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醉》 第1章 《将醉》作者:安憬笑【cp完结】 简介: 祝升第一次见裴焕生时,在凉州姑臧城的九月,被他救了一命,欠下他一份恩情。他谨记裴焕生所说的,他这人贪财好色,要报答他,得给些钱财。可祝升没打算给钱,而是想着来日给他自己这个人。 后来他想,一定是月色正浓,让他被这张脸迷了心窍。 再一次见到裴焕生,是在两年后的金州,他是酒肆茶楼的老板,是金州百姓嘴里第二风流的公子哥。第一则是他的狐朋狗友金喜。 搭着金喜的线,祝升再一次接近裴焕生。然而裴郎君贵人多忘事,把他给忘了。 祝升想,早知道他会忘,在姑臧城的那夜,应该一同把他杀了。 可实际上,他一靠近裴焕生,就想着和他贴贴。 钓系风流美人攻 x 疯狗黑切白受 酒肆茶楼老板 x 江湖杀手 裴焕生 x 祝升 tips: 1.古代江湖市井文,背景架空。 2.攻很风流,和别人会有点暧昧纠缠,有几位旧情人;受真杀手,会杀人的那种,脑回路有点特别,死心眼。 3.受不是舔狗,但他有点恋爱脑 4.攻不是失忆,单纯贵人多忘事 5.本文包括但不限于主角拉扯谈恋爱、谈生意赚钱、打斗场面、逻辑推理(不一定有逻辑),以及互相亏欠 6.年上差七岁(初见时攻24、受17,两年后重逢) 7.攻受视角随剧情发展切换 市井、强强、剧情、he、江湖 第1章 初见 凉州,要塞之地,位于河西走廊,通西北,抵中原,沟通西东,贯穿南北。 河西陇右三十三州,凉州占据了最大的土地,山川、戈壁、黄沙、绿洲,甚至是雪山,这片土地悉数包容吐纳。来自不同地方的人汇聚于此,诗人旅行,信徒朝圣,每一篇凉州词都是最好的见证。 九月已至,西北的风总是很粗犷,配上如泣如诉的马头琴声,悠扬绵长,如同夜晚的凉州这般凄凉。 深秋时节,上旬的弯月不够透亮,冽风呼呼作响,换了新装的枯柳在风中摇曳招手,如同鬼魅。 月上中稍,姑臧城的街道上空空荡荡。无人在意处,有道身影借着月光,拐进了巷口。 悠扬的马头琴声戛然而止。 月色不够明澈,却也折出了刀光。凉州的弯刀迎着风对上来自中原的剑,发出清脆的响声。 用镔铁制成的带着花钢纹的弯刀,在这柄长剑下讨不到任何好处。 弯刀被横身向前一挥,又被长剑挑起,抵住了前进的攻势。剑主人的速度很快,说是风卷残云也不过如此,他手腕用力,翻转上挑,险些挑飞弯刀。弯刀在主人手里旋了几个来回,弯刀主人纵身起势,想要对着剑主人当头一刀。 怎料这人轻功了得,脚点着地,像是被人向后轻轻拖着,与弯刀主人拉开身距,跟鬼一样避开了攻势。剑主人落地挥剑,一股气似乎由他体内而出,冲向了弯刀主人,卷起了深秋的几片落叶。随着风,它们再次零落。 说时迟,那时快。剑主人俯冲向前,似乎要对他拦腰一斩,被弯刀主人堪堪避开。弯刀主人侧身躲避,立定后马上跺地借力,横刀一发,朝着那人脖颈杀去。 怎料这人似乎背后有眼,手腕翻转,用力一推,剑飞速穿进弯刀主人的胸膛。弯刀主人眼睛瞬间瞪大,不甘心地用力一甩,弯刀擦过剑主人的胳膊,刮破了他的衣裳。难得的,流出些血珠子。 弯刀主人脊梁一软,顺着墙靠着。今夜的冷风瑟瑟,穿过大街时像是在哀嚎。剑脱出身时,鲜血淋漓,像是被人遗忘的闸口,止不住地流。他以为这人要罢手,怎料剑主人又补上一剑,对着他的腹部。让他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全部吞进了肚子里。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剑主人,缓缓地,又很是费力地摇了摇头。 夜深了些,月光也透亮了些。方才顾着打斗,来不及仔细看剑。他这才借着月光,看清了那柄剑,上面烙着向上拱起的曲线,像一座桥。 他吞了口血,血沫腻在他的喉咙里,他依旧难以开口。 剑主人注意到他的动作,以及他的目光。他清冷的目光洒在他身上,俯瞰着他,像看一只蝼蚁,没什么表情。 “在下夜桥、祝升。”他垂着眼睛,语气清冷,补充道,“受人之托,来杀你,真是得罪。”他无奈地垂下脑袋,似乎真是在表歉意,手里的动作却在起势,像是要再补一剑。 弯刀主人趁着他没有落剑时,忍着痛意,哑着嗓子道:“从中原到这里杀我,你尽心。”他猛地咳嗽几声,似乎跟止不住的血一样,止不住咳嗽了。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咳出来,吐出来的血沫糊了他满嘴,他狼狈不堪地瘫在地上。 他声音嘶哑,说出来的话变得模糊不清,像是在唱什么曲。 “明月夜,水天边,晓梦愁青山。 归来处,何如许,清风醉姑臧。” 等他唱完,确定他咽了气。祝升以怜人之姿垂着脑袋看着他,又看着远处因打斗被弯刀主人遗落在地的马头琴。 他难得好心,将马头琴捡来,放在弯刀主人的身边。 “归来处,姑臧城,西三北四街。” 月黑夜风高,西三北四街,多了具尸体。 他不妨让这里再多一具。 话毕,他抬起头,一双清冷的眸子与暗处的某双眼睛对上。他声音不大,却是能让那人听清的。 第2章 “看人杀人,会丧命的。” 他话音刚落,两柄飞刀已然飞出去了。速度之快,按理来说会直接割破那人的喉咙,却被那人及时用金丝绸缎的折扇展开拦住,两柄飞刀全部插在折扇上,这把金贵的折扇算是毁了。 那人将两柄飞刀拔下,露出一张长得好看的脸,月光将这张脸映得白净漂亮,他抿着嘴笑着,像是笑话他一般:“堪堪两柄飞刀,可不够杀我。”他眉头轻皱一下,可怜他似的,眼里笑意却是太明显,“你的身手很不错,武功也高,杀人的确厉害。可你不够小心,不知道那人刀上淬了毒。” 金喜说要喝葡萄酒,裴焕生想着可以,于是他亲自去吐蕃选葡萄,打通商路,方便日后酿酒。恰好,他去陇西也有些事要办。 去吐蕃的路上,在凉州姑臧城稍作停留。今夜除了风声、更声,还有一道悠扬琴声,本不应该有其他声音的。偏巧被他听到了打斗的声音。 他站在二楼窗边,看着远处打斗的二人。忽然,他眼神一凛,看清弯刀的主人是江湖上人称“快刀手”的段林峰,只不过今日,他的刀在剑的映衬下,变成“慢刀”了,不够快,也不够看。 这样剑剑致命的打法,一心取人性命,想来不是比武,而是要命。 裴焕生耳力惊人,果不其然,他就听到那人说自己是夜桥的祝升。 对于夜桥这个杀手组织,他也算是有所耳闻了。在江湖上混迹久了,想不知道都难。 夜桥杀手众多,背后的东家叫“慧”,也有人叫她“东楼”,传闻住在夜桥的最东边的楼里。关于她的传闻实在太多:长相貌美,姘头无数;或是心狠手辣,杀人无数;或是窥得秘术,能以长生……无论如何,她都存在在江湖的传闻里,悠悠众口中。 夜桥外边,极少有人见过她。 她的手下,其中有七位话语权较大的,被人称之为“夜桥七桥”。 而站在下面杀人的这位,即是夜桥第四席,代号“生桥”——祝升。 年纪轻,十六七岁的模样,长得好看。 裴焕生难免会见色起意,若他不是夜桥的祝升,不是一个杀手的话。于是他把这点心思压了下去,静静地看着这一场斩杀。 可还是被祝升发现了,甚至还向他飞了两把飞刀。裴焕生忽然想起金喜身边的莺莺燕燕无数,只有那只来自锦官城的翘果儿最得金喜的心,原因无他,性子泼辣,很有挑战性。 看到这般不好惹的祝升,倒是觉得跟翘果儿有几分相像。 于是他说。 “需要我的帮助吗?我可以帮你解毒。” 那人冷冷地看着他,眸子里的眼神难辨情绪,也可能是隔得太远了些,看不清。只见他摇摇头,拒绝了裴焕生,甚至还冷言冷语:“你让我上去,不怕我杀了你吗?” “哎哟。”裴焕生眨眨眼,甚至朝他抛了个媚眼,跟红馆里的人学了个精的,“来呀——” 他并非不怕死,只是看到好看的人,他就忍不住调戏两句。金喜总说他爱沾花惹草,路边的狗都得被他逗两下。 祝升本不以为他真的中毒了,只当是这人在哄骗自己的话。当他抬腿想走时,不知道是站得太久的缘故还是毒发了,竟然有些发晕。 他再一次看向身影隐匿在黑暗里的那人,可是月光偏偏映在他的眸子里,使得他的眼睛亮亮的。祝升情绪复杂,不知该如何表明。于是他怀着这样复杂的情绪跃上树梢,踩了两下,翻进了那人的窗户里,落在了他的屋中。 这是驿站的一间,看他的着装打扮,的确不是本地人。这人入了陇西,依然穿着汉家衣裳,在凉州可以说是有些格格不入,倒像是哪家的富家公子哥。 还没等他开口,这人就凑上来,很是近,近到祝升险些拔剑。 “要来杀我吗?”他眨眨眼,分明不当祝升是个危险,“还是让我来救你呢?” 裴焕生笑得爽朗,一只手已经搭上了他的手上。其实他并不怎么会治病救人,反而他才是那个惯会用毒的。很不凑巧的是,段林峰所用的蝎毒,出自他的手。他们前些日见过,他才能在今晚认出段林峰来。 祝升明显不习惯有不熟悉的人离自己太近,好几次想要抽手,却被裴焕生牢牢抓住。 裴焕生用灼烧过的匕首划过他的伤口,放了些血,再为他止血上了药。他像是在做一件精细活,小心翼翼地洒药缠纱布。反正祝升不会做到他这样细致。 祝升看着他,神色复杂,他仔细地打量着这人。长着一张漂亮脸,五官俊美挺立,轮廓深邃,若是隔远些,其实分辨不出来男女。他带着中原口音,长相却太过于锋利漂亮,骨子里像是流着这里的血,并非纯粹的中原人。 他瞥见,他手腕上还戴着一串念珠,琥珀色的,很漂亮,透着光,像是黄金。祝升这才反应过来,这珠子的颜色,像这人的眼睛。棕色的,但是又有点偏黄,像是这人的眼睛上蒙着一层雾。 裴焕生给他处理好了伤口,探了探他的额头,没有发热的迹象,这才放下心来。 “好了。” “你叫什么?”祝升盯着他。 “怎么?你要报恩吗?那还是算了吧。” 裴焕生轻轻一笑,不以为意。他觉着,这种人的报恩他是消受不起的。不然这个世间得少一个活人,多一个死人,那可真是罪过。 第3章 不过他又起了调侃的心思。 “你非要报答我的话,也不是不行。我这人吧,贪财……好色。”他上下扫了两眼祝升,眼神下流,像是劫财又要劫色的山匪,弄得祝升有些不自在,“你给我点钱财,如何?” 祝升对上他的眼神,尽是冷清。他淡淡道:“这个人情,我先欠下。” “哎。我又没说要多少钱,你不会身无分文吧?”裴焕生不由得可怜起他了,看来这杀人赚的也不多嘛,日后若有传言说夜桥因为没钱解散都不足为奇。 “有钱。”祝升从兜里掏出几枚铜板。 “……好吧。”裴焕生憋着笑,寻思着他这样是真没什么钱,“其实给我一枚也行呢。” “欠着。” 后来裴焕生才知道,这人从未打算给钱,而是真的要给人。 这是祝升第一次见到裴焕生。 他原以为两个人再次相见会在不久之后,怎料一别两年。 两年后,在金州,他才再一次见到这个在凉州姑臧城见过的男人,才知道他叫裴焕生。 可是裴郎君贵人多忘事,把他给忘了。 作者有话说 八月日更 第2章 重逢 三秦的金州,南依大巴山,北靠秦岭,与蜀郡、沔州接壤,与如今的京城洛阳距离不过一千里,汉水贯穿金州西东,再流入长江。这儿与北方大多的城不同,没有庄严肃穆之感,更偏向于江南的秀丽。秦岭巴山,汉江瀛湖;往来商旅,络绎不绝。 偌大金州,盛着山水,也装着商旅。金州北面通津门水旱码头繁华热闹,临着汉水与牛山相望的临川门打开,迎来送往,正是金州的西北出口处。 当年裴焕生就是从临川门走出去,在茶马古道上,在河西走廊里。金州,聚财之地,经商方面,金州商人有着规模浩大、态度佳良、目光敏锐等美誉。 对于如今的金州来说,金州的“金”是金家的“金”。金家,富可敌“贵”的代表,与官家合作,茶马古道上有他们的一分羹。书香门第、金州新贵也得与金家客气几分。 金州里头,金家的生意做得太广:丝,丝制成的鞋、衣;麻,麻做成的衣裳;榆树前几年的树条、后几年成材的树木;平洼地,建房屋,或租或成商栈、客栈。玩玉石、揽字画、抛海珠,诗酒茶花红馆来香,粗茶淡饭酒肆食肆。金家在金州,可谓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金家是一个大家族,祖辈金善和他的哥哥金成白手起家,金善有三个儿子,金成有两个女儿。家业传到金善三个儿子手里,如今金家当家的是这三位中的大儿子金辉,育有三子一女:大公子金佑跟随父亲和叔父们经商;二公子金盛科举取佳绩,进士榜上有其名,得益于前朝开国后重文轻武举措。行三的是金家姑娘金迎,家里人都喊她叫“金银”。最小的那位,不仅是他们四兄妹中最小的,也是整个家族里最小的,金喜。 关于金家小公子的传闻,从大南门走到通津门,一天都听不完。他太过风流,算得上是金州里第一风流公子,身边的娇女无数。他平日里爱去的地方,是来香园,一位姓裴的郎君在这做的生意,是金州有名的茶楼。再就是裴郎君的青瓦楼,喝酒的胜地。听说当年金喜要给青瓦楼改名叫“金瓦楼”,被裴郎君觉得俗气,给拒绝了。 祝升第一次来到金州,踏上这座算得上是有几分纸醉金迷的城,太过于繁华热闹,不知人间疾苦似的。若非是为了来这里杀人,他想他不会来这样奢靡之风盛行的地方。 祝升听着金州城里,大街小巷内关于金家的闲闻趣事。他并非故意要听,只是到处都在讲,他听力又太好,实在无法不听见。 他记得,书信上写着,这次要杀的人,爱去青瓦楼喝酒,最爱来自吐蕃的葡萄酿成的酒。 于是祝升压低了自己的帽檐,盖住了他半张脸,他走近了,问出一个只有外地人才问得出的问题:“请问,青瓦楼在哪?” 正聊得兴起的妇人,听到他这个问题,随后捧腹大笑,和周边的人差点笑弯了腰。他们好不容易缓过来,才有人说。 “你是外地人吧——你向北走一些,金川街进去就是。你抬头看,那处最高的楼,就是青瓦楼。” 祝升这才抬起头,看到不远处的高楼,大约有三层楼高,上面果真是小青瓦,灰蓝色的。 金川街上更是热闹,两边摆着摊子,从卖首饰的到卖吃食的,货郎挑担,应有尽有,吆喝声实在不曾断过。 祝升想不明白,江湖人都应该不会爱这道市井生活气,怎么会有人偏偏落脚在这里。他想,这里虽然奢靡之风盛行,但也算一派祥和。等会若是杀人,怕是官府会出面。这让祝升有些为难。 他正犹豫着要不要走进这家四柱三层的青瓦楼,就被一楼进门柜台边的人吸引注了:那人穿着水色衣裳,淡紫色的大袖衫松松垮垮地挂在他的身上,显得不拘一格。他正在拨着算盘上的珠子,不太认真的模样,像是打发时间似的。而他对面的人似乎有些生气,皱着眉头不知道在说什么。这人只是摆摆手,风轻云淡地摇摇头。 祝升走近些,才听清他说:“那就收拾干净。” 看上去有些生气的人这才缓了神色,点点头,上了楼。 不一会儿,楼上传来惨叫声,紧接着就是一个被打得凄惨、鼻青脸肿的男人,被一群人拎出来丢在门口。而方才上楼的男人不紧不慢地走在后头,走向柜台边,告诉水色衣裳的男人事情办妥了。 第4章 穿着水色衣裳的那人只是瞥了一眼,将手里的算盘丢给他,露出手腕处那串琥珀色念珠。他似乎没兴趣看这一出闹剧,抬腿往楼上走。 祝升也没打算继续看,而是走进了青瓦楼,想要追上那人。 上了二楼后,这人便跟鬼一样消失不见了。 正如两年前那样,在凉州见过之后,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祝升回头,看了一眼来来往往的人群,连忙下楼抓住那个一开始同水色衣裳男人在柜台边谈话的男人,问他:“刚刚那位,穿着蓝色衣服,站在柜台边的,是谁?” 男人上下打量了他一下,随后点点头,笑道:“是我们东家,裴郎君、裴焕生。” “裴焕生。” 祝升细细念着这三个字,两年前没得到的姓名,如今在旁人的嘴巴里轻而易举就得知了。 男人看着他这样出神的样子,礼貌性地笑笑,忍不住提醒:“郎君素来爱玩,但近日繁忙,身边不太缺人,可能……” 祝升皱起眉头,心里不太舒服,纵然他平时和这世间的人打交道少,但也懂他这话里藏着不好的意思。 “什么意思?” 这人见他不解的模样不像是装的,便摇了摇头:“是我想多了。您在这,玩得尽兴。” 尽兴,祝升想,能让他尽兴的只有杀人。 祝升看着这人远走的身影,看着他路过一个穿着墨绿圆袍的男人,朝那人点头示意,很是恭敬。他们言语了几句,穿着墨绿圆袍的男人把目光向自己投来。祝升亲眼看着,那人的神情从不可置信变成玩味,让他有些不太舒服。他好像变成别人饭后谈资了。 祝升压着这点不舒服的劲,挑了位置坐下来,店伙计招呼他,给他推荐了他们家有名的吐蕃葡萄酒。祝升摇了摇头,拒绝了这份推荐。而是抬头看向柜台墙上的牌子,上面是苍劲有力的楷书。 祝升便要了被写在最后一个的酒—— “落桃花。” “落桃花啊……”店伙计惊讶地看着他,“很少有人点这个了呢,这个写在牌子最底下,没什么人喝。得去找一找,您得耐心等会。” “多谢。” 店伙计也觉得新奇,他在这里做事这么久,就没有见人点过落桃花。待他跟打酒的娘子说要落桃花时,只见几位酒娘子捂着嘴咯咯笑。旁边还站着金家那位小公子金喜,金喜今日穿了身墨绿色的圆袍,上面绣着金丝竹子,估计这金丝抽出来都得值不少钱。 他来时,金喜正跟其中一位酒娘子打趣,听到“落桃花”三个字,他先笑出声,这才有几位酒娘子跟着一起笑。 金喜勾着他的肩膀,语气调侃,问:“是哪个不要命的呀?” 没人点落桃花,因为这本就不是酒,而是毒。只因裴焕生喜欢这三个字,又是他早年的得意之作,就在牌子上写了上去。早些年还有人知道这件事,后来来往的人多了,大家默认没有落桃花这壶酒,没人问起为什么没有,都只慕名来喝吐蕃葡萄酒,或者是牌子上前几种酒。 金喜犯不着跟人说这些,裴焕生不用毒很久了,离江湖远了很多,他挺满意的。 他让酒娘子给店伙计装了壶群芳好过去,用桃花酿的酒,倒也合“落桃花”三个字。 酒娘子一边打酒,一边笑着说:“以后群芳好,也就是落桃花了。” 金喜眉头一挑,夸她聪明,又说:“要是有人要喝落桃花,就给他上群芳好。” 祝升喝了半盅落桃花,说实话,他并不觉得这像落桃花。这壶酒很清淡,甚至带这些甜味,桃花香气很浓,却没有“落桃花”这三个字带来的残枝败柳的感觉。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招呼店伙计:“有谁还喝过么?” 店伙计说不清楚。 祝升笑了一下:“难怪卖得不太好,有些对不起名字。”他将酒钱放在桌上,拿起剑走了。 店伙计看几乎是满的一壶酒,杯盏中的酒也没喝几口,一壶上好的群芳好就这么被浪费了,甚至还被人瞧不起。他叹了口气,感叹有钱真好。 他一抬头,就看到金喜站在不远处,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这边。 “他说什么?他是不是说裴焕生的酒酿得不好?”若不是顾着这是在大堂里,金喜早已经捧腹大笑,他憋着笑,想要上去跟裴焕生好好说道说道。 难得的,有人觉得裴焕生的酒对不起名字。 第3章 雨夜 一月的春雨来得及时,雨水将过,惊蛰未至,它就来了。天边一道亮光,像是一道天光破开层云,转瞬即逝,紧接着是一道霹雳雷声,像是雷公低沉怒吼声。 古语常言:未过惊蛰先打雷,四十九天云不开。 祝升想,今年金州的春天,怕要阴雨连绵。 也好,多些下雨天,适合杀人。 祝升戴上斗笠,钻进雨中,带着凉意的雨丝落在他的手上,像蚂蚁一样要将寒气钻入他的骨血里。 金州一更三刻开始禁宵,五更三刻解除。 天边的灵晔气势磅礴,短暂地透亮了这片天空。没有月亮的雨夜,更为黑暗,只有灵晔撕开一道天口,吐出一些光来。 子时刚过,打更人刚刚走过去,锣声似乎被雷声和雨声短暂地压住过,打更人用力一敲,敲出一道震耳欲聋的更声。 祝升悄无声息地隐匿自己的行踪,攀上了屋檐,在千家万户上走过,踩着每一片青瓦,几乎没有声音。他飞跃过金川街,从东侧越到西侧。 第5章 夹着的风声和那么一瞬间的影子,以至于打更人警惕地抬起头,幽暗的烛火使人看不太清这个雨夜,街道依旧平静空荡。他想,他可能是看差眼了,兴许只是一只受惊遭雨的飞鸟。 祝升要找的人,并非只能在青瓦楼里找他。随便一打听,都知道邵明邵大侠住在哪里。他白日里进青瓦楼,只是想去找裴焕生,可惜这人走得太快。兴许是有缘无分吧。 从金川街到上河街,一个在中一个在西边,隔得着实有些远。此处临着汉水,离临川门很近。远处的汉水形若弯月,江波闪烁摇曳,里头还停泊着许多船只。 街北紧邻汉水的是一些落在水中的吊脚楼,像是湘水一带才会有的建筑景观。朱红的台柱廊檐,墨黑色的木窗窄门。不似长安洛阳城内三进三开的宅院那样威严肃穆,更不像江南水乡黑瓦白墙的雅致清秀。这样的吊脚楼像是浸在水里,湿气太重,像是在空中,随时会坠落。 雨会飘进吊脚楼的二楼,飘到走廊里,使得这浸在水里的建筑再添几分潮湿。 连祝升都没有料到,会有人站在这样的吊脚楼二楼走廊里,望着汉水,像是在走神。 天光乍泄的那一瞬间,祝升会误以为这样的光景是为了他而破开的,以至于可以看清那人的模样。他如同两年前那样好看,模样没有被改变似的,依旧漂亮。 难得的,他竟然会用漂亮这种字眼去形容一个人。 裴焕生就立在那里,倚在朱色护栏上,任凭雨水打在他的脸上。他像是一只受伤的小狗,忧愁地浸在了雨夜里。 他好像只要站在那里,垂着眼睛,一副失神落魄的模样。无论谁看了,都会替他难过。 只是祝升,不知道他在难过什么。 初春的这场雨像是一壶酒,有些醉人。 祝升幽幽地叹了口气,他想,办完事,可能得晚些回去了。 一场雨过去,邵明死了。现场有落字划痕,在纸上写的是“夜桥祝升”,盖了枚红泥印,在墙上划的是夜桥的弯月图案。江湖不干涉朝廷,朝廷不过问江湖的原则,此事官家作罢。 金喜早上一来青瓦楼就跟裴焕生说了这事。雨后,裴焕生难得好心情陪他喝酒,往常都是要去来香园喝苦涩的茶。 裴焕生淡淡地点着头,他只觉得“祝升”这两个字有些熟悉,“夜桥”他是知道的,夜桥第四席祝升他也是知道的。可是他莫名有种自己跟这人认识的错觉。 不过他没放在心上,想着应该是来喝过酒饮过茶的。他打了个哈欠,犯了瞌睡。 金喜看着他,将温好的酒倒入他的杯盏中:“喝些热酒,睡去吧。” 裴焕生摇了摇头,接过杯盏。 “等会还约了汪老板谈生意。” “还得你亲自去呀?时夜不能去么?” “也不看看是谁家的生意。”裴焕生瞪了他一眼,“汪老板,你未来姐夫,我怎么敢怠慢。” 汪老板,汪鸿之,早些年与金喜他姐姐金迎定下了婚约。两家都是商贾大家,算得上是门当户对。 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弟弟都看不爽姐夫,金喜怎么着也没想到,从小一块玩到大的好兄弟到头来要成他姐夫。 金喜努努嘴,把这事翻过去:“得了。你知道么,昨天有人点了你的‘落桃花’。” “什么?” 好熟悉,但是又好陌生的字眼。裴焕生差点以为这是上辈子的东西了。 裴焕生眼里闪过一丝忧伤,金喜想起昨夜是个雷声大作的雨夜。 金喜不由得握住他发凉的手,说:“但我把群芳好给他了,骗他说这是‘落桃花’。你猜怎么着——他说你的酒,配不上这个名字。他是不是说你酒酿得差啊?” 裴焕生配合他露出笑来,问:“谁啊?再来喝酒,我让他尝尝真正的落桃花。” 金喜也只把这当做玩笑话,当做是茶余饭后的谈资。谁曾想,他下楼的时候,真瞧见了那个说裴焕生酒酿得差的人。 他想叫裴焕生来瞧瞧,可是裴焕生在上头跟汪鸿之谈生意,这才他被赶下来了。那人似乎是不死心,今日又要了一壶“落桃花”。 金喜在他的桌落座,撑着脑袋看着他,心想:长得不错,有几分姿色,不过眉眼间有戾气,看着杀气太重,是个混江湖的。而且那嘴唇,太薄了,书上说什么薄唇之人最薄情,还有薄唇轻言,看来是个感情上靠不住的。 金喜这么一顿分析完,觉得自己日后可以去支摊看面相了。 祝升冷冷地看着他,他记得,他是昨日那位穿着墨绿圆袍的男人,今日换了身淡棕色衣裳,明明是很素雅的颜色,穿在他身上依旧显得花枝招展。 金喜被他这么一瞪眼,更确信了,这人不好惹。 可他是谁啊,金喜呀,在金州他说一就是一,要风就有雨的金喜。 于是他笑着,一副很欠的模样。 “你昨日喝过‘落桃花’了,还嫌弃它不好喝来着,今日又点,岂不是浪费?” “你怎知我今日不会喝完?” “但你说,这酒配不上他的名字。是觉得酿得不好么?” 祝升愣了一下,他可没这么觉得。 于是他摇摇头,解释道:“我只是觉得,这酒很淡雅、清香、甘甜。但是‘落桃花’给人的感觉是颓败的,应该是烈一些、涩一些。” 第6章 金喜默了默,没想到他居然是这样认为的。真正的落桃花,也的确合得上他这样的说法,颓败的,甚至是置人于死地的。 “既然如此,那你今日,怎么还想要喝它?” “昨日是不符合我的预期。但我并不是不能喝这样的淡酒,我已经知道它是什么样的了。” 金喜了然地点了点头,叹了口气。他还以为真有人会觉得裴焕生酿的酒不好喝呢。 祝升看着他这样失落的表情,不由问:“你好像很失望?希望我说酒不好喝?” 被人识破,金喜讪讪一笑。 “哪里哪里。” 祝升想着,这人应该和裴焕生相识,于是他装作苦恼的样子,说:“酒是好酒,越品越有滋味。我是外来人,倒是想跟这位店家认识认识。” 这金州里头,究竟还有谁不认识裴焕生?也就他们这种外地人,没听说过,也没见过了。 金喜热心肠给人介绍:“老板叫裴焕生,是我好朋友。你应该听过他的名号,是我们金州第二风流公子哥——哈,第一当然是在下,我叫金喜。他经常出现在这青瓦楼,有时候在来香园,也可能是别处。他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大家见到他多是打声招呼。咱又不是什么官老爷,没人见到会行大礼打招呼,跟街坊邻里就跟朋友似的……” 金喜滔滔不绝一大堆,说了些有用的没用的,就差没把裴焕生的发家史说完了。 最后他才说:“他现在在上边谈生意呢。等他谈完,我等会就能带你上去见见他,一起喝个酒吃个饭。跟你投缘呢,实在是要让他认识认识你。” 祝升笑着点点头,一副乖巧的模样,心满意足道:“多谢金兄。” 在家里最小的金喜,第一次被人喊哥,他还有些不适应。笑着拍着他的肩膀,乐呵道:“哎哟……嘿嘿,还没问老弟你叫什么呢?” “在下祝升。” 金喜笑着笑着,就愣住了。有什么东西从他脑子里穿过去似的。 他忽然想起,邵明死了,而杀他的人…… 金喜瞪大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他,支支吾吾:“你……你……夜桥的祝升?” 他感觉自己一颗心脏都要被吓出来了。 祝升笑着点点头,说:“不用害怕,我不会滥杀人。况且,我跟裴焕生,算是认识。” 金喜勉强让自己镇定下来,想着他应该不是来寻仇的吧,到时候是先和裴焕生一起跑呢?还是让裴焕生先跑自己拖住这人? 他素来只是听闻一些江湖上的传闻,也知道裴焕生之前是江湖中人,用得一手好毒,如今也和江湖上的人有些往来。他对江湖的了解,基本上都是通过裴焕生。但裴焕生也没跟他说过,他认识夜桥的人啊! 这的确是金喜第一次亲眼见到江湖杀手,活生生地坐在自己旁边。 第4章 贪财 裴焕生和汪鸿之约在青瓦楼谈生意,单纯是图方便,汪鸿之今日不喝酒,在酒楼里要喝茶。裴焕生陪他喝去年秋天留下的大红袍。 “秋茶倒是比不上春茶,今年谷雨后新摘的大红袍,届时给汪老板送去些。”裴焕生知道他好这一口,亲自为他煮茶。 “先谈正事吧。包林场、买土地、出高价、种树租人、公文批字,这些你都能做到。”汪鸿之这人向来直接,不喜欢弯弯绕绕。 裴焕生心眼比他多些,也没他这个底气太直接:“哪里的话,这些还是得仰仗您。” 汪鸿之扫了他一眼,忽然笑了一声,接过他递来的大红袍,品了两口。他声音如茶一般温润,缓缓道来:“青瓦楼和来香园的生意做得大,修身养性怡心怡神,按理来说裴郎君下一步棋应定在绫罗绸缎或是奇玩玉石。种树猎物,都有点触官家的霉头。再何况,十年树木,来钱慢,不值当。” 裴焕生自然不觉得他这是真心实意为了自己好,两个人都坐在这里谈事情了,怎么可能真的会退缩放弃。 “金州北面有块地一直空着,我便是打了那处的主意。汪老板觉得来钱慢,怕亏了本,我这处青瓦楼倒也能兜底。” 汪鸿之垂下眼帘,轻轻地笑了一声:“就怕你到时候不舍得卖。” “汪老板怎么笃定我会亏?” “管仲买鹿制楚的故事你可听说过?金州内,还有多少老老实实种地的人?你要去哪找为你种树的人呢?你若是把最后这些种地的人吸引到你那去栽树,恐怕是乘不了凉了。” 古代管仲带着商人在楚国高价收鹿角,使得农民不再种地,而是去围猎寻鹿,以至于农田荒废,粮食欠收,矛盾不断。 “金州不济,金州之外,还是有人。”裴焕生敲着桌子,“当一处发展好了,繁荣气派,变成聚财之地,那么就会有人从四面八方来此。我们如今,不应该考虑缺人荒粮的问题。汪老板,都是商人了,重财重利,哪里来的那些顾虑呢?” 汪鸿之轻轻地摇了摇头,似乎有些不屑。他看着裴焕生,四五年前来到金州,用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开了来香园,攀上金喜,成为金州新贵。紧接着青瓦楼落地,成为金川街最高的楼。一碗浮玉春打出名声,一碗吐蕃葡萄酒又把青瓦楼送上金州最有名酒楼的高位。 这样一个重利轻义,甚至对于律法还有些漠视的人,不像是从江湖来的,更像是从商贾世家里培养出来的接班人。 但他并不排斥和这样的人做生意,会比自己亲自做更放心。这样的人是不肯让自己吃亏的。 第7章 “好,那就在商言商。投七成,分六成。” 七成本,六成利。 汪鸿之也认准这是个得利的买卖。 裴焕生显然不满足:“四成利,可不够下轮的本。” “七成本,可够你吃一阵。” “一本无万利,这个道理,汪老板应该比我懂。” “无本事难成,没有打地基的房屋,是会坠的。” “长此以往,利远超于本,我是要亏很多的。” 汪鸿之看着他一脸真挚的模样,心里想着骗鬼呢。但还是放了退让:“五成。” “好呢。”裴焕生朝着他眨眨眼,露出狡黠的笑。 果然是个老狐狸。 裴焕生送汪鸿之下楼,还在说谷雨后给他送春茶。时夜跟在后面,手里揣着檀木盒子,等他们两个走到门口了,才被裴焕生接过盒子,交到汪鸿之手里。 “北方来的璞玉,让玉人雕了个镯子,想来会很适合令堂。” 汪鸿之打开檀木盒子,里面装着一只三彩镯子,是个稀罕物,有红、绿、紫三色,寓意“福、禄、寿”三全。 “我替家母谢过裴郎君了。” 金喜凑到旁边看得一清二楚,和汪鸿之打了照面称兄道弟,等汪鸿之走了,他才揽着裴焕生的肩膀,替他舍不得:“那么金贵的玉镯子,说送就送啦?” “送给他娘的,有什么舍不得的。”裴焕生松懈下来,和人谈生意他觉得费神,像是攒着一口气,一直没舍得吐,好不容易缓下来,松了这口气。 “生意谈妥了?” “妥了。” “还没得钱呢,就先贴这么一笔,我替你不值当。”金喜努努嘴,但他不管这些,不拿什么注意的,“好了好了,得让你见个人,是你老相识。” “什么老相识?”裴焕生愣了一下,警惕地看着他,想着应该没有什么不欢而散的旧情人。 “夜桥的祝升,你认得吗?他说和你曾经认识,想要见见你。难道真是寻仇的?这可不得了……”金喜看着坐在角落里的祝升,那人依旧淡定地喝着酒,没管他们这边。于是金喜想着,现在逃跑的话是否来得及。 “不认得。”裴焕生打了个哈欠,他真的有些困了,“让他走吧。” “他可是夜桥的祝升!” “那就更得走了。”裴焕生一脸认真地看着金喜,金喜却觉得他这样的表情跟骗小孩没什么两样。 裴焕生对这样的人觉得还是要避而远之得好。他理解倒是能理解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道理。却不是很想与这样的人多接触。 “裴焕生。” 还没等裴焕生和金喜转身出门,就被祝升给拦住了,一张好看的脸就这样如春风入怀撞入了裴焕生的眼里。 裴焕生抬眼看他,觉得这人长得不错,就是看着有些生人勿近的模样。 对于这样一张脸,他有些熟悉,但是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裴焕生弯着眼睛朝他笑着,笑意不达眼底。金喜一眼就能看出来,这个人上半张脸和下半张脸,常常同时透露着两种情绪,明明在笑,看似亲近,但是眼里的威胁和不爽快要溢出来了。 金喜拉着他的袖子,小声道:“他就是祝升,夜桥的祝升。” 裴焕生依旧笑眯眯的,装着腔调:“原来是‘生桥’,百闻不如一见。昔日只在江湖传闻里听说过,说你不避人,有许多人见过你。只是我想,这样抛头露面,若是被仇家看到,岂不是给自己招来祸端?” 祝升自然听出他话里的刺了,但他并不在意:“能够与我结仇的,都是死人。” 裴焕生在内心“呵呵”一笑:好装。 金喜秉着以和为贵的想法,拉着他们两个坐下来好好喝酒聊天。他坐下来就觉得坐如针毡,但又觉得今日的主角不是自己,他紧张什么?他只需要负责喝酒看热闹才是。 祝升倒了盅酒递给裴焕生,依旧是那壶落桃花。 “这壶落桃花,淡雅清香,倒是不太合‘落桃花’这个名字。” 裴焕生看了一眼金喜,想起他和自己说过的事,原来点落桃花的就是祝升。他越看这人越觉得熟悉,长得好看,是他喜欢的那款。若非这人是夜桥的人,兴许他会大胆一试。 裴焕生笑着摇摇头,惋惜道:“这是群芳好,可不是什么落桃花。你被骗了哦。” 裴焕生从腰间取下来一串玉坠子,放在桌子上:“就当是赔你的酒钱了。” 祝升将玉坠子推回去,他看不出来有任何生气的样子,只是很平淡地接受这一切,拒绝了裴焕生的赔偿,提出一个更过分的请求:“我要你手腕上的念珠。” 金喜险些往后栽倒,连忙扶住桌子,看着这两个人,一个风轻云淡,一个笑意盈盈。他瞬间觉得自己不应该待在这里。 “这串念珠?”裴焕生轻笑一声,“你年纪小,想得倒是挺好,太贪心了哦。” “裴郎君当真不认得我吗?”祝升看着他那一双含笑的眼睛,想要看出什么端倪,一丝说谎的痕迹。两年前在凉州的那个夜晚,他直到如今都记得,他以为,裴焕生也会记得的。 怎料这人当真眼里像静水一样无波无痕,只是笑意盈盈地看着自己,轻轻地摇摇头,说他兴许是认错人了。 他将一个当初不识姓名的人记到现在,而裴焕生只记得“祝升”这个名字,和祝升相关的,在凉州的那一夜,似乎都和裴焕生无关。 第8章 他仿佛找错了人。 祝升不知道这样的心情要如何形容,这算是失落,还有些生气吗? 