子无规律地散落在沙发边,堆成小型核反应堆。偌大的电脑桌上纸笔本子乱飞,摇晃的红酒杯里还摁着几只烟屁|股。 想到刚才极简的another,季明月咕哝:“蒲飞和杨云昊,一个n极一个s极,怎么能忍得了对方。” “我不也忍得了你。”连海随口一说。他一边说,目光一边在室内逡巡,想要找照片。 “……”连海越随便,季明月越觉得此言别有他意。 “就没个人帮他收拾一下。”找了一圈没发现目标,淡定如连海也忍不住对公寓的混乱程度抱有微辞。 “娱乐圈节奏快、磋磨人,别说收拾屋子了,有时候都没工夫打理自己。”季明月刚才想着不能拖后腿,自我pua式地看了些杨云昊的百科资料和八卦新闻,他道,“杨云昊母亲早年是肃城话剧团的演员,那会儿有一位日籍华裔名导来肃城拍戏,他妈妈和名导一来二去勾搭上了,出轨离婚,接着和名导双宿双栖定居日本。杨云昊是跟着他爸长大的,前几年他爸去世了,他没上大学,而是飞到日本认了妈,之后借着东风进了娱乐圈。” “削尖脑袋在圈子里混了这么久,结果人死了才上热搜。这个妈认的,不值得啊!”季明月回想着蒲飞嘴里那句“有娘生没娘养”,目光跳过一堆爆炸物,落在还算干净的墙面上。 他对着照片中杨云昊千姿百态的帅脸,叹了一声。 自卑,怕被忽视,否则不可能把照片挂满墙面。 空虚,又无处发泄,只能用身外之物填补空间。 这种家庭的孩子,心理多少有点儿毛病——房间恰好又是一个人心绪的外显。 “够乱的。”连海低头看到书桌上的旧牛皮纸箱,从里面捞出一本书页哗啦啦翻了起来,像找到猎物的猎手,眸中漾出暗绿微光,“不仅仅是房间。” 季明月上前,看清是杨云昊的日记本。几百页的硬皮抄,足足十几本,他好奇道:“杨云昊竟然还有写日记的习惯。” 正经人谁写日记啊。 转念一想,不写日记难道要上微博发小作文吗?内娱明星不懂演戏,倒是非常懂不要在网上乱说话的道理。 季明月捞了几本快速浏览。 日记本按年份从前向后排列,从杨云昊小学开始,直至去年都有记录。里面大多是日期加一两段当日的生活流水账,一天就是一页。 【妈妈做了我最爱吃的红烧排骨,做了好多好多,说慢慢吃,以后就吃不上了。妈妈哭了。】 【妈妈走了,好像永远不会回来了。】 【今天开学,张老师把我安排在桑榆正后面的位置了,蒲飞还在我后面,谁让他个子高,三剑客合体!yes!】 【老师问大家最喜欢的画家是谁,桑榆说梵高,蒲飞说卡拉瓦乔,我嘛?我喜欢伊藤润二嘿嘿,差点没把老师吓得高血压发作】 各色歪扭笔迹填得满满当当,有些本子边角发黄,有些册页仍是簇新。 【班里来了个转学生,小谷子,老师看了他的作品,说他是油画天才】 【篮球赛赢了!我一点也不喜欢画画,我喜欢打篮球。想去日本,想看《灌篮高手》,想打篮球给妈妈看。】 【拿了基金会的奖学金,请桑榆吃了顿河豚料理,嗐,反正基金会也是桑家赞助的,等于把钱还回去了】 【x的,我恨油画作业!!!桑榆都有小谷子帮他画,蒲飞更厉害,直接去外面买作业】 【明明大家都是找代笔,为什么张老师只批评我?就因为桑榆和蒲飞家里有钱吗?】 【有钱真好,妈的,我为什么不像桑榆和蒲飞那么有钱】 小男生的阴郁、大男孩的阳光,校园往事,名利场交易,亲情友情学业事业都在里面。 【小谷子说我没妈,艹了,我没妈也好过他个xx,福利院长大的窝囊废,要不是靠基金会的钱,他怎么可能跟我们一个学校】 【蒲飞家里好像出了点问题……好久不来找我打球了,桑榆也不来学校,我们三剑客是不是要分崩离析了?】 【桑榆那边儿也不安生,桑叔叔从外面带回了一个弟弟……我靠,私生子啊】 【桑榆完蛋咯,保姆保安车子都要和外面的野种分享】 【桑非晚,小跟屁虫】 【妈妈回来看我了,带了我最爱的《灌篮高手》漫画!嗯,河豚好鲜,我喜欢白色恋人饼干的味道!】 【笑死,这次作业是画向日葵,桑榆找小谷子画,小谷子是不是故意的啊,画了朵灰色的,丑毙!这向日葵吃水泥长大的吧,哈哈哈哈哈哈露馅儿了!张老师骂桑榆了,该!】 【桑榆找小谷子代画画的事,张老师骂两句就过去了……未免太偏心了吧,上次我不交作业,张老师还找了家长】 【谷知春厉害了,敢摔我们的饭盒?桑榆把他锁在画室里整整一天一夜,啧啧,出来的时候人几乎半死,走路都是飘的,不知道在里面干了些什么】 【郊区麦田写生,桃阿姨做的手擀面好好吃,香喷喷】 都什么什么乱七八糟的?现实主义流派《追忆似水年华》?文字版《成长的烦恼》? 第55章 季明月没兴致了解男孩的青春期叛逆独白和内娱流量的自我修养,刚准备扔下,眼珠却定住了: 【2013年2月21日 我好讨厌开学,但是今天“实验中学学神”季明月学长来学校做报告了】 季明月心情瞬间明亮,手指也雀跃起来,在本子上来回摩挲。 原来被人崇拜的感觉是这样,仰视的目光令人上瘾。 怪不得海哥工作起来如此拼命,cjo当得乐在其中。 这一页已经在日记本很后面了,他不小心翻页,碰到了内侧的锯齿——似乎有一页被撕掉了,接着又是13年4月份的流水账。 心情大好的季明月又瞥了几眼,带过后面的【桑榆去国外留学,蒲飞上了美院,只有我落榜了,是谁说三剑客都有美好的未来……】、【今天要飞东京了,不知这么久了,妈妈还会认得我吗】、【第一天进组,紧张啊啊啊】、【恭喜兄弟的another酒吧开业】、【微博之夜竟然把我安排在犄角旮旯,靠啊!】云云。 之后可能是在娱乐圈奔忙的原因,杨云昊写日记的频率越来越低,内容也愈发精简。一个大厚本儿,用了七八年还没用完。 日记本尾页倒是言简意赅,只写着一行:【桑榆死了,桑非晚回来了。】 时间停留在2023年3月11日,约莫一年前。 杨云昊是九漏鱼,文化程度不高,字也潦草如狗爬,但这行却一笔一划,相当郑重。 【桑非晚】三个字被用红笔圈出,【回来了】下方画了两道横线。 季明月不甚在意,他还没从得意中抽离,拿近日记本,翻来覆去地只看写有自己名字的那一页。 动作之间,有东西落在桌上。 “这什么玩意儿?”他拾起物件儿,下意识喃喃。 然后很快意识到了—— “海哥,是照片,杨云昊的!” 他将照片翻面,硕大的红字突突扎进眼眶:“b,a,c,k。” 【back】。 “有点眼熟。”他对连海道。 方才在another,趁杜宾与李叔攀谈之际,连海悄悄将蒲飞的那张旧照片塞进了口袋。闻言他掏出一比对,发现两张照片中,撕裂的锯齿能合得拢,蒲飞和杨云昊勾肩搭背的动作也连得上。 这是从一张合照中撕下的两张碎片。 背面的两个字母也是相同的血色,组成了个小学生都能看懂的短语。 【coming back】。 “回来。”季明月手指划过硬皮抄封底,摸到了凹凸处。 ——【回来了】三个字下方的横线很重,力透纸背,在彼处留下深深的印子。 照片边角似是新鲜撕开,锯齿还很锋利。 连海捻着指腹,眯眯眼,扬头往墙上看去。 作者有话说 仔细看,信息量超大的一章 第29章 三个男孩 公寓墙面上挂的多是杨云昊的照片。大相框,艺术写真,镜头语言优秀,面目英俊的男孩凹出各种pose,美则美矣毫无灵魂。 这就让边角处一幅三人的生活合照尤为扎眼。 季明月抬头低头,再抬再低,很快发现两张碎照片和墙上的合照一模一样,应当是翻印。 照片中,十几岁的蒲飞与杨云昊肩并肩,表情生动,男孩们微妙的友情,环绕在同样的蓝白色校服和背后已经抽穗的麦田之间。 季明月眼光挪开,发现照片旁边还有第三个男孩。 论长相气质,混娱乐圈的杨云昊自不必说,蒲飞也是周正;不过相较二人,那男孩更加霸气张扬,他穿着私服,饶是经年老照片也挡不住的光鲜亮丽,英俊得极具冲击力,像只巡视领地的狮王。 十几岁的年龄,眉眼有了些成熟,但长着一张没被欺负过的脸。 连海刚刚一并看过日记,此时说出自己的推测:“桑榆。” 季明月点头表示赞同,垂眸看到连海手上的碎照片,又道:“肯定还有第三张。” 话虽如此,然而线索断了——蒲飞和杨云昊的对话、以及杨云昊的日记,都证实了一件事——桑榆死了。 死人是没法说话的,下到阴冥,用【冥事通】找桑榆也不行——亡魂早已喝了孟婆奶茶,忘却前尘了。 该怎么办? 季明月内心冒出个隐秘的想法:不如就对杨云昊和蒲飞说,他们的死因是河豚中毒,两只鬼也最多闹两下,事情也就过去了。 不行。他很快否定。 这案子里里外外都透着诡异,再说他是咸鱼,不是糊弄,一件事与其不做完,不如压根儿不要开始。 更重要的是,他想要待在连海身边,而冥府府君的身边需要的是得力干将,而不是糊弄学大师。 “今天就到这里,我们先回去。”连海将照片收进口袋,又去拿杨云昊的日记本。 季明月难以置信,伸手想要摸连海的额头。 冥府首席卷王,cjo,烧到多少度啊,胡言乱语?不然为什么大发慈悲,周五晚上的班没加几个小时就收工。 “你做什么?”连海警觉地格住他的手腕,好巧不巧让手指落在怀表链上,几秒后,他卸下防备,语气软了,“回去之后在【冥钉】上走个调休申请。” 季明月被怀表链冰得一激灵:“?” “明天再上来。”连海道,“这个周末别休息了。” 季明月:“……” 孽海办公楼什么都缺,就是不缺空房间,蒲飞和杨云昊被安顿下来等待消息——从阳间回来后,连海向两只乱吠之犬保证,一定会查出河豚中毒的真相,这才换来孽海的片刻安静。 第56章 案子不大,但信息庞杂像个迷宫,好在所有的路都指向同一个出口。 桑榆。 他和季明月打算周末去桑家一探究竟,然而说说容易,真行动起来又犯了难。 和杨云昊那间小公寓不同,桑家是肃城大户,一定不止一处住宅,并且戒备森严,而桑榆又已经死了——单靠他们俩隐身在桑家东翻西找,想摸出些蛛丝马迹,其实不太容易。说不定一顿操作猛如虎,到头来连桑榆住哪个地方哪间屋子都找不到。 最好还是能以人形状态上去,同桑氏相关知情人交流调查,亲人最好,同事同学友人次之。 “关键是借什么由头靠近桑家,”连海难得露出烦心一面,“小季,有办法吗?” 季明月沉默不语。 回程路上,季明月抱着试一试的态度,打开小红书随手输入了【肃城、桑榆】两个关键词,没想到无心插柳,收获颇丰。 肃城在中部,经济不算发达,还保留着几分熟人社会的旧模样,桑氏这种大户人家自然有无数八卦逸闻流言蜚语,散落在坊间闲谈之中。 桑家父母原本都是肃城美术学院的教师,上世纪九十年代响应政府号召下海经商,打拼数十载,桑氏集团终成肃城、乃至全中部地区最大的房地产开发商。 文化人,儒商人设不能倒——桑氏发迹后很懂反哺社会,起初是给肃城大大小小的学校、孤儿院、福利机构捐款,生意做大之后,索性成立了几个基金会,专门资助那些家庭贫困却成绩优异的学生。 桑家父母几年前相继过世,生意由家中长子桑榆打理。 桑榆是国外艺术学院油画系毕业,这位年轻的艺术家商业头脑十分发达,风格也激进凌厉,接手家族企业后,很快搭上新一轮地产发展的东风,争分夺秒拿地造房,令桑氏赚得盆满钵满,业绩更上一层楼。 打开地图,不知多少小区上方标着个大大的【桑】字。 肃城流传着一个段子,说是这座城市的老百姓,有两样事情逃无可逃,一是死亡,一是桑氏。 只可惜天妒英才,桑榆一年前在爬山途中意外坠崖,他去世后,桑氏集团的大权落在次子桑非晚之手。 桑非晚原本一直上的是普通中学,或许桑家真的有超强艺术基因,他高一时半路出家改学艺术,同样念油画系。小少爷与世无争,桑榆主政桑氏期间,久居国外。 桑非晚接班,集团内部其实颇有微词。几个有异心的叔伯股东原本以为二少沉迷艺术,是个好拿捏的主儿,都准备走逼宫的流程了,未料桑非晚拿画笔的手拿起《孙子兵法》来也同样熟稔——先是挑拨离间,再是合纵连横,最后卸磨杀驴,两三招就把大权尽揽手中。 接手集团后,桑非晚敏锐地注意到房地产行业已有颓势,于是深挖洞广积粮,降低了住宅和商业楼宇的投入比重,转而做了些垂类项目,艺术画廊、酒吧街区、剧院影展、高档酒店……投资最成功的项目,就是肃城的酒吧街。 这两年疫情过去,房地产不景气,然而文旅行业发展如火如荼,于是在各大房企暴雷时,唯桑氏静立暴风眼中心,岿然不动。 经此一役,业内无人不称赞小桑总未到而立之年,却慧眼如炬手段霹雳,十足霸总风范。桑氏家族子肖其父弟承其兄,个个都是英雄豪杰。 话到这里都是赞美,但流言八卦中怎么可能有完美人物? 网上浩浩汤汤百千条帖子文章,私下里议论桑氏家族腌臜事的同样不少。 季明月看了一条【深扒你身边的不为人知的豪门恩怨】的长笔记,下面两千多条回复,叽叽喳喳七嘴八舌。 这边厢说桑非晚和桑榆根本不是亲生兄弟,桑家二少是桑父的私生子,出生后过了好几年才拿到合法身份,又在国外偷偷养到十几岁才敢带回来认祖归宗。 那边厢又说,为什么桑老爹卯足了劲儿要认二儿子?因为老大有精神病!别看桑榆台前人五人六的,年轻有为企业家,私底下其实烟酒都来,什么花玩什么,打猎喝酒飞叶子搞女人搞男人,酒吧街尾巴上那个another就是他乱来的大本营。还听说他有个特别的爱好——脱光衣服,用身体做画布,把脸上屁股上画得五颜六色,然后趁夜色跑到街上裸|奔,啧啧,不愧是海归艺术家。 底下就有人发一串【哆啦a梦惊讶】的emoji,问真的假的?这他妈不是艺术,而是行为艺术吧? 层主回复说当然是真的,随手又爆了个猛瓜:桑大少爷出事那天,警察发现他尸体的时候,他整个人一|丝|不|挂倒栽在泥土里,身上全是油画颜料,跟个出土花瓶似的。更可怕的是,桑榆的头可能撞到了什么东西,脑浆都崩出来了!把警察看得一身鸡皮疙瘩。 另一层热门评论里扒了桑榆和桑非晚的关系。华美的袍子上总有虱子,豪门大户哪能有兄友弟恭的戏份?老二这么多年装孙子隐忍不发,其实早就觊觎老大的位置了,做梦都想龙王归位,桑榆的爬山意外说不定背后就有弟弟的阴谋,这位二少爷看上去斯文,其实是个斯文败类,白切黑不简单。 很快有桑氏员工现身辟谣,说桑总和小桑总关系不是一般的好,造谣转发超过五百要付法律责任。 双方大战三百回合,逼得桑氏员工怒斥说你们这些人与其在这里阴暗爬行,不如等着瞧,三月初是桑总忌日,小桑总要给哥哥举办一场盛大隆重的纪念画展,又随手甩了不少链接上去。 第57章 季明月点进去一看,公众号百家号微博营销号……是纪念画展的宣传软文。 季明月手指和目光都落在屏幕上。 少倾,他捋顺思绪,回答连海:“办法有是有。” 连海正无意识地把玩着怀表,指甲在铜质表面击出轻微的扣扣之声,闻言他光速将表装进口袋,狭长眼睛眯成一对暗色碧玺:“怎么说?” 季明月:“只是要找狗子帮个忙。” 作者有话说 小季:海哥你单休还是双休? 海哥:我加起班来至死方休。 第30章 “我很想他。” 周一早上,桑氏集团大楼。 在大厅等待许久的女秘书看了访客信息,接过名片核对后,对面前并排而立的两位长腿帅哥笑靥如花。 寒暄几句,她又将长腿帅哥引到专用电梯门前:“辛苦二位老师千里迢迢赶来肃城,请随我上楼。” 周末时间连海和季明月都没闲着。 摄入大量桑氏豪门八卦后,季明月稳准狠地抓住了主要矛盾——桑非晚十分重视给哥哥办的纪念画展,想要打出知名度,到处买软文做宣传就是最好的证明。 若是能将画展的影响力再扩大一些呢? 兄弟情深的年轻总裁必定不会拒绝。 两只鬼匆忙上去了趟找到杜宾。 杜宾一看软文就笑了,说都是些什么拿钱不办事的无良自媒体,文案是用ai生成的,发的平台听都没听说过,点击量全靠刷,底下半条真人评论都没有,这水平也就骗骗财大气粗不懂行的土豪甲方,又猜甲方不是煤老板就是搞房地产的。 听闻季明月和连海想要装成名记去套桑非晚的话,杜宾一双诡异的阴阳眼瞬间瞪大。 他想了片刻,私下里打了几个电话发了若干信息,接着拍拍胸脯,露出八颗大白牙说这有何难,“我上头有人”。 转手就给两只鬼搞到了名片。 季明月握紧口袋中的名片,名片用的是蛋壳铜版纸,微微发硬,切实存在的触感让他放下心——杜宾当真神通广大,不知从什么渠道,把他和连海包装成了两位知名财经杂志《财新周刊》的首席记者。 《财新周刊》有政府官方背景,名记擅长写深度人物特稿,微信号、邮箱一应俱全,过往作品整整齐齐,比谍战片里向敌对阵营安插卧底都专业。 季明月今天一早就喝了“圣水”,现在是一个人,真实的人。 他的新身份,是知名大记者。 手在口袋里握拳又放松,松了又握,季明月咬紧嘴唇望向连海。 后者投回安稳目光,表示他们是桑氏集团和桑非晚的贵客,为了写桑榆的人物稿,从宜州知名媒体特地赶来肃城采访。 季明月今日拿出了那件压箱底的黑色布雷泽,又在外面配了风衣,头发也精心打理,好让人设更逼真。风衣质地挺括,与知识分子的精英气质相符。 还是有什么做得不到位——因为过于紧张,衣领掖进了衬衫一角,显得有些滑稽。 连海眼珠在领子上转了转,示意季明月调整一下。 ……海哥什么意思?季明月口舌发干,不断咽着嗓子,口袋里的手指也不安地绞紧。 连海好笑又无奈,靠近他,伸出手轻柔将衣领捋平。 电梯安静,只有他们三位。这动作太亲昵,女秘书牵起嘴角,频频偷瞄。 女秘书将连海和季明月引到总裁办公室,挽好碎发,笑容甜甜地告别:“小桑总已经在等着了。” 生意人最懂抓住机会,季明月昨日试探着给桑氏集团的采访邮箱发了邮件,道是想要做桑榆的深度人物稿,让桑榆的艺术天赋和商业头脑为更多人所知,同时也给桑氏集团做品牌宣传,一举二得。 邮件很快得到回复,干净利落地敲定了采访时间。 不愧是房企老总——总裁办公室位于顶层,是个大开间,视野绝佳,漫天白云与车水马龙交织,可以俯瞰繁华城市全景。 季明月打眼估量了下,面积大得在里面打羽毛球都绰绰有余。 办公室通体由落地玻璃建成,通透大气;磨砂玻璃膜后面一片雪白,其间一个颀长而瘦削的身影转过身来,却又如隔雾看花。 “请进。” 声音温和沉静。 季明月使劲揉眼。 他记忆力相当不错,很多东西过目不忘——如果不是办公桌前【总裁 桑非晚】的名牌提醒他,眼前的英俊男人的轮廓,与在杨云昊家看到的那张少年桑榆的照片,几乎重合。 私生子怎么会相像到这种地步?说是双胞胎兄弟都有人信。 连海轻碰季明月示意他稳住,接着不动声色上前同桑非晚寒暄。 身居高位者,即使遮掩身份带上面具,也总会有惺惺相惜之处,二人交换名片,很快相谈甚欢。 待季明月回过神,讷讷靠近,迎接他的已经是桑非晚的笑容了。 后者略微觑了觑眼睛,递过一只建盏,是早已泡好的金骏眉。他开玩笑道:“我拜读过您的文章,力透纸背掷地有声,没想到您现实生活中竟然是个社恐i人。” 他吐字湿润好听,如玉泠泠,配上一对笑眼,没有半分杀伐果断的霸总样子,倒是很像德艺双馨的画家。 对,一双眼睛总是笑眯眯的。这位不到三十岁的总裁,还是有什么地方和桑榆不一样——桑非晚山根略低,眉毛和唇色都更淡一些,霞姿月韵,给人的感觉更加柔和。 第58章 见季明月愣怔,连海巧妙替他找补:“我们《财新周刊》的人物组出的都是深度稿,一般由两位作者合作。我们搭档多年,我采访他记录,他写初稿我修改。人与人擅长的东西不一样,龙生九子,术业有专攻。” “人与人,”桑非晚笑着颔首,小心靠在身后的纯白高柜边,目光移到落地窗旁的墙面上,重复道,“不一样。” 这么一动作,高柜里发出铮铮微响,似乎是瓷器碰撞,桑非晚连忙远离了些。 或许是错觉——季明月看到桑非晚露出某种珍视夹杂小心翼翼的眼神。 他手中握着上好的建盏,这玩意儿他去孟芒别墅喝茶的时候见过,要是碎了,得打半年工才能赔得起,他心中有了猜测,便道:“是茶具吗?桑总小心。” “不碍事。”桑非晚恢复笑意。 刚才隔着玻璃膜,季明月只觉屋内一片雪白,白得甚至有些异常——室内灯具沙发茶几高柜都是白色系,就连桑非晚也身着浅米色高领羊绒衫,几乎要和周围融为一体。此时他循总裁温柔的目光看去,发现所有的白色都是在为墙面陪衬。 彼处别有洞天。 白墙足有五十多个平方,比画展墙有过之而无不及,无声地昭示着房间主人的财力。墙面上挂满大大小小的油画作品,五彩缤纷好不热闹,排列却又错落有致,看得出每一幅画的位置都经过了精心安排。 场景莫名熟悉,一瞬间,季明月想起【another】所在的那条酒吧街上的涂鸦墙,明白了酒吧街背后的主人是谁。 “如您所说,龙生九子。”办公室是感应灯,桑非晚放下茶杯走到墙前,墙面倏然亮起,像一队卫兵迎接君主的检阅。 他目光紧锁于中央:“我的哥哥,很不一样吧?” 二人循声望去,白墙c位中,一张年轻男人的画像叫人无法移开双眼。 画布约有三四米,其中的男人几乎和桑非晚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背上一双雪白翅膀乃神来之笔,耀目到周围所有的作品都黯然失色。 孤月光芒太盛,喧嚣的群星哑口无言。 油画尤其讲究光影,挫拍拉刷,全靠颜料薄厚和涂抹手法营造。画布中男人侧身而坐,手持画笔,面庞处深深浅浅的颜料纷繁叠加,逆光氛围拉满,至颧骨之上突然薄了下来,还用了小刮刀,刀刃一侧轻挑出上翘眼尾。 颇有古韵的丹凤眼,但从各个角度看过去都在笑,配上翅膀令其更如无邪天使。 季明月暗自回忆他看过的桑榆照片,有些惊讶。他记得桑榆长相标致,是很正统的帅哥,眼如杏仁。 不过这双眼睛和这抹笑容实在太漂亮,他放下疑问,低声道:“有点蒙娜丽莎的感觉了。” “先生,你很幸运,”桑非晚歪头,日光绚烂,将他薄薄的眼皮照得近乎透明,“一眼就能看到他的笑容。” 艺术家说话都这么文艺范儿吗?季明月来了句:“是您的故人?” “是我哥哥,桑榆。”桑非晚道。 “我给他画的。”他又重复了一遍,语调中骄傲与遗憾掺杂,“别看哥哥只大我两岁,但他是很优秀的人,比我优秀百倍千倍,桑氏没有他,就不会有今天的一切,我也不可能有机会站在这里喝茶聊天。” “只可惜天妒英才……”他揉着眼角,逐渐哽咽。 或许是风衣太久没穿,亦或是别的什么原因,季明月感觉刺挠,左右晃了下脑袋。 看出对面记者的犹疑,桑非晚蹭蹭鼻子,声音因为自失而颤抖:“一个坊间八卦中来路不明的私生子,居然赞美起和自己有利益冲突的哥哥,很奇怪是吧?呵!演的!猫哭耗子假慈悲——我猜你们在这样想。” 连海眯眼看了下季明月,忙道:“我们并无此意。” 总裁惯常喜怒不形于色,表情管理能力不是盖的,桑非晚很快恢复清浅笑意:“但我是真心的。我自小一个人在国外长大,十几岁才回国。回来之后人生地不熟,不知道国内学校有早读有模考、要做早操要大扫除,功课也跟不上,别的同学都学椭圆双曲线了,我连勾股定理是什么都不知道。是哥哥和我一起上下学,不让我受欺负,还手把手辅导我写数学作业,我连家庭教师都没请过。” “虽然他的数学成绩也是稀烂。”他语气轻松地打趣。 连海和季明月俱是会心一笑。 “哥哥很有油画天赋,人也聪明,高中上的是实验中学最好的艺术班,他一直和爸爸说,毕业了之后是一定要出国学画的。”桑非晚加重“画”字的语调,“有一天我看到了他的画板和颜料,感兴趣得不得了,我那时调皮,就偷偷在他画布上涂抹了几笔。” “哥哥知道了,非但没有怪我,反而笑着说‘哎哟,我们非晚想画画呢’,我的油画底子,也是他教出来的。”他歪头凝视画像,眼眶再度泛红,片刻后摇头苦笑,“他是那么有才华的一个人,就连老天爷都嫉妒,祂老人家如果想看油画,为什么不找我,而是要夺走哥哥的生命?” 说话间,桑非晚抬手盖住双眼,却暴露了肩头的颤动。 连海于是道:“节哀。” “哥哥去世这一年,多少个夜晚我辗转反侧,满眼都是哥哥对我说‘我们非晚想画画’的样子,都是他的笑脸……”桑非晚腔调喑哑,“这就是我要办纪念画展的原因,我要让全世界都看到哥哥,都知道他,都对他念念不忘。说出来你们可能觉得我幼稚,但我确实依赖哥哥,从小到大,走到哪儿都要黏着他。” 第59章 话至最后,几乎是在用气声。 “我很想他。” 作者有话说 秘书姐姐:家人们这都不嗑吗?我嗑拉了啊 ------ 不是gu科,是更加纠缠不休的关系 第31章 “凑近了没法看。” 季明月看过杨云昊的日记,记得杨云昊曾把桑非晚叫“小跟屁虫”,一时脑补出呆头呆脑的弟弟拖着鼻涕泡跟在哥哥屁股后面的形象,忍不住笑了下。 桑非晚仍沉浸在悲伤中,见季明月如此反应,有点不太开心,泪珠卡在眼眶。 把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季明月也知道自己有点过分了,他眼风带过画像,找了个不痛不痒的话题圆场:“桑总您别误会,我……我只是觉得这幅画很熟悉,在哪儿见过。” 桑非晚又一怔,不过很快调整好情绪:“您慧眼,我画这幅画的时候,确实参考了梵高的自画像。” 说着,他在手机浏览器中搜出梵高自画像,予以展示:“我哥哥喜欢梵高。” 一模一样的角度,一模一样的动作,甚至连那种孤芳自赏的眼神都是艺术家专属。只有颜色差别——梵高的自画像是蓝色调,而桑榆的画像,黑色颜料沉沉铺在画布上,凝重肃穆,同白色翅膀反差鲜明。 “梵高生活中遭受无数痛苦和磨难,他的耳朵、他的精神……他有理由沉郁、堕落甚至发泄,但大艺术家最终只是沉默地把这些痛苦变成养分,变成他画布上的一切。痛苦很容易表现,但他的痛苦融合了热情,落于笔下便是人间的激情、喜悦和壮丽。梵高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桑非晚眼中闪着两团暗火,“他也一样。” 无论是作为总裁,还是作为画家,桑非晚的洞见都远超常人,连海感受到他磅礴的情绪,问道:“您说的‘他’,是令兄?” 眼中火苗猝然湮灭。 桑非晚嘴唇翕动正欲开口,却听身旁的季明月“哇喔”了一声,带着疑惑的调调。 意识到自己又冒失了,季明月不自然地咳了下,指着边角的一架小画框,实话实说:“……那个,我是觉得这幅画很特别。” 不到半平方米的小画框,在巨大白墙上尤显寒酸,画框中的颜料没有凹凸质感,反倒留有水洇的痕迹,应当是版画。 但画实在是漂亮。 是片麦田,麦浪用绿色水粉渐次洇开,浓淡相宜极富层次,染到连天空都如浅碧,别致得很。满幅的绿色中,隐约点缀着黄白色的小麦花,又给画面增添几分跳跃感,不至于让人视觉疲劳——足见画家功力之深厚。 “草树知春不久归,百般红紫斗芳菲。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 季明月看到上方的题诗,碳素笔写就,簪花小楷也好辨认,下意识念了出来。 余光带过角落,落款时间是【2014.3.9】。 “韩愈的《晚春》。”桑非晚又抿了口茶,“画的是肃城郊区麦田。” 季明月觉得熟悉,却又想不起来,只得问:“也是出自您手吗?” 桑非晚摇头,恢复一双亲切的笑眼:“我第一次来办公室时,这幅画就在这里了,不知是谁的大作,也许是哥哥认识的人吧。” 桑家兄弟都擅长油画,这幅画用的却是水粉。思及此,季明月“唔”了声,随即目光被黄金分割点上的人物攫住。 碧绿麦浪中点缀着两道黑影——一个男孩双眸紧闭,似是睡着了,连小麦花也不忍心打扰,只轻抚他的脸庞;而另一个男孩跪在他旁边,伸出手去,像是要去触碰他的脸。 顶级的画家是能够令观赏者共感,哪怕两个人物极小,看不到表情,季明月也能感受到他们散发的温柔与爱意。 季明月情不自禁上前,想仔细欣赏一番,却吓得差点打趔趄。 那躺着的小男孩并非“黑影”,而是因为身上用了太多不同颜色的水粉涂抹,颜料反复叠加晕染,形成五彩斑斓的黑。 莫名的凉意爬上了季明月的脊椎,他仿佛能感受到,画家在画这个人物时,是怎样的失控、癫狂与过火。 连海悄无声息挪动脚步,轻抵季明月的臂膀,让他稳住身形。 “您不舒服?需不需要我叫医生?”桑非晚关切问道。 季明月摇头后退,眨眼之间,黑色残影却依旧留在瞳孔前,鬼魅一般不愿散。他默了默,还是没忍住:“只是觉得这幅画,有点诡异,不像是出自人……” “不像什么?”桑非晚重新端起茶杯,水蒸气模糊了他一双圆眼,雾蒙蒙看不清,只能听到他轮番发问,“不像是出自人的笔下?” “那就是鬼画的咯?连鬼都不如吗?” 总裁认真起来,带来的压迫感难以言说。季明月不确定这话是一本正经还是在逗闷子,汗都要下来了,连忙摆手:“桑总,我不是那个意思……” “这世界上,有些东西确实是连鬼都不如的。”袅袅白烟被拨开,桑非晚眼角弧度加深,“凑近了没法看。” 季明月心好累——身居高位者,讲话也云里雾里,一个字儿揣着仨心眼。 相比之下,自家boss可以说是相当直白了,起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要加班绝不打太极,甚至还给自己报销西装费用。 还是我们家海哥好。 飞速完成自我pua,他忍不住歪头,看向连海的目光能掐出水。 第60章 连海被他盯得鸡皮疙瘩掉一地,咳了一声予以警示,发现季明月毫无收敛,无奈收回目光,开始同桑非晚聊天。 套话讲究旁敲侧击,又不能太弦外有音,火候非常重要。 连海很有记者的自我修养,以水粉画作引子,从肃城郊区的麦田说起,话里话外绕着桑榆聊,怎样平衡工作生活、为何弃艺从商、生活中有没有什么趣事、身边朋友如何评价……云云。季明月则打开录音笔和pad,像模像样地在一旁打字记录。 话至投机处,连海不着痕迹地在其中插了个问题:“听说令兄在实验中学读书时,和另外两名同学一起,人送外号三剑客。” 桑非晚始终保持笑意,说到兄弟情深时的确动容,却也经常王顾左右而言他,几轮下来,功力深到连海根本问不出个所以然。二人仿佛在环形跑道跑圈,你追我赶,兜兜转转。 “三剑客?没听说过。”桑非晚摸摸鼻子。 见连海眯眼不语,他想了想,解释道:“哥哥有自己的生活,我也不是什么都知道的。” 今天算是碰上软钉子了,连海不无挫败地掏出怀表。 “圣水”失效的时间将至,只能先返回阴冥再做打算。他便藉口还有工作,采访再约时间,带着季明月向桑非晚告别。 “二位不多留片刻?”桑非晚也打开手机看时间。 或许是欣赏了太多作品,季明月对颜色相当敏感,他注意到了桑非晚的手机屏幕——大片绿色色块,和方才版画里十分相像,似乎是麦田。 艺术家的审美都这么像的吗?神思一个跑偏,pad上被他摁下两个词【手机屏幕、麦田】。 桑非晚将手机放回口袋,挽留二人:“肃城的麦饼烤全羊配奶茶是一大特色,我中午定了餐厅,真是可惜……” 奶茶哎,还有烤全羊,季明月咕咚咽了下口水,不舍地偷瞄连海,小猫等罐头一样。 “桑总盛情我们心领了,”天大地大,圣水最大,连海打断某只小猫的花花肠子,“只是的确工作忙碌分身乏术,我们还约了其他采访。” 桑非晚笑着,话中却是揶揄:“大记者都这么敬业吗,两头轧?” “早就约过的。倒是桑总您上周末加了个塞。”连海瞎编道,“我社稿件,先保质再保量,人物稿难写又耗时间,需要大量的采访、追踪和整理,自然不能怠慢。” 故意顿了顿,连海才道:“不过桑总您放心,我社一视同仁,既然要做令兄的人物专题,我们就会全力以赴。不然对不起您的良苦用心不说,更是对不起诸多读者。” 桑非晚突然没头没尾地问了句:“稿子真会有这么多人看?” 有头有脸的商业人物都以上《财新周刊》为荣,季明月来阳间时好几次路过机场,曾见人翻过《财新》纸质版杂志——这本杂志是经典的“机场vip室读物”,周末的时候还关注了它们的公众号。于是他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当然,我社最近在推进融媒体,线上线下两手抓,两手都很硬,粉丝少说也有大几百万吧。” 桑非晚歪头思忖几秒,看不出什么表情,随即从办公桌抽屉中拿出两个信封:“不知二位下月初可有时间?” 作者有话说 本章关于梵高的描述,参考了电影《至爱梵高:星空之谜》 第32章 《晚春》 信纸上有深红色蜡封,二人拆开,见是一张邀请函,洒金硬纸,花色暗纹繁复郑重: 【晚春——桑榆先生个人纪念画展暨艺术晚宴 2024年3月9日 16:00 肃城知春安缦酒店 大宴会厅 邀您共赏】 邀请函封底,“全国美展油画组金奖”、“肃城市十佳青年企业家”、“福布斯30under30”……洋洋洒洒列出了桑榆的全部荣誉。 “我想,这会是一个绝佳的机会,了解我哥哥的机会。”年轻的总裁勾起唇角,“不知请不请得动二位大记者?” 连海正愁该如何挑选合适时机再度接近桑非晚,听闻此言感叹得来全不费功夫,爽快应下。 桑非晚心情明显转好,坚持要送二人下楼。 怕桑非晚怀疑身份,连海做戏做到底,特意叫了辆车。然而桑氏集团的大楼安保很严,专车只好在不远处的主路边焦急地打双闪。 “桑总,留步,就送到这里吧,不好耽误您工作。”至路口红绿灯处,连海同桑非晚握手道别,“期待两周后的展览。” 北方初春春寒料峭,季明月今天只要风度不要温度,现在果然遭了报应。他拢了拢衣领,客套地追了一句:“期待。” 看出桑非晚对展览的上心,季明月又忍不住插嘴:“如果素材合适,活动会是一个绝佳的宣传切入点。” 此言一出,桑非晚果然扬起笑,笑容融冰消雪。他侧身看了看红绿灯,眼皮觑在一起又迅速恢复,微怔之后放弃挽留:“二位慢走。” 灯管中的黄色闪了几下,变红。 …… 回了阴冥,季明月迅速整理录音和新闻稿,投入对桑氏的背调工作中,为下次晚宴套桑非晚的话做准备。 蒲飞和杨云昊仍是待在孽海的小办公楼,两只鬼时而追忆往事,从幼儿园掰着指头数到高中毕业,好得能穿一条开裆裤;时而破口大骂“没娘养的贱种”、“泼皮破落户”,“你贪财”、“你坏到骨子里”,恶语满天飞;时而又长吁短叹涕泪横流,道是下辈子……再也不吃河豚了。 第61章 二犬乱吠,伤害性不大侮辱性极强,这几日把季明月烦得血压拉满,一只耳朵里恨不得塞十个耳塞,口头禅都变成了“剪秋本宫的头好痛”。 幸而有连海在孽海坐镇。 连海不仅情智双高,武德同样充沛——两只鬼一看到他手臂遒劲的肌肉,声音都小了很多。 冥府府君工作繁忙,在孽海的这几日,连海除了和季明月研究如何对付桑非晚以外,公务信息和线上会议就没断过,【冥钉】终日作响。 连海化身时间管理大师,甚至还抽空和手底下几名中层干部进行了一季度kpi的1v1,把人家的汇报ppt打回去了好几遍,说是对方的powerpoint既没有power也没有point。 季明月回忆起当初被投了么app项目支配的恐惧,血压再度飙到峰值。 连海很有卷王的自我修养,从未喊过累,疲了就霸占季明月的行军床小眯片刻,一日三餐全靠季明月从食堂打包盒饭过活。 只不过刷的是季明月的饭卡。 食堂都是预制菜,番茄炒蛋没有蛋,土豆烧牛肉里的肉得拿着放大镜挑,辣子鸡的鸡架捞出来能直接当标本——府君竟然胃口大开,吃得挺有滋味。 过分。 一顿两顿可以,结果顿顿如此。季明月绷不住了,问海哥你饭卡呢。 没想到堂堂冥府府君、一鬼之下,轻飘飘来了句“饭卡是什么”。 季明月:“……” 也对,以海哥的地位,想吃饭,随便动动手指给下属发条信息就行,和普通员工一起挤食堂?没这个道理。 季明月心绪复杂,想连海走,更想连海留,于是又挑了个合适的时机,问海哥为什么不回自己家。 他曾受邀去过孟芒的宅邸喝茶。孟宅是忘川不远处的一幢三层小别墅,六百多个平方,院子里种着各色奇花异草,其中甚至不乏名贵中药,轻风拂过满园异香。足见美丽的女主人知福惜命,要为阴冥健康工作五百年。 海哥官职比孟姐姐大,那还不得多造两层再配个游泳池,brunch都是厨师新鲜现做的吧,做什么放着三米宽的席梦思不睡,来挤这老破小员工宿舍,合着体验基层疾苦来了? 对此,连海耐心嚼着蒸过头的干瘪米饭,一剑封喉:“岂曰无班,与子同加。” 季明月正在翻杨云昊的日记,闻言顿时胃口全失。 更过分了。 他转头看连海,一次性筷子和塑料餐盒也挡不住对方斯文的吃相,薄唇殷红干净,连滴菜油都不沾。 优雅,实在优雅。 只是在季明月说到“家”字的时候,连海眼中光芒倏黯,只有浓深的绿意翻涌。 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这世上谁不喜欢回家呢?季明月挠头。 卷王的世界他不懂。 “明天是3月9日。”优雅的上位者放下筷子,干净利落地将打包袋系了个水手结,“桑非晚给他哥哥办纪念活动的日子。” “你也觉得不对吧?”他显然是误解了季明月的疑惑。 季明月摒除杂思,点头:“海哥你还记得那幅诡异的版画吗?就是我们在桑非晚办公室看到的那幅,《晚春》,也是3月9日画的。明天的晚宴名称也叫‘晚春’,太巧了。” “对了,是2014年3月9日。”季明月回想起版画上的落款时间。 连海收拾妥当,凑近看到了日记本——是他长了个心眼从阳间杨云昊的公寓里带回来的,想着万一会有用。 他道:“只可惜杨云昊和蒲飞不肯说。” 这几日连海向两只鬼提起桑非晚办画展宴会一事,蒲飞和杨云昊先是一愣,表示从来没收到过桑非晚要纪念哥哥的邀请函,接着心照不宣地讳莫如深,仿佛“桑榆”这个名字自带什么封口术。 连海又有意无意提到了“3月9日”的日期,这下封口术升级,变成了禁言咒,直接让两只鬼大眼瞪小眼,半晌不说话。 阳间之事,于情于理,身居阴冥的连海都无法逼供。查明真相的保证是他拍胸脯说的,面对两只嘴硬的死鸭子,他只能作罢。 季明月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叹气:“你当我翻那么久的流水账是为了什么?我本来想通过杨云昊的日记,查一查14年的3月9日发生了什么,海哥你看——” 他将本子摊开,日记中,只有2014年2月和4月的记录。 两页之间一道明显撕痕,裸露出的纤维剌手。 “无论怎样,明天一定要上去,会会桑非晚。”连海道。 桑非晚是突破口,这是他们的共识。但季明月看着日记本尾页的【桑非晚回来了】,又想起版画种那片绿色的麦田,还有种隐隐直觉。 这个心思幽微的霸总,或许并不是旁观者。 他点点头:“海哥,你先午休,我再琢磨琢磨日记。” “先吃饭。”连海道。 说话间,他将桌旁用保温袋包住的外卖袋推进。 季明月正纳闷儿外卖哪来的,却见连海打开饭盒,面上难得露出一丝紧张,像个初出茅庐、等待师傅试菜的新手厨师。 饭盒中的烤羊肉还热着,油香伴着孜然与洋葱的香气四散飘逸。 旁边另一份菜就很特别了,红扑扑油亮亮,在灯光下卖相极佳,将季明月胃里的馋虫尽数勾出。 他定睛,认出是红烧芋头。 * 知春安缦酒店坐落在郊区,靠着山,也紧邻热门景点大麦田,同时离“瞬息全宇宙”的站点——肃城福利院——也不远。 第62章 百年间这里一直是片野麦地,岁岁枯荣平平无奇;除了春天会有连天汹涌的麦浪,再无其他。 桑榆偏于此地,五年前低价拿下,平地起高楼。 酒店建好后原名“东隅庄园”,取“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之意。名字听着文雅,设施也不错,只可惜生不逢时,疫情原因生意一直没有起色,至后来为了营收甚至自降身价做起了农家乐生意,算是桑榆生前一笔失败的投资。 去年桑非晚接手家族企业,和哥哥一样对庄园甚为上心。他先是力排众议改了庄园调性,定位高端度假风,随后引入享誉国际的安缦品牌,大笔一挥,将酒店名改为“知春安缦”。 知春安缦的装修是安缦集团和桑非晚共同敲定,室内外用高饱和度的明亮色系进行大面积铺陈,跳脱张扬,很有些蜷川实花的味道。既妥善考虑了安缦集团的风格,也尽显艺术家风范。 疫情之后旅游业复苏,桑非晚授意酒店市场部邀请博主试住,顺便打卡大麦田。博主将笔记发到社交网络上,连续爆了几条,风吹麦浪的盛景连同知春安缦一并成为热门。 个人的努力叠加历史的进程,让知春安缦成了国内高端旅游酒店的标杆,安缦总部甚至将肃城酒店作为经典案例挂在了官网上,桑氏和安缦由此双赢。 商海信奉玄学,圈里人再度感叹桑非晚眼光独到——无论是艺术眼光,还是商业眼光。 桑家二少是有些时运在身上的。 上一次见面时,连海握着邀请函,提出了个有趣的问题——“知春”的名字从何而来? 桑非晚道是春天是肃城的旅游旺季,立于酒店顶层的宴会厅,看风吹麦浪,连小麦花都在报喜,就知道春天到了。 他引韩愈的《晚春》诗,说“百般红紫斗芳菲”,所谓“知春”是也。 说这话时,他还是那副怡然模样,只是面上多了淡笑,看上去对自己的商业眼光颇为自信。 旅游旺季,景点堵成了海底捞里的九转鹅肠。盛装打扮的连海和季明月低估了堵车威力,到达知春安缦的时候,展览已开始许久。 礼宾处的女秘书是熟人,待签过字留完名片,悄悄将二人带至顶层宴会厅的内场,高跟鞋踩在地毯上,自始至终不发声。 末了,她不忘看向中央,含笑来一句“小桑总一直在等二位先生”。 作者有话说 好老攻就是自己吃盒饭,给老婆点外卖~ 第33章 那年春天干了什么 季明月环视四周,厅内撤了桌椅舞台,大厅四周的隔音墙均用纯白壁纸包住,壁纸纹理凹凸,韧而不软,单用眼看就知造价不菲。 西装领结有些紧,季明月脖子像扎了根刺,忍不住动了动,余光却瞥到旁边帅气身影。 今日宾客众多,场合隆重,他特意穿了从高定店买下的六扣布雷泽和浅黄衬衫——好巧不巧,连海也买了同款,只是衬衫选了浅蓝色。 同样的西装,穿到盘儿正条儿顺的府君身上,就是不一样。方才女秘书看到他二人,目光就定在连海身上没离开过。 来都来了,季明月干脆看起了展览。 宴会厅墙面按照时间做了分区。相应年份下,桑榆的个人简介、代表作品一应俱全,挂得热热闹闹。 有些桑榆生命中重要的年份,诸如升学、成人礼、毕业出国、第一天上班、大楼封顶等等,除了介绍和画作,更是附上了老照片。 桑家兄弟均是五官周正长相大气,年轻的桑榆更是多了份张扬的神采,哪怕隔着照片,英气都在眉眼间流转,感染力惊人。 有几位看上去是桑榆故交,睹物思人,其中有位小眯眼的年轻人不住感叹天妒英才造化弄人,更是盛赞桑非晚为了哥哥一掷千金,说这话的时候眼睛眯成了条直线。另有头发花白的长者,忍不住摘下老花镜暗暗抹泪。 宴会厅一时极静谧,无声的怀念充盈其间。 “桑榆的确优秀。”连海道。 一路看下来,高高在上的府君也难得流露出羡慕。 他在墙面中央的画作前驻足,脸色多云转阴,有些烦躁地对季明月道:“桑非晚同桑榆也确实兄弟情深。但是能聊的都聊了,我真是尽力了。” 一会儿要用什么话题来打开局面? 闻言,季明月讶异地咦了声,极轻。 连海忙用眼神问怎么了,季明月回到现实:“海哥,不是说你,我是觉得……桑榆的画很特别。” 中央处展出的是桑榆高中到大学阶段的作品,刚才季明月听了一耳朵——宾客中有人同桑榆相熟,说彼时也是桑榆作品质量最高的时候,因为画得太好,桑榆将这阶段的油画做成作品集,成功申请到了国外一流的艺术学院。 桑榆喜欢梵高,画风也与天才画家类似,明快热烈,线条流利,配色大胆。 “只是这胆子也忒大了些。”季明月不禁道。 风景画中,绿色天空、黄色云朵常见;若描绘的是静物,菠萝会被涂成白色,橙子红艳艳,则像个小火球。新颖是新颖的,能看出巧思,只是略微别扭。 季明月暗想艺术果然远非自己这种俗气的鬼所能理解,继而久久地停于一幅画前。 画中有向日葵绽放。 花朵随主人,开得恣意嚣张,花叶舒展至最大,用力到几片花瓣都在扭曲,仿佛下一秒就要叉着腰说“老子就要这样开,开得热热闹闹,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1)”。 第63章 然而如此热烈的花朵,竟然是……灰扑扑的颜色,像不小心滚到了水泥堆中的小鸽子。 诡异。 季明月连着皱了好几下眉,矛盾的情绪从心头浮起——这幅画眼生,却又熟悉。 他自认脑子好使,然而记忆就像握在手中的沙,越勉强,越是徒劳无功。 像过ppt一样在脑中过了个遍,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暗自懊恼之际,宴会厅的展灯忽然齐齐熄灭,差点把他吓出心梗。 一团漆黑中,季明月忙不迭伸手乱摸,匆忙间抓到了一把腕骨。 温热,皮肤处的脉搏怦怦跳。 连海任他握着,嘘一声,罕见温柔:“靠住我。” 季明月的瞳孔适应了黑暗,望着身旁熟悉的影子,怔了一怔,嗓子也哑了:“海哥……” 连海忙撤了手,不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 幸而转瞬间,季明月的目光就被另外的身影攫走。 宴会厅正中央忽而亮起一束光,空中的浮尘明灭飘移,将彼处变成舞台,静待主角登场。 紧接着,越来越多的光束集中、汇聚,不一的颜色和明暗度,共同形成了一个—— 人。 季明月的技术之魂瞬间燃烧,忍不住惊呼:“vr成像!” 细看过去,光束中央的“人”,有着与桑非晚别无二致的脸型五官,姿容出众;只是鼻梁更加高耸,为俊美的眉眼增加几分傲气。 照片里的形象与眼前的虚拟人物重合,季明月脱口而出:“桑榆!” 现如今vr和ai技术均很成熟,世面上已经出现了能够通过深度学习亡者生前的音视频资料形成的互动虚拟形象。形象能说能动,有问有答,除了没有实体,虚拟形象几乎就是原版复刻,yesterday once more。 季明月在阳间看过一场邓丽君纪念演唱会,彼时,邓丽君就以虚拟形象现身台前,对着万名歌迷高歌了一曲《何日君再来》。 思及此,季明月啧啧称赞的同时又忍不住掏出手机拍照,想着正好来了阳间,一会儿登录sci-hub下载几篇论文,回阴冥之后好好研究研究vr成像技术。 听到季明月的声音,“桑榆”目光定在他身上,微笑打招呼:“这位先生,您好,不知如何称呼?” “哥哥!”桑非晚冷不丁在旁边喊着,打断了“桑榆”和季明月的对话。 他眼角湿润地冲上前来,浑身因为激动而颤抖,西装帕都飘了两飘:“你知不知道我有多想你?” 季明月轻叹这世上只有一件事真正做到了一视同仁。 死亡。 死亡比结婚誓词更铿锵有力——无论贫富、强弱、成功失败,管你是膏粱锦绣还是一文不名,它随机而至,却又平等蹂躏每一个不甘心的灵魂。 那边厢季明月思考鬼生哲学的时候,连海却歪头眯眼。 展览和晚宴是桑非晚一手推进,虚拟的“桑榆”也必定是桑非晚安排的大作。此时他情真意切地演这场手足大戏,于情于理都没有任何问题。 问题就出在这里。 太于情于理了,月满亏水满溢,演技够逼真,反而显得情感够虚伪。 “非晚,好久不见。”“桑榆”轻松道,“我还以为永远见不到你了……” 两行眼泪从桑非晚眼眶中流出,泪珠扑簌簌打湿领口,他抹了把脸,向前伸手:“哥哥,不要离开我。” 光束随动作断裂、破碎,他只捏住一把空气。 桑非晚连着呼吸几口,调整好情绪看向四周:“不要离开我们。” “桑榆”笑笑,光束在周身流动,它望着为自己准备的纪念展,将油画一一看过去,骄傲的眼角上扬,语气隐隐透出满足:“难为你们了,还记得桑某人。” 虚拟形象未免太智能,比本人更本人,季明月暗暗惊呼阳间的科技竟恐怖如斯。 “2011年,我升高一,”“桑榆”目光仍然在墙上,循着年份缓缓道,“我的胞弟非晚回国,和我读同一所中学。” 桑非晚破涕为笑,仿佛是把虚拟的光影当了真:“哥你干嘛啊,写编年体史记?” “桑榆”未回答,继续看,像在确认什么:“12年夏天,我拿了全国美术展油画组金奖,也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奖项。” “哥哥,我们为你骄傲。”桑非晚在旁边当捧哏。 “13年我在学校开了个人画展。”不存在的人物边走边看,光束也随之奔忙,“张老师帮了大忙,谢谢张老师,哦不,现在是不是该称您为张校长了?” 宾客中忽然有声音回应:“桑榆,你是我带过的最优秀的学生。” 连海和季明月望过去,见是位长者——方才看展时,正是他悄悄抹泪。 光束摇动前移,“桑榆”来到长者面前,弯腰俯视他:“张校长,也谢谢您。若不是您,14年我升高三,根本没有去留学的勇气。” 他加重了“14年”这个词的语气,长者正在擦老花镜,闻言跟犯了帕金森症一样,手颤得厉害。 “您帮助我准备的作品集,让我受益匪浅。”它笑望张校长。 季明月心道算法终究冰冷无感情,虚拟形象还是有不及真人的地方——眼动处理得不够逼真,显得这笑容虽然热情,但是假模假式。 展厅内仍是大片漆黑,只有连同光芒摇晃的“桑榆”是唯一光源,暗处所有真实的目光都随之逡巡。 第64章 明暗交锋,真假相持,唯光源核心处的“桑榆”保持得体微笑,向张校长道:“我知道您那年春天干了什么。” 眼镜掉在地上,砸出微小的啪嗒之声。 长者抖如筛糠。 作者有话说 (1)化用自汪曾祺《人间草木》中对栀子花的说法,原句是: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 第34章 “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不,不是……”张校长表情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扭曲起来,上下牙打颤,如蚊蚋般的声音淹没在碰撞中。 一把余光映在身上,他脸色灰败,摇摇欲坠。 “您没事吧?”桑非晚第一时间扶住张校长。 得到无声的回答后,桑非晚面向众人,微笑结尾:“张校长可能有些激动。” 他正巧立于光源下,向角落里的工作人员比手势示意,那道名为“桑榆”的聚拢光束倏然不见,宴会厅重归黑暗,安静如死。 几乎是同一时间,四周音响中,古典乐如水般流泻而出。 强劲有力的钢琴声,登登登等。 季明月听出那是贝多芬的命运交响曲,忍不住觉得曲子十分契合——贝多芬和梵高、甚至和桑榆的一生,都有着某些共同点。 “桑榆”消失,场内宾客尚未回神,齐齐被古典乐震慑吸引,三四分钟过去,《命运》播完,都没有人发出半丝声响。 接着是更加急促的旋律,肖斯塔科维奇《第二圆舞曲》,蹦恰恰的节奏如鼓点似心跳,明亮的同时,又包含苏联作曲家们独特的沉郁。 肖二是耐得住时间考验的名曲,经久流传。肖斯塔科维奇年少成名,却因作品喜欢讽刺统治者,为当时高层反感而饱受非议,迅速从神坛跌落,天才音乐家的一生喜悦和悲凉并存。 曲子已经不是契合了,分明是有言外之意。季明月刚想同连海感慨两句,却听音响中传来声音: “伟大的艺术家总是命途多舛,却又在艺术长河中隽永生辉。” “暖春与寒冬交相辉映,黑暗和光明一体双生。” 桑非晚不知何时举起了话筒,声音像初春刚融化的淙淙泉水,与暗色融为一体。 话毕,他后方的顶灯忽然打开。引得宾客不约而同“哇喔”了下。 天幕中的画作如九天银河,直直倾泻而下,巨大的绿色占满了宴会厅中央,悬于空中小幅摆荡。 画作落在宴会厅c位,誓要霸占每位宾客的眼瞳。 在这片跃动的绿中,桑非晚恢复企业家的世故一面,仿佛方才的泪水与真情从来没有存在过。他含笑郑重宣布——纪念晚宴正式开始。 季明月俗鬼一个,对主打social和彰显优越感的晚宴无甚兴趣,但在看到天幕上的画作时,还是震撼到了。 是在桑非晚办公室出现过的《晚春》。 他记得《晚春》图并非出自桑榆之手。 桑非晚劳心劳力,今日的活动也只有一个中心人物,桑榆。可为何如此重要的晚宴环节,偏偏选了幅外人的画? 天幕实在太大,《晚春》图也足够有感染力,桑榆的画作、甚至桑榆完美无憾的人生,都显得黯然失色。 正疑惑着,热度很快顺着手掌袭上大脑,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季明月下意识一缩:“谁?” 微光里,映入眼帘的是连海,对方歪头直视他的眼睛:“可以请你跳支舞吗?” 季明月站在空调下风口,暖风吹得眼皮一跳一跳。 他的性取向和大部分亡魂不一样,来阴冥的几年里也没交到朋友,早已做好了当单身老处鬼的准备。得之侥幸,有伴侣固然好;但一直以来习惯独自生活,上班看月亮下班吃食堂,倒也没有“无人问我粥可温,无人与我立黄昏”那么落魄。 偶尔喝着奶茶打着游戏的时候,他甚至还会感叹,这世上少有鬼像他这样明白孤独的乐趣。 然而此刻,某种想要回握的悸动冲破了胸口。 五指并拢、收紧。 想一直这样握下去。 醒醒!对方是一鬼之下的府君! 季明月另一手锤了下砰砰狂跳的心脏,将自己打回现实,启唇道:“海哥,你想演《了不起的盖茨比》(1)?” “别人都在跳舞,单单我们杵在这儿。”连海道,“你想演《行尸走肉》?” 桑非晚身份摆在那里,交际圈中多是风雅风流人士,此刻已有不少宾客两两结对,同性异性都有;剩余落单着也在厅中礼貌搭讪寻觅,试图找到合适舞伴。 肖二旋律依旧在宴会厅回荡,周围俨然是舞蹈海洋。 “……”季明月死宅一枚,这双手点点鼠标按按键盘还行,攀上连海肩头旋转跳跃那是万万搞不赢的,肯定分分钟变身笨拙滑稽小企鹅。 倒是连海对于上流社会的一切相当熟稔,处变不惊,social得自然无比,名记人设岿然屹立。 他想,万一让海哥看到了自己的另一面,以后……也许就没机会再握海哥的手了。 一番取舍不过数秒,季明月悄然从连海掌中抽出手腕,哈哈干笑了两声:“内什么,我肚子饿,先垫吧垫吧,海哥你另请高明吧。” 宴会厅角落贴心地备了buffet甜品台,话毕,季明月身形没于暗处,埋头对付其间的各色布丁与小蛋糕。 第65章 甜品里有芋泥麻薯盒子,他又开心了,将诸多烦恼抛之脑后。 季明月吃得一嘴蛋糕渣,在这个满是浮华假笑的宴会厅里,反而成了道靓丽的风景线。 连海看出他的心虚遮掩,暗暗好笑,心道小咸鱼这会儿急了,慢点吃,又没人跟你抢。 眼风又扫到他嘴角的淡淡奶液,连海眉毛都乐得扬了起来,掏出手机,特意关了闪光灯,悄摸儿录下了一小段。 备忘录里许久不更新的【咸鱼投喂指南】,又迎来了新的一行:【芋泥小蛋糕】。 做好一切,熄了屏,身旁才有人识趣上前,唤了句“大记者”,又递了名片,这才客气地邀连海投入圆舞曲的怀抱。 连海本欲拒绝,事实上除了季明月,他不想和任何人有肢体接触。然而他愣怔了一下——新舞伴笑容舒展,如此神态更显一对小眯眼几乎消失,像只精明的狐獴。 唔……有些许面熟。 是方才感叹造化弄人的那位,桑榆故交。 连海优雅伸手。 旋律依旧继续。 此刻和他人翩然起舞的海哥是自己拱手让出去的,季明月看了一会儿,emo到了极点,恨自己一时头昏,又恨蛋糕不是后悔药。 芋泥和奶油都是上好口感,融在嘴中却冰冰凉无甚滋味。他心往下沉,扔了蛋糕扯松领带,打算去外面透口气。 主宴会厅的对角处有个挺大的休息室,内带洗手间,设施豪华,是天选的“我想静静”之处。 不巧,今日洗手间似乎在维护翻新,年轻的工人师傅正往墙上瓷砖上贴塑料薄膜,动作间还不忘低声和旁边的保洁小妹调情。男孩眉开眼笑,女孩脸颊绯红。 ……绝了,怎么哪儿哪儿都有恋爱的酸臭味! 季明月气不打一处来,遮着鼻子往一旁退,冷不防撞到个人。 “桑总?” 他回头,看到了一脸迷茫的桑非晚,额角挂着层细密的汗,便说了句“小心”。 季明月估摸着桑非晚忙忙碌碌大半天,想必也是出来换空气的,只是不知道该要进哪间——装修师傅刚把【男】、【女】门牌摘下放到一边,好在男女洗手间整体色调不同,他于是伸手指了下:“那边。” 桑非晚气息略有些乱,没有说话,而是笑笑表达谢意,匆忙进去。 宴会厅的古典乐从肖斯塔科维奇放到拉赫玛尼诺夫,待季明月回去后,刚好以莫扎特的d大调双钢结束。 连海没有一曲换一人,而是始终和舞伴搭档。他相貌不俗,宽肩细腰,柔韧性更是好——双臂高抬的时候,肩胛紧贴衬衫,像一对小小翅膀呼之欲出,吸引全场视线。 音乐终了,连海和舞伴交换默契眼神,友善告别,还像模像样地行了贴面礼。 扭头,就看见某条咸鱼一手狂掐太阳穴,另一只手则捏着蛋糕,纸杯被摩擦出声响。 一言难尽的目光插进来,黏在自己身上。 连海走过去看了下甜品台:“芋泥盒子里放醋了?” 季明月确实牙酸,额间也被自己捯饬得通红。他答非所问:“早知道……” 早知道就不应该拒绝海哥的邀请,早知道就要培养一下危机意识。海哥那么抢手,直男眼红,弯仔落泪,就像匣中明珠——稍有不慎,就会被其他人抢夺。 “算了,不说这个,”季明月持续内耗,赌气道,“四首曲子哎,四首,我蛋糕都吃了十个,血糖早超了临界值了,你们俩就那么相见恨晚?” 刚才他偷瞄连海,对方和舞伴转圈的同时相谈甚欢,有几次脸蹭着脸就差咬耳朵了。光影交错里,连海喉结出滚动性感的荷尔蒙。 越想越气,越气越想。季明月血冲到脑子里:“到底谁是智能小组的副组长啊?” 酸味还挺好闻的。连海憋着笑,抬手挡住上扬的嘴角,又从餐台取了块马卡龙塞进嘴里,用糖分对冲醋意。 他靠墙斜站,一腿支在另一腿旁边,就这么盯着季明月不说话,黯绿的眸中没有压迫,反而多了些意味深长的风流。 季明月被他看得发毛,软下来,低头唤了声“海哥”,以示歉意。 “你以为我在干嘛?”连海咽下甜点,拍掉手中残渣,打断他,“和我跳舞那小子,是桑榆的高中同桌。” “你在套话?”季明月豁然开朗,登时消了气,“问出什么了吗?” 小眯眼舞伴不知从哪儿得知他的“名记”身份,话匣子一打开根本止不住。连海脑中大致梳理了一下信息,低声道:“桑榆确实死于坠崖,桑非晚和桑榆不是一母同胞,而是桑家的私生子,不过他对桑榆的感情也确实很深。刚才那位情难自控的张老师,以前是桑榆的班主任,这两年官运亨通,升了肃城实验中学的校长。哦,还有一些他们的高中往事。” 季明月嗅到了八卦气息:“?” “桑榆这个人,”回想起方才的情报,连海默了片刻,“是有些艺术天赋在身上,但是远没有桑非晚形容的那么优秀,又是艺术展又是晚宴的,着实夸张了。” “这年头搞艺术,艺术是其次,钱摆在首位。像桑榆这样用钱砸出的‘艺术家’,还有很多,蒲飞、杨云昊……曾经的肃城高中三剑客,都是如此,本质上不过是无所作为的狗屁二代罢了。” 季明月开玩笑:“书山有路勤为径,还得有个富贵命。” 第66章 连海乐了下,接着道:“说来也是奇怪,虽然蒲飞和杨云昊前几天意外身亡,但桑非晚好像并没有给他们发纪念活动的邀请函,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看不上这样的暴发户。” 他回忆起舞伴说这些话的时候,眼里盛着笑意,话语中满是讽刺。 “桑非晚还挺爱憎分明。”季明月将芋泥抿在嘴里,总算尝到绵甜滋味。 见连海若有所思盯住天幕,又问:“他还贡献了什么独家内幕吗?” 连海颔首,停了须臾后努努下巴:“这幅《晚春》图,他大概知道是谁画的了。” 季明月拿蛋糕的手一顿。 “小谷子。”连海报出个名字。 “谷知春。” 作者有话说 (1)致敬电影《了不起的盖茨比》里,小李子歪头举酒杯的一幕 ------ 海哥和小季正逐渐靠近危险的真相 第35章 三条热搜 “谷知春?” 名字熟悉,季明月念叨:“和知春安缦什么关系?” “好问题,”连海抿着糕点渣,语气略绵,“越来越有意思了。” “我想起来了!”季明月拍拍脑袋,还真拍出了点儿头绪。 他翻过杨云昊的日记,是瞥到过这个名字。 但更加不解——桑榆的纪念展,为什么要展出谷知春的画? “谷知春是天才。”马卡龙甜到齁,连海端了杯气泡酒润嗓子,“只可惜已经去世了。” 气泡酒是现做,甜白加圣培露,又添几块新鲜柠檬,柠檬纤维为酒液染了些许浅白色。 感觉到有犀利视线投来,连海举了举杯子,隔着浑浊液体向方才的舞伴遥遥致意。 舞伴也是个妙人,小眯眼带过《晚春》图,笑一笑并不说话。 连海想起对方告诉他,看画时那些“天妒英才”、“生不逢时”等等感叹,其实说的并非桑榆,而是谷知春,于是抿了一小口酒,任二氧化碳顶上头腔:“谷知春是桑榆的同班同学,转学生,拿了实验中学校友基金会的助学金,才能上学的。哦,对了,基金会也是桑氏出的钱。” 杨云昊的日记内容东一榔头西一棒槌,零散细碎毫无逻辑,季明月略微花了几秒,才想起基金会的信息同样在日记本里出现过,他推测道:“会不会是谷知春这幅画技法高超,桑非晚又想给桑氏做做宣传,才展出的?桑氏这种房企手黑心黑,没做过亏心事是不可能的,做些慈善博大众好感,对改善企业形象有百利而无一害。” “只是连个名字都不公布一下,真真就欺负人呗?谷同学这命未免太苦了些。”他又有些不服。 “钱会流向不缺钱的人,苦会流向能吃苦的人。”连海放下酒杯,心道谷知春命苦得不止一星半点,“谷知春无父无母,孤苦伶仃,是在肃城福利院长大的。” 福利院是从孽海到肃城的“瞬息全宇宙”的终点,季明月有印象,点点头。 连海:“谷知春很有绘画天赋,初中的时候就拿过全国美展青少组油画奖,得奖后,他被实验中学的基金会挑中,作为重点培养对象。基金会全额赞助他上了高中,念的还是最好的艺术班,在这一点上,桑氏和基金会是实打实出了钱的,没得黑。” “只可惜高三那年,他外出写生的时候出了意外——老天无情,天才陨落。” “嗐,天若有情天亦老,”季明月目光凝在绿色画布中,深吸气,“只是如此富有奇思妙想的《晚春》,可惜了。” “有件事我早就想说了——这画我越看越不对劲儿,”连海盯了画作须臾,突然道,“颜色。” 季明月会意:“海哥,你也发现了。” 连海回想着舞伴透露的信息:“不止《晚春》,谷知春的所有作品皆是配色大胆,让人眼前一亮,这也是他年纪轻轻能在油画界崭露头角的原因——十几年前,国内油画界固步自封,作品多是模仿西方那一套,落入窠臼,谷知春的出现,给一潭死水的圈子投下了几道波澜。” “但谷知春的配色风格,并不是什么奇思妙想勇于创新,而是因为他眼睛有问题。听说他不太能分得清各种颜色。” 原来如此!季明月恍然地“喔”了声。 “福利院的孩子多是弃婴,有各种毛病很正常。谷知春无法辨色,绘画天赋却卓绝非凡,”季明月又道,“上帝给他关上一扇门的同时,也给他打开了一扇窗。唉,也不知这是幸运还是不幸。” 闻言,连海歪头看着季明月,目光炯炯。 “海哥你看我干嘛,”被这样的眼神盯着,冰块都要融化,季明月揉了揉发烫的颧骨,“我脸上有东西?” 连海若有所思:“上帝给一些人关门之后,还会给他们开空调。” 季明月:“?” 连海沉思不说话。 和小眯眼跳舞时,他有意无意地提起了季明月,对方果然记得肃城实验中学的学神,把诸如奥赛国奖、理综常年满分、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可以写出三种不同解法、高考状元……之类季明月高中的辉煌事迹数了个遍,道是季明月的中学时代堪称完美,“别人家的孩子”。 接着他将季明月和谷知春做比较,叹息说肃城福利院出来的孩子厉害是厉害,但是不是都被下了“英年早逝”的诅咒?不然为什么年纪轻轻就都嗝屁了。 连海脚步一顿,说你等等,什么叫“都”,你这意思,季明月也是福利院的? 第67章 他听蒲飞提过,季明月是正常人家长大的孩子,家庭幸福,父母还都是土豪,不缺钱不缺爱。 舞伴眼睛眯得更紧,说自己家的家族企业是福利院孤儿基金的捐赠方之一,话毕又贴在他耳边说了个不得了的八卦——季明月的确是孤儿,只是比谷知春更加幸运,遇到了有意收养的父母。 然而天之道损有余,或许是学神的人生前半段太完美,老天都看不下去了,很快收走了他的性命。 季明月死后,老年失独的季家父母伤心欲绝,早已移民去国外了。 “没什么。”连海收回目光,绿眸变黯。 为了缓解尴尬,他靠在餐车旁向墙面看去。 墙上是桑榆的几幅画作——白菠萝红橙子,还有那束苍灰色的向日葵——他胳膊上的汗毛不知不觉奓了出来。 如果说谷知春的画是“奇怪”,那么桑榆的作品,几乎可以用“别扭”来形容。 用色激进,尽皆癫狂,尽皆过火。 “小季,你觉不觉得,”连海吐露疑惑,“桑榆的画,颜色更加……” 话未说完,耳边响起“砰”的一声。 声音来自窗口,巨大,沉闷,似有重物坠落。 几位率先反应过来宾客跑到窗边向下看,俱是连连惊呼,呼喊声将宴会厅的窗帘震得抖了两下。 其中一位女士像是吓坏了,一屁股坐在地上:“有人从楼上摔下来了!” 连海和季明月对视一眼,飞也似的冲过去。 窗外有人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血从他身下蔓延开,在沉沉夜幕中铺成流动的深紫红,像被鸟儿啄坏的烂杨梅,腐坏发臭沤成馊汁。 “快看那个人……”宴会厅在酒店二层,有视力好的宾客认出死者,“张校长?” “是张校长!” 宴会厅骚动之声愈发强烈,天啊地啊omg满场乱飞。 几乎同时,厅内又响起一阵叮咚之声,此起彼伏,催命符似的。 “微博?”季明月听声音耳熟,掏出手机。 果然是微博热搜push,口香糖一样的长条消息,一连三条: #又见208w!知名男星杨云昊被曝生前偷税漏税 #重点高中校长被实名举报权钱交易 #another 法外之地 三条热搜,毫无关联,怎么会齐刷刷出现? 季明月息了手机屏。然而因为室内太黑,残影效应令他眼瞳中还隐约浮现着【高中校长】、【杨云昊】、【酒吧】三个词。 几乎是一瞬间,这些天来漂浮在脑海中的碎片,隐隐连成了一条结实的细线。 他按住心口——彼处砰砰直跳——继而望向连海,目光越来越沉重:“,海哥,一个想法不一定对,张校长的死绝非意外。” 更有甚者,今天这个晚宴,或许也是别有用心。 话毕,他重新打开手机,手指唰唰在屏幕上打字。 连海心脏同样开始急速跳动,连带着震得太阳穴疼,他知道这是“圣水”失效的前兆。 料想到今晚会是持久战,他特意加重了“圣水”的浓度,但诸多意外,还是让他远远低估了晚宴持续的时长。 季明月曾经问过他“圣水”的来历,他给出回答之后,对方还以为他是开玩笑。 小季脑子快,可太过聪明的鬼,善于拆解层层包裹的谜题,却看不穿一些浅显的道理,比如说,真话总在插科打诨中出现。 他没有撒谎,“圣水”的的确确是他的血,自腕间动脉取就。 情况危急,总不能在众目睽睽之下,拿把餐刀割自己手腕,然后再把血喂给小季吧? 这里是肃城会场,不是《暮光之城》片场。 顾不得许多,连海紧紧握住季明月的手,在后者震惊一整年的目光中,逃离了纷乱的宴会厅。 因为脚步太快,两个人的西装一角飞了起来,活像一对不为世俗所容的夫夫私奔。 * “三条热搜连着出现,不可能是巧合。”季明月的声音回荡在孽海办公室里。 他特意将ppt投了屏,屏幕中,三条热搜的截屏排列得清清爽爽。 ppt是他从肃城回来之后,根据在阳间搜集的资料,结合自己推测,马不停蹄熬了一个白天认真赶出来的——冥府府君对ppt要求之高,他曾亲眼目睹,自认自己这份既有power也有point,起码不会输给连海手下那几位平庸中层。 更何况马上要一季度kpi考核了,他想留下点好印象。不然海哥一个不满意,不再与自己搭档,这偌大的阴冥,以后千百年,怕是再难与海哥见面。 来阴冥后第一次正儿八经做汇报,他紧张得口干舌燥,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的手腕,止住颤抖。 腕骨逐渐发热,季明月脑海中,却满是昨晚海哥拽着他跑出宴会厅的瞬间。 罗密欧朱丽叶,梁山伯祝英台,也不过如此。奋不顾身到下半生不要,只要下一秒。 季明月也知道自己和连海地位差距太大,若不是酆都大帝设立“智能小组”,他们的鬼生,几乎就是两条平行线。 可他就是贪心,就是想勉强。 就是贪图短暂的缘分。 勉强漫漫鬼生里,多一秒的相交。 情情爱爱的小心思,自古怕人知,羞人说,嗔人问。季明月满面绯色,目光黏在连海身上,痴了一样,少女怀春都没他娇羞。 第68章 “小季?”两团桃红映入眼帘,连海咳了下,表情柔和,完全没有工作时的一本正经,“是谁拉着我说有重大发现,要汇报案情?” 季明月这才收了过于丰富的内心戏。 他怪自己多情却被无情恼,海哥什么身份地位,容得他肖想? 好像……也仅限于肖想。 他清清嗓子,认真投入讲解:“海哥,我们一个一个看。第一条,杨云昊偷税漏税,这件事实锤没得洗,我翻了翻营销号关于他的八卦——还真有重大发现。” 作者有话说 一些些往事浮上水面 第36章 有人做局 阳间的娱乐圈金玉其外,远观如一袭华美袍子,内里却爬满蟑螂。艺人通过签订阴阳合同、挂牌工作室等方式逃避税务者众,今天他偷税,明天她漏税,后天网上“纪检委小作文”一发,大家齐齐补税。 前车之鉴那么多,艺人们并非不知道这样做的下场,骚操作一旦曝光,轻者千金散尽,被封杀消失,重者甚至喜提银手镯,下半辈子都要唱铁窗泪。 但马克思他老人家有云,只要有超过50%的利益,资本家就会铤而走险。 杨云昊便是“不税”大军中的一员。 杨云昊自小在单亲家庭长大,很会看人眼色,入圈后更是长袖善舞,比同行多了八百个心眼不止。他明白娱乐圈八仙过海,和钱有关的事大多是阴沟里翻船,爆料者基本都来自身边最亲近的人,因而很懂“要让大家同穿一条裤子”的道理。 他一直厚待跟着自己的几位助理,但凡拍戏进组,也经常会请剧组导演、工作人员等等利益相关方“找乐子”,还总是将“乐子”安排在another酒吧里。 原因很简单,一来肃城偏安贺兰山脚下,离娱乐产业发达的一线城市千把公里,天高皇帝远。没了约束,“乐子”会更有乐趣。 二来,another的老板蒲飞是自己最好的哥们儿,口风紧信得过。 久而久之,杨云昊当another是大本营,飞叶子、找“乐子”、甚至包括签阴阳合同在内的诸多勾当,均不避蒲飞。甚至有圈中好友眼馋阴阳合同又担心泄密,杨云昊还会主动将其介绍到酒吧,说是放心大胆地签,只要钞票到位,这座酒吧,是全宇宙最安全的地方。 “真就当酒吧是内娱金三角呗?”季明月感叹。 连海一直盯着ppt,眉头就没舒展过:“蒲飞家道中落,需要钱;杨云昊干的都是非法交易,需要绝对靠得住的人和场所,两个人也算是各取所需,蛇鼠一窝。” 季明月:“海哥,还记得吗?在another,我们捡到过一枚窃听器。” 连海记起那个小黑盒,点头。 季明月又道:“那你对酒吧的装修还有没有印象?” “less is more.”连海想起了包豪斯范儿的桌椅,以及那个踢起来叮咣作响的极简垃圾桶,颔首道,“你今天怎么了,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说这些不搭界的做什么……” 他忽而反应过来,不再说话。 季明月打了个响指:“another之所以搞得跟阎罗大厦的会议室一样,并不是蒲飞的审美趣味。你想啊,这世上除了热爱加班沉迷开会的卷王奋斗批,谁会喜欢这种白刷刷的会议室style?” 连海正喝着茶,差点没喷了——小季你点谁呢? 季明月浑然不觉:“他这么做,是出于防人之心。” 都内娱金三角了,谈的都是些不能见光的生意,蒲飞必然害怕别有用心者在酒吧里出幺蛾子,极简的桌椅能最大限度地避免他人安装窃听器、摄像头。 “可惜千防万防,”季明月将ppt翻页,“还是有漏网之鱼。” 屏幕上,第二条热搜【#重点高中校长被实名举报权钱交易】徐徐飞入。 连海智商一直在线,听季明月反复cue到窃听器,大致明白了,热搜说的是张校长。 季明月点按遥控笔,打开ppt中的音频:“微博里有匿名用户发了网盘链接,链接里全是录音,足足三四十条,内容是张校长和肃城实验中学一些家长的对话。” 录音背景嘈杂,土嗨蹦迪口水歌不时蹂躏耳朵,伴着“青苗”、“价格”、“代替”、“收割”、“钱不是问题”等等来自张校长的声音。 怎么有点儿像农民之间聊种田聊收成?连海强忍不适听了片刻。 很快他捋清了前因后果,震惊非常。 ——张校长藉职务之便,为一些家中有权有势的学生大开后门,帮助他们在自主招生、留学申请上弄虚作假。 肃城实验中学是国家级示范高中,面向全省招生,背后还有桑氏基金会支持,实力和财力都相当雄厚,因此特别能吸引大批成绩优异但家庭贫困的学生。 每年九月,当懵懂的少年少女走进学校大门时,总会看见一位慈祥的长者,笑眯眯地在门口迎接,帮着指路宿舍、搬运行李。若有人吃不消紧张课业,不适应城市生活,张校长还会和孩子们促膝长谈。 他甚至记得每位贫困生的生日,在那一天必会在对方感动的泪花中,送上蛋糕和礼物。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贫困生大多用独立坚毅的性格包裹内里的敏感与自卑。他们的心脏就像重瓣花,一旦有人不厌其烦温柔剥开,便会吐露出最幼嫩的花蕊。 孩子们喜欢张校长。却不知张校长回馈给他们的,是别样的爱。 第69章 备受爱戴的长者视他们为祭品,用最贬损的语言称他们为“青苗”——若有达官贵人的孩子有需求,必定乐滋滋地双手奉上用以献祭,以换取名利场中不断向上攀爬的机会。 在他的眼中,知识只能通过家世和金钱传播。 早些时候雅思托福没那么多讲究时,贫困生代考是最为常见也最便宜的交易;这几年出国留学考试愈发严格,张校长把重心转移到了自主招生上——自主招生不唯分数论英雄,恰恰相反对成绩没那么看重,更多的是软性指标,如此以来,可供活动与操作的空间很大。 实验中学恰好艺术生多,张校长或威逼,或利诱,让贫困生帮富人家的孩子准备作品集是常规操作。 录音中,他甚至和家长探讨学科竞赛替考的可能性,还打算找门路从大学实验室里,给参加自主招生的孩子买论文。 “我当了这么多年老师,栽出的青苗都是最好的,只等你们收割。” “那是自然,张校长您为人师表。” “不敢当,你们见过郊区大麦田里的麦子吗?有些小苗有劣质基因,先天不良,一个春天过去了,到底也不能开花抽穗,不如用到更合适的地方。当然也要看你们的镰刀够不够快。” 张老师和权贵家长们的语调轻松,甚至带了些戏谑,然而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块抛出的砖。 砖块越垒越高,挡住阳光,堵死出口。 季明月心里藏不住事,喜怒都在脸上,播完录音后眉间几乎要皱出个川形:“罔顾学生前途,视公平为儿戏,这就是所谓的为人师表?” “所以张校长死了。”连海眯了眯眼。 “死得活该!”季明月吐一口浊气,再度强调自己的观点,“而且我认为,昨晚他坠楼,绝对不是意外。” 连海赞同:“自杀也好,他杀也罢,目的都是封口,让所有的腌臜事到张校长这里结束,玩一出死无对证。” “幸亏这个录音,another里的勾当还是得见天日了。”季明月感叹,“营销号除了公开录音,还爆料说,蒲飞得知张校长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后,主动提出,要给张老师提供场地。近几年肃城实验中学所有肮脏的交易,基本上都是在aonther里谈妥的。” ppt被他翻到第三个热搜词条,“法外之地”四个大字标红加粗,火一般烙在眼里。 他接着道:“我们初上肃城那个夜晚,碰上another的员工拦路讨薪,说来也巧,当时正好有个旅游大v也在酒吧街,把此事拍成视频发到微博,一石激起千层浪,这才让警方有了正当的搜查理由,查明了酒吧的许多勾当,什么叫‘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啊。” 话毕他沉默——结果没问题,有问题的是过程。 讨薪队伍、旅游大v、爆火视频……一切都太巧合。 一定有人做局。 连海面上不显,声音却越来越沉:“这酒吧不仅是内娱金三角,还是法律百慕大。” “说起来,也要感谢偷偷在酒吧里放录音设备的人,用魔法打败魔法。”季明月很快回神,继续点按遥控笔,“只是张校长早不死晚不死,偏偏在桑榆的纪念展上出事。” 遥控笔上了年头,红外感应不再灵敏。他连按了好几下,ppt都毫无反应。 就好像笔的背后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和他对抗。 “几个问题——”从河豚中毒开始,到诡异的晚宴和《晚春图》,再到三条热搜结束,连海迅速梳理了诸多线索,起身用双手撑着桌面,拿出了听完下属汇报的总结语气,冷静,条理分明,“首先,蒲飞是怎么知道张校长的勾当的?” “其次,张校长的死究竟是不是他杀?和桑榆的纪念画展又有无关系?”他想起张校长在看见vr版桑榆时的古怪模样,“第三,围绕桑榆,一个已经死了一年的人,竟然牵连了这么多人,桑榆会不会有问题?” 季明月说绕口令一样:“不出意外的话,绝不是意外。” 连海:“第四,除了画ppt,难道就没有更好的破案方法了吗?蒲飞和杨云昊就在隔壁。” 这么打哑谜不行。他今天是打算什么也不顾了,哪怕动用武德,也要从两只鬼的嘴里挖出些东西。 季明月之前偷听了几场连海和下属的1v1绩效沟通,他知道冥府府君作风务实,一恨powerpoint没有power也没有point,二恨下属光说不练假把式。 他眼睛亮了:“咱俩想到一块儿了。” 第37章 转学生 能坐上冥府府君的位置,连海靠的自然不是和上下级打打嘴仗搞搞脑子。 一鬼之下,该出手时就出手,杀伐果断的魄力必不可少。 “那就动手。”连海点头,拆掉衬衫袖钉后微卷袖口,小臂流利的肌肉线条在白衬衫下若隐若现,“今天无论如何要让蒲飞和杨云昊开口。” 他离开座位,准备开门。指骨还没扣上门板,另一侧,蒲飞的声音传来:“府君,季副,二位在吗?” “我们……有话想说。”杨云昊很小声地接道。 “无事不登三宝殿。”连海沉声道。 季明月听出其中犹豫与讨好:“应该是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才对。” 话毕,他走上前去开了门。 蒲飞和杨云昊进来后,一反常态很是无措,双眼滴溜溜满屋乱窜。 连海懂得现在正是打心理战的好时机,沉默地踱步至两只鬼的面前,高大的身影笼下来,压迫感拉满。 第70章 在阴冥待了这些日子,两只鬼大概摸清了连海的身份。此时蒲飞头快低到地砖里了,像只滑稽的鸵鸟,哪里还有当初在忘川一打四的嚣张气焰。 “我们看到了这个,”鸵鸟伸手递过一张纸,“想跟府君和季副聊一聊。” “桑非晚把纪念哥哥的阵仗搞那么大,我和云昊竟然都没收到邀请函,真是讽刺。”他又道。 连海看清蒲飞手上是一张邀请函,上印的【晚春】洒金字闪出丝缕微光——昨晚他和季明月回来得太急,邀请函想必是那会儿落到了办公室外。 连海凝目朝前:“聊什么?” 杨云昊目光闪躲:“桑……桑榆。” 可以,姜太公钓鱼愿者上钩。连海走回办公桌前悠然落座,又拉把椅子在旁边,给了季明月一个眼神。后者默契接收信号,麻溜儿坐到了连海旁边,和他并排。 连海侧脸线条犀利,不怒自威;季明月虽说面嫩,属于平易近人那挂,但跟着冥府府君这么久,高低沾染了些上位者气质,他有样学样,腰背挺直。 连海看了眼季明月,目光中七分诧异三分惊喜。 季明月帅不过三秒,低咳了下,有点不好意思:“内什么,海哥,我没吃过猪肉,我还没见过猪跑吗!” 连海:“……不会说中文可以不说。” 蒲飞和杨云昊不敢怠慢,蔫头搭脑地承认了包括娱乐圈阴阳合同、肃城实验中学权钱交易在内的一切勾当,内容与季明月调查分析得出的大差不离。 只一点对不上:蒲飞说自己的酒吧“业务敏感”,他不好多雇人手,因而满打满算不到十个员工,还多是当初从蒲家带出来的老伙计,各个忠心耿耿。那日酒吧街上讨薪的几十名壮汉,绝对不是another的人。 酒吧讨薪一事是他人做局,这一点连海和季明月都达成了共识,因而连海不再刨根究底,而是问了另一个问题:“张校长的那些腌臜事,你是如何知晓的?” “another刚开不久,因为地段不好,生意一直没什么起色,得空了我就在门口观望”蒲飞回忆片刻,道,“真让我有了个重大发现——张校长竟然也出没在酒吧街,而且专门找犄角旮旯的店铺,堂堂肃城实验中学的校长来这种声色犬马之地,摆明了就不是什么好事儿。” “和张校长一起来的也是熟脸,我一下就认出了。有几位以前还是我们家的合作伙伴,欠了我们家的钱到现在没还。”蒲飞咬牙切齿,“我家的生意资金链断裂,他们倒好,吃香的喝辣的,日子过得美滋滋。这世道,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连海:“所以你就猜到了他们之间的勾当?” 见蒲飞点头,连海却眯了下眼:“你觉得我很好骗?” 蒲飞神经瞬间绷紧,连连摆手:“我没有骗您。” “张校长桃李春风,阳间无不称赞他为人师表。他和关系好的家长朋友一起出来饮酒小聚而已,你怎么就笃定张校长做得都是些鬼蜮伎俩,敢往权钱交易上猜?要么你会读心术,”连海目光冷厉,“要么,你在撒谎。” “府君,您相信我,”蒲飞急了,“张校长并不像外接看到的那样!他,他……” 蒲飞语调颤抖:“他蛇蝎心肠,和学生家长暗通款曲弄虚作假,其实早有先例……” 杨云昊匆忙打断他:“阿飞,别说了!” “桑榆。”片刻静默后,蒲飞念出这个名字,扭头打断了他。 “都这关头了,你还害怕桑榆,还要维护桑榆吗?这里是阴冥,不是肃城,不是那个桑氏翻云覆雨手眼通天的地方。至于桑榆,死了那么久,估计早投胎转世了。” 蒲飞呵呵了一声,讽刺道:“不知道他下辈子有没有这么好命,还能投胎做大少爷啊。” 杨云昊不再说话。 蒲飞回正身体看向连海和季明月,眼神复杂:“实验中学这所有下三滥的勾当,源头其实是桑榆。” 哦豁,鱼咬钩了。 连海倾身:“细说。” 蒲飞将邀请函翻面,望着“油画组金奖”几个大字:“那年桑榆刚上高一,张校长还不是校长,而是我们班的班主任。” 肃城实验中学背靠肃城美术学院,艺术特长班享誉全国。和其他高中到高二才分流不同的是,实验中学的艺术班从高一进校就设立,收的学生个顶个聪明,而且目标明确——誓要在浮沉的艺海中,闯出一片天。 桑榆正是其中之一。 蒲飞:“我、云昊虽然成绩不咋样,但好歹都是从小开始学画画的,练过童子功,每周两次美术小课雷打不动,算是早早就入了门。桑榆画工到底怎么样,一眼就能看出来。” “油画这行吃天赋,更得勤奋才行。可惜,桑榆一样都没有。”默了须臾,杨云昊开了口,“但他还是进了艺术班。” 有钱人家的公子,自小和普通孩子就不是一个赛道,思维方式也不一样,桑榆认为这世上没有用钱摆不平的事。父亲给基金会捐了将近八位数的款,成功为他换到一个入学名额。 进入艺术班后,桑榆依旧没能被学校的“艺术细菌”感染,画作平平也就罢了,文化课成绩更是倒数。 重点高中课业繁重,这激发了桑榆的逆反心理,没两个月,他就连作业都不写了,成日与学校其他几个不学无术的二代厮混在一起。 第71章 越是小地方,圈子越封闭,阶级也越分明。二世祖们有专门的食堂“雅座”,有专用的画室,日常打游戏、买球鞋、玩猎枪、埋汰老师、欺负同学……总之是能做的都做了,不能做的创造条件也做了。 十几岁的半大少年,不仅嚣张,还很狡猾,霸凌暴行向来隐秘进行,从不公开,卑劣程度堪比容嬷嬷暗搓搓给紫薇扎针,伤害都在看不见的地方。 反正班主任张老师是个见人下菜的主儿,只要不是大是大非问题,根本不会、也不敢说什么。有同学跑来告状,张老师基本选择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冷处理;实在闹得大了,就反问对方“桑榆同学是打你了还是锤你了,我处罚他也是要拿出证据的”。 张老师都保持沉默,同学们就更是讷讷不敢言。 有钱人家的大公子,继承了父辈的贪婪与不择手段,骨子里抢夺厮杀的显性基因展露无遗——当看到全国美术展的参赛通知时,桑榆转了转眼珠。 高一下半学期,二月末刚开学,班里来了位转学生。 眉清目秀,一双丹凤眼极好看,人也乖巧不说话,是那种一眼望去就能让人喜欢上的好孩子。只是好孩子总面无表情觑着眼睛,远远看上去好似裹了团雾气。 慈祥的张老师将男孩领进教室,在班上女生们花痴的“哇喔”声中,于黑板上写下他的名字。 谷知春。 谷知春个头不算矮,就是自小长在福利院,发育不好,小腿还没有有钱少爷的胳膊粗。他的身型罩在宽大校服里,更显单薄至极,纸片人也似。 他还有些驼背,背上书包画架,可以用“驮”来形容。有胆子大一些的女孩红着脸想上去帮忙,可他统统用沉默报以拒绝,眼睛觑得更紧,表情如隔云端。 “驮”得久了,谷知春额间沁汗,丹凤眼几乎倒吊,浓睫的阴影打在下眼皮处,为淡粉脸蛋平添一丝阴郁,像个因为家族落难而被迫充军的可怜少爷。 “我那会儿坐在桑榆后面,小谷子和桑榆隔了一位。有时候阳光从窗边打进来,从我的角度看去,谷知春就像是桑榆的影子。”杨云昊回忆道,“我们经常私底下说,桑大公子身边多出了两道小影子,左右护法,一道是刚从国外回来的小弟桑非晚,另一道是谷知春。” 蒲飞接过话头:“自从小谷子转学之后,桑榆的确变了。温和待人,脸上总挂着笑,也不捉弄同学了。好人突然变坏不吓人,吓人的是坏人瞬间放下屠刀——搞得同学们都以为他被夺舍了。” “肉眼可见的变化都还好,最最恐怖的是,桑榆开始用功,画作水平提升飞快,像坐了神舟飞船一样。这下怀疑他被夺舍的人更多了,肃城实验中学怪谈再多一桩。” “问他,他只说自己在外面请了个靠谱的家庭教师,老师倾囊相授。” “屁嘞!”杨云昊翻白眼,“还投缘,还倾囊相授,这话骗骗外行就算了,真当我们瞎啊。” “谁不知道家庭教师就是个幌子。桑榆的画,全是谷知春替他画的!” 第38章 皮囊与灵魂 杨云昊一届流量明星,被互联网口水骂战频繁教做人,经济公司时刻提醒他“不该说的话不要说”。他生前憋得太久,此时放下了心里包袱,自然是竹筒倒豆子,哗啦啦什么都敢往外冒。 蒲飞瞄了他一眼,英雄所见略同:“这件事人人皆知,当时在学校几乎是个公开的秘密,只是桑家势力太大,没有人敢放到台面上说。” “桑榆有间专属画室,我和阿飞进去都要提前知会他,但是小谷子却可以来去自如。”杨云昊道,“一开始是油画课作业,三次作业能有一次是谷知春代笔。每一幅谷知春的代笔作业都和桑榆自己画的千差万别,还都会得到老师的表扬,好几次老师还把画作放在画室第一排,让大家参观。你别说,小谷子小学跳了两级,14岁上高一,他能转学到我们学校,念的还是最好的艺术班,多少是有两把刷子的。” “后来桑榆可能尝到了甜头,所有的作业都会让小谷子代劳,就连他美展得奖的作品,也是出自谷知春之手。” 连海逻辑严密,反应也快,像台酷睿i9电脑,他回想着昨日在展览上看到的桑榆作品,道:“艺术随心而变,心手不一乃是常事。一位画家即使同一天内,画出的作品也可能云泥有别。你们虽说是行家,但笃定桑榆的作品都是谷知春画的,是不是过于武断了?” 蒲飞:“府君您有所不知,不是我们妄言,只是谷知春的画,属实是太有辨识度。” 说话间,他指指自己的眼睛,凭记忆学了几个谷知春经典的觑眼动作。 季明月头一歪——这动作很是熟悉。 “对对,”杨云昊也一拍脑门儿,“我记得他之前画了幅向日葵,构图笔法不服不行,就是颜色不太对,是……” “灰色。” “灰的?” 连海和季明月异口同声。 蒲飞:“小道消息说是黄蓝色盲,挺罕见的,但谷知春从来没承认过。说实话我活了那么多年,也只见过他一个人有这毛病。色盲学画,就像聋子弹钢琴,瘸子练短跑,哪怕天才,也不禁让人可怜可叹。” 杨云昊混娱乐圈,四舍五入和艺术沾点儿边,此刻也颇为共情地点头:“作品是艺术家们的灵魂,谷知春的灵魂,就这么被白白吸走了,只剩一副干瘪皮囊,行尸走肉。” 第72章 “知道桑榆留学归国为什么弃艺从商吗?才不是什么桑氏亟待接收,二代临危救火。在他心中,金钱只是名声、地位的垫脚石,他可不稀罕家族企业的一切。”杨云昊难得认真,“桑榆放下画笔投身商海,原因很简单,谷知春死了。” “没有代笔,桑榆也就失去了灵魂。” “说反了。”白菠萝红橙子不断在眼前跳跃,灰色向日葵漂浮在麦浪一样的天空中,连海道,“真正的灵魂是谷知春——而桑榆,才是那个皮囊。” 很难断言到底谁是行尸走肉。 室内几只鬼纷纷沉默,消化着冥府府君话中的深意。 季明月第一个回过神,啧啧摇头:“能让一个天才画家甘愿献出灵魂,钱和权真的这么管用?桑榆这算什么,油画界里的大仲马?(1)” 蒲飞:“桑榆得奖之后成了全校焦点,树大招风,学校里很快就有了流言蜚语。有同学说是谷知春眼睛有问题;也有说他迫于桑榆的淫|威,又拿了桑家的钱,只能用这种方式反抗;还有人说……” 顿了顿,他又道:“说谷知春和桑榆的小弟桑非晚结成同盟,每天想着怎么摆脱桑榆的阴影。有一次他干什么来着,反正就是不小心惹到了桑榆。我和云昊从没见过桑榆如此生气的样子,吓了一跳。他把谷知春提溜进画室,锁了整整一个下午。” “是什么事儿来着,”他想了半天想不起来,只好挠头发叹一声,“一过三十,身体上的小毛病不说,记忆力也大打折扣。” “这事儿我也有印象,”杨云昊也啧了下,“唉!我日记本要是在手上就好了,所有重要的事情我都会写日记的,好记性不如烂笔头嘛。” 日记本! 一句话点醒梦中鬼。季明月跑到旁边的柜子里,抱出一摞日记本。 他和连海其实早就把日记本带回了阴冥,也翻看过不少次,只是日记内容零散,他一直没什么头绪。 如今日记本的主人就在眼前,利器终于开刃。 “你看能找出什么线索吗?”季明月对杨云昊道。 杨云昊挑了几本翻一翻,摩挲着日记本,无奈摇头:“……时间太久远了,烂笔头也烂完了。” 季明月:“能想多少是多少。” 连海轻瞥他一眼。 季明月也觉得自己太像菜市场讨价还价,他学着前几日连海听下属汇报的样子,眉眼微敛,放低声音:“用心看。” 杨云昊被他的气势震得愣怔几秒,回神后扑到本子中东翻西找,手指在泛黄册页上摁出浅印。 “哎?这一页呢?怎么没了?”片刻后他突然道。 季明月伸头望过去,看见了熟悉的撕痕。 “2014年……哦,是我高三那年的日记。”杨云昊歪头思考着,“没了的那几页,似乎写的是……小谷子出意外。” “意外”两个字令季明月脑中警铃大作,道:“谷知春怎么死的?” “高三下学期刚开学,当时艺考专业课已经考完了,大家都在突击文化课,张老师为了缓解我们的压力,挑了个周末连带周一周二周三,趁着春天天气好,带我们一起去郊区麦田写生,”蒲飞开口,“前几天还好好的,结果周三早上小谷子就不见了。大家以为他是独自去采风,也没有理会,直到下午集合返程,大巴里也没找见人,打电话也不接。当时天色不早了,挺多同学闹着回家,张老师拗不过,就让大巴先开走了,然后报了警。” “隔周周一,晚上我们正晚自习呢,张老师接到了警方电话,说在郊区发现了谷知春的尸体。” 季明月猛然想起一件事——晚宴上,虚拟的“桑榆”对张老师说过一句话。 我知道您那年春天干了什么。 他连忙问:“具体是什么时候?” 蒲飞:“呃,差不多就是这个日期……” 日记本扉页印有一整年的日历,蒲飞目光骤然被吸引,他凑过头仔细看了看,笃定道:“对,3月,九年前的3月11日!” “小谷子死了,顶天大的事儿我怎么可能不写日记呢!”杨云昊也把日记本翻得哗啦啦响,紧接着不太友善地看向季明月:“可是……其他日期的都还在,这几页为什么没了?” “我拿到的时候就是这样了。”季明月发出免责声明。 他看了看日期,谷知春出事是2014年3月,也就是自己生前回学校作报告之后,因而对这几页撕痕印象很深。他拿过日记本反复确认,问杨云昊:“日记本难道不是你撕的?” “我没事撕纸玩儿?图啥?锻炼手劲儿?”杨云昊无语,但是很快反应过来,“有人动了我的日记本!” 他眼珠转了两转:“可这些东西一直都放在肃城公寓啊,那里平时根本没人去,流浪猫来了都翻不到垃圾。谁啊手那么欠?” 谁啊。 撕痕刺在指腹,细小的针扎感若有似无,却又不太舒服。 季明月下意识转头,看到连海皱着眉头松掉衬衫的扣子。 那件衬衫,是他和连海在高定店买的“情侣款”——海哥的是蓝色,自己的是黄色。 “黄色,蓝色。”季明月捻了捻手指,像去林间觅食,却一个不小心爪子摁到苍耳的猫。 片刻后,猫咪忽而扭头,浓黑的双瞳亮莹莹。 林中猎物,近在咫尺。 * 桑榆的纪念画展和纪念晚宴提前了两天,3月11日才是桑榆正儿八经的一周年忌日。 第73章 前晚的活动中意外接二连三——肃城实验中学的张校长从桑氏的酒店坠楼,至今躺在icu生死未卜;张校长权钱交易的热搜也闹得沸沸扬扬,省教育局已经发公告成立了调查组——一夜之间,这场晚宴成了肃城名流圈的热门八卦,人人都仿佛亲历现场一般,生怕故事不精彩不猎奇,恨不得添油加醋。 说什么的都有,目前坊间剧情已经快进到张校长因为帮达官贵人办事不力,在晚宴上被杀手用枪顶着脑袋跳楼,简直比港台黑帮电影还离谱,杜琪峰看了会流泪,吴宇森听了会沉默。 因而桑非晚今日祭兄不敢太过高调,连助理都没带,只让司机将车开到墓园门口,拎着装有祭祀用品的手袋,独自下了车。 惊蛰一过,万物复苏,饶是北方也有几分天街小雨润如酥的意思。绵密的雨水柔柔坠落,黏在桑非晚的纯黑开司米大衣上,飞蛾扑火。 桑非晚带了伞,却没撑开,任冰凉雨丝挂上睫毛,像是附在眼前的一层白翳。 小时候他总听福利院的长辈叹息,说是这么好的一双眼睛,可惜了。现在倒是没人再说这话,他们也不敢这么说。 可事实就是如此——刚出生的孩子双眸明亮,随着年龄增加,看到感受到尘世的污糟,双眼会越来越浑浊。 很快就是清明节,墓园已经稀稀落落有了些扫墓人。有精明的小商贩嗅到商机,开始在园外摆摊,纸钱水果鲜花是刚需,纸糊的新款手机球鞋汽车同样必不可少,安静堆在防水棚中。 桑非晚都进了园门了,脚步一顿,返回门口摊位旁。 手袋里的白菊花束冒了个头,瑶台玉凤和千手观音,品相都是上乘。但他还是觑觑眼,探寻什么一样在各色花架旁找了片刻,缓缓道:“麻烦包两束花,一束向日葵,一束绣球。” “不用找了。”他掏出手机扫码付了三百块,锁掉手机的翠绿色屏幕,又补充,“绣球要蓝色的。” 墓园同样是桑氏的地产,定位高端,一墓难求。摊主招子也是雪亮,知道来祭祀的都是什么身份的人。 收到钱后,摊主看出眼前顾客的羊绒大衣和硕大的巴宝莉格纹手袋价值不菲,忙不迭将花包好递过,笑容挤在眼角眉尖:“谢谢大老板,老板节哀,愿您的故人在另一个世界安好。” 桑非晚闻言只是笑笑,笑容低调克制,看不出心绪。 他将花束揽在怀中,阖眸深吸一口气,平静的脸孔裂出一丝厌恶,不过转瞬即逝。 向日葵和绣球都没有香气,但那种被阳光关照过的草叶气息很清新,盖住了沤烂的泥土味。 桑非晚不愿睁眼。 因为在那对覆了翳的双眸前,整个世界都是同一种颜色。 一种漫无边际的、腐坏的、霉烂的、绝望的,绿色。 作者有话说 (1)大仲马有一个很有趣的外号,叫做“小说厂厂长”,意思就是大仲马组建了一个小说代笔流水线,打着自己的名号挣钱,这也是大仲马平生一大黑点,没得洗 ------ 还记得小季和海哥买的情侣款衬衫吗?没错,和本案有关 第39章 三张照片 桑榆的墓地和桑氏族人修建于一处,只是安眠的位置更好,在墓园最里面,单独一片区域,外围几米就有“闲人免进”的牌子。 这片墓地离郊区麦田景区也不远,形如笔架,所谓“前有照,后有靠”,是大吉的风水——由桑非晚亲自拍板定下。 为了哥哥,他甚至不顾劝阻,执意在墓园中生生辟了块小土坡,又凿了人工湖。 土坡不高,但很陡峭,幸而两侧有间或凸出的岩石供行走。桑非晚走到碑前,调整了一下呼吸,将花束摆好。 他在萦绕的淡香中微笑:“这么多年过去了,还记得我吗?” 因为个子高,他微微弓背,向下方看去,这令他看上去类似一只收起双翅的鸦。 石碑正中嵌着张照片,水晶相框,镶金边。照片中,含笑的年轻人有着与他毫无二致的脸,只是轮廓略锐利些,目光也更加意气飞扬。 “桑榆,还记得我吗?”他重复,声音平静得好似沉眠的死火山,更衬出旁边人工湖中涟漪淙淙。 小湖如镜,桑榆之墓倒映其间,影影绰绰,照出碎裂的形状。 大吉的风水?桑非晚轻笑,眸子间氤氲着些似有若无的嘲讽——有钱能使鬼推磨,风水先生看出他有意定下这块地方,自然是顺着他的意思,满口胡诌。 可桃阿姨曾经对他说过,破镜朝山,高大逼压,可使人丁灭绝,毁宗夷族。 “放心,很快,你就可以达成你的愿望。”那位美丽如鬼魅的女人,桃阿姨,曾在他耳边吐气如丝,“桑氏将不复存在。” 从天而降的桃阿姨身上有好闻的晨风气息。她是他的贵人。 记忆喷涌,桑非晚百感交集。想起自己的计划还差最后一步,他难得有了强烈快意,吃吃地笑了起来。 由自己亲身入局缔造的商业王国,他也会亲手将它们轰炸成废墟。 笑声越来越大,荡在山谷间。桑非晚擦掉因狂笑而溢出眼眶的泪,手伸向手袋里,却只拿出了一张照片。 收手之际,桑非晚不小心触到手机边缘按键,屏幕骤然亮起——锁屏界面和照片中的背景一样,都是那片绿油油的麦田。 照片很窄,落于掌中只方寸大,上面只有桑榆一人昂首微笑。 第74章 相纸一边平整另一边粗糙,是他从一整张合照中撕下的。同时被撕掉的还有另外两片,也都是人像,已经被他寄给了不同的主人。 三张照片,都大有用处。 “我特意买了你喜欢的向日葵和绣球,黄色的,和蓝色的。满意吗?”他凝视桑榆定格的笑容,语调有一丝讨好。 可照片是不会说话的。 “我问你满意吗?!”片刻后,桑非晚忽然低低叫一声,像将死小兽发出的悲鸣,继而双泪滚落。 沉睡的火山山顶开始冒烟,有滚烫岩浆缓慢翻滚,散发危险与恶意。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泪水混合雨水坠落地面的细小声音。 “桑榆,我不会再担心你满不满意了!我不再怕你了!”他又将目光转到向日葵和绣球上,任模糊的绿色占据瞳孔,肩膀簌簌抖动,“也不再怕自己了……” 没有校园霸凌商海浮沉,没有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没有觥筹交错推杯换盏,这里甚至连人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白茫茫一片干净大地上,他终于获得喘息,可以面对自己二十六年以来双眼的痼疾。 这个秘密和另一个秘密一起深埋于心,像并蒂莲,像双头蛇;像虾虎鱼和枪虾(1),像蜜蜂与花朵。 他不准备告诉任何人。 只要不说,它们就能一直以最暧昧的雏形存在于意识中,好供他一遍遍雕琢、描绘、品尝。 他靠它们活着。 过了许久,桑非晚止住泪水,蹲身将照片摆在墓碑前。 照片中,少年张扬霸道的脸庞很快沾上雨水,气势不再,看上去像受了委屈哭泣。 桑非晚的心情好了不少。 忽而一阵轻风,照片被吹翻了个面,黏在旁边向日葵的茎杆上。 一行字母露了出来:【i am】 由他亲手写就。 另两张照片背面的单词在眼前浮现,桑非晚勾着笑,像是生怕坟墓中的尸体听不见一样,很慢地道:“i am coming back.” 桑榆啊,我回来了。 这样想着,桑非晚索性用力将手袋一抖,里面的杂物七零八落。五彩冥钞被风带起,纷扬撒了满天。 其间夹杂的几张照片略微重些,携雨水坠地,和桑榆的个人照一样,黏在湿润的泥土上奄奄一息。 白菠萝红橙子灰色向日葵……全部都是桑榆的画作。 春日应是吹面不寒杨柳风,但今天肃城格外奇怪,风越吹越大,利刃般拍在桑非晚脸上,他低头避过气流,目光偏巧与照片相撞。 不知是否是风的原因,桑非晚忽然浑身发痒。他指尖弯出最大的弧度,指甲在皮肤裸露处反复挠来刮去。那种挠法儿,不像是抚平不适缓解躁动,倒更像身上黏了什么异物,想要生生地将异物剥离、抠掉,哪怕要付出皮肉绽裂的代价。 桑非晚越挠越快,手指似十把刮刀陡然缩紧,接触处无一不迅速泛红,脖颈眼下角质薄的地方,甚至被他挖破。 泪水裹着血丝低下,于泥土中无声消融。 桑非晚痛得倒吸冷气,但他像个犯了病神志不清的瘾君子,抠挖的动作停不下来,眼泪也根本止不住。地上的画作和照片在他眼中逐渐模糊、陌生,最终只剩隐约轮廓。 桑非晚对着照片中的少年,清了清充斥血腥味的喉咙,声音越来越大:“你是谁啊?” “而我,又是谁?”他几近嘶吼。 风能够最大限度地提供氧气。 火山终于爆发。 全身的力气似被掏空,桑非晚像个痛失心爱玩具的孩童,葱根般洁白的手指撑进泥土,双眸紧闭哭倒在地。他脸上模糊一片,不知是泪水、雨水还是血水,哪里还有半分说一不二的霸总模样。 黑色淤泥沾上昂贵的开司米大衣,仿佛一整团未经化开的颜料,被匆匆泼到画布上,颜料废了,画也毁失殆尽。 “你是对桑榆很重要的人。”呼啸冷风中倏尔传来声音,继而一双有力的手扶上他的双臂。 源源热意让桑非晚止住哭泣与颤抖。他睁开眼看清来人后,略想几秒,不无惊异:“您二位是……记者先生?” 连海将依旧流泪的霸总搀扶起身。 桑非晚腿都是麻的,站直后打个趔趄,不小心蹭歪了连海的外套,沾满污泥的手也重重按在了里面的衬衫上,瞬间一个黑色五指印浮现。 “海哥,”季明月连忙奔上前,眉毛跳跳,想伸手触碰却又被污渍劝退,他不知从哪儿学来一口婉转的南方口音,水磨似的,再拐几个弯简直可以去唱昆曲念白,“哎呀,这是你刚定做的衬衫,牛津纺面料很贵的,还不能机洗!” 季明月刚喝了“圣水”,嘴里尚残存着淡淡的腥咸气息。他暗自吐槽圣水估计是放久了有些变质,又结合这几天的所见所闻,认为海哥工作繁忙日理万机,食堂预制菜都能嚼出佛跳墙的感觉——休说保管圣水了,能顾好自己,完整地吃上一顿热乎饭都难得。 这样下去可不行,作为“智能小组”的副组长,他有义务把海哥的日常起居照顾起来。 连海几不可查地咽了下唾沫,给呆怔的季明月使了好几个眼色。 他长于推演精于分析,但却自知不如小季——小季破案总有神来之笔。昨夜他和自己说了做戏引桑非晚自曝的计划,虽然有些兵行险着,不过只有出奇,方能制胜。 第75章 但说好演戏,小季未免太夸张了,戏台还没搭好就已戏瘾大发,活像个生怕自己男人吃闷亏的厉害小媳妇儿。 这么演……会露出破绽吗? 可话又说回来,看到小媳妇儿的急切神色,连海心中掠过一丝奇妙的感觉。 酥酥麻麻的,猫爪挠人一样,挠得他心痒。 小季真就是只猫。 得找机会让小季多挠几次。 大英雄各怀心事,最终还是季明月最先回神,急得一跺脚:“要么再做一件吧!不知道定制师傅那里不知道还有没有布料,这颜色不常见的,明黄色!” 说到最后,他加重音量,随即扭过头望向桑非晚。 对方的目光果然被吸引过来。 雨渐停,乌云消散,一抹日光恰到好处地投在桑非晚侧脸上,像画了半面妆。 桑非晚匆匆擦泪,深呼吸几口后对连海道:“抱歉,衬衫钱我会陪给您。” “可二位为什么会在这里?”他逐渐恢复平静,觉察到不对,“这是我们桑氏的墓地。” “桑氏,”季明月神色忽凛,哪里还有方才的戏精模样?他敛眉严肃道,“桑非晚,你既然知道这里属于桑氏,那么你也不应于此出现。” 桑非晚后撤半步,由于惯性身子依旧颤抖,他发现已经退无可退,只好扶住桑榆的墓碑:“……什么意思?” “哦,不对,如今,是不是不该叫你桑非晚。”季明月步步向前逼近他,声音沉下,语调也愈发慢,“而该叫你——谷知春?” 作者有话说 (1)虾虎鱼与枪虾:出自东野圭吾《白夜行》,两种动物是依赖共生关系。 ------ 可能有宝贝看出来了:小桑总就是小谷子,这是个“狸猫换太子”的案子 小谷子:喂喂,二位大哥,破案呢,怎么还玩起暧昧了,我也是你们play中的一环吗? 第40章 一个秘密 “都说学画画的善于观察描绘,”季明月道,“不愧是天才画家,还精于伪装模仿。” 他望向眼前年轻人震惊的脸,喊对方的名字: “谷知春。” “都说写字的工于描述表达,”桑非晚厌弃地看了墓碑一眼,手迅速拿开,仿佛墓碑上沾了毒药一般,他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不愧是知名媒体的大记者,还很喜欢幻想。” 季明月直视他:“还要狡辩吗?” 桑非晚回得迅速,几乎是义正词严:“本人姓桑,名非晚,现任桑氏集团ceo,也是桑榆的胞弟。名记张口闭口说我是另一个人,此君还是我已逝的朋友,且不说您的大脑是否错乱,对亡者也是不敬。” “继续嘴硬,”季明月嗤笑,转头伸手,“海哥,你来。” 连海从未看过如此正经的季明月,心中惊喜又自豪——不愧是自家小猫,厉害起来爪子能糊人一脸——于是很配合地走到他旁边。 季明月:“他的衬衫真是黄色?” 连海拉开外套拉链,内里衬衫浅蓝,同放晴的天空别无二致。 衬衫是他在引魂街那家高定店挑的,当时季明月相中了黄色,他想了想,买了件蓝色同款,同小季搭成了……情侣款。 对面的年轻男人顿时如遭雷击,脸色比石碑的青灰色还要难看。他嘴唇动了几动,却没说出话。 “谷知春,”季明月又唤了下,“是天才画家,也是黄蓝色盲。” 桑非晚失态的时间极短,很快又变回了那个对一切都游刃有余的总裁。这回换他嗤笑:“一件衬衫而已,就断定我是黄蓝色盲?我真是想不通,你这样的逻辑,是怎么能拿动笔杆子成为名记的。” 季明月在阴司当惯了咸鱼,什么都怕,就是不怕阴阳怪气。反而越是阴阳,越能激发他牙尖嘴利的技能。阴司曾经有嘴贱的班儿逼同事嘲讽他“季工这样天天躺平,舒服吗”,他当场回敬“舒服啊,舒服就对了,因为累和猝死是留给卷王的”,怼得对方张口结舌。 季明月分毫不让:“当然不可能只凭一件衬衫。谷知春,前晚桑榆的纪念晚宴上,你同我在知春安缦宴会厅旁边的洗手间偶遇,你还记得么?” 桑非晚用沉默表示认同。 季明月干净利落地挑明:“你不小心走错了洗手间,还是我给你指的方向。当时我就觉得哪里不对,直到听到你是黄蓝色盲的消息,我才明白——” 那日正巧赶上洗手间改造维修,墙上的【男】、【女】门牌被取了下来。知春安缦酒店装修风格独特,洗手间墙面贴的是大块纯色瓷砖,男厕是蓝色,女厕是黄色,只要是正常人都能分辨。 可谷知春恰好不是正常人。 种种证据拼图一样浮现于脑海,昨夜季明月灵光乍现,做出了一个大胆推测:桑非晚,其实是谷知春。 他和连海讲了推测依据,后者愣怔片刻,很快赞同。 海哥永远逻辑在线,比自己更擅长推理思辨——此刻,季明月有样学样,说出了连海的分析: “你既然以桑非晚的身份示人,便不敢让其他人知道你有眼疾的事实,酒店的装修风格要迁就安缦集团,你也不好说什么。而我猜,你之所以选择亮色,是因为你可以通过色彩的饱和度来分辨黄与蓝,好显得你与正常人无异。但那天就那么巧,洗手间的墙砖贴了塑料膜,降低了饱和度,所以你压根儿看不出。” 第76章 “再往前,我们初见面那一次,临别时你送我们过马路,你对红绿灯的反应也很奇怪,明明是黄灯,你却让我们好走,因为在你眼中,黄色、蓝色和绿色,根本没有什么差别。” 洋洋洒洒一番话说得桑非晚愣怔片刻,不过很快,他恢复了毫不在乎的表情:“大记者,一切都是你的自由心证。你要是执意说我是色盲,那我也没有办法,我总不能把我的眼珠子挖出来,安到你的眼眶里吧?” “那就不说你色盲的事实。”季明月弯腰,从碑前捡起那张桑榆的照片,来回看了看,迅速在心中连起了那句【i am coming back】。 他更加笃定:“杨云昊和蒲飞都是你杀的。” 桑非晚勾着笑:“这已经不是幻想了,是臆想。我认识几个不错的心理医生和脑神经外科医生,要不要介绍给你认识?” 季明月举着照片,视嘲笑为空气:“桑榆的纪念展和晚宴,全肃城的名流雅士几乎都到场了,但我们……” 他顿了顿,不好直接说自己是鬼,还在下面认识了蒲飞与杨云昊,于是道:“我们经过调查,发现你根本没有给蒲飞与杨云昊发过邀请函——这恰恰证明,你在活动举办前,就知道蒲飞和杨云昊两个人已经死了。” “好笑,”桑非晚吸了口气,淡漠道,“我就是单纯不喜欢这两个二世祖小混混,本事不大脾气不小。我哥生前读书的时候,他们俩就只会跟在后面狐假虎威。我讨厌他们,不给他们下邀请函,不可以吗?” 同样的问题,昨晚季明月也问过连海,连海给出了论断。季明月回忆着连海的推理,道:“合情,但不合理。你办活动的目的,本就是想让这场活动尽可能地扩大知名度,不然你也不可能请我们两位记者到场。蒲飞和杨云昊,一个是当红明星,一个是在本地小有名气的酒吧老板,还都和桑榆关系匪浅,你没理由不请他们。” 被掉包的河豚、消失的食物残渣、诡异的窃听设备……虽然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但季明月有一种强烈的直觉——眼前这个似笑非笑的年轻男人,就是始作俑者。 “你说得对,那两个傻x二世祖都是我哥的朋友,”沉吟片刻,桑非晚避开桑榆照片,转头去看墓碑旁的泥土,神情里有掩饰不住的厌恶,“所以我就更没理由害他们了——这么做对我有什么好处?” 感觉到了来者不善,但桑氏掌门人不是白当,桑非晚哪怕思绪翻覆煎熬,却始终喜怒不形于色,尽力压下心头的翻江倒海。 他本就眉目温润气质和煦,如此反差,竟显出些高高在上的疏离感。 阳光勾勒出他清瘦的剪影,令他好像一条狡猾的蛇,不时吐着信子。 压力给到了季明月这边。咸鱼不怕呛声,更不怕阴阳嘲讽,但这种无言的漠然最令他吃不消;再加上一切都只是他和连海的主观推测,原本心虚全靠死撑,此刻,他感觉自己一拳打在棉花上之后,又被兜头浇了桶冰水。 高手过招,今日必定有一场硬仗要打。 原本组织好的语言被碎冰碴子撞了个粉碎,季明月气息完全乱了,喉结滚动着想从齿间挤出声音。 无能为力之际,手却被从旁握住了。 连海先是将食指中指悄然搭在季明月手背上,点了两下示意他安心,接着轻绕一圈划过虎口,同他交握,输送源源不断的热意。 季明月愣是生生地吞下了要说的话——连海哥掌心其实并不热,反而相当熨帖,但他却感觉自己抓握住了一颗跳动的心脏,就这样猝不及防被烫到了。 连海其实呼吸同样发紧,佯作云淡风轻地拉松衬衫领口,稍好些后才启唇:“杀了蒲飞和杨云昊,一方面是你与他们有龃龉,另一方面,你要制造酒吧街讨薪事件,只有动静足够大,才能顺水推舟地安排热搜,让another中的龌龊交易公之于众。” “其实不止是蒲飞和杨云昊,张校长的死也与你有关。活动当晚小季见你神色匆匆往洗手间跑,紧接着,张校长就坠了楼,想必你当时就是用another里的勾当,威胁了张校长。” “谷知春,”连海郑重道,“从一开始,这就是你布的局。下手对象是一切和桑榆有关的人。” 他和小季讨论一夜,基本捋清了谷知春的行动轨迹,但还是有不明白的地方:谷知春如此不惮其烦,所为何人何事? 或者说,他的作案动机是什么? 闻言,桑非晚无辜摊手,眼神清澈如犯错而不自知的恶童:“二位大记者到底在说什么?我半个字都听不懂。还有,再强调一遍,本人姓桑,名非晚。” “桑非晚,”连海跟着重复,却并不是改口唤对方名字,“真正的桑非晚下落不明,想必也与你有关。” 默了默,他说出昨夜和小季讨论出的猜测:“知春安缦是一年前重修,这说明你至少在当时,就已经以桑非晚的身份入主桑氏。你既能冒名顶替许久——” 有风打着旋儿吹过,不大,却稳准狠地刮着三人的脸。连海不错眼珠地盯着对面,清清嗓子:“那么真正的桑非晚,是不是也已经被你害死了?” “死”字在凉风中划过,像一道魔咒。 下一秒,年轻的总裁双腿仿佛被抽去脊椎,浑身发软,向后靠住桑榆的墓碑,身体连同眼眶中的泪,一并滑下:“不是的,不是这样的。” 男人不住摇头,话语中有哭腔吗,接着强撑身体站起,沾了淤泥的手抓住石碑,指尖和骨节因为用力俱已泛白,一黑一白对比分明。 第77章 连海说了声“果然”。 再狡猾的蛇也有七寸。他越是否认,连海越是证实了自己的推测。有冥府府君的气势在,短短两字,力重千钧。 局势瞬间翻转,季明月来了劲头,乘胜追击:“你是不是谷知春?桑非晚是不是你杀的?!” 眼前的这位“桑非晚”眉峰紧皱,双唇抿在一起,薄如刀锋,给方才的淡然割开了罅隙,露出腐坏内里。 “是不是?!”季明月高叱。 年轻男人被喝得一愣怔,下意识念叨起支离破碎的胡话:“没有,我真的没有,我不是,我是,我……” 连海趁热打铁:“谷知春,说话!” 春雨带来的阴霾彻底褪去,日色照得人工湖波光粼粼。光影交错间,男人模糊的双眼却黯淡了。 “非晚。”十年里,谷知春第一次以如此颓丧的神情念出了这个名字。 “桑非晚。”他重复,气息萦在舌尖。 可惜无论叫多少遍,“桑非晚”三个字永远都不属于他。 谷知春跪于泥地,濒死乌鸦一般发抖:“非晚不是我杀的,他早就死了……” 电光石火之际,季明月做出了个更加大胆的推测。 他掏出风衣中杨云昊的日记本——近来为了查案,他一直随身携带——迅速翻到末尾。 “桑非晚是不是死于——”纸张的撕痕在手上摩擦,季明月道,“2014年3月?” 日记本中消失的那一页,那段时间。 或许是没了力气,亦或许是不再抗拒,谷知春的背抵上墓碑。 如此动作,手机从他脏污的开司米大衣中掉出,在碑前石阶上磕碰了几下,正好碰到了开关按键。 绿色的锁屏界面,却仿佛一把火,灼灼烧在谷知春眼中。 “那年春天,麦田。”冷风灌进口腔摩擦到声带,谷知春的声音带着几分诡异的呕吐感。 又好像,他在把另一个秘密从心底挖起。 秘密埋得太深,拖拽血管、牵动神经,令他血流不止痛楚万分。 大概也只有用这种方法,才能将积淤的过往尽数呕出。 第41章 不听话的狗 “那年春天,我刚转学到实验中学,第一次去麦田写生。”谷知春颧骨处仍有泪痕,“就遇上了非晚。” 桑家从国外认回来的二少,刚满十四岁,也在实验中学上初中,谷知春经常看见他从桑氏那辆接送桑榆上放学的劳斯莱斯里出来。小少爷相貌标致,个子挺高,整日背个书包屁颠屁颠跟在哥哥桑榆后面,桑榆书包上的挂饰也比他有存在感些。 桑非晚中文不好,一口脆皮普通话滑稽非常;倒是逢人就笑得热情,露出洁白的八颗牙。桑榆一开始对这个来路不明的野种弟弟不爽,可每次窝着的一包火迎上那对笑眼,就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哥哥的千思万绪最终化为一句“非晚别总对着别人乐,地主家的傻儿子啊你”。 弟弟则腼腆端起唇角表示接受,但很快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只是将哥哥黏得更紧。 三月,恰逢艺术班每年春天的写生活动,桑非晚看到桑榆收拾刮刀画板,嚷嚷着要和哥哥一起去郊区。死缠烂打抱大腿了好几天,桑榆终于松口。 春日的麦田风景极好,微风所到之处,青白的小麦花翻涌如浪。连天花海中,桑非晚将十四年来最灿烂的笑,奉献给了一个穿校服的阴郁少年。 少年觑了觑眼睛。 好神奇,地主家傻儿子的笑容像道热流,冲散了他眼前的雾气。 绿色涟漪一圈一圈,清晰地漾上眼中,亦漾进心里。 紧接着,顾知春看到同自己“主人”桑榆一模一样的面庞,他一怔,明白了来人是谁——傻倒不一定傻,家里有地是真的。 缓了片刻,谷知春抱着某种邪恶的念头,走上前问桑非晚,要不要做自己的模特。 “反正我的画都是为桑榆画的,拿他弟弟练练手也不算过分。”谷知春面色微妙,喜悦和厌弃同时浮在唇角,“学校里人人皆知非晚是桑榆的软肋,一开始我只是想抓住软肋,让桑榆收敛一些。基金会于我有恩,但是他……” 谷知春生长在肃城福利院,但天生骄傲要强——在绘画天赋和眼疾同时被发现后,他毫不犹豫地将后者关进潘多拉之盒,又用勤奋和汗水给盒子做了美丽包装,换来了在油画界的初显锋芒,以及被实验中学基金会看上的机会。 “当时基金会和桑氏来福利院,看中了好几个学画的孩子,我知道后几乎是使出浑身解数,拼命画出好的作品,在院长面前露脸刷好感。”谷知春深吸一口气,摇头苦笑,“最后一次‘面试’时,桑榆也到场了,我提前从院长那儿得知消息,还特意制造出和他偶遇的机会……好让他能记得我,选择我。” 自傲的暗面是不甘心。他从小便知道自己与福利院里那些庸常甚至蠢笨的孩子不一样。 小树苗为了不像野草那样在泥地中枯死沤烂,必须献祭自己的根茎花叶,甚至尊严。 谷知春嗤了声,回想起福利院的环境——一群表面天真的稚童,却十分明白“物竞天择弱肉强食”的道理,吃顿午餐,人人都要给碗里多争一块肉,每个人对机会都相当敏感。 “我知道,桑氏的基金会这会是我人生中唯一一次机遇,能够改变命运的机遇。” 常言道命运会为聪明又勤奋的孩子打开大门。谷知春很快收到来自院长的好消息,自己顺利被桑氏选中,可以转学去肃城实验中学,念最好的艺术班,继续绘画梦想。 第78章 院长笑眯眯拍着少年的肩膀,对他说小谷子,条条大路通罗马。 常言还道,福祸相依。 想要站上画坛顶峰的沉郁少年,发现命运是为自己开了门,可祂还会用这扇门,疯狂夹自己的脑子。 谷知春原以为转学后能逆转命运,却没想到,桑氏给他机会,不是为了让他在画坛崭露头角,恰恰相反,而是隐于暗处——成为桑榆的影子。 起初是不过绘画课的小作业;慢慢地,期中期末的作业落款处的【谷知春】三个字,也被硬生生换成了【桑榆】;至最后,桑氏集团的大公子靠他的作品获得美展奖项,成功拿到了留学的通行证。 条条大路通罗马,可有的人生来就在罗马。谷知春最珍视、最引以为傲的天赋,不过是桑氏为大儿子铺平锦绣大道的垫脚石。 一块不起眼的垫脚石。 自傲的暗面永远是不甘心。他不是没想过离开,但他的书包里装着桑氏给的银行卡,学艺术烧钱,刮刀画板颜料……就连新书包,也是刷那张卡买来的。 福利院条件有限,他以前学油画,只能用水粉当做平替;尽管这样,画笔颜料还都有配额,用完之后,拿笔蘸自来水在废纸上练习的日子不是没有。 自来水落在纸上,转瞬干涸消失,就像他不时冒起的大胆念头。 也不是没想过反抗,可桑榆和那个什么所谓的“实验中学三剑客”,仗着家里有几个有钱,在学校走起路来鼻孔朝天。 进校第一周,谷知春不小心在男厕看到桑榆三个人把沾了脏水的拖布按在一位同学的校服上,原因非常荒唐,那名同学天生小眯眼,看人即使没有恶意,也多三分不可一世的感觉,这就惹桑榆不开心了。 谷知春认出——是桑榆的同桌。 小眯眼满身污迹,敢怒不敢言,只将眼睛瞪成两条加粗的线,其间射出不服气的目光。 谷知春初来乍到,尚未了解实验中学的某些潜规则。他看不过去,上前劝说了桑榆片刻。 下场是桑榆吩咐左右护法,让他们“清醒清醒”。于是他和小眯眼一起,被蒲飞和杨云昊一左一右按进了洗手池中,脸上冲了半小时的冷水。 之后谷知春顶着湿冷的头发,哆嗦着回到画室准备练笔,打眼却看到“主人”在其中等待多时。 桑榆成心要给自己的“影子”一个下马威——他笑眯眯说谷知春,校服脏了吧?脱掉我喊保姆帮你洗。又说你不是要画画吗?画室通宵开放,你努力哦,别辜负了我们桑氏对你的期待。接着“砰”地锁上了画室的门。 一整夜,谷知春的瘦削身影投在画室的地板上,没一丝挪动。 春寒料峭的三月,影子也像是结了冰。 自此,谷知春再也没敢和桑榆对视过。 * “……我甚至有些后悔当初的选择。”无论谷知春怎样揉搓,怎样克制,滚烫的泪就是不听话,堆在眼眶,“什么抓住机遇,翻身逆袭,纯属扯淡。” “龙生龙凤生凤,世袭才是这个世界残酷的真相。” 季明月心里存不住事,听谷知春一番回忆后拳头攥紧:“桑榆……过分!” “我所说的还只是冰山一角。”谷知春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渐次尖锐,“有一次,因为我打翻了三剑客的午餐,他们,他们就……” 谷知春双手捂脸。 “三剑客”小团体对外铜墙铁壁,内部其实也微妙地保持自己的平衡。桑榆自是身处王座之上;蒲飞虽然家境更好,但蒲家靠收购农产品起家,是暴发户土大款,很被人瞧不上;杨云昊家底略差些,不过有个在国外的明星母亲。 有段时间杨母回国探亲,给杨云昊带了不少新奇的玩意儿,还托关系找了空运公司运了河豚来肃城,肃城名利场不大,一时间又是八卦纷纭。 这下把杨云昊得意坏了,动辄拿些白色恋人饼干、royce生巧在同学间显摆,还专门吩咐家中厨师李叔,拿住劲做了“全豚宴”带到学校。 “三剑客”在学校食堂有个专门的小包间,那几日的小包间成了杨云昊一个人的舞台。 被手盖住的眼睛中灰黑一片,灰色从流飘荡,最终汇成了向日葵的形状。谷知春哽咽:“当时桑榆几乎把所有的作业都交给了我,我实在气不过,就故意画了副恶搞的画,害他找代笔的事情被油画老师和张老师知道了,桑榆又罚我在画室捱了一整夜。” 这次变本加厉——不止是校服,桑榆要求他脱光。 被如此折辱,谷知春就是再拿人手短,也决定揭竿而起。次日中午他在踹开学校餐厅小包间的门,将“三剑客”正在享用的大餐掀了个底儿掉。 在杨云昊“我的河豚”、“谷知春你胆儿肥了是不是”的大嚷中,桑榆依旧面色淡淡;他比谷知春高壮不少,当着食堂一众用餐师生的面,抓住谷知春的校服领子拖了他一路。 像是处理一个已经玩坏的破布娃娃,又像是拖着自家不听话的狗。 眼泪决堤,谷知春泣不成声:“你们尝过油画刮刀的滋味吗?” 突然间,仿佛有无数只蚊虫爬满身体一样,谷知春双手在裸露的皮肤上狠命抠挖,脖颈和脸颊处原本已经凝结的血痂,再次渗出暗红色。 “你理智点!”眼前一幕太诡异,淡定如连海也忍不住惊骇,他上前掣住谷知春的胳膊。 第79章 眼泪流下,盐分刺到流血处,搅合成咸涩痛楚的汁。谷知春被疼痛激发,大吼道:“桑榆他,他……” “他不是人,是疯子,是恶魔。” * 那天桑榆将他拖进画室,笑眯眯将他剥了个干净,挤了坨大红色颜料又拿起刮刀。 小谷子,这是什么颜色? 桑榆“嗯”了一声,饶有兴致地将刀背抹上他不着寸缕的身体。 以前他在学校看谁不顺眼,对对方都是拖把棍打膝盖,水龙头冲眼睛,如今猛然发现油画刮刀也能寻乐子,就好比硬菜吃多了之后突然上桌的甜点,美味至极,令人成瘾。 金属刀背滑过脖颈大动脉,向下来到锁骨——彼处堪堪染上大片红,像小兽被一口咬穿喉咙后喷涌的鲜血。 谷知春浑身发麻,双眼模糊什么都看不清,真如将死之兽,嘴唇泛白颤抖,说不出话。 他想转身挣脱,但桑榆力气实在大,拧住他手腕往回扥,差点把他胳膊卸了。 这个呢?绿色?蓝色?还是黄色? 他握着谷知春不断滚动的、柔软的喉骨,一刀又一刀,将颜料抹在不听话的狗的身上。 训狗,就是要收紧绳索,折其身躯,每一处皮肤都不能放过。 最后的最后,诛心。 这些颜色不喜欢吗?我这儿还有,你要什么,今天统统满足你。 桑榆又挑了抹颜料,挥在他眼前笑,你见过向日葵的颜色吗? 物极必反,邪恶透顶的笑,反而看上去没心没肺,纯良无比。 谷知春像泰坦尼克号上滞留的乘客,心底发沉。 刮刀沾着灰色油墨游走到胸口。只要桑榆手臂继续使力,就能划破皮肤,挑穿血管,扎进心脏。 菠萝是白的,橙子是红的,天空一片翠绿像郊区那片麦田。谷知春眼前千色交错,混合着桑榆的笑,温煦,却又融合着说不出的恐怖。 他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能将纯真和邪恶这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杂糅——就像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既是天才画家,又是一条狗。 双腿一软,谷知春跪在了桑榆膝下。 …… 谷知春是被冻醒的。 掀开眼皮的时候,桑榆已经离开。天色转暗,深紫夜幕和教学楼里的灯光摇摇欲坠地映入眼眸。他抖了一下,迅速裹紧了身上的外套。 等一下……不是自己的校服。 是谁? 谷知春匆忙起身,看到自己苍白皮肤上沾着很多道水痕,水痕旁五彩缤纷,布满未完全褪尽的颜料痕迹。 “remember me?” 声音来自地主家的傻儿子。 “我们见过,画画,麦田。” 桑非晚用着不太熟练的中文,一手做了个涂抹的动作,另一只手里焐着湿纸巾。 难怪谷知春半昏半醒间,觉得有什么东西拂在身上,温暖熨帖。 窗外恰有一束月光投下,婉转流霜,似雾如霰。 光晕蒙上桑非晚的脸庞,为他披了层圣洁的白纱。 作者有话说 还记得小眯眼吗? 这下知道小眯眼为什么那么讨厌桑榆了吧? 这下也知道蒲飞和杨云昊为什么会死于河豚中毒了吧? 第42章 “我的小天使。” 谷知春攒足力气,甩开连海的胳膊:“不要碰我。” 雨后新霁,有春风吹来,墓园中沾着水滴的小草随之摇摆,新芽似绿浪。 记忆也像绿色的潮汐慢慢涌起,触摸着、击打着谷知春脑海中的每一道沟壑。 “不要碰我。”十四岁的谷知春,浑身赤|裸,坐在画室角落。 画室灯光布置有讲究,吊顶安着几盏金卤灯,漆黑夜晚尤显光如利刃,切开寂静。 想起刮刀贴在身上的可怖感,谷知春满身恶寒,双臂抱住膝盖蜷成一团不住战栗。仿佛只有如此,才能掩藏住那些由恶魔带来的、非人的折辱。 冰凉的眼泪打湿颧骨,又在膝窝上砸出一个个小水坑,他踢开桑非晚的外套,垂下眼眸不敢看对面,“不要……” 对面坐着恶魔的弟弟,小恶魔。 忽而有温热湿巾贴在脸上。谷知春感觉心头像被一只手轻轻握了下。 “你别生气了。”小恶魔沐于浅白月华里,一双笑眼满含歉意,不带半丝杂质,“我代哥哥向你say sorry。” 谷知春表情凝固了一瞬,泪如鲛人珍珠,凝在腮边摇摇欲坠,闪烁缤纷光泽。 桑非晚抹掉他两滴泪,柔柔唤他“小谷子”。习惯的英文发音方式还没改过来,“小”字被他吐出了擦音,气吹到谷知春颈边,轻而暖,羽毛拂过也似。 谷知春在学校听过桑氏的八卦,道是桑非晚的生母曾经是桑父在美院的学生——虽然是毕业后才在一起,但小三的名声在那个年代传出去,等同于被整个社会“浸猪笼”——因而桑非晚生母怀孕后便接受安排远避国外,桑父挂念小情人和私生子,有空就去探望。 桑榆的母亲得知此事后直接气进了医院。也正因正房夫人反对,桑非晚一直没能进桑家的族谱。直到六岁时,桑父被小情人缠得没办法,也自觉愧对母子俩,才悄悄给这可怜的私生子上了户籍。 桑非晚生母在他十四岁时于异国病逝,桑父感念这段短暂情缘,思忖许久后不顾家中反对,执意将小儿子接回了国。 因为读书早又跳过级,谷知春比上初二的桑非晚大两届,他差点忘了,自己其实与桑家二少同岁。思及此,他不太自在地动了动脖子,算是接受了他亲昵的称谓,也接受了小恶魔在自己脸上的动作。 第80章 身披白纱的小恶魔将谷知春的脸仔仔细细擦干净,又帮他捡起散落在地的衣服。 手指触到校服拉链,谷知春才神魂归位。他黑眸沉沉地盯着对方片刻,然后极不自然地喊了声“非晚”。 声音很低,但至少算是对“小谷子”的回应。 “yup.”桑非晚依旧笑得没心没肺,笑容像个小太阳能,气氛骤然温暖。 他看到桑非晚书包落在一旁,旁边还有一本梵高画册,便清清嗓子,想聊点儿轻松的:“非晚你喜欢梵高?” “嗯。” 谷知春来了兴趣:“为什么?” “因为哥哥喜欢梵高。” 话毕,桑非晚看到谷知春面色不悦,乖乖抿起嘴。 他眼角微微下垂,像条受委屈的小狗,掷过来的目光颇显无辜。 目光相抵,谷知春瞬间消气:“你怎么在这儿?” 桑非晚眼睛眨两下:“waiting for you.” “等我?” “你说过要我当你的model啊。i’ve got it. 我每天下课都来,可只有今天遇到你。” “……直眉愣脑啊你。” “什么愣什么脑?” 谷知春无语:“you are silly!(傻小子!)” 英文俚语,并非骂人,相反调侃意思居多,桑非晚不能更懂,开心得露出唇侧虎牙,又挠挠头:“所以哥哥总说,我是地主家的傻儿子。” 谷知春被气笑了,下意识扶住画架,却又像被烫到了一样缩回手,仿佛画架由烙铁制成。 自从被桑榆“罚”过之后,谷知春潜意识里总会害怕这间画室,能不来就不来。幸而他住校,近来的油画都是熬夜在宿舍楼梯间画的。 “要动笔吗?”待谷知春把衣服全部穿好,桑非晚才打开灯,走到画室中央的模特位。 模特位四周有小灯,两束极细的光束投下,覆上他的背,让小恶魔长出天使翅膀。 他继续按开关。 国外长大的孩子,好像自带直接表达情感的技能,纯真赤诚:“小谷子,i’m waiting.” 光影仿佛被注入灵魂,从各个方向映着那张从未被欺负过的笑脸,蒙娜丽莎也不过如此。 谷知春目光定在天使脸上,双瞳却失了焦,他伸出手,隔空勾勒着桑非晚的唇形——是不掺任何杂质的笑容,自己这辈子不可能拥有的笑容。 羡慕、嫉妒、还有一些些别的微妙情感交汇在谷知春眉峰,他咕哝道:“这么开心么。” “当然,”桑非晚道,“你知道i’m waiting的意思吗?” 谷知春:“?” 桑非晚唔了一下,才道:“爱慕未停。” 他的语调奇怪,好像是因为中文不纯熟而发出的谐音,好像又不是。 …… 散落在墓园的照片中有一张油画人像,深色背景,颇有梵高风格。谷知春将照片拾起,画中人背上呼之欲出的雪白翅膀落于眼中,墓园在他眼前逐渐瓦解崩塌,取而代之的,是平地高楼。 实验中学有专门的美术楼,楼中画室供每位同学平等使用,但学生之间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顶楼最里面那间,采光最好也最安静的,是桑氏大少爷的专属包厢——除了“三剑客”和小谷子以外,闲人与狗不得入内。 桑榆嘴上说着喜欢画画,但艺术只不过是他彰显优越感的一件趁手工具,和金钱、和家族荣耀没有区别。无爱之人不懂珍惜,他学画本就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了谷知春做“影子”,就更是将课业抛到了九霄云外,只顾与“三剑客”和其他二世祖放开了玩,一学期也不曾来过两次画室。 如此一来,画室完全由谷知春主宰。 年轻的天才画家疯了一样跳入创作之海,不眠不休。室内堆着各种画架颜料盒调色板,画纸随意铺在地上,凌乱不堪,像被轰炸过的秘密军|事基地。 也是谷知春和桑非晚的秘密基地。 “周四下午全校大扫除,桑榆他们惯例会开车出校园玩,我就和非晚约好在画室见。我们平时在学校里装作互不相识形同陌路,像两条平行线,只有每周四下午几个小时的短暂相交。”悲戚目光褪去,谷知春露出甜蜜的笑,“如此这般,从高一到高三。” 他这一生能主宰的东西不多,因而格外珍惜。 季明月认出翅膀和那对特别的丹凤眼——桑氏大楼办公室里挂着的桑榆画像,由“桑非晚”亲手画成。 他早就觉得哪里不对,再看谷知春的表情,几乎是瞬间就明白了:“这幅画,你画的是桑非晚!” 两三秒的静默后,谷知春轻喃:“是小天使。” 二月末是桑非晚的十六岁生日,又恰逢周四,天赐良机。高三最后一学期课业紧张,艺术生都在为突击文化课而头疼,饶是如此,谷知春还是从“100篇高考语文必背古诗文”、“完形填空必看考点”等等纸堆中硬生生挤出了时间,打起十二分心思准备。 十几岁的孩子,只要不被按在课堂里,干点儿什么别的都特别开心。周四下午的大扫除时间,校园喧闹,同学们挥着笤帚拖把你追我打,清扫桶里水花飞溅,整个校园过着快活的泼水节。 无人在意艺术楼角落里,两个贴得很近的身影缓缓移动,若一对追寻花蕊的蝶。 谷知春走在后面。 二人身高体型都相当,从背后看几乎是双生子,因此谷知春略略踮脚,好让后者的肩胛能靠上自己胸膛。 第81章 他手掌向上捂住桑非晚的眼睛,像寒风天里护住掌心的一豆烛火,继而在持续的惊呼中,一路将人带进画室。 “happy birthday.”谷知春松掉双手。 相处久了,就连英文发音都和桑非晚愈发相似。 没了束缚,桑非晚瞳孔逐渐对焦,看清对面的礼物。 金卤灯下,浓黑背景前,定格的笑,雪白的翅膀。 一副巨大的画像。 同画作中几乎毫无二致的男孩眼睛直了,甚至来不及做出同样的微笑表情。灯光打到他肩背,天使复现。 谷知春立于旁边,侧过身来,同样定定望着桑非晚双眼。 圆而润,眼角处微微下耷。一对标致杏仁,看人澄澈。 “生日快乐,我的灵感缪斯。”画作像是一个联结他心脏的开关,掀开的瞬间,开关按下,于是心间凝结的万千颜色,烟花般尽数绽放。 “我的小天使。”他轻声道。 画笔是天才画家延伸的大脑。这副画像,谷知春动了些小心思——脸照着桑非晚一比一复刻,却恰恰在眼睛处做了刮刀上挑的技法,让它们变成了自己的丹凤眼。 两年间,虽说每个周四都有相处时间,但谷知春总觉时间不够。 怎么够?有无数次,他心中腾出零星的幻想。 想要扔掉书包画架,把银行卡摔在桑榆脸上,然后拉着桑非晚,在全校师生惊愕的目光中跑出校门,跑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只有他们两个人的地方。 没有学业压力,没有身份隔阂,天空是澄澈的蓝,向日葵是纯净的黄,阳光温柔倾盖世间万物,就连暗处的影子也被照得明亮。 幻想终究是幻想,最终他只能将不切实际的念头,摁灭于画布之上。 “许个愿吧。”谷知春道。 “希望谷同学一直开心。”在国内两年多,桑非晚的中文进步长足。 少年低头,将俊逸面庞隐匿在灯光中,如此动作,却正好暴露洁白翅膀。画室的金卤灯似乎都格外珍惜突然闯入的天使,多出了几分粲然。 谷知春眼尾舒展,嘴上却在嗔怪:“你许你的愿,提我做什么。” 桑非晚不答话,双手交握虔诚祈祷:“希望谷知春同学一直开心,希望他交好运,希望他考上理想的大学,赚到很多很多的钱,拥有属于自己的画室。” 能接收到爱的天使,自然也不吝惜将爱给出。 天使亦怀揣私心,压轴戏要留给自己。桑非晚抬眼,正好撞进谷知春微闪的眸中:“最最希望的是,谷知春同学可以忘记所有的痛苦,从今往后,我可以看到你的笑容。” 好一个从今往后。 即使桑榆很少在画室出现,也基本不在弟弟面前提及自己有道“影子”,以及一条不听话的狗——毕竟并不光彩——然而两年的时间,足够桑非晚从一把油画刮刀开始,逐渐知晓哥哥近乎变态的所作所为。 天使单纯,曾经想要拉着谷知春到哥哥面前说个清楚明白,却被谷知春牢牢按住。 “不要,非晚,”天才画家的手掌也宽大厚实,“这样就很好。” 有相知的友人相伴,有喜欢的事可做,有属于自己的一隅天地;谷知春渐渐觉得这样很好。 不能更好。 当然也有无法出口的秘密。 他害怕看见桑榆。 害怕透过他那张光鲜亮丽的人皮,看到内里增殖的腐肉坏血,以及一颗漆黑灵魂。 有些东西,凑近了,的确是没法看的。 “可是小谷子,难道你真的要把你的作品都给哥哥?”画室放着大大小小的作品,怪异而大胆的用色自带某种魔力,蛊得桑非晚挪不开眼睛。 何止桑非晚,国内油画界对它们不吝赞美,再刁钻的评论人,都要来上一句“天马行空”、“后生可畏”。 只是每一幅出自谷知春之手的画作,落款处都是【桑榆】的名字。 原本是自己拼杀获得的勋章,最终却只能镶嵌在他人的礼服上。谷知春平视自己的画作,眼中看不出情绪:“桑榆最近在申请国外名校,要用它们来做作品集。” “i don’t get it(我想不通),哥哥明明已经拿了美展的奖,为什么还要继续?”桑非晚飚出英语,埋怨又心疼,“你也是,他待你如奴隶,你就心甘情愿双手奉上你的画作?” 他说不下去了,不知第多少次攥住谷知春的手腕,要去找桑榆对峙。 谷知春按住太阳穴,强压心绪:“算了,别多事。” 每次都是如此令人不满意的回答,桑非晚每次也都会提高声量:“damn it! it’s serious! 它们可都是你的灵感,你的心血!” 谷知春很轻地嗯一声。 小天使,你才是我的灵感。他在心中说。 他一点都不担心灵感耗尽,心血白流。 第43章 “会再见的。” 短暂静默后,谷知春启唇,低声下气,却不服软:“这是我的选择。” 他已经十六岁,几近成年。对成年人来说,选择意味着承受所有后果。 选择成为影子,当一条狗,后悔有,不甘有。 后悔于自己刻意制造出的与桑榆的偶遇,不甘于桑榆将自己扒光举起刮刀的时候,自己没能反抗,最终陷于泥淖。 但更多的是庆幸。 庆幸脏污不堪的泥淖中,他依旧能遇到一对雪白翅膀。 第82章 若是重来一次,他大概还是做出相同选择。 “只要你哥哥顺利申上国外的学校,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谷知春语调微哑,“我已经过了肃城美院的艺考,可以安心参加高考。考得上就去上,考不上就复读,如果有机会,我还想去国外治疗眼睛。” “无论怎样,到时都是海阔天空。” 他是真心的。 他的未来海阔天空,天使就在不远处。 “what’s done is done.(覆水难收。)”桑非晚气得想笑,拿他没办法,只能勉力用中文组织着逻辑和语言,“说你坚强吧,连我哥哥的面都不敢见,整天躲在这间小黑屋涂涂画画;说你懦弱吧,你又很坚强。” “没有人生来坚强。”谷知春轻抓住他的手,陪他笑。 是因为有了想珍惜的人,才会变得坚强。 他潜意识里拒绝再聊这件事,转了话题:“下周我们班要去郊区麦田写生,去一周,住山间的民宿,你自己在学校要好好的。” “还担心起我来了。”桑非晚想到什么,又问,“我哥哥也去吗?” 还有三个月高考,实验中学每一间高三教室里都挂起了【拼搏百日上梦中情校】的标语,饶是没有考试压力的桑榆,近来也偶尔出现在班级中。谷知春沉默片刻,点头:“毕竟是高中最后一次写生课了。” 画室外,天空阴了下来,刚冒芽的枝丫被风吹得无措摆荡,教学楼里的同学正慌忙关窗。 一场春雨近在眼前。 谷知春循声望向窗外,心中某种诡异的直觉直往上窜,忍不住小声背了一条下午温习的语文古诗词考点:“山雨欲来风满楼。” 春风微冷,幸而有山阳相迎。 进麦田需要经过一段坑洼土路,不难走,但无奈桑榆看他不顺眼,一路都暗中下绊子,他摔在小土坑里,狗啃泥也似,脚踝当场肿成了馒头,校裤的膝盖处也染了血。 同学们见是桑大少爷看不顺眼的人,面面相觑,没一位敢驻足拉谷知春一把。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前行的队伍变成模糊的竖线,谷知春才勉强撑起胳膊。 好疼,他重重抽气,怀疑自己的脚断了。 “用这个。”一双手伸到眼前,手指细白,指甲透着淡粉,掌心处的香气入鼻——是药膏。 “消肿止痛。”声音也好听。 谷知春觑了觑眼睛,见是位年轻妇人,看上去有山间农户那种自带的纯良无害。 默了默,他接过药膏,挤出些按在伤口。 妇人着灰色羽绒服和农家常见的蓝布裤,朴素的打扮却将她衬得眉眼温柔透亮。她又帮谷知春收拾好散落一地的画架画笔,有几张文化课模拟考卷沾了尘土,也被掸去、捋平。 “谢谢……阿姨……”谷知春抹掉脸上浮灰,不知该如何称呼,改口道,“姐姐。” “还是叫阿姨吧,”妇人把书包拢到谷知春肩头,“我姓桃。” 须臾,又补充:“桃子的桃。” 这姓氏奇怪,但未及细想,桃阿姨递来什么东西:“谷同学,提前祝你生日快乐。” 谷知春这才发现自己的身份证不知何时从书包里漏了出来。 两天后,3月11日,他就要正式满十六周岁。 “我在麦田旁边开面馆,你要是还不舒服,放心来找我。我们——”见谷知春无碍,桃阿姨起身,微笑着拒绝了谷知春递回的药膏。 她身上有股清新而好闻的晨风气息,和草药味融合,幽芳独特。 “会再见的。” …… 平日埋头于画架光影和《五年高考三年模拟》中的少年少女们好不容易呼吸到清新空气,哪里还有采风写生的心思,各个撒开丫子,在刚冒出青白花骨朵的麦地里跳跃,如一窝刚学会飞的小麻雀。 唯独麦田角落的一只麻雀相当特别。 谷知春按了按脚踝处,还是肿的,但已经不痛了。他又卷起沾满泥的校服裤腿,伤口已经止血结痂。 药膏果然管用。 谷知春吸吸鼻子忍住泪——他这一生堪称打得一手烂牌,越是想要逆风翻盘 ,就越会被命运无情按下,深陷绝望谷底。 可也就是在谷底,他也总能遇到属于自己的天使和贵人。 一念及此,谷知春心头阴霾顿扫,手脚也重新蓄满力量。麦田边缘靠近山腰的地方安静非常,正适合凝神作画,谷知春来到彼处支起画架,想要在画纸上定格学生时代中为数不多的、最后的晴天。 蓝天和绿色麦田在眼中没有很明显的区别,谷知春训练多年,凭色彩的饱和度,精准地挑中蓝绿二色颜料,准备挤在调色板上——他知道自己的眼疾,也刻意回避着自己的眼疾。 可今天,一股莫名的冲动于胸腔来回碰撞。他想了想,放回油画颜料,从书包中取出了他很久不用的廉价水粉。 画布很快被绿色占满。 人与人的缘分有时搅缠颇深,而更多的时候则是蜻蜓点水,高中一毕业,有些同学或许此生就再也见不到了。谷知春五味杂陈,本想将眼前同学们的快乐模样复现下来,眼风瞥到不远处,立刻泄气。 桑榆前不久去国外学校面试,刚回国,一身行头光鲜亮丽,还带了最新款psp,搓游戏搓得不亦乐乎。这玩意儿稀奇,一时羡煞旁人。 游戏打到索然无味后,他又和蒲飞、杨云昊在麦田里铺了张巨大而醒目的餐垫,还不顾一旁竖着的【共享美景,严防火灾】的标语,又张罗着给餐垫旁支起了烧烤架。 第83章 “三剑客”似乎是嫌柴火不够大,烧起了油画画布助燃。 嚣张的火烧在麦田,也烧在谷知春心上,他攥紧拳头,很想冲上前去把人一个一个打倒。 拳头松了紧,紧了松,最终放下,徒留掌心中指甲掐出的红印。 非晚说得对,他实在是很懦弱。 轻风将他不小心摊于书包外的纸张吹起——是还没来得及做完的语文模考试卷。谷知春福至心灵,拿起碳素笔,在画布角落飞速写下他昨天温习的古诗词。 诗词中有他的名字,因而他记得很牢。 簪花小楷,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谷知春后退两步,凝视画布的双眼流露出某种满意神情——哪怕上面只有绿色背景,哪怕一旁只有孤零零的题字,也不妨碍他认为这是他十六年来,最拿得出手的一副作品。 如此动作,脚踝和膝盖的伤忽而复发,谷知春腿一软,身体失去平衡,骤然撞到了一个温热胸膛中。 倒下之前,他不受控地抓住了画架,脆弱的木架不卖他面子,摇摇晃晃了几下后,轰然倾塌。 “……”强有力的心跳声中,谷知春回过神,看清背后的依靠,总是眯着的眼一反常态地睁大,“非晚?你什么时候来的?” 他倏然紧张起来:“桑榆知道吗?!” 桑非晚直直迎上谷知春的视线,两个人的气息细密纠缠。他抿了抿唇,却没有说话,扭头盯着那片绿色和那行小楷。 韩昌黎的《晚春》。 【草树知春不久归, 百般红紫斗芳菲。 杨花榆荚无才思, 惟解漫天作雪飞。】 * “……斗芳菲……杨花榆荚……雪飞……”季明月重复念着,脑袋像被包了层保鲜膜。 他生前虽然是京州大学高材生,但和工科打交道多年,在阴冥也干着写代码的活儿,对文学的感悟多少钝了一些。 “是讽刺的意思。”连海道。冥府府君沉浮宦海多年,阴阳怪气的话听了没有一万也有八千,对这类春秋笔法门儿清。 谷知春收拢回忆,用看知己的眼神看着连海,病态的瞳孔中染上同样病态的笑,似悲戚,又似得意:“三个人都在里面了。” 杨,榆,飞。 季明月恍然大悟。 作者有话说 真相很快揭晓。 第44章 “死又何所惧?” 回忆如倾山之洪,来得太快也太剧烈。 谷知春眼神再度迷离:“非晚是来给我庆生的。他也很喜欢那幅画,还说,它是我送给自己的最好的生日礼物。” 桑非晚从国外回来没几年,古诗文刚达到《静夜思》水平,自然无从知晓谷知春藏在字句背后的幽微心思。他只是觉得绿色很好。 新生的颜色,朝气蓬勃——天才画家本就不应该将自己封闭在画室里。 小少爷动了动肩膀,调整好位置,以方便更深入、更紧密的拥抱。他温柔覆盖谷知春的背影,闭上眼,声音像流水撞玉石:“绿色很适合你。” 有风过,浅碧色的小麦花擦过二人脸庞。桑非晚又道:“happy birthday.” 谷知春喉咙烧了起来,嘴唇开阖却没说话,探手去拂他的脸,像抚摸一双真正的天使翅膀。 “你们在干什么?!”桑榆的声音如旱天雷。 眼前一幕太有冲击力,他反应过来:“谷知春,你他妈勾引我弟弟?” 从谷知春的画架倒塌开始,他就注意到了角落的异动,走进一看,惊吓更甚。 桑榆身强力壮,一把扯开画家与天使,怒斥道:“你还是人吗?” 闻声而来的蒲飞和杨云昊同样瞪大双眼,附和着骂了几声。 谷知春很小声地说了句“不是的”。 “禽兽,王八蛋。”桑榆揪住谷知春的校服衣领,提他起来,骂了句极难听的脏话,“你拿了我们家的钱,还要拐我们家的人?桑非晚是谁?你敢在我眼皮子底下下这样的手?!” 谷知春向来不敢看桑榆,此刻更是绝望闭眼。校服明明裹在身上,他还是感觉自己被剥了个精光,油画刮刀游走全身的恶心感觉复现。 “哥哥,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和小谷子是……”桑非晚起身,拉住桑榆使力的手,试图解释。 “你闭嘴。”桑榆大吼,扭头继续针对谷知春,“看着我!谷知春,你想报仇对不对,你……” 有些事不能公之于众,他压低声音,语气却更加凶恶:“你故意的,对不对?” 谷知春阖起的眼皮之下瞳孔一缩,颤抖更甚。 那把刮刀来到了心脏,在大动脉上重重剐蹭。 桑榆气不过,挥拳在谷知春的脸上招呼了下。谷知春歪在麦草之中,沾上草芽尘土的嘴角流出血沫,红绿对比鲜明,颊边也登时肿了起来。 趁桑榆和谷知春对峙之际,桑非晚跑到不远处搬来救兵:“张老师!” 他目光中有祈求,那声“help”几乎要冲破喉咙。 张老师目光在几位神色各异的少年间审视一圈,定在桑榆身上。 桑榆眉头微动,紧接着挑衅一样,再度给了谷知春一拳。 “哥哥!”桑非晚急了,又看向身旁的慈祥长者。 “够了!别太过火。”张老师一声令下,接着看了看表,转身欲走,“我等下还有个视频会议。” 桑非晚仿佛拿到免死金牌,扶起谷知春。 第84章 这话落在桑榆耳朵里,却是另一种意思。他拉开桑非晚,第三次攥紧拳头,照着谷知春受伤的部位上演帽子戏法。 疼痛叠加,谷知春发出哀哼,倒在地上。 桑非晚被蒲飞和杨云昊按住胳膊,根本动不了,只好大声求救:“张老师,save him! save us!” 出乎意料的是,张老师只顿了顿,没什么情绪地道:“我是不是告诉过你们,不要太过火?” 随后头也未回,往民宿走去。 谷知春从季明月手中夺过那张桑榆的照片:“那天,桑榆当着非晚的面,打了我很久很久。直到……” 直到自己浑身是血,几乎疼昏过去,鼻子眼睛都不是自己的,桑非晚才挣脱钳制。 第一次感受到滔天恶意的天使看看哥哥,又看看麦田,想上前将奄奄一息的谷知春扶起,却又彳亍不敢。 几次抬脚又放下,桑非晚终是没有挪动半步。 桑榆舒坦了,露出某种恶到极致的纯真微笑,呼喊着身旁同学,给“三剑客”拍合照,笑闹声环绕在麦田上方。 “这张照片,就是这么来的。”谷知春讨厌看到桑榆,翻转割裂的照片,凝目于【i am】上。 这个世界同样割裂,快乐苦痛一线之隔,半边天堂,半边地狱。 一瞬间,晚春图里五个少年的诡异姿态在季明月脑海中浮现,小人们的影子飘飘荡荡,将这些天来的死亡事件串成了条线。 他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奓了出来。 “先是桑榆,然后是蒲飞、杨云昊,你甚至连张老师都不放过。”日光照在季明月身上,将他皮肤映得几近透明,却压不住他心内的寒意。 季明月望着对面那张不属于原主人的脸:“谷知春啊谷知春,你真是……何苦为了这些人,赔上自己的一生。” 连海也觉得谷知春未免太极端:“下一个又会是谁?” “这一生,呵,这一生……”谷知春没答话,转而问道,“二位名记,你们有恨一个人,恨到觉得跟他耗到死也在所不惜吗?没有的话,不足以谈人生。” “有的话,死又何所惧?”他眼睛定定地,静如深流。可嗓音却嘶哑破碎,像摔了一地的瓷器,只剩下些碎茬子。 这话虽然弯绕,连海却敏锐听出了不对劲之处。 什么恨? 你恨谁? 谷知春像是有读心术,淡笑回答他:“我恨我自己。” 眼睁睁看着他最爱的天使断了气、却无计可施的自己。 “桑榆打完我的那天晚上,我收到了条信息。”谷知春目光闪烁,像是风浪袭来前的海平面,波澜微动。 首日采风结束后,谷知春硬撑着回到民宿。 因为得罪桑榆,他在班级中被排挤孤立,没有任何同学愿意、或者说有勇气和他同屋。这样也好,一人独享小单间的他立刻钻进洗手间查看伤情。 虽然伤口不少,还都见了血,不过他涂了桃阿姨给的药膏,舒展筋骨后发现恢复了许多,倒也没有什么大问题。 人生除了生死,其余都是擦伤——想到刚在语文模考卷阅读理解中看到的句子,谷知春卸了力气,心情微妙地靠在洗手间墙上。 残破的诺基亚响起巨大铃声,连带着塑料按键上下震动。 信息来自桑非晚:【今晚九点,麦田见?】 谷知春皱眉,摩挲着被握得温热的屏幕,诺基亚老旧的压敏玻璃有些剌手。 小天使今天偷跑来麦田给自己庆生,又发生了如此波折,桑榆早就火冒三丈,把弟弟捉回了房间锁牢,非晚怎么可能再出来和自己见面? 转念又想到自己被桑榆打了之后桑非晚的表现,他觉得非晚很有可能是心里过意不去,想向自己解释道歉。 【不用自责的,我没有怪你。】他打字。 尚未按下发送键,对方又追来一条:【不见不散】。 春夜冷寂,同学们闹了一整天,现下休息的休息,温习功课的温习功课,偃旗息鼓。谷知春裹紧校服,顶着凉风来到麦田时,一个高大的身影已然在等他了。 他喊了声非晚,对方转头,点亮手机屏幕。 突如其来的光线令他原地呆住。 “谷知春,”桑榆将他逼到角落,拿手机拍着谷知春依旧有些肿的脸,一下一下击打出沉闷的声音,“还对我弟弟不死心?你他妈还要不要脸?没爹没妈的孤儿,道德败坏!” 桑榆的手机是最新款,冰凉的金属在皮肤上落下又弹起。 谷知春屈辱地闭上眼睛。 “衣服脱|掉。”桑榆停了动作,以某种不容置喙的强硬口气道,“脱|光。” 他今晚还带了个包来,从包中抽出颜料和刮刀。 夜云很薄,天边坠着冷月。月色落于刀锋,寒光划过眼角。 谷知春腿一软,跪在地上。 桑榆没有拿调色盘,而是将颜料直接挤在刀上:“两条路,你二选一。” 他弯腰,单手将谷知春双臂绞到背后扣紧,刮刀越靠越近:“其一,从今往后不准和我弟弟见面。” 极度寒凉的气息让谷知春口舌发干,他咽了咽唾沫,声音闷在空气中:“第……第二条呢?” “要么,”桑榆在他锁骨间按下刮刀,“去死。” 谷知春背对桑榆,看不到对方的表情,但可以感觉到刀刃离颈部动脉只有半厘米。他从胸腔挤出最后一丝勇气:“桑榆,杀人犯法。” 第85章 “杀人?”桑榆在他身后呼了口气,接着竟然笑了,将谷知春的脸狠狠踩进土中,“我杀的不过是一条狗而已。我养的狗不听话,我没有杀它的权力吗?” 刮刀上移些许,隔着充满腥味的泥土,谷知春听到砰砰跳动。 不知是破裂的动脉,还是什么别的声音。 他绝望地闭上双眼。 “哥,你别这样。”寂静中,天使声音传来。纯净清澈,不带一丝杂音,“小谷子是朋友,很好很好的朋友,不是狗。” 从桑榆白天偷拿自己的手机被发现时,桑非晚就一直心绪不定。他不太懂古文,博大精深的方块字总是令他头痛,但前不久谷知春说的那句“山雨欲来风满楼”,他却听懂了。 看见哥哥夜晚反常出门,桑非晚干脆跟在了后面,在麦田暗处听了许久。 同白天的犹豫不同,现下他想都没想,扑到谷知春身上就要去拽开桑榆握着凶器的手。 谷知春回神——砰砰之声,原来是桑非晚激烈的心跳。 “桑非晚,你起开!”桑榆愈发怒不可遏,想抽回手,却未能想到他这个纸片似的弟弟力道竟如此之大。 兄弟间无声角力,油画刮刀被桑非晚生生地掰到了另一个方向,朝着自己的心脏。 这太危险了,谷知春挣扎起身,弓着背欲撞开桑榆。可就在此刻,桑榆忽然发力,夺过刮刀,带得桑非晚身子一股脑儿向前栽去。 巨大的撞击直冲桑非晚。 天使倒下。 衣服与泥土摩擦的窸窣,麦草倾倒的细碎声响,石子骨碌碌的滚动……最终归于是一声很轻的碰撞,如鸡蛋磕于岩壁。 须臾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谷知春硬是从桑榆手上睁开,不顾自己脸上的伤,踉踉跄跄跑了过去。 他打开手机借微弱的光,看清了四周。 麦田后方是个下坡,不高,但坡壁几乎垂直,非常陡峭,侧面有些许凸起的岩石。 桑非晚正仰卧在坡底,双目紧闭一动不动。 薄云从月亮边溜走,月霰轻柔洒在桑非晚身上,温柔地为天使披好量身定做的圣洁白纱。 “非晚,”谷知春连滚带爬下了土坡,探了探桑非晚的鼻息,又把人搂起,“非晚!” 他摸到了一手黏腻的血。 第45章 “十年不晚。” 麦田边依旧有碎砾滚动,落于坡底,碰撞出细微的簌簌之声。 可落于谷知春耳朵中,那声音却轰然放大,像子弹直直穿过身体,因为速度太快,血肉四分五裂,搅在胸腔。 谷知春觉得心脏被打碎了。 他托起桑非晚,手伸出却又缩回,不敢触碰,怕指尖脏污的眼泪与鲜血亵渎了天使睡颜。 可天使永远不会醒来。 “桑非晚死后,你就整容成了他的模样,留在了桑家?”季明月长叹一声,望向早已泪眼婆娑的谷知春。 他皱了皱眉。 谷知春皮肤凝白眉眼英俊,泪珠堪堪挂在眼角,喜怒哀乐都是如此自然——一张浑然天成无懈可击的脸,看不出半分整过容的痕迹。 哪家整容医院,如此神乎其技?这是什么可怕的科技美学? 不及季明月细想,连海道:“而已经死去的‘谷知春’,其实是桑非晚。” 连海不说还好,一说,季明月更觉此事蹊跷。 谷知春一个大活人可以整容,可桑非晚当时已经死了,给一个死人换脸?饶是阴冥第一亡魂医院的烧伤整形科主任上来,也断没有这个能耐。 更何况收尸、验尸、火化……诸多流程几经人手,难道所有看到尸体的人,都没能看出整容的痕迹? “那夜以后,你们二人就换了身份。”连海继续说着自己的推测。 谷知春略微遏制哭泣,目光和思绪都飘到了远方。他发出极其轻微的声响,几乎是气音:“桃阿姨。” 多亏了桃阿姨从天而降,打晕了赶着下坡寻人的桑榆,又为他了换脸。 桃阿姨投之木瓜,他自然也要以琼瑶相报——他和桃阿姨很快达成计划,一个双方各取所需的计划。 一个,持续十年的,计划。 “是的,活下来的是谷知春。”大概今天实在流了太多的泪,谷知春目光猩红,嗓子像个漏气风箱。 他缓缓道:“桑非晚死了。” 干哑的声音飘于空中,与初春湿润的空气纠缠出回声。不远处有飞鸟掠过人工湖,湖面荡起层层涟漪。 非晚,你死了,但是没有人为你哭泣。身份证、学籍档案、校园八卦……所有的一切印的都是我的名字。 而我是世界上唯一一个怀念你的人。 怀念你、祭奠你、复刻你,把属于我的一切,献祭与你。 从今往后,我看到的每个镜头,都是你的面庞;我拍下的每张照片,都有你的参与。 我不会抹去你在这世上最后的痕迹。 我会妥帖爱护这张脸孔,我会活在你的人生里。 思及此,谷知春仍有泪光的眼角忽而勾起弧度,又哭又笑十分诡谲,看上去还掺着几分深情:“非晚就在我办公室里。” 他像终于凝望到许久不见的恋人,双手并拢又分开,做了个开门的动作:“多好,我日日夜夜和非晚在一起,我们一起分享喜怒哀乐,一起看人间烟火,雾霭虹霓。” 我们好像永远分离,却又始终紧密相依(1)。 第86章 办公室…… 那个高柜! 季明月耳中幻听当初听到的瓷器碰撞声音,原来竟然不是茶具,而是……骨灰盒。 他没来由地恶心,耳膜像被柜门夹住一样,身子抖了抖。 感觉到了反常,连海悄无声息轻抓住季明月的手腕,将他稳住。 小季的手腕凉得不太正常,脉搏也越跳越快,连海干脆用手掌抵住他腕心,间或揉动两下,像给奓毛的猫顺毛。 季明月平静下来,接着道:“不可能。你在桑家那么久,怎么会没有人发现。” “发现又能如何?张老师早就有所察觉,桑榆也是。”谷知春笑容明媚,含着些恶劣的愉悦,“其实桑榆在出事第二天就猜到了一切,但这个懦夫根本不敢面对。” “他不敢面对非晚的死亡,更不敢承认非晚因他而死。桑爸爸既然敢把非晚带回家,摆明了就是不愿让桑榆独占桑氏。桑爸爸要是知道真相,他桑榆还能保住桑家大公子的地位?” “桑榆呀,只能和他最爱的桑非晚——哦不,和他最恨的谷知春——朝夕相处,坐一辆轿车,用一间画室,在同一张餐桌上吃早餐。” 谷知春越说声音越高,似在传达喜悦心情:“你们猜,桑榆和我一起吃早餐,看到我拿餐叉指着他眼睛的时候,是什么心情呢?” 季明月心里暗骂了一句变态,咕哝了一句“你想杀他吧”。 声音虽小,还是被谷知春听到了。 “怎么会?”谷知春挪动脚步向一旁踱,在冥钞上踩下一个又一个脚印。他离桑榆的墓碑远了些,轻柔吸了口气,“我是他的弟弟,是非晚啊。” “我是真心想把叉子递给哥哥的,可是哥哥为什么尖叫着跑开了呢?一个月后我转到艺术班,也开始学油画,就和哥哥用同一间画室,每次我给哥哥递油画刮刀,他都像是见了鬼,很多次他举着刮刀跪在我脚下,说小谷子,你打我、骂我,怎么对我都行,求你变回去吧,不要再顶着这张脸了。” “到后来,只要我在家,他就整天整天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裹紧被子,好像我是什么吃人的夜叉一样。” “我那苦命的哥哥。”谷知春背对连海和季明月,看不到表情。 明明是惋惜的话,但他声调相当快活:“哈,哈哈,他疯啦!” 季明月曾看过好些关于桑氏的八卦,其中的确说过桑榆精神不太正常,经常有出格举动,最爱给自己涂上油画颜料然后满大街疯跑。他原以为是有钱少爷玩行为艺术——毕竟对那种出身的人来说,玩得开反而更能彰显身家背景——没想到,桑榆是真的被吓疯了。 他浑身一缩,发觉手腕还一直被攥着,热意不断,很熨帖,却也很别扭。 想抽回来,无奈连海力气太大,季明月只好放弃,看了连海一眼,用口型无声道:“谷知春也疯了。” 连海愈发抓紧季明月,感受继续加速的脉搏。 忽然间,季明月又想起八卦中盛传的桑榆死状——浑身赤裸、身上被涂满油画颜料,深埋于泥土中。 变态最会以彼之道还施彼身,他恍然道:“桑榆果然是你杀的。” “你因为打翻蒲飞和杨云昊的河豚而被桑榆虐待,你就让他们二人死于河豚。”季明月继续道,“当年张老师藉口回民宿开会,偏心纵容学生之间的霸凌行为,你就逼他从安缦知春酒店跳了下来。” 谷知春已经走到了墓碑旁的小土丘边,此刻他突然回身,微笑已经不在,双目透出冷冽的眼神几乎能把四周空气冰封:“大记者,你很聪明,不过还是只猜对了一半。” 季明月慌忙上前一步,用身躯挡住被连海抓着的手。阳光透过云层射下,将他的脸照得愈发透明。 “我本来是想在这个春天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无奈桑榆实在太不争气,”谷知春摇头,啧啧两声,显得轻蔑不耐,“去年的今天就吓破了胆,自己把自己弄死了。他给自己选的死期,恰巧还是我的生日,不知道他怎么想的。是在故意挑衅我呢,还是想让我原谅他呢?” “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我去对付他。杀桑榆那个畜生?说实话我都嫌他的血太腥臭,脏了我的手。” “我不明白。”连海在季明月身后问道,“桑非晚十年前就死了,为什么你捱到现在才动手。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但……” “但我不是君子,是吗?”谷知春双手插进大衣口袋,轻松道。 连海尴尬地唔了声。 谷知春:“十年,非晚六岁入桑籍,十六岁离世。桑家养了他十年,我便也还给桑家十年。” 当初他以自己的性命作为交换,请求桃阿姨替自己换脸、帮自己完成复仇计划,也是约定以十年为期。 “十年。”一刹那,谷知春笑靥如花,拨开含着露水的空气,就连天边云霞都亮了几分。 几乎是同时,他从大衣口袋中扬起大把照片。 “不晚!” 声音在乱琼碎玉流风回雪之间延宕。 紧接着,谷知春的身体后仰,朝土坡下方倒去。 照片全部都是桑非晚的油画像,百来张纷扬飘荡。哗哗纸声像一场交响曲的尾章,繁弦急管,做着最后的告别。 谷知春笑了。 在生死之间,一切都只是虚妄。 而肤浅如他,只能将天使的笑容挂满人间。 第87章 看清了照片上的人像后,季明月心头掠过某种极其恐怖的直觉。 漫天白纸,夹杂着冥钞。 它们不为桑榆,更不为桑非晚,而更像是自祭。 谷知春要自杀! 季明月不管不顾地挣开连海,伸臂前倾就要把人拽回来。 奇怪!明明已经勾到谷知春的大衣领了,他却感觉指尖好像凭空蒸发了一样,触觉尽数消失。 他抓了一手空,几乎是瞬间就滚下了土坡。 连海吓坏了,慌忙蹲身下坡要去救人。 他亲历过百年前那场可怖的孽海动乱,在阴司做钟锋下属时也是老成历练见得多了,可饶是如此,当他看到坡下景象的那一刻,还是忍不住骇然。 谷知春躺于坡底,身体抽搐不停,口中涌起血沫。他的双眼几乎被戳瞎,只剩下一对血窟窿,脸上身上也被逐渐蔓延的红色淹没。不断有血液从他的太阳穴、后脑和颈侧汩汩流出,在头颅上开出一朵硕大的血肉之花。 四壁岩石上,周边泥土里,同样溅着星星点点血迹。不多,但触目惊心。 连海倒抽一口凉气。 谷知春这惨烈的死法,分明就是故意往岩石尖锐上撞,一心求死。 连海打从心底拒绝再看眼前的一切,别过头。 只刹那,如遭雷击。 “小季!”他不顾一头一脸的尘土,连滚带爬来到坡底,泥土玷污了他的浅蓝色衬衫。 季明月昏倒在另一侧,淡淡的土腥味萦绕四周。虽然手脚完好没有受伤,他整个人……却好像披了一件隐身衣,衣服覆盖的地方,正在缓慢消失。 季明月的手指早已不见,徒留两截森森腕骨;再往上,他的双臂已经开始变得透明,就好像照在上面的阳光是罪魁祸首。 意识到发生了什么,连海大惊失色,冲上前拍着季明月的脸,试图在圣水彻底失效前将人唤醒。 季明月脸颊冰凉,只是在连海的手伸过来的时候,下意识在他掌心蹭了蹭。 像冬夜里奄奄一息的小猫,也像卖火柴的小女孩抓住最后一丝光亮。 连海感觉季明月的脸完全软了下去,毫无弹性——在锅中熬到薄薄一层的糖稀也不过如此——似乎下一秒就会化为一团烧焦的烟。 他将季明月搂紧,手臂因为用力而青筋毕凸,可还是发现,自己无法抓住最后那点逸散的轻尘。 “小季,醒醒。” 毫无反应。 “季明月!现在、立刻、马上给我醒来!”连海命令道。 高高在上的冥府府君如坠深渊,声带都在打颤。 依旧毫无反应。 连海唯一能感觉到的是季明月扑通狂跳的心脏。 那是圣水即将耗尽的征兆。 作者有话说 (1)本段灵感来自舒婷《致橡树》 ------ 不出意外的话,要出意外了。 第46章 “我,我喜欢……” 连海十分疑惑。 圣水里有他的动脉血,预料到和谷知春的对线将是持久战,他不打无准备之仗,来之前特意加大了血液含量。 准备动脉血是技术活,他每每都会以自己血液指标不好为借口,在保健医生给他做检查时,叮嘱医生扎手腕时帮他留一管,如此才能积少成多。 前不久连海专门为此事又约了一次医生。检查时切的是肘动脉,还一口气备了一联排,四管。府君行事不容揣测,保健医生哪敢多言? 血液不好采,穿刺更是痛,连海全程睫毛都没颤一下。医生默默收了针,对着冥府府君肿成水晶蹄膀一样的手臂,油然而生些许畏惧。 连海越想越奇怪。根据以往的经验,这次所准备的圣水,保自己和季明月在阳间行走一天一夜绝对安然无虞。 可季明月好像对圣水的需求量、或者换句话说,对自己血液的需求量大得惊人——否则为什么圣水于他总会提前失效。 这次是,上次处理“四杀案”的时候,亦是如此。 小季这鬼,难道是吸血鬼? 思维迟钝,胸膛的接触却愈发灵敏,残雪消融一般的感觉打乱了连海的思绪。 他心间浮上没来由的急躁,低头看到季明月衣服被蹭开了些许,露出胸口一道疤。 还有条极其清浅的月牙痕。 连海眼眶酸胀难忍,抹了把,却没摸到泪。 如此动作,眼风带过一旁,目光凝在身旁的石块上。 与其说是石块,倒不如说是石片;尖锐如一把刀,也确实可以用作刀。 连海深吸一口气,脱了外套,紧紧咬在嘴里。 …… 日光明亮,射穿了季明月的眼皮。 他起身活动了一下快散架的筋骨——奇了个怪,手指和手腕好像特别疼,像断肢重接的感觉。 聚焦瞳孔后,季明月吓得再度捂眼。 透过指缝,他望见不远处的谷知春动也不动,早已凉透了。天才画家失却了生前的优雅,整个人像从血海虿盆里捞出来一样,死状惨不忍睹。 季明月浑身冰凉,喉间却血气上涌,不禁“嘶”了一声。 等等……自己嘴里怎么真的有血腥味? 季明月抹了下嘴,垂眸望见指尖猩红。 鲜血将凝未凝,但颜色依旧刺目;他被那种不正常的红色晃到了眼,身子一软向后倾去,却又靠在了一具温热躯体上。 第88章 扭头看清背后是谁以后,季明月原本停滞在太阳穴的凉意这下全蹿上了天灵盖,彻底冻住了所有脑细胞。 他扑上去,摇了摇连海:“府君!连大总裁!海哥!” “海,海哥,你怎么了?”他嗓中有呜咽之声,打眼又看到自己蹭了满手的血——方才摇人的时候,他不小心打到了连海的手臂,彼处浅蓝色的衬衫袖口早已被染透,原本纯洁的蓝色风信子,摇身一变成了朵血红靡丽的大丽花。 搭档了这么久,季明月眼中的冥府府君,除了稍微卷王一些,几乎可以说是没有缺陷,像一台超算电脑,运转不停,永不出错。 他当然也知道,正是因为海哥性格中这些高标准严要求的部分,才有如今的冥府府君,意志万古不磨,身躯金刚不坏。 如今这尊金刚不坏之身失去知觉,晕倒在他怀里。连海手腕上刚结的血痂尽数脱落,伤口狰狞皮肉外翻,血液再度喷薄。 季明月头皮发麻,捧起连海的脸。 面庞冷白如雪,两三绺头发被汗浸透,牢牢扒在额前。 有血沾到了连海那张清俊的脸上,季明月伸手想拭去,不经意间碰了碰连海两腮,那里硬得不行,想来是牙关紧咬的缘故。 又探到鼻下。 好像已经没有鼻息了。 季明月一个爆哭:“你别死啊!” 滚烫的热泪在连海脸上绽出小水花。 “哥,”季明月思绪乱成一锅粥,“你不能死。” 不能死,他擦着眼泪重复。 他一时又想起在孽海工作时,总能听到刚下去的亡魂念叨自己生前的往事,目露留恋,言语不舍,仿佛那些回忆是什么灵丹妙药,活死人肉白骨。 现下这个情况,只能死鬼当活鬼医,季明月迅疾地翻找着脑海里的记忆碎片。 “连大总裁,你记不记得,我把你的智能手表弄丢了,后来还了你一块便宜怀表。我错了,只要你醒过来,我一定赔你,卖肾卖身也赔你。” “府君你还没跟我1v1沟通绩效呢,我这个季度的奖金怎么办?你把我骗进这个智能小组,半分钱奖金都没发过,真就把我当纯纯工具人了是吧?天底下哪有这样的白|嫖好事?” “海哥,你在我办公室吃了我这么多顿饭,把我饭卡都刷爆了,你嗝屁了,谁还我饭钱?” “你醒醒!你不是冥府府君一鬼之下吗?鬼怎么可能死?!”季明月眼泪越涌越凶,几乎是用吼的,“你不准死!你还我饭钱!” 威逼利诱,软硬兼施,统统无效。 怀中人仍是双眸紧闭。 季明月甚至有种错觉,海哥好像回光返照一样地动了动,仿佛最后一缕魂魄出离身体。 他的心脏像被开了个洞,连海每一丝细微的动作,都像一滴滴沸腾的油浇在里面。 理智全面失守,季明月疯狂摇动着连海,下意识挖出了埋在海马体最深处的一句话:“你知不知道,我,我喜欢……” 与此同时,一丝虚弱的声音飘进了季明月耳朵。 “我这个样子——” 季明月瞬间卡壳。 千丝百绪尽数交汇于掌中,他感受到怀中溢出的鼻息,温热而急促。 连海双眼扯开极小的缝,吃力道:“没……死……也被你……摇散黄儿了。” 话毕头一歪,彻底晕了。 季明月五感归拢,惊喜之余不敢再轻举妄动,只像对待刚破壳的雏鸟一样,抚了抚连海的湿发。 他吃力地背起连海,想要返回“瞬息全宇宙”的站点,肃城福利院。 只要下到阴冥,一切好说。 连海身材劲瘦盘正条顺,没想到一把骨头沉如千斤,大锤一般坠在季明月的肩背上。 忽而有温热的血滴到颈间,伴着剧烈的脉搏跳动上下起伏,季明月一个激灵,像被凭空抽出了脊椎,两只鬼狼狈跌坐回去。 他是半点力气也没有了,只剩吭哧喘气的份儿。 “猛鬼大哥,你看着结实,结果身子那么虚。上次我俩在比特跳动见面的时候,你是不是还吐了来着。” 肩背猛地一轻,季明月回头望去。 一个绝无可能出现在此地的人,就站在对面。 “狗子?” 杜宾已经把连海扛了过去,掐了会儿连海大臂内侧的要害位置,待血止住后又给连海包绷带。 他看着季明月鼻涕泡还挂在人中上的滑稽模样,啧了声:“愣着干屁啊!赶紧的,来搭把手!” 季明月回神,满头问号:“你怎么在这儿?” 杜宾也低估了连海这具扎实的身躯,肩膀一高一低,活像条想要爆冲却被狗绳制约的大狗。闻言,他怔忪几秒却没有说话。 “你们俩真够可以的,上次在死了人的案发现场,这次又在墓地,演真人版柯南呢?我是不是能客串个目暮警官啊?”杜宾一口老槽吐得行云流水,“不说了不说了,我送你们去肃城福利院。” 季明月帮忙扶住连海,忽略他的揶揄,可是怎么想怎么觉得哪里不对,继续问:“你还知道我要去福利院?” “嘿我说你这只鬼,身子虚,口条倒是挺厉害,废话这么多。”杜宾无语,托着连海的手不敢松,另一只手叉腰,“你就说你去不去吧。” 季明月连忙点头。 杜宾毛头小伙一枚,行头还挺拉风,开一辆巨大的丰田霸道。 第89章 有狗子帮忙,季明月略略安心,恢复了些许碎嘴子的本性。他目光在霸道上绕了圈,又想起连海那百十来万的大众辉腾,瞬间柠檬精附体:“好家伙,全世界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骑共享单车。” “这车你自己买的?”他又问,“你一小up主,流量分成多少啊?能接到商务吗?出手那么阔绰。” 杜宾把昏迷的连海小心放到后排,摸摸鼻子:“我不是说了吗,我上面有人。” 话毕有些尴尬地帮季明月打开了副驾的门。 就在同时,季明月却歘地一下钻进了后座,紧贴连海坐好。 被看穿了吗?这下轮到季明月尴尬摸鼻子:“别误会,我没别的想法,只是想照顾海哥。” 杜宾发动车子,不解道:“我该误会什么?” 季明月:“……” 杜宾专心开车,丰田霸道动力很足,快而稳。 车内沉默。 可沉默是口是心非的证据——季明月刻意压着呼吸声。 他的确有想法。 急救措施很有效,连海手腕伤口的血已经彻底止住,呼吸也渐趋平稳。 季明月想起生前在阳间学到的急救知识,把他半个身子放在大腿上,略微抬高头让他靠在自己臂弯,如此心脏会好受些。 还是不放心,他又将那双染了血的微蜷双手牢牢锁在怀里。 却也不敢太紧,怕自己沉重的心跳声沿皮肤传递。 高高在上的冥府府君卸下金刚不坏之身,回归成为安然沉眠于子宫的胎儿。季明月探出手想揉一揉他额前浅棕色的胎毛——细小,柔软,在阳光下近乎透明。 手犹豫着缩回。 掌心冰火相煎,和他愈发急速的心脏跳动几乎同频。 然而心动就像一段代码里极小的bug,掩藏得再深再好,也总归会露出破绽。 随后就一发而不可收,至程序错乱,电线烧焦,cpu爆炸出成串火花,世界回归永恒黑寂。 湮灭的黑暗中,季明月不管不顾地环上连海的脖子。 唇碰唇,珍之重之,落下轻柔一吻。 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压根儿没过脑子,季明月猛然一顿,条件反射般想要松掉连海。 可还没来得及动一动,一双更有力的臂膀按住了他的后脑。 唇瓣被抿开,呼吸在方寸之间融汇。 吻带着血腥气,渐浓渐深。 季明月双眸倏然睁大。 不知是痛的,亦或什么其他原因,连海睫毛上有细小的水珠,此刻水珠颤了下,晃悠悠,却没有落。 他也没有睁眼。 只是用这个吻,趁机堵住了季明月的惊呼。 作者有话说 海哥:老婆主动,我要更主动,谁让咱是卷王来的 嗯,表白还差一丢丢火候啦 第47章 桃阿姨 季明月按下最后一个句号,关上了名为《“晚春”案调查终结报告》的文档,揉了揉黑眼圈。 半个月前谷知春死于桑氏墓园,这起长达十年的狸猫换太子案件很快真相大白。 因为牵涉知名集团,案情又十分魔幻,“晚春”案一时在网上引起轩然大波。杜宾嗅觉敏锐,明白这是跳出来搞事的好机会,在《猎奇探秘现场》节目上第一时间做了个专题直播。 直播剑走偏锋,把镜头对准肃城实验中学的校园霸凌和权钱交易,每一个话题都是敏感度拉满,在大众神经上蹦迪,分分钟将此案送上了微博热搜榜一,与肃城实验中学有关的词条,连续一周没掉出过热搜前十。 相关纪|检部门以最快速度成立调查组,通报了实验中学存在的不法勾当,该拘的拘,该规的规,肃城官场亦是一轮人事地震。 人类和亡魂都爱吃瓜。阳间舆论沸如滚水,阴冥也不例外,好几条案件的分析梳理、周边八卦都在【小白书】上成了热门笔记,阅读量一骑绝尘,至后来甚至有了专门的词条tag。 就连酆都大帝庆甲都有所耳闻,在高管会议上频频cue到智能信息小组和“晚春”一案。 连海揣摩出大boss的心思,让季明月别闲着,以最快速度写个调查报告,主送庆甲邮箱,cc钟锋、孟芒等等阴司冥府众位高管。 季咸鱼:“……” 他当然知道海哥用心良苦,想在boss面前给自己多刷刷存在感,但这未免太卷了点儿吧?! 思及此,季明月打开手机,暗搓搓给自己的【冥钉】签名改成了【unjuanable】。 捯饬完冥钉,季明月伸了个懒腰,点开小白书想追一追晚春案的最新进度。 【桑氏危局:深陷内斗,风雨飘摇,路在何方?】 笔记搬运了阳间财经媒体的新闻,道是早在一年前桑榆刚去世、谷知春顶着桑非晚的脸刚接手桑氏集团时,私下里以极低的价格和桑家几位关键的叔伯股东签了股权转让协议,从而交换到了大股东的支持,成功上位成为话事人。 然而谷知春手上的股份有一年禁售期,他算准了日子——人死后,股份恰好可以解冻。 如此一来,桑家其他没拿到股份的旁系亲属以非桑非晚本人签署为名,联手宣布股权转让协议失效;另一边的关键股东怎么可能任到手的鸭子重新飞掉,于是乎两派斗得鸡飞狗跳头破血流,根本没人有心思主持桑氏的运营。 又逢今年经济大环境不好,房地产行业几乎跌倒冰点,桑氏集团此前在谷知春的操作下,通过大笔融资拿了不少项目,如今这些项目资金链尽数断裂,暴雷不断,整个桑氏风雨飘摇,处在破产边缘。 第90章 季明月百感交集地叹了声。 谷知春这盘棋,布得深,走得险,甚至不惜把自己当成棋子以身殉局,终归求仁得仁。 打眼又看到评论区有亡魂问【他这么做值得吗?】 有些事情,好像不能用值不值得来评价,只有甘不甘心,愿不愿意。 【开年第一奇案,深扒晚春案的未解之谜】 季明月干涩的双眼瞪大。 虽然谷知春、蒲飞、杨云昊、张校长……局中人都已安然喝了孟婆奶茶,了却前尘等待投胎了,他的结案报告最终章也是这样写的,但这半个月来,他的心确实像连了根细线又荡在八级大风中一样。 【谷知春这张脸,太真实了,根本不可能整容】 【握爪,我也觉得奇怪,他是怎么做到无缝换脸的?】 【怕不是玄学】 【楼上的,你一个鬼你搞迷信?科学技术才是阴冥第一生产力】 【都别嚷嚷了,我爆个料,那两个吃了河豚的鬼,根本不是误食中毒,说不定也是谷知春害死的】 【擦嘞什么惊天大瓜】 【尊嘟假嘟 哆啦a梦害怕.jpg】 【真的,层主是阴冥第一亡魂医院检验科的医生,前两天去阳间医院学技术,听说俩鬼的尸检报告出来了,都是死于ttx,这就不可能是误食。ttx这种河豚毒素是人工合成,管控很严,整个阳间只有京州医科大学药化所的研究室有……】 【但我看报道,他们俩吃饭的时候根本没有第三人在场啊】 【可怕,谷知春是不是跟咱们亡魂一样,会隐身术】 【想多了,说不定他就是偷偷来到酒吧往菜里投毒,真·物理投化学毒,哈哈】 【更可怕了】 “小季。” 后背突然传来很轻的声音。 恐怖片照进现实,季明月汗毛倒竖,整只鬼丝滑起跳,挂到旁边的支撑物上。 看清支撑物是连海后,季明月当场呆成一只抱树考拉。 此情此景莫名熟悉,车内荒唐的吻重现眼前。季明月的双唇忽而发烫,脸也腾地一下,染上秾丽的红。 那日之后,两只鬼都心照不宣地没有提及,保守这个共同的秘密。 但秘密偏偏是这样的,越是假装不存在,它就越会占据重要地位,到哪儿都逃不掉绕不过——像一台电脑里,写入注册表中的顽固参数。 保守秘密是这世上最不费力气的事,也是这世上最白费力气的事。 气氛过于尴尬,实在不知道说什么才好的季明月强扯笑脸:“海哥,你渴不渴,要喝茶吗?” “给我倒茶,首先得从我身上下来。”季明月的手还挂在连海脖子上,连海有些无奈,但话语间并无责怪。 恰恰相反,季明月从中听出了一丝……宠溺。 ??? “海哥你突然大驾光临,”季明月这才松了手,“得有一两个星期没见你了。” 他环视凌乱的瘦宅快乐屋,想找点什么冰凉的东西贴在脸上降温。 薯片袋、饭盒、纸巾……看来看去,最适合的好像只有静静躺在玻璃架最高层的那枚水晶球,“风花雪月”。 季明月脸愈发红,一路烧到眼眶,下意识偷看连海。 冥府府君虽然依旧气势不减,但风尘仆仆,眉眼透着些许疲惫,手腕上的绷带沾了尘土,灰黑一片,略显脏污的外套和行李箱上都是水珠。 阴冥今日不下雨,海哥应该是刚从上面回来,看行李箱的尺寸,出的还是长差。 连海察觉到了什么,掷回了个眼神。 目光相当温柔,可落到季明月眼中,如两团包裹热烈的暗火。他像是被燎到了,连忙目移,却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逃避什么。 ……结果目光又撞回了水晶球。 瞥到季明月两颊的苹果,连海贴心地塞给他一杯奶茶:“接着。” 芋泥啵啵麻薯,全糖加冰,季明月如获至宝贴在颊边,如瞌睡人挨到枕头,一脸满足。 “去上面办了点事。”连海也打开奶茶吸了口。 他以前绝少喝奶茶,原因无他,只是单纯不喜欢糖而已。甜味令他想起享乐、贪欢、堕落,顺带着挖出尘封在心底的某些不好的回忆。 奶茶落肚,温热绵甜,他竟意外觉得不错。 “什么惊天大事啊,百鬼夜行?群魔乱舞?该不会是肃城案子还没完吧?”季明月不无委屈,把冰奶茶贴到另一边脸上,“海哥你都两周没来看我了。” 话毕他有些羞耻,嗓子里像吞了根免钉胶,闭了嘴。 深闺怨妇啊还是害相思病啊,怎么还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上了。 连海没能看到季明月的红脸蛋儿,垂眸兀自沉默。 问者无心,听者有意,都叫季明月说中了——他此番上阳间的确有大事要办,也特意拐了趟肃城。 去肃城,是找之前认识的那位小眯眼舞伴打听些消息。 此案告破,他和季明月一起整理杨云昊遗物的时候,不小心在日记本上看到一个名字。 【桃阿姨】。 他打听的,是“桃阿姨”的消息。 作者有话说 一些些小伏笔 第48章 “你笑个p啊!” 之前办莫栋梁的案子时,连海同样听见杀人魔头临死前叫了一句“桃姐”。 四杀案和晚春案,从案发地点到杀人凶犯再到作案手法,都不像是有关联;“桃姐”还是“陶姐”也都说不准,但不知为何,他就是对这个名字念念不忘。 第91章 上到阳间,连海第一时间联系了小眯眼舞伴。 小眯眼家里也有些背景,但查了一圈,也没能探听到那位“桃阿姨”。 不过也不是没有收获——小眯眼给了他一个文件袋,里面装着季明月儿时在肃城福利院的所有信息。 “最近我都不能常来了,要做项目。”连海握紧放有季明月生前档案的行李箱,想着即将要办的大事,强按住内心的焦躁。 谷知春死亡的次晚,连海不愿再麻烦已经起了疑心的保健医生,更不想去实名制挂号的第一亡魂医院治疗手腕伤口,他思忖少倾,去了公寓旁的一家药房。 药房缴费窗口不大,他听到有药师的抱怨声,道是有位来买药的亡魂配了处方药,单据都开好了,买主却因为药费太贵而放弃,白白浪费药品。 医患矛盾常有,连海也帮不了忙,但他瞥到了亡魂患者手上握着的冥钞。 阴冥有自己的支付app【冥闪付】,接入了医保系统,如今拿现金来看病的亡魂属实不多。而更诡异的是,那几张冥钞湿润,沾了泥,其中还夹着些许照相纸的碎屑。 连海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些冥钞,根本就是谷知春死前在墓园洒下的。 阳间的冥钞需要过阴冥中央银行系统,才能在阴冥流通,点验、签批、核发……前后至少有一周的时间。 如此大一笔巨款,却在出现的第二天就流入了阴冥? 连海眉心紧皱。 亡魂是位青年女人,看上去不到三十。她衣着寒酸,身材瘦小,耳朵和手腕上倒是戴了沉甸甸的金饰,只是上好的黄金蒙了层尘,灰扑扑的,全然失去光彩。 女人在药房门口逗留,打了通电话后才离开。 夜黑风高,连海一路跟随,果然发现了不同寻常之处——女人来到僻静角落,那里正等着几名大汉。 女人见到大汉,眼泪淌个不停,用一口西南方言不住求饶,然而几名大汉不动然拒,甚至还挥起拳头,像是在恐吓她。 犹豫再三,女人脱了手腕的金镯子,换到了几张救命的冥钞。 高利贷,洗钱。 连海恍然,眉头却皱得更深。 “做阴冥反诈app。”连海道。他此番上去两周时间,就是在阳间调研反诈app。 季明月:“?” “下午就进组。短则一个月,时间久的话,要到中元节。”连海继续嘱咐,“下周就是清明长假,孽海这里你看紧,有事冥钉找我,急就打电话。” 组建反诈app项目组,自然是他向酆都大帝庆甲主动提出的——从app入手,旁敲侧击,总能找到参与高利贷和洗钱的不法之徒。 听闻他的建议,庆甲久久不语。连海借机又道,自己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闭关推项目。 这么做自然不是一时心血来潮。之前他在忘川和钟锋闹得很不愉快,近来阴司冥府突然多了不少闲言碎语,想来是钟锋故意找人传播,说是府君连海专横跋扈,在其他高管的地盘儿肆意妄为,如此嚣张,怕不是连酆都大帝都没放在眼里。 他很有自知之明地选择收敛。 庆甲这才扬眉,拍拍他的肩,说小连撸起袖子加油干,孤与整个阴司冥府永远是你的后盾。 “你做研发项目,为什么不喊我一起?你忘了我是敲代码出身?投了么app就是我solo的……”季明月再度懵逼,也有些郁闷。 刚准备继续说,手机很没有眼力价儿地叮了一声。 点亮屏幕,是订餐信息。 清明节,全阴冥有五天长假,节前两三周开始,阴冥亡魂们的心就都飞了,各个连投胎摇号都不愿意摇了,没日没夜地想着要如何乐呵。 如此气氛,这个班再上就不礼貌了。 季明月在【小白书】app上做足了攻略,特意订了引魂街最有名的涮肉馆子【裕德丰】推出的“清明双鬼断魂套餐”——他打听到海哥生前是首都京州人,肯定对麻酱糖蒜涮羊肉,裕德丰的这三样是全阴冥一绝,好吃到亡魂断魂。 连海招子很亮,已经看到了他手机上的信息,想了想,缓缓道:“清明你也该好好休息。” 不知为何,季明月听出他话里不太开心。 “你和谁有约?”半晌,连海才问了句,声音极轻,丝毫没有冥府府君的威严。 “……”季明月心道我本来是想约你啊。 他原本的打算是,先把海哥约出去,如果海哥不拒绝,就借机告白。 毕竟谈恋爱和工作一样,不讲究逆水行舟,讲究趁热打铁。 今天早上他甚至还流着口水做了场梦。 梦里月色清和,海哥笑盈盈看他,那对绿眸如珠似翡。而他就端坐在铜锅前,隔着涮羊肉的迷蒙雾气,面色潮红地问海哥“可以和我谈吗”。 海哥点头,目光柔情似水。白雾将他的轮廓包围,像覆上了层糖霜,更显眉目远山淡影。 食欲和性谷欠一体双生,季明月竟然羞耻地输出了。 醒来时身体依旧是绷紧的,床单湿了一大块,触手冰凉。 “出去和其他鬼约会吃饭是可以,但还是不要忘记智能小组的责任。”连海恢复严肃。 室内灯光落在他眼中,流淌着墨绿光泽。 季明月无语凝噎,深呼吸两下,赌气道:“知道了知道了,但我严正声明,我是一个人去吃。” “你一个鬼,”连海鸾目扬出弧度,渐渐地笑意愈深,他憋笑憋得难受,忍不住咳嗽了下,“吃双份涮肉?” 第92章 季明月:“不可以?千金难买我喜欢。” “没想到小季喜欢这个。”连海不错眼珠地盯了他须臾,接着看了看表,提起行李箱往门口走,“一会儿项目组还有会,先撤了,遇到问题别逞强,该找我就直接找,我二十四小时待机。” “哦对了,上回在肃城,你好像也提到你喜欢……”他停住,回头看了眼,“就是在车里那次。” 季明月想到缠绵一吻,唇间再度升温,鼻息也热得不行——合着羊肉还没下锅呢,先被煮得面红耳赤的是自己。 他只得低头装死。 “小季,你到底喜欢什么呢?” “……我忘了。” 待连海走了五六分钟,季明月脸上的红晕才消褪。 脚还没挪动呢,【冥钉】里来了条消息。 【连卷王】:现在想起来喜欢什么了吗? 【季咸鱼|unjuanable】:闭嘴.jpg 【连卷王】:不着急,慢慢想。小黄脸微笑.jpg 季明月盯着那个眼白过多、眼球向下的阴阳怪气微笑表情,明白过来—— 他被狠狠调戏了。 【季咸鱼|unjuanable】:你笑个p啊! 【连卷王】::p 作者有话说 裕德丰:化用自老北京名店裕德孚,簋街的一家米其林涮羊肉餐厅 ------ 别的小情侣:烛光晚餐 小季和海哥:糖蒜麻酱涮羊肉 现在还有人用:p 这个复古表情吗? # 案三 锈噬 第49章 奈何桥慈善基金会 阴冥只有晴雨,没有四季,亡魂过日子全靠撕日历。 但四月五月,整个阴冥都像是被春日气息感染一般,一众亡魂出游的出游,更是时不时更新一下小白书,打卡风景照、聚会合影、美食探店……就连酆都大帝庆甲都把冥钉的个人签名改成了那个绿叶的emoji。 阴冥端得是物阜民丰,清明鬼世;每只鬼都神清气爽,尽情展示着七情六欲。 除了季明月。 季明月近来一直在孽海的瘦宅快乐屋无聊划水,安静地做一朵娇花照水的美咸鱼,游戏打着,奶茶喝着,十几把机械键盘拆了装装了拆,每天看八百回风花雪月水晶球。 舒服是舒服的,就是不太快活。 海哥已经两个月没出现过了。 这两个月,连海仿佛消失了一般,冥钉消息也回得很慢。季明月日历撕了60天,问早安60次,叮嘱连海好好休息60次,问海哥什么时候能出关20次,问海哥什么时候和他1v1沟通绩效1次——结果收到的全是【你也是】、【不知道】、【你自己看着办】的片儿汤话。 【你自己看着办】后面,还加了个小黄脸微笑的emoji。 害得他七情六欲只剩下涩情和抑郁。 季明月摩挲着猛男粉手机,屏幕上的指印快能当印泥了。他第21回打字:【海哥什么时候能出关?】 想了想,删掉,换成【海要不要一起吃涮肉?】。 上回斥半个月工资订的清明套餐本就为了连海,主角不在,季明月最终还是没去享口福,退掉了。 半个月工资呢,够他喝多少杯奶茶了。 季明月将嘴唇咬得殷红,打字,删掉,又打又删,手指几度起落,最终把消息换成【你就不想知道我到底喜欢什么?】 舍不得孩子套不到狼,自己都甩出核武器了,就不信炸不出海哥。 刚点完发送没半秒钟,【连卷王】的对话框就蹭地跳了出来。 【明天周六,我休息,你若是不忙,就随我一起参加nhq基金会活动。】 季明月眼珠子差点没掉出来,连忙撤回刚才的信息,假装亲手砸下的原子弹不存在。 【连卷王】:所以小季到底喜欢什么呢? 【连卷王】:小黄脸微笑.jpg 季明月:…… 他感觉脑袋里升腾出大片蘑菇云。 * 孽海海岸线绵延,空气凉爽,若是没有那些刚下来的、死法各异的亡魂倒胃口,其实挺适合吹风散心。 尤其是靠近小办公楼的海滩相当宽敞,光照和视野极佳,还有礁石做支撑点,正适合搭舞台。 此时此刻,海滩的舞台前,被来看热闹的亡魂挤得水泄不通,几乎要围到小办公楼;舞台正后方的灯牌赤橙黄绿闪闪发光,上书【仁者无界,爱行阴冥——nhq慈善基金会成立仪式】,几乎要亮瞎季明月的双眼。 “nhq什么意思?”季明月扭头看连海,眼中有心疼。 他知道项目研发有多耗费心力。两月未见,连海已经将反诈app的demo拿了出来,代价就是白白流失的脂肪。 连海瘦了太多,脸颊上原本还有些婴儿肥,现在全成了薛定谔的奶膘,只有在微微牵动嘴唇的时候才若隐若现。 瘦也有瘦的好处,冥府府君看上去更加锐利英气,搭上他今日的黑色布雷泽西装,上到阳间,可以不用妆造直接拉进肥皂剧演霸总。季明月觉得哪怕“天凉王破”这种煞笔台词,从海哥口中说出也是理所应当。 台下鬼头攒动,连海被挤得有些热,脱了西装外套搭在臂弯,流畅的肌肉线条恰到好处地将衬衫褶皱抻平。如此动作,配上一张无懈可击的脸,惹得海滩边几名女鬼频频脸红偷瞄。 他全然不顾妹子们的秋波:“nhq,你花钱。” “……”季明月噎住,打眼又看到马甲下的浅蓝色衬衫——是他和连海一起在高定店买的。忽然像被一根羽毛拂过了心脏。 第93章 “不逗你了,是奈何桥。”连海笑了下,笑容令海岸边的薄霾都散了几分。 “不过孟芒攒的这个‘奈何桥慈善基金会’,的确是想把手伸到大家的腰包里。”连海接着道,话毕还冲台上扬了扬下巴。 舞台上,孟芒身着印着【nhq】大logo的白t,配最简单的铅笔裤和菲拉格慕平底鞋,简约却别致。 “我的办公室下方,正对着奈何桥。在阴冥四万日夜,我看了奈何桥四万日夜。”孟芒手持话筒,是台上唯一的焦点,“听过淙淙水声,吹过轻柔河风。” 她今日素面朝天,却仍是带了隐形眼镜,现下妙目流转,眼瞳中泄出一泓秋水:“但我也知道,奈何桥的流水和轻风,对很多兄弟姐妹来说,并不温柔。” “有些兄弟姐妹到阴冥后,因为各种原因无法很好融入,更不用说自力更生,毕竟如今想在阴冥谋一份事做并不容易。久而久之,他们封闭内心,拒绝沟通……” 近些年来阳间人口一直是负增长,死亡人数多,投胎机会少,致使阴冥亡魂数量越来越多。就像一个蓄水池,上方龙头哗哗作响,下方出水口却被堵了个严实。 再加上阴冥的工作岗位实在有限,久而久之,大量亡魂滞留阴冥却又很难找到工作,情况好些的变作街溜子,情况差些的,直接成了盲流子。 要么怎么“冥考”一年比一年卷,每回都是八千万亡魂考编,争那么点儿咪咪少的上岸名额。 季明月一届阴司小职员,鬼微言轻,暂时想不到这些,他思绪劈了个叉,对连海道:“哇,三万天耶,孟姐姐比你资历还深。” 连海不自觉地从马甲口袋中取出怀表,边把玩边颔首:“我来阴冥时,孟芒就已经守着忘川和奈何桥了。” 想到孟芒,他眉头皱得几乎能藏私房钱。 亡魂一闲,就容易出乱子。近几年阴冥倒是没有什么恶性案件,但小打小闹的偷窃、诈骗、打架斗殴等等治安事件却愈发频繁,以至于阴司的安保事业群依旧陀螺似的忙碌个不停。 如何管理这部分无事可做的亡魂,早就成了令阴司冥府头痛的问题,酆都大帝在高管会议上,曾不止一次把桌子拍得砰砰响,让众位高管想对策。 连海是没想到,第一个站出来的竟然是孟芒,还剑走偏锋,找公益的路子,用自己的私人财产成立了慈善基金会。 从前倒是小看了这个只会摇奶茶、无甚主见的女流之辈。 一番怀念往事加忆苦思甜的组合拳打下来后,孟芒双眸泪花闪烁:“仁者无界,爱行阴冥,我们奈何桥慈善基金会相信,小善举,也能改变大世界。” 字正腔圆声情并茂,颜值又给她加了分,台下登时掌声雷动。 季明月是真心钦佩孟姐姐这位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富婆,根本无视连海微妙的眼神,卖力把掌心拍得通红。 这样还嫌不过瘾,他双手抵在嘴边做喇叭:“孟姐姐威武!基金会威武!” 孟芒目光立刻抛了过来,刚准备启唇,一名身着灰色夹克的年轻男士举了个大牌子走上舞台。 “崔主任?”孟芒眼神中渗出一缕明显的意外,但也只是刹那,旋即恢复得体笑意。 她递了话筒给男士:“主任今日拨冗光临,鄙会蓬荜生辉。” 年轻男士举过话筒,推了推金丝边眼镜,这才面对舞台下方,将牌子举起,笑道:“崔某人今日是代表阴冥改革办公室,向nhq慈善基金会捐款一千万冥币。” 硕大的亚克力牌上,印有【阴冥改革办公室 爱心捐款 冥币壹仟万圆整】的字样。 孟芒吸气,带得话筒都嗡了几嗡,接着不住道谢。惊喜的声音经过音响放大,绕在孽海上空,回声不绝。 此君言简意赅表情吊,透出“不是我针对谁,只是在座的各位都是垃圾”的调调。季明月忍不住多看了几下:“谁啊这是?” “崔决。”连海把怀表握在手中,“阴冥改革办公室主任,职级和孟芒齐平,庆甲君的嫡系。” 他和崔决平时工作多有沟通,但也仅限于工作,对于这位职位只低他一级的同侪,再没有更多的了解,只知道对方跟在酆都大帝身边的时间很长,是boss的心腹。 曾经的阴冥,武有钟锋,文有崔决,他连海哪根葱都不算。 崔决平时低调无比,非必要不露面,今日为何会突然出现? 作者有话说 新单元,新案子 第50章 冥府一哥 看连海的表情便知这位崔主任是鬼中龙凤。 季明月还是忍不住问:“庆甲君还有别的亲信?海哥你竟然不是冥府一哥?” 他目光在连海和崔决之间徘徊——海哥眉目犀利如刻骨刀,说是有压迫感也不足未过;而崔决则迥然不同,藏在眼睛后的那对眉眼蕴光含玉,帅得十分斯文败类。 论政治敏感度,小季是没有一点儿,连海盯着他微光闪动的眼,好笑又无奈。 不过转念一想,这样也不失为好事。只要护住小季就好了,有自己在,干嘛让他卷入阴司冥府这池深水中来? 毕竟小季眼里的光那么纯洁好看。 连海指指自己:“我?我就冥府一哥们儿。” 未料海哥有如此闷骚的一面,季明月没绷住笑出声,结果一个没留神被口水呛到,咳嗽震天。 一时间全场目光从孟芒和崔决两只鬼的身上,瞬移到了季明月这里。 第94章 孟芒眼珠转了两转,声音愈发清澈洪亮:“阴冥改革办公室大爱无疆。基金会非常感谢改革办以及崔主任的支持,现场若有其他有意愿捐款的朋友,可直接到舞台侧方与基金会工作人员沟通。” 她凝目在连海身上,刻意加重了“改革办”三个字。 连海反而看向崔决,心中冷笑。 改革办公室的上级是酆都大帝,崔决甚至可以绕过他这个冥府府君,直接汇报给庆甲,甚至有时候崔决对一件事的态度,就是酆都大帝庆甲的态度。孟芒此时抬改革办以及背后的boss出来,醉翁之意,难道是让自己乖乖掏出银行卡捐款? 连海倒不是在乎这点钱,只是心中别扭——崔决拿出的一千万实在太像双簧,孟芒也未免工于心计。 结合前段时间阴冥盛传关于自己嚣张霸道的谣言,连海突然明白过来了。 酆都大帝在敲打自己。 无论怎么说,今天这钱都是不得不捐了。连海刚准备开口,又听身后传来一声“我们阴司也要以身作则”,声音中气十足。 有意思,连海心想,孟芒好大的面子,阴冥但凡有头有脸的人物,想必是都收到了孟芒的邀请函,有钱的捧钱场,没钱的,借钱也要捧钱场。 “钟司长也来了。”季明月轻拽连海的袖子,像随时准备撒腿开溜的小猫。 上次连海和钟锋在忘川正面硬钢的情形历历在目,季明月咽了口唾沫:“海哥,咱们要不离钟锋君远一点儿?” 连海只淡淡看了小猫一眼,岿然不动。 钟锋上前,身后几位壮硕的西装暴徒紧随其后,黑压压一片气场逼人。 直到和连海并排,钟锋才停了脚步,声如洪钟:“阴司安保事业群,向基金会捐款一千万冥币。” 这话像丢了颗炸雷,台下亡魂纷纷叫好。 “感谢钟锋君!阴冥如今的太平,离不开钟君和安保同事们百年如一日的坚守。”孟芒漂亮话同样说得行云流水。 一旁崔决看他和连海比邻而立,嘴角抿紧,生动诠释何为“内心毫无波动甚至有点想笑”。 约莫过了半分钟,喧嚷声略停后,连海才扬声:“阴冥智能信息小组,一千二百万冥币。” 关键时刻,冥府府君从不掉链子。 “府君大气!季副大气!”静默几秒,孟芒激动得美瞳快飞出眼眶了,干脆走下舞台,来到连海对面,带头拍手。 崔决也跟了过来,镜片后的那双眼凝在季明月脸上。 他向季明月抛了个意味不明的笑,随后,也鼓起掌。 季明月顾不上对崔决的笑容进行阅读理解,看向身旁的连海,一言难尽。 大不大气他不知道,他现在就是很气,以至于把连海的衬衫袖子揪皱了,低声道:“海哥,小组就咱们俩,我是指望不上了,你月薪多少,经得起这么可劲儿造?” 连海:“我月入十万。” “……”季明月问薪吾愧。 月入十万什么概念,他想了想,自己能做到的,大概只有一天一杯奶茶,月入十万卡路里。 连海:“年底还有年终奖和分红,加起来大概八位数吧。” 季明月咽下嘴巴里的酸味儿,替自己找补:“无论怎么说冲动消费不可取,我回头就告诉孟姐姐,就说这次捐款不算数……” 还未说完,只听身旁钟锋又道:“我手下一位兄弟,当年初来阴冥,饥寒交迫,也没有找到工作,终日躺在忘川旁,几乎是走投无路。” 说话间,钟锋拍了拍旁边一名西装猛男,那大哥眼眶通红。 钟锋继续道:“是孟芒君给这位兄弟做了杯奶茶,还自掏腰包塞了些活命钱,他才能在阴冥安顿下来。” 猛男不住点头,哭得梨花带雨:“孟芒君知道我饿得不行,特意在奶茶里加了大半杯红豆芋泥,好让我吃饱。” 猛男落泪,画美不看,一旁的连海别过头:“嚯,孟芒你这是熬八宝粥呢。” 见孟芒有些不好意思,钟锋停顿片刻,道:“此事经年有余,孟芒君所行善举无数,想来也不一定记得,但这位兄弟,却一直感念至今。” “阳间有俗语说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如今这位兄弟虽不是大富大贵之鬼,却也想为基金会出一份绵薄之力。”钟锋从猛男手中接过些许冥钞,约莫一两万的样子。 一众亡魂感叹的感叹,钦佩的钦佩,骚动不已。喧闹气氛中,连海却敏锐地注意到,钟锋举起的冥钞沾了些黑泥。 跟两个月前谷知春在阳间洒下的冥钞,应当是同一批次。 这钱来路不正。 静默几秒,连海露出标准的官场微笑:“我们智能小组的季副,早些年也多受孟芒君照拂。” 某种不祥的预感升腾,季明月扭头:“啊?” 连海:“是吧季副?” 海哥这话没说错,自己的确和孟芒关系匪浅,季明月于是点头:“啊。” 连海笑意更盛:“阳间也有诗云,投之木瓜,报之琼瑶——刚才季副同我说,他决定,以个人名义,向基金会捐款五万冥币。” 季明月:啊??? 作者有话说 小季:海哥,这五万你替我出了哈,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 海哥:连我都是你的。 第51章 草台班子 “啊”字还在海风中飘荡,季明月张大的嘴巴还没合上。 第95章 只见钟锋身边的流泪猛男又从口袋中掏出银行卡:“钟头儿,我也愿意再捐一些。” 安保事业群是钟锋一手创建,下属也是他亲自挑选,平时多有善待,因而他身边的西装猛男,各个对钟锋忠心耿耿。 他们自然是戴着有色眼镜看连海,认为冥府府君不念旧情、小人得志。如今连海和自家boss贴脸开大,这猛男已然是上头了,说什么也不能让boss跌份儿。 越想越气,猛男又从口袋里掏了些现金:“全给基金会了算逑。” 钟锋反而将他手里的钱推了回去,急道:“你现在还是临聘亡魂,工资也不高,不是想攒钱报冥考培训班,考个正式编制吗?” 阴冥没工作的亡魂实在太多,阴司冥府为了缓解就业压力,提出“先就业再择业”,还设立了“临聘人员”这么个缓冲岗位——临聘同样需要考试,工资照常发,社保公积金按时缴纳,但是只能和阴司冥府签劳务合同,合同到期不再续签。 亡魂如果冥考落选,先走临聘的路子,再接着考本部门的编制,也不失为一种曲线救国的办法。 “要是都捐了,你报的冥考培训班怎么办?更何况,远的不说,没钱了你这个月怎么吃饭?” 钟锋武人出身,向来不屑于那些虚与委蛇的场面之言;他这话简单直白,像在控诉nhq基金会“逼捐”,在场一众亡魂齐齐沉默,表情各异。 就连一直光风霁月的崔决都扶了扶眼镜。 孟芒脸色隐隐泛红,她很懂得见好就收的道理,迅速来了句:“心意我们基金会收到了,这钱你还是收起来吧,慈善本就应当量力而行。” 猛男掏出的冥钞依旧沾着黑泥点,连海情绪微微起皱。 这拨来路成谜的冥钞出现得越多,就越有利于追查,思及此,他公然和在场几位唱起了反调:“孟芒君说得不错,慈善当量力而行,这位同侪敢掏出善款,就说明他有这个能力。至于他如何吃饭怎样生活,钟锋君大可不必担心,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强将手下无弱兵,钟锋君的地盘,又如何会有吃不上饭的同侪?” 寥寥几句,明褒实贬,嘲讽力度拉满,就连季明月都听不下去了,从旁小声提醒:“府君。” 连海睨他一眼,目光像在给下属的ppt挑刺:“季副你有话说?” 季明月都懵了:“海哥,不是……” “十,十什么?”连海提高声量,“季副是想再捐十万冥币?” 连海的激将法,季明月根本get不到,脸上表情丰富得像个旺旺大礼包。 神经病啊!海哥激进得不正常。 要不是周围这么多大佬,他恨不得揪住连海那件上好的高定衬衣,问一句:海哥你是不是被盗号了? 连海挑眉看钟锋:“钟锋君,阴司还要加吗?” 这是捐款,不是拍卖!怎么还玩起了“亡魂滞销帮帮我们”那一套?季明月简直是小乌龟喝凉水吃黄豆,憋一肚子气。 一旁的猛男竟然还能从口袋里掏出冥钞,摩挲着钞票,颇为不舍:“钟头儿,我是真的一张也没有了。” 钟锋握紧冥钞,粗大的手指盖住钞票上的泥点,以阴沉脸色无声回敬。 “府君,钟君,二位不要这样……”孟芒简直是尴尬他妈给尴尬开门尴尬到家了,想要继续打圆场,却被崔决拉住。 崔决同连海一样,脱了那件颇有体制内风格的夹克挂在臂弯,整只鬼显得松快许多。他淡笑着,极其轻微地冲孟芒摇了摇头。 舞台上的移动灯光恰好打过来,射在连海和钟锋之间,像一道结界,几乎下一秒就要被两只鬼强大的气场打成筛子。 “好,钟君配享五星太庙,怕是连庆甲君都不会如此敞亮大气。”连海道。 在场亡魂无一鬼敢出声——冥府府君如此捧杀阴司司长,此话若是真传到酆都大帝耳朵里,钟锋麻烦就大了。 灯光移到连海脸上,半明半寐,他不动声色地盯牢冥钞,继续道:“智能小组这边,季副追加五万。” 冥府府君从来没有以退为进,只有强硬反击。 季明月登时咳得震天动地。 连海、钟锋、孟芒、崔决,都是阴司冥府的大人物,哪一位单独拎出来都够喝两壶的。四个boss加起来怎么着也得五百一千岁了吧,竟幼稚如斯。 合着这阴司冥府,其实是个巨大的草台班子,核心就是比谁爱演。 一念及此,季明月咳得更响了。 二十万冥币,季明月这条咸鱼不吃不喝攒一年也攒不到。别的都好说,谈钱的话是真伤感情,他额角浮出几道青筋。 他鼓起了一点微末的勇气,手不自觉地伸进口袋摸手机,想进【冥闪付】app看看自己那些大大小小的定存、理财加起来,能不能够得上海哥一时逞下的口舌之利。 刚拿出猛男粉iphone,手机立刻“滴滴滴滴”地报出尖锐之声,下方的玲娜贝尔挂坠左右摇晃,在海滩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季明月被铃声吓的一个激灵。 等他真正看清屏幕后,才意识到事情有多么严重。 要么怎么说懒惰推动科技进步——由于经常摸鱼划水,不能每时每刻盯着孽海的动静,季明月曾经想出过一个妙招。 他写了个远程镜像程序,又封装成app,从而把孽海办公楼的视频监控系统和自己的手机绑定。一旦有其他心怀不轨的亡魂进了办公楼,前脚刚踏近门内,后脚警报就会自动传到到手机中去。 第96章 此时警铃大作的,正是手机中的镜像app。 坏菜了! 季明月太阳穴突突跳,额角青筋绽了出来。 好不容易能和连海见面,他从收到消息之后就激动得不行,今早更是晕晕乎乎的,压根儿不记得自己有没有锁办公楼的大门。 “办公楼不对劲!” 说完,季明月立刻捂住嘴。 孽海的地界有任何问题,责任都要尽数算在他头上,何况还不是小事——工作地有不明亡魂闯入,等同于被偷了塔。 这还不算,他更是当着众位大佬的面,把篓子捅了出来。老板面前露怯,简直犯了打工人最大的忌讳。 而且现下阴司冥府都知道他季副是冥府府君的鬼,如此一来,会不会连累海哥? 季明月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抬眸偷瞄了下连海,对方也是脸色阴沉。 “我得赶紧回去。”他小声对连海说,带着认错和讨好的意思。 音调很低,却还是被钟锋听到了。 局势瞬间逆转,高大的阴司司长转头逼视连海,声如洪钟:“小连要帮忙吗?我手下的兄弟,最擅长抓鬼。” 赤裸裸的嘲笑和挑衅。 连海的字典里就没有“怂”这个字,很直白地回视过去,他正对太阳,眼眸里的光却漏出难以言喻的冷。 正欲开口,却被温和的声音打断:“钟君,孟君,基金会还有活动,此时不宜多生事端。” 是崔决拉住了钟锋。 钟锋倒是很买崔决的面子,顿了顿,表情稍缓:“可是……” “没什么可是。”崔决声音陡然沉了下来,“钟君,我且问你,阴司冥府员工手册的封面印着哪八个大字?” 钟锋忌讳其他同侪说他大老粗没文化,答得很快:“敬业奉献,各司其职。” 崔决看向季明月:“不错。那么既然是孽海的事情,就该由季副去处理。” 一番话说得滴水不漏义正词严,然而他面上依旧挂着得体的浅淡笑意,藏在眼镜后方的眸光迷雾包裹。 “需要我送你们去孽海吗?”崔决挑着下巴,朝向旁边自己的座驾。 连海看到一辆劳斯莱斯库里南。 库里南要七百多万冥币——崔主任看着低调,没想到开的车骚包又拉风。 这是出手相助的意思? 从崔决今日优雅现身开始,连海就一直没能摸清对方的套路。 事发突然,来不及再多想。他向这位城府颇深的崔主任微微颔首以表谢意,接着同季明月一起,疾步向孽海办公楼跑去。 第52章 囍 连海和季明月来到小办公楼时,果然见到铁门大开,青砖上有不少泥脚印,小花园里的小野花也倒伏一片,摆明了刚被那些脚印蹂躏过。 季明月和连海对视一眼,两只鬼小心翼翼进了办公楼。 楼内阴暗,漫着一股塑胶烧糊的刺鼻气味,气味从不远处的弱电箱传来。 季明月明白过来,怕不是电闸被毁了。 若真如此,孽海的监控系统也已失效,现在岸边还有基金会的活动——若是此时有亡魂心怀不轨,顺着孽海返回阳间,或者在活动上搞事,季明月的罪过可就大发了。 他头皮发麻,瞳孔适应昏暗之后,在办公楼内警觉环视,不放过任何一处角落,试图找到罪魁祸首。 靠近楼道的几个房间的门全被砸开。奇怪的是,其中一间杂物室脚印尤其多,室内也像被扫荡一般,废弃的文件盒从文件柜中倾泻而出,满地白纸,显示器、键盘、网线上遍布手印。 “卧槽,鬼子进村大扫荡?”季明月想起自己那一柜子的手办、机械键盘,还有“风花雪月”水晶球,焦急地想要往旁边的办公室冲,手腕被连海抓住。 这还不够,连海伸出食指抵在他唇边。 “他们的目标不是办公室。”连海有些不舍指节处柔软温热的触感,片刻后才放下。 他悄无声息地进了杂物间,用气声对季明月道:“很有可能,是在找什么东西。” 办公室的门有自动锁,季明月此时方才略微安心。他准备打开手机里的手电筒,又被连海按住。 “?”季明月不解,却见连海目光凝在老旧的铁皮文件柜下方。 柜门里,传来轻微而规律的震动。 再细听,还有克制的呼吸之声。 季明月放下的心又吊了上去:“!” “这里没问题,我们走。”连海忽而提高音量,拽着季明月走向门口。 季明月指着文件柜下方,看向连海,见后者无声眨了眨眼,瞬间明白了。 他故意让写字划过地上的纸张,摩擦出呲啦之声,出了门后又重重地将门带上。 连海和季明月侧身躲在门边,屏息凝神听杂物间内动静。 果不其然,几分钟后,先是缓慢的铁器摩擦之声,很像指甲抠抓在不锈钢上的声音,听得季明月恨不得把耳朵割掉。 接着一阵叮呤咣啷,杂物室的门缓缓开了。 一道鬼影缓慢移出门外。 连海敏捷如黑豹,扑身上前,只瞬间就将亡魂的胳膊反折起来,死死压在身下。 躲在文件柜里的是个男鬼。男鬼颇为年轻,约莫也就二十出头。他身材看上去瘦弱似未完全发育,没想到力气还挺大,挣扎了几下想要逃脱。 连海曲起膝盖顶住他膝窝一磕,直接把他磕趴在了地上,皮鞋飞出八米远。 第97章 男鬼痛得尖叫一声,连海充耳不闻,手按在他凸起的肩胛骨中间,伸脚够到一旁的网线,挑起来抓在手里,干净利落地绑了个水手结。整个过程行云流水,不超过三十秒。 一套丝滑操作下来,季明月目瞪口呆,心里默默推翻了刚才想让连海进娱乐圈演霸总的想法。 霸总是什么千篇一律毫无营养的角色,这水平,走武打小生赛道,分分钟金马金像金鸡奖拿到手软。内娱需要海哥这样的鬼才。 连海背对季明月,因为动作太剧烈,衬衫下摆从西裤中滑了出来。他又弯着腰,正好露出了一段腰线。雪白,纤细,如柳如竹——看上去易折,其实极为柔韧。 腰线下方还有微微收紧的……季明月眼光逐渐粘稠。 之前在阳间查谷知春的案子,连海受了重伤后躺在季明月怀里,季明月就看到过这抹腰线,手指隔着单薄衬衫抚上去的时候,也肖想过一些事情。 就更不用说后来还做过几场让他流出小蝌蚪的梦了。 顶不住,根本顶不住。 季明月两颊通红,大脑通黄。 他急速呼吸着,心中飘过了十分不好的想法。 连海看季明月目光飘忽双唇微张,腾出一只手托住他的下巴,小声道:“小季,我们得抓紧时间逃出去。” 连海将捆好的男鬼提溜起来,那鬼依旧不老实扭来扭去如一条草履虫,簇新的袜子卷了好几道边,几乎脱到了脚背上。他稳准狠地掐到亡魂胳膊上的酸筋,对方立刻安静如鸡。 “?”季明月强行让大脑从爱情动作画面中重启,此刻的思维还有点卡顿。 “来者不仅不少,而且不善。”连海指指耳朵,示意他仔细听,接着拎着亡魂疾速往楼外走,“不是鬼子进村,是大逃杀。” 纷乱的脚步声,越传越近,间或还有犀利响声,很像用铁棍敲击墙面地面,敲得人胆战心惊。 “大逃杀?”季明月快步跟上。 连海冲男鬼努了努下巴,拉紧手中的网线:“他们要找的鬼,近在眼前。” 男鬼龇牙咧嘴,手腕瞬间浮出几道红印,却丝毫不敢出声。 铁棍击打之声越来越剧烈,季明月咋舌:“打狗也不至于这么敲吧?丐帮开大会啊这是。武德属实有点儿充沛了。” 吐槽归吐槽,他也十分奇怪。 若说是搜捕,这阵仗未免动静太大,相当于主动暴露位置,敌在暗我在明,做法失智到抗日神剧里的步枪打飞机、手撕鬼子也要直呼内行。 出了大楼,季明月才腾出工夫,擦了把额上的汗,扭头问连海:“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今天孽海还有活动,你说到底是哪些不长眼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话音刚落,他爆出一声滚油泼了一般的喊叫,受惊奶狗一样黏到连海身上,手臂颤抖举起,指向对面。 为了制住男鬼,连海一直走在对方身后,同时也在暗中观察。以他的经验来看,手上的亡魂是个战五渣就算了,擅闯者虽然多,但雷声大雨点小,从武力到战力都不是很灵光,一群散兵游勇。 他原本没那么紧张,结果冷不防被季明月的号丧一吓,差点没心动过速。 “稳住,小场面。”连海深呼吸两下,捏住他的手,“以后你进了冥府,比这危险的事情多了去了。” 小季不可能一直留在孽海,迟早是要高升与他共事的,现在先打好预防针。 手心柔软而微凉,连海握得更紧些,心中掠过一丝老父亲式的欣慰和骄傲。 季明月哪顾得上汲取他的谆谆教诲,指着亡魂的手臂愈发抖得厉害,筛糠也似:“这鬼,他,他,他的眼睛……” 听出异常,连海也看向男鬼,目光刚一触到对方的双眸,心动过速直接升级成心肌梗塞。 大片浑浊的、夹着血丝的白,只一点墨色聚在正中央,像是无意间被针扎出的小洞。 这鬼的眼睛,只有眼白,没有黑瞳! 下到孽海的亡魂,还保留着死前最后一刻的模样,安详的、平和的、惨烈的、血腥的、甚至挑战生理极限的……什么稀奇古怪的死法,连海都见过。 但眼前的一幕诡异又恶心,他这下也陷入天问——此君到底是人是鬼,亦或是什么不知名物种? 他咽了口唾沫,不由自主松了手。 突然没了束缚,瘦小的男鬼腿一软,直直栽到地上。 季明月压住鸡皮疙瘩,蹲身伸手在男鬼眼前挥了挥,后者呆滞,没有任何反应。 是真瞎了。 他细细打量男鬼。除了那对眼睛,其实这男鬼脸上身上都还算正常——有些宽大的西装西裤,看得出是仔细打理过,一只脚上还勾着亮面皮鞋。 他头发用发胶做了定型,上面黏着些许彩纸金粉,花花绿绿。只不过那发胶可能有些劣质,几绺头发失去平衡倒向一边,像个滑稽的匈奴人。 再往下,男鬼的西装上,别着束艳红的胸花,胸花上也有金粉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季明月仔细辨认,发现花朵造型别致,竟是一个大大的【囍】字。 而胸花下方的红纸上,也写着:【新郎 步安远】。 男鬼被连海教训狠了,疼得眼泪在那对可怖的眼白间打转。他不断按摩着勒出血痕的手腕,随着动作,胸上的红色来回摆荡。 “步安远,”季明月念出他的名字,有些同情地啧了声,“常言道人生一大喜事,洞房花烛夜,他竟然是在婚礼上嗝屁的,大喜变大丧,属实是有些惨了。” 第98章 “那俺们就不惨吗?”忽而间有干哑的声音传来。 季明月起身,同连海循声向办公楼门口望去。 他猜得没错,是方才找这名为步安远的亡魂的大部队。 约莫十八九只鬼,高矮不齐老少都有,各个持着铁棍,有几人腰上还缠着小段铁链。 有鬼走得急了,碰在一起,金属相撞,叮里咣啷,和方才在办公楼里听到的声音大差不离。 这时季明月又听连海吸气,极低极轻。 海哥是泰山崩于顶而面不改色的性格,鲜少失态。季明月紧张地看向对面黑压压的队伍。 十几只鬼,无一例外,双目都是一片惨白,动起来像镶在眼眶中的面包虫。 唯眼珠正中央,凝着个黑点。 作者有话说 省略号部分怎么审都过不了,只能删了(仰天长叹) 第53章 无瞳鬼 季明月嘀咕:“阴冥什么时候成立外交部了?” 连海:“?” 这些不正常的白色眼珠滴溜溜转,像蠕动的面包虫,也像镶在眼眶中的塑料气囊。季明月脑海中幻视了曾在阳间看过的丧尸电影:“不然为什么和西方鬼界有联系,给老外的丧尸发了入境签证?” 连海噎了下:“……小季你丰富力真想像。” 顿了顿,又补充:“心态也很不错。” 吐槽归吐槽,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想法——季明月像一颗古灵精怪的镇定药丸,总是能适度平复自己的情绪。 “小远,你对得起俺们吗?”队伍最前方的老者打断季明月和连海的低语。 方才说话的也是他,老者操|着奇怪的方言,声音如经久未保养的琴弦一样嘶哑。 “小远?”老者一边唤步安远的乳名,一边将手中的铁棍在地上击得笃笃响。他低头将耳朵露出,脑袋仿佛无头苍蝇动来动去,依靠听力辨认步安远的位置。 季明月从惊吓中回神,那十几双邪气森森的白色瞳孔,看上去也不那么恐怖了。 他反应过来——怪道每只鬼手上都抓着铁棍铁链,方才在办公楼更是毫无章法地满楼乱窜,打坏了电闸,把杂物间翻成了核爆现场,费老鼻子劲儿也找不到藏匿的男鬼。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这拨无瞳鬼,全靠手里的铁棍当盲杖。 他们各个都是瞎子! 跪在地上的步安远强撑着想要起身,却因为双手绑得久了,实在无力,哼了一下。 如此响动,老者定位到了步安远的位置,浑浊的眼球中流下泪水,又嵌在了脸上的沟壑里。老者露出黄牙:“小远!你是俺看着长大的,你大(父亲)去得早,你娘生完你也跑了,你小时候的开裆裤都是俺给你缝的!你对得起俺们吗?” 话毕,他抬袖抹了把眼泪,身上簇新的绸缎唐装蹭出了点灰。 陈年旧事被抖出,步安远有些赧地抹了抹头发,带掉了一手金粉和碎彩纸:“三叔,恁说这个作甚?” 被称作三叔的老者提高声量:“你的亲事都是俺从头到尾帮你操办妥当的。从讨婆娘到盖新屋再到办喜酒,老汉我为你奔前走后尽心尽力。小远你摸着良心想想,没有你三叔,你能不能过上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 步安远耷拉着嘴角,欲言又止。 “你个没良心的小兔崽子,白眼儿狼!出去打工学到了不少啊,还学会在酒菜里下毒了!你要是对我有意见,就冲我来,怎么能杀了一桌儿的人?”他一边吼,一边把铁棍重重杵在地上,“恩将仇报。” 三叔手中的铁棍足有一个成年大汉那么长,几乎和小臂一样粗,堪称大规模杀伤性武器。 后面的几只鬼听到响声,也咚咚敲着铁棍,不停追问“为什么”,怨念很深。 步安远什么都看不见,缩成一团:“三叔,我没有,您,您别打我啊……” 季明月看这群鬼面色黝黑,身材壮实,几个鬼手指甲里还攒了些黑泥,应当是常年务农的乡下人。不过他们倒是非常讲究地打扮了一下,各个像模像样。 乡下喜事热闹,有吃流水席的风俗,这群鬼应该没有说谎。 其中一只胖鬼,西装领口快把脖子上的横肉磨破了,外面还裹着件纯白大围裙,颇为滑稽。 “原来是办喜宴。”季明月小声对连海开了个玩笑,“这老哥脑袋大脖子粗,不是大款就是伙夫。” 连海却盯着这群鬼的手:“你家喝喜酒带铁链铁棍?” 好有道理,季明月愣了下——拿着杀伤性武器,是怕饭菜不够吃要用抢的吗? 正疑惑着,这胖鬼转了两下不舒服的脖子,对步安远道:“小远,为了你的喜宴,我忙活了一上午,八冷八热都给你准备妥当了。刚把红烧狮子头烧盛出来,想着能上桌塞两口,肉还没落肚呢就着了你的道。” 还真是个厨子。 “你说你杀我们就算了,凭啥还把我们毒瞎,我们跟你是有杀父之仇还是夺妻之恨呐?我知道你对这个婆娘不满意,这个不行,咱们再换就是了,三条腿的蛤蟆不常见,两条腿的女人那还不是遍地有?”胖厨子想了想,放低声音继续道,“你该不会为了你妈的事情,对俺们步家村有意见……” 话未说完,被三叔一阵猛烈的呛咳声打断。 胖厨子意识到什么,极不自然地闭了嘴,白瞳急速游移着。 “三叔,您是村里的老人,更是光大伯的弟弟。村里人都听您和光大伯的。”片刻后他讨好道,“都说咱们步家村民风淳朴,乡里的奖状到现在还挂在村长办公室,现在村里出了小远这么个杀人犯,三叔您必须出来主持公道。” 第99章 老男人最爱听恭维话,三叔精神为之一振,捋平身上的唐装,一手叉腰,另一手提起铁棍砰砰击了好几下地面:“小远,你为什么要害我们?” 他的衣摆随着叉腰动作掀开,一阵叮咣作响——声音源头来自腰间铁链上别着的一长串铁钥匙。 三叔力气很大,敲击沉重且有频率,身后跟着的亡魂也纷纷跟着举起铁棍铁链,敲一下,问一句“为什么”,节奏整齐划一,配上十几双诡异的白眼珠,仿佛什么扶乩做法现场。办公楼外的青砖上,落下了点点赭红锈迹。 季明月心道乡下民风的确淳朴,以老为尊,这位三叔号召力挺强。 “我真的没有……”步安远理屈词穷,反反复复只有这一句话。他再度跪地,脸色比眼瞳还白。 季明月看不下去了,冲三叔没好气地道:“大爷,我很同情您的遭遇,但步安远真的不是杀人凶手。” 听闻身边有陌生声音,三叔吓得一个趔趄,手撑住铁棍才不至于摔跤:“你是谁?你干嘛的?这儿难道不是阴曹地府?” “还挺理直气壮。我是谁——”季明月冷哼,“我是专门来查你的。还有,什么阴曹地府的,土气,这里是智能时代新阴冥。” 和连海这样的上位者相处久了,季明月不怒自威的修为愈发精进,他一冷笑,倒真有些权尊势重的意思。 三叔的白眼珠疑惑地转了两下,略微缓和了脸色:“俺明白了,您是判官大人。” “……”如此复古的用词,季明月一时无法反驳。 三叔立刻讨好道:“青天大老爷,我真是被害的。” 季明月:“拜托,你用脚指头想想——步安远也死了好不好,要不然你们能在‘阴曹地府’对线?哪家杀人凶手下了毒,还捎带着把自己搭进去的?这不是伤敌一千自损一千万么。” 胖厨子扶助三叔,强行辩解:“说,说不定是……小远下手不知轻重,害人害己。” 季明月深刻体会到了什么叫秀才遇到兵有理说不清。 “三叔,方才听您所说,步安远的婚事全部都是由您操持。”此时开口的是连海。 三叔不无自豪:“那是当然,今天这场喜宴,小远全程指头都没动一下。没有我,他能顺顺利利地讨这个婆娘?” 步安远突然激动地蹭到连海脚下,口不择言地喊:“您别听他瞎说,我压根儿就不想结婚,是三叔他们非逼着我结婚!步家村这地儿,但凡你二十多岁没结婚,就跟判了无期徒刑一样,谁都能上来说你两句,啐你两口。” “小远!”三叔厉声呵斥了下,接着摸索着步安远的位置,换了口语重心长的调调,“小远啊,你们年轻人喜欢往外走,不愿意回村里和老头子待在一起,这我都理解。可你把人家姑娘肚子搞大了,也是我们逼的?” 步安远像被打到七寸的蛇,登时不说话了。 “你是我看着长大的,你在想什么,我心知肚明。小远,我明白,在外头打工打得心都野了,二十多了还没个着落,每次回来,还都说你穷,没钱结婚,也不想结婚。那哪儿成?你不讨婆娘不生娃娃了?天大地大,传宗接代最大,要知道俺在你这个年纪,你四堂姐都出生了。”三叔长叹一声。 奉子成婚,再加上封建大家长式的腐朽发言,这什么古早狗血电视剧里才有的情节?季明月听得直摇头,低头看了下手机里的时间,确认现在是2024年。 连海有些不耐烦:“我不管你们与步安远之间有何嫌隙,但作案不能只问动机不问条件,您说步安远全程没有被既然如此,步荣耀——” 他直接喊了老者的名字:“您不是比步安远更有作案条件吗?” 步荣耀哑口无言:“……” 连海早就打开【冥事通】扫了老者的脸,他把手机递给季明月:“步荣耀,沛州市蓬县步家村人,务农,死于昨晚八时许,死因是甲拌磷中毒,死者在喜宴上所饮下的酒水里含有甲拌磷。属于意外。” 这就触及到季明月的知识盲区了,他挠挠头:“甲,甲什么东西?” “甲拌磷。”连海道。 其实连海也不懂,只是胜在有辅助——方才他得空在冥钉上咨询了自己的保健医生,医生尽心尽力解答的同时,还不忘颤抖着问一句【府君是打算做什么扶贫助农项目吗?】 连海继续重复自己的医生提供的信息:“甲拌磷是一种杀虫农药,无色无味,有剧毒。中毒者会出现瞳孔急遽缩小的症状。” 季明月看着十几名无瞳鬼,豁然开朗。 既然有了死因,便说明阳间的警察同志已经得出了结论。思及此,季明月对一众亡魂道:“听到没,我们府君……我们判官大人说了,你们的死都是意外!散了散了啊,赶紧去忘川那边喝孟婆奶茶,领过路补贴,喝完奶茶之后记得下载【投了么】app,投胎考编两手准备。现在工作不好找,你们早做打算,别到时候露宿街边,手捧着窝窝头,菜里没有一滴油。” 季明月想了想,接着道:“实在有困难,就去忘川边上找奈何桥慈善基金会。” “甲拌磷?”步荣耀疑惑。 一旁的胖厨子有点知识,道:“三叔,就是咱们用的农药,叫‘毒死蜱’的。” 步荣耀难以置信地摇头,如此动作令他腰间的铁钥匙哗啦作响,金属碰撞之声更衬出他音调嘶哑:“不可能。” 第100章 还抱着连海大腿的步安远也是一脸懵逼:“甲拌磷这东西有毒是不假,但是乡里去年就出了规定,不让用甲拌磷了啊!我还记得村主任安泰哥拉了十几个人,挨家挨户上门收甲拌磷呢。” 阳间都定了性,季明月不想和这群眼睛瘆得慌的鬼纠缠,挥手把他们往外赶:“都说了是意外了,你们现在再怎么质疑都然并卵,听我一句劝,赶紧去忘川。” “一、二、三……”边说,他边点起了鬼头数量。 这拨亡魂有些多,也有些特殊,得记录一下。 “十七、十八。你们十八只鬼分批行动啊,别一股脑儿都涌到孟婆奶茶窗口,奶茶店出餐没那么快。” “等一下,”胖厨子脚步一滞,扭过堆满横肉的脖子,“你说我们多少人?” “你怀疑本程序员的数学水平?”季明月不放心又数了遍,“是十八只没错啊。” “不对啊,”胖厨子道,“红烧狮子头是一人一个,上菜之前我特意数得清清楚楚的——咱们那桌有十八人,大家都喝了饮料,加上来桌前敬酒的小远,应该有十九人才对。” “有一个人不见了!” 作者有话说 文中关于农药的知识来自知网~ 第54章 第十九名死者 十九个人都喝了有毒的饮料,可此刻孽海上方的阳光射下来,地上却只有十八道影子。 季明月汗都下来了,揪住胖厨子的衣领:“你确定?” 胖厨子脖颈瞬间冒出血印子,几近窒息:“我把人头点了一遍,确实少了一个。” “小宁在不在?”忽然间,三叔步荣耀神色一顿,转了转惨白的眼珠,厉声喊道,“步安宁,在不在?” 没有任何回应。 连海动作神速,拿起手机依次扫了十八名亡魂的脸——果不其然这些鬼都来自沛州的步家村,二大爷四侄子七舅姥爷三外甥,彼此间沾亲带故。 对着屏幕仔细确认了几遍,连海冲季明月颔首:“的确没有名叫步安宁的亡魂。” “真没这人?!”季明月更紧张了,把胖厨子拽得嗷嗷叫。 同时他也很奇怪,问步荣耀:“大爷,您怎么就那么笃定,失踪的是步安宁?” “别说三叔了,我第一反应也是安宁堂弟。”步安远在一旁稍缓和了些情绪,解释道,“哦,步安宁是我小堂叔的儿子。” 连海眯了眯眼:“你的这位堂弟有问题?” 步安远:“他人倒是没问题,就是很久没回村里了。去年冬天我在城里打工,那会儿甲流特厉害,我也中招了,就去医院看病,结果竟然和安宁堂弟偶然遇上了。我这才知道安宁就在市一医院上班,我们俩还加了微信好友,留了手机号。” “不过这之后,我们从来没说过话——我也知道,他是读书人,医生,跟我们这种人其实根本没什么可聊的。但是上个月,安宁不知道从哪儿听说我要结婚,主动打电话给我,说要回村里给喜宴帮忙,我想着安宁堂弟是稀客,不能给我打下手的,必须上座,但是他说大家都是兄弟,不要见外。说实话我和三叔都还挺意外的。” 步荣耀接过话头:“我堂弟步荣辉,哦,就是步安宁他爸,是步家村第一个大学生,考上了省里的医科大学,上大学之后就一直没回来过了,我也是听别人说,他毕业后就在市医院工作,还娶妻生子了。” “荣辉这家伙,仗着自己聪明,在村里的时候就看不起我们,搬去城里之后就更不稀得和我们乡下人打交道了。”步荣耀把铁棍杵在地上,语气不无挖苦。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更何况还是多年不联系的故人。思及此,连海觉得消失的步安宁的确可疑:“步安宁回村之后,有没有什么异常?” 步安远想了想,摇头:“特别正常。让干啥干啥,杀猪洗菜排座位……一点城里人的架子都没有。我跟荣辉堂叔没怎么打过交道,但感觉堂叔和安宁都是好人。” 步安远语气真挚,说出的话打了步荣耀的脸。后者有些丢面子,又不好倚老卖老,只得哑着嗓子在一旁咳嗽。 “安宁是贵客,我本来想让他坐村长村支书那一桌,结果他说自己只是个普通医生,又不当官,辈分也低,还是和亲戚们坐一桌更好。”步安远又道。 “小远,你等等,”胖厨子忽然打断他,“喜宴的位子是步安宁排的?” 步安远:“对啊,怎么了?” 胖厨子白眼珠滴溜溜转:“安宁把他自个儿和我们排到一起,他又是个大夫,肯定有门路搞到甲拌磷。你说,毒会不会是他下的?” 此言一出,众鬼皆是恍然,步荣耀握紧手中的铁棍,面色愈发阴沉。 “不可能。”步安远面朝其余十七只鬼,他有些激动,泛红的眼眶包裹着白瞳,更添几分恐怖。 步荣耀将铁棍戳在地上,金属与石板击出钝重之声,细小的铁锈被震得微微弹起:“怎么不可能?他突然回村里,就有问题!” 步安远笃定道:“我相信安宁堂弟不是这样的人。” “你相信,”胖厨子也随着步荣耀怼了一下铁棍,“你的相信是能当饭吃啊,还是能让我们起死回生啊?” 他手中的棍子略细些,声音也更尖锐,拉出“当——”的一声回音。 “堂弟是好人,”步安远道,“上次去医院,我发烧头疼得厉害,根本走不动,还是安宁堂弟跑上跑下,帮我挂号取药。” 第101章 “退一万步说,安宁堂弟和我们无冤无仇,为什么要害我们?” “人心险恶,你知道小宁背后怎么想的?说不定是他爸……”步荣耀欲言又止,只好气愤地戳了一棍子——仿佛那根铁棍是连接到大脑的开关,他只能用这种方法表达情绪。 胖厨子也跟着敲击铁棍:“肯定是步安宁下的毒。” “你们不要含血喷人。安宁堂弟姓步,他好歹是我们步家村出去的。”步安远额头开始冒汗。 步荣耀哼了一声:“你问问他,还记不记得自己姓步?” 胖厨子:“小远,你这么维护步安宁,怕不是他的同谋吧?” 其他的无瞳鬼也窃窃私语起来,不知是谁来了一句“杀人偿命”,四个字如滚油入凉水,登时炸了。 “杀人偿命。” “杀了步安宁。” “步安宁该和我们一样死。” …… 无瞳鬼整齐划一地敲着铁棍,带出的风让办公楼院子里的小野花来回摆动。“当当当”的声响像催命符。 场面太邪性,季明月算是明白了何为乌合之众——理性在群体之中总会消失殆尽,最后剩下的只有情绪。 极端狂热、极端错误的情绪。 季明月被吵得脑子里像摇了一杯芋泥麻薯奶茶,全是浆糊。他捂着耳朵对连海道:“跟这种鬼没法讲道理,干脆给孟姐姐发个消息,让轮回事业群过来把他们一波带走算了。” 话音刚落,只听“轰”的一声巨响。 铁棍的敲击与核爆一样的轰鸣两相叠加,季明月的耳膜差点没爆炸。 他和连海循声望去,这下爆炸的不是耳膜,而是瞳孔。 孽海办公楼,塌了! “卧槽!这他妈……”季明月脱口而出一句脏话。 只见砖石半露,烟灰漫天,三层小楼如倾泻的山洪,几乎塌了一大半。老旧墙皮砸了一地,不时有粉尘随风飞舞,又飘悠悠落在野花花瓣上,蒙得野花灰头土脸。 虽说这小破办公楼年久失修,但好歹是一砖一瓦垒起来的,也不至于如此脆皮吧? “我的键盘!我的手办!”季明月忽然想起什么,嚎得比杀猪还惨烈,不管不顾地往办公楼飞奔去,“我的风花雪月!!!” * 阴冥鬼才济济,阴司有几位在阳间就颇为知名的物理学家和地震专家,专家们接到冥府府君的电话,来孽海一看就明白了,对连海和季明月说了两个字:共振。 季明月是理科学霸,很快反应过来——始作俑者就是那帮无瞳之鬼。 步家村那小二十只鬼铁棍敲得邦邦响,敲击的声音恰好和办公楼砖瓦的固有频率一致,屹立大半个世纪的办公楼,就这么毁于一旦。 一时间,季明月竟不知该责怪那群已经被轮回事业群架走的无瞳鬼,还是应该责怪自己过于荒诞的鬼生。 双唇翕动了几下,他终是不发一言地抱紧那个“风花雪月”水晶球,向命运低头。 他的办公室位于角落,几乎完全坍圮,损毁严重。键盘、手办、电脑……统统被压成了一堆电子垃圾,水晶球是他从其中抢救出的唯一“幸存者”。 水晶球内被季明月摇得飘起了大雪,从中射出的光令他双眸仿佛水洗的黑曜石。连海仔细盯了好一会儿,才走近他:“好在孽海的监控网络没有什么问题,做个桥接,连其他显示器依旧可以工作。” 季明月“唔”了一声,目光凝在水晶球上。 连海安抚:“键盘手办没了就没了,日后再买。” 不说还好,一说,老二次元季明月顿时悲从中来,中二之魂熊熊燃烧:“那些可都是我灵魂的栖身之处……” 他现在的表情,比自己在办公楼里被压成肉饼还要痛苦。 “所以,已经没有灵魂的季副,还想要再失去肉体的栖身之处吗?”连海忍着笑。 季明月眼泪生生憋了回去:“?” 是个大问题。经济基础比上层建筑更现实,也更残酷——手办毁了不会让他掉块肉,可办公楼毁了,他去哪儿睡觉? 总不能跟那些盲流子一样,在奈何桥旁边晒月亮吧。 到时候【小白书】估计该有新的热门笔记了: 【露宿街头,饥寒交迫,听劝!体制并不是金饭碗!】 【一人说一个需要避雷的阴司职位,我先来:孽海数据监测员】 心绪百转千回,只听连海道:“要不要考虑搬到我那里住?” 连海声音放得很轻。 他天生声线低,越是小声,就越是莫名带着些蛊惑的味道。 作者有话说 带宝贝们复习一下高中物理知识:共振 ------ 海哥钓老婆这速度,超越苏炳添 同居线,启动! 第55章 黑屋藏娇 阳间的凡人爱买房,亡魂也不例外,以至于这几年阴冥房价水涨船高,安得广厦千万间,广厦一千万一间。 季明月去过孟芒家,奈何桥边的独栋小院,低调华丽,老钱味儿拉满。别说孟芒这样的冥府高管了,他身边一些职级颇高、又不想投胎的同事,都在阴冥安顿下来,各个有自己的小窝。 也就他这条不思上进的咸鱼还在住员工宿舍。 程序员最擅长分析类比——在季明月看来,孟芒比连海职级低,尚且住着大几百平方的别墅,一鬼之下、月入十万的冥府府君,那不得每天早上从五万平方米的床上醒来,面对两百个漂亮的女仆(1)。 第102章 “到了。”连海拧钥匙开门,从季明月手中接过搬家箱。 季明月则拖着行李箱扛着大包小包连爬五层楼,早已气喘吁吁。此刻他对着那个发旧掉漆的【阴冥鬼才公寓】门牌,彻底傻了眼:“海哥你住……这?” “鬼才公寓”约莫三十年前建造而成,原本是阴司冥府给刚入职的新人分配的过渡房,因而设施设备一切从简,连电梯都没有。公寓一层八间,中轴对称,白墙上刷着清漆,风格十分古早。 如今阳间富裕,凡人所烧的冥币令阴冥生活大为改善,考上编制的亡魂们大多有自己的住处,这幢老旧公寓楼也就空了下来。 行李箱滑进门内,带出回声。门牌好像也感知到了季明月的嫌弃,嘲讽地晃荡了两下。 搬家之前还发生了个小插曲——崔决得知孽海出了意外,特意给季明月发消息,说自己有一套房子,四室两厅两百多平方,不算很大,地段也一般般,就在阎罗大厦旁边。崔决问季明月是否愿意去住,反正空着也是空着。 阎罗大厦相当于中nan海青瓦台克里姆林宫了,这叫地段一般?房子两百多方,这叫不大?崔决该叫崔·凡尔赛·决才对。季明月连连咋舌,最终还是十动然拒。 季明月原以为能住大别墅,心里落差太大,咕哝道:“早知道住崔主任那儿了。” 连海脚步一顿。 还没说什么,未料【才】和【公】两个木雕小字掉在地上,门牌变成了【阴冥鬼寓】。 “……”季明月放弃和门牌的斗争,眼睛往连海袖口上瞟。 “怎么?”连海不解。他今日明明穿了身很正常的休闲卫衣。 季明月:“看府君是不是两袖清风。” 连海哽了一下。 以往和海哥斗嘴,季明月向来只有张口结舌的份儿,如今一雪前耻,可把他得意坏了。 “这里地段好,离第一医院和阎罗大厦都很近,”连海特意强调了“阎罗大厦”四个字,他换上拖鞋,又拿出另一双给季明月,“早上能多睡半小时再去上班。” 白色绒布拖鞋有些旧,穿起来却格外柔软合脚,像踩了两团不冷的雪。季明月放松下来,跟在连海后面去放双肩包,调侃道:“拜托,你是府君哎,你差那半小时?” 阴司有在【冥钉】上打卡的规定,迟到半小时以上扣半天工资,季明月槽多无口:“你月薪十万你怕扣工资?而且你们冥府高管不是不打卡吗?” 连海塞好行李箱,回过头来,一步一步把季明月逼到角落。 他和季明月只隔了些微距离,彼此可以数清对方的眼睫毛抖动频率。 连海的卫衣有洗衣液清香,伴着温热的呼气共同喷在季明月颊边,墨绿眸子也掺着难言的情绪。 触觉和视觉都太旖旎,季明月想歪了,但又没完全想歪,小脸一红,别过头去:“海哥,在这里……不好吧……” “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连海抬臂从旁边的边柜顶上拿湿纸巾擦手,“被扣工资的是你。” 他边说边笑,恰有朝阳投进屋里,这一笑令室内更加明媚。 连海眸子眯了眯,在阳光下瞳如点墨,又问道:“哪里不好?” 季明月无语凝噎。 想起方才的绮念,季明月尴尬得不行,只好转移注意力,在这间寸土寸金的公寓里溜达,模样活像刚被主人领进门的小狗,这闻闻那摸摸,用撒尿标记领地。 公寓三室两厅,最大的特点是没有特点。客餐厅一体,布艺沙发,木桌茶几边柜,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如《红楼梦》里薛宝钗的蘅芜苑,雪洞也似。 雪洞里,唯一的亮色来自阳台——彼处养了株小绿植,小半米高,心形叶片,很是稀奇。清晨的日光打在叶片上,青翠欲滴。 季明月手机里装了识花软件,好奇病犯了,掏出手机扫了下,屏幕弹出的结果是【芋】。 他不由地“啊”了一声。 高高在上的冥府府君,竟然是什么种田爱好者吗? 如此想来,似乎还挺合理的,怪不得海哥会知道甲拌磷这种如此冷门的知识点。 毕竟是不交房租的借宿,囊中羞涩的季明月心里感激。他本来想吹一波金主爸爸的彩虹屁,可对着这间简陋到甚至有些寒酸的公寓,实在开不了口。 最终无家可归的小狗狗靠在次卧门边,目光落在床上,来了句:“我是住这间吗?” 床单是深蓝色,上印着一个个明黄小月亮,有种深沉的可爱。 “钥匙都在这儿,”连海点头,拿钥匙给他,“反诈app项目组还在攻坚阶段,我偶尔回来晚或者不回,一日三餐你就自己解决。冰箱里有食材,阎罗大厦后面夜有食堂,不想出去就叫外卖。” 季明月从善如流地接过钥匙,看着钥匙上的标签贴纸:“大门、阳台、主卧、次卧……怎么只有四把?” 次卧对面的拐角处还有个房间,季明月彻底不把自己当外鬼了,下巴扬了扬:“那间呢?” “杂物室。”连海垂眸平淡道,“里面东西堆满了,乱得很,不方便进,就没给你钥匙。” 季明月半信半疑。他曾经在【小白书】app上看过一条热门笔记,说房间是内心的外显。如连海这样把屋子里里外外拾掇干净的性格,不可能将其他房间扫得纤尘不染,而留一个脏乱差的杂物间。 季明月扣了扣房门,回应他的只有寂静。 第103章 “小黑屋里莫不是有什么秘密吧?”他突然福至心灵地问道,“海哥你黑屋藏娇?” “真有了又怎么样?”静默须臾,连海挑眉看他。 季明月收起调侃语气。他站在灯下,灯光将脸照得近乎透明。 连海:“我不能有?” 季明月双眸骤然睁大,恨不得没听过这句话——仿佛连海下一句就是“我们三个把日子过好比什么都重要”。 就在此刻,门口传来咚咚的敲门声,一下急过一下,一下重过一下。 “不是,你真的?”敲门声实在太像捉奸了,季明月产生鸠占鹊巢的羞愧,舌头打了个结。 手惶然地落到小黑屋门把手上,金属将手浸得冰凉微痛。 他“嘶”了声,垂眸一看,不知方才碰到了哪儿,手指被割破皮,流血了。 季明月顾不得指尖的血珠,深吸一口气,声音闷在嗓子里:“可是那天在阳间,你分明在车上吻……” 那么那个吻算什么,他们现在这样又算什么? 他恍然忆起,【小白书】上那条笔记还说,一只鬼,如果房内整洁干净,往往冷心冷情,对自己、对其他的亡魂都特别狠。 “黑屋藏娇,猜对一半。”连海打断他的话,平静的神色中有些许微不可查的波澜。 他从边柜的药箱里找出创可贴递给季明月,接着才转身到门口开了门。 “冥团外卖祝您用餐愉快。”门口站着外卖小哥,小哥毫无感情地撂下一句话后,接了新单子之后匆匆离开。 季明月:“……” 阴司冥府的编制鬼都是夜晚上班白天休息。因为孽海的塌楼事故,季明月请了一夜的调休假,同时酆都大帝也大手一挥,特批季明月在办公楼修缮完成之前soho。 但他忙于打包搬家,这一天一夜几乎没歇过。 此时一切落定,他才真的感觉饿了。 外卖是几个清淡的家常小炒,笋干炒肉咸香,山药木耳爽口,主食也别致,是芋头焖杂粮。季明月一顿狂炫,搁了筷子后哈欠连天,出现了“醉饭”症状。 洗漱完毕,季明月收拾了一下行李,珍之重之地将“风花雪月”水晶球放在床头柜上,随后才上了床。 却怎么也睡不着。 他翻来覆去摊煎饼,满脑子都在想连海方才的那句话。 海哥说,“黑屋藏娇”四个字,对了一半。 浴室水声停了,主卧很快也没了动静。一片静谧中,季明月只好低声问床单上的小月亮:“你说究竟是‘黑屋’,还是‘藏娇’?” 床上的月亮不说话。 后来季明月还是迷迷糊糊睡过去了,只是不甚安稳。 他做了很多个梦,一鳞半爪,光怪陆离。 寺庙,福利院,烤芋头,游轮,纷飞战火,惨白月光……一个又一个片段如孽海海面的浪花一样,不断在眼前拍打。 浪花停止翻腾的时候,季明月发现自己飘到了一间简陋的柴房。 柴房内跪在地上的,赫然是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季明月从稻草堆里扒拉出一位僧人,眼泪夺眶而出:“本空。” 名叫“本空”的僧人身着浅褐色的宽大僧袍,看上去约莫只有十几岁,年轻得很。他双眸紧闭,口中外涌的血沫几乎将僧袍领口完全染红,呼吸也时断时续,看上去行将就木。 季明月就这样如云朵般浮在柴房上空,亲眼看着跪在地上的另一个自己擦干眼泪,捡了把柴刀,划开自己的手腕。 鲜血汩汩涌出,很快将小臂染成血红。 紧接着,另一个自己的举动,让季明月瞠目结舌——他将手腕贴上僧人的脸。 僧人如久旱逢霖,不住吮吸起来,他闭上眼,喉结起伏,下半张脸几乎溺在汩汩涌动的鲜血中,不时有血珠滴落在僧袍上,像在干涸土地上开出的靡丽的花。 唇舌卷动着,僧人颇为餍足地睁开眼,露出一对碧绿眼眸。 诡异的一幕引起季明月极为不适,绿眸更令他心神一震。他不由弯腰,这下大骇—— 名叫“本空”的僧人,长着一张熟悉的脸。 一张和连海毫无二致的脸。 “海哥!” 季明月深呼吸后睁开了眼。 依旧是整洁的小卧室,空气中有股淡香,季明月嗅了嗅,洗衣液的味道。 一缕夕照透过窗帘的缝隙,跃过自己指尖细小的血痕,洒在床头的“风花雪月”水晶球上。 次卧温度得宜,连海准备的薄被也柔软舒适。可不知为何,季明月只觉被子盖起来热得不行。他又捞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当镜子照了下——耳朵和脖颈红得几乎能滴血,锁骨下方也汇聚了一层细密薄汗。 手机时间显示才傍晚六点,还有三个小时才上班,他打算再睡个回笼觉。 重新阖眸,僧人那张脸又浮现在眼前。 和海哥一模一样的面庞,从鼻尖到下巴满是鲜红。 ……季明月额上的汗再度滴落。 在床上干躺着没意思,季明月起身,想看看连海起床了没,若是没有,就偷偷做个爱心晚餐,惊艳所有人。 从点的外卖可以看出,海哥口味清淡,做点儿什么好呢?季明月别的不行,做饭手艺有两下子,他在西式的本尼迪克蛋和中式的虾饺白粥间不断纠结。 未料刚出次卧,拐角处小黑屋啪嗒一声,门开了。 第104章 连海一身居家卫衣卫裤打扮,头发有些蓬乱,颧骨上方顶着一对浓墨重彩的黑眼圈。 一个正值壮年身体正常的男鬼,面色疲倦地从私密小黑屋出来。季明月脑中警铃大作,脑补一出白日宣淫、纵|欲过度的大戏——好家伙,原来自己真的是来加入这个家的。 他不住往里面瞟:“你不会真的藏了什么金丝雀……” 连海迅速把小黑屋的门锁死。 