他笑了一下,似乎嘲笑自己把一段救命的恩情记到如今。他想,兴许那夜的裴焕生,只是大发善心,像是随手救下一只小动物那般,救了一个人。 祝升淡淡地勾着嘴角,他看着对面的裴焕生,一字一句道:“裴郎君贵人多忘事,把我给忘了,忘了两年前,我们在凉州姑臧城的那一夜。” 金喜:啊? 裴焕生喝酒的动作一滞,没想到祝升会说这样的话。他什么时候干过这种事? 金喜一边摇头一边咋舌:“真是风流多情种啊裴郎君。”他声音小了些,凑到裴焕生耳边,“什么时候招惹的?看着比翘果儿还辣。” 翘果儿……提起翘果儿,裴焕生就似乎想到了。他好像在凉州的时候,的确形容过谁跟翘果儿一样辣。 祝升又给他些提示:“那夜我杀了段林峰,中了蝎毒,你救了我。” 裴焕生倒是想起来了,难怪觉得眼熟呢。 他的笑意又浮到脸上:“怎么,来报恩的?那你怎么还问我要念珠?我看你比我还贪财好色。” “是。我不仅贪财好色,我还会杀人灭口。”祝升眯起眼睛看着他,声音冷得吓人,“早知道你会忘,那一夜我就该杀了你。” 金喜:啊? 短短一杯酒的时间里,金喜被震撼了两次。 紧接着,祝升幽幽地叹了口气:无奈地看向裴焕生:“不过很可惜,你好像想起来了。” 金喜:不是,大哥,刚刚那场面,是你逼着他想起来的吧?裴焕生要是没想起来,你得当场把他杀了吧。 金喜连忙喝了口酒压压惊。 此地不宜久留,常年不管事的金喜难得说要去看看他们金家的生意。 第5章 欠下 那年九月在凉州姑臧城的一句戏言,被祝升记了这么久,一直记到如今。裴焕生倒是不觉得祝升真要履行这些玩笑话,看他这样,更像是恼火自己放在心上两年的人情债,被人忘得一干二净了。 嗯,倒也不是一干二净,还是想起来了。 裴焕生自顾自喝了盅群芳好,的确清雅淡口,如临三月桃花树下,清风徐徐。 他撑着脑袋看着对面坐得端正的祝升,这样一个人,忽略他眉宇间的戾气,看上去像是个谦谦君子,不像是个杀手。 “我想倒是想起来了。不过呢,那都已经是陈年往事了。”裴焕生对他轻轻一笑,“还是说——生桥非要报恩于我?” 祝升眉宇间的戾气又多了几分,他皱着眉头,给裴焕生又倒了杯酒,他声音很沉,很冷,像是一块石头那样冰冷:“我不喜欢欠别人的人情债。” “嗯……那就抵消了我们骗你关于‘落桃花’这个事情?” 祝升沉默了很久,他想了很多,关于是否能就此抵消,以及裴焕生究竟要什么。 他好像看不透裴焕生。当然,作为杀手,最忌讳的是人心人情,不需要看透谁,只需要杀的人凉透了就好。 他叹了口气,忽然想起昨夜裴焕生在吊脚楼里的模样。 于是他不再谈他们之间的人情亏欠。 “昨天晚上,你很难过吗?” 这算是节外生枝了。 裴焕生看了他一眼,这个眼神,像是在看一个陌生人,又像是在看一个新奇玩意,太过于警惕。 “昨天晚上,我去杀邵明,看到了你。” “这不关你的事。”裴焕生的声音也有些发冷,但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我不喜欢下雨天。” “那很可惜。接下来的金州,阴雨连绵。” 祝升微微一笑,饮下杯中剩下的群芳好,再将杯子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身子倾向裴焕生,认真道:“你可以欠我的。但我不喜欢欠你的。金州放晴之前,我都会在这里。” 裴焕生眯起眼睛,他有些看不懂面前这个少年。 他歪歪脑袋,想起自己在凉州说过的话。 “一枚铜钱,一样可消人情债。” 祝升摇了摇头,他总觉得,他念着这个人两年,可这个人贵人多忘事,把他给忘了。这样细细算来,裴焕生欠他的可太多了。 于是他觉得自己,怎么着都不能答应这种一笔勾销的事情。 明面上他在还裴焕生人情,实际上祝升暗地里斤斤计较,把这些算了个遍。 “裴焕生,这可不够。 “金州放晴之前,我都会在这里,等你要我来还债。” 裴焕生倒是看明白了,这人逼着自己和他做些什么少儿不宜的事情呢。 裴焕生顿时哭笑不得:“到底是谁欠谁的啊。” 金喜在他家几个铺子里逛了一圈,撞见了他姐姐金迎,太过于吊儿郎当以至于被金迎拎着耳朵踢了出去,险些丢进雨里。 金迎双手叉着腰看他,还在囔囔:“东西是用来卖的,你搁那摸来摸去,再这样我把你手剁了。” 金喜抱着脑袋站在门外边,试图去拉金迎的袖子,以此唤醒一点儿他姐的爱意:“哎呀姐姐……留点面子嘛。” “没事儿做就去玩,别搁这乱晃。”金迎瞥了他一眼,语气倒是放软了,“去年给你盘的那间铺子,你弄得怎么样了?不会又让裴焕生帮你打理吧?他近来可忙,你也不能总靠着旁人。” 第9章 “姐姐啊,裴焕生哪里是旁人。”金喜乖巧道,“他也只是帮我打理了五六七……间铺子而已。” “一个青瓦楼一个来香园,他自己的都忙不过来。还要帮你打理,裴焕生认识你啊,真是遭罪了。”金迎装模作样轻轻敲了敲他的脑袋,“他今日跟鸿之谈得怎么样了?” “这我哪里知道,我都不知道他们要谈些什么。”金喜嘟囔道,“这先不提,夜桥的祝升,姐姐,你知道么?” “杀了邵明的那个人?”金迎面色一变,很是难看,“你提他做什么?” “裴焕生好像和他认得。” “他之前混江湖时交的朋友?” “不像是。”金喜笑道,“更像是什么旧情人。” 金迎拉着他,声音都小了很多:“你小心点。裴焕生的旧情人,可没一个是省油的灯。也得亏是他,才周旋得过来。” 金迎一边说着一边咋舌,这种话说得,显得她不是怕这个江湖杀手,更是怕他是裴焕生的旧情人。 金喜脸都笑嘻了:“放心啦姐姐,焕生心里有数。” 金迎没说话,一手撑着伞,一手把玩手里的小玉圈,在手指间轮圈,甩了个笑脸给金喜。 “得了,我赛马去了,鸿之还等着呢。” 金喜看着她远去的背影,此时才明白,今日裴焕生怎么和汪鸿之在青瓦楼相谈,原来是方便从大南门出去,到郊外和金迎一起赛马。 他看着这漫天的雨,不由大喊:“姐姐!下雨呢!” 金迎点点头,但是没回头,声音很大:“那就淋雨呗——” 金喜在外边又兜了两圈,回到青瓦楼时,掌柜说裴焕生去来香园了。金喜没急着去找他,而是兴致勃勃地拉着掌柜问东问西。 “嘿,裴焕生去的时候,心情怎么样?” “今天下雨呢,老板心情看着一般。” “祝升呢?那个穿着……不记得了,反正我走时,和你老板聊天的那位,他们聊得如何?” “两个人一起喝了很多酒,也不清楚聊些什么,看着聊得很一般。” 金喜撇了撇嘴,没听到他想要的内容,他还以为会上演一出什么爱恨情仇呢。 “……难怪会去来香园。” 来香园落座在城东,靠北些的地方,汉水从后经过。来香园一分为三,朝南开门。进园是山茶花树左右铺满,中间石砖小道,往里岔开两条鹅卵石道:一道向西是露天平台,石凳圆桌,割棋盘在桌上。一道是通往北面两楼高的楼阁,一层大堂,内置竹帘纱幔、蒲团矮桌、雕梁画栋。二楼雅间木窗开阔,帷幔飘飘。 内有小河流过,将流向汉水。小河汇聚于此,在某处成小池,初春时节,枯荷还立于水中。水中有小亭,四面来风。亭旁边有间茅草小屋,后边种竹,两侧种有梅花树,粉色的梅花像是别在窗上,探进了窗户里。 金喜收了伞,立在门边。他推开小屋的门,里面置有木塌,黄花梨、上雕鸟雀。又用六扇可折叠的屏风隔开,红木大框架,金丝绸缎蒙在上面,绣有山水白鹭。屏风侧边是罗汉床,中间摆着茶具,两侧是竹面蒲团。罗汉床后边是红木窗,窗户打开,正对着探头进来的一枝梅。 中间的小木桌上的香炉里面,燃着松枝,香气四溢,实在太过于浓烈。风吹来时,才散开一些。 金喜绕过屏风,就看到卧在木塌上的裴焕生。塌边放着一盆炭火,将屋内弄得暖洋洋的。裴焕生的身上盖着一床蚕丝被,靠在床头,正在看书。他歪着脑袋,表情厌厌的。 床头柜上边摆着一杯茶,看上去已经凉了。 金喜将他手里的书抽走,趴在他边上,冲着他眨眨眼。 “怎么了?和你的旧情人聊得不愉快么?”金喜托着腮帮子看他,摇头晃脑的。 “不是我的旧情人。”裴焕生将他推开,坐起身来,将茶拿起喝了一口,又冷又涩。 “难怪。我就说怎么会有你搞不定的旧情人。”金喜笑道,将裴焕生手里的茶盏拿走,就着喝了一口,“嘿,那你们之间怎么着了?” 裴焕生轻轻笑了笑。 “兴许会成为旧情人。” 金喜愣住了,放茶盏的手一抖,险些给摔了。他眯起眼睛看着裴焕生,咋舌摇头。 “你可真是个负心汉。” “他说金州放晴之前,要和我发生些什么,算是还债。”裴焕生轻飘飘说着这些放浪形骸的话,他才不会将这些名节看得重要。 “他欠你什么了?竟然要这样还债。” 裴焕生眼里的笑意更是浓烈。 “欠我一条命呢。” “什么时候两清呢?” “我没想要他还。” 裴焕生摇摇头,笑容也收敛了些。 “他从夜桥来的,我可招惹不起。” 金喜嗤笑一声,不以为意。他凑近了裴焕生,朝他挤眉弄眼。 “你不去招惹他,可他看上去却是个难缠的。小心咯——贵人多忘事的裴郎君。他从夜桥来的,应该很记仇吧。” 原来是这样。裴焕生笑了一下,难怪他总觉得奇怪,明明是祝升欠他的,却显得像是他欠祝升什么。 原来是这一环出了问题。 裴焕生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哈欠,准备赶客了。 “昨夜没睡好,我先睡了。” “外头下雨,你能睡好?”金喜明显不信,但还是起身,替他去将窗户缝关小,“给你留道缝,炭火放远些吧。” 第10章 裴焕生看着那枝梅花被关在窗外,春雨落在外面,淅淅沥沥的。天色依旧是灰蒙蒙的,想来是要连月不开了。 裴焕生忽然叹了口气,看向金喜:“我有点想师父了。” 金喜弯腰端炭盆的动作明显一滞,他抬起身体来看着裴焕生,一瞬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裴焕生自顾自摇了摇头,冲金喜笑道:“我要睡了,快走。” 仿佛刚刚那句“我有点想师父了”是金喜听岔了。 金喜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睛,他终究什么都没说。他离开屋子,将屋门关上,撑起了油纸伞,走进了这场裴焕生厌恶的春雨里。 第6章 换衣 雨季太长,裴焕生也不急着去动北边的土地,而是先一步和官家打交道,拿下批文。这几日他跑官府去的次数实在太多,仿佛住在了官府似的。他周转繁忙,在外落了雨他就要换身衣服,但阴雨天里衣服阴湿难干。裴焕生这几日日日换新衣服,金喜见了都咋舌,说他的衣服还没裴焕生的多。 裴焕生一边喝茶一边写字,书信寄走了几封,多是关于来年新货订单的,在信里问声好,祝声发财,谈起了关于来年的订货要求。 金喜说在二月份之前要去铺子里转转,上些新货。时夜在一旁给打算盘算账,在算去年铺子的收支,一边算一边摇头。 “药铺实在是不赚钱。”时夜将算盘摆在裴焕生面前,上边是他刚算出来的盈亏数,他看向金喜,这个药铺是金喜的,但金喜不管事,裴焕生经营着,选掌柜伙计,都是裴焕生亲力亲为。 金喜耸耸肩,甩了甩手,真把自己当“甩手掌柜”了:“那是我姐姐的,可不能不弄。金银心善,不肯在这上面赚钱。明明是最好得利的事情……” 时夜看着裴焕生,悄悄撇着嘴没说话。裴焕生笑了笑,将算盘递回去。 “就先这么着吧。金娘子心善,就当是我们在做好事了,为自己积德。” 等金喜走了,时夜才跟裴焕生小声吐槽:“不赚钱的生意给弟弟做,自己掌着绫罗绸缎、金银玉石这些赚钱的买卖。他们家……啧。还得从别的铺子里倒贴钱去养她的铺子。他们家可真没一个省油的灯。” “从商贾家里出来的,怎么可能没心眼。”裴焕生摇摇头,将药铺的账翻出来看,“名声好处金迎落了,钱倒是金喜亏了。但他们也是一家人,左右不过是从左口袋里出,右口袋里进。” 金喜不看重这些,能赚些小钱他就心满意足了。没什么宏愿,也没想要完全继承家业,守着几间铺子混吃等死,靠着家里养活。 时夜自然明白这些,可他还是觉得不甘心。 “若我是金喜,肯定得争个一二。” 裴焕生笑着摇摇头,将账上有问题的地方记录在另一个本子上,他一边写一边说:“你若是金喜,你也会退让。在这个时代,拿什么去跟长子争呢?当个混吃等死的小公子,实在是太轻松了。” 时夜默了默,金喜连金迎都争不过,更别说和作为长子长孙的金佑争了。 裴焕生看着窗外的雨已经停了。这几日的金州阴雨连绵,总是从早下到晚,偶尔停歇几个时辰,但又趁着人们不防备,落下了雨。 这几日他也没见到祝升,不知道他去哪里了。说是想要他还债的时候就去找他,可实际上裴焕生根本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 好在他没把这事当真,也就没放在心上。总是期盼着一个人,这种感觉怪怪的。 裴焕生收拾了东西,想要趁着天黑前回家。 汉水河边的吊脚楼,像是在风雨中摇曳,远处看像是在摇摇欲坠。 他刚走上二楼,站在走廊里,风带着雨就来了,雨丝飘到他的脸上。 他一侧头,就看到站在雨幕里的祝升。 他戴着斗笠,站在夜幕里、雨幕中,像是和这苍凉的夜色融为了一体。 裴焕生朝他招了招手,他就跃上来,像两年前在凉州姑臧城那样,踩上树梢,跃到他的身边。 “为什么要淋雨?”裴焕生推开门进屋,从柜子里找衣裳给他,他和祝升身材差不多,应该会合身。 “办完事了,来找你。” 裴焕生顿了一下,意识到所谓的“办完事了”,应该是“杀完人了”。看来这几日祝升不在,是去杀人了。裴焕生没有追问下去,将衣裳递给他。 “应该合身,换了吧。别着凉了。” “多谢。” 祝升当着他的面脱衣服,裴焕生坐在床榻边上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幕,像是欣赏一件完美的作品,露出赞赏的表情。 祝升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了,他兴许也没想着这人会这样不要脸,背过身去继续脱。 裴焕生撑着脑袋笑:“怎么转过身,不给看了呀?祝升呀祝升,就这还打算还债么?若是真要还债,到时候别说是被我看,还得被我摸呢。” 裴焕生觉得,逗他很好玩。一个看上去冷酷无情的杀手,竟然也会害羞。但这人好像激不得,一激他,就像是要跟谁争个高低似的,认真得很。 祝升转过身来,对着裴焕生坦坦荡荡脱衣服,露出他那漂亮的锁骨,线条分明的腹部,以及还有些遮掩的下面。 裴焕生给他留了些面子,主动站起来走到他背后,本是想偷偷看看这人屁股翘不翘的,结果被他漂亮的后背吸引住了。背中间是微微陷下去的,那根脊柱顺着他的身体埋进了他的臀部。 第11章 “你的身体,倒是没什么伤疤。”裴焕生如此评价。 “曾经有过,但是恢复得很快,所以没有留疤。”祝升一边穿亵裤一边转过身来,又将裤边缘拉下,露出小腹,指着左侧的腰,上面有一道几乎看不见的疤痕,“只有这里,有一道疤痕。” “那应该很久远了,已经很淡了。” “是啊。应该是七八岁时弄的。已经很久远了。” 如此说来,裴焕生还不知道祝升的年纪。 于是他问:“你现在多大了呀?” 祝升一边穿衣服一边抬眸看他:“十九。” “还没加冠呢。”裴焕生笑道,在他眼里,祝升未成年一个,裴焕生不是很想搞,自从年纪往上走,过了二十五后,就不太想搞和自己年龄差五岁的了。 裴焕生凑过去贴着祝升,有种要故意撩拨他的意思:“你太小了。我可搞不了你,你还是早些放弃还人情债的想法吧。哥哥答应你,一枚铜钱,一笔勾销。” 祝升听了这话,沉默了会,甚至连穿衣服的动作都停住了。他歪歪脑袋,极其认真道:“那我搞你。” “啊?闹呢。”裴焕生惊讶道,他离祝升远了些,继续说,“你十九岁,而我马上二十七了。差七八岁……我十九岁的时候你才十一,那个时候你在做什么呢,弟弟。玩去吧,拜拜。” 裴焕生此时已经在用哄小孩的语气了,连他自己都没发现,都忘了祝升是夜桥的祝升。而他在把祝升当小孩看。 “我在杀人。” 裴焕生瞬间反应过来这是一位不折不扣的杀手了,他用舌头抵着后槽牙笑起来。他一直觉得“我从小开始杀人”这种话没有什么意思,从小是多小?杀人是怎么杀?误杀还是暗杀?毒杀还是兵刃见血?但祝升要是这样,跟他说,十一岁的时候在杀人,那他才觉得吓人。自己十一岁的时候,还在逃学呢。 裴焕生垂下眼眸,说:“那我不玩了。” 是的,祝升依旧是夜桥的祝升,而不只是个十九岁的少年。他可惹不起。 “我不杀你。” “哥哥不想被你搞,放弃吧。” “那哥哥来搞我。” 祝升盯着他,直勾勾地看着他,眼神里不带什么情欲,说出来的话却露骨。 裴焕生眯起眼睛看着,想着要怎么做才能甩开这个犟鬼。 可是下一秒,祝升依旧用那波澜不惊的眼看着自己,缓缓地吐字,甚至语气都没有放软,不像是撒娇,而是一个简单的陈述。 “那哥哥来操我吧。求你了。” 裴焕生理智尚存,将他推开:“穿好衣服,拿我的伞,走吧。” 祝升忽然,轻轻笑了一下:“你在怕什么?怕我杀你?还是怕动情?我一个杀手都不怕动情,你在怕吗?” 他没给裴焕生反应的时间,迅速将衣服穿好,对他说:“金州放晴之前,你都可以来找我。哥哥不来找我,我也会来找哥哥的。” 裴焕生忽然想起,金喜说祝升难缠。起初他不以为意,如今看来倒真是有几分难缠。 他看着祝升的远走的背影,给他一把伞,跟没给似的,撑着就往下跃,好在落地很稳当,没有溅起水花。他自然而然地落在地上,往前走,走进了雨幕里。 裴焕生双手撑在护栏上,雨落在他的脸上,他微微抬头望天。 忽然的,他莫名希望这场雨可以下得久些了。 金喜觉得奇怪,今日青瓦楼里找不到裴焕生,来香园里也找不到。他甚至去逛自己的铺子,都没找到裴焕生。直到他去上河街,才知道裴焕生在吊脚楼里睡大觉。 金喜直接滚到裴焕生床上,将他的床占为己有,把裴焕生挤到角落里。 “什么情况啊裴焕生,昨天晚上搞了啊?” 裴焕生怏怏地瞪了他一眼,忍着不把他踢下床,只是轻轻地踢了一脚:“你在说什么鬼话——” “你这一副没睡好,受累了的样子,我很难不多想啊。” “膈应死了。”裴焕生推了他一把,接着力站起来,从床上爬起来,“我说了不睡他。”他就着冷茶囫囵喝了两口,“他才十九岁,我睡他,那可真不是个人。他不懂事,我总不能不懂事吧。” 金喜兴致勃勃跳下床,推开木窗,探头探脑看了会,回头笑道:“今天也没太阳从西边出来啊。” 裴焕生顺手捡起一个枕头,朝金喜丢过去:“外面雨停了吗?” “停了。” “今天陪我去看看北边的地。” “恐怕不需要我了。”金喜耸耸肩,将木窗又推开一些,裴焕生顺着看过去,就看到立在二楼窗外、走廊上的祝升。 他穿着昨夜给他的那套衣裳,淡蓝色的衣裳在他身上实在太好看,就像是一个寻常少年郎。他褪去了常穿的深色劲装,像是从黑夜里走向了白昼。 金喜的目光游离在二人之间,最后他做举手投降状:“我先走一步啦,你们慢慢聊。” 第7章 看地 裴焕生身上的衣物还是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若隐若现的锁骨,有些乱糟的头发。裴焕生抓了一把头发,无奈地看着金喜一边看戏一边往外走,将门打开请祝升进去,金喜出去了又贴心地将门关上。裴焕生知道,金喜肯定在外面偷听。 裴焕生忽然觉得眼睛有些酸,想躺回床上去再睡一觉。他坐回床榻上,将被子扯起往身上盖。一副半遮半掩,欲盖弥彰的样子。 第12章 “你怎么来了?”他的声音慵懒,像是真的没睡醒。 “我说了,我会来找你。” 祝升坐下来,拿起刚刚裴焕生喝茶的杯子,就着喝了一口,皱着眉头说:“凉了。” “我让人去烧。” “楼下那个守屋的么?” 裴焕生的吊脚楼上下两层,二楼是给裴焕生住的,一楼则是住着一个守屋的仆人,看上去年纪小。祝升来过几次,没看到裴焕生,倒是看到了这个仆人,忙上忙下的,也不知道他在忙些什么。 “你的那个仆人,看上去很勤快,可主人喝的水还是凉的。”祝升认真道,“不如把他换了……这样的人,若在夜桥是活不下去的,根本没有认真做事。” “里面还有茶水吗?你把杯子给我。” 裴焕生朝他招招手,看祝升走近了,一把抓住他的手,将他手里的杯子拿过来,饮尽里面的茶水。他朝祝升笑了笑,将祝升拉到乱糟糟的床上,摁着他的脑袋胡乱抓了几下他的头发,逼迫着祝升仰起头来和他接吻。 裴焕生将茶水胡乱送进去,没有任何的意乱情迷和暧昧气氛,倒像是为了完成喂水这个任务似的。 他像是一只偷腥得逞的猫,狡黠地看着祝升,再将他一把推开——他怕自己再不推开,祝升就得把他杀了。 祝升太过于警惕了,方才真的差点儿,把剑拔出来了。 裴焕生眨眨眼:“嗯——刚刚喝的,还是凉的么?另外,祝升,你不适合接吻。” 金喜趁着两人还没出来,溜达到了楼下,拉着祝升所说的那个“守屋人”平又,对他说:“啧,你主人的新欢打算把你给换了。” 平又看了一眼顶格,算是应着金喜的话象征性看一眼他的主人和那位新欢。 他倒是没见过那位新欢。 平又微微一笑,不是很在意地说:“主人会有自己的考量。” “哈哈哈——好吧。”金喜被他这副忠诚的模样逗笑了,他眯起眼睛细细想,故意逗他,“的确,如果裴焕生要抛弃你的话,也没办法。” 平又点了点头,表示认同,但是话语算不上有多客气:“但在下认为,一个连正门都走不了的新欢,应当是当不了太久的新欢的。” 祝升从来没有从一楼上去找过裴焕生,因此平又没有见过他。平又想,这人应是直接从下面飞上去到二楼走廊的。 平又对于这样的人,自然是不屑一顾。他对于裴焕生的任何一位新欢旧爱,都冷淡得很。仿佛裴焕生身边的人无论怎么换,都不会影响到他,他才是那个“正宫”似的。 平又给金喜倒了茶,再去寻一床被子,他抱着被子时,金喜冲他摇了摇头。 “我觉得他们应该不会做。不用换新的。” 平又望了一眼外面的天,微微一笑:“是。主人很少白日宣淫。” 正说着,裴焕生趴在二楼护栏上,朝着楼下喊道:“平又。” 平又一副“果真如此”的模样,却还是抱着床被上去了。金喜抱臂看着这一切,忽然有些费解。 平又轻声道:“在下怕主人昨日夜里宣淫了。” 金喜:…… 平又来的时候,先是跟裴焕生问安,抬头便看到坐在边上拉着一张脸的祝升。平又观察细致,就算祝升面色不好看,但是耳朵还是通红,怕是在发热呢。 平又将床被放到一边,走到裴焕生旁边替他梳头发。 他就跟没看到祝升似的,不问他的姓名,也不问他的来历身份。 裴焕生打了个哈欠,也没想着要跟平又介绍祝升,而是问:“金喜呢?” “在下上来时,金公子说有事,先走一步了,今日恐是不能陪您去北边看地了。” 裴焕生笑了笑,他以为金喜那是句玩笑话呢。他从铜镜中看着远处的祝升,接着他对平又说:“没事。祝升会陪我去的。” 说着,他回过头,看向祝升。 平又顺着他的目光,光明正大地瞧着这人:原来是夜桥的祝升。 “你说是吧,祝升。” 祝升对上平又毫不遮掩的视线,不动声色地避开了,看到裴焕生似笑非笑的眼神,轻轻地点了点头。 他想,这双眼睛,估计看狗都会很深情。 金州近来多雨,实在不是一个看地的好时机,但也没那么多时间一直往下拖。裴焕生在很早之前就看上了这块地,在山上,如今是种了些杉树。裴焕生倒是想改成种些果树,怕就怕在树木水土不服,结不出果。 裴焕生看着长势喜人的杉树,如今已经郁郁葱葱,成了杉树林。这片地地势不高、地形较为平坦、坡缓土肥,只需要将这片土地移平,用来改种果树实在再合适不过。 依旧种杉树,收成不会太坏,也是稳妥些的做法。 裴焕生将他的想法说给祝升听,也不知道不食人间烟火的祝升能不能听明白。 祝升却问他:“杉树能结果吗?” 裴焕生轻轻笑了笑,这人可比金喜还要像个少爷。 “会的。叫杉果,可以入药。” “那好像种果树没什么差。” “但是杉果只能入药。种果树的话,可以卖了,也可以做成别的什么东西。”裴焕生低着脑袋,触碰着一棵树,粗糙的树皮磨得他的手有些生疼,树身的雨水也沾到他的手上。裴焕生不动声色地收回手,去碰祝升的衣服,在他身上擦了擦手。 第13章 反正祝升穿的是自己的衣裳,碍不了什么事。 裴焕生朝他笑了笑,继续说:“而且杉果吧,有的小杉树是不会结的。可是小果树是会的。” 祝升撑着伞听他说这些,垂着眼睛看他用自己身上的衣服擦手这些小动作,仔仔细细盯着,甚至还出声提醒:“你无名指没擦干净,还有点脏。” 像是被抓包了的裴焕生耸着肩笑起来,抓着祝升的手臂,像猫一样轻轻挠着。 “好了,干净了。”裴焕生显摆了一下他的手,“所以呢,你觉得我怎么办才好?” 祝升歪歪脑袋,想了会,说:“就算是继续种杉树,我想你也不会亏了自己,只是少赚些吧。毕竟你从不吃亏。” “哎哟……你怎么这样想我,好像我是个重利轻义的人似的。”裴焕生故作夸张道,继而眉眼弯弯,似乎很吃这一套,“你想吃什么果子么?若是你想的话,我就为你去种些果树。” 祝升轻轻地摇摇头:“这是你的事情,你得自己好好想想。” “好吧,你说得对。” 泥土道上,还是有些路滑。不知道裴焕生是真不行,还是故意的,要抓着祝升的手臂才能走。他每一步都迈得小心翼翼,仿佛下一步就会摔倒。 祝升不禁好奇:“你应当会武功,不应该如此才是。” “怕摔嘛——而且谁跟你说我会武功的?” “能接住我两柄飞刀的人可不太多。” 裴焕生想起来,那是在凉州姑臧城,祝升想要杀他,给他飞来两柄飞刀,被他用折扇拦住。 裴焕生不由笑道:“我反应能力还是不错的,不过打打杀杀,我是真不太行。会一些防身的技巧会,但不太会和人打架过招。” “原来如此。”祝升点了点头,“可是混迹江湖,还是需要一些武功傍身。” “我不混江湖呀。那晚算我多管闲事。我偶尔和江湖中人有牵扯,但通来往的实在太少。我过的不过是最寻常的市井生活,开几间铺子赚些小钱,沾些人间烟火气。” 裴焕生定住了,他看着祝升,他想,面前这个手起刀落沾满鲜血的少年,和自己是截然不同的。自己现在寻求是安稳过日子,逍遥自在。而祝升总有一日会有杀不了的人,会有被人仇恨的时候,他像是飘荡不安的芦苇,会漂泊一生的。 于是他很轻地,叹了口气。 “所以说啊,祝升,我们不是一路人。” 祝升皱了皱眉头,先是反问他:“那么你和谁是一路人?金喜么?”接着,他摇了摇头,“我没有想要和你成为一路人。裴焕生,我们做完之后,所有的东西一笔勾销了。” 裴焕生忽然奇怪,也不知道自己在矫情什么,莫名其妙想这些。他不和祝升有开端,是真的怕他们没有一个好结局。 他不稀罕什么一夜贪欢,怕的是自己难舍难分,生了莫名的情愫。 但他觉得,他应该只是想玩会。他不会去碰祝升,多一段时间的陪伴热闹,等到金州放晴之后,就一切了结。 像是养了一段时间的狗,得到了一些陪伴。仅此而已。 裴焕生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 “对,你说得对。” 第8章 春雷 最终裴焕生还是让人将这片土地移平了,大约有十亩。打算全部种上了桃树,请人看了,大约需要移栽七八百棵桃树。目前还在砍伐杉树阶段,估计得要到夏天才能种上桃树了。 裴焕生敲定这一切后,也算是松了一口气,让时夜给汪鸿之送去书信,同他说了这些安排规划。汪鸿之看完之后只说了一个“好”字。 最近实在太忙,裴焕生忙完这些,紧接着就去给金喜看铺子,敲定来年的新货。马上就是二月二龙抬头,春耕深种,也得定下来年的需求。 祝升来得迟些,就只能在城外田垄里找到裴焕生了,或者是在哪家酒肆茶楼里谈生意。只见他忙进忙出,时夜的算盘也敲得啪啪响,就连一贯很闲的金喜,也会陪着人喝酒聊天。 二月初一刚来,惊蛰已至,清晨已经下过一场雨了,如今路面潮湿,凉风阵阵。金迎在雅间外面等了金喜很久,祝升跟她一起在外面等着,不过金迎是大大方方坐在椅子上,悠哉悠哉喝茶。而祝升是抱着剑倚在墙边。 等裴焕生和金喜谈完生意出来,已经快要正午了。 金迎起身看着金喜,无奈道:“可算是忙完了。今天惊蛰,等会回去祭白虎,吃些梨子。”她又对裴焕生说,“焕生,我也给你准备了些,应该已经送到家里了。” “多谢金娘子。”裴焕生笑道,“春茶快摘了,届时给你送些君山银针。” 金迎点了点头:“今年雨水多,春茶应当是长势喜人的。不过焕生啊,这雨水多,量上去了,质可能就差些。你得要注意一些。”对于茶叶来说,雨水量多,长势快。但是天旱茶,产量少,却是精贵。 “好的。” 金喜不爱听这些东西,挽着金迎的手臂:“姐姐,这雨也就只能下这么一阵,品质不会太差的。等到放晴了,应该也就清明了,到时候我们去郊外赛马放纸鸢,成吗?” “你呀——”金迎笑着戳了戳他的额头,“行吧。上次我和鸿之一起去赛马,可是好大的雨,我俩都变成‘落汤鸡’了。不过也自在快活——” 她又说了些那日的情况故事,眉飞色舞的,足以让人想象得出来她那日有多么快活。 第14章 等外面的雨势小了些,金迎就带着金喜回了家。 裴焕生这才走到边上,去关注刚刚一直默不作声,像个外人的祝升。想来他刚刚应该是局促不安了。 裴焕生不由得叹了口气,牵着他的手往外走。 “好了,我们也走吧。” 祝升任由他牵着,两个人一起上了马车,时夜自觉地在外面赶车。 裴焕生捏了捏眉心,将时夜递来的账簿放在一边,关心地问祝升:“怎么了,刚刚是不是觉得不自在?” “还好。”祝升轻轻地摇摇头,“我本来也不是很喜欢热闹,参与不进去。若是强行参与进去,反而不自在。” 他就像是一个看热闹的旁观者,自己管好自己就行。 “哈哈哈——好吧,白担心你了。”裴焕生笑道,“最近我实在太忙,没怎么能顾得上你。” “那你什么时候才能顾得上我呢?”祝升认真道,“你们这样的生意人,应当一年四季都很忙吧。” “人活在世上,不可能不忙的,一年四季,或者是这一生,都会很忙。忙里偷闲,还要觉得自己十分快活,潇洒自在。”裴焕生认命似的耸耸肩,“但我喜欢这样的忙碌,会觉得很充实。” “是不满足吗?你已经很有钱了,但依然会想着在外面闯荡,继续赚更多的钱……这是贪欲吗?”祝升几乎是很谨慎、很小心翼翼地说出“贪欲”这两个字。 裴焕生默了默,歪着脑袋看着这个似乎在求知的少年,他发问:“那么你呢?从凉州姑臧城,到金州,你一直在杀人,也算是贪欲吗?” 祝升下意识摇了摇头,沉声道:“我没有选择。” 他在夜桥,从夜桥出来长大的人,从小就是被当成一个杀手培养。他每次出门,几乎都是为了杀人。 裴焕生当然知道这一点,于是他说:“对啊。我也没有选择。我攀上了金家的势力,就得好好做生意。与虎谋皮,哪有那么轻松。” 他说得很真挚,祝升却莫名觉得不能太信,金喜对他的态度分明不是什么利用,他们之间的感情也超出了利益关系。 “只是这样吗?” 裴焕生重重地点了下头:“只是这样。” 春天的雨夜总是复杂挠人的。 春雨绵绵,伴着春雷。惊蛰一声雷响,万物复苏,意味着大地回春,生机勃勃。偏偏裴焕生不爱这样的雷声,比起春雨,他更讨厌雷声。 那年春天第一声春雷响时,他失去了师父。 十八岁时,他离开了飘渺谷,一个人北上在京城落脚了片刻,他没想到的是,离朝廷最近的地方,也有这么多江湖人士。 他在这里打响了落桃花的名号,当时谁人不知裴少侠的落桃花只需要一滴就能要人性命。裴焕生不吝啬,太过于慷慨,那时候的他年轻气盛,巴不得名震天下,大大方方地向所有人展示他的毒。 从落桃花到后来的醉春风,每一个都像极了酒名,却是致命的毒药。 这些手法,都是他学自他的师父闻悲秋。 他第一次见到闻悲秋,是在春风骀荡、繁花盛开的三月。那年他才七岁,不懂事地说闻悲秋的名字过于伤感。闻悲秋脾气性格很好,并未因此恼怒,而是应和道:“是啊,所以我喜欢春天。” 六岁时跟着他娘裴清瑜从陇西来到中原,南下入了江南,辗转到湘水衡山一带的飘渺谷。他们大费周章,在此处安居。抵达飘渺谷那日,是他七岁的生辰,在后来,他成为了闻悲秋的徒弟。 他在那时附和闻悲秋,说:“嘿,师父,我也喜欢春天。” 不知道是因为这声“师父”,还是因为他们一样喜欢春天,让闻悲秋笑出声,高兴地拍了拍他的脑袋,拉着他的手,很是慈爱地看着他。 “年纪小,嘴巴倒是甜得很。”闻悲秋捏着他的脸,打趣道,“是吃了糖吗?” 裴焕生还没来得及摇头,就被他塞了颗糖到嘴巴里。 “唔?” “以后嘴巴要更甜些才好。”闻悲秋眉眼弯弯,笑得很是温和,“因为你师父我啊,喜欢听甜言蜜语。” 闻悲秋的性子慵懒,和飘渺谷里其他人不同,他每日悠闲自在,看上去不问世事,不关心外边发生了什么,只关心一日三餐吃些什么。 他看上去和权势沾不了边,但却告诉裴焕生,得争些什么,争口气、争份权、争个利。 裴焕生翻了个白眼给他,嘟囔道:“您老自己不争,指望我呢。真不知道有什么好争的……没什么用,这样也很快活。” 裴焕生觉得闻悲秋和望子成龙的父母没什么差。 闻悲秋轻轻笑了一声,仿佛在嘲笑他少年不懂事,未经风吹雨打,不知权势富贵的好。 “焕生,人得往高处去过,手里握过权势,才能蔑视这些。自己没得到过,是没资格评论的。”闻悲秋将手轻轻地搭在他的脑袋上,跟撸猫似的顺着他的毛,“焕生,你还小,得争争。” 裴焕生微微抬头,偷偷看他的眼神,只觉得这双眼里忽然写满了悲伤。他仿佛在担心自己以后把路走得很烂,怕自己以后日子过得不好,怕他太过于穷困潦倒。 “就算不为自己,也得为你娘争争……才不必遭受他人的白眼。” 这句话,点醒了裴焕生。他像是幡然醒悟一样,忽然贪恋起权势富贵。带着对他生父的怨恨,带着对他母亲的保护欲,带着对世人那些闲言碎语的厌恶。 第15章 飘渺谷的生活太过于安逸自在,以至于他险些要忘了他是如何跟裴清瑜一起来到中原的了。 十八岁时他毅然离开家,去了京城,的确名震一时。但紧接着,他便名声败坏,被江湖人士指责对自己的毒不负责,别人想要就给了去,只要给钱,谁都可以拿到,实在是危害苍生。 于是二十岁时,他被人追杀,依旧觉得自己没做错。 “不去怪怨用毒的人,而怪我制作出来。难道是我控制了他们的手、他们的心去害人吗?若我能控制,那我真要剁掉你们的手、剜了你们的心。” 他太过于年轻气盛,在京城留名一时,便以为自己已经握住了权势。 他遭人嫉恨、嫉妒、怨恨……被人打着“为江湖除害”的旗号围剿,流落到京城外,往西逃。 他想要南下回家的,却怕牵扯到他娘、他师父。于是他往陇西走,被人在幽州困住。 走投无路之际,被他师父救了。 他从不知道,闻悲秋会武功,以一人之力对抗群敌。 他来时,裴焕生问他为什么来。 闻悲秋依旧是温和地笑了一声,对他说:“我梦见你了,我就来了。” 幽州春雷第一声响起时,闻悲秋被幽州刘家一把梅花枪戳穿了身体。 他侥幸得生,却失去了闻悲秋,失去了师父。 