作者有话说 (1)致敬《万万没想到》 ——- 猜小季睡觉的时候,房间里为什么会有香味(*^▽^*) 第56章 我看你就是个变态。 连海从卫裤口袋里掏出怀表看了一眼:“临时有会,马上就走,今夜不回,不用等我,冰箱里有饭。” 说完快步往浴室去。 连海的背影高大、沉默,有种禁欲般的性感。季明月却莫名有些丧气——海哥一旦恢复成为冥府府君,就客观到无情,连表达关心也像在布置工作。 落日的温柔消散殆尽,夜幕完全降临。连海简单冲了澡换了夹克休闲裤,饭都没吃就披着星光出了门。 爱心晚餐对象不在,季明月自然也没了做本尼迪克蛋的心情。他打开冰箱——面包牛奶椰子水,东西倒是挺全,甚至还有几个削干净皮的芋头,装在保鲜袋里,袋子四壁浸了些小水珠,想来是冻了许多天了。 季明月没睡踏实,饿意山呼海啸袭来,他囫囵炫了一顿,随后便又是长久的“醉饭”。 他陷在沙发里半眯着眼,望着阳台上青翠的小芋苗发呆。 平心而论,相比自己的“瘦宅快乐屋”,这间公寓干净清爽,简单却不简陋,居住体验甚至可以说是舒适。 芋苗似有灵性,微微摆荡,弯腰做出欢迎姿势。 这令季明月记起曾看过的心灵鸡汤。鸡汤大意是说,房子富丽堂皇亦或家徒四壁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方寸天地里,是否有伊人相伴。若是无人与你立黄昏,问你粥可温,再大再好的房子,也只是“房子”,而不配被叫做“家”。 这么一想,他忽然就来了精神,将客厅一角还封着的塑料搬家箱拆开,搬出主机和显示器,顺势放在了箱上,连上网组好软路由——孽海办公楼虽然塌了,但监控系统还在,在家里一样能做数据监测。 打工还是要打工的,这辈子都要打工的。毕竟庆甲君只特批他soho没让他摆烂,更何况身边还有这么个卷王时时陪伴。 想到“陪伴”这个词,季明月勾了下唇角。 万事俱备,但塑料箱的高度不太合适。季明月叉着腰比划半天,决定把显示屏翻转竖起,挂在墙上。 他从行李中找到了几枚无痕钉,无奈手边缺一把锤子,扫荡了整个客餐厅,也一无所获。 眼风带到主卧时,季明月停住。 主卧的门没关,依旧半掩着——季明月又有些迷糊了,在他看来,海哥做事一向周全缜密心细如发,一间小小的杂物间都会落锁,对自己的卧室就更不可能不设防。 一时间,无数个连海的身影划过眼前。 嫌弃的,关心的,粗枝大叶的,滴水不漏的,曾经给自己发老干部表情包的,冷漠得半个字都不愿多说的,甚至那个……吻过自己的海哥。 这其中哪面是真,哪面又是假? 门后昏暗无光,却仿佛神圣教堂的玫瑰花窗,有某种致命的吸引力。 季明月脑海闪现两个小人。 小人甲说,我们去主卧找找吧。 小人乙说,你家卧室里放锤子?是怕有鬼暗杀,用来防身吗? 小人甲咽了口唾沫,说他可是堂堂冥府府君哎,不知道有多少鬼盯着他的位置。怕暗杀不是很正常?万一……有锤子呢? 小人乙冷哼一声,说有个锤子啊!紧接着又说,季明月啊季明月,我看你就是个变态。 季明月心脏砰砰直跳,打开手机,在小白书app上搜索:【发现自己是个变态怎么破】 结果热门笔记第一条写着:【心理已经很变态了,身体一定要保持健康啊!记得对自己好一点。】 豁然开朗。 于是变态季明月点点头,默默念了几遍对不起,上前推开门。 主卧窗帘拉得严实,唯一张床,再无其他。床单被套是和自己那间里一样的深蓝,只不过是纯色,没有月亮图案,显得清心寡欲。 季明月觉得这很符合冥府府君的性格,却又难以把房间主人,和那个曾经吻过自己的海哥联系在一起。 墙面做了一整排嵌入式木柜,深而肃穆的檀木,和本应温馨温暖的卧室格格不入。 幸而柜内传来清香,应当是洗衣液气味未散,这股气味恰到好处地对冲了室内的阴郁。 梨香实在好闻,蛊一样引季明月打开柜门。 书籍、衣帽、围巾领带手表袖扣……都是十分常见的男士用品,西服套装和运动卫衣泾渭分明地各自占有一片区域,偶尔冒出的奢侈品logo,无声彰显着主人的品位和地位。 季明月招子雪亮,敏锐地从一堆印有vr、python、php等等字母的光鲜亮丽的技术书籍里,捻出了一本《金瓶梅秘戏图》。 书角略微卷边,应当被翻阅过很多次。封面是两个工笔勾勒的小人交颈叠坐,皆是惺眼朦胧。季明月好奇地翻开书,打眼瞄到几幅更夸张的图画。 莲花倒握,粉蝶探香,和尚撞钟……各有各的姿势。 第105章 季明月脑子里腾地烧出了一把火,脸也全红了,吓得差点没把书扔出窗外。 沉默震耳欲聋。 他本以为自己是变态,没想到山外有山,变外有变,态外有态。 捂着脸降了会儿温,季明月才移开目光,发现另一本同样是金字辈儿的书——《金刚经》。 明黄色的书皮,内页却泛黄发旧,显然是经常翻阅的缘故。其中几页还折了角,季明月翻过来翻过去,看见几行划线的大字: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來。】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触及到知识盲区,又被那抹明黄色晃到了眼,季明月合上书来了句:“海哥真是清心寡欲,不对,是禁欲。” 未料书页内掉出枚书签,季明月拾起,见上面画了尊宝相庄严的和尚,一旁还有曲里拐弯的梵文,顿时如阴沟老鼠照到阳光,虔诚地将经书塞了回去。 海哥这鬼,左手金瓶梅,右手金刚经,合着修的是欢喜禅? 又瞄到衣帽区,赫然发现新大陆。 冥府府君的衣裤茫茫多,是可以去开时装发布会的节奏,但风格出奇一致,大多以黑白灰三色为主,已经不能称之为禁欲了,分明就是性冷淡本淡。 这就让其中一件焦糖色长款oversize风衣尤为扎眼。 “啧,还是去年冬天流行的美拉德色系呢。”季明月小心取出,定睛看了看。 瞳孔巨震。 什么长风衣,是件僧袍! ??? 他手一抖一松,僧袍悄然下坠,荡悠悠落到《金刚经》的旁边。 不知怎地,季明月脑海中重新浮现出昨晚的梦,和梦中那位吸着“自己”鲜血的僧人——半张染红的脸,一对翡翠绿眸似从血海里绽放的恶之花。 他窜了一身鸡皮疙瘩,连忙出了连海的卧室。 季明月调整呼吸,稍平复了下情绪,目光无意间落在斜对面紧锁的大门上。 小黑屋。 连海既然说那间屋子是杂物间,应该能找到他想要的无痕钉和锤子。 这样想着,他不知不觉走上前,犹豫几秒后,手搭在了金属门把手上。 却又不止是想找东西。 “你在干什么?” 身后忽然传来声音,音量不大,但很沉实。不知是否是错觉——季明月从中听出一些愤怒,还有紧张。 同时一只宽厚手掌也盖了上来,阻止了他拧门把手的动作。 季明月回头,在碰上连海那双深如寒潭的眼眸时如梦方醒。 他想撤手,却无济于事,嘴唇哆嗦了下:“海哥……” 连海一言不发,只是手掌愈发用力,完全将他的手包覆。 掌心干燥,也很热,腕间动脉的跳跃也清晰可感,如果不是心中有愧,季明月会觉得这只手安全,值得依赖,一如它的主人。 然而此刻,他只能感觉到自己被握住的那只手像是烧得通红的烙铁,一下又一下地被夯砸着,滚烫的铁水像是要烧穿皮肤。 而另一只手却寒冷如冰。 冰火相煎,季明月呼吸急促起来,也不敢动了。 他和连海离得极近,极致的温热交织,心跳声格外清晰。 连海沉默几秒后松开手,恢复某种意味不明的语调:“我说过,这里是杂物间。” 声音平淡,但不容置喙。 季明月将手贴到脸上降温,同时也捂住羞愧。 私自进入他人房间本就失礼,更何况自己是寄人篱下的房客,他很不好意思地道:“我再也不会了。” 连海抿唇,眼皮微沉,不错眼珠地打量着他。 季明月一看他眯眼的小动作,更紧张了,转移话题道:“海……海哥,你开完会了?不是说今晚不回来了吗?” 连海不说话,只往客厅走,又从夹克口袋中摸出名片夹,问季明月:“上回去肃城,杜宾给我们做的那两张记者名片没丢吧?” “留着呢,在我行李箱里。”季明月不明白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还是乖乖去翻箱子,“找到了。” 连海确认名片后,又走到边柜前蹲下。 最下层的柜门有密码,他轻车熟路按了数字键,拉出一个冰箱。 冰箱极小,四四方方,看上去很像阳间女孩用来冷藏化妆品的那种小家电。连海从冰箱中取出几只冒着白烟的玻璃瓶,清点了一下数量。 蓝色玻璃瓶很特别,季明月一眼就认出是“圣水”,心里一咯噔,咸鱼雷达滴滴直转。 坏了,又要加班了! 正纠结着,只听连海道:“明天早上我们得上去一趟,有个挺棘手的案子。” 墨菲定律果然是世间真理,怕什么来什么。季明月刚冷下来的手再度烧了起来:“什么案子?去哪里?” “沛州,先去趟沛州市第一人民医院,接着再去步家村。”连海指了指眼睛,又做了个拿铁棍杵地的动作,“还记得那十八只鬼吗?” “印象可太深了,”想起那一对对惨白可怖的瞳孔,季明月立刻道,“步家村……他们确实都姓步来着。” 连海颔首:“步家村有大问题。” 作者有话说 海哥:表面生气,私下找机会和小季贴贴 ------ 宝贝们可以投点海星吗(土下座) 第106章 第57章 内鬼是谁? 季明月刚搬来与自己同住,连海这两天原本特意请了年假,打算和小季过一夜温馨的“二鬼世界”。 譬如一起给公寓搞搞卫生,去逛逛街,再做一顿美味可口的晚餐——冰箱里塞满的食材,是他提前从阴冥最大的进口超市预订的,超市货源来自阳间一家很有名的轻奢白事店,千金难求。 客厅边柜里还存着几瓶红酒,若是晚饭氛围不错,他甚至有种和小季碰两杯的冲动,然后大概、也许、可以,再进一步干点儿别的。 他是冥府府君,也是有正常生理需求的男鬼,书柜里一本《金瓶梅秘戏图》,叫他单手翻了千千万万遍。 未料暮色刚至,连海的冥钉就响个不停。 职场上有一种极其玄学的“休假墨菲定律”:平时好好在办公室坐着,啥事没有风平浪静;只要一休息,冥钉就立刻开启了夺命连环模式。连海本来想假装听不见,但那是酆都大帝庆甲的专属铃声。 他心中仰天长啸,手指却很诚实地点亮了屏幕。 【冥府管理层临时会议】六个大字赫然入目。 想起刚才那场让酆都大帝高血压发作的紧急会议,连海面色凝重,干脆坐在了边柜旁的餐椅上。 “看看这几张照片,”他将手机递给季明月,照片是方才庆甲在临时会议上传到冥府众位高管手机里的,他脸颊绷紧,沉声道,“步家村那十八只鬼,快把孟芒的地盘糟蹋完了。” 屏幕中的亡魂皆手持铁棍,是之前遇到的无瞳鬼无疑,然而这些亡魂瞳仁已经恢复正常,各个黑白分明,看来是已经喝过孟婆奶茶,了却前尘了。 “不过他们怎么住帐篷啊?”季明月问。 按理说,亡魂正式进入阴冥后,会拿到一笔过路补贴,补贴费用保障两三个月的基本生活没有任何问题。大多数亡魂都选择用这笔钱在阴冥租房安顿下来,接着摇号投胎,准备冥考,或者直接找工作,开启新的鬼生。 可是照片中,以“三叔”步荣光为首的步家村亡魂,竟然在奈何桥畔的草坪上支起了十几顶小帐篷。 再仔细看,这些小帐篷都是黑色,边缘反光,似乎是垃圾袋拼成的。 季明月:“不至于吧,阴冥财政穷到这份儿上了?让新来的鬼睡大街?” 连海嗤笑一声:“你再仔细看。” 目光再度落在照片上,季明月果然发现了反常。 步家村这些睡垃圾袋的亡魂们,却各个衣着光鲜,穿梭在帐篷周边的草地上。他们吃水果的吃水果,嗑瓜子的嗑瓜子,甚至还有几只鬼把铁棍戳进草地中,在一旁抽烟喝二锅头。 地上三步一堆橘子皮,五步半包瓜子壳,冒着火星的烟头将草芽燎得焦黑。 原本蓊蔚洇润的河畔,生生被爆改成了奈何桥菜市场。 连海这间公寓的采光很好,夜风中,阳台上的小芋苗沐于月色下,在地砖上投下清浅的影子。 “我明白了,这是小白书上现在很流行的露营风。”看着傲娇的小芋苗,季明月莫名心疼照片中的茵茵绿草,无语道,“不过再怎么赶时髦,也不能破坏公共卫生吧,当奈何桥是自家村子呢?” 连海:“什么露营?步家村这些鬼拿了过路补贴之后,没个节制,立刻吃香的喝辣的,听说包下了【裕德丰】涮肉店。” 裕德丰消费水平之高,在全阴冥都是出了名的,季明月不住咋舌。 连海接着道:“这还不算,他们各个给自己买了一身奢侈品行头,两三下就把钱花完了。现在倒好,没地方住,干脆就地取材,在奈何桥旁边拣垃圾袋和树枝。” 季明月又疑惑:“阴冥那么大,他们怎么就盯上忘川和奈何桥了?” “还不是你说的那句话。”连海的万年冰山脸难得地气笑了,“说让他们去找奈何桥慈善基金会。他们就盯上了孟芒,找基金会要了好几笔钱。每次一拿到钱,就立刻去餐厅和服装店挥霍一空,接着再回来要钱,无休无止。” “好家伙,我原以为这帮鬼都是淳朴的庄稼汉,没想到一个二个浓眉大眼的,都是好吃懒做的主儿,空手套白狼是吧?”季明月吐槽道,“真就看孟姐姐人美心善好欺负呗。” 连海:“孟芒是有些吃不消,到最后根本不想再给他们钱了,他们还……” 季明月:“还什么?” 连海没继续说。 方才去开会的路上,经过忘川时,他听到轮回事业群的两名员工讨论,说是这群懒鬼撒泼打滚也要不来钱,不知从哪得到的消息,四处打听消费贷的路子,只是结果一无所获。 连海越听,面色越沉。 奈何桥慈善基金会成立活动上,钟锋的一位下属在捐款时,拿出了从阳间违法流入阴冥的冥钞——如果他没有猜错,这种黑钱都是从高利贷流出的。 阴冥的高利贷组织竟猖獗如斯。 当时他揪住冥钞大做文章,和钟锋正面硬刚了一下,目的就是引蛇出洞。 果然,活动之后,高利贷组织立刻销声匿迹。 由此他确认了一件事:活动当天的在场亡魂中,一定有鬼和这个神秘的高利贷组织,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消息也是这名内鬼递出去的。 自己和小季不可能,那么就只有钟锋、孟芒,还有崔决…… 内鬼是谁? 连海收了思绪,接着刚才的话道:“我的意思是,他们的罪过大了。” 第107章 世间之事,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公——伸手党竟然活得挺滋润,这下阴冥那些兢兢业业工作的亡魂就不愿意了,一时间【冥事通】上投诉无数,【小白书】也被“奈何桥十八懒鬼”的笔记刷了屏。 有不少搞事的亡魂带着烂菜叶和臭鸡蛋,把孟芒的办公室团团围住,讨要一个说法。以至于向来一派祥和的忘川充斥着抱怨和斥骂。好心办坏事,孟芒苦不堪言,只得求助于酆都大帝,这才有了今夜的临时会议。 “这些鬼也真是的,不反思自己,专门发疯恶心别人。”季明月吐槽道,“大boss也拿他们没什么办法吗?” 连海拿回手机,眉头紧锁:“不仅如此,庆甲君对这个案子,还有别的疑问。” 难得看到海哥如此凝重的神情,季明月有些讶异。 连海关了图片,调出一段视频,朝他努了努下巴:“庆甲君传过来的,看看。” “这是……狗子?”季明月看了两眼视频。 他不明白杜宾的视频为什么会出现在阴冥:“狗子啥出身啊,阴阳眼不说,竟然还认识咱阴冥的大boss。” “不是你该问的问题。”连海道。 话虽如此,其实他心中同样疑惑,不过庆甲没说自己同杜宾的关系,他更是不方便问,只得按下这一问题:“你先看视频。” 视频右上角打着【wuliwuli】的logo,【猎奇探秘现场】的节目名称十分醒目。 “家人们想必都看了最近发生在沛州的一桩奇案——一场农家婚宴上,包括新郎在内的十八个人中毒身亡。而这场原本看上去普普通通的误食农药事件,却因为一个生还者而变得离奇莫测,成为一场‘血色婚礼’。” “餐桌上的唯一生还者,坚称自己从来没有来过婚宴……”杜宾故作夸张的声音跳入季明月耳中,“今天,小杜来到沛州,带家人们实地探访案发现场,步家村。” 季明月心道直播这行是卷,狗子动作够快的。 却又被屏幕中的采访攫住了眼球。 【肯定是安宁,他小的时候就住俺隔壁,他长什么样儿俺还不认得?】 【那天来操办喜酒的人里面,确实有步安宁,他刮鱼鳞的时候手还弄伤了哩!我也帮忙打了下手,不会记错的。】 【我侄子死得惨啊!】 【别别,你别问俺,俺什么都不知道,你别拍俺啊】 【问光大伯,问光大伯】 【凶手是谁?我跟你说小伙子,这事儿就算步荣光回了村子,也不好下定论】 【小宁怎么能睁着眼说瞎话呢?主播你能联系上小宁吗?你帮我问问他,他是不是扯了谎?】 是杜宾对步家村几位村民的随机采访,和那十八只鬼一样的方言口音,一样的迷惑不解。 屏幕中,有几位年纪大些的村民或许是害怕镜头,看见杜宾就忙不迭摆手摇头。 杜宾思忖几秒,掏出手机,打电话到了步安宁的工作单位。 杜宾当着镜头的面打开免提:【请问是沛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宣传处吗?】 对方:【是的。您是哪位?您找谁?】 杜宾思忖几秒,对着手机话筒,开始睁眼说瞎话:【我是财新周刊社情部的记者,针对前几天沛州步家村发生的事件,想要找贵院药剂科步安宁医生进一步了解一些情况。】 对方语气忽冷,骤然打断:【记者同志,没什么可进一步了解的,一切等官方消息。】 杜宾:【您不要误会,我们只做了解,我刊一向客观公正,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会贸然出稿……】 或许是杜宾态度尚可,又或许财新周刊口碑不错,对方顿了顿补充道:【并且出事当天,步医生一直在我院工作,有监控可以证明。】 随后便是电话被掐断的嘟嘟忙音。 视频到此戛然而止,连海熄了手机屏幕:“案子在阳间闹得很大,警方也介入了。” 季明月:“也难怪大boss会亲自过问。” “医院方面说得没错,”连海回忆着酆都大帝在会议上分享的信息,“步安宁接受调查时,说喜宴当天,自己一整天都在医院工作,警方已经调取了视频监控,确认了这一点。也就是说,他没有作案时间。” 季明月:“可是步家村的人却口口声声说在喜宴上见到了步安宁。” “怪就怪在这里,”连海道,“警方也查了步安远的通话记录。打电话联系他的那个人用的不是步安宁的号码,也从头到尾没说自己是步安宁。” “但是——他的声音经过分析比对,和步安宁的相似度超过九成,几乎可以判定为本人。” 季明月:“?” 连海思忖片刻,道: “所有人都说当天喜宴上出现的人是步安宁。” “但步安宁说那个人不是步安宁。” “或许,那个人还真不是步安宁。” “……” 季明月晕了。 作者有话说 海哥,玩的挺花 ----- 这下知道海哥为啥海哥在慈善基金会活动上那么激进了吧,因为冥府高管里有内鬼啊 第58章 奇袭 沛州。 阴冥到沛州的“瞬息全宇宙”终点在郊县的一座福利院,离市区很是有段距离。季明月上到此处后,滴滴高德轮番切换,app都快搓出火星了,还是没能打到车。 第108章 火急火燎的模样竟有些可爱,落在连海眼中,令他想起百年前的一位故人。 他心情瞬间明媚,若繁花盛开,嘴上就逗季明月:“别看了,郊区没车,系统显示最低也要加价两百,你那么穷还是算了。” 季明月想起连海在基金会成立那日的表现,牙根泛酸,叉着腰道:“府君,连大总裁,是谁月入十万啊?” 连海睨他:“你是你,我是我。” “我不管,”季明月道,“你的就是我的,我的还是我的,我和你合计月入十万。” 连海下巴往路边一努——最后两只鬼颇为走运地搭上了一辆靠边停下的货车,准备进了市区后,再见机行事。 以往来阳间,季明月的目的地都是京州、宜州这样的繁华大都市,沛州位于大西北,他还是第一次来,都说黄土高原苍茫壮阔,季明月此刻好奇地瞟向窗外。 西北风土与阴冥迥然不同,连绵的丘陵好似从天边倾泻而下,厚薄错落,积峁堆梁,像一条凝固的黄色丝带。 这色实在新鲜,季明月见司机将车窗大开了些,于是双手扒着玻璃,兴奋地向外探去。 “啊……呸!”结果吃了一嘴掺着黄沙的尾气。 “沛州是工业城市,空气不好。”连海宠溺又无奈地摇头。 一抹阳光透过玻璃打在季明月脸上,给他挺翘的鼻头、圆润的颧骨镀上一层浅金色的边——季明月皱着鼻子,金色流动起来,形成可爱的纹路。 连海喉结滚了滚,伸出拇指揩掉他颧骨上的尘土。 季明月唇上也沾了灰,像只刚偷吃回来的小猫,自以为扬起爪子把脸糊了个干净,嘴角一抹小鱼干残渣却偏偏漏出破绽。 连海手指跟着向下,触到那里。他指尖微凉,指腹纹路清晰,因而有些干燥粗糙,在唇上摩擦起来却恰到好处,像有羽毛轻抚。 难以言传的触感从季明月的皮肤直跑到了心房。 季明月心旌一荡,脑袋却空得能滑旱冰,下意识抓住连海的手:“别。” 感觉到季明月哆嗦了下,手也愈发紧了,连海就任他握着,面色不改,甚至还含了笑:“不然五六月份气候舒爽,司机为什么不敢开车窗。” 季明月这才回神,松了手。 人在尴尬的时候就会变得很忙,他红着脸抓耳挠腮了好一阵儿,目光重新落到窗外。 天气确实灰扑扑的,不断有超长的货车轰鸣而过,像一只只巨大而无情的机器怪兽。季明月不喜欢,于是垂眸看路。 “欸?沛州的路有点儿怪啊。”还真叫他看出了门道,“入城的路这么好,出城的路却跟狗啃的一样。” 相向的两条八车道柏油马路,一边平坦如新,一边却坑坑洼洼,满是细小裂缝。 “沛州周边有几家煤矿,支柱产业是钢铁,钢材、运输、全国最大的民营钢企就在这里。”连海眼风擦过一旁呼啸着的货车车队。车身上,用红漆刷出来的【荣光钢材】、【荣光建设】【荣光冷链】等等大字攫住了他的眼球。 他接着道:“路上的车大多是来拉钢材的,入城时车里空空如也,就像我们坐的这辆一样,出城时满载钢材,车身重,自然会压着路。” 季明月想起步家村那些无瞳鬼手中的铁棍,恍然大悟,敬佩地捧出把彩虹屁:“海哥你这知识储备可以啊,简直是行走的百科全书。” 连海举起手机,显示屏幕中的浏览器页面,笑道:“我和你合计月入十万,我和百度百科合计掌握这世上99%的知识。” 冥府府君那么记仇呢?还带call back的,季明月:“……” 货车正在过收费站,司机接了个电话,似乎要从市区改道去其他地方,连海和季明月只得在此下车。 收费站全是人工窗口,人多声杂。一片吵嚷中,季明月只顾从货车上跳下,丝毫没注意到连海的失落。 季明月掸了掸风衣上的煤灰和沙子,打量四周后奇怪道:“按理说沛州城应该挺富庶的吧,怎么感觉不太对呢?连个etc都没有。” 连海也伸手挡住不断往眼睛里钻的尘土,再度化身行走的百科全书:“成也钢铁,败也钢铁。沛州就是太依赖钢铁产业了——近几年国内房地产行业不好,连累了钢价,如今沛州的经济一落千丈,只靠着几个大型钢企苟着续命。” 忽而有一阵风将收费站旁的大广告牌刮得哗哗作响,两只鬼顺着看过去,见是三行醒目大字: 【钢铁之城 活力沛州——荣光集团 宣】。 广告牌巨大一块,还是彩色led电子屏,其中的【荣光】二字一闪一闪,尤为光鲜亮丽,和土里土气的收费站格格不入。 季明月啧啧两声:“怪不得有个词叫‘穷大方’,海哥你别说,越是经济不行的地方,越好面子。” 沛州经济确实不太景气,就连收费站这种人流不多的地方,都有几辆停着趴活儿的出租车,车身上盖着层尘土,看上去雾蒙蒙懒洋洋的。 连海见状,将“圣水”递给季明月,自己也喝了下去;待化为人形后,扬手招了辆出租车。 行驶途中,二人得空重新看了一遍杜宾的《猎奇探秘现场》,还真发现了一个华点。 季明月指着屏幕,仔细地回忆了一遍在阴冥遇见的那十八只无瞳鬼:“喜宴中毒身亡的人,全是男的。” 国内有些地方有着女人不上桌的陈规陋俗,季明月想到了这一点,但不仅中毒者,就连出现在视频中的采访对象,无论老少中青,没有一个女人。 第109章 季明月皱眉:“步家村是什么光棍村吗?” 出租车已经驶入市区,正在过一个大十字路口。司机方向盘打得猛了些,季明月身子一歪失去平衡,手指不小心点到了连海的手机,视频暂停。 一抹红字划过眼前。 “荣光集团?”季明月眼睛一亮,把手机凑到连海眼前,“我就说怎么那么熟悉呢,这不是我们刚才看到的广告牌么。” 连海接过手机一看,见饭桌上出现的白酒饮料,瓶身都印着四个鲜红大字。 荣光集团的字样和logo出现在了步家村一场私人喜宴上,怎么想都非常奇怪。正思忖着,只听车前座传来出租车司机的声音:“荣光集团嘛,老总就是步家村出来的。” 连海掏出手机搜了下荣光集团的介绍,道:“师傅您说的没错,老总姓步,叫步荣光。” 他猛然想起无瞳鬼们曾经提过一个名字——“光大伯”——豁然开朗。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就解释了为何【荣光集团】在步家村如此有存在感。 司机是个五十多岁的大叔,一时来了劲:“听二位口音不像是本地人,还知道步家村?” “我们是……”季明月欲说话,被连海按住。 连海眯眼,不动声色道:“有认识的朋友是步家村的人。” “步家村离沛州市区开车也就两个半小时,有朋友在,竟然不知道市里的荣光集团?”司机通过后视镜瞟了几眼,唷了一声,“步荣光早些年在沛州国营钢厂做工,靠倒卖粗钢发家,后来国企改制,他手上有了钱,低价把厂子盘了下来,这才有了荣光集团。荣光集团从钢材,物流、建筑……什么都干。喏,往外看,看到了吗?荣光冷链,就他们家的车。” 季明月和连海朝外看,见到了方才在城外的车队。 这个年龄的出租车司机,聊天水平堪比央视的时政分析专家,司机接着道:“步荣光这个人呐,有人骂他不择手段钻到钱眼子里,侵吞国有资产,是个黑心的倒爷;也有人敬佩他,说他是狠人枭雄。总之现在沛州城的税有一半都是荣光集团贡献的,就连市里的领导见到他,也得敬他三杯茅台,哦,听说步荣光喝酒只喝茅台,并且非86年铁盖不喝。” 连海手搭到前座靠垫上,微笑着同司机套近乎:“师傅您对步荣光还有步家村很熟啊。” “可不,”司机自豪道,“我邻村出来的,俺们村儿离步家村就三十里地。” 连海试探道:“那步家村前几天出事了,喝喜酒,死了不少人,这事儿您知道吗?” 司机忽然踩了刹车,说了句“到了”之后,一言不发。 连海和季明月差点没双双怼到前排靠垫上。 季明月鼻子高,被撞得生疼,捂着鼻梁龇牙咧嘴地吐槽:“师傅,悠着点儿,您那是踩刹车啊还是跳踢踏舞啊?” “您还没回答我,步家村的事您知道什么吗?”连海觉察出异样,不管不顾地追问。 “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这里是市一医院。”司机有些恼,将季明月和连海的目光引到不远处【沛州市第一人民医院】的门牌上。 季明月炸毛了:“这不还有些距离呢吗?您别坑我们的钱,开到正门口去。” 司机直接熄了火:“什么叫我坑钱?医院正门口停车罚钱。二位赶紧下车,医院单子多,我还要载别的客人。” 顿了顿,司机语气又软了些:“二位别问了,步荣光在沛州城什么档次?不是你们能问得出来的。” 逐客令下得突然而直接,连海和季明月无奈被赶下车,只得悻悻步行往医院去。 国内的城市,最热闹的地方不是菜市不是澡堂,更不是网红步行街,而是医院。现下已近中午饭点,市一医院的门诊大楼依旧挤满了人,吵嚷声不绝于耳。 连海和季明月好容易挤到导诊台前,准备照着导航图找一找宣传科——如今他们是人,还是《财新周刊》的记者,按照事业单位采访流程,需要先联系宣传口,否则是违规接触受访者。 正打算抬脚,衬衫袖子却被拉住了。 季明月翻着刚从导诊台上拿到的《就医指南》,指着其中一处:“海哥,宣传科那帮打官腔的行政人员,和他们绕弯子推拉,这弯子能从孽海绕到阎罗大厦,结果肯定是‘此事我们暂时不清楚,一切等官方回复’,卵用没有。杜宾的电话你又不是没听出来。” 连海垂眼,看到了《就医指南》上的人像,戴无框眼镜的医生看上去斯文靠谱,令人莫名安心。 人像下方写着【药剂科 主任药师 步安宁】。 连海:“什么意思?” “想不想来个奇袭?”季明月冲旁边扬了扬下巴。 连海顺着他的动作抬眸,三个不算太大的字清晰落入眼底: 药剂科。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求点海星哇,比心 第59章 完美的不在场证明 药剂科办公区位于一楼药房后方的拐角,曲径通幽,闹中取静。 来阳间查案最好轻装上阵,因而连海和季明月今天心有灵犀地选择了风衣和休闲裤,四只软底德训鞋在医院走廊上走得无声且飞快,眼睛还不时警惕地向四周逡巡。 “主任,您要的氯雷他定和沙美特罗已经开好了……”一间办公室的门忽然开了,从中走出个穿白大褂的年轻男孩。 第110章 男孩正举着手机打电话,抬眸呆了一瞬。 紧接着,出乎意料的一幕出现了——他撂了手机,撒腿就往走廊尽头的紧急出口跑。 “抓住他!”连海反应很快。 话毕和季明月迅速追过去,二人俱是肩宽腿长,默契十足地一前一后夹击,没几步就把男孩按在了地上。 “警察,警察同志,我错了。”男孩半张脸和地面的大理石砖亲密接触,话都是从牙缝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的。 这厮铁定知道什么内情,连海和季明月交换眼神,后者将计就计,把男孩的手反绑在背后,压低声音,用不容置喙的口吻说道:“你错哪儿了!时间地点人物事件,一件一件交待清楚。” 男孩疼得鼻子眉毛皱成一团,思维倒是清晰:“一月份,门诊药房丢了五板糖皮质激素、五盒纳洛酮,二月份丢了十盒地西泮,上个月静配中心不见了二十支苯巴比妥,这两天中药房一批煎剂也不翼而飞……处方药丢了我真不是故意的,我也不能二十四小时守着药房对不对啊。” 季明月心道这医院都什么狗屁倒灶的小事儿,不经意间把男孩往地上重重一按。 男孩前额磕到地上鼓了个大包,急得吭哧带喘:“警察同志,警察叔叔,我承认我没第一时间上报是我的错,但不关我的事,我冤枉啊!这些都是解毒的药,说不定谁等着急用呢!我们也算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 “再说丢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哪个单位没丢过药?上季度我们医大的药化所丢了好几只ttx,这事儿整个学校都知道,不还是被压下来了?” “步主任……步主任他也知道的,他让我把丢药的事压下来的,不信你们去问他……”男孩边挣扎边喊。 步主任,步安宁。季明月用口型对连海无声说。 连海会意,厉声质问男孩:“你们步主任人呢?” “找步安宁?”不远处有沉稳男声传来,“我在这。” 觉察到前方视线变暗,季明月和连海同时抬头。 紧急出口处站着位清瘦颀长的男人——挡住阳光的始作俑者。 “步主任,您好,我们是《财新周刊》记者。”连海起身走到他面前,脸不红心不跳地掏了张名片。 步安宁戴着《就医指南》照片上的同款无框镜,负手而立,声音同样冷淡:“二位记者好身手。” “啥?”被压在地上的男孩总算挣脱了季明月的束缚,坐在地上大口呼气,“你们不是警察?” 季明月:“警察管你家药房丢药的破事儿?” 男孩挺直腰杆,胡噜了一把凌乱的头发,看了看二人的米色风衣气愤道:“那你俩吃饱了撑的,打扮得一模一样,装什么大尾巴狼呢!” “嘿我说你这张嘴——”季明月来劲了,“刚才讲到自己丢药的时候怎么没见你那么厉害呢?” “小周,你先去食堂吃饭吧。”未料步安宁开口打断,“我饭卡在你那儿,帮我带份一荤两素。” 男孩:“可是主任,他们俩……” “没事的,”步安宁嘴角始终保持微笑,又对连海道,“记者同志,不嫌弃的话,可以来办公室小坐片刻。” 男孩“哦”了一声,捡起手机往外面走,踱了两步后又回头:“主任,氯雷他定和沙美特罗……” “知道了。”步安宁语气听不出任何情绪,说完将连海和季明月引进办公室。 步安宁的办公室只有一个简单的门牌编号113。待连海和季明月落座后,步安宁才道:“小周,我的下属兼大学师弟,性子有些冲,二位多担待。哦对了,茶还是矿泉水?” 二人毫不犹豫地都说茶。待步安宁去烧水泡茶,季明月才得空,从侧面细细打量这位年轻的主任药师。 步安宁高挑清瘦,瘦得几乎有些像女孩子,细看过去五官柔美,相较于英俊,或许更适合用漂亮来形容。 他专注倒水添茶,额前几根发丝坠落,像一具雕塑,模样比他身后墙上挂着的《人体穴位图》里的那个人像还要安稳。 有静气,有安全感,是很适合做医生的气质。 季明月是个颜控,再加上步安宁如此坦然大方,他心里有些打鼓,碰了碰连海:“你说他真有问题吗?” 连海不为所动,目光直勾勾射在自己的手机上。 季明月凑过去,看见屏幕上诸如【地西泮能解什么毒】、【甲拌磷中毒如何用药】之类的搜索记录。 “我去,不是吧海哥,你也怀疑……”季明月眼睛倏然睁大,几乎是用气音,“下毒的是步安宁?” 连海正准备递给他一个“说得很好但别说了”的眼神,头还没扭过去,一双白净的手伸到了二人中间。 “二位请用。”步安宁把瓷杯放到茶几上,氤氲白汽背后,他的笑容像是钉在嘴边一样。 步安宁双手白净,皮肤细腻,很难不引人注意。季明月又看到他左手食指包着厚厚一层纱布,想起了刚才在杜宾视频里无意间听到的一句话——步家村喜宴上,那位“步安宁”在杀鱼的时候割破了手。 他顿时一个激灵。 “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步家村的意外来找我。”步安宁两颊半丝赘肉也无,说起话来就显得没什么明显动作。 然而话一出口,仿佛能看穿季明月所想。 他人是在笑的,可无框眼镜下的一对瞳仁古井无波,几乎结冰。 第111章 季明月更紧张了,深呼吸了两口。 连海拿了杯茶塞到季明月手中,指腹轻轻蹭了蹭他的手背,像给小猫顺毛。 随后他带好假笑面具,和步安宁斯抬斯敬:“步医生年纪轻轻,已经做到了科室主任,当真是年轻有为。” 步安宁坐在办公桌后淡笑:“过奖。” 刚才在《就诊指南》上看到了步安宁的简介,之后又见缝插针在网上搜了下他的信息,连海一边回忆,一边继续道:“您是京州医科大学药学专业毕业。京医大是国内一等一的名校,学生毕业之后留在首都的大医院绰绰有余,可您却毅然回到了沛州,为建设家乡出自己的一份力……” “有什么话直说。”步安宁喝了口茶,言简意赅地结束了连海的商业吹捧。 被打断的连海也未生气:“足见步医生您是个念旧的人。” “记者同志,”步安宁的镜片被热茶熨出模糊的雾气,“您的意思,因为我念旧,所以喜宴那天回步家村投毒的人是我?” 来之前,连海和季明月设想过很多种和步安宁推拉的情况,软的硬的,都有准备。但千算万算,没算到步安宁如此直接。 果然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 连海更沉稳些,很快答道:“步医生您误会了。我们周刊是打算出一篇特稿,但这篇稿子的视角是当代农村“结婚难”现象,内核主要是探讨当代农村年轻人的婚恋观,重点并不在当事人的死亡上,约您采访,也只是了解一些基本信息。” “语言是苍白的,”步安宁似乎并不相信,起身来到二人面前,递过手机,“但证据不会骗人,眼见为实。” 连海和季明月接过,见是一段录像。 录像是俯拍,屏幕中,一位戴着无框镜、身着白大褂的医生正对着电脑敲键盘。 下方有时间地点:【113 2024-05-25 08:30】。 就是这间办公室。就是喜宴出事的那天。就是步安宁。 季明月示意连海抬头,连海循他目光看了看墙角——彼处果然有个摄像头。 “是我征得医院的允许,从保卫科调取保存的监控。”步安宁发出免责声明,“步家村办喜事的那天,工作时间我一直在这间办公室上班,这是证据,警方已经确认过了。” 连海手指在进度条上左右滑动,从早上八点半到下午六点,大部分时间,步安宁的身影都出现在这间办公室,就连午饭都是点的外卖,吃完午饭,他就趴在办公桌上一直眯到下午上班。 步家村那十八只无瞳鬼是当日下午服用甲拌磷后死亡,而从医院到步家村,至少有两个半小时的车程。这也就意味着,步安宁绝无可能利用碎片的休息时间赶回步家村,甚至连最占天时地利的午休时间,也不行。 没有条件,没有机会。 季明月看了片刻,手指在屏幕上一触,暂停了视频。 连海乜斜他:“怎么了?” 季明月心里直突突,却摇头道:“没,不小心按错了。” 话虽如此,他其实是想去看步安宁的手。 监控屏幕中的步安宁,手指没有缠纱布。 步安宁连自证清白的视频都甩出来了,连海此时再跟他虚与委蛇就不礼貌了,思忖须臾,连海单刀直入:“喜宴当天,步医生当真一整天都在医院?没有踏出过半步?” 步安宁直起腰踱回办公桌前,目光从桌上缓缓移动至墙上的《人体穴位图》。 桌上堆了一摞厚实杂乱的a4纸,上面密密麻麻,英文和化学分子式掺杂,间或还有奇怪符号,符号像是手绘,粗看上去像个四芒星,内里弯弯绕绕,好似什么奇门术数的符咒。 旁边也都是专业书籍,《中药学》《中西医结合内科学》《中西医结合精神病学》等等。 劝人学医天打雷劈。季明月听说过医生这行的内卷和辛苦,此时不免有了实质性感触——步安宁名校毕业,年纪轻轻已经做到了主任,如此人才竟也还要苦学医学知识,学的还是中医。 甚至不仅要学中医,还要研究玄学。 神游之际,只见步安宁将桌上散乱的纸张整理好,用书本压住,接着严肃道:“我哪怕踏出医院大门,在外面轧马路,也断然不可能去步家村。” 见连海斜眼看他,他又道:“我们一家已经和步家村断绝关系,我答应过我爸,这辈子不会回去。” 语速很慢,字字掷地。 话说到这里就没什么意思了,连海和季明月面面相觑。此时步安宁抬腕看表,回头礼貌地笑了笑:“那么二位大记者,食堂马上就关门了,现在我可以去吃饭了吗?” …… 步安宁手握铁证,连海和季明月饶是舌灿莲花,也再问不出什么来,带着一鼻子的灰出了办公室。 西北城市,中午的日头毒得能晒死向日葵,季明月整个人快冒烟儿了,眼疾脚快找了片树荫地,靠在树干旁闭目养神。 连海寻了个空子,从医院的自动售货柜里买了两瓶矿泉水,撂了过去:“接着。” 季明月稳稳接住,却只将水握在手里慢慢把玩,眼睛自始至终没睁开。 连海知道他在想什么,喝了口水:“步安宁那人,你也觉得有问题吧?不在场证明。” “bingo,”季明月打了个响指,“他那个不在场证明,完美。” 连海:“太完美了。” 第112章 季明月:“完美到——就好像知道,一定会有人来查他一样。” 作者有话说 还记得上一案的河豚毒素吗?没错,这两个案子有关联。 ----- 一些些小伏笔 第60章 死胡同 几句话的工夫,季明月看到一抹清瘦的身影,以及熟悉的无框镜。 ——步安宁已然换了便服,走出门诊大楼,向不远处的职工食堂匆匆行去。 季明月:“听刚才步安宁和师弟说话,他们俩应该有一起吃食堂的习惯。可是喜宴那天,步安宁却是在办公室吃了外卖,这不像他的作风,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 步安宁是故意留在办公室。 留在摄像头看得到的地方。 话毕他扭开矿泉水瓶吨了一口,甘凉的水让他大脑清明了些。他心道在医院工作,忙的得脚不沾地是常态,吃顿外卖其实很正常,自己方才的设想完全是主观臆断,立不住脚。 他不无郁闷地道:“是我阴暗了,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你没有,”连海启唇,“我本来不觉得步安宁会牵涉到这样一起集体中毒事件里,但如今看来,还真不一定。” 季明月一怔,咽下去的矿泉水劈了个叉窜到气管里,咳得眼泪鼻涕混在了一起。 连海掏出纸巾,凑上前来。他略高,身子稍微倾了些,仔仔细细帮季明月擦脸。 下颚,嘴角,鼻尖,颧骨……像是雕塑家在勾勒自己最为满意的作品。 “别动。”连海捧起季明月的脸,让他躲闪的目光定住。 浓黑瞳仁,眼中含水雾,让连海想起春日初融的河流,和水流中被反复洗礼的鹅卵石。 连海吹了口气:“睫毛掉进眼里了。” 不知为何,连海气息有些乱,十分不得要领,没吹走睫毛,却令暧昧迅速升温。季明月被焦灼的空气烫得五感尽失,羞耻地一个激灵:“不……不是这里,位置不对。” “想什么呢?”连海捏了捏他几乎变成桃子颜色的苹果肌,继续朝他耳廓吹了口气,“不过你说到了重点,位置。” 意识到被调戏了,季明月耳朵红得滴血,他捂住脸:“?” 连海:“我看视频的时候就注意到了不对——几乎每隔几分钟,就要离开座位走到摄像头正下方,好让摄像头拍到他。” 堪比电影学院教科书一样的走位,未免太刻意。 季明月边揉眼边回忆视频内容,发现确实如连海所说。 连海:“但视频里的人的确是步安宁,怪就怪在这里。” “会不会是ai换脸?”睫毛总算从眼中出来了,季明月通体舒畅,思路也随之打开,“现在ai换脸技术很发达的,随便找个跟步安宁身材差不多的人在办公室坐着,喏,我看他那个小师弟就挺符合的,让师弟李代桃僵,他自己去步家村投毒。” “不可能。”连海笃定道,“如果视频是伪造,第一时间知道的应当是警方,而不是我们。你觉得步安宁还能优哉游哉地去食堂吃饭?” 有道理,季明月只觉脑子里蒙了片雾,重重叹了口气:“绕来绕去又回到了最初的起点,这哪是破案啊,根本就是走死胡同。海哥,我们现在怎么办?” 圣水很快要失效,连海掏出怀表看时间:“先联系一下杜宾,之后尽快回阴冥。明天我们不钻胡同了,正儿八经走阳关大道。” 季明月懂了。 去步家村。 …… 杜宾不愧是做自媒体的,执行力强,效率惊人——昨天连海联系他,想要《财新周刊》杂志社帮忙开一张去步家村采访的介绍信,杜宾只花了一个晚上就办妥一切,加急快递今早就送到了沛州福利院传达室,还说政经口的总编正巧在沛州有关系,已经和县乡两级打好了招呼。 坐在去步家村的出租车里,连海认真看了介绍信,确认底下的杂志社红章绝非伪造后,将信纸叠好。 他见季明月猴一样抓耳挠腮,还时不时回头看两眼,便道:“介绍信没问题,你把心放在肚子里。” 季明月却摇头:“不是担心这个,我总觉得后面有人跟踪。就那辆白色绿牌比亚迪,看见了没?打从我们俩上车开始,一路从收费站跟到现在。” 路上车多,几个大路口拥堵异常,白色绿牌比亚迪是网约车标配,一路上连海看到了十几辆。他放低声音:“你一个鬼,你怕人跟踪?小季,我现在很怀疑你的精神状态啊。” 季明月皱眉:“我认真的。” 小季委屈起来,眉毛一拧,嘴唇微微翘起,别有风情。连海忍不住笑了下:“这个案子办完,我找庆甲君给我们俩特批个长假,咱们一起,休他十天半个月。” 前几天没能休成的年假,没能和小季一起吃的烛光晚餐,没能打上的本垒,他早就在手机里的【咸鱼投喂指南】备忘录中置了顶,迟早要补回来。 卷王主动要求休假,震撼程度不亚于鸡吃完了米,狗舔完了面,火烧断了锁。季明月双目圆睁,掐了两下自己的大腿:“起猛了,这特么一定是场梦。” 连海:“梦?” 方才的担忧早已被要休假的喜悦冲击得烟消云散,季·咸鱼·明月给了连海一个迷之微笑:“我就说,怎么可能有人跟踪我们呢。” 到达步家村已经是下午三点,连海和季明月看到一幢三层小楼,门口挂着【步家村村委会】【步家村党群服务中心】的牌子,大步流星进入。 第113章 出门在外,身份都是自己给的,到了办公室,连海同季明月递过《财新周刊》的名片和介绍信,没有半分心虚。 客观一点说,两只鬼都很帅,而且有种帅而不自知的独特气质,扔在人堆里,可以立刻成为焦点。 办公室正打瞌睡的年轻值班员骤然惊醒,忙不迭搬了凳子,又觉不妥,给凳子加了软垫。他泡了两杯茶,说一口浓重西北方言,还有些口吃:“大,大,大记者,等一哈,俺,俺去,去喊安泰哥。” 小楼的装潢布置还算过得去,桌椅电脑俱全,桌上放着钢笔墨水,墙面挂画是毛笔写就的四个大字【天道酬勤】,一种十分复古的乡村干部办公风格。 连海瞥了眼墙上的指示牌,一二层是办公室,三层是宿舍,桌前的大监控屏将小楼内外看得一清二楚。他又吸了吸着鼻子,空气里满满黄土特有的干燥气息。 茶叶也还不错,是毛尖,大概开封后没能妥善保管,时间久了,一股子霉味。 不消片刻,一位约莫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出现,进门就“哎呀哎呀”了两声,把值班员责怪了一通。 连海竖起耳朵听了一听——值班员应当是派来驻村的苦逼基层公务员,人不生地不熟,处于食物链最底端,再加上结巴口吃,谁都是大爷,敢说他两句。 男人数落完值班员,秒切一副笑脸,双手合十在胸前摇了几下,致歉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怎么能让首都过来的大人物等那么久,二位大记者,实在对不住。” 男人声音尖细,外形倒是反差感十足。他从头到脚都是滚圆,脖颈上的肉坠在polo衫领口,头秃得薅一把薅不出十根头发。 连海同他握手,根据这几日汇总的信息,猜测道:“步安泰主任?” “果然是,是,是记者同志,眼睛,眼睛亮滴很。这就是安,安泰哥,俺们村的,书,书记主任一肩,肩,肩挑。”值班员在一旁伸出大拇指,艰难地恭维。 连海笑意浮着,不到眼底:“步主任一表人才。” “大记者过奖。”步安泰也笑得牙不见眼,啤酒肚愈发将腰带撑得压力山大,连带着腰上别的钥匙扣哗啦作响,的确很有村镇干部的范儿。 办公室装修简单,面积不大,步安泰满身横肉往中间一杵,显得室内逼仄不堪。 他似乎意识到这一点,将连海和季明月往外面引,又重重地拍了拍连海的后背:“我昨天就接到乡里的电话,说京州要来两位大记者,做‘乡村振兴’的专题采访,这两天就会来步家村采访,这是咱们村儿的荣幸。机会难得,让我们一定好生招待。” “没想到二位动作如此神速。你瞧瞧,步家村也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大记者如果不嫌弃,下午先在办公室休息一下,我们晚饭上城里吃,西北特色农家土菜,我联系一下光伯。” “哦对了,大记者坐我的车,保证服务到位。”步安泰像模像样地敬了个礼,话毕掏出腰间手机皮套里的手机,就准备打电话订座。 季明月走在后面,极轻地拉了拉连海的风衣衣角,意思是问怎么办。 农村是人情社会,大多排外又爱攀关系,此次前来,连海其实已经做好和步家村一干人等推拉的准备,必要时喝酒应酬也得硬着头皮上。但万万没想到杜宾的前期工作竟然如此到位——合着步安泰是将他和季明月当成了那种赚车马费写水稿的无良记者了。 但毕竟正事要紧,连海思忖须臾,想了个折中的法子:“我们刚从沛州城过来,步主任又要把我们赶回去?” 步安泰摇着手机,笑道:“看不起我步某人是不是?” “不能够,”连海眯了眯眼,“既然是吃有特色的,不如就在村里。我在城里坐出租车的时候,听司机介绍说,你们这儿农村的流水席是一大特色,婚丧嫁娶,红白喜事,那是必须要准备的。来村里不吃席,就像读四大名著不读红楼梦。” 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几句话的音量。 听出连海在套对方的话,季明月脑袋凑过去,接过话题,也有样学样说起了西北方言:“大盆菜流水一样上来,攒劲儿!步主任,最近村里有喜事吗?让我们也见识见识呗。” “没嘛达(没问题),那咱就在村里吃,我让家里准备一下。”阳光有些毒,步安泰脸被晒得发干发红,抹了把卤蛋一样的头顶。 他又想起了什么,眼睛微微眯起,乐呵呵地问道:“二位来村里之前,和光大伯联系了吧?” “步荣光步总?”连海敏锐问道。 步安泰立直身体,点点头,卤蛋更显油光锃亮。 连海摇头:“来得急,我们想着步总贵人事多,准备采访完再去拜访。” 默了几秒,步安泰恢复笑容:“这样也好。” 来步家村采访是假,打探喜宴惨案和步安宁的消息是真。思及此,连海决定即刻行动:“步主任,要么先带我们去村里转转?了解一下基本情况,我们好做个采访计划。” “那必须的,您二位指哪儿我打哪儿。”步安泰点头。 “安泰哥,”季明月自来熟,跟着换了称呼,“我听你这声‘光伯’喊得很亲切啊,您和步总很熟吗?” 步安泰笑容愈发灿烂:“光伯嘛,是我亲大伯。” 作者有话说 依旧是一些些小伏笔 第61章 “疯了。” 第114章 “大记者不要误会,”步安泰嘿嘿笑,“步某人虽说是领导的亲戚,但主任的职位,是村里乡党(父老乡亲)们共同投票选出的。” 连海身居冥府高位,宦海浮沉多年,自然懂步安泰这番解释的用意。 但是话说回来,基层选举大多走个过场,上台者要么有关系,要么有钞票,要么二者兼而有之。关系和钱意味着资源,资源则意味着利益、便利、好办事儿。像这样的同姓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否则村民也不是傻子,凭什么pick你? 类似的事例阴冥也有。据说阎罗大厦传达室的张大爷就和酆都大帝庆甲关系匪浅,知晓阎罗大厦里诸多内部消息。阴司冥府但凡有人想打听些事情,拎几瓶金盖汾酒去传达室和张大爷唠嗑,是最省事儿的法子。 连海会意:“我们选步家村采访,也是因为村子近几年发展得很有特色,诸如步荣光步总这样的乡贤频出,是基层群众自治的典范。” 几句话表面上平平无奇,彩虹屁却吹得丝滑无比。步安泰眉开眼笑,头顶为数不多的两撮头发在微风吹拂下跳跃摆荡。 “我给二位介绍下——步家村属于人口意义上的小型村,全村现有一百八十三户,全部姓步,但大有来头,我们祖上来自西晋的步兵骠骑,同宗同源。”步安泰陪连海和季明月在村中踱步,打得一口好官腔,“乡党大部分务农为生,小麦和烟叶轮着种,一年三茬;早些年也打猎,但打猎赚不到钱,禁|枪之后就没人干了。” 步家村里都是二层砖瓦房,典型的农民楼,白漆灰顶整齐有序,可半空的电线却又拉得杂乱无章,精致与粗糙一色,现代共古旧齐飞。 太阳已经开始西沉,日光给房顶上一台台太阳能热水器镀上了浅橘色的滤镜,天空蓝得此言,和地面凝固的黄土是绝配,不时有声声鸟鸣点缀其间。 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下午,一座再普通不过的村落。 还是有不对的地方。 季明月走了片刻,才明白诡异之处:太安静了。 安静到只有鸟鸣,整个村子没有半点烟火气息,像一张荒诞无比的现实主义画作。 季明月望着不远处问道:“步主任,怎么感觉村子里没什么人呢?” 他目光落定之处,几位头发全白的老大爷正靠在一幢二层小楼的墙根,无言地玩手机晒太阳。老大爷们各个手持铁拐杖,背后的墙面上,漆着些【咬定目标不放松,脱贫攻坚发总攻】、【生男生女都一样】的红色标语,间或还印着几个宣传人像。 日光填在他们脸上的纹路中,转瞬消失,就像溪水流进干涸龟裂的土地。 季明月往老人的位置快步走去,越想越奇怪:“尤其是年轻人,大半天了没看见一个。” 从进村开始,他见过的唯一一个青年,大概就是办公室那位值班员了。 步安泰“嗐”了一声:“抖音快手刷多了吧?短视频里那些农村生活,李子柒那种,山静水美世外桃源的,再来几个倩滴很的娃子女子(漂亮的男孩女孩)挥锄头挑扁担的——假的,都是假的。” “年轻人都外出务工了。原因大家都明白,烟叶不好闻,一到夏天,烧麦子的时候满村都是黑灰,很多年轻人不惜得种地,去城里送快递送外卖,再辛苦也比不过面朝黄土背朝天。”步安泰身材矮胖,一边说,一边小步快跑跟上。 “步主任说得在理。”连海走近,始终盯着老大爷们手中的铁棍。 当代乡村现状,老人们一辈子没踏出过黄土地,年轻人出去了就不想再回来。 “大爷们,下午好啊!”季明月是真的觉得这村子有些怪,眼看从步安泰嘴里问不出半点消息,干脆上前开始尬聊。 老人们虽然是在玩手机,但屏幕里都是些免费的网络小说、短视频之流,他们也不看,就放在那里挂着。季明月常去阳间的互联网大厂,熟悉这些app为了增加日活和用户量使出的套路——把目标对准低收入、却有大把时间的老人,让他们刷够一定时长换取金币,金币还能提现——一种赛博收废品行为。 老人们不答话,只拄紧铁棍。 汗流浃背了,季明月连忙补了句:“瞧咱这身体嘿,硬朗!” 老人们齐齐抬头看着季明月,眼里闪着防备而诡异的光,像是一群设好陷阱的猎人,在紧盯误入禁区的动物。 季明月被这目光盯得发毛,无意识地扭头转向门边,瞥到门后几个探头探脑的孩子。 小的三四岁,半大的毛娃;大一点的一米来高,俱都衣着破旧,脸蛋皴得又干又虹,围兜上沾着灰尘和鼻涕,可怜见的。 觉察到季明月的眼风,孩子们一瞬间仿若受惊的鹿群,四散跑没了影儿。 这群毛娃不太像有人管的样子,季明月忍不住问:“步主任,孩子们怎么没家长带着呢?他们也都不上学吗?” “村里没小学,最近的学校在十几公里之外,咱们不想上,也上不起。书山有路勤为径,还得有个富贵命,现在培养一个读书人,难呐!而且费尽千辛万苦上了大学,就这光景,不还是找不到工作?” 说这话的同时,步安泰没有半点情绪波动,仿佛一切理所应当。季明月瞧他的模样,心里像拧了个疙瘩。 步安泰接着道:“再说了,读了书心就野了,再也不回村子了,像荣辉小叔那样……” 第115章 话未说完,他忽然神色微变,住了口。 见连海和季明月面色如常,步安泰恢复笑意,吩咐几位爷叔道:“晚上有贵客在俺家吃饭,去帮帮忙哩!” 老人们闻言,纷纷收了手机,拄着铁棍缓步离开。 步安泰又想起什么,冲其中一位的背影喊道:“七叔,记得把你家树下埋的好酒带上!” 如此,从墙根到门口忽然变得空空荡荡。这就令门边的几张照片尤为显眼。 季明月看看墙上的标语,又看看大门,发现标语旁边的人像,和照片中负手而立的中年男人,轮廓极为相似。 连海知道季明月在想什么,掏出手机搜了了下,道:“是步荣光。” 全村把一个人的照片挂满村头路尾,供起来一样,就差建生祠了。季明月咋舌——这世上除了圣人和爱豆,没有其他人有这样的待遇。 金钱果然是最好的建筑材料。 “光大伯不忘本,发达了之后一直想着如何反哺村里,别的不说,逢年过节,村里每个人都能发三千块红包。”步安泰再度抹了抹他明亮的头顶,“大伯很受尊敬,大家都是自发的。” 连海:“步总当年应该也是外出打工的典范吧。” “这倒是。”步安泰走累了,叉着腰,如此动作令腰间的钥匙哗啦啦作响。 连海:“村里出去的年轻人,没想过去找步总谋个职位?” 步安泰浮上一个可称为谄媚的笑:“光大伯正直,说自己不任人唯亲,不愿意走这个后门,特别嘱咐说步家村出来的孩子,都走正常的面试流程。但是每个去找他的孩子,他都给人发一万块钱。” 季明月再度咋舌。 这便是有钱人的聪明之处了,关系攀得,钱也给得,但两者拎得清清楚楚,绝不允许关系毁了自己赚钱的门路。 走神之际,季明月脚下骤沉。他一低头,登时吓得心脏停跳了两秒。 腿上不知何时挂了个蓬头垢面的女人。 用蓬头垢面形容还是太委婉了,女人面色比黄土还要黯淡些,发丝中裹着乌黑的东西,似泥渍又像粪便,浑身上下绽开一阵恶臭。 季明月快窒息了,捏着鼻子往后退:“大姐您谁?” 女人衣服裤子也破了好几块,就好像那熏天的臭气自体内生出一般,觉察到季明月的躲闪,她愈发着急地“啊啊”两声,眼中流下两行浑浊的泪。 忍着腥臭,季明月发现了异常,瞳孔猛地紧缩——女人口中一片暗红,没有舌头。 这肮脏的女人,是个哑巴! “大姐,您先起来,发生了什么?”他的心像被细针刺了下,也不顾女人身上的污渍,要去扶对方。 凑近了却发现更为可怖之处——女人露出的皮肤无一处不是青紫相加,淤痕丛生,手腕也鸡爪一样不正常地拧着。腕上还有几个水泡,因为摩擦,啵地一声破裂,淡黄黏液沾在季明月的裤腿上。 季明月觉得她整个人好似一只被过度使用的拖把,在地上磨来蹭去,摔摔打打千百次,没有尊严,残损不堪。 “马兰花,你干甚么!莫要吓到客人!”步安泰大步上前,想拉开女人却又惮于那一身恶臭,只好无能狂怒。 因为怒吼,他的头发也跟着滑稽地乱颤。 见连海也浮出疑惑神色,步安泰赔着笑解释道:“马姨,七叔的婆姨(妻子),不是坏人。大记者见谅。哎哟,您这裤子是不是脏了了?我现在就找人去县里买一条新的赔给您。” 随即又对不远处的几位老人喊道:“七叔,步老七!把你这招祸的婆姨栓回去,别叫她出来丢人!啧,咋还吃吗二愣地,快!快!” 步安泰竟然说要“栓”人?季明月越想越不对,欲再问,却眼见其中一位老人拄着铁棍,脚下生风快步折返。 女人见到这场面,像撞了鬼一样,不停摇着头,一双大眼睛中,眼泪瀑布般溢出。 她嘴里不住发出“啊”的声音,凄厉非常。那种呐喊撕心裂肺,更令她面容扭曲到几近撕裂,比押赴刑场的死囚也不遑多让。 被称作“七叔”的老人身板硬朗,先是赔了个卑微的笑,连说了好几声对不起,接着光速变脸,骂了一句恶毒脏话。 他来到女人面前,一脚踹在女人的腰上,随后取出腰间别着的铁链,两三下就把人捆了个严严实实。 女人没挣脱,被拖走了,脚上一只磨成灰白色的运动鞋掉了下来,鞋子滚了几下,像只被拔光了毛的鸟。 季明月强忍住呕吐欲望,看着那只鞋和黄土上长长的拖痕,心里不太舒服地问步安泰:“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可怜哟!马姨嫁到我们村里时还好好的,前两年发了场高烧,嗓子坏了不说,”步安泰叹了声,伸出手指在额角画了几圈,“脑瓜子也烧糊涂了。” “疯了。” 作者有话说 想要宝子们的海星(*^▽^*) 第62章 “救。” “可她受伤了,伤得还不轻……”季明月想起女人的惨状。 尤其是那双扭曲的手,仿佛直直插进他的胸膛,将心脏握紧。 话未说完,手臂便被连海拍了一下,吓得他一个激灵。 连海一手握住他胳膊,另一手掏出手机看了看,露出一副遗憾表情:“步主任,不巧,十五分钟后我们编辑部有个线上审稿会。” 第116章 季明月满头问号:“什……什么会?” “先参观到这里吧,”连海面上不显,只将季明月握得更紧,眯了眯眼,“步主任,能借办公室一用吗?” 疯女人的出现显然打乱了步安泰介绍的节奏,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听闻此言立刻就坡下驴:“那必须的,大记者工作要紧。我先回去看看晚饭准备得如何,一会儿饭好了,劳驾二位移步寒舍。” 同连海返回村办公室,季明月一屁股歪在软垫上:“咱们干嘛回来?合着海哥你使三十六计啊,声东击西?” “使三十六计的不是我们,是步家村。”连海喝了口茶,“瞒天过海,浑水摸鱼,笑里藏刀。” 季明月:“?” 他不疾不徐地坐下:“小季我问你,我们为什么要来步家村?” 季明月:“查那十八只无瞳鬼的死因,查喜宴,查步安宁。” “你说到重点了,”连海颔首,“村子里一下死了十八个人,凶手还很有可能就是认识的人,如果是你,你会是什么感受?” 季明月想了想:“难过、害怕、憋得慌,怕下一个被杀的人就是我,想逃跑,更想找人说道说道,发泄出来。” 连海:“没错。可我们和步安泰聊了一下午,你听听,步安泰他提过这件事吗?不仅如此,这村子里有办红白事的痕迹吗?步安远死了,他的尸体在哪里?新娘又在哪里?” 还真是,季明月仔细回想了下,步家村那一排排整齐的小楼,步安泰、包括遇到的其他村民的表现,正常,太正常了。 正常得不太正常。 这村子算是诡异他妈给诡异开门,诡异到家了。季明月佩服连海的分析能力,斟酌几秒后开了口:“其实我们遇到的那个哑巴疯女人,也有问题,步安泰在说谎。” 连海:“怎么?” 季明月脑海中再度闪过那张血洞一样的嘴巴。 哪个人发烧能把舌头烧没了?女人根本不像步安泰所说,嗓子坏了,是个疯子,方才她抱自己大腿时,眼神明明溢满了痛苦与不甘,甚至还有一丝丝希冀。 “她反复地在说一个字——”季明月道。 “救。” 办公室内是长久的静默。 茶汤泡酽了,滋味浓苦,连海抿了口,蹙眉道:“今晚到饭桌上,才要跟他们玩一出三十六计。” 季明月:“?” 连海:“关门捉贼。” 晚霞完全变成橘红的时候,连海和季明月跨进了步安泰家的院子。 典型的农家小院,正中是客餐一体的客堂,两边各有几间卧室和储藏间,通了自来水,装了太阳能,天井旁的槐树下停着辆老式手摇拖拉机,还有自用的压水井。 不过想来是经久未用,拖拉机落了层灰,压水井的井闸也用铁链锁着,暗红锈迹清晰可见。 “时间仓促,准备不周。”见季明月盯着那铁链看,步安泰连忙站到一边,肥硕的身躯挡住季明月的视线。 院子拐角处的厨房传来炒菜的油爆声,在蔓延的油香中,步安泰将二人往客堂引,笑道:“二位从首都来,自然是什么山珍海味都见过,今天步某人属实是献丑了。农家菜简单,更是上不了什么台面,但八冷八热都备好了,该有的一个都不会少。二位不要嫌弃,菜品不合口了随时提。” 连海太懂怎么和这类人周旋,场面话说得滴水不漏:“步主任不要妄自菲薄,玉盘珍羞不如山野意趣,简单的才是最好的。若是我们的稿子能把贵地的农家菜发扬光大,到时候步主任当上网红,带领全村年入百万千万,一定要记得,苟富贵勿相忘。” 连海这张脸,假笑都比别人多出三分深情。他一番话说得步安泰眼舒眉扬,简直要飘到天上。步安泰冲客堂里忙碌的身影喊道:“七叔,步老七,酒带来了吗?今天我要和大记者好好喝两杯,不醉不归!” 客堂的圆桌已经支了起来,几位带着套袖系着围裙的爷叔端盘洗杯,进进出出。 桌上,拍黄瓜卤牛肉糖渍西红柿……八个凉菜摆得规规矩矩;都是家常菜,但越是朴实无华,越是令人食指大动。 季明月的眼神却越过色香味俱全的菜品,直直地钉在客堂不起眼的角落。 彼处的红色跃入瞳孔之中——几张沾着灰的碎红纸牢牢扒在地上,灰尘中还隐约流淌着金色。 只一瞬间,季明月就想起了步安远的那朵新郎胸花。 相似的红纸,相似的金粉。 只是缺少了一个【囍】字。 季明月一悚,走到连海身边,想要把这个惊人发现告诉海哥。 嘴唇还没张开,却见连海眼光在白墙上逡巡:“步主任,这是您的全家福吗?” 墙上挂了几张照片,看上去像父子合照,下方皆有小字【荣烽与儿安泰留念】。正中央的照片尤为惹眼——是一幅幅长卷合照,外罩的玻璃被擦得纤尘不染。照片中,一白发老者端坐于正中央,四周围着十余人,大人孩子都有,或坐或站。 步安泰正在准备酒水,闻言将刚搬来的果粒橙和酒坛子放在一边,闻言抬头乐呵呵地道:“是,一家三代同堂了,中间那是我爷爷,我爸步荣烽排行老二。” “步老先生好福气,子孙满堂,儿女绕膝。”连海道。 与此同时,他也认出了三个熟悉的中年面孔:离老者最近的、同样坐着的男人,是如今的西北知名企业家步荣光;稍远些的是步荣烽;而老者身边稍远些的另一位站直了身体,则是在阴冥遇到的那名带头闹事的无瞳鬼,“三叔”步荣耀。 第117章 老爷子更偏心谁不言而喻。连海暗想,钱这种俗气的玩意儿,却能赋予人一种不俗的东西,叫做尊严。 客堂热闹,季明月的心思被照片带跑了,看了片刻,道:“海哥你这话就不对了,什么叫儿女绕膝?老爷子没有女儿,喏,照片里全是男的。” 不止照片,季明月灵光乍现,细细回想了一下,自打进入步家村,除了那个歇斯底里的“疯婆姨”,他是一个女人都没见过。 更有甚者,在下面遇到的十八只无瞳鬼,也全是男人。 步家村的y染色体这么牛逼的吗? 这时季明月又发现新的华点,微扬手指点了一下:“奇了怪了,怎么有个人只剩一半?” 照片右侧最边角处有锯齿状撕痕,撕掉的是一个人像。但可能是撕照片者手抖了,留了半个身子。 爷叔们已经把热菜传进客堂,步安泰抬眸乜了一下,忙着去接菜布菜,把糖醋排骨和大盘鸡错开摆好,又将“霸王别姬”放在正中间。他不以为意地“哦”了声:“是过世的幺叔,荣辉幺叔为人低调,不喜欢抛头露面,很早就出了村子。全家福照片只有一张,底片也丢了,当时我爷爷找人塑封的时候,师傅不小心碰坏了边角。” 他这么一说,季明月愈发仔细地看了下被撕毁处,还真让他看出了门道。 照片上仅存半身,却依然能看出此君负手而立,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那种姿势,和步安宁何其相似! 红纸、照片、步安宁——怪象从不单独出现,更如一团乱麻绕在脑中。季明月看着面色如常照旧忙碌的步安泰,鸡皮疙瘩奓了一后背,硬是压住了冲口而出的“不对劲”。 “大记者,饿了吧?”就在此时,将冷拼热菜围得错落有致,吆喝了一声,“开饭咯!” 村主任发话,爷叔们才摘了围裙和套袖,纷纷落座。 主座的步安泰简单寒暄了两句,端起酒杯满上;三两的玻璃杯,一口闷。 东道主实诚至此,其他人断不可能再推诿,各个仰头,酒杯见底。 步家村诡异得不正常,连海本不想喝酒,但无奈步安泰热情相劝,他抹不开面子抿了几口,转头去看季明月—— 季明月死宅一枚,哪见过这架势,顶了满桌的注目礼,硬着头皮,接连好几杯下肚。 结果一把燎原火当场从嗓子眼烧到了胃,脸红得比方才的晚霞还要浓重些。 不过话说回来,白酒的滋味竟是该死的甜美,初品入口柔一线喉,再回味时,嗓子眼里又蹦出几分绵甜,直冲颅顶。 季明晕得不行,但思维还在线,他记得这酒是七叔家中自酿,看来是有什么独门酿造秘方。 想再来一杯,手却已经不稳了,他整个人瞬间化身桌面清理大师,桌上杯碗叮咣落在地上。 动静太大,步安泰拽着纸巾就要给季明月擦衣服,一边擦一边向厨房的位置喊:“映山红,拿两副碗筷来——” 季明月低估了此酒的后劲儿,意识还是有的,只是脑子和嘴不在一个频道上,只有摇头晃脑嘿嘿笑的份儿。 连海不动声色地同他挨近了些,如此一来,若是小季真控制不住栽了下去,也可以软到他怀里。 很快一个中年女人进了屋,垂首将碗筷放于桌上。 季明月歪着脑袋,露出醉酒后特有的清澈的笑,向女人道谢。 女人矮小瘦削,皮肤黑黄,但打扮得朴素干净,一双大眼睛水灵灵。她沾水的手在围裙上局促地抹了抹,头低得更紧,声如蚊蚋:“不存在(不客气)。” 好像是西南口音。 季明月耳朵里灌了一整天硬邦邦的西北话,此时突然觉得如沐清风,他红着脸问步安泰:“步主任,这位是尊夫人?” “什么尊不尊的,你太抬举她了,”步安泰挥挥手,示意女人离开,“瓜女子(傻女人)罢了。” 季明月已然上头了,笑眯眯拦住步安泰的手:“嫂子忙了半天了,只干活不吃饭,没这个道理,来来来,搬张椅子坐下。” 连海也道:“步太太,一起。” 他二人不说还好,一开口,女人吓得一溜小跑回了厨房。 在坐的爷叔顿时搁下碗筷,目光齐刷刷投向季明月。这些目光若有实质,大概能把季明月扎成刺猬。 好一会儿,步安泰才笑道:“婆娘没见过世面,上不来桌,大记者不要放在心上。” 季明月现在大脑一团混沌,话顺着嘴边出溜:“什么叫上不来桌?” “俺们村,就没有让女人上桌的道理。”说话的是方才拿铁链捆老婆的七叔,他自顾自咪了口老酒,语调带着些自豪。 季明月再度幻视刚才的一切——墙上的标语,被散养的孩子,以及那个没了舌头却仍在无声大呼救命的可怜女人。 什么年代了,还搞女人不上桌这一套,季明月很想给此君的脑子里浇点白酒消消毒。 一股愤懑伴着酒气在胸腔横冲直撞,他冲口而出:“老爷子,你还记得下午院墙上的标语吗,生男生女都一样——” 七叔吃了口凉菜,不屑地哼了声:“记这个作甚?” “这话没说完,”季明月从盘子里捻了颗花生米扔进嘴里,接着拍拍手,“生男生女都一样,不然儿子没对象。” 作者有话说 小季你这张嘴啊,会云多云 第118章 第63章 有点晕 七叔气得站了起来:“你!” “你什么你,说的就是你,你儿子没对象。”季明月吐舌头略略略,配上酡红的面色,调皮极了。 桌前无人说话,就令他的声音尤为清晰,一字一句砸在杯中,酒水荡出涟漪。 季明月心脏砰砰跳,更来劲儿了,使出丝滑连招怼他:“叫你不让女人上桌,叫你虐待你老婆,将来你儿子也讨不到媳妇儿,生不出儿子,你们家要绝……” “后”字还没说完,嘴便被连海捂住,他呜呜个不停,眼珠子也骨碌碌乱转。 七叔捂着心口颤抖了两下,脸都紫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高血压叠加心肌梗塞。 “实在抱歉,”待季明月安静下来,连海才起身端起酒杯,“我同事喝醉了,口无遮拦,七叔海涵。我代同事罚酒三杯。” 话毕自斟自饮,连闷三口,眼皮都没眨半下。 “大记者好酒量,我陪一个!”步安泰火速圆场,同样举杯一饮而尽,接着话中有话地道,“大家都少说两句啊,来来来。一切尽在酒中。” “酒?海哥,给我酒,我在下面还没喝过这么好的东西呢,”季明月双眼放光,“鬼生苦短,倒满倒满。” 眼见季明月要自曝马甲,连海梅开二度,捂住他的嘴:“你醉了。” “海哥你……调戏我,你幼稚!我……没醉,”季明月猛然抓住连海的手,舌头都硬了,“我要是真醉了,你根本没有机会。” 他把连海的手反过来,将手背放在脸上亲昵地蹭了蹭,像小猫贴贴。 动作之间,手指又擦过季明月的嘴唇,几近于缠绵亲吻。 也不知道究竟是谁调戏谁。 连海的脸渐渐浮上一层红。 步安泰没绷住,笑了声:“不愧是靠文字吃饭的,讲话都像说相声。” 席间这才恢复热闹。连海与步安泰一个主位一个客位,在圆桌两端相对而坐,各自举杯致意。 酒过三巡,整个世界只剩下推杯换盏。 季明月已经侧趴在桌上呼呼大睡,睡相如粉红小猪,时不时动两下,似在做梦。只是手还保持方才微握连海手背的姿势,嘴角也一直勾着,不时砸吧两下。 连海本想照顾他,无奈步安泰不知何时坐到了他旁边,揽住肩头一口一个“兄弟”,说准备不到位多担待,又问农家菜口味如何。 “惊艳。”连海有点无奈,但仍旧和步安泰碰了一杯。有一说一,这酒确实和其他白酒口感不同,辛而不呛,回味绵甜,几杯下肚不但不醉,反而愈发精神。 他目光扫过桌上被消灭殆尽的冷菜热汤:“您未免太谦虚了,这还只是‘招呼不周’的话,村子里真有喜事,我都不敢想有多丰盛。” 步安泰也有三分醉意,拍着连海的背,哈哈大笑。 连海在冥府有个诨名叫“连三斤”,酒量好到可以以一敌十,此刻清醒地将一切尽收眼底,状似无意地问:“说到这个,村里最近办喜宴了吧?” 步安泰收起笑容,用一种意味不明的目光看着他。 沉默表示认同,而且还是很不情愿的认同。连海心里有数了,眼风往旁边的地面乜斜:“既然是喜事,怎么没听步主任提起过。” 其实他早就注意到了彼处闪着金粉的零碎红纸。 须臾,步安泰再度举杯敬连海:“真想知道?” 连海很给他面子,仰头把酒杯清空。 步安泰也将酒喝光:“不是我不想说,只是这门亲事实在丢人。” 这下换成连海的目光意味不明。 “大记者知不知道,这年头一对男娃女娃结婚,最看中什么?”步安泰勾着连海的脖子,在他脸上喷出混着酱油汤味道的酒气。 连海既是鬼,又是弯的,这问题踩在知识盲区里。他喝光杯中酒,屏息斟酌片刻,才道:“爱情?” 此时季明月好像是梦到了方才的场景,猛然抬头,双眸紧闭着来了句:“幼稚!” 接着头一歪重新睡过去。 连海:“……” 大记者给的答案的确很幼稚,步安泰摇头,伸出食指,在连海眼前挥了挥:“钱。” “人都说情比金坚,这话在农村,正好反过来,金比情坚。”步安泰不再喝酒,而是给自己倒了杯白开水,“现在一个男娃想结婚,家里至少要出这个数,“新三件”必不可少。” 他边说,边伸出五个手指。 连海眼前反常地有些模糊,他心想好酒后劲儿都大,于是深吸几口气,恢复清明:“新三件?” “房,车,彩礼。”步安泰道,“就拿咱们沛州来说,女娃一般要求男方家庭在城里至少有一套精装房,还要配一辆车,还得再出一笔十八万八的彩礼。这么算下来,哪怕是房子只出两成首付,五十万已经是最低的要求。” “步家村的情况你刚才也看在眼里,乡村振兴是一回事,村民口袋里有钱是另一回事。我们这样的农村家庭,举全家之力,一年能存个五六万就已经是祖坟冒青烟了,娃子想结婚,只能先向亲戚借钱,后面几十年慢慢还。” 连海捻着酒杯沉思:“结个婚而已,怎么还搞成家庭实力比拼大赛了。” 步安泰颇为不忿:“还不是因为现在女娃少,男娃多!” 商品世界里,供求决定价格,赤裸裸地遵循市场规律。一场婚姻里,有金钱,有利益,有讨价还价,就是没有爱情。 第119章 “或者还有个法子——家里要是还有女儿的话,就把女儿嫁出去,用赚回来的彩礼钱给儿子结婚。”步安泰又道,“可是村里年轻一代都是男娃,女娃去城里的去城里,要不然就是刚生下来就被……” 或许是觉得不太体面,他收了声,没有继续说下去。 女婴遭遗弃或者直接被杀的情况,其实不止步家村有——连海隐约记起,大概二三十年前,也就是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时,阴冥的确出现过一股“女婴潮”——每天在忘川排队的亡魂,绝大多数是出生于农村的女婴。 都是来到世间没几天的小娃娃,有的包着乡镇卫生院的床单,有的甚至脐带上还沾着血,死因多是溺水或窒息。 淹死,或者闷死。 她们连走路都不会,靠着双手双脚爬过了奈何桥。一时间,这些可爱可怜的女婴,成了阴冥一道独特、却又令鬼扼腕叹息的风景线。 几十年前凡人犯下的罪孽,会如数奉还到他们的下一代身上。当初杀女婴的时候,他们自以为做出了明智的选择,可他们有没有预料到自己无比宝贝无比珍视的儿子,会因为所谓的“明智”,而落得如此境地? 命运最为锱铢必较,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沛州城下面的几个县,女娃少到什么地步呢,”步安泰喝了口水,“头婚男子取二婚婆姨,那是再正常不过,就这也都要靠抢。听说前两个月邻村有个女子离婚了,第二天就有三家上门提亲,走得慢一点,媳妇儿就要被别家抢走了。” 就在此时,季明月又作妖了,扬起头说了句梦话:“根本没有机会!” 连海无语,也不知道季明月到底是真醉,还是借着酒劲儿一语双关。 话题沉重,思绪杂乱,连海太阳穴突突跳,连带着脑仁也疼起来。他掐着额角,嘴上依旧说些场面话:“步主任,时代一粒沙,个人一座山,这没什么丢人的。” “如此说来,步安远的喜宴,也是因为花了太多钱,所以你们不想声张?”他又问。 话毕他冷汗差点下来——步安泰自始至终没提过喜宴的新郎是谁,他却先说了出来,堪比狼人悍跳。 步安泰没听出他话里的纰漏,并且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恰恰相反,那场喜宴太寒酸了,所以我们才觉得丢人。” 有点儿意思。连海回想起步安远一身光鲜亮丽的行头,总觉得步安泰在撒谎。他于是道:“怎么说?” 步安泰重新给连海满上酒,又敬了对方一杯:“新郎和新娘是自由恋爱,新郎家里穷,没有给彩礼就算了,喜宴都是村里乡党凑钱办起来的。” 连海心里嘀咕不对啊,步安远当初和三叔爆发了激烈的冲突,原因就是他根本就没结婚的想法,只是怕对不起女方肚子里的孩子,这才选择奉子成婚。 又一杯酒下肚,饶是三斤不倒的冥府府君,眼前和耳边都渐次模糊起来,整个人像罩了层毛玻璃。 他微微伸头想要听清晰些,只听步安泰道:“但是安远结婚,总归是村子里的大事。对了,我很好奇,你怎么知道新郎叫做步安远?” 周围景物已经开始旋转,连海强行摒除杂念,暗道不好,还是露馅了。 可他的嘴巴已经跟不上思维,眼皮直往下坠,步安泰肥硕的身影和笑容映在眼中,渐渐扭曲、变形。 连海撑着头晕乎乎来了句:“步主任……您说什么?” “我说,大家那叫一个高兴啊,都喝晕了。”步安泰缓慢起身,从角落里拿了什么东西。 连海强睁双眼,看清那是根……铁链。 金属绕上手腕,哗啦啦,冰凉触感伴着步安泰的声音逐渐渺远:“大记者,你是不是也觉得有点晕?” 作者有话说 入v啦 谢谢宝贝们的支持,你所花出的每一颗玉佩与海星,都是在为你想要的世界投票 第64章 笼 连海打了个哆嗦。 现下是六月初,这样的触感不太正常。他掀起眼皮,费了好大的劲儿才适应四周的昏暗,反应过来——凉意来自皮肤与泥土的亲密接触。 除了一条内裤,自己不着寸缕,就这么大方地躺在地上,大方到甚至有些羞耻。 ……双手甚至还被铁链捆着。 不过出乎意料的是,铁链绑得并不紧,连海手腕一转一拧,不费吹灰之力解开。 “小季?”他忍住太阳穴针扎一样的疼痛,撑起身子,目光急切逡巡。 幸而对面有个熟悉的身形,连海长舒一口带着酒味的气,还好还好。 可下一秒就不好了:季明月的手同样被绑住,赤身裸体地趴着,动也不动。 连海忙扑到季明月身边,抱起对方脑袋,轻拍了两下他的脸颊:“醒醒。” 季明月双眸紧闭,浑身凉得像被冻透了。 “小季你别吓我。”连海尾音发颤,把季明月搂在怀里,“季明月!” 肌肤相贴,然而回应他的是自始至终都是安静,以及一具可以和尸体媲美的身躯。 连海身上泛冷,将季明月搂紧,手指不断摩挲、勾勒着季明月胸口那道月牙形的胎记。 那姿势好似拥抱一块即将融化的冰,又像飞蛾扑火。虽然极力克制,可泪珠还是打到了对方的喉结。 “我这是在玩……vr游戏?” 恍惚间,胸腔下方冷不防飘来瓮瓮的声音。 第120章 “海哥,你是真的海哥吗?” 手拭了拭连海的眼眶。 连海忙与季明月分开,捧着对方的脑袋左看右看,确认眼前人眉毛头发不少,这才吸了吸鼻子。 “我的海哥金刚不坏断情绝爱,怎么会哭呢?”季明月直勾勾地看了会儿,语调有种茫然的清澈。 他闭上眼,睁开,再闭再睁,像是通过这种笨拙的方式,来不断确认眼前人的真实性:“这不科学,这一定是vr。” 连海不知说什么好,万种心绪化成嘴角的一抹笑,墨绿色一对瞳仁雾蒙蒙。 “不过既然是vr游戏,”季明月轻舔嘴唇,“那我就不客气了。” 他双手攀上连海的胸肌,握紧,然后像是把全部的灵魂凝聚在嘴唇一样,狠狠地吻了下去。 季明月的吻细碎凌乱、时缓时急,像进行曲和小夜曲的交替穿插,像西冷牛排与提拉米苏的无声融合,没什么章法,可偏偏让听众和食客毫无招架之力。 甜蜜和耻感轮番来袭,逐渐发酵成强烈的快意,连海脸上浮起的潮红一路蔓延到胸膛,呼吸随之滞住。 不坏金身渐次瘫软,下面却涨了起来,体温急速升腾。 他简直怀疑季明月是什么无师自通的接吻天才。 “海哥,”至后来季明月几近于啄,又朝他吹气,声音自唇齿之间泄出,黏糯含糊,“我好喜欢你。” 温柔的蛊惑。 连海浑身过电,瞳孔骤然放大,他用尽最后一丝顽强抵抗的意志,不自觉地向后仰倒。 只听“哗啦”一声,紧接着肩头袭来一阵冰凉的钝痛。 连海这才如梦方醒,连忙与黏在自己身上的季明月分开,环视四周才发现—— 头顶罩着个巨大的铁笼! 碰撞声入耳,季明月晕乎乎睁开眼。 他依旧保持着人体挂件的模样,很不老实地抓了一把:“这是真实存在的吗?” 指尖摩擦着连海细腻的皮肤,轻拢慢捻,拨弦一般。 连海有点燥,却使不上力,只能软绵绵地捏了下他的虎口。 季明月平日里恋爱小游戏玩得多了去了,把这当成虚拟人物的撒娇互动,手指一路向上,轻轻捧着他的脸:“海哥,你是不是只在游戏里才这么温柔。” 像疑问,更像是失落的感叹。 热意蒸腾,连海脸色飞红:“……” “这vr游戏是正经游戏吧?”季明月与连海挨得更近,额间相抵,目不转睛凝着连海殷红湿润的嘴唇,仿佛在觊觎一颗全世界最美味的糖果。 “小季,这里不是游戏,”手指那点儿微妙的热度传到心脏,连海任他一下一下地勾勒,最终还是决定把他拉回现实,“我们被困住了。” “不是游戏是哪儿?”季明月眼珠这才转了两圈,脑子里依旧回味着方才的触感,温热有力,随对方心脏的跳动微微起伏。 空气中酒味不散,掺着霉味以及几缕铁锈特有的腥味,连海沉声道:“步家村。” !!! 季明月终于回神,意识到眼前发生的一切。 自己正和连海坦诚相对,手还搭在对方的胸上。 季明月整个人尴尬得要碎掉了,光速从连海身上弹开:“我们怎么会……为什么……” 话没有说完,但闪躲的眼神和涨红的脸颊,无声地昭示着什么。 “我猜是酒有问题。”连海环视四周,试图寻找衣物稍微遮一下——他和小季虽然亲也亲了抱也抱了,现下还住在一间公寓,但无论怎么说,俩大老爷们儿光着身子四目相对,做不做更深入的交流,都十分尴尬。 二来,也是想探看一下这蹊跷的铁笼。 闻言,季明月双手迅速挡住身体,眉头一挑:“失|身酒啊?海哥你对我做了什么?” 连海:“……” 做什么的明明是你好吗?小季你怎么看起来还挺开心呢。 季明月忽然大嚷:“海哥,我衣服!” “我真没做什么,我要做了什么你现在还能站起来,还有嗓子嚎?”连海罕见地无语,不过脑子地开口,“我也不知道你衣服在哪儿,我们为什么会沦落至此……” 季明月打断他,指向笼外:“在那儿!” 连海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隔着铁栏杆,果然看到了一堆衣裤。 衬衫散乱地堆成小山,裤子口袋被翻了出来,手机、怀表、纸巾、名片盒……摊了满地,一旁还躺了两只小玻璃瓶。 圣水。 连海冷汗登时冒了出来,心道坏菜了。 办谷知春的案子时季明月差点出了意外,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上来之前他做好了要打持久战的准备,特地多拿了两瓶圣水,以防不测。可如今圣水近在眼前却不可触及,也不知道自己和小季这两具肉|身,还能在阳间支撑多久。 等等! 连海瞥到圣水旁边的东西。 好像是……枪。 猎枪。 就在此时,笼中突然裂出一道罅隙,空气里的烟尘在光束中飘荡起伏。 连海和季明月都是人形,对如此强光无从招架,抬手挡在眼前。 在一片几乎可以致盲的光亮中,一阵窸窣的脚步声传来,紧接着是步安泰开了口:“我们步家村的烟叶酒,还没有人能撑过三杯,大记者不愧是见过世面的。” 酒桌上,连海可谓身经百战,白酒入口时就觉诡异得很,他忍不住问道:“烟叶酒?” 第121章 “烟叶磨碎泡酸,泡软了加火碱,架在火上烤两小时,”步安泰摇晃手电筒,笼中光束跳跃,也映出他身后各位爷叔的身形,“土法烟油,村里上至八十下至孩童,个个都会做。这玩意儿抽起来呛得慌,但加在酒里却是一绝。” 季明月理科学霸出身,几乎是同时就明白了:烟油里有尼古丁这类兴奋剂,溶于酒中,让人过量释放多巴胺,激动到意识不到自己的处境不说,神经也是不断加压,加到极致后“啪”地一声爆——任你酒量再好,到头来都能放倒。 季明月:“你也喝了烟叶酒,你怎么没事?” 步安泰肥硕的脸颊堆起两团横肉,露出八颗黄牙:“你哪只眼看到我喝的是酒?” 季明月学霸当惯了,优越感令他最受不了别人侮辱他的智商,一时气急,上前两步怒骂道:“你个死胖子!” 步安泰并不理会他的人身攻击,只用手电照着对面。 光线将铁笼内外切割成两个迥异的世界,也让连海视线变得清明。 罩在眼前的,的确是个巨大铁笼,约莫七八平方,很像用来锁牲口的工具。笼上镶着的铁棍各个有他小臂一般粗,上缀星点暗红痕迹,像锈,应当是有了年头。 “步主任,您也说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连海虽然光着身子,但气势不减,“我和同事都是知名杂志社的记者,不远万里从京州来采访,您将我们关在笼中,把我们当成野兽,这是待客之道?” “啊呸!俩大骗子!”步安泰啐了口,揭掉下午那具文质彬彬的皮囊,“鬼才信你们是记者。步家村穷得叮当响,路过的鸟儿都不惜得朝村里拉屎,乡村振兴?忽悠谁呢?你老实说,你们把录音笔和摄像头藏哪儿了?” 连海这才明白他和小季为什么会被扒光了衣服——敢情是在搜身。 连海站在笼中,颇有不怒自威的庄严之相。步安泰咽了口唾沫,继续道:“我实话跟你说了吧,就这地儿,哪个扶贫干部愿意来?好容易来了个值班员,还是个连话都说不清楚的瓜怂(傻子)。” 连海也看出步安泰是在诈他,面不改色,稳声说道:“我们有社里的介绍信,白纸黑字红章,递到了你们县乡两级。” “屁的介绍信,”步安泰拿手电筒直射连海的眼睛,“什么信都不好使,他县太爷算哪根葱?步家村只认咱们荣光大伯的条子!” 他眼底泛起阴鸷:“我是不是问过你们,有没有和光大伯打过招呼?” 步安泰微眯眼的动作令连海想起,白天他曾问过同样的问题——原来彼时,自己和季明月就已经露了馅。 手电筒的光线几乎能把人照瞎,连海再度抬手挡在眼前,同时也是防范步安泰有进一步动作。 可说时迟那时快,步安泰手伸进笼中,一把攥住身旁季明月的脖子:“说,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步家村有何目的?!” 作者有话说 危机时刻的酱酱酿酿格外有感觉 第65章 他赌对了 步安泰看着是个虚得不行的胖子,未料力大无穷,竟然单手提起了季明月。 喉骨和颈动脉被紧紧捏住,季明月脸憋得通红,眼珠几乎要从眼眶中爆裂;这还不够,步安泰变本加厉,将手电光开到最强,对准季明月的眼睛。 十大酷刑也不过如此,季明月嗓子里裂出一声惨叫,蝴蝶骨耸得几乎要刺穿后背。 与此同时,连海低呼一声“小季”,猛地抓住步安泰的手腕。 若论硬碰硬,步安泰一定不是他的对手,无奈对方人多势众——步安泰身后的几个爷叔迅速上前,为首的那位“七叔”挥手一甩一拧,将铁链打到连海肩头。 连海吃痛松手,一个愣神的工夫,被铁链铰住了脖子,整个人随七叔向后拉扯的动作撞到了笼上,骨骼与锈铁相击,发出沉重的声响。 连海力气也不小,如此相持,七叔半个身子都震麻了,只得松开手任铁链落下。连海霎时跌坐在地。 光听声音也知道海哥有多痛,季明月双眸紧闭,手不住扒拉着步安泰,拼尽全力从嗓子眼挤出破碎的声音:“你……放了……海哥……” “我知道……知道凶手是……步安宁……” 他赌对了——这名字像个符咒,传到步安泰耳朵里后,对方手松了些许:“步安宁怎么了?” 季明月如溺水之人抓到救生圈,大口呼吸了几下才缓缓睁眼,边呛咳边断续说道:“我知道步安宁的秘密。” “什么秘密?”步安泰厉声喝道,“说!” 季明月从他的音调中听出些紧张,指向一旁委顿在地的连海:“让我说可以,你先放了他。” 步安泰冷笑一下,手再度握紧,把季明月掐得嘴唇发紫喘不过气:“嘴角毛都没剃干净的生瓜蛋子,敢跟我讨价还价?” 季明月心道我和海哥加起来一百多岁,到底谁是生瓜蛋子啊,但无奈受制于人,只有喉头发出嗬嗬之声的份儿。 现下救海哥要紧,季明月周旋道:“想不想知道那天来参加喜宴的,到底是不是步安宁?” 面前这个假冒的小记者不像演的,步安泰疑惑丛生,眯眼欲继续问。 可就在此刻,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铃声一下接一下,催命似的,在安静的暗室内尤为刺耳,大有不把手机打爆炸不罢休的势头。 第122章 “把人给我看住了。”步安泰放下季明月,把手电筒塞到七叔手里,去门口接电话。 季明月连滚带爬地来到连海身边,轻轻摩挲他受伤的肩背。借着光,他看到连海面色惨白,汗水将发丝黏在额角,从后背到锁骨处浮上大片乌青,煞是可怖。 季明月眼泪都要下来了,哑着嗓子问了句疼不疼。 连海掌心包覆住季明月的手背,像抚摸一只雏鸟。 傻小季,他心道,自己也好不到哪去,眼眶依旧红得吓人,看上去目眦欲裂,脖颈上的青色掐痕也浮了起来。 连海轻笑着摇头,用口型无声说:“等好了让你摸个够。” 季明月被他逗乐了,一滴眼泪将坠不坠,凝在下眼睫,像鸦羽上缀着的小雪花。 连海抬手替他擦泪,依旧用口型道:“又哭又笑,黄狗撒尿。” 季明月心疼和熨帖夹杂,一时间,滋味不要提了。 这时步安泰忽然面色古怪地进了门,同七叔小声嘱咐了几句,又将一串钥匙递给对方,匆匆离开。 连海同季明月看到钥匙,眼睛同时一亮。 步安泰走后,或许是看连海和季明月毫无招架之力,老人们看守得不那么紧了,抽烟的抽烟,打盹的打盹,还有一人掏出手机继续刷短视频,烟丝在烟袋锅子里烧得冒火星。 “大伯,有点儿冷,”季明月嗓子本就哑了,此时又打了个喷嚏,尝试向那位沉迷短视频的老头使苦肉计,“能给我递件衣服吗?我冻透了。” 他边说边抱臂搓手,可怜兮兮的眼神落在笼外的衬衫鞋袜上。 老头停了短视频,顿了几秒,捡起衬衫;可还没来得及递出去,就被七叔拦住。 “储藏间冷,我看娃子要感冒了。”老头有些不服气,话语中带着揶揄,“步老七,你还真听你侄子的话哩!怪不得他四十多岁就能当村主任,你不行。” “你与其担心他们,不如担心你会不会发羊角风。”步老七嘴角抽搐两下,继续抽烟,烟雾填满了他的四周。 看见这一幕,连海眼珠转了两圈,撑起身子:“七叔,我们手上的铁链是您绑的吧。” 七叔吹开呛人的烟雾,瞥了瞥他。 方才同七叔交手的时候,连海就注意到七叔绕铁链的方式,和绑自己以及季明月手腕的方式如出一辙。 并且奇怪的是——铁链绑得并不牢,否则他不可能如此轻易地挣脱。 如今听下来,连海大概找到了七叔如此做的原因,那就是他和步安泰之间或许存在一些龃龉,令他阳奉阴违。 思及此,连海继续试探:“身手可以啊,练过吗?” 老男人最爱听吹捧,七叔起身,掸了掸烟灰:“我六岁开始打八极拳,六十多年了,冬练三九夏练三伏,一天都没歇过。” “牛逼,您看上去顶多四十岁,”连海伸出大拇指,鸾目扬起,“您这身板儿,步主任和您之间差了一百个叶问。” 从进村以来,连海始终保持知识分子模样,冷峻疏离高高在上,如今突然开起玩笑,几位爷叔在旁边起哄:“七叔厉害着哩!会打八极拳,烟叶酒也是全村酿得最好的,不然你们哪儿那么容易喝晕过去?” 七叔得了便宜卖乖:“我家的酒,武松来了也能给他喝撅过去,步家村哪个孩子娶媳妇儿办喜事,不得从我这儿讨一杯。” “你就是用这法子撅你婆姨的?你婆姨在床|上蹬你不?我刚才看她劲儿大的咧!”方才那位刷短视频的老头面露下流之色。 男人都是下三路的动物,没几下就要把话题往荤了聊,老头继续道:“花三万块买的婆姨,就是比花一万块的劲儿大,好使!” 爷叔们又是一阵窃笑。 大概是家里有个疯老婆,给自己跌了份,七叔气咻咻地叉着腰,带得钥匙一阵碰撞。 只要拿到钥匙,一切好说。连海忽略粗鄙言语,专攻七叔:“七叔,您比步安泰厉害,我看这村主任应该您来当才是。” 他略微降低声量,反而显得相当真诚。 拉踩的招数落在耳朵里,七叔受用得不行,神采奕奕地走进铁笼,想要把多年来的憋闷一吐为快:“不是我自夸,他步安泰算什么混账东西,要不是背后靠着荣光,能谋上这个村主任?给他点颜色他还真开染坊了,以为自己是八条腿的螃蟹,还想横着走哩!” “在步家村,除了早年考上大学出了村子的荣辉,没有人比我更适合当村主任。”他越说越激动,叹了一声,“可惜了,荣辉走了以后,直到去世也再没回来过。他那么聪明一个人,怎么在这件事上赌气呢?” 距离合宜,连海侧身挡住周围爷叔的目光,悄悄将手伸到七叔腰间,面上却不露声色,试图麻痹七叔:“荣辉是?” “荣光家最小的弟弟,步安泰的小叔。”七叔道。 连海想起了照片上那个消失的身影,原来是负气出走,难怪步安泰如此语焉不详。 七叔撇了眼季明月:“憨瓜娃子,我刚听你说你们认识安宁?” 季明月奓毛道:“你嘴巴放干净点儿啊,谁是憨瓜娃子,我跟步安宁特别熟,你有意见?” “你既然认识他,难道不知道,步荣辉就是步安宁的父亲?”七叔不由疑惑,侧身看他。 如此动作,只听哗啦啦一阵声响——连海正在偷钥匙的手,就这么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第123章 “好啊, 我当你突然说我好话是为什么呢?原来有自己的小算盘。”七叔瞬间变脸,一把攥住连海的手腕,将连海手背攥得青筋暴凸。 恰巧不远处有把柴刀,七叔抓着连海不放,身体微斜,用脚挑起柴刀握在手里:“今天我非得把你小子的手给剁了!” 说话间就要往下砍。 “你敢!”情急之下,季明月一个爆冲到连海面前,隔着铁笼格住了七叔的胳膊,“打我海哥的主意,先问我答不答应!” 连海颇为震惊地看着季明月,既为那句“我的海哥”,同时也是没想到这条搬家拉行李箱都嫌费劲儿的小咸鱼,还有如此勇猛的一面。 季明月此时更加震惊——七叔向下的手臂畅通无阻。 再看自己的手,已经变成了半透明的形状! 季明月豁然明白过来,是圣水快要失效了。 他没有犹豫,用身体挡住连海,任刀刃寒光在眼前划过。 连海觉察出他想要以命换命的疯狂念头,头皮登时一阵麻,眼底泛起说不出的冷冽,想要把季明月推开。 然而季明月不知哪来的力气,磐石般岿然不动。 他只能无奈大吼:“小季你他妈疯了!” “这时候了还想着对方呢?”七叔干脆放了连海,双手挥刀用力下劈,“我杀了你们!” 周围喧嚷,可季明月恐惧的情绪却卸了些。他闭上双眼,欣然接受命运安排的一切。 他忽然记起不久前,在查连海公寓里那棵小芋苗的时候,识花软件弹出了一条“花卉百科”,说是快死的植物会努力最后一次——芋苗会想尽办法让根须向泥土中扎深一些,而玫瑰会聚集营养,让蓓蕾绽出最后一场繁盛。 草木有情亦有灵性,似乎想要通过这种方式,证明它们在世界上曾经轰轰烈烈地存在过。 季明月看着刀锋落下,像在看孽海边的一弯下弦月。他笑了。 门口忽而有一丝光亮乍起。 连海和季明月同时向光源处望去,见是下午在村委会办公室见到的值班员。 “七叔,快去办公室看看吧!”年轻的值班员一步三踉跄跑近,声音凄厉。 他没有用方言,说的是正儿八经普通话,足见事态严重。 七叔手上的刀刃挥在半空,离季明月的脖颈堪堪只有半厘米的距离,他停了下来:“大晚上的号丧呢!怎么回事?” “步主任,”值班员五官扭曲,嚷道,“出事了——” “他死了!” 作者有话说 咱就是说,本案保持着每章死一个人的节奏(笑) 第66章 “我都会这么做。” 步安泰死了? 在场众人无不大骇。七叔提着柴刀,带领爷叔们浩浩汤汤奔去办公室。 如此一来,铁笼里的连海和季明月倒无人在意了。 储藏间昏暗,门开着,月光倾泻进来,星芒明明灭灭。 季明月跌跌撞撞滚进连海怀里,他整个脑仁都像被搅散了,思考能力尽数消失,只低低地叫了声连海的名字。 和自己搭档这些日子,季明月“海哥”一口一个喊得欢,偶尔生气了,“府君”和“连大总裁”也没少揶揄过,此时一本正经地唤他,连海眼眶酸胀,有什么东西滴落下来。 他生前戎马倥偬,到阴冥后又身居高位,回想百余年,竟一次都没有掉过眼泪。 老天当真公平,让他所有的眼泪,都攒到今日流尽。 连海咬破手指,取鲜血喂给季明月,或许是份量太少,或许指尖血根本无用,季明月愈发进气少出气多。 他一手抱着季明月,另一手急切而执着地摇着铁笼的门——装圣水的玻璃瓶就躺在门外不远处。 至后来几近于撞,铁笼哗哗作响,盖住他逐渐失控的呜咽。 “我要走啦。”季明四肢用不上力,安静靠着连海的胸膛,仿佛雏鸟被笼在羽翼之下。 “骗子,”连海扶起他的肩膀,让他靠得稍微舒服些,“你走哪儿去?季明月,你是我的,谁也别想把你从我身边带走。” “我不是骗子,我是真心的。”季明月眼皮逐渐沉实,缓缓阖起,他想起了什么,说道,“海哥,我说‘我好喜欢你’,是真心的。” 连海心神俱震,缓了片刻才道:“你别睡,不要睡。” 季明月强睁双眼看着自己的手指——那里正一寸寸地消失,像随风而化的蝴蝶鳞翅,他嘴角牵出一丝平和的笑容:“海哥,我们这辈子的缘分就到此为止了。说来好笑,【投了么】是我做的,可这么多年来,我也没能成功投胎,瞧我这鬼生,是什么非酋手气。” 连海胸中酸涩,嗓子里像堵了团棉花,只有不断重复“不要睡”的份儿。 恰恰相反,季明月来了精神,回光返照般喃喃:“海哥你还能活一万天,三万天……我有个小小的愿望。” 连海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变成浅色的轮廓:“你说。” 季明月牵起连海的手,放在自己心脏的位置:“我希望你能记住我,哪怕只有一天。” 季明月太瘦了,手心贴住胸口,迅疾的心跳沿掌心一路狂奔。 “你傻不傻?”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到眼眶,连海的眼泪再也抑制不住,嘴上却还是训斥,“给我挡刀,好厉害,好有勇气啊,当自己铁打的?” 泪珠跌落至季明月的颧骨,看上去好似他流泪一般。 第124章 “海哥你不也老说我胆儿肥吗?”季明月戏谑地笑,又摇了下头,吃力却坚决,“如果还有下次,下下次,我还是会挡在你前面。” “每一次,我都会这么做。” 泪珠顺着流下,沿季明月的脖颈锁骨直直滑到胸口那道月牙形的疤痕上,停住,汪出一片水晶。 月牙儿落在眼中,像一块被打磨多年的玉,轮廓逐渐清晰,里面封印着的回忆时间虽久,却依旧鲜活。 此时彼时无缝重合,百年前的回忆瞬间延烧。 ——孽海畔漫天红,眉目俊秀的青年笑着把他紧紧箍在怀里,躲避如箭矢般砸来的血雨,隔绝身后的追杀。 “我送你返回阳间。”青年带他涉入孽海中央。 漩涡流就在眼前无声凝聚涌动,跳进去,就能重返阳间。 连海不愿意,格住他的胳膊:“你怎么办?” 身后脚步声靠近,已有阴司的亡魂下了水。青年依旧笑着,仰头看他,瞳仁里映出连海那张焦急的脸:“不用管我,先上去,我结果了他们,就去找你。” 他的瞳仁是翡翠色,近乎澄澈的绿,不沾染一丝尘世的污浊,好看极了。 “你说什么胡话?”连海拽他,将青年的僧袍领口拽松,“要走我们一起走。” 青年摘下颈边挂着的平安符,塞到连海手中:“上去后,以此为信物。” 平安符的丝绸已被水打湿,攥在手心冰凉,连海掠过不好的预感,用力摇头。 身边忽而一阵风,连海见一名亡魂拿着枪快步追了上来,他道:“来不及了!” 话音刚落,耳边传来巨大的枪鸣,和一声微弱的闷哼,他被青年一把按进水中。 连海想说“我也有枪”,无奈连续呛了几口水,四个字生生憋回肚子里。他脑袋好容易浮上海面,却什么也看不见。 狂风暴雨海水倒灌,滔天的血红色蔓在眼前。 他只能瞥到僧袍下,那抹月牙一样的浅痕。 同样的错误他不想犯第二次,同样的缘分他更不想错过第二回。什么“记住自己哪怕一天”?笑话,他偏偏要与愿望对着干,他要和小季长相厮守一万天,三万天,要一辈子。 连海突然像暴怒野兽一样起身,不断用手腕最脆弱的地方撞击着、摩擦着铁笼栏杆,一下一下,声音凿在四壁,击出回声。 他试图用这种方法换得鲜血——有他的血,小季就能活。 “海哥,”季明月意识已经模糊,声音渐弱,语气却是轻松的,“再见啦。” 世界上总会有猝不及防的再见,和毫不留情的散场。他明白的。 “不准睡,你听到没有,不能睡!”连海心头骤空,又觉得五脏六腑都搅成了一团,几乎是失去理智地大吼,“季明月!” 然而下一秒,一只手伸到了他眼前。 一只枯黄细瘦的手,扭曲得好似鬼魅。 手上新旧伤痕交叠,露出粉色的肉芽,还有几处破皮流了血,其中尤以手腕出的一道粗长红痕尤为触目惊心。 连海盯着那双手,感觉很熟悉。 “你是,”连海眯眼,“七叔家的……” 疯婆姨“马兰花”! 女人食指伸到唇边嘘了声,递给连海一根细铁丝和一团卫生纸,接着又指了指铁笼外的锁。 见连海接过东西,女人展颜,像是放下了心中的石头,跌跌撞撞地跑出了储藏间。 连海恍然——她在帮他们! “大恩不言谢。”他还是对着女人的背影说了句。 虽然疑惑,但保小季的命要紧,连海三下五除二用铁丝开了锁,将圣水宝贝一样抓在手中。 …… 季明月喝了圣水后很快醒转,除了手脚依旧有些麻之外,身体倍棒吃嘛嘛香。 “那个,”大难不死,季明月却没有很兴奋,他一边穿衣服,一边想着刚才的真情流露,被自己尬得头皮发麻,揉揉手又搓搓脸,“海哥,你的耳朵……没事吧?能听到吗?” 连海也将衬衫领口理好:“?” 季明月四肢不知道该怎么放,更不敢看连海的眼睛,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终脱口而出:“你最好有事。” “……”连海这下确认季明月是真的没事了,忍不住和他打嘴仗,“有事的不是我,是步安泰。” 连海和季明月跑到步家村办公室的时候,步安泰的尸体还挂在角落的暖气片上。 尸体浑身赤裸,手腕上缠了厚重的铁链,手指自然地下垂着,还没有僵,皮肤颜色也正常,应当是断气没多久。 出了这么大的事,村里百十来号人基本都跑来了办公室,此刻房间内挤成一团,大家注意力都在暖气片上,有几个人看到了灰头土脸不成样子的连海和季明月,然而值班员位置得当,恰到好处地把他们挡住。 连海见状,凝神仔细看了下步安泰的尸体,结果一看吓一跳:步安泰的眼睛也全是眼白,只正中央凝了个针孔一样的黑点。 “甲拌磷中毒。”连海小声对季明月道,说话间又环视四周,在办公桌上发现了两杯残茶——步安泰方才被一通电话叫了回去,这两杯茶也表明了,他明显是在会客。 而那位消失的客人很可能就是凶手。 季明月也注意到了:“和喜宴上那十八个无瞳鬼死法一样。” 这更加证明了喜宴绝非意外,凶手就是冲着步家村来的。 第125章 “要不报警吧。”一位老者猛吸了几口烟,瞥了眼办公桌上的电脑屏幕,“安泰的婆姨从不出屋,也没个一儿半女的,他和什么人结了仇,谁也不知道。” 季明月看清说话的是刚才在暗室,因为心软想要递给他衣服的老头。 老头继续对七叔道:“监控也坏了,安泰死前见的是谁,说了什么,人怎么突然没了,光靠咱们自己,也查不清楚呐。” 此言一出,季明月更是皱了下眉——奇了怪了,监控怎么就坏得那么及时。 众人有赞同也有反对,嚷嚷着“七叔你可要为步主任做主”,如此几番吵嚷后都盯着七叔,似是将他当成了步安泰死后的新任话事人。 “你生在步家村长在步家村,大几十年了,你到现在还相信警察?”七叔即刻摆出威风,激动得唾沫星子乱喷,“步安远结婚死了十八个人,警察怎么说的?还不是中毒意外。” 老人磕磕烟袋锅子,吐出一口辛呛的烟圈:“你当我不知道?警察会这么快下定论,还不是因为给了荣光的面子!” “我警告你,荣光是步家村的顶梁柱,别什么事都拿他出来挡枪。”七叔也急了,双目赤红,“再说了,万一警察来了,查到安远的新娶的姑娘,再顺着查到马兰花,还有那些没娘的娃子,那些南方来的婆姨……” 他骤然停下,不再说话。 不大的办公室像是突然被施了禁言术,鸦雀无声。良久后七叔转向一旁,质问值班员:“安泰见的是什么人?” 年轻的值班员显然是被这阵势吓得不轻,头摇成拨浪鼓:“不知道,主任只让我去泡茶,我连来人的面都没见到。” 他想了想:“但是我远远看到了客人的身影,好像是个女人,高高瘦瘦的,穿一身大红色衣服,我还听他们讨论什么什么花。” “花?”七叔问道。 值班员略微定神,一本正经道:“嗯,是‘山丹丹’,我也挺纳闷儿的,步主任跟别人聊花干什么。他很喜欢山丹丹吗?” 这时,那位抽烟的老头忽然大叫了声:“山丹丹,报仇了!” 连海和季明月俱是吓了一跳,目光投过去,见老头掏出手机。 他举着手机来回展示,嚷得嘶哑而急切:“是她,我就知道,是她回来了!我们杀了她和她姑娘金秋,山丹丹要回来复仇了!” 众人眼光皆变,吃惊者有,害怕者更多,不时有“真的假的”、“复仇”的喃喃之声。 说时迟那时快,七叔慌忙捂住他的嘴。 老头拿烟袋锅子猛砸七叔的手,些许烟丝落下,烫得七叔手一缩。老头趁机又疯狂地喊道:“整整十八年,山丹丹终于要回来了,大家该吃好喝好,然后在家里等死吧!哈哈哈!” “愣着干什么,”七叔捂着手,对唯一还保有些理智的值班员大喝,“他犯羊角风了,快带他回去!” 值班员愣了愣,重新捂住老头的嘴。 如此动作,老头的手机飞了出去,直直甩到了连海脚边。 连海拾起手机乜斜一眼——是位端坐在酒席正中央的年轻女人,碎裂的屏幕掩盖不了女人清瘦颀长的身姿,她身着艳红嫁衣,手上盖着喜帕,金耳环和金手镯尤其惹眼。 然而怪异的是,新嫁娘眼中含泪,咬着的嘴唇微微肿胀,看上去丝毫没有初为人妇的喜悦。 七叔的吼叫差点掀翻房顶,众人回过神来纷纷上前,几个爷叔挤着了季明月,带得季明月一阵踉跄,被推到了前方。 “我说你们上赶着抢孝帽子呢……”季明月快被挤成了张照片。 可话音未落,他就呆住了。 他看到值班员的左手食指上,有一道细长的疤。 作者有话说 还记得手指上有疤的是谁吗? 第67章 不可能的犯罪 步家村办公室乱成了一间野生动物园。 发疯的老头依旧喃喃念着“山丹丹”,在七叔的指挥下,被架着胳膊捂着嘴拖出了办公室;七叔也没好到哪里去,捂着心口瘫在椅子上喘气。 时机恰好,连海一把将季明月从人堆里薅出来。 步家村问题太多,再留下去也查不出什么头绪不说,可能还会暴露。季明月于是强压下疑惑,点头赞同。 晚上的小山村根本打不到车,连海担心季明月刚喝了圣水的身体再出什么问题,恨不得一秒钟刷八百遍打车软件。 突然间,季明月灵光乍现,跑回步安泰家的小院里,直勾勾地盯着那辆拖拉机。 “现在村里人都在七叔那边闹腾,步安泰家里倒无人问津了,”季明月一眼就看到了拖拉机上挂着的z型器,眼睛都亮了,“借他的拖拉机一用,算是抵消他把我们关在笼子里折腾一场的罪过。” 拖拉机静静停在院中的水井后面,像一只行将就木的怪兽,似乎碰一下就要散架,z型器也上生着斑驳锈迹。连海不由担心:“这能行吗?” “摇就完事了。”季明月逻辑自洽,动手能力更强,整个人绕过水井,大步跨上拖拉机,插z型器按压缩器转摇把,操作行云流水一气呵成。 拖拉机冒了几缕黑烟,还真的突突突发动了。 连海心道不得了:“小季你还会开拖拉机?” “厉害吗?”季明月得意非常,若有尾巴,此时应该翘上天了,“你家小季是谁啊,阴司第一咸鱼。本咸鱼没开过拖拉机,还没玩过steam上的种田游戏吗?” 第126章 季明月继续道:“看吧,如果我不咸鱼,我就不会开拖拉机,如果我不会开拖拉机,我们今天说不定就嗝屁在步家村了!” 连海:“……” 今天也是被小季的逻辑震撼的一天。 黑烟越冒越凶,季明月逐渐被熏成非洲人,却依旧调皮地冲连海眨眼伸手:“上来吧你。” 连海跳上拖拉机,自己的裤子没能幸免,多了两道黑色柴油印。他看着眼前的小黑人,哭笑不得:“你胆子也太肥了。” 两人似乎都想起了不久前的真情流露,挠头发的挠头发,擦裤子的擦裤子。沉默震耳欲聋,一丝奇妙的情绪在其中悄然发酵。 只有拖拉机摇晃出的复古响声,同呛鼻的柴油味一起,为这片沉默挽尊。 片刻后,季明月开口:“海哥,你觉得这世界上有不可能的犯罪吗?” “?”连海鸾目微眯,“不可能的犯罪?” 季明月抓紧拖拉机手柄:“就是我明明知道凶手不在场,也不可能在场,但被害人就是被这名凶手杀死了。” 连海脑袋难得宕机了一下:“展开讲讲?” 拖拉机已经开出了步家村,季明月换挡减速,在略微降低的噪声中道:“我刚才在那个值班员手上看到一道疤。” 何止是疤?他们第一次见值班员的时候,对方是个操着一口方言的结巴小青年,步安泰也提到过,值班员是上面派来的扶贫干部,为人处事欠些火候。 可刚才的值班员,普通话标准得不能再标准,舌头仿佛做了个热玛吉,种种问题对答如流,脑袋也相当灵光。 不止于此,方才第一个发现步安泰尸体、前来报信的是他;挡住众人目光,不让步家村村民发现自己的,也是他。 一开始季明月还臆测自己疑邻偷斧,可这邻居的表现未免太真实,就差把斧头怼到他脸上了。 “步安宁。”季明月说出了这个名字。 他回忆着和在医院和步安宁见面的场面,道:“值班员手上那道疤的位置,和步安宁手指上的伤口几乎一样。” “你什么意思,”连海震惊,丹凤眼都睁大了一圈,“值班员是步安宁?” 季明月隔着拖拉机吐出的黑烟,定定地看他。 连海:“不可能,太荒谬了。” 虽然只和步安宁与值班员各有一面之缘,但二人的模样连海能分得清,他没瞎。 “你当做整容手术呢,”顿了顿,连海又道,“再说整容手术也不可能如此天衣无缝。” 季明月:“你还记不记得谷知春和桑非晚?” 连海怔住,心中慢慢浮上一种细思极恐的感觉——谷知春顶着一张桑非晚的脸,在桑氏潜伏了十几年,其间竟没有一位亲友怀疑。他和季明月曾一致认为,谷知春或许是在韩国或者日本接受了神乎其技的整容手术,又有科技又是狠活儿。 如今看来,还真不一定。 “虽然说阳间和阴冥都大力发展科学技术,”季明月掏出纸巾抹了把脸,原本沾了黑烟的颧骨颊透出些许白,他冒出了个魔幻的想法,“但会不会真有什么秘术,可以改变容貌——” “或者说,换脸?” 连海思忖片刻,一股凉意慢慢顺着脊柱爬了上来。 小季这话,不合情,但非常合理。 步安宁若是换上了一张值班员的脸,那就实锤了一件事:他与步安泰的死、乃至与步家村的喜宴中毒事件,有莫大的关联。 再往前,步安远喜宴出事那天也是如此——出现在步家村里的步安宁,和在医院上了一整天班的步安宁,一定有一个是换脸假扮的。 那么问题来了,步安宁为什么要这么做?喜宴那天,和步安宁换脸的,又是谁? 西北夏夜的风很凉,连海有点冷,下意识把手插进裤子口袋。 结果摸出了一只屏幕碎裂的破手机。 ——手机是那名发疯老人的,刚才情急,被他一并装进了口袋里。 手机没有设置锁屏,连海一点亮,就看到了穿着红嫁衣的新娘照片。 金银首饰奢华夺目,和新娘含泪的凄楚表情形成鲜明对比,扎在连海眼中。 他总感觉这名新嫁娘,在哪里见过。 “这是什么?”季明月脑袋凑过来。 连海“唔”了声:“是村民嘴里说的要复仇的女人,‘山丹丹’。” “我知道,”季明月把手机拨开,“我问的是这个。” 连海这才发现,自己还从口袋里掏出了团卫生纸,就垫在手机下面。纸团虽然皱的不行,但雪白如新。 ……好像是被困笼中的时候,七叔家的疯婆姨马兰花递给自己的。 “里面还写了字,”季明月看到纸团上的些许墨点,是洇开的笔迹,“好家伙,什么年代了,搁这儿搞‘大楚兴陈胜王’那一套呢!” 暗室光线不好,连海当时也没注意,此刻展开纸团,看到上面写了两个字:【滇南】。 笔迹歪扭,甚至有些幼稚,压根没个正形,像刚学写字的小朋友下的笔。 季明月更疑惑了,他地理学得不错,想了几秒后道:“滇南不是个市名吗?我印象中好像在西南来着。” 这时后面有亮光传来,季明月下意识将手柄朝右,给后方车辆让出超车的空间。 连海正想着照片中那位新娘的来历和【滇南】二字的意思,脑子里搅成了一锅黏糊糊的藕粉,冷不防被季明月抓了胳膊。 第127章 他听季明月惊讶道:“海哥,快看,那辆车!” 连海抬眸,只见身侧,一辆车打着远光,碾尘卷土,飞驰而去。 白色绿牌比亚迪。 回程路相当顺利,下到孽海的洪波滩时才刚过晚上九点。今天是周六,阴司冥府的打工鬼们都宅在家里休息,阴冥一时安静非常。 连海把公寓钥匙递给季明月:“先回去蒙上被子好好睡一觉,圣水失效后不能见光,有你难受的。” 季明月接过,钥匙上还有余温,他从善如流地点头。 连海又道:“明早想吃什么?我给你带。” 他这么一说,季明月还真有些饿了,兼之精神突然轻松,忍不住开了个玩笑:“我怀疑阴冥晚上的空气有问题,里面加了健胃消食片。” 熟悉的小季又回来了,连海握拳抵在嘴边挡住笑意。 “奶茶,小笼包,馄饨,哦对了,奶茶记得加双份芋泥,”季明月掰着指头数,很快意识到什么,“海哥,你不跟我一起回去?” “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连海惜字如金。 今天也是被海哥体力震撼的一天。 不过季明月敏锐地觉察到不对劲——海哥的说话风格像新华社一样,字越少,事越大——于是抓住他的胳膊,扒拉着衬衫:“去哪里?” 连海眯了眯眼,只看着微皱的袖口,没说话。 “哪里?”季明月不依不饶,静静抬起眼,眼里却迸发出一束执拗的光,“我同你一起去。” 海浪不断拍打礁石,间或有水鸟鸣叫声传来。夜晚的海滩,浪花影影绰绰,可有些事情的轮廓,却渐渐清晰起来。 约莫听了十几声鸟鸣,连海才深吸一口气:“走吧,我们去药房。” 季明月骤然紧张,脸上仿佛被刷了层白漆:“海哥你哪里不舒服吗?是不是刚才伤到了?” 他捧起连海的脸似的左看右看,像花匠对待自己最钟爱的玫瑰。 原来被心上鬼担忧是这般感受——你想为他奋不顾身,他也恰巧有热烈回应。连海被某位花匠摸得有些痒,可他心底的玫瑰却悄然盛开,于是一扬眉:“去了就知道。” 连海的目的地离公寓不远,是一家小药房。可他既不买药也不咨询,而是径直站在药房对面的街角。 “?”这下把季明月给整不会了,他跟在旁边,“海哥你不是来买药的吗?合着阴冥的空气里也加了青霉素,呼吸两口就能好?” 连海没答话。 街角旁栽有一排低矮的小灌木,连海身高腿长,略微动一下,膝盖就蹭到了树枝上,带起一阵哗啦啦。他慌忙止住动作,换了个姿势,抱起臂膀,安静而仔细盯着药房窗口前来来去去的亡魂,像边检卫兵筛查过境者那般。 就在此刻,连海忽然轻微地“嘶”了一声。 “怎么了?”季明月担忧地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个遍,“磕哪儿了,还是碰哪儿了?” “是碰到了,”连海歘地起身,目光追随着一位衣着简朴的年轻女人,“碰到运气了。” 作者有话说 让我看看除了小季,还有谁会开拖拉机 ------ 想要宝宝们的海星 第68章 “我们是鬼啊!” 大概今天白天在阳间受了太多折磨,运气遵从守恒定律——连海原本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来药房蹲点,没想到还没蹲半小时,就让他有了收获。 女人和药师聊了几句后,无奈摇头,在药师的白眼下悻悻而返。 她虽然年纪不大,但捂着腰,显得老态龙钟,脚步也慢吞吞,很快被连海和季明月追上。 “你们是谁?”女人抬头看着并排立在对面的两名高大男鬼,目露惊恐。她眼睛圆且大,双眼皮也很宽,这样的眼型尤其显老。 “找我做啥子哟?”女人操一口西南口音。 “大姐,不要害怕,我们不是坏鬼。”连海掏出手机,打开【冥钉】给女人展示电子名片。 冥府府君在前,女人很是紧张,她有些无措地挽起额角的碎发。 连海盯着她耳畔的金耳环:“有些问题想问您。” 女人咬唇,露出“知无不言”的眼神。 她的动作,还有那对金耳环,令连海更加笃定——女人和七叔照片上的新嫁娘,就是同一人。 当初办谷知春的案子时,谷知春死后有一笔冥钞从阳间非法流入了阴冥,而这个女人,就是用了这笔钱买药,也正因此,连海才动了查高利贷和洗钱的心思,因而对她印象特别深。 真是无巧不成书。 思及此,连海问道:“您很缺钱?” 这一系列操作让季明月彻底懵逼了,他目光来回逡巡:“海哥你不废话吗,是个鬼都能看出大姐没钱买药。” 穷鬼总是抛弃不了那些不合时宜的自尊心,女人被季明月一番话说得羞赧低头。 连海逼视她:“所以就去借了非法的高利贷?” 女人这才知晓冥府府君的来意,登时抖如筛糠:“府君,我也是冇得办法。” 连海见不远处有条长凳,将女人带过去,示意她坐下,缓声道:“是在阴冥遇到了什么困难吗?大姐,您别害怕,尽管跟我说。” 女人一听,眼泪再难止住,坐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讲了起来。 说是自己姓罗,名丹丹,前世是名金匠,打耳环镯子项链自是小菜一碟,有点技术含量的嵌花拉丝烧蓝也不在话下。 第128章 下到阴冥后,罗丹丹先是在引魂街的【冥大福】金店找了份工,攒了些积蓄后动了单干的心思,自己开了家小金铺。 因为手艺精湛、诚信厚道,罗丹丹的小金店好评如潮,生意做得顺风顺水。渐渐地,她飘了——找银行贷了小微贷,七位数的冥币,雇新员工,扩张店面。 阴冥没有婚丧嫁娶,大部分亡魂买金饰,都只是用来收藏或者保值。常言道“盛世藏玉,乱世买金”,如今阴冥一派太平盛景,广大亡魂对黄金这玩意儿越来越无感,想买金也是首选【冥大福】、【冥凤祥】这样的知名品牌。罗丹丹以前开的店铺小,凭借回头客的生意,倒也过得去;可摊子一铺开,立刻颓势尽显。 “结果就是我的金店没开半年呢,就关张大吉了。”泪水从罗丹丹瘦削枯黄的脸上滑落,“银行贷款等着还,员工遣散也要赔偿金,之前我鬼迷心窍,把所有的家当都投进金店了,哪儿还有钱?那段时间我每天愁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角膜损伤、飞蚊症、腰间盘突出……以前打金子落下的大小毛病都来了,不怕你们笑话我,我连一颗布洛芬都买不起!” 话毕,她捂脸大哭了起来。 季明月忽然忆起他当年宵衣旰食加班赶项目的那段日子,心有戚戚地递过一包纸巾。 “后来我才知道,在阴冥,只有一种病最致命——穷病。”罗丹丹抽出纸巾擦泪,平复了一下呼吸,“我不得已只能找了高利贷,打了他们的电话……” 连海:“他们是谁?” 罗丹丹摇头:“就是那些放数。” “放数”是道上形容高利贷债主的黑话,看来罗丹丹和这伙不法之徒经常打交道。连海严肃问道:“你们怎么认识的?” “是他们找上我的,就是在药店买药的时候。”罗丹丹急切地自证清白,“我和他们一直是阴到(悄悄)联系,借钱还钱,再没有别的往来了,府君你信我一哈。” 决计不是偶然,这些高利贷团伙应当是在药店蹲点,专挑那些走投无路的亡魂下手。思及此,连海道:“您最近还和那些放高利贷的亡魂有联系吗?” 罗丹丹想了想,摇头:“还真没有,最近我打零工挣到了些钱,想把我的金店盘回来,就给那个放数打了几次电话,结果一直关机。” 短暂的沉默后,连海用【冥事通】扫了她的脸。 “罗丹丹,籍贯滇南,生于1980年,死亡时间是2006年,”季明月看着屏幕,“十八年前就下来了,也算是个老亡魂。” 没投上胎不说,鬼生过着这样,季明月于心不忍,对罗丹丹道:“罗大姐,您怎么不考阴司冥府的编制呢?” 罗丹丹就连双眼皮之间也盛满尴尬:“我只会打金器,我……我不识字。” “您没上过学?”季明月难以置信,又补充,“小学也没上过?” 小季生前家境优渥,又是名牌大学毕业的学霸,一番话出口有点何不食肉糜了,连海咳了下:“她出生那会儿,阳间还没有施行义务教育,很多偏远地方出生的人,不识字都是正常。” 季明月有些尬,想给自己挽尊,于是瞥了眼屏幕:“滇南……咦,好熟悉。” “海哥,纸巾!”他终于记起,摇着连海的手臂。 “罗丹丹,”季明月更加激动,“山丹丹!对上了!” 山丹丹,就是罗丹丹。 连海也注意到了【滇南】二字,同样惊讶——疯婆姨马兰花给自己的纸巾中,就写着这两个字。 难道说马兰花和罗丹丹有什么关系?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疯婆姨的相貌和年龄,和眼前的罗丹丹并不相像,应该不可能是姐妹。 连海继续去看罗丹丹的亡魂主页,又发现了更大的怪异之处。 只见罗丹丹的【死因】一栏写着:【自行用绳索压迫颈部血管造成的脑供氧不足】。 季明月也注意到了这行定语超长的小字,默读了好几遍才捋顺:“嗐,就是上吊自杀呗。” 这大姐生前是有什么迈不过去的坎儿,要走到如此地步?季明月越想越诡异——罗丹丹哪怕打着零工,还惦记着她的店铺,借高利贷连眼睛都不眨——这样的女人,坚韧不说,更是典型的拿罐头换飞机的赌徒性格,绝对不可能自我了断。 连海也眯了眯眼:“不对。” 季明月:“你也觉得奇怪是吧!” 连海:“不对在‘自行’二字上面。” 季明月:“?” “据我所知,阳间的医学死亡证明系统,一般只对死亡原因进行描述,不太对死亡行为和动机做出推断——动机这种事情,缘心不缘迹,很难用医学证明。”连海道。 “拿罗丹丹来说,你怎么知道她究竟是真的自杀,还是被其他人强行用绳索勒住脖子,挂到房梁上?” “懂了,”季明月一点就透,“正常的写法,应该是‘颈部血管受压致使脑供氧不足’。” 连海点头:“这条死因,像是在故意强调,罗丹丹是自杀。” “那也不对,”季明月想起什么,“海哥你还记得步家村那十八名无瞳鬼吗?就是步安远还有三叔他们,他们的死因中,也写着‘甲拌磷中毒意外’。” 只一瞬间,连海脑中闪过一个毛骨悚然的想法。他徐徐道:“那就说明,在阳间,有人刻意改动过他们的死因。” 第129章 细思极恐了,季明月一激灵:“不至于吧?海哥你也没证据啊,有点诛心了。” “我有证据,”连海笃定道,“刚才在步家村,那个羊角风老头说过一句话——‘我们把山丹丹杀了’。” “真相只有一个——山丹丹,也就是罗丹丹,绝对不是自杀。” 连海和季明月只顾着燃烧脑细胞cos名侦探柯南,全然未曾注意到罗丹丹的无措。直到瘦小的女人重重咳了几声,这场兴奋的逻辑推演才戛然而止。 “府君,我可以走了吗?”罗丹丹小心翼翼问,“一会儿还要去打零工,雇主已经在催了。” 从罗丹丹这里暂时得不到什么有用的线索,连海留了手机号给她:“若是有高利贷放数的消息,第一时间联系我。” 罗丹丹点头,起身离开。 走了两步,被季明月追上。季明月点开了【冥钉】里孟芒的电子名片:“罗大姐,您要是实在有困难,就去忘川找孟芒君和奈何桥慈善基金会,基金会一定会帮您的。” 罗丹丹感激地道了谢,接过手机左看右看,不无艳羡地道:“孟总真是端庄又漂亮,我们阴冥的女鬼,没一个不羡慕她。” 她边说,边仔细地记下了基金会的联系方式,目光撇过孟芒的头像:“我瞧着孟总模样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她哩!” 季明月笑着道:“亡魂来阴冥都要过奈何桥,若是谁没见过孟芒君,那问题就大了。” 罗丹丹也笑了。 送走罗丹丹,季明月返回。 长久的静默。路灯将两道影子拉得很长。 连海双手插兜坐在长凳上,蹙着眉,眼睛眯了松,松了眯,像喜怒不形于色的君主。 全阴冥,大概只季明月知道这是连海心烦的标准动作,眼睛眯起的频率和烦心事的棘手程度成正比。他不自觉地抬手,想要抹平连海眉宇间那道代表烦恼的沟壑。 犹豫的瞬间,季明月模模糊糊想到一句很土的情诗“手我有的是,就是不知该如何碰你”(1)。 然而下一秒,连海却反客为主地握住他的手。 季明月心跳漏了一拍。 在这被偷走的须臾,景物褪色,声音消融,近乎于真空的世界里,只剩自己的心跳,和连海手腕脉搏的笃笃之声同频共振。 季明月喉咙轻滚,含混地喊了句“海哥”。 连海捻了捻季明月的虎口。他手指有薄茧,季明月有种小猫舌头倒刺一样的感受,头皮有些麻。 “线索断了。”那几根不安分的手指继而滑进他指缝,和他交握。手指的主人依旧看着前方,淡淡道,“小季,怎么办?” 连海的面色还是“府君式”的秋月平湖,但只有季明月能感受到掌心的那种温度,他不知如何形容,只是下意识觉得,岩浆喷流也不过如此。 热意烧光了他的理智,灰烬之上却凭空而生了一丝丝灵感。 “海哥,”路灯光线摇摇欲坠,却映得季明月黑眸闪亮,“别忘了,我们是鬼啊!” 作者有话说 (1)出自顾城《我会像青草一样呼吸》 ----- 真相就快呼之欲出了! 第69章 “求你别杀我……” 圣水失效后,连海和季明月蒙住被子好好睡了一天一夜,总算恢复元气。 翌日傍晚,两只鬼再度抵达步家村。 失去舌头的疯女人、暴毙的步安泰、发疯的老人、铁笼、还有无声而诡异的“救”……些许片段浮上眼前,季明月轻抽一口凉气。 “怕吗?”连海手心贴着他的手背。 如果小季害怕,他还有肩膀。 季明月没有什么更亲密的动作,只伸出小拇指勾住他,轻微摇头:“拜托,二探步家村的建议可是我提的。” 昨晚他灵光乍现,向连海建议以隐身方式上到阳间,吓步家村这帮老爷们儿一吓。 ——心中有鬼者,在看到真正的鬼的时候,一定会露馅。 现下他们两名亡魂没有实体,这番对话化作一缕幽风,将村头老树的树叶吹得簌簌作响。 手指纠缠,依依不舍,季明月放松下来,边跟连海向前走,边打趣道:“敌在明我在暗的感觉不错吧?鬼,一种更适合查案宝宝体质的形态。” 西北气候干燥,有黄尘随他们的脚步扬起,掀起一场场微型沙尘暴,至村办公楼才停下。 办公楼门虚掩着,一层二层都是办公区,连海和季明月悄没声响地上下跑了一圈,别说人了,连只蚊子都没看到。 晚风直吹到门内,回声若有似无,给空旷的小楼平添几丝鬼魅。 季明月注意到,小楼没有贴封条,暖气片旁边也空空如也,弥漫着一股消毒水的味道——看来步家村的村民果然没有报警,步安泰的尸体应该是已经被私下转移走了。 村子不大,村民胆子不小,大概是不知道“法律”这两个字怎么写。 “等等,”季明月走上前去弯下腰,看到地面的水渍,像拖把的痕迹,他手指捻了捻,湿的,“水还没干。” “一定还有人在!” 水渍拾级而上,在楼梯间散落的簸箕笤帚间蜿蜒,终点是三楼,值班员的宿舍。 连海屏息贴在门边听了会儿,朝季明月点头,用口型说了句“在里面”。 步安泰死亡当晚的值班员就有问题,若是从这里下手,说不定能从他嘴巴里撬出点儿东西。 第130章 两只鬼心有灵犀地对视一眼,连海弯起手指敲了几下门。 屋内有脚步声,声音逐渐靠近门边,静了片刻后又远离。 引蛇出洞最讲究耐心,连海再度发出声响,脚步声随之起了变化,猫鼠游戏一样。 如此反复几下,屋内飘出急促的、不太规律的呼吸声。 季明月环视四周,见楼上楼下装修颇为类似,走廊墙面也松垮地挂着几幅印有【天道酬勤】、【厚德载物】之类标语的挂画。挂画摇摇欲坠,他当机立断取下,摔在地上。 画框玻璃应声碎裂。 值班员终于开了门——他头发乱似鸡窝,一对黑眼圈快拉到颧骨了,眼睛也通红——比刚下孽海的亡魂还要更像鬼一些。 “谁……谁谁,谁在外面?”值班员声音支离破碎,人看上去快要碎掉了。 季明月趁热打铁,取下另一块画框摔在地上,尖锐的声响之中,玻璃渣掩映在【天道】的遒劲草书之间。 值班员目眦欲裂,连连后退,连海旋即拾起一块碎玻璃指在他脖间,步步紧逼。 连海和季明月都是隐身,这番情景在值班员眼中,就好像画框突然飞到半空摔得粉身碎骨,而玻璃也有了灵性,直直追着他,要取他性命。 “步步步,步主任,你是主任吗?”值班员见鬼似的猛地跳上床,抱起床上的夏凉被蒙住自己,他上下牙打架,口吃更甚,闷闷的声音从被子中传来,“主主主任,我我,我真的不,不知道。我我,我很尊敬您的!您看到了吗,我把,把办公室,打扫,扫得干干净净,光,光地面,我就拖,拖了三遍。” 他边说,边颤抖着抓住屋内的拖布。 季明月和连海这下明白了,楼上楼下的水渍,就是值班员的杰作。 值班员是藉反复拖地来缓解紧张焦虑,这说明他精神状态已在悬崖边缘,连海打算逼他一把,于是大步上前,拿碎玻璃一扎一劈,薄薄的一床被子裂成两截,棉花乱飞。 值班员果然瞬间崩溃,语无伦次地道:“那天,那天晚上在,在宿舍,我昏,昏倒了,什么都不知道,醒,醒,醒来才听说,说您死了……” 连海手一顿。 “不对啊。”季明月也觉察到怪异——眼前的值班员又变成了小结巴,并且口口声声说自己那晚不在案发现场。 那么给七叔报信的是谁? 连海明白一鼓作气的道理,手上没停,玻璃堪堪擦过值班员的脖子,一瞬间,对方颈侧有血珠冒出。 值班员摸到了一手血,身子差点没软下去。他直愣愣地盯着碎玻璃,眼珠都不会转了,三魂去了两魂半一样,声音也劈了:“我,我,我真的什么都,都不知道,步主任,你,你去,去问步安宁……” 连海和季明月不约而同地望向对方:“步安宁?” 又是这个步安宁! 季明月发现宿舍书桌上有纸笔,一把抄过来,在纸上写下:【细说步安宁】 在值班员眼中,那桌上的纸笔仿佛也被已死的步安泰操控,中了邪一般旋转跳跃。 或许是受了莫大的刺激,值班员虽然瑟瑟发抖,但已经不那么口吃了,他依旧说着西北方言:“主任您死……您出事的当晚,我在门口见到了一个男的,看上去好像是……好像是步安宁——上次步安远结婚,我和步安宁有过一面之缘,我是沛州城里人,听说他也住在城里,就记下了。” “当时我正在值班,看到有人,就开门出去,然后我就没意识了。”值班员回忆着,越说越顺畅,“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了,而且我发现自己是在宿舍的床上,脑瓜子嗡嗡的,疼得不行,我好像……好像被人打了,还被人下药了。” 他摸着后脑勺,露出痛苦的表情:“等我起床下楼准备上班了,才发现出了这么大的事。步主任您相信我,村里接二连三死了这么多人,我也是吓得不行。” “这人是不太像。”连海突然来了句。 季明月知道连海在说什么。他回忆了下,眼前的值班员怯懦胆小,车轱辘话翻来覆去说不清楚,和那晚遇到的镇定冷静、说话流利的值班员,根本就是判若两人。 值班员陷入回忆,目光呆滞地又念叨了几句“步主任”、“步安宁”云云,这倒让季明月打开了思路——换脸的人认识值班员,知道他在步家村挂职工作;但又没有深入了解,不知道值班员其实有口吃。 而仅和值班员打过一次交道的步安宁,目前看来确实有很大嫌疑。 连海想了想,放下沾血的玻璃,拿过纸笔,写道:【为什么不跑?】 玻璃落地,值班员情绪稍微平复,嗫嚅道:“我不敢。” 连海蹙了蹙眉,继续写:【不敢?】 值班员结巴道:“步,步,步主任,我原本在市委,市委办公室,升不上去,好容易得了这个,这个挂职机会,我一定要在步家村干满三,三年,这还有两年多呢!不然我,我一个三级主任科员,干到头了也提不上去啊!” 季明月看着值班员小脑萎缩的模样,无奈地翻了个白眼——人都癫成这样了,还左一个体制内,右一个提拔呢! “而且,我,我上午收到七叔的信息,”值班员神秘兮兮道,“说晚上要来我这儿,有重要的事情,对,对我说。” 什么事不能公之于众,只能趁夜黑风高,私下里找值班员这么个外人说道? 第131章 季明月脑中突然蹦出个名字,告诉了连海。 连海于是写:【山丹丹的事情?】 值班员愣住:“山丹丹?” 此言一出,连海和季明月更加确认,当晚出现的值班员,和眼前这个不知道“山丹丹”的值班员,根本不是同一个人。 就在此刻,楼下忽然传来微弱的响声,连海和季明月竖起耳朵,辨认出,是金属碰撞的声音,很是熟悉。 铁链! 两只鬼来到楼梯间向下望去,见七叔颤巍巍进了门,带出一阵叮咣作响。 “来找人的,”连海道,“七叔还挺守约。” 季明月点头,很快发现了什么,震惊地摇了摇连海的胳膊:“海哥,七叔他——” 声音来自七叔的手脚之上。 粗大的铁链如两条交缠的巨蟒,狰狞凶悍,从手腕和踝骨出发,包住了整个身体。 铁链生了锈,在地上牵起星点锈迹的同时,也拖出刺耳响声,很像那种指甲划在不锈钢上的声音。季明月半捂着耳朵,皱眉道:“这老头什么行为艺术啊,铁锁连环?负荆请罪?” 他说“负荆请罪”,其实还说轻了——七叔手脚都让铁链磨破了皮,却似被镇魇住似的浑然不觉,嘴里还念念有词。 鲜血挂在铁链上,间或有血珠落下,在地上绽出一朵朵小血花,与锈迹相应,织成一条赭红色的蛛网。 “都不是,”连海盯着七叔不断冒血的关节,说出自己的推测,“他应该是受了什么刺激,精神不正常。” 他疯了。 这时值班员也闻声跑到了楼梯间,然而一句“七叔”还未出口,连海眼疾手快,抄过旁边的一把铁簸箕,一簸箕闷声将人夯晕。 季明月想扶一下值班员,无奈自己是鬼——亡魂上到阳间之后,可以触摸实物,却无法同活人有任何接触。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可怜的年轻人穿过自己的身体,一声惊呼:“海哥,你这是?” “刚听值班员说,七叔晚上要来找他,”连海道,“七叔肯定比值班员知道的更多。” 季明月懂了,七叔这个精神状态,再适合套话不过。 下楼后,连海见七叔脸色灰败似死人,一对眼珠浑黄不堪,左眼写着心惊,右眼写着胆颤,时不时念叨着“山丹丹”的名字,知道大鱼已经张着嘴,只待他下饵就能上钩。 “接着,”季明月心有灵犀地撂给他两样物什,“当鬼就是有这点儿好处!” 连海稳稳接过,看清是手上红色墨水瓶和抹布。 一招鲜吃遍天,连海会意,拧开墨水瓶,将红色液体倒在抹布上,紧接着在墙面挥毫。 墨水瓶和抹布无故飞到半空,已经足够给七叔脆弱的心弦再添一磅沉重的砝码,尚未来得及震惊,他又看到墙上凭空出现几个大字:【你要说什么?】 墙面雪白,字体鲜红,如血溅白练。 “你是谁?”七叔左右环视,铁链哗啦作响,他从嗓子眼里挤出嘶哑的声音,“值班员呢?!” 对付非常之人,须用非常之法,连海不和他多啰嗦,抓起墨水瓶,歘地一下将半瓶红墨水泼到七叔脸上。 七叔的脸被染得透红,像从血海中浮出,他伸手接住下坠的水滴,把墨水当成血水,登时大吼了声:“你是……你是山丹丹!” 看出七叔几近崩溃,季明月灵机一动,拿过抹布,在墙上画了个笑脸。 眉毛弯弯嘴角勾起,越是开心的表情,看上去就越像拽人堕入无间道的恶鬼。 “山丹丹,你和你家丫头步金秋白天就来找过我,为什么现在还不放过我?我已经认错了,也按照你说的做了。”七叔颤抖地举起铁链。 他跪下,双手抬过头顶,摆出某种类似供奉的虔诚姿势:“你说要命抵命,血偿血,说我当初怎么对你的,现在让我原样奉还。我知道,三叔,步安远,步安泰,他们都是这样被你杀死的。” “山丹丹,我错了,求你别杀我……” 七叔眼中一半惊惧一半木然,看上去好像真的撞了鬼。 ——但如果罗丹丹就是“山丹丹”的话,正在阴冥打工赚钱,谋算着让她的小金店东山再起。往日恩仇早已随风而去,她根本没理由,更没时间上到阳间吓唬步家村的人。 那刺激七叔的是谁? 作者有话说 快要真相大白了 第70章 还有其他的受害者 连海和季明月思忖之际,又听七叔带着哭腔,继续道:“山丹丹,你要讲道理,我当时只是帮忙用铁链捆住你而已,论罪过,老三步荣耀不比我大?步安远不比我大?步安泰不比我大?他们糟蹋了多少姑娘?安泰,安泰更是……” 七叔忽而又哈哈大笑,脸上的沟壑变得扭曲:“你不知道吧,那件事之后,步安泰那儿受了伤,他呀,他早就已经不是个男人了!哈哈哈哈!” 七叔话说得支离破碎,但信息量实在太大,尤其是步安泰——连海回想着他肥硕的身躯和尖细的嗓音,竟然是这个原因,觉得有点恶心。 季明月脸色也不太好看,但他耳朵尖,听到了关键点:“海哥,这么说,还有其他的受害者!” 紧接着他用抹布沾了地上泼洒的红墨水,在墙上简单写下两个字,末了,又在后面加了个大大的问号。 【她们?】 几缕红墨顺着问号缓缓滑落,莫名触目惊心,倒真像鬼魂“山丹丹”凭空写下的血书了。 第132章 血红显然是刺激到了七叔,老头身体剧烈起伏,汗水沁出额角:“那……那几个姑娘都和你一样,是滇南来的,各个都是降不服的烈马。老三的婆姨被他活活打死;安远的新娘子结婚前就被搞大了肚子,安泰,安泰,安泰他就是个变态,办不了事儿就折腾人家黄花闺女,这十几年折腾死好几个了,就在一年前,他把好端端的一姑娘活活掐死了!人家姑娘才二十多岁,作孽啊……” 信息量太大,季明月大为震撼。 “这些个尸体,能处理的都埋在院子里的水井下面,不能处理的,就找荣光拉走!” 季明月想到昨天自己去了步安泰家中的院子,绕过水井去开拖拉机,而水井下面,就埋着那些苦命女孩的尸骨,差点骂娘。 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山村,该上的节目不是《乡村振兴致富经》,而应该是《天网》和《今日说法》。 一万句脏话堵在胸口发泄不出来,季明月只好气得在墙上重重拍了一下。他手上还残存着些红墨水,雪白墙面上,一道“血手印”赫然浮现。 “啊——” 几乎是同时,七叔大叫一声,声音撕心裂肺,回荡在半空。 他喘着粗气,眼珠子也几乎要从眼眶中爆裂而出:“山丹丹,冤有头债有主,你去城里找步荣光,是他锁了你六年,是他害了你一辈子啊!” 话毕,在一阵摧枯拉朽的铁链碰撞中,七叔应声倒地。 连海和季明月吓了一跳,忙奔上前去查看。 七叔一动不动。 连海伸手探他的鼻息,片刻后,声线很沉:“死了。” …… 值班员捂着后脑勺悠悠醒转,刚下楼,映入眼帘的便是一地玻璃渣,一墙血字,一只血手印,还有一具淋得鲜红的尸体。 雪白血红二色,是“生”与“死”的最好诠释。 他瘫在早已没了呼吸的七叔旁边,盯着墙上的【她们】两个大字,嘴唇嗫嚅着无法言语。 办公室内安静得可怕。 不知过了多久,值班员才摸出手机,他本欲打电话报警,但脑海中猛然浮出步安泰和七叔平日明里暗里的“敲打”,以及那几个夜晚,村口出现的白色厢货车。 彼时夜幕低垂,步安泰指挥着司机,将一具具用麻布袋裹着的尸体装进车内。紫色寒光随重重关上的车门消失,车辆启动,大灯将车厢后面的【荣光冷链】照得分外鲜明。 白天步安泰的鬼魂竟然问他为什么不跑?笑话,步主任真是佛口蛇心、明知故问——这一年在步家村挂职,他隐约知晓了这个村子的所有罪恶暗面。若是此时离开,等待他的,说不定也是那样一个破旧的裹尸袋,和一辆冒着寒气的、印有【荣光冷链】的冷藏车。 值班员打了个哆嗦,手指在手机上蹭了半天,还是拨通了手机里存着、却一直没联系过的一个号码。 屏幕反复闪动着一个人名。 步荣光。 * 七叔被活活吓死之后的几天,连海和季明月又以隐身形式上到步家村了两趟。 步家村连出血案,如今人人如惊弓之鸟,胆子大的村民道路以目,心理承受能力差的,干脆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不过他们仍然有不一般的发现。 先是得知了七叔因为农忙导致过度劳累死于田间,而村委会办公室的墙面不知被何人粉刷一新,雪白得几乎能刺瞎人的双眼。 ??? 七叔明明是惊吓而死的啊,再科学点来看,大概是死于心肌梗塞这类心脏疾病,而且就死在村委会办公室。 很明显,有人在欲盖弥彰——掩盖了那日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隐瞒了七叔的死因。 第二件,是关于七叔、步安泰、步安远以及喜宴上死去的其他人的消息:七日后,步家村要给这些人出殡下葬。 “现在无论城市农村都是火葬,怎么还带直接生埋人的,不怕被查出来挖了坟吗?”季明月听到村中两个老人念叨着棺材风水云云,面露疑色,“海哥,要去看看吗?” 人死灯灭,更何况步家村现下各个自危,几乎没法再挖到有用的信息。连海本想说,不如剑走偏锋再去查查步安宁,转耳朵之际,听到一句话。 ——“荣光也回来,下葬的主意就是他提的。” 连海:“必须去。” …… 七日后。 步家村祖上同源,坟地也都集中圈在村后的一片丘陵上。离丘陵不远的村尾,二十口棺材整齐停在土路边,蔚为壮观。 土路蜿蜒,尽头处依稀可见几辆白色厢货车逐渐远去。 季明月同连海两只“阿飘”悬在土路边围观出殡仪式,他不小心碰到连海的衣服,只觉其中鼓鼓囊囊。 这和连海平时轻装上阵的习惯截然不同,季明月忍不住疑惑道,“海哥你口袋里装的什么好东西?零食?饮料?你郊游来的?” 连海不答话,只专心去看送葬队伍。今日天气不好,云朵阴沉凝重,半空中茫茫地结了层薄灰色的雾。 玩笑太冷,季明月给自己挽尊:“好家伙,难不成是香烛纸钱?” “对,香烛纸钱。”连海淡淡道。 冥府府君平日面如冰川高深莫测,然而今天,季明月却注意到他脸上一闪而过的紧张,一直插在风衣口袋里的手动了动,继而攥得更紧。 有微小而奇怪的声音在季明月耳边响起,很像指甲与金属的摩擦声,他神经一紧,凝眸向连海:“你不对劲。” 第133章 “就是香烛纸钱,一会儿有什么意外,我打不过就加入。”连海敞开风衣,摆出接受拥抱的姿势,“不信?要不要来验验?” 片刻静默,紧接着季明月挑眉“嘁”了一声:“还是看步家村这群人能出什么幺蛾子吧!” 连海暗呼一口气,口袋中的手指不动声色缩紧。 季明月再度听到细微声响,又来了句“不对劲”。 见连海睨过来,季明月道:“不是说你。海哥,你不觉得他们太安静了吗?安静到你这儿的声音反倒喧宾夺主了。” 他向土路抬了抬下巴:“百十来号的队伍,半句话都不说,半滴眼泪都不淌,唢呐就攥在手里,好歹吹个响啊,不然阴冥那帮姓步的无瞳鬼,能知道?” 队伍声势浩大,皆是男人,大概全村都出动了。村民皆身着米白麻衣,“大功”、“小功”(1)都有。抬棺材扶灵的几位应当是死者家属,孝帽子下一对通红双眼,人人半低着头无声行走。只有纸幡在扬起的黄土中偶尔飘动几下,好似飞到力竭的白鸟。 连海适时泼了盆冷水:“我们阴冥崇尚科学技术,小季你别搞封建迷信那一套。” “……无论怎么说,农村出殡不是应该很热闹吗?”季明月以往来阳间时看过几场送葬,挠头疑惑道,“停灵也没停,做七也没做,往生咒、摔盆、泼汤,要啥啥没有,知道的明白他们是在出殡,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群僵尸呢!这葬礼谁安排的啊?快把‘不专业’三个字刻在棺材板上了。” 连海:“他们不是不想哭,是不敢。” 季明月:“为什么?” “因为那个安排葬礼的人,”连海目光向队首投去,“步家村真正的话事人,‘荣光大伯’,步荣光。” 作者有话说 (1)大功、小功:“五服”中的两种,根据生者与死者的亲属程度,“五服”分为斩榱、齐榱、大功、小功、缌麻,现在有些地方的丧服已经简化,一般直系亲属穿“大功”,旁系亲属、从堂兄弟等等穿“小功”。 ------ 步荣光不是本案大boss哈,大boss还没出场 第71章 “我要你替我死。”(加更) 季明月记忆力相当可以,几次来步家村,基本把露面的村民认了个眼熟。现下他看到打头阵的那位后也不免一愣——的确是一张陌生面孔。 中年男人,身上的“大功”昭示着他与二十名死者的关系。他看上去约莫知天命的年纪,体态是一种常年不锻炼、又因为频繁酬酢而导致的微胖。 简而言之,有钱人、社会人。 微胖男人倒不像其他人那样将悲戚写在脸上,他眼眶红是红的,不过始终目视前方,流露出上位者特有的、“平等地看不起任何一个人”的优越感。 天空劈出一声惊雷,淅沥雨点落下。纸幡登时沾湿,蔫头巴脑,黄土上现出一个个小坑。 连海和季明月两只鬼无惧雨势,然而出殡队伍就有些慌乱,几名抬棺的村民本就走得慢,又让雷声一惊,脚下直发软。 如此棺材差点相撞,酿成一起小型“交通事故”。 “都稳住。”说话的是步荣光,“莫停下。” “荣光大伯”声音浑厚,众人闻言立刻挺直腰板,队伍重归齐整。 “我说了别停,不是让你乱跑。”步荣光冷不防又来了一句,随即大步流星走到后方,把队伍里趁乱往反方向走的一人拦住,“呵,想逃?” 想要逃走的那个人脸色陡变,比他身上的“大功”孝衣还白些。 说话间,步荣光向一旁的几名村民掷了个眼神,村民会意,拿着随身携带的铁链,把那人绑成了个粽子。 季明月看清了他的长相后,“咦”了一声:“是他?他又不是步家村的人,怎么也来送葬了?还穿着‘大功’,这不是咒自己家人吗?” 连海也瞥过去,和季明月一样惊讶。 此君竟然是在步家村挂职的结巴值班员。 季明月想去救人,被连海以一句“切勿打草惊蛇”按住。 天气预报显示沛州今日多云转阴,可雨丝毫没有要停的意思。水珠落在无声移动的棺材上,沉闷之声像某种拙劣的哀乐。 连海和季明月跟着送葬队伍,一路飘到丘陵。 步荣光不愧是身家百亿、能和领导干部谈笑风生的大企业家,到墓地后,哪些人开挖土机,哪些人落棺,哪些人填土,什么时间之前要干完,结束后记得绕墓碑转三圈,之后集体祭拜……步家村这位实际的“掌权者”,用不容置喙的语气,将一切安排得井井有条。 众人一听,仿佛得了圣旨,即刻挽起袖子开挖,落雨也挡不住的热火朝天。 连海和季明月佩服之余又不免奇怪。凡事预则立,下葬一般来说都要事先把墓坑挖好,再者说二十个人的“集体葬礼”本就不好调度,更应提前准备。 但步荣光却没有这么做。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连海抱臂站在一侧,眯眼斜视撑伞的人,“我猜,步荣光是来不及。” 季明月明白连海的意思——今日送葬的这些人中,唯步荣光一人有所准备,提前带了伞。 一个日理万机的成功企业家,凡事预则立不预则废,冷静和高效是事业的助推器。步荣光根本不可能是想一出来一出的散漫性子。 他们两只鬼的对话化作凉风,吹乱了落在伞上的碎雨。 第134章 步荣光原本安静地看步家村众人挖坑埋棺材,感知到响动后,目光警觉地朝连海和季明月处投来。 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睛,搭配鹰钩鼻,犀利中掺着提防和刻毒。 被这种目光刺到,连海和季明月俱是愣怔,与此同时,步荣光恢复寻常神色,拽着身旁遭五花大绑的值班员,走出了坟地。 西北多丘陵,步家村的坟地旁嵌着另一块小土坡,延绵起伏的地势,如礼物盒上的系着的一条黄丝带。丝带顶端隆起的小丘,又好像坠落于丝带上的些许尘灰。 步荣光虽然胖,但下盘很稳,很快上到丘陵高处。值班员踉跄跟在后面,停下的时候两脚一软,跪在了地上,差点没啃一嘴草。 他抬眸才发现这爿荒草长了有半人高,尽头,是一个小坟包和一块无字石碑。 “步,步,步总,您带我,带我到这里来干什么?”草丛透着一股死气,值班员双手反绑在背后,行动不便,挪动双膝步荣光脚边,他的裤子被泥土和青草汁液打湿,泛出特有的腥气。 黑伞下的步荣光双眸精光掩映,比窥伺猎物的鹰更尖利。 值班员愈发紧张,倾身想要确认墓碑上是否真的半个字都没有:“这里,这里住的是哪位往生者?” “你在市里面工作的时候,话也这么多吗?”步荣光这才开口,边说边屈起膝盖重重地顶了下值班员的腿弯,“跪下。” 步荣光稳准狠地顶到了值班员的麻筋,后者闷哼一下,声音很快消弭在雨声中。 他见过荣光集团的写字楼和运输车,在电视里看到过眼前的企业家红光满面地同官僚握手,知道步荣光在沛州、乃至在整个西北地区,都是能说得上话的主儿。 步总想查自己再容易不过。 值班员一着急,口吃的痼疾竟有所缓解:“您别误会,我说错话了……” 他歪着头,吃力地用肩膀蹭掉了颈边的汗,表情扭曲而懊丧。自己是体制内那种最为痛苦的人——有才华有野心却无资源,想往上走却总被忌惮打压。当初为了来步家村挂职,过五关斩六将不说,甚至还找了关系,为的就是那份野心。 他原以为能曲线救国,攀上步荣光这条人脉,之后靠着贵人相助,仕途平步青云。 哪能想到有被贵人五花大绑带到坟头蹦迪的一天? 冷汗越沁越多,和着雨水打在脸上,又流过更加冰凉的铁链。 但很快,这种凉意被后脑勺更冷的触感覆盖。 切骨之寒。 值班员透过反光的石碑,看到微笑的步荣光,从口袋中掏出一把手枪。 枪口就顶在自己的后脑勺上! “步总!”值班员这下肝胆俱裂,出口更加流利,他偷瞄着步荣光嘴角越来越深的弧度,“我跟您无冤无仇,您这是拿我寻开心呢?” 那种笑容就像是猎人欣赏陷阱中的猎物时的愉快表现。 大象踩蚂蚁何其轻松,步总想搞死自己,也是再容易不过。 以步荣光的实力,在沛州几乎是横着走,这种人往往有钱又空虚,喜欢找些远非常人理解的刺激,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变态。飘在一旁的季明月原本没当回事,直到步荣光掏出枪后才惊觉事情不对,直呼卧槽:“老哥什么来头啊,神通广大到连枪都有?” “应该是土|枪,自制的。”连海示意他按兵不动,“套筒锁尺寸不合适,弹壳板也没对准,这枪管还是驳壳枪管呢,阳间上世纪打仗的时候流行的玩意儿,有点年头了。” 他又想起上次在步安泰家,也看到过一把老式猎枪。 季明月每个字拆开都能听明白,连起来却懵逼了,于是惊异地看他:“海哥你也懂太多了吧!” 就在此刻,又是一道炸雷响彻云霄,劈得季明月生生把满肚子疑问咽了回去。 和雷声相比,步荣光语调亲切了许多:“我听安泰说,你原先在市里头干得不顺,所以才想找我的路子?不错,是个有志气的。” 值班员苦笑:“可是我来了步家村才发现,以后再也没地方去了。” “年轻人,不要这么绝望。”步荣光道,“你还有一个帮我办事的机会。” 值班员湿透的脸上浮起期待:“真,真的?” 步荣光:“天下熙攘,利来利往,人活一世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给自己挣一份名利,给妻儿挣一份好生活。只要你为我办成这件事,我保证,该有的荣誉你一样也不会少,你的老婆孩子会享受省里和市里的优待,荣光集团每年也会额外给他们支付生活费和学费,直到你的孩子大学毕业。” 荣誉?给妻儿优待?值班员隐隐觉得不对,咽了口唾沫:“步总您要办什么事?” 雨越下越大,步荣光扔了伞,任自己的孝服在滂沱水雾中淋湿、涤荡。他道:“你刚刚不是说自己没地方去了?怎么会——” “您的意思是……”值班员懵逼了。 瓢泼大雨将手枪枪管洗得锃亮,步荣光持枪向前抵了两分:“你还有死路一条啊。” “命抵命,血偿血。”他扣扳机的动作和语速一样慢,“我要你啊——” “替我死。” 作者有话说 感谢大家的海星,今天加一更 第72章 只有死人不会说话 季明月眉毛跳跳——命抵命,血偿血——这话何其熟悉,但就是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 第135章 这时却见值班员顶着雨水,露出一种掺着不屈和求饶的复杂眼神:“为什么?” 大象踩死蚂蚁何其容易,可屈屈一只不入流的蚂蚁,却又为何令大象如此在意。 眼看穷途末路,值班员出言再没什么顾忌了:“步总,您不给我活路,行,但也要让我死个明白吧?!” 步荣光语气意外地和善:“几周前,我遇到一位得道高人,高人说我身上业障未消,百日内有血光之灾,此灾祸连五服,消障唯有一法——” 他回忆着那位美丽且智慧的比丘尼的话:“碧桃师太说,须得命抵命,血偿血。” 碧桃师太数月前与他相识。 彼时刚过完春节,【荣光集团】下面【荣光建设】的一块工地刚开工,未料打地基时,生生从地下挖出了一具女尸。女尸腐烂得只剩一把白骨,有些年头了,沛州警方比对了dna库,到底也没查出个子丑寅卯。 发现无头女尸没几天,工地出了两件更大的事:一名工人高空作业时不慎坠亡,而另一名工人醉酒后栽进了混凝土搅拌机里,当场被搅成了个硬邦邦的人肉卷。 巧合的是,丧命的两人还是一对父子。 春天来得很快,转眼满城绿意,可步荣光的心头却依旧料峭。 人命关天,死者身份又很特别,此事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且不说要应付警方、平息舆论,就是在集团大楼停灵静坐的死者家属,就够集团公关部和法务部头痛的。 其实步荣光倒不怵尸体棺材之类——毕竟杀人放火的事儿,他这几十年间干得多了去了——相较于死人,他更害怕的,是本该装进自己口袋里的钱飞走了。 出事的工地早已停工,停一天就是百十万的钱打了水漂,荣光建设下面的所有项目更是全部被勒令整改,集团股价随之应声大跌。 那段时间,他日日三杯金银花莲心苦茶,却还是燎出了一嘴泡。 直到某日,秘书敲开他办公室的门,说是有人想见步总。 热茶瞬间把上颚烫掉层皮,他掐了掐太阳穴,不见。 秘书说步总您最好见一下,是位……尼姑。 来人戴斗笠着宽大青袍,行礼自报家门,说贫尼法号碧桃,自京州明月禅寺而来。 随即她凝着一对碧绿色的眸子,上下打量一番步荣光,不咸不淡地说步总年轻时曾铸成大错,苦业无边,血光之灾将祸及五服。 她的声音有些粗,像个男人,但很稳。 步荣光浸淫商海多年,见过的奇葩大概比尼姑剃过的头发还要多,当下把这位眉目柔善、身材高挑的尼姑当成了骗子,还是骗术十分低劣的那种。 他没时间也没精力多纠缠,陷进转椅里,挥挥手下逐客令。 然而名叫碧桃的师太走到他对面,将盛有苦茶的茶杯拉到办公桌正中央。 紧接着,一滴血落在了茶汤中。 步荣光这时已经有些惊异了。碧桃师太从办公桌上捞了把美工刀向上一抛,房顶哗啦掉下来一串五帝钱(1)。 商人没有不迷信的,这串五帝钱是步荣光当初亲手挂上去的,道是日进斗金生财有道,然而此时他看着桌上的劳什子,不无震惊。 铜钱上满是鲜血,赭红几乎盖过了金属原本的光泽。 尼姑的一言一行、以及那串带血的铜钱处处透着诡异,步荣光强压心绪,礼貌地请人离开。临别之际,碧桃师太撕便签纸写了自己的手机号,又撂下一句“我们还会再见”。 离奇的来了,后面两个月,所谓血光之灾,还真的降临到了亲人身上。先是村中小辈的结婚喜宴上,十八个人集体中毒;再然后,自己的左膀右臂、侄子步安泰以及那个总和安泰作对的步老七也无故丢了性命。 死一个人是意外,死二十个人,这他妈的根本就是邪门儿。步荣光坐在办公桌前边抓头发边想着那句“苦业无边,祸及五服”,眼风一带,看到一张便签纸。 “欲消此障,”第二次跨入办公室的碧桃师太脱了斗笠,悠然喝茶,绿眸幽幽闪光,“唯有一法。” 步荣光亲自给她续水:“师太请讲。” 上好的太平猴魁在瓷杯中不安地翻滚,碧桃盯了会儿,待茶叶沉底后才道:“恕贫尼直言,步施主身边绕着两团黑气,业障是也。” 想着工地上死掉的那对父子,步荣光微微一震。他环顾四周,见依旧是光鲜亮丽的办公室陈设,深吸一口气恢复正常。 碧桃又道:“步施主此前可曾亏待过妻女?” “贱内早几年就因病去世了,只有一个儿子,如今在国外念书。”步荣光摸摸鼻子,想起了什么,眸色暗了一瞬。 不过很快他哂笑道:“哪里来的妻女?师太,可不敢乱说,重婚犯法啊。” 碧桃不接话,回他一个微笑:“消障之法,须得命抵命,血偿血,土归土,尘归尘。” 步荣光问什么意思。 碧桃双手合十:“落叶归根。” 步荣光拽回思绪,那十二个字伴着瓢泼雨声,针一般扎得他头痛。 出家人话藏机锋,他不好再问,只能自己揣测点拨之言。 所谓“土归土,尘归尘”,和“落叶归根”应该是一个道理,就是让他给死去的乡党办个体面的葬礼。 没错,办葬礼。 步荣光很快说服自己:原本就是怕那场闹出人命的喜宴牵扯出步家村的违法勾当,他才做主把尸体运到公司冷库,但如此也不是办法,冷库里还能停尸一百年不成?还是趁早让那二十具冰冷的身躯回到村中入土为安。 第136章 只是葬礼得低调,不能大张旗鼓——就让他们的骸骨于泥土中腐烂,也顺便埋葬那些脏污的鲜血和卑劣的罪行。 这世上,只有死人是不会说话的。 “至于‘命抵命,血偿血’,”步荣光手上的枪依旧顶得很牢,眼神徐徐挪到无字石碑上,“就是死。” 他十八岁从步家村到城里做工,从一个小技术员,一步一步成为如今呼风唤雨的商业大鳄。商人最懂变通,谁的命不是命?谁死不是死?他找个人代自己死在这片土丘上,怎么不算是落叶归根呢? 他步荣光死了,整个荣光集团、乃至沛州城的经济都要跟着陪葬;眼前这个一事无成的值班员死了,死后荣誉加身不说,他的家人还能得到不菲报酬,怎么想怎么是一笔划算的买卖。 于是步荣光对值班员道:“你也算是死得其所。” 更何况他也付出了代价——钱的代价,人情的代价——此事办成后,解决这小公务员的家事,游说市里那些精明的官僚,让相关人员封口,少不了要费一番工夫。 雨水激出霜茫,步荣光哈气渐白,薄雾模糊了他鹰一般锐利的眼。 “山丹丹,金秋,”他的言语中却透着和身份极不相符的低沉,“我——” 懊丧和恨意交织,他一时间竟不知该说对不起,还是后悔自己一时心软,立了这块碑,惹得这对贱胚子母女阴魂不散,十八年了都不放过他。 最终步荣光骂了句脏话,是拽起值班员身上捆缚的铁链,把后者拽得如虾子般拱起腰。 他缓慢松开扳机,一字一顿:“今日我将命抵给你们,明朝你们不要再来祸害我的公司。这辈子,我们两不相欠了。” 值班员泪水和雨水糊在脸上,人已经绝望闭眼,等待死亡降临。 “海哥,不能再等了,咱们得去救人!”一旁的季明月着急地拽连海。 眼看值班员爆头在即,连海放在口袋里的手动了动,掏出两瓶圣水。 他同季明月喝完圣水化了形,迅速往石碑处跑去。 然而没两步,就听见砰砰砰三声轰然巨响。 季明月耳膜差点没被震破,反应过来,心道还是晚了! 可当他循声看过去时,瞳孔巨震—— 值班员好端端的,只是吓呆了,瘫在一旁。 而中枪的,竟然是步荣光! 作者有话说 (1)五帝钱:圆形方孔的铜钱,古代一般将五枚铜钱串在一起,叫做“五帝钱” ------ 宝贝们儿童节快乐鸭 第73章 “命抵命,血偿血。” 三声枪响,两声来自步荣光的腿,另一声,则是步荣光失去平衡时放的空枪。 鲜血从步荣光双腿的弹孔中汩汩流淌,染红了一小块泥地。 子弹精准地打在膝盖窝和腓肠肌的交界处,步荣光表情极度痛苦,整个人也跪在了石碑面前以头抢地,像是在给坟包下的死者磕头。 或许天知人意,雨势渐小,没几分钟后竟然全停了。 值班员见步荣光穷途末路,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份,肾上腺素忽然飙升,他挣扎着起身,很快跑了个没影儿。 丘陵寂静,只有远处挖土机的低沉轰鸣间或传来。这时一声响动撕裂空气,季明月只觉耳边劲风呼啸而过,巨大的摩擦力几乎能把头发丝截断。 未及反应,连海张开臂膀,迅速将他护在身边:“小季,过来!” 那股劲风自他身后袭来,明显是奔着步荣光去的,只是不知为何临时出了岔子,撞到步荣光旁边一棵老树的树干,在上面留下了冒烟的圆形弹孔。 季明月嗅到浓烈的硫化物的味道,这才发现汗浸湿了后背——这颗子弹如果打中自己,会怎样呢? 作为“人”,他会再死一次吗?然后下到阴冥重新喝一杯孟婆奶茶,从此之后,和海哥再也没有碰面的机会? 正胡思乱想着,子弹再度擦过耳边,荡出尖锐的气流。 雨后新霁,空气中的水雾猛然扬起,又渐渐沉寂。 好在这发子弹打空了。 季明月还没说什么呢,连海脸上肌肉颤抖,骂了句他妈的。 “海哥?”季明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连海,他体会到某种极沉的低气压,黑云压城城欲摧,山雨欲来风满楼。 下一秒,只听“砰”地一声。 子弹出膛,声音格外大,震得季明月耳朵几乎失去功能。 待看清发生的一切,失去功能的变成了季明月的脑子—— 开枪的是连海! “你搁这演好莱坞警匪片儿呢,自由美利坚砰砰每一天?”季明月不错眼珠地盯着冒烟的枪口,“我靠,你他妈会用枪?你枪哪来的?” 怪道海哥手一直不离风衣口袋——原来里面藏的是枪! 在阴冥过了这么多年安生日子,别说枪了,季明月连把稍微长一点的西瓜刀都没见过,现下人都麻了。 连海不答话,看上去泰山崩于前而不改色,只摩挲着手枪握把。 这把枪已经在他公寓的保险柜中藏了百年,握把处不再锃亮,弹匣也积了灰。曾经他以为,趁手的武器将永远束之高阁,鸟尽弓藏,其实意味着天下太平,是件好事。 没想到它最终还是逃脱不了杀人的命运,开了膛。 上次被步安泰锁紧铁笼一事,给连海好好地上了一课——步家村危险丛生,走错一步说不定都要搭上性命;若是再不小心谨慎,自己出问题是小,小季若是有个三长两短,他肠子能悔青一万年。 第137章 更有甚者,他在步安泰家的储藏间中,看到了一把猎枪。 他这才想到,要带枪出来。 季明月莫名有些愠怒:“我问你话呢,海哥,你从哪儿弄到的枪?” 连海依旧不发一言,静静听了几秒。 感知到对面不远处有响动后,他明白犹豫就会败北的道理,抬臂又是一枪,把季明月骇得当场石化。 看到小季受惊的样子,连海微敛眉,盖住绿眸中翻涌的、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的血气。 对面半人高的荒草忽然趴倒了一片,其间显出具人形。 连海和季明月搁下矛盾,跑上前去。 男人的手指还套在手枪扳机里,人倒是死了一样趴在地上,腿上和胸口各中了一弹。 季明月惊心不已,更是对连海这百步穿杨的能力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把人扶起翻转过来,看了好几眼才确认:“步安宁?” 但说归说,季明月其实对这样的结果并不意外。 不在场证明、手指上的疤、可能存在的换脸邪术……步安宁的确是此案中行为举止最诡异的一人。只是动机是什么?这样想着,季明月拍拍步安宁的脸,示意对方清醒些,他有话要问。 子弹似乎是打中了他的肺,步安宁上气不接下气;他想启唇,口中却只涌出一股淡红色的血沫,混着涎液缓缓流下嘴角。 “步家村的血案都是你做的?”连海不动声色把他手上的枪取下,踢到一边。 看步安宁气息微弱,不像是能完整说话的样子,眼瞳也有要溃散的趋势,他语气略微软下来:“你点头或者摇头就好。” 就在此刻,感知到身后有响动,连海扭头:“谁在那儿?” 裹挟着水汽的风,将荒草吹出一片绿浪。 默了默,步安宁艰难颔首。 连海这才回身,他怕步安宁神志不清,强调道:“步安远和另外十七名村民,步安泰,以及那个被吓死的步老七,是你下的毒手?全部都是?” 步安宁略微缓几秒,精神好多了,也找回自己沙哑的声音:“步安远的喜宴是我排的座位,我特意将他们十七人排在一起,又在步安远来敬酒的时候,在他们的酒水里下了甲拌磷。” “步安泰出事的那晚,我听说上面派了记者来村里采访,想着人多混乱,是个下手的好机会,于是从沛州城赶回了步家村。和步安泰见面的人是我,我在他的茶水里下了毒。”又有大口鲜血从步安宁嘴角喷出,星点溅在衬衫上。他今日同样穿一身白,孝服一般,显得几滴血迹尤为扎眼,“可等我动完手准备回去的时候,才发现,记者竟然是你们二位。” 季明月想起了什么:“白色比亚迪!” 方才一番话耗费了太多力气,步安宁捂着弹孔,闭眼吸气,算是默认了季明月的猜测。 季明月回忆了一番,还是觉得不对。 当晚步安泰的确是见了客人,这一点,桌上的两杯茶可以证明。但据发现尸体的那名“值班员”所说,同步安泰见面的是个女人。 也就是说,“值班员”和步安宁之间,有一个人在说谎。 等等,也许“值班员”就是披着别人的脸孔的步安宁呢? 季明月想继续问步安宁,后者却接过话头,径自道:“吓唬七叔的人同样是我。我本来想直接杀了他,但他听完我说的那句‘命抵命血偿血’之后直接疯了,也好,免得我再脏一次手。” 步安宁嗬嗬地笑出了声,胸口再度喷出大量鲜血,呼吸像拉着一把老旧的风箱,痛苦极了。 饶是如此,他还不忘开个玩笑:“知道我们当医生的,最吃不消什么吗?频繁洗手。” 空气里勾连出腥气。 “命抵命,血偿血。”季明月终于想起了这句话为何如此熟悉。 七叔临死的时候确实这么说。 ……还有步荣光!得道高人对步荣光说过! 脑海中浮现出某种极其恐怖的猜想,季明月揪住步安宁的衣领:“你和步荣光遇到的那个尼姑有什么关系……” 作者有话说 我们海哥不是一般的能打。 第74章 杀戮中盛放的花 “没错,我和步荣光有血海深仇。”步安宁咬牙切齿地看着季明月,却并没有正面回答问题,他说话的同时无端生出些力气,扬手格住了对方。 狰狞的表情把季明月吓到了,松了手:“仇?” 步安宁别过脸去,看起来有些难过:“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手枪就在离他几十厘米的地方,连海担心步安宁有想法,不动声色上前,将步安宁扶到旁边的树干下靠着。 远处依稀传来挖墓埋棺的声音,步安宁听了片刻,冷笑道:“步家村早先就重男轻女,村里但凡生了女婴,无一不是闷死、丢进河里溺死,现在更是全村共谋,从西南各处拐卖妇女、杀害妇女。” “这是个浸淫罪恶的村子,步荣光是首当其冲的罪人!” 连海思维敏捷,又身居高位多年,本能地可以听出一段话中的要点——拐卖杀人之事非同小可——他连忙道:“步安宁,你细说。” “大概是从二十多年前开始,那时候步荣光已经在城里混出了头,盘下了国营钢铁厂。当时他绑来了第一个女人,给了他的弟弟步荣烽,”步安宁衬衫被血浸透,按在胸口上的手已经完全染红,他抬手抹了把脸,给惨白的脸上徒增一抹凄厉,“自此之后,这个村子的罪恶就开始了。” 第138章 一开始只是因为步家村几个大小伙子想讨媳妇儿,过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日子,步荣光作为大哥、“话事人”,替他们四处说亲。可无奈村子太穷,家家户户还都是兄弟好几个。 这种人家,嫁过来就是待宰羔羊,被吃干抹净的命,一天好日子别想过。因而但凡有点理智的姑娘和心疼姑娘的家庭,根本连看都不看步家村一眼。 恰巧步荣光前往滇南省出差谈生意,去了一周,回来时,领了个姑娘交给了二弟步荣烽。 “当天晚上,步荣烽就把人……”步安宁没再继续说,顿了一下,“接着,有越来越多的女人来到村里。” 他闭上眼,想着在村里遇到的婆姨们。 可怜的女人长得都差不多,瘦小,皮肤干黄,又常遭自家男人的蹂躏,经村中日子的磋磨,像一株株生在黄土高坡上的杂草。 “她们都来自滇南?”连海问道。 步安宁颔首:“滇南那边也穷,卖女人小孩几乎成了一门产业。步荣光也是用拐卖的钱作为原始资金,做大了自己的公司。” 季明月回忆起那个没了舌头的疯女人,汗毛倒竖:“没有人管管吗?当法律是一纸空文?” “你还信法律,有步荣光在的地方,你觉得会有法律?他连那些女人的身份都能伪造,户口都能上——”步安宁痛到发抖还不忘睨他,嘴角一道血痕浮出淡淡的嘲讽,“法律在很多时候,都是苍白无力的。” 在赤裸裸的权力面前,这种苍白更显幼稚可笑。 季明月理屈词穷:“你……” 连海按住季明月,接过话,问道:“这跟你的杀父之仇有什么关系?” 步安宁继续道:“有的女人认命了,结婚生子、逆来顺受一辈子——像是步荣烽家的婆姨,跟了步荣烽,生了步安泰。也有的女人抵死不从,像是丹阿姨。” 季明月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几乎是脱口而出:“山丹丹?” 步安宁:“丹阿姨会打金饰,手艺在滇南那边小有名气。步荣光就骗丹阿姨来沛州做金饰生意,还许诺给丹阿姨开个金店。可待她真正来了沛州,等待她的,却是一袭红嫁衣红喜帕,还有喜帕下面的铁链,和嫁衣后面的铁笼。” 他没见过丹阿姨的面,却从父亲和妹妹的讲述中,听过这个苦命女人曾遭受过的虐待。 步荣光看上了丹阿姨的美貌和那种劲儿劲儿的倔强性子,哪怕自己已经结婚生子,他也决定把人留在自己房中“享用”。 先是打,打到皮开肉绽,丹阿姨始终不愿意,闹得天翻地覆。步荣光哪见过这样小辣椒似的姑娘,更加来劲,强行将她手脚用铁链捆住,又扔到铁笼子里锁好。 锁链重重地插入锁芯,他在她大腿内侧按下了个血手印。 “几年下来,丹阿姨一直生活在笼子里,”步安宁手指深深陷进湿润的泥土,带着哭腔,“一开始还能正常走路吃饭,后来被打得多了,身子上常年都是乌青,肋骨断了好几根,到最后眼见着人要疯了。” 寥寥几句,再平常不过的描述,季明月的嗓子里仿佛吞了口沥青,堵得什么也说不出。 万语千言,化为一声长叹。 “我爸爸实在看不下去,向他大哥求情也没有用,便动了偷偷带丹阿姨离开步家村的念头。” “令尊是……”季明月理了理其中的关系——步荣光家一门四兄弟,步荣烽已经离世,步荣耀被步安宁下毒杀死,那么他的父亲。只可能是——“步荣辉!” 那张照片上缺失了半张脸的步家小儿子,步荣辉! “记者同志,能给我喝口水吗?”步安宁忽然道,他声线颤抖,像是虚弱至极而无法维持气息的缘故。他舔着干裂泛白的嘴唇,眼光不停朝旁边瞟,“有点渴。” 连海顺着看过去,见约莫百米远的草丛里,有瓶农夫山泉,大红的包装很是醒目。他想了想,用眼神示意季明月把人看住,走过去拿水。 这边步安宁目光森寒:“我爸爸带着丹阿姨逃跑,却被步家村全村视为叛徒,一辈子不允许回村,那群老不死的,还说他是考上了名牌大学,数典忘祖,负气出走。” “步荣光甚至还干涉了爸爸的生活——爸爸上的是京州医科大学,当时已经被分配到了京州的医院,却被步荣光生生插了一脚,一番运作之后,硬是把他调回了沛州。步荣光就是想拔了爸爸的反骨,让爸爸这一生都活在他的阴影之下。” “他也如愿了。”步安宁边说,边悄无声息挪动身子,“爸爸这几十年来递交了不知道多少次举报信,但都石沉大海,步荣光给医院领导打了招呼,让他们‘用心’对待自己这个便宜弟弟,不提拔不升迁,该有的优待福利一项都没有。他医术那么精湛的一个人,就这么郁郁不得志了一辈子。终于在今年年初……” 步安宁哽咽着,说得很慢:“今年年初,去世了。” “小季,拉住他!”连海大叫,“步安宁想跑!” 季明月原本沉浸在悲伤与震惊中,闻言一个激灵,看见步安宁正朝旁边的手枪扑去! 他脸都绿了,想要上前阻止步安宁。可惜晚了一步,步安宁已经重新将手枪牢牢握住,黑洞洞的枪口正对着季明月。 几乎是同时,连海举枪瞄准步安宁的额头。 “你别冲动。”季明月双手上举,缓慢下蹲,做出投降姿势。 第139章 电光石火间,他已经将发生的一切捋了一遍。步安宁是杀了人,但很讲究原则——只杀和他有过节的人。现下自己和步安宁无冤无仇,这名有原则的医生,应该只是想用自己的性命,来换一个逃跑的机会。 季明月看向连海,稳声道:“海哥,你也是。” 连海手背鼓出大片青筋,思忖后慢慢放下了枪。 挖土机的轰鸣不知何时停了,空气中只有风的呼啸和野草的摆荡声。哗啦啦,极为迅疾。 步安宁头微微地歪了下,目光穿过季明月,落到了更远的地方。 眼泪滑落,他人却笑了。 下一秒,连海和季明月都惊呆了——步安宁用枪抵住了下巴。 “砰”地一下,他的后脑喷出一道稠丽的红。 血雾四溅,像杀戮中盛放的花。 作者有话说 本单元主打一个全员死光(*^▽^*) 第75章 没有技巧,就是硬帅。 季明月上前扶住摇摇欲坠的步安宁,连海也收枪来到旁边。 步安宁一半的脑袋都已经碎在风中,鲜血和脑浆喷涌不停。但只剩半张脸的年轻医生似乎格外清醒,他颤巍巍从口袋中掏出一本白皮小册子,用力塞在季明月手里,然后才像了却什么夙愿似的,微笑着闭上了仅存的一只眼睛。 季明月手腕上的血管被步安宁抓得几乎要冲出皮肤,眼前这超出生理极限的血腥一幕,也令他心脏也砰砰直跳。 许久后,他平复下来。垂眸却又被手上那本染着血手印的白皮小册,攫住了眼球。 是个极其普通的笔记本。季明月同连海一起翻了翻,其中的内容不多,汉字数字掺着,杂乱无章。 不过封底却很是引人注目,只见上面用钢笔重重地写着八个大字:【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碳素墨水洇透纸背。 季明月嘀咕了一句“什么意思”,又略略扫了几眼。 “是人名信息。”连海道,“如果我没猜错,应该是步家村那些被拐卖的女人。” 季明月翻页的手顿住:“啊?” 连海指了指纸面,季明月看过去,【罗丹丹】的名字落在眼帘。 【罗丹丹,籍贯滇南省昭同市,1980年生,2000年至沛州,步荣光】 他揉了揉眼,反复确认了好几遍——籍贯和出生年份都对得上——是他们在下面认识的那个开金铺的女人无疑。 季明月又翻了几页,都是人名搭配籍贯、出生年月和步家村人名的记录;他甚至看到了一个姓马的姑娘,想来应该是七叔家那个没了舌头的疯女人,马兰花。 好端端的姑娘,被拐骗至此,被折磨到死的时候连个名字都不配有,思及此,季明月忍不住道:“步家村这帮人,良心被狗吃了!” 他目光最终凝在那句【天日昭昭】上,向连海点头,表示冥府府君目光如炬,与此同时又不禁疑惑:“步安宁怎么会有这本册子?他又为什么要给我们?这些信息真的假的?” “时间不早了。”连海任由季明月的三连发问,抬腕看表,“先回阴冥。”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连海天不怕地不怕,最怕圣水突然在季明月身上突然出岔。 …… 回阴冥后,连海和季明月简单换了身衣服,连口热水都没喝,公寓窗帘拉上就研究起了那本小册子。 季明月提出的前两个问题,他们很快达成一致——步安宁手上的小册子,应当来自父亲步荣辉。 步荣辉很有可能早已暗中关注了步家村拐卖妇女之事,他又是步荣光的亲弟弟,近水楼台,有机会知晓这些女人的真实姓名,得到她们的详细资料。 季明月数了数,小册子里一共记录了六十三名女性的信息。 至于步安宁临终前为何要把小册子塞给自己,季明月想着步安宁说的那句“法律是苍白无力的”,对连海道:“你忘了我们行走阳间的身份了?比起法律,也许步安宁觉得媒体更有说服力。” 话毕他轻叹一声——拜网络上的一些推崇“新闻无用论”的自媒体所赐,这年头,依然相信记者的人已经不多了。 “七叔临死前,说步家村死了不少婆姨,有几个尸体甚至就埋在步安泰家的院子里,那么这本册子里记录的女人,应该有人已经来了阴冥。”季明月盯着封皮上的血手印,想第三个问题,“我们为什么不找到她们,用冥事通调取信息呢?冥事通有数据库的吧?只要看这些信息和册子中的记载对不对得上,就可以判断步安宁所言是否属实。” “小季,”连海难得面露难色,“有些问题,先问能不能,再问为什么。” 季明月:“?” 连海给他展示自己手机的冥事通页面:“我只有功能管理权限,没有信息管理权限。” 季明月搞互联网产品出身,立刻明白——在调阅信息方面,海哥和他这个普通管理员一样,只能通过扫脸来看亡魂主页。 “哈???”季明月道,“海哥,我的海哥,你可是府君啊,别白瞎了一鬼之下的威名。” “小季你说到点子上了,”连海道,“正因为我是冥府府君。” 季明月:“???” “阴司冥府十几款app,每一款都设有不同的管理权限,由不同的高管负责。”顿了顿,连海又道,“庆甲君定下的规矩。” 季明月脑子聪明,这些天跟着连海历练,官场上的那些弯弯绕绕也懂了个三四分。他知道这是酆都大帝的驭下之术,为了让冥府高管互相制约。 第140章 思及此,他便问连海,冥事通的信息管理权限在谁手上。 连海报出个大名:“崔决。” 季明月几不可查地蹙眉。 “你不记得他了?”连海敏锐地捕捉到了季明月的微表情,饶有兴致地看他,似乎一定要从对方口中得到一个确切的答案。 季明月想了半天,才从脑海深处翻到这个名字,不尴不尬地“啊”了声。 “行吧,崔决那边我来搞定。”现下已是晚上八点,很快到上班时间,连海起身往浴室去,打算简单冲个澡,“今晚我正好要和崔主任一起开会,夜宵你自己解决,或者等我给你带。想吃什么?” 季明月还在思考,闻言肚子一阵咕噜噜,他是真的饿了。 “红烧芋头。”他不走脑子地脱口而出,“要刚出锅的。” 连海说了声好,嘴角勾出个笑。 晚上的高管会议由酆都大帝主持。近来阴冥太平无事,no news is good news,酆都大帝啜着孟芒带来的茅台拿铁,乐呵呵听完几位高管的回报,宣布散会。 临走时还特意拍了拍连海的肩头,说了句“近来辛苦”。 庆甲虽然没什么脾气,但绝对不会无聊到要和下属掰扯这些片汤儿话的地步。连海不明白老狐狸此言何意,只得开玩笑说自己不辛苦,一切都是“为亡魂服务”。 从食堂打包好红烧芋头出了门,连海在门口遇到了一位稀客。 崔决原本支着腿懒散地靠在门边,见连海只拎着一个饭盒出来,很快挡在连海身前。 两只鬼个头差不多,崔决还比他高两厘米,连海走不脱,只能停住。 方才开会的间隙,连海几次想同崔决搭话问冥事通的信息权限,无奈对方像是故意的一样,一个劲儿和酆都大帝聊天,老狐狸和小狐狸相谈甚欢,反而把八面玲珑的连海生生晾成了只傻狍子。 如今小狐狸摆明了就是无事不登三宝殿,连海打算旁敲侧击一番,却听崔决笑道:“府君阴阳两地来回跑,就吃这些无甚营养的碳水化合物,未免太亏待自己了。” 高端的阴阳怪气,往往只需要用最简单的语言表达。 连海见招拆招,淡淡道:“没胃口而已。” “怎么,府君是久去阳间,觉得我们阴冥的饭食不香?”崔决又推了推眼镜打量着连海。 连海回视他,不太服气地想,阴冥怎会有鬼能像崔主任这样,没有技巧,就是硬帅。 崔决继续闲闲道:“还是家中有伊人红袖添香,洗手作羹汤?” 得,今儿这话是套不成了。连海当这些揶揄的浑话耳旁风,不打算和崔决纠缠,直言道:“崔主任还有事吗,如果没有我就……” “府君宵衣旰食,固然是阴冥表率,但凡事有个度,也别太拼。”崔决忽然伸手,在连海的后颈靠近发根的地方,抹了一把。 连海像头敏锐的野豹,捂住脖子:“你干什么?!” 崔决摊开手,指尖落着点血痂。 连海恍然——应当是白天在阳间时溅到的步安宁的血,刚才只洗了个囫囵澡,没能冲掉。 他也突然明白了酆都大帝刚才那一番话的意思。 “其实有些事情,交给季副就好了。”崔决抹掉血渍,手掌举过太阳穴做了个告别姿势,“你得谢谢季副。” 他转身走了两步,倏然回头:“哦,对了,也得谢谢我。” 冥府高管各个都长了八百个心眼,是揣度心思的好手,连海琢磨着崔决话中的机锋,不知不觉回到了公寓。 “小季,吃饭。”连海一边换拖鞋一边道。 季明月背对着他坐在木桌旁,没说话。他的背影相当闲适,一看就是在划水摸鱼。 “一会儿芋头凉了,”连海催他,“是哪条小咸鱼说要吃刚出锅的?” 走近才看到季明月双手交叉撑在下巴上,眼光在白皮册子和笔记本电脑之间游移。 高大身影覆在眼前,季明月回神,急急喊他:“海哥快来看!” 他指着笔电屏幕里的【亡魂id信息汇总表】:“我从册子里随机挑了几个人名,你别说,她们真的已经来了阴冥,出生年份籍贯都对得上,就是……” “你从哪儿搞到的这些信息?”连海盯着他看。 这一看就是数据库生成的表格。 “崔主任那儿啊。”季明月不以为然。 听闻此言,连海目光里簇着两团暗火。 那种愤怒,好似老板揪住一个苦逼打工人疯狂diss,只是因为后者写ppt的时候用了宋体大字。 他何其敏锐,顿时明白了刚刚崔决在食堂堵他的缘由——如果自己的第六感没有错的话,崔决这是炫耀来了! 丫的根本不是小狐狸,分明就是只花孔雀。 连海于是不依不饶:“你找的他?他找的你?” “崔主任什么档次,当然只有我找他的份儿。”季明月更迷惑了,“你走了之后,我试着发消息给他,没想到他还记得我呢,就给了我管理员的账号密码。” 季明月这张脸本就生得纯良,黑眸也清澈,兼之他确实不明白连海缘何生气,看对方的目光更是无辜。连海心间一动,冲口而出:“你和小狐……和崔决没聊别的?” 季明月挠头:“我们应该聊什么别的?” 行吧。连海咳了声,打开饭盒,红烧芋头的酱香蔓延在空气中,迅速挡住醋意。 第141章 他拆开一次性筷子,磨了磨上面的木头渣,递给季明月,接着眼风掠过桌上的白皮小册,转移话题道:“你接着说,发现了什么。” 季明月接了筷子,目光也凝在封面的暗红血痕上:“这些已经过世的女人们的信息都和册子里的记载一致——女性,来自滇南省,死亡年龄处于20至40岁之间,可以说正是婚育的年龄。” 连海打开饭盒,“唔”了下,似乎并不意外。 季明月筷子稳准狠地戳在芋头上:“但是,只一个地方,有大问题。” 连海:“哪里?” 季明月:“死因。”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醋味海哥 ------ 国内的学校和职场好像很反感用宋体字写ppt啊,说是不好看,但我觉得还好 第76章 “他不是真凶。” 季明月咬着芋头,嘴里呜呜囔囔:“海哥,你还记得罗丹丹的死因吗?” “上吊自杀。”连海想着当初看过的亡魂主页,略微思索,“而且是非常‘刻意’的自杀。” 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为罗丹丹的死因被特意写明了【自行使用绳索】,当初他和季明月就怀疑过信息的真实性。 季明月点头:“本子里的这些女人也一样。” 他边说边在搜索框里输入【自行】二字,筛出了几行记录:“上吊,坠崖,自焚,什么死法都有,但死因里无一例外都强调了自杀,恨不得明晃晃地把‘个人选择,后果自负’八个大字用红印泥亡魂主页上。” 连海注意到表格中有些行被筛选掉了,便问:“还有其他人呢?” “其他的亡魂,问题就更大了。”季明月反选表格,指着【意外落水引发喉痉挛】、【车祸导致的脾脏破裂及失血性休克】等等描述,“死因都是‘意外’。” 落水车祸这种意外再普通不过,上吊坠崖也并不罕见——阳间如今什么环境他明白,当代人心理压力大,情绪没有逃生出口,自杀就成了一种低成本的解脱方式。 连海没被带跑,逻辑在线,他也叉了块芋头放在嘴里抿化:“没那么夸张。小季你这是先预设立场,再寻找有利证据,犯了办案的大忌。” 季明月不服气,手一抖,红烧芋头酱汁蹭到脸上。他颊边鼓鼓,瓮声瓮气地道:“我没有。” 或许是一个白天没有休息的缘故,季明月的脸色几乎是雪白,嘴角边沾着芋头粉,上还浮着一抹赭红,像雪地红梅,又如朱砂痣,凭空生出些可怜可爱。 朱砂痣骤落于心口,连海不受控地抬手,拇指擦过嘴唇,抚上他的脸。 季明月耳廓像慢放电影一样变红。 他自欺欺人地将这种奇妙的感受归咎为噎人的芋头,狠命吞咽了两下:“七叔临死的时候,曾经透露过一个秘密。” “步安泰曾经杀死过好几个被拐卖的姑娘。”他对自己的记忆力极有把握,末了,又忍不住骂道,“大变态。” 季明月如此说,连海也想起来了:“有什么问题?” 他收回手,轻捻指尖,带着点留恋的意思,仿佛方才彼处停着一只蝴蝶。 “七叔透露过,死者之中有个年轻的姑娘应该是死于一年前,她是被步安泰活活掐死的。”季明月于心不忍,缓了缓才道, “但是——” 他从数据库调取了去年一至十二月、籍贯滇南、死亡年龄为二十至三十岁的女性亡魂,结果显示,没有一个人是的死亡方式和“窒息”相关。 “一个都没有。”季明月咽尽口中的芋头,十分笃定地举起白皮小册子。 也就是说,绝对有人篡改了这个可怜姑娘的死亡报告。 “你认为阳间的报告是假的?”连海将饭盒往前推了推,“而七叔的话是真的,步安宁的小册子也是真的?” 于情,连海自然相信七叔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相信步安宁牺牲生命交出的白皮册;但于理,此案中的任何一方都无法坐实,值得信任。 调查讲究证据,讲究规则——感情不仅无用,有时甚至还会起到反作用。冥府府君最明白感情用事的弊端。 季明月戳了一大块酱汁浓郁的芋头,正往嘴巴里送,在芋头刚碰到嘴唇的时候怔住:“你怀疑……” “步安宁在最初的喜宴中毒一案中,有完美的不在场证明,”话毕,连海强调道,“非常完美。” 这倒是,季明月放下筷子,点头。 连海却拿过他的筷子:“步安宁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了掩人耳目?”季明月答得很快,又道,“欸,海哥你干嘛抢我的吃,咸鱼口中也要夺食。你忍心嘛。” 连海早已将芋头含在嘴里,任某种气息在唇齿间荡开,他回应季明月的第一个问题:“没错,步安宁的不在场证明,就是想将自己从中摘出来。包括方才白天的时候,他身中两弹之后还想找机会夺回他的枪,威胁我们。” 想起白天的那一幕,季明月依旧心惊:“他想逃跑。” “此人求生欲极强。一个想要活下去的人,他为什么在局势对自己有利的时候突然自杀?自杀前又突然把册子交给我们?”连海赞同道,“你敢相信这样的人?” 有点儿李菊福了,季明月不说话。 连海继续道:“这还只是论迹。再诛心一点,步安宁的杀人动机也很奇怪。因为父亲被全村人赶出村子郁郁而终?还是因为那些被拐卖的女人?” 第142章 季明月:“或许他就是纯纯气不过呢?” 连海:“愤怒的成本很低,但杀人的成本很高。” 季明月近来在步家村经历了太多变态而离谱的事,这时忽然福至心灵,提出一个猜测:“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步安宁是反社会人格?” 连海摇头:“反社会人格不会去选择医生这样一份救死扶伤的职业,你也看到了,步安宁在医院一干就是好几年。” 静默几秒,季明月把筷子插在芋头上,伸手掌心向上,讨要什么似的:“海哥你也说办案要论迹不论心,可说了这么多,你的证据呢?” “我当然有。”连海毫不犹豫握住他。 掌心温度明明不高,季明月好像还是烫到了,想缩回手。 连海不让他逃,牵他的手沾了些饭盒旁凝结的水滴,在桌上画了个小人。 “步安宁最初打步荣光的那两枪非常精准,瞄准动脉,弹无虚发,几乎是神枪手的水平。”连海带动季明月手指,点在小人的双腿上,一语双关,“步荣光当场就跪了。” 外行看热闹,他在阳间时戎马倥偬半生,是用枪的内行——连海看了两眼弹孔,就知道此君是高手中的高手,厉害到甚至让他有些惺惺相惜。 “但是两枪过后就不对了,”连海将季明月的手捏得更紧,在小人轮廓外面画了两笔,“虚空索敌,人体描边。” “神枪手不神了。” 季明月耳边响起子弹呼啸而过的声音,发觉确实如此:“会不会是因为他情绪不稳?毕竟仇人在前,很难不破防。” “看他的射击水平,一定经受过长时间的专业训练,这种训练除了教授技术,也会磨炼心性。换句话说,成为这种‘神枪手’的必要条件就是心绪不被打扰。”连海道,“这也是我怀疑步安宁的地方——他前后变化太大了,所以我才说他不可信。” 那股不存在的风刮在耳边,也钻进脑海,季明月顿时回握住连海的手:“是有别人!” 连海迅速护住季明月,警觉地往门口看。 “……”季明月回过神才发现自己靠在连海的胸膛,弹球般慌忙弹开,离他八米远,“我是说,当时的案发现场,除了我、你和步安宁,还有第四个人。” 连海咳了声,仿佛刚才那个短暂的拥抱不存在:“怎么说?” 明明先撩的是他,自己怎么先脸红了呢?季明月自我埋怨的同时,也是真的佩服冥府府君这性格——胸有惊雷而面若平湖者,可拜上将也。 他于是清清嗓子正色道:“海哥,如果我没看错的话,步安宁死前,好像是在草丛里看到了什么人。” 连海这下严肃了,直盯着季明月那双“没看错”的眼。 “所以求生欲极强的步安宁才突然选择自杀。” 有些事情之所以看上去诡异且不合逻辑,是因为它们只是一块完整大拼图中的碎片。 季明月将所有碎片穿针引线,终于恍然大悟:“步安宁不是真凶——” “很有可能,草丛中的那个人才是始作俑者。而他是想藉自杀,替真凶顶罪。” 原来如此。 连海下巴一挑,觉得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又觉得,他们家小季是有点子厉害的。 真的很像那位故人。 不,他就是那位故人。 不过再多的猜测也需要去证实,人如此,案子也如此。这样想着,连海再度走回桌前,对付起那盒快凉透的红烧芋头:“吃完先好好休息,明早我们再走一趟步家村。” …… 次日上到步家村后,连海和季明月对着家家户户紧闭的大门以及警方拉起的警戒线,傻了眼。 村委会办公室被临时征用成为笔录室,两只鬼躲在办公室门口听了会儿,略微诧异——步荣光没有死,现下已经被拉回沛州第一人民医院。 不愧是杀伐果断的知名企业家,得知自己双腿再无站起的可能,也不多啰嗦,立刻要求医院进行了截肢手术,现下手术刚结束,人正在病床上躺着。 而及时报警、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救了步荣光的人,竟然是一个谁都没有想到的小角色。 被步荣光当成“替死鬼”的那名值班员。 命运也是捉弄人,他要他死,他却救了他的命。 警察已经勘过案发现场,初步认定已经饮弹自尽的步安宁就是凶手,至于步安泰、步老七和喜宴中毒事件,则与步安宁杀害步荣光一案并案侦查。 案子中还有个诡异的疑点:步安宁一半的头颅被爆轰碎,不过警察找到的却是具无头尸,最后还是凭指纹对比出的身份。 “警,警察同志,”值班员依旧缩成一团,眼里是说不出的恐惧,结巴道,“我,我是,真的,真的听到好几声枪响。不仅仅是步,步荣光,步安宁,他,他手上也有枪,我说的,说的,是真的。” 做笔录的警察便点头说知道了。 连海和季明月对视一眼——值班员如此说,便证明警方只发现了步安宁的尸体,没有找到步安宁的枪。 更进一步证明,案发现场绝对有其他人,不然不会帮步安宁收枪。 并且此人与步安宁关系匪浅,不然步荣光也带了枪,他不会只帮步安宁收枪。 这个人,会不会是真凶? 值班员又陆陆续续回忆了一些细节,但翻来覆去都是车轱辘话。警察接着又叫了几个村民,得到的大多是“不知道”、“不清楚”、“与我无关”的免责三连。 第143章 季明月和连海本就比这些人知晓更多细节,听了半天更是一无所获。季明月摸摸被折磨得快生出老茧的耳朵:“撞死胡同了,现在怎么办?” “谁说是死胡同?”连海突然道,“这是虎穴。”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见季明月疑惑,连海道:“我们去城里,第一人民医院。” “啊?去医院干什么?” “会会步荣光。” 作者有话说 宝子们端午快乐呀,想要大家的海星星~ 第77章 锈 即便相隔时间不长,但之前的调查对象步安宁已死,短短数日物是人非,连海和季明月不免心情复杂。 “步安宁在这里工作,不说前程似锦,起码也是衣食无忧,这么做何苦。”季明月脑海里浮上步安宁死前的半张残脸。 或许是对年轻的药师抱有些许好感,或许是单纯觉得如此以命换命不值,总之他随连海进骨科住院部的时候还忿忿不平:“步荣光再只手遮天不,现在还不是断了腿躺在床上,生死未卜?这人呐,纵有千年铁门槛,终须一个土馒头。” 小季这小鬼,年纪不大,鬼生感悟不少,还都是些涉及生死的哲学问题。连海正咂摸着铁门槛和土馒头的幽微之意,鼻腔中猛然灌进了一股腥气。 “血!” 连海和季明月虽然隐身,但依旧下意识噤声,循气味望去,见其中一间病房的门虚掩着。 住院部安静,房内窸窸窣窣的轻微响动被无限放大,又在光滑的瓷砖墙面上碰撞出回声。 似乎是金属与金属相撞的声音。 某种不好的预感袭来,连海和季明月火速飘进病房。 果不其然,床边名牌上写了【步荣光】三个小字。 相较于那行娟秀字迹,正主就很不好了——床单四分五裂,躺着的微胖男人赤身裸体四仰八叉,鲜血自他脖颈、手腕和包着纱布的大腿根处不断喷涌,汪成了几个半凝固的小血泊,更是将白被白枕染得透红。 步荣光脑袋靠在枕头上,怒目圆睁盯着对面的墙,被切开了口子的喉间只能喷出微弱的气音。他双手、以及截了一半的腿都被粗大的铁链捆死,铁链末端拴在床脚。 像某种古怪的献祭仪式,又仿佛下一秒就要被车裂。 季明月骇得下意识扭头,这下他整个鬼彻底麻了。 只见墙面上密密麻麻地全是字,符咒一般。 大字各个鲜红,季明月忍不住看了眼染血的病床——不断有鲜血滴落在地,又拖出一条刺目痕迹,直延伸到墙边——墙上的字,应当是由步荣光的血写就。 墙上字虽多,却都只有同一种形状,同样的三笔。季明月强忍不适,念出声。 是个“女”字。 “是‘奸’。”连海道。 季明月:“?” 小季是九零后,只认得简体汉字,思及此,连海凝视墙面,解释道:“繁体字,三女成奸。” 季明月再看过去,确如连海所说,那些【女】字虽然多而密,但排列都很有章法,上一下二。他又数了数,墙上有二十个血字。 病房内弥漫着鲜血和药水混合的诡异腥味,熏得季明月胃里翻江倒海。他准备出门缓一缓,却被连海拉住。 连海手伸在季明月唇边,比了个嘘的姿势,下巴朝门后努了努。 门后,一个高而瘦的短发女孩用撕碎的床单沾满地上的血,又包在铁链上,于墙面写下三个【女】字。 她身着工装衣裤和马丁靴,腰板挺得很直,手臂肌肉扎实地鼓起,几乎是用尽全力在写,至最后一笔,血已干涸。 女孩顿了顿,索性扔掉床单,藉铁链的摩擦力,干净利落地完成了那一横。 铁链上有锈,赭红色挂在墙面上,像血。 “喜欢吗?”女孩扭头,眉眼间是笑着的,语气却有着不容置喙的命令感,“送给你的礼物。” 她个头很高,长长的身影连同胸前的工牌倾下,把胖男人的脸整个覆住。 季明月眼尖,看到了工牌上的照片——是步安宁——他大概明白了,为什么病房明明有门禁,女孩却能顺利进入。 “我问你喜不喜欢呢。”她走到床头,马丁靴踩出两行血脚印,紧接着,稳准狠地将铁链重重地砸在步荣光只剩一半的腿上,“我妈妈说,你最中意铁链和鲜血了。” 步荣光被砸得血溅在脸上,可是又动弹不得,全身上下只有冒着血沫的嘴唇不住翕动。 他只能发出嘶嘶的声音,像一条因为无法冬眠而奄奄一息的肥硕蟒蛇。 “一,二,三,”女孩点着墙上的字,声音比一般人更加洪亮,“你带着步家村,二十多年里拐卖了六十三名女孩,整整六十三名。” 从季明月的角度看过去,那姑娘大眼睛长睫毛、欧式双眼皮的折痕很深,很是眼熟。可他在脑子里翻了一圈,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她到底像谁。 “十八。”女孩手指悬着,眼神如盯到腐尸的秃鹫,盘绕至床上,“又折磨死了其中的十八个。” 季明月正苦苦思索,冷不防看到她右手食指指尖,怔住——彼处有一道小小的疤。 他好像瞬间明白了,步安宁为谁自杀,为谁抵罪。 那么这个姑娘是…… “十九,二十。”女孩终于停住,水汪汪的大眼中闪着泪光,“再加两条人命,我哥哥,和我爸爸。” 第144章 “她是步荣辉的女儿,步安宁的——”季明月豁然开朗。 “妹妹。” 所以哥哥步安宁才会如此心甘情愿,含笑赴死。 “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季明月兀自喃喃。 步安宁手指上的那个伤口,本来是为妹妹杀人做出的最佳掩护,却没想到成了兄妹二人暴露的最佳证据。 床上的步荣光不知受了什么刺激,攒了攒气息,口中喷出血沫的同时,也颤巍巍吐出几个字。 季明月飘到床头,竖起耳朵,同时看着步荣光的嘴型。 步荣光的鹰钩鼻十分抢眼,季明月强行挪眼球到他下方干裂的双唇间,读出男人不住念叨的词汇——“女儿”。 “谁是你的女儿?”女孩倏然后退,躲瘟神一样与步荣光保持距离,“我只有一个爸爸,就是辉叔叔。” 她擦掉滚落在鼻翼的眼泪,季明月才发现,这姑娘与床上的人一样,都有一只高而挺翘的鹰钩鼻! 步荣光突然来了力气,挣扎着喊道:“女儿……步金秋……” “你闭嘴!谁允许你这样喊我的?”被唤作步金秋的女孩吼他,“步金秋已经死了!” 如她这样遭受过非人待遇的孩子,永远不可能长大。 他们的生命会一直停留在过去的阴霾里。 步荣光喉间的血几乎流尽,奄奄一息道:“金秋,对不起……” 步金秋拿起滑落在床头血水中的铁链,拍在他的颧骨上:“你当初把我和妈妈拴在铁笼子里,栓了整整六年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对不起?” 步荣光痛极,双臂抖了抖,带得铁链哗啦啦作响,他脸上瞬间多出一道血痕。 步金秋手上动作愈发狠厉,铁链撞在骨骼上,发出钝重的声音:“你把我妈折腾到精神失常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对不起?” “你带着十八个人追我妈和辉叔叔,开枪把我妈打死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对不起?” 步荣光吃力地挪着身体,断断续续道:“十八个……是你。” “不错,”步金秋冷笑,“喜宴的座位是我排的,为的就是一网打尽。哦,漏了一个,步安远的父亲死的早,逃过一劫,不过父债子偿,步安远还把人家拐来的姑娘肚子搞大了,他死得不亏。” “我警告你,不要耍花招。”步金秋膝盖抵在他腹间,制止住他的动作。 她的目光投在床头那枚红色的急救按钮上——按钮直连护士台,狡猾的商人是想与她攀谈引她分心,继而去通知护士。 步荣光再没了力气,只是盯着她,目露绝望。 步金秋:“这些年来你派人监视辉叔叔,拦他的举报信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对不起?” “你……”她将鬓边碎发挽至耳后,用铁链压住步荣光的脖子。 像是给倒下的骆驼盖上最后一根稻草。 有些往事就像锈,无论如何剐蹭,总会一层一层重新生长,渐渐吞噬掉正常的铁。蔓延的铁锈同鲜血黏连、融汇,掺着血腥气,在她眼中烧成无边的红。 步金秋收紧铁链,任那道红色绞在生父肥硕的脖子之上,收紧,再收紧。 她爆出压抑的悲鸣:“你当初强x我妈妈,生下我的时候,有没有想过,对,不,起?!” 说这话的时候,步金秋睁大双眼;因为过于用力,她耳垂上挂着的一对金耳环微微摆荡,影子投在墙边,摇曳斑斓。 相似的眉眼,相似的耳环,电光石火间,季明月惊呼:“罗丹丹!” 原来他们在阴冥遇到的那个可怜又不屈的女人,竟然是步金秋的母亲! 季明月将所有的信息串在一起,吃惊的同时,也不免感到阵阵恶寒。 “海哥,圣水呢?我们得化形。”季明月拽住不知因何缘故神游的连海,“步荣光快不行了,先救人要紧。” 虽然很不情愿,但只有救下步荣光,才能从他嘴中挖出步家村更肮脏黑暗的内里。 未料连海却没有动。 “步金秋要杀步荣光,要杀她爸爸!” 季明月大概知道连海在想什么、又要做什么,急了:“海哥,这里是阳间,你忘了阴司冥府员工手册里怎么写的了吗?我们没有权利去管阳间的生死!” 他见步金秋双腿跪在了床上,几乎是使出了全身的力气绞着步荣光,又见连海依旧岿然如磐石,如热锅上的蚂蚁:“当务之急是救下步荣光,把他交给警察,交给法律。” 与此同时,捆缚步荣光双手双脚的铁链猛烈地颤了几下,接着停了。 步金秋似乎也脱了力,两眼放空撑在一边,她手上脸上俱是鲜血,像具被吸走魂魄的画皮。 病房内一片死寂。 连海这才递给季明月圣水,他摇头,声音很沉:“我相信法律,相信正义,但我不相信步荣光。” “……”季明月无法反驳。 又或许,也不愿反驳。 杀死生物学意义上的父亲后,步金秋很快整理好情绪,眼眶中的泪水荡然无存。 步金秋手上脸上都溅了大片血点,衣服上更是全红,她怔怔地看了会儿双手,从随身携带的双肩包中拿出湿巾,简单擦了手和脸,又拎出一套干净衣裤去了洗手间。 哗哗的流水声很快传来,季明月歪头听了片刻,对连海道:“海哥,你觉不觉得步金秋这姑娘,不太寻常?” 杀了那么多人竟然如此淡定,小季用“不寻常”来形容此女,已经是十分委婉的说法了。连海便问:“什么意思?” 第145章 “冷静。”墙上的血字烙在季明月眼里。他脑中浮现出一些令人不寒而栗的想法,继而又觉得想法十分荒谬。 “一个刚把自己的父亲割|喉再勒死的人,竟然有闲情逸致……洗澡?” 作者有话说 “法律无法给当事人带来正义时,私人报复从这一刻开始就是正当甚至高尚的。”——柯南道尔《福尔摩斯探案集》 第78章 半鬼 出乎季明月的意料,连海对此并不诧异。他目光掠过床尾的双肩包、湿纸巾和工牌,凝在已经彻底没了气息的步荣光身上,平静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步金秋应该当过兵。” 季明月:“?” “你看她的包。”连海抬了抬下巴,“水手结。” 迷彩双肩包安静躺在床尾,有些旧,边角都磨出了些白色,却很干净。背包带子很长,却没有坠下来,而是系在一起,打了个特有的绳结。 “这是部队发的行|军包,”连海道,“部队常有拉练,动辄夜行几十公里。士兵为了方便长途跋涉,会把带子这样围住腰系着,打个牢靠的水手结——一来起固定作用,二来也能减少肩上的压力。” “不止是包,步金秋的鞋带系的也是水手结。”他回想着步中秋利落的身手和眼神中那种罕见的坚毅,“衣服可以换,发型可以改,但那种磨练出的气质,是变不了的。” 季明月望向连海的目光中写着两个大字:专业。 “海哥,你会用枪,还懂军|营里的弯弯绕,”季明月想到了什么,“难道说,你活着的时候是什么将军之类的……” “你也会打水手结,”连海几乎是秒速打断他,“你活着的时候也拉练过三十公里?” 季明月生前是个大厂程序员,身子骨虚得不行,别说三十公里了,操场跑半圈都费劲儿。他闻言不太服气,咕哝道:“不是就不是呗,你那么气急败坏干嘛。” “行了,不该你想的问题不要多想。”冥府府君露出威严一面,他和季明月喝完圣水化了形,躲在窗帘后,“步荣光已经死了,我们不能让步金秋逃走。” 出洗手间时,步金秋已然换好衣裤,连白袜都是崭新。她将头发擦到半干,凝视墙面。 密实的窗帘方才被连海拽出了一道罅隙,阳光见缝插针地投进病房,勾勒出步金秋嘴角若有似无的笑意——她看上去有些开心。 少倾,步金秋转身,用某种晦暗不明的眼神看了步荣光一眼,接着抽出一团湿纸巾塞在口中,又从包中取出了刀片。 下一秒,刀刃在空中划出一条翩然的弧线,停在步金秋的颈间。 电光石火间,季明月明白了:步金秋要自杀! 他早该注意到的——步金秋方才一直盯着墙上的第二十一个【奸】字。 她既是刽子手,也心甘情愿成为第二十一名死者。 最后一名死者。 季明月什么也不顾了,甩开窗帘就要阻止步金秋,无奈步金秋动作迅速非常,刹那间便割开了脖颈与双腕。 不断有鲜血从她断裂的皮肤处喷出,宛若一道道细小却绚烂的烟花。 血腥味瞬间在空中弥散,浓重、凛冽。 “步金秋,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季明月扯了床单一角,按在步金秋被血染透的伤口上。 眼前凭空出现两个男人,步金秋并没有很意外,掷向连海的目光甚至颇为亲切。 她不无快乐地说:“复仇。” “你已经杀了步荣光,得偿所愿了,为什么还要……”血涌得太多太快,季明月来不及说完,死死按住她的手腕和脖颈。 步金秋的白袜已经洇红。 “不,我要杀了自己,”她的嘴唇已经因为失血开始泛白,眼中却冒着森森寒气,“为辉叔叔、我妈妈、还有安宁哥,复仇。” “我是脏的,是孽种,杀了自己,才能复仇。” 季明月难以置信——把自杀叫做复仇,简直闻所未闻。 “命抵命,血偿血。”步金秋始终保持微笑,像念咒语一般说道,“真正的复仇。” 喷薄的鲜血逐渐在她眼中燃烧成为星火。火光灿烂,当中却也夹杂着黑灰烟气,它们连成无数条铮铮作响的铁链,朝地狱里那二十个满身是血的身影追去。 步金秋看起来高高瘦瘦,没想到力大无比,都成了血人了,还是两三下便从季明月手中挣脱开。 她抬起头,定定看着连海,笑容平静温煦,用口型无声道:“府君。” 连海吃惊地怔住——并不是因为步金秋几乎成了血人,而是最后那两个字。 步金秋一届凡人,为何会知晓自己在阴冥的身份?! 那边季明月关心则乱,只听到了前半句“命抵命血偿血”。 他好像忽然就明白了这姑娘为什么要以如此惨烈的方式交出生命,甚至还在自杀前,认认真真地洗了个澡。 她要去做一些看起来很蠢却很正确的事。 她要复仇。 生命于她而言,就是强迫和暴力创造出的意外。所以她要剖心挖肝,要放出体内流着的肮脏的血,要质本洁来还洁去。 要干干净净地,还清这场孽债。 “海哥,愣什么呢,快喊护士,救人!”季明月再度捂住步金秋的脖颈试图止血,与此同时目光落在床头的按钮上。 连海彳亍。 第146章 向来杀伐果断的冥府府君此时却两难起来。 步金秋知晓他的身份,此事非同小可。 他看这姑娘的模样,跟他不像是同类,也并不能像他和小季那样,自由行走于阴阳两界——那么就只有一种可能,有人,或者有鬼,曾和步金秋暗通款曲。 从私心上说,最好的安排,是等步金秋死后下到阴冥再细细盘问。但他不忍、也不能见死不救。 天人交战片刻,连海最终选择迈开步子,走向床头。 然而就在此刻,他看到步金秋仿佛违反地球重力一般,身子逐渐上升。她双脚悬在半空,不住挣扎、踢打,染血的白袜在季明月手背上蹭出一道道触目的血红。 ——季明月竟然握着姑娘的脖子,将人整个提了起来! “小季!” 说好救人的!小季怎么回事?连海吓了一跳,忙奔到旁边。 有几滴血溅在了连海手上。 指尖的血珠提醒他,这抹红的主人并不是步金秋,而是季明月。 季明月却充耳不闻,像没有灵魂的空壳,只收紧五指,捏得步金秋一声嘶哑惨烈的嚎叫。 他不知何时将步金秋手上的刀片夺了下来,也正因此,手心被划出了个口子,又长又深,表皮翻了出来,几乎能看到里面的脂肪组织。 “小季你怎么了?”连海关心的同时也拉住他,否则照他这个掐法儿,不消半分钟,步金秋要交待了。 小季刚才也说过——阴冥亡魂无权干涉阳间生死——如今他竟然干出这影响阴阳时序的事。 “醒一醒!”连海疑惑于季明月的反应,侧身只看到他一对绿眸。 极其纯粹的绿色,似翡翠,却又充满极其邪恶的杀气。 绿眸的中央,倒映着连海惊愕的脸。 回忆如潮,连海心中掠过一种骇然的念头,暗自克制着发抖的胳膊:“你不是小季。” 鬼和人一样,在接近真相的时候,会凭本性说出让那个自己极端恐惧的对象:“你是……是半鬼……” 那个百年间一直缠绕在他心中的、如噩梦一样的名字。 似乎是感知到连海对自己没有恶意,这个如机器人一般的“季明月”扭过头去,专心对付步金秋。 步金秋再是练家子,男女毕竟有别,若单拼力气,她断然不是“季明月”的对手,此时动一下要呼三口气,眼珠也充血变成红色,几乎要从眼眶中爆裂。 她双脚不再踢打,手也慢慢垂了下去。 连海骤然想起,之前在宜州办莫栋梁的案子时,季明月也像这般露出过残忍而无情的一面。 当时……好像是因为莫栋梁跳了楼,闹出巨大的声响,季明月才恢复正常。 百年前的孽海动荡中,连海见识过“半鬼”的威力,他明白再犹豫下去大家都得死,于是死马当活马医地跑到床头,按下了急救按钮。 值班护士闻讯赶来时,吓得瘫坐在地上——这间住着沛州城呼风唤雨的企业家的vip病房,几乎成了血腥cult电影的拍摄现场,墙上、床上、地板上几乎没有干净的地方。 鲜血盖满了床上那具肥硕的尸体,远观好似铺了层玫瑰花瓣。而床边的凳子上,则安静坐着个短发女孩。 阳光透过窗帘缝隙照入,雪白血红,这一幕诡异又圣洁。 女孩同样浑身是血,只是脖颈和手腕被包扎得严严实实,明明用的是白色床单,绳结却精巧扎实,仿若铁链。 警察很快到达。来的是两名办案经验丰富的老刑警。老家伙们饶是再淡定,也忍不住对眼前这个被血泡透的姑娘多看一眼——她被架走的时候,露出了某种胜利的、释然的眼神,并将目光投向了窗帘的缝隙。 “谁?”其中一位刑警驻足,回过头去望向窗外。 只见流风倾泻,抚摸着下方的广玉兰,带出簌簌响声。枝叶摇摆,浓棕淡绿。 步金秋忽然哑着嗓子痛呼了下,身子直直往下坠,人彻底晕了过去。 两名刑警总算回神,手忙脚乱让护士去喊急救医生。 vip病房不算高,但距离地面也有十多米。窗外空调架的缝隙间,连海怀抱着失去知觉的季明月,窝成一团。 他根本不敢往下看,怕一睁眼一脚软,和小季一起摔成摊肉泥。 二人身高马大,连海很不舒服,略微动了动,下面的玉兰树叶也跟着打颤。 他慌忙屏住呼吸,只将季明月抱得更紧,像是要揉到骨髓中去。 不知过了多久,房内吵嚷声才渐渐消散。 连海长舒一口气。 作者有话说 巨大信息量的一章 第79章 最伟大的复仇 待病房彻底安静,警察将步荣光的尸体运走又拉上警戒线,连海才小心地抱着季明月翻回房内,并第一时间返回阴冥。 这之后季明月大病了一个月,醒来第一句话是“海哥,我想喝奶茶。” 他眼珠浓黑,自带无辜模式,被这样一双眸子望着,连海觉得季明月哪怕是要把孽海一整个翻过来,血涌阴冥,他也断不会说半个“不”字。 连海素来对甜食无甚兴趣,但不知为何,和小季同在屋檐下的日子里,竟然也慢慢养成了一天一杯全糖加冰奶茶的习惯,当真做到了既月入十万冥币,又月入十万卡路里。 已是农历七月初,孟芒的奶茶店上了夏季新款,覆盆子四季春果茶,透明杯中的红色液体如血浆般鲜艳浓稠。连海带了两杯回来,此刻稳准狠地将吸管扎进奶茶杯,像用一柄利刃刺穿了血包。 第147章 季明月心满意足地吸着:“海哥,那天病房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件事一直绕在他脑子里,越想越不对。 季明月记得一个多月前,为了查步荣光的案子,自己和海哥上了阳间一趟,找到了真正的凶手步金秋。 但诡异的事情来了——之后他在阳间的记忆一片空白,好像陷入了一场深长冬眠。 再醒来时他已经躺在连海的小公寓里了,烧到了三十九度多,手上还裹着纱布,白纱不断往外渗血。 每每问连海,连海却总是用一句简单的“晕了”搪塞。 可他和海哥搭档这大半年,身经百战见得多了,什么样的死人没遇到过?四肢扭曲的莫栋梁,双目尽毁的谷知春,无瞳的步安远,甚至被轰了半个脑袋的步安宁……步荣光和步金秋不过是流了一屋子血,怎么就让自己“嗷地一声昏古七”了。 季明月放下奶茶,走到连海对面,直视他:“海哥,你觉得我在床上的表现怎么样?” 这是可以直接问的吗?连海瞳孔地震,一口覆盆子差点喷出来。 同居同居,住在一起这些日子,连海自认只做到了“居”——季明月发烧来得突然,断断续续许久都没退,光保健医生他就请了三五回;再加上他自己也忙于阴冥反诈app项目,别说床了,自己连小季的房间都没进去过几次。 他倒是真心想进去干点儿什么呢,只怕小季身体吃不消。毕竟有些事情,也是欲速则不达、事缓则圆的。 痊愈的季明月,顶着清纯的脸,说着不那么清纯的话。 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连海。这话哪怕成日在冥府高管会议上长袖善舞的连海,也压根儿没法接,他只能一本正经地呃啊两声,含糊来了句“还行吧”。 季明月叹息:“我就知道,海哥你变了。” 连海:“?” “变得爱说谎了,”季明月道,“其实我总是蹬被子来着。” 连海:“……” 睡相不好就睡相不好,什么“床上的表现”,听听,谁家正经鬼这么说话? 不过细想起来,季明月的“床品”算是相当不错的——有几天他手上伤口发炎化脓,还引出了低烧,孤零零一只鬼闷在被子里,哼唧声都很小心,可怜见的。 这时连海会拿一片布洛芬喂给他,某只病鬼就能安稳地睡到日落。 “说谎的鬼要吞一千根针。”季明月打断连海微妙的思绪。 连海在官场沉浮多年,几乎是秒懂季明月的话中有话,笑了笑道:“小季你当上副组长才几天?也学会那些弯弯绕了。” “府君,”季明月换了称呼,不依不饶,“你有事瞒着我。” “我不是,我没有,别瞎说。”连海否认三连。 季明月严肃道:“你知道我在问什么。” 连海呛咳了下——他当然知道。小季近来虽然行动不便,留在阴冥,但一直在关注步家村的案子,甚至又从崔决那里借了管理员账号,在【冥事通】后台调出了滇南省所有女性的档案,有空时就琢磨。 思忖须臾,连海还是松了口:“真是败给你了,我说我说——步金秋杀人案,明天开庭。” “对了,她申请了庭审直播。” “直播?”季明月惊讶道。 连海点头,又同季明月聊了聊近日在阳间看到的案情信息:步金秋被警察带走后,对于在喜宴上用甲拌磷毒杀包括步安远在内的十八人、毒杀步安泰、恐吓步老七、指使步安宁杀害步荣光、私藏枪械等案件缄口不言。 好在警方在她和步安宁的居住处找到了甲拌磷、铁链、刀片等诸多物证,甚至还发现了她用伪造身份信息租借车行一辆比亚迪电车的记录。 由是,步金秋依旧被提起了公诉。 按照惯例,这么大的刑案,警方不会公开全部信息。不过此案中有一个令连海极度疑惑的地方:步安宁自杀时明明用过一把手枪,但案发后,这把枪就像人间蒸发了一样。 开庭在即,步金秋同司法部门反复推拉打心理战,令对方头痛不已。然而庭前会议时,姑娘突然开了口,要求对整个庭审过程进行直播,否则会自始至终保持沉默。 * 翌日一早,连海和季明月就以隐身状态,上到了阳间法庭。 旁听席早就坐满了记者与民众,季明月把手机切到阳间的网络,看到庭审直播间的在线人数已经突破了二十万,数字依旧暴涨。 其实步金秋刚被逮捕时,就引起了轩然大波——被拐卖的妇女、因强x而出生的“孽种”、弑父、极度血腥残忍的割|喉……每一点单拎出来都足够吸引眼球。此案在坊间八卦中传得沸沸扬扬,霸了将近半个月的热搜,目前还在发酵中,足见其影响力。 近年来司法部门也希望民众参与司法监督环节,此案由合议庭拍板,允许直播。 这一个多月以来季明月错过太多,等待开庭的间隙,疯狂冲浪恶补信息—— 案件一出,《财新周刊》当真派了两名记者深入沛州城走访调查,写了一篇名为《被拐卖的女人们:六十四段明码标价的人生》的万字深度报道。 报道掷地有声,从步荣光倒卖便宜钢筋发家完成原始积累,到靠从西南地区拐卖妇女赚到大笔钱财成立荣光集团,再到荣光集团用冷链车和冷库运尸藏尸,步安泰家中院子下发现的数具白骨,其中一具更是死没几周,刚刚腐烂,还是一尸两命……一桩桩一件件罪证,清算得明明白白。 第148章 六十四个女人,有如“山丹丹”这样,因为家里太穷,想要走出大山却无辜被骗的;也有如“马兰花”一般,被家中的父母兄弟当货物卖掉的。 但每一种悲惨命运,结局都是殊途同归。 有意思的是,调查中的被拐女性人数,比白色小册子上所记载的多一位。 那具建筑工地里挖出的女尸。 女孩其实是步家村从滇南拐回的第一人,到了沛州后才发现这场吃人的骗局。她誓死不从,从押人的卡车上跳了下来,当场身亡。 步荣光对着尸体骂了句“赔钱货”,派了两个手下,找了处僻静地将女孩埋了。 而正是这把二十多年前的白骨,揭开了尘封多年的血色往事和滔天罪行——荣光集团树倒猢狲散,步家村相关村民尽数被捕。 被拐卖的女人们,死亡的一查到底,活着的则由当地政|府统一安排。 步金秋的身份也由媒体扒出。最危险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被叔叔步荣辉从步家村救出后,步金秋就生活在沛州,步荣光的眼皮底下。她高中毕业后没有读大学,而是直接当了兵,又因为身体和心理素质过硬,进入了精锐的狙击手部队。 然而令所有人没想到的是,四年后,女孩放弃了升士官的大好前途,退伍后,更是同所有战友失去了联系。 信息虽然经过了脱敏处理,有些语焉不详,但和连海的推测八九不离十。 开庭时间已到,年轻的女犯人缓缓进入法庭。 犯罪嫌疑人在定罪前,享有“穿衣自由”——步金秋今日黑t黑裤,没有戴手铐,手腕与颈间都缠着纱布,黑白分明。 坐到被告席时,她笑了笑,干净清爽的一张脸。 季明月熄了手机屏,神色复杂。 他并不是同情女孩,因为同情只是一种身居高位的俯视,他只是想着那本白皮小册,心中默念了句“天日昭昭”。 这是季明月初次来旁听庭审,好奇宝宝的好奇病又犯了,他听法官宣读了法庭纪律,又核对了步金秋的信息。 “好年轻啊,才二十四岁。”季明月听到步金秋的出生年月,忍不住掏出手机查了下日历,他把手机递给连海看,“生在千禧年的中秋节,怪不得叫‘金秋’。” “怎么就想不开要杀那么多人呢。”他又道,却不是疑问的语气,而是肯定。 生活本该春华秋实,可这姑娘也许再也看不到收获的金秋时节了。连海心头突然一阵没来由的情绪,忍不住吸气。 人真的是很复杂,半面魔鬼半面佛。 两只鬼好奇的好奇,感叹的感叹;与此同时,检方宣读完起诉状时,步金秋开了口。 像这样的刑事大案,检察机关一般都会指定律师为犯罪嫌疑人进行辩护;再加上步金秋身世凄惨、杀人事出有因,舆论甚至一度站在同情立场。 民间甚至不乏为其说话者,微博热搜高赞道是“咱国的新闻永远都在愁怎么帮这些剩男们讨媳妇,心疼无比,却永远不会报道这些剩男村庄害了多少女人的一生”,又说“恶人最为喜闻乐见的,就是善良的人无所作为”。 法理和情理看似水火不容,但偶尔也会站在同一阵线——这种情况下,若有律师帮助,步金秋尚有减刑机会,哪怕是从“死刑立即执行”减到“死刑缓期两年执行”。 然而这姑娘似乎天生反骨,拒绝了检方为其安排的辩护律师。 “检察官同志、法官同志,我对我犯下的全部罪行承认无误。”步金秋回应着起诉状中的内容。 她认罪认得如此轻易,几位检察官和庭上的法官都未能料到,一时齐齐沉默。 “但我不悔,无憾。”相比之下,步金秋眉目平静得不似出庭受审,“我只是心有愧疚,觉得对不起荣辉叔叔和安宁哥哥。” 旁听席同样震惊。 她在军营中锻炼出一把好嗓子,清晰洪亮:“荣辉叔叔和安宁哥哥被我拖累了一生,他们和我没有血缘关系,却也都是我在这世上最亲的人。” “什么意思?”季明月自言自语:“难道说……” 连海结合得到的信息,道:“步荣辉终生未娶,当年他带着罗丹丹和步金秋娘俩儿逃出步家村时,罗丹丹不幸中枪死亡,之后他就收养了步金秋,为了瞒过步荣光,他又从沛州市福利院收养了步安宁,谎称这对兄妹都是福利院出来的。” “也许是老天爷也知道步金秋这趟人生旅程太昏暗,特意给她送了两束阳光。”他难得坦露心迹。 话虽如此,连海却忍不住暗叹。 没有太阳还好,如果一个人自始至终都生活在黑暗中,反而会变得麻木,甚至渐渐习惯。 可偏偏来了一束阳光。 如此,原本的黑暗和痛苦就会变得更加强烈,噬肉蚀骨。 季明月心中也是百感交集,一时敬佩步荣辉医者仁心,一时间又觉得这人生在世,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命运当真不公平。 步金秋原本一直坐着,此时阒然起身,直视前方的直播摄像头,绽出个夏花般的微笑:“我不后悔。” 庭旁的书记员率先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连忙拔了摄像头的电源。 季明月的手机中,直播瞬间黑屏。 季明月心中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思忖之间,只听步金秋大声喊道:“乾天兑泽,清净收杀——碧桃阿姨,我去了!” 第149章 下一秒,她右手缓慢在脖子上抹了抹,紧接着安然坐回被告席。 手上刀片闪光。 颈间血涌如潮。 步金秋自杀了! 季明月不顾隐身的状态,想跑上前救人。 一时间他又很奇怪——这里是法庭,步金秋怎么能带刀进来? 现场乱做一团,庭审席上那个冷静的女孩,很快咽了气。 连海心头一松,拉住季明月,轻轻道:“来不及了。” 他知道,女孩是用自己的方式完成了一场复仇。 一场世界上最伟大的复仇。 作者有话说 (1)现实生活中,犯罪嫌疑人从被捕到庭审时间很漫长,基本都要半年至一年左右。这里是剧情需要哈,大家不要太较真。 (2)另外,我国法律允许犯罪嫌疑人申请公开庭审,比如前几年著名的“张扣扣案”,犯罪嫌疑人张扣扣要求直播庭审,否则保持沉默 ------- 本案结案,惯例留有疑点,会在后面的案件中逐一揭开(看我后面整个大活儿) # 案四 心焰 第80章 “你从来没约过我。” 季明月睁眼时刚刚晚上六点。 今日是农历七月十四,中元节前一天,从明天子时起,阴司冥府全体在编人员都有有七天的中元长假。近来是阳间的夏日,死亡的人不似其他季节那么多,孽海一片太平。想到能和海哥度过悠闲假日,季明月起床的时候嘴角几乎能翘到天花板。 暮夏太阳落得晚,借着夕阳余晖,季明月见浴室玻璃水雾蒙蒙,当中影影绰绰,而客厅餐桌上放着连海的私人笔记本电脑,浏览器页面还没来得及关。 他揉揉眼,看到搜索栏里的一行小字:【乾天兑泽,清净收杀】 步金秋临死前说的话,佶屈聱牙,但季明月再熟悉不过。 步金秋一案已过一周有余,她在法庭突然自杀后立刻被送往了医院,庭审直播也被适时掐断。阳间后续的媒体报道只说女孩认罪伏法,一审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步荣光“白手起家”的荣光集团被爆出多项权钱交易和权色交易,全然是一出“起高楼,楼塌了”的戏码,人民群众喜闻乐见。 同时沛州警方和滇南警方联手,以步家村多起妇女拐卖案为线索,顺藤摸瓜接连捣毁了两个大型拐卖妇女儿童的窝点。 一时阳间舆论沸腾,叫嚷着“人贩子必须判死刑”的热血派、提议修改法律的理智派、甚至趁此机会四处发布寻人启事的寻亲派,你来我往地在网上吵得热热闹闹。 至于步金秋到底死没死,树倒猢狲散的荣光集团又会怎样,法律真的能修改吗……就不是“阴冥智能信息小组”有权管的事了。 不过案子中的疑点实在很多,哪怕心大如咸鱼季明月,也忍不住琢磨起来—— 步安宁和步金秋是怎么做到丝滑换脸的,这已经不能用科技与狠活儿形容了,纯纯就是邪术。 还有那句话:乾天兑泽,清净收杀。 明明每个字都认识,连在一起就把他整不会了。 季明月查过这八个字,道教中的概念——“乾天”和“兑泽”是周易中的两种卦象,至于“清净收杀”,属于阴阳五行中“金”的特质。 ??? 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季明月一届信仰马克思主义的理工男,这种玄乎的黄老之道让他掉入了知识盲区。 他也和连海说过这些,本以为海哥要说“学吧,学无止境,太深了”,未料冥府府君眯着一双凤眼,严肃地来了句“阴冥相信科学,反对迷信”。 正想着,季明月嗅到某种湿润的气息,舒肤佳纯白香皂的味道。 冥府府君贵为一鬼之下,除了工作需要开了辆低调的豪车辉腾之外,住公寓吃食堂,连香皂都用五冥币的舒肤佳,活得相当与民同乐。 当然,季明月认为自己是唯一的那个“民”。 和海哥的距离愈近,气味怡然清爽,季明月一时心情大好,忍不住托起笔电打趣:“好啊,海哥,你还说我迷信,小丑竟是你自己。” 连海刚冲完澡,卫衣上还裹着氤氲湿气,他把擦头发的毛巾丢进脏衣篮,二话不说拿过电脑,叉掉浏览器扣上笔电。 被关闭的页面有好几个,除了那八个字外,还有诸如【河豚毒素ttx】、【桃姓】等等。 对步金秋一案有疑问的不止是季明月,但连海的关注重点显然在另外的地方:且不说那把失踪的枪,阳间的报道中曾提到,在步安宁和步金秋兄妹二人的住处,除了甲拌磷,还发现了河豚毒素。 他们之前办过谷知春的案子,其中有两名死者,就是河豚中毒。 除此之外,步金秋死前说了个人名—— 碧桃阿姨。 这不是连海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 他有一种荒谬但锋利的直觉,就是和小季搭档以来办的三个案子,像是一张棋盘上散落的棋子。 真正的棋手匿于暗处。 季明月大病初愈,不是劳神的时候,连海更害怕“圣水”在他身上出什么副作用,于是从卧室的书柜里抱了一堆书塞到他手上:“还管起我来了?你烧刚退,好好休养身体。” 季明月没想到连海用魔法打败魔法,低头见都是些《vr方针与特效开发设计》《函数式程序设计》这样的高精技术书籍,有些还是阳间的最新版,他眼睛立刻亮了,技术之魂熊熊燃烧。 第150章 连海眉目舒展:“多读书,多看报,少喝奶茶多睡觉。” 书的最下方还有本《颈椎病防治指南》,季明月:“……” 这时门铃忽而响了。 自己没点外卖也没买奶茶,更是鲜少有鬼知道他住在这处公寓,现下还是中元节——连海不知谁大驾光临,疑惑着开了门。 迎接他的竟然是一大捧红玫瑰。 喧妍的红色后方,露出一张过分帅气的脸。 “府君,好久不见,”只见崔决放低手中的鲜花,“中元快乐。” 温润声音却让连海一怔:“崔主任?” 他确实懵了,不明白良辰美景大好假期,为什么会凭空蹦跶出一个崔决。 崔决身着丝绒西服,标准三件套,做个发型能直接去参加晚宴。他推了推金丝边眼镜,朝屋内张望:“季副呢?” 连海心中警铃大作,不动声色挡在他面前:“谁?” “季明月副组长,”崔决双眼狙到目标后,整个鬼散发着一种公孔雀开屏般的气息,“季副!小季!” 小季这名字是你有资格喊的么?连海:最烦装逼的鬼.jpg 刚想推这只花枝招展的崔孔雀出去,手机在卫裤口袋里嗡嗡震了起来。 又谁啊!连海仰天长啸,掏手机出一看,竟然是冥钉消息:【庆甲|阴冥同侪中元快乐:连海君,戌时正刻请至阎罗大厦九幽黄泉会议室,有要事相商。】 酆都大帝约七点谈事,现在已经六点半了,连海无语凝噎。 与此同时季明月循声来到门口,颇为意外地喊了声“崔主任”。 崔决珍之重之地将红玫瑰花束献给季明月,看过去的眼神挺有内容:“身体康复了吗?” 说完又抽出一枝含苞花朵递给连海:“多谢府君照顾我们小季。” 玫瑰枝干上的小刺差点没怼在连海脸上,他心里一万头羊驼飘过——听听这话说的,什么叫你们家小季,来这儿宣誓主权了? 再说了,谁家探病送红玫瑰啊!!! 大boss拉他加班,爱人眼看着要被撬走,职场情场双失意的连海面色凝重,某种强烈的占有欲漫溢胸腔。他压低声音问季明月:“花孔雀……崔决怎么来了?他还知道你生病了?!” 若有似无的醋味在空气中萦绕,季明月摸摸鼻子,发出免责声明:“我没告诉他啊。” “府君还有事?”崔决浑然不觉地道,仿佛自己才是这幢公寓的主人,“抓紧时间出门吧,别耽误了。” 连海一肚子闷气顶在喉咙,明明是三只鬼的电影,他却不能有姓名。 “庆甲君找我,可能是工作上的事。”开会时间在即,连海来不及细想,“小季你等我回来。” 他有种奇异的感受,那就是“等我回来”这短短的四个字,是第一直觉,也是心底最深的担忧。 他让季明月等,可真正等待的到底是谁? 季明月送他到门口,很乖地看他,小声道:“我和崔主任聊一会儿就打发他走。” 末了又补充:“就一会儿。” 彳亍片刻,连海终是拿上车钥匙出了门。 楼道有穿堂风,带得门把手“砰”地一声。 连海在楼道旁瞥到崔决那辆骚包的劳斯莱斯库里南,纯黑色,privilege尽数体现,他心中莫名腾起一股邪火,顺手将玫瑰花别在了库里南车屁股的排气管里。 公寓内,崔决依旧饶有兴致看着季明月:“不请我进去坐坐吗?” 身居高位者,喜怒不形于色是常态,但崔决的“不形”,和连海还不一样——海哥看谁都是冰山脸,围在他身边的亡魂不能、更不敢揣测冥府府君的心思。 这位崔主任就很妙了,威慑力不大,蒙蔽性很强,一整个活蹦乱跳变色龙,笑容是他最好的保护色。 季明月目光在他脸上逡巡了好几圈,还是没能明白冥府高管的来意。他只好找了几个空可乐瓶,把玫瑰花分成几束插进去,又将崔决引到沙发前,不太熟练地social:“崔主任想喝什么?茶还是果汁?” “奶茶吧。”崔决落座,很随意地翘起二郎腿,双手搭在膝上,端得是一派富贵闲人模样,“芋泥口味的。” “那我点外卖。”这要求刁钻,季明月愣怔,想了想又为难道,“马上中元假期了,晚上还有烟火大秀和小白书集市,大家肯定都去看烟火、买东西了,不知道现在还有没有奶茶店开着。” 中元节阴气乃一年最盛,千魂同喜万鬼狂欢,酆都大帝担心亡魂上去找乐子惊扰阳间,因而在七月十五这一天,总会拍板举办烟火大秀,尽可能把亡魂们留在阴冥。 好巧不巧,今年恰逢【小白书】app创办十周年,【小白书】是改革办崔决主持开发,slogan是“亡魂的生活指南”,主打一个好用好看,上线之后在亡魂之间反响颇好,至今已有活跃用户大几千万。 在崔决的建议,酆都大帝大手一挥,又批准在引魂街举办了个【小白书中元集市】的线下活动。 “不用,看烟火的时候喝。”崔决倾身,“小季,晚上要去看烟火大秀吗?和我一起。” 季明月正捯饬着外卖软件,闻言手指停滞,啊了一声:“崔主任这是什么意思?” “是在邀请你。”崔决从口袋里掏出两张纸片。 烟火大秀的内场门票,纸片边角印着超大的【vip】水印。 第151章 季明月更懵了:“邀请我?为什么?” 崔决:“因为我啊……” “孤独。”他轻柔吐出两个字。 季明月自认平日里脑子转得还算快,但此时却有种如坠云雾之感,他直觉崔决不仅仅是单纯的邀请,下意识道:“崔主任是单身?” 崔决不置可否,他的那对眸子定定地看着季明月,灯光透过眼镜镜片,在眸心凝成两点,像两簇跳动的火苗。 漫长的窘迫中,沉默震耳欲聋。季明月有些受不了,率先用玩笑打破寂静:“崔主任一表鬼才,鬼中龙凤,天之骄鬼,不至于吧。” 他是真心这么想的,凭崔决的长相和身份,追他的鬼大概能从阎罗大厦排到孽海。 崔决笑道:“都说了是孤独了。” 顿了几秒,季明月大概明白了什么。 眼前当真坐着条变色龙。 季明月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大脑留有的惯性令他继续打哈哈:“切,我才不信,崔主任怎么会孤独?” “因为,我早就把联系方式给你了——”崔决启唇。 “但你从来没约过我。” 作者有话说 新的一案走起~(先让小季和海哥酱酱酿酿一下) 第81章 “和我共度一夜” 连海来到九幽黄泉会议室门口时,恰巧遇上了一同赶来的钟锋。 他和钟锋交换了个意外的眼神,两只鬼似乎都没有预料到在这里会遇上对方。 齐齐推门进会议室后,连海愈发觉得今晚这场会有意思。 会议室里除了酆都大帝庆甲,还坐着孟芒。 “都别拘着,不是什么大问题,”见钟锋和连海脸色都不好看,庆甲推了桌上孟芒带的奶茶,“突然把诸君叫来,还是中元假期的事。” 阴冥的最高统治者笑眯眯道:“假日在即,今夜还有焰火大秀和线下集市,众位要压实责任,守牢安全底线。” 连海心中立刻懂了,近来阴冥无大事发生,平静得有些反常,冥府几位高管也各忙各的,酆都大帝这是特地给他们上紧箍咒来了。 他环顾四周几只寂寥鬼影,发现少了什么,便问:“怎么不见崔主任?” “小崔在忙中元市集的事,走不脱。”庆甲红润微胖的脸上始终保持和蔼笑容,“各位还请务必确保阳间无亡魂惊扰事件。” 连海一口老槽憋在心口——好个崔决,骗大boss不说,还带薪撩汉是吧? 呵,花孔雀,色禽! 庆甲:“今夜各位辛苦些,还请务必协助小崔,确保活动其间无亡魂惊扰阳间。” 连海微微眯眼——却不是因为酆都大帝下了死命令,而是为那声“小崔”——boss对其他高管的称呼,都是礼貌地在其后加个“君”字,礼貌,却也距离感十足,唯独对崔决不一样。 真·心腹。 一时间他又想到藉休假知名行撩汉之实的某只鬼,此刻说不定正在小季面前开屏,脸色顿时阴转雾霾。 “连海君,”庆甲看着他,眼角皱纹堆起,“另外有件事须知会你。” 听boss特意cue到自己,连海不敢怠慢:“您说。” 庆甲:“阴冥反诈app还是暂缓上线吧。” 连海面上光风霁月,心却骤沉。 近来他除了和小季在阳间查步家村的案子,其余时间就是耗在反诈app上,如今庆甲笑眯眯的一句“暂缓”,钟锋和孟芒或许听不出其中玄机,但他再明白不过——这等同于否定了他的决策。 他默默骂了句脏话,庆甲这条老狐狸,之前说全力支持,如今却出尔反尔。 上到冥府府君这样的位置,最忌和大boss意见相左,因为相左意味着离心。然而连海还是试图抢救一下,他刚准备启唇,又听庆甲道:“连海君不要误会,实在是阴司力有不逮。你也知道这两年阳间互联网行业不景气,很多人转行了,猝死的程序员和工程师也没那么多,阴司现在的技术型亡魂,都是一个鬼当十个用,就这还成天996、007,阴冥向来是不提倡阳间资本家压榨那一套的。” “别的不提,你们小组的季副,不也是一边查案子,一边兼着孽海数据监测工作吗?” 庆甲摆事实讲道理,说话滴水不漏,连海一时竟不知如何反驳。 “前几日钟锋君同孤说了阴司现下的情况,并请求暂缓反诈app上线,”庆甲转头看钟锋,“孤也觉得有理。” 真是一场酣畅淋漓的挑拨离间,连海目光朝钟锋掷过去,几不可查地蹙眉。 “孟芒君觉得呢?”庆甲又问。 孟芒一直低头喝茶,闻言抬眸,妙目流转柔柔出声:“连海君做反诈app自然是为了阴冥的太平,钟锋君也体恤阴司下属,两位都心系阴冥发展,君子周而不比,实在是阴冥的幸事。”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连海默默翻了个白眼,心道孟芒也是个端水大师,别卖奶茶了,去忘川端水去吧。 庆甲似乎对孟芒的回答十分满意,颔首道:“小崔若是在,他也定会同意孤的想法。” 意识到无力回天,连海恢复淡漠:“我会尽快寻找合适的技术亡魂,重启反诈app项目。” 灯光穿透他的长睫,在眼下投去一层薄薄的影子。 庆甲又嘱咐了几句,微笑示意散会。 连海心情不佳,脚步就慢,落在了最后。还未出会议室大门,耳边灌进庆甲的一句“连海君,留步”。 第152章 连海略微诧异地转头,见庆甲关了会议室的门,含笑看他:“小连近来辛苦。” 称呼都换了,连海摸不清楚boss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好以不变应万变,微笑摇头。 庆甲手机忽然响了两下,是冥钉的消息提示音,但他只握在手中没有理会,而是继续看着连海:“步家村的案子确实复杂棘手,难为你和季副,听说你们在上面都还受了伤。” 连海忙道:“职责所在,应该的。” “步金秋已经死了。人在icu,还是没抢救过来。”庆甲叹息一声,“就是今早的事。小姑娘刚喝了孟婆奶茶,过奈何桥了。” 连海惊异于酆都大帝连此案的细枝末节都知晓。 庆甲:“其实步金秋不在法庭上当场自尽,也捱不了多久。她查出了肝癌,‘癌中之王’,还是晚期,顶多剩三个月的寿命。步金秋犯下命案后不敢声张,一直靠他哥哥步安宁从医院私自拿药帮她扛着病情。” 这就解释了步安宁工作的医院里,那些丢失的药物是怎么回事;连海一时又心想,难怪步金秋如此火急火燎报仇。 紧接着,他听见boss四六不着地吟了首打油诗:“人死如灯灭,好似汤泼雪,若要还魂转,海底捞明月。” 连海默然,明白了其中的敲打之意——这次在阳间办案,因为他的两次迟疑,改写了步荣光和步金秋的命数——该活的人没活成,该死的人死不了。 那可不就是海底捞月么! 与此同时另一个疑问浮上心头,那就是他和小季在阳间的一举一动,都正在被监视、被告密。 是谁? 连海脸色愈发沉郁。步荣光和步金秋手上都沾了血,下场终是一死,其实命运无法违逆与更改,只是过程不同罢了。 这件事说小不小,毕竟他是鬼,干涉阳间生死,犯了阴冥大忌。 但说大也不大,关键要看酆都大帝如何定调。 正思忖着,庆甲解锁手机发了条消息,然后才道:“连海君升上府君之位多时,一直鞠躬尽瘁雷厉风行,智能小组成立以来,更是为阴冥太平出力不少,凡此种种孤都看在眼里。如孟芒君所说,是阴冥的大幸。” 身居高位者,说话就这样——有时候说了什么不重要,没说出的部分,才是关键。 庆甲拍拍他的肩,示意他坐下,自己也来到会议室主位上,严肃道:“只是霹雳手段的下一句,叫做菩萨心肠。” “有同侪向孤反映,道是府君能力出众,但平素未免过于霸道。” 大boss打了半天太极,终于亮出了杀招。 连海已然猜出打小报告的是某位钟姓高管,他何其聪明,听出酆都大帝的点到为止,起身坐到庆甲旁边的位置,装也装出一副诚恳模样:“小连明白。” 庆甲这才重新恢复笑容。就在此时,他放在桌上的手机再度响起消息提示音。 手机锁屏界面可以直接看到冥钉的对话框,连海招子很亮,发现和庆甲聊天的是崔决。 【庆甲|阴冥同侪中元快乐:假日期间,上面你盯好】 【崔决|我在小白书线下市集好想你:庆甲君放心,小杜在上面有数的】 小杜?名字好熟悉。连海眉头几不可查地蹙起。 庆甲收了手机,笑眯眯下逐客令:“那么今夜就到这。连海君,提前祝你和季副,节日快乐。” 这边被酆都大帝不动声色地敲打,连海不爽至极,他一时又想起季明月和崔决还在一起,怕小季懵懂无知,被崔决这条花孔雀吃的死死的,更是心乱如麻。 思及此,连海收起再和庆甲多聊几句拉近关系的念头,见好就收地告了别,匆忙往公寓赶。 一路上他将油门往死里踩,风驰电掣的辉腾在公寓外同那辆库里南擦肩而过。 连海下意识扭头,想看看副驾上有没有季明月的身影。然而车窗紧闭,防窥玻璃上一片漆黑。 夜幕完全暗了下来,库里南呼啸着扬长而去,灰白的路中央,徒留一朵红艳艳玫瑰花。 连海进门就喊小季。 没有应答。 他鞋子都没换,就在客厅卧室内急促逡巡,甚至连那间上锁的小黑屋都没放过。 回应他的,只有安静立在次卧床头柜上的“风花雪月”。雪片不再飘动,死了一般趴在水晶球底。 连海心焦似火,当场摸出手机打季明月的电话。 听筒中只传来长长的“嘀”声,一下又一下。 “电话也不接,和崔决一起就那么开心是吧?”等待音像根细线拽着连海的太阳穴,他按住额角,挂了电话,然后直接打给了崔决。 电话很快接通,崔决明显有些意外,声音也没了往日的温和,而是略微生硬:“府君?” 连海刚准备命令他“把我们家小季送回来”,没想到洗手间的门忽然开了。 某只鬼踏着一缕光亮出现。 连海不顾电话里崔决没好气的疑惑,看呆了——季明月整个鬼像是从阳间的什么恋爱综艺里走出来的,从头到脚都精心打理了一番,浅黄衬衫、纯黑高定搭配额前刘海,不仅不违和,反而有种相得益彰的清俊。 “小季你干嘛?”连海回神,目光却始终黏在他这副把头发梳成大人模样,换上一身帅气西装的扮相上撕不下来。 季明月的表情不似装扮那么硬挺,心虚地摸摸鼻子:“内什么,海哥,今晚有空吗?” 第153章 连海:“?” 季明月:“我想和你一起……去看烟火大秀。” 手机听筒里,崔决仍旧不依不饶地问着“大过节的府君您找我什么事”,连海怎么想怎么觉得怪异:“崔决那小子干什么来的,怎么那么快走了?” “他约我今夜去看烟火。”季明月如实相告,“但我拒绝了。” 连海感到一种隐秘的喜悦,嘴上却问:“为什么?” “因为我想和海哥你一起看。”季明月的目光和言语一样直白,话毕又补充,“今夜的月色和烟火一定都很美。” 天上的烟火未绽,连海心中却升腾起无边的灿烂。那种热烈到极致的情绪表达不出,他只是一动不动地望着对面。 烟花是转瞬即逝的东西,他却想把一眼万年的景象尽量延长。 延长到永远、永久、永生永世。 这番模样落在季明月眼中,却让他误会了。想到刚才连海出门的原因,季明月嘴唇翕动,声音极小:“海哥你不愿意吗?大卷王,别跟我说你今夜还要工作。” “一年才有一次欸,”季明月用急切掩饰沮丧,“你一年要工作两百夜,三百夜,腾出时间和我共度一夜,就一夜,不行吗?” 作者有话说 老狐狸,花孔雀,变色龙……咱阴冥是个巨大的动物园(大雾 ------ 不出意外的话,下一章会有重大突破,嘻嘻 第82章 “我喜欢你,中元快乐。” 连海一言不发走回了卧室。 刚才同崔决的一番推拉,逼出了季明月心底之言。然而此番掏心掏肺,却换来海哥的冷脸漠然,他无措地立在原地,松了松领带上那个漂亮的温莎结。 他感觉尸体有些不舒服。 脑海中,崔决那双不见喜怒的眼睛,和“没关系慢慢来”、“下次再约”、“我不会给你压力的”的话语不住回荡。季明月执拗地跑到卧室门口,几乎是恳求:“真的不行吗?你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他几乎是第一时间就拒绝了崔决,只是为了把最美好的一夜留下。 知不知道他只是为了简单的一句“你等我回来”。 “知道什么?”未过几分钟,连海就开了门。 季明月瞬间闭嘴。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连海同他一样,换了套高定西装,衬衫不久前同他在高定店一起买下的那件天蓝色情侣款。 冥府府君的身段,日常卫衣休闲裤便已经可以当模特,现下一身正经,翩翩公子还带着些四两拨千斤的禁欲。 季明月眼前冒出了无数条“仙品”的弹幕。 连海重复问道:“要我知道什么?” “没,没,”季明月舌头快系成死结了,“你干嘛这身打扮?”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海哥下颌线流利舒畅,唇色也好看得让他想摸一摸,甚至,亲一亲。 连海眯了眯丹凤眼,仿佛在看一个记忆力只有七秒的金鱼。 公寓内明明只有他们两只鬼,连海偏像怕有人偷听一般,贴紧季明月的耳朵吐出丝缕热气:“是谁喊我今晚去看烟火?” 只一瞬,季明月耳垂红成了石榴石,那股热气进到心脏,揪了一下二尖瓣。他感觉尸体回温了。 …… 两只鬼捯饬完毕赶到引魂街的时候,整条街挤得水泄不通,攒动的鬼头快把长街撑爆了。 季明月目光跨过印有【小白书:你的阴间生活指南】的彩虹色充气横幅和易拉宝以及各色摊位,下意识张望。 满月之夜,不远处的奈何桥畔空旷寂寥,和引魂街云泥有别——彼处是烟火大秀的绝佳观赏地点,vip内场所在。 他想起被自己拒绝的那两张vip内场票,一时还竟然挺开心的,睫毛弯弯眼睛眨了眨。 连海注意到这丝隐秘的快乐,啧一声:“怎么还傻乐上了?” “听歌呢。”季明月欲挠头缓解尴尬,手都抬起来了才想起刚才自己diy了发型,发蜡都用了小半罐,只得作罢。 他见几米开外有个卖花姑娘身旁放着音箱,很不上心地道:“瞧瞧,歌儿多好听。” 音响很配合地放了首古早口水歌,明亮的女声流淌而出:【有的人说不清哪里好,但就是谁都替代不了。】 连海眼角一勾,沉默着和他并肩而行。 中元市集同阳间的线下市集相似,请了小白书app上的知名博主摆摊带货,烧烤摊共首饰铺一色,吆喝声与孜然味齐飞,甚至还有主播举着自拍杆甜丝丝地喊着“家鬼们”,令整条引魂街烟火气漫溢。 市集是崔决一手主导举办,饶是对花孔雀再有意见,连海此时也不免对其能力刮目相看。 可不知为何,花孔雀今夜却没有到场。 他直觉是因为季明月的缘故。 正思考着,却听季明月惊讶地低呼了声:“丧茶!” 连海循声抬眸,街道旁大大的【丧】字,伴着一个小人儿仰头喝奶茶的logo,流金溢彩。 