在这个闻悲秋最喜欢的春天。 大雨淋漓的晚上,乌云掩月,春雷惊天,悲怆动人,大地猩红一片。 他是清醒的,可他分不清雨和血了。 第9章 新欢 一声春雷打断了裴焕生的梦,他如今也就在梦里再见见闻悲秋了,但每次都会让人觉得很难过,一时不知道梦见他是好事,还是不好。 但听金喜说,能在梦里见到见不到的人,是一件很幸福的事情。金喜出生的时候,他娘就死了,他不知道她的样貌,借着画去想象,但他依然在梦里都见不到他娘,梦不见她。想来是因为他娘没见过他,不记得他,所以不来他的梦里。 因此金喜常常劝着裴焕生:能梦见,见个面,是件好事。 尽管这么想着,裴焕生也忍不住难过。醒来时,泪水又沾湿了枕头了,他胡乱摸了把脸,满脸的泪痕,黏糊糊的。 天边在闪,紧接着是一道雷声。 裴焕生心情糟糕到极致了。 他披了件大袖衫就往外走,推开门是清冷的风,冰凉的雨丝,他像是在风雨中飘零,太过于孤单寂寞。他鼻子一酸,又忍不住哭泣。 他像是被风雨吹倒,落到地上,顺着墙蹲下来。抬头看向天边的乌云,他想,如果闻悲秋能看见的话,是否会可怜可怜他,看见他这么难过,会不会选择在六年前的幽州,不来救自己。 这样死的就不是闻悲秋,而是他了。 他也不用每年都这么难过了。 “师父……我好想你啊。”裴焕生垂着脑袋,任凭风雨沾湿他的发丝,冰冷的雨水和炽热的泪水混在一起落下,有时候连他都分不清他这些年过的日子,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他像是把闻悲秋的日子给偷来了,过着本不该属于自己的人生。 “如果你不来救我……该有多好。” 天光乍泄,雷声阵阵。 风雨交加的夜晚,似乎比寻常的夜更加难熬。 一柄伞落入他的视野里,棕色油纸伞上画着墨绿竹子,像是春天的亮色。 伞的主人蹲下来,与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风却吹着他的发丝,拂到裴焕生的脸上。祝升抬手,小心翼翼地将他脸上的青丝拨去,轻轻地贴了贴他的脸。 “你的屋檐,要往外伸长些,才能遮住风雨。”祝升认真地建议着,“另外你的那个仆人,的确不怎么样,你在这里吹风淋雨,他在下面不管不顾。我依然建议你,把他换了。” 裴焕生顿了片刻,他有些不知道还是该说些什么。正常人都会来问他怎么了,祝升倒好,说些不相干的,但仔细想想又好像的确有点道理。 裴焕生破涕为笑,握住祝升在自己脸上放着的手,让他的手紧贴着自己的脸。 裴焕生此时就像是一个受伤的小动物,贪婪地感受这片刻温存。 他眼睛亮亮的,眼里泛着泪光。他小声道:“祝升……不要对我这么好。” 金喜知道昨夜打雷,裴焕生不会睡得太好,但没想到他把自己折腾到染了风寒,得了热症。金喜在坐在裴焕生床边啃梨子,好一个悠闲自在,看着躺在床上晕乎乎的裴焕生,笑道:“二月二,龙抬头,今儿要抬头看看天呢。裴郎君,我们裴老板、裴东家,现在躺在床上,怎么抬头呀?” 他这个模样,实在是太欠揍。裴焕生憋着气,忍着抽他的念头,给他甩了个白眼。 金喜毫不畏惧,压根不带一点儿退缩的。他凑近了些,趴在裴焕生床头,笑眯眯道:“昨夜该不会是我们裴郎君为爱/做/下边那个了吧?没处理干净,这才发热了?” 裴焕生怒瞪他一眼,哑着声音道:“你看像话吗?” “哈哈哈——好吧,不逗你了。”金喜眨眨眼,起了身,“我买了只老母鸡,可是只乌鸡呢。让平又给你熬了,等会喝些鸡汤。等你舒服了些,再抬抬头,沾沾好运。” 裴焕生哼唧了两声,轻声道:“昨夜我梦见师父了,然后就醒来了。在走廊里淋了些雨,被祝升看到了……” 第16章 “怎么了?心动了?铁树开花呀。” “总会要分开的。还是让金州的雨,下得久些吧。” “你这人真别扭。总想着和人分开,不想着和人长久。” “我这样的人,要和哪样的人长久呢?”裴焕生叹了口气。 金州第二风流公子的名号并非浪得虚名,他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有人说他比金喜厉害,身边换人的速度比换衣的速度还要快。金喜身边的人无论怎么换,都还有翘果儿。但是没有谁会一直被裴焕生留在身边。 对于这样的浪子,没有人觉得他会收心。 而对于祝升这样的杀手,裴焕生和金喜都清楚,不可以接近,不能够靠近。 他们都不是长久的人。 谁都不知道,明日的金州会不会放晴,祝升会不会走。 裴焕生只是希望,这场雨,这段陪伴,可以久些。 金喜看着裴焕生喝了鸡汤后才离开吊脚楼,离开时忍不住对平又抱怨:“昨夜他淋了雨,你也不知道来看看。” 平又低着脑袋,解释道:“您知道的,雷雨夜,主人心情不会太好,更想要一个人呆着。” 金喜愣了愣,想到裴焕生说昨夜祝升来了,于是他轻声笑了笑:“看来,我们都还不太了解他。这几日让裴焕生休息会吧,时夜来了的话,让他近日跟我来汇报事情吧。” 平又点了点头,这位贪玩的小少爷难得正经了些,也就裴焕生无法管事的时候,他才会出手。 平又送走了金喜,回到二楼时,看到那位不走寻常路的祝升站在屋子里了。 平又识趣地没有进屋,只是在外面等着,也在听着里面的动静。 祝升将裴焕生扶起来靠着床头坐着,裴焕生怏怏的,却还记着金喜的话,抬了抬脑袋。 “这是做什么?”祝升费解地看着他抬头看横梁的模样,跟着抬起头,还以为梁上有人,可是什么都没看到。 “二月初二,龙抬头呀,这一年才会风调雨顺,是个好年头。” 祝升想起昨天,金喜被他姐姐拉着回去祭白虎,不由道:“你们生意人,好像很信这一套。” “图个吉利,讨个彩头嘛。做生意,没人希望犯忌讳,到时候气运犯冲,可就不太好了。” 祝升点了点头,拉起裴焕生的手,握住了他手腕上的念珠,是温热的,很舒服。 “难怪你会戴念珠。” 裴焕生轻轻一笑:“那你呢,当初为什么想要我的念珠?” “因为我一直记得它。” 两年前在凉州姑臧城见过,自此不能忘。 琥珀色的念珠在烛光下泛着金光。 裴焕生不得不问出那个问题,他本是不在意的,如今却又好奇了。 “所以你,为什么一直记着我?” 祝升默了默,他觉得这个问题有些许奇怪,为什么记得?当然是救命之恩了。 可他好像也忘不了这张脸。 他的确从未见过如裴焕生一样漂亮的人。 被这样提问,祝升自己也要搞不清究竟是因为什么了。 他轻轻地摇了摇头,回答道:“不知道。但我总归是要还你的恩情的。” 裴焕生挑了挑眉,释然地笑了笑。 “那就是因为救命之恩了。真是难得——作为杀手,讲情义的实在太少。” 祝升抿了抿嘴,他想,裴焕生说得没错,没有杀手会讲情义的。 祝升闷闷道:“裴焕生,我不讲情义的。” 不过对你,有几分特别而已。 兴许是这张脸太过于漂亮,让他记了这么久。或许是那夜月色正浓,让他被这张脸迷了心窍。 无论如何,他都是要报答裴焕生的。 翘果儿是咋咋呼呼跑进裴焕生的吊脚楼的,在一楼她没见到平又,于是直接往楼上跑,见到站在门外的平又,正想着打个招呼,却被平又先一步制止了。 翘果儿今日扎着辫子,一甩一甩的,开朗明媚。她惊讶地往后推了两步,故作娇嗔道:“呀,裴郎君在里头白日宣淫呢?” 平又连连摆手,否定道:“翘果姑娘说笑了。里面是主人的朋友。” “哦——是祝升吗?”翘果儿从金喜那听过祝升的名号,近来和裴焕生走得近的朋友,也就是祝升了。她好奇地从窗户边探头,想要一探究竟,看看这位祝升是何方人圣。 平又不禁提醒:“姑娘可以直接进去的。” “嘿——忘了,我这就进去。”翘果儿眉目弯弯,两个酒窝显露出来,添了几分幼态。 翘果儿几乎是蹦跳着走进去的,她手里的甩着用油纸包着的糕点,直接放到了祝升的手上。她这人就是这样,不讲什么大家闺秀,不识规矩方圆,太过于随性。 她凑到裴焕生边上,笑嘻嘻道:“听金喜说你病了,我带了些糕点给你吃,觉得干的话就喝点药润润嗓子。” 祝升捧着糕点发愣,听到她这话,只觉得奇怪:第一次见到把药汤当茶水来润嗓子的。 裴焕生先是道了谢,再跟祝升介绍道:“这是翘果儿,红馆一枝花。” “嘿,我现在第二了,不能算一枝花了。”翘果儿眨了眨一只眼,俏皮道,“但也没人敢称第一。” 翘果儿看向祝升:“我知道你,裴焕生的新欢,祝升。” 说完,她就瞥见裴焕生惊讶的表情以及祝升一脸疑惑,她立即笑着摇了摇头,很不真诚地道歉:“不好意思啊,我这人没分寸,讲话随心所欲了些呢。” 第17章 裴焕生眼角都有些在抽搐了,平日里金喜和他私底下调侃的东西,被翘果儿拿到台面上来说,这可真是…… 啧。 祝升勉强冷静下来,微微一笑:“不是新欢。我倒是希望我能早日成为裴郎君的新欢。”说着,他就看向裴焕生,似乎在问他,什么时候一笔勾销旧债。 裴焕生哭笑不得,哎呀一声,整个人缩下去,拿被子蒙头。 第10章 好色 裴焕生在家里修养了些阵子,整个人气色好了不少。祝升每日都要来看他,给他带些吃的,依着翘果儿的话给他吃一口糕点喂一口汤药。金喜见了连连摇头,直呼裴焕生跟小孩似的,还得要人哄着喝药。 今日祝升还没来,金喜陪着裴焕生先吃饭,他如今已经停药了,说是明日就能去铺子里转转。时夜站在边上,将近日的情况一五一十汇报清楚。等裴焕生吃得差不多了,时夜也说完了。 “行。北边的地,怎么样了?什么时候能移平?” “还在砍伐,下个月应该就可以了。” “还要松土,移木,得趁着夏天来时弄完这些。桃树你得用心挑挑,七八百棵不是什么随便的事情,挪过来能活多少你也得估量估量。”说着,裴焕生叹了口气,他也觉得压力山大,但这种事情不可能一步到位,还是得要慢些来。 金喜陪着吃了几筷子,现在在汤里挑肉沫吃,他吧唧吧唧嘴巴,笑着劝裴焕生别太累了:“马上就到三月了,出去踏春,放松些。” “我这才修养了段日子,等到三月彻底回暖了,就得要准备迎夏了。” “好啦好啦——”金喜放下筷子,让平又端些糕点上来,又准备了春茶,“新来的西湖龙井,色泽翠绿,香气浓郁,甘醇爽口,你得好好尝尝。” “清明快来了……是得抓紧摘新茶了。” “……我让你品茶!好好享受一下,能不能不要想这些有的没的了。时夜会记得的,我也会上心的。”金喜有些头疼,“你只是一段时间没管事,这些铺子不会倒。” 裴焕生无奈笑着点点头:“知道了。” 裴焕生晃了晃手中如碧波荡漾的龙井茶水,他不由得感慨:“前朝时,顾渚紫笋还是贡茶,如今已不受欢迎了。这杯西湖龙井,倒是更金贵了。” 金喜说:“饼茶,被散茶取代。一句‘罢贡团茶,改进散茶’,就让顾渚紫笋、龙凤团茶的时代统统落幕。”顺着裴焕生的话,他竟然也将这些说得这么感慨,这么伤感。 金喜顿了下,晃了晃脑袋,摆了摆手:“不过是时代浪潮里的一颗沙,我们都是被推着走的。” 当年金盛进士上榜,圣上一句“金州金家二公子明德至善,文采斐然,与公主习性相契。”欲将公主许配给金盛,要断送金家的基业。 不过是帝王一句话,随随便便就能推翻别人累积的一切。 只需要圣上一句“位高越权”,金州金家的时代,也就会要落幕了。 当年他二哥金盛就是这样被时代浪潮推着走,顺着洪流在江浙一带暂歇,做了个地方父母官。 祝升来时,就看到裴焕生和金喜在那喝茶,跟喝酒似的推杯换盏,说些有的没的,就像是醉了一样。他本以为是喝酒,想劝些,结果看到里面浮着些茶碎,就知道是茶了。 金喜托腮趴在桌子上,抓了一把头发:“……金银的婚事定了,大概四月份的样子大婚。” 如今才二月,若是定在四月成婚,的确是要开始准备了。 “汪鸿之这个不仗义的……搞我姊妹……”金喜哭丧着一张脸,仿佛他是生养金迎的人,舍不得自己亲女儿嫁到他人家里受罪。 祝升皱着眉头凑近了些,细细嗅了嗅:“……这也没喝酒呀。” “哈哈哈——”裴焕生忍俊不禁,险些笑弯了腰,他拉着祝升的手,让他挨着自己坐下来,“他这是难过呢,姐姐要出嫁了。” 金喜拍了拍脸,撑着脑袋:“金银名下的铺子,到时候都给她当嫁妆带到婆家去,至于那间盘给我的铺子,我想着还是得给她还回去,让她自己经营。” 时夜在一旁憋笑,他想起上次裴焕生说他们家没有省油的灯,如今一看的确是这样。 那间铺子赚不了什么钱,金迎拿着,估计还得贴钱进去。 裴焕生倒是落得轻松,弯着嘴角轻轻地点了一下头:“挺好的。”他表面正经,手里的动作却不带停的,依旧是捏着祝升的手,一根一根地拉起他的手指。 他慵懒又肆意,已经褪去了病态感,想来马上又要变回那个在生意场上谈笑风生的裴焕生了。 祝升莫名地想起了雨夜里的裴焕生,显得又是那样孤苦无助,嘴里念着想啊、如果什么……之类的话。感性又矫情的一面,好像心底里也有着无法搁置的事情。和这样一副在大家面前风生水起的样貌截然不同。 祝升顺着裴焕生的手往上捏住那串念珠中的一颗,轻轻地拨弄着。他并不信这些,如今轻轻捏着,觉得心静,仿佛沐浴在圣光之中,清香环绕。祝升仔细嗅了嗅,发觉不是茶香,而是裴焕生身上自带的香气。像是烟火气,是人间烟火的那种熏烟。如此看来,裴焕生的确是个落俗的人。 裴焕生任由他做这些小动作,依旧是笑着和金喜聊天,已经聊到金迎成婚时会有多大的排场,要送什么礼才能上得了台面。人情交易,物质落俗,这些裴焕生真是沾了个遍,实打实的生意人。 第18章 “日子定下来了的话,金二公子那边会修书吗?”裴焕生想起那位远在江浙做官的金盛,路途遥远,寄去书信也得费些日子。 “定下来就会跟他说的,但我估计二哥是没办法回来了。长大之后,各自离家,四海为家了。” 裴焕生深有感触,他在飘渺谷长大,倒也有几位弟弟妹妹陪着一起。他是他们之中年纪最大的,十八岁离家的时候,弟弟妹妹们还在念书捣乱,会逃学去喝糖水,或者是偷吃祭灶神的贡品……但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远到他有时候会误以为那只是一场梦。 他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最终轻不可闻地叹了口气。 两个人就这样,像是在感春伤怀。 裴焕生再次忙碌起来,祝升起初有想过和他一起的,但发现做个生意人并没有轻松到哪里去,也就放弃这个想法了。裴焕生一日奔波三四个地方几乎成了常态,推杯换盏之间,金银玉石夹杂着递出,得到一纸地契、一份文书、或是一笔买卖。 祝升不喜欢人声鼎沸的青瓦楼,楼外吆喝声太大,楼内也实在是不清静,像在金州第一次重逢裴焕生那样,见到有人闹事,被时夜拎出来的实在太多。好像喝了酒,就会变成另一个人,做一些失态的事情。金喜跟他说这是酒壮怂人胆,也有些人喝了些酒就不知道自己算老几,活在自己的想象中,以为自己最厉害,实际上是生活不如意。 祝升听得懂这些,但他不感兴趣这些世事,凡尘俗事罢了。他们夜桥做的买卖,是金钱与性命,并非这些茶酒生意、人情交易。他们太过于直爽,与金州城内这些生意人的精明、弯弯绕绕实在是不同。 于是这几日,祝升不是在来香园的草屋里喝茶,就是在吊脚楼里听雨,他把裴焕生的家当成是他自家似的,如今也不跃上二楼,而是走下面光明正大地叫平又给他开门。 平又暗地里吐槽他这是狐假虎威,借着点宠爱就登天了。翘果儿听了直乐,她实在是太会断章取义,第二天红馆里都传裴郎君养了个“狐媚子”。 祝升自然而然从金喜听到这个事情,祝升认认真真地想了一下,最终摇了摇头,说:“比起我,也许裴焕生更像狐狸。” 金喜捧腹大笑,给他比大拇指,说:“的确,那可是只‘千年的老狐狸’。”笑着笑着,他正经了些,却是喝了口酒,面色红润,像是醉了。 金喜接着说:“我看金州的天,马上就要放晴了。”他托着腮看着祝升,想要从这张平静的脸上看出几分别样的神色,不是遗憾不是失落,那也得是几分欣喜也好。可祝升依旧像是激不起波澜的深潭,无波无痕,似乎他并不在意金州会不会放晴,也不在意他是否要离开裴焕生了。 金喜心想,这样的祝升,实在比裴焕生还要绝情。 “所以……你要走了么?” 祝升轻轻地点了点头:“金州放晴的那日,我会离开。” 金喜笑了一声,这两人竟然没有一个动心动情的,只有他还隐约有那么点期盼两人能发生些什么,结果一个是真的一下没碰,一个也是真的不讲情义。 “那你觉得,裴焕生怎么样呢?” 这张平淡的脸上终于像是出现了一丝裂痕,祝升短暂地皱了一下眉头,又很快放松,他垂着眼睛,像是想些什么过往,只听他轻声说:“……贪财、好色。” “那你……” 金喜还想说些什么,却是被祝升打断。 “我承认他的确和旁人不一般。他不想来招惹我,可我觉得他并非怕事的人。”祝升仔仔细细地分析着,说得极其认真。金喜见了,觉得自己当初上学念书时,回答先生的问题都没这么认真。 祝升看向窗外,外面春雨绵绵,绿草如茵,一派春和景明。 在他来看,金州并非是个好地方,这里的铜臭气太重,太过于落俗,像是由金银硬生生堆出来的。 可他并不能否认,金州第二风流公子,的确有几分姿色。 像一壶老酒,晕在了雨里,让人醉生梦死。 “和他在一起,我觉得很舒服。 “在下一场雨来时,我会回来。” 第11章 放晴 昨夜的金州下了整夜的雨,还伴着雷声。入睡前裴焕生以为雨季暂时不会停歇,怕是要过了清明才得放晴。却是在二月的最后一日,大清早的,就见到了阳光。 还有些冷,带着风,让人不太舒服,可是阳光照在人身上,还是暖和的。邻里甚至是将被子拿出来晒,悠哉悠哉地搬着板凳,坐在院落里头嗑瓜子。 裴焕生看着刺眼的阳光,有些恍惚,他歪歪脑袋,看了一眼四周。 有什么东西,在这一瞬间,崩断了。 他意识到,金州放晴了,祝升不会来了。 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是这样的,有时候不知道见的是不是最后一面,没来得及道别,就先分别了。他和祝升算得上是有这么一段过往,一段情缘了。但他们总归不是一路人,还是要分别的。 裴焕生这么想着,幽幽地叹了口气,伸了个懒腰。 他将平又唤来,让他趁着天气好,将衣物被子都拿出去晒晒。 平又今日没见到那位夜桥的祝升,想来他们之间是不会再见面了。正如平又一直想的那样,裴焕生身边人来人往,没有谁会为他停留的。只有自己,还有时夜,兴许会一直陪着他。等日后裴焕生不想再做生意了,金喜也会离开的。 第19章 无论是情人,还是朋友,裴焕生都很难留住他们。甚至是师父。好在裴焕生也没有要留住谁的想法,他看得开,仿佛也认定了自己是孤寂飘零的命。 平又顺着他的目光看着外面的天气,弯着嘴角笑了一下:“的确是好天气。” 直到如今放晴,裴焕生才觉得春光正好。只是他也有点可惜,不知道祝升离开时,是否看到这样好的春色。 他和时夜再一次去看北边的地,上次来时阴雨连绵,路不太好走。今日虽然放晴了,但也全是泥泞。他看了一下水土流失的情况,他规划了一下,过些日子天气依然很好的话,等路好走了,就把这些树全部伐了,再平整土地。过段时间,就去挑桃树。 午后天色有些阴暗了,但也没有要下雨的样子。清明在即,他去了来香园,查看各地茶叶的情况,定了新茶的价格,留了几批在自己手里,打算送人。 金喜来到来香园时,就看到裴焕生在帮着分拣茶叶。听时夜说他一早就去了北边看地,计划过几日砍树。金喜不由得想,好像祝升的离去,对裴焕生的影响实在不大。就像和之前的那些人一样,各自好聚好散,似乎这段情谊不曾存在过。金喜这么想着,也就放下心来。不过可惜了祝升,还想着要回来。 就算是这样,金喜也觉得两人不太有什么可能了。于是也就没跟裴焕生说祝升还会回来的话,兴许那时候裴郎君贵人多忘事,又把祝升给忘了呢。兴许祝升压根不会回来,只是随口说的戏言呢。 金喜走到裴焕生身边,陪着他挑挑拣拣,但基本上是一把抓,胡乱放,差点被裴焕生一脚踢出去。 “来我这添乱是吧。”裴焕生笑着抬腿轻轻踢了他一脚,“君山银针和大红袍倒是拣好了一些,给你姐姐和汪老板送去。” 金迎还没过门,裴焕生在这里不好称汪鸿之叫“姐夫”,也怕惹金喜不高兴。 金喜听了点点头,说:“他俩的婚事定了,四月十九大婚。真是便宜汪鸿之了。” 听他这么说话,裴焕生都能察觉到他在咬牙切齿。他忍俊不禁,将手里最后一点茶挑拣完,拍了拍手,和金喜从后门出去,再走几步,就到了他的草屋。 “那我得想想准备什么好东西送上了。” “他们两个生意人,你送些金银财宝,他俩肯定乐呵乐呵。”金喜开玩笑道,他们这些人虽然俗气,但是真的要是送银子,反而像是在看不起人。 裴焕生连连摇摇头,才不会将金喜的话当真。 金喜说:“上次你送给汪鸿之他娘的镯子,听闻夫人很喜欢啊。” “是吗。”裴焕生想了想,还是摇了摇头,“金娘子大婚,倒不能也送一只镯子吧。”他轻轻笑了笑,落座后开始煮茶,“你呀——就别给我提这些有的没的了,真没一句可靠的话。” 金喜吐了吐舌头:“哪有。我也犯愁送什么好呢。” 裴焕生取出一盒茶叶,他看了眼,发现并不是他常喝的龙井。这茶叶子曲卷,呈现褐绿色,光滑油润,闻起来香气浓郁。 裴焕生有些恍惚,夹了些茶叶放在壶里,滚烫的开水冲下去,蜷曲的叶子舒展开来,几乎填满了整个茶壶底部,汤色浓郁色如琥珀。 “铁观音。香气四溢,十分怡人。但喝起来实在太涩。”裴焕生不怎么喜欢乌龙茶,像大红袍也是陪着汪鸿之才喝两口的,至于铁观音他平日里更是不会碰了。 金喜自然也知道这一点,但是见裴焕生没有换茶叶,知道这个话题得聊下去,得要说些什么了。 “是祝升之前在这喝茶留下的吧。” 裴焕生轻轻地点了点头:“这些日子我太忙,他来这里的次数兴许比我还多。”说着,他轻轻地笑了笑,把玩手里的小茶罐,“西湖龙井竟然都被他换成了铁观音。” 金喜耸了耸肩,接过茶壶倒掉茶水,再次添水。他动作轻缓,说话也漫不经心的。 “他就这么走了,连句道别的话都没说,像是没来过金州,不存在过似的。” 裴焕生愣了愣,旋即一笑:“他是夜桥的祝升,本就该是这样的。” 所以他不奢求什么,不幻想什么。金州的雨季过去了,那么他和祝升之间的缘分也就到此为止了,他们之间的恩怨情债也都一笔勾销了。 金喜见状,会心一笑。茶水倾泻而出,聚在杯中,打了个旋。他将杯盏推过去,一杯上好的铁观音放在了裴焕生的手上。 “他人都走了,还让我们喝铁观音,真是要命。”金喜打趣道,“不愧是夜桥的祝升。” 裴焕生若有所思,轻轻地“嗯”了一声,轻嗅铁观音的香气,但是茶水入口的一瞬间,他依旧觉得这茶太过于苦涩。 果然,他还是不太喜欢乌龙茶。 不过倒也能勉强入口。 在日后,裴焕生爱的茶就从西湖龙井换成了铁观音。 再过些时间,等来了清明。金喜去祖坟上坟,平日里对着灵牌上香不够,如今还得在祖宗坟头磕几个响头求个平安顺遂。 他再一次见到了他娘,金喜给她烧了纸钱,看着墓碑上刻着的几个字,记了他娘的名字。冰凉的石碑在春三月里十分冻手,金喜的手触上的那一刻,被凉意刺了一下,瑟缩回来。 “……阿娘,你的墓碑真是冻人。” 刚刚大家一起拜过了,如今只有金迎陪着金喜留了会,金佑他们先一步下山去了。 第20章 金喜说的话不太正经,没有什么规矩,好在这里也只有他和金迎两个活人,没其他人会听见。 “我生来,你故去。有时候我也和裴焕生一样,想着是不是我们这样的人,偷走了你们的人生。”金喜小声地说着,他声音轻轻的,像是在自言自语,却还是被金迎全部都给听着了。 金迎站在旁边默不作声,她的这位最小的弟弟,娘为了生他而死,在家里倒是没有受过多少的宠爱,更多的是长辈们在溺爱骄纵,对于他任何淘气行为睁只眼闭只眼,每每想要和他讲些什么道理时,都能被一句“算了吧,他从小没娘”给盖过去了。于是他从不被给予厚望,望子成龙、望女成凤的目光都是落在他的哥哥姐姐身上。 金喜仿佛不需要努力,只需要快乐地活着,替他娘好好活着。 金迎小时候不懂这些,甚至还艳羡过,如今倒也觉得并非是什么好事,活得也很累人。 她想,金喜可能并不想这样活着。 她听到金喜又在小声说。 “我像是为你而活着的。可如果你在世的话,又会怎样地活着呢?会像我这样么……阿娘……”金喜落下两行泪来,他重重地叹了口气,他有太多话想说,可又没办法说出口,到了嘴边悉数咽回去,他有时候也迷茫着呢。 他闭上眼,依偎着冰凉的碑,在这荒山中,他觉得自己像是孤苦无依的人,是这里埋着的魂。 他在心里小声道:阿娘,没有人真的全心全意爱我。 咸涩的眼泪水流到他的嘴边,他想,今日得要下一场雨,让老天替他哭,才要好呢。 金州自从那日放晴之后,直到今日,都是微风和煦,春意绵长。金喜吹着那头来的山风,抹了抹眼泪,站起来和金迎一起离去了。 他不禁回头望,再一次看他娘的墓碑。 一年见一面,日日都思念。 金喜下山来,没有入临川门进城,而是顺着汉水河边,找到了在放河灯的裴焕生。 金喜的娘埋在不远处的山上,而裴焕生的师父却是葬在了遥远的陇西幽州。 裴焕生知道这盏河灯会被河水湮灭,或者是幸运些漂得远些,但也会流入长江一路向东,离那陇西幽州十万八千里。可是他没有办法,他不知道还要如何做,才能遥寄思念。这世间那么多去处,却是没有一处可以让人阴阳相见。 裴焕生伸着手轻轻地碰着河水,向河灯的方向推去,形成一小段水波朝着河灯涌去,将河灯往前推远了些。 他轻轻地,念了句不讲究格律的诗。 “鸿雁传书青山重,河灯引路碧波倾。” 好在,思念可以无声无形。 第12章 往事 去年夏天用枣子和梨酿成的酒,在如今开坛了,枣香四溢,实在好闻,正适合缓步入夏的季节喝。于是青瓦楼三月的群芳好热度下去,枣花酒攀了上来。 裴焕生见到一段时间有一种东西受欢迎的,另一种东西渐渐被人遗忘,时间推移春夏交替,秋冬轮转,顿时也会有些感慨。他不知道青瓦楼会在这金州风雨中的金州屹立多久,来香园的茶又还能做到多久的迎来送往。 就算是帝王家百年基业,也会有后来者摧之,使得付之一炬。 在生意场的裴焕生总是有这些顾虑和担忧,钱赚得多了,好像就是会有点贪心,甚至是无法收手。 但是裴老板对于这些事情没什么时间去担心发愁,北边的地、待移栽的树、清明雨后的茶、药铺的交手,还有要送什么大婚礼物给汪金二人……很多很多的世俗杂事,堆砌了他的日子。 兴许是因为清明前下的雨实在太多,清明后的金州到今日没再下雨。因此北边的树砍伐得很顺利,裴焕生和时夜抽出几日来,一起去看树,周转了三处地方,远的离金州有一千里地,最终买下八百棵桃树。 忙完这些,三月已经过半了,三月十五这日,裴焕生终于有时间去寺庙上香,捐些香火钱。在信佛这件事上,裴焕生半是认真半是含糊,他去寺庙是随缘,碰上了初一十五得空就去,没碰上也就算了。他捐香火很大方,念经也念得顺畅,有时候跪在蒲团上就是一个时辰,静得下来。 裴焕生说他这是随缘念佛,但是被庙里的大师拆穿说他这不是随缘念佛。 “随缘啊,那是因上努力,果上随缘。裴施主对因果可是都看得重要哦。”大师笑笑,眉目慈祥,“为了一件事情,反复纠结,实在犹豫,那么就是时机不适合,不如放下。” “我不纠结,只是会有点迷茫。” 大师摇了摇头:“若是迷茫,就是对结果预期不满意。” 裴焕生浅笑了一下,他立在香火气盛的寺庙里,烟熏缭绕中,他说:“人生在世,谁不迷茫呢,谁不期盼更好的路呢。我的路难走,也只能往前走,若是能往后走,该有多好呢。” “时间是一条长河,岁月流转,无论我们是否愿意、都会往前,你我皆是光阴的过客。” “多谢静殊大师指点……”裴焕生若有所思点了点头。 静殊大师依旧微微笑着,他轻轻地点了点头,不再言语。 等静殊大师走了,一直陪在裴焕生身边的金喜听了个稀里糊涂的,金喜不信这些,但也不会冒犯。他觉得裴焕生也不会太信,裴焕生被他娘影响太多,他娘裴清瑜,过了陇西三十三州,西去塞上大漠,江湖上多是关于她的传说。 第21章 金喜知道的,不是太多。 他只是听说。 她是大漠黄沙里狰狞生长的一枝花,也是长河落日中最先消散的那抹余晖。 前半生杀戮太多的裴清瑜,在飘渺谷里念起了佛经。 他也亲眼见到,两年前屠了幽州刘家满门的裴焕生,如今站在了金州的寺庙烟火里。 如果问金喜,是什么时候认识这位裴郎君的呢,兴许是在某年的春天。 听闻他从西边来,揽了大半的茶叶生意,平地起高楼,建了这座来香园。 圣上那句“金州金家二公子明德至善,文采斐然,与公主习性相契。”从京城洛阳传来,顿时金州内动荡不安,似有变天之意。 可想而知,若是金盛娶了公主,一个本可以依靠自己能力闯荡朝廷的人,却要顶着“驸马”的头衔依靠裙带关系。金盛遭人排挤事小,若真高升,权力过大,惹圣上不快,金家满门都将遭殃。 裴焕生写书信一封寄去洛阳,让金盛拒了婚事退居江浙。恰逢初春黄河下游冰塞,中游洪涝,金家献物资金银,言说得益于天子明治。 他太过于果断,圣上那句话传来金州的次日,裴焕生的书信就寄出去了,甚至连圣上如今最担忧心急的洪涝他都清楚。 金喜怎么会忘记呢,那个站在春雨夜里的裴焕生,求见他爹金辉,当着金家众人的面说着他的观点与想法,赌上了他的一切。 众人犹豫不决之下,金辉拍板同意了裴焕生的意见。因此,金家也陪着他赌上了所有。 好在,他们赌赢了。 金州依旧是金家说了算,裴焕生也得来了机遇,更上一层楼。 后来金喜说吐蕃的葡萄好,适合酿酒,裴焕生就带着落桃花去陇西,顺道屠了幽州刘家。 那时候的金喜,已经很了解他了。 一句葡萄好适合酿酒,落桃花就落在了酒里。 这些腥风血雨的过往,似乎不应该再想再提。 但是金喜总觉得不安,裴焕生远去陇西的时候,金喜总在想,总在担心,若是失手了会怎么办。裴焕生平安回来后,他又在想,若是没有杀干净,该怎么办…… 金喜闭上眼睛,强迫自己不去想这些,可他依旧心不安。 今日,他听到风声,有江湖人在打听裴焕生。 他不希望有人卷土重来,毁了如今的一切。 金喜和裴焕生走出寺庙,跨过门槛,他回头看着香火气旺盛的寺庙,脑子里想着的却是关于杀生的事情。 “我觉得祝升得要回来一次。” 裴焕生愣了一下,不知道金喜为何莫名说这样的话,一个已经离开了半个多月的人,如今想让他回来,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们站在寺庙门口,朱红色的门实在晃眼,远处内殿金樽佛像还在垂眸笑看世间。金喜收回目光,裴焕生费解地看着他。 “江湖上,有人在打听你。” 裴焕生会意,但他只是笑了一下,不太在意道:“是吗?谁想要打听我呢?” 金喜面色一冷,冷笑一声,静候裴焕生的下文。 只见裴焕生避着佛像,绕到了门边,他垂着眼眸。若是金喜见过在凉州姑臧城那一夜的祝升,会觉得他们此时很是相像。 他从来都站在风雨飘摇中,不会畏惧。 “……听说是夜桥的人。所以祝升……” “他如果想要杀我,应该早就动手了。” 江湖上关于夜桥的传闻实在太多,态度也都褒贬不一,畏惧的人比敬仰的要多。坐落在江淮烟雨中某处的夜桥,几乎无人知道究竟在哪,雇主的单子在闹市楼阁中定下,遣人传到了山雾朦胧的夜桥里。 夜桥位于山里,悬崖边,下面是深谷小溪,松柏撑破崖壁张开,汲取雨水阳光,艰难生长成壮树,成了奇观。有一树长得高,从崖边冒出,过了崖边屋子的一层之高,费劲长高却被人当成了屋景,修剪成适合的模样。 这里是夜桥最东边,有临崖的二层阁楼,还有透过窗可见的青松。这里是夜桥最高处,是东楼,是慧居住的地方。 离慧最近的地方,隔着一方花园,种了许多艳丽的鲜花。再便是七桥居住的楼阁,叫做听风楼,至于再远些的楼阁,基本上是其他杀手居住的地方。 听风楼在最中间,东楼也是围绕着它的,议事奖惩也都在这里,足以体现出夜桥七桥的地位。 慧不管这些,一方花园给自己划出一片天地。 生桥一个多月没怎么做事,回来后她没急着找他。 一直到三月中旬,祝升回来十来天了。 趁她难得清闲,把他抓来讲故事了。 关于祝升在金州的那些琐事,和一个叫裴焕生的人发生的过往,甚至是两年前凉州姑臧城的旧事,都被慧当故事听了个够。 慧长得漂亮,娇艳媚态,慵懒地卧在榻上。她垂着手,轻轻地敲击着塌边,敲击木头的声音算不得多么清脆,甚至是沉闷。 她声音很娇俏,比祝升在金州见到的那位翘果儿还要娇,甚至翘果儿在她面前都算不得什么。 “很有趣嘛。”她弯着眉眼笑了笑,“故事讲得很不错嘛。”她语调向上扬起,并没有很认真,像是逗狗一样的夸赞,“祝升呀,我的生桥,我希望你杀人,也能这么认真。” 穿着松垮长裙的慧起身,走下来,蹲在地上,抬起跪在地上的祝升的下巴。 第22章 “你是我最锋利的剑,是十五岁站在第四席位置上的生桥。”慧垂着眼眸,言语十分认真,像是在看一个非常完美的作品,她也容不得半点瑕疵,“江湖人说,见了‘死桥’兴许还有生还的可能,可若是见了‘生桥’你——却是必死无疑呀。” 慧笑道,很满意地点点头。 “不许动心。你只是一把剑,一把冰冷的剑。” 祝升摇摇头:“我没有动心。只是在报答他的恩情。” 慧挑了挑眉头,淡淡评价:“很好笑的话。” 下一瞬间,利落的一巴掌甩在他的脸上。 火辣辣的感觉瞬间袭来。 他本可以躲避的,甚至是可以靠着作为杀手的本能反击的,可他没有。 她是慧,是东楼,是夜桥的主人。 也是他的主人。 慧的语调不再娇媚,她眯起眼睛,像是有了些许的怒意,话语里更多的却是一种轻视:“你也算我亲手养大的,我还不知道你什么心思?” “我从未教过你做杀手要讲人情,渡黄河应该也从未。”她的语气很冷,像是崖边的风那样,不讲什么情意,“裴焕生……你觉得他人好,是么。两年前幽州刘家遭毒杀灭门,就是他的所作所为。可是啊,他做事不够谨慎,给自己留了后患,他们家那个苟且活下来的孩子,如今十五岁了,要花钱买裴焕生的命,替他们家报仇呢。” 说到这里,慧微微一笑,将那孩子定下的单子拿出来,放在祝升的面前。 “交给你了。” “……” 祝升愣了一下,似乎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他呆呆地看着落在地上的纸,上面写着的目标正是金州裴焕生。 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慧,有那么一瞬间,他想要问为什么。 但是杀手杀人,是不应该问为什么呢。 有人花钱买他的命,这就够了。 可是…… 那是裴焕生。 祝升后悔了,人与人之间,不应该讲究情义的,不应该有任何牵扯联系的。 连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难过,声音有那么丁点的哽咽。 “……慧。” 祝升想,他说过金州下一场雨来时,会要回去。 