路中央有几位穿同样logo的t恤的小姐姐正笑脸盈盈地发传单,店铺外的亡魂队伍已然排得见不到尾,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新款手机发售现场。 “我在小白书上刷到过,”季明月看到奶茶就走不动路了,“这家店的老板原来在阳间开了全国最大的奶茶店‘喜茶’,手艺天上少有地下无双。” 他顺手接过传单,点着上面的饮品:“‘当然是选择原谅他啦绿茶养乐多’,‘再给你一百万粉丝也不火正种红茶’,‘加油你是最胖的奶茶大满贯’……” 第154章 连海一听,差点没被口水呛到。 “这个好,”季明月手指停下,双眼随之放光,“加班不止海盐厚乳玛奇朵,加薪无望燕麦芋泥啵啵——海哥,你是卷王我是咸鱼,正适合我俩。” 话毕立刻撒丫子,丝滑融入了排队的亡魂中。 连海无奈又宠溺地笑笑,刚准备跟上,衣角却被勾住。 “帅哥就是要配鲜花。”拉他的是个年轻妹子,着bm风格的短t短裙,一只手上拈着三五枝红玫瑰,身边还拖着个小音箱。 方才的口水歌,正是从这个见方的小盒子里传来。 连海本来心情很好,看到红玫瑰脸立刻沉了下来。 年轻妹子不明白为什么这世界上竟然会有鬼看到玫瑰反而不开心的,卖力露出笑脸:“一花千日好,天若有情天亦老;玫瑰牵姻缘,百年修得共枕眠,小伙子,买一束吧?” 那么会说顺口溜,想考研啊?连海有点想笑:“你觉得我像小伙子?” “不不,大哥,”妹子看清他的穿着打扮,连忙改口,“姜还是老的辣,大哥您很辣,特别辣。” 连海有些无语,打开【冥事通】扫了女孩的脸,果不其然,姑娘生前是位带货主播。 他转身欲走,又听身后道:“买一束吧,买下这束花,大哥您今夜保准愿望成真,心想事成。” 有什么东西在心头微妙地撞了撞,连海回头,见主播妹子把玫瑰花装在纸袋中,诚恳地看着他:“一定会实现的。” 买束花的工夫,季明月就乐滋滋拎了两杯两杯回来,他用吸管把那杯“加班不止海盐厚乳玛奇朵”戳开递给连海,自己捧着“加薪无望燕麦芋泥啵啵”美美吸溜起来。 季明月脖颈本就纤细,今夜他盛装打扮,衬衫扣子又板正地扣到最上面,随着吮吸动作,喉结卡在领口一起一伏。 相似的轮廓和动作——一瞬间,眼前这个喝着奶茶的青年,同百年前那个叫做“本无”的、缥缈的影子,逐渐重合。 是故人,是他。 连海也喝了口咖啡。或许是咖啡因的作用,或许不是,总之他心跳骤升,呼吸也热了。 纸袋里玫瑰所散发的香气也勾着他,一股想说些什么的冲动堆到唇边。 “那边有书摊欸!”季明月全然没注意到连海的彳亍,拽着连海往鬼多的地方挤。 连海回神,任凭季明月牵他的手。 小季的手温良,可传到连海心里,却好似旷野里由火星蔓延开来的一场燎原大火。 感觉到连海不太对劲,季明月扭头,唇边还沾了点奶渍:“不是海哥你说的吗,让我多读书多看报,少喝奶茶多睡觉。” 话毕他也觉得这话实在很打脸,心虚地用大拇指蹭了下嘴唇,结果好心办坏事,奶液覆上了唇珠。 实在太可爱了。连海没绷住笑了下,既来之则安之地任他牵着,挤到摊前。 书摊上的读物种类繁多且时髦,甚至还有刚出版的网文小说,阳间某佩网站上几位知名作者的畅销作品,就摆在正中央。 摊子另一边就更厉害了,连阳间最新版的公考教辅都有,引来不少想要参加“冥考”上岸的亡魂驻足选购。 连海一边听着摊主大吹特吹他在阳间进货时独到的眼光,一边在书堆中挑拣。 眼风落在一本《新华字典》上,他忽然想起当年,自己也和那位故人一同逛过书店,彼时故人刚留洋归来,戴着眼镜和猎鹿帽,一身漂亮的丝绒西装,斯斯文文的。 故人也是像这样看着书页,问他:“你知不知道,那么多个汉字中,只有两个字有唯一读音。” 连海少时读过学堂,但后来上了军校,文化程度远远不及故人:“?” 故人笑了,一双黑瞳像刚从蚌中摘出的珍珠,告诉他,新华字典里没有同音字的两个字,一个是‘死’,一个是‘命’。 出了书店,故人来了兴致,在集市上买了一对平安符,一时又嫌平安符下方坠着的丝带不好看,索性重新系了个水手结,将其中一只挂在脖上,另一只递给他:“本空,此生平安。” 生于战火纷飞的乱世,人不如狗,平安符自然是无法保平安的。连海死后下到阴冥,某次在引魂街的一家店铺看到了差不多的平安符,他当场买下了很多个——为故人,只为故人。 那个平安符,一直是他的【冥钉】头像。 连海于回忆中越陷越深,此刻却冷不防被猛撞了下胳膊。 季明月把选中的一本书递到连海眼前:“瞧咱这运气。” 小季神色有异,连海不敢怠慢,垂眸看到了八个字:【乾天兑泽,清净收杀。】 “步金秋!”连海脱口而出。他阖上书本,见封皮的蓝色已经残褪,边角也磨损卷翘,看上去很有些年头了,金字写就的书名叫做《娑婆录》。 “老板,”他举着《娑婆录》问摊主,“您这书是哪里来的?” 摊主显然被冥府府君的威严震了一震,但很快,他不咸不淡地道:“我哪儿知道啊?估计是从哪个图书仓库不小心顺过来的。” 连海不住摩挲着书页:“不可能,这书至少百把年头了。” “哎我说小伙子,你买不买啊,快给我书薅秃噜皮了,”摊主又要招呼买畅销小说的女鬼们,又要应付连海,有些不耐烦,“不买别逼逼!” “买买买。”季明月立刻赔笑,扫了二维码转账过去。 第155章 两只鬼挤出摊位,季明月一边翻着《娑婆录》一边吸着芋泥咕哝:“看上去像经书。” “娑婆的确是佛教用语,寓意大千世界。”连海道。 季明月想起连海卧室里的经书,明白这是海哥的知识舒适区,点点头:“可是步金秋所说的那句话,明明是道教的啊,好家伙,再来个‘子曾经曰过’,儒释道齐活了不是?这什么中华传统文化大乱炖,全料奶茶都没那么杂烩。” “你觉得呢?”他转头,见连海十分罕见地陷入沉思,差点撞到一旁的路灯,又唤了两声。 连海尚未拽回游弋到心脏最黑处的思绪,只是下意识地凝视季明月。 沉沉夜幕下有光影摇曳,它们和连海的眼神打了场默契的配合战,像是要透过皮囊,直探进季明月的内里。 今晚风清月圆,季明月本就喜欢月亮,此时更是被天空的绚烂吸引,哇了一声:“烟花!” 连海看了看表,还差几分钟到零点,同时他也知道了光影的来源。 大秀前的焰火虽是前菜,但如星如雨,已然十分美丽。 谁能不喜欢七天长假呢?身边逛集市的亡魂们也纷纷驻足,兴奋地开始了中元前夜的倒计时,十九八七六,喊声震彻云霄,像是要用鼎沸喧天的祝愿,将这一刻定格延长,直到永远。 绽开的流光像某种化学反应必备的催化剂,欲望骤烈,自眼底汇入心中。连海耳边却一片空寂,唯一能听见的,是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音越来越大。 连海举起纸袋,从中拿出那束鲜红玫瑰。 入眼是蔓延的红,如岩浆一般沸腾、迸发,把内心最深处的黑暗也照得透亮。 季明月在躁动的声潮中转头,烟花绽在他身后,从连海的角度看过去,像是新娘的头纱。 四目相对,一个眉眼闪闪,一个心上悬悬。 “五!” “时间是连续的,不会因为零点一过,这一夜就会有什么不同。” “四!” “今夜是中元,更是寻常一夜。” “三!” “明夜也是,后夜也是。” “二!” “但是,因为有你在我身边——” “一!” “所以这一夜、这一秒、这一瞬间,才会如此与众不同。” “零!” “小季,我喜欢你,中元快乐。” 作者有话说 表!!!白!!!了!!! 第83章 海上明月 连海和季明月一路回到公寓,连月亮都羞赧,悄悄躲到薄云之后。 连海摸索着开了公寓门,一进去就把季明月按在墙边。 他们拥抱了很长时间,到卧室的时候已经是天旋地转。 连海双眸愈黯,呼吸也浓重起来,然而还是用仅存的一丝理智,很绅士地问:“小季,给我,好不好?” 疑问句,但不是征求意见。 如此动作,床头柜上的“风花雪月”水晶球坠落在木地板上。光明跨进暧昧,钝重响声和骨碌碌的滚动让连海回神。 他退后两步,偏过头去深呼吸几口,然后才说了句抱歉。 “歉”字还没滑出口,他却瞳孔骤缩——啐啄同时地,季明月把他拽紧到鼻息前。 这动作像是渡一一口绵长的气,让被气息包裹的对象,清醒地沉沦。 连海只觉三魂七魄被衔住,叼了出来,撞散在半空。 季明月踢到“风花雪月”,任雪片在方寸间飞舞。他的呼吸也并不比纷乱的雪片好到哪去,短促地笑了下。 藉窗外月光清辉,他看到那里倒映着他的脸孔。 “海哥,只有水晶球碰了才会碎。” 此时再做礼貌绅士就不礼貌了,连海顺势坐在床边。呼吸流连却又专注,扑在对方脸上。 西装布料摩擦,发出特有的细碎声音,像是天生处在同一波段上的信号,恰好能够彼此相联。 …… 涨潮前的泥泞之中,他听见季明月吸着气,像在忍痛,声音混着浓烈的情愫,一时说“慢一点”,一时又好像没说。 “小季别怕。”连海就一边慢下来,一边轻拍他,说别怕。 季明月放松下来,笑了,双臂无师自通地搭在连海肩头。 连海后背传来些许疼痛,不深,但绵长,像小猫舌上的倒刺刮着的感觉。 …… 尤花殢雪意犹未尽,连海亲掉他的眼泪。 很快他从季明月的呼吸中尝到了奶茶之味,回忆起方才喝的玛奇朵。 红褐色咖啡豆浓香馥郁,经不断击打反复捯揉,萃出新鲜的咖啡液。 吸管深扎进摇晃的汁液中,涟漪中又添层层厚|乳,只待他初尝甜头,再仰头饮尽,最后留一勾盐粒、一抹白霜挂于杯壁,做最完美的点缀。 …… 鬼魂昼伏夜出,连海生物钟作祟,夜里醒了一次,睁开眼时动也动不了——季明月这条八爪鱼整个缠着他。 大概时间和动作都对新手不友好,季明月累极,洗完澡清理完,还没等头发吹干,便栽进被子昏睡过去。 没想到小季看着乖巧,睡相却相当凌乱,滚来扭去。 还好还好,八爪鱼这会儿养精蓄锐,最终找到了得以栖息的珊瑚。 八爪鱼和珊瑚,一对无比契合的伴侣。 连海轻轻把季明月缠在自己身上的手脚拿到一边。他摸了摸季明月的后颈,还好没有发烧,接着手指向上来到依旧有些烫的唇瓣和秀挺的鼻梁,为爱人将碎发挽在耳后。 第156章 星星好像也累了,随时要坠落的样子,给夜幕洒下清辉。 藉着星光,他想看看季明月的眼睛——那对可爱的、被他弄到失神的眼睛。 却冷不防听黑暗中传来一句:“海哥,这辈子太短了。” 海底月是天上月,枕边爱人同曾经那个模糊的身影重合。 曾经他午夜梦回,总以为故人只有一辈子,如今几回跌跌撞撞,竟然发现,那些少时的莽撞和心跳,原来竟可以取代。 连海手腕悬在半空,心头山呼海啸。 “太短了,都盖不到脚了,”季明月两只脚丫来回在连海身上蹭着,迷迷糊糊地哼唧,“明天换个长点儿的被子。” 连海:“……” 无奈的同时,却又笑了起来。 他摸到床头柜上的手机,打开那个叫【咸鱼投喂指南】的备忘录,准备在上面加一笔【被子】。 别说,小猫踩奶的感觉实在是很上瘾。连海想了想,终是放下手机,伸腿展臂,真像张柔软棉被一般,把某只鬼舒舒服服地包覆了进去。 连海再睁眼时天光大亮。 工作日的生物钟还没调过来,卷王起身想去摸手机看工作消息,被季明月拦住。 “今天中元假期,”季明月从被子里露出个脑袋,亮晶晶的双眸看着他,“别想工作了,想我。” 紧接着,季明月一双手举到他眼前,紧缩,又张开,光线随之明明灭灭,嘴里“咻——”了一声:“给你放个烟花!” 连海看他裹在被子里像个新鲜的糯米包油条,勾了勾嘴角:“你这烟花不行啊,一次最多放一朵。” 想到眼前这个可爱鬼是自己的,他就止不住笑意。 男人这种生物,平素最听不得“不行”二字,更何况季明月觉得昨晚自己挺行的,毕竟不是每个萌新都有他那么长的续航能力。今早起来他甚至觉得整只鬼像被做了个深度磁盘碎片清理然后又重启一样,神清气爽。 “你牵住我不就好了?”半晌后,季明月眨了眨眼,“这样的话,我们俩心里,就是烟花千千万万朵。” 连海当真觉得东风夜放花千树,绽在他眼前、心中和身体里。爱人发出邀约,他自然从善如流,抓住季明月的手。 季明月被呵出的热气逗弄,痒得不行,挣扎往后躲。 猎人没有眼睁睁看着猎物脱逃的道理,连海箍住他,小臂隆起修长结实的肌肉。 连海精于保养,虽然瘦但极其有劲。他手臂发力,制住一条小咸鱼可太容易了。 季明月动弹不得,哎呦哎呦叫唤两声,他脱口而出:“海哥你轻点儿!” 连海掺着某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沾沾自喜,磁哑的笑声喷在季明月耳边,对季明月耳语了几句。 “……”季明月愤愤然还想说话,嘴巴冷不丁被堵住。 这时床下衣服堆里季明月的手机滴滴滴响了起来。趁连海愣怔的工夫,季明月迅速起身,脚趾勾着玲娜贝尔挂绳把手机送到手边。 “差点忘了,”他看了看锁屏界面上的日程提示,一拍脑门儿,“今天是我投胎摇号的日子。” 连海原本偏头来追他,嗅探他的嘴唇,闻言鼻息骤冷。 季明月都点开投了么app了,眼珠在眼眶滚了一圈,将手机往枕头上一撂。 “不申请投胎吗?”连海瞥了下大眼睛的玲娜贝儿,又撩起眼皮凝视它的主人,像是一定要知晓答案。 季明月沉默着眨了眨眼,扑在连海怀中,下巴蹭着他刚冒头的胡茬,又贴上他的唇,像是在用这种方式交出一份无声答卷。 山不去就我,我就去就山。 自己出的题那么难,小季却还是给出了正确答案。连海扬眉,双手挪到季明月的脖颈上环住。 宣誓晚主权后,紧接着是一股没来由的惴惴不安——他想起昨夜季明月的梦话,这辈子下辈子云云。于是他忍不住问:“小季你以后摇上了号投上了胎,下辈子想干什么?” “我不摇号。”季明月并指伸在耳旁,斩钉截铁。 几缕发丝从连海额前落下,挡住些微表情,他道:“如果,我是说如果。” 季明月只好勉为其难地想了想:“本咸鱼没什么大志向,下辈子,就当一个普通人就好,知足常乐嘛。” “普通人?” “饿了能吃,渴了能喝,冷了有棉衣穿,嘴馋了有奶茶喝,哦,芋泥奶茶最好。走累了能坐在路边休息——就是这样的普通人。” 这回答新鲜,但也确实是小季能说出的话。这样想着,连海情不自禁摸了摸季明月的眉眼,好像要把那种触感烙在指纹中。 “当个普通人未免太简单了吧。” “你错了。”季明月得意地笑,“人生在世三万天,有炊有米赛神仙。正因为简简单单,所以最难。” 连海正思忖其中深意,冷不防叫季明月捉过他的手,黏糊糊地亲了一口:“海哥呢,海哥想过下辈子吗?” 想成为路。连海心中道。 成为你的路。 沉默是一种情绪,一门艺术,一类哲学。连海心里翻江倒海,脸上却无任何表示,只是用实际行动证明——报之以琼瑶地回吻。 情到浓时,枕边的手机很没有眼力价儿地再度发出声响。季明月正在兴头,顺势把手机蒙在枕头底下。 未料一声大过一声,丝毫没有要停的样子,季明月脑袋嗡嗡。 第157章 最终还是连海听不下去了,费劲儿地扯开枕头。手机挂坠上,玲娜贝儿那对蓝眼睛正盯着自己,连海攒了半身的力气瞬间全泄了:“不是说好不投胎了吗?我明儿就把你手机上那大粉狐狸扔了。” 季明月略微平复呼吸,捞过手机看了眼。 不看还好,一看,他躲过连海的蹭贴,咸鱼打挺从床上坐起来。 见他突然卡壳,满脸微妙,连海便问怎么了。 目光挪到手机屏幕上,他看到来电显示上硕大的名字—— 崔决。 第84章 可爱到头掉 季明月顺势想把电话挂掉,手指却被连海挡住了。 “不接吗?”连海睨他,“万一有什么重要的事呢,是吧季副。” 都说热恋期会降智,可连海这一嗓子“季副”拿腔拿调,季明月顿感不妙。他回瞄过去,觉得海哥的脑细胞比办案时更犀利,几乎可以隔着空气读心。 季明月又想起昨晚崔决向他表白时——如果那算是“表白”的话——自己虽不动然拒,但到底松了些口,答应崔决下回主动请对方吃饭,算是还这束玫瑰的情分,之后他和崔决便两不相欠。 此刻某条咸鱼把被子往肩上拽了拽,额边渗出的汗打湿胎毛,令它们像清晨染着露珠的小草。 季明月心虚地咽了下唾沫:“大过节的能有什么事,保不齐就是崔主任手癌按错了。” “正因为是节假日。”连海道。 他太了解这位同僚兼情敌——崔决表面上在季明月面前跳来跳去,其实比谁都心思深沉、谋定后动,昨晚被拒绝后,他断不可能再唐突发起攻势。 思及此,他接着说:“所以花孔雀一定有要紧事。” 铃声依旧执拗地响着,玲娜贝儿变成了大叫驴。连海赓即拿过手机按下接听键,说了句喂。 电话那头,崔决一句“小季”声音忽远忽近,明显是感觉到不对后拿开手机看了下号码,但很快,崔决用肯定的语气道:“府君。” 连海“嗯”了声——或许是错觉,季明月从中听出某种宣告主权的意思,眼中也幻视出一头巡逻自己领地的奓毛狮子。 “小季呢?”崔决的声音波澜不兴,对于手机不在主人手中,并不惊讶。 “你说季副啊,”连海声音微哑,甚至有些慵懒,“他在洗澡。” 季明月:? 连海将季明月锢住不让他动,接着把手机拿远了些,虚着嗓子喊:“小季,还能撑住吗?要我进去帮忙吗?” 海哥身上温暖,还有股好闻的被子味儿,季明月乖乖趴在连海怀里,只是满头问号:??? 片刻后季明月回味过来,登时无语——一百多岁的冥府府君,竟然还当着自己的面吃起醋了! naive! 狮子升级为狮身人面像,正式成为古埃及掌管飞醋的神。 隔着电话听筒,连海听到崔决发出轻微的闷笑:“府君,演技不错哈。” “……”连海给自己挽尊,“小季确实不方便。” “行,那就找你。”崔决隔着听筒掷来一句,不咸不淡,“崔某人本来就是要找府君。” 这下轮到连海满头问号。 崔决:“府君能否拨冗来趟孽海办公楼?” 孽海的小办公楼自从上次共振塌方后,一直在修缮维护,连海和季明月最近忙着出入阴阳两界查案,还顺带着谈了场甜甜的恋爱,乐而不思孽海也。 两只鬼嗅到了不一样的气息,双双沉默。 片刻后,连海严肃道:“现在吗?怎么了?” 崔决吊他胃口:“先来再说。” …… 中元假期,建筑队也停工,孽海办公楼被钢筋架和绿幕罩住,在海岸线旁孤独矗立,像个孤独的棺材盒子。 大众辉腾停在绿网旁的空地处,连海和季明月下车后,打眼看到办公楼旁边的小花园中,另一个小小的浅绿色棚子。 小棚扎在花草边,旁依旧是那辆骚包的库里南。棚下,某只花孔雀一身清新的户外装扮,正支着露营椅,架着煤气炉铁丝网,悠悠然啜茶,煤气炉旁边还放着全套钓鱼工具。 崔决今日穿简单的休闲裤和白衬衫,海风鼓起白衫,勾勒出他流利的腰线。 林下神仙不过如此。 而那张铁丝网上,除了紫砂茶壶,还摆着橘子花生栗子,花生被烤得噼啪响,锡纸盒中的芝士红薯芋泥也软烂无比,随微风飘出阵阵焦糖浓香。 连海:……装逼的钓鱼佬。 季明月:……他这芋头还怪香的嘞。 “崔主任,”连海同他交换一个商业假笑,双方均不过眼,“七月季夏,大好的中元假期,您把我和季副叫到孽海,该不是闲情逸致忽然上头,来找我们嗑瓜子聊天吧?” 崔决提起紫砂壶,往一只新建盏中倒茶,倒完又添些牛奶,话中有话:“阴冥皆知府君勤于公务,近来更是为了反诈app夙夜不怠,想必是没时间上网,不知道这是小白书上近来流行的露营风和围炉煮茶。” 茶水碰撞出叮咚声,连海冷笑:“阴冥也皆知——崔主任最擅长哪壶不开提哪壶。” “要喝奶茶吗?”花孔雀对情敌的冷嘲热讽丝毫不在意,将做好的奶茶递给季明月,“还加了芋泥。” “我知道你最喜欢芋泥了。”崔决指指一旁的芋泥盒子,忽而又靠近季明月,眼如一泓秋水,直望进季明月的双眼中。 第158章 崔决长相清俊中正,平素带着股体制内特有的气质,大白话叫做“厅里厅气”,此刻突然脉脉含情,似和尚破戒,仙女思凡,平添些罕见的旖旎。 季明月接过建盏,实在想不出该说什么,只好硬着头皮恭维:“崔主任真是懂得享受热爱生活的阴冥好亡魂一枚。” “下回我们一起享受。”崔决笑意更盛,“答应我的事,不要反悔。” 孽海办公楼的小花园要是有柠檬树,连海此时应该在树下挺腰坐直了。他脸也绿了,像反射着一整张a股大盘图。 连海硬是挤到中间,挡住季明月和崔决的视线:“有茶水吗?我也渴了。” 他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季明月。小咸鱼琢磨了下男朋友的意思,知趣地放下茶杯,退后两步与崔决隔远了些。 崔决今日偏生跟连海作对一样,绕过紫砂壶里滚开的金骏眉,从围炉旁的食品袋里掏出一罐百事可乐撂给他。 见连海不解,崔决道:“府君合该喝点儿酸的。” “百事可乐,狗都不喝。”连海也和情敌杠上了,“我是可口可乐教徒。有可口可乐吗?” “有是有,”崔决噎了下,朝一边努努下巴,“就是都被孩子们分完了。” 连海:“孩子?” 崔决收了笑意,目光中蕴着连海从未见过的冷厉:“我今日突然找你,正为此事。” 说话间,孽海办公楼的绿幕中,突然窜出了几个小人儿,暴风般闪到崔决身边。 ??? 连海注意到这些大汗淋漓的孩子个头不高,应当只有三五岁左右。 “叔叔,”其中一个满脸是汗的女孩的声音奶里奶气,印证了连海的猜想,他抓住崔决的衣服微微摇晃,“可以再给我一罐可乐吗?我……我还想要饼干。” 女孩身穿粉色泡泡袖连衣裙,白袜搭黑色小皮鞋,皮鞋尖头沾着些砂砾。她说起话来一对羊角辫一跳一跳,配上红扑扑的脸颊,可爱又礼貌。 一声叔叔,叫得在场三个大老爷们儿心都化了。 崔决便笑眯眯从零食袋中拿出饼干和可乐,他将可乐打开,又贴心地插了根吸管。 季明月喜欢雪,一眼就看到蓝绿色的饼干包装袋上印着几片雪花,很快认出饼干是“北海道白色恋人”,猫舌饼和白巧的经典搭配,近来刷屏小白书的网红爆款。 他道:“崔主任紧跟潮流啊。” 崔决看着手上的饼干:“说起来,这一款还是我和孟芒君一起开会时,从她那里偶然尝到的,觉得不错,就让助理把它推成了小白书爆款。孟芒君确实妙,闻弦歌知雅意,品风月听流泉。” 他盯着季明月看:“还有,崔某人向来不跟风。” 季明月:“?” 崔决:“我只引领时尚。” 季明月:“……” 海哥说对了,还真是只骄矜的花孔雀。 崔决说完,又去帮女孩把脸上的沙子擦掉:“你们在干什么呀?” 小姑娘接过可乐猛吸两口,眼睛有些凸,但亮晶晶的:“在玩捉迷藏!” 她身旁还有两个同伴,都是女孩,略调皮些,抱住崔决的大腿,拿可乐的拿可乐,要饼干的要饼干。 小姑娘也加入了要零食的队伍:“叔叔我给你唱首歌吧!” 边说边用稚嫩的声音唱了起来,是首挺老的儿童歌曲,副歌有一句“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季明月在阳间听过,很耳熟。 季明月望了望还在修葺的办公楼,确实很有恐怖片里荒废游乐场的feel,正适合孩子捉迷藏。 只是不知道为何一下来了如此多的小毛头。 正想着,忽然一股刺鼻的化工气味钻进他鼻腔中,像油漆混杂着香蕉水的味道。 季明月再度确认,办公楼工地没有开工。 他同连海对视一眼,后者显然也闻到了,吸吸鼻子。 崔决一一给孩子们拿了可乐,待三小只美滋滋打着碳酸嗝儿,坐在一旁休息之际,才道:“我本来是想这个中元节来海边露营的。” “停车的时候,就看到这几个小不点儿在海边追来跑去,不太对劲。”他面上无甚表情,但精准地看出了连海和季明月心中所想。 季明月咸鱼雷达敏锐,听崔决如此说,就知道大事不妙,隐隐有一种要加班查案的预感。他满脸都写着拒绝:“孽海这边经常有刚下来的亡魂,休息一会儿,玩一会儿,然后再去投胎,都是常有的事。再说像这么年轻的小鬼,虽然不多,但也不是没有,上回我还看一小孩儿,头都挂在脖子上呢(1)!崔主任是不是多心了?大过节的,您好好休息,别太敏感。” 面对季明月对自己智商的质疑,崔决并不生气,而是耐心道:“我在冥事通上查过孩子们的信息,发现他们都来自一个地方,深城。” 季明月强行解释:“会不会是巧合?深城是阳间的大城市,我看小白书里写过,那地铁上的人乌泱泱的,早晚高峰恨不得鞋都能挤掉。偶尔多死几个孩子,也很正常吧。” 女孩喝得满脸可乐沫,崔决从口袋抽出湿巾为她擦脸,继续问:“小朋友,告诉叔叔,你叫什么?” “叔叔,我叫诺诺。”饼干和可乐的甜蜜气味萦绕在女孩身旁,甜甜地答道。 崔决动作猛了些,女孩的头歘地一下,从脖颈上半掉下来,挂在肩头荡荡悠悠。 第159章 “嚯!”季明月登时心惊肉跳,整个鬼跳到连海身上不肯下来。 连海:“……” 他这才发现,女孩脖子前有一道骇人的伤口,皮肉外翻,隐约能看见青白色的喉骨,应当是被水果刀之类的锐器所伤。 也难怪她眼睛暴凸,应当是临死前挣扎窒息所致。 这么可爱的小姑娘,谁下的狠手?! 崔决不尴不尬地咳了下,帮小姑娘接上脑袋,调出手机中【冥事通】的亡魂主页:“李伊诺,今年五岁,死前是深城市南山区儿童福利院的收养儿童,死于一场意外——在琴房拉小提琴的时候,让琴弦割断了脖子。” 原来凶器是琴弦,连海恍然。 “阳间有句话叫阎王叫你三更走,绝不留你到五更,话粗理不糙。”崔决目光继续在旁边打闹的三小只身上徘徊,“她们也都是死于意外,一个是迷路,一个是坠崖。” 他边说边提溜着另一个女孩:“喏,这小萝卜头,福利院组织郊游活动,一个人走丢了,最后是在深城湿地公园的灌木林里发现的,可能是迷路乱走的缘故,那天晚上又打雷,不小心被劈落的树干砸到了后脑勺。找到的时候都巨人观了,人肿得不成样子。” 胖姑娘穿纯白纱裙,纱裙上满是泥点,往上,额头血肉模糊,半个头盖骨全碎了,露出灰败的脑浆。 听崔决喊她,她咧开嘴笑起来,憨态可掬像只北极熊,又带着点儿不太和谐的蠢感,很怪异。 季明月瞥到胖姑娘很宽的眼间距,想起高中生物书上的图片,一下就明白了——是二十一三体综合征。 季明月在孽海边见过的亡魂不算少,什么稀奇古怪的死法都有,此刻看着这几个字面意义上“可爱到头掉”的女孩,还是浑身麻麻的。 他声音越来越小:“崔主任你不也说,她们都是死于意外吗?” 崔决:“这就是不对劲的原因——” “三小只彼此认识,都来自同一家福利院。” 作者有话说 (1)参考第7章 《命案》中,那名可爱到头掉的孩子 ------ 宝贝们喜欢喝百事可乐还是可口可乐捏? 第85章 “这根本就是杀人。” 福利院? 连海警觉。 最近他一直在追查和“桃阿姨”、“碧桃”有关的人,把步金秋和谷知春的案件报告反复看了很多遍。印象中,谷知春、以及步金秋的哥哥步安宁,都是出自福利院。 崔决回答着季明月的问题:“这些年阳间的生育率低是低了些,但政府还是很重视幼儿抚养的,福利院的环境和管理也比前些年好了很多,放任孩子出意外,绝对不可能。” “所以崔主任认为,”连海回过神,“这几个孩子死得蹊跷。” “她们的死亡时间相近,早的是一周之前,最近的就在昨天。小姑娘家家,互相认识,又胆小又贪玩,这才在孽海逗留了如此长的时间。”崔决看向季明月,“季副说是巧合,崔某人却不甚同意。一次意外,姑且叫做意外,可两次、三次呢?” 他又转而对连海道:“府君什么意见?” 连海和季明月双双沉思。 “好了,崔某人话就带到这儿。”崔决边说边拾掇着露营装备,“这案子办不办、怎么办,接下来全看府君和季副了。” 连海暗想,要么怎么说崔决能当上酆都大帝的心腹,他、钟锋和孟芒都不行——起码这知进知退、见好就收的分寸感,是厉害。 他职级比崔决高一级,但若论混迹官场的能力,他是九段,崔决是十段。 所谓十段,就是十个九段来了也打不过。 崔决把还没怎么动过的“白色恋人”饼干堆到一旁留给孩子,又做了个颇为可爱的表情。三小只登时眉开眼笑,不停和眼前这个善良又帅气的叔叔贴贴。 诺诺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尤其不舍,小珍珠都要掉在裙子上:“叔叔,我以后还能吃到饼干吗?之前我一周只能去一次晨晨阿姨那儿,吃一次饼干,呜呜呜呜……” “诺诺这么漂亮,值得这世界上最好吃的饼干。想吃饼干就找这位帅叔叔。”崔决帮小女孩抹掉眼泪,指了指季明月,严肃道,“拜托照顾好他们。” 季明月还没明白过来,崔决又冲他眨眨眼,仿佛刚才的凝重不存在。他唇边扯起轻微弧度:“与君初相知,犹如故人归。小季也不要忘了和我的约定。” 连海现在就是想把刚才对崔决的敬佩全都丢到外太空。 呵,花孔雀,这一声“小季”叫的,就没有分寸感了是吧?! 季明月却两难了起来——答应崔主任,今晚保不齐海哥要把他的腰折腾断;不答应的话,又显得自己言而无信。 他不知该如何接话,眼珠骨碌碌转了一圈,最终选择捧起建盏,战术喝奶茶。 “小季啊小季,”崔决摇摇头,轻笑了声,喉咙中溢出轻快的调调,“你也太惜字如金了。” 连海牙快酸完了,又不好发作,只能拿奶茶出气:“季副,那奶茶加糖了么,你就喝?” 季明月愣怔,紧接着一口奶茶差点没喷出来。 连海继续对崔决拿腔拿调:“崔主任,见笑了。不过你只知道小季喜欢芋泥,不知道他口味刁钻,非全糖不喝……” “而你,我的朋友,”未料崔决抢白他,“小嘴叭叭的,你是真的话多。” 第160章 这下把连海干沉默了。 “小季,建盏你收着。”崔决转身往库里南停驻处走,他背朝季明月,扬了扬手机,“想还我的时候,就打电话,只要你约,我都有时间。” 季明月嘴里的奶茶拐了个弯流进气管,咳得比扬起的海浪还响。吓得正吃零食的几个小朋友纷纷上前,诺诺还像模像样地踮起脚,要去拍季明月的背。 季明月就蹲下来,弯出一对笑眼,任由可爱的小女孩给他顺气。作为小姑娘关心自己的奖励,他又帮诺诺开了罐可乐。 “我公寓里的芋苗也能长芋头。”半晌后,连海没头没脑地来了句。 季明月:“?” 连海:“绝对比花孔雀带的预制菜好吃。” 可乐冒泡,呲啦一声。季明月:“……” 现在他打脸了——原来处于热恋期的男人确实会降智。 “海哥,等等。”季明月突然道。 连海还泡在醋罐子里没出来,阴阳怪气道:“怎么,崔主任的奶茶就那么好喝,没喝够?” “不是,”季明月拽住女孩的小手,神色凛然,“你来看,诺诺的脖子。” 诺诺的脖子半断不断,女孩偶尔跑跑跳跳动作猛些,脑袋就悬在上面一颠一颠的,像条不遵从胡克定律的弹簧,看得季明月发怵。 他在递可乐的时候尤其小心,如此一来,就瞥到了女孩脖子上的异常。 除了琴弦割出的那道致命伤,诺诺纤细的侧颈上,一上一下平行分布着两个圆形伤口,伤口已经结痂,鼓出小小的黑色疤痕。 季明月声音打颤:“咱就是说,阳间虽然没有鬼,但会不会有吸……吸血鬼?” 连海检查了一番伤口,有些无语:“是注射器的针孔。” “诺诺,告诉叔叔,”诺诺的头有些歪,连海耐心地帮她接好,轻按她颈侧的伤口,“这里怎么了?” 诺诺回忆了几秒,挠挠头,细声细气地道:“不知道。” 如此动作,连海眉头骤蹙——小女孩双臂内侧,也有几个类似的针眼! 季明月同样发现了异常,藉着分白色恋人饼干的名义,把剩下两个孩子叫过来。 三个同样有针眼的脖子,六条同样有针眼的胳膊。 连海拍拍手起身:“行吧。找个地方把三个小姑娘安顿下来,然后我们走一趟深城。” 他看着美美吃饼干的小朋友,难以想象、或者说根本不愿想象这么小的孩子死前曾遭受过什么:“他们的死绝对不是意外。福利院十成十有问题。” 季明月:“这么肯定?” 连海瞥着那些粗大的针眼:“她们生前是被人大量抽了血。” 针眼扎在脖颈和手臂的静脉处,加上孩子们虽然死法各异,但都是面色苍白,连海做出了如此推断。 他生前就长在“安养院”里,对福利院的生活并不陌生:“福利院听上去是个好地方,其实孩子们能吃饱穿暖已经算不错的,没有那么多的自由。若说抽血都是她们个人行为,背后完全没有人推波助澜,根本不可能。” 季明月点头同意:“还抽了这么多,好家伙,这种抽法儿,大人都受不了。” 他揉揉诺诺的羊角辫,示意几个孩子去旁边玩,接着疑惑道:“可是抽她们的血干什么呢?救人?治病?该不会是卖血吧?” “我担心的就是这个——若真是卖血,问题就大了,这根本就是杀人。之后说不定还有更多的孩子惨死之后下到阴冥。” “本应是享受生命的青春年华,却要在这里和一众亡魂一起争抢投胎名额,未免残酷了些。更何况,一时来了这么多枉死冤魂,于阴冥也是隐患。”顿了顿,连海道,“我们得上去一趟,查个清楚。” 中元假期眼看要从罗马假日变成骡马假日,季明月:“……” 孩子们都跑开了,可那股香蕉水味又顺风钻进了季明月的鼻子中。他下意识问道:“海哥,你闻到什么没有。” 连海心有灵犀道:“是从他们的头发和皮肤里散发出来的。” 季明月生前是理科学霸,生物和化学学得都不错,他直觉这种诡异的气味与孩子们的死亡有关——来源说不定就是保护尸体的什么药水。 几个孩子死法惨烈,但尸体像是被精心保护过的一样,管中窥豹,那个在灌木林里发现的有二十一三体综合征的胖姑娘,巨人观是不假,但浑身上下竟然干净得连一丝丝泥土和草叶都没有。 这不合理。 更何况她们各个打扮得庄重漂亮。 像是用一场华丽而盛大的仪式,迎接自己的死亡。 “诺诺,你东西掉啦!”季明月看到地上的紫色三丽鸥小卡包,神思回拢,拾了起来。 他翻了翻卡包,里面东西寥寥,只有一张印着【李伊诺 深城市南山区儿童福利院】的胸牌,和一张纯白色卡片,卡片光秃秃没有任何字迹,不知是做何用。 翻到最后,他忍不住“咦”了一声。 卡包末处夹了张照片,雪白相纸上,一个美丽女人攫住了他的视线。 美人身着纯黑丝绒晚礼服,如云的大波浪乌发,下面一对杏眼秋水盈盈,美得张扬大气。 看上去眼熟,季明月歪脑袋想了想,但一无所获。 “看什么呢,都发愣了。”连海靠近问道。 季明月恍然回神,眼风一带发现华点,手指点在照片上,“咦”了一声。 第161章 连海顺着看过去,见美人并没有看镜头,而是将目光向旁边投去——一个高瘦的女人于暗处茕茕孑立。 虽然只穿着普通的衬衫牛仔裤,却自带一股清冷气质,雾蒙蒙的,像晨露中开在崖边雪莲,遗世独立。 但哪怕是站在角落里,也让人很难忽视她的存在。 “叔叔坏,叔叔偷看我的秘密!”诺诺不知何时跑到了他旁边,想要拿走卡包。 季明月:“叔叔好,诺诺告诉叔叔,这两个阿姨是谁呀?” 诺诺咬着嘴唇不说话,嘴角的饼干渣都掉了。她小手却在使力,指关节发白,誓要夺回只属于自己的珍宝。 季明月灵机一动,拿起旁边一袋饼干:“诺诺告诉叔叔,诺诺今天还能再吃一袋‘白色恋人’。” “真的?”女孩的手松了松。 季明月郑重点头:“叔叔要是骗人,就叫叔叔再也吃不到饼干。” 片刻后,小姑娘松了手,银铃般的声音回荡在海风里:“喏,这个漂亮阿姨是晨晨阿姨,是大明星!” 她咬了咬嘴唇,指着角落里的女人:“这个是桃子阿姨……” 连海原本一直在旁抱臂沉思,闻言愕然了一瞬,来到诺诺面前蹲下,抓住她的肩:“你说是谁?” 诺诺显然是吓到了,原本就苍白的小脸几乎透明,抽噎起来。 “海哥你温柔点。”季明月嫌弃地乜斜他一眼。 他想了想,拿起饼干袋抖出哗啦啦的声响:“诺诺别怕,诺诺跟叔叔说出来,就能每天都吃到饼干。” 女孩立刻止住哭泣: “是……桃子阿姨!” 作者有话说 宝宝们可以投点海星嘛(土下座) 第86章 “很有精神啊!” 确定要去阳间后,如何安顿三个小姑娘,就成了让季明月头疼的事。 孽海办公楼尚未修缮结束;连海的公寓本就不大,小不点儿过去能把天花板掀翻;奈何桥慈善基金会应该能接收,可他给孟芒发消息对方一直未读,一问才知道孟姐姐中元当夜竟然得了急性肠胃炎,住院了。 ……思来想去,季明月想到了一个绝佳“备胎”。 当初办公楼坍圮,自己无处可去时,崔决曾经主动提出要给他一套房子应急,三室一厅,黄金地段,就在阎罗大厦旁边,离公寓也不远。 什么叫做天时地利人和啊。 他打电话给崔决,对方爽利地应承下来,还临时请了个保姆阿姨。 送孩子这夜,连海有些工作走不脱,季明月独自开着府君那辆奢华的辉腾,带三小只去新房。小朋友听说要去住大房子,还有可乐饼干吃,开心得不行。 季明月一路上听着“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的歌声,耳朵都要生茧子。把孩子们顺利交到了阿姨手上,又留了阿姨的联系方式后,他心中的一块大石才落地。 回公寓路上,季明月感激地给崔决发了道谢的消息。 崔决秒回:【你我之间什么关系,何须道谢。】 花孔雀段位极高,最擅长四两拨千斤,对上崔决,季明月总有些招架不住的心虚:【要的,崔主任有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说。】 崔决甩了朵玫瑰花的emoji过来:【那么节后能空出一个白天,和我一起吃饭吗?】 鲜红的花骨朵落在季明月眼中,他没想到崔决如此直接。不过拿人手短吃人嘴软,用了人家的房子,季明月应当予取予求。他思忖片刻,打字道:【必须的。】 崔决很快又回复了一个玫瑰花emoji。 刚进楼道,季明月就遇到一位陌生的中年男子,对方笑眯眯地打招呼:“季副,来找府君的吗?” “您是?”季明月疑惑对方知晓自己的名字。 中年男子不紧不慢道:“府君的保健医生。之前季副您病了,我来这里给您看过病,只是当时您高烧昏迷,可能没印象。” 办步金秋案子的时候,季明月大病了一场,思及此,他哦了声,接着骤然紧张:“海哥……府君生病了?那今天还怎么去深城啊……” “那倒没有,例行身体检查而已。”医生又问,“府君和季副假期也要去阳间游玩吗?” 难得的中元假期,医生本打算上去逛逛街,没成想却接到了电话——冥府府君说心脏有些不舒服,想测一下静脉和动脉的各项血液指标。 可哪有什么心脏问题?化验报告一切正常,府君看上去也活蹦乱跳吃嘛嘛香,甚至比之前还要神采奕奕。 测完后,府君和往常一样,将血液标本留存了下来。 对此他很理解——阴司冥府水深,高管的健康情况对外都是严格保密,否则被别有用心的亡魂知道,后果不堪设想。 季明月咳了声,不置可否。 公寓装的是声控灯,长久的静默后,灯光熄灭,楼道骤暗。 “不过季副,”医生开口,与此同时声控灯也亮了,“府君最近可是遇到什么喜事了?” 一片明亮中,季明月松了口气:“?” “很有精神啊!面色红润,容光焕发,这个年龄的亡魂有这么好状态,要么是规律健身饮食,要么是……”医生说着说着,戛然停住。 季明月好奇:“是什么?” 医生瘪瘪嘴,欲言又止。 季明月更好奇了,心中的占有欲蠢蠢欲动,他脱口而出:“府君还有什么事是我不能知道的?” 第162章 医生知晓府君和这位季副过从甚密,密到对方甚至可以留在私宅,心里盘算了一番。 检查时,他曾看见府君后背几道鲜红的抓痕,于是咳了一声,极其谨慎地道:“要么是,那个,府君的,呃,夜生活……” 几秒后,季明月反应过来,脸慢慢红了。 连海刚把动脉血收到小冰箱里,就看到季明月神色复杂地飘进了门。原本他要和季明月同去送孩子们,却被崔决拒绝了,因而心中一直忐忑——小季和那只花孔雀独处哪怕半秒,他都难受。 连海尽量压住情绪,问道:“都安排好了?” 季明月脸上热得不行,心不在焉嗯了一声,接着鬼使神差地道:“海哥,我刚才碰到你的保健医生了,他喊我季副。” 这话四六不着,连海直觉有问题:“怎么了?” “我们,”季明月声音有点闷,摇摇欲坠,“我们只是正副手的关系吗?” 连海很快明白了怎么回事。保健医生那边他很放心——对方是他一手提携上来,堪称心腹,哪怕真看出些什么,也绝不会外传。 连海上前抓住季明月的手,在后者愕然的目光中,将他锁在怀里:“你来定。” 手臂上的止血贴还贴着,蹭到了季明月腰上的痒痒肉,他忍不住扭了两下,张嘴笑了笑。 “给我个名分。”连海压住他手腕,搂紧他。 呼吸搅缠在一起,连海很清晰地重复:“我的名分,你来定。” 季明月笑了,闭上双眼,和要名分的某只鬼十指交握。 有点粗糙的手指磨得他很痒,他动来动去,最终选择将温热的脸颊贴过去,小猫一样,作为无声的回答。 连海和他吻了一会儿,余光瞥见室外阳光越来越大,捧住季明月那张春潮带雨的脸,捏了捏:“甜心小猫,腻歪够了没?” 季明月摇头,吐气深吸气浅,睫毛还在颤。他不想从小猫变回咸鱼。 连海:“可是得去深城了。” …… 从洪波滩上去之后,季明月和连海落进了一片草丛中。 深城位于南部,紧邻海岸线,一年有八个月空调都要开制冷模式,特产是突如其来的暴雨和突如其来的南方大蟑螂。现下又是八月末,阳光和水蒸气的组合拳威力十足,更令草丛中湿热无比。 季明月起身掸掉草根和湿泥,看到了身旁的标识牌:【小草微微笑,请你绕一绕】。 “草,”季明月冷不丁被草叶割了下手指,槽多无口,“这小草得有一米高了吧,谁绕谁啊。” 连海拨了拨青草,标识牌露出了下一行:【深城市南山区儿童福利院】。 季明月直呼好家伙,这就好像rpg游戏里的主角还没出新手村,就天降一个超神装备直接把它保送到了最终boss面前。 “但是海哥,你不觉得奇怪吗?”又一个念头在季明月脑海中乍现,“咱们每次瞬息全宇宙的终点,都在福利院。” “上回去沛州办步家村的案子,终点是沛州市福利院;上上回上肃城找谷知春也是到的福利院;还有咱们小组刚成立那会儿去宜州,找那个杀人魔莫栋梁,我记得好像就到了般若福利院。” 这是阴冥的冷知识,资历稍浅些的亡魂都不知道。连海解释:“洪波滩上的贝壳对应着不同的城市,终点是第一个带它上阳间的亡魂所停留的地方。” 话有点绕,季明月眨眨眼,发挥理工科思维:“懂了,相当于有记忆存储功能的区块链,而且这些存储数据不会被篡改。” 不过若是一个城市的“瞬息全宇宙”终点是福利院,倒也没什么,可两个、三个……事出反常必有妖。 “洪波滩上的贝壳是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他问。 连海想了片刻:“我曾听钟锋说过,说是洪波滩和贝壳自有阴阳两界起就存在,只不过彼时阳间可去之处不多,亡魂们只能藉贝壳,去京州、金陵、临安、长安这样的大城市。” “大概是百年前的孽海动荡后,阳间亦开始发展,可去之处便多了起来,洪波滩上的贝壳也添了一个又一个,像是宜州、沛州、深城这种,都是之后才有的。” 季明月好奇宝宝的病犯了:“那第一位去这些城市的亡魂,又是谁呢?他是如何做到的?难道说,这也像互联网一样,想访问某个网址,还要写代码封数据?” 阴冥很多事情都属于超自然现象,连海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 季明月思路一打开就停不下来,很快又想到什么:“这不巧了吗!我们办的几个案子的凶手,也都和福利院有关联。” “四杀案”结案后,他看过直播报道,说是凶手莫栋梁自小在福利院长大,性格扭曲加上生活不顺,这才冲动杀人。而“晚春”一案里的谷知春更不用说了,一切的悲剧都起源于他的福利院孤儿身份,起源于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成为了富人在阶级游戏中的祭品。 步金秋倒与福利院无甚关联,但她有个从福利院收养来的哥哥,步安宁。 连海眉头几乎皱成川字。 让他相信三件案子有如此多的巧合,还不如让他相信酆都大帝明天就退位投胎,阎罗大厦顶层那个阴冥最高统治者的办公室,下一任的主人是自己。 更何况,还有一个名字,穿起了所有—— 桃阿姨。 作者有话说 第163章 医生:府君的夜生活果然丰富多彩。 小季:我就不该问,什么叫一次外向换来一生内向啊…… 第87章 烧纸的姑娘 连海兀自沉思,忽然被撞了一下。他回身拨开草丛:“谁?” 草丛中有烧纸的味道,连海定睛看过去,见是一个小女孩,头发高高盘在颅顶,裹满泥巴的手里果然拿着几张燃着的白纸。 连海和季明月是隐身的“阿飘”状态,如此动作,惹得草丛中无端刮出冷风,白纸上的火苗跳动几下,忽而变作火舌腾起,大有燎原之势。 小女孩约莫四五岁,脸上还挂着泪痕。见到如此诡异现象之后吓得不行,当即丢了白纸,歘地跑了个没影儿。 白纸落在草丛中,边角冒出的火星一点点蚕食青草,明灭之间散发出独特的焦味。 而旁边堆着个歪歪扭扭的小土丘,土丘上方落了些纸灰。随青草的倒伏,纸灰掺着火星,像垂死的蝶一样纷然飘扬,又落到一个蓝绿色的、皱巴巴的包装袋上。 “白色恋人”饼干包装袋。 “小丫头人不大,胆子不小,敢在草丛里玩火。”季明月将零散的火星踩灭。 连海捡起白纸正反看了看,递给季明月:“她不一定是玩。” “?”季明月目光落在烧过的纸上,白纸一大半化了灰,另一半上有歪歪扭扭的铅笔痕迹,上写着【壹佰圆】。 季明月反应过来,她是在祭祀。 小姑娘懂挺多,还会自制冥币?季明月噎了下:“海哥,这玩意儿烧到下面,阴冥的银行能收吗?” 问题刁钻,这下换连海一噎,不过很快他的视线落在另一处有趣的笔迹上。 凝了片刻,他指着某处:“她要祭奠的人,是李伊诺。” 季明月垂眸,看到白纸残破的边角上,画了横竖提三笔,右侧画了个正方形。 “诺。”连海道。 季明月这才看清,一个言字旁,和一个口。 “或许人家小丫头和诺诺关系好,”季明月环视四周,发现此处地势低洼草木茂盛,安静且不易发现,很适合干些不为人知的事情,他又说,“诺诺去世了,躲过旁人耳目,悄悄烧纸钱给小姐妹。” 连海捡起沾着草叶的饼干袋,摇头:“懂得烧纸钱,摆贡品,说明她对死亡有了基本的认识,知道人死了之后要送对方一程。这就罢了,她还会画纸钱。一个四五岁的孤女,未免懂得太多。” 季明月想了想,觉得自己四五岁的时候,大概还冒着鼻涕泡儿,阿巴阿巴玩泥巴呢。 连海:“但也有除非。” 季明月:“怎么说?” 连海:“除非她此前学过祭祀知识,付诸实践;或者见过他人烧纸钱,有样学样。” 海哥不愧是逻辑怪,季明月心服口服,顺着分析道:“无论是哪一种情况,和这间福利院都脱不了干系。” 福利院今日是非探不可了。连海顺手将饼干袋装进口袋中,同季明月心有灵犀地往草丛外走。 季明月边走,边上网搜着深城市南山区福利院的有关信息。 深城是一线大城市,民政部门资金充足,福利院虽说坐落于西郊偏僻之地,但压根不差钱,配了足够多的保育员、文化课教师以及儿童医生,养着全深城六百多个孤儿。 如季明月目之所见,院中的硬件设施相当不错,他们过来的那片巨大的草地是后院,往前生活区的集体宿舍整洁温馨,生活区不远处,教学楼高大庄肃,活动中心和摆着各种游乐设施的操场却又不失童趣,二者相得益彰。 活动中心旁,还立着幢二层小楼,上书【院史馆】三个塑金大字。 现在正是上午大课间,福利院的孩子们刚做完眼保健操,在操场上玩闹者有,在阅读室看书写字者也有,连海和季明月甚至在穿过活动中心舞蹈房的时候,瞥到一群跳芭蕾的可爱姑娘。 小姑娘们头发高高盘在头顶,着白色芭蕾练功服和白舞鞋,在舞蹈老师的带领下,随柴可夫斯基的音乐踮脚、摆臂、挥手……整齐划一井然有序,恰如凫水的优雅天鹅。 一张张笑脸在眼前飘过,年轻纯真。季明月想着孩子们的身世,感叹钱不一定能带来快乐,但一定可以减少很多痛苦。他不禁道:“厉害了,不愧是大城市,福利院不一般。” 连海:“确实不一般。” 声音很沉,季明月直觉连海话中有话。 “福利院收养的多是弃婴,大部分婴儿惨遭父母抛弃,无非是因为身体或者智力有残疾。可这家福利院的孩子却不太一样。”连海生前在“安养院”待过很长一段时间,都是经验之谈。 这倒是,季明月一溜看过来,福利院里的孩子个个身体倍棒吃嘛嘛香,他回忆了下,遇到的唯一一枚“歪瓜裂枣”,可能是阴冥那个二十一三体综合征的胖姑娘。 “还有一点不对劲的地方,”连海接着道,“虽说阳间重男轻女,福利院养着的弃婴惯常女孩多,但这里未免太多。” 不远处的操场上飘来“马兰开花二十一,二八二五六,二八二五七”的跳皮筋口诀声,清脆稚嫩如银铃。季明月这才意识到——全是女声。 他眼风带过舞蹈房、阅读室、教室……诚如连海所说,就没见到过一个男孩。 “或许……”季明月想到什么,打开手机调出还缓存着的几个浏览器页面,递给连海。 第164章 浏览器中是深城市以及这间福利院的百科介绍。 “深城在南部大湾区,娱乐业和制造业都很发达,吸引了不少年轻人,阳间这两年有句话很火,叫做‘来了就是深城人’。再加上福利院周边有几个工厂,男女工人尤其多,工厂环境相对封闭,干柴烈火那是分分钟的事,结果孩子都生了才发现彼此不合适,分手的分手,离婚的离婚、那些被抛弃的孩子,可不得送到这儿来吗。”季明月分析得头头是道,“又是大城市,领养人多,想要领养男孩的人肯定也多,留下的就都是女孩子。” 连海不置可否,同时滑动着手机屏幕浏览更多信息。 但很快,他的手指定住。 季明月凑过去看,发现连海目光凝在【福利院院长 钱如真】的词条上,便问他怎么了。 连海眉头慢慢皱起:“这位漂亮的钱院长,是学医的。” 词条里同时附上了钱院长的照片,精修图,细眉细眼披肩发。 有些人单从神态上,就能看出受过良好教育的不俗气质,照片中温文尔雅的女人显然就是这类。 “有什么问题吗?谁规定医生和福利院院长,必须是那种头发花白面容慈祥的老人家?”季明月道。 “我不是在评价她的外貌,”连海摇头,“钱院长毕业于京州医科大学,药学专业。” 季明月疑惑:“?” 连海:“你还记不记得一个人——步安宁。” 季明月从脑海中翻出这个人名,愣了几秒,大呼卧槽。 “等等!海哥,你这么一说,还有一件事,”季明月灵光突现,“我们办谷知春的案子时,有两个亡魂,叫什么来着?是死于河豚中毒。” 连海想了想:“蒲飞和杨云昊。” “对,就是他俩。”季明月一边说,一边又去搜和谷知春一案相关的新闻,“我在小白书上看到过爆料,说当时的河豚毒素,也来自京州医科大学下面的一家研究所……” 话音未落,身旁芭蕾教室里音乐戛然而止,叮铃铃的铃声响起。舞蹈老师微笑面对小天鹅们,拍了拍手:“宝贝们,课间休息,加餐来咯!” 小姑娘们听到声音,红扑扑的脸蛋上绽出笑容,停了练习来到一边搓手。 片刻后,保育员推了餐车进来,车上是小碗糖水,红枣枸杞陈皮红豆沙。 南方城市有食糖水的习惯,但福利院的伙食未免太丰盛,季明月又看到餐车旁的黑巧克力和一大篮荔枝,惊叹:“这也吃太好了吧!” 某种直觉告诉他,好到不正常。 都是些补气血的东西,小孩子有必要吃吗,不怕吃完晚上睡不着在福利院里蹦迪? 甜食是孩子的天然诱捕器,小姑娘们各个吃得开心,红豆沙糊了满嘴,空气中也飘着荔枝与可可的混合响起。 “宝贝们好好练,大后天我们去海边玩,还有好吃的哦!”舞蹈老师握拳鼓励大家。 小姑娘们来劲了,各个眉开眼笑。 “离正式演出还有一周,芭蕾班的宝贝们要加油哦!让钱老师和晨晨阿姨看到最好的《天鹅湖》,我们最棒了!对不对!”舞蹈老师又道。 小姑娘们异口同声地说对。 连海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名字——“晨晨阿姨”。 诺诺在阴冥的时候就说过这个名字,当然他在意的是当时和“晨晨阿姨”一起出现的另一个名字。 “桃子阿姨”。 正想着,连海看到舞蹈老师来到一个女孩面前蹲下:“郑然同学,怎么一口都没吃呀?” 餐车就在面前,红豆沙还冒着丝丝热气,可那名被称作“郑然”的女孩抱着臂,眼神怔忪。 看到她通红的眼圈,舞蹈老师虽然疑惑,但并不怎么惊讶,只说道:“小然吃点甜的,能有好心情。” 小然依旧一动不动。 “是胃口不好吗?”舞蹈老师愈发温柔,伸手摸了摸小然的额头,几乎用上了夹子音:“也没发烧啊……” 小然下意识抓住舞蹈老师的手想要拿开,脸上流露出的惊恐转瞬即逝。 季明月乜斜到她指甲缝里的泥土。 是她!烧纸的姑娘! 大概是烧纸的时候走得急,又赶着练舞,没来得及洗手。 “刚才我就注意到小然练舞的时候心不在焉。”舞蹈老师帮她把汗湿的碎发挽到额后,笑容甜美,“小然是演出的领舞,钱老师和晨晨阿姨也特别喜欢你,你要给大家做好榜样哦。” 小然闻言,抱住双膝缩成一团,头几乎要埋到其中,头顶的盘发微微抖动。 舞蹈老师面露无可奈何,掏出手机发了几条信息。须臾后,她在小然耳边低语几句,小然抬头,眼中微光荡漾,像夜暮沉沉下湖面洒满的星光。 那是种十分怪异的表情——惊喜、悲哀、畏惧……以及,一点点的迷茫。 舞蹈老师拿湿巾仔仔细细把小然的手擦干净,接着嘱咐小姑娘们认真练习,拉住小然走出了舞蹈教室。 “怎么办?”季明月直觉有问题。 “跟过去。”连海道。 第88章 一张更加诡异的脸 年轻的女教师牵着小女孩的手穿过活动中心,一大一小两个影子,慢慢走进了校史馆。 南方正是苦夏,可一路上始终有两股凉爽清风拂在一旁,为她们赶走燥热——是连海和季明月。 第165章 校史馆外表看上去平平无奇,馆内却别有洞天。舞蹈老师和小然走过曲径通幽的展览区与互动投影区,上了楼,在行政办公区停下。 展览区本就光线昏暗,现下更是只开了一盏小小的金卤灯,灯光打在墙面错落排列的宣传画上,季明月停下脚步。 这片展区是“福利院名人展”,墙上挂的都是单人照,大多与福利院相关,创始人、历任院长、劳动奖章获得者、三八红旗手、对福利院有重要贡献者等等。 不一会儿,季明月就勾了勾连海的手指:“海哥,来看。” 连海正跟着舞蹈老师,闻言疑惑回身,然而他的目光很快凝在其中一张女士的侧身单人照上。 院史馆略微陈旧,内部装潢也有些年头了,但这张照片却簇新,亚克力和金属框闪着幽幽光泽。 季明月问:“眼熟不?” 晨晨阿姨。连海心中默念,同时想起那个紫色星黛露卡包,以及那张奇怪的双人合照。 “耿晨灿。”季明月证实了他的想法,手指敲了敲照片下方的亚克力板,彼处印有名人简介。 名字和长相都能对上,连海继续看下去,这位名叫耿晨灿的女士是知名日籍华裔演员,此前一直在海外发展,也拿过一些小有名气的业内奖项,今年才回到深城。 耿女士心系公益事业,回国后给福利院捐了接近八位数的善款,尤其致力于帮助孤女成长,如此大手笔,这才有了展区的c位独照。 季明月又上网搜了搜耿晨灿的资料。不知是否是因此善举而名声大燥的原因,耿女士甫一回国,就接下了一档很有名的综艺,最近手上还有几个电视剧,以及一部知名导演的电影的女一号,资源不要太好。 耿晨灿是浓颜,长相极靓丽明艳——哪怕她画着淡妆,在镜头里只是微笑——也很难不让人第一时间关注。季明月盯回她的照片:“女明星还真是人美心善。” 等等!这个眉眼,还有这个拍照的角度……季明月一拍脑袋,再度点亮手机。 他终于明白为何从第一眼起,他就觉得女明星如此眼熟了。 “原来是她。”季明月道,“杨云昊的母亲。” “还记得杨云昊吗?肃城‘晚春’案中的受害人之一。”季明月把手机递给连海,屏幕里有几条耿晨灿和杨云昊的八卦帖子,“之前我们在肃城办案时到过杨云昊的公寓,他公寓里有张写真照,跟他妈妈这张照片,几乎一模一样。啧,不愧是亲生的。” 杨云昊此鬼连海不陌生,却也不熟悉。他是听说过杨云昊母亲也是演员,在杨云昊很小的时候就离婚并嫁给了圈内的导演,此后远渡重洋,其他再无。 又听季明月道:“缘,妙不可言。案子没办几个,老熟人倒是不少。” 就在此时,二楼的脚步骤停,传来很轻微的关门声。 季明月这才反应过来,心道完蛋,刚才注意力全在女明星身上,完全忘记了还有小然这么个姑娘。 他同连海上了二楼的行政办公区,未料办公区并没有任何指引牌,五六间同样的办公室,每一间都大门紧闭。 走廊灯光同样昏暗,两只鬼屏息听了片刻,也没有听到任何响动。 舞蹈老师和小然难道凭空消失了不成?! 季明月不敢出声,望着连海,用眼神询问怎么办。 可海哥却不似平素杀伐果断,抿起嘴,微微摇头,脸上只有迷茫。 连海的思绪的确气球一样飘远了,荡悠悠落在季明月所说的“缘”字上。 真的只是巧合吗?一间小小的福利院而已,他们却接连遇上了杨云昊的母亲、步安宁的校友…… 还有那个如影随形的“桃阿姨”,像一道黑烟,游走在迷雾之外,包裹出层层的、连绵不断的阴云。 季明月用力地扯了扯他的衣服:“海哥?” 连海回神,尚未启唇,却见拐角的一间门缓缓打开,出来的是舞蹈老师和小然。 “李老师,麻烦照顾好小然。”门内传来冷淡且微哑的中年女声,“两周之后就是演出了,耿老师特别重视这场演出,不能掉链子。” 舞蹈老师神色凝重,点了点头,轻捏住肩头的小然的手。 走廊灯光披下,在地上投出庞大而摇晃的的影子——小然已趴在她肩头睡着了,手软软地垂下,睡相如一只可爱的粉红小兔。 季明月注意到小然的芭蕾服有些凌乱,袖子被高高地挽起。小姑娘一只手的臂弯处贴着胶布,白色胶布中间凝了个暗红血点。 雪白血红,落在灯光下方,颜色对比强烈,相当刺眼。 “钱院长,”舞蹈老师背着小然,本来都走了,倏尔又回身,“小然这个样子,您还要带她去见耿老师吗?小然是个跳芭蕾的好苗子,我们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我真是于心不忍……” 年轻的老师停住,咬了咬嘴唇:“上一个诺诺就是……” “要见。”半晌后,门内的钱院长打断她,一把烟嗓依旧听不出感情,“耿老师是对我们福利院很重要的人。” 连海和季明月都听出来了,这位“钱院长”,应当就是钱如真。 沉默须臾,钱如真似乎笑了下,语气也轻快些:“我知道你们在福利院很辛苦,钱少事多离家远,李老师你这个条件,去外面机构里教课,或者自己开工作室,都比在福利院赚的多得多。” 第166章 舞蹈老师摆手:“不辛苦的,我喜欢芭蕾,也喜欢和孩子们待在一起。” 钱如真继续道:“我也知道,我刚当上福利院院长没多久,你们其实都不服我。” 舞蹈老师头几乎要摇成拨浪鼓:“真的没有,钱院长,您别误会,我们其实都很佩服您,刚来就给福利院争取了那么多资源……” “那么就听我一句劝,”钱如真道,“两周后的活动上,耿老师会向福利院捐款一千万。这笔善款到账了,我打算和院里其他领导商量,拿出一部分作为奖金分给大家。” 她的声音依旧是波澜不兴的沧桑感:“年末你记得提醒我,我把你作为‘五四青年奖章’候选人,报到区里去,运气好的话,评一个市级奖项,也不是不可能。” 舞蹈老师就不说话了,把小然往上扽了扽,同门内的女人告别。 经过连海和季明月的时候,或许是巧合,小然的胳膊一动,从手里飘悠悠落下了什么暗绿色的东西。 两只鬼定睛望去,看见地上掉了一只“白色恋人”的饼干包装袋。 “去那边看看?”季明月朝钱如真办公室扬了扬下巴。 反正他们现在是隐身模式,最方便探查。 小然的表现,以及刚才一番话,连海已然觉得钱院长身上没有问题是不可能的——起码也是诺诺那几个孩子死亡的知情者。思及此,连海颔首,同季明月一起抬脚。 然而就在他们走到门口时,门忽然没征兆地开了。 季明月差点和钱如真撞了个满怀,下巴堪堪就要磕到女院长的额头。 脚步带过一阵清风,钱如真鬓边的散发被吹开,露出一张脸。 素面朝天,温柔和善,没有一丝丝攻击性。 与此同时她哑着嗓子,“啊”了一声。 季明月肚子里没那么多文学墨水,想了半天,也无法形容看到这张脸的感受。 这是一张比精修照里看上去更加美丽,更加年轻—— 也更加诡异的脸。 她的脸,以及她的声线,要怎么去形容呢? 季明月有一次路过引魂街,看到了一家卖二手手机的新店铺。店铺里摆着几只老古董诺基亚,有刚下来的年轻亡魂没见过,不住按着诺基亚手机的实体键盘,咔哒咔哒的声音令他们觉着新鲜,又问这手机能不能装苹果系统。 不适配。 没错,就是这种不适配的诡异的感觉。 钱如真将黑发挽到耳后。 那双手和脸一样,皮肤瓷白,细腻光滑,如冷水中汪着的玉。 可她的气色却无比红润,尤其是嘴唇,饱满鲜红,像是血管中的红细胞把全部氧气都运送到了薄薄的皮囊表面。 网上的词条里介绍钱院长生于上世纪七十年代,四舍五入马上要到知天命之年。可若论外貌,说她是二十岁的女大,季明月都相信。 不知怎地,季明月莫名起了一后背的鸡皮疙瘩。 钱如真看不见连海和季明月,只当是不知哪儿窜出来的凉风,便捏紧手包,若无其事下了楼。 “海哥,”季明月捋了捋衬衫,目光在办公室和楼梯间之间移动,“进去,还是跟她走?” 钱如真的脚步声渐远,连海当机立断,追在她后面。 女院长的目的地是福利院的地库。趁她开车门之际,连海和季明月丝滑钻进了后座。 “海哥,”上车后,季明月很快察觉到不对,摸摸鼻子,“你有没有闻到什么?” 钱如真开一辆低调的双门宝马四系,内里半点装饰都没有,干净得不像个女人的车。 宝马四系空间不大,连海凝神,果然,一丝极淡的腥味揉进鼻腔。 “血?”连海皱眉。 “不止,”季明月摇头,他对另一种气味极其敏感,“还有香蕉水。” 是在死去的孩子们身上闻到的香蕉水。 车子缓缓发动,钱如真却不着急踩油门,而是打开手机拨了个号码:“李老师,还在上课吗?” 中控屏幕旁的音响中传来《天鹅湖》的音乐背景声,熟悉的语调也响起,是方才交谈的舞蹈老师。 对方说正在课间休息,又问钱院长怎么突然打过来了。 钱如真一笑,出声依旧是那种沙哑而沧桑的调调,像被磨损的琴弦:“也没别的事,就是想跟你说,这几天注意着点儿小然的情况。” 电话那头应了一声。 钱如真:“小然和诺诺都是耿老师看重的孩子,诺诺如今走了,小然难过是应该的,但也不能让她耽误学习和芭蕾课。” 顿了顿,她又道:“至少要让她撑到演出结束。” 舞蹈老师给出保证后,钱如真挂了电话。 她一手握方向盘,另一手在中控屏旁滞留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按下了另一个号码。 屏幕显示【正在呼叫:耿晨灿】。 透过后视镜,季明月窥见钱如真颤抖的双手以及复杂的神情——期待、尊敬、甚至还有些许的……畏惧和恨。 一种平静的疯感。 他幻视了一些在阴司打工时旁听过的晋升答辩会。答辩会是阴司“最残酷的战场”没有之一,参加晋升者要在会上既要恰到好处地自我吹捧,也要适可而止地自我批评,更要接受评委们的无情嘴炮,会后当场宣布晋升结果,是成功答辩还是一坨答辩,立见分晓。 第167章 而那些讲完ppt等待终极审判的打工鬼,就是此类表情。 电话响了很久也无人接听,钱如真竟然莫名长舒了一口气,熄了火。她像个被判了死缓的囚犯,拼命挤出时间深呼吸摄取氧气。 就在此刻,中控台又亮了起来。 是一串数字号码,未及连海和季明月看清,钱如真光速按下接听键。 “钱院长,早晨(早上好)!”来电的是个男人,一口粤普,说话很冲,“我是殡仪馆的老陈啊,福利院那几个孩子的尸体还留在殡仪馆呢,你们倒只说留着,不烧也不来领,白白占着冷冻柜的位置,死人那么多,我们没地方装啦!” “我请你们给我个准信,到底要怎样啦?!” 作者有话说 不记得杨云昊的,可以去回顾一下第二案哈~ 第89章 有钱人的游戏 钱如真好脾气道:“陈生,我也在等消息,真有什么问题,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 感受到对方怒意未消,她很焦躁的样子,不住掐着太阳穴,语气软了下来:“你也知道,我做不了决定的,互相理解一下。” “有冇搞错?通知通知,通xx的知,扑你个街!”对方愈发上火,又骂了几句,极难听。 钱如真把额角掐得通红,不耐烦地换了口不太标准的粤语:“我在开车,先不聊了。” 电话那头立刻爆炸:“我同你讲,那几具尸体你们再不火化,记者就越来越多了。” 钱如真手指原本已经抬到中控屏前想要结束通话,可就在听到这句话时,停了。 “我现在过去。” 话毕,她设好导航,双门小跑风驰电掣,朝殡仪馆的方向驶去。 宝马车平稳前行。 车的主人却莫名焦躁,该停不停该走不走,好几次险些打错了转向灯,刚才一脚急刹,这才没闯红灯。 钱如真索性调了辅助驾驶模式,腾出手,痛苦地搓了搓脸,嘴里还念念有词。 那张年轻漂亮的脸孔在揉搓之下变得扭曲。 透过后视镜,季明月窥到钱如真不断咕哝着“找人平事了”、“都删光”、“怎么还有记者”云云,车窗上映出一张素净而微红的面容。 他大概知道女人是什么意思了,立刻拿出手机,某度某博某音某红书……挨个搜了一遍。 “海哥你敢信?”季明月把手机递给连海,“这三个孩子的死,网上没有任何新闻。” 当代生活少不了网络批奏折、赛博凑热闹,屁大点事都能上热搜吵翻天。这种情况下,一家福利院中连续三个孩子死亡,死法还都相当惨烈,不可能半块瓜都爆不出来。 若说主流媒体无暇关注还则罢了,可就连那些热衷依靠坊间怪事吸引流量的自媒体,也都像选择性失明一般,安静如鸡。 季明月:“一条都没有。” 两只鬼说话间,辅助驾驶系统好像出了什么问题,绿灯都亮了十几秒了,还依旧停在路口。后方车辆早已大排长龙,齐齐鸣笛抗议,钱如真吓了一跳,这才回神踩了下油门。 身旁一辆运货的面包车呼啸而过,车主是个胖男人,看上去犯了路怒,按下车窗骂了句“扑街啦,八婆”。 钱如真中指竖了起来,想了想又放下去。她脸上全是汗,好像在沙漠中走了几天几夜似的,不住吞咽着唾沫。 “该死!”女人突然捶了下方向盘,声音像耗尽了电量的手机。随后她拉开扶手箱,小心地取出一瓶矿泉水,扭开瓶盖。 熟悉的血腥气再度蔓延,像市场上肉铺的味道,还带着一丝令人作呕的金属生锈的气息,连海和季明月双双遮住鼻子。 连海倾身向前想看个究竟,未料耿晨灿喝水如做贼,抿了几口之后又珍之重之放回了扶手箱。 扶手箱还是带密码的。 连海无奈,却更加认定了瓶中的透明液体绝对不是普通的矿泉水。正想着,他听季明月轻呼:“海哥,看那里!” 钱如真动作慌乱,不小心带开了一旁的抽屉,连海循声看去,发现了几个饼干包装袋。 蓝绿色,上面印着的小雪花,万绿丛中一点白。 …… 钱如真到达南山区殡仪馆后,轻车熟路地来到业务处处长办公室。连海和季明月随之飘进办公室,在一旁看热闹。 “陈生,”她也不敲门,进办公室后目光来回逡巡,“记者呢?” 陈处长正坐在办公桌后在泡工夫茶,他将第一泡茶汤浇到茶宠上:“急乜嘢啊,饮茶先啦!” 又引钱如真在会客沙发上落座。 钱如真并不买账,双手撑在办公桌前,淡青色的血管凸出。 隔着袅袅白烟,女人直视他:“你骗我?” “不这样,如何能让日理万机的钱院长屈尊莅临鄙处?”老陈呵呵笑着,饮尽杯中的熟普洱,换了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倒也说不上骗啦,刚才确实有个记者,来问福利院死了几个孩子的事情,摄影机举得好高,幸而被我及时赶走了。钱院长,你今天不但不应该冲我发火,反而要感谢我才对。” 钱如真呼一口气,出口嘶哑却依旧不失威胁:“你到底找我来干什么?” “苦夏难捱,消消火。”老陈递给她一杯茶,“馆里规定,如果没有特殊情况,冷冻室保存尸体最多只有七天,你们运来的三具尸体,最长的都一周多了,到底什么时候烧?这样耗下去,电费、人工费,都是大开销。” 第168章 上好的熟普散发糯米香气,钱如真视若无物。她听到“开销”一词,冷哼一声:“不是已经给你们了?” 说完转身欲走。 老陈收了手,也不生气:“最近往生者多,馆里本来就人手不足,各个加班加点。忙成这样不说,还要腾出时间帮你对付记者,我们的时间也是钱对不对?刚才你也在电话里说过,我们要‘互相理解’。” 钱如真根本不理会他,皮鞋踩出蹬蹬声,打开了门。 “钱院长,你们有钱人有什么古怪的癖好,怎么玩小孩玩脱了线,这我管不着。但别以为有死亡证明就万事大吉。”老陈靠在椅背上,放大声音,不疾不徐,“你当我瞎?那几个细路仔(小孩子)送来的时候全被抽了血,眼珠瞪得好大。这种死法,是要当恶鬼,来索命的。” 连海和季明月一直默默听着,此时异口同声:“抽血?” 也难怪几个孩子脖颈和手臂上都有粗大的针孔。 脚步声戛然而止。 钱如真重新回到办公桌前,用威胁的口吻道:“你小点声!你不要忘了,事情泄露出去,你同样是帮凶。” “所以我需要这个。”老陈不吃她这套,拇指食指来回摩擦,做出钱的手势,“之前说好的,一个人头五十万保管费,一口价,到你们要我火化为止。如今我是尽心尽力,可你怎么能只付一半呢?” 钱如真眼角抽了几抽,漂亮的脸却依旧像瓷器一般没有任何纹路:“我们合作这么久,人品彼此都知道,剩下的钱我会尽快给你。” “干我们这行,日日听得‘尽快’,耳朵都要生茧,”老陈又喝了口茶,“今天必须给钱,八十万一分不能少。” “不应该是七十五万吗?”钱如真气红了脸,“你怎么坐地起价!” “那就把三具尸体拉走咯,你随便找个冷库放,强过在我这里受气。”老陈咂咂嘴,“两条路任你选。” 钱如真放缓声调:“陈生你也知道,我做不了主的。” “打电话给耿老师,”老陈起身,干净利落地把门锁死,“现在,开免提。” 此番话听下来,连海和季明月基本已经确定了:三个孩子绝非意外身亡,而是死于某种“游戏”。 有钱人的游戏。 而他二人口中的“耿老师”,就是耿晨灿。 钱如真见态势不对,只得硬着头皮拨了电话。 嘟嘟两声后,电话很快有女声回应,却并不是机主本人,而是“耿老师”的小助理。 助理小妹和钱如真似乎并不陌生的样子,说耿老师现在在拍戏,手机不在身边,钱如真顶着老陈棺材钉一样的目光,问耿老师何时有空,她想要约耿老师吃饭。 助理小妹说要看下日程,接着很快回复,说是耿老师明天中午有两个小时空闲,会返回酒店休息。 钱如真挂了电话,赌气一样嘶哑道:“听清楚了吗?明天我和耿老师吃粥底火锅,就在她住的南山凯宾斯基酒店,到时我会同她确认这笔的费用,最晚后天就会打钱给你。你若不放心,大可以与我同去,正好也让耿老师认识认识你——大名鼎鼎的深城市殡仪馆业务处陈处长。” 老陈得到了想要的答案,秒切笑脸,手摇得比拨浪鼓都起劲:“唔使,唔使(不用,不用)。” 钱如真顶着一肚子火,很快离开了。连海和季明月却没有随之同行。 大好契机当前,两只鬼当机立断,打算飘到冷冻室看看尸体。 钱如真身上诚然包裹着很多秘密,由表及里,迷雾重重。 但尸体是不可能撒谎的。 同外面的炎炎夏日不同,冷冻室周围清凉寂静。日光灯照彻走廊,多出几分肃杀。 连海和季明月来得巧,老陈也没有说错——今日有不少尸体排队等火化,此时冷冻室的半门开着,门口一位师傅正对着电脑上的尸体登记excel表格核对证件、登记查询,忙成了个打转陀螺。 师傅上了年纪,玩不转电脑,挪了几下鼠标后,干脆带上老花镜,拿了一旁的牛皮纸笔记本一页一页翻着手抄的记录。 这正中两只鬼下怀,随着翻页,连海和季明月很快查到了近来送进馆中的十岁以下儿童尸体,恰有三串数字。 季明月脑子很好,只看一遍就将尸体编号一一记下,接着闪身进了冷冻室。 季明月对着编号,缓慢而无声地拉开相应的金属冷冻箱,果不其然,诺诺的黑皮鞋小裙子,以及那颗断了又没完全断的头颅,映入眼帘。 女孩双眼微睁,瞳仁完全散开,嘴唇已经出现革化反应,干燥欲裂。 另有两具儿童尸体,其中一具的面容是很典型的二十一三体综合征,和他们在阴冥时看到的孩子对得上。 季明月撇过目光,捂着鼻子轻咳一声。 连海察觉出不对,掷了个目光过去:“不舒服吗?” 冷冻室里蔓延着福尔马林味,味道很刺激,季明月却道:“这倒没有,只是除了福尔马林,这里还有别的味道。” 看出对方的质疑,季明月清清发堵的喉咙:“海哥,还记得香蕉水吗?” 连海点头。他们在阴冥遇到的三个孩子身上、以及刚才在钱如真的车里,都闻到过这种味道。 “我猜这香蕉水说不定是用来保管尸体的。”季明月眼风带过几个孩子华丽的打扮,“也就是说,凶手对待孩子们的态度——很矛盾。” 第169章 想了几秒,季明月才启唇:“又爱又恨。” 连海皱眉:“细说。” “这个凶手,似乎很喜欢孩子,所以给她们穿漂亮衣服,把她们打扮成小公主,但是又很恨她们。” “恨意是如此滔天,以至于凶手愿意用极端残忍的方式,一一了结她们的生命。” “凶手带着强烈的怒意,却又精心处理保管尸体,似乎同时……还怀有一种隐秘的愧疚与悔恨。” 第90章 “狗子?” 话音刚落,季明月就听门口传来隐约交谈声。 似乎来了两三位,要把冷冻室中的尸体运到焚化炉里。 季明月环视了一番冷冻室,汗都下来了。方才他和连海拉开了好几格冷冻柜,孩子们的尸体就这样大剌剌地露在外面。若真有人进来,对上诺诺那颗要断不断的脑袋,指不定以为冷冻室真·闹鬼。 鬼魂行走阳间,最忌惊扰凡人,这是自有阴冥以来亘古不变的原则。何况他和连海还有阴司冥府的编制在身,若捅出什么篓子,轻者面壁思过,重者引咎辞职。 没工作也就算了,万一耽误了投胎摇号,那才是丢西瓜捡芝麻。 连海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一点,想要将冷冻柜复原。 可还是来不及了——几个运尸人连同那位登记的师傅,眼看就要进门。 几乎就在同时,门口传来很重的脚步声,还有一些杂乱的响动。声音越来越近,几人觉得不对,没有进门,而是下意识追了过去。 这趟上阳间出公差,实在是很走运。连海和季明月松了口气,趁此间隙关上柜门,飘出冷冻室。 结果出去就听见师傅凶巴巴来了句:“真是揸个电筒入厕所,找死(屎)。” 他们围成一圈,貌似是在教育站在中间的年轻人。 “靓仔,点解啊(为什么)?”师傅捂住年轻人的手持摄影机,厉声斥责,“你假冒记者,陈处长把你从办公室赶出来,你还不收手?信不信我送你去见警察?” 年轻人看上去相当眼熟,季明月眼神上移,脱口一句卧槽:“狗子?” 原来陈处长所说的“记者”确有其人。 竟然是杜宾。 连海忙拉着季明月躲在灯光暗处,可似乎是错觉,杜宾朝两只鬼的方位隐约看了一眼。 杜宾迅速撤回目光,关了dv,露出一口大白牙向师傅赔笑:“对不起,我下次不敢了。” “仲有第次(还有下一次)?”师傅看着他闪光的耳钉,哼了一声,随后松手,“你这样是犯法的,识得唔识得(知不知道)?” 这是放人的意思,杜宾见好就收,道歉又道谢,很快被客客气气地“请”出了殡仪馆。 到了停车场,杜宾驻足,忽然回身:“猛鬼大哥,出来吧,跟一路了。” 停车场除了杜宾空无一人,声音击在墙柱上,荡出低沉回音。 连海和季明月这才从柱后现身。 季明月干笑两声:“狗子,long time no see.” 好久不见,狗子当真发达了,一身潮牌衣裤价格不菲,装备也从原来的云台加手机换成了手持dv。 “这不是看到了?”杜宾开了个一语双关的玩笑,“不然你以为我在冷冻室门口闹出那么大动静,为了啥?” 原来竟是帮自己解围的? 季明月豁然开朗,重重地拍了下杜宾的肩:“好兄弟,讲义气。” 连海这时却忽然启唇:“杜宾,你来深城干什么?” 杜宾目光忽而锐利,打开丰田霸道的车门,小声道:“上车说。” “还能干啥,”杜宾关好车门,确认四周无人后才将dv收在包里,“做南山区儿童福利院的探秘节目。死了仨孩子了,啧,可怕。” “能让wuliwuli顶流杜大主播出动的——必是奇案。”连海看他那身装备,套他话,“福利院怎么了?” 杜宾:“你和季哥不是为了福利院的案子上来的?” 连海眯了眯眼,看不出表情。 福利院那三个孩子死法诡异,此事阳间没有任何报道,按理说,杜宾不可能这么快探听到独家新闻。 至于阴冥,也就只有他自己、小季和崔决知晓。 崔决啊…… 一瞬间,连海想起中元前夜和boss开会时,崔决曾经给庆甲君发过一条信息—— 【小杜在上面有数的】。 沉思之际,杜宾从扶手箱拿出了些照片递给他:“看看。” 季明月接过,见是一些户外风景照,野草石块绿树红花之类。 “福利院一周之内连着死了好几个人,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有问题。”杜宾道,“这是其中一个坠崖的孩子的死亡现场,我前几天去踩的点。” 死亡人数、死因都和崔决提供的信息一致——连海此刻愈发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杜宾和崔决认识,并且过从甚密。 季明月:“有什么问题吗?” “那天福利院的孩子们是去深城的梧桐山上郊游,小姑娘一个人走到了四下无人的大梧桐峰,掉下去的时候也只有她自己。”杜宾道,“警方调查之后,将这起案件定性为意外,死因是……” 他想了想,出口非常专业:“‘高坠致使多脏器损伤衰竭,一次形成’。” 季明月认真看了几眼照片,确如杜宾所说,是一片高地,山石泥土之间别说人了,连小动物出现的痕迹也没有。 第170章 杜宾:“但是,你们不觉得一个小姑娘能爬到最高峰,这件事本身就很诡异吗?梧桐山的大梧桐峰海拔九百多米,我这样一个年轻力壮的成年男子爬上去都要吭哧带喘半天,而死者呢?她是个只有五岁的小孩子。” “还有就是,”杜宾找到另一张照片,“我下到小姑娘葬身的地方,发现那里也有问题。” “失足坠落和他杀,其实是可以区分出来的,”他手指在崖底边角和女孩死亡处的两点间,划出了一段:“季哥,你学过平抛运动吗?” “开玩笑,你季哥是京州大学毕业的。”高中物理的知识点,季明月理所当然地点点头,随之看向照片。 女孩尸体所留之处被圈了出来,离崖底的确有一段水平距离。 这意味着,女孩在落下时,被施加了一个横向的力——有人在悬崖边,在死亡线上,推了她一把。 杜宾道:“她绝对不是失足坠落,这一点板上钉钉。” 连海:“你确定她坠崖的时候,真的没人在旁边?” “警方调了监控,也做了走访,没人。”杜宾竖起两指发誓,“不然不会定性成意外。” 连海追问:“小姑娘死后没有被人挪动过尸体?” 杜宾有点怒了:“你是在侮辱我,还是在侮辱警方的调查?” “都别吵吵了,海哥,狗子,你们看这儿。”季明月正翻着照片,冷不防发现华点。 连海垂眸,在小姑娘陈尸的不远处,看到了一个深绿色的、几乎和背景融为一体的饼干包装袋。 作者有话说 带宝贝们复习一下高中物理知识:平抛运动 狗子即将掉马 第91章 “想给你些特殊奖励。” “杜宾,谢了,”连海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将照片装进口袋,“东西先放我这儿,这案子下面也很重视,我会和季副来办。” 转头吩咐季明月:“下去问一下坠崖的孩子,死前到底为什么一个人爬这么高的山,身边又有什么人,一切立时明了。” 海哥办案主打一个能开口绝不瞎猜、能动手绝不逼逼,季明月忙不迭说好。 默了片刻,连海又对杜宾正色道:“下面正在过中元假期,时间特殊,我们会抓紧查清楚,防止阴阳两界横生事端,其间可能还需你从旁协助。” 话毕他仔细地观察着杜宾的表情。 杜宾面上看不出变化,只是正儿八经地点头:“我会的,也麻烦二位猛鬼大哥。” 连海恢复平淡的语调:“那我们就先撤了,长假难得,今夜阴冥还有中元市集。” “啊?”季明月惊讶,市集明明是昨天的事情,海哥忙糊涂了吧? 他扭头,却收到连海带有告诫意味的不明目光。 “今晚还有活动吗?不是说市集只有一夜?”杜宾却小声地问了句,看上去很疑惑的样子。 连海犹豫着想了想,不动声色地摇头:“我记错了。” 阳间凡人断不可能知道阴冥之事,此番试探,连海心里愈发笃定了一件事:这个有阴阳眼的小主播,身份绝对不简单。 他和崔决、甚至和酆都大帝庆甲,或许都有千丝万缕的关联。 …… 杜宾的丰田霸道呼啸而去。季明月不解:“为什么不让狗子载我们去福利院?” 反正杜宾还要去福利院探探情况,季明月就想着让狗子捎他们一程到“瞬息全宇宙”的起点,如此一来能省下不少时间。 “今晚先不回阴冥了。”连海朝地库外面走。 “?”季明月屁颠屁颠跟上。 “难得过节,”连海看了看手机,“今日还是阳间的双休,我们就在深城过夜,养精蓄锐,明天中午去会会钱如真和耿晨灿。” 听到“过夜”二字,季明月心里像绽出了一朵含着露水的玫瑰。他自动屏蔽了连海后面的话,思绪也飘到了一些不该去的地方。 双休日,正适合双修。 若算上此前的阳寿,季明月不过二十来岁,正是热身热血的年纪,床笫之事有过一次,自然是食髓知味。 季明月眉毛跳跳,不由自主地噗嗤一笑:“海哥夜里想干什么呢?” 连海停了脚步,用玩味的眼神审视了他须臾:“小季想让我干什么呢?” 心中的玫瑰花瓣飘到脸上,季明月双颊烧了起来:“我……我都可以……” “那我们就去酒店,”连海盯着他红透的脸,笑了,“想给你些特殊奖励。” 连海说到做到,带季明月去了南山区凯宾斯基大酒店。 “……”季明月总算是明白海哥为何没打算回阴冥了。 方才钱如真在电话中提及,耿晨灿在深城拍戏时,就住在这里。合着今晚海哥邀请他在阳间“过夜”,还是来加班来了! 季明月后槽牙咬得死紧,生生地将一句“卷王”憋回了肚子。 南山凯宾坐落在深城市南边的核心商业区,寸土寸金,人潮不断,站在路旁隐约能听见柔软的海浪声,倒是很有孽海海畔的感觉。 今日两只鬼从福利院到殡仪馆再到酒店,忙忙碌碌跑了诸多地方,不知不觉间已到傍晚。 去往酒店的路上,季明月同连海遇到了不少趁中元假期来阳间消遣的亡魂。有亡魂认识他们,热情地上来打招呼,尤其是看到万年卷王府君连海都在阳间逛街消遣,震惊之色写在脸上。 第171章 这么走了会儿,连海冷不丁被一个年轻女人拽住双手,对方道:“府君,季副,中元好啊!” 他低头,一对黄灿灿的金手镯入目。 “罗丹丹?”旁边的季明月从脑海中扒出了这个名字。 女人点头,笑得很温柔,操一口爽利的西南方言:“难为府君和季副还记得我。” 季明月看她一身休闲打扮,眉眼间满含愉悦,便问:“罗大姐是上来玩的?最近金店生意还好吧?” 罗丹丹眼角弯着,不住点头:“挺好,挺好,阳间金价大涨,阴冥也跟着沾光。说来还是要感谢府君和季副,是季副您让我去找奈何桥慈善基金会,我才有了盘活店铺的钱,不然迟早要让那些天杀的高利贷坑死。” 连海略作思忖,发现近来阴冥那些嚣张的高利贷组织,好像真的偃旗息鼓了。 “现在生意比原来好多了,店里也雇了几个姑娘伢。”罗丹丹接着道,“府君和季副要是想打金,尽管来找我。” 说话间有个年轻的姑娘在不远处喊她,罗丹丹有些不好意思:“姑娘伢年轻爱玩,我也是觉得新鲜,才跟她们上来看看的,这不,催我了噻!” 话毕便礼貌告别。 季明月朝罗丹丹离开的地方望去,忽然望到什么,激动地抓住连海:“海哥快看,是……步金秋!” 只见一个高挑清瘦的姑娘亲昵地挽着罗丹丹的胳膊,往购物中心走去,边走边说要去周大福和周生生试戴新品。 两个女人亲密相扶,任路边坠下的梧桐树叶穿过身体,落在地上。 树叶停住,时间定格。 连海也看到了,不自觉露出个极轻的笑。 原来兜兜转转,离别的总能相遇,分开的总会重逢。 世人各有渡口,世事各自乘流。 * 如季明月所料,海哥来凯宾斯基的目的,才不是想给他什么“特殊奖励”,就是来蹲耿晨灿的。 耿晨灿知名演员一个,住的房间必定且有相当严密的安保,进了酒店正门,连海目标直奔vip服务台。 南山凯宾是五星级酒店,check-in的住客络绎不绝,就连vip服务台都被围得水泄不通。如此正好,连海瞄准时机,准备趁乱去查查耿晨灿的房号。 还没能走到服务台,连海只觉耳边一凉。 原来他和季明月的身体被一群飞奔而来的孩子穿透了。 来的都是十几岁的外国小姑娘,黄头发蓝眼睛,背着带有同样logo的书包,围在前台叽叽喳喳问东问西,不一会儿各自接了房卡。 连海注意到凯宾的房卡是白色,颇为眼熟,不过这种高档酒店的房卡大多都这样,为了保护住客隐私。 但还是越想越不对劲,连海脑中灵光一闪——和诺诺卡包里那张纯白色卡片何其类似。 死去的女孩,肯定和耿晨灿有关系! 作者有话说 不用担心,金秋妹妹和妈妈在下面也过得很好~ 第92章 漂亮女人 季明月英语不错,听了片刻,道:“是国外女校的学生,趁暑假来深城游学的,正商量着谁和谁住一间房,国内有什么好吃的。” 这个年龄的少女,连脸上的雀斑都洋溢着活力,他不免羡慕,啧了一声:“我的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见连海双眸放空,季明月疑惑地伸手在他眼前挥了挥。 连海思绪的确飘远了。 接送孩子的大巴就停在酒店门口,和他记忆中,百年前京州街头的一辆老爷车重合。 彼时,那位叫做“本无”的故人从老爷车上下来,摘了礼帽眼镜,飞奔着上前抱住他。 轮廓逐渐清晰明朗——十年未见,曾经圆头憨脑的小沙弥被岁月一点一点打磨成长身玉立的青年。 他拂开故人羽毛般缀在额前的发丝,看到一张熟悉的脸,更瘦也更清俊。 故人展颜,唤他“长官”,又唤他“本空”。 笑容如乍泄天光,将凡尘照得鲜红淡绿。路旁熙来攘往的车辆人群全都沉默定格,整个世界只剩他们二人蔓延交错的呼吸声。 他搂紧故人,腰间的枪|托将对方的西服压出皱褶,皮靴上的水手结也被踩了下;但还是不放手,像是要把这具身躯揉进骨髓。 眼风一瞥,看到故人脖上挂的平安符,他心里熨帖,又问故人想吃什么,故人就说,留学的这几年,日日吃fish and chips,嘴里简直要淡出个鸟来,想吃烤芋头。 他说那还不简单,带你去我的军营,烤芋头管饱,冲冲你肚子里的洋墨水。 当初他们所住的明月禅寺在战乱中焚毁,他也参了军,跟随军阀四处征战。 枪林弹雨九死一生,等的就是这一刻。 之后的很多次午夜梦回,连海总会下意识回味那瞬间。 因为它叫做怦然心动和一眼万年。 季明月持续挥手:“海哥,在想什么?瞧你眼睛都直了。” 连海拽回神思,笑得和光同尘:“没什么。走吧,去查查耿晨灿的房号。” 季明月便同他上前,没走两步就停住了,一个劲儿拽连海的袖子。 “怎么?” “你看那个女人……是不是耿晨灿?” 连海循声望去,见vip服务台后侧的洗手间门口,站着个女人。 女人立于阴影处,纯黑长裙几乎和晦暗融为一体。她戴一顶黑色丝绒渔夫帽,口罩像焊在脸上一般,可低调的打扮依旧挡不住眉眼间流荡出的美貌。 第172章 一个漂亮女人。 “没错,就是耿晨灿。”季明月翻出手机,上网搜到耿晨灿的百科词条,对着照片确认。 上次查耿晨灿时时间紧迫,这会儿他得空,顺带看了看耿晨灿的介绍。 耿晨灿是七零后,现下已经快六十岁。肃城话剧团演员出身,早年间机缘巧合结识了一位来国内拍电影的日籍华裔导演,两个人聊剧本聊到了床上。 随后,耿晨灿便和前夫离婚,抛弃了在小城市的丈夫儿子,随导演丈夫远渡重洋去海外发展。 耿晨灿起初在日本发展得不错,和身为导演的丈夫搭档拍了几部文艺电影,此后更是“出口转内销”进军国内电影市场,很有一些“大青衣”的意思,还拿过金鸡奖的最佳女配。 但或许是这行残酷到容不得一星半点的美人迟暮,又或许是命运的馈赠早已在暗中标好了价格——身为名导的丈夫当初能撬动她,如今就能勾搭其他女明星,很快身边就有了新的灵感缪斯。 她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耿晨灿和丈夫一对怨侣纠纠缠缠十几年,“婚变”新闻上了无数次中日两国的八卦周刊,最终耿晨灿心力交瘁选择离婚,此后便再没在演艺圈扑腾出什么水花。 转机发生在十年前。 那时耿晨灿和前夫所生的儿子杨云昊动了走演艺道路的念头,来日本找她。女演员虽然风光不再,但人脉关系和业务能力还是有一些的。 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耿晨灿找资源,联系经济公司,甚至不惜找到前夫……很快将儿子托到了星光熠熠的高峰。 然而杨云昊实在是个命浅福薄之人,成为内娱顶流后,此君突然暴毙,死后还牵出一大滩烂泥一样的糟心事,要她这位年近半百的老母亲回国善后。 “卧槽,这特么哪里像六十啊?说是二十出头刚毕业的学生也有人信。演艺圈都这么卷颜值服美役吗?”耿晨灿是浓颜,长相惹眼,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好像一具逼真的假人模特。 季明月屡次她的美貌被晃到,连连咕哝:“她还是不是大活人啊?咱阴冥的亡魂都没有她保鲜。” 他有一种诡异的直觉,那就是耿晨灿仿佛是什么真核生物,有丝分裂出了另一个漂亮的自己。 常言道福祸相依。耿晨灿回国为儿子办完丧事后便没有返回日本,而是藉感情牌在内娱重新出道。 丧子为她带来了无边痛苦,更吸引来了无数目光,兼之还有旧日名气加身,耿晨灿很快上了几个微博热搜,猛吸一波流量。 国内娱乐媒体眼毒嘴毒,然而对着这位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女明星,一口老槽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毕竟耿晨灿是如此美丽与年轻。 于是在一水儿的“吃了防腐剂”、“整容手术难以达到的神技”、“息肌丸内娱代言人”、“该不会是到东南亚请了小鬼吧”的毒舌点评中,女明星一时风头无两,最近甚至把几朵零零后小花挑落马下,接下了企鹅视频一部s+级大女主古偶《琉璃金阶》。 《琉璃金阶》讲的是家中突遭变故的将门之女入宫之后,凭自己的聪明才智与野心,一步步从宫女爬到权力顶峰,成为一代女相的传奇故事。剧组从配置到卡司都是业内顶级,顶流鲜肉、知名小生甚至正剧戏骨都要给她当陪衬。 消息放出的时候,圈内一时哗然。 在剧中,耿晨灿饰演女主从少女到贵妇的一生,年龄横跨四十岁,同剧中的多名英俊帅气的男性角色都有极为纠葛的感情戏。剧本中甚至还有男主角喊耿晨灿“傻丫头”的争议情节。 官方也是炒作不嫌事大,面对网上“为什么是耿晨灿这个老妖婆”的疑问,提出的营销卖点都是“不老女神耿晨灿‘重返十八岁’,剧组宣称绝不用替身”、“耿晨灿57岁演少女,丫头教卷土重来席卷内娱”、“被耿·天山童姥·晨灿的颜硬控三分钟”云云,怎么吸引流量怎么来。 结果原本的流量粉丝特供剧,被生生地凹成了一个女人的史诗。 不过以耿晨灿这样的年龄,这样的经历,算是抢到巨饼了。骂声也是热度,经此一役,女明星成为近来当之无愧的话题女王,人气爆表。 抬头低头之间,季明月觉察到了什么。 耿晨灿虽然按照明星常规操作遮住了脸,但她投向那群国外年轻女孩的目光,却难以名状,甚至可以说是令人不寒而栗。 亢奋、欲求、恋恋不舍——像听见野鹿逃窜的老虎,像闻到风中花蜜的群蜂——眼角坠着饥渴,熊熊火焰在双瞳燃烧。 像是要啖其肉喝其血。 然而,那眼神里却又夹杂着些许嫉妒和恨,敏锐而微妙。 直到游学的女孩子们随带队老师上了电梯,耿晨灿才收了目光。她接了个电话,似乎是昨晚的夜戏有些问题要补拍,随后出了宾馆,高跟鞋将大理石地板踩得砰砰作响。 耿晨灿一走,连海和季明月就没了能进入她房间的机会。 连海千算万算,没算到耿晨灿出门,因而有些措手不及,一时停在酒店大堂没动。 彳亍间,他和季明月的手机同时响了起来。 打开一看,都是来自阴冥银行的信息。 要么怎么说是个亡魂都想进体制内,阴司冥府的专属福利——中元节过节费到了。 “海哥,”季明月冲他摇动手机,绽出微笑,“原来给我发特殊奖励的不是你,是银行啊。” 第173章 五千冥币呢,够他吸多少杯奶茶的了。 “谁说我没有?”连海望着季明月的开心样儿,被传染了一样,心情大好。 话毕,他巡视四周,眼风瞥到一位衣着和气质均不俗的客人,于是拉起季明月的手上了电梯,随客人一起,来到了商务套房所在的楼层。 恰有客人刚退了房,保洁员将拐角一间套房洒扫一新。趁其关门之际,连海搂着季明月闪身进入房中。 季明月满头问号:“海哥你……” 连海懒懒散散地挑了挑眉,看上去像是戏谑,却又掺着些许说不清的倜傥风流:“今晚就在这里,给你几个亿的奖励。” 作者有话说 几个亿的小蝌蚪奖励,嘿嘿嘿 第93章 “红气养人” “在这里?”季明月瞪大双眼。 不过此处确实是个好地方,五星级酒店的商务套房,床品柔软满室生香,应该挺舒适的。 片刻分神间,季明月完全没发现连海已经蹲下身去。 很快他唇边泄出一声闷哼。 “小季真是……”连海笑着抬头看他,“你一只鬼在阴冥这么多年,都是怎么过的?” “用手吗?”他接着揶揄,声音有点哑,“还是用点儿别的?” 连海的目光像有温度,季明月脸都熟透了,喘不上来气,断断续续回他:“我,我又没,没有《金瓶梅秘戏图》。” “可你现在有我了。”连海腾出一只手刮了刮他的鼻子,让他的尾音淹没在自己的呼吸里。 他不断地着说“有我”,一声又一声。 连海睫毛很长,扫在季明月脸颊,像是温柔的麻醉师为自己注入麻醉剂。他尽力聚拢神思,好让自己不那么快沦陷,却从对方时而睁开的墨绿眼瞳中看到了自己的念想。 季明月也罕见地见识了动情的连海——很难想象海哥沉溺于情情爱爱之中是什么模样。在季明月看来,能让他达到糕朝的,大概只有工作,或者开会时和同侪撕逼。 正思忖着,季明月耳朵一热。 “我们小季,”连海裹着笑意的热气扑在耳廓,手上却报复似的再度轻微用力,“分心了。” 没有哪个男人不喜欢这种感觉。荷尔蒙产生最简单的反应,多巴胺给予最直白的回馈,季明月眼睛蕴着碎光,不过脑子地抓紧了连海的后背:“不是,海哥,你故意的。” 月光勾勒出连海眉目间的表情,痛苦又快乐,他说了什么季明月没听见。 季明月只能感觉自己溶解在潮水一般绵延的呼吸中。 两只鬼跑了一天,兴奋劲儿还没过,又是第一次在阳间的宾馆过夜,都洋溢着新鲜的情绪,于是几个来回后,动作和呼吸都有些不稳。 连海手指碰上季明月胸口的疤痕。 房内晦暗,新鬼故人的轮廓逐渐重合。连海一惊,喊了句“本无”。 当初他还是“本空”的时候,也是像这样把“本无”按在禅寺柴房的门口。 回忆如大雪一般白茫茫一片,但他依旧能记得,雪后有清亮的月光,月霰洒在柴房的门匾上,上面的字很别致,叫做【莫向外求】。 寺庙的大和尚总唠叨自己“求不得”,还说“求不得”乃人间八苦,堕入苦海则沉溺无捱,无人渡,更不能自渡。 他偏不信这个邪。 当真求不得吗?他今日不就求到了? 他今日就要让佛祖看看他的厉害。 门外大雪满山,上下俱白,而他们就这样在牌匾下相拥。 他们于佛祖看不见的缝隙里冲撞伦常。 彼此力道相衡,过程焦灼而缓慢。最终还是他技高一筹,连哄带骗把本无翻过身,又拿僧袍袍带系了个水手结,捆住对方的手。 动作间,他听到本无极轻的抽气——胸口恰巧划到了一条尖锐树枝。 血珠坠落分离,却是让彼此亲密无间的催化剂。 圆月之下,一轮美满。 “海哥……你……”季明月弓起身子,喑哑的声调闷在摇摇欲坠的渴求中。 他全靠最后一丝清醒意志强撑,话语几乎是从嗓子里挤出的:“喊我吗?” 然而连海的目光又让他溺毙。 喜欢和爱的眼神是不一样的——那对眼瞳蕴着某种浓烈的明亮,定定地、一瞬不瞬地看他。 季明月出声后,连海才骤然回到现实。 他没说话,只是收紧手臂,在季明月的轻微抽气中,低头触碰那道疤。 …… 亡魂的生物钟和阳间凡人正好相反,连海睡醒一觉后,天光还是微亮。 他摸了摸季明月的脸。 小季性格咸鱼,床笫之事上予取予求,让躺就躺,让翻身就翻身,妙得很。 他的手延伸着来到那条月牙儿般的疤痕、以及疤痕旁边的印记上,脑海中却始终闪回着昨晚那个由窗帘带系成的水手结、以及那些沉沦颠倒的呓语。 沉思间,季明月睁了眼,回握住他的手心,感受微微濡湿的热意,他嗓音含混:“在想什么?” 连海下巴抵在他肩上,心旌一动,打趣道:“在想昨夜几个亿的奖励。” 昨夜确实很久,也确实有几个亿。 季明月脸如粉桃,手来到他后背,嘴里却不落下风:“投桃报李,我不也送你大礼了?” 那些礼物——后背新鲜的抓痕——触碰的时候酥麻灼热,蜇得连海深吸一口气皱起了眉,不知是难受还是快活。 第174章 隔着飘着微尘的空气,季明月看到他的海哥凑上前把自己的脸扳正,抚上烧透的耳朵。 气息渐浓渐深,季明月几欲窒息在其中,手指揪紧。 眼风一斜,他又看到暗蓝色的床单。上好的高支棉床单已经被打湿了一部分,这就令其中金线绣出暗纹显得亮眼,似乎是枫叶或者梧桐叶的形状。 他忽而福至心灵,想起昨晚遇到步金秋和罗丹丹时,那片穿透她们身体的叶子。 一个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袭上心头——同样是在阳间,为什么他和海哥,同别的亡魂不一样,能够抓到碰到实物? 能够躺在雪地里,能拿起纸和笔给出租车司机留言,能在千钧一发之际开枪保护自己,能像现在这样,把床单被套揉得一团乱…… 可还没细想,他就溺毙在潮水翻涌上涨的快乐之中。 …… 事后连海搂着他进浴室冲澡。 浴室水雾蒸腾,温热水流冲刷着头发,流在连海线条流畅的手臂上,晶莹而性感。 季明月更疑惑了,他和海哥竟然能接触到热水? 此刻他满脑子都是“为什么我和别的鬼不一样”,也是想和海哥讨论问一下这个奇怪问题的,然而还未启唇,连海动作停了。 “嘘,”连海手指碰到季明月通红的唇,“有人。” 来的是酒店查房的工作人员,很年轻小姑娘。 推门后,姑娘面对一室凌乱的被褥,还有浴室无缘无故打开的花洒,爆发出尖锐的喊声:“啊啊啊啊啊啊!见——鬼——了!” …… 商务套房楼层哗啦啦乱成一锅粥,检查的、围观的、吃瓜的人群你来我往,酒店经理带着安保部门一帧一帧看监控。那边厢,连海和季明月双双拾掇爽利,去了南山凯宾楼下的粤餐厅。 凯宾粤餐厅是米其林一星,一座难求,尤以粥底火锅出名,才刚过十一点就有食客等位。连海和季明月看了下服务台电脑中的订座信息,轻松穿过人群,来到最里面的包间。 桌上放着鲜花,艳红喧妍的玫瑰。锅中的粥水已经开始翻滚,米香混合鸡汤香气充斥着不大的空间。氤氲烟汽中,两位年轻漂亮的女人相对而坐。 “耿老师,要帮忙吗?”钱如真脸上勾起款款笑意,倒茶水帮耿晨灿涮了碗碟,又准备磕破鸡蛋打在牛肉上,“您是北方人,不太能吃到这些,要知道凯宾的鸡蛋牛花肉可是一绝。” 牛肉是鲜切,用的是草鸡蛋,配上秘制酱汁……隔着几步路的距离,季明月都忍不住咽了下口水。 见耿晨灿渔夫帽未取,墨镜未摘,一动不动似是出了神,整个人像一尊美丽的雕塑。钱如真放下鸡蛋,语气不无讨好:“耿老师?” 耿晨灿这才脱帽摘镜,冲钱如真弯了弯嘴角。她烫着复古大波浪,十指都涂了鲜红色的指甲油,和红花红唇相映,纷华艳丽,像上世纪八十年代港片里走出的美人。 颜控季明月看得一怔。 娱乐圈,小红靠捧大红靠命——眼前女明星的美貌,让季明月觉得所有营销号的炒作都不再虚假工业——耿晨灿那张脸鲜活灵动,灿若晨阳,当得起她的名字。 “不必了。”可声音却证明了她是个将近六十的女人。接着她垂下双眸,不错眼珠地看着桌前那盘牛肉。 熟悉的眼神又来了,季明月从中读出了和昨晚一样的饥渴。 那种面对年轻女孩的饥渴。 钱如真这才将鸡蛋打在牛肉上拌匀,笑着问耿晨灿:“牛肉要几成熟?” “我听讲广府人爱食鲜,”钱如真用不太流利的粤语说道,“今日就入乡随俗。” 话毕,她举筷夹了片生牛肉,直接塞进嘴中。 牛肉在口中被咀嚼出某种滑腻的声响。季明月莫名想起恐怖片里的吸血女鬼,有点好奇也有点恶心。他按住鸡皮疙瘩走近餐桌,闻到了极浓的香水味,而香味之间又夹着淡淡的血腥气,和钱如真车里的一样。 他不确定这种血腥气息是来自鲜切牛肉,亦或其他地方。这时连海也跟了上来,吸吸鼻子,目光投在耿晨灿的红色指甲上:“香蕉水。” 季明月脑中灵光一闪——这种怪味,应当来自甲油之类的化学制剂。 钱如真脸颊抽抽,尴尬地挑了牛肉下入粥水。裹了蛋液的肉片在咕嘟咕嘟的白粥中浮沉上下。 七上八下后,牛肉刚好断生,淡红幼嫩,上缀着清亮的米油,诱人至极。 她将牛肉浸在酱汁碗里,推过去赔笑道:“八分熟,鲜掉眉毛,耿老师尝尝。” “最近拍戏太累太苦,还是这么吃好。”耿晨灿不动声色地拒绝,继而又夹了生牛肉入口,笑靥如盛放的大丽花,“要想拍好戏啊,光吃苦是不行的,还要喝血吃肉。” “不停吃,才够补。” 她又吃了一片生牛肉,之后掏出手机,回导演微信、巡微博广场,业务相当繁忙。 耿晨灿这个年龄演古偶中的少女,网上难免有喷子,她看了会儿群嘲自己的黑料,或许是生气,也或许是咀嚼产生的作用,她的脸颊时而鼓动,血气浮上了脸,呈现光润的粉红。 钱如真对耿晨灿的烦心事一清二楚。不过她像是被这张美丽的脸吓到了一样,目光不断游移,将桌上的菜看了个一溜够,就是不敢与耿晨灿对视。 静默几秒后,钱如真瞥到耿晨灿的手机屏幕,开玩笑打破僵局:“您别为网上那些小鬼烦心,要我说,《琉璃金阶》那部剧是高攀您才对,就那几个毛都没长齐、演技一滩稀泥的男演员,跟您搭戏是要折他们的寿的。” 第175章 耿晨灿便抬起头,将手机倒扣在桌上,只看着钱如真,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她的眼眸像一泓沉沉的黑水,几乎要把钱如真吸进去,后者咽了下唾沫:“您看您气色越来越好了,驻颜有术。” “红气养人嘛。”耿晨灿收回目光,轻松地说道,接着塞了口生肉,“当然也少不了钱院长的帮助,我都记在心上的。” 这一口有些满,耿晨灿来不及嚼碎便骨碌一下,吞了下去。些许牛血从红唇一角缓缓流下,好像口红不小心过了唇线。 很快她意识到了什么,却并没有拽纸巾擦拭,而是伸出舌头,像一只壁虎一般,极其迅速地把嘴角的血卷了回去。 或许是季明月的错觉——他发现,女明星眯着眼,深呼吸的同时轻扬了下嘴角。 一种微妙的表情,惬意、满足、享受,就仿佛那丝鲜血,是世上最为鲜甜的美馔珍馐。 作者有话说 南山凯宾内部群聊今日刷屏消息:《凯宾闹鬼实录:只住商务套房,这鬼还怪会享受的嘞!》 第94章 “水至清则无鱼” “钱院长,我知道你学的是西医,青霉素阿莫西林之流烂熟于心,可能不知道中医里有句话——‘血为气之母’,血可载气运气,濡养化神。”耿晨灿看了看她,用筷子轻敲装牛肉的盘子。 她继而在叮咚清脆的撞击声中道:“我演了这么多年戏,最明白女人如何保养。什么燕窝、蜂王浆、二裂酵母、白藜芦醇……都是搞不拎清的名堂,骗人的假把式。” “要真想驻颜有术、枯木逢春,还得是——”她没有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再度挑着盘中血红的牛肉,咬下去。 齿尖用力撕扯,牛身上最珍贵的甜血嫩肉、那些淡红的肌肉纤维在红唇间上下翻飞,咀嚼带来了满嘴奇特的肉香和甜汁,落肚还有回甘。 一口吃完,耿晨灿开了个不咸不淡的玩笑:“若是日日食得这些,给我两百零八万都不换。” 钱如真正往锅里下牛肉,她今日画了妆,粥水漾出的叆叇轻雾扒在她脸上,让她的粉底液有些悬浮,看起来像带着个劣质面具。 耿晨灿见她的模样,将生牛肉推到她面前:“你也尝尝,很好味的。” 说这话的同时,耿晨灿的红唇几乎和牛肉的血色融为一体。 入目一片血红,钱如真心里直发毛,僵硬的表情向对方出卖了自己,她只得赧然笑道:“耿老师您高抬我了。我又不像您一样成日对着摄影机,要那么年轻漂亮做乜嘢?” 话毕,连忙塞了块烫熟的牛肉进口中。 不知为何,嫩滑的熟牛肉落在嘴中也味同嚼蜡。正好钱如真盘中的牛肉快被涮完了,她便拿勺子下了鲜虾、枸杞叶和米粒,熬海鲜粥。 米香和热气重新漂浮,掩盖住生冷的血腥味。 耿晨灿也不勉强,独自一人,很快把一整盘带血的生牛肉吃完。 钱如真今日约耿晨灿,目的仅仅是为了向女明星要钱,塞给殡仪馆平事——毕竟那三具小小的尸体就像一串定时炸弹,一旦引爆后果不堪设想,届时她不知该怎样带着福利院面对舆论场上的腥风血雨,甚至她本人都可能随之一起葬身。 然而对面的女明星是王顾左右而言他的高手,两盘牛肉快吃完,还没进入正题。 思及此,钱如真不打算再兜圈子,搅动粥水的同时启唇:“耿老师,您知道的,殡仪馆陈生的那八十万……” 心里有事,手上就不稳,瓷勺打滑,她手指碰到了滚烫的砂锅边缘。 砂锅经她一碰,也歪了些,几滴浓稠的芡水扑腾在她脸上,烫极似针扎,钱如真忍不住叫了声。 “当心,”耿晨灿抽出纸巾,淡笑着递到对面,她的眼睛大而媚,眼角几乎要扫进鬓发中,就显得笑容别有风情,“这么漂亮的一张脸,万一受伤破皮了可不好,到时又要多送你几瓶水。” 钱如真接过纸巾道谢,却在耿晨灿说出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抖了抖。 耿晨灿就着她的手,帮她擦干净挂在脸上的粥水,又道:“食粥,食的就是个心平静气,未煮好的时候要静候再静候,煮好了,更要告诉自己不能心急气躁,否则受伤的只有自己。” 钱如真当了多年福利院院长,一下就听出了其中的双关之意。她想了想,给耿晨灿盛了碗白粥,又添几片枸杞叶,声音喑哑:“耿老师,今早我出门前还遇到小然,小然说很想您,您什么时候有空,我带她到您那儿吃饼干。” 默了几秒,耿晨灿展颜,说了声好。 “小然也很期待两周后慈善酒会的演出。”钱如真趁热打铁,“她听说酒会是您在背后出钱出力,最近一直卖力练习,好好吃饭,说是要让晨晨阿姨看到舞台上最漂亮的自己。” “我很期待。”耿晨灿低头喝了一口粥,笑得极好看,缓缓地道,“酒会,还有小然。” 枸杞叶是老广地区粥底火锅的最佳搭档,清甜的味道在口中弥散,咽进食管更是温软熨帖。耿晨灿露出松弛的神情:“八十万我明天会打到你的个人户头。” 见钱如真有些愣怔,她追问道:“钱院长,你不信我?” “没有没有,耿老师德艺双馨,无可指摘。”钱如真连忙摆手。话毕暗自舒了口气,喊服务生上餐后水果。 挑了几块芭乐和蓝莓吃掉后,耿晨灿把水果叉横放,这餐火锅就这么顺利地吃完了。 第176章 连海和季明月跟随两个女人飘到地库,钱如真自然是要回福利院,又问耿晨灿的目的地,后者说下午有新剧的剧本围读会,报了另一个酒店的名字。 紧接着,耿晨灿从自己的帕拉梅拉副驾上拿了两瓶水,递给钱如真:“一些薄礼不成敬意。” 恰有灯光照在瓶身,普普通通的矿泉水瓶子,透明塑料反射出的彩光映在季明月眼中,他一拍脑门儿:“海哥,这个瓶子——是钱如真在车上喝的那种水!” 连海也发现了。 如果他没有记错,这水很是诡异,有股血腥味。 再看钱如真,惯常优雅的女院长,那张秋月平湖的脸上起了层层涟漪,痛苦而矛盾。 见她没有接,耿晨灿将水塞进她手里,又抚上对方手背,红色指甲轻柔移动,说了句“如真放心”。 她直接改口叫了钱如真的名字,又柔声道:“你的福利院院长任期是不是明年三月要到了?听说你是有想往市里上一步的想法,如果这样,要提早做准备。《琉璃金阶》的制片人和市领导很熟,上周制片人做东,请了市里的人吃饭,我向分管民政的李主任提到过你,哦,李主任比你大两岁,也是位女领导,她对你很有印象呢。” “李主任很擅保养,我把她电话给你,你们抽空可以聊聊。” 钱如真动了动手指,抓住瓶子,与此同时目光闪烁,她张了张口,却没能从那副微哑的嗓子里发声。 “如真,你有没有听过一句老话,叫做‘水至清则无鱼’,水不是越纯净越好,”耿晨灿温柔包裹住她的手,看着水瓶,“有些事情,也不是非黑即白、非对即错的。” 钱如真终是收下了那两瓶水,上了车坐在驾驶位里发怔。 耿晨灿嘴角噙着意味不明的笑,看了坐在车里的钱如真片刻,才进了自己的帕拉梅拉。 她的笑容放在惊悚电影里都能当海报了,连海和季明月被激得一身鸡皮疙瘩,两只鬼下意识靠近车子,却见耿晨灿正在设置导航,终点是“南山区福利院”。 季明月不解:“她不是说要去参加剧本围读会吗?” 与此同时耿晨灿却并不发动车子,而是开了车载音乐,像要放松一下。 连海跳进车里,对季明月道:“走着。” 直到目送钱如真的宝马敞篷离开好一会儿,耿晨灿才带上黑超,踩了油门。 伴着口水歌,超跑一路飞驰。 从导航上来看,耿晨灿并没有选到达福利院最常用的路线,而是多走十几公里,绕了一条山路。 如此做法也很好猜——耿晨灿刻意避开了钱如真。 她要去哪儿?她要干什么?车内也有淡淡的血腥味,季明月一边想,一边遮住鼻子,目光落在耿晨灿的手上。 指若葱根,凝白如刚凝成的奶皮子,几乎没有什么细纹;甲缘也是健康而清透的粉红。简而言之,不像一双六十老妪的手。 再往上,艳红色的指甲好似一把把箭矢,歘一下扎在眼中。 季明月心脏砰砰跳了起来,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奇怪预感。 …… 耿晨灿的目的地虽然是福利院,却把车停在一片由石板拼成的空地上,做贼一样。 连海和季明月环视一圈,发现这里是福利院后山。两只鬼跟在耿晨灿后面,沿蜿蜒山路走了片刻,来到一扇矮小的院门前。 小小后山还有如此曲径通幽处,季明月对着木门左看右看,没看出个所以然。一时又听连海道:“别看了,是座荒废的寺院。” 连海眼风往旁边带了带,彼处挂了个木牌,被顺延缠上的藤蔓遮住。 季明月上前,看到木牌上的一行字:【南山禅寺】。 他这么一动,凉风惊扰到房檐上几只乌鸦,黑鸟扑棱翅膀飞走,鸣声寂寥,盘旋在半空。 木门虚掩,耿晨灿放轻高跟鞋踩在石板上的声音,拨开杂草小心进了门。 她双手合十置于胸前,望着大殿的身影,嘴里念了句佛经,接着在院子里烧了些纸钱,像是在祭祀。 小破庙隐在山腰处,却又沾染了些山下福利院的烟火气,所谓“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是也,位置十分妙,仿佛棋盘凭空落下的一颗低调又重要的棋子。 别有洞天不简单,躲在一边阴影处的季明月这么想的同时,又注意到大殿横梁上的牌匾。 匾上不似普通寺庙那样,刻有什么“大雄宝殿”的金字之类,而是别出心裁地写着四字行书:【莫向外求】。 殿内隐约有个高瘦的身影,耿晨灿原本正怔忡地看着纸钱,听到响动后来了精神。 她微微低头,面露虔诚之色: “师太。” 【莫向外求】——这四个字太熟悉——连海回忆起了一些不好的事情,同时也觉得稀奇——这里明明是百年后的深城,牌匾为何和当年京州禅寺一模一样。 立在暗处发怔之际,只听耿晨灿叫了一句“碧桃师太”。 !!! 连海和季明月震惊地对望一眼,接着躲在门外,向殿内看去。 大殿宁谧,塑了金身的佛祖拈花微笑,无悲无喜地看着世间万物。佛陀手掌正下方,有炉香烧得烟气袅袅。 烟雾扩散的方向,一双如玉的手拨弄着香灰,手的女主人温声应了句“耿老师来了”。 比丘尼身材瘦削高挑,高挑到不像一个女人。她带发修行,黑发散于背后,和白烟纠缠飘散。 第177章 拨完香灰,碧桃师太跪在蒲团上合掌诵经,耿晨灿不敢打扰,垂首恭谨立于后方,仿佛犯了错的学生在等待班主任的训斥。 良久,碧桃起身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耿老师今日怎么得空来寻贫尼?” 碧桃杏眼微翘樱唇淡红,眸子带着若有似无的碧色,说不上特别好看,但和耿晨灿的浓颜一对比,就无端显出几分柔和,甚至圣洁。 两个女人相对而立,和诺诺卡包里那张“晨晨阿姨”和“桃子阿姨”对上了。只不过耿晨灿依旧一身鲜亮的衣装,而碧桃并没有穿普通的t恤牛仔裤,而是笼了件宽大僧袍。 季明月惊呼:“就是她俩!” 作者有话说 掌声欢迎我们的终极大boss碧桃,登场! 第95章 神三鬼四 大殿木窗有不少花格篦子,阳光漏下来,落在碧桃脸上头发上,晶莹好似一粒粒欲坠未坠的珍珠。 明明灭灭的光线中,耿晨灿道:“也没什么别的事。” “就是心里不太平静,想来看看师太。”顿了顿,她又点燃了三根线香。 耿晨灿此刻双颊有些颤抖,脸色也红,看起来略微羞赧,和方才对待钱如真时翻手云覆手雨的控场气势几乎是两个极端。 闻言,碧桃转身凝视佛陀,双手合十喃喃:“南无阿弥陀佛,礼敬无量光无量寿觉者。” 耿晨灿会意,持香跪在蒲团上。可还没来得及拜,香灰掉落烫到了手,忍不住叫了声。 “哎呀!我还没求呢,佛祖您老人家不要介意,阿弥陀佛阿弥陀佛。”佛祖面前失态,耿晨灿觉得惭愧又晦气,她看着摔得粉身碎骨的香灰,无可奈何。 碧桃走近,替她插好三只线香,又托着她的肩稳了稳她的身形。 耿晨灿放下心来:“师太您方才没有求什么?” 碧桃笑着摇头,她的一双眸子幽黑,还带着些绿意,深不见底。 “真没有?那您是在……” “只是敬告佛祖,贫尼会以此尊肉体凡胎,常伴青灯,永生敬奉。”话毕,碧桃又燃了一根香插进香炉,“勤修戒定慧,熄灭贪嗔痴。” 连海眉毛一挑——他生前在寺庙生活过,知道阳间有种说法叫做“神三鬼四”,燃三根香是拜神,燃四根香,说明祭拜的对象是…… 反正绝对不是眼前这慈悲微笑的佛。 这时耿晨灿打断了连海的思绪:“您为什么不求呢?” “世人都说求佛是迷信,殊不知,有求于佛是迷,无求于佛,才是信。”碧桃盘起腕间缠绕的桃木佛珠,将珠子拈出有频率的撞击之声,“耿老师,您为何要求?又有何求?” 耿晨灿被绕得有些晕,几秒后虔诚地喃喃:“小女并不贪心,小女只求新片拍摄顺利,上映后能有个好一点的收视率,下一部电影能顺利开机,儿子云昊能早日从阴间归来,与我团聚……” “众生芸芸,所求者甚。男儿求前途,好女求花容;入仕者求升官,富贵者求发财;生者求寿数无尽,死者求魂兮归来——”碧桃轻轻打断她,“如此这般,佛祖哪能一一看管过来?” 耿晨灿眨了眨眼:“师太的意思是?” “有求者甚多,佛祖是想不起来的。”碧桃定定地看着她,“贫尼什么都不求,佛祖才能记得。” 比丘尼的瞳孔是幽绿色,静水流深。 两个女人只是对视,都不再说话,熏香从交流的目光中穿过,如蝶翩翩。 季明月皱了皱鼻子——这尼姑身上的香味像是草药,还挺好闻的。 “师太的格局,小女实在望尘莫及,”半晌后,耿晨灿自失地摸了摸脸,笑道,“若是云昊还在人世,看到我这样,怕不是也要笑话我患得患失。” “云昊……”她又叹了口气,美目中有泪花闪动。 碧桃眼角微弯,做出个“请”的姿势,同她往殿后走:“耿老师无须妄自菲薄,此乃汝之物则乃汝之物,此非汝之物,则无用于强求。” “这尼姑说话真费劲儿嘿,”季明月听懵了,“海哥,啥意思?” “意思是——是你的就是你的,谁也拿不走。”连海道。 季明月还是没明白碧桃何出此言,耿晨灿又为什么要提到已经去世的儿子。 杨云昊不是已经死了吗?归来又是什么意思? 他望着两个神神叨叨的女人,百思不得其解,只得随连海一同跟着。 不过办了这么多案子,季明月长了个心眼,走在后面的时候,找准时机拍了些寺庙以及耿晨灿的照片。 后殿布置简单,一张茶桌和一枕棋盘即是全部。 碧桃悠悠然坐于棋盘前,对着棋谱落子打谱。 打谱需心静,以便揣摩棋盘上每一步的走势变化,因而碧桃连呼吸都放轻了不少,只有黑白二色在她骨节分明的长指间流转。 外间院子种着些翠竹,一时风过,竹声沙沙,伴着碧桃落下棋子的琅琅之声,更显殿内寂然,很有些坐隐两忘的意思。 耿晨灿也没闲着,打算烧水泡茶。可就是一瞬间,她的手抖了起来——刚才她不小心在茶桌桌布下,看到了一把枪。 碧桃师太神通广大,她的事情自己不敢多问,只好强压着恐惧心绪。 火苗升腾,耿晨灿望着小小的、跳动的火苗以及间或溢出的清水出神。 片刻后殿内满室生香,耿晨灿将泡好的茶端到棋盘边上,恭谨道:“师太请用。” 第178章 “中盘投子,实乃妙手,”碧桃很自然地接过茶喝了一口,笑道,“贫尼输了。” 耿晨灿:“您在和谁对弈?” “并非对弈,”碧桃道,“只是在帮佛祖落子。” 见耿晨灿不明就里,碧桃捻起最末落下的棋子,道:“耿老师,生于尘世间,能当上佛祖一枚小小的棋子,也是莫大的殊荣,不是吗?” 见耿晨灿一脸不太聪明的表情,碧桃摇摇头,笑道:“说明你还没被抛弃。” 茶香熏熏然,再加上碧桃和耿晨灿一番话云里雾里,站在门口的季明月快听睡着了,脑袋一点一点的,下一秒,他冷不防撞到了木门门沿。 动静太大,连海下意识搂着他藏到木门门后。 如此动作,原本阳光大好的院落里陡生一阵阴风,无故撞到门上。木门“砰”地关上了。 碧桃猛然起身,绿眸中闪着幽暗警觉之光。盯了木门片刻后,她眯了眯眼。 “谁?”耿晨灿疑惑地喊了声。 “耿老师,你回去吧。”碧桃恢复如常神色,重新坐下,“贫尼还要继续打谱。” 耿晨灿有些犹豫,碧桃又看了眼门外,旋即收回目光继续道:“两周后,我也会去福利院的慈善酒会。” 连海有种奇异的第六感,那就是虽然自己和小季现在是“阿飘”,但眼前神秘叵测的尼姑似乎还是看到了他们。 这位“桃姐”、“桃阿姨”、“碧桃师太”,究竟是何方神圣? 现在快到傍晚,碧桃已经对耿晨灿下了逐客令,连海也无心恋战,决定和季明月返回阴冥。 当然回去也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耿晨灿的怪异举动一定有问题,他要去找那三个福利院的孩子,问问她们到底和耿晨灿是什么关系,临死前又发生了什么事。 “阴冥智能信息小组”办案子就这点好,有受害人的一手证词,到时一切皆可大白于天下。 下到阴冥后,连海和季明月马不停蹄奔到了崔决提供给孩子的住所。 敲开门后,只见屋内整洁安静,崔决雇佣的保姆阿姨正在打扫卫生,保姆见来的是府君和季副,吓了一跳,赶紧把两只鬼引进屋内。 连海略微在屋中走了走,没看到闹腾的三小只,问保姆道:“阿姨,孩子们呢?” 保姆不以为然地继续拖地:“走了啊。” “走了?”季明月疑惑道,“什么时候走的?刚起床就出去玩儿?” 保姆摇头:“就这之前半小时,有个阴司的同事跟我说,是崔主任派他来接孩子的,说是崔主任有话要问孩子,问完话就把孩子带回来。他还说这事儿府君和季副也知道,我寻思着能连着报出您三位的名字,来头应该还挺大的,咱也不懂咱也不敢问,就把孩子们交给他了……” “崔决?他不是不再管这案子了吗?干嘛又杀个回马枪啊,”季明月咕哝着,忍不住抓住拖把,冲保姆埋怨,“这么大的事您也不跟我说一声,您不是有我手机号吗!” 保姆一脸无辜,急道:“季副您也没问我啊!” “没事儿,阿姨,”连海隐隐感觉事情不对,他抚了抚季明月的胳膊,解围道,“小季,我们直接去阎罗大厦好了。” 中元假期,除了查案的连海以及生病的孟芒之外,冥府高管都有值班任务,今日正轮到崔决。连海和季明月上到阎罗大厦崔决的办公室,敲门进去后,见花孔雀在办公室里搭了帐篷备了酒精炉,正一边煮奶茶一边眺望窗外。 “崔主任好兴致,”连海心里不太舒服,面色却不显,“方寸之间也有暖席热茶。” 说来有些好笑,在阴冥这么多年,他这个冥府府君还是第一次来崔决办公室——室内布置很有特色,除了电脑桌、茶桌外,墙上还挂着些九宫图、八卦镜之类的玩意儿,令整间办公室不中不西不土不洋的。 “挖去,好炫酷的镜子!和我玩的修仙游戏里一模一样。”季明月叫八卦镜攫住了目光,忍不住叫了一声,“没想到崔主任涉猎颇广,对奇门术数也有研究。” 连海听小季如此称赞,嘴角肉眼可见地拉了下来,心道花孔雀这是什么迷之审美,小季铁定还是喜欢自己公寓里的极简风。 不过他一时又想,崔决不愧是bking本king,办公室都能叫他爆改成这样,简直是用整个鬼生在诠释何为附庸风雅。 崔决本来有些疑惑,是什么风把这两只鬼刮来了办公室,回头看到季明月后,满面春风:“府君过奖了,春有百花夏有月,我也是闲来无事找点乐子。” “崔主任是挺会……”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连海心想,也难怪要派手下把孩子们带过来问话了。 思及此,他问:“三个孩子呢?” 崔决拿建盏的手一顿,任蒸气绕在他的金丝边眼镜镜片上:“不是你们在看着吗?为什么反过来问我?” 连海已经意识到出问题了,心沉了一下,绷着脸将保姆阿姨的话告诉了崔决。 “她说,是我的下属带着孩子们走了?”崔决面色严肃了些,灭了酒精炉,端茶起身来到办公桌前开了电脑。 连海冷笑,话中有话:“崔主任驭下有术,保姆是你的鬼,没理由会撒谎。” 崔决:“府君你怀疑我?” 连海:“孩子的行踪,天知地知,除此之外知道的就只有你、我和小季。崔主任不妨告诉我,我还应当怀疑谁。难不成是三个孩子说了谎话,这其实是他们玩的一场失踪游戏?” 第179章 “若真是我耍花招,”崔决面色陡然变沉,高位者带来的压迫感令办公室气压骤低,“府君您今日根本没有机会站在我面前。” 话毕,他眉头深锁,卷起衬衫袖子按了几下鼠标。 连海觉得崔决没有说谎,却又不好做更多评判。 很快崔决把茶喝完,沉声道:“府君,季副,你们来看。” 连海和季明月到了桌前,发现屏幕上是【冥事通】的后台。 页面中,包括【李伊诺】在内的三个女孩的名字映入眼帘。 冥事通中的信息是亡魂了却前尘之后自动生成,也就是说,三小只已经喝完孟婆奶茶、记忆全无了。 “就是十分钟之前的事。”崔决将鼠标点在【录入时间】的任务栏中,揉了揉太阳穴,接着拉开抽屉摸出一包烟,“有来路不明的鬼,打着我的旗号,把孩子们送到了忘川。” “二位,要吗?”他抽出一根,接着把那包烟放在桌上,边说边摸出打火机,点燃香烟猛吸了一口。 季明月从不抽烟,尼古丁和焦油的味道他闻着就想吐,慌忙摆手。 连海想了想,走过去拿了打火机。 火光和烟雾之中,崔决和连海看清了彼此的眼睛。 他们交换一个不算默契的眼神,并且明白了同一件事。 ——有某只鬼,或者说,某股势力,正在阻止他们查这个案子。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收到通知,《孽海记》这篇文在七夕节会有个免费番外的加更福利,大家想看什么捏,可以在评论区点菜~ 第96章 “我要喝血……” 从崔决办公室回公寓后,连海第一时间打电话给了保健医生。 “府君,无碍,”保健医生放下听诊器,“可能是过度劳累的原因,好好休息几天即能恢复。” 今夜是中元假期第二夜,保健医生怎么也没想到,府君再度联系了自己,说是头晕眼花难受得很。 给府君看病之前,好心的季副特意在门口提醒他,府君刚和崔决主任开完会,两位boss气场不太合,生了些龃龉,让他注意点儿,别被府君的火气呲到。 思及此,保健医生谨慎道:“您还有些肝气郁结,这肝不通,就容易情志抑郁,我配些柴胡疏肝散之类的中成药,一会儿给您送来。” 连海捂着心口礼貌道谢:“我和季副两日后还要上阳间办案,希望不要受影响。” 季明月看他蹙眉的难受模样,不无担忧:“对啊,还要去深城福利院,那么远的路,我怕府君您吃不消颠簸。” 医生跟随连海多年,最晓得他工作起来拼命三郎的劲头,否则“冥府首席卷王”这个外号怎么来的。他想劝几句,最终还是放弃了,只说:“我多配些药,以防万一。” …… 两日后,连海和季明月还是依计划到了深城。 三个女孩喝了孟婆奶茶忘却旧事,这条最有用的线索相当于断了个干净,连海没有捶胸顿足,而是联系了杜宾,直奔案发现场。 “别提了,我为了磨直播的台本,已经踩过一轮点了,”杜宾还是开那辆巨大的丰田霸道,车子在路面飞驰,他拍了拍方向盘,“卵用都没有,竹篮打水一场空了属于是。” 他们方才将三个地方走了一遭——诺诺脑袋被割掉的琴房已经倒闭,卷帘门上贴了一对大大的封条;另两个孩子的死亡地点,城东的灌木林和中央区的梧桐山高峰,除了【地湿路滑 小心迷路】和【危险边坡 行人勿近】的孤零零的路牌,也再无其他。 路牌很新,上面的油漆还未干,明显是新加上去的。 看上去还真就是三个贪玩的小姑娘,不留心出了意外。 杜宾这两天在深城东奔西跑,风尘仆仆,活像条在泥地里翻滚的狗子,连带着他的丰田霸道也备受蹂躏。刚到中午,油箱就亮了红灯。 他找了个加油站驻车,加油站小哥一看他是外地车牌号,车身跟刚从真人cs场地里出来的一样,便开玩笑地拍拍油箱盖:“哥们儿一个人自驾游?够潇洒,就是你的车受了大苦了,一口气开了这么多公里,不带喘气儿的。” “我这辆丰田霸道老霸道了,跟了我这么多年,一直皮糙肉厚的,不至于吧?”杜宾是个社牛e人,打开手机地图指给小哥看,“我今天就从南山凯宾那边儿出发,到城西梅沙的乐器城,再到东边明湖公园,之后又去了趟梧桐山。” “可以呀,会玩,”小哥伸出个大拇指,“东、南、西、中,深城快让你跑遍了,接下来是不是得一路向北了?” 连海和季明月下车在一旁等着,听闻此言,连海几不可查地眯了眯眼。 这是海哥想事情的标志性动作,季明月瞬间捕捉到,问道:“哪里不对吗?” “这小哥旁观者清。三个案发现场之间,离得太远了。”顿了顿,连海道,“我在想,如果女孩们的死亡真的和耿晨灿有关,那个女人为什么要如此大费周章?” “按理说,深城有悬崖、有树林,把三小只哄骗到同一个地方制造意外更简单。要知道杀人这种事最忌引火烧身,自然是少惹麻烦为好,怎么方便怎么来。” 他如此一说,季明月也疑惑起来,打开手机地图看了会儿:“会不会是耿晨灿想转移视线?意外嘛,越是偶然,彼此之间无关联,越不会引起注意。” 第180章 连海没被说服,却也无法反驳,轻声道:“……也许吧。” 杜宾下午还有一场wuliwuli的直播,他现在正在涨粉的关键期,不敢怠慢,因而加完油后把连海和季明月送到南山区福利院,就准备回去对台本了。 临走时,杜宾单臂搭在半开的车窗上,冲连海吹了声口哨:“连哥,季哥,这案子办完了,是不是能喝上你俩的喜酒了?下回想上来度蜜月的话再联系我哈,我给你俩整直播大活儿!” 季明月原本在想三个案发现场位置的问题,闻言一整个大震撼,舌头当场打结:“狗狗狗狗子,你你你瞎说八道。” “yo——我瞎说?”杜宾瞟了眼季明月脖子下方的红痕,遮住鼻子,“你和连哥那爆炸的荷尔蒙,那恋爱的酸臭味,快把我车腌入味儿了,我没找你们要洗车钱就算厚道了。” 见万年冰山脸的连海表情精彩纷呈,杜宾露出八颗大白牙:“不过连哥你放心,这是你们小情侣之间的秘密,我不会告诉别的鬼的。” “你还敢走漏风声?”季明月脸红得像涂了胭脂,嘴却依旧很硬。 某条狗子笑而不语,又yo了长长一声,关上车窗。丰田霸道扬长而去。 连海却总觉得杜宾这话说得颇有深意。 …… 进到福利院,音乐声、朗读声、孩子们的笑闹声,声声入耳。 来到舞蹈教室,可爱的小女孩们依旧身着芭蕾服扳腿压腿,在柴氏悠扬的《天鹅湖》组曲中,连海和季明月对视——和他们料想的一致,原本今日要出去游玩的芭蕾班改变了行程。 这意味着他们的计划暴露了。 “海哥神算子,”季明月道,“你怎么看出来是保健医生的?” 两天前在崔决办公室,得知三个女孩被带走灌了孟婆奶茶后,连海的第一反应就是,身边有泄露他们行踪的内鬼。 他回想了一下,在发现三小只之后,自己的确无意间和季明月提到过女孩们的存在以及他们要去深城的消息——而当时在场的,只有一个鬼。 来给他检查身体的保健医生。 因而隔日他才再度把医生约来,故意放了消息出去,探探深浅。 “内鬼揪出来就好办了。”季明月挽了挽袖子,“待我下去诈他一诈,看看他背后的靠山究竟是谁。” 连海没有说话。 认识许久、一直兢兢业业的老下属竟然背叛了自己,且不说自己还有多少隐私掌握在对方手上、消息传出去其他高管要看冥府府君的“治下无能”的笑话,单是多年情分打了水漂,就让他五味杂陈。 他眼前不断闪回着这些年医生为自己尽心尽力检查治疗的片段,声音有些发干,难得泄出几分脆弱心绪:“小季,我这个府君,是不是当得……挺失败的?” “狗子瞎说八道,海哥你也瞎说八道。”季明月看出连海心中不好受,安慰道。 连海又想到刚才杜宾那些“喜酒”、“蜜月”的说法,心内冰火相煎,他突然鬼使神差地问:“如果有一天,我不做冥府府君……” 成为冥府府君后,连海一直以为他的漫长鬼生将要孤单度过,不会爱任何鬼,也没有鬼爱他,而且身居高位者,由不得感情用事,大脑中的理智应当、也必须把情感蚕食掉,什么爱不爱的,矫情、无用。 然而季明月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出现。 很多次他觉得这是巧合,是命运看他可怜,填补他枯萎黑沉的生活,照亮他心里某个阴暗发霉的角落。 但现在他却明白了——不是这样的,小季不是施舍,而是天赐的礼物——是他带着自己看到了那些未曾注意的、流动的爱。 当初是他藉着“智能小组”的名义强行把季明月拢到身边,如今他不确定,如果自己从高处摔落,不再拥有上位者的光环,小季会否和他退到原点,回归普通的朋友关系。 不,他苦笑着想,甚至不一定能做成朋友。 “嗨呀,我还喜欢你。”季明月毫不犹豫抢答,“我喜欢的不是冥府府君,是海哥你啊。” “是你啊,只是你。” 午后的阳光落在他的粉红脸颊上,令他看起来像奶酪火锅里的一颗草莓棉花糖,柔软,绵甜。 半晌,连海才用另一只手揉揉他的头发,叹了声:“傻小季。” “是,我是傻鬼,”季明月抓住他的手,紧紧握着,感受对方腕间急促的、不规律的跳动,“海哥你知道吗,两个聪明鬼之间是不会有爱情的。” 连海:“?” 季明月:“一个聪明鬼和一个傻鬼之间才有。” “你真是——”连海终是笑了,手指滑进季明月的指缝里轻柔摩挲,与此同时温热鼻息靠近季明月。 有一丝温暖熨帖的酸胀感从心脏处启程,流向四肢百骸。 日色勾勒着连海微弯的唇角,将顶端的唇珠镀上一层浅金。 季明月闭上眼微微仰头靠近,率先吻上那颗明珠。 福利院的草坪倏尔摆荡起来。 是风动。 片刻后连海找回了理智:“医生那边再盯一段时间,不要打草惊蛇。” 季明月也从草地上起身,从善如流地点头。他用手挡住有些红肿的嘴唇:“海哥,你好用力。” 连海笑着看他:“大概是因为我很久没有这么抱过别的鬼了。” 季明月鬼使神差地问:“你以前谈过?” 第181章 恋爱中的男鬼都这么敏锐吗?连海后背出了些汗,心虚,但斩钉截铁:“没有。” 季明月睨他:“我不信。” “真没骗你,我上一次抱人,”连海想了想,“大概还是在百年前。” “百年前你还不是鬼吧?而且你还说抱‘人’——”季明月角度愈发刁钻,加重了“人”字的读音,“那就是在阳间的时候了?” 连海:“……” 季明月:“卧槽,海哥你别吓我,你一个喝过孟婆奶茶的鬼,你怎么会有阳间的记忆?!” 连海心里震了下,不知如何回答。幸而这时机动车道上传来轻微的轰鸣声, 一辆拉风的帕拉梅拉停在路边。 季明月的注意力瞬间转移,待他看清车内的女人后,惊呼了一声:“耿晨灿!” 黑色高跟鞋从车门处踏在地上,晃了两下,连海和季明月感觉不对,齐齐抬头望去,倒是惊了须臾。 他们此前见到的耿晨灿光鲜亮丽花颜月貌,走到哪儿都是瞩目焦点,然而此刻,女明星裹着丝巾戴着黑超,焦黄的头发和眼角凿刻一般的纹路,还是从缝隙间拙劣地泄露出来。 她整个人仿佛一支耗尽电量的手机,又像长久纾解不了的瘾|君子。 耿晨灿做贼一样看了看四周,干瘦如柴的手指用力围住丝巾,把头发包得更严实,接着挎着她那只和丝巾配套的爱马仕birkin,直奔校史馆。 “是去见钱如真的,”季明月推测,接着看看连海,“我们是回阴冥,还是……” 连海不说话,调转往校史馆的脚步证明了他的选择。 院长办公室门半开着,耿晨灿敲也未敲,跌跌撞撞闯进去,扯着破锣嗓子喊道:“小然呢,快让我见小然!” “小然在舞蹈教室练芭蕾呢。”钱如真正在办公,下意识回答。 然而下一秒,看到女明星这个样子,她吓得差点没从椅子上摔下来:“耿老师,您怎么这样了?前几天不还好好的吗?” 耿晨灿裹紧自己,乏力地坐到椅子上,一直哆嗦,模样有如毒|瘾发作。片刻后她实在扛不住,从椅子上跌下来,手脚并用,颤巍巍爬到钱如真面前。 她今日依旧涂着鲜红色指甲油,那动作就好像将自己的手抠挖出十个血窟窿。 丝巾早已滑脱,耿晨灿披头散发的样子比贞子还瘆人。她流着眼泪打了个哈欠,长指甲将钱如真的胳膊掐出了几条红印。 她乞求道:“如真,帮帮我,我捱不住了,我要喝——” “喝血……” 作者有话说 爱情保安杜宾 第97章 “下地狱?你也有份。” “耿老师您别吓我!” 钱如真费了很大力气,才把耿晨灿的手掰开。 见女明星面色煞白地瘫在地上,双眼通红凸出,就像空气中有一双无形的鬼手扼住她的脖子,钱如真肝都颤了,跑到办公桌前,拉开抽屉取了瓶水。 季明月眼睛一眯。 他认得那瓶子,是之前在凯宾斯基吃粥底火锅时,耿晨灿送给钱如真的。 “先将就一下。”钱如真扭开瓶盖,托住耿晨灿的脖子,喂了点水给她。 那水仿佛是什么起死回生的灵药,嘴唇辅一触到瓶口,耿晨灿立刻来了精神,抱住瓶子贪婪地喝了起来。 与其说是喝,倒不如用吮吸来形容;耿晨灿嘴巴一鼓一鼓,舌头扭曲变形,几乎要伸进瓶中,模样活似一条渴了十天半个月的眼镜蛇。 大半瓶水落肚后,耿晨灿呼吸逐渐和缓,脸上也恢复了点血色。 几乎是奇迹一样,季明月觉得她眼角的皱纹竟然变淡了不少。 “小然呢?”耿晨灿坐起身微微喘气。 钱如真拿着瓶子的手一滞:“这些还不够您喝吗?” “你当我是你啊。”耿晨灿轻柔一笑,恢复了那个光鲜亮丽的明星形象。 她抬手擦掉嘴角的水渍,又宝贝一样用手背碰了碰脸。脸颊平滑细腻,胶原蛋白满满,皮肤被按下后又很快弹起,极有弹性。 “这水是我送你的,里面就掺了几滴血珠,养养你那张中人之姿的脸皮还行,我这两周有好几场大戏要拍,得保持最佳状态——”她摇了摇手指,“虽然是‘补药’,但药性不足。” “什么意思?”季明月忍不住道,“怎么又是血又是药的?跟脸皮又有什么关系?” 女明星这几天的异常举动在脑海中一一闪现,他忽然明白过来了什么,奓出了一后背鸡皮疙瘩:“难道说耿晨灿……靠喝孩子们的血维持美貌?” 还真是个吸血鬼!季明月太阳穴砰砰跳:“就他妈邪门儿。” “是挺邪性,”连海点头赞同,一时又想到女孩尸体脖颈和胳膊处的针孔,心中浮上了一个极其恐怖的猜想,“诺诺她们,应该就是这么被吸干了血。” “小季,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在殡仪馆的时候,那个姓陈的大哥说,三个孩子的遭遇是‘有钱人的游戏’?”连海乜斜着地上的耿晨灿,“游戏玩家是谁,不言而喻。” 作为理科学霸,季明月忍不住忿忿:“也太荒唐了吧!血里有个毛线啊,就是水、蛋白质、葡萄糖和盐分之类的,解渴还行,这得有多病急乱投医,才能相信人血是唐僧肉长生果啊?” 与此同时,钱如真也问了同样的问题:“耿老师,你真觉得那些‘补药’有效果?我是学医的,我信科学,说句良心话……” 第182章 她语带颤声,很不确定。 “你也喝了这么久的童女血,效果如何你不知道?”耿晨灿打断她,“你是怎么从一个人老珠黄的小老太太变成现在的模样?又是怎么靠用这些水行贿当上的院长?之后还想不想被提拔到市里去?” 三连质问直击灵魂,钱如真满头是汗:“我……” 耿晨灿目光刺向面前犹豫的女人,冷淡却虔诚:“再说了,这是碧桃师太的法子,不可能有问题。” 她的眼神像钢针,扎得钱如真整个人一缩,踉跄跪在地上。随着动作,钱如真裤子口袋里的手机也砸了出来,瓷白的脸颊涨得通红。 耿晨灿恢复了力气,捡起地上的手机递到钱如真面前:“赶紧把小然带过来,我要喝血。我今晚还有一场夜戏要拍,时间不多了。” 几乎是命令的语气,女王一样,和刚才那个虚弱倒地的“瘾君子”判若两人。 钱如真接了手机,却并没有动作,办公室内短暂沉默。 “拍戏,呵,拍戏……您杀了那些孩子——”钱如真忽然道,“就是为了拍戏?!” “戏有那么重要?重要到要用孩子们做祭品?”沙哑的声音在空气中爆裂,像一串被子弹打穿的气球。 “你懂什么?我们演员有句行话叫‘戏比天大’,知道为什么吗?”耿晨灿理了理头发,一步一步靠近她,“有戏才有人,有人才能红。进了这个圈子,占不到顶峰、留不住观众目光的人,注定会沦为陪衬,而一旦成为陪衬,就注定会跌入谷底。” 黑发之后的那张脸美丽妖艳,眼镜蛇吐出淬着毒液的信子。 耿晨灿唇角勾起:“我拍戏,不给导演制片送钱,不向资方出卖身子,我仅仅是喝点血而已,我可比那些同行干净多了。” 季明月无语住了—— 娱乐圈到底是什么地方?耿晨灿竟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 与此同时,钱如真被逼得后退,一只手撑在办公桌上,饶是极度用力,也克制不住全身颤抖。 “钱院长,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耿晨灿舔了舔嘴角,伸出三根手指,“我拍戏拍了三十年,三十年了,才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在这个吃人的圈子里,你只有学会吃人,才能活下去。” 如何活下去,除了天赋和才华,还需要一路攀爬争夺。 而争夺,总是非生即死。 “快打电话啊!”方才的水不仅没能止住瘾症,反而如催化剂一样把耿晨灿的胃口全部勾了起来,现在她眼中是发了疯一般蔓延的嗜血渴望。 钱如真抓着桌角的指节已经因为过于用力而泛白,另一只手解锁屏幕,大拇指抖了许久,还是没能拨出号码。 “我错了,”钱如真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道,“我不能打。” 耿晨灿杏眼圆睁,声音开始变调:“你说什么?” “已经死了三个了,”钱如真闭着眼,痛苦地摇头,“最小的诺诺,她才刚过完四岁生日啊,您就这样割下了她的脖子……” 她几近哀求:“算我求您了,耿老师,收手吧!从今天起,我不妄想提拔在市里了,就留在福利院,守着孩子们过日子;您也继续拍您的大作,我相信以您的实力,即使不喝……” 她想说“女孩的血”,却哽了一下,才道:“也能大红大紫的。” “噢哟,”半晌后,耿晨灿抽出钱如真手上的手机,轻轻拍打着她的脸,像在教训一只挠人的猫,“想和我割袍断义啊?钱如真,你该在办公室放一把秤,时不时就上秤,称一下自己几斤几两。” 拍打声越来越重,钱如真的脸已经肿了,她咽了下唾沫,不知是因为疼痛,亦或其他原因,几乎要把牙齿咬碎了一般喃喃:“吸血鬼,你迟早要下地狱。” 方才那瓶水在二人的动作间撒到了地上,空气中充斥着淡淡的血腥气。耿晨灿像是浅尝了一口肉的狼,双目迸发出不知满足的红,人却依旧笑着:“给孩子吃红枣桂圆补血的是不是你?给李伊诺塞房卡的是不是你?孩子死后联系运尸的是不是你?” “你别以为你拿我的洗甲水擦洗尸体我不知道,做给谁看啊钱如真?还真指望死去的孩子记着你的好?道貌岸然!” 耿晨灿的拍打和恶言在生理和心理上同时刺激着钱如真,屈辱感令她头晕目眩,整个人几乎要倒下。 “抽血的人是不是你?喝血的是不是你?!” 耿晨灿演员出身,一把好嗓子,中气十足字正腔圆:“钱如真,我今日就同你讲明白,别妄想和我划清界限,下地狱?你也有份!地狱里若真有我的名字,就一定有你的位置。” “哦,差点忘了,福利院的所有孩子,也会为我们俩陪葬。”她捡起瓶子,笑容可堪用鬼魅形容。 钱如真抓了抓头发,肉眼可见地崩溃,哭出了声:“你这么下去,迟早要遭报应。” 只一瞬间,耿晨灿“啪”地给了钱如真一耳光。 “嚯,女明星够厉害的!”季明月吓了一跳,“力度刚刚好,提神不伤脑。” 不过耿晨灿如此一说,女孩们胳膊上的针孔,福利院堪称豪华的“课间加餐”,以及诺诺卡包里那张纯白的卡片……之前的一些疑问也就解开了。 他忍不住对连海感叹:“这世上要是真有报应就好了。” “报应不过是道德约束而已,若真有报应,亡魂带着生前的罪孽入土,”连海声音很沉,“咱们那儿早该出乱子了,哪有如今太平安定的阴冥。” 第183章 另一边,耿晨灿悠悠然道:“醒了吗?” 这一耳光把钱如真完全打懵了,因为惯性,她歪在了办公桌旁,捂着脸,只有眼珠随对方游移的份儿。 耿晨灿嗤笑一声:“钱如真,钱院长,你的脑子可比你的脸长得难看多了。你不是喜欢用科学说话吗,你信报应?” “这世上,只有无能的人才会相信‘善恶有报’,你知道为什么吗?”她握着耿晨灿的下巴,像猎人对待一只跳进捕兽夹的、愚蠢的兽,接着贴在耿晨灿耳边,吐气如丝,“因为报应这东西,欺软怕硬呀。” 几滴泪珠从钱如真眼眶滑落。 眼泪坠在地毯上,很快消失不见,办公室气压很低,静默如死。 片刻后,耿晨灿打开她的爱马仕拿出湿纸巾,轻柔地帮钱如真拭去眼泪,像变了一个人那样说道:“如真,你放心,两周后的慈善酒会上,我会多捐两百万。” “真的?”钱如真哭泣渐止,眼睛紧紧盯着她鲜红的指甲。 “我几时骗过你?只要你把小然带过来。”见鱼咬钩了,耿晨灿把手机塞在钱如真手上,“牺牲小然,还是牺牲福利院的前途,如真你是聪明人,应该明白怎么做。” 一道电车难题(1),钱如真脸色瞬间又黯了下去:“如果我不呢……” “那两周后的慈善酒会,就别办了。”耿晨灿笑道,“不办也好,正好我那天好几场戏,脱不开身。” 这意思就是原本的捐款也要打水漂。 钱如真陷入两难,痛苦极了。她握紧手机又松开,再握紧再松,屏幕被按出了一个又一个指纹印记。 “耿老师,小然这几天练舞辛苦,身体状态可能也不太好。不如这样,我们先办酒会,然后我再把小然……” “想打迂回战啊?” “……”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房间内的血腥气味完全消失时,钱如真才颤抖着拨通了舞蹈老师的号码。 作者有话说 (1)电车难题:伦理学中的一个思想实验,两条铁轨,一条上面绑着五个人,一条上面绑着一个人,有辆电车已经驶来,你有一个操控电车的拉杆,可以二选一,你是选择让五个人被碾死,还是选择让那一个人被碾死? 第98章 提线木偶 小然被带到院长办公室的时候还穿着那套纯白的芭蕾练功服,低着头一言不发,像只落单的小天鹅。 下午两点,阳光毒辣,隔着窗户照进来,打在窗台养的一盆木槿花上,也打在女孩的侧脸上。 藉着光线,季明月看到小然的芭蕾舞鞋湿了几块,是泪珠。 “不疼的,一会儿就好了。”钱如真摸摸她毛茸茸的头发,声音很哑。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接着从抽屉里拿出一整盒白色恋人饼干,塞到小然手中。 小然接过绿色包装袋,默默坐到了沙发上,很乖,也很安静;只是在抬眸看到耿晨灿那张脸,以及逐渐靠近的、拿着注射器的钱如真的时候,身子剧烈地抖了一下。 耿晨灿这会儿笑靥如花,全然没有方才目眦欲裂的模样,她跪下来撕开饼干袋,递了一片送进小然的嘴里:“小然最勇敢了,对不对?” 小然睫毛不停颤动,片刻后才默默咬了饼干,含在嘴里不动,然后闭上眼。 消毒,刺破,穿透,冰凉而透明的麻醉剂注入,换来的是涌动的、温热的血红。 血液经尖锐的针头流入注射器中,很快便是满满一管,在阳光下像凝固的火苗,格外灼眼。 耿晨灿把饼干装进包里,随即眼珠都快弹到针管上了,钱如真刚拔出注射器,她就一把夺过,卸了针头往自己嘴里挤。 间或几滴血沫落在她嘴角,她卷着舌头,如视珍宝地舔舐干净。 一旁的季明月揉了揉眼——不知是否是错觉,但几乎就是几分钟的工夫,耿晨灿好像换了个人,唇红齿白光鲜亮丽,每一根头发丝都散发着活力,年轻到仿佛只有二三十岁。 季明月幻视了《西游记》里的那些妄想长生不老的女妖精,他飘到钱如真面前,端详着针管里的童女血:“卧槽,这玩意儿也太不科学了吧,蛋白质加无机盐加葡萄糖,能组成唐僧肉?” 季明月如此动作,一阵凉风刮过钱如真耳边,她嘴角抽搐了几下,不知是吹着了,还是因为看到了正在吃唐僧肉的女妖精。 “如真,你这儿有吊瓶和吊针吗?”与此同时女妖精转过头来,眼中射出精光,微启的朱唇半是餍足半是遗憾,她对钱如真道,“注射器还是太小太慢了,不过瘾,下次你帮我用吊瓶,我直接打点滴好了……” “没有。”钱如真忍不住打断道。她看着耿晨灿因为喝血而殷红的嘴唇,心想吊瓶?小然哪怕变成个行走的血包,也填补不了这张血盆大口和更深处的黑暗与贪婪。 耿晨灿也不生气,扬眉一笑,渴望的目光重新落回女孩身上。 钱如真虽然脱离医生老本行多年,但业务水平还在线,麻醉剂量适中,小然如今半躺在沙发上,呼吸平稳沉沉睡去。 “如真,你知道吗,”耿晨灿已经high了,亢奋地分享吸血心得,“血是甜的,鲜甜鲜甜,南山凯宾西点房的红丝绒是顶级的了吧,我跟你说,小然的血可比红丝绒蛋糕还要嫩滑,细品还有一些香气呢。” 注射器里还残存着些血沫,按照以往做法,钱如真要将这些宝贵的童女血兑进瓶装水中,作为“补药”,或自饮,或作为她行走官场打点关系的趁手工具。 第184章 不过现在钱如真一阵恶寒,她想了想,直接把残血打进了窗台那盆木槿花里。 木槿在阳光照耀下,特别红,像一把要燃烧殆尽的火苗。 耿晨灿兀自沉浸在美貌失而复得的极度兴奋中,这时手机忽然响了。 来电话的不是最常联系的助理,而是《琉璃金阶》剧组的执行导演。 耿晨灿这些年一直没有签经纪公司,个人工作室只有一个从在国外发展开始就跟了自己多年的助理,因而一直是让助理和剧组对接。此时直接接到导演的电话,她略感意外,理智立刻回笼,按下了接听键。 执行导演语气异常和善,说是饰演男主角的顶流鲜肉接下了春节档的一部大电影,两周后就要开机,时间挪不开,希望耿晨灿配合,这两周能集中把和顶流鲜肉的戏份拍完。 娱乐圈没有秘密——小鲜肉她了解,电视剧投资方的小情儿,属于带资进组的钦定男主,得罪谁也不能得罪他。 更何况顶流轧戏是圈内再普通不过的操作,毕竟谁和送到手的钱过不去呢?有戏轧说明红、商业价值高,不啻为实力的一种变相体现。 耿晨灿目光闪烁,捏着手机没有说话,电话那头的执行导演以为女明星在摆架子,搞“非暴力不合作”,连忙好言好语地解释:“耿老师,这两周的戏可能会有点赶,必要的时候得连轴转,不像现在这样,偶尔还有半天不安排戏,只做剧本围读。您看您也是圈中老人了,身经百战见多识广,高低碰到过这种事儿吧?海涵一下哈。” 耿晨灿听到“圈中老人”这个词,原本红润的脸颊血色全无,嘴抿得死紧。 执行导演继续卑微道:“集中拍戏也能调动情绪,效果更好,两周之后您就轻松了,我听说您那会儿还安排了慈善活动,这不正好嘛,咱们两不耽误……” “时间来不及了。”耿晨灿很轻地喃喃。 “您说什么?谁来不及?”执行导演隔着话筒问。 耿晨灿按下电话,拾起地上的丝巾和包,看着钱如真:“我现在要带小然走。” 钱如真愣了一瞬,紧接着脑中响起警报:“去哪儿?” 包括李伊诺在内,之前那三个躺在殡仪馆里的孩子,生前就是跟着耿晨灿从福利院离开,然后再也没有回来过。 “耿老师你要干什么?” “你别管。” 钱如真拽住她要抱起小然的手:“我今天管定了!” “你算个什么东西,一条哈巴狗而已,”耿晨灿冷笑,一把甩脱对方,“行啊,你要管是吧,要不两周后取消慈善酒会的消息,你也管一管?” “接下来‘深城市南山区福利院院长钱如真涉嫌行贿已被有关部门带走’的新闻,你也管一管?” 钱如真已经预料到小然的结局,瞪大眼睛看她,嘴唇翕动了半晌,才讷讷问道:“小然她……会死吗?” 耿晨灿高跟鞋停住,顿了几秒没有回答,接着重新抬脚。 此时正是福利院下午自由活动的大课间,耿晨灿戴好墨镜,就这样在众目睽睽之下,把昏睡的小女孩放到了车上。 耿晨灿像是不要命了一样,高跟鞋快把油门踩穿了。帕拉梅拉像支淬了火的利箭般狂飙,刚才还差点撞到了收费站的栏杆。 不过奇怪的是她没有设导航,任车子上了沿海高速,她的车和她的眼神一样,漫无目的地乱窜。 坐在后座的连海和季明月正疑惑着,只见耿晨灿开下高速,直奔海边。 深城靠海的区域都是旅游景点,车多人多,前方突然来了个堵点。女明星这才回过神来,匆忙急刹,在距离前车只有半米的时候将车停住,避免了一场惨烈事故的发生。 不过车内就没那么太平了,在惯性的作用下,两只鬼差点飞出车子。 “我呲……”季明月抓紧前座颈枕,稳住之后擦了把冷汗,c词还没出口,便被椅背口袋中坠落在地的东西吸引了注意力,“海哥,这玩意儿有点眼熟啊。” 连海也是一头汗,惊魂甫定后望过去,见着一些印着字迹的白纸,应当是耿晨灿工作需要用到的剧本之类。 “这个。”季明月指指其中的一本小册子。 也难怪小季会注意到,那册子虽然是a4复印纸,但封面是蓝底金字,颇为惹眼。 “《娑婆录》。”季明月念出书名,忽然有些小激动,“海哥,这书我们见过,还买了呢!” 连海:“?” 季明月:“中元夜市集,记起来了吗?” 中原当夜发生的一切他都印象很深,季明月又想到了一些不对劲的地方,接着道:“步金秋死前说的那句话,‘乾天兑泽,清净收杀’,就来自这本书。” 连海皱了下眉,弯腰去拾书本,手臂带过的一阵风哗哗拂动着册页,然后停住。 停留的那一页边角卷翘,还有些脏污,应当是被摩挲翻看了许多次。他目光停在几行清秀的繁体簪花小楷上: 【异闻篇·敛骨吹魂 西升玉兔,东坠金乌 金木水火,五行五数 借得一身,满天飞血 阴霾既去,日月光复】 其中“五行五数”、“借得一身”这两句,被用荧光记号笔做了高亮。 “什么鬼,神神叨叨的,”季明月也看到了这几行文不文白不白的、口诀一样的小楷字,“明明每个字都认得,连在一起就像看天书。” 第185章 玉兔是月亮的意思,月亮不是东升的吗?“东坠金乌”就更奇怪了,太阳明明是从西边落下——连海扫了两眼,也不太能读明白,皱着眉摇了摇头。 季明月突然又指了指书页:“这个这个……” 连海:“?” “四芒星,”季明月抓住连海的手,声线有点不稳,“我在步安宁那里看到过!” 季明月记忆力极好,他记得不久前查步家村的案子时,自己曾和连海以记者身份去摸步安宁的底,在医生的办公室里,看到过一沓厚厚的文稿,其中就画有类似的四芒星图案。 当时他还以为步安宁在研究中医之类,感叹医生这行的辛苦与不易。 “对了,我记得钱如真好像是步安宁的师姐?”季明月从回忆中扯出一条细细的、清晰的线,又念叨,“耿晨灿和步安宁之间认识吗?这其中跟钱如真有关系吗……” 他的话提醒了连海——耿晨灿是杨云昊的母亲,而车里的《娑婆录》更意味着,她同步安宁、甚至步金秋之间,很有可能是认识的。 回想着在肃城与沛州查案的点点滴滴,连海心中一惊。 难道说自己和小季办的这几个案子,彼此都有纠葛? 就仿佛无形中有只看不见的手,一路牵着他们这两个提线木偶,查到了“应该查到”的真相。 两只鬼疑惑的同时,耿晨灿已经驻了车。 深城是个环海半岛,东南侧海岸线已经被开发成旅游景点,但北侧因为地理条件恶劣,一直没能商业化,人气不高。耿晨灿把车停到了北边海岸一处空旷的沙滩前。 连海看着海边插着的【严禁下水,违者后果自负】的警示牌,掏出手机查了下地图,大概是因为这片沙滩夹在两块暗礁之间,地理位置偏僻,暗礁也不那么安全,所以人迹罕至。 海浪扑打石头,伴着层叠的惊涛,季明月忽然惊呼起来:“耿晨灿和小然有危险!” 只见耿深吸一口气,脱下高跟鞋,又抱起单薄瘦弱的小然,往海中走去。 作者有话说 晚春、锈噬和心焰这三个案子,很快就要收束在一起了~ 第99章 杀人动机是什么? 海风带着咸味,空气中有细小的盐粒拍在耿晨灿脸上,蛰得有些疼。但她依旧把小然托在肩头,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海中走。 季明月在孽海边待得久了,见过无数个想要涉水的亡魂,隐约明白这种反常举动意味着什么。他和连海交换眼神——难道说,耿晨灿想带着小然跳海?! 待连海和季明月跑上前去,却发现耿晨灿脚步停了。 海水很凉,漫过膝盖,耿晨灿却浑然不觉,像被什么魇住了那般表情阴晴莫测。她双目直勾勾地盯着海水,间或温柔拍一拍在肩头的小然。 小姑娘睡相如粉红天鹅,似乎还做了个不错的梦,随着耿晨灿的轻微动作,一脸满足地砸吧着嘴。 “海哥,带圣水了吧?”季明月想着万一等会儿这一老一小有个什么三长两短,好化成人形去救人。 连海却怔了一瞬。 “圣水”的的确确揣在裤子口袋里,但步安宁和步金秋的死亡、以及上次酆都大帝庆甲话里话外“管好你自己”的敲打历历在目——世事各有定数,而作为冥府府君、“阴冥智能信息小组”组长,他实在不应该再去干涉阳间之事。 “啧,你发什么呆呢?来不及了!”季明月急了,伸手就往他衣服里掏,“我还是太幼稚了,耿晨灿这个老妖婆,根本不是自杀——” “她要杀了小然!” 不断有风吹过礁石,却丝毫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因为狭长的暗礁而变得更加猛烈。叆叇的水雾中,耿晨灿正痛哭流涕地把小然按进海中,嘴里还不停念叨着什么。 连海凝神,“我没时间了”、“小然对不起,欠你的我下辈子再还”、“真的对不起,我也是为了云昊能早日归来”等等支离破碎的话语,随着海风打着旋儿灌进他耳朵。 然而在沙哑失控的呼号之中,一个奶里奶气的童声格外有辨识度。 ——小然被冷水一激,条件反射似的抱住耿晨灿的脖子,迷迷糊糊地喊了句:“妈妈!” 耿晨灿虽然是把小姑娘怼在了水里,但不知是力气太小亦或其他原因,小然脖子朝上的部位却露在外面,兼之她穿的芭蕾练功服是半防水材质,所以暂时还算安全。 只是海水实在有些凉,小然不太舒服,搂着耿晨灿的同时扭来扭去。 季明月尚且舒一口气,因为刚才摸连海的口袋被对方制止,他又忍不住伸手:“圣水呢?赶紧的,小然要寄了!” “看耿晨灿的样子,不像是要杀人,”连海却抓住他的手腕,摇头沉声道:“先静观其变。” 一个大浪打来,小然惊醒,打了个喷嚏,粉嘟嘟的小手攥起拳头。 耿晨灿泪花尚挂在眼角,见状忽然紧张,她举起双手,几乎就要卡到小然的脖子。 未料小姑娘攥拳却是为了揉眼睛,她又喊了句“妈妈”,然后道:“我想吃饼干。” 那声音混着水汽轻悠悠荡在风中,软糯极了,仿佛绵甜的年糕红豆沙。 鲜红的指甲在距离小然跳动的颈动脉只有几毫米的地方停住。 耿晨灿目光抽离了一瞬间,不过很快眸光闪烁起来,泪珠像山洪一样在眼眶堆积汇聚,然后滚滚而下。 第186章 “女儿。” 耿晨灿擦掉眼泪,然后又轻声说了遍“我的女儿”,像是作为小然方才重复的回应。 小然咧开嘴笑了,还惦记着“饼干”,一直碎碎念。 耿晨灿想起方才在钱如真办公室时,把一袋白色恋人饼干装进了包里,她大喜过望,搂紧小然,踉踉跄跄跑回岸边,打开车门拿了饼干出来。 “乖女,多吃点。”她撕开饼干袋递给女孩,又怜惜地把她沾了海水的胎毛拨到一边,“冷不冷?妈妈给你拿衣服。” 说“妈妈”二字的时候,耿晨灿脸上的笑意根本止不住。 小然眼睛已经完全睁开,比方才醒了大半,她嘴里塞着饼干,任耿晨灿抚摸自己的头发,还不时往她怀里蹭一蹭:“小然不冷,小然最乖了。” 耿晨灿揉了揉眼睛,张开怀抱接纳女孩。 太阳已经有西坠的架势,将一老一小的安静身影镀上一层浅金,海岸边的一对影子像莫奈的印象派油画。 “妈妈,”小然甜甜地喊着,“我还想吃饼干。” 耿晨灿看着旁边堆成一座小山的饼干包装袋,捏捏他的小脸,故作生气:“都吃了多少块了?再这样,小天鹅要变成肥天鹅,还能跳舞吗?” “可是我喜欢,”小然冲她弯了弯眼角,“我也喜欢妈妈。” 耿晨灿心里就像被暖阳烤过一样,温热柔软得一塌糊涂。她没什么办法地摇摇头,撕了饼干递给她。 小然接过放在嘴里,还没嚼几下就猛烈呛咳了起来,边咳还边用气音说着“水”,几乎下一刻就要背过气去。 耿晨灿看她憋得通红的脸,连忙起身要去车上拿水。 几乎是同一秒,小然止住咳嗽,拔腿就跑! 明白过来被小然那楚楚可怜的表情和一句句软糯的“妈妈”迷惑了心智,耿晨灿怒火中烧,迈开长腿就追了上去。 女明星身高腿长,很快追上小女孩,但毕竟年纪大了腿脚不稳,再加上海水已经开始涨潮,她同女孩一起摔进了逐渐汹涌的浪头中。 “臭丫头,耍我是吧?”耿晨灿又恢复了恶狠狠的神色,把小然整个人按进海里,几乎要拧断小然的喉骨,“谁给你的胆子?” “不是的,晨晨阿姨,”小然脑袋挣扎着抬出水,一句话掺着半口咸腥,死死扒着耿晨灿的手,在抢到的那一丝丝罅隙中呼吸,“晨晨阿姨,我脖子要断了,求求你……阿姨我不想死……不想像诺诺那样……” “不要提诺诺!”耿晨灿满脸都写着抗拒,闭上眼,脑海中却又浮现琴弦割断诺诺头颅、血花四溅的那一瞬间。 两个女孩的身影逐渐重叠——濒死的诺诺和如今的小然一样,捂着脖子,双眼圆睁。 她们都在问为什么。 耿晨灿的手不知不觉松了些。 季明月快急成热锅蚂蚁了:“海哥,你还静观其变?人马上要变没了!” “嘘——”连海竖起手指搭在他唇边。 “晨晨阿姨,诺诺为什么会死呀?”浪潮中,小然猛咳几下,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哭得声嘶力竭,“诺诺她那么喜欢你。” “她说你要是她妈妈就好了。” 耿晨灿回忆起与那个乖巧女孩相处的点点滴滴。 那个叫李伊诺的漂亮小女孩,会穿上好看的纱裙,给自己表演她刚学的小提琴乐曲,会一动不动乖巧地等着抽血,看到自己的照片,会说“阿姨好漂亮,照片可以送我吗”? 甚至在临死之前,她带着诺诺去琴行选小提琴的时候,她还兴奋地说,自己刚学了一首曲子,叫做《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 “‘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上面,听妈妈讲那过去的故事’——等拿到琴,我就拉给晨晨阿姨,不对,拉给晨晨妈妈听!” “妈妈,你可以叫我女儿吗?” 女孩身着白纱裙,蹦蹦跳跳,却不知道前方的路通往死亡。 耿晨灿手完全松开了,眼泪滴落在海浪中,溅起一朵朵小花,却又倏然不见:“妈妈不是故意的,只有我的女儿死了,我的儿子才能回来。” 难过、悔恨、痛苦……这几个月来积攒的一切情绪于此刻尽数释放,她无助地仰起头,像是质问天空那般嚎啕大哭:“儿子,云昊,我的儿子啊……” 礁石上空恰有海鸟盘旋,间或几声啼血哀鸣传来。 耿晨灿的眼泪落下,季明月的心却提了起来。 深城福利院这几起死亡事件,凶手已经基本确定了——就是耿晨灿。但这几天一直有个问题萦绕在季明月脑中,那就是“为什么”。 耿晨灿的杀人动机是? 按理说她需要女孩们的鲜血来保持美貌,如果她不是脑子进水的话,根本不可能把供血者杀死,因为这么做等同于自绝后路。 如今她一而再再而三提到杨云昊,听这个意思,是女孩们的生命能让换来儿子的生命? 可人死不能复生,杨云昊早就凉透了啊! 心绪百转千回之间,却听小然来了句:“别哭。” 柔软的小手拭去耿晨灿的眼泪,虽然手心湿漉漉的,但源源不断的温度依旧传到了耿晨灿脸上,令女明星怔住。 小然吃力地起身,跌跌撞撞往岸边跑。 耿晨灿以为她要逃,但实在没有力气追了,也只能眼睁睁看着她离开。 更何况,她隐约觉得自己也不想追。 第187章 就这样让一切结束吧。 小然跑到岸边,捡起湿漉漉的饼干袋,在耿晨灿惊异的目光中,又原路折返了回来。 “阿姨吃饼干,饼干是甜的。”小然把饼干袋递给耿晨灿,眼眸亮如水晶,“老师说,吃甜的心情会好,就不会哭了。” 饼干袋已经撕开,里面进了海水,饼干和奶油被泡软了,湿哒哒黏成一坨,却又被小然的掌心焐热。 “你吃饼干。”小然又重复了一遍,看着她的眼睛扑闪扑闪。 然后她说妈妈。 “妈妈。” 耿晨灿接过饼干捧在手中,像捧着一颗滚烫的、跳动的心脏。她身体猛烈地抖了一下,冻结的血液仿佛瞬间流动起来,下一秒,紧紧抱住女孩。 大浪伴着浓稠的水雾打向岸边,几乎将这一老一小的身影淹没。 白茫茫一片干净的天地里,哭泣声、潮水声与鸟鸣声交织混合,嘈嘈切切,奏成了一曲悲壮的《天鹅之死》。 第100章 “啊什么?洗澡。” 海浪略微褪去些的时候,耿晨灿已经哭到脸颊浮肿声带嘶哑。她撑着胳膊起身,牵小然回到车里。 小然也不再害怕,任她牵着,安安静静坐到副驾。 连海和季明月都能感觉到——此时的耿晨灿面色平和,甚至有些慈祥,这说明她已经没有了任何杀心——于是他们也没有喝圣水,而是依旧隐身坐到了汽车后排。 原路返回福利院后,耿晨灿把因为体力不支加受惊而昏睡的小然抱到院长办公室。 耿晨灿带走小然时,钱如真其实就有了女孩会死的不祥预感,刚才她一直在苦苦思忖应当如何善后,并为此心烦意乱。 看到一老一少归来,钱如真内心的震惊无法用语言来形容:“耿老师您没事儿吧,金盆洗手了?” 她的眼神仿佛在看一条被拔了牙的毒蛇,亦或是一头吃素的老虎: “您竟然……没有杀死小然?” “听听,你说的是人话么,”耿晨灿轻柔抚摸小然的头发,人还是笑的,只是眼神在投向钱如真的瞬间陡然变冷,“小然这不是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她脸上精致的粉底早已斑驳脱落,口红也蹭花了,被海水和泪水晕开的眼线层层叠叠流下,将整张脸割得四分五裂。 配上那道鬼魅的笑容,好似电影里的裂口女。 钱如真接过小然,看到她这模样头皮直发麻,一时间脱口而出:“那两周后的慈善酒会……” “就在南山凯宾主宴会厅,”耿晨灿没什么感情地道,“我有说过取消吗?” 出钱如真办公室后,耿晨灿上了车拿湿纸巾擦干净脸,又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才缓缓踩下油门。 不过她却并没有返回酒店或者片场,而是再度把车开到了后山。 连海和季明月心知肚明——这是找碧桃师太来了。 她要做什么? 为自己犯下血债而忏悔?懊恼于自己没能杀掉小然,来找尼姑商量对策?亦或是单纯想来散散心? 两只鬼正思忖着,耿晨灿驻了车。 依旧是那片石板搭成的空地,依旧是那块【莫向外求】的牌匾,木门口的苇草依旧来回摆荡。 耿晨灿双手合十行礼后进入寺门:“师太。” 声音在空中飘散,却无人应答。 隐约觉察到不对劲,耿晨灿本就苍白的脸更显森然,她又唤了声“碧桃师太”。 依旧只有她一人的声音,兀自渺远。 院内天井里落了一地竹叶,像是一场大火的余烬。 此地似乎从来没有什么禅寺,所有的一切不过海市蜃楼,红尘幻景。 耿晨灿反应过来,跑到殿中。 拈花的佛像始终保持微笑,悲悯而无言地俯视众生;佛像下却再无那抹清瘦颀长的身影。 耿晨灿殿前殿后跑了一圈,连后殿的茶桌桌布下面都找了,别说活人了,连只小飞蛾都没看到。 与此同时她也敏锐地察觉——桌布下面原本放着的一把枪没了踪影——这也就意味着,碧桃师太的确已经离开了,而且是主动走的。 阳光顺着窗棂的花格篦子投下,在耿晨灿脸上扫出流动的明暗,光影明灭一闪一闪,像无数双孩子的眼睛。 她立于后殿中,看着早已空无一子的棋盘,静默许久后,才苦笑着摇头:“师太您没骗我。” “我真的是棋子。” …… 今天跑了太多地方,还差点目睹一个小姑娘的死亡,季明月这条咸鱼体力和精神都到了极限,累得五官扭曲哈欠连天,身子都站不稳。 正好耿晨灿在殿内待了片刻后打算离开,连海便任季明月靠在他肩上,直接下了阴冥。 回到公寓后,连海就一直坐在沙发上沉默不语。 季明月强打精神,从冰箱里拿了罐提神的肥宅快乐水,又帮连海泡了杯热茶端过去:“想什么呢,魂不守舍的?” 连海接过茶小口啜着,紧皱的眉头始终未解开。 见状,季明月拉开可乐拉环,在呲啦声中解闷儿道:“该不会是想我吧?” 连海聚焦瞳孔,唇角一勾:“是。” 季明月没想到海哥打了一记直球,一口可乐喷了出来。 “确实是在想你——我在想,白天在后山寺庙里,那尼姑应当是察觉到了什么。”连海拽纸巾,仔细地帮他擦脸,“她看到你了。” 第188章 季明月差点没呛着,鸡皮疙瘩浮了一层:“海哥你别说了,怪恐怖的。” “你一个鬼,居然还会害怕?”连海低声笑了,湿润的嗓音闷在茶水里,“放心,她不仅看到了你,也看到了我,天塌下来我顶着。” 连海甚至有种直觉,那就是碧桃师太之所以会离开,或许和他与小季在寺庙出现有关。 “方才我看了看,棋盘上还印着指印,有颗棋子崩到了角落。”连海道,“碧桃师太应当走了没多久,并且,走得很急。” 季明月明白过来他的意思,这下轮到他皱起眉头,把可乐罐捏得哗啦作响:“不应该呀,海哥咱俩不是鬼吗?碧桃师太难道是什么孙悟空的后人,在香炉里烧了个七七四十九天,有火眼金睛不成?” “你是会联想的。”连海宠溺地揉揉他的头发,“这尼姑诡异得很,不过敌在明我在暗,此时按兵不动才是上策。而且还有另一件要紧事儿。” 季明月忙问:“什么事?” 连海掏出手机:“冥府府君身体不适,要请保健医生。” 季明月心想确实挺要紧。 如果没猜错的话,海哥的这位保健医生有大问题,即使称不上是谁派来的“内鬼、“耳目”之流,起码也是个把连海行踪泄露出去的家伙,他握拳砸向沙发背,不无气愤地道:“吃里扒外。” “嘘——”电话已经拨出去,连海示意他噤声。 然而电话那头却始终没有回应。 连海奇怪,挂断后重新拨了几个,依旧如此。他又给对方发冥钉消息,几条文字始终显示未读状态。 忽然间,他福至心灵地想到了一个小概率事件,对季明月道:“投了么后台你有管理员权限吧?给我看一下。” 季明月不明就里地点头:“怎么突然要看投了么?” “我怀疑,”连海说出那个意料之外的推测,“保健医生投胎了。” 季明月直觉哪里不对:“这么巧的吗?” “就是这么巧。”连海声音越来越沉,“我们察觉出诺诺她们有问题的第二天,她们就喝了孟婆奶茶,同样的事情,自然有可能发生在保健医生身上。” 他咽下了后面的话,几不可查地眯了眯眼。季明月却知道连海这个动作意味着什么—— 他们被盯上了。 连海和季明月谁都没有再说话,公寓中的空气几乎凝固。 幸而一阵铃声打破僵局。 连海见是自己的手机,解锁屏幕,却在看到push的刹那有些惊异:“保健医生的……邮件?” 季明月靠过来,和他一起打开邮件。 连海的第六感很准。 邮件中,保健医生说前日自己在【投了么】app上摇号,没想到竟然欧皇附体,摇中了。 话里话外是止不住的兴奋。 保健医生来阴冥快五十年,又在连海身边做了许久的事,面子上的事做得涓滴不遗——这封邮件洋洋洒洒,先是赞颂酆都大帝勤政爱鬼,冥府府君及一众高管治理有方;接着说工作氛围舒心,同事温暖有爱,还细数了当保健医生以来,连海和孟芒在工作里给自己的帮助;最后又表达了自己对阴冥的不舍,道是自己去阳间投胎,一定好好做人,建设美丽阳间。 “嚯,冥考满分申论都没这么滴水不漏,这邮件能当范文了。”季明月看到这一套八股文就头疼,不过转念一想,又道,“海哥你这医生还挺懂得感恩的,特别cue到了你和孟姐姐。” “他在跟我之前,一直在轮回事业群工作。【冥事通】前期开发准备的时候,有一次我去阳间调研了好几天,回来之后又连着和孟芒崔决他们开了几个会,在办公室晕了过去,是孟芒喊他过来给我治疗的。那之后他就毛遂自荐,成了我的保健医生。” “原来还有这层渊源。”季明月道,同时又心疼地看着他,“你也太卷了,回头我俩上去阳间,过安检的时候仪器都要滴滴响。” 连海:“?” 季明月:“因为安检仪检测出了你钢铁般的意志。” 连海没绷住,笑得一口茶差点吐出来,缓了缓,又挺惋惜地说道:“别的不提,他的医术起码没得说。我印象中,早些年孟芒身体一直挺虚的,一有个头疼脑热的就找他,几片药下去包好。” “没看出来啊,孟姐姐给我的印象一直是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季明月想起中元当夜孟芒因为肠胃炎进了医院,小声咕哝道,“也不知道孟姐姐出院了没。” 之前得知孟芒住院,他还特意发了冥钉消息过去,但孟芒一直没回复。 话音刚落,一阵烟味传进鼻腔,季明月抬眸,看见连海抽起了烟。 场面极其罕见。共事以来,季明月只见过两次连海抽烟的模样,上一次是在崔决办公室中,当时他们发现,诺诺和另外两个小朋友被来路不明的亡魂带走了。 此刻连海一手拿烟,手肘撑在膝盖上去弹烟灰,因为精于保养,手臂上的肌肉随着动作薄薄鼓起。他另一手随便地松了松衬衫扣子,领口上方的喉结小幅地滚动。 白烟袅娜,笼罩着他流利的侧脸,看上去性感极了。 但性感是把双刃剑——季明月自然知道,这是海哥心烦意乱的表现。 人总是难以忍受背叛和欺骗,像连海这样的上位者尤甚。 季明月靠过去添茶,藉此机会偷瞄连海。 第189章 “李伊诺、保健医生,两条线索都断了。”连海觑着眼睛,朝前方吐了口烟圈,“呵,有点儿意思啊。” 烟圈一层一层延展,久久不散。 季明月下意识问:“那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先按兵不动。”连海道。 他叼着烟,星点火光映在墨绿近黑的眸子里,微微闪烁。 季明月从他的语气中听出了一些不确定。 不知是因为白天太累,还是被季明月的咸鱼体质传染,连海此时也忍不住打起了哈欠。 “海哥,休息吧。”季明月劝道,“有些事情想不起来可以继续想,但身体熬坏了可就真的坏了。” “我去洗澡。”连海从善如流地灭了烟,把烟盒踹进裤兜,起身往卧室要去拿睡衣。 他边走边说:“一起?” 季明月:“啊?” 连海扬眉,露出了个极好看的笑:“啊什么?洗澡。” “啊???”季明月吓得差点把手里的可乐打翻。 虽然和海哥该做的都做了,但几次都是孤男寡男夜黑风高,更何况,虽然身体契合,但从下属过渡到“男朋友”,身份的转变季明月还没能完全适应。 当然也不是没看过真正的彼此——上次在步家村办案子遇险,海哥还把自己搂在怀里呢。 可若真的要在清醒状态下坦诚相对…… 季明月觉得很不可思议。 似乎也有些隐隐的……期待。 作者有话说 今天是直球海哥 第101章 “连老师,教教我……” 不过最终理智打败了某种不可言说的念头,季明月先发制人,百米冲刺一样拿好衣服奔进浴室,只剩“我先洗”三个字飘在蒸腾的水雾之中。 小季真的是——连海心想——太可爱了。 他摇摇头,不自觉露出了个微笑,脑中所有的烦躁烟消云散。 …… 连海洗完澡吹好头发,季明月已经在主卧床上乖巧躺好了。 见他侧躺着用后脑勺对着自己,一双长腿曲起来,像个初经人事的小媳妇儿,连海暗自好笑,心想小季你这会儿知道害羞了。 某种冲动自下而上一路畅达地来到大脑,连海黏到季明月身上,手臂环上对方,从后面细细碎碎地口勿他。 灼热的气息裹着洗衣液的清香喷在季明月后颈,他不停躲闪:“别,海哥,你别招我,我学习来着。” “没想到我们‘阴司第一咸鱼’,这么想进步呢,”连海俯身在他耳边低低地笑了,开了个文雅的huang腔,“学什么呢,让海哥带你再深入学习一下。” 季明月被他闹得浑身发痒,咯咯笑:“真别碰我,你看,我学这个呢。” 他边说边转过头,把手上捧着的一本书递给连海看。 “这是——”连海翻了翻,蓝色书封上的烫金大字映入眼中,“《娑婆录》?” 季明月嗯了声:“我们在耿晨灿车上看到的那本书。” 中元集市上,连海买下了这本破旧的《娑婆录》,但之后一直忙于深城福利院这件诡异的悬案,他压根儿没有想起来过,这本书也一直塞在角落里吃灰。 此时连海眼睛亮了,靠在床边,揽过季明月的肩头,嘴唇贴了贴他的脸:“发现什么了吗?” “我记得耿晨灿当时特意在【异闻篇】中做了标记,”季明月很自然地靠过去,享受着亲吻,“喏,是这个【敛骨吹魂】章。我也上网查了‘敛骨吹魂’的意思。” 连海眯眼:“是什么?” 季明月:“复活。” 这就解释了耿晨灿为什么屡屡提到儿子。思及此,季明月觉得有些荒诞,更有些恐怖:“耿晨灿想复活杨云昊,她应该是在找什么法子。” 连海闻言眼眸闪动,须臾后才道:“人死不能复生,若真有这样的妖法邪术,阴冥早就出大乱子了,庆甲君还有那份儿闲心,在办公室里种花喝茶?” 季明月却翻到【敛骨吹魂】这一页,指着上面的小楷还有下方的四芒星图案道:“海哥你别说,这书上的字呀画呀,神神叨叨的,主打一个假作真时真亦假。” 连海直觉季明月话中有话:“展开讲讲。” “‘五行五数,借得一身’,这两行字,耿晨灿当时做了特别标记,”他回想着那行被荧光黄记号笔标亮的小字,“我就顺手翻了翻,结果发现,【异闻篇】里还真有一章,叫做五行。” 说话间他向后翻了几页,摊在连海眼前:“看这句,眼熟吗?” 书页上的标题叫做【异闻篇·五行】,季明月手指停在下方,连海看过去,顺着念道:“乾天兑泽,清净收杀,为西为金。” “熟悉吗?”季明月又问了一遍。 连海当然点头——如果不是步金秋死前说的这句话,他也不会在集市上把《娑婆录》买下来。 书页上还有几行字,季明月依次读了出来: “乾天兑泽,清净收杀,为西为金。 风山渐长,舒畅曲直,为东为木。 兑柔艮山,泽披润下,为北为水。 黄离元吉,空明炎上,为南为火。 雷动地豫,稼穑纷纭,为中为土。” 小楷字下方还像模像样地画着张图,上北下南左西右东,每个方位还标着对应的五行名称,四点依次相连,【中】和【土】两个字位于正中央。 第190章 卧室一片沉默,连海也没什么表情,但季明月觉察到对方搂着自己的臂弯有些紧,很憋闷。 “东西南北中,金木水火土。”他长长地呼吸一口,对连海道,“我只能看懂这么多了。至于前面是什么意思,还有那句‘借得一身’,实在是云山雾罩。” 连海“唔”了一声,另一只手往床头柜上摸索。 床头柜上放着包烟,是连海方才换衣服时顺手拿过去的,季明月知道连海又开始烦躁了,便道:“不过看不懂不要紧,海哥,你不是也说要静观其变,不要轻举妄动嘛。” 连海眉心紧蹙,依旧要去拿烟:“那你说说怎么个静观其变法儿。” “两周后,福利院不是还有个酒会?到时候我们再去深城,探上一探。”季明月伸手阻止他,“我倒要看看,耿晨灿那个老妖婆到底想出什么幺蛾子。” 如此动作,《娑婆录》被他蹭得又翻了好几页。 季明月瞥到一个【鬼】字,来了兴趣。 “哟,阳间的书还写到我们了呢。”这种透过旁观者窥看自己的感觉实在很奇妙,季明月手指停在那一页,“鬼。” 只见书页上写着:【异闻篇·半鬼】 但他很快发现不对了:“半……鬼?” 与此同时,连海也凑了过来。 《娑婆录》是繁体版本,季明月刚才看【五行篇】时就遇到了不少生僻字,是靠翻译app才读通顺的,此时打眼看过去,只拣着认识的字读了起来: “半鬼者,人耶?鬼耶?非人也非鬼也——这不废话么,人就是人,鬼就是鬼,半鬼是个什么物种,当水稻杂交呢?人和鬼是不是也得有生殖隔离啊。” 他吐了一口大槽,接着艰难地念着那些小楷:“黑发绿瞳,经久不衰,下阴上阳,在昼犹昏,可知冷热,可触实物,然遇人化风,奇哉怪哉。” 越到后面,文字愈发佶屈聱牙,季明月有些看不懂了:“半鬼之血甚异,取腕间活血……可使易容化象,不知其今不同于古所云耶……” “我去,天书呢这是,都什么跟什么啊。”季明月看得满头问号,准备拿手机查一下有没有文言文翻译软件。 然而就在此刻,他的手腕却被扣住了。 连海把《娑婆录》从季明月手上拽走扔到床底,接着以一种上位者的居高临下的姿势锢住他,将他牢牢抵在床头。 “我这儿看书呢,你干嘛……”还没说完,季明月就被连海堵住了呼吸。 “时候不早了,”连海在季明月脸上黏糊地啄,声音骤然磁哑,“要不要学点儿别的,嗯?” 刚才洗澡时连海刮了胡子,接触时下巴上粗粝的质感让季明月头皮一阵发麻,闷哼了一声。 一时间他又觉得,情绪上的问题,最好的解决方式其实来自生理——海哥近来烦心事那么多,大概只有用一场酣畅的杏暧才能纾解。 “海哥,”季明月急速喘了几下,呼吸萦在唇齿的摩擦之中,“我刚才说不要轻举妄动,我错了。” 连海看着他笑:“怎么了?” 季明月揽住他的脖子,将他往后面推:“我想动一动。” 连海顺势倒下,双手反撑着。 位置调转,连海适应了几秒后,才微微仰头看向季明月的双眼。他的目光同样很深,像是要通过瞳仁,一直望到季明月心脏跳动的尽头。 …… 季明月做了一会儿口算题,汗都要下来了,却始终不得要领,觉得有些打脸。 但箭在弦上断没有不发的道理,于是他讨饶道:“海哥,你带我深入学习一下呗?” “小学渣,”连海就拨开他额前沾湿的头发,“这会儿想到要划重点了?” 季明月耳朵红得滴血:“连老师,教教我……” 连海直起身体,一只手向下去做填空题,另一只手抵到他下巴。 季明月说不出话,只能把那些喟叹变成无声的气流。 …… 到来的时候季明月如被电流击中,想把连海挤出去,但连海偏生跟他作对,一道填空题,做得更加深入浅出。 事实证明,咸鱼就是咸鱼,卷王也无愧于卷王——季明月再怎么举一反三,变换解题思路,也抵不住连海那花样百出的本事。 …… 平静下来之后,连海和季明月抱着腻歪了会儿,然后一起冲了澡。 贤者时间思绪容易跑偏,想到两周后的慈善酒会,季明月趴着休息的时候,灵光乍现地打开了手机,想要做个行程规划。 “我记得耿晨灿是说晚宴就在南山凯宾来着。”他点开地图app。 app里还缓存着他们在阳间时去过的位置,季明月手指在屏幕上移动,计算着从“瞬息全宇宙”的终点福利院到凯宾斯基酒店的车程。 眼风一乜斜,他又看到连海的手伸到了床头柜上去摸烟。 说实话季明月有些奇怪——今天海哥反常得很,心里似乎压了千斤重的事——刚才他使出浑身解数,能看出来海哥是舒服的,但眉头就是没展开过,不知是因为痛苦还是享受。 现在做完了,还对尼古丁念念不忘。 “别抽啦,香烟杀|精。”季明月闻不得烟味儿,手肘捣捣他,“对身体也不好。” “怎么着,”连海停下动作,笑着碰回去,语气低沉到流露出几分暧昧,“担心你男朋友烟抽多了——” 第191章 他挨近季明月,在他耳边吹气:“以后满足不了你?” 季明月哭笑不得,根本不敢看连海此刻玩味的表情,刚退烧的脸又烫了起来,只得垂眸去看手机:“我不是这个意思……” “欸?等一下。”季明月目光落在手机上,这一看,还真叫他看出了些名堂,“这个图形……” 刚才连海碰了他几下,无意间让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几个位置坐标间拖拽出了一些痕迹。 这些痕迹组成的形状莫名眼熟。 季明月眼珠转了一转,脱口而出:“四芒星!” 作者有话说 省略号表示我尽力了…… 第102章 四芒星 城西琴房、城东灌木林、中央区的梧桐山以及环岛海边——季明月手机屏幕里的坐标,其中有三个,是李伊诺和其他两个女孩尸体被发现的地方,至于环岛,小然则差点在那里沉尸大海。 四个点,季明月手指依次划过去,将它们连成了半个漂亮的四芒星。 季明月记忆力相当好,这个四芒星图案虽然不完整,但他有印象。 他见到过两次,一次是在步安宁的办公室里。 还有一次,是在那本叫做《娑婆录》的书里。 “东西南北中。”季明月眼神在不同的坐标上逡巡。 下一秒,他几乎是用喊的:“金木水火土!” “我明白了!”季明月豁然开朗,有种大脑里炸开了烟花的感觉,“怪不得耿晨灿要大费周章,不惜上山下海,跑遍整个深城,在不同的地方杀掉孩子们。” “海哥你看,不同的死亡位置,对应着不同的死亡方式,其中大有讲究。”他把手机递给连海,示意对方看地图,又去床底下摸出了那本《娑婆录》,翻到了【异闻篇·五行】那一页。 “李伊诺死于城西的琴行,死因是被琴弦割断了脑袋,”季明月指着标题下的第一行,“为西,为金。” “另外两个小姑娘,一个是死于东边的树林中,一个是坠崖,”他继续道,“对应着东木和中土。” “至于小然,耿晨灿白天把她带到了环岛岸边,用意再明显不过——环岛在深城北边,为北为水。” 他又把书往前翻了几页,找到【敛骨吹魂】篇:“这就和‘敛骨吹魂’对上了。” “耿晨灿以孩子的性命作为‘五行五数’,或者,换句话说,是献祭——好让她自己的儿子杨云昊复活。” “这就是‘五行五数,日月光复’。”话毕,季明月仿佛在脑子里跑了场百米冲刺,耗尽了所有的脑细胞,手也重重地按在书页下方的那副五行图旁边。 连海看着手机屏幕里的位置坐标和五行图。 小季所说没错,几处地点连起来的形状,几乎和五行图分毫不差。 还是有哪里不对。连海启唇说出自己的疑问:“但是小然并没有死。” 当时他们跟到海边,耿晨灿的确是有想要把小然溺死的念头,然而不知为何,在几近得手的时候却突然放弃,又好端端地把小姑娘送回了福利院。 “‘北水’没有献祭成功,”连海思忖后道,“我看耿晨灿的样子,像是不再打算再杀小然了,她接下来也还得加班加点地拍戏,根本没办法出剧组,那她要如何继续复活儿子的计划?会不会从福利院找一个新的孩子代替?” 季明月正沉浸在自己的牛逼发现中,这一问,真把他给问住了。 “还有,目前死了三个孩子,分别对应着东、西、中,”连海手指在五行图上相应的位置点了三下,“姑且算上一个小然,属北,那也还缺一个孩子。” “是南火。”季明月手指依次划过几个点,停到最下方的【南】字,将它们连成一个完整的四芒星,“和火有关啊……这个孩子会不会被耿晨灿烧死?” 连海点头赞同:“我们假设耿晨灿还会继续她的复活计划,也从福利院中找了其他孩子,带到环岛海里淹死,那么‘南火’又会发生在哪里?” 卧室的气压陡然降低。 海哥思维犀利逻辑缜密,他自然不是心血来潮才提出这两个问题,这一点季明月再清楚不过——福利院的孩子少说三四百个,找到受害者的难度太大,想阻止耿晨灿继续杀人,那么就只有提前锁定杀人地点这一条路子,如此才能未雨绸缪。 不过季明月也没什么头绪,拿过手机,手指在屏幕上漫无目的地移动。 “南火,”他兀自嘀咕,“南边啊……” 刹那间,他手指停下:“卧槽,海哥,凯宾斯基酒店不就在深城南边吗?!” “两周后的慈善酒会。”几秒静默后,连海明白过来,“怪不得钱如真问耿晨灿酒会还要不要举行的时候,她那么固执。” “我还以为耿晨灿改邪归正了,合着老妖婆贼心不死,还惦记着她死去的儿子呢,”季明月嘶了声,“这下必须按兵不动了,哪怕我们想动,也得等到两周后了。” …… 两周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连海近来似乎还有什么重要的工作,动辄一个电话被酆都大帝召唤了去,然后整夜整夜不回家。 季明月体谅卷王男朋友公务缠身,因此除了研究那本《娑婆录》以外,更是自觉承担了一日三餐和家务。海哥偶尔心烦意乱,有进一步的需求,他就积极奉上自己的身体。 第192章 这期间还发生了一件事——季明月打听到孟芒肠胃炎已经好转,正在家中静养,便联系了孟姐姐去探病。 没成想探病当夜,季明月在孟宅门口竟然碰到了崔决。 “小季来看孟芒君?”崔决看到季明月手里提着的鲜花果篮,目光柔情似水,“我们是有缘分的。” 崔主任在阴冥露面不多,季明月和之前关系好的同事提及过几次,大家大多评价“深不可测”、“低调神秘”、“藏而不露”云云,但季明月总觉得,他所结识的崔决,和其他鬼口中的差别大了去了。 被那种眼神望过来,季明月尬得头皮发麻,不知该如何表示,只得点点头,尴尬而又不失礼貌地随崔决进了孟宅。 “府君呢,怎么没同你一起?”崔决边走边问。 “海哥……”季明月顿了顿,换了称呼,“府君有公务,去阎罗大厦了。” “那倒也是,府君要是不忙,阴冥该完蛋了。”崔决会意地笑笑,没再说其他,只是望着孟宅院落里种的奇花异草出神。 孟芒早已等在客厅。她身着家居服,脸依旧有些青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不过得知崔决和季明月要来,美丽的阴冥女高管今日特意化了妆带了美瞳,气色看上去好了不少。 “崔主任,季副,”日系美瞳令孟芒秋波盈盈,“光临寒舍已经是我的荣幸,怎么好意思还收二位的礼物……” 说话间,她将备好的茶水果盘端到两只鬼面前。 室内有种很高级的草药香,季明月顿时心神舒畅:“孟姐姐,瞧你说的,还‘光临寒舍’,咱俩就别客气了啊,身体好些了吗?” 孟芒把茶杯递给他,颔首笑道:“差不多了,能吃能睡的。” “你刚住院那会儿我还挺纳闷儿呢,”季明月喝了口茶,茶水清香回甘,他放松下来,“听府君说你一向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怎么突然得急病了。” “府君还知道这个呢?不愧是一鬼之下啊,阴冥的事情,不论大小都门儿清。”崔决冷不防哟了一声,与此同时目光在孟芒端来的果盘中扫射。 这话夹枪带棒,季明月哪怕再迟钝也听出来了,便解释道:“崔主任您不知道,府君的保健医生以前和孟姐姐……” “崔主任找什么呢?”孟芒打断季明月。 崔决抬眸笑了下:“找那款饼干,就是上次开会时你带给我们吃的,我记得好像是深绿色袋子?说实话味道不错,我一直记到现在,这不,让你看笑话了。” “白色恋人是吧?”孟芒挽了挽脸颊处掉下来的碎发,起身往储物间走,“我去给你们拿。” 她很快从拿了两盒饼干回来,崔决优雅拆开抿在嘴里,乜斜了一眼季明月,接着道:“孟芒君眼光是好,无论是看鬼,还是挑饼干。” “崔主任过奖了,这是阳间的洋货,日本传过来的,我也是偶然发现的,还打算让轮回事业群的同事来尝尝,看看怎么和孟婆奶茶搭配比较合适。”孟芒笑意盈盈,此时已瞧不出半分病气,“您要是喜欢,就都拿了去。” 崔决咽了饼干,摆摆手,笑得云淡风轻:“哪能夺您所爱呢?” 季明月平时咸鱼惯了,实在不善social,再加上他总觉得崔决今夜阴阳怪气得很,于是没寒暄两句就回了公寓。 他知道崔决和连海不对付,一番斟酌之后,也并没有把去孟宅探病一事告诉连海。 * 两周很快过去。到了福利院举办慈善酒会当晚,连海和季明月提前许久,就以隐身形式上到了深城。 待季明月来到南山凯宾的时候已是晚上七点多,大堂立着的巨大的迎宾引导牌提示他,酒会即将开始。 酒会酒会,“酒”还是其次,重要的是“会”,那些人情往来利益交换,全藏在觥筹交错和推杯换盏之间。 宴会厅内已是言笑晏晏,光影在酒水间飘荡浮沉。这次来的除了市里和区里的两级领导,还有耿晨灿凭自己人脉邀请到的商界及演艺圈人士。 一个小小的募捐慈善酒会而已,可到场嘉宾比季明月预想得要更多,他心道女明星为什么要攒这么大一个局?出风头出上瘾了? 季明月找个角落暗中观察。 只见华灯之下,全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年近花甲却美艳绝伦的耿晨灿身上。 女明星一袭镶碎钻的曳地黑丝绒长裙,双腿隐隐浮现,红底高跟鞋同长裙搭配,别说酒会了,就是去电影节走红毯也丝毫不逊色。 “oh my god,耿老师真有六十岁吗?皮肤管理也太好了吧!” “连轴转拍了两周的戏,还这么光彩照人,这是吃了什么长生不老仙丹啊?” “别人吃没吃不老仙丹我不知道,我看你是当场痛吃十斤柠檬。” “女演员嘛,整容拉皮,打羊胎素打肉毒杆菌,很正常的啦!你们平时不也常去美容院?” “说不定全身都回炉重造了。” “我在剧组有熟人,听说耿晨灿在南亚养小鬼,所以才能时来运转,本来老公跑了儿子死了,结果嘞,逆风翻盘,还能接到《琉璃金阶》这么好的饼。” “养小鬼真有用?” “屁!她能拿到女主,是因为和投资人睡了。” “咦呃——投资人这么口味清奇的?什么烧烂的回锅肉都吃。” “有肉上赶着送到嘴边,是你你吃不吃?” 第193章 …… 平时人五人六的政商名流,背后嚼人舌根也是一类丑陋模样,光鲜亮丽的皮囊下,包裹的灵魂个顶个儿的乌黑腥臭。 耿晨灿在娱乐圈和名利场浸淫多年,一双眼睛看得不要太透,早已心如止水。 眼和嘴长在别人身上,自己无权干涉,再说了,有人诟病,说明自己足够红,黑红也是红。 娱乐圈不怕人骂,最怕人忘记,no news is bad news. 更何况酒会尚未开始,此时断不能轻举妄动—— 因为今晚还有更重要的事情等着她。 这样想着,耿晨灿几不可查地冷哼一声,接着如女王接受觐见一样,扬起嘴角,那张漂亮的脸像钻石一样,在流光中熠熠生辉。 她款款踏进了人潮和声浪之中。 作者有话说 当时杜宾加油的时候,加油站小哥就问狗子为什么要满城乱窜,答案揭晓啦~ ------ 我记得前几章有宝贝看出孟姐姐有大问题,嘿嘿 第103章 “怕我吃了你?” 耿晨灿托着两只高脚杯,承受着一路暗搓搓又无法遮掩的目光,来到钱如真面前。 她的笑容风情妩媚:“钱院长。” 衣香鬓影,黑裙红唇,合着摇曳的灯光,像明清话本小说里的艳鬼。 虽然不及耿晨灿那般张扬,但钱如真今晚也穿着衬衫伞裙,眼角眉间的淡妆淡雅精致。只是那张优雅面庞僵硬得像个木偶。 耿晨灿进两步,钱如真就退两步,避毒蛇一样避着。 看出钱如真的反常,耿晨灿踩着高跟鞋大步上前,涂满鲜红甲油的手轻拍了一下她的肩:“今日是给福利院募捐的慈善酒会,你的主场才对,这么紧张做什么?还躲着我。” “难不成,是怕我吃了你呀?”耿晨灿另一只手晃动着酒杯,随着动作嘴角弯起,笑得极尽招摇。 和其他宾客拿的酒水不同——那酒杯里装着白水,她举到鼻子前嗅着,有一股淡而诱人的血腥气。 钱如真知道这水哪里来的,因此脸色相当不好看。 方才在办公室,耿晨灿以她本人和福利院的前途威胁她找个小姑娘来麻醉抽血,不知为何,她又很不争气地照做了。 耿晨灿甚至变本加厉,掏出手机录下抽血的全过程,摆明了就是留下证据,拉自己共沉沦。 疯婆娘,吸血鬼!钱如真在心里嚎叫。 与此同时她又想到自己的摇摆和软弱,脸上肌肉不自控地抽搐,咬着牙很小声地道:“你吃我也好过吃孩子。” “是我逼你的吗?” “耿晨灿你……!” 耿晨灿欲再启唇,眼风乜斜到一位着黑色套裙的女士,脸上的鄙夷立刻消失不见,忙优雅抬手道:“李主任!” 待李主任走近,耿晨灿这才美目流转:“李主任今日莅临酒会,蓬荜生辉。” “这位是市民政局的李主任。”她极其自然地把两只酒杯递给钱如真,同钱如真挨得很近,仿佛一对密友,继而对李主任道,“也向您介绍一下身边这位,我在深城最好的朋友,南山区福利院院长钱如真,福利院能发展成今天的样子,能获得这么多爱心人士的支持,这可都多亏了钱院长。” 耿晨灿言笑晏晏,不卑不亢,钱如真下意识接过酒杯,体会着女明星高超的演技,心底涌起一阵想吐的感觉。 都在体制内混饭吃,季明月明白个中奥义——这种慈善酒会,耿晨灿需要李主任这样身份地位的人撑场面,李主任自然也需要政绩,双方算是各取所需。 季明月循声望过去,见这位李主任看上去不过三十来岁,高而瘦,穿纯黑色西装西裤,典型的女干部打扮。 她就连伸手都严肃,即使动作很大,高高束起的发髻也依旧周正:“小钱你好,我听耿老师提起过你,上次我去南山区调研也见过你一面,但当时一起开会的同志比较多,你可能没什么印象。” 随着动作,季明月闻到一股别致的香味,清淡微苦,很像中药。 钱如真当然知道耿晨灿向李主任引荐自己的用意,一时非常矛盾——她早就不想同耿晨灿再同流合污,可若是走通李主任的路子,升迁机会近在眼前。 就好像一块甜美的蛋糕,最顶端点缀的不是樱桃,而是死苍蝇。 但它是蛋糕啊。 思及此,钱如真手伸也不是不伸也不是,悬在半空。 官当到李主任这个高度,神色和言语都像是焊上了一层晦暗不明的面具,看出钱如真的彳亍,她表情未变,只是似乎要走。 耿晨灿便将钱如真另一只拿酒杯的手轻轻一推,鸦羽般的眼睫下是皓石一样闪亮的双眼:“如真想同您一起品尝呢!今天的是新鲜货,如真精心准备,是孩子练完舞浑身热乎着的时候采的,滋养,大补。” 钱如真一愣,顺着惯性将其中一只酒杯送到李主任手上。 玩味的目光扎在身上,钱如真感觉自己被扒光了一样,毫无尊严可言。她眼角皱在一起,嘴角却是向上的,看不出是笑是哭,生硬地和李主任打了招呼。 李主任这才露出个淡笑,接过酒杯闻了闻,抿了一小口:“确实特别香啊。” 呕吐感越来越剧烈,钱如真再也忍不住了,不顾李主任异样的眼神,藉口不舒服,匆忙跑去了洗手间。 “钱院长这就没意思了,小家子气的。”耿晨灿微俯身,看着李主任手中的酒杯,很亲昵地在她耳边说道,“不过李主任,说实话这水是我特意为您准备的。下周不是您生日嘛,祝您事业更上一层楼,年龄永远二十八,不对,今天二十明天十八。” 第194章 “耿老师真会说笑,”李主任这才眉舒目展,“什么十八二十八的,我已经五十四了,搞不好明年就要退休,要被抛弃啦。” 五十四?季明月眼珠快掉在地上了。 想来这位李主任,也是“吸血俱乐部”的一员。 “主任您可不要妄自菲薄,您还会被抛弃?”耿晨灿从侍应生那里随手拿了杯香槟,同李主任碰杯。 李主任又珍惜地抿了口水,叹道:“工作三十年,到头来才发现,我已经是颗很快就没有用武之地的棋子了。” 这话的口气,像开玩笑,又不像。 “什么棋子不棋子的,瞎说。”默了默,耿晨灿道,“稍后给您介绍一位重量级嘉宾,保证让您回到二十八。退休?不存在的。” 李主任挑眉:“什么大人物?” “来了您就知道。”耿晨灿会心一笑,“今晚有她的重头戏。” 重头戏啊……耿晨灿呵了一声,心情忽而有些惴惴。 其他宾客来social,又是高声赞扬耿晨灿人美心善,又是暗搓搓问耿晨灿是如何保养的。女明星露出交际场上的标准微笑,这边厢同人推杯换盏,那边厢又指挥助理摆好蛋糕,还在宴会厅搭好了三脚架和直播设备,花蝴蝶一般满场穿梭飞舞。 “一会儿酒会开始,李主任会致辞,”耿晨灿寻了个空闲,低声向忙着调试设备的助理小妹交代,“等音乐停了,你就把镜头对准李主任。” “啊?”助理一边和酒店的客户经理确定蛋糕送来的时间,一边惊讶道,“可耿老师,这是您的直播啊……” “到时候我也会在台上。”耿晨灿道。 或许是错觉,助理从耿晨灿的眼睛里看到隐隐的不安,掏出口袋中的台本核对:“您不是等捐款环节才上去讲话吗?流程改了?” 台本上清楚明白地写着,李主任致开场词之后,另有几个剧组的嘉宾要讲话,之后是福利院小朋友表演节目,大家一起切蛋糕。直到茶歇结束、酒会最后,耿晨灿才会压轴出场,宣布捐款信息,在掌声中成为酒会中最璀璨夺目的明星。 耿晨灿没答话,只是低头按着手机屏幕打字。 耿晨灿:【师太,到酒店了吗?】 碧桃师太没有微信之类的通讯软件,一直用短信和耿晨灿联系,平日往来,还大多都是耿晨灿发十条她回一条的节奏。 当然耿晨灿也偷偷找门路查过碧桃的手机号,归属地在外省,从号码登记人的身份证来看,应当是个老人。 帮他查号码的人颇有经验,告诉她,这一看就是典型的“背债人手机号”,原号主为了钱出卖了自己的信息,而会买这种号码的,大多为了躲债、暗网交易、搞电诈……都不是什么路子很正的人。 她是没想到,师太一个六根清净不问世俗的尼姑,懂的还挺多。 耿晨灿深呼吸两口清空思绪,一边冲身边来交际的宾客微笑,一边腾出手,又发了条信息:【您现在到哪儿了?要不要我叫车去接您?】 手机一直没反应,耿晨灿有些慌,明明酒会之前一小时她们才在福利院后山见过面。 当时她反复向碧桃师太确认,作为她特邀的“神秘嘉宾”,今晚是不是一定会去酒会,碧桃淡笑着点头。 耿晨灿说那正好,一块去化妆,碧桃却抬起双臂,宽大僧袍下的双手虔诚合十,说自己还有些事情未了。 她又要耿晨灿放心,事情不大,了断之后必会准时到场。 耿晨灿酝酿两周,今晚准备毕其功于一役搞个大新闻,这个新闻是如此重要,重要到其中任何一环如果有差池,她都会掉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更重要的是,这个大新闻还必须有碧桃师太的参与。 思及此,耿晨灿愈发焦虑地打字:【师太?马上七点了。】 酒会原定七点开始,按照她的计划,在李主任致辞完毕后,她就会上台宣布一些重磅消息,然后闭上眼,静静等待全场、甚至整个网络的口水与非议。 犯错者理应承担全部砸到身上的石块火把,接受一切扑面而来的腥风血雨,即使被血海淹没。 她有错。 她罪恶滔天。 宴会厅墙面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七点半,虽说这种社交活动,推迟开始都是家常便饭,但酒会的发起者——始终是全场焦点的女明星——似乎特别焦虑,红底高跟鞋一下一下点着地毯,几乎踩出了个磨毛小坑。 助理已经来问了好几遍了,周围宾客看向她的目光愈发微妙,虽然大家都保持着心照不宣的表面和谐,但抱怨声还是逐渐大了起来。 直觉告诉耿晨灿,再等下去酒会迟早翻车。 管不了那么多了,她走向李主任所在的位置,目光却凝住—— 李主任不知何时起,竟然和钱如真相谈甚欢。 她一时有些惊异,想不到这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院长,竟然突然上道了。 见耿晨灿走来,钱如真微笑着同李主任分开一段距离。耿晨灿不屑地瞥了眼土包子,这才同李主任耳语了几句。 待李主任点头后,耿晨灿袅袅婷婷地站在舞台c位,宣布酒会正式开始。 热烈的掌声中,耿晨灿拿出演员的自我修养,先是暖了个场,接着笑容甜美地道:“让我们欢迎今晚的特邀嘉宾——深城市民政局的李主任致辞。” 话毕她走下舞台,将话筒递给早已准备多时的李主任,后者施施然上台。 第195章 耿晨灿环视一圈,依旧没有看到那个清瘦高挑的身影。她实在是有些急躁,拿出手机又发了条短信,问碧桃师太现在到哪里了。 叮咚! 几乎是同一时间,手机弹出了消息提醒,还是连续两条。 碧桃师太:【我不是已经来了吗?】 碧桃师太:【就在台上。】 盯着两条短信气泡,耿晨灿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 待明白过来之后,她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抬头往舞台看去。 舞台上方的灯球来回移动,灯光在舞台上割出四分五裂的光斑。 “各位来宾大家好,很荣幸来到今天这场慈善酒会。” “李主任”一手持话筒,另一手拿着手机作为提词器,声音自音响传出,温和沉稳。 “我也很荣幸作为致辞嘉宾,站在台上。” 她冲耿晨灿所在的方向摇了摇手机。 作者有话说 汇报下进度:本案大概还有几章就结束了,接下来,海哥和小季就将迎来和最终boss贴脸开大的终案 第104章 番外1- 咸鱼投喂指南 周六,阴司冥府全员休息。 连海备好一桌大餐,准备和季明月美滋滋过个“二鬼世界”。 所谓食色性也,满足口腹之欲以外,还得再进一步做点儿别的,不然睡觉的时候被窝里连个热乎气儿都没有,这漫漫鬼生还有什么意思。 红酒都醒好了,可万万没想到,酆都大帝一阵夺命连环call,把他拽去了阎罗大厦开临时会议。 连海仰天长啸了一番,最终卷王的自我修养打败了厌工的逆反情绪,他还是口嫌体正直地出了门。 徒留季明月望着一桌子珍馐美味,欲哭无泪。 独自吃完澳龙、伊比利亚火腿还有连海特意准备的芋泥盒子蛋糕之后,季明月撑到膨胀,只消一低头,食管里的芋泥就能吐出来。 他福至心灵地想要打扫一下公寓,顺便消消食。 说干就干,小咸鱼变身勤快的小媳妇儿,擦桌扫地,把公寓从里到外收拾得窗明几净。 客厅的茶几上还有些水渍,季明月抽了纸巾去擦,却不小心碰到了连海的笔记本电脑。 连海近来换了笔记本电脑,阳间最新款,特供冥府高管;小东西自带“鬼脸解锁”功能,还可以和手机进行云端同步共享。 季明月记得海哥刚拿到笔电的时候,也给自己录过face id,还说欢迎小季随时查岗。 季明月却从来没动过他的电脑,他觉得这是海哥的隐私,自己不好过问,毕竟距离才能产生美。 更重要的是,他相信海哥。 然而此刻,笔电摄像头感知到了季明月的存在,歘地一下,屏幕亮了。 都说电脑桌面是主人内心的外显,j人的文件夹整洁有序,p人的屏保花花绿绿,可季明月打眼望过去,屏幕上密密麻麻全是字,倒是和海哥万年大冰山的性格云泥有别。 季明月本不想看的,可一个个方块小字却都像活了一样,各个在他眼前跳女团舞,仿佛在说“看看我们,我们是多么诱人啊”。 ……好,那就看一眼。 就一眼。 季明月目光落在屏幕上,是备忘录的界面,上面的小字停止舞动,在他眼前组合成了一行:【咸鱼投喂指南】。 咸鱼? 那不就是自己??? 几秒前的那句“只看一眼”早已被季明月抛诸脑后,他滑动触摸板,一条一条认真看了起来: 【小季不喜欢996,阴冥应当引入弹性工作制】 【给小季买八音盒,叫什么呢?小季喜欢雪和月亮,就叫风花雪月好了】 季明月猛然想起床头柜上的“风花雪月”。 海哥明明告诉他,这可爱的小玩意儿是庆甲君为了表扬智能小组特意送的礼物。 怎么会是海哥买的?! 季明月暂时想不了那么多了,接着往下看: 【给小季涨工资】 噗,他笑了下,就阴司那三瓜俩枣,季明月每次到发薪日,都要薪尽自然凉。 后来当上智能小组的副组长后,季明月的薪水比马斯克的火箭升得还快,原来背后的原因令人暖心。 【小季爱吃芋泥小蛋糕】 【去买奶茶,店主说他的芋泥啵啵是全阴冥最甜的东西,最适合哄女朋友。我嗤之以鼻,阴冥怎么可能有什么比我还甜呢?可恶!虚假宣传】 季明月:这还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海哥吗? 季明月:海哥怎么可以这么可爱啊! 海哥那张过分帅气却又过分冷漠的面庞浮现在眼前,季明月简直想攀到他身上,再揉一揉他的脸,然后对海哥说一句“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朕不知道的”。 【小季昨晚蹬被子了,要换个长点儿的被子】 【发现新大陆,原来小季喜欢在上面】 【下次要多开发开发小季 :p】 “……”季明月一下反应过来,口干舌燥。他想起了昨晚他按住海哥时对方那眯着眼餍足的模样,以及极致欢愉中那些失控的呓语。 他双手双脚都尴尬地蜷缩,几乎能抠出三室一厅,脸颊也爬上了两朵红晕。 如此动作,季明月手指划过触控板,【咸鱼投喂指南】被他关了,而浮上眼帘的,是另一条备忘录。 这条备忘录和咸鱼指南的风格很不一样,只有寥寥两句。 第196章 季明月看了眼创建时间,约莫是十几年前了,应该是从海哥的手机上同步过来的。 【阴阳两界真是好大好大,如果我不去见你,你也不来见我,也许我们真的永远也无法相遇了吧。 本无,我很想你。】 方才的喜悦瞬间被惊讶取代,季明月瞳孔巨震,咬牙切齿。 海哥看上去不声不响的,竟然在外面还有别的鬼吗? 这只鬼,还在海哥心里住了十几年。 呵,花心大萝卜,脚踏两只船! 他要跟那个叫“本无”的小三拼了。 作者有话说 小季:小三竟是我自己。 ------ 七夕写了点轻松小段子,也算是用小季的视角补齐正文里的一些空白。 本来说要写一篇免费番外,但问了编编,连载文的免费番外影响榜单qaq,等这本完结后我会多写一点免费番外作为福利的 顺祝宝贝们七夕快乐~爱自己是终身浪漫的开始~ 第105章 反咬 台上的女人有不属于娱乐圈的优雅端庄,看上去像是乱舞的群魔中唯一理智的人。她的嘴唇依旧一张一合,耿晨灿却觉得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整个世界凝成一片巨大的黑洞。 李主任怎么会是碧桃师太? 难道…… 换脸! 耿晨灿记起与碧桃师太初识之际,高深莫测的尼姑就展示过这种诡异的秘术——当碧桃把不知道哪儿弄来的脑浆糊到自己脸上的时候,她也是现在这样的感觉,惊慌失措,汗毛倒竖。 没想到揭下脑浆的那一刻,眉毛鼻子眼睛……全部的五官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模样。 她换了另一张脸,成了另一个人。 耿晨灿当时恶心得想吐,不过很快,另一种邪性的想法却缓缓从心底发芽、盛放,开出一朵恶之花。 她眼中兴奋的光无法遮掩。 直播用的三脚架已经架起,对着镜头,“李主任”推推眼镜,依旧淡笑着在舞台上说着场面话,间或看几眼手机,手指还在上面敲两下。 和“李主任”目光交错的瞬间,耿晨灿又收到了一条短信。 气泡很短,孤零零两个字:【棋子】。 恍然间,耿晨灿回想到了刚才李主任说的话——“我已经是颗很快就没有用武之地的棋子了”。 她的太阳穴像被狠狠攥了一下,头晕目眩摇摇欲坠。 耿晨灿这一生风风雨雨,在娱乐圈身经百战见得多了,很快平复下来。 她深知事情不到最后一步,谁输谁赢都没有定数,更何况也是真的被逼急了,决定一不做二不休,现在就上去揭穿李主任,不,揭穿碧桃师太的真面目。 曾经主动找上她的是碧桃,怂恿她喝童女血驻颜的是碧桃,带给她希望、告诉她杨云昊复活在即的……是碧桃。 不过现在她想明白了,一切都不重要了。 曾几何时她作为演员,被教训要看导演制片人甚至投资方的眼色;作为女人,被灌输丈夫儿子就是天就是一切的理念。 但红尘里浮荡几个波浪,名利场逡巡几个来回,她才发现,原来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在剧组,她可以不再顶着“名导夫人”、“演员母亲”的身份,而被真真切切地叫做“耿老师”。 这种大口呼吸的感觉真好。 哪怕要为此付出很多代价——用血肉供养皮囊,将灵魂献祭魔鬼——她也甘之若饴。 并不是不想让儿子杨云昊复活,只是云昊回来之后,她是否又要剥离掉只属于自己的“耿老师”的标签,而是退回到那片叫做“母亲”的阴云之下?想想就窒息。 人本来就是会变的不是吗?得寸进尺、贪心不足蛇吞象,也再正常不过。“野心”从来不是一个贬义词。 思及此,耿晨灿走近“李主任”,不错眼珠地凝视面相年轻的女干部,她的目光带着怨恨与暴戾,像在看一个怪物。 台下宾客见女明星突然唱这么一出,不知是“贵妃醉酒”还是“穆桂英挂帅”,一时间都放了酒杯竖起耳朵,宴会厅安静如死。 “李主任”绽出一丝云淡风轻的笑,在话筒前喊了句“耿老师”,声调和方才不太一样,带着一丝警告的意味。 耿晨灿更加确认“李主任”就是碧桃师太。然而就在准备抢过话筒之际,却见“李主任”忽然正色启唇:“很感谢耿晨灿老师给我这个发言机会,但今天我站在这里,是想要揭露耿晨灿私下里的一些不法勾当……” 惊恐、无力、后悔、怨恨……耿晨灿想到过自己揭穿“李主任”身份和她的邪术后对方可能是什么反应,并做好了相应准备,然而千算万算,没有算到碧桃师太竟然云淡风轻,不仅如此,她还先发制人,反咬一口。 “你……”耿晨灿一时间慌了,快步上前的同时另一只手掏出手包中的手机。 手机里有她方才在钱如真办公室拍摄的抽血视频,拍视频时她还特意用钱如真的座机给碧桃师太打电话,虽然碧桃师太没有接,但依旧能从某种程度上证明,这个来路不明的尼姑是一切的始作俑者。 耿晨灿已经打开了视频,又倾身上前想要夺过话筒,可“李主任”一个闪身,令她扑了个空。十厘米的细跟恨天高一歪,带着脚踝“磕巴”一声,她整个人跪在了舞台上,手机也飞出了几米开外。 声音经由话筒和音响放大,荡出层层回声,向全场嘉宾、乃至场外观看直播的观众,广播着女明星的狼狈与失败。 第197章 “想知道耿老师为什么已经五十多岁,却还是如此面目姣好、身段纤纤吗?”“李主任”冷不防道。 台下宾客一听有瓜吃,纷纷双眼放光。 “耿晨灿听信邪说,相信幼女的血可以保持年轻容貌,因此以捐款的形式,要挟深城市南山区福利院院长钱如真,要求福利院只收女孩,并定期向她提供女孩用来抽血饮用。” “此人理智全无,道德败坏,还请各位和耿晨灿有工作交集的导演、投资方看清她的真面目。” 耿晨灿瞪大了双眼——“李主任”的神色如此正义,正义到某种心安理得的地步,让人看不出一丝破绽。 她继而看着跌坐在下方的女明星,像是在宴席上,看见一只脏污的老鼠爬过饭菜。 耿晨灿脱口而出:“你……含血喷人!” 无奈宴会厅很大,她的声音还是太微弱,除了“李主任”,大概没有宾客能听清,更没有宾客会相信。 当初耿晨灿回国到肃城料理儿子杨云昊的后事时,就在墓园碰到过碧桃师太,彼时她刚把身份证交给墓园的管理员核验,这个身着僧袍的高瘦女人就像从天而降一样来到她面前,小声耳语,说是自己有办法让她的宝贝儿子复活。 耿晨灿虽然悲恸万分,但这种明显违背科学道理的事,她自然是不信的,只敷衍地把尼姑打发走了。 婚姻破裂、儿子惨死,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一切都是她当年出轨的代价。如今情债命债尽数还清,除了依旧对杨云昊的死有些执念外,她隐约产生了一些微妙的、如释重负的念头,听说深城这边有几个不错的剧组在筹备新剧,于是偷偷跑来面试。 娱乐圈这行向来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以耿晨灿的年龄和几乎为零的内娱资历,选角导演甚至都没有让她试戏,结果毫无意外碰了一鼻子灰。高强度跑了几个剧组,从酒店出来时,耿晨灿早已心灰意冷口干舌燥。就在此时碧桃师太再度出现,递给她一瓶水。 血为气之母,当时碧桃师太敛眉淡笑,如此跟她说。 又说世有奇书《娑婆录》,书中所载,“童女血”濡养化神,可使青春永驻。 这尼姑图什么?从肃城跟到深城,没完没了了还。 不过很神奇,喝下那瓶水后,耿晨灿觉得在选角导演的白眼中所流失的精气神儿,回来了。全都回来了。 耿晨灿抱着试试的态度接过了碧桃师太准备的另外几瓶水以及对方的手机号。就这么喝了几周,然后便是一系列见证奇迹的时刻——一个将近花甲的老妪,竟然红颜绿鬓貌如少女,并靠着自己逆天的颜值,成功拿到了s+级电视剧《琉璃金阶》的片约。 接到offer的瞬间,耿晨灿发了疯一样,立刻拨通了那个陌生号码。 自此,她对血液产生了难以言喻的依赖,无论是人血,亦或是牛羊鸡鸭的血液,那种温热的、汩汩流动的液体,如蜜汁似醴酪。 好鲜甜啊,好甘美啊。 由此,她甚至养出了食生肉的癖好。 “耿晨灿犯下的一切罪恶,都有福利院院长钱如真可以作证。”“李主任”示意钱如真上台,“自从喝血上瘾后,她就把目光对准了福利院。” 钱如真上台后大方接过话筒,几乎是声泪俱下,她声音本就嘶哑,苦情效果加成:“福利院女孩多,我们管理也有些疏漏,竟然被这样的吸血鬼钻了空子,是我失职……” 跪在地上的耿晨灿都惊呆了,突然明白了方才“李主任”和钱如真为什么窃窃私语,一副过从甚密的样子。她心想旁边的两个女人不进娱乐圈可惜了,演还是她们会演。 碧桃师太本就住在福利院后山,是她明里暗里示意自己可以从福利院下手;而钱如真这个女人,懦弱又贪财,自己的捐款有大半都被她中饱私囊,不然福利院一个清水衙门,钱如真哪儿来的那么多钱去买宝马澈,去上下打点为她的晋升之路疏通关系。 钱如真继续道:“起初耿晨灿还略微收敛,但自从她知名度上来之后,喝血的频率和剂量大幅提高,为此还闹出了人命——前不久福利院不明不白地死了三个孩子,表面上是意外,实际都是耿晨灿暗中下的毒手,她知道福利院疏于管理,这些女孩的死不会有人追究。” 耿晨灿连揉脚踝的手都停了下来——包括李伊诺在内的三个孩子的死,都有碧桃师太从旁出谋划策,她和钱如真最多只算是执行者,女尼姑才是那个背后执棋的人,甚至其中一个孩子从梧桐山上摔下来那次,她同情心上来了,颤抖着没能下得去手,还是碧桃出面帮她解决了一切。 她不知道碧桃是如何躲过摄像头把孩子推下去的,只知道当她第一时间惴惴不安地赶到死亡现场的时候,崖下孩子的尸体的鲜血还未凝结,可碧桃却消失不见了。 这尼姑会换脸,懂死尸复活,也许还擅长什么隐身术也未可知。 “李主任”和钱如真一唱一和,语言极尽悚动,台下宾客无不震惊,有人已经在拍照发社交网络了,《琉璃金阶》的制片人甚至掏出了手机,耿晨灿看到他在屏幕上依次按了几个键,似乎是1、1、0。 娱乐圈就是这样,能成就你的,同样也能毁了你。耿晨灿知道如果再不出手后果是什么,她几乎是靠本能强撑着起身,嗓音尖利无比:“要死一起死——” “就一起下地狱吧——” 第198章 说话间,她藉惯性往“李主任”和钱如真的方向扑过去。 耿晨灿大有同归于尽的意思,钱如真吓了一跳,当场跌坐在地。 然而下一秒,“李主任”很稳地托住了耿晨灿,平静地注视着对方的双眼。她的发髻甚至都没有晃动哪怕一丁点。 “金木水土,东西北中,还差最后一个——”她的脸贴在耿晨灿耳边,声音幽魅如空谷兰花。 “耿老师,只要你死了,你的儿子杨云昊,就能复活。” 作者有话说 想要宝贝们的海星(可怜巴巴.jpg) 第106章 “你做事不干不净” 碧桃和耿晨灿贴得很近,声音又都不大,但季明月角度合宜,还是凭口型辨认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顶着女干部那张板正严肃的脸皮的原因,他觉得碧桃师太的话不像是在开玩笑。 等等,这尼姑的意思是,耿晨灿自己才是“复活杨云昊”计划里的一环? 东木,西金,中土,北水……南,火。 季明月双眼倏然睁大——是南火! 之前他还和连海猜测过,耿晨灿既然已经杀死了三个孩子,沉没成本如此之高,断没有收手的道理,她会在拍戏结束后继续她的罪恶。 酒会在位于深城南边的凯宾斯基举行,而在酒会上烧死一名女童,作为“南火”的献祭,是最稳妥的法子。 可万万没有想到,因为碧桃师太横插一脚,情况急转直下。 季明月仗着自己隐身,飘到舞台旁边,见台上的耿晨灿和碧桃依旧对峙,只不过一个摇摇欲坠,一个静若平湖。 “你是,”刺痛随着几乎要断掉的脚腕蔓延周身,耿晨灿咬住后槽牙,在对上“李主任”那双幽深不见底的眼睛时,情不自禁道:“碧桃……” 藉对方的瞳孔,女明星看到自己头发披散,口红旁逸斜出,像喷溅出的鲜血。而反观“李主任”依旧妆容完整精致,唇角挂着笑容。 “李主任”收敛了几分笑意,但也未答话,算是变相承认了自己的身份。 不断有冷汗从额角渗出,耿晨灿理了理乱如稻草又被沾湿的头发,上下牙打颤:“换,换脸!” “算你聪明。”碧桃师太凝视她,静静地道。 耿晨灿越是害怕,落在她眼中,便越是有种快感,像孩子折磨一条毛毛虫,撒盐、暴晒、涂胶水,虫子挣扎扭曲,直至化成一滩软趴趴的烂泥。 进一步,只需要再进一步,就能彻底击溃女明星的心理防线,好让她心甘情愿赴死。 这样想着,碧桃师太露出极为满足的神情:“你只看过一次我换脸,就能记住,还找我要走了《娑婆录》。” 一开始为了获取耿晨灿的信任,碧桃向她展示了换脸秘术。后来随着信任加深,耿晨灿向她借过《娑婆录》,但可能是对死去的儿子执念太深,一叶障目,她的注意力似乎全放在了【敛骨吹魂】篇上。 如果女明星再向后翻几页,就会看见泛黄的书页上用簪花小楷写就的【异闻篇·易容】。 【易容之法,所需唯二,为人脑之浆,为半鬼之血……血浆相融相固,显形后移主,再以血覆之截止,浆液消,则换形易容大成。】 碧桃思绪只神游了几秒,耿晨灿就抓住机会抢过了对方手上的话筒。她气息不稳,声音却很大,几乎是用嚷的在向宾客们说道:“大家不要被这个女人骗了!她……她不是李主任,是会邪术的妖婆!她和李主任换了脸,你们不知道吧,这个老妖婆可以用脑浆来换脸!我亲眼见证过……” “她还可以隐身,她把福利院的孩子带到梧桐峰,然后推了下去,摄像头一点儿也没照到……” 话说得支离破碎,台下宾客不明就里,一时都在沉默地观看这场闹剧,方才那位想要打110的制片人,也停下了手指的动作。 音响嗡嗡的回声中,唯有季明月捕捉到了关键词: 脑浆。 一连串死去的记忆开始发动攻击——“阴冥智能信息小组”刚成立时,办的第一个“四杀”案中,就有一名叫做施盼的死者被机械键盘砸得脑袋开了花。当时季明月还是条一无所知的小咸鱼,心态也不像现在这样稳如老狗,看到脑浆的照片之后大吐了一场,被杜宾取笑了许久。 案件告破后,他也和连海开玩笑,说机械键盘怎么能有这么大的杀伤力,怕不是里面嵌了把ak47。 在肃城办谷知春的案子时,季明月同样听说桑氏大少爷桑榆死的时候,脑浆撒得到处都是。再然后是沛州步家村,杀人凶手之一的步安宁饮弹自尽后,警察却只发现了一具无头尸,也就是说,步安宁的头颅,不见了。 难道说这些脑浆,其实都是用来……季明月突然冒出了一个极度恐怖的想法,他自己都被这想法激得打了个冷颤。 还没来得及细想,季明月耳边爆出巨大的声响,差点把他炸失聪。 扭头只见碧桃师太一把打掉了耿晨灿手中的话筒,话筒跌落在地又骨碌碌滚了两下。那声音因此而来,连带着,耿晨灿的身子也晃了几晃。 季明月心道碧桃师太是个狠人,能动手绝不逼逼。 耿晨灿已经豁出去了,扯着嗓子道:“福利院那三个孩子,都是老妖婆杀的!不仅如此,她还想要杀我!” 她咬牙切齿,“杀我”二字喊得铿锵,气流同唇舌摩擦,荡于宴会厅中。 第199章 “耿老师,不好意思啊,我也是无心的,”碧桃没有去捡地上的话筒,而是始终保持着优雅的姿态,仿佛刚才那个把人扇懵了的始作俑者根本不存在,她举起手在耿晨灿面前挥了挥,“还好吗?” 不及耿晨灿反应,碧桃接着转向台下,无辜摊手:“耿老师好像受了刺激,精神不太稳定,这附近最近的医院在哪里,有人可以帮忙打120吗?” 虽然是焦急的语气,但她神情颇为镇定。 耿晨灿看着对方这副装得天衣无缝的虚伪模样,巨大的愤怒冲破了胸膛,她不死心,艰难地挪到一旁捡起手机和话筒,准备放手一搏。 只要手机里的抽血视频能公之于众,碧桃就百口莫辩。 碧桃师太见状,云淡风轻地抬脚轻轻一踢。 话筒滚到更远处,她背对着舞台,站在光线阴暗处,高跟鞋悄悄碾上了耿晨灿的手。 “你……!”耿晨灿声音都劈了,不知是因为来自虎口和脚踝的双份痛楚,还是别的原因。 就在此时,一直沉默瘫坐在旁的钱如真,捡起了滚到身旁的话筒。 她的目光在碧桃和耿晨灿之间逡巡片刻,接着向碧桃点了点头,吃力地起身,手持话筒道:“不瞒大家,我和耿晨灿相识数月有余,起初听信她的花言巧语——她打着为福利院捐款、支持孩子们的艺术梦想的幌子,让我们从院中挑选身体健康的女孩,组建芭蕾小班,事实上根本就是在找合适的‘血包’,为她保持容貌提供鲜血,抽血的地方就在我的办公室,输液针管还在抽屉里放着。我和福利院其他同事只当她有一份做慈善的好心,并未想到,她背后竟然藏着如此污浊邪恶的心思。” 看着台下目瞪口呆的嘉宾,钱如真顿了顿,继续道:“和孩子们相熟之后之后,耿晨灿会偷偷带一些孩子出去,具体做什么福利院无从知晓,只知道,有三个孩子出去了之后,就没有再回来。” 耿晨灿的手被钉在碧桃师太的鞋跟之下,那鞋跟仿佛有千斤坠,令她动弹不得。她顾不上疼痛,撕下了女明星的优雅面具,爆起粗口:“钱如真,放你妈的臭狗屁!” “我不知道你什么时候和这个老妖婆狼狈为奸的,但你摸着良心讲一讲,碧桃师太是不是始作俑者?你有没有在其中推波助澜?” 耿晨灿越说声音越上扬,倒把钱如真唬住了,后者色厉内荏地看了“李主任”一眼。 “小钱别怕,尽管说。”碧桃师太脚上用力又是一碾,痛得耿晨灿闷哼,她瞥了下耿晨灿涨红的脸颊,这才缓缓道,“你只是受她胁迫与蒙蔽,一切有局里和市里替你做主,你如今揭穿她,算是戴罪立功,我可以保证福利院安全无虞,你也依旧是院长。” 她又道:“对了,小钱,你不是还有关键性证据吗?” 钱如真这才想起什么,像是打了一针强心剂,掏出伞裙口袋中的手机,播放了一段录音。 伴着气流摩擦,手机中响起了一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有钱人……古怪的癖好……玩小孩玩脱了线……】 【那就把三具尸体拉走咯,你随便找个冷库放,强过在我这里受气……】 【打电话给耿老师,现在,开免提。】 “这是福利院三个孩子死亡之后,深城市南山区殡仪馆业务处陈处长和我的通话。”钱如真关了音频,“我想已经不需要更多解释了,这足以证明,耿晨灿是杀死三个孩子的幕后黑手。” 耿晨灿浑身都在发抖。 这音频一听就是被恶意剪辑了,掐头去尾只保留了和自己相关的部分,摆明了就是要置自己于死地。 证据上堂,台下有些骚乱。耿晨灿一朝泛红,自然惹来无数嫉妒,今晚的受邀嘉宾中本来就有和耿晨灿不太对付的人,此时不知是哪位女嘉宾很小声地来了句:“耿老师杀人了。” 紧接着,腹诽和流言就像埃博拉病毒一样在宴会厅中疯狂扩散: “这就是杀人啊,杀的还是无辜的孩子,太过分了!” “耿老师马上六十了吧,老人是不是能减刑啊?” “喝血是怎么个喝法,僵尸片里那样抱着脖子啃?” “耿老师的牙有没有变长?” “好恶心,老妖婆不知道为了这个古偶大女主,吃了多少个小孩子呢!” “童女血可以让人变年轻?我怎么这么不信呢,好想试试。” “卧槽你他妈疯了吧。” “都愣着干什么,报警啊……” “对对对,赶紧打110!” …… 一片纷乱中,耿晨灿的手自始至终被碧桃踩在脚下,她的指骨已经发青,虎口脆弱的地方,渗出了丝丝血迹。 女明星大概是自知无力回天,面如死灰。 碧桃师太不紧不慢地弯下腰:“耿老师,你输了。” 她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但目光却是前所未有的狠戾,声音也粗鲁了起来,显得雌雄莫辨。 耿晨灿绝望闭眼,呸了一声。长发凌乱地铺在她的黑丝绒裙上,令她像一只遍身淋雨无枝可依的乌鸦。 “知道你输在哪儿吗?” “……” “你呀,”碧桃师太这才满意地松开了脚,拽住她的头发将她提起,“做事不干不净,根本不入流。” 作者有话说 本章标题和正文最后一句,灵感来自电影《血观音》 第200章 第107章 飞蛾扑火 台上台下骚动之际,会场内传来了歌声,《感恩的心》。 只见耿晨灿的小助理从门口推来了蛋糕车,不忘冲舞台上眨眼,说了句“surprise”。 助理小妹刚才一直在场外安排调度,还不知道宴会厅里爆出了足以上三天热搜的大新闻,此时看着半趴在地披头散发的耿晨灿,那声“s”声声地卡在了喉咙里,听起来很像“死”。 “耿老师……”助理小妹震惊又错愕,当场呆在原地,推着蛋糕车的手抖了两下。车上的蛋糕足有三层,顶上错落有致地插着十几只蜡烛,随着动作,火苗中爆出噼啪响声。 碧桃师太紧抓着耿晨灿不放,这令她挣扎不得更开不了口,唯跳动的火苗映在眸光之中,不断闪烁。 现在这个局势,报警把事情闹大也好,私下平事给封口费也罢,耿晨灿其实都已经毫无胜算,轻者社会性死亡,重者下狱坐牢肉体死亡。 或许绝望和希望一体双生,她看着热烈燃烧的蜡烛,无数念头也像火苗一样在脑中飞速划过,随后,竟然凭空生出巨大的力气,生生从碧桃师太手下挣脱,逃下了舞台。 却刚刚好陷在了一窝身穿白色芭蕾服的“小天鹅”之中。 ——按照酒会流程,包括李主任在内的嘉宾讲完话后,重头戏会落在福利院孩子们表演的节目上。为了准备这支《天鹅湖》,芭蕾小班整整特训了一个多月。舞蹈老师方才带着孩子们在休息室换衣服,此时也是刚随助理小妹进入宴会厅。 耿晨灿这么一闹腾,在舞台旁热身的孩子们吓坏了,纷纷叫嚷着躲到带队的舞蹈老师背后,有几个孩子躲避不及摔在地上,现场顿时响起沸水一般的哭声。 因为脚上有伤,也是怕伤到孩子,耿晨灿顿了一顿,正因此,她被紧追而来的碧桃师太像提溜小猫小狗一般再度握住了脖子。 碧桃师太身形虽然瘦削,但力气大得像个男人,死死卡着耿晨灿喉咙的位置。 一旁的助理小妹和舞蹈老师不明就里,下意识想要上前帮耿晨灿,却被碧桃伸臂一挡,失去平衡摔倒在地,两个年轻姑娘痛得龇牙咧嘴。 钱如真更是受到了强烈的惊吓,动也不动,像被封印了。 宴会厅凝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漩涡中心的安静处,只有两个女人。 “我是不是说过,”碧桃师太只用单手就将耿晨灿翻转过来,她捏住女明星的下颚,手指用力仿佛要将对方那张漂亮的脸蛋捏爆,“耿老师,你这个人啊,做事不干不净,低级。” “你……到底想怎样?”耿晨灿脸颊通红,费了天大的力气才从嗓子里挤出声音。 碧桃师太凑近她,绿眸幽幽:“还记得你最初的愿望吗?” 耿晨灿怔住,有那么几秒钟的时间,忘记了呼吸。 她想让儿子杨云昊复活。 二人说话之间,一旁蛋糕上的蜡烛受到气流影响,跳得急促而凌乱,碧桃师太伸手在烛心捻了捻,便有一簇火苗于她指尖雀跃,经久不熄。 她将火苗递到耿晨灿眼前,仿佛攥着一颗血淋淋的、跳动的心脏:“我刚才也说过,你死了,你的儿子就能回来。” 耿晨灿这些日子早已熟读了《娑婆录》中的“敛骨吹魂”篇,瞬间明白过来。 她小声道:“南火。” 除了小然,她其实也一直在福利院暗中观察,挑选属于“南火”的献祭对象,只是一直没有找到特别合适的孩子。 或许潜意识里,她压根不想再有“祭品”为她那点儿丧尽天良的私心殒命。 而今兜兜转转,她总算发现,自己才是被献祭的“南火”。 她是那颗棋子。 “你不想吗?”碧桃笑望着那簇火苗,像对待世间珍宝那般。 轻柔的呼吸让火苗微微颤动,那火苗像有了灵性一样经久不熄,间或有火星顺着手指向下流淌,火光将碧桃的脸映成桃红:“五行五数,借得一身——你很快就能和你的儿子合二为一。” 耿晨灿更加震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带着一丝魅惑的尼姑。 这番话让她隐约明白了“借得一身”的真正意思。 果然听碧桃道:“你和云昊,从此融为一体,就像当初你怀上他时,他躺在你的子宫里那样。” 碧桃明明说得温柔无比,但耿晨灿依旧头皮发麻,咬住下唇:“不。” 那样只会让自己成为怪物。 “你不是想让你的儿子复活,哪怕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吗?”隔着火苗,碧桃的笑意显得有些扭曲,“伟大的母亲,属于你的神圣一刻要来临了。” “不——”耿晨灿扭动着,挣扎着,眼角涌出泪水,与此同时爆出歇斯底里的喊叫。 叫声连同无边的害怕蔓延开来。 她怕,怕杨云昊一旦复活,自己又失了身份,只能被贴上叫做“云昊的妈妈”、“明星的母亲”的标签。 她想活得有名有姓,活成一个独立的女人。 耿晨灿声音在宴会厅中撕裂、延宕,像被咬穿喉咙的兽所发出的最后的悲鸣。 随着动作,碧桃指尖的火苗不知怎地坠在耿晨灿的发梢上,接触的地方一点即燃,星星点点跳跃着向上蹿动。 现场早已乱哄哄吵成了一锅粥。火舌很快燎到了耿晨灿的裙子上,她裙子上沾了些酒渍,更是见火即燃。 第201章 季明月有些急了,心道不好,再这样下去要闹出人命了,他环顾四周,都是些酒水蛋糕之类的东西,没法灭火,干脆躲到一旁,从口袋中掏出提前准备的“圣水”喝下,准备化为人形之后再想办法救耿晨灿。 然而季明月刚化形,还没来得及跑到耿晨灿那边去,她身上的火苗就被碧桃师太按灭了。 “你……”耿晨灿怔住,“为什么要救我?” 想她被烧死的是碧桃,扑灭她身上火苗的也是碧桃。 碧桃师太搓了搓她被烧焦的头发,细小的黑色纤维四散纷飞,像火花像蝴蝶。她的瞳孔随这片飞灰来回游移,没有说话,绿眸中也看不出什么情绪。 看来今日自己命不该绝,耿晨灿略微平复心绪,理智回笼,她胆子大了些,试探着道:“师太,你也知道小然没有死吧?” 见碧桃依旧沉思不语,她抬高声量:“既然小然没死,那‘五行五数’的说法就不成立,今天即使我烧死在这里,我的儿子云昊也无法复活。更何况——” 更何况,她还有一个不能与外人言的私心。 在深城拍戏的这些日子,她有事业,有生活,而那个想要复活儿子的深切的执念,也连同如烟的往事一样随风散去了。 以前在国外,很多个夜晚她都会梦到儿子那张或淘气或帅气的脸,远隔重洋的儿子启唇喊她“妈妈”,嘴角勾出的弧度和自己何其相似。 可是现在,梦中喊她“妈妈”的孩子,已经变了。 举行酒会之前,她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如果今天能成功揭穿碧桃师太的诡计和恶行,哪怕让她声名狼藉、付出退圈的代价也在所不惜。 如果能再幸运一些,全身而退,她甚至有种冲动,要收养小然——那个曾经在梦里喊她“妈妈”的小女孩。 这样想着,她有些庆幸,当初她松开了把小然按进海里的那双手。 “你怎么知道小然没死?”碧桃忽然含笑扭头,望着旁边挤成一团的孩子们,“耿老师不妨睁大双眼看看,里面有没有你想找的孩子。” 耿晨灿目光在“小天鹅”队伍中逡巡几秒,没看到熟悉的身影。 她预感不祥,揪住碧桃的衣领:“你说清楚,小然怎么了?” “你可以把她带到环岛岸边,我为什么不行?”碧桃做了个按压的动作,“既然你下不去手,那只好我替你咯。” 她的笑容带着点儿恶劣的愉悦。 “杀人的妖婆,”耿晨灿瞳孔骤缩,“诺诺、小然……她们都是你杀的!” “还不是为了耿老师你?”碧桃挨近她,伸手帮她挽起散落在脸颊旁的发丝,声音有些粗哑,“妖婆?呵,你以前可不是这么喊我的,一口一个师太,尊敬得很呢。” “耿老师,你同我将楚河汉界划分得这样清楚,我很伤心的。”碧桃动作越温柔,耿晨灿呼吸就越紧,仿佛眼前那只白净细腻的手是酷刑刑具。 碧桃看出她那些纷乱的小心思,拍拍她的脸:“不过也不能全怪你啦,一开始我给你表演易容换脸之术时,所用的脑浆就是福利院一个孩子的。” “大概是……今年开年?”她思索着,接着捂了捂嘴,摆出吃惊又惋惜的表情,“哎呀,当时我太想向你证明换脸术的神奇了,所以下手有些重,取脑浆时,不小心把孩子的脑袋割掉了半个。” 她闭眼喃喃:“罪过罪过,我佛慈悲。” 季明月在旁边听得头皮发麻。 怎么会有人用如此纯良的口吻,说出如此恐怖的话语? 恍然间,他又回忆起一件事——年初的时候他刚转岗到孽海,当时的确在海边看到了一个真·可爱到头掉的孩子。 竟然是眼前这个佛口蛇心的尼姑杀掉的吗? 太恶心了。 季明月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 恐惧和悲哀一点点蚕食着耿晨灿仅存不多的理智,她着急问道:“妖婆,你到底想干什么?” 碧桃语调有些飘:“这次不会了哦,我会干干净净地取小然的脑浆的。” “你敢!”耿晨灿忽然来了力气,反扣住碧桃的手腕,“你别碰小然。” “不碰——也行,”碧桃任她的手收紧,像是感觉不到疼痛那样,笑容几近鬼魅,“那就用你的命,换小然的命。” 作者有话说 真·可爱到头掉的孩子,参考第八章 第108章 是身如焰 碧桃师太那张女干部的脸上虽然蕴着淡淡的笑意,却有一种非人感。她的绿眸晦暗模糊,像顽劣的孩子故意扔在水中的一对玻璃球。 耿晨灿情不自禁打了个哆嗦。 “只要你心甘情愿赴死,小然就能活。”碧桃又重复了一遍,随即带着一种言不由衷的、有些难过的表情,看着对面彳亍不决的女明星。 或许是错觉,季明月觉得碧桃刻意加重了“心甘情愿”四个字的语气。 心思各异的宾客、华丽而肮脏的礼服、掺了血的酒水、哭喊的孩子、烧半焦的头发、蛋糕上跳动的火苗……耿晨灿的目光在其间逡巡,眼眸中心剧烈闪动,像在经历暴风雨。 “真有意思,”碧桃看出她的天人交战,“我说用你的命去换你儿子杨云昊的命,你不愿意;我要你替小然死,你竟然肯答应。” 她说得温柔,这番话却像锋利的匕首插进耿晨灿的喉咙,令她无法回答。 第202章 不过是须臾的沉默,碧桃就已经看出了耿晨灿的选择,她撩起眼皮,饶有兴致地打量女明星:“小然比你儿子,大明星杨云昊还重要?” 耿晨灿的目光从暴风雨升级成了海啸,连带着涂了提亮高光的卧蚕都在跳动。接着她紧闭双眼,浑身颤抖。 “知道你为什么痛苦吗?”碧桃道,“你想杀小然,又想救小然——你的善良和邪恶都不够纯粹。” “所以你痛苦。” 见耿晨灿若有所思,碧桃像是要确认某个正确答案一样,再度启唇:“你真的愿意为那个没爹没妈的小姑娘去死?” “谁说她没爹没妈?”猝不及防地,耿晨灿嚎了一嗓子,声音是如此尖锐,宴会厅里纷乱的人群纷纷停下,循声向耿晨灿所站之处看过来。 再度成为全场c位的女明星,却一反常态地陷入了沉默。 她拿了吧台里的几瓶烈酒,打开后将酒液尽数浇在自己的丝绒长裙上。黑色礼服被水映衬得更暗,莫名显出一种肃穆,一种疲惫。 活得太久经历太多,而容颜却未老,剩下的,就只有心中的疲惫。 片刻后,耿晨灿嘴角端起,扬起一个极其明媚的笑:“碧桃师太,你千万要说到做到。” 她烧焦的头发和姣好的面容都被酒液打湿,却又凭空生出了鬼魅的风情。 顶着一身湿淋淋的烈酒,女明星摇曳生姿地走向蛋糕车,像很多次做好妆发走进片场走进舞台那样。她道:“否则,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好说,好说,”碧桃笑着摆了摆手,像是戏谑一般,“那你记得去了阴冥不要喝孟婆奶茶,不然到时候忘了我可怎么办。” “耿老师,你和我,”紧接着,碧桃露出一丝几不可查的苦笑,放低声音,好似在讲悄悄话,“其实都是鬼啊。” 说这话的时候,她的眼睑下方有些水光,上好的粉底液和精致的妆容也没能挡住。 碧桃哭了。 耿晨灿已经听不到她在说什么了,耳朵被那天小然在海边的声音所灌满。 “妈妈”,“妈妈”,难过的,畏惧的,欢欣的,一声声,熨帖地往她心窝里钻。 丈夫的出轨和儿子的暴毙像是在她心里心里挖出了两个大洞,脆弱的地方总有狂风暴雨肆虐,让她灵魂深处滋生虫螨霉菌,一片潮湿阴暗。 然而事业的上升和小然的出现,就像两簇跳动的、燃出希望的火苗,慢慢将那片潮湿地烘干、熨平。 有阳光照了进来。 “小然,”晃了晃神,耿晨灿释然地笑了,“妈妈爱你。” 季明月正琢磨着方才碧桃师太所说的那句“都是鬼”到底什么意思,此时猛然看见——耿晨灿拔了蛋糕上的蜡烛,点着了自己的裙子。 火舌在酒精的助攻下如虎添翼,只一瞬间就猖獗蔓延。耿晨灿的高跟鞋早已折断,整个人踉踉跄跄在厅内乱窜,时不时还爆出撕心裂肺的喊叫,像个从地狱归来的阿修罗。 宴会厅的消防水阀感知到烟雾,也齐齐喷出水来,一时间厅内水火相交。 在场宾客都惊呆了,尖叫着四散逃命,百十来号人,竟然连一个打报警电话的人都没有。冲到门口的人太多,地面因为水渍的存在十分湿滑,有些宾客摔倒在地又被踩踏,现场再度响起咒骂与喊叫,兵荒马乱。 而厅内却像安静的台风眼一般,只剩下烧掉半张脸的耿晨灿、在一旁微笑的碧桃师太,以及,季明月。 碧桃乜斜了眼站在暗处的季明月,把他当成了震惊吃瓜的嘉宾,并未放在心上。她目光重回已经被包成火人的女明星。 大火在白墙上映出了橙色流光,莫名有些美丽;碧桃恢复了神采,宛若欣赏自己心爱的画作那样,眼中都是欢欣,直白的,热烈的,带着重量的快乐。 “一个,”她说得很慢,眉毛轻微地展开了下,似有片刻的满足,随即又皱紧,“还剩下最后一个了啊。” 耿晨灿的皮肤已经开始融化,间或有星点油脂和火星坠落在地毯上,砸出一个个焦黑的小坑。她痛得抱紧自己,以一种忏悔的姿势跪在了地上。 季明月这才缓过神,给连海拨了好几个电话——今晚他和连海本是一起上了阳间,到深城后才临时决定兵分两路,他来酒会摸耿晨灿的路数,至于海哥,还有一件人命关天的重要事情去办。 电话发出持久的“嘟——”的声音。 海哥情智双高,身手更是好,应该不会出意外吧?这样的想法在脑中一划而过。 然而眼见耿晨灿一条人命就要交代在这里,季明月顾不了许多了,脱了西装外套就要去扑火。 碧桃没想到身边这个高大英俊的男子竟会对耿晨灿出手相救,当下冲了过去阻止季明月的动作。 尼姑看着瘦,未料力气大的了不得,像个男人一样。她死死拽着季明月的腰把他往后扥,很快就把季明月拽住了几米远,衣服也落在地上。 季明月被锢得动不了,还想再扭动身体挣扎一下,就在此时,门口突然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小季!” 季明月这才像回到窝里的小猫一样呼了口气,大喊:“海哥,我没事,快救耿晨灿!” 门口还滞留了些宾客,连海费了些力气才挤进门,他从头发丝湿到脚踝,西装下摆往下落水,滴滴答答,像是在暴雨下淋透了又跳进游泳池怒游了几个来回。 第203章 “耿老师,真没想到,”碧桃放了季明月,弯下腰去看被烧没了半张脸的耿晨灿,“你还搬了救……” 可在她转头看到连海的一刹那,“兵”字被生生地咽了回去。 连海眉梢眼角都挂着细密的水珠,偶有些水珠融汇从他的绿眸前划过,又低落到下方的黑色西装之上。 虽然模糊了双眼,但连海还是能看到对面女人脸上一闪而逝的畏惧。 并且连海还有一种直觉,那就是碧桃似乎认识自己。 怎么会??? 趁碧桃愣怔的间隙,季明月从她手中挣脱,忙不迭拾起衣服去打耿晨灿身上的火。无奈火势太猛,这点挽救措施杯水车薪,季明月只得扭头道:“海哥,别神游了,快救人啊!” 他往下瞥了眼,看到了什么,又问:“小然怎么样?” 连海思绪归拢,这才想起手上抱了个孩子。 小然。 ——晚宴开始前,他和季明月按时到达了“瞬息全宇宙”的终点南山区福利院,打眼就看到钱如真抱着昏睡的小然,同舞蹈老师聊了聊之后,开车出了福利院。 钱如真的声音微哑,像烟嗓,很有辨识度,然而他们眼前的这位“钱院长”,声音却迥然不同。 两只鬼对视一眼,跟着上了车,却发现“钱院长”开着车去了后山的那座小庙。 庙门口有两个带着墨镜的肌肉猛男等在彼处,“钱院长”和他们小声嘱咐几句,猛男接过小然便走了,紧接着,“钱院长”并没有返回福利院,而是走进了庙中。 不对劲。 连海当机立断,决定和季明月兵分两路。两名大汉明显来者不善,自己身手好,跟着他们,这样一来小然万一有危险能有应对;而小季更机灵些,去宴会现场盯着耿晨灿更合适。 小然头发全湿了,衣服也是半干不干,手指被水泡得发皱发白。但有连海的体温烘着,她睡得很熟,此时因为连海的动作略微扭了扭身体,还砸吧了几下嘴,说不出的软糯与可爱。 耿晨灿浑身都已经焦黑,脸皮尽数烧去,有斑驳的黄色人油滴落。 季明月看着她,深知大势已去,他忍着火苗烧出的滚滚热意,从连海怀中接过小然,递到女明星面前:“耿晨灿,你看看,小然还活着。” 碧桃换脸伪装成钱如真,企图把小然带出去杀死,接着二度换脸成为“李主任”,来酒会上结果耿晨灿。 这计划万无一失相当丝滑,可惜千算万算,没算到连海和季明月,会成为最大的变数。 连海擦擦头上和衣服上的水渍,也道:“碧桃找人把小然带到海边,准备淹死小然,还好小姑娘福大命大。” 如此姿势,露出了一片乌青的脖颈和胳膊,手腕手背上还有斑驳的血迹。他的双腿无意识地抖动着,西装也有几处破损,直勾勾的口子,像是被什么利刃划的。 连海没有再说别的,但季明月忍不住心头一颤——他从来没见过连海这样的俊朗又狼狈的脸,一看就知道海哥为了救下小然,在海边和两名大汉有着怎样的殊死搏斗。 “小然”这个名字像个魔咒,耿晨灿抬起了头。 熊熊大火里,女明星的头发、脸孔、皮囊都已不再,曾经的美貌,已经变成了一场荒唐大梦之后破碎的齑粉。 快要成为焦尸的女人缓缓伸手。 与此同时,睡梦中的小然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也伸出了湿漉漉的小手。 一老一少,一黑一白,一火一水,手指就这样对在了一起,像米开朗基罗那副著名的壁画《创世纪》。 指尖相触的瞬间,耿晨灿似是用尽了最后的力气,翕动了几下已被烧成黑炭的嘴唇,想要给世间、亦或是给她的“女儿”,留下最后一句话。 季明月读出了她的唇语: “妈妈,爱你。” 作者有话说 还剩最后一案,小季、海哥和最终boss即将见面,所有的谜题都会在终案中揭晓 # 终案 血海 第109章 同类 耿晨灿就这样保持着跪坐在地单手伸出的姿势,任火苗完全包裹、吞噬。 有几个瞬间,季明月忍不住怀疑,女明星难道没有痛觉吗? 因为刚才的纷乱,宴会厅的电路出了些问题,灯光全部灭了。耿晨灿身上的火苗灼灼烂漫,如凄清夜空中的流星,凭空划破黑暗。 又或许,正是因为射入了黑暗的世界,光芒才显得万分明亮。 人油燃烧的怪异气味混合着呛鼻的烟,直朝连海和季明月鼻子里钻,季明月安抚着睡得不太老实扭来扭去的小然,看着死前依旧做好了表情管理的女明星,不禁百感交集。 这时连海却突然扭头:“想跑?” 他一边说,一边大步跑到门边,将贴着墙根准备出门的碧桃捉住。 他提着碧桃的套装衣领,费了些力气将对方制住。 对方明明是个瘦削的尼姑,没想到一把骨头还挺重,连海看着她那张货不对板的脸,回想起今晚她两次的换脸,愈发觉得怪异:“你到底是谁?” 碧桃起初还有些惊惧,一直瑟缩着身子低着头,在连海开口之后,就像变了个人一样,身上的颤抖随之停止,回过身定定地看着他。 连海被这眼神看得发毛,同时有种微妙的感觉——她像望着多年老友那样望着自己,嘴角还端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 第204章 “你问我吗?”碧桃凑近他,几不可查的声音在绕在周围,“我们是同类,不是吗?” 连海皱眉,没有说话。 “我们是半鬼啊。”见他这副表情,碧桃挨得更近,像在跟他分享世上最重要的秘密,“我记得你。” “本空。” 连海瞳孔微震,嘴角肌肉抽搐了几下,这已是喜怒不形于色的冥府府君最为惊讶的表情。 “没想到吧,这世上除了你,还有半鬼。”感知到拎着自己的手同样在发抖,碧桃不由得意,眼眸幽绿如淘洗的翡翠。 她咬了一下唇,装作楚楚可怜的样子:“本空,我一个半鬼孤零零飘在人间,可是寂寞得很呐。” “少他妈废话。”连海脸色一沉,罕见地飚了句粗口。 激怒眼前这座冰山,显然让碧桃得到了莫大的满足,她像故意跟连海对着干一样,兴趣盎然地问:“本空,哦不,府君你呢?在阴冥的这百年间,你还记得自己的身份吗?” “还是说,当了冥府府君之后,荣华富贵所带来的快乐,让你忘记了自己本来是个什么杂碎东西?” 话毕,她志得意满地等待着连海脸上浮现出暴怒。 然而下一秒,连海从西装口袋中拔出了枪。 