可他没想要裴焕生的命。 第13章 风雨 祝升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捡起那张纸,走出慧的房间的。门外冬桥和春桥在等着,他们分别是夜桥的第五席和第六席。 春桥是他们当中年纪最小的,比祝升还要小上一岁。她性格活泼,特别应她的“春”字。而冬桥也是真的冷冷的,几乎没什么话。他们是搭档,基本上是春桥说话,叽叽喳喳的,冬桥则负责动手杀人。 春桥拉着祝升,一眼就看到他脸上的痕迹,拉着他先吹了两下。直到离开了东楼,出了花园,她才撇着嘴道:“慧真狠啊。回去上些药吧。她跟你说什么了?” 祝升几乎是被他们两个架着走的,稀里糊涂回到了听风楼,他眼里看不出悲喜,甚至也没有怒气。 直到他听到春桥的话,拿出怀里那张纸。 他才有那么一瞬间的难过。 “慧让我杀个人。” 春桥仔细看了一下:“裴焕生?!”春桥惊讶道,她当然听说了祝升在金州的故事,她没有想到,慧会做到这样绝。 “天呐——天呐——我的妈妈咪呀——”春桥叫道,拉着冬桥的手,她几乎要跳起来,还好冬桥摁住了她,才没有让她放肆下去。 冬桥轻轻地摇了摇头,说:“不能讲情义。” 春桥撇了撇嘴,没好气道:“真是冷血无情呀。外面花花世界,和人接触多了,就是会沾染世俗气,也想着……闲暇一段时间,装一装正常人。”说着,她的声音也小了许多。 她拉着祝升小声道:“这样吧,你实在是下不去手,就把单子给我和冬桥,我们帮你杀了就是。” “不用。”祝升拒绝了她的“好意”,却是想让她帮另一个忙,“让盼帮我查查,幽州刘家那个幸存的孩子在哪里。” “你你你想干嘛?”春桥惊恐道,看着面无表情的祝升,她瞬间有些寒毛卓竖,她颤颤巍巍道,“你……你要……” “让盼帮我查查。”祝升打断她的话。 春桥没再说话了,用力地点了点头。 盼,夜桥第七席,比起杀人,她更擅长调查情报,很会察言观色。她话少,做事雷厉风行,很有自己的一套看法和见解。和他们几个相比,盼兴许是正常的那个人。 首席死桥杀人无数,前半生兢兢业业,如今开始浑水摸鱼,不怎么杀人了。慧放任他,念在他上了年纪,三十多岁了,也就罢了。 第二席是渡黄河,算是祝升半个爹,亲手把祝升带大的。祝升七、八岁时就认识了二十岁的渡黄河,跟在他的身边。可是渡黄河的特性他是半点没学来,这人总是笑眯眯的,仿佛杀人是一件趣事。他也乐观豁达,把很多事情看得轻。 把冬桥和春桥带大的,则是第三席雪夜红梅。雪夜红梅在十五岁时就当他们的姐姐了,当时的冬桥十二岁,春桥八岁。养出来的冬桥性格像死桥,春桥则是有点像雪夜红梅。 至于盼,是慧亲手带大的小孩。 冬桥和春桥前脚刚走,渡黄河就和雪夜红梅一起来了。 雪夜红梅一来,就先“哎呀呀”个不停,盯着祝升的脸左看右看,最后只剩下咋舌。 第23章 “何必呢,祝升呀。”她讲话带着江淮大地惯有的腔调,像是在调侃,又像是在嘲讽,“惹到慧了吧?哎哟、你这上药了么?”她仔细瞧了瞧,朝着渡黄河努了努嘴巴,耸了耸肩,“你儿子的脸要是破相了,我看你怎么办。” 这自然是玩笑话,但渡黄河是祝升半个爹,在他们这儿基本上是默认的事情,尽管祝升并不会喊渡黄河叫爹。 渡黄河笑道:“怎么会——”他坐下来,自顾自倒了杯茶喝,撑着脑袋看向祝升,“慧跟你说什么了?有什么紧要的吗?” “没什么。”祝升摇了摇头,淡淡道,“让我去杀个人。” 若他们见到的,是刚出慧房间时的祝升,自然可以看出什么端倪。但如今的祝升已经收拾好情绪了,他表情淡淡的,甚至还能冲着渡黄河笑一笑,让他放心。 渡黄河笑道,大手一挥:“那你不在话下——随便杀。” 雪夜红梅瞪了他一眼,又仔细看看祝升这张脸,想着真不要破相才好。 雪夜红梅随口一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动手?” 祝升想了想,如实道:“等盼的消息。” 他们并未觉得有什么端倪,各自点了点头。若是冬桥和春桥在这里,就已经能确定祝升要做什么了。 再次踏上金州这片土地,在祝升的想象中,应该是一个雨夜,像上次那样,撑着伞走到裴焕生身边,为他遮风挡雨,跟他说自己回来了。 可如今是阳光明媚的春天,是万里无云的晴空,是一派祥和的金州。祝升有点儿讨厌这样的天气,他上次离开金州时,正是这样的好天气。 他答应裴焕生的,金州放晴之后,他会离开。于是他趁着雨后金州第一缕阳光洒落在吊脚楼里时,离开了金州。又在某个和煦的午后,回到了这里。 所以裴焕生啊,会怪他不守承诺么? 还是他又贵人多忘事了呢。 祝升歪歪脑袋,看向了远处正在买油团子的春桥,她像出入这人世间的女孩,买到油团子后笑着朝他蹦跳过来,吃两口后腻味了就往冬桥手里塞,险些将油糊到冬桥的手上。 冬桥面无表情接过,问她等会还要不要吃,春桥肯定地摇头过后,冬桥将剩下的两个油团子一把塞进了嘴里,皱着眉头抿着嘴吧唧吧唧。 春桥已经跳到祝升的边上,她站在他旁边,看这满目琳琅,看这热闹的大街。她不由感慨:“好繁华啊——烟火气也好足。”她像是午后睡醒的猫,慵懒又惬意地耸了耸肩膀,她笑着看这人来人往,每一条鲜活的生命,在阳光下肆意活着。 于是她不禁道:“真好。” 她和祝升慢慢地向前走着,冬桥跟在他们后面,依旧闭着嘴巴慢慢嚼着嘴里的团子,他估计在想怎么会有这么噎的食物。 春桥路过茶水摊,花了一枚铜钱给他买了碗茶水,冬桥囫囵喝了才缓解许多,全程面无表情的,兴许只有春桥看出来冬桥对刚刚那两只油团子的反感。 他们心照不宣,彼此一个眼神,一个举动,就能知道对方所思所想。 “要不要去青瓦楼?去见见那位裴郎君呀?”春桥笑道,似乎对这件事情十分期盼。可他们去的方向并非是金川街,而是上河街,与青瓦楼离得太远。 “我在他家里等他。” “哇哦——”春桥眼睛都快笑没了,她呲着牙,“是‘旧友相会’叙旧情?还是‘化友为敌’下杀手?如果下不去手,就来叫我们哦。” 祝升有些错愕,朋友吗?他和裴焕生之间,算得上是朋友吗?反正他不是裴焕生的新欢,也并非裴焕生的旧爱。只不过裴焕生于他而言,的确是要不一样的。 他想要见见他,做些事情。 自从金喜跟裴焕生说夜桥的人在打听他后,金喜对裴焕生可以说是寸步不离的程度,甚至晚上都要紧挨着裴焕生睡。裴焕生没忍心把这位公子哥从自己床上踢下去,添了床被子两个人凑合着睡。裴焕生还打趣说,如果夜桥的杀手真的来了,他俩一个都跑不掉。 金喜当然知道他没在开玩笑,这话是真的。不过他倒是更希望来的是祝升,他们还能谈谈,说不定还有转圜的余地呢。 说什么来什么。 金喜眼见下午变了天,天色阴沉,布了乌云,像是要下雨,拉着裴焕生先一步从临川门进城回了吊脚楼。近几日桃树移栽,裴焕生盯得紧,几乎日日都要去守到天黑,今日算是走得早的。 金喜刚进屋,平又给他递了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裴焕生家里的茶也变成了铁观音。甚至青瓦楼里也备上了。汪鸿之上次来青瓦楼喝茶,还评价这次的铁观音不错,不逊色于大红袍。 金喜只觉得吓人,这一个两个的,都偏爱乌龙茶了。连带着把他的口味也强行改了去。 他囫囵喝下茶水,这杯昂贵的铁观音在金喜这里像是用来解渴,他胡乱尝了个滋味,完全不是在品茶。 裴焕生笑着说他糟蹋茶,摇了摇头拒绝平又递来的茶,说想要先上楼换衣服。 金喜只觉得闷闷的,一杯不够,还要再喝一杯。 平又看出来他心情烦闷,不由道:“天气闷,院里早有蜻蜓在飞,怕是要下雨。” “是吗……我只是有些不安。”金喜摇了摇头。 平又看了一眼裴焕生上二楼后消失的身影,劝着金喜:“这么些天过去了,也没什么风声。主人看上去也没当回事。” 第24章 倒是金喜,总是草木皆兵的样子。 “像是暴风雨前的宁静。”金喜抬起头,看向窗外灰扑扑一片,“就像这天气,风雨欲来。” 沉默了良久,像是沉闷的天气漫进了房间里,弄得俩人都快要窒息。 裴焕生拖着劳累的身体上了楼,这几日太过于辗转忙碌,有些时候他也觉得自己过分紧张了,明面上看不出来,实际上他坏事做多了,也怕“鬼敲门”。 他叹了口气,有些烦闷地推开门。 门开的一瞬间,他误以为自己来错了地方,或者是哪里出了什么问题。 风从门外吹进来,在裴焕生推开门的一刹那,穿过他的屋子里,吹到坐在里面的祝升身上,撩起了他的衣襟。 祝升坐在里面,漫不经心地抬起眼皮看向他。 他的眼神太过于赤裸,又具备一定的攻击性,以至于裴焕生觉得自己此时应该逃。 裴焕生轻轻地皱起眉头,忽然想起,他上楼的时候,金喜说了什么? ……风雨欲来。 第14章 选择 裴焕生平复了心情,他收拾好情绪调整了表情,阔步走进去。 他碰了碰茶壶,好在平又是有烧热水的,想来祝升应该没等多久。 他好像有将近一个月没见到祝升了,祝升应该是回夜桥了,感觉整个人又变了许多。相貌外表都没改变,可是气质上变了,像最初认识的那样,甚至比那时还要锋利,像一把利刃,随时会攻击别人。 裴焕生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回到金州又要做些什么。金喜所说的夜桥在打听他消息的人,是否与祝升有关……这些事情,裴焕生都不知道。 他垂着眼睛注视着茶水倒进杯里,听着水的哗啦啦声,他的脑子里却是太过于混乱。 他抬起眼眸,将茶盏递过去。 祝升看了一眼,不是黄绿明亮的茶汤,而是金黄浓艳的茶汤。 裴焕生看出他有疑惑,迟迟没有接茶盏,于是说道:“是铁观音。” 祝升闻声,莫名笑了一下,连他自己都会觉得奇怪的程度。他接过茶盏,喝了一口,他其实并没有多么爱喝茶,不过是入乡随俗,那段时间学着金州人做事。至于铁观音,他是觉得这份苦涩,太过于独特,才选定了的。 如今回头看,好像那段时光,已经过去很久了。 “裴焕生。” 祝升歪歪脑袋,他的眼神似乎变了许多,他有些不解地看着裴焕生,他似乎遇到什么事情都不会有太多的波澜展现在面上,情绪过分稳定。 裴焕生闻言,喝茶的手一顿,他盖上盖子,朝祝升笑。 他眉眼弯弯,宛如新月,他的确长了一双会爱人的眼睛。 “不好奇吗?我为什么会回来。” 祝升紧紧盯着这双眼睛,想要从这里看透裴焕生是个怎么样的人。 裴焕生缓慢地摇了摇头,他猜到几分,但不愿谈这些。他像是不在意祝升为什么会回来,他只是真挚地看着他,像是在寻求一个答案。 “那么你呢,当初为什么会离开?”裴焕生顿了一下,声音小了许多,“为什么会不告而别?” 祝升深呼吸一口气,他像是释然了什么一样,他解释道:“我们当初不是约定过么,金州放晴了,我会离开。” “嗯。”裴焕生依旧笑着,似乎现在应该要问他为什么又会回来这个问题了。他却是自顾自摇了摇头,不想陷入这个话题中,不想探究背后的原因。如果祝升回来是要杀他,大可以直接动手。 如今两个人在这里聊些有的没的,裴焕生知道兴许不是他想的那样,就算是,也有转圜的余地。 他抿着嘴微笑着,穿堂风从他身体边上走过,带来潮湿的气息。 他说:“祝升,要下雨了。” 祝升不知道哪里出问题了,在慧给他任务的时候,他就知道出现问题了,可他难就难在不知道是哪里出现问题了。 他不想要杀裴焕生的,从一开始就不想。 如今见他一面,似乎也不能看透裴焕生找到原因。他们甚至算不上是朋友,这应该不算是讲义气情义的表现。所以究竟是哪里出现问题了,祝升没能找到答案。 他认命似的点了点头。 他抿着嘴角,像是在那个雨夜看到裴焕生在吊脚楼里失魂落魄时一样,幽幽叹息一声:“下雨了,所以我回来了。之前我跟金喜说过,金州下次下雨时,我会回来。” 裴焕生没有回答的问题,他自己回答了。 他不想要裴焕生的命,也不想让夜桥背负什么不守信用的骂名。 他想着,一定有一个可以两全的办法。 那就是把造成现在两难困境的人给杀了。 既不用杀裴焕生,也没人知道他反水了。 一个死人,是不会为自己说话的。 就当是他夜桥的祝升,花钱买那人的命了。 祝升不知道幽州刘家和裴焕生有什么样的恩怨,祝升也不是很感兴趣。慧说裴焕生做事不够谨慎,给自己留下了隐患,这没关系,他会帮裴焕生斩草除根。 他的确是一把剑,如今他愿意为了裴焕生出剑。 “不过如今,我兴许不能在金州放晴之前一直停留在这里了。”祝升看着裴焕生,有些遗憾道,“我应该是来……看你一眼,然后就走。” “要去做什么?” 第25章 “去办些事。” “办完事了呢?会回来吗?” “暂时不会。” 裴焕生没有紧接着追问下去,他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快要问出些什么了。 于是他直接问道:“要去杀谁?” “欠我一个人情吧。”祝升没有回答他的问题,他的语气很软,像是在求他似的,求着让裴焕生欠他人情,可他神情认真,不像是玩笑话,“哥哥,欠我一个人情吧。” “……好。”裴焕生觉得不安,但还是应下来。 裴焕生不知道自己欠下他什么人情,究竟是自己这条命还是关于夜桥打听自己消息的那件事。他没有继续问下去,祝升也什么都没说。但裴焕生知道,接下来的日子里,不需要提心吊胆了,金喜也可以放下心了。 这次他们有好好告别,却依旧没约下次相见。 裴焕生看着祝升如同之前那样,撑着伞跃下吊脚楼。 于裴焕生而言,他们在金州的第一次见面,是在雨水刚过的雨后。清明过后,其实金州又下过了几场雨,清明后的那场雨来得太过于迅猛,连着几日的晴空,让人觉得闷热,以为夏日来临之际,午后一场暴雨似乎又要把人带回冬天。 那日的裴焕生从窗处伸出手,雨砸在他的手里,甚至有的像是冰子,雨水凝结成了一团,但更多的是水。连着几日,都是一阵又一阵的雨,一段又一段的阳光。烈阳与暴雨交替,这是金州晚春的常态。 当时金喜应当是坐在他的旁边,看着他伸出手去接雨,雨幕破碎,将景色拆分得七零八落,看不清远处的外景,只有模糊的形态与朦胧的色彩。 一阵轰鸣雷声过去,带着点回响,雨声又太大。金喜趁着这样的时机,像是无意识说着:“下雨了,祝升该来的。” 裴焕生的手下意识想要收回,但只是瑟缩了一下。他微微皱起眉头,只当是没听见金喜方才所说的话。 若是下雨了,祝升就要回来。 可是夜桥远在江淮,怎么会知道金州的雨呢。 直到如今,裴焕生还有些恍惚,像是在做梦,沉醉在这场雨里。 他又如同之前那般站在这里。 他看着祝升,看着他又走进了今年这场,最后的春雨里。 祝升回到客栈,找到了冬桥和春桥。 春桥看着他拿着一把墨绿色的伞进屋,一看就不是他们夜桥的伞,精致的做工也并不是祝升会舍得掏钱买的程度。春桥一副了然于心的样子,笑眯眯地看着祝升,调侃道:“好漂亮的一把伞,是从‘黑白无常’那儿拿的么?这么会‘勾魂’,把我们祝升的魂都勾了去。” 祝升轻飘飘瞥了她一眼,没把她的话当回事,说:“去找刘左。” “你为他做这些,将来回夜桥了,不会太好过哦。”春桥提醒道,但她旋即一笑,“哈哈,但问题不会太大,最多受点儿罚。可是……我这算不算‘助纣为虐’?还是叫‘为虎作伥’?或许是——我明知故犯。” 她说得吓人,语气听不出害怕,甚至隐隐有些兴奋。 说着,她托着腮帮子,微微抬起头。 春桥依旧勾着嘴角,却是看不出笑意,甚至让人看了会觉得发冷。她的眉眼弯弯,在天光下她的眼珠子依旧黑得吓人,像是冰冷的黑宝石,没有光彩色泽。 她本是扬着笑的嘴角,一边扯起了弧度,像是在冷笑。只是一瞬间,她收敛了笑意,有些可惜地看向祝升。 她的语气轻松,带着点儿愉悦。 “盼说,幽州刘家那个幸存的孩子,刘左,如今在申州。” 她的表情变得认真。 “祝升,你动手,还是让我们来呢?如果慧知道了……你会很麻烦的。” 祝升安慰似的拍了拍她,甚至冲她笑了一下像是让她放心:“没关系。我来杀。” 春桥垂下脑袋,她依旧很担心:“这兴许不是杀人这么简单的事情……好吧。”她知道的,她改变不了祝升的想法。祝升已经决定了的事情,再去劝说的话,是很麻烦的。有时候谁都不知道,祝升究竟是想到了什么,按照什么样的逻辑,才做出这样的决定的。这人似乎从来不讲道理。 春桥理了理思路以及情绪,再次抬头的瞬间,又换成了一张明媚的笑脸。 可她依旧眼神冰冷。 “走吧,我们去申州杀人。” 刘左这两年认识了些人,结交了几个朋友,听闻夜桥杀人无数,给够钱就能让他们去买命。他攒够了钱,打算要裴焕生的命。那个两年前屠了他家的男人,看上去温润柔软,却是心肠歹毒,果断又狠辣。裴焕生当年往他们家水里投毒,落桃花落进水里,使得刘家那么多人全部都尸身落地。 那时十三岁的他逃过一劫,没有喝水,等他意识到一切的时候,早已经晚了。他从一具又一具尸体中颤颤巍巍走出来,觉得这里像是横尸遍野的乱葬岗,他心惊胆颤几乎忘了呼喊。等他过了拐角,却见大门紧闭,穿着月白色衣裳的男人如鬼魅一样站在那里。那人手持长剑,将没有中毒的人杀掉,确认人是真的死了,再将尸体堆起来,像是一座又一座的小山……或者说像是坟头,分明不打算留一个活口。白色的衣裳慢慢被渲染成血红色,他,还有他身边带来的几个人,几乎都杀红了眼。 刘左听到有人喊他叫裴焕生。 刘左记得这个名字,是在四年前,他们家里人常常挂在嘴边的名字,说他歹毒、不负责任,不讲道义……他的落桃花危害苍生……如此种种。于是他们家带头围剿从京城落跑至此的裴焕生,将他拦截。不过他并没有死,那场混战围剿中,死的却是一个叫闻悲秋的人。 第26章 刘左离开幽州后,四处打听,才得知那是裴焕生的师父。四年后裴焕生来幽州屠他家,是为了替师父报仇。 不过刘左没有他那么大能耐,做不到亲手报仇雪恨,他只想买凶杀人。 他凭栏眺望,心里想着,此时的裴焕生,应该已经被杀了。 他微微笑着,觉得心满意足,觉得自己不用再活在这样的阴影中了。他叹了口气,似乎释然了。他转过身,整个人却是被阴影笼罩。 他错愕地看着来人,这人几乎是悄无声息靠近他,接着是尖锐的拔剑声,他像是被推入深渊,坠入冰谷里。 浑身都觉得寒冷。 只有温热的血洒出来。 第15章 反水 江湖上的消息向来传得很快。虽然裴焕生让金喜放下心,不用再提心吊胆了。可金喜依然在关注着江湖上的风声。 当幽州刘家刘左死在申州的消息出来时,金喜依旧觉得震惊。 江湖上的人基本上都知道,幽州刘家两年前被人灭了,如今看来还没杀干净,怕是要卷土重来。 金喜急忙找到裴焕生,跟他说了这件事。 正在看账簿的裴焕生顿了一下,刘左……这可是好久远的名字了,这些日子来,不曾听说过了。 他眯起眼睛,听着金喜讲述事情的经过,关于刘左在申州被杀的故事,以及祝升的留名。 裴焕生听了个大概,他内心思绪太多,但是要理清并不算太难。祝升应该是为了他,去杀了刘左。他并没有买凶杀刘左,是祝升主动去杀刘左的。那么祝升呢,他为什么要去杀刘左?关于当年幽州刘家的事情,他又知道多少呢? 金喜见他出神太过于明显,伸出手在他面前晃了晃。 “干嘛——在想什么呢?是觉得有问题吗?祝升为什么会去杀刘左?刘左为什么还活着?你很疑惑吧?我也疑惑——你说祝升是不是为了你杀的?他是不是知道你们有仇?”金喜分析起来基本上不带停的,他不知道祝升找过裴焕生了,如果他知道那日的事情,应当是说不出来这样的话的。 裴焕生摇了摇头:“他应该不知道我们有仇,也不是为了我去报仇……” 那日祝升来见他,明显在犹豫不决,想要做一个选择。但是裴焕生不知道究竟是哪点让祝升没有下手。 他欠祝升的人情……究竟是什么?单纯是杀刘左这件事,替他把事情处理干净,为师父报仇……还是,他在金州放了自己一马,没有下杀手呢? 裴焕生有些悲哀地闭上眼想,也许两者都是。 他想,他需要听祝升的回答。 不过这些金喜没有必要知道,也不是他此时应该考虑的事情。关于刘左如今死在申州这个消息,也许也意味着当年的事情自己并没有做绝,还留着隐患。 裴焕生眨眨眼,认真道:“除了刘左,当年还会有谁被我遗漏了、没有被我杀干净吗?” 退一万步来说,祝升可以在今日处理掉刘左,那如果还有其他人活着呢?他们会来寻仇么? 似乎其中背后的事情,发生这一切的原因,都只能等祝升回来解释了。 不过祝升说过,他暂时不会回来。 杀完刘左之后的祝升,刻字留名,出了屋子。他走在长长的走廊上,拐进了一间屋子里,他动作迅速,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又闪出来。 做完这一切,他出了这间客栈,和等在外面的冬桥和春桥一起回了夜桥。 比他更先抵达夜桥的,是他在申州杀了刘左的消息。 这次慧没有把他抓过去讲故事,雪夜红梅站在听风楼里板着脸,恨铁不成钢地看着祝升,话却是对渡黄河说的。 “你看看你教出来的好儿子!反水呀——这要是江湖上知道,我们夜桥杀买主,谁还敢让我们干呀!花钱买自己的命呀!你儿子真的是要反了天了啦。”雪夜红梅气不打一处来,抱臂起身,看着跪在地上认错的祝升,她是真的一点儿悔过的神情都没在祝升脸上看到啊。 “怎么办呢?我请问该怎么办呢——” 渡黄河难得板着脸,他蹲下来,语重心长地问祝升:“为什么要这么做?” 祝升认真道:“解决不了问题,我把造成问题的人,解决了。” “反了天了啦——”雪夜红梅险些被他这话,激得一个踉跄没站稳,“你还做了什么呢?” “没人知道刘左的死,是因为他要杀裴焕生。就当是我花钱先一步买了他的命。至于他身边的人……如果盼的情报没出问题,我也有杀干净。” 祝升似乎在想盼的情报的可靠性和完整性。 雪夜红梅张了张嘴,最终说不出什么话来,瞪了渡黄河一眼,才说道:“我去找慧。” 她几乎是气冲冲走的。 春桥和冬桥不敢跟上去,等雪夜红梅离开了,春桥才惊恐地蹲下来,拉着祝升道:“你还把他身边的人都杀了?什么时候的事情?我们怎么不知道?” 明明这一路上他们都在一起,很少分开过,甚至祝升进客栈的时间那么短暂,他又要找人又要杀人,那么短的时间里,他怎么做到的呢? 祝升只是轻轻地、淡淡地回答:“顺手的事。” 春桥吐了口气,她算是知道,大家都认为死桥是个天生的杀手时,为什么慧会觉得,祝升才是那个,比所有人都像杀手的人。 第27章 他杀人不会有负罪感,也不会有成就感。杀人这件事情对他来说,只是一件所谓的“顺手的事”,他不会因为杀了人而难过,也不会因此而喜悦。像是吃饭睡觉一样简单,但不会让他产生任何的情绪价值。 渡黄河、雪夜红梅,甚至是春桥本人,有时候都会因为杀人产生成就感,甚至是莫名的喜悦,像是一种实力的证明。至于死桥,他一直都有恻隐之心以及怜悯。盼杀人会觉得有那么一点难过,春桥问过她为什么,她说,生命的流逝,本就是一种遗憾。 那个时候春桥觉得,盼和他们不一样。 而冬桥,他沉默寡言,比祝升还要冷漠寡淡。春桥知道,他不在意杀人这件事情本身,却是在意雪夜红梅,在意她春桥。他不想让别人失望,所以他不会失手。 春桥想完这些,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她知道,这样一个不在意什么的人,本就是会做出一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如今他们在这里,气氛诡异,在等候慧的发落。 雪夜红梅走出听风楼时,和一直守在外面的盼说了句话。 “消息不要外传,若是有人偷听,杀掉。” 紧接着她往东边走,大摇大摆进了东楼,还没进门就囔囔。 “慧,祝升简直是疯了啦。把买主都给杀了,这下谁还敢来我们夜桥下单呀,他这不是断人财路么。” 雪夜红梅语气娇嗔,这下不像是生气,更像是想要在慧这里讨个说法。只要消息没有传出去,一切都好说,但是祝升这样把买主杀了,不守规矩,实在是不好。 慧摆摆手,笑道:“小惩一下吧,也不能太过了,是吧。”她卧在塌上,朝雪夜红梅招招手,雪夜红梅走过去,在她塌边蹲下,任由她摸自己的头。 “对外,你怎么打算呢?”她把这个问题抛给雪夜红梅。 雪夜红梅就知道慧不会真的对祝升下死手,简直是太纵容了。 雪夜红梅撇了撇嘴:“你就惯着他吧。若是有朝一日他翅膀硬了,被外面的人勾了魂,要离开夜桥,你看看你要怎么办吧。” 慧的笑容未减,手指勾着雪夜红梅的发丝。 “嗯——是你们要怎么办。”慧轻轻地扯着她的头发,同她逼近,笑了笑,“若他这样做,你们得把他杀了呀。” 雪夜红梅愣了愣,随即点了点头:“好。” 慧想了想,说:“裴焕生,除了幽州刘家这件事外,他是不是还做过别的?你得让盼去调查一下。” 雪夜红梅看着慧,犹豫要不要说,最终她小心翼翼道:“裴清瑜,是他娘。” “……难怪。都姓裴。”慧嗤笑一声,“大漠黄沙里最绝情的花,杀了那么多的人,最后败给一个男人。爱恨嗔痴,她也算是吃过苦了。那也难怪,裴焕生会屠了幽州刘家,做事和他娘一样狠毒。” 关于裴焕生和裴清瑜,她们没有再聊更多,兜兜转转又扯到关于祝升的事情上。 慧说:“就当江湖上,有人买了刘左的命,杀了他。不能让别人知道,除了我们这几个之外的,都不能知道,刘左买过裴焕生的命。至于祝升……小惩一下吧。不过,我怕刘左身边有人知道实情,是隐患啊。” 雪夜红梅努努嘴,心想着这俩人的想法真是一模一样,都想着做些斩尽杀绝、斩草除根的事情。 “他都杀完了。” “……嗯,挺好。”慧有些哭笑不得,她轻轻拍了拍雪夜红梅的脸,“消息封锁,不该活着的人得杀干净,祝升那边,给些教训,不要让他不知分寸了。” 雪夜红梅想了一下,又觉得最好的解决办法不应该是这个:“可是……如果我们把裴焕生杀了,岂不是一切顺理成章?” 那么刘左这个小小的插曲,就是一个委托单子而已。 “那你得要去问问祝升同不同意。”慧挑眉道,“他都为了这人反水杀买主了,你觉得呢?” 雪夜红梅翻了个白眼:“那要是日后他被这裴焕生迷得六亲不认,怎么办?” “我随便他跟裴焕生怎样发展,但如果他想要为了这个人离开夜桥,就杀了他。” 雪夜红梅再次回到听风楼,先是找到盼。 “盼,申州那边,得看着点,若是有关此事的风声,把相关知情的人,全部杀掉。” 盼显然是预料到这一点了,没什么意外的表情。一开始,祝升为了一个男人做这样有违规矩的事情,实在是出乎她的意料。如今夜桥愿意为了祝升收拾这样的残局,为了保一人而杀多人,也的确是夜桥的行事作风。 “放心吧,我会处理妥当的。”盼朝她点点头,“外面我继续守着吧,祝升还在里面跪着呢。” “得让他吃吃苦头,长长教训了。”雪夜红梅怒其不争似的叹了口气,“死桥来了么?” “没来。” “好。我会告诉他的。” 第16章 受罚 祝升所做的事情,得要保密,执掌刑罚的人也变成了他们自己的人。雪夜红梅想让渡黄河下手,半个当爹的教训儿子,是一件很合理的事情。渡黄河一脸苦相,说自己心慈手软,舍不得下手,把难题推给了雪夜红梅。 雪夜红梅见他眉头紧皱,嘴角却是压不住向上扬,怒瞪了他一眼,知道他这是装的。没人想去招惹祝升这个疯子,这人记仇,死心眼,特别不得劲。 渡黄河已经在眯起眼睛笑了:“我儿受罚的事情,就交给红梅姐姐了。” 第28章 “……好恶心。”雪夜红梅翻了个白眼,凑近了渡黄河,小声道,“死桥那边,你得去知会一声吧。” 渡黄河变了脸色,耸耸肩摇摇头,推脱道:“嗯……我想应该不用吧?他应该在养鱼养花,日子过得挺好的。” “若他日后自己知道了呢?”雪夜红梅笑道,“小心他觉得你在瞒着他呀。” 死桥不会说什么,但是信息不同步,会让死桥心里不太爽。 按照春桥之前一句戏言,掺了半颗真心说的,他们夜桥七桥,加上慧,各有各的毛病。 因此他们之间,并不存在谁会真的压谁一头,都知道对方没有那么好惹,给些面子,但又讲规矩,要些分寸。 雪夜红梅决定她来动手罚祝升,渡黄河答应会将事情告诉死桥。 一群人聚在这里,祝升跪在地上听候发落,春桥拉着冬桥一起坐在远处嗑瓜子,跟看热闹一样看渡黄河和雪夜红梅之间的拉扯。盼则是搬了把椅子放在大门边坐下来,一边守着大门一边听里面的动静,两不耽误。 雪夜红梅笑眯眯弯下腰,要将祝升带走:“一码归一码,不准记恨我。” 祝升摇摇头:“不会。” “走吧,有些事情也得跟你说清楚。” 反水杀买主这样的事情,在今日之前,是不曾发生的;除祝升之外,是没人做过的。按照律例刑罚,是没有这一条的。雪夜红梅和慧商量过了,对于这样的情况,罚鞭十三下。 由麻制成的形如蛇的九节软鞭,用环相连,麻浸过水,更是粗糙,带着些刺。比不上荆棘鞭布满铁刺,这样的鞭子下去抽十三下顶多伤些皮肉,养十几日。 但这的确是祝升十五岁坐到第四席位置后,第一次受罚。 浸湿过的鞭子会有些沉重,雪夜红梅甩着也觉得太过于厚重,有些吃力。她抬起手挥舞第一鞭,她似乎太久没有握鞭,一瞬间没能控制好力度,鞭子仿佛失重一般直接坠落在祝升的身上,几乎擦过他整个后背,落在了右腰的位置。 一道血痕顿时透过里衣显露出来,先是浸染出一道血迹,再向四周扩散,像一件吃血的衣,遇到血之后要变成赤红色。 使力挥动第二道鞭子时,雪夜红梅已经找到感觉了,她控制了些许力度,这次不再是从右腰滑落,而是从右肋骨处收手。 第三道过后,祝升明显受累,额头冒些细汗,越来越多,就跟血一样坠落。 鞭上沾了许多血,不仅是里衣吃血,这鞭子也吃血。水和血聚在一起,使得这条鞭子更重,落到身上的力度更大。 祝升几乎快要忘了,他的身体这么痛,是在几年前了。 他的头在发晕,隐隐作痛。他知道这些疤痕抹些上好的药会慢慢淡化,甚至是随着时间消失。正如裴焕生看他身体的那次,诧异他身上没有疤痕。可他的记忆里,关于他的受伤,关于他的伤疤,不会消失。 七岁那年,他第一次提剑杀人。 和大部分的杀手组织一样,培养一个好的杀手,得从小开始,也得从自相残杀开始。 他们像是展开一场很长很长的追逐战,被追上的人,则会被杀掉。 祝升从七岁开始,他就在这场追逐战里了。他一直在奔跑,像逃命一样、奔跑。他跑得越快,失去的则越多,直到后来,他没有什么能够失去的东西,他才能够得到。 应该是八岁的时候吧——没人会在暗无天日的岁月里记得自己的生辰的,因此祝升不知道那段时间的他,究竟是什么时候要过生辰。只知道出来后,他八岁生辰早就过去了。 那时的慧总爱穿着一身妖艳的红色罗裙,长得漂亮的女子却歹毒得不像话,逼迫着他们用最野蛮、最原始的办法生存。 那年祝升拿着剑,杀了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孩子们,杀了和自己同时进来的少年们,杀了和自己幻想新生活的朋友们。没有人告诉过他,美好的未来是要用这么多人的血铺筑而成的。 而他腹部的那道疤痕,则是被人用匕首,生生刺穿了左边的腰,深入里面,几乎将他的肠子、他的血肉,搅得稀碎。 像成千上百只蚂蚁,从洞口爬进去,啃噬他的血肉,一点一点地蚕食他的身体。那么小又那么深的一个口子,几乎要把他体内的血全部运出去,似乎要把他也变成筑路的血。 年少的祝升疯狂堵住伤口,他像是慌忙地,扯着布条一点一点擦着血,可是血会浸染这些布,透过它们,嘀嗒嘀嗒地向外流。求生的本能以及太过于痛苦使得麻木,他几乎感知不到疼痛,只有看到鲜血不再流淌,他才能放心。他将那些鲜红的布往里面塞,跟塞住老鼠洞口一样,往里面怼。似乎这里并不是一道伤口,只是一道感知不到疼痛的洞口。 布条怼进去关上了闸口,他不会成为铺路的血。 他耗尽一切力气挥剑,斩杀除他之外最后一人时,用了整整两天,他才从这场厮杀中走出来。他出来后又昏迷了两日,听渡黄河说,他当时全身上下衣裳破烂不堪,还有他的身体。 那道伤口的血干涸了,布条黏在身体里面,几乎要和他体内的血肉坏死在一起。干涩的布条堵着伤口,用刀划出新的血河,喷涌而出,润化布条,切割死肉。划了一道又一道的口子,像宰猪羊一样切下他的死肉丢在一旁。 渡黄河说,他本来是要死了的,昏迷不醒,跟死人没什么差。但全场只有他勉强算是活下来了,以及渡黄河一时心软,将他留下来了。 第29章 祝升得生,多亏了渡黄河。后来才会有渡黄河算祝升半个爹的言论传出。 上天并没有念他年纪小,恢复得快,就抹去他腹部这道疤痕。甚至像是在欺负他,迫使他铭记一样,他后来受伤所得的疤痕,都会消失很快,几乎不留痕迹。只有这里,一直存在,甚至隐隐作痛。 渡黄河救他一命,让他暂时活下来。他又被推向下一个深渊,第二个深渊、第三个……无数个深渊。他参与了太多太多的厮杀,早年的夜桥太过于残酷,祝升参与了这样的“选拔”四次,杀了三十八个人。等他能够停止这一切,可以不再参与时,他才发现,他的生辰已经过去了。 兴许是在某日的杀伐里。 后来的夜桥改革,不再这样靠着野蛮的搏杀培养杀手,而是认认真真地教学,像培养一个好学生一样培养一个好杀手。 那时候的祝升十三岁,渡黄河说他可惜,没有赶上好时机。 祝升只是摇了摇头,他已经不在意这些了。 “没关系。他们被培养得再好,我也能一个杀十个。” 他很认真地说着这些,很荒谬,他像是在证明培养他的办法比现在的更好。 死桥和雪夜红梅提出的改革,慧的退让、居于幕后……一切的一切,都让夜桥慢慢改变。最终夜桥七桥定下,听风楼成为中心,东楼偏安一隅。 后来者,的确要更幸运,至少比祝升要幸运很多。 如果问祝升会不会觉得委屈,他可能如今没办法回答你。没有人真的替他委屈过,心疼过他,他暂时还不知道委屈是什么滋味。 受完最后一道鞭刑的祝升,几乎是直接趴到地上的,他实在是支撑不起什么了。他后背是破碎的衣服,鲜血淋漓的烂肉。像几年前那样,布条混着鲜血埋进肉里,烂在一起。 雪夜红梅趁着血还未干涸之前,将他的衣服扒拉下来,血和布条几乎模糊在一起,像剔骨一样剔除布条。 祝升倒在地上,他闭着眼睛,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雪夜红梅将伤口清理一遍,倒上金疮药。她有一瞬间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为了什么,罚他一遍,伤了他,又在救他。 祝升喘着气,过了很久,他才小声道:“姐姐要跟我说什么事情?” 若非他气息不稳,雪夜红梅都要误以为他没挨过这顿罚了。 雪夜红梅将他拉起,给他裹纱布:“你还要去金州吗?” “去。” “……为什么呢?”雪夜红梅眨眨眼,她有些不解了,她看着祝升,想要从这双眼里看出些什么来,“那个人是你的特别吗?” “他比其他人,的确要特别一些。”祝升弯了弯嘴角,“和他在一起,很舒服。但应该不是其他的。” 