碧桃和连海对峙的同时,季明月正摩挲着手机,犹豫要不要报警。 不报警任由耿晨灿活活烧死,似乎太不人道;但报了警,自己和海哥的非人身份会不会暴露? 真是麻烦透了。 两难之际,小然突然醒了过来,看到身旁的火人后吓得嚎啕大哭,季明月忙放了手机,手忙脚乱地哄着小然。 他心想海哥抓个人怎么抓那么久?可还没来得及嚎一嗓子,便听得“砰”地一声,差点把他炸成脑震荡。 某种硫化物的味道随着空气飘了过来,季明月惊恐万分地扭头,只见不远处的墙面上,一个黑窟窿正冒着黑烟,而一旁的连海一动不动,他手上的枪昭示着他是这声巨响的始作俑者。 季明月心里咯噔一下,海哥能参加奥运会的神级枪法不是没见过,可但凡海哥出手,就意味着事态到了极其严重的地步。 他哪里还顾得上小然,三步并作两步跑向连海。 电光石火之际,原本蹲下躲过子弹的碧桃倏然起身,也从套裙中拔出一支枪,瞄准连海的心脏扣动扳机。 一切不过弹指之间,连海深绿色的瞳孔瞬间长大,他感觉到某种金属碎裂一样的振动,不知道是不是骨头断了,接着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 彼处腾出了丝缕青烟。 “碧——”他失了血色的嘴唇嗫嚅着,还没来得及说出“桃”字,只见碧桃迅速将枪收好,跨出门外,单薄的身影隐匿在茫茫夜色之中。 在她逃走的一瞬,连海看清了那把枪。 虽然只有过一面之缘,但他还记得——是步安宁自杀时用的枪。 连续两声枪响把季明月骇得肝胆俱裂,整个人趴在了地上。片刻后他才缓过神,拍了拍自己几乎聋掉的耳朵,如快要干死的寄居蟹嗅到了水汽,手脚并用地爬到连海身边。 连海委顿在地,西装上全是划痕,衬衫也被枪打得烧糊了一小片。他双眼紧闭脸色惨白,同死人无异。 季明月不知如何是好,颤抖的双手碰到他的手臂,软绵绵的,没有半分力气。 再往上,连海胸腔上的黑洞烙进双眼,烫得他瞳孔一缩。 “海哥!”季明月紧紧地把连海抱在怀里。抚上弹孔的时候,子弹摩擦出的高温使他感知到指尖的跳动,与此同时听到了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撕心裂肺。 拥抱持续了很久很久。周围的一切都失去了光影和声音,季明月仿佛身处一片巨大的真空中,世界上只剩下他涌出的泪水,连同子弹、血液,熊熊烧灼。 和海哥搭档的这些日子如电影般一帧帧在脑海中划过。 不是没遇到过危险,办步家村的案子时,他也差点吃了步安宁的枪子,当时还开玩笑地心想,自己中弹后会不会再死一次?这会不会是自己以“人”的形式,在人世间度过的最后一秒? 不是没有过温情,在肃城和谷知春对峙时,海哥命悬一线,当时他什么也顾不得了,如跌进花海的蜂那般吻上了海哥。 现在他忽然很想吻海哥。 也许是在人世间的最后一秒。 像是得到了神的指引一般,季明月擦掉眼眶里不断溢出的瀑布,扳正连海的身体,将颤抖冰凉的双唇贴上了对方。 他们的脸轻轻错位,是很适合接吻的姿势,季明月逐渐用力,想要抿开连海的唇缝,就像想要撬动横亘在生与死之间的那道天平。 啐啄同时,连海齿关突然松了。 而就在季明月感到讶异、双眼蓦然睁大的瞬间,连海探出了舌尖。他的眼睫也开始扑扇,仿佛睫毛的彼端,联结的是剧烈跳动的心脏。 “海……”季明月的惊呼被堵了回去。 血腥气扑于季明月鼻间,夹杂着某种火药燃烧的味道,让连海的吻无端带来些近乎毁灭的热烈。他反客为主地圈住季明月,舌尖轻拢慢捻,于对方的唇齿上辗转流连。 “你,”季明月胸膛微微起伏,再度艰难出声,“为什么会……” 连海放慢了动作,低低地笑了;与此同时腾出一只手解开衬衫,又从内里的防弹衣上,摸出了一块闪光的金属。 第205章 是一块怀表,表链熠熠生辉,中间的表盘部分深深地凹陷了下去,成了个子弹的形状。 “因为你。”连海喉结滚动了好几次,似是在强压内心的激动,“是因为你啊,小季。” 季明月低头,发现是很久很久之前,自己送给连海的那块怀表。 …… 今晚的南山凯宾闹出了这么大动静,连海甚至还开了枪,两只鬼不敢多待,将小然交给酒店工作人员,又拜托对方报警后,就返回了阴冥。 回到公寓,连海把自己的“救命恩人”——那块坏了的怀表连同表链,珍之重之地收在了卧室抽屉里。 季明月记挂着方才那一子弹,怕海哥有事,思忖再三,还是私自打电话给了连海的保健医生。 之前的保健医生成功投胎后,连海很快从可靠的下属中找到了替补,新上任的保健医生是位面善的中年男鬼。 此君见多识广十分淡定,就是絮叨了点儿,一会儿看着连海胸前青紫的痕迹啧啧称奇,猜测是枪伤,说幸好开枪者距离远府君才无大碍,又猜测对方的手枪和子弹应该都挺老旧的,所以威力比较弱;一会儿又连连感叹冥府府君这个位置不是谁都能做的,府君艺高人胆大,从不打无准备之仗,总之马屁拍得比德芙巧克力还丝滑。 一番病看下来,老哥跟说脱口秀一样唾沫星子横飞,扰得季明月脑子嗡嗡的。 季明月今晚经历了太多事,本就受了惊吓,刚刚还连着吨了好几罐肥宅快乐水压惊。此时他难受得不行,打了个充满二氧化碳的可乐嗝儿,接着朝连海使了个眼色,快步去往浴室,打算用热水澡纾解一下。 “府君,您的肋骨有些轻微的骨折,不过不影响日常行动,也没有伤到心肺。我开些活血化瘀的药,按时吃就好了。”医生取下听诊器,“您有什么药物过敏史吗?先前那位医生走得急,我也没能和他交接。” 提到成功投胎的保健医生,他来了劲头:“我前面那位,嘿,府君你瞧瞧,这运气是不是纯纯欧皇?我记得当时他刚给孟芒君看完病,从奈何桥那边出来就收到了投胎成功的消息……” “等一下,”连海套了一件薄t恤,靠在沙发上,“你说他给谁看病?” 医生:“孟芒君啊,怎么了?” 连海挑选下属最基本的原则就是“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前任保健医生自从跟在自己身边之后,他就从没听说过对方和孟芒再有往来。 思及此,连海眯了眯眼,然而很快,他想起了什么。 他想起了不久之前,前任保健医生投胎前,曾经给自己发过一封邮件。 越想,眉头皱得越深。 ——那封邮件里,特别提到了孟芒。 …… 老旧的公寓隔音效果并不好,季明月把浴室花洒调到最大档位,还是听到了保健医生和连海告别的客套话以及关门声。 热水一遍遍地浇在头上身上,他总算放松下来,胡噜了两把头发想出去,这才发现刚才太着急,没有拿毛巾和换洗衣物。 “海哥,”季明月的喊声弥散在水雾之中,“帮我拿条毛巾,哦对了,卧室床头那套睡衣也带过来,就月亮图案的那套。” 连海闻言静了几秒才起身,却并没有去卧室,而是径直走进了浴室。 作者有话说 还记得那块怀表吗?怀表立大功! ----- 宝贝们,临时接到通知我要出差几天,下次更新在下周二哈,不见不散~ 第110章 “算不算旷工?” 浴室门没锁,水声纷乱杂沓。雾气中,连海看到一个朦胧的身影。 季明月光脚站在花洒下,捋了捋湿透了的黑发,他身高腿长,又极瘦,热水便顺着凸浮的蝴蝶骨流了下去,汇聚到腰窝那处的一对小坑里,无声而温柔。 连海浑身发热,身体里仿佛有把小火苗,同水流的方向相反,逆势上涌。 “海哥?”季明月眼睛睁开一条细缝,伸手要去接毛巾。 但没有摸到任何东西。 这么说也不准确,因为下一秒,他的手就被连海紧紧抓住。 连海几乎是有些粗鲁地将他抵在浴室的瓷砖墙上,呼吸长驱直入,攻城略地。 连海以前觉得季明月的wen技不能说是一般,只能说是没有,三脚猫的工夫,乱兜乱绕;现在才发现,原来高端的猎人总以猎物的姿态出现。 小季这是引自己主动呢。 于是他仔细地、珍之重之地裹磨,体会到那里湿润的可乐味,其中绕着一丝隐约的甜。 季明月身上还残存了不少水珠,如此接触,不但未能消掉连海的心火,反而像是给那股躁动添了一泵助燃剂。连海发出低哑的笑,揉了两下季明月的头发,把他往热气里拖。 他生了些顽劣的心眼,双臂使力捞住季明月,令季明月只有蝴蝶骨贴着瓷砖。 而被抱起的那位似是被瓷砖凉到了,带着些报复心一般,双手掬起些水珠绕到连海身后,弹钢琴似的在他皮肤上划过。 前奏柔缓,但进入副歌的时候,原本流畅的音阶忽然变得纷乱,继而伴着连海浓稠的呼吸,变成了一记震颤的和弦。 到处都是湿漉漉的。 一轮明月汪在波光粼粼的大海之下,从流飘荡,水波被撞击,发出细碎的声音。 海水与月亮缠搅在一起,彼此都是引起对方剧烈反应的唯一。 第206章 清醒、眩晕,渴望、逃避,暗涌、潮汐,呼吸、眼泪……共同降临。 在海上漂了一会儿,季明月不但不冷,还觉得自己暖洋洋的,像是刚下到阴冥时喝到那杯温热奶茶时的感觉。奶茶流淌着甘甜,能拉出长长的丝,如此,这一阵阵的疼痛便也不算什么。 就在此刻,浴室外墙上的时钟忽然响了,九声轻微的滴答声隔着水雾传来。 “晚上九点,该上班了。”季明月两只手都撑在连海胸膛上。 他身上没有着力点,饶是如此,对着连海左心房那道子弹留下的青紫痕迹,还是很贴心地窝起手掌盖在上面。 连海松了他,拨开他洇湿的额发,看他白瓷一样的脸染上的桃花色,声音比水汽更加氤氲:“你一条小咸鱼,你跟我说上班,嗯?” 说话的时候连海的喉结随声带振动,性感极了。 “咱们这算不算,”季明月跟随着连海的律动,与此同时急促呼吸,舒服到快要放空,“旷工啊?” “算调休。”连海故意挑眉,绷紧了,再度挤进去。 季明月只觉不大的浴室晃荡起来,瓷砖扭曲水雾旋转,他被高高地抛弃,整颗心脏都在漂浮,只有喘气的份儿,哪里还管海哥的提问。 …… 两只鬼从浴室折腾到沙发再回到浴室,一地水渍混合着别的什么,凌乱不堪。 直至天色隐约泛出青白,连海和季明月才倒在床上相拥而眠。到最后,连海的t恤和裤子早就没法看了,季明月也没能安稳穿上那套睡衣。 沉沉一觉醒来,已经天光大亮,阳光透过窗帘射穿了眼皮。连海下意识捉住身边环着自己的那双手亲了亲,然后习惯性地捞了捞床头,却没有摸到自己的手机。 床头柜上,只有季明月手机上的玲娜贝儿挂坠一荡一荡。 连海觉得哪里不对,但又说不上来。 一场灵肉融合,让他彻底放弃了倒阴冥和阳间的时差,再加上耿晨灿的案子破了但又没完全破,连海心中压着不少令他头疼的事情,眼珠在眼眶里转了两圈,彻底睡不着了。 他悄悄拿开季明月扒在自己身上的手脚,起床穿好衣服,起身到客厅点了支烟。 看到钟才发现……好家伙,已经是次日下午四点。 连海终于意识到了什么——自己的手机不见了。 客厅、沙发、浴室、洗衣机的滚筒,甚至连那间上锁的小黑屋都看了,一无所获。 连海本来想回卧室用季明月的手机给自己打个电话,但转念一想,床上那位昨晚被他折腾的除了埋在枕头里哭,再没有别的力气,还是不要打扰小季休息为好。 连海深吸了一口烟,缓过神来,他勉力回忆着昨晚放纵前自己到底把手机放在哪儿了——丢在阴冥还好,要是落在阳间,很容易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怕不是救小然的时候,掉进海里了吧?! 连海心烦得一塌糊涂,就在此刻,公寓突然响起了咚咚的敲门声。 他眉头骤然紧蹙,现在是亡魂休息时间,谁那么没眼力价儿登门造访? 更何况,自己这间公寓,除了冥府几位高管,几乎没有别的鬼知道。 敲门声先礼后兵,起初还保持着某种微妙的客气,至后来愈发急促,连海默了片刻,还是开了门。 门口站着位高壮的西装猛男。 钟锋还带了几名下属来,俱是西装墨镜,背手跨立,整整齐齐地在楼道里一字排开,很有阳间黑道电影里大哥巡场的style。 未料钟锋却颇有礼貌地喊了声“府君”。 连海心头浮起些许诡异感,眯着眼:“钟君找我何事?” 钟锋弯腰摆臂,做出“请君移驾”的恭敬姿势,沉声道:“酆都大帝有请。” 更诡异了。 敢情庆甲君那条老狐狸大白天的不睡觉,喊自己过去掼蛋斗地主聊诗词歌赋鬼生哲学? 这时季明月听到响动,也胡乱套上睡衣,趿拉着拖鞋循烟味来到客厅。他揉了揉眼:“海哥,谁啊?大白天的来打扰。” 昨夜有点过于激烈了,季明月浑身像散了架一样,到现在还没醒困。他头发蓬蓬乱,睡衣扣子胡乱地扣了两个,跟个魏晋名士似的,露出前胸的大片粉红色痕迹。 “钟……”看清门口的身影,季明月舌头当场打了个水手结。他赧然汗下地低头——地上要是有条缝儿就好了。 尴尬的同时,他思绪也劈了个叉。 什么风把阴司司长吹来了? 钟锋本就跟海哥不对付,看这架势,一会儿估计又得贴脸开大。 钟锋扫到了季明月身上的红痕,咳了一声别过目光,脖颈上凸起的青筋同样昭示着他此刻的惊讶。不过他还是面色不显地同季明月打了个招呼,然后才转身向连海道:“府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下把季明月整不会了,踌躇着不知如何是好:“要么……我回避?” “没有必要,”连海指间香烟的眼圈袅袅浮起,又被他冷笑哼出的气流吹散,“钟君,若是公务,我听得,季副就听得。” 顿了顿,钟锋颔首道:“府君昨晚可是上了深城?” 这话像在连海心上敲了一小下——来者不善。然而事实如此,面对钟锋,更是没有撒谎的可能性,他只好沉默。 钟锋心中有数了:“今天凌晨,孽海来了两名特殊的亡魂。” 第207章 接着凉凉地看了季明月一眼:“季副管理孽海,想必已经实时监控到了。” 季明月被这目光戳到,心虚得不行。虽说自己是条咸鱼,但守了孽海这么久,他还真就因为“调休”摆了一次烂,没想到就被抓包了。 他不去游戏里抽个十连抽,都对不起今儿这运气。 正思忖着要怎么应付钟锋的刁难,却听连海声音很低地说道:“钟君有话就说,你我之间不必兜圈子。” “死者是两名中年男性,死因是子弹贯穿伤引发的失血过多,死亡地点是深城北部环岛。”钟锋笑笑,说得非常清楚。 “……”季明月想了几秒,眼前突然断续闪过一个小姑娘的身影,他揪着连海的t恤,极其小声地脱口而出,“小然?” 昨晚碧桃安排的两名大汉带小然走,摆明了就是要对小姑娘下死手。连海跟在后面保护小然,结果半天没个消息,打电话也不接,害他提心吊胆半天,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他知道连海有枪,又怕当着钟锋的面露出破绽,忍不住用口型无声问他:“那两个人是你干掉的?” 怪不得再回来的时候,小然是救下来了,可海哥自己跟从刺激战场国服里滚了八百圈一样。 连海不说话,脸色已经沉了下来。 香烟在他手上燃出长长一条烟灰,坠落后摔得粉身碎骨。 钟锋不错眼珠地盯他,观察他的表情变化:“这两名亡魂寿数未尽,原本不应今天下来,未料冥府有鬼从中作梗,令其死于非命不说,更是破坏了阴阳时序。” 一番话掷地有声,就差报连海的亡魂证号了。 “啊这……”季明月下意识道。 连海偏头抛给季明月一个制止的眼神,接着道:“钟君说了这么多,同我有什么关系?” 钟锋回敬了他一声嗤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证据。”连海面不改色,“钟君若是非要把这毁天灭地的罪名往连某人身上扣,起码要拿出些让我心服口服的东西来吧。否则凭空污蔑连某人的清白,事情传遍整个阴司冥府,难免被别有用心的亡魂腹诽。届时,钟君除了‘胸无点墨’的帽子以外,怕是还要被打上‘作风粗暴’的标签。” “哦,不过也对,俗话说得好,‘没文化的胆子大’,钟君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连海抱臂看着他笑。 钟锋身居高位,最忌讳被说成是个不入流的市井之徒,他此言就是专挑钟锋的七寸打。 果然见钟锋嘴角抖了抖。 连海既然敢这么说,就是笃定钟锋拿不出证据,不过是在诈自己罢了。 昨晚他追着小然来到海边,的确和两名大汉过了招。 两人都是练家子,拳脚功夫了得,连海勉力招架,手臂腰间着实挨了重重的几下,甚至有好几次徘徊在生死边缘,两人手持的匕首离他的心窝只有不到一厘米的距离。 血自然是见了的——只是那血是徒手肉搏的时候喷到他身上的。当时他忍住剧痛夺了匕首,在对方手臂上划出了几乎可以看见骨头的伤口。 连海当然带了枪,不过顾及到子弹杀伤力太大,若非情况十万火急,他绝对不会出手。 更重要的是,酆都大帝早在步家村一案之后,就明里暗里敲打过他,他哪怕再昏头,也绝不会做无辜伤人性命之事。 非不为也,实不能也。 “有证据吗?”思及此,连海再度强调了一遍,与此同时目光坦然,甚至可以说是透彻。 论耐心,连海有的是,更不用说陪阴司司长演戏。 他倒要看看,今天这出戏,演的到底是偷梁换柱,还是无中生有。 作者有话说 :p 第111章 真令鬼头大 对峙漫长而沉默。 片刻后,钟锋从西装口袋中拿出了个牛皮纸做的纸盒,约莫巴掌大。 当着连海的面,他将纸盒打开。 玄关的日光灯照下来,空气里出现了些丁达尔现象,将连海手中香烟的烟圈照得清晰无比。盒中的东西也因为反光而射出强烈的光线,他下意识伸手挡在眼前。 透过指缝和烟雾,他看到钟锋嘴角浮起轻蔑的哂笑。 季明月走上前,看清楚了那东西,一句“卧槽”差点没从嗓子眼里嚎出来。 是连海的手机! 怪不得昨天晚上耿晨灿命悬一线的时候,他一顿夺命连环call,快把海哥的电话打穿了对方也没回应。当时他以为海哥救人心切无暇他顾,亦或根本就是把手机搞丢了。 季明月傻眼了——海哥的手机怎么会捏在钟锋手上? “府君要确认一下吗?”钟锋似是看出了对面的心思,好整以暇地捏着盒子,像捏着连海的命门,“看看钟某人到底是‘凭空污蔑同侪’,还是‘没文化的胆子大’。” 睚眦必报,赤裸裸的打脸。季明月扭头,发现连海虽然面上波澜不显,但鸾目紧眯,略抿的薄唇里仿佛随时可以喷出火药。 台阶侠季明月赶紧出来打圆场,赔笑道:“钟君,府君,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误会?昨夜府君同我是在阳间执行公务,当时事态紧急,府君为了救人差点……” 耿晨灿的案子离奇诡异,尚无定论,此时不好对钟锋透底,季明月便没往下说,转而道:“手机想必是那会儿落下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会在您这里?” 第208章 “季明月你先把你睡衣扣子扣好,”钟锋睨他,眼神毒到像在看祸乱宫闱的妖妃,“你高低也是个阴司员工,穿得跟从夜店蹦迪出来的一样,像什么样子?” 钟锋的目光仿佛一梭子弹,让季明月突然躺枪,他的唇舌有种烧焦了的措手不及。 不过一时间季明月又很不服气,一股反pua的怒火熊熊燃烧——休息时间擅闯私宅,还对下属指手画脚,拜托,这里才不是阎罗大厦,大哥你管得也太宽了吧! “不知道是吗,府君的前世难不成是条金鱼,记忆力只有几秒?”钟锋继而乜斜连海,他肤色略深,就显得眼白特别明显,“不如让钟某人帮府君回忆一下。” 钟锋:“今天凌晨,两名异常亡魂下到孽海后,我们安保事业群立刻接到了通知。” 全阴冥,有权处理孽海事务的只一位亡魂,那就是季明月。思及此,连海警惕地打断他:“谁通知你们的?” 钟锋没有回答,兀自道:“我们上到深城北边的环岛,在岸边看到了中枪的尸体,尸体旁边就躺着府君的手机。” 手机缝隙处还卡了点细小的砂砾,钟锋将其抖掉,点亮屏幕。 屏保是一张平安符的照片,和连海的【冥钉】头像一模一样。 他便是凭借此得知了手机的主人。 钟锋举着手机,亦拿捏着连海的错处,眉眼隐隐有得意。 连海却浑然不觉。他思维还留在上一趴——其一,钟锋说两名大汉都是中弹身亡,自己没有动手,那唯一一位有条件的杀人的,就只有昨晚带着枪的碧桃。 连海心中暗骂了一声。 另外,钟锋能第一时间收到通知,如此说来,孽海的动向,除了小季,还有其他的亡魂在暗中观察。 虽然隐隐有这样的直觉,但此时,连海的心脏前所未有地提到了嗓子眼。 他和小季、还有阴冥智能信息小组,从成立的第一天起,似乎背后就一直有眼睛盯着。 又或许,这个所谓的“智能小组”,本身就是一盘大棋呢? “想起来了吗?”钟锋不无戏谑,甚至堪称挑衅,“阴司冥府都说府君思维敏捷头脑犀利,我看也不尽然。府君怕不是选择性失忆了吧。” 公寓的门一直没关,他说话的同时,门口那一排西装猛男不知不觉围了上来,黑压压一片,道上混的也没那么气势逼人,似乎在问钟锋“大哥我们什么时候动手”。 “海哥,”季明月扯了扯连海的袖子,不住地咽着唾沫,“真是你?” 连海思绪回到现实。 “不对呀,按理说人死了,子弹还在,”季明月忽然福至心灵地回忆起了自己看过的刑侦片,“是不是可以做个弹道检测什么的,海哥你把你那支枪拿出来,一切不就可以真相大白……” “小季!”连海倏然打断他。 他声音极大,在场几只鬼都吓了一跳。 片刻静默后,连海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又拿了盒新烟揣进口袋:“我跟你们走。” 钟锋今日是偷梁换柱也好,无中生有也罢——如今一个巨大的陷阱就横亘在面前,上盖着天罗地网,逼得他往里面跳。 话又说回来,犹豫就会败北的道理,连海再明白不过,如今唯有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从而探清一切。 “……好,”钟锋显然有些意外,脊背挺直了,可出口却不是那么利索,“够敞亮。” 连海:“只是连某人还有个问题,请钟君务必坦诚告知。” 钟锋:“府君请讲。” 连海瞥了眼门口那几位“道上混的”,继而用一种意味深长的眼神看钟锋:“请我去喝茶的当真是酆都大帝?” 钟锋目不斜视,做出请的姿势,一字一顿道:“钟某今日就是奉庆甲君之命而来。” 不容置喙,不为所动,不像演的。 “行吧,”连海伸臂亮出双手手腕,“看钟君和门口几位同侪的架势,是不是还要给我套副手铐?赶紧的。” 钟锋声音有点沉:“府君说笑了。” 还没抬脚,连海的袖子却被勾住了。 季明月后知后觉地明白过来要发生什么事,勉力克制自己的焦虑,可满肚子的话,还是化成了一句低低的“海哥”。 连海心中其实已经有了谋划,今日去了阎罗大厦,情势无论如何凶险,自己的能力以及这几十年来的功劳摆在酆都大帝面前,他不信boss不念这个旧情。 最坏也不过是这冥府府君不当了,无官一身轻,从此以后他和小季做一对隐世的闲云野鹤,学五柳居士那般“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反倒遂了心愿。 门口的几对眼珠子盯着,连海不好宽慰季明月,于是温柔地拍着他的手背:“没事的,我很快就回来。” 钟锋见不得他们俩这样,偏头咳了下,仰头盯着天花板以示回避。 连海越是这么说,季明月心脏就越是狂跳不止,他有种不祥的第六感:“真的?可是庆甲君为什么要……” “清者自清,”连海看了眼钟锋,“我行得正坐得直,想来庆甲君也不会为难我。” 见季明月依旧怔怔的,他在对方虎口上软软捏了下,语气几乎像是在哄自家不听话的小猫:“明天早上你下了班,我们出去吃,好不好?就吃裕德丰涮肉。” 承诺越是能凿到实处,就越有说服力。“明早”这两个字让季明月抓到了救命稻草,他见海哥只穿着居家的卫衣卫裤,甚至连换衣服的打算都没有,悬着的心略略放下。 第209章 目送连海走到门口,季明月又有点不相信,急切地要从对方口中确认一个答案:“海哥你当真明天回来?” 连海已经换好了鞋,想了想,回身对季明月道:“裕德丰的涮肉不错,饮料太难喝,小季记得你去餐厅前,到奈何桥那边孟芒的奶茶店捎带手买两杯。” 说完,便同钟锋示意,关上了门。 整个过程中他没再看季明月一眼。 季明月回过神来的时候,公寓已经空了。 他的脑袋被问号占满,思绪很诡异地劈了个叉,不禁喃喃道:“海哥啥品位啊,裕德丰的大麦茶配涮肉可是一绝。而且,也没听说过他有喝奶茶的爱好啊。” 和连海在一起这么久,他知道这种无甚营养全是色素糖精的小甜水,冥府府君是断不可能主动看一眼。 每每喝奶茶,其实都是他迁就着自己,想让自己开心罢了。 钟锋都气焰嚣张到上门挑衅了,事态如此紧急,海哥断不可能跟自己玩那些恋爱小情趣。这一会儿又是吃涮肉,又是喝奶茶的,不对劲。 可他又不清楚哪里不对劲。海哥到底什么意思? …… 连海食言了。 说好次日一早就回来,但季明月熬了个大白天,还是没能听到熟悉的敲门声。打连海的电话,直至听到“您所拨叫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的甜美女声,他才骤然反应过来,海哥的手机早就被当做“物证”收缴了。 起初季明月还能自我安慰,连海不可能有事。或许庆甲和连海这对合作默契的上下级突然沟通不畅,还要耗费时间也未可知——海哥那句“清者自清”,他无条件相信。 然而第二日、第三日,公寓依旧空空荡荡只有他一只鬼。 季明月这下有些慌了,急得绕着公寓团团转,瓷砖都让他磨得锃光瓦亮。 发消息给孟芒甚至崔决,询问连海的下落,两位冥府高管却都像商量好了一样集体消失。 真令鬼头大。 起初季明月还觉得可能是自己问得太直白,他想起崔决曾“借”给自己一只建盏,于是继续给对方发信息,问什么时候能出来吃个饭,顺便还回建盏。 崔决竟然连冥钉消息的状态都是“未读”,实打实地让季明月像当头挨了一闷棍,有点破防。 绷不住了,季明月死马当作活马医地去问以前关系还算不错的阴司同事。当然这种事他也不能明说,只好拐弯抹角地问,如何能get到阎罗大厦的最新动向。 总算让他问出了些靠谱的小道消息。 当初和他一起做【投了么】app的秃头老架构师给他指了条明路,还说大家都是这么干的,让他下血本买上几条好烟几瓶好酒,去找阎罗大厦的最强八卦王者、“阴司冥府百晓生”—— 传达室的张大爷。 作者有话说 前面埋得很深的一只鬼,张大爷,上线啦~ 不记得张大爷的可以复习一下第21章 和第61章 第112章 “要变天了。” 三日后,阎罗大厦传达室。 季明月背着手站在门外,露出半张脸,欢快地喊了声“张大爷”。 张大爷此鬼,据说在阎罗大厦传达室干了百余年,连酆都大帝都要给他几分薄面。小老头儿年纪大,但耳聪目明,又很会来事儿,总能第一时间知晓阎罗大厦里发生的一切,“阴司冥府百晓生”的称号由此而来。 在体制内混饭吃,能力不能力的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信息资源,因此有些心思不纯的亡魂,就盯上了传达室这一亩三分地。 张大爷也是个有意思的鬼,日常爱好抽烟喝酒烫头,且眼光极其刁钻,烟要抽黄鹤楼白沙甚至洋牌子万宝路,酒是非茅台五粮液国窖1573不喝。 阳间有俗话叫“人无癖不可与之交”,阴冥也一样。那些想打探消息的亡魂明白了张大爷的套路,内心狂喜——这不好大一只老鼠,正美滋滋等着米缸里的米呢么。 现下是晚上八点,还没到阴司冥府的上班时间,张大爷正靠在藤椅上,边拿茶缸子喝茶,边用手机看着《武林外传》。 屏幕里放到书商范大娘坑秀才那一集,范大娘白眼一翻,指着房顶来了句“我上头有人”,别提多滑稽了,把张大爷乐得哈哈大笑。 鬼比鬼气死鬼,同样是摸鱼划水,季明月看张大爷这副“无事小神仙”的模样,愈发觉得自己鬼生凄苦。 他做了许久的表情管理,才勉强扯出一张笑脸。 “小伙子你是……”张大爷按下视频暂停键,推了推老花镜。 眼前的年轻亡魂高高瘦瘦,俊倒是俊,只是看着脸生,浑身那股没来由的散漫气质,也跟这幢办公楼的亡魂不太像。 阎罗大厦平日进出的都是冥府的高管,各个都有点门路,深不可测。在传达室干了这么多年,张大爷深知大肚能容开口便笑的道理,还是熄了屏,礼貌问道:“您找哪位,有介绍信吗?没有的话,让领导秘书给传达室来个电话也成。” “内什么,”季明月挠挠头,把另半张欲言又止的脸也露出来,他强压着心中的那点羞怯,尽量让脸色秋月平湖,“张老师,主要是来找您。” 一听这声“老师”,张大爷心里有谱了,“哟”了一声,声调拐了又拐。 随后他得意地笑了下,声音也洪亮了起来,带着股明知故问的语气:“小老头不过是平平无奇一看门儿的,找我作甚?” 第210章 季明月这才敢把一直背在身后的手伸出来。 他手上是个帆布包,里面又罩了层黑色塑料袋,包得不甚严实。张大爷瞥了眼塑料袋裂开的细缝,看到红白金三色的包装纸。 是茅台,而且不是一般的大路货,应当是87年金盖。 传达室有监控设备,季明月背对摄像头,用口型无声说了句:“小小礼品聊表心意。” 虽说在阴冥待了许久,但季明月性格咸鱼不说,在连海之前也没遇到特别投契的上司和朋友,因而在人情往来、社交能力方面,四舍五入约等于零,是个纯纯的i人。 海哥如今遭难,他是什么都顾不上了,抛下面子为i做e—— 他曾经在孟芒口中听说孟婆奶茶店来了位茅台酒厂的总工,于是硬着头皮找上了门,说想买一瓶上好的茅台。总工自然乐于促成这桩上门生意,这其中弯弯绕了不知道多少层关系,总算叫季明月买到了一瓶87金盖茅台。 87是顶好的货,在阳间就要大几万,烧到阴冥来价格更是翻了两番。卖家也是个懂路数的,要这种酒的买主一定是请托办事,办的还是大事,得知季明月有急用,又临门加了几成的价。 季明月当时眼都没眨,内心毫无波动地拿出了所有的积蓄。 只要能救海哥,别说钱了,让他赔上自己一条命,他都会乖乖地把心脏挖出来捧在手中,来上一句“还跳着呢”。 张大爷接过帆布包,像对待杂物那般很随意地放在桌下,仿佛季明月是什么从他故乡来探亲的穷小子。 紧接着,小老头不动声色地重新开了手机视频,将声音调得很大,坐回藤椅中,同样背对着摄像头。 “有什么问题直接说,老头我能帮的一定帮。”张大爷的声音几乎被喧闹的电视剧淹没。 季明月面不改色地咽了口唾沫,心道这一关是过了。默了须臾,他道:“张老师,听说最近冥府高管有异动?” “我看你面生,小伙子你是在阴司工作,想往上面走?”张大爷眼睛扫描仪一样,上下打量着季明月,片刻后声音略大了些,“跟的哪位啊?” 季明月一下反应过来,张大爷这是把他当成那种向上钻营的阴司打工鬼了,抱了大腿不说,为了有升上冥府的机会,还到处找路子。 不过被张大爷这样误会也好,季明月决定就坡下驴,摆出一张急切想要升官发财的笑脸,颇有几分恬不知耻的神韵。 此时提及连海有些敏感,他想了想,决定拉关系最好的孟芒出来使个障眼法,便回答:“我是轮回事业群的。” “哟呵,是小孟姑娘啊。”张大爷笑着捧起茶缸子喝了口茶,打着哈欠道,“那你担心什么?稳得很,等着升职加薪吧,啊。” 季明月连忙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芙蓉王,点上火送到张大爷手边:“这是怎么个说法?不瞒您说,我都很久没见过孟芒君了。” “也难怪你不知道,”张大爷接过烟,却搁在指间不吸,“小孟姑娘大病初愈,近来不在奈何桥那边,而是见天儿来楼里办公。” 说话间,烟雾后面的那张脸变得严肃起来。季明月豁出去了,愈发装得急切,凑近道:“请张老师明示。” 张大爷往藤椅上重重一靠,皱眉道:“这是秘密,一般的亡魂我不告诉他,你听完之后,也得把嘴巴闭紧了。” 季明月拼命点头:“我懂得的。” 张大爷这才道:“庆甲君突然病了,病得不轻,说是正开着会呢,一下子捂着心口歪过去了,我是亲眼看到几个保健医生蹬蹬上了楼,接着庆甲君的专车大半夜的从大厦后门开进开出,直奔医院。” 果然是核弹级别的重磅消息,季明月惊讶地“啊”了声。 张大爷更来劲儿了,跟个爆料的狗仔一样,分享着独家资讯:“就上周的事儿,听说心脏出了大问题,现在正躺在医院,啧,昏迷不醒,那口水哇,哗啦啦流了一枕头。” 季明月眼珠一转,算了算日子,感觉不对。 如果酆都大帝上周就昏迷了,又是如何派钟锋到公寓把海哥带走的呢? 传达室背光,无端有些阴冷,季明月胳膊上有汗毛站了起来,便抚了两下,同时他又听张大爷道:“庆甲君一倒下,这些天阴司冥府的日常公务都是崔主任、小钟和小孟姑娘暂为代管的。” 他下巴往上面努了努:“喏,十八楼九幽黄泉会议室的灯就没熄过,乱哄哄的一团,顾上烧火,顾不上翻锅的。” 这就解释了为什么季明月给崔决和孟芒发消息都没有回复——合着是忙的。 季明月眨了眨眼,欲再启唇,张大爷却好似知道他的心事,继续道:“我知道你在奇怪什么——你的老板,小孟姑娘,和他们不是一个级别的,对不?” 季明月心想张大爷不愧是在阎罗大厦站岗的,zheng治敏感度就是高。 钟锋是阴司司长,又是酆都大帝旧部,处理阴司公务自然理所应当;崔决虽然职位上低了一级,但是酆都大帝的嫡系,且手握实权,关键时刻站出来也属正常。 而孟芒的职级比这两位高管都低,统管的只是人事行政工作,如何就高升进了“核心领导班子”? 孟姐姐这波升迁有些莫名其妙,简而言之,就是僭越了。 张大爷:“所以我才说你回去等好消息吧。小孟姑娘是个能干的,小伙子,你跟对领导了。到时小老头遇上事,说不定还要走你的路子呢!” 第211章 但是季明月要问的问题并非这个,此时他的心绪莫名被一股焦躁的气息覆盖,问道:“府君连海呢,怎么没有他的消息?” 张大爷原本夹着烟若有所思,闻言顿了顿,才说道:“我看你应当也在阴司干了不少年头,知不知道在阴冥混,最重要的是什么?” 季明月:“?” 张大爷:“拥抱变化。” 嘿!这老头怎么把阳间互联网大厂那套话术用在这里,季明月想接话,却被张大爷用眼神制止。 张大爷猛吸一大口烟,喷出烟圈,亦吐出让季明月摸不到头脑的一句话:“就好比这冥府啊,有人漏夜赶科场,有人辞官归故里。” 他声音降了下来,季明月反应了好一会儿,也没明白,只得找机会踢了下帆布包,暗示张大爷“我下了血本了,您可得把话说明白”。 “怎么回事,刚刚还晴空万里的,这会儿怎么乌云都出来了。”张大爷突然看了看窗外,笑着向季明月道,“差不多了,回去吧!马上要变天了。” 听出了送客的意思,季明月心下气馁,也没什么精力再和张大爷猜谜,于是在《武林外传》的片尾曲中客气地告了别。 临走时他不顾张大爷的百般推辞,还把那包芙蓉王留在了传达室。 不过一瓶金盖茅台和一包芙蓉王换来的消息也不少了,回程路上季明月没有打车,一来路途短,二来那瓶87茅台也让他没钱打车了,于是他选择步行,边走边捋着张大爷话里的信息量—— 可以肯定的是,心脏问题也好,昏迷不醒也罢,无论是不是幌子,酆都大帝绝对出事了。 不然孟芒和崔决不会一反常态地消失。 那么问题来了,“假传圣旨”让钟锋带走连海的是谁? 海哥现在又在哪里? 就这么一边思忖着一边走了不知多久,回过神来,季明月才发现自己竟然来到了……奈何桥。 他在一座三层小楼附近驻足,心想今天怎么回事,竟然莫名其妙走到了孟姐姐的宅邸。 孟宅外院花草众芳暄妍葳蕤生姿,细闻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草药味儿。香气息心怡人,恰到好处地抚平了季明月的焦躁。 可不知怎地,季明月觉得这股药香很熟悉,似乎在哪儿闻过。 “季副?”这时旁边忽然传来更加熟悉女声,“真的是您,您怎么到这儿来了?” 季明月转头循声看去。 他的没有听错,确是一位缘分微妙的老熟鬼。 女鬼伸手挽了挽碎发,耳朵上的金饰在路灯的照射下,闪着温柔的光泽。 “您是……罗丹丹……” “丹姐?” 作者有话说 不记得罗丹丹的可以回顾一下第三案“锈噬”(第68和第90章 ) 故人纷纷上线,小季正在接近危险的边缘 第113章 跳动的心 “季副您还记得我呢,”罗丹丹应了声,很是高兴,又左右看看,“我们也真是有缘,遇到不止一次了,只是怎么不见府君呢?” 季明月本就烦恼重重,此时更是听不得罗丹丹提连海,他心间像坠了个千斤石块,生硬地转移话题:“这里是孟宅,丹姐来这儿做什么?” 他想到了方才张大爷那番对孟芒的吹捧:“难不成孟芒君有什么喜事,请您打金子不成?” “孟芒君哪能看上我这小本买卖,”罗丹丹略低了头,挺不好意思地道,“我是想……是想……” 看她欲言又止,季明月无心多问,打算寒暄两句就走,这时罗丹丹却突然将他拉到一旁树荫下。 晚上九点,路上有了来来往往的亡魂,渐次热闹起来。罗丹丹小声道:“季副,您记不记得,我之前同您说,觉得孟芒君很眼熟?” 季明月想了想,的确有这么回事——彼时他们初相识,罗丹丹正为了自己的金店生意发愁,是季明月提议让她去找孟芒和“奈何桥慈善基金会”。罗丹丹对着孟芒的照片说好像在哪儿见过,季明月没当回事。 阴冥若是有鬼没见过孟芒,那问题才大了。 “这事儿一直压在我心里,几个月来我吃不香睡不好,”罗丹丹道,“总算让我想起来了。” 季明月眯了眯眼:“怎么?” “‘放数’!”罗丹丹声量抬高,出口后才发现自己过于激动,压下气息,“我在‘放数’那里,见过孟芒君。” “放数”这词季明月也不陌生,道上黑话,高利贷债主的意思。他记起罗丹丹曾经借过阴冥的非法高利贷,但这种违法勾当与孟芒简直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呵止道:“丹姐你说什么胡话呢。” “我真没骗您,”罗丹丹急了,抓着季明月的胳膊,“我见过他们同孟芒君说话,那两个‘放数’穿得周吴郑王的,看上去挺高级别,对孟芒君也是毕恭毕敬。” “说实话我也不信,所以我才想着,能不能找到机会亲眼看看孟芒君。只是我这运气实在不行,来了这么多次,一次都没见上。” 酆都大帝突然病倒、孟芒主持工作、海哥失踪、那些奇怪的‘放数’……桩桩件件像散碎的浪花那样拍打在季明月的脑子里。 但浪花不可能凭空出现,总得有掀起波涛的风才是。 季明月心脏砰砰直跳,颇感事情不对,但嘴上还是道:“丹姐,这话跟我说说就算了,现在阴冥多事之秋,你别往孟姐姐那儿带节奏,也别叫有心的鬼听了去,当心惹祸上身。” 第212章 马路边突然多了很多车,带起阵风,季明月吸吸鼻子,那股特别的草药幽香,再度从孟宅的方向传来。 …… 安抚了几句罗丹丹,把这个执拗性子的女鬼哄走之后,季明月脚步愈发沉重,好一会儿才从奈何桥折返回公寓。 上楼的时候手机滴滴发出提示,季明月看了下,原来是一周一次的【投了么】闹钟——提示他该申请投胎了。 ……海哥都这样了,还投个屁的胎!季明月烦躁得一塌糊涂,随手按了下投胎界面,就看到了门口晃荡的几只趾高气昂的黑色鬼影。 “钟锋君?” 季明月是没想到钟锋会再度造访,看到前上司,他心头窝着一包火:“我说钟老板,府君这间小破公寓,里面是藏了金子啊还是发现了化石啊,引得您如此感兴趣?” 见钟锋负手不语,季明月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他脊背挺得很直,阴阳怪气道:“还是说,季某人的手机也有问题,钟君这是上赶着要把季某人打一百大棍再下诏狱呢?!” “季副不要误会,”钟锋脾气罕见地好,这也是他第一次季明月为“季副”,而非以往那样随随便便地喊“小季”。 钟锋接着道:“我们这次的确是等季副的。” 被带走也有一点好——说不定能见到海哥,思及此,季明月竟然有些微妙的雀跃,伸出手腕:“闲话少说,铐上吧。” “季副说笑了,”钟锋还是第一次看到有鬼这么想被带走,不尴不尬地咳了一声,“我们等季副,主要是来告知您,这里本就是连海君借住的地方,如今连海君……” 他似在组织语言,片刻后才道:“连海君配合调查,暂卸冥府府君和‘阴冥智能小组’组长的职位,此处住所自然也收归冥府所有。” 季明月听了半天才明白——海哥被从府君的位置上踢了下来,福利待遇一并取消,连“府君”的尊称也没了。 更重要的是,公寓自己是不能再住了。 好嘛,下逐客令来了。 不过季明月顾不上这些,他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海哥……他不是府君了?他会有事吗?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季明月像是一定要问出答案。 钟锋本不想再多说什么,看到季明月如此模样,感叹智者不入爱河,再聪明的鬼,一旦沾上感情这玩意儿就定型了,理智是个什么东西?不存在的。 他几不可查地叹了口气:“季副无须担心,连海君被卸职,只是方便正常的审查。连海君不是也说,清者自清。” 听君一席话如听一席话,季明月自知问不出什么,有些气馁,手却越攥越紧。 钟锋制止了身后蠢蠢欲动的下属,想了想,道:“连海君是连海君,季副是季副,不搭界的,智能小组仍然正常运转。这大半年季副在智能小组连破奇案,功劳苦劳整个阴司冥府都看在眼里,庆甲君更是多次在会上称赞。他知道如今孽海办公楼仍在修缮,特意宽限了三天,季副可以趁这三天找找房子……” “你左一个庆甲,又一个庆甲,”季明月想着方才张大爷给的小道消息,心生一计,道,“我问你,这命令真是庆甲君下的?” 他边说边打开【冥钉】:“不如我现在给庆甲君发消息确认一下?” “请便。”钟锋丝毫没有犹豫。 “……”季明月破功了。 原本是想诈一诈钟锋,无奈和这种宦海浮沉的高位者过招,自己段数还是太低。 更何况大boss昏迷不醒这种新闻,堪比核弹——什么消息能保命,什么消息又能送命,季明月还是拎得清的。 “友善”传达了逐客令之后,钟锋带着西装猛男们迅速离开,只留季明月对着公寓阳台那株芋苗发呆。 刚搬来时,芋苗还是株十几厘米高的弱质小芽;他和连海平日忙着查案,也疏于照顾,小可怜几乎是放养状态。 如今不过一月,小芽竟然窜得挺高,还抽条了,沐浴在混合着水汽的清风之下,显得生机勃勃。 “你也舍不得这里,是吗?”季明月碰了碰芋叶,将一腔惆怅付诸手上的青绿色。 芋叶随风上下摇摆,好似点头。 季明月涌起些微小的情绪,心脏像是熟过头的软烂果核被小鸟啄食,滴出几滴酸汁。他声音愈小:“你愿意跟我一起走吗?” 乌云满天,夜风越来越大,硬是把季明月的眼泪吹回了眼眶,也让整株芋苗都摆荡了起来。 芋叶又点了下头。 无论人还是鬼,在无助的时候,都很容易将希望寄托于玄学。季明月觉得这芋苗挺神,于是强忍情绪,又摸了摸叶子边缘的小锯齿:“哎,你说海哥会回来吗?” 他像凝视神明一般,凝视着植物的细微动作。 然而就在此刻,攒了大半个晚上的暴雨,终于宣泄而下。 季明月:“……” 芋苗很快被雨淋湿,这令季明月始终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不祥预感笼罩,当然他明白多虑无用,干脆抛了那些杂思,打起精神想房子的事儿。 先搬出去再说——看阎罗大厦这如临大敌的架势,府君的处境肯定好不到哪去。海哥现在只有自己了,得打起精神来从长计议。 他本来想给孟芒发信息,问问孟宅有没有空房间可以让自己把这段过渡时间对付过去,但想想,一来孟芒和自己男女有别,传出去没的遭受非议;二来,孟姐姐最近肯定是在阎罗大厦忙到打转,估计也没时间管自己这条小咸鱼。 第213章 不过很快,他想到了另一条路子——关系还不错的老架构师。 于是他给架构师发消息,问对方能否留他借宿一段时间,架构师在引魂街附近买了套五十多平方的大一居,两只鬼住,小是小了点,但胜在热闹,还可以一起下副本开黑。 熄屏的时候季明月还在想,凭自己和架构师这一起写过代码一起找过bug的革命情谊,那还能有什么问题,妥妥的。 紧接着季明月开始打包行李。他咸鱼一条,东西杂而不乱,也就那些手办之类的物件需要收拾,很快整理妥当。他想了想,又捞出几个大纸箱,准备进主卧拾掇了连海的衣物书籍,一并带走。 “别到时候海哥出来的时候,连双衣服鞋子都没得换。”他如此自我说服,也认定海哥是一定能平安回来的。 抱着衣服从主卧出来,季明月脚步顿住了。 小黑屋的门开着。 季明月记得连海走的那天,自己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听到了海哥翻箱倒柜的声音,似乎是着急地找什么东西——估计小黑屋就是那会儿海哥打开的,之后因为钟锋突然造访,没来得及落锁。 房门虚掩,留一道昏暗,吞噬掉全部的光线。 季明月的手不知不觉伸到了门边,却在接触的那一瞬倏然停住。 以往有几次经过这间小黑屋,他总是故作生气和连海打趣,说海哥要是腻了就直说,大家好聚好散,别藏什么野男鬼;又调侃这屋子像像冥府府君的心一样,曲折幽微,深不可测。 连海就一边笑眯眯地说,欢迎小季这位vvvip来心门里参观,保证服务到位宾至如归,vvvip在里面待一辈子都可以,别的不说,小季想喝醋的话,绝对管饱。 然后一边把小黑屋锁紧。 可如今,海哥的心,就这么不设防地、赤裸裸地,跳动在他眼前。 作者有话说 想要宝贝们的海星星~ 第114章 跟踪者 黑暗总是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最终好奇心战胜了理智,季明月推开了门。 打开开关,骤亮的灯光让漂浮于半空的灰尘无处遁形。 小黑屋虽然不大,但内里干净整洁,只角落一个木质五斗柜,再无其他,倒是很有冥府府君的严肃风格。 五斗柜的抽屉都半开着,看来海哥被带走之前,的确是在急切地寻找什么。 松木特有的气味混合着丝丝缕缕的梨子香,也很像海哥常用的洗衣液的味道,季明月吸吸鼻子,原本一直慌乱的心突然平静了些许。 他把灯开到最亮,凑近瞄了瞄抽屉,待看清里面的东西,忍不住来了句:“这是……” 和这座公寓、乃至海哥本人的禁欲气息不同,抽屉里画风迥异,杂乱得好像老奶奶的针线罐。季明月捻了捻那些劳什子,见是各种各样的平安符,足有几十个,其中一对带穗子的尤为惹眼。 这对平安符是上好的真丝缝成,其中一个和连海【冥钉】的头像很像,穗子打成了水手结。 绸布正面有好些弯弯绕的吉祥花纹,背面则用丝线歪扭地绣着繁体字,像是一对名字。 “本无,”季明月仔细辨认了几秒,念了出来,“本空。” “……啥意思?” 听上去四大皆空的,就很佛。 不过来不及多想,季明月的眼睛被抽屉深处闪着光的东西攫住,他无意识地将两个平安符揣进口袋,手伸进去,摸到了一些照片。方才的闪光正是照片上的覆膜产生的。 约莫几十张,不是雪景就是月亮,看上去像是海哥在阳间游历的时候所拍摄,远中近景都有,对焦柔光都恰到好处,手法相当专业,比手机发布会展示的样张还要漂亮。 雪景上下一白,月色清辉漫天,季明月原本灰扑扑的心忽然被擦亮了一小块——原来海哥和自己一样,喜欢雪和月亮。 季明月翻了几张照片,眼珠瞪得更大。 每一张照片的背面,都写着同样一行诗:【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 海哥相思的是谁? 季明月手一抖,有几张照片掉在地上。 弯腰捡照片的时候,他看到下层抽屉里的一本书,蓝色暗纹封皮,上有三个大字。 《娑婆录》。 “海哥……怎么会有这个?”季明月哗啦啦翻书,找到熟悉的【半鬼篇】,他看着写有【敛骨吹魂】、【五行】簪花小楷的册页,大为震撼。 海哥不仅有书,还珍之重之地藏到小黑屋里;可季明月回忆起自己买这本《娑婆录》、以及和连海讨论“五行五数”的时候,对方眼里的那种不解和好奇,真到不能再真。 海哥……在演戏? 为什么他没有表露出丝毫?他到底在瞒着自己什么?他还有什么秘密是自己不知道的? 如此心神不宁地想着,季明月又将抽屉里里外外翻了个边,结果除了这几样物件,再无其他。 他正摩挲着《娑婆录》出神,手机突然响了起来,吓了他一大跳。 打开,发现是架构师回的消息,长长一大段蓝色气泡,像条胖鲸鱼。 架构师很委婉地表示,自己虽然特别想和季明月回到当初并肩作战的日子,但无奈没这个机会了。 季明月心里咯噔一下,追问为什么,架构师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说自己刚交了女朋友。 又说来阴冥这么久,工作忙到近视头秃啤酒肚,这下好容易有个姑娘能看上自己,自然是捧在手心里怕化了,他想好好地和姑娘一起过“二鬼世界”。 第214章 “……”季明月幻视了某位倒霉催的漂亮姑娘亲吻一颗卤蛋般的秃头的场景,恶心的同时竟然产生了一丝莫名其妙的羡慕。 他把《娑婆录》卷了卷放进了裤子口袋里,手指敲在键盘上啪啪打字:【行吧哥们儿,祝性福,微笑.jpg】 架构师这条路算是堵死了,季明月沮丧的同时狂翻手机里的通讯录,与此同时脑海里搜寻着和自己关系不错的同事。 结果大脑适时地向他这条社恐咸鱼报了错:很不幸,没有。 一个都没有。 或许是老天看他最近实在太背运,在沉沉夜色中,又给了他一束可抓住的光明——还真被他翻到了一个名字—— 崔决。 崔决有套空房子他是知道的。当初孽海办公楼塌方,大气的崔主任就曾将它腾出给季明月做过渡用。后来季明月在深城办耿晨灿的案子时,那套房子还做了李伊诺等几个被杀害的小朋友的藏身之处。 季明月手指点开通话页面,却又停住了。 崔决曾经对他表白过,但自己早已心有所属,结果当然是不动然拒。虽说爱情这玩意儿没什么理由,这世上“爱我的人不是我爱的人”之事也很常见,但那之后每次和崔主任打照面,尤其是连海在场,季明月都不免感到一种微妙的尴尬。 彳亍之间,手机忽然响了,季明月对着屏幕皱起了眉。 是个匿名来电,没有号码。 非常时期,季明月思绪敏感,几乎是毫不犹豫就按下了接听键。 他害怕着,却也期待着,寄希望于听筒里传来一声低沉而熟悉的“小季”。 电话彼端没有任何声音,连呼吸声都听不到,季明月便也不言语,以静制静。 半晌后,对方挂了电话,唯余嘟嘟之声萦绕在季明月耳边。 “……”或许是诈骗电话,或许是恶作剧,或许对方就是纯纯打错了也未可知,季明月顿时泄了气。 不过这个电话倒是让季明月鼓起了勇气,身处绝境是不配犹豫的,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那个号码,打算问问崔主任,房子能否借住一段时间。 季明月已经酝酿好了说辞,万万没想到扑了个空,几通电话崔决都没接。 崔主任可能在忙,没有听到电话,季明月于是点进冥钉界面,调出和崔决的对话框,想要追个信息过去。 此时他看到了诡异的一幕:几天前他给崔决发消息问海哥的情况,消息一直显示【未读】状态,但就在这一瞬间,那条消息变成了【已读】。 崔决绝对也在关注自己! 季明月等着对方的回复。 但也仅仅是“已读”而已,季明月盯紧手机,发现连个【对方正在输入】的提示条都没有。 崔决再没有别的动作。 若是崔决回电话或者回消息,季明月可能还不会多心,然而就是这沉默的、模棱两可的态度,令季明月觉得对方欲盖弥彰。 直到此刻,季明月基本实锤了一件事,那就是海哥下落未知,崔决应当是知道些什么内幕,但出于某种原因闭口不言。 连海被带走后,季明月直觉此事牵涉颇广,但又好像裹着一团看不清的迷雾,让他老虎咬天无从下手。 这下正好,崔决给重重迷雾撕开了一条罅隙。 与其隔着网线和崔决绕圈子打哑谜,不如当面锣对面鼓地问清楚。现在是上班时间,季明月猜想崔决就在阎罗大厦。 他之前造访过崔决的办公室,方才又刚给张大爷送了茅台酒,此刻到阎罗大厦去堵崔决,简直是天时地利人和。 思及此,季明月连小黑屋都没来得及收拾,立刻出了门。 阎罗大厦,他今天是探定了。 从公寓出来没走两步,季明月余光有一瞬间的暗淡。 但也仅仅是一瞬。 从公寓出来到阎罗大厦是一条长路,沿路都栽着高大的法桐,枝繁叶茂,风过沙沙,季明月起初以为黑影是月光下摇曳的树叶,但片刻后,他发现有些邪乎。 那片法桐好像有灵性一样,知道季明月的节奏。他走得快,树叶哗啦啦一阵响动,像在和夜风玩赛跑;若是他脚步慢一些,树叶就蔫头巴脑,安静如鸡,只有风和他的呼吸声相撞,荡在耳边。 季明月眼珠转了转,在意识到什么之后,难以形容的感觉爬到了心脏。 他被跟踪了。 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走到阎罗大厦门口,季明月停了脚步。 他故意站在大厦旁的树荫下,似在思考什么,时不时还踢着路面上的小石子,装作一副纠结模样,希望藉此麻痹跟踪对象。 紧接着,他调转方向,原路返回。 法桐树叶再度摇曳,沙沙之声重新响起,季明月脚步很轻,一边假装若无其事地步行,一边屏息悄悄听着。 树叶的响动初听细碎而凌乱,但认真分辨了须臾,季明月发现,它们和来时路上不一样了。 这一次,跟踪自己的,不只一只鬼。 或者更准确地来说,从公寓到阎罗大厦的路上,身后只一个隐约的鬼影,当时他已然感觉到了,是故意返程的。 然而就在返程途中,跟踪者的步伐突然变得凌乱不堪。 至少有三个。 季明月翻身粘锅的咸鱼一条,日常划水的时候玩过不少吃鸡游戏,对于跟踪与反跟踪这套很有心得,他是万万没有想到还能有实战机会,果然亡魂活得久了什么都能见到。 第215章 一时间季明月又不免失笑——真有意思,自己在阴冥算哪根葱哪根蒜啊,有这么多鬼上赶着盯他。 季明月尽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不让跟踪者感知到紧张,同时脚步一转,从容不迫地拐到了引魂街。 无论工作日还是周末,引魂街总是一派喧闹模样。刚来阴冥的亡魂领了过路补贴,买衣服吃大餐剪头发,近来阴冥流行直播和短视频,还有不少博主在拍探店vlog,整条街亡魂如织,熙来攘往。 三十六计走为上,鬼越多的地方越能迷惑视线,再加上这条街七扭八拐,暗巷无数,实在是金蝉脱壳的天选之地。 这样想着,季明月专挑热闹的地方钻,这边挤进长队里买新品奶茶,那边右凑到美食博主的镜头前充当路人帅哥,撩头发眨眼睛,引得一众亡魂小姑娘星星眼捂心倒地。 他像个穿花蝴蝶一般飞了几个来回,终于在拐到角落一家服装店的时候,感觉到某两道跗骨之蛆一样的身影消失了,略微舒了半口气。 但依旧留着半口,不敢松。 还有一名亡魂,跟在隐秘的角落里。 作者有话说 :p 第115章 “配合我,好好演。” 季明月下意识环视四周,想要逃脱。 眼风瞥到服装店的招牌——这不巧了吗,这家店竟然是当初他和海哥来买衬衫的高定店! 高定店的生意不错,数月未见,如今店面扩充了一倍有余,除了西装成衣,还把业务拓展到了饰品包袋上,玻璃橱柜里甚至放着几顶假发。 “先生您是相中这顶了?招子够亮,这是本店新进的好货,昨夜才拿到,”店主笑眯眯出来迎客,“阳间轻奢店烧下来的,造型经典,质量也好,是那种地摊货比不上的。假发比植发效果好,阴司的程序员们可喜欢了,程序员嘛,先生想必您也知道,大多都是秃头。先生您是自用啊还是送人啊……” 听了个囫囵之后,季明月暗道老板是个会做生意的,怪不得店铺能越做越大呢,但他心不在此,抬脚欲走。 “您是……”店主看到他那张很有辨识度的俊脸,撸了撸套袖,抬手一拍脑门儿,“辉腾!” 紧接着又拉住季明月:“上回您和那位大人物,差点没把我店里的试衣间拆了,我还没找您二位赔钱呢!” 季明月当然知道店主是开玩笑,但这下彻底走不脱了:“……” 他和连海的确曾将店里的试衣间弄塌,那场小意外还差点害自己“c位出殡”,季明月印象颇深。思及此,他很是过意不去,略微尴尬地往店内看去。 在看到试衣间门口贴着的穿衣镜时,他的眼睛亮了。 季明月进到店中,有模有样地挑了套西装换上,然后对着穿衣镜拿腔作样,左照右照,很不满意的样子,嫌自己发型不好,镜子角度不合适。 上次连海和季明月造访后,高定店店主曾对连海“大人物”的身份略有耳闻,当下明白眼前这位也不能得罪,连忙递了假发过去,又不断调整着穿衣镜的角度。 “您看这样可以么……” 镜中有个影子! 季明月眼神如匕首一般划过,摘掉头上的假发就朝门口掷去。 假发砸到了一个亡魂,那亡魂一滞,紧接着轻飘飘跑了个没影儿。 与此同时,季明月飞身出门,离弦的箭也似,转眼也消失了。 “先生,我的西装!我的假发!”店主看着如博尔特附体的季明月,仿佛看着一团逃走的钞票,他欲哭无泪,“我的试衣间啊!!!” 季明月这大半年跟着连海出没阴阳两界办案子,再不是那个脆皮程序员了,兼之他身高腿长,很快就追上了那个被镜子照出的追踪者。 就在两只鬼只有几米之遥的时候,追踪者的身影忽而转进一个暗巷。季明月追过去,但除了滑腻的绿青苔,什么都没看到。 他心道不好,这场无声的较量原本就是敌暗我明,自己已经暴露,之后一定还会有针对自己的跟踪,并且跟踪一定会更隐蔽。 如此一来,想要不动声色地查明真相、救下海哥,简直难上加难。 正胡思乱想着,季明月忽而听不远处有咳嗽声传来。 他循声望去,瞳孔倏然睁大—— 某只鬼影就立在暗巷的角落里,安静得几乎听不到呼吸。 影子一袭黑衣,和茫茫夜色融为青玄一片,但季明月一眼就认了出来:“崔主任?” 崔决闻声,站到稍微明亮的地方冲他微笑颔首,他的黑衬衫勾勒出劲瘦的腰线,脸上却还是许久不见的那副模样,谦谦君子温润如玉。 季明月是很想要见到崔决,只是万万没想到会在这种时间和场合,以这样鬼鬼祟祟,不,狗狗祟祟的方式,他疑惑道:“崔主任你怎么穿得跟名侦探柯南里的反派一样,而且还在这里,实在是有点……” 离离原上谱。 崔决负手而立,再度轻笑了声,得宜的光线令他丰神俊朗。可他的目光却有些黏糊,绕在季明月身上不肯离开:“阎罗大厦鬼多眼杂,如今见着你,我总算放心了。” “崔主任特意在此恭候,”季明月看着他嘴角微现的梨涡,放低声音道,“应该不是专程来跟我说片儿汤话的吧?” “海……连海君他……”他还是忍不住,提了一嘴。 “你说连海君啊,”崔决忽而高声打断他,隔了片刻才道,“他也待你珍之重之。” 第216章 崔主任到底在说什么?季明月更迷惑了:“?” “你眼里只有他,”崔决又开口,语气带着一丝微妙的怨怼,不知道的还以为崔主任被什么渣男抛弃了,“什么时候能看到我呢……” 他边说着,边把背着的手伸到季明月面前。 阴冥高管,一个赛一个的杀伐果断,季明月哪里见过崔决这副痴男怨夫的模样,就差去cos王宝钏挖野菜了,当场愣住。 而且这番话说得实在暧昧,季明月只好佯装不懂,垂眼看过去,见方才自己砸出去的假发,就握在崔决手上。 他瞬间就明白了镜子前的身影是谁。 “嘘——”崔决帮他把假发套上,另一只手的食指靠近季明月的嘴唇贴了贴,用口型无声地说,“隔墙有耳。” 嘴唇的触感凉洇洇的,像他很喜欢的布丁奶茶里的焦糖布丁;季明月一个愣怔,后退半步,可脸上烧起的云霞还是暴露了心绪。 他吞吞吐吐:“什么……” “你猜,那只鬼会不会还在监视我们呢?”崔决依旧只用口型说话,嘴上却是笑着的,笑容融冰消雪。 直到此刻,季明月总算明白了另外一路跟踪者的目标—— 原来不是自己,而是崔决。 与此同时,季明月也懂了崔决此举的用意。 崔决的表情是和方才截然不同的冷静:“后面有鬼跟着,我们要让他以为,阴冥智能信息小组的季副组长害了相思病,又买衣服买假发盛装打扮,只盼着能见府君一面;让他们以为,冥府改革办崔主任是个恋爱脑,上班时间无心工作,只想在四下无人的地方私会情郎。” 季明月恍然大悟。合着崔主任演的这出戏,是个三角恋剧本。 没有什么比爱情更能让一个鬼迷失心智了,按照这个剧本,之前自己反常的举动、以及与崔决在幽暗小巷的密会,便都有了合理解释。 他又有些哑然,觉得崔主任固然机智,此计也相当巧妙,但拿感情私事开玩笑,未免有些……缺大德。 心绪百转千回,只听崔决继续无声道:“小季,配合我,好好演。” 可那笑容哪里像演的?就好似他真的像个痴情汉一般在追求季明月,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季明月的脸骤红。 崔决于是更大胆地牵起季明月的手腕,接着向下搂上他的腰。 季明月顿时浑身僵硬,脖子上的青筋都绽了出来,崔决见状,掰过他的脑袋让他靠在自己肩头。 …… 崔决将季明月带到了【裕德丰】涮肉店。 已是午夜十一点多,店铺里鬼头窜动,吵嚷声不绝于耳,蒜蓉和麻酱一色,水汽与肉香齐飞。 既然是谈重要的事,季明月以为崔决会找个僻静的包厢,没想到对方竟然大喇喇地坐在了大堂,任一身上好的黑色西装被羊肉的腥膻味包裹。 点单的时候,因为桌子太挤,崔决和季明月还被邻座的食客埋怨“腿怎么伸得那么长,想跨栏啊”。 季明月有些无语,又有些不安,心道在这里谈阴冥高管们的动向,真的好吗? “大隐隐于市。”崔决一眼把季明月看穿,知道他在想什么,“再说,我们俩你侬我侬了这么久,背后跟着的那只鬼早就恶心走了,把假发摘了吧。” 季明月这才发现自己头顶被假发闷得湿透了。 不仅是头发,他几乎浑身是汗。 崔决抽出纸巾,微微起身轻柔地按上季明月的额头,帮助他揩掉汗渍。 崔决的呼吸和连海截然不同,温凉和煦,气息喷在季明月侧脸,他却好像被烫到了。 一定是这该死的涮肉店太闷热的缘故。 季明月伸手挡住崔决的动作:“谢谢崔主任,我自己来。” 崔决见好就收,回身落座。 擦了汗,季明月舒服不少,连带着思绪也清爽了。 服务员上菜上茶,又将铜锅支起,季明月今夜体力和精神上都消耗了许多,此刻是真的有些饿了,铜锅里的清汤刚煮开,就举筷子搛了羊肉进去。 崔决倒是气定神闲,斯斯文文地拿湿纸巾擦了手,又去给季明月斟茶。 季明月不无忐忑地问道:“海哥……连海君还好吗?” “涮羊肉讲究七上八下,时候很重要,”崔决筷子也下进锅,碰了碰他,“再不吃就老了啊。” 王顾左右而言他,崔决是故意的。 季明月便也笑笑,松了筷子——裕德丰的铜锅下方架碳,锅内用十字铜片隔了个四宫格,中间竖着烟筒,因而羊肉一直被框在格子里,有一角还贴在了滚烫的烟筒壁上,几乎烧焦,像个越狱不成的罪犯,上下翻滚,无所遁形。 崔决何其敏锐,知道季明月同样是故意的。 默了半晌,他目光沉沉地盯着铜锅中早已卷边的肉片,无奈道:“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连海君现在在哪里,他……好像凭空消失了。” 季明月猛然抬头,隔着雾气,清澈的眼神直望着他,似乎在判断对方是否说谎。 但显然崔决真诚无比。 季明月有点惊讶:“我记得很清楚,庆甲君找他有事,他是被钟锋带去阎罗大厦了。” “阎罗大厦,呵,”未料崔决回以一个苦笑,“现在阎罗大厦全然姓钟了,到处都是安保事业群的哥们儿,跟群乌鸦似的,晦气。” 第217章 “他姓钟的说什么,你就都信了?”崔决挑了挑嘴角。 “小季啊小季,你没在冥府历练过,还是幼稚了。你当真以为钟锋武夫一个,有勇无谋?”他啜着茶,摇摇头,“算了,何止是你,这百年来,他把我们大家都骗了。” 季明月更震惊了,脑中闪过一个恐怖的念头:“你的意思是……” 崔决:“不光是连海君,就连庆甲君也已经失踪多时了。” 作者有话说 时间管理大师·钓鱼王者·崔:一边破案,一边挖墙脚 第116章 “你会喜欢我吗?” 汤水已经煮沸,咕嘟咕嘟冒着泡,热气连同炭火直熏上来。季明月听崔决此言,心好似也被下到了铜锅里一般煎熬。 “几天前,我收到庆甲君的会议通知,说是连海君在阳间办案时,失手杀了两个阳寿未尽的凡人,会议主要就是讨论对其的处罚。”崔决摘了蒙上一层雾气的眼镜,“私自干涉阳间生死时序,属于极其重大的过失。” “海哥没有杀人!” 季明月骤然起身,紧张又有些忿忿,像个膨胀到极限的气球,只需拿针戳一下就会爆炸。 这番举动,也引得邻桌食客纷纷侧目。 没了眼镜,崔决觑着眼,目光显得意味深长,他示意季明月冷静:“结果还没进会议室,就见钟锋君和孟芒君从会议室出来,说是酆都大帝心脏病犯了,专车已经开去阴冥第一亡魂医院了,会议取消。” 倒是和方才张大爷的话对得上——觉察到自己失态,季明月这才尴尬坐下。 “当心,筷子要烧糊了。”崔决忽然捏了捏他的手。 季明月“啊”了声,把不知什么时候滑进铜锅里的筷子捞出,又轻轻抚摸着刚才被触碰到的虎口:“然后呢?” “然后啊,”崔决恹恹喝了口茶,语气带着一丝自嘲,“我就再也没见到过庆甲君了。现在庆甲君若有什么指示,都是让钟君和孟君带话,你别说,他俩快成杨逍范遥了,这会儿就在阎罗大厦坐镇,搁那儿演光明左右使呢。怎么着,是想把庆甲君当魔教教主啊。” 季明月闻言,一口羊肉差点没吐出来,心道张大爷的消息源是挺灵通,知道九幽黄泉会议室这几天灯火通明的原因。 但转念一想,不对啊,张大爷明明说冥府如今坐镇的是崔决、钟锋和孟芒,三位高管。 崔决级别不低,又是boss的心腹,按理说应该忙到脚不沾地;可如今,闲闲地坐在自己对面的是他,有一口没一口喝茶的也是他。 崔主任甚至还有心思跟自己讲单口相声,埋汰领导和同事。 季明月于是问道:“钟锋和孟芒?” “阎罗大厦里全是他们的手下,连保安和保洁都换了底儿掉。”崔决点头,“我看这十八层的阎罗大厦,从上到下只有传达室张大爷一只鬼还干净着,张大爷脾气犟,和庆甲君关系也不错,钟孟二鬼不敢动他。” 几滴热汤跳出铜锅,溅到脸上,季明月却忘了擦。 此刻他后知后觉,某种“大难不死”的侥幸感化作热汗浮上了额头。 季明月心想自己运气还真是好,若找的是其他路子——坑自己还好,若是累及海哥,他接下来的整个鬼生都会在后悔中度过。 “现在知道跟在我们身后的鬼影是从哪儿来的了吧?钟锋下面的安保事业群有几票高手,极其擅长搜捕和追踪,他们监视着阴司冥府所有的要员,”崔决将火关小,抽了纸巾给他,话中有话,“可不仅仅是我。” “难道说我也……”季明月接过纸巾擦脸,瞬间明白了崔决的意思,“原来!” 方才从公寓去阎罗大厦的路上,身后有一名跟踪者,原来是钟锋属下。 而回程的两名跟踪者,一名是崔决,另一名,是跟踪崔决的亡魂。 但他的第六感告诉他,还是有哪里不对——第一位跟踪者,同后来跟踪崔决的鬼,风格截然不同——简而言之就是没有恶意,反而有点“不打扰,是我的温柔”的意思。 崔决接着道:“我怀疑,连海君的失踪也与此有关。” 提及连海,季明月眉头不自觉地蹙起,却又不知该说什么、能说什么,只能将目光重新移回铜锅。 在他没有注意到的视线盲区里,崔决正不错眼珠地看他。 羊肉早已煮熟,而各怀心事的两只鬼,却谁都没有动筷。 片刻后,崔决开了口:“小季,对不起。” 季明月拽回思绪:“怎么突然道歉?” “刚才让你配合我演戏,”崔决放任自己的目光在他脸上逡巡,“是我唐突了。” 季明月当然明白方才是紧急情况,不得已而为之,笑了笑:“事出有因,理解的。” 崔决的眼神不似平时那样八面圆融,相反很是真挚,真挚到热烈而直白。 被这样的目光注视着,季明月觉得心脏轻轻地顶了下胸腔,不由自主地来了句:“说实话,你演技还挺好的。” 话毕他莫名有些口渴,身上几欲点出火来,举起茶杯啜了一口。 “我没有演。”崔决忽然道,“我是真心的。” 崔决同样握着杯子,拇指重重地按在上面:“刚才我说的那句‘你为什么眼里没有我’,是真心的。” 他的拇指反复摩挲,轻微声响泄露出些许自卑,些许紧张,还有一丝……期盼。 第218章 季明月就是心再大,也明白崔决此番话是赤裸裸的表白了。 然而他没有办法给回应,他爱的不是他。 阳间有段子说“向来表白多白表,奈何姻缘少原因”,可称至理名言。 百般思绪汇集,季明月手一滑,茶杯哐当跌落桌下。 幸而来上菜的服务员眼疾手快,接住了茶杯。 崔决向服务员道谢,再度抽纸巾递给季明月:“你知道吗?年头,庆甲君刚成立‘阴冥智能小组’的时候,组长一职,属意的原本是我。” “没想到连海君毛遂自荐,庆甲君改了主意,这才让你们……” “我真是……嫉妒。” 季明月耳边忽然响起呼啸的海风声。他回想着自己同连海那场啼笑皆非却又充满缘分的相遇,一时愕然。 缘分好像就是这样的,迷人之处不在于什么命中注定、冥冥之中,而是阴差阳错、是不期之遇。 崔决:“如果当初是我先来的呢?” “崔主任,你好像阳间那种狗血小说里不甘心的男二号啊,”季明月开玩笑,“感情没有先来后到一说。” 崔决自失地笑了下,却又有些不服气:“如果是别的鬼,我有百分百的胜算,哪怕晚一点遇到你,我同样可以赢,可偏偏是他连海……” “崔主任,”季明月严肃地打断他,“感情也没有输赢一说。” 短暂沉默。 崔决眼中的期盼逐渐深浓,最终,变质成为一种叵测的执拗。 “为什么偏偏是他?” “把偏偏两个字去掉。” 店内的喧闹将时间定格。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几秒,也许是一个世纪,崔决的眸光恢复清澈。 他向季明月伸出了手,握紧五指。 然而也只是这样——只是虚虚抓了一把眼前的空气。 再没有其他更多的动作。 “逗你的,还当真了,”崔决放下了手,嘴角恢复了那种若有似无的弧度,依旧是那个富贵闲人一样的崔主任,“好了,说正事。” “这几天我趁那俩左右护法不注意,在阎罗大厦找了一圈,连杂物间都看了,压根儿没看到府君的身影,”他接着道,“我怀疑府君根本不在阎罗大厦。” “海哥不在阎罗大厦能在哪儿?”这番话勾起了季明月一脑门儿的焦虑,忍不住把一腔焦虑发泄在崔决身上,“你当真找遍了,看清了?” 崔决犹豫道:“这么一说,我也不太确定——都怪钟锋那面那帮鬼跟得太紧,狗皮膏药一样,甩都甩不掉。” 裕德丰食客多出菜量大,直到这时,服务员才陆陆续续把崔决和季明月点的涮菜全部上齐。崔决眼风乜斜,瞟到桌上的一碟脑花:“阴冥要是像阳间那样,有脑浆就好了。” 脑花是季明月点的,绵密细腻入口极化,配上点儿蒜泥辣椒面,赛过活神仙。 季明月就好这口儿,此刻拿了漏勺往锅里下,闻言不禁疑惑:“?” 吃着饭呢,说脑浆什么的,合适吗? “我可以易容啊,换一张脸,他们总不能再跟了吧。”崔决笑道,“哎,小季,你说我要是换成连海君那张脸,你会喜欢我吗?” 季明月正煮着脑花,心想崔主任的心理素质真不是盖的,金刚石估计都没这么硬,如此紧要关头,还有心思开玩笑。 下一秒,等反应过来,季明月连勺子带脑花砸进了锅里。 金属碰撞,发出巨大的声响。 季明月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奓了出来,按住狂跳的心脏:“你说什么?” 崔决平时不矜不盈,就连在酆都大帝面前,分寸感都能拿捏得恰到好处,他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今天对着季明月,嘴巴一而再再而三地不受控制。此刻他知道自己玩笑开过头了,正后悔着:“抱歉,我不该拿你和连海君寻开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季明月重新拿起漏勺,看了眼其中煮成灰白色的脑花,又重复道,“你刚才说的是……” 感知到事态反常,崔决认真道:“我不该强求你喜欢我的。” 季明月不依不饶:“上一句。” “?” “上一句。” “我说……换脸。” 谷知春、桑非晚、步金秋、步安宁、甚至耿晨灿和李主任……一张又一张面容在季明月眼前漂浮、变幻,像万花筒里的斑斓碎片,令季明月心惊肉跳。 “崔主任说得轻巧,怎么换?” 就好像换脸是吃饭喝水一样容易的事。 崔决拿盖子盖住铜锅烟筒,灭了火,下巴朝锅里努了努:“用这个啊。” “啥?”看清了锅里的东西之后,季明月难以置信。“脑……脑花儿?” “准确来说,是人的脑浆,”崔决目光定在翻滚的脑花上,波澜不惊地道,“有种说法,说是人的脑浆和半鬼的血相融,有易容的奇术,纯天然无痕迹,还不用见血,比阳间的整容医院,高明到不知道哪里去了。” 脑浆? 几乎是一瞬间,季明月想起了几个案子中的共同点—— 宜州的四杀案里,一位名叫施盼的死者,头被开了瓢,脑浆流了一地。据凶手交待,死者是被他用机械键盘砸死的,事后他和连海还讨论过,机械键盘到底有没有这么大的“杀伤力”。 肃城的晚春案,死者桑榆的尸体被发现时,脑袋也砸了个稀烂。 第219章 至于沛州的案子,凶手之一步安宁死后,警察只找到了一具无头尸。 原先他以为这一切都是偶然,但太多偶然的背后,就一定是必然。 所以,他们的脑浆会不会…… 作者有话说 这篇不是换攻文哈 自始至终1v1 为崔主任的表白失败默哀1秒 第117章 “换脸?” 季明月瞟到自己点的脑花,顿觉恶心之至。 他又听崔决道:“只可惜我们阴冥什么都好,就是没有人也没有半鬼,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季明月莫名觉得“半鬼”这个词也特别耳熟:“崔主任你都从哪儿听来的这些不着调的奇门异术?” 崔决移开目光,思忖片刻,道:“《娑婆录》。” 季明月呼吸骤滞,心想今天是什么运气。 这不巧了么! 刚才他走得急,屁兜里还塞着那本《娑婆录》,此刻他把从连海小黑屋里揣出来的蓝皮小书拿出,摊在桌上。 这下轮到崔决眉毛跳了跳。 “没错,是这本,”崔决很快恢复平静,他接过书,望着封皮上三个繁体小楷字,眼中闪着莫名的情绪,“但是,小季你怎么会有《娑婆录》?” 季明月还没傻到实话实说的地步,提高声量掩盖心虚:“我买的。” 崔决定定地看他。 季明月:“不信?” “这倒不是,只是好奇——”崔决来回扫着书页,似在确认内容真伪,“《娑婆录》是百余年前所写就,离现在有些年头了,而且多是些黄老之道、阴阳堪舆的东西。” 他抬头认真地打量季明月,疑惑道:“你不是搞技术的吗,你信这个?难道写个代码也要占卜一下今日凶吉?组个网络也要看一下此地风水会不会影响网速?” “逛旧书摊的时候随手带的一本。”这话犀利到季明月没法接,只得打哈哈,他怕崔决不信,又顺嘴出溜儿,“我有个爱好是收集古书,话本孤本,什么四书五经,金刚经,道德经,三字经……” 崔决打断他:“在哪个旧书摊买的?” 季明月编不下去了:“……” “阴司冥府都说季明月副组长坦荡真诚,”崔决这时却笑了,但表情却无比严肃,上位者那种不容置喙的气质不经意间流出,“没想到啊,小季,季副,你知不知道这世上,有句话叫做‘一个谎言要用千千万万的谎言来圆’?” 季明月:“?” 崔决一字一顿:“你若真喜好旧书,就不该不知道——《娑婆录》是禁书。” 穿帮的季明月再度震惊。 崔决喝了口茶:“《娑婆录》相传作于明末清初。当时阳间天下大乱,瘟疫横行肝髓流野,‘疙瘩瘟’、‘吐血瘟’(1)蔓延,一旦染上,不消三五日必然暴死。史书曾载‘人鬼错杂,日暮人不敢行’,就连老鼠,行走过河时,都要互相咬着尾巴。” “民不聊生的世道,百姓指望不了自己,更指望不了皇权,为求苟活于乱世,只得将希望寄托于神佛之中,由是,便也多了许多术士。” 市场决定供求关系,季明月一下就听懂了。 “术士们学得杂,儒释道无一不看,样样通样样松。道行浅些的,只要懂些易经六壬,便能替人看相卜卦,赚个二两碎银果腹;道行深的,看风水破煞气,做法驱邪,甚至问诊看病……干什么的都有。”崔决面上淡淡,没什么情绪。 季明月看崔决熟稔聊天的模样,回想起他办公室里那些奇门术数的物件,冒出了一个想法——阴冥大名鼎鼎的“改革办崔主任”,前世说不定就是这样一位术士。 说话间,崔决手指捻过《娑婆录》。 他打开书页,看到第一页第一行字: 花花世界,娑婆万千。 “《娑婆录》原是明末一位术士所做,术士道行颇深,只是性格闲云野鹤,喜欢云游四方、堪舆驱邪,他在闲暇时分便将自己的所见所闻尽数记录下来。书中有些阴阳风水学说,亦有些异闻怪谈,正应了那句话,‘花花世界,娑婆万千’。”崔决若有所思地道。 季明月:“这可都是珍贵的一手资料,用现在时兴的说法,叫田野调查。怎么能成禁书呢?” “方术这一行有钱赚,渐渐地,动歪心思的人就多了起来,当时冒出了很多野狐禅,有人自诩是黄老正道,有人自夸是天纵奇才,假作真时真亦假,里面门路多了去了。”崔决道,“《娑婆录》完笔成册之后,风靡于民间,一时洛阳纸贵,术士也因此变得赫赫有名,拥趸者无数,常有达官贵人请其到家中卜卦、看风水,将其奉为上宾。” “或许是看到那位术士成名赚钱,当时一些‘正统黄老’眼红不已,小季你懂的,拦人财路等于杀人父母。”崔决将杯中茶一饮而尽,顿了片刻,嗓音湿润,“那些所谓的‘正统黄老’,表面上打着正道的名义,其实根本就是想置人于死地,他们四处搜人搜书,终于在抓到那名术士之后,将其绑于柴木之上活活烧死,还用《娑婆录》为他陪葬。” “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季明月感慨。 崔决眼神略黯淡,颔首道:“自此,《娑婆录》为方术界所禁,若有术士提及,轻者被斥责惩罚,重者粉身殒命。” 季明月咋舌道:“这跟焚书坑儒、跟文字狱有什么区别?人间是有些荒唐了。” 第220章 “现如今阴阳两界出现的《娑婆录》,应当都是曾经的一些术士拼死保存下的残本。”崔决翻了翻书册,“幸而内容还算全。” 他翻到写有【异闻篇·易容】标题的那一页,推到季明月眼前,手指点在上面:“喏,刚才你问的换脸之术。” “易容之法,所需唯二,为人脑之浆,为半鬼之血……”季明月顺着念了出来。文言文于他就像是数学于一些理科白痴,他念得头都大了。 “如我方才所说,易容,也就是所谓的换脸,需要两样东西,”崔决道,“人脑,和半鬼的血。” “人脑我知道,”季明月瞥到铜锅里沉底的脑花,干咽了一口唾沫,“半鬼的血是什么意思?” “或者说,半鬼是什么?” “你还说你是古书爱好者,”崔决笑道,“一听就知道你就没仔细读过《娑婆录》。” 汗流浃背了,被拆穿的季明月不好意思地挠头。 崔决将书页往前翻了几页,找到【异闻篇·半鬼】,他略略扫了几眼文字:“半鬼这玩意儿,我也没见过,只听乡野传闻中说,一些鬼怪精魂在阳间待久了,沾了人气,不免动心思凡,它们主动与凡人交合,交合之后精血相融,便成半鬼。此为其一。” 季明月:“嚯,半鬼还有不同种类呢?还挺符合生物学原理。” 崔决点头,努力组织着措辞:“第二种,便是精怪与凡人交合后所诞下的,呃……你可以理解为——一种半人半鬼的怪胎。” 季明月思维跳跃,忽然想到什么,继续问:“只有精怪可以变成半鬼?人呢?” 崔决想了想:“倒也有这种说法,传闻人与半鬼血液相融,有一定的概率,能成为半鬼。” 季明月惊讶道:“好好的人,突然变成了另一种生物,就像好端端一只大老虎突然变成了条哈士奇,那不得当场崩溃。” “倒也不会,”崔决被他的类比逗乐了,“这些半鬼和人类似,有手有脚。却也有鬼的特点,天生神力,平素能隐身,有异术。” 季明月好奇心上来了:“半鬼会死吗?” 崔决答:“半鬼不死不灭,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鲜血流尽。” “合着这是人鬼杂交物种呗。”季明月想了片刻,做出精准总结。 季明月是阴冥好亡魂一名,在阳间受到的教育也令他坚信“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此番话大大超出认知,他回想着自己学到的生物知识,“噫”了声:“人和精怪怎么还能生娃,没有生殖隔离的吗?这放在整个炸裂界都是相当炸裂的。” “它们生出来的半鬼该不会是那种青面獠牙style吧,或者是贞子那一挂的……” 季明月想象力太丰富,崔决也没法解释,只得摊手:“传说半鬼在长相方面也与人无异,最大的不同之处是眼睛。” “半鬼的眼珠是绿色的,猫眼一样,相当特别。” “绿色的……”恍惚间,季明月大脑里划过一双女人的瞳孔,如翡似玉。 高挑瘦削的女人,着宽大僧袍,眉目淡淡。 虽然拥有无数张脸孔、无数个身份,但那对眼睛,却始终如一。 季明月一惊,手按在书页上:“碧桃!” 作者有话说 (1)疙瘩瘟、吐血瘟:鼠疫。明末曾经爆发过大规模的鼠疫,光北京城就死了将近20万人,这场鼠疫被认为是明亡的重要原因,鼠疫爆发的3年后,崇祯帝上吊,明朝灭亡。 ------ 下面请听题:除了碧桃,还有谁拥有绿色眼瞳? 第118章 局中局 崔决问道:“碧桃师太何许人也?” 局势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再没有藏着掖着的必要了。季明月看着崔决的眼睛,坦诚相告:“前段时间,我和海……和连海君在深城办案,遇到一位怪异的尼姑,就长着你说的那种绿眸。” “特别绿,”他补充,“应该是一只‘纯血’半鬼。” “《娑婆录》上有记载,鬼怪精魂,乱世频出,半鬼这种怪胎,也多活于灾殃战乱之年,他们中的大部分,在那种年景下,总是活不下来的。”崔决掷来了饶有兴致的眼神,“如今阳间的太平盛世已经有百年光景,你竟然会遇见半鬼?” 季明月急道:“崔主任你信我。” 他福至心灵地想起,自己因为对女明星耿晨灿好奇,曾在小禅寺里拍过照片,他立刻打开手机相册,想看看有没有拍到碧桃师太。 “bingo,”季明月划拉到其中一张照片,递给崔决,“是她,角落里的那位。” 只见屏幕中,面容姣好的耿晨灿虔诚立于佛堂之中,而边角处的茶桌旁,着宽大僧袍的碧桃师太,正低眉斟茶。 明明女明星才应该是目光聚焦之处,可肃静持重的尼姑,就像是有魔法般,存在感超强。 “也看不出眼珠子绿不绿啊,”崔决放大照片,左看右看,说完忽而皱眉,“小季你等等……” 季明月问怎么了。 崔决:“这姑子有点眼熟,好像在哪儿见过,就前几天的事。” 崔决近来应当一直在阎罗大厦,不太可能去阳间,思及此,季明月问道:“在阴冥见到的?” 崔决捏着下巴沉思须臾。 应当是某个白天,阎罗大厦的员工都下班回家了,钟锋打着安保值班的名义,将几位高管变相软禁在大厦里。 第221章 崔决闲不下来,装作百无聊赖地四处乱逛,其实暗地里一直在观察大厦里的一举一动。 逛到顶层的洗手间,崔决听到了极其轻微的声响,余光一瞟,声音连同一抹高瘦的身影很快消失。 “谁?”他注意到那影子怪异的打扮——头戴竹笠——不像是普通亡魂,而是佛门中鬼。 有意思,来阴冥这么久,他还真没见过鬼僧鬼尼呢。 “崔主任?”洗手间忽然飘出柔婉的女声。 崔决回头,见是同样被钟锋“留下”的孟芒,惊讶又没完全惊讶:“孟芒君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钟君要我在这儿待一整个白天,”孟芒抛出一个只可意会的苦笑,她很重视自己的仪容,哪怕是如今这种特殊时期,都化了全妆,美瞳像是焊在眼白上一般,“闷得慌,独自上顶楼来透透气。” 或许是太紧张,崔决注意到孟芒的美瞳有些滑片,露出半颗瞳仁,他想了想,开了个玩笑:“你说说,钟锋君折磨折磨我们也就罢了,连你也留下了,真是不懂什么叫怜香惜玉。” 孟芒眨眨眼,笑意从她精致的五官中徐徐漾出,带着某种微妙的心有灵犀。 崔决和孟芒平时没有太多接触,在冥府高管里也仅是点头之交。但他在官场浸淫多年,明白一个道理,那就是政治中,只有权力是永恒的,而朋友和敌人都是暂时的。 思及此,崔决按下心中疑惑,笑道:“不过也是,这儿是个好地方,清静。”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孟芒的神色:“我来的时候,还以为这儿一只鬼都没有。”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一句话的语气。 孟芒笑容始终不减。 虽说半鬼可以随意行走阴阳两界,但崔决在阴冥百余年,至今没见过半鬼真身。 小季虽然看上去咸鱼不靠谱,但管理起孽海来还是没话说的,半鬼若是真的下到阴冥,孽海那边必有异动,小季怎会不知道? 崔决拽回思绪,斟酌少倾,还是摇摇头对季明月道:“没谁,是我眼花了。” “不过你们办的是什么案子,”崔决接着问,“竟然能撞上半鬼?” 想起那场滔天的大火和耿晨灿被烧焦前的诡异笑容,季明月心头一悚,他厘清思路,道:“这案子说来也是奇怪,破了,却又没完全破。凶手负罪自焚不假,但案子里确实有几个疑点,说实话到现在我还晕着。” 顿了顿,季明月语气放沉:“府君也是因为这个案子受了牵连。崔主任见多识广,不如帮我分析分析。” “洗耳恭听。”崔决给季明月添茶。 季明月言简意赅地同崔决讲了耿晨灿是如何通过吸年轻女孩的血保持容貌,同时试图杀死女孩、用某种邪术复活儿子杨云昊的魔幻案情。 包括诺诺在内的几个孩子,崔决也都见过,很快明白过来。 “喝血一事不稀奇,”崔决听完后道,“上古的邪方,多为贵族所用。古时那些公翁贵女为葆容貌,经常豢养童女,放血饮用,《娑婆录》当中也有记载,说是前朝一位翁主焦虑自己年华老去,便时时将童女血捧在手边啜饮,至后来,甚至将那些可怜女孩直接杀死,把她们的血液倒进澡盆里,用来泡澡。” 季明月正在喝茶,闻言只觉茶里也冒着腥膻的血气。 好一会儿,他才调整过来:“耿晨灿在犯案时,确实看过《娑婆录》,估计就是从书中学的。” 崔决像是对此书颇有研究,一时间季明月想起耿晨灿那令人胆寒的“复活计划”也记载于《娑婆录》之中,便翻开手边的书,找到【敛骨吹魂】篇:“崔主任不妨看看这个。” “‘敛骨吹魂’,是真实存在的吗?” 崔决蹙眉看了片刻,问季明月:“你刚才说,耿晨灿杀了四个孩子?” “准确说,是三个,其中一个未遂,耿晨灿最后良心发现,放过了,不,是救下了小然。”季明月有些唏嘘,“再加上她自己,一共是五个人。” 他边说,边蘸着茶水在桌上画下了一个四芒星:“按照她原本的计划,应当是有五名受害者,这五人分别死在东西南北中五个方位,死法对应着金木水火土。” 东木,西金,南火,北水,中土。 “五人死后,‘阴霾既去日月光复’,耿晨灿的儿子杨云昊,自此复活。”季明月手指按在桌上,“这就是所谓的‘五行五数’。” “你分析得有道理,”崔决一直沉默倾听,边听还边掏出手机查阅着什么,此时开了口,“但有一个很大的漏洞。” 季明月:“?” 崔决:“这几个孩子的命格不对。” 季明月:“???” 崔决将手机屏幕展示给季明月。屏幕中是【冥事通】的界面,亡魂主页显示的人名是【李伊诺】。 “拿诺诺来说,她死于深城西边,死因属金,这些都没问题,”崔决划动屏幕,“但是,你看她的出生日期,她不是金命而是木命,那么这个敛骨吹魂的复活计划,就必然不可能成功。” 季明月一整个大懵逼:“……金命?木命?” “小季你都说了,‘五行五数’,”崔决放下手机,指着《娑婆录》中的那四个字,“你当真不知道这四个字的意思?” 季明月:“???” “五行,金木水火土。”崔决指着书上的四芒星。 第222章 季明月又看了眼桌面,桌上的水渍没干,那个四芒星的图案,和书中一模一样,他豁然开朗:“五数,东西南北中!” “小季你是聪明,能从有限的信息里抽丝剥茧,推断出这么多,”崔决和煦地笑,“但也因为太聪明了,容易想当然。” “难道不是这样吗?”季明月满头问号。 “你说得没错,”崔决道,“但只说对了一半,金木水火,‘五行’的部分。” “至于五数——指的是这五名‘敛骨吹魂’者生辰所对应的命格。” 怕季明月听不懂,崔决调出了季明月的个人信息:“喏,你的生日是1993年11月29日,癸酉年癸亥月甲寅日,大溪水,甲执位。” “什,什么位?”有点太抽象了,季明月脸上写着“请说人话”四个大字。 崔决:“简而言之,你的五行命格属水。” 季明月依旧不太相信,来了句“真的假的”,崔决思忖片刻,又调出了连海的亡魂主页,向他展示:“府君生于1893年,大林木,定执位……” 季明月依旧懵逼,崔决道:“府君是木命。” 季明月算是接受了崔决的说法,不过他思维劈了个叉,语调上扬:“原来我和海哥这么有缘,他竟然比我大了一百岁……” 崔决咳了下,示意季明月回到正题:“李伊诺的生日是2019年6月30日,己亥年庚午月戊戌日,平地木,定执位——诺诺的五行命格属木。” “木命,”季明月恍然,与此同时明白了问题出在哪里:“可她却是死于‘西金’。” 崔决很快又在【冥事通】上查了其余两个孩子的信息,对季明月瘪嘴摇头:“这两个小姑娘的命格也对不上。” “怎会如此……”季明月正咕哝着,忽然又听崔决咦了一声,忍不住伸头去看。 “但是耿晨灿确实是火命,她对上了。”崔决放下手机,问季明月,“你方才说她是死于自焚,还是死在深城南边的酒店里?” 季明月点头:“没错,耿晨灿对应着南火——这就奇怪了。” “耿晨灿这个女人,有大问题。”崔决喝了口茶,“她知道‘敛骨吹魂’的方法,却又只知皮毛,小季,我听你介绍,说她是名年龄挺大的演员,听起来也不像是能无师自通琢磨明白的人,她背后应当是有什么高手在指点。” 季明月脑子很快,接道:“但是那位高手,似乎因为某种原因,不愿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崔决颔首,目光凝在书页上:“不知这本《娑婆录》,是谁给耿晨灿的。” 季明月回忆着案件始末,脑海中倏然浮现耿晨灿死亡当晚的场景,于万花筒一样的记忆碎片中找到了一个人名。 他再度点开手机相册,找到一张照片,说出那个无甚意外的、熟悉的名字:“碧桃师太。” “是你方才说的半鬼?”崔决盯着照片中立于角落里的尼姑,眉头皱得更紧。 与此同时,他想到了前几日阎罗大厦顶层的那个身影。 身形实在是很相似,不会这么巧,他瞥到的也是这只半鬼吧? 崔决有种既模糊又锐利的直觉,那就是若真如此,这只半鬼在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间里来到阴冥,一定还有更大的阴谋。 思及此,他问道:“她只和耿晨灿一案有关?” 说者无心,此番话却打开了季明月的思路:“还有沛州,步金秋!” 步金秋死之前,也提到过“碧桃阿姨”的名字! 季明月出了一后背的冷汗,对崔决道:“能帮我查一个亡魂的命格吗?是个姑娘,叫步金秋。” 崔决两三下查到了步金秋的信息,将手机递给季明月,缓缓吐出一句话:“我觉得我们在接近真相了。” 季明月定睛看去,见步金秋的生日是2000年9月12日,又听崔决继续道:“姑娘生于庚辰年乙酉月癸酉日,金命,她又是死于沛州……” 季明月想到步金秋用刀片自裁的模样,脱口而出:“西金!” 紧接着,季明月把智能小组成立以来办的几个案子盘了一遍,还真就发现了华点——宜州位于东部,肃城则卧于中原。 他又让崔决查了莫栋梁与谷知春的生辰,果不其然,莫栋梁是木命,谷知春是土命。 “莫栋梁虽然是坠楼,但死的时候砸到了咖啡馆的房梁,死于木;至于谷知春,他是在墓地中自尽,死于土。” 东木、中土、西金、南火,齐了。 生辰、死亡地点、死亡方式,和五行全部对得上。 季明月骤然明白过来——这才是真正的“五行无数”。 真正的“敛骨吹魂”。 “我们想到一起去了,”崔决用了然的目光看他,“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想要施行这个‘复活计划’的,其实是碧桃。” 季明月忽然想到此前在深城郊外,碧桃师太曾对耿晨灿说,“众生皆为棋子”。 直到此刻,他才明白个中深意——耿晨灿苦心孤诣,不惜双手染血,藉孩子们的死,甚至牺牲自己的生命来复活杨云昊;殊不知,碧桃是骗她的。 而耿晨灿自己的死亡,才是碧桃这盘棋局之中的一颗重要棋子。 这是个局中局。 “也不对啊,”季明月又发现新的问题,“如果碧桃确实有所谓的‘复活计划’,那么她在相应地点,直接杀掉带有相应命格的人,不就好了?何苦费这么大的力气,又是让人跳楼,又是逼人自焚的,这不把简单的事情搞复杂了吗?” 第223章 崔决也陷入沉思,摇摇头。 “还有一点,东西南中,差一个,”季明月脑子很快,“找不到北。” 谁会是“北水”的牺牲品? 崔决眼前再度飘过那个带着斗笠的影子,颔首道:“所以碧桃还会再有动作。” 碧桃这个半鬼,又想复活谁? 两只鬼各有心事,谁都没有再动筷,铜锅很快烧干。 “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回阎罗大厦,”崔决抬腕看表,“我同你出来这么久,钟锋那边要起疑的。” 见一旁的服务员要过来给铜锅加汤,季明月做了个拒绝的手势,然后对崔决说了声谢谢。 “还客气起来了,”崔决笑道,“你我之间不必见外。” 真正的孔雀,不开屏也足够华丽骚包。 季明月脸上浮起一丝尴尬,正经道:“要的。” 崔决顿了顿,喝光杯中的茶:“那季副就把这餐饭钱付了吧,你不是还欠我一顿饭呢?” 心头尴尬这才褪下几分,季明月掏出手机准备扫码,看到还是有服务员拿了个铜壶过来。 “刚才不是跟你说了嘛,我们这桌关火了,”大厅嘈杂,季明月提高声量,“不用添汤了。” 说话间,一道银光随着服务员的动作,掠过了他眼前。 下一秒,崔决闪身挡在他面前,猛地推了他一下:“小季,危险!” 季明月失去平衡,在倒下的瞬间看到服务员藏在铜壶下的手。 那双手里,握着把尖刀。 作者有话说 海哥和小季,最萌年龄差(*^▽^*) 第119章 往事不要再提 那个拿刀的服务员抬脚跑了出了店门,瞬间没了踪影。 手上倏地传来刺痛,季明月低头,发现自己的虎口被划出了个好几厘米长的大口子,血已经顺着流到了手肘。 要不是刚才崔决一推,被割开的就是他的脖子了。 季明月鸡皮疙瘩奓了一后背,一时竟不知道这个伪装成服务员的杀手究竟是谁派来的;思忖之际,只听周遭的食客爆出惊恐的尖叫,间或有人喊着“出事了”云云。 他顺着看过去,冷汗都出来了—— 崔决倒在地上,心脏的位置,正插着那把刀! 血液将西装洇成深色,崔决费力地扭过头,嘴唇翕动对季明月吐出一个字: “走……” 涮肉店混乱不堪,店主拨了电话,似乎在联系阴司的安保事业群。 虽然受了伤,但季明月智商还在线,意识到钟锋的手下可能会过来,断不能够在此暴露身份,他想扶起崔决带对方一起走,无奈身单力薄,动作之间还碰到了崔决胸口的刀,痛得对方闷哼一声。 崔决脸色煞白,眼珠将闭不闭,是濒死之状。他双手不断把季明月往外推,不知是谁手上的血,把两只鬼的衣服染上了些许刺目的红。 季明月怔忪地喊了句崔决。 崔决像是回光返照那般睁开双眼,紧接着几乎是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道:“小季,趁着现在,赶紧走……” “想救我,就快走!”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季明月抹掉要滚出眼眶的泪珠,撕下衬衫的一截袖子把手上伤口包好,赶在安保事业群那拨西装猛男到来之前,离开了引魂街。 即使没被收回,考虑到那些如影随形的跟踪者,海哥的那幢小公寓也是回不去了。季明月踉踉跄跄地跑了片刻之后,忽而调转方向。 他打算去孽海的小办公楼。 办公楼快要修缮完成,施工队基本撤出,原就等着季明月重新搬回;再加上季明月对孽海附近熟门熟路,将办公楼作为藏身之处,再合适不过。 思及此,他加快了脚步。 不知是否是受惊的原因,季明月手上的伤口不但没有止血,反而崩开了,鲜血没有节制地流出,很快染红了衣服。 他喉咙发干,头顶也好像腾起了一把火,顺着血管一路烧遍四肢百骸。 在离孽海办公楼还有几百米的时候,季明月感觉生理和心理都已经到了极限,再也跑不动了。 四下静谧,他略微放心,驻了足不断喘着粗气。与此同时,他也很警惕地回头看了看,确保自己的血没有滴在路上留下痕迹。 伤口的疼痛始终刺激着神经,牵拉得连太阳穴都在跳。季明月看着几乎被血渗成了赭红色的衬衫,奇怪得很——不过是手上割了个口子罢了,苍蝇踢一腿的小伤,自己怎么跟个病弱的林黛玉一样,有如此大的反应。 就好像,全身的血都抽干了,流尽了。 季明月阖眸,眼前浮现出方才流了许多血的崔决。 亡魂死去的话,会变成什么呢?季明月想起很久以前,他问过连海这个问题。当时海哥只说了四个字—— 灰飞烟灭。 他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越休息,脚越像灌了铅似的沉,季明月停止思考,决定一鼓作气跑回办公楼。 可刚抬脚,他的身后突然蹿出一个黑影。 黑影动作敏捷,一只手绕住季明月的脖子,另一只手捂住了他的嘴。 季明月鼻腔一凉,似乎是吸入了什么东西,紧接着脖子一歪,晕了过去。 …… 季明月做了个很长的梦。 梦中他像只白鸟一样飘在半空,眸光垂下,入眼是座寺庙,【明月禅寺】的金字牌匾闪闪发光。 第224章 禅寺门口很稀奇地挂着块木牌,上书【莫向外求】。 这四个字在哪儿见过,季明月好奇地飘近,在寺门口,看见了一个昏倒的孩子。 禅寺住持妙成师父好像也得到了消息,忙赶来门口将孩子抱起。 本就皮包骨头的孩子脸色惨白,嘴唇干裂得结出了血痂,进气少出气多,一看便是好几天水米未进,半只脚快要踏近鬼门关。 住持在孩子衣服里发现了块小铁牌,其间刻着【京州圣约翰安养院 连海】的小字。 年轻的住持把孩子背起,往寺里走,同时忍不住暗叹一声——生于乱世,山河破碎,这样无根的浮萍,寺里自然是能救一个是一个,至于活不活得下来,全看个人造化吧。 天空倏尔变色,像电影加速那样黑白交替,昼夜轮回。 昏倒的孩子醒来,和此前住持收养的十几个孩子一样,被剃了头发,赐名为“本空”留在了禅寺之中。 时间慢下来,季明月目光定在幼年连海,不,应当称他为本空,那张满是青紫的脸上。 本空年纪小,看上去身子也瘦弱,笼在宽大的僧袍里。但他力气却很大,四五岁的小沙弥,扫撒砍柴那些粗活不在话下。 寺中孩子不少,都是住持妙成师父捡来的。妙成精力有限,基本都是散养,养出了几个仗着年纪大、抱团欺负他人的恶童。本空偶尔对上爱挑事的前辈,发挥在安养院抢饭拿菜练出的好拳脚,能动手绝不逼逼。 这天本空在寺庙后院砍柴,有个恶童想要偷懒,就暗中把木柴堆到了他旁边,本空发现之后,抄起木头就把其中一个孩子的脑袋敲开了花,当然他自己也遭到了无情报复,被打得鼻青脸肿。 妙成得知此事,气到把动手的孩子尽数按进了柴房关禁闭。 本空平常沉默寡言,加上武力值实在是强,别说是讲话了,禅寺里的其他孩子都不敢和他对视。也正因此,他独自窝在柴房里,从早到晚竟无一人探望。 夜里的温度降了下来。身上火辣辣地疼,肚子咕噜噜地叫,本空难受极了,在柴房的稻草堆上翻来覆去,像只默默舔舐伤口的小兽。 柴房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本空睁开浮肿的眼皮,于柔和的月色中,捕捉到一对特别的眸子,绿莹莹的。 “本无?”他记起了绿眸主人的名字。 这个名叫“本无”的小和尚自小在寺里长大,身体不太好,因而颇受妙成师父的厚待。正因此,抱团的前辈见了他都要低头,其他孩子要做粗活,唯独本无是例外。 “喏,这个给你,吃了就能活下去。”本无没看出对面少年脸上的沉郁,依旧笑眼弯弯,显得那对瞳孔如翡翠般美丽。 他把什么东西塞进本空的掌心,后者被烫到了,低声叫了下,手一抖,东西掉在地上。 本空定睛,看清楚那是块芋头。 “嘘,”本无拾起芋头,另一只手的食指贴上本空的唇,“刚从炉子里拿出来的,我只给你,别让他们知道!” 随着他抬眸的动作,季明月赫然发现——那个名叫“本无”的小沙弥,有和自己一样的脸! 季明月继续往前飘,在明媚的阳光下,他看到那对少年——本无和本空,或者不如说,自己和海哥——如抽条柳枝一般,在明月禅寺这处小小的桃花源里,逐渐长大成年。 本无体质弱,但人极其聪明好学,念佛经过目不忘,《本草纲目》亦能看懂,寺里一本《九章算术》更是被他翻得烂熟。妙成本就对本无青眼有加,得知小少年有想读书的念头,便张罗着送他去京州城里上学堂。 得知本无要离开禅寺求学的时候,本空正在打扫禅寺大殿。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将笤帚握得更紧。 这一夜是农历七月十五,圆月高悬,本无吃完晚饭,便如往常一样,在殿外藉月色翻开书页。 “咳咳,”身后传来生硬的咳嗽声,本无转头,见本空不知何时过来了,递给他一个芋头,“晚上没吃饱吧?就一个馒头一碗粥,谁受得了。” “世道不好,有得吃,就该感谢师父了。”本无双手合十温和一笑,月色落在他赭黄色的僧袍上,柔婉无比,亦将他的绿眸衬得愈发清亮。 本空不置可否,伸头看他的书:“你教我念书好吗?” 明月禅寺除了供奉佛祖以外,妙成略通医术,也在寺中坐诊,悬壶济世。本空曾跟着师父读过几天佛经和药典,但自知自己不是这块料,只识了些字、能辨认草药看懂方子、能日常应付香客,便作罢了,之后更是看到豆腐块就头疼眼热。 听闻此言,本无笑了:“怎么想到要读书?” “……你别管。”本空傲娇地撇了下嘴,目光投向书页里的小字,“你看的是什么?” 战乱年代,寺庙没那么多讲究,妙成也“抢救”了不少民间书籍回寺。本无从书柜里随便扒拉了本诗词集,顺着念了过去:“梅花雪,梨花月,总相思。(1)” 本空问他什么意思。 “梅花冬天开,傲雪凌霜;梨花春天绽放,婉转映月。”本无摩挲着书页,像个小大人那般耐心解释,“君子皆爱白雪与圆月。” 本空心想这倒是,和本无认识这么久,他记得对方喜欢的一切——本无一到下雪天就特别兴奋,看个月亮也能入迷半天。 “这句呢?”本空手指点在那句【总相思】上面。 第225章 本无怔住,手无意识地移动,恰巧碰到另一只寻觅而来的手指。 相触的一瞬,酥麻的感觉从指尖传到心里。 本无的手很柔软,很温暖——从第一次他给自己芋头的时候,本空就感觉到了。 “究竟是什么意思呢?”他不依不饶地盯着对面的碧绿眼眸,“总相思。” 那对水洗的翡翠下,是红如樱桃的唇。 那唇……会不会也是软的? 本空的脸没来由地发热,脑海中也一片空白,不受控地扣住眼前人的脖颈。 他张开嘴,轻轻地衔住了一颗柔软的樱桃。 作者有话说 (1)“总相思”一句出自清代张惠言《相见欢·年年负却花期》 ------ 崔主任暂时下线,第一世的戏份启动~ “本无”是小季,“本空”是海哥,宝贝们不要看晕了哈 第120章 人生已多风雨 月亮是见证,见证着一场爱情。 一场隐秘的、禁忌的爱情。 有月霰从院中树叶的间隙中漏下来,仿佛细密的锁链,将这对恋人包裹在方寸间的温柔之中。清亮的白色落在本无的双眉中央,令他看上去如释迦摩尼坐下最为年轻俊美的阿难尊者。 两个小沙弥不知wen了多久,耳根脖颈通红,一路向上,烧着那片青白的头皮。 吻到至月亮忸怩,躲于云后,清风羞赧,藏于疏桐。 唯有大殿的佛像作陪。 佛祖微笑拈花,亦作尘世献礼。 身后忽而传来沉静的声音:“本无,本空?” 藏于伦常缝隙中的一对恋人这才从潮水般的情愫中抽离。 二人同时回头,见是明月禅寺的主持,妙成师父。 妙成目光深如潭水。 …… 佛门清净之地,出了如此yin luan之事,妙成自然要摆姿态立规矩——即使不为佛祖,也不能对不起明月禅寺的香火和信徒。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妙成将一对沙弥带到寺庙戒台下,持丛林清规,于众目睽睽之下质问前因后果。 怎料本空一人扛下了所有的骂名,坚称是自己秽乱之心骤起,与本无没有任何关系。妙成愈发生气,命众人扒掉本空的僧袍,施行“摈罚”,执戒棒将本空赶出禅寺。 第一棒落在本空肩背处。 妙成质问:“你可知错悔过?” 本空平日身强体壮,然而此时还是觉得脊柱都不是自己的了,几乎碎成两段。 他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咬紧牙关,不让满口的血腥气冒出:“本空无错,本空不悔。” 第二棒打在左腿:“可知错?” “无错。” 第三棒来到右腿:“可悔过?” “不悔!” 栗木沉重,打人的一端还包着铁,三棒落下,本空双腿弯折扑在地上,呛出一口血。 寺内的和尚沙弥不忍心,闭眼的闭眼,诵念的诵念。一片木然的阿弥陀佛中,徒留沙弥奄奄一息,像被宰杀的小兽,濒死却无力挣扎,只能用沉重的呼吸证明自己的存在。 本无再也受不了了,扑簌簌掉下泪来,他没发一言,只是死死地抱住妙成大腿:“师父……” 妙成原本坚持要赶犯戒的本空出寺,可对上本无那双含泪的绿眸,终是长叹一声“我佛慈悲”,“生死有命,且看他的运数吧。” 他将昏迷的本空关进了柴房,又告诫众僧人不可送饭、不可探望。 中元之后,北地明显凉了下来,昼夜温差也大。 本空只穿了件宽大单薄的僧袍,又伤了筋动了骨,在稻草上捱了大半个月,出气多进气少,有些大限将至的意思。 子时一过,最难熬的寒夜到来。 和此前的黑夜一样,难捱的疼痛混杂着寒冷,刀子般割肉刮筋,将他一寸一寸凌迟,一点一点变成一具森森骨架。 但是和此前的黑夜不一样的是,本空发现自己竟然有了些力气,双臂环抱住自己以保温。 他闭上双眼,阵阵光怪陆离的残影却又不受控地飞上眼前,安养院、禅寺、芋头、月亮……还有一个人和一个吻。 本空很快明白了。 这是回光返照,不出意外,自己的死期应该就在今夜。 就在本空了然闭眼,准备接受命运之际,一丝亮光射穿了他的眼皮。 ——柴房的门不知何时被推开,那个曾慷慨接受自己亲吻的少年,就站在融融月色下,站在自己的眼前。 “本无……”本空适应了眼前的光明,按住砰砰直跳的心脏,“是你……” 是你,只是你。 本空笑了,翕动着干裂的双唇,无声地吐出了一个字。 “求”。 被关的这些日子,虽然妙成下了不准探看的死命令,但慈悲为怀的大和尚还是于某个深夜,悄悄来过一次柴房。 本空当时痛得不省人事,眼睛睁开一条缝,恍惚中看到曾经救下自己一命的大和尚在草垛旁放了包干粮。 他也依稀听见妙成师父说了些人生在世苦啊痛啊的话语,含糊隐晦,但最后一句却很清晰地落在他耳中。 那三个字,叫做“求不得”。 可他今夜求到了。 本空挣扎着想起身,想拥住来人,无奈力有不逮,牵到伤口不说,胸中也是一热,一股血沫涌进嘴巴,呛了出来,尽数滴落在僧袍上。与此同时他眼前一黑,几乎失去知觉。 第226章 “你别动。”本无连忙扶他躺好。 望着本空大口喘气,眼神逐渐涣散的模样,本无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从草垛边捡了柴刀,割开了自己的手腕。 他把流血的手腕送到本空唇边。 …… 妙成师父那句“生死有命,且看运数”,像是对本空的箴言——寺中上下都以为小沙弥熬不过这一劫,连后事都准备好了,没想到一个月后,本空硬是撑起身子,从柴房中走了出来。 经此一难的本空比之前更瘦也更沉默,在妙成的授意下,依旧干着他的洒扫粗活。 众僧虽然不言语,但总觉得小沙弥身上,有什么地方不一样了。 眼睛,好像是眼睛。 本空此前是黑色瞳仁,经此一役,眼瞳竟然变成了……和本无一样的绿色,看谁都是一副幽幽深深的模样,像是黯夜之中冷不防发出的暗箭。 有感觉到诡异的僧人私下里同妙成说了此事,妙成捂了捂脸作沉思状,接着背过身去,只怪对方多心。他说本无也是绿眸,出家之人不可妄言。 僧人急了,解释说本无的绿眸是天生的,寺中上下皆知;但本空不同,怀疑本空是染了疫病,又或被鬼怪上了身,于明月禅寺而言是个隐患,不如寻个理由把人赶出去了事。 战乱年代,一个小沙弥出了寺,能不能活、能活多久都是问题。妙成斥责对方一句,道是出家之人怎可无故害人性命? 然而妙成也在偶尔对上本空那对绿眸的时候,会双手合十说上一句“诸行无常,无常固苦,佛家苦谛,曰生老病死,曰爱别离,曰怨憎会,曰求不得”。 这之后本空没见过本无——后者被妙成送去京州成立上学堂,课业繁重,再没回来过。 再一次见到那个揪他心的人是除夕节前。 学堂放了冬假,本无回到寺庙,也带来了自己考中国民zheng府出资设立的“留洋班”、即将去大洋彼岸的欧洲深造的好消息。 说这话的时候,他的双眸就没从本空身上移开过。 * 紧接着季明月看到了两场激烈的qing事。 一场是本无去欧洲留学的前夜,季明月望向下方那两张同他和海哥一样的脸。 本无与本空在雪夜中、在佛像下相拥。 僧衣落地,佛珠散佚,所有的谷欠念通过抚摸和撞击,尽数燃烧。 时间向前,明月禅寺只能保全一时,很快也在军阀混战的炮火中被轰为废墟。金銮殿谁都能坐两天,可惜百姓却是白骨似沙沙似雪——妙成及寺内的僧人孩童,就这样成了滚滚历史洪流背后看不见的陪葬。 本无在欧洲深造之时颇得当地学校一位教授的青眼,彼时国民zheng府摇摇欲坠,根本无暇管他这种“留洋生”,他便趁此机会,找教授运作,留在国外谋了个教职,颇为幸运地躲过了战乱。 如此平和宁静的生活过了七八年,直到某天,他收到了一封来自遥远东方的信。 寄信人署名【连海】,信封上邮戳盖的是新一任政府的字样。 本无打开信封,才知道这小十年间的巨大变故。故人参了军,掌了权,成了颇受器重的大人物;如今力邀自己回国,出任新zheng府的要职。 夕阳残照,心旌动摇。他默然地笑了——已是“长官”的本空,第一件事,竟是写信给自己。 归国后他就留在了首都京州。 本空,不,如今已经还俗的连海,帮他在京州城里安排了一座四合院。 连海有军职,还任着警|署的高级职务,公务缠身,糟烂事不少,大部分时间都在外面跑。可只要一有空,他就会往那座静谧的院子跑。 二人仿佛回到少年时的明月禅寺,做饭洒扫,种树养花;又和无数个俗世中的爱侣那般,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虽然谁都没说,但他们都希望时间在这一刻静止,直到永恒。 某夜连海有些狠,至最后出来的时候,把人弄到小腿都在抖。 事后,本无大概是累惨了,紧紧抱着对方的同时,他开玩笑来了句:“本空,你当年也是喝过我的血的,如今还想要更多,属实是贪得无厌。” 连海就把他环在怀里,摸着他的头发,满口浑话:“那你给还是不给?” “我倒是想给呢,”本无亲他一口,“可你我早已精血相融,都是‘半鬼’了。” 见连海疑惑看着自己,本无道:“当年你被妙成师父打到半死,师父虽然面上不显,但其实也是于心不忍,趁无人之际,跟我说了个秘密,让我去救你。” “他说我的腕间血有奇效,可以活死人肉白骨。” “因为——”顿了顿,本无那张和季明月一模一样的嘴巴微微张开。 “我是‘半鬼’。” 作者有话说 :) 第121章 纵然记忆抹不去 自己竟然是……半鬼? 片段烟消云散,梦境戛然而止。 季明月掀开眼皮,一阵头晕目眩,片刻后才适应眼前的昏暗。 一间不大的小黑屋,周围飘来淡淡的霉味,像是木柴和稻草浸水又荫干的味道。 而自己双手反剪,被牢牢地绑在一张椅子上。 略微动过几下之后,季明月放弃挣扎,因为实在太疼,绳子捆得太紧。 他直觉自己应该不是在阴冥——毕竟椅子摇晃击地的声音无比清晰,他脖颈间、手腕上的麻绳质感是如此真实,勒得皮肤火辣辣地痛。 第227章 更重要的是他感到一股侵肤蚀骨的寒意,而阴冥是没有春夏秋冬之分的。 同时他也推测,自己应该已经化了形,成了有血有肉的“人”。 问题来了,世上只一物可以让他化形,那就是海哥的“圣水”。现下海哥失踪多日,自己怎会变成人形?又是怎样来到阳间的? 黑屋内干燥,季明月无意识抿了抿唇,尝到了满嘴的血腥气,垂眸又看到自己衣上的血渍一路向下直延伸到地面,可怖至极,椅子下也正有血珠滴落。 血珠来自身后,看位置,应当是他被绑住的手腕。 恍然间,一个念头浮上他的脑海。 海哥曾经同他开玩笑,说“圣水”取材于自己的血,季明月现在才觉得,当时的海哥不像演的。 难道他喝的是自己的血? 细思极恐了,季明月打从心底抗拒再想下去。他如溺水的人抓住浮木那般喊了句“海哥”。 思念如毒药,没有哪个时刻比现在更令他想要见到海哥。 他的声音都在发颤,摇动着身子想要摆脱麻绳的束缚,却引来新一轮的疼痛。 “小季别怕。”黑暗中,倏尔有声音传来。 低低的音节,像投了石子在湖面,掺着湿润的水汽,又漾出圈圈涟漪:“我在这里。” 季明月不顾再度崩裂的伤口,整个人晃了几晃,像是要确定耳边的声音是真是幻:“海哥!” 小黑屋的门缓缓开了,有丝亮光投到他身前,照亮空气中微小的烟尘,剖开光明与黑暗。 季明月抬眸,确认面前是他魂牵梦萦的一个身影。 他眼中的海哥背光而立,只有瞳孔中,闪着细碎的星芒。 连海慢慢靠近,半张脸在阴影里。他蹲下身来安抚般揉了揉他的头发:“我在。” “这究竟是怎么了,我为什么会来到阳间?”海哥身上有好闻的药草香味,季明月心头骤松,埋在他肩窝,声音闷着的同时,积压许久的泪珠滚滚而下。 连海着黑色正装,泪珠滚在上面,像点缀的珍珠,旋即洇开,消失不见。 他和季明月脸颊相贴,微凉的手掌一下一下轻抚爱人,像给奓毛的小猫顺毛。 如此动作,季明月情之所至,探过头想要索吻。 然而就在此时,连海顺势地后仰了下,湿漉漉的呼吸夹杂着眼泪,一并扑了个空。 或许是错觉——季明月总觉得海哥是故意的。 片刻后季明月止住泪,才想起来要追问:“海哥你这些天来到哪里去了,你知不知道这些天我……” 连海掷给他一个浅笑:“我这不就寻你来了?” “你先帮把绳子给我解开。”季明月回过神,边挣扎边道,“这儿好像是阳间,不好久留,我们先回阴冥再说。对了海哥,你知道这儿是哪……” 他边说,边抬眸,却恰好撞上一对凝住的眸子。 “海哥?”季明月发觉眼前的连海很奇怪,于是重复道,“帮我解开啊,不然我们怎么回去。” 连海依旧没有动作,只是拥着季明月,西装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 “小季,”连海沉声道,“我不想回阴冥了。” 感知到季明月身子微微起伏,连海放在季明月后颈的手忽而扣紧:“你愿意陪我吗?” 低沉的声音,伴着若有似无的药草气息,格外蛊惑。季明月几乎是着魔般地抬头——那双近在咫尺的、墨绿色的眼瞳,像蔓生的树藤,直直地探到了自己的心里。 “可是……”季明月愈发疑惑,这还是自己认识的“冥府首席卷王”吗? “阴冥那些纷纷扰扰,自有庸者去担待。我不做我的府君,你也不当你的季副,我们找个地方,盖一座房子,读书赏花,种树浇园。”连海凝视他眼角的泪光,须臾后,主动吻了上去,“就这样安安静静地过一万天,三万天,过一辈子。” 虽然只是蜻蜓点水的一吻,但足够季明月手脚酥软心旌荡漾。他趴在连海怀中,想起方才那些甜美的、炽热的梦,眼神逐渐迷蒙起来,头也不受控地点了两下。 下一秒,季明月手腕一松。 ——连海不知从哪儿弄来把匕首,将季明月身上缠着的麻绳割断。 “小季,”银刃在季明月眼前闪过,连海打开门窗的声音同步响起,“我和你,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海哥何时说过这么缠绵的情话?季明月心里总有一股别扭的感觉,就好像尝到了过甜的蜜糖,舌尖反而会微微泛苦那样。 他攒了攒力气,从椅子上起身,因为脑袋还很晕的缘故,他的目光恍惚地在四周逡巡。藉微弱的光线,他看清楚这里好像是一间堆谷物的仓房。 连海在门口冲他微笑招手,随后目光投向门外某处——落日熔金,距离仓房不远的地方泛着粼粼水光,似乎是条河。水波与布谷鸟的叫声交织成奏鸣曲。 “跟我来吧……永远在一起……” “来吧……一起……” 一声接一声,从四面八方扑进季明月的耳中,他仿佛中了魔咒,心甘情愿地向门口挪去。 季明月与连海越走越近,他清楚地看到海哥嘴角愈深的弧度。 以及胸膛处,黑色西装上一闪而过的银光。 “怀表?”季明月脱口而出,与此同时脚步定住。 这不可能! 他亲手送出去的古着怀表,早就在深城办案的时候,就因为替连海挡子弹而“壮烈牺牲”了。深城耿晨灿的案子了结之后,连海下到阴冥,便第一时间珍之重之地收好了这位“救命恩人”。 第228章 怀表此刻应该在公寓抽屉的丝绒布里躺着,海哥怎么还会挂着? “为何停了?”门口身着黑西装的男子问道。 他依旧拿着匕首,寒光映在他的脸上——依旧满含笑意。 那种笑容,不像看久别重逢的爱人,而像是,等待注定会落入陷阱的猎物。 “不……”季明月渐次后退,悄悄按住自己发抖的胳膊。 “你说什么胡话?”男子觉察到了异样。 “你……不是海哥!”季明月目光落在他的胸膛处。 沉默如死。 “可惜呀可惜,”不知过了多久,男子低头看了眼怀表链,似乎明白了什么,缓慢启唇,“我仔细观察过府君的穿着打扮和一举一动,配上这张脸,自以为可以做到天衣无缝。” “小季,我是该怪我自己百密一疏呢,还是该怪你反应太快呢?”他把黑屋的门关死,于黑寂中,一步一步靠近季明月,在他脸庞呼出温凉的气息。 四周一片漆黑,季明月只能感受到药香萦在身边。他沁出满身的冷汗,嘶哑着喊了出来:“你到底是谁?!” 虽然这么问,但季明月已经锁定了一个名字。 草药香气他曾在深城的南山禅寺闻到过。 那套黑色西装,也是连海在深城办案时所穿,怀表更在耿晨灿举办的酒会上被毁。 酒会的始作俑者、那发子弹的幕后黑手,是—— 碧桃师太。 利刃微弱的光亮再次照亮了季明月的眼眸。 季明月看到对面的“连海”,或者,现在应当唤此君为碧桃。 “季明月,你实在是很聪明,不愧是……”碧桃举着匕首,突然沉默。 “妙成,你看到了吗?当年寺庙里那个孩子,长大了。”片刻后,碧桃绽出了一个极其明媚的笑。 紧接着,碧桃直视季明月,唤出一个名字:“本无。”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是为本无。 万花筒一般的梦境碎片,再度浮现在季明月眼前。 “我刚才做了个梦,所以我真的是……”季明月想着那张和自己毫无二致的脸,忽然间一个激灵。 如果自己真的是当年的那个小和尚本无,那是否意味着,连海就是本空? 更重要的是,梦中的本无曾说过,他是半鬼。 “此处的黄粱一梦,乃是彼处的真实。”与此同时,碧桃似乎知晓了季明月的心事。 碧桃绿眸中的幽光穿透力极强,又道:“我们也是同类。” 季明月蹙眉——这尼姑为什么要用“也”字? “同类”二字撞在小黑屋四壁,荡出层层回声。 季明月脑中思绪搅缠,下意识说了声“碧桃”。 碧桃应了声,眼神甚至带了一丝丝亲昵:“想起我了吗?” 作者有话说 宝贝们中秋快乐~ 这周我会努力多更新一些 第122章 爱与恨都还在心里 扑面而来的信息量,令季明月感觉脑袋要被烧糊了。 说出“同类”那两个字的时候,碧桃的神情很认真。 难道他和眼前这只半鬼,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本无,”只见碧桃一手仍旧抓着匕首,另一只手抚了抚他的脸,继续道,“舅舅今日终能与你相认了。” 碧桃偶尔会到阴冥,在阴冥时,他曾特意托关系查了本无投胎后的情况,知道外甥生在了肃城一个贫苦家庭。 当然他也上去看过几次外甥。 外甥投胎的家庭家徒四壁,两三岁的小孩儿,甚至吃不饱饭。当时他还感叹,无论过了几生几世,这孩子的命数都有些背。 再后来,碧桃在肃城福利院档案室看到了季明月登记档案上的照片,团子一样的小孩,笑容堪称和姐姐仙桃一模一样。 紧接着他翻到季明月的出生日期,瞬间就明白了一件事—— 碧桃拽回思绪,幽幽道:“你是我的外甥。” 碧桃的手很凉,季明月觉得就像有条毒蛇在脸上爬那样。 但他已经来不及恶心了,因为更大的震惊紧随其后—— 这尼姑的意思,她是男的? 还是自己的……舅舅? 黑暗和抚摸让季明月五感敏锐,他听得碧桃声音颇粗。 满打满算,季明月此前一共见过两次碧桃——虽然在南山禅寺时隔着缭绕的烟气,在深城酒会上对方换了张脸孔,虽然碧桃身形较寻常女子更为高挑——但无论如何,他可以肯定的是,碧桃是个如假包换的女人。 季明月第一次对自己的视觉和智商,产生了根本性的怀疑。 那双属于半鬼的手如毒蛇黏湿的鳞片,一寸寸碾过季明月的皮肤。他汗毛倒竖,朝后退了半步,碰到了椅子。 碧桃借力将季明月按在椅子上,从他那对惊恐的眼睛中窥见正在微笑的自己:“我可从来没说过我的身份。” 的确是很沉实的男声。 碧桃松了手,季明月却已经无力从椅子上起身了。 对外甥的反应,碧桃并不惊异,甚至有种理所应当的满足:“我只是爱这一头青丝,爱这僧袍斗笠,喜欢女孩儿的玩意儿罢了,活该世人愚蠢,各个唤我碧桃师太。” 季明月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相信。 ……自己的这位舅舅,是个喜欢玩cosplay的女装大佬。 “名字、身份、成就、荣耀,不过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外物。我是男是女,甚至是人是鬼,重要吗?”碧桃的手从季明月脸上移开。 第229章 他像是在问季明月,也像是在问自己。 紧接着,碧桃摘下头套,将一头垂腰黑发散落,长发海浪那般在腰际飘摇。 他又持匕首割开手腕,指尖沾汩汩流动的鲜血,一下一下地涂在脸上。 眉毛、眼睛、山根、双颊……宛若匠人精心描绘着自己心爱的瓷器。 眼前这邪气的一幕已经引起季明月生理不适,然而更诡异的是,血液触到碧桃的脸后便如同扑火飞蛾一样,瞬间不见。 随着碧桃的动作,那张“连海”的面皮逐渐溶解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另外一张脸。 细眉淡目,别有风情,配上他的发型穿着,端得是一位长身玉立、青丝如瀑的西装帅哥。 完全恢复原本的容貌后,碧桃见季明月极力克制着翕动的嘴唇和打颤的牙齿,俯身笑了起来:“本无,别怕。这里是你的故乡。” 笑容好看极了。间或有发丝从他鬓边滑落,同腕间坠落的鲜血一起,在季明月脸上来回荡漾。 碧桃的血同样沁凉入骨,季明月猛烈地颤了下,如此动作,他将碧桃手中的匕首碰掉在地上。 可或许是第六感,季明月直觉碧桃自始至终没有恶意,缓了几秒,他才敢对上那双澄澈的绿眸:“故乡?” 凝视深渊已久,深渊必回之凝视。 “京州,明月禅寺。”碧桃“嗯”了声,并没有去管匕首,而是将目光挪向窗外粉紫色的天空,“百年前,我的姐姐仙桃,就是在此处生下了你。” “……”季明月还是对此难以置信,看着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美人舅舅,“我真的是半鬼?” 良久静默后,碧桃绽出一个极其美丽的微笑:“当年的明月禅寺后山,有桃树,花开喧妍。” * 桃树一高一矮,枝蔓交错,年年春天准时开花。鲜红淡绿随风摇曳,在这个灰暗的世道里,为寺庙增添一抹难得的亮色。 禅寺住持妙成师父偏爱两株桃树,将其取名为“仙桃”和“碧桃”,并嘱咐寺内僧人好生照看。 如此过了几年,人间四月芳菲尽,禅寺后山的两株桃树,迎来了最好的时节。 这日依旧有僧人去给桃树松土浇水,到了后山,僧人手上的锄头和水桶因为惊讶而坠落在地,水溅了满身。 两株桃树,凭空消失了。 僧人跌跌撞撞回寺庙给妙成报信,却没有注意到不远处,一对赤身裸体的男女。 二人都是成年相貌,然而行动起来摇摇晃晃,像是刚学会走路的孩子。 仙桃和碧桃这对姐弟,颇为新鲜地对视一眼,看着对方的滑稽模样,都笑了。 幻化成人的桃树精对寺庙并不陌生,是夜,趁僧人熟睡之际,便悄然潜进寺庙找了衣服和食物。 临走时,碧桃过意不去,把在山上摘下的草药野果,放在住持妙成师父的床边。 这和尚睫毛弯弯,模样好生俊秀——瞥见妙成的睡颜时,碧桃心中掠过这样的想法。 人间有春花秋月,有百般趣味,以往习惯了并肩扶持的姐弟俩,第一次有了不同的选择——姐姐仙桃和禅寺附近村里的一位菜农情投意合,很快成亲,仙桃还怀了身孕。有情饮水饱,小夫妻所住的寒窑虽破,依旧能避风雨。 庭院静好,岁月无惊,日子美好得像戏文。 弟弟碧桃则率真贪玩,眼看姐姐溺于情爱,竟然还对那种柴米油盐的日子甘之如饴,他大惑不解,索性离开了京州,大半年的时间里都在周游四海,乐山乐水。 戏文只是戏文。戏文中,牛郎织女可以比翼双飞,薛平贵王宝钏能够恩爱团圆;然而现实里,时局动荡人不如狗,遑论爱,遑论幸福。 姐姐仙桃的丈夫某日去城里卖菜,恰巧遇到前来抓壮丁的军|队,自此杳无音讯。 同去的乡亲捡回半条命,惊魂甫定地跑回村子后,第一件事就是敲开仙桃家的门。 仙桃看着丈夫留下的“遗物”——那些破碎的菜篮和扁担,当即晕了过去。 丈夫失踪,仙桃悲伤欲绝,然而为母则刚,她还是为了腹中的孩子,苦捱数月。 至最后,仙桃自知大限将至,给弟弟碧桃留了绝笔信,然后强撑着来到明月禅寺门口。 温柔而坚毅的桃树精,将唯一的希望寄托在妙成师父身上。就像很多年前,她作为一株生机盎然的桃树存活时那样。 生下孩子,咬断脐带,仙桃将手中软热的婴童包好,搂在怀中。 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拍了拍寺庙的大门,这才在交融的汗水、血水与泪水之中,咽了气。 妙成听闻响声前来开门,只看到血迹从远处石板直蔓延到寺庙门口,已经没了呼吸的女人,裙子几乎被鲜血染透,一片触目惊心的赭红。 她身边还有个小娃娃。 婴儿刚出生不久,胎毛还湿漉漉,趴在母亲怀中不哭不闹,只攥着小手蹬着小脚,乖巧得很。 看到妙成的那一刻,婴儿咧开小嘴,露出了个甜甜的笑。 ——小家伙长着一对极其罕见的绿色眼瞳。 * “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话毕,碧桃微微闭眼,像是灵魂出离了那般,黑发随着动作略微摆,“仙桃姐姐这是何苦。” “那个孩子,”季明月声音喑哑,“就是我。” “待我游历结束,回到京州后,才知这个惊天霹雳的消息——姐姐因为产后血崩送了命。”碧桃回视季明月,声音隐没在窗外若有似无的夜莺啼叫中。 第230章 这一世的外甥没了绿眸,唇红齿白,更显一对眼瞳浓黑如点墨。 碧桃收回目光,轻叹一口气:“仙桃姐姐是为了你。” 季明月喉结滚了滚,却说不出话,扑簌簌滚下两行泪来。 他心里鼓胀,盛满了千百种情绪,却也只能通过眼泪这唯一的方式释放。 “本无,我说这些,只是希望你知道当年旧事,并没有责怪的意思,”碧桃伸手为他拭泪,“虽然投过胎,但你是姐姐留下的唯一孩子,更是这世间少有的半鬼血脉,我们都很喜欢你,珍视你,若不是如此,我也不会行走于阴阳两界,苦苦寻你至今。” 原来舅舅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找到自己吗? 这话无可指摘,但季明月触到自己被麻绳勒过的手腕,隐隐觉察到异样。 当然他也有更大的疑问,氤着水汽的眼神投向碧桃:“舅舅,你说‘我们’?” 父母早已身死,难道这世上还有别的亲人? 自今日出现开始,或者说,在季明月的印象中,碧桃始终眉眼淡淡,嘴角端着的笑容秋月平湖,泰山崩于顶也面不改色。 然而此刻,藉窗外微光,季明月却见他这个美人舅舅脸色苍白如纸,眼圈也红了。 有鲜血,再度从他被割开的手腕中滴落。 须臾后,碧桃握住手腕,表情痛苦地摇摇头:“是我口误。” 话虽如此,他却在心里无声地念出了一个名字。 妙成。 作者有话说 没想到吧,碧桃是个男人,还是非常fashion的女装大佬(其实前文也有不少提示) ------ 前面有读者宝贝猜碧桃想复活的是本无,并不是哟~ 第123章 真的要断了过去 北方仲夏的天幕空明澄澈。 蓝色一望无际,落在碧桃眼里,为他的回忆做最完美的背景。 游历归来后,碧桃看到绝笔信,腾出一把心火,怒发冲冠地找到明月禅寺,把大门拍得哐哐响。 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与碧桃曾有一面之缘的妙成,抱着孩子立于台阶前。 忽而有风过,吹得妙成满袖清风。寺旁的片片桃花随之飘飞,桃花拂过妙成头上的戒疤,给僧袍点缀些粉红。 它们扬在风中,又飘进碧桃心里。 贪玩的桃树精一夕之间转了性情,以为姐姐祈福为由,自愿留在明月禅寺之中,僧袍一穿,长发一拢,挺像那么回事。 妙成却不许碧桃剃度,只说他因缘未了,令他带发修行。 寺中生活日复一日平淡如水,碧桃生生忍了下来,与他熟识的僧人也感叹这带发修行的年轻居士定力十足,日日早课晚功绝不落下。 可只有碧桃自己心里清楚,早晚诵经时,因为位置得宜,他可以偷偷地眯起眼,用目光抚摸妙成的脸庞。 香烛旁的僧人双颊紧绷,微微翘起的唇诵出好听的声音,睫毛也像晨间沾着露水的鸦羽。 他肯定自己的眼光,心道,这和尚,当真好生俊秀。 佛殿内,“南无阿弥陀佛”的诵声无悲无喜,像桃花瓣,花谢花飞花满天。 碧桃的心也跟着游荡,不知该落在哪一处。 不知天尽头,何处有香丘?(1)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力聚拢神思,把目光凝在妙成身上。 却冷不防发现那一瞬间,端正持重的住持,也于无声处悄然睁开双眼。 对视是世间最短暂的接wen,小心翼翼,不露痕迹。 …… 桃花终是飘于殿中,将佛陀当做归宿。 拈花微笑的佛祖只静默看着座下的两具rou shen,脱去僧袍袈裟,相拥、颤抖。 观自在菩萨,照见五蕴皆空。 眼做情根,心为欲种,金漆佛像,不问缘劫。 清规戒律都是虚幻,只有交织的鼻息、温柔的呢喃,只有月色和花瓣,是这一刻的真实。 他们相拥颤抖。 他们做着世上最快乐的事。 攀上高峰时,碧桃接纳了妙成的一切,汗水、泪水,还有那些喷涌和流动。 他抱紧了极乐的佛,可一瞬间,却又触到满手的水渍。 有晶莹成串的泪水自妙成眼中滑落,碧桃替他拭去:“痛的人明明该是我才对。” 继而又去啄他殷红的唇,声音微哑:“你怎么还哭了。” 温热的指腹在眼睫上滑动,像给鸟儿梳着羽毛。 妙成也笑了,他知道自己的泪不因悲伤,也不是兴奋,而是快乐。 那种快乐,使他万念俱灰,令他永堕无间。 万劫不复。 大殿共度一夜,第二天,碧桃发现,妙成原本的黑眸变了,变得和自己一样——虹膜周围,覆上了一层妖冶的绿色,像打散了的翡翠。 他颇为好奇,又因妙成读书多见识广,便打算找妙成问问。 妙成平时待他就足够冷淡,有过jifu之亲后,见了碧桃更是涨红了脸,恨不得绕着走。 “妙成师父,你怎地不理会奴家?”碧桃笑靥如花,他爱穿女装,也爱做女儿腔,可现下却反了过来,如郎君调戏小媳妇儿似的,将妙成堵在房里。 他抽出不知从哪儿买来的丝绸帕子,拭在妙成脸上,又念起俗世里学来的那热闹戏文:“郎君呀——你是不是热得慌——” 妙成喉结滚了滚,握住那方雪白帕子。 第231章 两张脸孔贴近,碧桃这才看清,妙成虽是绿色,可他的双瞳较自己颜色偏深,只有细看,才会发现那是一种幽幽暗暗的绿色,像猫眼。 绿眸红颜,灿若桃花。 妙成师父和我一样呢!这种想法令碧桃愈发得意,温热的鼻息喷在他耳边:“你莫不是那大殿上的金身释迦摩尼?不听不看不认?” 妙成只得阖眼,念了句阿弥陀佛。 “你此时惊扰佛祖,是想让佛祖也知晓你我二人的欢爱?”碧桃笑道。 妙成越是双目紧闭,碧桃声音就越是高扬了起来,有着独属于精怪的魅惑和缠绵:“郎君是不愿认奴家,还是不敢认奴家?” 妩媚的声音回荡在房中,一旁小床上,同样拥有绿眸的婴儿本无,似乎和他的舅舅不对付,哇地一声嚎了出来。 妙成视那千娇百媚的精怪于无物,只手忙脚乱地去哄小婴儿。 良久后,他才厉声对碧桃道:“休得胡言,没得亵渎佛祖。” 虽是斥责,可他人却很没有底气地低着头。 “郎君看看奴家,可好?”碧桃根本没理会哭得更厉害的外甥,用手背贴着妙成的脸,一寸一缕,慢慢摩挲。 “妙成师父,你看看我,看看我的眼睛。” 触感化作某种奇异的念想,促使妙成不受控制地抬头。 绿眸映在眼中,妙成蹙了蹙眉,想起了此前闲来无事消磨时间所看过的书,心中默念一声罪过,从书阁中翻到一本《娑婆录》,递给碧桃。 “你也成了……”不消几天,碧桃把书翻完,再度找到妙成,“半鬼?” 《娑婆录》上所载,凡人与精怪欢好,乃变作绿瞳半鬼也。 妙成刚给本无喂完米粥,闻言依旧低着头,也不言语。 他脱下僧袍,背起带刺的荆条,走出寺门上了山。 这不是妙成第一次上山,碧桃也知道,妙成在修苦禅。 他心想,凡人真是虚伪又拧巴,明明是惩罚,却偏偏要打佛祖旗号,要藉“禅”之名。 还是做精怪,不,做半鬼好,想吃就吃,要睡便睡,喜欢的人儿,就一定要弄到手。 思忖之际,妙成越走越远,他在惩罚自己这具下贱的、肮脏的、经受不住诱惑的皮囊。 堂堂一寺住持,犯下色戒,即使寺内众僧不知,他也必须对佛祖、对自己有个交待。 肩背被荆条刮出一道道血痕,血珠滴在沿途的落叶和枯草之上。 这还不够,妙成故意往灌木茂密的地方走,很快,草鞋也被割裂,已经留了些许疤痕的腿脚,再度被划得鲜血淋漓。 碧桃悄无声息地跟在后面,他看不见鲜血,亦看不见惩戒。 他只觉秋日来了,天气渐冷,要给他的妙成师父,添件衣服。 碧桃是桃树精怪,草木医理上无师自通,回寺后,他做了些止血阵痛的药膏,又将那被割得千疮百孔的僧袍补好,于月色中,推开了住持房间的门。 “妙成师父。”碧桃轻轻喊了一声,翡眸闪烁,莫名蕴着希冀。 妙成正在房中打坐,满身鲜血将凝未凝,闻言如临大敌,连念几句佛经,迅疾要推碧桃出去。 “你误会了,我只是……”碧桃露出委屈的眼神,攥着他的手腕,“想来看看你的伤。” 妙成的手终是顿住了,他只能感觉到碧桃沾着药膏的指尖微凉,在自己手臂肩颈游走。 那种触感亦像片片桃花,遮住双眼。 除了春光,他什么都看不见。 妙成仰躺着,任天摇地晃,所有的渴望汇聚翻涌,幻化成一场飘飞的绮梦。 …… 翌日,藉清晨的阳光,妙成盯着身侧乖巧熟睡的碧桃看了许久。 明明受伤的是自己,可碧桃身上的痕迹更甚。 青红错杂,赫然入目,是他的杰作,也是他犯下滔天大错的证据。 他恨碧桃,更恨自己,这种悔恨,掺杂着担忧畏惧……千百种情绪凝在胸腔,堵得他喉头干哑。 良久后,妙成终是摇醒了碧桃,冷着脸命令他离开明月禅寺。 碧桃睡眼惺忪神思混沌,以为爱人只是开玩笑——毕竟昨夜那些炽热的呼吸和甜蜜的情话,仍犹在耳。 他侧卧在床上打了个哈欠,慵懒说“昨夜你把我折腾得那么狠,再让我睡一会儿”,接着托腮做出一副天真做派,等着妙成道歉。 却等到住持一句“明月禅寺不收半人半鬼的怪物”。 只有爱你的人才懂怎么让你死得最难看。短短一句话,却像千百支羽箭,把碧桃的心扎得千疮百孔。 一气之下,碧桃收拾了行李出寺云游,经年未归。 连带着,还把明月禅寺的那本《娑婆录》也顺进了包袱里。 世间俗谚说“情根深种”,于寺中修苦禅的妙成,看着身上层层叠叠的伤口瘢痕,总算明白,情爱之事,越是想要连根拔出,就越是会深陷其中。 或许是过意不去,或许是为了转移情绪,妙成将一腔爱意,全部给了寺里的另一对绿色眼睛——碧桃的外甥,本无。 寺中不乏僧人腹诽,说是妙成住持偏心那个捡来的病弱孩子,可只有妙成自己知道,他袒爱的,究竟是谁。 相思蚀骨焚心,苦禅亦不可消业障。妙成背了十数年荆条,终于在将本无送到国外念书后,大彻大悟。 哪怕世道不太平,烽火不息,他也狠下心来,赶走了寺庙中所有的僧人和孩子,然后划开自己的脖颈双腕,接着一把火,将明月禅寺一并烧了个干净。 第232章 偌大的寺庙在烈火中分崩离析,火光延烧至眼中时,妙成念了几句心经,笑容中有解脱。 那种感觉很奇怪——不悲伤,不痛苦,只是空虚;像荒凉的土地,无人的暗夜,落入泥土的花瓣,迷失于大海的孤舟。 他闭上那对幽绿的双眸,口中的心经转成往生咒,任业障孽缘滚滚红尘,尽数化为黑烟齑粉。 …… 十数载春夏秋冬,碧桃寻江南烟雨,观大漠孤烟,饮北地烈酒,尝岭南荔枝,但其实,他过得也并不好。 眼中动情,心有牵念,又怎能真正寄情山水? 妙成圆寂的前几日,他便觉内心颇不宁静。 当时他暂宿在宜州的般若禅寺,宜州是江南水乡,时值中秋,却罕见地下起了冰雹,噼里啪啦将窗子砸得一阵乱响。 精怪天性敏感,感知到不祥的征兆后,碧桃第一时间赶回了京州。 却只看到一堆焦木和几颗舍利。 死者是懦夫,生者要承受无尽痛苦。 眼泪滚滚涌出,碧桃来不及擦泪,于模糊的视线中,仔细挑了舍利子包好,贴身藏着。 他跌跌撞撞出了寺。 却被碎裂的台阶绊了一跤。 石板青灰,堪堪露出一抹白。 碧桃抽出夹在其中的物件。 是一方丝帕。 当初妙成从他手中抽走的帕子。 丝绸胜雪,碧桃认出是被妙成抢走的帕子。 上有星点墨迹,同样是妙成的笔迹,白话文,一望即懂: 【缘起,我于万丈红尘之中见你, 缘灭,我见你于万丈凡尘之中。】 明明是一阕绝笔,一句告别,却仿佛爱人之间最亲昵的呢喃低语。 碧桃哭倒在残垣断壁之间。 作者有话说 (1)灵感来自红楼梦《葬花词》 ————— 舅舅呢,不仅仅是女装癖,也有一点点性别认知障碍啦 第124章 让明天好好继续 缘起缘灭。 妙成走了。 夜幕送走天边最后一团云朵,河面上一道月色,割裂现在与从前。 他走了,空留我一个不人不鬼的妖物,面对残局。碧桃心里这样想着,极力忍住泪水。 行走世间百年,他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以为自己已经练就一颗铁石心肠。 要在欲望的争夺中永远获胜,就必须把自己塑造成一个无情者。 可他却总是败于妙成这个名字。 季明月看碧桃神色软下来,酝酿少倾,喊了声“舅舅”,声音极小。 忽然多了个亲人的感觉,实在太别扭了。 不过他依旧记得正事,试探着问:“您……有海哥的下落吗?” 东木、中土、西金、南火,他们查了四个案子,背后的碧桃不可能不关注连海。 果然见碧桃略微怔忪,接着道:“本无,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听闻此言,季明月心头像坠了块秤砣,骤然一沉。 “本空已死。” 秤砣只用一根细线吊起,荡悠悠甩在半空。 “本空,哦不,你的海哥走了,”碧桃靠近季明月,见他脸色比墙皮还白些,又在他耳边吐气,“空留你独自面对残局。” 或许是错觉,季明月听出——碧桃的语调竟有种微妙的畅快。 季明月喉咙干哑,像口渴到濒死却执意在沙漠中找水的旅人,“你说海哥死了,你如何证明?” 不是他被骤临的死讯迷失了心智,而是这件事本身就很没有说服力。 海哥情智双高、杀伐果断,怎么可能死? 再说他一个鬼,真“死”了又会怎样? “你有多久没见过本空了?”碧桃看出他心中所想,笑道,“他联系过你没有?给你打过一个电话没有?” “没联系不恰好证明海哥没事吗?”季明月用嘴硬掩盖心虚。 碧桃没再说话,而是从西装中,拿出了些许东西,叮咣作响。 季明月凝神垂眸,目光所落之处是几只小玻璃瓶,一盒烟。 ……是“圣水”的瓶子,和海哥被带走时装着的烟! “都是本空的贴身之物。”碧桃的绿眸直望向季明月的瞳仁深处。 太阳已经完全从地平线坠落,藉夕阳余晖,碧桃看见季明月难以置信地摇头,投在地上的阴影小幅移动。 “事出突然,舅舅知道你不敢、也不愿相信。”他气定神闲地望着眼前的困兽,接着又郑重拿出一封信塞进季明月手中,“但本空是自愿走的。” 默了默,碧桃念了句阿弥陀佛:“灰飞烟灭。” 那颗秤砣终于被利刃一般的四个字割断,“啪”地一声,坠落黑渊。 季明月拿出信纸展开——的确是连海的笔迹,一手标准的汉隶,横竖折处会有顿挫,苍劲有力。 信不算太长,简单利落,也是冥府府君的风格。 【小季,展信佳 我写这封信时,还在阎罗大厦眺望不远处孽海边的夕阳。你读这封信时,想必我的血肉精魂,已随万千星辉洒于你身上。 我在阴冥百年,深知命运无序,不是所有事都能称心如意。有时能开一扇窗,看一朵花,爱一个人,已是莫大机缘。 世间有百年好合永结同心,亦有劳燕分飞兰因絮果。但总有一些感情独立于机缘之外。也许你会嘲笑我,但我想把它叫做真爱。 第233章 我们总得给自己留点儿神圣的东西,不是吗? 若你相信真爱,那就还有来生。我会在来生看海赏月,观雪景吃火锅。 我记得我临走时,与你约定一起吃麻辣火锅,不知你可还记得? 望君珍之重之,来生再见。 连海,甲辰年白露月夜手书】 钢笔墨水力透纸背,季明月的眼泪滴在上面,很快将遒劲的字体洇成大小不一的墨团。 那眼泪却又化作粘稠的沥青,浇在季明月的嗓子里。他喉结滚动了几下,却终究发不出声,接着整个鬼像漏气的皮球一样蹲下身去,只有无力地抓着头发的份儿。 听到隐约的啜泣声,碧桃弯了弯嘴角,微闪的眸光更令他一对绿眸如剥皮的葡萄。 他同样蹲下,拍着外甥的后背:“我有法子让本空——” 停了一瞬,碧桃才轻启双唇:“复活。” !!! 这一声入耳,季明月完全呆了,抬头不错眼珠地盯着碧桃,似乎在确认方才的话是否出自舅舅之口。 良久后,他声音不稳地问:“真的?” 碧桃慢慢地笑了:“你既然看过《娑婆录》,应该知道‘敛骨吹魂’的道理。” “西升玉兔,东坠金乌。”他起身看向窗外,今天是农历八月初七,天边尚无月亮——只因上弦月于白日从东面升起,此时还看不见。 办耿晨灿的案子时,季明月同连海一起查过资料,知道“敛骨吹魂”确实是“复活”的含义,于是擦了眼泪,问道:“你有法子?” “小季,”碧桃换了称呼,“你愿意用你自己的命,换海哥的命吗?” 季明月几乎是没有犹豫地点了头。 “金木水火,五行五数。”碧桃道,“如今已有四人献了活祭,再有最后一个,连海就能复活。” “……献活祭?”季明月愣了下。 碧桃颔首,略作思忖后道:“献祭者须得不辟斧钺,自愿献身。” 几乎是同一瞬间,莫栋梁扭曲的四肢、谷知春流血的双眼、割喉的步金秋乃至已成为焦尸的耿晨灿,纷纷在季明月眼前掠过。 他们四人,都是自杀! 这也就解释了,为何碧桃选中“五行之命”的献祭者后,没有直接杀死对方,而是要大费周章,在暗处制造这么多起复杂的命案。 碧桃在逼这四人“献活祭”。 季明月望着舅舅倾城绝美的容颜,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他只觉那张脸一分为二,半面是粉红花苞,半面是累累白骨。 此时碧桃已走到门口,再度启唇:“小季,只消你献了活祭,阴阳两界可恢复太平,冥府府君可完璧归来。” 碧桃声音鬼魅,咒语一样飘进季明月耳中,一时间他又瞟到信纸上的墨迹,【珍之重之,来生再见】八个小字还没被洇开,赫然入目。 “好。”季明月吐出这个字,同时也对碧桃抛了个意味深长的笑。 死亡、灰飞烟灭,似乎不再是一件令他害怕的事。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执念已了的圆满。 趁碧桃不留神,季明月一只手拾起地上的匕首,放在身后,缓缓地跟在后面。 “要我如何献祭?”他想起那句“五行无数”,知晓自己是水命,此处又是北地京州,明白了什么。 季明月望向近在眼前的河,也知道了这是哪里——约莫几公里外,就是阴冥“瞬息全宇宙”在京州的终点。 他来过京州很多次,偶尔路过,因此对这条河并不陌生。 河滩边长了大片野花,初秋了还在一反常态地开放。小花随风摇摆,红粉不一,粗粗看去,竟有些像忘川边的彼岸花。 红色摇曳在季明月眼中,他于湿润的水汽中苦笑:“原来我是‘北水’。” 碧桃回头睨了他一眼,间或有长发飘飞,挡住他神情复杂的双眼。 他只是用目光将季明月往河边引:“很快的。” “我还有最后一个问题。”季明月已经走到河边,脚一伸就能跳下去,“疑惑解开后,我会自行了断。” 碧桃眉毛跳跳,额角也冒了些汗,不知是激动还是紧张,忙道:“你讲。” 季明月:“我死后,你要如何复活海哥?或者换句话说,这世上有这么多亡者,怎么保证被复活的,一定是海哥?” “怕我骗你?放心,我还没下作到这地步。”碧桃释然一笑,“只需有被复活亡者的贴身之物。” 接着又扬了扬手腕上的伤口:“再加上写有献祭者八字姓名的纸人,以及半鬼之血——亡者便可归来。” “这便是‘借得一身,满天飞血’。”他诵出【敛骨吹魂】篇章的词句。 季明月在碧桃身后“唔”了声,算是认可舅舅的解释。 “海哥。”他很轻地呢喃,语调近乎恋人间的絮语,“不是海哥。” 北方傍晚天高风紧,湍急的水流伴着夜莺的鸣唱灌进碧桃耳中,如繁弦如急管。碧桃没听清,问了句:“不是什么?” “舅舅,你要复活的,”季明月轻轻道,“究竟是谁呢?” 下一秒,他抬起一直藏于身后的手,将匕首稳准狠地插进了碧桃的后心。 作者有话说 我们小季是很聪明的恋爱脑,关键时刻从不掉链子 第125章 我对你仍有爱意 碧桃听到了微小的碎裂声。 第234章 刀尖寒凉,可他浑身的血液却像沸腾了一样,不断从伤口喷薄。 碧桃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忍住钻心的疼痛,回头瞬也不瞬地望着外甥。 “你想复活的不是海哥。”季明月也是第一次杀人,他颤抖地拔出匕首,血红的刀尖闪着寒光,吓得他连忙将凶器扔到一旁。 如此动作脸上溅了大片血花,像戏子描摹的油彩,极尽绚烂,极尽诡谲。 好容易平复下来,季明月目光投向手上那张混合血水和墨团的纸:“这封信,也是假的。” 笔迹的确是连海手书,但方才甫一拿到信纸,季明月就看出了问题——海哥被带走前,明明是和他约定的是要去吃涮肉,而不是什么“麻辣火锅”。 “我猜,海哥应该是被你们要挟了,”季明月说出自己的推测,“所以才会用这封手书,用这最后一句,给我留下暗语。” 话毕,他心中无端涌出某种大难不死的庆幸,庆幸于自己和海哥的心有灵犀。 碧桃嘴角已经有血沫喷涌,他不断呛咳,脸颊上因为用力浮上红色,和血水融为一体。 季明月目光犀利:“你做这一切究竟是为谁?” 后心处的血腥气逐渐蔓延,几乎要钻透肌肤骨骼,直涌上胸腔。碧桃捂紧心口,对季明月鬼魅地笑:“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反派常规操作是吧?”季明月才没有这么蠢,边说边后退离河岸,“我若是真的过去了,不知道你要怎样对付我。”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被戳破了诡计,碧桃也不生气,面容甚至相当平和,声音幽幽出口,“想知道你的海哥在哪里吗?” 见季明月脚步顿住,他继续道:“其实你猜对了,府君并没有死,他现在……” 季明月想了想,问道:“现在怎样?” 碧桃不说话,唇角一勾,转身就要跳河。 “你回来!说清楚!”季明月顾不得什么反派正派了,当机立断跑上前,一把将碧桃拽了回来,甥舅二人在河岸边滚作一团。 碧桃的长发发尾微湿,水滴掺着血珠滴落在季明月脸上,激出丝丝缕缕的凉意。 然而另一股更深的寒气从他的胸膛传来,季明月垂眸,看到了黑漆漆的枪|管。 “事以密成,语以泄败,”碧桃握紧枪,朝季明月胸口摁了摁,“本无,你非佛门中人,不知道这世间,真正重要的事,对佛祖都要保持缄默。” 滴下的血染红了西装,又在河滩上积聚成一个赭红色的小坑。碧桃愈发捂紧刺痛的心口——彼处西装的夹层里,除了藏着枪以外,还藏着几颗舍利。 妙成的舍利他贴身保管。百年来一直放在心间,直到即将来临的那一刻。 终其一生,他都在等那一刻。 阴霾既去,日月光复,他的情僧将踏着月色降临,此后永生永世,陪在他身边。 思及此,碧桃笑了,眼底有些许兴奋,那目光让季明月心里直发毛:“有些事情,应当对佛祖隐瞒一辈子。” 比如爱。 可有些事情,却根本无从对自己隐瞒。 也比如爱。 碧桃对季明月道:“只要你自愿献祭,待我复活想要复活的人之后,我自会放府君一条活路。你放心,出家人不打诳语。” 话毕又追了一句:“你不想府君活命吗?” 话虽如此,但他几乎是用枪在逼迫季明月朝河中走。 刺骨的河水已经漫过季明月的腰身,他的腿脚都已经失去了直觉,前行时连着打了好几个趔趄。 感觉到季明月愈发浑身发软,他托了托对方的胳膊:“死亡只是一瞬,死后便入极乐王国。” 他的枪口向上顶着季明月的后脑,却不无悲悯地念了句佛经:“无畏涅槃界,妙有极乐净土——本无,我是在助你解脱。” “好一个解脱,”季明月自知存活无望,今夜要交待在这里,闭眼苦笑道,“你是不是也是这样诓骗那几个受害者的?” “好说。”碧桃借力,将季明月的头颅按在河水里。 和许多溺水的人一样,季明月的双手在河面拍出凌乱的水花,口鼻处不断有气泡翻涌。 但无奈碧桃下了死手,挣扎片刻后,季明月手脚渐渐停了,软哒哒地悬在水中。河面只余几个小小水泡,相融、崩裂,就仿佛从未存在过。 眼看季明月没了气息,随水流越漂越远,碧桃心中大为满足,强烈的快意促使他吃吃笑了几下,眼角涌出的泪花与血迹交织在一起,顺着脖颈的弧线滴落在衬衫领口,雪白血红。 “妙成,我来了。”碧桃终于得以拿出怀中的舍利。 妙成曾绝望留下遗书,说些什么“缘起缘灭”的丧气话,放屁! 他就要与缘分作对。 缘分越把他们推远,他的爱意就越热烈。 他就要他魂兮归来。 骨白色的舍利约莫五六枚,珍珠般大小,许是曾被反复摩挲的缘故,各个油润发亮,在傍晚发紫的夕阳余光下,闪着清辉。 “我们很快就能……”碧桃再也忍不住,几乎要烧红的眼睛弯出笑意,可泪水却不受控地奔涌而出。 “长相厮守……” 晚风和流水似乎也明白有情人的心事,慢慢停了,带走世间所有的贪嗔痴,爱恨欲,求不得,意难平。 “半场开香槟啊,妖物。” 第235章 然而就在一片寂静之中,有声音自不远处传来。 碧桃原本准备上岸,用匕首取自己的腕间血滴在舍利子上——这是复活妙成的最后一步,他闻言大骇,连忙收好舍利子,目光如鹰在四周逡巡:“谁?” 那声音依旧继续:“你是不是高兴得太早了?” “本空……”碧桃瞳孔骤缩,“连海!” 月色下,连海的身影悄然出现。 “不,不可能,”碧桃跌坐在河里,顾不上河水将他后背的伤口蛰痛,“你明明被钟锋和……” 忽然间他意识到说错了话,噤声几秒,才道:“被钟锋软禁了!” 另一边,季明月听到熟悉的声音,几乎是下意识踉跄着从水中站起。 他不住吐着水沫,心中的紧张在见到连海的那一瞬被巨大的惊喜代替。 “海哥——” 刚才的假死只是权宜之计,季明月早就看出碧桃来者不善,更看出自己这个舅舅貌似在下一盘大棋,其实色厉内荏,还有个脆弱到不行的软肋——那个他想要复活的人。 只要找到对方的弱点,就还有翻盘的机会,因而他决定先假装被溺死,藉此脱逃,之后再从长计议。 他一定要救下海哥。 季明月伤得不轻还差点窒息,然而此刻,他不知哪来一身力气,快步跑到连海身边。 “太好了,”季明月摸摸他的脸,又拽拽他的衣服,确认眼前确实是他的海哥之后,几乎要哭出来,他搂紧眼前的身躯,近乎语无伦次,“真的太好了。” 海哥还穿着那套居家风格的卫衣卫裤,似乎接下来就要闲闲说一句“今晚要去吃涮肉吗”,吃饱饭之后再一起遛个弯儿,散个步。看个月亮。 连海胡噜了一把他潮湿的头发,目光向下来到他遍布淤青与疤痕的手臂,不无怜惜地道:“傻小季。” 委屈伴随着激动接踵而来,季明月擦着眼泪,胸腔里没来由的酸胀顶上头腔,他鼻子咻咻的,埋怨的气息扑在连海脖颈之间:“你这些天究竟在哪儿?你哪怕谁都不联系,总该跟我说一声吧……” “说你傻你还真傻,”连海笑容宠溺,“我以身设局,此局九死一生凶险之至,跟谁说都不能跟你说——我最不能连累的就是你。” “再说了,我不也派鬼跟着你了吗?”他再度揉了揉季明月的头,给冲他龇牙哈气的小猫顺毛,继而握住小猫那软绵绵的爪子。 海哥的手温热有力,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季明月感受着他脉搏的跳动,猛然想起前段时间,他总觉得自己被跟踪了——并且那些跟踪者,和监视崔决的鬼还不一样——崔决被跟踪者刺杀,至今生死未卜,而他们只是静静跟着自己,再无其他的举动。 原来那些跟踪者竟然是海哥安排的吗? “局?”季明月大惑不解,难道说海哥当初被带走,不是情理之外,而是……计划之内?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连海并不回答,只温柔地搂住季明月,毫不吝惜地送出自己皮肤的热度。 不过很快,他眯了眯眼,凌厉的目光扫向一旁呆怔的碧桃。 冥府府君一旦严肃起来,上位者的压迫感足够令人望而生畏:“碧桃,你当真以为你挑拨我与阴司司长钟锋的关系,让他把我锁在阎罗大厦——” 顿了顿,连海才道:“就可以高枕无忧地,去实施你那个下三滥的复活邪术?” 作者有话说 海哥不在时的小季:我是全世界最坚强的猫猫 海哥回来后的小季:嘤嘤嘤(蹭进海哥怀中) 第126章 我对自己无能为力 碧桃面色瞬间灰败。 藉微弱的暮光,季明月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不可能”、“怎么会”之类的意思。 “百余年前的孽海之乱后,阴冥诸多楼宇遭海水侵蚀,常有发霉虫蛀,因而庆甲君曾组织过翻修,”感知到季明月逐渐平复,连海松了松手,目光持续在碧桃身上扫荡,“不巧,阴冥大厦的翻修正是连某人负责。” “楼宇内每层楼有多少个楼梯,何处适合设置巡查岗哨,监控摄像头安在哪里,消防逃生出口又在哪里,全阴冥没有鬼比我清楚。” 碧桃全然没了方才的得意。 “你哪怕现在将我五花大绑在阎罗大厦,我照样有办法站在你面前,你信是不信?”连海的目光过于犀利,又携着千钧的重量,刺得他跪坐在河滩边。 “我,”湿沙黏在碧桃的黑色西装上,将他染血的双手硌出一道道细小的红印,他的声音和眼皮一样,都在不住颤抖,“功亏……一篑……” “不如说是智者千虑,必有一失。”连海厉声质问他,“你为了这个复活计划,不惜杀害无辜的阳间凡人,甚至把手伸到了阴冥——” “你究竟布局了多久,想复活的,又是谁?!” 碧桃不语,静默片刻后,终于阖上了摇摇欲坠的眼皮。 连海一字一顿:“莫栋梁、谷知春、步金秋、耿晨灿——金木水火,五行五数——想凑齐命含五行、又自愿献祭的人,并不容易。你应当是在阳间寻找了许久,起码从十年前,你在肃城的麦田特意等着谷知春的时候,计划就开始了。” “不,甚至更早。”见碧桃不语,连海愈发证实了自己的猜测。 他环视四周,离此处不远的地方,原本是京州的明月禅寺,再往西边走五六里路,就是他更为熟悉的圣约翰安养院。 第236章 他曾于那里度过晦暗童年。 连海顿了顿,收回目光直视碧桃:“莫栋梁和谷知春都是福利院出身,步金秋和耿晨灿也都与福利院有关联。” 他没有说出的另一个事实是,转世投胎后的小季,也曾在福利院生活过。 “我猜,你本就把目标对准了福利院——那些有正常社会关系的人,成为献祭者的难度太高,人死后一堆麻烦不说,甚至可能会惊动阳间的警方。”连海道。 “可若是献祭者来自福利院呢?事情就方便多了。这些孩子本就身份特殊,失踪或者死亡的话,不甚引人注目。更何况,他们或多或少有些心理上的问题,很容易被你利用。” 莫栋梁临死前的笑容,谷知春和桑非晚的换脸,步安宁办公室的“五行图”,步金秋会写繁体的“奸”字,并且知晓连海不是阳间之人……案子中诸多诡异的疑点,便都因此而来。 人心最好拿捏,贪婪、嫉妒、虚荣、愤怒,有情绪就有弱点。给自卑者一点微小的表扬,给失败者一场简单的胜利,足矣。 “明存观音心,暗行修罗事。”连海道,“四名死者,无一例外都是被你施以恩惠后,再被你挑唆自尽。” 连海方才说碧桃是“智者”,是发自真心的。 眼前的杀人犯,当真头脑聪明,手段了得。 “并且你一旦锁定目标,便会从他们入手,寻找更多受害者。” 这些天在阎罗大厦的“禁闭”生活,让连海意外地想清楚了四个案子之间的关窍——耿晨灿是杨云昊的母亲,令杨云昊枉死的河豚毒素ttx,则来自在医科大学读过书的步安宁,而南山福利院的院长钱如真是步安宁的同门师姐。 甚至碧桃的那把枪,都是从步金秋和步安宁那里偷的。 丝丝勾连,环环相扣,像一具结构精巧的榫卯。 榫卯最上方,顶着碧桃明媚鲜妍的脸和深不见底的心。 与此同时另一边,季明月想到方才的梦,灵光一闪。 他赞同连海的观点:“碧桃做精怪时就栽在明月禅寺,离福利院也不远,化形后又于阳间行走多年,知晓各地风土人情,普通凡人想要作案,别的不说,单论对每座城市、以及城市中福利院的熟悉程度,难度就堪比登天。” 不过若是碧桃,则一切都合理了起来。 果然,季明月见碧桃愈发面若白纸,双手于河滩的泥沙中越陷越深。 连海对自己的推测的正确性没有任何怀疑,但听季明月如此说来,心头浮上了更多疑惑,不禁眯了眯眼。 小季方才反复提及了“福利院”,这令连海想到一个疑点,那就是从阴冥到达阳间的很多城市,都要经过福利院。 “瞬息全宇宙”的终点是阴冥第一个上到阳间的亡魂所落脚的地方,碧桃恰好可以行走于阴阳两界,而除了碧桃,阴冥再找不出一个对各个城市的福利院有如此执念的亡魂。 这是否意味着…… 细思极恐了,连海不敢再想下去。 当然小季这话还点出了另一个诡异的问题——碧桃筹谋布局许久,东西南北中诸多城市让他跑了个遍。可阳间这些年来发展飞快,碧桃如此费尽周折,其中少不了要用钱,他的日常开销都是如何支撑的? 连海越想越觉得许多问题像团剪不断理还乱的毛线,碧桃这只半鬼,身上绝对不只四起命案这样简单。 心思百转千回之际,只听对面传来幽幽声音:“本无,想知道我究竟要复活谁吗?” “说起来,他和你、和你的母亲,也颇有渊源呢。”说这话的时候,碧桃抬头,绿眸中含着一汪秋水,摇摇晃晃,幽幽深深。 他又抬手在眼角处抹了一把,些许血水映在他雪白而委屈的脸上,又被坠落的泪珠洇开,星星点点,恰如三月桃花。 被这样的目光撞上,季明月心旌一动,似被蛊住那般。他知道碧桃诡计多端,可最终冲动战胜了理智,很没有出息地问道:“谁?” 碧桃送上盈盈秋波,同时嘴唇开开合合。 他像是说了很多,却没有发出半点声音。 季明月从他的口型中,分辨出了“妈妈”、“美丽”、“半鬼”云云。 没有人不对自己母亲的过往好奇,更何况还是从未见面过的母亲,这母亲还不是凡人——季明月忍不住倾身。 “小季,回来!”连海反应过来,季明月着了碧桃的道,想拉住对方,“碧桃骗你的!”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几乎是一瞬间,碧桃猛然起身,抓起一把沙子朝连海和季明月洒去。 季明月再睁开眼时,看见碧桃一手锁在连海的喉咙处,另一只手拿着枪,黑洞洞的枪口靠近了连海颈间。 他这才明白,碧桃方才装出一副无可奈何的柔弱模样,原来都是障眼法——他自始至终都握着那把枪,只是之前,他的手一直陷在砂砾之中,这才让自己和海哥都放松了警惕。 不仅于此,季明月自始至终以为他这个疯魔了的舅舅只会对自己下手,海哥那么强,给他八百个胆子,他也是绝不敢碰的。 万万没想到,碧桃竟然兵行险着。 季明月没有趁手的武器,想起之前丢下的一把匕首,他一边紧盯着碧桃握枪的手,一边蹭到匕首遗落的河滩处。 碧桃既然没有在第一时间杀掉连海,便说明他一定有其他企图,季明月猜到碧桃是想用海哥换一条生路,于是道:“你放了海哥。” 第237章 “你放了他,”他重复,紧接着握住匕首,缓慢地靠近碧桃,“我就放了你。” 碧桃唇角挂着戏谑:“如果我不呢?” 季明月毫不犹豫:“那就同归于尽。” “我算是明白酆都大帝为什么会看上你了,季明月,季副组长,果然是心思敏捷,出手果断。”碧桃看到刀刃上映着的自己的笑脸,不再和季明月打甥舅的感情牌,冷笑道,“想和我玩极限一换一啊,不问问我的意见?” 笑容被刀刃一照,有些变形,和着他脸上的血泪,堪称修罗鬼魅。 离死神只有一步之遥,连海不敢再有动作。他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趁碧桃不注意,飞速从裤子口袋中掏出“瞬息全宇宙”的贝壳,扔到季明月脚边,厉声道:“快走,去阴冥找崔决,现在只有崔决了!” “府君久居阎罗大厦,”碧桃悠悠然看了贝壳一眼,像在看笑话,“不知道崔主任前段时间突遭不明亡魂袭击,正住在阴冥第一亡魂医院的icu里,生死未卜?” “是你!”季明月总算明白了昨日在涮肉店把刀子插进崔决心脏的亡魂,究竟是谁派来的杀手。 “别管我,”连海此刻什么也顾不上了,大风将他急切的喊叫送进季明月的耳中,“先下到阴冥再说……” 季明月没有理会贝壳,更是刻意避过连海的目光,他步步紧逼:“你究竟想怎样?” “我的外甥,你那么聪明,何必再问?”碧桃挟连海后退,笑得像个顽劣的孩子,声音隐隐带着兴奋,“其实呀,我的要求很简单,而且一直没变过。” 碧桃的手缓缓上移,最终停在连海的额边。 他扣下扳机,手枪发出极微弱的啪嗒声,又迅速被水流吞没。 他不错眼珠地盯着季明月: “我要你,心甘情愿地去死。” 作者有话说 这周还是会多更一些~ 第127章 蝉 枪管就抵在连海的太阳穴上,碧桃的手指只消微微一动,连海立刻殒命。 海哥“死”后会怎样呢,是否同他说过的那样,灰飞烟灭? 是否从此以后,自己再也见不到海哥了? 季明月思绪搅成一团乱麻,眼风无意间带过河滩边的野花。 红橙黄绿随风摇摆,像是在给季明月一个肯定的回答。 “本无,季明月!”碧桃呼喊的同时绞紧了连海的脖颈,像在提醒什么。 季明月拽回思绪,无声地笑了下,然后说了句“好”。 “我死后,若是海哥……” “我不是对你说过,出家人不打诳语?你自愿献祭后,我必放了府君,你我甥舅一场,此后两不相欠。” 得到保证后,季明月短暂地看了眼连海。 一眼万年,他想要在瞳孔中烙下海哥最后的模样。 季明月无视连海通红的双眼,抱起河滩上的一块重石,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向通往死亡的路。 与其说是无视,不如说是不敢。他怕触碰那令他肝肠寸断的眼神,怕它们揪紧自己的心,令他在与命运的对抗中败下阵来。 上弦弯月仍未露头,可已经有月华刺开逐渐浓稠的暮色,湍急冰凉的河水已经漫过季明月的胸口。 河心处,水流之声嘈杂猛烈。 季明月回想着海哥方才的模样,闭上眼抱紧石头,将头颅完全沉进河中。 身影渐渐模糊变淡,直至与水天融为一色。 “小季……”连海再也忍不住了,“小季!你别走……” 可河面水雾叆叇,哪里还有季明月的影子? 与此同时,碧桃松开扳机,对着天上放了个空枪,声音震耳欲聋。 视觉和听觉上的巨大刺激令连海身子发软,突然间,他感觉脊柱被生生从身体里抽出了,跪在了河滩上。 不知过了多久,可能是几秒,也可能是一个世纪,连海才慢慢起身。 “死了。”他双眼直勾勾盯着河面。 季明月一死,妙成的复活之路就再无阻碍,想到从此能和心爱之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碧桃心中像是冬日烤火夏日饮冰那样畅快。 河水依旧湍急,不时有小浪花翻滚其间,连海又燃起一丝希望:“小季!” 平素高高在上、喜怒不形于色的冥府府君,此刻如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那般失魂落魄,目睹这一幕的碧桃愈发快活,他极其不屑地用脚尖踢了踢连海,像在处置一个脏污的垃圾桶。 他那个憨傻的外甥,死前最后一刻还在担心自己的爱人,殊不知,冥府府君真真没出息到了极点,早就三魂去了两魂半,再也翻不起什么浪花了。 被这么一踢,连海闷哼了一声,眼睛却一直眺望前方:“我看到小季了!” 他连眼都不敢眨一下,唯恐对面是错觉。 “真是一个被窝睡不出两种人,你和我那外甥没一个脑子好用的。”碧桃嗤笑了下,想着为了连海甘愿赴死的季明月,又道,“府君啊,你怕是失心疯了。” 他继而顺着看过去,眼前水雾茫茫,轻蔑地笑道:“你的小季在哪儿啊,啊?” 连海却仿佛无知无觉,被下了蛊一样笑着,踉踉跄跄往河里走。 连海这一笑不要紧,碧桃自我怀疑地揉揉眼。 ……河中心好像还真有个黑点,像是季明月挣扎出了河面。 “你回来!”碧桃眉头一拧,伸手去拽连海。 第238章 如此动作牵到了背上的刀伤,但他全然顾不上了,手枪再度顶上连海的后颈,逼着他往河中心走:“去前面看看。” 连海回眸看了碧桃一眼,微眯的鸾目中蕴着不明的情绪。 那种目光令碧桃觉得冥府府君不像是在说假话,他一个愣怔,紧接着枪管抵得更紧:“快去!” 连海便在碧桃的威逼下向前。 越到河中心,凉风越紧,河水也如薄刃一样直往腿上刮。 河水没上腰际的时候,碧桃已经觉得双腿不是自己的了。 眼前也是白茫茫一片,碧桃什么都看不清,只是耳朵里被连海所说的“小季还活着”、“我看到他了”、“怎么又不见了”等声音塞满。 被念叨得有点头晕,碧桃一时间仿佛真的看到有什么东西在眼前飘荡,幽魂也似。那影子专拣他的视线盲区跳跃,让他追不上。 季明月真的没死?不可能,他眼睁睁看着对方抱着石头走向河心,更何况他还以连海的性命相要挟。 他算无遗策,季明月别无退路。 不过方才机会难得,他实在太想要外甥的命,现下想来,是有些急功近利了。 外甥如此聪明,不会和自己耍心眼吧——碧桃正心惊着,这时猛然看见连海快步朝前:“小季在那里!” “胡……”碧桃潜意识拒绝相信,然而“说”字还没出口,却真的看见季明月浑身湿漉漉地,就站在离他几十厘米的地方。 “怎么可能?”刹那间,碧桃持枪朝向对面,扣下扳机。 然而他的手还没能松开,便感觉眼前一闪,脖颈一凉。 碧桃低头看去,难以置信——季明月的匕首比他的子弹更早到达。 枪口这才闪出微弱的火光,子弹擦着季明月的肩头飞过。 季明月脸上、肩上都是温热黏腻的血浆,不知是自己的,还是碧桃的,但他几乎感觉不到。 他现在唯一的念头,就是要拼尽全力再补一刀,让碧桃彻底丧命。 风将他持刀的手吹得冰凉,季明月却觉得,自己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 银刃闪光,手起刀落。 碧桃捂着脖子倒下,惨叫剧烈而深长。 听到叫声,季明月这才长舒一口气,和连海交换眼神。 搭档办案以来,季明月曾无数次这样对望连海,包括方才他“赴死”前。 这是独属于他们的默契。 连海收到指令,干净利落地把枪踢到远处河滩,又摘下碧桃的西装领带,将那双沾着血水和火药的手反剪到背后,捆了个结实的水手结。 “海哥,挺心有灵犀嘛,”季明月方才在水中憋了太久的气,声音有些闷闷的,“明白我的意思,把碧桃引到了河里。” 连海看着碧桃颈间,彼处的伤口深到青白的喉骨若隐若现。 他对小季的计谋和果敢佩服至极,也开了个一语双关的玩笑:“无他,唯手熟尔。” 季明月邀功似的用大拇指刮了下鼻梁,他手上的血沾在鼻头上,像涂了层艳丽的胭脂。 “小季你也……”连海向下看去,大片血红霎时映入眼帘,他紧张道,“受伤了?” 疼痛这才后知后觉地传到大脑,季明月瞥了眼依旧汩汩流血的肩头,忍住剧痛和眩晕感,给连海吃定心丸:“小事,应该是刚才的子弹擦到了。” 连海悬着的心略微放下,他弯下腰眯了眯眼,专心对付妖物:“碧桃,还能说话吗?我有问题要问你。” 碧桃身上还背着诸多疑点,他甚至有种直觉,那就是阴冥有内鬼和碧桃暗通款曲,私相授受。 “你的同伙是谁?” “阴冥的内鬼是谁?!” 话毕他看过去,倒吸一口气——碧桃后背的伤口血流如注,几乎成了个窟窿,半边脖子也是血肉剥离,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小季应当是下了死手。 很快,碧桃那对幽绿的眼瞳也开始放大、溃散。 季明月见状,意识到了什么,不解地看向自己的双手。 那双手随主人的指令,张开又蜷起,看上去没有异常。 季明月愈发纳闷——为何刚才自己如此失控,如此嗜血? 就好像有一股无形而巨大的力量,在牵引着他把匕首割向碧桃的脖子。 无论怎么说,眼前这具将死的身躯,都是他的舅舅,和他有着共同的血脉。季明月忍不住自责起来,小声道:“碧桃是半鬼,半鬼不死不灭,除非……” 他想起崔决曾对他说过的话。 除非鲜血流尽。 连海却没能听见这番话,注意力始终在碧桃的口型上。 “谁?” 碧桃似乎知道自己去时无多,双目圆睁,嘴巴抿紧又微微张开,如此反复几下,却始终无法出声。 他微微扬起手,像是往连海背后指,但费劲力气挣扎了几次,最终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都说冥府府君智勇双全,我看未必。怎么,事已至此,还是猜不到阴冥的内鬼是谁吗?” 冷不防,连海和季明月背后飘来一丝女声。 “碧桃所说的,是我。” 清冽的药香萦在身边,连海转头,看到了一对熟悉的、如琉璃一样的眼眸。 “是我呀,孟芒。” 作者有话说 最终boss登场,掌声欢迎孟姐姐~ 第128章 螳螂 第239章 “孟姐姐?”季明月虽然意外但难掩喜悦,“太好了,快来帮忙……” 连海一个眼神掷过去,季明月顿感不对,慌忙噤声。 孟芒依旧身着小香风外套半裙和过膝长靴,唇角的笑容也像雕刻上去的一样,施施然走近河滩。 她盘着发,青丝上的银簪在夜色中闪着柔婉光泽。 孟芒却完全无视了季明月的呼喊和连海的冷眼,径自走到碧桃身边。 她蹲下身托住奄奄一息的半鬼,帮他理了理领口,又将他快断掉的脖子接上。 “你怎地这么弱,连我这个老病鬼都不如?”她啧啧两声,吐气如兰又掺着些许无可奈何,“我还是因为你,才‘病’着了呢。” 碧桃伸手扒在孟芒胳膊上,像在抓一簇救命稻草,在她的花呢布套装上,按出一些残破的血手印。 孟芒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看着鲜血从他的脖颈和后背流出,汇成一道小河。她温声道:“是谁因为杀那几个福利院的小女孩露了马脚,逼得我去阳间善后?” 连海蹙眉思忖,福利院的小女孩——也就是深城的案子历历在目。 彼时正值中元假期,诺诺、小然……一个接一个的孩子惨死;而孟芒也的确是从中元节开始,称病不出。 与此同时他也想到保健医生投胎前留下的邮件,邮件除了感谢自己,还状似无心地提到了孟芒——现在想来,保健医生几乎是明示了。 “带走诺诺她们的是你,安排保健医生投胎的,也是你,”连海豁然道,“内鬼是你!” 未及孟芒开口,碧桃唇齿间再度溢出气音和血沫,眼泪也涌了上来。孟芒看他半只脚跨进棺材的模样,不屑地嗤笑:“你瞧瞧你,把人家小姑娘骗到悬崖推下去,自己还崴了脚,留了痕迹。要不是我替你调换了视频监控录像,你现在,指不定在监狱里唱铁窗泪呢。” “碧桃啊碧桃,你的愚蠢无药可医。” 碧桃闻言,双目愈发圆睁,手也攥得更紧。 “我也是瞎了眼,选了你这么个不中用的——”孟芒抬眸,饶有兴致地瞥着连海和季明月,“恋,爱,脑。” 这三个字击玉锤金,连海噎了一下,季明月咳了一声。 紧接着,孟芒低下头,温柔地抚摸碧桃的脸庞:“可惜了我砸进去的那么多真金白银,竹篮打水。” “这些钱,我哪怕多买几杯奶茶,它不香吗?”她开了个不咸不淡的玩笑。 奈何桥慈善基金会! 连海在心里无声说道。 俗话说有需求就有市场,阴冥一直存在高利贷黑|产,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无数“放数”匿于黑市之间,就像拍不死打不完的蟑螂。连海查了几十年,依旧没能把阴冥的“蟑螂窝”连根拔起。 当初谷知春死后,阳间更是有冥钞违法流入了阴冥,被“放数”拿到黑市上放高利贷。 一切的一切,始作俑者应当就是眼前这位美丽的女鬼。 至于那个所谓的基金会,难说不是孟芒的障眼法——这个组织套了个公益的皮,实际干的依旧是高利贷、洗钱之类的不法交易。 更何况,阴冥亡魂在银行兑换阳间的人民币有数额限制,但基金会这样的慈善组织却不同,组织内部为了工作方便,即使兑换了大额人民币,也并不会引起银行的警觉。 如此说来,碧桃身上的另一个疑问就解开了。 碧桃在阳间数十载,奔走于各个城市之间寻找“献祭者”,其间的巨大花销,全是依靠孟芒支撑。 “府君总算记起来了?”孟芒看穿了连海的思绪一般。 孟芒嘴角噙着嘲讽的笑容:“反诈app做得这么快,到头来却也没查到我身上,真不知该说您兵贵神速呢,还是效率低下呢?” “孟芒君一手乐善好施,一手子弹上膛,手段之高超,”连海看出孟芒是在故意激怒自己,并不为所动,“连某人望尘莫及。” 另一边的季明月却听得目瞪口呆,心中涌起寒意。 难以想象与他有数年交情、被他视作密友的孟姐姐,背地里做了如此多的龌龊勾当。 果然越是漂亮的女人,越会骗人。 “当一个集美貌与才华于一身的富婆不好吗?你为什么要……”季明月说不下去了,他喉头发堵,有种“为朋友两肋插刀,朋友却反手插了他两刀”的感觉。 孟芒眼睫微闪,与此同时,她怀中的碧桃忽然双唇翕动,拼命挣扎起来,似是回光返照。 孟芒不顾脏污的鲜血,按了按碧桃的肩头,又箍住他脖颈,好像生怕碧桃断气。可碧桃却仿佛被烫到那样,极力想要逃脱孟芒,眸子也亮得惊人。 季明月直觉舅舅有话对自己说,倾身向前。 连海怕碧桃耍诈,连忙拉住了他。 一片死寂中,孟芒却忽而幽幽开口:“不打一声招呼,就随便把你杀了,是不是不太礼貌?” 孟芒说这话的时候是温柔微笑的。 然而下一秒,她双手捧住碧桃的头颅,将它彻底扭断。 “但是你大限将至,我不杀你,你只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鲜血流干,灰飞烟灭。” 碧桃的腿剧烈地蹬了几下,停了,只留河滩上一排浅浅的小坑。 孟芒深深凝望着碧桃的面庞——虽然已经与脖颈错位,但那仍是一张俊美的脸,双眸睁大,唇齿微张,还保持着死前最后一秒的愕然,像被拆散的木偶。 第240章 木偶表情空洞,只是眼角有一滴泪珠滑落,坠在河滩上,很快被沙土吸干。 孟芒依旧笑眯眯,将碧桃的尸体放平,起身掸了掸衣袖。她的声音清澈而无辜:“我们也是相识百年的老友了,我送你去见情郎,你合该谢我才对呢。” 海哥所说没错,真正的魔鬼,当真是一手乐善好施,一手子弹上膛。季明月被碧桃死不瞑目的模样骇得脚直打软,若不是连海掺着,几乎要跌坐在河滩上。 对此,孟芒并不理会,她径自走到河边洗了手,却还觉恶心,干脆脱了染血的外套,皱着眉头从旁边摘了几朵小野花,放在手里揉着。 “好香啊。”她将揉碎的花朵送到鼻子前嗅了嗅,眉舒目展。 晚风吹在她纯白色的真丝衬衫上,漾出层叠纹路,发间的摇晃的簪子也如水波似涟漪,和着融融月色,更衬她的面容美丽烂漫。 此情此景,谁会相信眼前的美人,刚刚拧掉了一颗头颅? 大概是方才受了太大刺激,季明月大脑锐利非常,此刻不免觉得奇怪——按理说,孟芒是亡魂,即使在卯时之后,也只可能以隐身的形式上到阳间。 她为何能像自己和海哥那样,触碰到流水、落花、甚至碧桃的身体? 忽然间,一个诡异的想法浮上心头。 季明月极其不情愿地、艰难地吐出那个猜想:“你是……” 孟芒转头,脸上带着某种微妙而温柔的笑意。 “没错,”她笑着摘下美瞳,“是半鬼。” 微笑可以掩藏很多事情,但眼睛不会撒谎。 那是一对苍绿色的眼珠。 孟芒是冥府唯一的女高管,最注重形象,但凡露面必是精致到牙齿。尤其是那对带了美瞳的眼睛,看谁都是妙目流转秋波盈盈。 却原来所有的美丽,都只是假象、是欺瞒、是一场荒谬的骗局。 季明月回忆着和孟芒初识的时光——彼时是阴司的新员工培训大会,孟芒作为人力资源部负责人也在场,并且趁着培训的休息时间,主动结交了自己。 当初孽海数据监测员的岗位空了出来,也是孟姐姐提前知会了自己,还建议自己转岗。 全阴冥只有自己与海哥两只鬼能自由穿行于阴阳两界,也是孟姐姐告诉他的。 所以这一切都是孟芒布的局吗……? 季明月不敢、也不愿再想下去,身子摇摇欲坠。 “碧桃以为自己魔高一丈,”连海握紧季明月的胳膊,不让他倒下,继续对碧桃道,“未曾想,孟芒君魔高一万丈。” 连海就差把“阴阳怪气”四个大字刻在脑门儿上了,孟芒倒并不恼怒,望向季明月:“小季,你刚才是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做这些?” 被这样一对妖异的绿眸望着,季明月片刻之间竟忘了言语。 “阴冥的这些男人嗬,”孟芒眼风刮过连海,露出一口糯米般的牙齿,“各个身居高位,却都是尸位素餐。” “钟锋一介匹夫,庆甲说一他不敢言二,庸常唯上有勇无谋;崔决倒是有两把刷子,可此君城府太深,又始终不肯为我所用,将来也必是阴冥隐患。” 想到崔决为了保护自己几乎送命,此刻可能还在icu里躺着,季明月把嘴唇咬得发白:“所以你和碧桃就杀了他?” 连海瞥了季明月一眼,极短暂,却也意味深长。 孟芒不回答,只是不屑地哼了声,继续道:“庆甲那个老头子,糊弄学大师,只会捣糨糊和稀泥,阴冥这些年愈发走下坡路,发展一潭死水,亡魂怨声载道。” “府君,你说这一切,我们敬爱的庆甲君,该不该负责任呢?”她幽幽道。 “这就是你同碧桃联手的原因?”连海反问她。 “我以为碧桃和我同属半鬼,能有些出息,他向我保证,了却在夙愿后会同我联手,”孟芒一哂,眼睛眯成弯月,“能活到如今的半鬼本就不多,我心有怜惜,一再答应他的请求;却没想到,这个臭男人诓骗我许久。” “也没想到他的夙愿,竟然是复活一个凡人。” “这百余年间,他为了情郎,竟然始终放不下执念。”她带着不理解的语调,“你们男人都这样吗?” 连海和季明月竟无言以对。 “可见呀,智者不入爱河,”孟芒自问自答,接着叹了声,又像是戏谑,“多情无用且伤己。” 连海印象中,自己来阴冥的时候,孟芒就已经是酆都大帝的得力助手了,如今听来,她更是比碧桃更早出现的半鬼,掩藏身份在阴冥待了许久。 他眼睛眯了又放,正思索着,却听季明月忽然喃喃道:“孟姐姐,你在阴冥韬光养晦这么久,难道是想……” 想坐到阎罗大厦顶层的那间办公室。 想取代庆甲君。 想当阴冥的“女皇帝”。 作者有话说 来自亲妈的吐槽: 本文中所有的大帅哥都在一心一意谈恋爱,所有的大美女都在一心一意搞事业(笑~) 第129章 黄雀 沉默如死。 季明月此刻对上孟芒那双笑眯眯的绿眸,从中看到了极其罕见的、丝丝缕缕的凉气。 孟姐姐在阴冥素来有“和善无争”的美名,口碑极佳,对谁都如三月春风,脾气好到了就连海哥都忍不住吐槽她性格软弱的地步。 和她的眼睛一样,藏得太深了。 第241章 “季副,你猜对了,”孟芒启唇,“却也没完全猜对。” 季明月脑子快碎掉了:“你什么意思?” 在冥府共事时,孟芒动辄去酆都大帝庆甲的办公室送奶茶咖啡,马屁拍得行云流水,连海以前只觉这位同侪爱做表面功夫,并对此相当不屑——有那个时间,不如好好管理治下。 现在回想起来,细思极恐。 于是他道:“你在阴冥曲意逢迎、韬光养晦许久,应该不仅仅是为了此刻和我们打嘴炮吧。” 孟芒目光流转到连海脸上,唇角微弯:“府君大智慧。” “全阴冥,能让我孟芒高看一等的,只有府君和季副。”孟芒笑意更盛,眼眸亮极了。 随后她话锋一转:“如今酆都大帝突发重病卧床不起,难以主持工作,长而久之,阴冥必乱。” “你方才还腹诽庆甲君无能无为,阴冥一潭死水,”连海呛她,“死水又怎会乱。” “可是,为有源头活水来。”孟芒很快接道,“府君,阴冥需要一些改变,不是吗?” 海哥和孟姐姐两个谜语人,话说得比毛线团还绕。季明月反应了半天,才后知后觉地明白—— 孟芒想拉海哥和自己入伙。 “皇帝”身边,怎么能没有“谋臣”呢。 季明月性格咸鱼,只想和海哥过好自己的小生活,压根儿没有想要爬到权力顶峰的念头。 更重要的是,他觉得孟芒过于荒谬了。 庆甲君确如孟芒所说,对阴冥的管理不甚上心,主打一个“能躺就躺不折腾”,做得最过分的事,也不过节假日前拉几位高管开个临时会议——以至于阴司冥府不少员工私下里都妄议过大boss,高情商的说法是“无为而治”,老爷子想退居二线了也未可知;低情商的就直接说庆甲君思想老派能力不行,怕露怯,故而从不出手。 但是无为有无为的好处,这些年来,但凡到阴冥的亡魂,各个忙着考编、工作、投胎,日子虽不说大富大贵,也都是酸甜苦辣充实无比。 阴冥不是挺太平的? 在季明月看来,权力本身是空洞的,上位者只有在关系中控制下位者、扭曲下位者,才能彰显自己的存在。所以权力总是倾向于折腾。 如果孟芒真的取而代之,以孟姐姐的性子,阴司冥府一定是一轮大洗牌,到时候好容易安生下来的阴冥,会不会有新的动荡,一切都未可知。 季明月呆立思忖之时,连海亦是沉默,只是趁孟芒不注意抬腕看了眼手表。 孟芒也不着急,静静等着,目光却敏锐地逡巡,像一只在暗处偷窥的豹,只待猎物上钩。 河滩只有不时飘来的碰撞声,像是浪花奔流,细听却又不像。 “为什么?”良久,连海还是开了口。 见对面两只鬼各怀心事的模样,孟芒摘了几朵小野花放在鼻尖嗅探,目光却稳准狠地扎在连海的脸上:“府君,你我都是半鬼,刚才那句话我原封不动送给你——你是如何来到孽海的我不管,可你在阴冥韬光养晦这么久,为的又是什么?” 话毕,孟芒的眼神依旧不愿意撤离。 季明月顺着看过去,夜色下,海哥的眸子愈发幽绿! 季明月早就发现海哥的眼眸比普通的鬼更绿些,以前只当是dna遗传、个体差异,如今知道绿眸是半鬼特有的标志,那双眼睛怎么看怎么不对劲。 一时间季明月思绪纷乱,又想到了方才的梦……他头皮发麻。 “府君、季副,”孟芒慢悠悠地抚摸着野花,出口却都是攻心之言,“如今我的身份已然暴露,这次如若功败垂成,酆都大帝定然不会放过我,万一再顺着我这条线,查到二位——” “你们猜猜,看上去面慈心软的酆都大帝,会如何对待背叛过他的下属呢?” 连海见季明月面如金纸,肩上被子弹擦伤的伤口再度崩裂,有鲜血渗出,便小心翼翼揽过季明月让他靠在自己怀中。 紧接着他打断孟芒:“不是还有钟锋君帮你?” “我和钟锋是联手了没错,”孟芒道,“但这莽夫就是墙头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连海眯了眯眼,抚摸着手腕,不置可否。 “府君!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孟芒握紧野花,在不断起伏的水流之声直视连海的眼睛,字字掷地,“只要你点头,我们立刻回阴冥,杀了庆甲,建一个美丽新世界!” 不远处的河似有感应,涌起大浪,咆哮喧扬。 连海顾不上这反常的景象,忽然松开手腕:“来了。” 孟芒没听清,竖起耳朵:“什么?” 不过很快,她就明白“来了”这短短二字背后的意思。 浪奔之声中夹着一丝杂音,像是汽车发动机的突突声响;没过几秒,一辆丰田霸道横在面前。 驾驶位跳下一位年轻人,皮肤略黑,和暗夜融为一体,他绕到副驾车门旁,恭谨地把门打开。 与此同时,车后排也有身影出现。 藉月色和河水反光,孟芒看清了缓缓靠近的中年微胖男子,瞪大的绿眸中满是不可思议。 酆都大帝庆甲带着杜宾和钟锋,已然走到她的对面。 阴冥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还是那副t恤长裤黑布鞋的休闲打扮,仿佛下一秒就要扛起锄头去耕地种花。 庆甲偏头看向连海,手指点在腕间的手表上,笑道:“辛苦你撑了许久。” 第242章 连海略略颔首,以示无碍,倒是一旁的季明月大为震撼,忍不住揉了揉眼,舌头都打结了,一句“庆甲君”,终是没能说出来。 酆都大帝不是突发心梗,在医院躺着吗? 可眼前的boss面色红润,看上去比之前还富态些,就连没几根头发的头顶,都愈发锃光瓦亮。 庆甲亦回之以慈祥微笑,甚至打趣道:“小季,好久不见,你还是如此机敏。” “府君,庆甲君是按照您和他的约定,卯时正刻到了阳间,都怪我,”跟在庆甲身边的杜宾挠挠头,“我开车过来时,竟然在路上遇到了被吹倒的树,奇了怪了,也不知哪儿来的邪风——所以我们只能绕路,原本几公里的车程生生走了半小时,这才耽搁了。” 季明月听到杜宾的声音,放松了许多。 狗子既然如此说,酆都大帝应当是从阴冥上到京州“瞬息全宇宙”的终点,再由杜宾载到此处。 季明月只是没想到,狗子竟然是酆都大帝的人,怪道这个小主播本事了得,能搞得到记者证能开得了介绍信,还口口声声说自己“上面有人”。 从前季明月总觉得他演得不像,现在才发现,原来他不是演的。 那么杜宾在阳间协助海哥和自己办案,还三番五次救自己于危难之中,也是boss的意思? 庆甲君是在暗中保护海哥和自己?为什么他从来没提及过? “府君,季副,”杜宾那双阴阳眼中难得有严肃神情,一语双关道,“抱歉。” “小杜办事认真仔细,孤颇为放心。”庆甲笑着对杜宾道,“两界沟通联系,阳间棘手事务的处理,这些年来你费心了。” 杜宾张扬地挑了挑下巴。 季明月:“狗子你是……阴阳两界友好大使?” “小季是聪明,”庆甲慈祥笑道,“来认识一下,阴冥智能信息小组的第三位成员,杜宾。” “府君,季副,二位好,做个正式的自我介绍,”在季明月震惊的眼神中,杜宾伸出手,“杜宾,阴冥智能信息小组阳间分组成员,外号‘狗子’,很高兴认识二位。” 寒暄完毕,庆甲目光投向远处,示意杜宾去远处望风。 季明月明白——杜宾是阳间之人,把他支开,这意思就是阴冥之事无须旁人插手。 自家的狗要关门打。 果然见庆甲的目光锁在孟芒身上:“不像孟芒君,总有疏忽之处。” 孟芒手中的野花跌落在衬衫上,洁白丝绸瞬间染上了些许汁液,像被水晕开的血。 “你隔三差五送来饮品小食,好使孤放松警惕,数十载如一日,这份毅力,孤倒是十分佩服。”庆甲声音不大,很冷很沉,“所以你才能找到时机,在饮料中下了毒药。” “可你在眼睁睁看着孤喝了咖啡后,竟然忘记确认,孤喝的,到底是不是你送来的那一杯;送我去医院之后,甚至都没到icu病房看我一眼。”庆甲摇摇头,眼角微弯,但目光却毫无笑意,“孟芒君,阴冥都说你处事滴水不漏,我看则不然,你这是太兴奋了,大意失荆州啊。” 老而不死是为贼!孟芒盯着庆甲,心中只有这一个感受。 她咬牙强撑:“你是怎么发现的?” 作者有话说 姜还是老的辣 第130章 阴阳倒悬 “孟芒君,我就知道你要这么问。”庆甲笑了,“每一位穷途末路的亡命之徒,都会问这个愚蠢的问题。” 接着,他意味深长地看咬牙切齿的女鬼:“你也是贵人多忘事——既有此一问,孤不介意帮你回忆一下你的三宗大罪。” “你藉奈何桥慈善基金会的名义,放高利贷洗钱,为罪之一。” “伙同妖物碧桃为害阳间,又同钟锋于阴冥私相授受,为罪之二。” “软禁连海君和崔决君,又暗中给我下药,对外谎称我重病在身,妄图发动不流血的政|变,让阴冥改朝换代,此为罪之三。” 庆甲字字句句中气十足,哪有半分生病的模样? “你自认自己的计谋天衣无缝,殊不知,谎言越是圆满精致,就越容易露出破绽。”说话间,他从袖中拿出一张纸条,“连小崔都看出了问题。” 孟芒看到纸上写了几行字,身子颤了下。 纸上几行笔迹,说是孟芒绝非普通亡魂,提醒庆甲君万勿掉以轻心。 “崔决应当是在被困阎罗大厦之时,觉察到你身份有异,”庆甲指了指她的眼睛,“他不好直接发声,便写了下来贴身携带。” “你派杀手跟踪崔决,可好巧不巧,却又因为小季中途插了一脚,没能置他于死地,”庆甲瞥了眼季明月,“也正是因为崔决被送到了医院,这张纸条才得见天日。” 孟芒脸色灰败,颧骨处却隐隐泛红,这令她的脸看上去像垂死挣扎的兽,可怖极了。 她朝向庆甲身边的钟锋,绿眸闪着期待的光:“钟锋君,还等什么?” 自来到阳间后,钟锋始终一言不发,紧紧跟着庆甲。 孟芒只当他还在犹豫,提高声量:“钟君!你我结盟开始,我便承诺,事成之后扶你做冥府府君,你知道的,我说到做到。” 季明月用复杂的眼神看着孟芒——方才孟姐姐还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要与海哥结盟,管钟锋叫“一介莽夫”,如今却又要把府君的位置许诺给钟锋。 第243章 果然,只有两面三刀,足够无耻,才配当一名政客。 一时又听孟芒大喊:“杀了庆甲这个老匹夫!” 她这一喊,季明月浑身的汗毛都奓了起来。 海哥和崔决此前都猜测,钟锋已经和酆都大帝离心,却未想到,原来他早已和孟芒沆瀣一气。钟锋此刻就站在boss旁边,他武力值又极高,万一真的出手…… “庆甲君小心!”季明月脱口而出。 与此同时孟芒也道:“钟锋君,动手啊!” 钟锋仍不发一言。 孟芒急了,孤注一掷加码道:“杀了他,我让你接替酆都大帝的位置!” 然而下一秒,钟锋却缓缓抬脚,来到了连海身边。 在场一众亡魂个顶个儿的精明,钟锋此举,站在哪方阵营,不言自明。 “怎么会……”孟芒即使把声音强压在喉咙里,也掩盖不住震惊,她已经不记得今晚是第几次说这三个字了。 “孟芒君,你看你,又疏漏了。” “啧,你居高位多年,还是毫无长进,”庆甲耸耸肩,眼神却凉飕飕地刮在孟芒身上,仿佛一只捉弄够了老鼠的猫,“怎么总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吊死呢?” “钟锋,你他妈临阵倒戈!”孟芒似是当胸被戳了一针,转向钟锋,不顾淑女形象地飙起了粗口,“你无耻!叛徒!” 她拧着眉又骂了几句脏话,极难听。 月亮已然从西边露头,挂在天际,冷白月色下,孟芒涨红的脸和碧绿的眸,两相对比尤其惹眼。 钟锋自动屏蔽了孟芒怨毒的眼神以及对他祖宗十八代的问候,迅速把孟芒双手反剪到背后,防止她又什么过激之举。 紧接着,他没什么情绪地对连海道:“府君,你眼光是准的,一早就看出了问题。” “常言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连海看着眼前美丽却无能狂怒的半鬼,“这妖物三天两头往庆甲君那儿跑,却既不为升官,也不为发财,一定有更大的阴谋。” “妖物?”孟芒啐了一口,绿瞳闪着寒光,像释放毒液的蛇,“府君,数典忘宗的府君,你可千万别忘了你是什么杂碎身份!” 她声音不大,被河水之声淹没,庆甲、钟锋与季明月都没有反应,想来是未听到。 可连海却沉默不语。 “这一切都是你们设的局?”季明月明白过来。 他脑子快,迅速串起了前因后果:“海哥,难道说你和钟锋君不和,都是假装的?” “这倒没有,我们是真的不对付,”连海笑着看了钟锋一眼,随即朝向庆甲,“但在大是大非的问题上,我与钟锋君始终站在统一战线。” 钟锋按住不断挣扎、面容渐渐扭曲的孟芒,打趣道:“府君考不考虑进娱乐圈?以府君的演技,若是下辈子投胎到阳间,那是必须要拿个影帝的。” “借钟君吉言,”连海怎么会听不出这话的意思,也恰到好处地给钟锋抬轿子,“感谢钟君从奈何桥慈善基金会成立开始,同我演了这么久。” “钟君布局运筹帷幄、粗中有细,说起来,就连那几张沾了泥的冥钞道具,也足够以假乱真。” 季明月心道原来如此——当初奈何桥慈善基金会的成立活动上,他就觉得奇怪,连海和钟锋好歹都是冥府高管,竟然不分场合不顾脸面,撕得腥风血雨。 却原来都是做给有心者看的。 “那之后反诈app项目的暂停,包括钟锋君把你带走,软禁你,难道都是……”季明月接着问。 “演的,”连海目光投向他,眸中蕴着一池星辉,“我和钟锋君,都是演的。” “海哥你骗我。”季明月赌气一样,抬眸对上他的眼神。 海哥在笑,他竟然在笑! 季明月更气了。 觉察到季明月要怒了,连海宠溺地揉揉他的头发,向他道了个无声而温柔的歉。 “再加一位,”此时庆甲同样开起了玩笑,“孤在阴冥待了千年,闷得很。府君钟君,有这等趣事,怎能不带孤?” 季明月满腔火气,当着酆都大帝的面却不好发作,无所适从地愣住了。 庆甲继续替连海解围:“孤也戏瘾大发,陪诸君演了场戏。” 也难怪庆甲君装病装得如此丝滑,海哥和庆甲君如今能毫发无伤地站在这里了。 不过想起自己之前为海哥担惊受怕的这些日子,季明月又想哭又想笑,心中好似打翻五味瓶,滋味不要提了。 万语千言终是没能出口,季明月攥拳轻锤了下连海。 可随着动作,他肩上的伤口再度崩裂,给已经变成赭色的衬衫再添一道红。 小季被碧桃绑走之后应当是吃了不少苦头,新伤叠旧伤,几度见血。思及此,连海骤然紧张,探手过去想要查看伤情。 “骗子。”季明月下意识后退半步,他的头发湿漉漉地挂在额边,像只淋了雨的小猫。 “……我若是连你都骗不过,又要如何去骗孟芒?”连海深吸一口气。 季明月仍是远离他,眼中笼着愤懑。 连海此刻什么形象也不顾了,伸臂揽住季明月的腰,小心避过肩上伤口:“怎么了?” 季明月不说话,心火噌噌往外冒,不知道海哥是真傻还是装傻。 “还真生气了啊?”连海宠溺地笑笑,无视一旁瞪大眼睛的庆甲和钟锋,在季明月脸上吧唧了一口,“理一理我好不好,宝宝。” 第244章 这声“宝宝”好像咒语,连海感到季明月的身子剧烈地颤了颤。 他笑了,把季明月搂得更紧,讨饶似的左右晃了晃,又附在他耳边叫了声。 “呼噜呼噜毛,”他有一下没一下地抚摸着季明月的头发,顺带帮他把脸上的汗水、血水与泪水擦去,“吓不着。” 季明月试探着动了几下,可连海锢得很紧,将他整个包裹了起来。 海哥身上那熟悉的气息丝丝缕缕钻进鼻腔,闻久了,季明月嗓子有点痒。再加上他无比低沉无比温柔的安慰,季明月身上的刺全被捋顺了,拔没了。 月光愈发清亮,一反常态地刺眼,季明月干脆垂着头钻进他怀里,就任海哥这样抱着,抱紧。 他有个无比自私的念头,那就是时间如果能停在这一刻该多好。 “咳咳,”被塞了满嘴狗粮的庆甲握拳轻咳,“孟芒君既已伏法,我们不如先返回阴冥……” “冥”字刚出口,就被来自身后的惊雷与浪涌声吞没。 这水声同方才那飒沓细碎之声迥然不同,动静极大,如军队发动攻击前的集结号。 连海和季明月被巨响拽回了神,略微分开了些,两只鬼顺着看过去,差点没摔着。 天边电闪雷鸣,河中心扬起水浪,不远处河岸上的杜宾朝他们跑来,一边跑还一边疯狂挥手。 然而下一秒,一个大浪咆哮袭来,无数的水花如银针般扎在杜宾身上,他的影子转瞬消失在了叆叇的水雾中。 “卧槽,狗子!”眼睁睁看着杜宾没了,季明月腿一软差点跪下,幸而被连海扶住。 与此同时季明月也觉得奇怪,这些浪花来势汹汹,震得他快失聪了,声势明显比电影里的泰坦尼克号撞冰山还要猛烈,根本不像一条普通的小河能承载得了的。 地动山摇也不过如此。 “庆甲君,府君……”钟锋忽而仰头,声音急促又掺着难以置信的惊讶,“天上下血了!” 只见天际早已被层叠的浪花盖住,而诡异的是,原本雪白的浪,扬到半空竟变成了赤红之色,看上去仿佛滚滚血浆,几乎要将整片天空染成血海。 “那是……”季明月扫视一圈,找到了“血海”的源头,“两个月亮!” 浪花奔涌的尽头,两轮红月高升,一西一东,遥遥相望,如熊熊燃烧的一对火球。浪花像是寻到宿主那样,不断往红月处靠近,流光融入水雾,绚烂陆离,化成赤艳的“血”。 “怎么会有两个月亮!”季明月肩头再度迸出鲜血,他捂着伤口,疼痛全变作了惊骇。 有星点余浪扑在脸上身上,小石子砸人一样疼,连海生怕季明月再度受伤,将他紧紧按在怀里。 水花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连海抬头凝视片刻,蹙眉摇头。 是太阳。 他碰碰季明月,下巴朝东面天空努了努,示意对方看过去。 季明月这才看清——西边挂着的是上弦月,缺了半边;而与之相对的,一轮残阳正在东侧缓缓下坠。 这里还是阳间吗?也太违反自然规律了吧! 西升玉兔,东坠金乌。 恍然间,季明月大脑里浮现出了这句话。 “海哥,《娑婆录》……” 可还没说完,一个巨浪直直拍了过来。连海慌忙把季明月锁在怀里,两只鬼同时下意识躬身闭眼,躲过坠落的陨石那般细密的水花。 再睁开眼时,季明月发现身边一切景物都变了。 漫天血色中,依旧是东日西月,一落一升。可河滩和野花早已不见踪影,映入眼帘的是尚未修缮完成的办公楼,楼体的防护围布还未拆掉,早已被打湿,滴滴答答向下滴着水。 不远处有几个尚在行走的人影,可下一秒,滔天巨浪袭来,影子便不见了踪迹。 季明月与连海对视,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眸中的惊异。 他们回到了阴冥,这里是孽海! 然后季明月听到了庆甲的声音,带着十分罕见的严肃,甚至有一些些……恐惧。 “日东月西,阴阳倒悬,”庆甲目光一瞬不瞬地望着孽海远处依旧咆哮的血浪,语调略微发颤,“红月血海——” “百年前的孽海大乱,也是如此……” 作者有话说 别的小情侣:天造地设 海哥&小季:天打雷劈 第131章 “我会一直陪着你。” “日东月西,阴阳倒悬”。 季明月在阴司当咸鱼程序员时,辗转于各个项目组,听说过的那些阴冥八卦奇谈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庆甲方才所说的这句话,他还真有印象。 彼时他刚考上阴司的编制,在【投了么】项目组不眠不休爆肝加班,正午十二点不睡觉码代码是家常便饭。 某个下午,顶着一对熊猫眼的季明月实在熬不住了,可手上还排了五十多个代码需求,痛苦地跑到茶水间泡了一大杯加浓咖啡。 咖啡味道不错,前调是修bug的突然,中调是改需求的激烈,尾调是“今年绩效考核不合格谁背”的矛盾……喝完整杯,季明月感觉挨了一整套化骨绵掌。 和季明月交好的秃头老架构师,看他打盹儿打到脑袋快栽进磨豆机里了,就拍了拍他的脸:“嘿,小季,醒醒,别一脑袋下去加班猝死了。” 季明月给咖啡又加了一个shot,他眼皮直打架,脑子都是木的:“鬼猝死了能直接投胎吗?连海那个臭小子,这是把鬼当人用啊,太狠了……那我考编图啥啊,还不如回阳间给资本家当牛做马。” 第245章 “你知道怎么回阳间吗?”老架构师忽然神秘兮兮地道。 季明月恍惚道:“投胎啊,不然嘞?” “还有另一种方法。”老架构师摸了摸自己锃光瓦亮的头顶。 见季明月清醒些许,手里的咖啡晃了几晃,他接着道:“日东月西,阴阳倒悬。” 紧接着,老架构师放低声音,同季明月讲了个不为鬼知的秘密。 百年前孽海动荡之际,天空日月同现,太阳东坠皓月西升,阴冥和阳间两个世界竟然重合了。 而交点,正是浪涌无边的孽海。 红日和红月将浪花染上血色,海岸边有亡魂被大浪卷走,冲到阳间变成孤魂野鬼灰飞烟灭;阳间也有人寿数未尽,却因为这场乱象,无端下到了阴冥,被扣上了来历不明的“黑户”帽子。 当时整个阴司冥府的员工都来孽海扫平动荡,也导致阴冥最重要的“关卡”——忘川奈何桥一带——发生了骚乱。有亡魂没能喝上孟婆奶茶,保留着前生的记忆,更有甚者起了歪心思,没有办理手续,直接投了胎。 “卧槽真的假的?哥谭市阴冥分谭啊这是。”季明月目瞪口呆,咖啡差点没呛出来,“那些亡魂之后怎么样了?就这么生活在阴冥了?” 老架构师啜了口咖啡:“钟锋君和孟芒君追查出了一些搞骚操作的亡魂,该喝孟婆奶茶的就喝孟婆奶茶,算是亡羊补牢吧,有漏网之鱼是肯定的,两位大佬也因此都受了处分。” “那场事故之后,庆甲君对亡魂下界投胎的管理非常重视,话说回来,如果没有那场孽海大乱,府君连海根本不可能上位,也就没有咱们的【投了么】。” 这个传闻荒唐中透着点逻辑,可季明月细想又觉得离离原上谱,什么日月倒悬阴阳两界的,过于玄幻了,阴冥不是以科技为本么。 他只当这是老架构师为了让他提神,故意说了些耸人听闻的话,于是左耳朵进右耳多出,后来也再没放在心上。 直到现在。 眼睁睁看到愈发汹涌的海浪朝自己和海哥身上扑来,季明月来不及喊出声,一时又听到了身边的声响。 是枪声,极大,快把他耳膜震碎了。 季明月转头,看到钟锋捂着脖子委顿在地,孟芒已经脱离了他的控制。 她一手拿枪,手枪正是死去的碧桃所携,在方才的缠斗中落到河边,却不知什么时候被孟芒捡起藏在身上。她另一只手握着本该在头发上的簪子,簪尖不断有血珠坠落,滴滴答答。 血液正来自钟锋脖颈的要害之处! 天边赤红的浪花映在孟芒眼中,令她看上去如亡命之徒,间或几滴水花溅在扭曲的嘴角边。 “就一起吧。”孟芒举起枪,笑得几近疯狂。 钟锋呼吸紧促,瞳孔已经有溃散之势,庆甲看了眼快要不行的下属,顿时明白了孟芒要干什么,他双手下压示意对方冷静,道:“孟芒君,你不要……” 孟芒哪里把庆甲放在眼中?抬手就是一枪,子弹干掉了旁边刚下阴冥的一位亡魂。 鲜血汩汩流淌,渗进海边的砂砾中,徒留一抹暗红。那名亡魂小小的眼睛里充满了大大的疑惑,似是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明明已经挂了,却又要再死一次。 亡魂咽了气,皮囊很快化为轻烟,只剩一副被海水打湿的枯骨。 做鬼这么多年,他总听说亡魂若是再“死”一次,就要灰飞烟灭。原来这就是“灰飞烟灭”,季明月被那具白骨震惊到睁大双眸,却又不敢再多看一眼。 “一起,”孟芒一梭子子弹打出去,孽海边接连有亡魂应声倒下,“同,归,于,尽。” 几乎是眨眼的工夫,海岸血流成河白骨累累。孟芒打完了子弹,紧接着又从长靴内侧取出弹匣熟练地换上。 “孟芒君,”庆甲见她根本就是有备而来,稳住声线,“你放下枪,一切好说,你想要阴冥的管理权,也不是不可以。” 孟芒冷笑一声,黑洞洞的枪口扫过庆甲、连海和季明月,把三只鬼往孽海里逼:“老鬼!如果嘴皮子能卖钱,你怕不是要成为阴冥首富了!这千百年来,用我时你好话说尽,不用时就弃若敝履,你以为我会相信你的鬼话?” 庆甲原本红润的脸上,血色已经微褪。他举起双手做投降状,缓慢地后退,眼风扫过连海和季明月,最后落在孟芒身上:“孤也知道你们……你是半鬼。孟芒君,你的身份,冥府同样可以既往不咎,孤明日,不,今夜就发阴司冥府全员公告,宣布退休,同时由你担任冥府最高管理者一职。” 孟芒闻言停了停,不过很快就恢复了方才的狠戾:“老狐狸,你再跟我打官腔试试呢?” “你霸占着阴冥的最高位,却又尸位素餐,那位子本就该是我的,又为什么要征求你的同意,得到你的允许?!”她怒吼道。 说话间,海面上一个大浪扑来,浪花恰巧落在季明月肩背那流血的伤口上,随后像是被注入什么力量一样,瞬间翻涌滔天。 如此,引得几只鬼各自分神躲避。 孟芒找准时间,扣动了扳机。 枪声落在耳中,比炸雷更能震穿鼓膜。 很快,庆甲消失了,孟芒也消失了——季明月被雪白水浪打得什么都看不见,浑身疼痛的他只能感觉到海哥展开胸膛,再度包覆住了自己。 钟锋一只脚已经踏进了棺材板,庆甲也中了枪,接连两位boss遭遇不测,阴阳重叠,亡魂湮灭,一切宛若地狱。 第246章 而孽海这不断翻涌的血浪,恰似阿鼻地狱之中,熊熊燃烧的业火。 无边的恐惧席卷心头,季明月朝连海怀里埋了又蹭,被雨淋湿的流浪小猫也似,却依旧克制不住地颤抖。 季明月鼻尖萦绕着连海的气息,炽热与冷冽伴生,像很多个傍晚,他从海哥的怀抱中醒来之时那种好闻的味道。 感知到季明月的情绪,连海便将温暖的手掌贴在他背上顺着往下捋。 “海哥,”季明月声音闷闷的,“别离开我。” 海浪愈发汹涌,连海没有说话,只继续给小猫顺毛。 季明月的衣服已经完全被海水打湿,隔着薄薄的布料,他触到季明月胸口的疤。 “本无,我会一直陪着你,”须臾后,连海换了称呼,绿眸闪烁,如漫天繁星落于夜晚静谧的湖面上,“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连海在阴冥待了百年,很多次他发了疯地寻找那个叫做“本无”的青年,很多次他想过放弃。 直到遇见季明月后,他才有了某种模糊的直觉——有些事情不是巧合而是命定,是命运早就写好了同样的剧本,只待其中的角色辗转于幕布之间,将那情节演上一演,将那台词读上一读。 时间重叠,一样的红日红月,一样的血海滔天。 同百年前一样的话语,萦在耳边。 连海记得,彼时好像也是个初秋。 秋日本该是收获的季节,然而在这片从不缺烽火战乱的土地上,却并未如此。 权力是最好的chun药,各方势力你唱罢我登场。不消两年,连海效力的军阀政府大势已去,他也眼看着就要失去一切。 好在连海并不迷恋权势,更何况,他已经拥有了最珍惜的人,也已经明白了什么是他应当珍惜的东西。 于是他主动辞去了政界和军方的职务,打算重新做回那个叫做“本空”的普通人,并和本无商量妥当,决定南下隐居,种田浇花,乐山乐水。 钟鸣鼎食的富贵生活是一种过法,安贫乐道未必品不出人生况味。 对于连海的辞职,新政府欣然同意,并盛赞连海“高风亮节”。 然而宦海沉浮多年得罪的小人数不胜数,再加上新政府上台后清算旧势力,连海尚未踏出居住的小院,就觉察到了埋伏在门外的杀意。 情急之下,连海和本无脱下西装,从箱子最底下翻出僧袍换上,带了些衣物食物和银钱,还特意准备了两把枪。入夜后,二人趁杀手不备,逃了出去。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京州城内眼线众多,他们并未出城,而是躲到了郊区的明月禅寺,如此倒也过了几天平静日子。 无奈禅寺被焚毁多年,缺水少粮,单靠大殿那几根被烧焦的朽木枯檐,暂时挡风遮雨可以,长久住下去绝无可能。 果不其然,捱了几日后,身子本就孱弱的本无渐渐支撑不住,还发起了高烧,几度昏厥,眼看着来日无多。连海撕了僧袍打湿,贴在本无额头上降温,可那里还是烫得能烙饼。 连海心一横,留了把枪在本无身边,交代他自己没回来前,枪不能离手。 紧接着他乔装打扮了一番,腰间别上另一把枪,进城去买救命药。 想来是做了万全准备,买药一行异常顺利,连海拎着柴胡银翘,长舒一口气返回禅寺。 可还没跨进大殿,耳膜差点被一声巨大的枪响震破,手中的中药包也因为受惊而坠在了地上。 他快步进去,只见本无躺在角落大口喘气,随着凌乱的呼吸,嘴角不断涌出血沫。 本无脖子上的平安符歪在颈侧,双手空空如也,腹部却多了个不断冒血的弹孔。鲜血蜿蜒,将僧袍染成浓郁的黑色。 “是谁?”连海肝都颤了,扶他到自己怀中,“是那些来寻仇的瘪三?” 他在本无身上摸了一圈,没能摸到那把枪。 “自尽……”本无断续吐出支离破碎的话语,声音越来越小,“他逼我……自尽……舅……” “就什么?”连海耳朵贴近,急切问道。 本无无力说话,将逐渐黯淡的绿眸投向门外。 连海看到门口飘过同样款式颜色的僧袍,心中起疑,飞奔着追了出去。 作者有话说 本周依旧会多更一些~(快完结啦) 第132章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明月禅寺的大殿外满目疮痍,连海与偷袭本无的人,在一根根黑漆漆的木桩之间玩猫捉老鼠的游戏。 连海偶尔会瞥见一道身影——如他所料,偷袭夺枪的是佛门中人,身上的僧袍似乎昭示着此君与明月禅寺渊源颇深。 在军营历练多年,连海身手了得,三两下连追带堵,很快将偷袭者逼得避无可避。 他举枪大喝,让对方站住,未料此君匿于暗处先发制人,一枪击中了连海的心脏。 连海捂住心口的同时,看到对方那张俊秀到男女莫辨的脸,以及镶嵌在面庞上的一对碧色眼眸。 和自己、和本无一模一样的碧色眼眸。 心头一惊,钻心裂骨的疼痛随之袭来,连海倒在焦土之上。 夕阳余晖照在断壁之上,连海觉得自己的三魂七魄正在逐渐离开这副残败的皮囊。 他逐渐失焦的眼珠朝向天空,却讶异地发现,天空蔓延着血色,原本应当西沉的日头竟然像跑了个百米冲刺一样悬在最东面的天空中。 第247章 而西边,一轮弯月悄然升起。 日月怎会倒悬? 就在此刻,连海耳边忽然响起一声“本空”。 连海费力扭头,看到本无不知何时来到了自己身边,他脸上身上俱是血,艳红的液体配碧绿的眼眸,说不出的妖媚艳丽。 “本无……”连海嘴唇已经没了血色,翕动几下后道,“我……” 他想说“我不行了”,可心中无端涌起一股酸胀的感觉,这句话生生地卡在了喉咙。 本无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全然不像个受了枪伤的将死之人,他把连海紧紧搂在怀里,伴着浓烈的血腥气,二人的眼眸和鼻息交缠在一起。 “不会的,”温润如玉的青年似乎知道连海要说什么,摇摇头,声音不再虚弱,而是充满某种回光返照一样的沉稳笃定,“我同你一直在一起。” “直到,死亡将我们分离。” * “小季,你知不知道,百年前孽海大乱那日,也是你我离世的日子。”连海拽回思绪,抱紧季明月,“我们也下到了阴冥,就落在这滔滔海水之中。” 季明月一愣,回望他,脸上被打了几滴水珠也未察觉:“然后呢?” “说什么废话呢?”孟芒冲破如利刃一样的水花,出现在连海和季明月面前。 她持枪胁迫着两只鬼继续往海中走:“都给我老实点儿。” 连海心想,孟芒杀庆甲和钟锋的时候,眼都不眨一下,却对自己和小季手下留情,大概是因为他们同孟芒一样,都是半鬼。 看她的意思,应当是想让自己和小季,死于百年之后又一次的“孽海动荡”。 思忖的同时,连海也终于看清孟芒手上的枪。 正是百年前自己给本无的那把,它曾经被碧桃偷走,又短暂地属于过步安宁,如今兜兜转转竟然再度出现在自己的眼前。 他和这把枪何其有缘。 这样的缘分不要也罢,连海苦笑着护住季明月,任越来越高的海水打湿自己的腰际。 然后? 那时的孽海本来风平浪静,可他和本无下来之后,却不知为何立刻翻起滔天大浪。 血雨水雾中,连海看到了第三对绿眸。 没想到碧桃竟然也跟了下来,在不远处,将黑洞洞的枪管对准了他们。 三只半鬼的“突然造访”,应当是被管理孽海的数据监察员发现了,很快,孽海边就出现了两个身影,紧追在他们其后。 连海听到几声枪声以及骨骼碎裂的声音,声音来自不远处的碧桃,不大但足够令他胆战心惊。 ——碧桃开枪,把两名数据监察员全杀了。 连海刚建立起的认知重新被打碎——自己不是已经断了气,来到阴冥了吗?怎么这里和阳间一样,到处都是血腥与杀戮。 思绪百转千回,连海的心跳也越来越快,这时他感觉本无把他往海中某一处推:“本空,快走。” 那里有个漩涡,连海记得刚才他们正是经由此处来到阴冥,想来漩涡便是连接阳间的通道了。 本无力气愈发大,拥住连海,眸中闪着与方才截然不同的光:“我送你返回阳间。” 身后又传来两声枪响,声音离他们越来越近,本无用尽力气掰开连海的手指,拿了他的枪:“来不及了。” 即使他们不被阴冥的亡魂发现,杀红了眼的碧桃也是莫大的威胁。 “不是说永远不分离?”连海说什么也不愿意,死死扒着他那浸透鲜血的僧袍。 他不错眼珠地盯着本无,想要从对方的表情中要一个承诺。本无只好摘下脖颈的平安符,塞进连海手中,告诉他,阳间相见。 “然后,你投胎转世去了阳间。”风浪愈大,盖住了连海的声音,“而我留在了阴冥。” 被杀的一位数据监测员死前拉响了警报,钟锋很快带着下属赶到,同时也有不少亡魂聚集在案发现场,孽海海岸乱成了一锅粥。 此时海浪已有百米之高,大到近乎恐怖的地步,阳间的地震海啸也不过如此,钟锋手下的几名西装猛男被海浪卷走又拍在沙滩上,转眼便是一副白骨。紧接着,越来越多的枯骨被血浪拍在岸边。 本无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滔天的海水中,连海心中燃起的最后一丝希望也随之破灭,他闭上双眼坠入深渊,迎接自己的“第二次死亡”。 终究,还是分开了啊。 不知过了多久,海浪终于消散,潮涌之声也渐渐平息。 连海眼珠滚了滚,撩开眼皮,发现自己被冲在海滩上。 孽海已经一片平静,方才侥幸存活下来的数百名亡魂挤在孽海边,惊魂甫定地往忘川奈何桥的方向赶。 阳间有俗语“急什么,赶着去投胎啊”,连海变成鬼之后,才发现,这句话并非戏谑。 连海夹在这群亡魂中,很快到了奈何桥,可赶着喝孟婆奶茶的亡魂太多,将奶茶铺子挤得像煮沸的饺子锅似的。再加上轮回事业群方才在孟芒的带领下赶去孽海支援,此时制作奶茶的人手严重不足—— 一来二去,连海竟然就这么被漏掉了。 他就这样带着前世的记忆,领到了一张名为【连海】的亡魂证,稀里糊涂地在阴冥安顿了下来。 百年间他不断寻找本无,或许是精诚所至,或许是老天看他可怜,让他得以与转世的季明月再度相见。 “小季你……”思及此,连海喉头发热发堵。 第248章 你是存在的谜题,也是谜题的答案。 季明月似是听懂了,抬眸一瞬不瞬地望着他,眼底亮晶晶的,不知是泪还是什么别的。 “你们俩有完没完?”孟芒语调怪异,向前伸了下臂。 这么一动作,枪管戳到了季明月肩膀的伤口处,一簇鲜血瞬间冒出,有几滴悄然落在海里。 血滴溶进水中,绕出些许红色,丝丝缕缕,温柔又残忍。 然而下一秒,海面猝不及防地激起一朵一米多高的浪花。 一滴血而已,这威力,比子弹都不遑多让了。 刹那间,季明月脑海中划过了些片段——他回想着曾经在阳间办的几个案子,但凡自己受伤,好像总有怪事发生。 办完宜州的“四杀”一案之后,他无意间听海哥提及,自己曾经化身成为没有感情的“机器人”,还单手把杀人凶手提溜了起来;在肃城和沛州办案负伤后,他也出现过短暂的失忆症状。 ……是自己的血! 季明月忽然灵光乍现,忍着剧痛,伸手不断捶打伤口。 “小季你疯……”连海脱口而出,可话未说完,便看见极其诡谲的一幕——那些血流甫一接触海水,海面登时像被炮轰一般,炸起朵朵血浪。 与此同时,满身鲜血的季明月倏地转身,冲连海笑了一下,极其短暂。 他的半张脸被日月之光照耀,另半张脸淹没于海浪激起的薄烟之中。 而光与暗,没有交集。 紧接着,季明月张开双臂,整个身子朝孟芒的枪口扑去。 浪花越涌越高,如冲破藩篱的野兽,咆哮着,怒吼着,将季明月和孟芒淹没。 “小季!” 连海反应过来——季明月这是用自己的“灰飞烟灭”,和那些血色往事、羁绊纠缠同归于尽,让那些不该萌生的情感、不该持有的执念、不该踏上的命运……统统终结。 “小季……” 水声盖住一切,整个孽海分崩离析,四周嘈杂又安静。 连海跪在了茫茫海雾里。 作者有话说 下面是简答题: 试分析本章末海哥的两声“小季”所蕴含的情感有何不同。 第133章 “你希望他投胎吗?” 七日后。 阴冥第一亡魂医院。 连海来到医院住院部大楼的楼顶,沐浴着轻风的同时,从风衣口袋中摸出了一包烟。 楼顶静谧,视野又很好,极目远眺,可以看到远处的孽海。 今日是阳间的中秋节,阴司冥府也沾了光,全员放假休息一天。时近黎明,太阳尚未升起,紫色天幕仿若发酵的杨梅汁。海岸边的小办公楼尚未修葺完成,绿布甚为惹眼;而海面风平浪静,水鸟悠然掠过前行的亡魂身边,在粼粼波光上盘旋。 七日前天象有异,日月倒悬,孽海于百年之后再次经受动荡,伤亡不可谓不惨重。海潮退却后,沙滩上白骨累累,就连路过的水鸟都不敢驻足。 幸而有连海坐镇打扫残局——冥府府君于茫茫水雾中走出,海浪拍在他身上,让他好似从战场上浴血归来的将军。 连海第一时间封锁消息,防止阴冥出现大范围的骚动;同时征调阴司冥府的得力干将清点亡魂名单、将伤者送往医院;又牢牢守住孽海到忘川奈何桥一带,确保没有漏喝孟婆奶茶以及趁乱投胎的亡魂。 如此忙忙碌碌三四天,总算是勉力将这场祸事平了下去。 动荡中殒命的亡魂约有百余名,连海捂紧胸口,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才敢去看那一长串的“死亡”名单。 却未找到那几个熟悉的名字。 孟芒的枪没有打到庆甲,动荡之后,老爷子甚至连头发丝都没掉半根,如今端坐在阎罗大厦顶层的办公室里,喝喝茶,布置布置工作,偶尔同杜宾联系,听对方汇报一下阳间异动,日子安稳平和。 钟锋倒是伤得不轻,那一簪子戳进去伤到了声带,令他直至现在,脖颈上还缠着纱布;堂堂阴司司长,如今成了个半句话都说不出的锯嘴葫芦;只是目光还是凌厉的,常常把来换药的护士妹妹吓得像只鸵鸟,就差把头埋进地板里了。 至于季明月…… 连海长舒一口气。 季明月是堵了孟芒的枪口,但由于实在太突然,孟芒没有料到季明月会选择同归于尽的“下下策”,因而也就没来得及开枪。 由是,季明月几乎以某种慨然赴死的态度,将孟芒牢牢地按在海水里动弹不得。 至最后,两只鬼被一起拉进了阴冥第一亡魂医院,却只是因为被海水呛到昏迷,其他再无大碍。 思忖的同时,连海眉头越皱越紧,从烟盒中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 孟芒虽是女流之辈,但有些力气在身上,更是机敏了得,就连精于武道的钟锋,制住她也费了一番工夫。小季这是哪儿来的天生神力,让孟芒连挣扎都没机会? 是血。 一时间,连海想到了个诡异的问题。 ——小季似乎每每见血,就会变得力大无穷,甚至偶尔还会失去意识,变得嗜杀成性,仿佛解除了什么封印。 脑中灵光一闪,连海想起那日孽海边日月倒悬的奇景,不由得念出了《娑婆录》中的句子:“满天飞血……” “借得一身,满天飞血。”此刻身边忽然传来说话的声音。 崔决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一旁,将打火机递给连海。 第249章 “谢了,崔主任。”连海挑眉,点上烟后深吸一口,“崔主任恢复得如何?” 被孟芒安排的杀手偷袭后,崔决在icu里躺了几天,半只脚几乎要踏近棺材板,甚至都上了心脏除颤仪,没想到他意志了得,愣是不断气,生生地把自己那半只脚从棺材板里拉了出来。 “多谢府君记挂,没什么大碍。”崔决道,“只是偶尔心口还有些抽抽地痛。” 连海吐出袅袅眼圈,转头看他:“若非冥府缺兵少将,连某人断不会打扰崔主任养病。” 崔决回以微笑:“府君见外了啊,护卫阴冥,你我分内之事。” 连海不再同他讲场面话,道:“你方才说‘借得一身,满天飞血’,什么意思?” 崔决他再了解不过,这条小狐狸绝非一时兴起,来顶楼单纯同他抽烟聊天的。 果然见崔决弹了弹烟灰:“轮回事业群负责人的位置空悬,庆甲君定下了几名能干的同侪,要在其中考核遴选,我方才去找孟芒聊了些交接事宜。” 聊?怕不是审吧。连海暗想。 连海的政治敏感度颇高——酆都大帝看似每日赏花烹茶,垂拱无为,其实把阴冥大权牢牢掌握在手中,此次孟芒发动政变,知之者甚少,庆甲对外宣称孟芒于孽海动荡中受了重伤,在医院住院部隔离静养,好吃好喝地供着,但暗地里一直没有放松对孟芒的监视。 大boss不会杀孟芒,也不可能动杀心,永远都不会。 他是打算将这名叛臣圈禁在阴冥,日复一日,直到永远。 比“灰飞烟灭”更加残忍的一种刑罚。 崔决打断连海的思绪:“府君应当也知道,这句话出自《娑婆录》,敛骨吹魂篇。” “孟芒百余年前就来了阴冥,也是在上一次的孽海大乱中,结识了同为半鬼的碧桃,”他顿住,意味深长地回视连海,几秒后才接着道:“孽海两次异动,她都亲历过,故而我同她聊了聊,觉得此一章并非在说凡人之复活。” 连海偏头,眯着眼看他。 崔决:“而是在写阴阳交叠之怪象。” 西升玉兔,东坠金乌……连海默背了一遍,发现确实如此。 “日月倒悬,阴阳交叠,阴冥的一切都有可能消失,你我将不复存在,”崔决继续道,“然而这一切竟然都凑巧被化解了,而且还是两次。” 他不无感叹:“只能说阴冥气数未尽。” 这时连海忽然明白了什么:“血?” “借得一身,满天飞血,阴霾既去,日月光复。”崔决点头,“府君推测没错。准确来说,化解的关键,是半鬼的血。” “季明月便是所谓的‘一身’,和‘飞血’。” 连海这才发现自己的冷汗打湿了后背——两次日月倒悬之际,季明月恰巧都在孽海,又恰巧,都受了伤见了血。 “还是不对。”连海想了片刻,蹙着眉几乎要把烟吸进肺里,“小季明明已经转世投胎,他不应当是半鬼,他的眼睛也是黑色的。” “会不会有这样一种可能,”崔决启唇,却也说得不是那么确定,“半鬼血脉只要存在,便不会消失,无论经历几生几世,半鬼始终都是半鬼,只不过是披了一具凡人的皮囊而已。” 连海若有所思——崔决的猜测的确合理,这也就解释了小季为什么只有在见血之后,才会出现种种异常——因为转世,小季体内的半鬼血脉被稀释了。 “当然,这也只是我的猜测。”一支烟抽完,崔决按灭烟头,“庆甲君私下里已经在筹谋着组建‘阴冥异能研究小组’了,说是要一揽全阴冥最顶级的科学家。该说不说,老爷子秘而不宣,其实就是冲着半鬼去的。” 他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连海幽绿色的眸子,声音不算太大:“对了,府君您在休假,季副也养着伤,我看庆甲君的意思,是想为阴冥智能信息小组物色新的正副组长。” 连海闻言眯了眯眼,随着动作,长长一条烟灰坠落。 自己和小季被酆都大帝抛弃了。 其实他早有感知。 孽海重归平静之后,庆甲就曾将他拉到办公室促膝长谈了一夜。大boss明面上赞赏有加,说是这次天灾鬼祸赶在一起,府君力挽狂澜,实在有功;又大手一挥,给连海放了个长假,让他这段时间什么都别想,放松放松,顺便好好在医院陪陪小季。 随后,连海发现,boss不知不觉地把自己手中的一切权力和工作,都交给了其他亡魂。 这次“审问”孟芒,本该是他的职责,却偏偏由崔决出马——连海一双慧眼,不可能看不出酆都大帝在有意分他的权。 老狐狸。 当然他也很理解,酆都大帝嘴上说着“天灾鬼祸”,但相比孽海的动荡,他显然对孟芒的背叛心有余悸。 前车之鉴在此,庆甲忌惮他这样手握实权的高管,实属正常。 谁能保证阴冥不会再出一个张芒、李芒? 更重要的是,他和小季是半鬼。 无论怎么说,半鬼始终不是鬼。 阳间有俗语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boss不可能让两名半鬼在阴冥身居要职。 “这不挺好的?”对此,连海倒是挺看得开,夹着烟靠在栏杆旁。 功名利禄俱是浮云,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抓住一些珍惜的东西,留住一位珍惜的爱人,才更重要。 第250章 有风吹过,连海额前的碎发略微凌乱,更显帅气不羁:“欲戴王冠必承其重,这智能小组的位置不是那么好坐的,说实话,我同小季坐了大半年,现在只想被裁员,喜提n+1。” 崔决听他开了个玩笑,眼角却并没有扬起,而是用晦暗不明的目光打量连海。 “怎么?”连海也摁灭了烟。 “没什么。”崔决收回目光,“崔某人还有工作,先撤了,府君随意。” 他虽这么说,却没有抬脚的意思。 看出崔决神色有异,连海眼神忽而凌厉起来,如一把匕首刮过他的脸。 “小季,”崔决默了默,才缓缓说道,“摇上号了。” 连海一怔:“什么?” 崔决直视他的眼睛,表情是前所未有的意味深长:“府君,小季要投胎了,就在明天。” “你希望他投胎吗?” 作者有话说 崔啊,戳情敌的肺管子,你是有一手的 ---- 宝贝们假期快乐~ 第134章 此去永相别 连海进到病房之时,看到季明月正囫囵把手机塞进枕头下面。 他装作没有看到,将刚买的奶茶打开,递给季明月:“等久了吧,渴不渴?” 季明月把枕头往下压了压,完全盖住手机上的玲娜贝儿挂坠,这才接过奶茶,边吸溜边转着眼珠,别提多美了。 “慢点儿,别呛着,”连海没绷住,露出一抹清澈的笑,“就那么好喝?” 季明月打了个芋泥啵啵味儿的嗝,作为回应。 “喜欢喝,我明天还给你买。”连海依旧是笑着的,只是声音沉了些。 他刻意加重了“明天”二字的音调。 季明月被按在病房以为连海这话是在担心自己的伤情,于是拍拍胸脯,将病号服上的小碎花拍得上下起伏:“海哥,我真好了,身体倍儿棒吃嘛嘛香。” “知道了知道了,”连海起身,宠溺地揉了揉他的头发,“人生在世,不过吃喝二字。” “欸,海哥你这话就不严谨了,”季明月享受着连海手掌的温热触感,“我们不是人。” “人”字一出口,病房内瞬间安静,大英雄各怀心事。 季明月脑海中还回想着刚才自己紧盯的手机屏幕。 屏幕上是【投了么】app的界面,上面显示着他的投胎成功通知,【投胎时间:2024年9月18日,甲辰年农历八月十六】。 就在明天。 自从和海哥确定关系之后,季明月已经很久没有登录【投了么】投胎摇号了,他勉力回想了一下,一周前海哥刚因为涉嫌杀人而被带走,钟锋又上赶着轰他出公寓,似乎是在那时,他不过脑子地随手操作了一下。 没想到竟然摇中了。 季明月垂头,暗自苦笑——阴差阳错、无心插柳柳成荫,这大抵就是命运的玄妙之处。 得知自己摇号成功、明天就能投胎以后,季明月的第一反应是放弃。 但这千万年间,阴冥似乎没有哪个亡魂会傻到主动放弃投胎。 有回到阳间体验花花世界的机会,谁愿意在阴冥赌上自己的漫漫鬼生? 他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当初开发【投了么】的时候,季明月根本就没有想过要做一个【撤销申请】的功能,以至于现在恨不得穿越回去,趴在当时的自己耳边疯狂加需求。 摇上了号不去投胎,也没问题吧?季明月试图给自己寻找合理的解释。就在他心烦意乱之际,病房的门忽然开了。 某条花孔雀正抱臂站在门口,冲他打了个招呼。 崔决一改往日说话乱绕兜圈子的风格,上来就诚恳地看着他的眼睛,直言自己是受酆都大帝之命而来。 大boss已经知晓了季明月投胎摇号摇中的消息,特地让崔决带话给他,说是只要季明月同志安稳投胎,不出别的岔子,那么连海的半鬼身份冥府可以既往不咎,府君还是那个宵衣旰食的“冥府首席卷王”。 庆甲又说,在阴冥这么久,小季同志是他遇到过的最聪明的鬼,没有之一,小季听完这番话,自然会心中有数。 崔决说话的时候,季明月自始至终没发一言,只是手指在屏幕上按下了成串深深的印子。 “怎么,奶茶不好喝吗?”见季明月愣怔,连海问道。 季明月拽回思绪,把吸管咬出一排排细密的牙印:“没,没有。” “不合你口味,不想喝?” “想。” 季明月那张脸上藏不住事,连海瞥一眼,就全明白了。 方才他经过住院部的护士台,就听见几个小护士聊天,话里话外是“府君和季副”、“半鬼”之类的话题。小姑娘们看到连海之后,一个二个连声“府君”都没喊,瞬间噤若寒蝉。 小季的眼眸依旧是墨一样的浓黑色,但这并不妨碍大家带着有色眼镜看他。而自己在阴冥这么多年,功劳苦劳无数,却还是被一个“半鬼”的身份抹杀掉了所有。 连海心宽,是那种“世间之事不过两种,关你屁事关我屁事”的性子,他对此倒无所谓,再多的流言蜚语总能扛过去。 但小季怎么办?从今往后,就只能顶着“半鬼”的身份,在阴冥承受流言蜚语。 这还不是最危险的——有孟芒的前车之鉴,难保酆都大帝对“半鬼”不会有别的想法,以老狐狸的性格,软禁监视已经是最轻的惩罚。 第251章 当然,连海也不是没想过和小季辞职双双隐居,远离口水是非,但真走到那一步,贫贱夫夫百事哀,肯定又要面对诸多麻烦。 一盘死局。 如此看来,小季投胎,还真是破局的唯一方法。 正胡思乱想着,季明月又重复了一遍:“想……” 边说,边勾住了连海的衬衫,把他拉近。 连海失去重心,歪倒在病床上,季明月和他挨得很近。 季明月秀挺的鼻尖抵着他的脸颊,轻拢慢捻。 呼吸带着炽热的温度,铺天盖地,密得连海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令连海颇感意外——今天的小季有些一反常态的热情,于是勉力睁开眼:“马上早晨了。” “嘘——”季明月搂住他,“就一会儿。” “海哥,你知不知道这些日子我有多想你。”他勾住连海的脖子。 连海就捋了捋他的碎发,看着他笑。 “一会儿就好。”季明月似极乐,又似叹息。 连海平躺着。 其实他不太擅长这样,总觉得“枕头王子”不能自己做主,缺乏掌控感,乐趣便少了大半。 只是因为季明月喜欢,他才为爱人舍身。 季明月自始至终看着他的眼睛,有时深眯,有时浅凝,抬眸垂眼之间,有千般花样,千般韵味。 偶尔狠了些,连带着那对黑眸也微微晃动。 连海眼前天旋地转,魂魄都在翻搅,是和以前完全不同的滋味。 几下的工夫,先撑不住的竟然是连海,他感觉自己烧成了寸寸灰烬,轻飘飘的找不到支撑,便抬臂想要抓住季明月。 却触到了对方粉白心口上月牙形的小疤。 一时间,连海忽然想到自己曾在阳间的书店看到过的心灵鸡汤,其中有个问题说“短暂的陪伴,到底是惩罚还是奖励”。 如今他才明白这个问题的答案——“你不贪心,便是奖励”。 连海笑了,扣紧季明月的那道月牙儿,他慢慢地凝视着季明月,像是看爱人最后一眼。 然后,此去永相别。 紧接着,连海才闭上眸。 他发现这百年间,那些无趣的、干枯的、黯淡的记忆中,只有小季染上了颜色。 五彩斑斓。 作者有话说 下章大结局 其实给海哥和小季想了好几版结局,目前选择的这一版,我自认还是比较出人意料的(当然是he啦),所以请大家小小地期待一下吧 第135章 “你是不是走错了?”(正文完) 两日后。 阴冥第一亡魂医院住院部的顶楼,已经成了连海的“秘密基地”。即使季明月已经离开,他也养成了一种习惯,无事时就来此处吹风抽烟。 朝阳已经冉冉升起,天光粲然,给连海流利的下颚线镀上一层浅金。 高处寒凉风大,他呼出一口烟,任白雾模糊自己的双眼。 崔决从楼梯口上来,看到连海的目光没有像往常那样盯着孽海,而是转了个方向,往东边的忘川投去。 忘川西段是奈何桥,桥上排满了刚来阴冥等着喝孟婆奶茶的亡魂,热闹无比;再往东,亡魂就越来越少,湍急的水流如银色丝带,直奔向远处的三途渡口。 三途渡口,是亡魂投胎转世的地方。 “人道洛阳花似锦,偏我来时不逢春啊。”崔决开了个文雅的玩笑,伸手向连海讨烟,“连海君,这两日过得可好?” 花孔雀是懂杀人诛心的,思及此,连海当着他的面把烟盒塞进口袋里:“谁派你过来的?” “连海君说笑了,”崔决未生气,反而眉头舒展,“崔某人就不能来关心关心连海君?” 连海冷笑一下,唇角的弧度转瞬即逝。 “小季今早已经安稳投胎了,连海君不必过度担忧。”崔决道。 “我没有担忧。”连海呛他。 “也是,不然连海君也不会连送都没去送。” “……我做什么,不需崔主任费心。” 见连海若有所思,指间的烟灰摇摇欲坠,崔决又问道:“有心事?” “确实,”连海觑他一眼,“想给《阴司冥府员工手册》里加一条——做鬼还是要少管闲事。” 崔决暗笑,觉得眼前这位主儿的嘴皮子硬得能把烟盒戳破,道:“口是心非啊,真没想什么?” 连海就不说话了。 想某只鬼。 想到他,会觉得幸福过、快乐过。 这是他带来的意义,他会永生铭记。 这时天边忽然掠过一只水鸟,鸟儿似乎是迷了路,哀哀地低鸣着,在云朵下左冲右撞。 “这小家伙儿,”崔决道,“没了方向,好生可怜。” 连海本就情绪不虞,看到崔决,心中更是腾起一把暗火,他不想和花孔雀推拉,直言道:“崔主任,有话直说。” 崔决这才转身,靠着栏杆,拿出一张纸条给连海。 连海接过,在看到纸条上的字迹后,幽绿的眸子闪动了几下,又模糊,又恍然。 纸条上写了阳间京州市的一个地址。 此外,还有一个名叫【李照】的名字。 见连海微怔,崔决将纸条从他手中抽出,掏出打火机烧掉。 “是小季投胎的人家,和这一世他在阳间的名字。”明明灭灭的火星中,崔决摩挲着打火机,“连海君,这下可以给我一支烟了吧?” 第252章 连海双唇翕动着,却不知该说什么,他将整盒烟撂给了崔决,半晌后,才开口说了句“谢了”。 “甭谢我,不敢当。”崔决点了烟,“要谢,就谢庆甲君吧。” “老爷子知道你和季副感情甚笃,特别给了你一个投胎名额,就在明日。”他接着道,“而且允许你不用喝孟婆奶茶,带着记忆走。” 天空中又是几声鸟叫,极其哀婉,那鸟儿制造出泣血之声后,似乎找到了回孽海的方向。 峰回路转的,很快飞了个没影儿。 崔决伸手在连海眼前摆了摆:“别跟我说你不想投胎啊。” “没有,不是,我愿意。”连海接得极快。 话毕才他发现自己有些失态了,退后半步战术咳嗽了下。 崔决低低地笑了。 “……崔主任,”风声和鸟鸣也无法掩盖连海语调的激动,“为何帮我?” 崔决连着吸了几口烟,在缭绕雾气中道:“知道我为何唤你连海君吗?” “你投胎后,我将升任冥府府君,阴司冥府已经在拟任命公文了。”他接着道,“我爱江山,你爱美人,我帮你,我们双赢。” 双方都是聪明鬼,连海听出他这话半真半假,也不拆穿,心有灵犀地又说了一句“谢了”。 崔决吐出一口烟:“常言道,月寒日暖,来煎人寿,阳间有什么好?小季,你,一个个巴巴儿地要上去。” 连海却眉舒目展,笑容中竟有几分可爱:“阳间不好,但有他就很好。” “啧啧。”崔决后槽牙都快酸倒了。 连海长呼了口气,拍了拍崔决的肩:“崔主任,不,府君,全阴冥知我者,唯有你。” 崔决把烟盒还给他:“那是自然,毕竟——” “我们是情敌。” “上去之后好好对小季,”新任的冥府府君,眼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郑重。 话毕,崔决转身离开,边说边摆手道别:“不然,我绝不放过你。” 连海百感糅杂,千言万语,又一次化作了一句低低的“谢了。” * 2050年9月1日,农历八月十六。 京州国际会展中心。 会展中心是首都京州的地标建筑,专供大型活动使用,下午三点,日头正毒,几个入场安检口却挤满了人,人潮熙来攘往,似乎在挑衅京州城的秋老虎。 一旁媒体专用通道有记者正在拍入场素材,亦有几名自媒体博主为了博眼球,搞起了直播;活动场地外一时人声纷杂,热闹不已。 “观众朋友们,这里是cctv-游戏频道,央视频同步为您直播。我们现在正在‘明月游戏’官宣品牌合作大使的活动现场。‘明月游戏’是近几年国内游戏企业一跃而出的黑马,旗下多款游戏稳居国内乃至全球游戏平台畅销榜前列……” “家人们,点点收藏不迷路啊!主播我今天来了京州,为什么呢,因为今天是个好日子,游戏圈顶流‘明月游戏’与娱乐圈顶流尤忆生官宣合作了!” “尤忆生想必宝子们都不陌生,出道即巅峰,第一部电影就拿了最佳新人,这几年更是高开风走,一年一部,每部电影都是叫好又叫座,才二十五岁就拿了金鸡百花双料影帝,老天奶啊,尤老师拿的是什么大男主爽文剧本。” “这次的品牌代言是尤老师接的第一个代言,消息一出来大家都惊了,简直震撼半个内娱。跟他合作,明月游戏你们就偷着乐吧!” “呵,就说追星的小姑娘头发长见识短,图样图森破,sometimes naive. 看不起明月游戏是吧,李照年纪轻轻坐拥九位数身家,多少资本追在他后面,想要往他口袋里塞钱。” “李照在游戏圈的地位,可比你们的‘尤老师’高到不知道哪里去了。尤忆生,这泼天的富贵你可得接好了。” “尤忆生,内娱明日之光!” “李照,游戏圈唯一真神!” …… 不远处的保姆车里,尤忆生看着这些互呛的直播,乐得不行。 他戴着黑超,只露出弯弯的嘴角,唇边扬起的弧度,搭配他挺翘的山根和流畅的下颌线,完美到像是用3d建模出来的。 工作室的助理姐姐把刚买的奶茶递给他:“忆生,你要的芋泥啵啵,去冰无糖。” 尤忆生摘了黑超,接过奶茶,小口啜着。 他不过是个二十五岁的青年,眉眼间却有着与年龄不合的沉稳,连奶茶都喝出了板蓝根的感觉。 “只能喝三口啊。”演员的身材管理怎么严格都不为过,思及此,助理姐姐叮嘱他,“这是你自己定的规矩。” 尤忆生果然就不喝了,粲然一笑:“遵命。” 他这张脸不笑时有种很酷的冷感;一笑起来,全世界的冰山仿佛都要融化。 “你可真是,”助理也就比尤忆生大两三岁,却对影帝的自我修养叹为观止,“自制力的神。” “下个月就要进组了,这次还是部动作片,”尤忆生解释道,“观众要是能在大荧幕上看到我的一丝赘肉,算我输。” 他的声音沉实,说话也像电影主角讲台词。 助理姐姐笑道:“行了行了,生怕别人不知道你是内娱第一大卷王,是吧?” 尤忆生又看了会儿手机,抬头见助理姐姐盯着他若有所思,便问道:“怎么,被我旷世的美貌闪到了脑子?” 助理“嘁”了一下,这才说出方才走神时的迷思:“忆生,你为什么要接这个游戏公司的代言啊?” 第253章 尤忆生就是京州本地人,京州电影学院表演系科班出身,大一时就被名导相中演了部动作片的男二,一举斩获当年金鸡百花奖最佳新人,被影评人盛赞“演技上佳、功底深厚,丝毫没有属于新人的稚嫩,反倒像是带着几世记忆重生的影帝”。 再加上他事业心极强,起飞之后愈发精进,这几年的电影之路,可谓芝麻开花节节高。 尤忆生很懂得经营人设和取舍之道——他这种路线的演员,要的就是一个专注作品、不沾铜臭,因而在拿了影帝之后,更是几乎推掉了所有的商业活动。 没想到放弃走流量路线之后,他竟然更火了,片约一部比一部重磅,粉丝一拨比一拨能打。 “国外那个高奢的珠宝品牌都把合同发你邮箱了,亚太区负责人三番两次邀你出席活动,哪怕站五分钟的台就行,也没见你这么积极过。”助理姐姐吐得一口好槽,“好家伙,你竟然接了个游戏代言?” “这次的代言还是你自己主动找上门的,倒把人家明月游戏的李照李总吓了一跳,说这影帝怎么癫癫的?!” “时间差不多咯,”尤忆生打断她的碎碎念,接着抬腕看表,“该入场了。” “我为什么选择明月游戏嘛——”在戴上黑超之前,他给了助理一个绝美wink,“这是一个,不能说的秘密。” …… 活动按部就班进展顺利,明月游戏请到的几位文娱行业的大佬依次上台发言,给李照这位科技新贵抬轿子。 尤忆生同李照座位相邻。李照是第一次在这种公众场合和影帝碰面,有些局促,偶尔和尤忆生目光相对,碰上那双黑眸,身上像过了电一样酥酥麻麻。 李照独自紧张的同时,尤忆生却生了些活络的心思,但凡得空就忍不住偷瞄一下身旁的霸道总裁。 ……结果看到一身正装的李照趁人不注意,把刚才从甜品台拿的芋泥小蛋糕嗷呜一口吞进了肚。 紧接着李照又垂下头,不消片刻脑袋就一点一点的,连带着额前栗色的碎发上下飘飞,配上他莹白的皮肤,像只可爱的飞天狸花。 尤忆生反应过来,差点没绷住笑出声。 喂喂,这儿还搞着气氛呢!霸总怎么还打起瞌睡了!马上该你上台演讲了知不知道? 转念一想,二十五年了,小咸鱼的本性,真是一点未变。 …… 活动结束后,助理姐姐已经在vip后台等着尤忆生。 她知道影帝不喜social,最爱独处,只要不工作,家就是他唯一的港湾,因而问道:“回去吗?” 尤忆生的家她也去过,一幢小三居,百十来平方,位于寸土寸金的北三环。 房屋简约整洁,阳台上种着盆绿植,似乎是小芋苗,微风一过绿苗摇摆,看得人心生喜欢。 有这样的温馨小窝,也难怪影帝连顺义区的别墅都不带看一眼的。 没想到尤忆生却摇了摇头,报出了三里屯的一个餐厅名:“让车直接开到那儿吧,今晚我想给自己庆个生。” “啊?”助理姐姐懵逼了,“明天才是农历八月十七,你生日不是明天吗?” 演员拍戏,在多个城市东奔西走都是常事,这几年,尤忆生的生日基本都是在剧组或者飞机上度过的,助理于是又道:“再说,之前也没见你特意过过生日啊?” 与此同时,身边明月游戏的品宣总监冲尤忆生打招呼:“尤老师,一会儿餐厅见。” 当初对接代言活动时,尤忆生就和品宣总监打过不少交道,双方都是熟人,闻言,他回以礼貌的微笑。 品宣总监显然是没能招架住这波美貌攻击,马屁拍得无比丝滑:“真没想到,尤老师您和我们李总生日就差一天,您说说,是不是无巧不成书?今晚我们起哄说要给李总开个庆生庆功宴,没想到还有意外惊喜,您能来真是蓬荜生辉了。” 助理这才明白——合着尤老师是巴巴地去蹭别人的生日宴了! 这还是她认识的那个高冷的卷王影帝吗? “你们在会展中心门口等我。”尤忆生说完,往vip洗手间走。 想到即将到来的美好夜晚,尤忆生唇角的笑容根本压不住,他双手插袋,吹起了俏皮的口哨。 得意忘形之际,却冷不防在洗手间门口撞到了位男士。 李照同他个头相当,着白衬衫黑西裤。想来是方才洗手时溅到了,出洗手间时衬衫有些湿,他便掸掉小水珠,又解开了两颗扣子。 尤忆生一眼便望到了霸总锁骨下方的深色印记。 是胎记,如一弯小小月牙儿。 尤忆生一笑生花。 李照被这笑容晃了下眼睛,感觉心旌亦随之一动。 虽然今天才是第一次见面,但这位影帝,他大概的确是在哪里见过的。 李照于是微微仰颈,很自然地和尤忆生拉近了距离。 二人鼻息交错,一片炽热中,彼此都能听到对方的呼吸。 李照忽然眨了眨眼: “帅哥,你是不是走错了?” 作者有话说 正文完~ 老二次元小季真的成了游戏公司的霸总,会演的海哥真的成了影帝,这一世的海哥和小季终于可以在一起啦 看完正文后,宝贝们不妨回头看看第一章 《“投胎还是考编”》的第一句哦 ------ 接下来会有几个甜甜的免费番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