像是给自己找了个避风港,短暂地在他身边休息一会。 “是其他的也没什么所谓,甚至是朋友,是喜欢的人,都是可以的。”雪夜红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她努努嘴,“不过……不管他是你的谁,将会是你的谁,你都不能为了他,叛离夜桥。”她语气认真,盯着祝升道,“不然你今日为他受罚,他明日因你而死。” 祝升愣了愣,没想到雪夜红梅会说这样的话。 他只是轻轻笑笑:“不会的。除了杀人,我兴许干不了别的了。” 所以他怎么会放弃,他维生的本事呢? 第17章 事端 渡黄河从死桥那回来后,脸色不是很好看,春桥和冬桥还在听风楼一楼大厅里,他们在等祝升回来。 春桥看上去并没有太紧张祝升,还在悠哉喝茶,冬桥默不作声坐在一旁,放在他面前的茶分明没有被动过。 “怎么了?二哥脸色怎么这么差?” 春桥招呼渡黄河坐下来,给他倒了杯茶:“尝尝,我从金州买回来的,来香园的碧螺春。” “不懂品茶,当解渴的,倒是糟践了。”渡黄河笑着饮下一口,将春桥揽过来,柔声道,“你们去金州,祝升究竟杀了谁,你们清楚么?” “……嗯,大致是清楚的。”春桥轻轻皱着眉头,拿过渡黄河一直握在手里的杯子,将它轻轻放下,她朝他靠近些,两个人几乎要贴到一起,她的语气装得很假,带着明显的试探,“二哥这样问……是出什么事了吗?” 渡黄河看了一眼敞开的大门,他抬手一挥,听风楼的大门关上了。 春桥下意识道:“等会祝升回来……” 渡黄河正色道:“死桥跟我说,祝升这次杀的三个人,其中一个,是青凤岭的人。” 春桥闻言,变了脸色,小心翼翼道:“青凤岭……我们和他们,向来井水不犯河水。” 夜桥并非什么人都会杀,在利益和实力面前,也是会掂量掂量的,有些宗门大派,对于他们一些出名的弟子基本上是不会招惹的;对于同行,势力相当的,也不会互相招惹。 很不巧,青凤岭,一个山匪恶霸聚集地,杀人放火无恶不作在北方当起了江湖杀手,他们野蛮又霸道,耍着大刀直来直往,比夜桥还不讲人性。盘踞在江淮一带的夜桥,则是很少做北方的生意,更不会去招惹青凤岭的人。 “这样说来,刘左身边既然有青凤岭的人,为什么还要让我们夜桥去杀人?”春桥眯起眼睛,她此时脑子转得飞快,说着其中的问题,“除非……这人和青凤岭的人不和,依靠不了他们。那么青凤岭也不该会为了这样一个人,和我们撕破脸皮才是。” 第30章 她言语有理有据,铿锵有力,觉得他们又占理了。 渡黄河听着小姑娘这番看似有道理的言论,不由得笑了笑,笑她把事情想得太过于简单,简直是天真烂漫了。 “死桥说,死的人是涂北笙,是青凤岭当家的小儿子,跟家里人闹不和跑出来的,青凤岭那边一直在找他,他避都避不及,又怎么会主动去找他们呢?所以刘左没找青凤岭,而是找上了我们。” “还需要杀谁?多少人?还有谁知道这些?是要屠了青凤岭吗?什么时候?”春桥神色认真,颇有一种此时就要拎着剑和他们大干一场的架势。 渡黄河被她这样弄得顿时无语了,看了眼旁边面无表情、早就习以为常的冬桥,渡黄河只能耸耸肩,将春桥安抚下来。 “倒也不必……还没必要和青凤岭闹成这样。” 春桥撇了撇嘴,不开心道:“与其等对方来找我们麻烦,不如我们先下手,把他们杀个片甲不留——”说着,她竟然挑了挑眉,变得有些兴奋了,她眨眨眼,似乎正在期盼着。 “你呀——真是和雪夜红梅一个样,提起杀人就兴奋。”渡黄河笑着戳了戳她的额头,将凉了的茶一口饮尽。 “是吗?可我们仨都会因为杀人而兴奋呀。”她笑着说,认真极了,却莫名让人觉得瘆得慌。 春桥手托着腮帮子,缓缓地往后倒去,被冬桥一手臂揽住才没有倒在地上。 她闭着眼睛,满脸惬意:“我喜欢这样的感觉。” 随时会死掉的感觉。 别人被她杀死,或者是她被杀死。 不过,她有冬桥,没有人可以将她杀死。 渡黄河看着她起身,将纸条递给她,上面是一个人名。 “死桥的朋友,如今在申州的县衙当差,也是多亏了他,他在调查刘左他们的身份时,发现了涂北笙。他把这件事情瞒着,还没告诉青凤岭的人。”渡黄河认真地看着她,嘱咐道,“所以……” “所以我们去把他杀了?”春桥抢答道。 “……不是。”渡黄河一口气险些没上来,“你不要成天想着打打杀杀好不好,小姑娘家家的,怎么跟你聊天这么血腥呢。” 春桥笑着吐了吐舌头:“好嘛好嘛。那要怎么办嘛。” “找到他,然后把他杀了啊。”渡黄河理所应当道,“不过这人武功实力……不太能确定。” “不还是要把他杀了嘛……”春桥撇撇嘴,不知道自己刚刚有哪里说错了。 “你先接近他,问他到底要怎么处理,如果有两全的办法,他保证不会说出去,看在他和死桥朋友一场,自然是可以放过的。如果实在不行,摸清他的底,以及申州那里,到底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不单单是知道祝升为了裴焕生杀人,还有关于祝升究竟杀了谁。” 春桥点了点头,冷静地问:“祝升说他还杀了两个,还有个是谁呢?盼当初给的情报里面,可没有涂北笙这个人啊。”她眯起眼睛,展开字条,“二哥,你怕不是被骗了吧。刘左身边有两个亲近的人,一个是他的朋友梁燕,另一个正是这位‘莫初’。” 她勾了勾嘴角,指了指字条上的两个字,上面正是“莫初”。 “死桥难道会不知道这一点?他的消息这么闭塞?祝升可能是杀错了人,兴许没杀到这位莫初,而是杀了涂北笙。他应该偷着乐,而不是来找死桥告状,威胁我们。这不是挑衅是什么?” 春桥冷着脸,她有些咬牙切齿,觉得这人真是不知好歹,有替死鬼替他去死,结果他学不会乖乖做人,销声匿迹,生怕自己死得不够早。 渡黄河看着她,欣赏地笑了笑,拍了拍她的肩膀:“不愧是春桥。所以死桥的意思是,让你们去调查一下,把相关的人,全部杀了。” “包括这位莫初?”春桥挑眉。 “这位应该不是莫初。死桥说来信的字迹不是莫初的,尽管很像,但不是。而且如果真的是他,也一并杀了。”渡黄河微微一笑,“没有人可以用这样的事情来威胁夜桥。” “有个问题哦,如果莫初真的被祝升杀死了,该怎么办?” “杀了就杀了吧,但别在死桥面前提,说你杀了他朋友。” 祝升回来时,已经是后半夜了。渡黄河和春桥,以及全程没作声,最后点头应允的冬桥说完所有的事情了。 茶水已经凉了,春桥又去烧了一壶热水,让祝升就着白开水喝了,不打算给病人喝茶。 “上过药了吗?”渡黄河关心地掀开他的衣服,看到白布裹着,还有些血渗出来,他也觉得瘆得慌,咋舌摇摇头,“你呀……真是自己给自己找罪受。杀了那个谁,一了百了。” “都已经这样了,没必要后悔。”祝升道,“我已经回来了,你们去休息吧。” “哪能啊。得看着你去睡了,才得。”渡黄河说,“你再喝些水,明天让厨子给你炖鸡吃,补一补。过些日子再去接任务……” “我想回金州一趟。等忙完,我想回去一趟。” 渡黄河愣了愣,费解地看着祝升:“不是吧……裴焕生这么重要?” “有些事情,我好像还没弄明白。大概等四月份吧,等我好了,就去。” 春桥在旁边默默翻了个白眼给冬桥看,表示她真的无语了。 她努努嘴:“这怕不是……喜欢上了。” 第31章 有人要去金州谈恋爱,有人却要去申州给他善后。 唉,同在夜桥不同命啊。 春桥叹了口气,酸味满屋。 祝升无奈笑了一下:“我也不知道。” “好吧。你就放心去吧,这个家靠我们也行。不过你得记得回来啊——” 渡黄河看着祝升,他握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如同一个长辈:“祝升,喜欢谁,爱上谁,其实都可以。但是你要是为了他,抛弃大家,不再当杀手。万万不可以。他如果爱你,得接受你的一切,包括你是杀手这件事。” 他的话语,和雪夜红梅的如出一辙。兴许夜桥就是这样的一个地方,他们万万不能接受背叛和离开,大家都生活在阴暗沼泽里,没有谁的人生可以光明磊落。如果有人抛弃了这一切,离开了黑暗,那可真是太过分了。 祝升点了点头,再一次应允:“好。” 说实话,他是喜欢夜桥的大家的,也把他们几个看作是亲人,是最亲近的人。所以大家要在一起过一辈子,不离不弃这样的事情,对于祝升来说并非什么难事,他当然是可以接受的。 不过后来的祝升才知道,他不畏惧这些,他怕的是,他们要一直杀人,循环往复,不死不休。 大家都很好,但是大家做的事情,真是不太好。 送祝升去休息后,渡黄河和春桥、冬桥下了楼。渡黄河问:“你们呢?打算什么时候走?” “莫初到底是想让我们去,还是想让祝升去?方便他为刘左他们报仇?”春桥笑了笑,“晚些时候再去吧,他如果要告诉青凤岭,早就会告诉了,根本不会写信来惺惺作态,不知道在卖什么关子。” 她实在是对这些不屑一顾:“但我想,这个事情,还是得跟祝升说吧我不用他去,也可以帮他把烂摊子都收拾干净,但他总得记我点好吧。” 第18章 远行 冬桥和春桥要去申州的消息被祝升知道了,祝升却不认为自己会杀错人,除非盼给的身份信息有误。 祝升说:“青凤岭的青玉铃铛,他们身上没一个人有,怎么会杀错?” “青玉铃铛吗?”春桥笑道,“对,你说得对。青凤岭有身份地位的,都会戴着一只青玉铃铛。等我们到时候去验尸看看。” 渡黄河提醒道:“等你们过去,早下葬了。” “没事啊,挖坟就行了。” 雪夜红梅在旁边听了,撇着嘴走过来,敲了她脑袋一下:“少做这些沾染晦气的事情。” 春桥假装痛得吐吐舌头,她抱着雪夜红梅的手臂,发嗲道:“哎呀呀……姐姐,呸呸呸,这哪里是沾染晦气的事情。你说我做人不厚道都行,我可不想被鬼缠上。” “你就自欺欺人吧。”雪夜红梅笑着瞪她一眼,春桥哪里不知道这事情既不厚道又晦气,但她心里那么想着就图个安心,不想当回事。 “我和你们一起去吧。”祝升说。 “可别。”春桥伸手打住,“你还是养好伤去金州风花雪月好了。说不定我们办完事回来了,你还没走。” “你做事情,万万要谨慎,不要落人把柄。”雪夜红梅担心道,“这次不要刻字留名……说实话,如果祝升去杀刘左,没有刻字留名就好了。” “江湖事江湖了,若是不刻字留名,引起朝廷风波,就不太好了。”渡黄河出言道,“当然,这种事情,还是不要做得太坦荡比较好。毕竟后面没有买主,是我们自己的事情。” “知道了知道了。”春桥点点头,她拉过祝升的手,“记我的好,另外别让死桥记我的坏。” 她已经做好打算,此去申州,杀了莫初。 雪夜红梅放心不下,这是去别人的地盘,青凤岭也并非是吃素的,她指望不上春桥小心,只能叮嘱冬桥:“冬桥,别让她太鲁莽了。” “我知道的。我会保护好她。” 春桥闻言翻了个白眼,但是没反驳,只是笑着往冬桥怀里钻,抱住他的腰,嬉皮笑脸道:“冬桥从小到大都在保护我,都要成他的本能啦,就不用嘱咐他了。” 雪夜红梅幽怨地看她一眼,春桥做事向来没什么分寸,小机灵鬼,特别聪明,但是小动作也多,话也多,总是让人担心。 “还不是担心你。” “姐姐,你人真好。” 京城洛阳在豫州,洛阳向西北,就能走到申州。大致以豫州为界,向北一带的北方是青凤岭的地盘,再往北的草原以及向东的雪地也是他们说了算。河西走廊那一带向西,多是来自那片沙漠绿洲的人的地盘。虽然有个大致领地划分,但互相总有来往牵扯,比如说两年前祝升就去过凉州杀人。 豫州与沔州接壤,申州向南越过红沙河到江城,再跨过长江,基本上就到夜桥的地带了。 青凤岭盘踞在晋阳一带,离申州不算远。如今冬桥、春桥去申州处理事情,雪夜红梅只盼望着不要惊扰了晋阳那片的人。 她将冬桥留下,再三嘱咐,若是掘坟挖尸,见到青玉铃铛,直接将现场的人全部杀掉。 “不能有任何人知道,涂北笙死了。” 冬桥点点头,想要她放心:“只是杀人而已。” 雪夜红梅摇了摇头,抿着嘴,她实在有些担心:“祝升很难得失手的。若涂北笙没死,那么这个活着的人,又是谁呢?这个‘莫初’……又是谁呢?” 第32章 冬桥愣了一下,他顺着雪夜红梅的思路,轻声发问:“那他……是否也要杀了?” “如果他知道祝升的秘密,就让他永远开不了口。” 春桥和祝升、渡黄河一起出来,嘴里抱怨着雪夜红梅又在嘱咐冬桥那些听了无数遍的话,耳朵都要起茧子了。 渡黄河笑了笑:“她也是太担心了。毕竟那算是别人的地盘。” “诶——金州算我们的地盘吗?虽然离得远些,但也不算是北方,还在长江这片呢。”春桥忽然转换了个话题,“难怪祝升去了,这么自在,就跟回了家一样,是吧?” 她这般打趣,分明是无中生有,胡乱说的。让祝升一瞬间不知道要说些什么,只是瞪她一眼,叫她不要乱说了。 渡黄河笑了笑,半是打趣半是认真:“你去金州,见过那位传说中的裴焕生了吗?” “这可没有。”春桥笑着摇头,“我哪能见到这样的‘大人物’。”她几乎要笑弯腰,起身的一瞬间还是看了眼祝升的脸色,祝升像是被讨论的人并非是自己那样自然。 春桥贴近了祝升一些:“以后呢?祝升,以后你也要呆在金州吗?总不能守着他过一辈子吧?就算和他呆在一起再舒服……咱也是奔波受累的命。” “我与他之间,应当是有些事情还没着落,等处理完了,应该就好了。”祝升认真道,他和裴焕生之间还有所亏欠,关于裴焕生欠他的这条命,关于他想要回金州这份莫名的情感。 他想,兴许一开始,裴焕生就应该要他还了那份在凉州姑臧城的人情债,让他把自己给他,这样就不会有后续那么多的纠缠,互相亏欠。 祝升以为是这里出问题了,想要从这里着手解决掉。 渡黄河清楚他的,祝升这样的人,思维有时候很跳跃,异于常人。就像上次那样,看着他没什么事,却是想着要去杀买主。这并非是他藏着什么事,而是在他的角度来看,这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 于是渡黄河不得不刨根问底。 “你要处理什么事?” 祝升没直接回答,而是沉默了会。 春桥不在意这些,说:“你处理完了,早些回来呗,马上就入夏了,等到端午,要拉上盼,我们一起去划龙舟……去年差点儿就输了,我总觉得是我们那船的问题。嘿,二哥,行行好,帮忙找些能人巧匠给改改,成吗?” 渡黄河被她弄笑了,点了点头:“你就对这些玩乐的事情感兴趣。” “还有杀人呐。”春桥补充道。 渡黄河这边哄了春桥,也不忘方才和祝升谈的那些,他再次看向祝升,依旧是带着笑意的,像是无意问,不在意答案:“所以你要什么时候回来?处理什么事情?棘手的话,需要帮忙么?” “不用。”祝升摇了摇头,扯了扯嘴角想让他们放心,“我会处理好一切的,在端午前回来,一起去赛龙舟。” 春桥笑着提醒:“马上四月份了哦。” “我会回来的。”祝升向她郑重承诺。 春桥心满意足地笑着,来不及再打趣些什么,冬桥已经从屋内出来了。冬桥的神色如常,他面无表情地说着:“春,我们得走了。” 算算时间,若是从夜桥去申城,想要在五月之前赶回来,的确是要走了。 春桥伸了个懒腰,像是冬眠许久的动物,被惊雷吵醒,她慵懒地又惬意地耸了耸肩膀,说:“我们这样的人,总是把大半的时间花在路上。” 不惜远赴千里杀人,兴许杀人只是一瞬间的时间,却在路上走了太久太久。 春桥垂下眼眸,眸子里忽然蒙上几分感伤:“我记得我小时候,和冬桥一起出去执行任务,来去的路,对我来说,都好漫长。尤其是回家的路……不过现在好了,我已经习惯了。” 她的伤感没能太久,时间是不会等人的。 冬桥和春桥在三月末踏上了去申城的路。祝升想着要去金州一趟,赶在端午回来,也差不多要走了。 送别了冬桥和春桥,渡黄河看向祝升,这个从小看着长大的小孩,也有了自己的心事。 “祝升啊。” “嗯?” 祝升转过头去。 “记得回家。” 祝升了然,渡黄河知道自己也想要走了。 他会心一笑:“我会回来。” “祝升。” 祝升预想中渡黄河的笑容没有出现,渡黄河是认真地,又有些担忧地看着他。 “如果要回来,得和那人断干净了。不然你……就算回来了,心思也还是会在他那里。” “我知道的。” 祝升认真地点点头,他知道的,只要把所有的亏欠情债都盘算清了,就能了结,就能断干净的。尽管他的初心是想要陪着裴焕生,在他身边多呆一会。但是很显然,他已经不能够再这样了。夜桥上下都想让他处理妥当。他们嘴巴上说着允许自己和别人交朋友,甚至允许他谈个恋爱。但是他们又忌惮着有人变好,害怕他脱离夜桥。 于是祝升认为自己想明白了,得要处理好一切,得要断个干净。 他们一开始,就不应该有什么人情债,不应该有什么互相亏欠这种东西的。 可是夜桥也没人告诉过他,人情债是最难还清的债,感情是斩断了还会滋生出思念的东西。 祝升再次回到金州这日,金喜在吊脚楼里逗一只白色羽毛的鸽子,羽毛光滑透亮,看上去被养得很好。 第33章 裴焕生是有养鸽子的,是一只灰鸽,平日里都是平又在照料。每次这只鸽子飞走的时候,金喜清楚,是裴焕生家里那边有事了。这只白鸽飞来,也是一样。 这只白鸽是裴焕生的妹妹李萱儿养的信鸽,和灰鸽是一对。 裴焕生来自湘水一带的飘渺谷,他娘裴清瑜是谷里长老一般的人物,飘渺谷以药、毒出名,而裴清瑜显然不属于其中任何一派,因此她的身份又不像是真正的长老。她更像是以长老身份居住在飘渺谷的。 飘渺谷谷主是药派的段海,毒派领头人是李江回。他们这群年长者的后辈里,段海的儿子段慕谦,李江回的徒弟李何欢年纪相仿,后来李江回的女儿李萱儿出生,三个人关系甚好。 裴焕生在离家之前,和他们有所往来,甚至可以说是关系密切,将他们视作亲生弟弟妹妹。不过他离家之后,就很少回去,来往几乎全靠信鸽联系。 在去年腊月,李何欢本要和倚南庄的大小姐陆淼成亲,他却在新婚前夜失踪,迄今下落不明。直到今日李萱儿来信,说“悲离别”出现在邓家口镇。 “悲离别”太过于特殊,是李何欢制成的第一种毒,见血封喉的毒。因李江回要求,李何欢才没有将这毒流传于世。因此江湖上都知道李何欢有这样一款毒,知道其中毒特征,但却没有人真正见过有人因此丧命。 因此若邓家口镇真的出现了悲离别,那就可以证明李何欢是真的在那里。 其中事情关系太过复杂,李萱儿也没有打算让裴焕生插手这件事情。她不过是觉得要知会这位哥哥一声,辛苦白鸽飞这一趟了。至于具体要怎么做,她虽然没有想好,但也不打算真去邓家口镇找人。 裴焕生写会留意那边的情况,以及问安话语,完后将纸条折起塞进了白鸽脚上的信筒里面。 祝升刚登上吊脚楼,就看到裴焕生放飞鸽子的这一幕。 金喜还在说:“……你这弟弟要是真逃婚,干脆逃远点,这邓家口镇离洞庭也不远啊,再走几步路就得回家了。” 裴焕生轻声笑了笑,摇了摇头:“随他吧。从小到大,就没几个人管得了他。” 他迎窗站着,背对着门外的祝升。如今四月初气温回暖,裴焕生换了一身轻便的桃粉色衣裳,看上去轻飘飘的,风一吹,像是要随风飘走似的。如此想来,也不知道他那桃树种得如何了。 上次来时,听说他一直在忙桃树移栽的事情。如今应该是已经忙完了。 不过他好像总是有要紧事,很少停歇。 金喜忽然转过头来,他嘴里的话戛然而止,不再说些什么。他愣愣地看着祝升,上次祝升回金州时他没能见着,从裴焕生的嘴巴里听说了。好不容易将这颗提着的心落下了,如今又悬起来了。 他和祝升分明自那次不告而别后没再见过,却有好多东西悄然生变,连同他如今对祝升的态度,又像是变回了最初得知他是夜桥的祝升那样。 裴焕生察觉到身边人的不对劲,皱着眉头转过身来,他太过于迅速,来不及给祝升反应的时间,他转过身,一双眼睛盯上了祝升。 这下轮到祝升悬起一颗心了。 裴焕生显然没有想让它安稳落地。 他这个人平日里明明像是一池春水,绵绵不绝。可他有时候又像是巍然不动的高山。 他勾起嘴角,眉目带笑,温柔得像是春天滋润万物的细雨。 “好久不见啊,祝升。” 作者有话说 *文中提及到的“李何欢”是隔壁《恶途》的主角之一,眼瞎侠客天真纯良大善人攻(陈闻初)&江湖骗子生性凉薄温润心软受(谢风雪/李何欢) *《恶途》中有裴祝的情节,但比较少。其中“番外·金州行”是陈谢二人专门来金州的,裴祝出场较多。不会一个番外二次使用搬到这本的,如果想看的可以去隔壁看一下,感谢。 *本文也会在后面稍微涉及部分《恶途》的故事,不影响阅读。《恶途》同理。 第19章 旧债 祝升来得不太是时候,至少金喜是这么认为的,他有点不太想见到这个人了。他不确定再次见到祝升,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是能够不见到的话,一定是一件好事。 但祝升来得也算是好时候,因为马上就是金迎和汪鸿之的大婚,他能赶上这桩喜事。如果是能单纯给姐姐道贺的话,金喜还是挺乐意的。 裴焕生没心思想这么多,如今他忙着要给金迎和汪鸿之备礼,还有桃树移栽后存活问题,金迎那间药铺转手的问题……之前他们谈过一次,金喜想把铺子趁着金迎要结婚了还给她,明面上说想让她多个后手,但是金迎不太想接,给拒绝了。 他们姐弟俩交锋,倒是把裴焕生夹在中间给弄得有苦难言。眼看喜事逼近,金喜也不想惹金迎不快,退了一步又将亏钱的铺子留在了手里,挂的名依然是金迎的。 裴焕生方才收到李萱儿的来信,关于李何欢的事情他也得留个心眼。如今祝升又来,有那么一瞬间,他觉得所有的事情跟潮一样排山倒海地来了,想要将他压垮。 不过事情总是很多,他几乎没停下来过。 所以他调整得很快,甚至笑意盈盈地看着祝升,和他说着“好久不见”。 连金喜都有几分诧异,波澜不惊的裴焕生,内心太过于强大了。每次这样感叹的时候,金喜就会想起他只是在裴焕生口中,或者是江湖上流传的故事里,听到过关于幽州刘家的惨案。世人总是传幽州刘家有多凄惨,却没人在意在春雷大作的雨夜里,裴焕生究竟是如何走出来的。 第34章 究竟要经历多少是非,才能养出这样处变不惊的的人呢。 祝升和裴焕生对视着,他们好像又有两年没见了一样。与上次不同的是,贵人多忘事的裴郎君总算是记得他了。 他平淡地说:“刘左死了。” 像是谈判一样抛出自己的筹码。 裴焕生知道,这是上次他离开时,让自己欠他的东西。 于是他在等他的下文,关于这个筹码,祝升会开出怎样的条件? 裴焕生隐隐有些猜到,祝升这样一个执着的人,他所要的兴许还是那一夜。 祝升没有说话,金喜先开口了。 “你杀了刘左?当初不是你们夜桥在调查裴焕生吗?” “是。”祝升点点头,没有否认这一点,“盼当初在追查裴焕生的下落,为了让我杀他。” 金喜怔住了,他有些恍惚,脑子里甚至有些转不过弯,他有个荒唐的想法,但总觉得这个想法太不切实际了。 他摇着脑袋,小声道:“刘左要杀裴焕生……而你杀了他。” “是。” 祝升的回答太过于果断。 金喜下意识看向裴焕生,他一副了然于胸的模样。只见裴焕生看着金喜点点头。 “我猜到了。” 一瞬间,金喜松了口气。 好像再次见到祝升,也没什么不好的。 裴焕生显然不太想让他这口气松得太彻底,接下来一句话又让他提起这口气。 “所以呢,你想要什么呢?”裴焕生问道。 他朝着祝升走去,他走得缓慢,像是在勾魂,眼睛直勾勾地看着他,说出来的话却像是在“赶客”。他走近祝升,转身面向远处的窗,他轻声道:“今日天气晴朗,为什么会来?” 当日他只问祝升,为什么要不告而别?如今他却问他,为什么会来? 他分明都清楚。 祝升深觉,和这样的人打交道有时候很容易着了他的道,或者说去揣测他的想法实在太难。 他并不想和裴焕生周旋,他这人喜欢直来直往。 “裴郎君,我不会要你的命。” 裴焕生“嗯”了一声:“我知道。” “裴焕生,我想要你的人。”祝升说,“我来金州,无关晴雨。我只是想要你的人,只一晚。我们将旧债一笔勾销,我不会再来金州,不会再来找你。” 金喜觉得祝升简直是疯了。 除了长久流连风月场的人才会想着用一晚解决问题,并且他们不会有所留恋。祝升这样的人,为什么也会有这样的想法?为什么会想着用这样的方式去斩断一切呢?这明明会让人更加纠缠不清。 金喜被震惊到了,连连叹气摇头。 裴焕生深深地觉得头疼,祝升有时候的想法就是这样荒唐,莫名其妙的,不像正常人会有的想法。 祝升对裴焕生的称呼再次改变:“哥哥,求你了。” 他真的想斩断这一切,不想有各种藕断丝连。他想要回夜桥,不想让渡黄河他们失望。他要回到夜桥和他们一样,哪怕是生活在黑暗里,哪怕是继续奔波杀人。他也要回到夜桥。 在金州的一切,对于祝升来说就像是一场梦。他短暂地歇了一会,喘了口气,偷了一段闲暇时光,用来陪伴了一个人。 算不上是多么美妙的一场梦,甚至裴焕生算不上是多么好的一个人。 但总算是给两年前在凉州姑臧城那晚有所交代。 金喜觉得自己再站在这里不太好,他憨憨地笑了笑,示意自己要出去:“嘿,我还有点事,先走了。” 他可不想呆在那里看一出活的春宫。 他前脚出了裴焕生的吊脚楼,后脚就进了红馆。红馆和其他的风月场所一样,仙乐飘飘,缓歌缦舞。周围人来人往,花天酒地,浪迹形骸。 翘果儿正趴在楼上的护栏处嗑瓜子,手里攒了一把瓜子壳了。她闲得不像个头牌,像个打杂的。她见到金喜,露出笑来,朝他努努嘴让他伸出手,再把瓜子壳全部放在他的手掌心里。 金喜显然已经习惯了,他挑了挑眉,一把攥在手里。 他和翘果儿一样趴在护栏上,不知道她在看什么,楼下人来人往的,大家都忙着做自己的事情,也没什么乐子可以看。除了台上奏乐跳舞的还算是赏心悦目。 翘果儿像是洞察到他的心思一样,笑道:“金喜,你不觉得这些人都像蚂蚁吗?忙忙碌碌的,从这里看,就像是一群蚂蚁……嗯,兴许在忙着搬家。” “人倒是不像蝼蚁。” “人命倒是挺像的。” 翘果儿托腮,她的表情平平淡淡的,没带着什么情绪,看不出来她究竟是在感叹还是在不满。 她换了个话题:“这个时辰,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白日里金喜很少来红馆,都是跟着裴焕生在外面瞎混。 “祝升回来了。” 金喜垂下眼眸,说着关于今日祝升回来的事情,连着他们的对话,他都全盘托出了。 翘果儿很惊讶,那样的杀手竟然也会有这样风流的一面。想要一夜欢愉之后就斩断一切,这样的话说出来实在是太不像个杀手了。 她吐了吐舌头:“不知道的还以为裴郎君也是在我们红馆里卖的呢。原来红馆一枝花变成了他。” 她明显是在打趣,却是让金喜听着刺耳。 金喜想了想,认认真真地说:“可是裴焕生是上面那个啊。” 第35章 “也就你们会觉得当下面那个会吃亏咯。”翘果儿耸耸肩,“今日我见到许云莱了。” “菜菜。”金喜还记得他,“他回来了?怎么一点风声都没有?” “诶对。”翘果儿捂嘴笑道,“应该马上就人尽皆知了。” 这是当初裴焕生给许云莱取的称呼,他见到“莱”字就觉得长得像“菜”,因此将许云莱叫做“菜菜”。他们身边这群人也跟着喊“菜菜”。 许云莱脾气性格很好,被这样叫也不恼,甚至很喜欢裴焕生这样叫他,每次都会很高兴地应下。 不过后来许云莱参加科举去了。 去年乙丑年四月放榜,传名千里,登科进士。去庆阳某处做官了。 “说是要调任去江城那边,庆阳去江城刚好也能经过这里,回家一趟。” “倒也不算远。”金喜点点头,“总比我二哥好,去江浙那么远的地方。所以——你提他做什么?” “诶,我不是今日见着他了吗,他还问我裴焕生的近况。看着是念念不忘牵肠挂肚——所以你想一下,裴焕生的那些旧桃花们,和裴焕生这样的相处过,会觉得自己亏了么?”翘果儿抿嘴偷笑,“我看呀——红馆一枝花,让裴郎君来做,也不是做不得。祝升想着以这样的办法断干净来往,可我觉得,要是真做了,他怎么可能会忘记裴焕生呢?最好的办法,还是让他走,早些走,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不要想着什么亏欠扯平的事情了。” 翘果儿说得实在有理,但金喜觉得,祝升那样的人是不会改变自己的想法的。他有时候怀疑祝升不懂得变通,也不懂得真正的放手是什么意思。 他像个一根筋的。 翘果儿明显也感受到了这一点。 她有些无奈道:“但我觉得祝升应当还是会坚持自己的想法。最怕的是,他会像菜菜一样,一直念念不忘。” 许云莱和裴焕生已经分别两年了,可是回到金州,许云莱还是会来打听关于裴焕生的消息。 金喜仰头叹息:“裴焕生这桃花……一朵未落,一朵要开。” 第20章 下次 裴焕生发觉,上次祝升说要和他发生关系的时候,也会说“求你了”。裴焕生真的很好奇,为什么祝升会把求人的话说得这么直接又不带感情,像是一句套话。 祝升说:“春桥教过我,求人办事,嘴巴要甜一点,多说几句‘求求你了’就好。” 只不过他学不来春桥的语气,跟撒娇似的磨人。平平淡淡地说出“求你了”,已经是很不错了。说了一次,好像说第二次,也没什么大不了了。 所以对祝升来说,这就是一句套话。 裴焕生有所耳闻,春桥性格乖戾,脾气阴晴不定,她杀人时会求人办事,不过是求人去死。 想到此,裴焕生无奈一笑,这两者根本不是一码事。 他很认真道:“祝升,你不适合做这些事情。” “什么叫适合?都没有试过,为什么会不适合?” “我们并未同路同行,可你那时就清楚,我们不会是一路人。”裴焕生垂着眼睛,他声音很轻,很温柔,像是在劝说迷路的人,要他迷途知返,“祝升,上次我亲你的时候,你就想杀了我,忘了么?” “这次不会。” 祝升认真道,他死死盯着裴焕生,像是在发誓那样坚决。 裴焕生摇头,摇了两下就被祝升扑上来,被他摁着脑袋强吻了。 裴焕生:……? 凉薄的唇,是的,祝升的嘴唇凑上来的时候,是凉的。裴焕生也不知道是吓的,还是被他冷的,打了个哆嗦。 祝升分明不会接吻,他跟狗一样贴上来,咬了咬裴焕生的嘴巴。这个吻就像他人一样,没有一点意思,染不上一点情欲。 祝升听见,裴焕生很轻很轻的一声叹息,紧接着听到:“夜桥要是日后怪我拐卖小孩,你得帮我担着。” 祝升眨了眨眼,终于笑了一下,对着这张漂亮的脸点了点头:“嗯。” 裴焕生捏着他的下巴,漫不经心问:“‘嗯’是什么意思?”他歪着脑袋,似乎不解,真诚发问,可他不给祝升回答的时间,手从下巴挪向脑后,直接勾住祝升的脖子,手向上摁着他的脑袋... ...祝升不知道如何接吻,没关系的,他来教... ...祝升本是闭着眼睛的,可是实在无福消受这突如其来的深吻,他睁开眼,用了些力咬了一下裴焕生的舌头,将他逼退了。 祝升近距离看着裴焕生,眸子里的光闪了两下,他说:“好。‘嗯’的意思是,‘好’。” ... 裴焕生忽然抓着祝升的手,将他两手并在一起放他的在头顶...如今被他禁锢了,祝升有点没有安全感。几乎是一个杀手下意识的,眼神忽然变冷,看着裴焕生的眼神从平淡变成了带着点儿警惕。 裴焕生被他看得发毛,心还有点儿冷。 祝升真不适合和别人做这些,他想。 一个杀手,哪里需要感情和情欲。 裴焕生叹了口气:“我想等会不会太愉快。你得要相信我吧,放心把你的身体交给我吧。” “为什么我不能是主动那个?”祝升躺在床上,认真问。 “那你还是杀了我得了。”裴焕生翻了个白眼,“明明你跟我说的是,让我*你啊。” 祝升轻轻“嗯”了声,不肯说话了。他当初哪里想过这么多。他躺平了,一副任人宰割的模样。 第36章 裴焕生觉得好笑,歪歪脑袋:“但是好在,你会接吻了。” 裴焕生起了身,整了整衣服:“下次吧。” 裴焕生不带什么情意,他像个事后无情的人。 “我还有事,你随意,在这里或者去其他地方都可以。” “好。”祝升躺在床上,闷闷应了一声。 他在想,他刚刚到底哪里没做好,是要放下所有的防备吗?可他的确从未做过这些,对任何人他都会有戒备。他可以主动做些什么,对裴焕生做些什么,主动亲吻他,也可以允许裴焕生对自己做些什么。但如果要毫无防备地全部接受裴焕生,让他随便对自己做些什么,这好像有点太难了。 裴焕生见他这样失神,他走过来,迅速俯身下来,让祝升都没能反应过来。他们鼻尖相碰,祝升忽然浑身打了一个颤,他睁大了眼睛看着裴焕生,微微皱起眉头。 “你可以相信我。”裴焕生轻声说着,他们四目相对,气息相绕,“我也会相信你。” 要和一个杀手上床,这并非一件易事。就算是掌握主动权的裴焕生,也会担心祝升这个人像狗一样,发疯了会反咬一口。 裴焕生轻笑一声,像在打趣:“为了能两清,我们都努努力吧。” 祝升不知道要怎么拒绝裴焕生,甚至他没有想过要拒绝他。他只是害怕自己做不到,他感觉自己掉进一个漩涡里面,会在里面越陷越深。但他没办法爬出去,四面八方都是环着他的水,他找不到任何一条上岸的路。 他眨眨眼睛,抿着嘴,他明明大脑一片空白,却又觉得思绪万千,混乱得不成样。 他挺起身子,用自己的脸贴了贴裴焕生的脸,真是一瞬间的心颤,一颗心脏在胸腔里呼之欲出。 这是他给裴焕生的回应。 裴焕生下了楼,平又正在下面打瞌睡。平又见到裴焕生,将檀木盒子递给裴焕生,里面装着的是一对龙凤呈祥的玉雕,镶着金边,龙眼凤眼则是用黄翡翠点缀。做工精细,算不得浮夸,作为新婚礼物够看了。 这是要送给汪鸿之和金迎的新婚贺礼。 裴焕生敲了敲檀木盒边,清脆作响,不过他不太满意上面的花纹。 “找个手艺好的师傅,麻烦他修一下纹路,要再细致一些。” 平又应下,将盒子收好,拿出折叠好的一张纸递给裴焕生。 “许郎君方才来过,在下说您忙,他便回去了。” “许郎君?” “许云莱。” “哦……菜菜。”裴焕生总算是想起这号故人是谁了,他将纸张打开,看见熟悉的字,工整清秀,约他明日在来香园见面。 裴焕生琢磨沉思了会,问:“金喜走的时候,有说他要去哪里吗?” “没有。” 金喜走的时候,平又见他面色的确不似往常,有几分玩味。 “行。祝升在楼上,这些日子他应该会常来。” 平又愣了一会,接着点头应下。他只是有些意外,祝升再次回来了。不过其中究竟发生了些什么,不是他应该管的了。 裴焕生捏了捏眉心,独自出了门。 临走时,平又问:“主人今日要回来吃饭吗?” “不用。你给祝升留些吧。” 三月刚过没多久,四月初忙着把账给算明结清。青瓦楼屋里的账本堆成小山了,时夜刚看完一本,伸了个懒腰就抬头看见了裴焕生。 裴焕生顺手拿起桌上的一本账簿,一边翻看一边同时夜说:“明日我要去一趟来香园,赵老板那边的生意,你和金喜去谈吧。” 时夜歪歪脑袋,皱起眉头,想了一下赵老板这个人,很是难搞的。于是他不解道:“这可以吗?赵老板兴许会觉得抹了面子。” “金喜都去谈生意了,还不够给他面子吗?这人就喜欢斤斤计较,面子里子都想要,贪得无厌。”裴焕生撇了撇嘴,不太高兴,“就说我有要紧事,上次他和我提到的,他最近喜欢什么来着……?” “字画。” “我记得来香园里收了几幅曲嘉的字,挑幅送他吧。” 前朝大书法家曲嘉的字,实在难得。 时夜咋舌:“这可真是破费。” “提前是生意谈拢。” 时夜笑着点了点头:“所以明日来香园,有什么紧要的事么?” “许云莱回来了。” 时夜愣了一下,故作发愁:“我听说……祝升也回来了,啧。” 他话语里偷乐可比惆怅更明显。 裴焕生哼了两声,瞪他一眼:“听金喜说的?” “今日路过红馆,见到他了。” “原来是去翘果儿那里了。”裴焕生笑道,“他还和你说什么了?” “也就祝升回来的事,至于你们做没做……我可不清楚。” 裴焕生:…… “你这样真的很像‘此地无银三百两’。”裴焕生无奈道,“我们什么也没做。” “我什么也没说呀。”时夜摆摆手,“我现在满脑子都是这些账簿,算得我头都大了。” 裴焕生懒得搭理他,而是说:“李萱儿今日来信了,说是有李何欢的下落了,在邓家口镇。” 时夜手一顿:我跟着你做生意打算盘还不够,还得重操旧业是吗? 裴焕生看着时夜吃瘪的表情,觉得好笑:“没说让你去找他。” 第37章 时夜小声嘟囔:“……我也不愿意奔波千里。” “李萱儿倒是没让我做什么,只是留意一下。之后若是听到有关那边的消息,还是跟我说一声。” “我发现你们飘渺谷的人,都特别沉得住气。有点不在意对方死活的感觉。”时夜吐槽道。 “他身上有悲离别,要在意也得先在意别人的死活吧?” 面对悲离别这种见血封喉的剧毒,的确是别人要先害怕。 时夜:…… 作者有话说 文中“...”是被删除部分 第21章 翩然 如同两年前那样,许云莱像是一切都没变。他总爱来来香园内喝茶,喜欢在这里听雨读书。他和大部分读书人一样,容易感春伤怀,一股子文人气。为官将近一年,倒是没有沾什么官气,依旧端的是君子风范。 他身穿水色素袍,起身迎裴焕生,再为他沏上色如碧波的西湖龙井。 窗微开,清风徐来。 裴焕生喊他一声“菜菜”,再从身后拿出一枝新鲜荷花,白里透红。 许云莱接过荷花,放在桌上。他轻声笑了一下,声音温柔缱绻:“初夏的荷,还没开好,就被你摘来了。” 裴焕生抿了口茶,是太久没喝到的西湖龙井。 许云莱端坐在那里,静静地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远去的故人,只觉得这人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 “先一步到你这时,发现茶罐里放着的不是西湖龙井,害得我好一番找。”他笑里带着些许苦涩,他幽幽感叹,“焕生,你变了好多。” “是啊。”裴焕生垂着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我记得你之前总把我送你的那柄金丝折扇带在身边。” 裴焕生愣了一下,这样的叙旧伤怀他的确不太适应,太过于矫情诡异了。他轻轻摇了摇头,却还是如实回答:“两年前我去陇西,遗落在那里了。” 两年前他在凉州姑臧城,为了挡祝升那两柄飞刀,损失了把柄金丝折扇。 许云莱没有再说话,他端起茶盏轻抿一口,动作轻缓优雅,像个矜贵的公子哥。他这样的人,无论放在哪里,都会觉得他是贵气逼人的,像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就算他在庆阳呆了将近一年,依旧不落世俗。像是从未体验过人间疾苦一样。 他的情绪不外露得太过于严重,对待任何事情太过于平淡,以至于他像是置身事外的人。 两年前他们分别,一个要去陇西通商,一个要准备秋闱。 谁都没有为对方停留,许云莱在八月秋闱考试中中了举人,裴焕生在九月的陇西幽州屠了刘家。 两年过去,转瞬之间,他们又坐在对方面前。 许云莱主动说起自己的近况:“我马上要去江城了,要去邓家口镇上任。去的路上,途经故乡,正值四月,忽然就想起你的生辰要到了。” 他声音莫名有些轻颤。 “此次赴任算是临危受命,实在紧迫。所以我停留不了太久,只想在今日再见你一面。” “……我知道。”裴焕生抿着嘴,他更关心的是邓家口镇究竟发生了什么,是否和李何欢有关呢? “既然是临危受命,那应当是有很紧要的事情吧。” 许云莱轻轻摇了摇头:“具体事情我也不太清楚。前任知县被革职调查,留下个缺口,将我调来补上。听说是包庇亲属犯罪,害了自己的亲妹妹和亲外甥。事情还牵涉江湖人,如今知府命人彻查此事。等我就任之时,应当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他顿了一下,像是松了口气一样,“上头应该也没打算把这件事情拖到等我来处理。” “那还算好。”裴焕生点点头,“所以牵涉的江湖人,你知道是谁么?” 许云莱深深看了他一眼,两个人之间还要这样迂回,实在有些好笑。 “你是想知道谁的消息吗?” 裴焕生也不打算和他绕弯子,将李何欢失踪以及悲离别出现在邓家口镇的事情全部说出来。 “我倒是听闻悲离别出现在邓家口镇的消息,不过具体是什么情况我不太清楚。据我所知,涉案人员里面应当是没有一个叫李何欢的人的。具体情况,还得我到邓家口镇才能知道。若你实在需要,我上任得知后可以写信给你,一一阐明。” “多谢。” 许云莱微微一笑,将一柄墨绿点金的折扇拿出来。 “裴焕生,你马上就要过生辰了。但我也不能停留到那个时候。所以提前送你贺礼,盼你喜欢。” 喜欢送裴焕生折扇,这是许云莱的爱好。 裴焕生点头接过。 “之前来时,每次我都会直接用茶罐里的茶泡茶。这次发现里面装的不是西湖龙井,而是铁观音。我很惊讶,你居然会喝铁观音。”许云莱淡淡地说着,他看上去平静温柔,像是在讲一个久远的故事,“我不知道除了你的小茶罐里会有茶外,其他茶会放在屋子的哪里。你猜我是怎么找到西湖龙井的?” 裴焕生皱起眉头看向他。 风吹来,吹乱了些许云莱的头发,他将碎发挽在耳后。他笑得恬静,声音轻缓:“是有个少年跟我说,放在下边的柜子里。” 他仰起头,像是在看外面的天色。 “时辰不早了,我该回了。”他将那枝荷花拿起,要将它带走,“生辰快乐,裴焕生。” 裴焕生知道,他看见祝升了。 第38章 他深呼吸一口气,抿起嘴角笑了笑。他们像老友短暂重逢又道别。 他同他说:“再见,菜菜。” 许云莱离开后,裴焕生坐在屋内,他展开那柄墨绿折扇,撒着金点子,以及几个字。他有些恍惚,甚至想不起来他和许云莱究竟是在哪月哪日相识的了,大约是三、四年前的夏日午后,他遇到了在池边观荷的许云莱。 在来香园。 汉水流经城内,在来香园后面的墙内汇聚成的一方小池里,种了许多荷花。炎炎夏日,绿叶粉荷,亭亭玉立。 今日来香园内的荷花开得并没有那日的好,至少裴焕生是这样认为的。那日的荷花艳丽,在晴空下摇曳生姿,翩翩起舞。就算是那样漂亮的荷,在许云莱的映衬下,莫名黯然失色。 许云莱温柔得像水,矜持自傲更像是池中不染淤泥的荷花。 金喜那日也在场,他小声感慨:“令山水失色……许云莱,只听说过他,却是很少见过他。” 书香世家出身的许云莱,十七岁时便是秀才,却是甚少参与各种聚会,能够见到他的地方,多是曲水流觞等雅集,赋诗作画,闲情雅致。 金喜并不会认为这样的人会和他们这些从商的人是一路人,因此他也不会想到,裴焕生后来会和许云莱走到一起。他们甚至会相知相熟,你侬我侬。 在很久以后,他们三个还有翘果儿总是聚在一起玩闹喝酒,许云莱闲情逸致来了甚至会吟诗一首。 他们都还记得,在夏夜微醺时,弥漫着甜腻醉人的氛围。 只见许云莱抱着裴焕生,他有些醉了,不知道是要说胡话醉话还是梦话。 可他幸福地窝在他的怀里,对他说: “翩然俏公子,绰约独其华。” 在他们初见的夏日里,许云莱见到了站在人群中太过于出众的裴焕生。他站在那里,和其他人不像是在同一个画面,琥珀色的眼睛在阳光下亮晶晶的,像昂贵的珠玉。 而后,他摘下一朵夏日里绽放得漂亮的荷花,送到了许云莱的手里。 不过这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 而这句“翩然俏公子,绰约独其华。”在这柄折扇上重现了,工整秀丽的黑字。 裴焕生惋叹一声,将折扇收好,一瞬间他不知道要放在哪里才合适。他和许云莱像是被时间推着往前走,走向了不同的方向,有了不同的选择和人生。 他们本来就不是一路人,只是短暂地相遇过,交融过,再分别。 他不愿意谁被过去的时间困住,将回忆深埋才是最好的。 裴焕生将折扇放在木柜的空盒里,往里塞了塞,放在了一堆盒子中。 他来不及细想回忆些什么,这些东西就像是过眼云烟,实在是要抓不住。毕竟没有人可以抓住一缕烟的。 他闭上眼睛,不知道要想些什么。不过好在没有停顿太久,他开始担心今日金喜、时夜和赵老板的生意了,不知道谈得如何。 他准备去看看。 裴焕生打开门,一道身影撞入他的眼里,青棕色的劲装衬得这人身形修长,后背的线条很漂亮。不过他本身太瘦削了,骨架小,像因贫瘠少粮侥幸存活生长下来的。好在他不乏锻炼,身形矫健,灵活有力。他像是野蛮生长的野草野花,站在风里,却是巍然不动。 裴焕生开门的动静惊扰了这人,也许这人本就是在等他。他开门的一刹那,这人转过身来。清冷的眉眼仿佛不沾什么人间喜怒哀乐。明明是他守在这里的,看上去是他有话要说。可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不让裴焕生离开,也不打算开口。 他像是一樽冰冷的雕像,立在了这里。 裴焕生自认为自己对人心人情把握有度,偏偏要在祝升这里遭殃。毕竟他打是打不过祝升,而祝升又不主动说些什么,只能他自己说人家想听的东西。 裴焕生看着祝升,仔仔细细打量着他的表情:“来很久了吗?” “嗯。” “你见到许云莱了吗。” “谁?” 裴焕生斜了他一眼,仿佛在骂他明知故问。 “他见到你了。” “找西湖龙井的那位吗?”祝升垂下眼眸仔细想着,“嗯,那我见过了。” 裴焕生对祝升,不管来软的硬的,都像是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隐隐约约觉得祝升不在意这些,不用和他说这些的。但他又觉得祝升站在这里,拦住他的去路,还是想听的。 人总是这么奇怪,他想,如果他问祝升在不在意,祝升肯定要答不在意。他不一定是在说谎,而是人不一定能够及时意识到自己的真实想法。 裴焕生轻轻叹口气,拉住祝升的手。和他再聊许云莱已是一件无趣的事情。 祝升很听话,任凭他牵着自己的手往前走。 不过他问:“要去哪?” “今日金喜和时夜在跟赵老板谈生意,不知道他们谈得怎么样了。和你去看看。” 第22章 接受 对于和裴焕生亲密过,但不太欢愉草草结束这件事情,在裴焕生离开后,祝升有认真想过,究竟是哪里做得不够好。 回想他人生前十九年,像春桥说的那样,大多的时间都奔赴在路上,忙着赶路、忙着回来、忙着杀人。夜桥的大家总是聚少离多,消息通讯基本上靠盼。盼比他们所有人都要幸运的,虽是在慧身边长大,却极少杀过人,她掌管着消息网,联系散在各地的夜桥杀手,还有那么多的买主、刺杀目标……她不需要出手,像慧一样,指使着其他人去杀人。 第39章 于是其他人总是在奔波忙碌,偶尔偷闲和他人相处,却有的像祝升这样,像是陷入了漩涡里面,无法自拔。 祝升觉得,自己是不排斥和裴焕生接触的。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没有人教过他与人亲昵要怎样,也没人教过他要如何全心全意信任一个人。 可他的确是有些贪恋那份短暂的温存的,想要裴焕生和自己多靠近的。 祝升去青瓦楼时遇到了时夜,时夜见到他便跟他说今日裴焕生有事,怕是不会来这里。祝升再细问,才知道他今日在来香园。 不知为何时夜一脸不想说,但是又忍不住和自己说。比起遮遮掩掩,时夜更像是想要看一出好戏。直到祝升来了来香园,见到那个穿着水蓝素袍的男子,他长得清秀俊美,举手投足太过于优雅。他和裴焕生身边所有人都不同,像个文人墨客。 他正在翻找什么。 原来是西湖龙井。 祝升将最下面的柜子打开,里面有许多罐子。距他上次来来香园,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从二月底到四月初。令祝升意外的是,他当初随手整理的茶罐子都还安稳地放在这里。不知道是不是裴焕生懒得整理,还是觉得他这样放得不错。 祝升拿出一个墨绿茶罐,说:“西湖龙井。” 那人意味深长地看了祝升一眼,这样的眼神像时夜第一次见到自己时很像。那时的时夜误认为他要靠近裴焕生,和他亲近有所发展。 不过此时的他的确是想要亲近裴焕生,和他深入发展。 祝升坦然地接受他这样的目光。 只见他眨眨眼笑了笑,说:“原来藏在这里。” 他拿起茶罐,笑着拿出一柄折扇,蒙着墨绿色的丝绸,上面还有黑字小诗。只见他比对一番,感叹:“这两个绿好相像。” 祝升没有搭理他,转过身要离开。 他将祝升喊住:“他现在喜欢喝铁观音,还是你喜欢喝啊?” 祝升莫名有些不太爽,他没有转身,只是顿住脚步回答他:“你可以去问问他。” 此时祝升被裴焕生牵着手,关于许云莱的事情他不是很放在心上。只是当时有莫名的不满,如今觉得还好。 走到半道,祝升心思一动,忽然说:“裴焕生,你抱抱我吧。” 裴焕生愣住了,他甚至来不及张望四方,直接被祝升给抱住了。这人嘴巴上说着要自己抱他,却是主动的那个。裴焕生也懒得顾及太多,抬手拥住了他,他附在祝升的耳畔,关切地问:“怎么了?” “我想,我们多亲近一些,兴许我就不会那样了。” 不会下意识想要推开你,不会因为本性要反抗你,不会远离你。将会与你契合,和你在一起。从拥抱到亲吻,到更为亲密的举动。像是慢慢接受这一切,从一开始的排斥到欣然接受,像接受你一样接受自己,允许自己肆意放纵。 这样想着,祝升深呼吸一口气,他很是认真道:“裴焕生,我并不排斥和你相处亲近。我兴许只是讨厌我自己。” 因此他要接受自己作为一个杀手,短暂地沉沦欢愉。 裴焕生似乎理解了,他弯起嘴角轻轻笑着,他将祝升拥入怀,像哄小孩一样拍着他的后背。他循循善诱:“那你接受我之前,先接受你自己吧。祝升,你这条命,你这个人,都是你自己的。不管是要拒绝这个世界,还是接受这个世界,都是你自己说了算。” 当然。 这是当然的事。 除了祝升之外,没有人可以主宰他的人生。 祝升当然清楚这一点。 裴焕生看着他的眼睛,他仿佛知道祝升心里想的是什么,他说:“享受爱与被爱,并不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祝升此时当然不会说什么“可是我们并不相爱”这样的话来扰乱气氛,他微微耸肩当接受裴焕生所说的话了。像是在麻痹自己默认了裴焕生所说的一切,他像是要在裴焕生编织的蜜网里沉沦。沉沦过后,再抽身。 像是在为难自己。 等他们走到青瓦楼时,金喜和时夜已经谈完生意了。金喜一见到裴焕生,就拉着他抱怨个不停,说赵老板一开始不满意,摆着脸色。他双手横在胸前,模仿赵老板的神情动作,惟妙惟肖。 裴焕生忍俊不禁,配合着他:“后来呢?怎么谈成的?” “他想让我们让几分利,这可怎么了得。谁还不知道你裴焕生视财如命,我们怎么可能会让。”金喜哼唧两声,又开始他的表演,“僵持不下的时候,我说不然别谈了,今日可能天气不好影响心情了。然后他变了脸色哈哈哈——后来时夜把曲嘉的字拿出来,这老头直接笑不见眼了。” 时夜一边看热闹一边给裴焕生和祝升递来茶,他走到裴焕生边上,俯身小声问:“今日喝过茶了吧?西湖龙井?好喝吗?” 裴焕生瞥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跟他说的?引他去的?”他一边说着一边瞟旁边的祝升,明显这个“他”指的就是祝升。 时夜笑了笑,没应,算是默认了。 他瞧着祝升静静地喝茶,没什么事的样子,便笑得更肆意了。 金喜只当他是因为自己演的太生动形象才这样的,跟着大笑起来。 裴焕生看着两个几乎要笑弯腰的,撇了撇嘴:……莫名其妙。 裴焕生曲着手指敲敲桌子,清了清嗓子正经道:“马上金娘子大婚,还有什么要准备的么?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么?” 第40章 金喜敛了笑容,坐下来翘着腿:“可别说了,金银这段时间忙得脚不沾地。结婚哪有这么忙……就说几副首饰,他们挑来挑去,挑了一下午最后还是决定要最初的那套。我算是看不明白了。陪了她几日,实在是消受不了,还是让汪鸿之和她闹吧。” “婚姻岂能儿戏,毕竟是人生大事,自然是事无巨细。”裴焕生笑道,“喜宴上的酒,上次汪老板来说金娘子想要用青瓦楼的群芳好。前几日我让人点了数量,恐怕不太够呢……” 金喜脸色一变,担忧道:“酿酒也不是一两日能成……不然问问他们,能不能换点其他的酒?” “你都说他们这几日忙得脚不沾地,哪里找得到人商谈这些。还得麻烦我们金公子回家问问。” 说了半天,在这等着他。 金喜无奈一笑:“得。我回去问问。” 祝升忽然开口:“所以你还没有告诉过我,‘落桃花’究竟是什么东西。” 金喜的笑僵在脸上,他看着裴焕生,替裴焕生揪心起来。 时夜在一旁本是看热闹的,没想到祝升忽然问这样的问题,直接叫大家都僵住了。 裴焕生反应过来后,也只是轻轻一笑。他差点忘了,祝升还不知道“落桃花”究竟是什么东西。 “我想你应该猜到过那是什么。” 他声音很轻,很飘渺,像是要把人引入某处无人之境,也可能是他的过往梦境。 “那是毒。 “是我制的毒。 “夜桥应该早就调查过我吧。是怎么说我的呢?关于我的身世,我的过往,我的所作所为,你们又知道多少呢?” 裴焕生眼神一变,犀利的目光看向祝升。 祝升平静地看着他,说:“两年前幽州刘家遭毒杀灭门,是你所做。” “嗯。” “与其说你来自飘渺谷,不如说你来自大漠。你娘是裴清瑜,后来在飘渺谷安身。至于你……关于你的信息实在太少。你迄今为止的人生中,前半段像是空白的。只知道你从大漠黄沙中走到江南水乡里,销声匿迹了似的,直到五年前在金州才有你的踪迹。” 裴焕生忽然笑了,江湖上若是真的只有这些关于自己的信息就好了。若是再往前算上几年前,应该比这会更多一些。不过江湖早就遗忘了落桃花的主人。 祝升继续道:“不过我猜,两年前我们在凉州姑臧城见面时,你要去幽州杀人。而要杀的,正是幽州刘家。” “……你真的很聪明。”裴焕生满意地点了点头,可他忍不住摘下手腕上的念珠来拨弄,他眉头微微皱起,谈论那些他不太想回忆的过往,“十八岁时我曾扬名过一时,因为落桃花。后来也因为它我成为众矢之的。二十岁被人追杀至幽州……幸运……幸运的是,我被人救了。可他却死在幽州刘家的梅花枪下。” 说到“幸运”二字时,裴焕生的声音明显一顿,带着些哽咽。祝升觉得,他应该是觉得自己是不幸的吧。被人救了活下来,却让人因此而死。不过是一命换一命罢了,又有什么幸运可言呢? “不过这些已经很久远了,快是七年前的事情了……”裴焕生苦笑一声,有些想要哭了。 明明今年的春雨已经过去了,为何还会如此感伤难过呢? 祝升抿着嘴巴,起身朝裴焕生走近。 他想起那个雨夜在吊脚楼长廊里哭泣的裴焕生了,他几乎快要忘记那一幕了,天光乍泄的一瞬间,光影聚在一起,映衬出那张漂亮的脸。就算是在哭,也是泪珠如豆掉落。 “裴焕生,我觉得那句话我需要还给你。” “什么?” “接受你自己吧。”祝升说,“接受活下来的人,是你,而不是他吧。” 接受你活下来了,你存在在这个世间,是你为自己而活。接受他已经死了,甚至是接受每场春雨、每个雨夜。接受一切既定的事实,就当是原谅自己、放过自己了。 第23章 栀酒 金喜觉得祝升有时候活得挺通透的,至少在某些方面比他和裴焕生要通透。他默不作声端起茶盏,茶水入口却咽不下喉。他忍不住长吁短叹,唉了一声又一声。他站起来,假装若无其事:“我回去找我姐姐,问问她关于酒的事情要怎么办吧。” 时夜看着金喜远走的背影,他逃似的走了。 时夜说:“他总是这样,不想面对的事情,会第一个逃掉。” 祝升不太理解,他分明是在和裴焕生说话,是有哪里戳中金喜的心,叫他不满了吗? 裴焕生看出他的疑惑,跟他解释:“你刚才说的那话,肯定也触动了金喜的心。我和他都一样,像是窃取了别人的人生,替别人活了下来,让本该活着的人为我们死了。” 祝升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他不太在意金喜,他更在意裴焕生:“你也被我触动了么?” “祝升,我不是石头。” 金喜再来时,说金迎想要喝栀子花甜酒酿,问能不能缺的让这酒给补上。 裴焕生听了只摇头笑:“金娘子挑了个比群芳好还剩得少的。” 金迎也就喝过几次,但是一直念着甜甜的味道,比其他酒甜,得她的心。不过极少有人用栀子酿甜酒,不太能喝得惯。金州种有栀子花树,但大多被摘来泡茶,而非酿酒。因此裴焕生酿得少,相熟的几个人喝几次剩不了多少。 第41章 金喜跟着裴焕生一起去酒窖里找酒,祝升也一道去了。裴焕生拿着火折子走在前面,金喜在后面喋喋不休,和祝升说着关于栀子酒的往事。 “……裴焕生总说他家乡那带栀子花开得更好更大,据说长江往北就不怎么能见到栀子花了,江南那带的栀子花是开得最好的……我是没见过……”金喜眨眨眼,说这个话题好像绕不开另一个人,他顿了一下,裴焕生下意识就知道他要说许云莱了。 果不其然,金喜憨憨一笑,往祝升那边多走了两步:“之前有个人,我们叫他菜菜。他却不太爱栀子花,说是觉得香气四溢,掸都掸不掉,跟在谄媚人似的。” 裴焕生转过头去,借着幽暗的烛火勉强看清了祝升的表情,他面色如常,辨不出喜怒哀乐。只见他轻轻勾唇一笑,语气淡淡:“难怪,他会喜欢莲。” “呀……”金喜眼珠子转得飞快,偷偷打量他们两个人,他原以为祝升不知道的,故意说给裴焕生听的、来揶揄裴焕生。谁曾想祝升知道许云莱的存在,甚至知道他叫菜菜。 许云莱不喜欢香气扑鼻的栀子,偏爱出淤泥而不染的荷花,清雅淡香,如同他这人一样。 金喜耸耸肩,打圆场道:“嘿……但我们裴焕生喜欢呀。” 裴焕生顺着他的话点点头:“像夏日的雪花,很独特。” 开在夏日里的白花,的确如雪一样。 得知栀子酒的数量也不够补,金迎便亲自来青瓦楼了。商议一番,决定将群芳好全部换成浮玉春,没有花香味,酒味更浓,像是适合在雨后饮下的酒,像春风过境,细雨绵长。 敲定之后,金迎让裴焕生开了坛栀子酒。她捧着碗细呷,栀子花香瞬间溢满了整间屋子,散落各处,飘到边边角角,落到人身上,使得他们也沾着香气。 这是祝升第一次喝香气这么浓烈的花酒,的确是甜酒酿,不像是真正的酒。栀子花香闻起来实在太温和,他细品,总觉得这样的香气和裴焕生挨不上边。裴焕生平日里身上总是带着熏香,得益于他总爱熏松枝,木枝燃烧后炭火的气味绕着他。 因此祝升无法将这样香甜的气息和裴焕生联系起来。 于是他走到坐在窗边,离金迎他们有些远的裴焕生身边,对他说:“不像是你会喜欢的气味。” “我不喜欢。”裴焕生如实摇头,“这样的气味太浓烈,沾染在身上把我弄得像一朵栀子,衬出了花香,却容易让人忽视我。” “……嗯,这叫‘喧宾夺主’。”不知道祝升从哪学来的词语。 裴焕生哭笑不得,只能点头认了。 “那你喜欢它什么?” “大漠黄沙里是见不到这样的花的,大朵大朵地绽放,毫无顾忌地释放自己的花香,展现自己的魅力。在我刚到巴陵的时候,那一带种了许多这样的花。我后来才知道,这叫‘栀子花’。” 栀子花香气味越来越浓烈,像是把他们裹在了花瓣里面。 裴焕生抿嘴一笑,继续说:“你兴许不会相信。我还喜欢它的含义,同心、执手。” 这样的话,金喜听了肯定是不会相信的。但如果是祝升,他只会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他不会在意这话的真假,他只是在想,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含义。 于是他歪了歪脑袋,认真发问:“为什么是这种意思?” 窗外终于有风来,舍得吹散些这浓烈的栀香,在屋子里逗留了一番,将香气送到远方。 裴焕生只是笑着,伸出手感受风吹来,风掠过他的指尖,带着与初夏截然不同的凉意,他深呼吸一口气,这才觉得香气又浓了几分。 他摇摇头,说:“没什么。我不知道。” 金喜看他们两个在窗边谈话腻歪很久了,他没再和金迎聊天,而是走到裴焕生身边。 “聊什么呢?”他随口一问,并不想知道他们究竟在聊什么。金喜俯身下来,朝裴焕生近了些,声音也小了些:“等会给我装些酒,我给翘果儿带去。” 裴焕生笑着看他一眼:“好。等会给你装。” 金迎不喜欢翘果儿,谈不上有多不待见,总归是有些瞧不起的。因此金喜也不敢在金迎面前谈论翘果儿,更别说让金迎知道要给翘果儿带酒这种事情了。 金喜是个偏心的,尤其是对翘果儿。遇到好吃的好玩的,头一份先想的是翘果儿,想要分享给她,让她尝尝。但金迎是他亲姐姐,也是少不了的,顾了翘果儿,还得顾金迎。要是只有独一份的,金喜也没法子,只能自己留着了。 裴焕生说他是端水的一把好手,总是平的。要么都顾着了,要么就都算了。话是这么说,但这天底下没几个人能将水端平,都是偏心的人。 金迎过来将金喜拉走,说是要回去试菜,请了聚鲜楼的名厨做的。走时还不忘顺些栀子酒回去。金喜被金迎拉着走,朝裴焕生挤眉弄眼。裴焕生会意点头,让他放心。 等他们走了,裴焕生找酒娘子要了个小的酒坛,装了些栀子酒进去,布包着盖子盖上,要给翘果儿送去。 裴焕生很久没有去红馆了,今日给翘果儿送酒,带着祝升一起。祝升之前在金州的时候,见过翘果儿几面,听说她是红馆里的人,没想到会是在这样的地方。 富丽堂皇,挂着大红灯笼,悬着罗帐。从外到内染着香火,脂粉香气和熏香混在一起,浓烈得像是要溢出来。帐上绣有银线串珠的海棠花,风起花动,如坠花海。堂内摆着方桌配着木椅,桌上摆着瓜果点心,打杂的伙计时不时要来添茶上酒,笑声和吆喝声不断,像是一处闹市。 第42章 远些中央要静些,听得到琴声,金碧辉煌的台上有俏丽的身影起舞,那人一颦一笑,都像是要勾人的魂。 裴焕生见惯不惯,避开了这些,也不驻足停留。祝升和他一起走着,他有打量人注意风声的习惯,随意看了周遭几眼,于他而言,只觉得漂亮。像是被丢进了百花丛中,一朵又一朵漂亮的鲜花掠过他,但是他无法为谁停留,也不会为谁停留。 他只会跟着裴焕生往前走。 祝升很难将翘果儿那样的人和这里联系上,她的确长相明媚,但她性格太过于活泼,说话很直接,不像是会哄人的。 “翘果儿就在这里吗?” 裴焕生闻言点点头:“她一般在楼上,不怎么下来的。” “每天呆在这里不会腻吗?” 祝升不太能理解,这里虽然看上去富丽堂皇,但总觉得太过于不切实际。下面吵吵闹闹,歌舞升平。上面算不得有多么冷清,只是安静了许多,但是打闹声,嬉笑声,以及一些床笫之事的声音根本不会少。 裴焕生想了一下,回答他:“她习惯了。” 翘果儿半拢着头发刚睡醒的模样来给他们开门,祝升觉得她与此地是格格不入的。等她换上一张灿烂的笑脸,招呼他们进去,又觉得她好像本就是生长于此地的。 她笑着将栀子酒捧过来,很是夸张地揭开嗅着,像狗一样哼哼闻。她朝着裴焕生露出满意的笑容:“好香啊——好久好久没喝到栀子酒了。” “金喜让我给你带的。” 她眨巴眨巴眼,像是愣了一下,继而又大笑:“那还真是麻烦你了,裴大忙人亲自给我送酒。” “少来。”裴焕生不接她的茬,给自己和祝升倒杯清水,“我是好久没来了,不用这样阴阳怪气我。” 翘果儿努努嘴,看了祝升一眼:“我看啊,你接下来怕也不会常来了。毕竟温香软玉在侧,怎么可能来我这风花雪月之地。”她托着腮,朝祝升挑了挑眉头,“怎么说啊——现在是新欢了么?” 翘果儿昔日第一次见到祝升时,便说他是裴焕生的新欢。但是那时被祝升否认了。 这次是裴焕生摇摇头,否认道:“不是。”他无奈地看着祝升,笑了笑,“是我的债主。” “唉哟……”翘果儿啧啧个不停,几乎要停不下来似的,她翻了个白眼,“你们现在真的很腻歪……受不了了。” 她知道祝升先前留在金州的原因是下雨。如今的金州日日放晴,于是她好奇道:“祝升,那你这次是要等下雨了再离开吗?” 裴焕生斜了她一眼,抢过话来:“不,还了债他就走。” 翘果儿忍着笑点头,她没想到金喜说的竟然是真的,真有人要做一场再分别。 她朝裴焕生眨眨眼,打趣道:“好吧,等你还完债的好消息。”她看向祝升,好心提醒,“小心咯——可能会越陷越深。” 祝升不解地看了她一眼,问:“是因为夜长梦多吗?是要及时做吗?” 翘果儿微微一笑,不想再说什么了。 第24章 两清 他们走出红馆的时候,天色阴沉昏暗,像是墨水晕开了,一片淡墨深灰。雨幕降临,雨珠落下串成了线,接二连三地砸在地面上,激起水花。 雨的气味太过浓烈,夹杂着青草香。周围翻炒西瓜子的火已经熄了,淡淡的瓜子香气混在雨水里,沾上了人间烟火气。 翘果儿给他们递了把伞,裴焕生接过撑起这把油纸伞,上面画着大红色的牡丹花,过于大气。裴焕生将祝升拉进伞下,他们一起站在了雨里。 翘果儿说这样的天气实在是适合睡觉,不再远送他们了。 祝升望着这混沌的天,翻滚的云,夏日的雨来势汹汹,过于迅猛。午后一场暴雨,就将刚起的暑气压了下去。 路过果铺的时候,裴焕生顺手买了些陈皮,橘子皮晒干陈化后的果皮,还带着淡淡的橘子香气。甜中带着些酸涩,又有点儿陈旧的木质香气。 陈皮味和裴焕生身上自带的松枝熏香味混在一起,清爽又浓郁,几分不属于裴焕生的香甜攀到了他的身上。 街上没有什么来往的人,两侧街铺里倒是有些躲雨的人。他们并排走在大红伞下,是幽暗朦胧雨幕中少见的一抹亮色。雨水打湿了伞上牡丹图案,使得花像是在雨中绽放,栩栩如生。 裴焕生一手撑伞,一手拉着祝升的手。 兴许是方才和翘果儿的聊天让祝升对某些事情念念不忘,在这样静谧的雨中,适合缠绵的午后。 他不由得发问,想要知道去哪里。 路是通向吊脚楼的。 今日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了,生意方面时夜在负责,的确是可以闲下来了。 他们往西走,一直走到上河街,临街的吊脚楼被烟雨笼罩着,松枝烧灼后白色的烟气飘散出来,融进了雨中。 陈皮香气若隐若现,淡得几乎要闻不到了。 祝升望向熟悉的吊脚楼,偏过头看着裴焕生,他驻足在吊脚楼门前。 “你要带我去做吗?” 太过于直白的话,使得裴焕生先是一愣,继而轻笑一声,像是在笑话他似的。 他摇摇头,他没有这样想。 裴焕生将他拉着走到屋檐下,明艳亮丽的伞被收拢,搁置在地上。 他朝祝升俏皮地眨眨眼,故意勾他一样:“你再问一遍。” 第43章 祝升有些警惕地看着他,不知道他葫芦里又在卖什么药。 “你要带我去做吗?” “是接吻。” 裴焕生回答得很快,快到刚说完这三个字,就将祝升拉近,两个人的鼻子飞快地贴在一起,裴焕生的嘴唇小心翼翼地贴上来。本已经消散得差不多的陈皮香气,涌进了祝升的嘴巴里,他好像再一次吃到陈皮,再一次闻到浓烈的香甜气。 气味甜腻到像是拉伸出一条绵长的河,不仅如此,还将雨水的气味,裴焕生身上的松枝熏香气味混在一起,淡雅又香甜,矜持又活泼。它们在互相碰撞着,不相容又彼此腻歪在一起。祝升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像是被人撕扯着,搅动着,有什么东西在撞着他的心脏,所以才让他的心脏变得一颤一颤的。 就算是在一场夏雨里,就算是站在雨的边上,他们都觉得是燥热的,独属于夏日的燥热不安。 清爽的雨落在他们的脚边,几乎要将他们的裤脚鞋袜打湿得透彻了。他们像是要溺毙在这场雨里,这场激烈的午后夏雨里。 他们身形拉开,暧昧的气息不减半分。香气像是被拉出一条长线,将他们两个勾连缠绕在一起。 裴焕生点到为止,不再进一步发展。 他像个调皮的孩子,招惹了人也不当回事,不害怕。而是笑着问:“要继续吗?要做吗?” 但他不等祝升回答。 “如果要的话,我们可就要两清了。” 撞着祝升心脏的小人消停了,他像是被这句话推进了雨里,淋了个透彻。 祝升隐约地意识到,他好像要完了。 他好像遇到了一个难题。 他们走进吊脚楼里,屋内焚着松香,优雅清香。平又捧着书窝在角落里,像是在打盹。裴焕生没去打搅他,从小炉上端起茶壶,倒了两杯热茶。他将其中一杯递给祝升。 祝升细嗅,发现里面盛着姜茶,想来平又已经猜到他们会在下雨时回来,提前煮好了茶。 小炉上面的茶壶还在冒着热气,下面燃着松枝,也可能是炭,柴火的木香和姜味混在一起,弥漫在空气中。 姜茶有点辣喉咙,还有些烫嘴。祝升喝得很慢,显然是不太习惯喝这样的茶。 两人喝完后将茶杯放下,一起上楼。 裴焕生问他:“先前你在这里,没有喝过姜茶吗?” 祝升声音闷闷的:“嗯,没有。” 他清楚,是平又没有把自己当一回事,但本来也不需要把自己当回事。先前在这里时,他能够光明正大从正门进来,好像就已经很不容易了。那段时间,裴焕生太忙,没时间顾及祝升。祝升成日里在吊脚楼、青瓦楼、来香园三处地方辗转,就算是这样,也很少见到裴焕生。 因此他也不知道裴焕生遇雨回来的时候,会喝一杯姜茶。直到今日他和他一起回来,才沾了他的光,喝上了。 祝升一想到这些,只能无奈一笑。但他不太在意,他只是摇摇头,不想放在心上。 裴焕生猜到些许,说:“我会和平又说的。” “不用了。”祝升又摇摇头,“我们马上就要两清了,不会再往来了。” 他的确遇到了两难的抉择,但这并不是没有解决办法的。他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就是将一切都断得一干二净。他必须要这么做。 他也承认,他的确动了心思想要多留一会,再多一会。 外面阴雨绵绵,路面潮湿得在流水,夏季的雨量实在太大,消散了连日来的暑气。等他们上二楼走在走廊时,雨小了许多,像碎芝麻洒落,随风飘进了走廊里。 祝升不由再次提醒他:“你的屋檐不怎么能遮雨,要补些瓦片向外伸长些才好。” 裴焕生点点头,上次在深夜,祝升跃上来为他挡住雨的时候,差不多也是这么说的。 祝升看他一眼,有些失落,还有些无奈:“说了你也不会听的。” 莫名其妙的,他觉得心里酸酸的,感觉自己是在多管闲事了,可一想到裴焕生会在雨夜坐在走廊里那般失神,雨水溅落到他身上。他就有些不忍心了。 裴焕生扯起一个笑:“我会听的。” 他们的手指交叉着勾在一起,这样的姿势对于祝升来说太过于暧昧了,他从未想过会这样和另一个人十指相扣着,每一根手指都互相贴近摸索,像是从彼此的指缝间生长出来,像是他抽出血与肉,正在浇灌自己。 喝过姜茶后,暖意上来。分明那不是酒,却让人有些发晕,像是要醉了。 ... 风吹向雨,互相缠绵着,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争先恐后地翻涌进去,带来了满屋的潮湿。 兜里揣着的陈皮被随意地丢在桌子上,甜腻的香气涌了出来,与暧昧的气氛撞了个满怀,几乎要无地自处了。于是陈皮静静地躺在桌子上,暗暗地散发着香气。 点燃一炉香,又是熟悉的松枝烧灼后的熏香。熏香环绕着他们,祝升觉得自己要溺死在这香气里,这和裴焕生一样的气味。 他觉得,他要死在他的怀里。 他会的,尽管他被亲吻得迷迷糊糊,但他依旧觉得这个想法冒出时他是清醒的。 他全身心地放松下来,平稳地躺在床上,迎接属于他的风雨。 祝升不知道这样的事情究竟是怎样的,裴焕生所做的每一步对他来说都是新奇的,是从未接触过的。看来,夜桥教给他的,还是太少了。 第44章 ... 裴焕生将脑袋埋在他的肩膀处,抚摸着他的后背,略微的凹凸不平让他眉头一皱。上一秒还沉浸在暧昧氛围里的人瞬间清醒过来,他侧过头仔细看着祝升的后背,微弱的天光却将每一条红痕上结出的新肉照得清晰。 裴焕生虽然记性不是很好,但他觉得自己在这种事情上面不会出错。 他闭上眼,轻轻地叹口气。 他能猜到,祝升这是受罚了。除了夜桥的人,谁能将他伤成这样呢? “不是说,身上只有那一道疤吗?” 裴焕生声音沙哑,他的脑袋靠着祝升的脑袋,彼此依偎在一起。他手指伸到祝升的后背,轻轻地摩挲他的伤疤,像是在抚慰。 “后面这些,又是怎么来的呢?” 裴焕生不敢猜是因为自己,毕竟自己应当没有这么大的本事。但他隐约觉得,祝升这样的人,他这样的脾气,为了自己会去反水杀刘左,还有什么不可能呢? 他幽幽地叹口气,心疼地问:“是因为我吗?” 祝升没有回答他,而是紧紧抱住了他。他心里复杂的情绪酝酿在一起,几乎要发酵发酸了。他不知道这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只让他觉得不好受。他为裴焕生做了什么,他并不是想让他全部都知道的。 不然他们要一直一直纠缠下去,无法分开。 毕竟他是有些舍不得裴焕生的。 他偏过头,在裴焕生的脸上亲了一口,示意他不要再问了,不要再说了。继续做吧。 ……求求你了,继续做吧。 ... 祝升觉得自己像是被完全接纳,拥在怀里。原来不仅是血与肉在浇灌,还在被人用爱意浇灌着。他像是跌入爱潮里面,像是一片汪洋的海,他坠入了深渊,却依旧见到一丁点的光,一双有力的手托起他的腰肢,一下要将他撞入深渊,一下又要将他拉起。 他像是在云海中翻覆,他几乎要迷失自我。 ...除了颤抖他就只能被裴焕生用力抱着,像是要从他的怀里生长出来,被赐予新的血肉。 迫近傍晚,两个人气喘吁吁地躺在床上。祝升累得不行,困意早已经涌上来。裴焕生和他并肩,手揉了揉祝升的脑袋,宠溺地安抚着事后疲倦不堪的祝升。 裴焕生支起身体,他手托着腮臂弯撑在床上,另一只手拨开祝升打在脸上汗湿了的头发,他凑过去轻轻地亲吻他的眼睛、他的鼻子、他的嘴巴…… “祝升。” 他轻声唤他,希望祝升能给自己一点回应,又怕打搅他。 祝升哼了两声,算是应了。 “我抱你去洗澡。” 平又太过于懂事了,他醒来后看到桌上放着两只茶杯时,就意识到祝升被带回来了。他并非故意上楼去听,只是想确认他们的确在做。因此他早早地去烧了水,方便他们事后清理。 裴焕生拢起祝升的头发,以免被打湿,小心翼翼地擦着他的身体。祝升太过于困倦,已经迷糊得不是很想动弹,他觉得这样的劳累实在比杀人还辛苦。 他窝在温水里,枕着裴焕生的胸膛再一次睡过去。 等他被抱回床上的时候,才又短暂地清醒了会。 他听到裴焕生小声地跟自己说话。 “上次你走时,是不告而别。如今呢?我醒来的时候,还能见到你吗?” 仿佛裴焕生才是那个心惊胆战、忐忑不安、用情至深的人。也可能他只是介怀上次的不告而别而已。 既然要分别了,那就好好道别吧。 祝升应了他:“能。” 作者有话说 本人很喜欢的一章。 文中“...”是删除的内容 第25章 道别 睡了不到两个时辰,裴焕生就将祝升喊醒喝了粥,是热乎的小米粥。 裴焕生撸起袖子端着大碗,给祝升舀了一小碗,问了他的喜好,往里面撒了少许的糖。再用小勺往里面搅和均匀,使得糖充分融在粥里。 祝升原以为裴焕生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如今看来也并非是那么一回事,原来满心算计满眼金银的人,也会有这样体贴顾家的一面。 祝升看着他,莫名笑了,说:“哥哥对每一个人都这么好吗?” 难怪有人会对他念念不忘到如今。 “不是。”裴焕生回答得很果断,不带一点儿犹豫,他将碗推到祝升面前,“小心烫。” 裴焕生给自己也舀了一碗,他放了很多糖,似乎很爱吃甜的。 祝升一手拿着勺轻轻搅和,一手拖着腮想:这样一个好甜口的人,难怪他会喝不来铁观音的涩。 起初祝升不喜欢金州这片地方,一个奢靡之风盛行的地方,就像是摇摇欲坠的高塔,让人觉得不踏实。可他在这里呆久了,如今到了彻底离别之际,又有些不舍得。祝升不清楚,这样的感觉究竟是来自于对这片土地的不舍,还是对于裴焕生这个人的留念。 可他终归要回夜桥的,不能够在这里停留太久的。 祝升觉得奇怪,明明他们已经两清了,为何还觉得他们是纠缠着的呢? 幽暗的烛光照亮屋子,拉出又长又大的两个影子,紧密地贴合在一起。 平又去睡觉前,在楼下的桌案上给裴焕生留下一封信,是今日下午时夜送来的,刚上任不久的许云莱从邓家口镇寄来的。 他当着祝升的面展开,里面的内容寥寥,大致说:没有李何欢的消息,在当地与江湖人有关的案件里,卷宗记载的是一个叫“谢春风”的人。至于悲离别,则更是没有记载,只存在于口口相传中,像是一个谣言。 第45章 裴焕生叹了口气,他虽然早已经猜到,如果真是李何欢出现了,也不会把自己真实名字说出来。他做事不留痕的,不会让人找得到。 借着烛火,裴焕生将信纸点燃,丢在了地上的铁盆里。 祝升看着他紧皱的眉头,担忧的神色,想来信上没有写什么好事,他随意问:“怎么了?” “……那日我在来香园见许云莱,拜托他替我查一个人。” “哦,李何欢。” “你知道?” “我听到了。” 裴焕生轻笑一声,忍不住在心里感叹:难怪…… “你听到了多少?” “嗯……全部。”祝升歪歪脑袋,露出无辜的表情,“你们声音太大,我在门外听得一清二楚。”表明并非是自己存心偷听。 裴焕生也不想在这种事情上计较,祝升可能不是存心偷听的,但一定是故意站在门外等着自己的。 祝升眨眨眼:“他说马上就是你的生辰了,什么时候?” “你要为我过了生辰再回去吗?” “……不,我随口一问。”祝升冷静地摇摇头,他也说不上来这是为什么,已经做好没有再见面再相处的打算了,可就是想要多聊一些,多了解一点,多相处一会。 人很奇怪,人的感情也很奇怪,人的思绪人的举止行为更是奇怪。 他想他可能是哪里生病了,回夜桥后得要找人看看了。 “四月二十六。” 祝升没应,他没有点头,也没摇头,像是没有听到似的。他只是在想,他答应了春桥,要在端午之前回去的,他们还要一起赛龙舟。若是他不回去,春桥又要黏着自己闹一场,得拉上渡黄河他们来哄才能好。 夜已经深了,祝升放下吃得干净的碗,看着外面的天色从青灰变得乌黑,已经过了十五,月亮残缺了一角,像是被人啃了一口,不再是漂亮的满月。 初夏的夜风吹进了屋子里,带来几分凉气,外面的蝉鸣声不间断,不算刺耳,只觉得有些吵闹。都说蝉的光阴短暂,蛰伏三年,甚至更多,一生只活一个夏日,甚至更少。祝升也觉得自己在金州这些日子,也如蝉的一生一样,只不过短暂但不够绚烂,平淡如水,甚至还有些酸涩。 到此为止吧。 一切都到此为止吧。 不需要再继续下去了。 “祝升。” 站在窗边的祝升因为裴焕生喊他而回过头,他略微疑惑地看着他,只见裴焕生抿着嘴朝他笑着,裴焕生看上去很高兴,他站在光与影中,像是在铜镜里那样不太真实。是近在咫尺可又像是触碰不到的人。 柔软泛黄的光也有自己的偏好,将裴焕生那张漂亮锋利的脸映得更为立体,侧脸的影子中,柔顺的面部弧线,以及睫毛被拉得很长。 祝升觉得,这个世间上没有什么东西是不会偏爱裴焕生的。 只见裴焕生朝自己走来,他步子轻快,过来搂住了自己的腰。祝升还没有反应过来,就被他一把搂在怀里了。祝升不禁想,这个人所说自己不会武功,但是反应能力还不错,究竟是有多好。之前能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接住自己的两柄飞刀,如今有又多次凑上来抱他亲他。 不过这个问题,应当是无解了。 祝升无声叹息一声,靠在裴焕生的怀里和他享受短暂的温存。这是作为一个杀手最不应该的,没有警惕心,享受平和。 他们的世界应当是充斥着杀戮与鲜血,是要手起刀落,不带感情的。 他像一只蛰伏多年的蝉,从金州这片土地上爬上来,享受了一段短暂的好时光。 接下来,他将像蝉回归大地那样回到夜桥,回到黑暗中。 于是他食言了。 就像是蝉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能在这个夏天活几日一样,就像是大多数人不知道自己将何时死去一样。前一日答应好的事情,后一日无法做到了,这也是很正常的事情。 昨天晚上他没能睡得太好,几乎是天刚蒙蒙亮时起床了,太阳还未拨开云层,天是淡蓝色的,带着点灰。 他像往常一样,从吊脚楼飞下,平稳地落在了地上。和以往不同的是,裴焕生大多时候都会站在楼上看他,目送他远去的背影。他不用回头,他知道裴焕生会站在那里。 今日他回头,那里空荡无人,只有风经过。 裴焕生醒来的时候,看到身边空空荡荡的,就知道祝升肯定食言了。如同上次那样,这次又不告而别。 裴焕生摸了摸鼻子,他苦笑一声,顿时不是滋味。 祝升就像是一缕来去自由的风,伴随着雨来,偶尔开心的时候会和太阳一起来。没人可以控制他改变他,他随心所欲,有着自己的一套准则。 裴焕生回过神,随手抓了两把头发,再起床喝了杯水。 等他洗漱完后,发现时夜今日在楼下等着。想来是平又告诉他的,今日不方便上楼。但他们不知道的是,祝升其实早已经走了。 “后天是汪鸿之和金迎大婚,老师傅也已经把盒子雕好了。”时夜将雕好纹路的檀木盒子拿出来。 裴焕生仔细瞧了瞧才点点头:“挺好,你收好吧。桃园那边怎么样了?” 闻言,时夜脸色一变,有些无奈道:“入不敷出。” 裴焕生忍俊不禁:“这才哪到哪,没收成自然没收入,拿来的‘入’?” 第46章 “投量实在太大,每一棵的移栽培育又费钱费神的。拿着青瓦楼来香园赚的钱去填这个窟窿,我们接下来怕是要亏一两年。再加上您——和金迎做的那门生意,折了价给她酒,利太少,就差没贴着自己本钱给她了。”他咬字变得刻意,有些阴阳怪气,裴焕生只觉得好笑。 “行了,只要不把我的吊脚楼赔进去就行。” 时夜也不能怎么着裴焕生,他跟着笑了两下,正色道:“上个月的账簿已经核对完了,没什么大问题,有几处需要注意的地方,等会到了青瓦楼再跟你说。” “好。金喜呢?他现在在哪里?” “后天金迎婚事紧要,他今日叫人把酒运到金家去了。不过应该等会就完事,会来。” 等金喜到了青瓦楼,替他姐姐金迎将酒钱给裴焕生。 裴焕生微微一笑:“金娘子大婚我还没送上礼,就先赚她一笔了。” 金喜摆摆手:“这哪跟哪,一码归一码。金银还特意嘱咐我要给你的,分毫不差。你是个爱财的,又折了钱卖给她的,她还说要感谢你呢。” 时夜站在一旁见状,趁着他们客气两句的时候,将钱全部装进了钱袋子里。这样,这件事情就算是了了。 金喜托着腮,问:“今日怎么没看到祝升?他不是最近都要和你在一起的吗?” “他走了。” “啊?”金喜诧异道,迫切地问,“怎么回事?” 此时时夜也将煮好的铁观音端上来,裴焕生捏着茶盖在茶盏上轻轻划着,在茶水面上激起不规则的涟漪。他的表情平平,语气轻松:“昨天我们做了,两清了。” 金喜惊讶到久久不能言语,他没想明白,怎么突然就做了?怎么突然就变成这样了? “不过,他没跟我道别。”裴焕生努着嘴摇摇头,像是不太满意、不太高兴,“昨天他答应我,会和我道别的,但他没有。他兴许不知道,人们分别的时候没有好好道别,很容易有下次相遇的。 “因为他又欠下我一句‘再见’。” 又在相欠,又会藕断丝连,又要纠缠不清。 第26章 成婚 四月十九这日,汪鸿之和金迎的婚事如期而至,大半的金州都在关注这场婚事,一位是汪家这一脉独苗汪鸿之,将排场弄得阔气十足,十里长街张灯结彩。另一位金家小姐,金家给她作陪嫁的嫁妆就有几十箱,装的是绫罗绸缎、金银玉石。 金迎的生母去世得早,父亲在这之后没有续弦,送她出嫁的是她的祖母,自从金迎的祖父金善死了,她的父亲金辉掌家后,她的祖母关秀就极少露面,若非这次孙女出嫁,想来她也不会出来。 还未出门前,关秀给金迎梳妆,木梳顺着乌黑的头发梳到尾,老人嘴巴里念念有词:“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儿孙满堂。” 梳顺后,又让婢子来替金迎绾髻。关秀坐在金迎的边上,细细打量她的这位孙女。可以说她也算是子孙满堂享天伦之乐了,但孩子们长大之后都有自己的去向与归宿。她从来只是一个旁观者,目送他们走自己的路。 关秀看着金迎这一张和她生母极像的脸,不由感叹:“银啊,长得和你娘挺像。但比她好命……” 金迎愣了两下不知道该如何反应,她握住关秀的手,轻声喊:“阿嬷……” “你娘走得早,今日你大喜,不该提你伤心事。但她总要知道你成亲了,觅佳婿了。等会叩拜列祖列宗的时候,和她说一声……”关秀说着,顿了顿,人老了兴许就会这样,容易情绪上来,总弥漫着一股子淡淡的伤感。关秀扯了嘴角笑了一下,她最后再嘱咐道:“……不要像你娘一样。” 不要像她一样,生了这么多孩子却因为生育而去世,没能走过那道鬼门关,不要像她一样…… “阿嬷,”金迎忍着眼泪吸了吸鼻子,“这世界上最难料的事情就是生死……没人知道会是那样的结果。” “唉……唉——”关秀落下眼泪,她拍着金迎的背,就像母亲拍打小孩那样拍打着她的后背,“过好自己的日子,受了委屈,得记得回家。” 金迎重重地点点头,这和她想的不一样:先前她同很多女人都觉得成婚是一件快乐幸福的事情,但是没有人告诉她们离别之时,竟然会有这么多想说又难言的话,像是心里在流眼泪,不是滋味。 她们很多人都像是被送出家门,送到别家的女儿,要将根移到那里去。就算阿嬷今日和她说这样的话,来日她又是否真的能像回家一样回到这里呢? 不管有何种心思,最终金迎只能点点头,叹息着唉了一声又一声,又被喜娘指责会漏好运,她便被规束着不能再叹气了。 金迎整好了情绪,准备出房门。 金喜在外面候着,今日他要抱姐姐出门,将她送上花轿。 门被人拉开,金喜就看到穿着大红礼服的金迎,多彩的刺绣绣在衣服上,多是金色黑色,奢华内敛。头上戴着冠,镶着玉石,在阳光的照耀下折出光芒,瞬间吸引了人的目光。 又见金色流苏垂于她的后脑,轻轻晃荡着,像是水波。耳坠是小巧的血色玉石,脖子上挂着金色项链,串着玉珠。她抬起手便能看到一对精巧的翡翠镯子,碧绿透亮。 佳人浅笑,嘴角梨涡,遮掩不了的稚气。柳叶眉,杏仁眼,似有早春气息。腮抹一片淡红,增添生机。 第47章 金喜将金迎打横抱起的一瞬间,周围有婢子观察到她鞋底纹路都是精挑细选好的鸳鸯纹。里里外外都是做到细致入微的,容不得半点差池。 这才将红盖头给金迎盖上,她抓着金喜的臂膀,和他小声聊天。 “等会要拜祖,你有没有什么话想要跟娘说的?我替你跟她说说。” 出嫁这日,要上香请祖宗,叩拜请愿,保佑她顺顺利利平平安安嫁过去,享受荣华富贵。 “不用。清明时我见过阿娘了。你还是留着自己和她说吧,让她放心你。”金喜撇了撇嘴,“我是不放心的,汪鸿之要是待你不够好,你得回来,姐姐,你得回来。” 金迎笑道:“我当然得回来,我又不傻。你也不要担心我,金喜,我们之后还会常见面的。我只是嫁人了,不是不见面了。” 汪鸿之拜了金辉,两人说了些场面话,横竖不过是让他放心将女儿交给自己之类的话。看到金喜将金迎抱出来,他走过来打算要接,一边被媒人拦住,一边被金喜躲开,让他空手摊着。 媒人笑着说:“姑爷还是太心急了,这还没出门呢,让小舅子来吧。” 金喜朝他哼了两声,就差没吐舌头做鬼脸了。 金喜将金迎放到蒲团上,和汪鸿之一起跪着祭祖,三柱清香点上,摆着许多菜肴。负责祭祀的老人在边上念念有词,语调悠扬绵长,用着唱腔,像是在说古语,没什么人能听懂,也不知道祖宗们能不能听懂。 礼毕,同家人亲戚告别,金喜将金迎抱上了花轿,再三嘱咐抬轿的人不要太抖,不要戏弄新妇,要稳妥一些。 等金喜退回朱红大门前的台阶上,还未等他反应过来,一声“起轿”像是把他强行拉入另一个画面,紧接着唢呐声闯入了云霄,像是要掀翻这天,敲锣声、打鼓声、炮竹声齐响,好不热闹,几乎要听不见人声。 金喜有些恍惚,方才金迎忍着难过不哭时,在自己手臂上隔着衣物掐出了红痕和印迹。如今一派热闹祥和,像是没有任何一个人悲伤难过。 金佑方才还带人在队伍后面打点抬箱的帮工,给他们封红。赶到前头就只能看到轿子走远了,热热闹闹的,反而自家空空荡荡的。 他来不及拾掇自己的情绪,迎亲的队伍出发了,他们也得送亲了,迎亲队伍离去后,送亲队伍随后赶去。 前脚两位新人入场,后脚金喜他们送亲的也来了。 今日金喜不方便和裴焕生同桌,只见裴焕生如今已经坐在席间和别人交谈甚欢了,推杯换盏之间,尽是谈笑风生。 像这样大富大贵之家的婚事,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结缘攀附的好途径。更别说如今的“红人”裴焕生,想要和他谈生意的人实在太多,平日里见不上几面聊不上几句,在这里却可以拉着人畅聊。 裴焕生和人打了几个机锋,他今日的心思分明不在生意上,连大家喝的酒是青瓦楼的浮玉春他也不提,有人喝出来了才知道是他的酒。比起这些生意事,他仿佛更在意今日的两位新人,仿佛他才是他们爱情的见证人。 金喜知道,他不过碍于汪金两家的面子,尤其是现在还和汪鸿之合作生意,更是不能出岔子。再者,若是谁和裴焕生都能这样轻松谈成生意,那他裴焕生也不用做生意了。这样一个掉钱眼里的人,心计也是多的。 可是一旁偷偷看着的祝升并不清楚这些,他所看到的,只是一个在席间游刃有余的裴焕生。不过是一炷香的功夫,他就和两三个人聊过了,不知道在谈论什么,不像是谈成,也不像是在拒绝,像是在闲聊,却又太短暂。 裴焕生对任何人都是笑眯眯的,笑意不达眼底,不够真诚,像一个虚伪的商人。兴许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 祝升看着这一切,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兴许是哪里出问题了,以至于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他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明明已经梦醒了,却还会让人魂牵梦萦,会在梦里梦见,会惦念他。这是一件很吓人的事情,以至于他不得不在今日,趁着汪鸿之和金迎大婚的日子里,他像个窥探别人生活的人,偷偷注视着裴焕生。 他倚在墙边叹了口气,莫名有种无力感。 他忽然皱起眉头,抬起头来,脚尖点地飞上了屋檐。只见屋顶上站着一个穿着灰粉色劲装的女子,她腰间悬着一块黄玉,旁边是一柄短笛。她料定他会飞上来,甚至都没有惊讶。她淡淡地看着祝升,说:“找你好久。” “盼。” 祝升没有想到,盼居然会主动来找他,她大多时间都在夜桥,只需要负责收集情报以及安排大单子。 她还是那样,说话不拖泥带水,直接进入主题:“湘水一带倚南庄的陆淼,前段时间在我们这里下了个单子,说要买一个叫‘谢风雪’的人的命。不过七桥其他人都拒绝了,这活也不好交给其他人做,他们没这个能力,因为这人手里有‘悲离别’。” 见血封喉的剧毒悲离别,再厉害的高手沾上也会直接毙命。 “悲离别么?”祝升皱起眉头,如果他没有记错,这似乎和裴焕生正在找的李何欢有关。具体情况他并不清楚,对于这件事情,本能告诉他不要碰。 可他还是会忍不住。 “我打算去找这位‘谢风雪’,再决定。” “随你。”盼没有什么所谓,将一纸单子交给了他,“最近的消息是,他马上要到洞庭了,身边有个瞎子,妙法宗来的,会武功。最后,不管杀了还是拒绝了,随便找个分舵传消息给我就好。” 第48章 祝升见她急着要走,连忙将她叫住:“春桥他们回夜桥了么?” 盼摇摇头:“还没有消息。如今才四月十九,兴许刚杀完人往夜桥赶。”她微微皱起眉头,像是洞察到他的心思,“你要去洞庭,是想要和那位一起?” 他们都心知肚明,她指的是裴焕生。 祝升没有回答,但盼觉得自己已经明白了。 她精准找到在下面人群中的裴焕生,只是瞥了一眼,冷冷道:“祝升,你要完了。真的。” 第27章 生意 推杯换盏间,裴焕生已经饮下四五杯酒了,虽是淡酒,也有些酒意上来了。夏天又是燥热的,没有凉风习习清爽一下,他觉得有些闷得慌。裴焕生看了今日的男主人公一眼,汪鸿之周边围满了人,皆是说着祝福贺喜之类的话。正想着要不要去说些祝福话,就看见金喜举着酒杯朝自己走过来,裴焕生知道这一杯要逃不掉了。 杯盏互相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裴焕生浅酌了一口要蒙混过去,金喜没在意这些,金喜只是笑道:“你跟汪鸿之道过喜了么?我哥哥想要见见你。” 裴焕生轻轻皱起眉头,能被金喜叫哥哥的只有两位,一位是远在江浙做官的金盛,一位则是被当下一代掌权人培养的金佑。金盛不会要见他的,那么就只能是金佑了。 “金公子要找我说些什么吗?” “谈些生意上的事情。” 这些年来,裴焕生虽然和金家有所联结,接手合作的也多是金喜名下的铺子,至于管着金迎的那间药铺,那也只是挂名在金迎名下,实际上是金喜的。他和他们金家往来实在不多,如今金佑要和他来谈生意,简直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金喜看了远处被裹在人群中的金佑一眼,他为人踏实敦厚,不像裴焕生那样心眼多得吓人,也不似汪鸿之那样直接。裴焕生平地起高楼,每一步都走得稳妥极了,走一步得要想后面的十步怎么走。至于汪鸿之,汪家这根独苗,几乎用不着看人脸色行事,想要什么想说什么,没人会和他犯冲。 而这位金家未来掌权人,他像是个干实事的,话不太多,喜欢闷头做事。金辉其实不太喜欢这样的人经商,金佑没能成为他想要的样子,金佑心眼不多、计谋不深。但长子长孙的地位没人可以撼动,金盛去科举当官,金喜被宠着长大不能寄予厚望。 裴焕生并非不清楚这些,他不曾主动攀附过金佑这个人,这人不爱铤而走险的生意,不做一掷千金的豪赌,不喜欢冒险,太过于实干和保守。若非必要经商,他兴许更能成为一名巧匠,耐得住性子。 裴焕生顺着金喜的目光看了许久,金喜回过头来见他还有些出神,不由出声将他的思绪拉回来。 “我猜是我爹的意思。他不止一次念叨你那桃树长得还不错,看样子八百棵桃树基本上都能存活下来。听说啊他总要跟哥哥念你的好,几乎要把我们几个贬得一无是处。”金喜苦笑道,他不是很在意这些,但若是代入金佑的视角,这又实在是太难过了。 在自己爹面前,总被说比不上一个外姓人。自从那年金盛的事情之后,金辉就赞许过裴焕生许多次,虽然明面上没有往来,但金喜知道自己有很多铺子资源都沾了裴焕生的光,被他爹暗暗照料过。 裴焕生跟着赔笑了一下:“等会我去跟汪老板道喜,再和金公子谈谈吧。” 人生得意之事不过二三,新婚算得上是一件。今日的汪鸿之眉目带笑、意气风发。金喜说他很难得见汪鸿之这样,他像这个世界上最快乐的人。 裴焕生笑了笑,没说话,倒满了酒朝着汪鸿之走过去,两个人浅谈了两句,碰杯喝了酒。 裴焕生准备要走,被汪鸿之拉住,和他小声咬耳朵:“听说金佑要找你。” 裴焕生眉头一跳:“等会去见他。” “估摸着是要和你谈生意。”汪鸿之笑得意味深长,“他也算是开窍了。” 汪鸿之可以这样评论金佑,但是裴焕生可不敢,他只是轻轻笑了笑,没搭话。 汪鸿之斜睨了远处一眼,和金佑对上了眼神,金佑端坐在人群中浅浅笑着,冲他点了点头。汪鸿之和裴焕生拉远了距离,举起酒杯,朝他抬手隔着空气敬了一下。 金佑一手端起酒杯,一手虚掩着喝下。 裴焕生退离了这场波涛暗涌的交谈中,和金佑一起提前离场了。 两个人并肩走在小花园里,人少清静。 金佑说话做事也不爱绕弯:“我想你应当知道我找你要谈些什么了。” “嗯。请讲。” “家父看你桃树养得还不错,觉得是一笔可行的买卖,不过被汪家分了利,再来掺和一脚好像不太成样。不过如今金汪两家成了亲家,似乎也不是不能掺这一脚。” 他说话太过于直白,以至于裴焕生都不知道要从哪里开始回答他。 裴焕生斟酌过后,小心翼翼道:“这似乎应该是两家的事吧。若是汪老板和金娘子谈好了,又有何不可呢?” 金佑轻轻笑了一下:“汪鸿之怎么会不同意呢?” 裴焕生愣了一下,想明白了,如今汪鸿之刚刚新婚,不可能和金迎因为这件事情闹不愉快。再说二人琴瑟和鸣,金迎哪怕是将利全要走了,汪鸿之估计都会拱手相让。 既然如此,问题就出在自己身上。 昔日他和汪鸿之五五分成,如今金家插上这一脚,和汪家一起吃这五分利自然是不够的。 第49章 裴焕生眯起眼睛,这是把算盘打自己头上了。 裴焕生正了神色,语气一变:“金公子是直爽人,我也不弯弯绕绕。在商言商,昔日我和汪老板谈成了买卖,他投钱得利。若是这盘要再生变,利要重新划分,恐是难事。” 金佑没想到他会这样说,这件事情是他们不占理,但一切应该是可以商议的,而不是要说得这么直白。 “投钱得利,这是自然的事情。金家投钱入局,重新分盘,你觉得呢?” “如今局势差不多已定,待树结果,和当初已经大不一样。是否有些不妥呢?” “汪鸿之若是投一分钱得一分利,金家两分钱得一分利。” 新人入局搅局,让原本平静的局势又掀起了波澜。新婚夜的晚上并非是谈论这种事情的恰当时机,但合作的意愿已经达成,金佑今日叫裴焕生来商谈的目的也只是这个。等过段时间,三家再一起商议如何分盘。 裴焕生和金佑离开花园,往宴会这边走来。 裴焕生刚走进来,金喜就迎上来,凑到他跟前。金佑绕开二人入席,端方有度,瞬间和周围人谈笑风生。 裴焕生站在原地没再往前走了,而是瞪了金喜一眼:“你早知道他要和我谈什么吧。” 金喜憨憨一笑,不好意思道:“对……爹和哥哥说过很多次。先前怕你和汪家都不同意,如今婚事已成,汪家那边不可能抹面子,而你这边同意的话,就可以进一步商议了。” 他偷偷瞄了一眼远处的金佑,金佑似乎察觉到他的目光,朝着他微微一笑,歪了下脑袋举起酒杯,自然而然地掩面喝酒。 金喜见状,挑眉道:“看来谈得还不错?” “你们是谈满意了,我还能不同意么?” 裴焕生无奈道,没想到自己会在这里骑虎难下,左右为难。今日这个局面,金佑就没打算给他拒绝的机会。如今新人入局,若是还想要当初定的五分利,只能追加投入。可他目前明显做不到这样,等接下来谈论过后,重新分盘,兴许他能拿到的利只有三四分。 “嘿……投入增多了,收入也会多的,你自然不会亏的。” “八百棵树,能产的就那么多了。还能提到哪里去呢?”裴焕生摇摇头,“算了,若是有朝一日我亏损太多,支撑不下去,就去红馆里住着,靠金喜公子给我送钱养我。” 金喜笑了笑,不以为意:“哪里的话。”他推搡着裴焕生往前走,“走啦,喝酒去。” 裴焕生回吊脚楼的路上心神不宁。等马车停稳了,时夜见他久久不下来,才掀开帘子看他,只见他扶着额头揉眉心,像是在想着什么。 “郎君。”他轻声唤他,见他无动于衷,又喊,“裴焕生?” 裴焕生动作没变,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起看他,他像是还在出神中,不过他开口道:“今日金佑要金家入局,掺和桃园的事情一脚。趁着如今汪鸿之和金迎成婚,想着汪家不会抹面拒绝……金迎的婚事,在他们看来也只是一次谈生意的契机。” 他好像没有那么在意究竟要少赚多少,只是莫名替金迎觉得不值当,人生关键的事情能有多少?成婚这样一件大事,也被人算计进去了。 “商贾之家……哪有什么真的踏实肯干的人。”裴焕生惆怅道,“今日金佑那样,他说得直接爽快,甚至打算等金迎回门后就谈这事。倒也不像传闻中那样实干,他只是不敢豪赌。” 谁说他没有计谋呢,他可能只是不屑于用而已。 时夜也跟着皱起眉头,问:“金家若是要来分一勺羹,究竟要吃多少呢?我们做大,他们拿小,恐怕是不能愿意的。” 裴焕生忍不住笑出声:“你和金家谈生意,还想吞大头?能够同你平分一二,也就算不错了。商贾云集的地方,最是吃人不吐骨头。” “这倒是……金汪两家肯定是要同心的,对金迎来说,是两头得利的好事,无非是夫家少赚一些,娘家多拿一些。如此看来,我们不亏太多,就算是好事了。早知如此,当初和金迎谈酒生意的时候,就不该折了钱给他们,真是亏了一笔又一笔。” 裴焕生撑着脑袋点点头:“有些倦了,明日再谈吧。” 第28章 “爱” 祝升从来不知道,一个人可以对另一个人如此牵挂,像是他住在自己的身体里,如果能够和自己融为一体,那一定是一件好事。 所以究竟要怎么样才能走出这样的困境呢?对于裴焕生这样的人,如果要和他多相处几日,又要怎么做呢? 没有人教过祝升,夜桥的任何一个人,都没有教过他在外面和人是要怎样相处的。他们也不关心这些,他们只关心在外的人什么时候回夜桥,他们只担心他们不回夜桥了。 所以和外面的人长久地相处,这定然不是夜桥的大家想要看到的局面。所以他对裴焕生,究竟是一种怎样的感情呢? 祝升送走了盼后,看见裴焕生和金佑一起离开,两个人在花园里聊了些他听不懂的话,一些生意上的事情。对于这些事情,祝升觉得有些难懂,这并不是他擅长的方面。他只能看得出来裴焕生的表情并不是很好看,谈得并不太愉快。但是金佑的心情看上去还不错。 他不禁想:原来裴焕生也有在生意上吃亏的时候啊。 祝升又想起,昔日裴焕生同自己说过,他攀上金家,是在与虎谋皮。 第50章 当初他觉得应当不是这样,以为是裴焕生在哄骗他,如今看来,裴焕生并没有说假话。 祝升不知道遇到这样的情形在生意场上是要如何解决,但是按照他们夜桥的规矩,是可以动手杀人的。 可是很显然,祝升并不能用夜桥的规矩套在裴焕生的生意场上。 他也不想管这些该怎么办,他现在只想和裴焕生一起去洞庭。但是在去洞庭之前,他觉得他需要搞清楚一件事情。 翘果儿没想到祝升还没有离开金州,更没有想到他会来红馆找自己。她听金喜说,祝升和裴焕生做完之后,就离开了,不告而别。 她也原以为这是好聚好散,两个人以后都不会再有纠葛了,如今看来也不是这么回事。 翘果儿给祝升沏了茶、端了点心,托腮坐在一旁一脸看好戏的模样,她朝着祝升挑了挑眉:“真是稀客。找我有什么事呀?” “我有些不清楚,我和裴焕生,这样究竟算是两清了么?”祝升垂着眼眸,声音平缓,补充道,“我把我给他了。” “哦——”翘果儿当然知道这一点,她恍然似的笑了笑,“我早说过了,会越陷越深的。可是你好像并不相信我。为什么呢?是因为没有人教过你这些么——不要试图用这样荒唐的方式去理清情债,很容易互相纠缠,无法自拔。很显然,夜桥似乎没有教过你这些。” 她笑容未减,端起茶盏喝了一小口,她今日并不介意来当个老师,教祝升这些事情一二。 “所以你究竟想要弄明白什么呢?是你们之间现在什么关系么?其实对于裴焕生来说,应该是已经没关系了。就像许云莱那样,再见到面依旧可以说是旧友,依旧体面妥当,但终究不再似从前了。所以你现在当然可以潇洒离去,继续当夜桥的‘生桥’,继续杀人。就如你所愿的那样,在金州的这一切都像是没发生过。” 祝升认真听着,他听得懵懵懂懂,不过翘果儿说得没错,他现在可以潇洒离去,一切都会回归正轨。不应该留在金州,更不应该想要带裴焕生去洞庭确认“谢风雪”的身份。 他应该直接去洞庭杀人的,哪怕是死在悲离别之下。 他不害怕死,只是想带着裴焕生,和他一起,再行一段路。 像在那个晚上,他站在窗前,裴焕生会喊他的名字让他回头那样,好像一直都在他身边。 他这样一副怅然若失的模样,翘果儿并不想归结于这是什么做了的事后表现,她倒是觉得这是祝升动心了,是爱。 于是她试探性地发问:“其实你有点……爱上他了吧?” “爱?” 这是一个离祝升太过于遥远,太过于陌生的词。夜桥里面不存在“爱”,也不存在“恨”,他们只有“生”与“死”。夜桥没有人教过他们要去爱或者是恨,所以祝升不清楚究竟怎么样才叫做“爱”,又是怎么样才算“恨”。 他从不会认为,自己会爱上谁,要爱上谁,或者是要和谁相爱。 没有人给他对“爱”下过定义。 翘果儿有些犯难地眨眨眼,继续引导他:“你现在对裴焕生是什么样的呢?在意他吗?在意他做什么,去哪里,经历怎样的一切,是否会被人欺负,将来有怎样的选择……他的以后是否与自己有关?” “在意?算是吧。”祝升点点头,他觉得裴焕生像是住进自己心里了,无法让他不在意。 “想要和他在一起吗?” “嗯。” 翘果儿理所应当说:“既然如此,当然可以说爱 他。”在情色生意场里混太久的翘果儿并不相信情情爱爱,哪怕是刚遇见的陌生人,在某种情况下也能面不改色地说爱他。既然如此,祝升在意裴焕生,又为何不能算是爱呢? 人们好像总是喜欢把爱这样的字眼看得很重,不轻易说爱,也不轻易表达爱。可若是这样的话,又将会错过多少人呢? 真情实感也好,虚情假意也罢。 不过是人与人之间交际的需要。 如今祝升在意裴焕生,想要和他在一起,那么当然可以用“爱”这样的字眼留在裴焕生的身边,和他一起过日子。 像是给自己一个理由,因为我爱他,所以我要和他在一起。 祝升似乎不太懂这些,如果在意一个人,就能算是爱的话,那么翘果儿呢?她分明也很在意金喜,那样照顾那样担心那样陪伴,可她为什么不承认这是爱呢? 当他这样问翘果儿的时候,翘果儿那套理论说法好像在这儿行不通了。明明对谁都可以随便说些讨欢喜的话,说些情啊爱啊的话,但是偏偏对金喜说不来“爱”这个字。 翘果儿摇了摇头,不知道她是不知道,还是不想说。 她换了个笑容,依旧阳光明媚:“嘿,我当然在意金喜。可我没着要陪他一辈子……这样看,祝升,不仅是在意,也不是在一起这么简单,得是一辈子,你想要陪他一辈子,和他这一辈子都得在一起才能叫‘爱’。你想要陪着他,拥有他。” 可是后来祝升才知道,不仅如此,还有想要独占他,顺从他,改变他……以及改变自己。 太复杂了,包含这样多的东西,怎么会叫这个字不沉重呢? “这样说,你能理解了吧?”翘果儿眨眨眼,“但这和亲人之间那样的爱,又是不一样的。你爱他,就像爱你自己一样。把他当做是自己那样来对待……” 第51章 祝升却是摇摇头:“我不爱我自己。” 翘果儿还没说完的话卡在喉咙里,她有一瞬间情绪复杂,心里五味杂陈。 不爱自己吗? 怎会有人不爱自己呢? “那你期盼着你自己好吗?” 爱自己,肯定会期盼着自己好的。 祝升看着翘果儿,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他想,有些事情不用想得太明白的。就连翘果儿如今也只能说这一二,道不明来由原因,太过于纠结这些反而困扰了自己。 祝升觉得,他不会期盼着裴焕生和自己一样,也不会期许自己对待裴焕生如同对待自己那样。他回顾自己的过往,这潦草的十九年岁月,看淡生死,杀伐不断,磨难和苦难都随之而来。他可以忍受这一切,欣然地接受这一切,甚至若是有朝一日他也能坦然地被人杀死,会认为这是一个杀手的归宿,是他祝升的归宿。 他不在意这些。 可如果这样的事情发生在裴焕生的身上,他会觉得他可怜,替他委屈,为他难过。他没办法像接受自己这样去接受裴焕生被这样对待。 他们是不一样的。 他不希望裴焕生和自己一样,他希望裴焕生比他过得好。 于是他总算能回答一开始的那个问题了。 是不是有点爱上裴焕生了。 “我觉得,我爱他。” 他承认得太过于直白,以至于翘果儿怀疑祝升会不会曲解了自己的意思?他究竟有没有懂得“爱”这个字的含义?不过再让她来说,她也说不出什么东西了。 她耸耸肩,又劝说道:“既然如此,可我也不建议你去找裴焕生。” “为什么?” “你如果要和一个商人谈感情,还不如和他谈生意。和他谈感情的下场就是……他好像从未真的在意过谁,所有人都像是他身边的过客,来去匆匆。” “就像许云莱那样么?” “……就像许云莱那样。” 祝升若有所思点点头:“我知道的。我可能是爱着他,但我并不想要他太多的回馈给我。我爱他,与他爱不爱我无关。我们之间若是有所亏欠,互相纠缠着,似乎也够了。” 这样的思想转换,这样的逻辑清晰,让翘果儿叹为观止,惊讶到有些说不出话来。 她发现,祝升接受能力是真的很好,但他有自己的一套思维想法,他竟然想要跟裴焕生把感情当成生意来谈,可旁人好像也插手不了太多。 “所以呢?你接下来要怎么办?” “让他再欠我一个人情债吧。”祝升浅浅笑着,“我想要带他去洞庭。” 翘果儿皱起眉头:“那以后呢?你要带他去夜桥吗?还是和他留在金州?” 空有所谓的想要在一起的想法、或有以为这是爱的念头都是不够的。 可是很显然,祝升并不是一个在这方面切实的人。 他笑:“以后再说吧。” 第29章 出发 清早,时夜就带着厚厚的账簿过来了,昨夜他精打细算,点着灯盘算了一整夜,现今眼睛下还挂着两个黑眼圈。他表情不太好看,坐下来就跟刚下床穿衣服的裴焕生叨叨:“昨天晚上我算了一整夜,八百棵树,存活下来的能有多少?产成收入又有多少?几年能见效?若是失败了,他们两家能不能接受这些钱打水漂?他们若是只想受益,不担风险,我看这笔买卖也做不成了……” 裴焕生觉得自己脑子还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还沉浸在睡梦中,时夜这一连串的话他是没听进去几个字,听到后面“做不成了”这四个字才彻底清醒了。 他只能无奈笑道,宽慰他:“倒也不用想得这么坏。大家都是生意人,不至于闹得这样难堪。” “我们都被他们夹在中间这样难做人了,你还要替他们说好话——可真是……”时夜撇着嘴叹了口气,接着开始翻他那本账簿,“一棵桃树我们是250文左右买下,800棵树花了20两金多一些,这里算上了运至金州的费用。先前买土地,打通官府那边,花了50两银,伐木移栽,又花9两银。每个月都要支出每人200至300文不等的工钱,这里大约又要去5两银,一年就是60两银……且先说到这里,日常开销还不曾算,单是这些钱,就已经把我们本金算进去将近四分之一。 “当日我们和汪鸿之谈的可是他投七分五,我们没投的这两成是我们自己亲力亲为照看桃园,上下打点换来的。如今金佑要投多少?若是按他所说的,汪鸿之投一分钱得一分利,他能投两分得一分利,倒也还好。只是难在……他究竟要得几分利?” 时夜分析了这么一大堆,终于在最后说出了重点。 裴焕生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再听下去他头都要炸了,让他想要再躺回去睡上一觉才好。 “我倒也不需要他真的做到那个份上,他和汪鸿之投一样的钱,我也可以追平份额。最后的买卖得利三三三分,还剩一份给我的青瓦楼,用来酿酒。” 时夜猛然抬头,他倒是忘了还有这么一茬,在得利这件事上面精算太久,倒是忘了青瓦楼还盯着这桃子。比起买卖得钱,倒不如给青瓦楼谋划谋划。 “这样看,金佑不一定能应下。汪鸿之那边,也不好说。” 原本五五分成,如今却要汪鸿之让两分,裴焕生只让一分。 裴焕生叹了口气,勉强笑道:“所以任重道远啊——” 第52章 时夜不满地放下账簿、抱起双臂:“我看金迎回门的时候,他们就会商谈此事了。那日倒是时机巧,让你的生辰给碰上了。” 裴焕生细细数着日子,四月十九的婚事,四月二十六时正是第七日要回门。 这个生辰若是过不太好…… 裴焕生宽慰他似的笑了笑:“那也没办法。” 时夜抱着账簿先一步下楼了,就当裴焕生以为他去而又返的时候,抬头见来人竟然是祝升。 他穿着一袭青绿衣裳,整个人显得精神了许多。先前总是着深色劲装,忽然穿这么不一样的衣裳竟然亮眼太多,像个翩翩少年,意气风发。 裴焕生弯弯嘴角,他像是料定会见到祝升似的,他朝他招了招手,要将他唤过去。 他几乎都没有喊他的名字。 祝升微微皱起眉头,他其实想听裴焕生说些什么,对自己说些什么。 裴焕生将他的双手握住,轻轻地捏着,像是捧着一双宝贝。他的语气轻柔和缓:“祝升,你上次没有同我道别,这次是要来和我道别的吗?” “不是。” 他们好像每次一见面,多是谈论去留的事情。 祝升微微一颤,将他的双手反握住,将他的双手拢在一起,紧紧地握在自己的手里。 “我是来带你走的。我要带你去洞庭。” “去那做什么?” “找‘谢风雪’,他身上有悲离别,他很可能是李何欢。” 裴焕生愣了一下,他有些犹豫不决,顿时思绪万千。如今桃园一事未定,亟待解决,偏偏在此时有了李何欢的消息。他想是否要写信给李萱儿,让她去找这位“谢风雪”。 于是他摇摇头:“我可能不能去了。这边有更重要的事情。” “有人要杀他。” “谁?” “我。” 原来是这样,裴焕生恍然大悟,原来是祝升接到这单子了,要去杀这个人。 “若他是李何欢,你还要杀他么?” “你想让我杀他吗?”祝升认认真真地盯着他,“如果你和我一起去洞庭,确认他就是李何欢,我不会杀他,我会放他一命,将单子退回。” “就像上次你帮我那样吗?可你还是把刘左杀了。” 祝升摇摇头,轻轻地叹了口气:“这不一样。” 昔日刘左下的单已经被夜桥接下,没有能退还的余地了,尽管还有别的选择,但是祝升选择了最偏激也最果断的一种——把买主杀了。这样外面的人就没人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 如今倚南庄的陆淼买谢风雪的命,但是这笔单子还没人接,目前在祝升的手上,他还在决定是否要接单,还有转圜的余地。 祝升细细跟他解释这些。 裴焕生眯起眼睛看着他,上下打量着,像是要看穿祝升这个人。 “既然如此,所以你背后的新伤,就是因此而来的吗?” “……” 祝升觉得自己真的被这个人拿捏住了,他总是一下就找到关键的点,把自己不愿意谈不想让他知道的事情,一下子就能扒开揭露。 他久久不语,像是在自我挣扎,又像是在发愣。 “祝升。” 裴焕生抱住了他,双手抚上他的后背,一点一点地摩挲着。他有很多话想要说,但是好像都是徒劳的。已经发生过的事情,是没有办法挽回的,只能想着要如何弥补。但是很显然,祝升不想让自己知道,不需要自己弥补。 他们早就互相亏欠太多太多了。 祝升觉得自己像是要软在他的怀里,可明明被拥抱着让人浑身僵硬不敢动,他想他不会后悔那日的决定,不会后悔杀了刘左为裴焕生所做的这一切。 甚至和裴焕生有关的任何事情,迄今为止,他都不后悔。 于是他轻声道:“裴焕生,已经过去了。” 所以不用再心疼我,也不用再可怜我。 “哥哥,一起去洞庭吧。” 所求不多,只要能带你去洞庭就好了,只要你能和我一起去洞庭就好了。 他们分开结束了这个拥抱,裴焕生摇摇头,解释道:“还有生意要谈,和金家的。如果我现在走了的话,等我回来,对于桃园我可能就没什么决定权了。” “如果他们占你的桃园,回来我帮你杀了他们。” “……不至于。”裴焕生连连阻止他这样的想法,“不必如此……在性命面前,金钱还是不值一提的。” “那我不杀他们,哥哥和我一起去洞庭吗?” 他的逻辑好像太过于异于常人,尽管这并非是裴焕生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了,但他总觉得祝升的逻辑一定是很奇特的。会想着用那样的方式“还债”,又会用这样的方式让自己去洞庭,仿佛他才是那个真正担心李何欢性命的人。 裴焕生不由一笑,思前想后,李何欢的性命的确比桃园重要的。虽然可以让李萱儿去找李何欢,但是想来祝升是不愿意的。 他没必要拿李何欢的性命冒险。 他眼睛一眯,计上心头。 有了这样一个合适的理由,他自然是可以顺顺利利离开金州的,至于金汪两家究竟要如何逐利,并非不关他的事了,而是他可以用此事为由,将桃园如何分利的事情托付给金喜。那么,各方理解他不能参与其中,也能理解金喜受托谈判,金汪两家顾及金喜面子,也不会吞了大头。 第53章 他微微一笑,点点头:“好,我和你去洞庭。” 裴焕生将想法说给时夜听,时夜皱着眉头看了一眼突如其来的祝升,不是很满意:“您是轻松了,我负担重了。” 裴焕生认真道:“拿捏不准的,想要多得利的,不想要的,就问金喜要怎么办,让他去周旋。三三四分,四得是我们的。” 时夜无奈道:“金喜交你这个朋友啊……算他倒霉。” 裴焕生笑道:“和我交朋友,有什么不好。我还要担心,我的桃园会被你们卖了呢,到时候等我回来,发现早就易主了,那才叫我心碎。” “定然是不会的。你这样嘱咐金喜,他肯定是要不辜负你的。” 分明是金家入局,布下了一个让裴焕生进退两难的局。如今他却以有更紧要关乎朋友性命的事情离开金州,推金喜入局,对于自家人,金佑不可能欺压太狠,不得不退让。 关于这些,祝升是听不太明白了,但好像去洞庭这件事对于裴焕生来说好处太多。他想,若是单单为了李何欢这个人,裴焕生会愿意舍弃他的桃园救下李何欢吗? 嘴巴上说着性命在金钱面前不值一提的裴焕生,心中又是怎么想的呢? 祝升觉得,他好像从未看透过裴焕生这个人,他们之间总是隔着一层纱,他看不清裴焕生。尽管他们早就有了进一步甚至进到身体里的举动,但裴焕生似乎很少对他敞开过心扉。 令祝升没有想到的是,在出发去洞庭之前,裴焕生朝他提出一个要求:“告诉我,你背后的伤,是因为我吗?是因为去杀了刘左吗?如果觉得很难说,你可以直接点头,或者是摇头。” 他们对视许久,祝升依旧沉默着,不点头,也不摇头。 裴焕生却觉得,祝升是不会撒谎的,所以他不会点头,也不敢摇头。 他对祝升实在是无可奈何,他只能软下语气,说:“是我欠你的。” 第30章 难缠 裴焕生早早地和祝升出发去洞庭了,两个人快马加鞭,留给金喜的只有背影以及马蹄踹起的灰尘。 金喜看着他们远走,顿时觉得自己压力特别大,改日若是见着了李何欢这人,定要狠狠讹他一笔,不然真是白遭这些罪了。 裴焕生和祝升的背影还未完全消失,时夜已经拿着账簿走过来了,似笑非笑地递到金喜面前,金喜见过只觉得烫手,想要扔掉。他咬着牙接过往回走,和裴焕生背对而行。 晨光熹微,初升的太阳泛着柔光,挂在东边映衬着巍峨大地。早起的卖货郎挑担夫,背着竹篓担着扁担,吆喝声吵闹声比太阳更早唤醒这座城。晨醒昏定,每日忙忙碌碌,不过是为了碎银几两 金喜捧着账簿边走边看,上了旁边停靠的马车。阳光追赶着马车走,一直到了北面的桃园。金喜在车上看账簿看得想吐,脚落在地上的一瞬间才觉得安心。 无论账簿上面写得多漂亮,时夜算得有多精准,最后都不如来看看这长势喜人的桃树。 裴焕生究竟为了这片桃园费了多少心思,金喜也不得知全面,他并非跟他从始至终看着这桃园的。但如今看这片桃树,他似乎能感受到裴焕生在上面浇灌的心血。 越往里走,温暖的阳光密密麻麻透过树叶缝隙、洒在地上,在土地里勾画出了金色的叶。 他不由幻想在这片土地上、这些树上结满桃果,一批又一批的桃子运到青瓦楼里,来年开坛酿好的桃酒,一群人临窗坐在雅间,风吹帷幔,喝得酩酊。 人生在世,除了碎银几两,也还得为些别的。 于是他回过头,对时夜说:“裴焕生想要三三三分,余下的那一分给青瓦楼,是吗?” “是。” “好。我帮他谈下来。” 金佑没有想到裴焕生会委托金喜来谈生意,对于这个年纪最小的弟弟,他大多时候是溺爱的,就像家里人对金喜那样对待他。 但对于桃园这笔生意买卖,看中了长久性,自然是多要些份额才划得来。 汪鸿之对此没有什么所谓,他也不会为了这几分利益和面前这两位闹掰,否则出了这道门金迎就得和他闹,实在是没必要。他风轻云淡地笑笑喝茶,一副与自己无关的样子。 他暂且没有点头答应,也没有说不行,他不说话,只是喝茶偷偷打量金家这两兄弟的表情。金佑还在沉思,金喜皱着眉看上去要耐不住性子了。 三个人心思迥异,彼时像是相互制衡着。 僵局是由进来的金迎打破的,她将果盘端进来摆在桌上,自顾自落座后为自己沏茶。 “时辰不早了,快些谈吧,爹还等着大家吃饭呢。” 金佑看了眼汪鸿之,见他依旧跟看戏似的,就知道他靠不住了,不会和自己死命站在一边。 “裴焕生如果要三三三分,余下的给青瓦楼酿酒,倒也不是不行。不过他出钱少,算是他出力费心折了和我们同样份额的本金,那又何故能余这一分给青瓦楼呢?” 汪鸿之笑了笑,这些东西都被金佑给算得明明白白,他这人先前嘴上说得好听,实际上真要谈起生意比谁都斤斤计较。 不过好在金佑也不怎么绕弯子,他本身就是个实干人,利益亏损算清后,自然把自己想要的也说出来了。 “青瓦楼用桃子酿的酒,也得分些出来吧。” 金喜依旧皱着眉头,他只是很轻笑了一下:“裴焕生这人锱铢必较,要是和他算这么清楚,他得把他出力做事的成本也给算上,看看到底抵不抵得了所谓的‘本金’。” 第54章 青瓦楼的生意是裴焕生的,哪怕只是桃酒这一种,也不能让别人来插手的。金喜今日不方便替他放开这道口子。 金喜神色认真,没有退让的迹象。 金迎在旁边出声打了个圆场:“都是朋友,没必要分得这么清楚,再好好谈谈。” 她不给建议,只是劝和,怕闹得不愉快。 汪鸿之此时才笑着开口:“我和金迎婚宴上的酒,也还是多亏了裴焕生。金迎有时候就好他家这一口,平日里有什么好东西也分给我们,倒也没必要这样计较。我看啊——三三三分,余下的一分就给青瓦楼吧,日后酒酿成了,分一两坛给我们尝尝味。兄长、弟弟,你们觉得呢?” 他对他们的称呼变得亲昵,是金迎才会这么叫的。也是在变相提醒他们都是一家人。 金迎没等他们开口同意或是拒绝,而是装模作样娇嗔道:“唉哟,你们快些谈,今日我回门,还要让爹等不上我吃饭呀?” 既然如此,金佑便点点头,算是认了。 裴焕生回飘渺谷,会途径洞庭,因此此处对他来说算不得多么熟悉,但也不算陌生了。 洞庭浩浩汤汤,碧波荡漾,湖水中落下一银盘,称为“君山”。在洞庭湖周围多是平原丘陵,有的村盘踞在一起,有的则散落各处。 夜桥的消息一向很准,他们没有费多大劲就找到了那位“谢风雪”。裴焕生看着远处在湖水里抓鱼的谢风雪,怎么着他也不能把这样一个人和李何欢联想到一起。他在想,这个世界上难道真有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么? 他举起鱼笑得开朗,兴冲冲地和岸边的瞎子炫耀,也不管别人看不见。 突然改名换姓,过这种生活,也的确像是他李何欢能做出来的事情,这人就是随心所欲惯了的。 裴焕生劝说自己这就是李何欢,手上拨珠子的速度越来越快,他实在是想不明白这其中究竟发生了什么,怎么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最后裴焕生认命似的叹了口气,将手中的念珠戴回手腕上。祝升看他这样,便笑了一下,攀上他的小手臂,顺着下来取下他手腕上的念珠,放在自己手里把玩。 裴焕生接下来有求于人,因此没有阻止祝升这样做。 “我认得他,不要杀他。” 祝升愣了一下,挑了挑眉:“确定他是李何欢?” “这张脸是李何欢,但是这个人……像被夺舍了。” “那你还要去和他确认一下吗?” “不用。我会写信给李萱儿,让她来的。” 祝升点了点头:“好。那你欠我个人情。” “嗯。我欠你的。”裴焕生说着,笑了一下,“如果提什么过分的条件,我要是做不来,就让这个李何欢去做。” 祝升认认真真摇摇头:“不会提什么过分的条件。而且,是你欠我的,得你来还,不是么?” 裴焕生:……? 裴焕生顿时哭笑不得,疑惑地看着他:“那你要我怎么还呢?” “再跟我做一次吧,哥哥。” 裴焕生愣了一下,他和祝升谈不上是朋友,却早已经有过比朋友还要进一步的举动。当祝升再次谈到这个的时候,他想起祝升第一次求他和他做的模样。 不懂事,甚至是天真,完全没有一个杀手该有的样子。 他很受用,可也不得不提醒: “祝升,人情可不是用在这个上面的。” 祝升当然知道,江湖人重情重义,把人情情义看得比命还重要。 可他是夜桥的生桥。 “我只会杀人,跟人讲不来人情,只是为了你,才卖你一个所谓的人情。可我要的,并不是你的什么人情债,而是情债。” “祝升,我不谈情的。” 裴焕生同人讲情义,却不讲男欢女爱这些感情,他要的从来只是鱼水之欢。 祝升当然明白这一点。 “我知道。所以我求你了,再跟我做一次吧,哥哥。” 裴焕生敛了神色,他眯起眼睛,琥珀色的眸子里好像也失了光泽,他有些幽怨地说:“所以……你再次回来,要带我来洞庭,不是为了救李何欢,你只是想,再和我做一次,是吗?” 祝升不知道要如何回答这个问题,连他自己都没有明确的解释和答案,如果按照翘果儿的意思,那么他这叫做“爱”。可是要怎么开口呢?不是要学着把感情谈成生意吗? 于是他选择不回答,他像一只主动扑火的飞蛾那样,奋力地上前搂住裴焕生的脖子,冰凉的念珠碰撞在裴焕生的脖颈处,让裴焕生反应不来的一颤。 裴焕生像是认命一样,被他这样突如其来地吻住。 他们像是许久未见还有些生疏的恋人,还不适应彼此缠绵的样子。裴焕生只是小心翼翼地回应着祝升这毫无章法的亲吻,轻轻地舔舐他的嘴唇。 事情这样发展的事态,太过于荒唐。 不过面对的是夜桥的祝升,好像又很合理了。 他对祝升,好像一向没辙。 一吻结束后,裴焕生抱着他,轻声说:“……当初不该招惹你的。” 祝升来去金州这么多次,他们依旧缠绵悱恻。 真的很难缠。 “……所以裴焕生,你要我在这里,偷一些时间吗?” 裴焕生笑着问:“偷给你吗?” “嗯。想要和你相处一段时间。” 第55章 “在金州还不够么?” “那是金州。”祝升这样回答,“如果金州没有你的话,其实没什么紧要的。” 裴焕生凑近了些,迫使祝升闭上眼睛,在他眼睛上落下一吻,温柔地笑着说,半是玩笑半是认真:“祝升,擦亮你的眼睛看我,不要喜欢上我。” ……好像有些迟了。 早知道那时就不去找翘果儿“确诊”了。 祝升轻轻地努了努嘴:“不会。” 第31章 栀子 李萱儿收到裴焕生的灰鸽寄来的信时,她正在洞庭另一端,不过洞庭实在太浩大,如今她要从西越洞庭、向东边去。在出发之前,她写信给家里的哥哥段慕谦,告知他这边的一切。 她对几位哥哥向来没有什么隐瞒,尤其是这种事情,让大家信息同步,她觉得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紧接着,她拿起自己的鞭子“扬欢”就往外走,几乎是一刻也不敢耽误了。 裴焕生这边悠闲自在,好像事情最后到底怎样发展与他无关了。祝升其实不太能看懂他们飘渺谷这几个人的关系,好像很熟,但好像也无所谓。 于是他不得不提醒:“陆淼应该不会轻易放过李何欢的,夜桥不杀,会有人杀的。” “生死有命,我管不了那么多。”裴焕生耸耸肩,无奈道,“但你如果见过李萱儿的话,不会担心这些的。她收到信后,会马上赶来,救一救李何欢。” 祝升已经听过“李萱儿”这三个字太多次了,他只知道她是他们的妹妹,是李江回和殷红袖的女儿。除此之外,他也没深入调查过。 裴焕生缓缓说:“她脾气性格很顽劣,没人招惹得了她的……啧,我想陆淼应该活不了太久了。” “这样听来,她好像很适合当杀手,杀伐果断。”祝升如此评价,一个杀手认为另一个人适合当杀手,这应该算是很高的评价。 “啊?哈哈哈——”裴焕生忍不住笑出声,摇摇头,“她沉不住气,不太适合。嗯……但她的确喜欢杀人,或者说是折腾人。” 祝升不禁想,到底是一个怎样气势凌人的娇蛮大小姐,在飘渺谷内她又是如何长大的呢? “你好像对她很感兴趣。” “没有。”祝升摇头,“只是有点好奇。” “好奇什么?” “除了金喜、翘果儿……金州的那些人之外,你好像很少提起飘渺谷的人,连他们的故事,你都不怎么说。” “我已经太久没回家了,没什么好说的。” 他们坐在窗边,外面是湖水。这间屋子立在水中央,扁平长桥连接着木屋和岸边,外面还有空地为了个小院,立了个竹架上面爬满了紫藤,紫藤遮了阳带来片阴影,紫藤架下摆了一张小竹桌,几张小竹凳。 树影悠悠,清风徐徐,独属于江南的好风光。 “如果没有这么多事,李何欢和那个瞎子在这里呆着,也挺好的。”裴焕生忽然说,“看着他挺享受的。” “那你呢?” “我?”裴焕生微微皱起眉头,用异样的眼光看着祝升,像是在仔仔细细打量他,“我不会。人各有命,李何欢会这样做,我不会。” 祝升若有所思点点头。 裴焕生端起茶盏抿了一口,悠悠道:“我发现你回来后,对我的好奇心很重。先前在桃园的时候,你跟我说,你没有想要和我成为一路人。可是现在,你又在做什么呢?” 祝升抬起眸子,平淡无波,并不像心事被戳穿了那样慌乱,因为他也不知道他究竟想要什么,这样做的原因又是什么,没有人可以给他一个准确的答案。 若是说什么“心之所向”实在太过于荒谬,不是他的作风,尽管大多数时候他都是随心所欲的。 他轻轻笑了一声:“就当是在让你还债吧。” 学到一点儿洒脱,学着将感情谈成生意。 裴焕生觉得好笑,托腮看着祝升:“可是我有想做的。” “嗯?” “和你做。” 兴许是碰巧,让他们赶上了这场雨。雨打屋檐,从木屋落下,或是滑落到湖水里,静得只能听见雨珠在外面跳跃的声音。 屋内焚了一炉香,和松枝香气不同,也没有茶香味,是很浓的檀木香,温润幽香。这样的香气闻久了会有些熏人,不过还好雨带来风,吹进了屋内,消散了香气,却使得弥漫到边边角角。 裴焕生和上次一样温柔,甚至更温柔。外面的夏雨来得猛烈,如豆大的雨砸下来,和屋内的缠绵迥然不同... 在开始前他们喝了些酒,洞庭的君山银针没喝上多少,青梅酒倒是喝了不少。那时的裴焕生跟红馆里的娇女没什么差,哄着祝升喝了一杯又一杯,托着他的脑袋将杯子递到他嘴边,而他吞咽的速度跟不上裴焕生倒酒的速度,清酒从嘴角流出来不少裴焕生也不管,像是要把他弄得酩酊。 祝升的酒量还是可观的,其实他觉得自己没有喝醉,但还是沉溺进去,窝在裴焕生的怀里,任由他摆弄自己。裴焕生轻声细语地诱哄着祝升,放下杯子轻轻掐着他的下颌,从脖颈处轻轻咬着、舔舐着,将他嘴角的液体舔掉... ... 祝升深呼吸一口气,被这样调侃有些羞:“……我应该是喝醉了。” “一点点青梅酒,不至于的,我还帮你喝了些。” “……” 第56章 祝升忸怩了两下,转过身去抱住裴焕生,靠在他的胸前,仰头看着他:“不太够。” 他拿起旁边的酒壶,站起来喝了口,捧着裴焕生的脸,以上位者的姿态俯身对着他的嘴唇、勾着他的舌头渡了过去。酒液从他们的嘴角流出,流到脸上、身上,被弄脏的衣服紧接着被脱下,被丢到一旁。 他们坦诚相对,窗外的雨带来的风显然驱不散他们身上的热...他们彼此摩挲着,紧密贴合着,就像一滴水融入另一滴水那样,看不出任何痕迹,和谐得像是天生的。 另裴焕生没有想到的是,醒来之后竟然没有看到祝升,昨夜祝升分明累得不行,洗澡的时候就睡着了,没想到他第二天会比他先一步醒来,甚至找不见他人。 裴焕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祝升,外面还有微雨,他煮了一壶姜茶留给祝升,还有一张纸条。 “有事出门。” 他撑起伞,走进雨中,到了街市上买了些菜。他已经很久没有下厨了,手艺究竟有没有生疏还得等回去后试了才知道。除了酿酒和算账之外,他现在对任何需要动手做东西都不能打包票了,包括制毒。 江南这地方十里不同音,裴焕生用飘渺谷的家乡话和他们说不上几句,用官话也觉得别扭,最后沾了些他们这里的强调,有些不伦不类,但也没那么像个外来人了。 昔年他一路北上,后面闯金州,遇到过形形色色的人,听到过五湖四海的方言,也使得他学哪里话都能马上学上几句,很是上道。 裴焕生长得就不像个纯正的中原人,漂亮得像是胡羌那边的人,和热心的姐姐大娘聊了几句,被问家乡问年龄问家室问近况,裴焕生笑着浅谈了些,但没几句实话。 他说他来自陇西,是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 “唉哟,那是胡商呀?”有娘子这样理解道。 “嗯……可以这么说吧。”裴焕生随她理解,反正不会长久接触,不过是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他本人又听不见。 他又说他三十了,家里有发妻。 周围的娘子纷纷摇头,惊叹实在是看不出来,好奇的人又问他是否有孩子,有几个? “家中兄弟姊妹太多,带养不过来,为兄又做父,尤其妹妹年纪小,骄纵蛮横,因此不敢生养孩子。” 此时正在赶来的李萱儿忽然打个喷嚏,莫名其妙道:……有谁在骂我? 而周围的娘子们已经用一种可怜他的表情看着他,有人感叹:“这样啊……那你真是不容易啊。” “是啊——”裴焕生点头笑了笑,看不出任何说谎作假的迹象。 见聊得差不多了,他说:“还要去买菜,就先走一步了。” 众人:“真是勤俭持家贤惠的好男人。” 说了些胡话,让裴焕生心情大好,走路的步伐都轻快不少。买完菜后他回到木屋,屋门是敞开的,想来祝升已经回来了。 他甚至没有仔细看里面的人,一边走进去一边说:“给你了煮了姜茶,喝了吗?” “裴焕生。” 祝升转过身来,他将手中的姜茶放下,拿起桌上一枝栀子花。 香气四溢的栀子花,洁白如雪,硕大的花像是在他胸前绽放。 先前听他说喜欢栀子花,金喜又说江南的栀子花开得最好。 于是祝升想,既然到了江南,就要去寻折一枝最好看的栀子花,流星赶月地连奔一夜,递到他的面前,送给他。 再和他说…… 在心底里,小声和他说:我爱你。 不过此时的他低下头,轻声笑了一下,对还有些微怔的裴焕生说:“生辰快乐。” 他将栀子花递出。 那朵漂亮的栀子落入裴焕生的手里,只听他轻声问:“你知道栀子的含义吗?” 祝升没有忘记他之前说过的,于是回答:“同心、执手。” “是。”裴焕生觉得自己被触动了一下,心会止不住地颤,没有谁会为了他大晚上跑出去摘一朵花的,偏偏祝升会这样做。 他有时候也会因为这样的事情而动容。 他挑了个酒壶,盛上清水,将栀子花插进去,放在了窗边。 久而久之,这间屋子里的香气由熏香,逐渐变为了栀子花香,由淡变浓。 第32章 甜头 祝升知道裴焕生会酿酒煮茶,却不知道他做饭也很厉害,几道色泽鲜艳的家常菜,摆上一壶清酒,风引着栀子的香气。外面是淅沥沥的小雨,他们是赶上南方的梅雨了,潮湿的夏,估计要等到六月才能彻底放晴了。 裴焕生发觉,遇到祝升之前好像没觉得雨天有这么多,自从祝升起初莫名其妙以雨季为期限开始,就总是遇到雨天。 江南的竹很多,祝升用大砍刀砍了几节竹,给裴焕生用来做竹筒饭了,竹筒里面装着糯米和水,用芭蕉叶堵严实后放在锅里面蒸煮,带着竹子和芭蕉叶的香气。 裴焕生说他们小时候出去玩遇到雨的时候,会折大片芭蕉叶挡雨,遇到小雨还好,遇到大雨就没用了。 “小时候折不下芭蕉叶,杆太粗壮了,李萱儿就会用牙去咬,她也不嫌脏,不觉得味道苦涩。她咬下之后呸了两口,又得意洋洋地挥着叶子。 “回家后她娘骂她一顿,她也觉得没事,甚至还要把带回来的芭蕉叶给她娘,让她娘用来做粽子或者做南瓜饼时,用来包南瓜饼的,还能用芭蕉叶包糍粑。” 第57章 裴焕生说着他们小时候的事情,那些远在飘渺谷时的故事,与金州无关的,甚至是他金州不会提起的人和事。 他神情温柔,面上带着笑意,像是将一段美好的往事缓缓道来,他无比珍惜在意着。 他饮了一盅酒,这是他今日上街买的桂花酒,浓郁的桂花香气混在酒液里,像是在喝桂花糖水。 如若再要说他们小时候一起去喝糖水的故事,似乎又能说很多了。 他只是摇了摇头,眨巴眨巴眼睛,将竹筒扒开,把里面的饭弄出来放在碗里,分给了祝升。 祝升只是静静地听着他说这些往事,他只是这样听说,就觉得裴焕生描述的生活离他太遥远了。来自夜桥的孩子,是不会奢想裴焕生所说的生活的,他们连想这些东西的根据都没有,无从构想。 像是在听别人说一个虚无缥缈的梦。 裴焕生朝他笑了一下,问:“你想吃吗?我下午给你做。” “做什么?”祝升有点儿没有反应过来。 “粽子你应该吃过,马上也要到端午了。要是你想吃的话,我给你包几个。至于南瓜饼和糍粑,也能给你做,你好像不怎么爱吃甜的,我少放些糖……” 他像是把一些莫名其妙的爱意洒在了自己身上,跟神洒水似的,祝升想,让自己尝到一点甜头,以此忘记过往所有的苦。 甚至祝升不知道,裴焕生这这样做究竟算不算爱意,还是一些善意,或许只是裴焕生想要露两手而已。 不过祝升从来没办法拒绝他,他轻轻地点了点头,期盼地看着他。 裴焕生带着祝升一起出门买糯米粉还有南瓜。 他早上才出门一趟,下午又到街市来。此时雨已经停了,雨水的气息还是很浓烈,雨后并不是纯粹的青草香,更带着些烟火气。空气不算太清新,更多是黏糊糊的,还让人觉得有些闷热。 像是他们第一次做的那天,他们从红馆里出来时的感觉。 裴焕生买了些炒货,一些炒瓜子花生,带着盐味的。旁边还有陈皮,祝升一下就闻到熟悉的香甜气味。只见裴焕生笑着问价,要了一些包起来。他的确是贴近世俗了,但是这样随心所欲地花钱,跟富家公子哥还是没什么两样。 裴焕生将陈皮放到祝升手里,让他拿着吃。 陈皮入口的那一瞬间,祝升误以为自己再次尝到了那个香甜的吻。他恍惚了一下看着面前的人,此时展现出他的另一面,不算勤俭,但是很持家模样。让祝升恍惚到,误以为他们会这样平平淡淡过日子,过很久。 裴焕生走在路上,有人同他打招呼,是个中年娘子,她和裴焕生聊了两三句。正当祝升疑惑裴焕生初到此地,怎会有熟人的时候。她忽然提到了自己。 “诶,这是你的朋友吗?” 裴焕生顺着她的目光偏头看着祝升,笑道:“是啊。” “还以为是你家中兄弟呢。” “啊——也可以是。”裴焕生忽然想起早上在他们面前所说的“家中兄弟姊妹太多”,他轻轻笑了笑,又继续说起胡话,“不过他和其他兄弟姊妹不同,妹妹娇蛮,但是他很乖,让我放心。这才带出来买些东西。” 娘子仔细打量着祝升,说实话,这人长得清秀俊丽,但的确和“乖”这个字沾不上边,眉头轻皱着,带着几分寒气似的。 她讪讪一笑,不敢说他俩长得不像兄弟这样的话,一个长得有些乖戾,一个则长得像外族的漂亮美人、叫人雌雄难辨,过目不忘。 她只是点点头,再聊了两句说自己还有事,先走了。 等她离开后,祝升才走到裴焕生边上和他并排着走。 他应该是有些好奇的,不过他什么也没问。 裴焕生忽然笑了一下,主动说:“今日上街的时候认识的,在外随便编了些话伪造身份,说我是胡商,家中兄弟姊妹多。” “……你居然也会乱说话。”祝升不禁有些诧异。 “在金州,我也没说过太多真话。”裴焕生笑道,“你忘了么,你第一次来金州时,就被我身边的人骗了个团团转,将‘群芳好’假装成是‘落桃花’给你喝。” 祝升当然记得这些事,他不由眯起眼睛,问:“还有呢?” “像这样的应该是没了。其他的多是些不由己的场面话,或者是为了算计人心时故意说的。”裴焕生坦然道。 “包括我第一次回来时,在吊脚楼里见你,你和我说——‘祝升,要下雨了’,也是在算计我吗?”他问得很认真,他甚至已经确定他被裴焕生算计过很多次,因为他几乎从未看到过裴焕生的真心。在某些场合下,裴焕生会戴上假面,说些适宜的场面话。 他见裴焕生不说话,又问:“那次你应该猜到,我是要去杀你的吧?所以你后来和我那样说……” “祝升。”裴焕生觉得自己像是被浪潮裹着,方向不受他的控制了,他此时要极力拉回,“都已经过去了。你再来问我当时我的想法感受,已经没什么意义了。我也不会再去纠结,当初你说不会和我成为一路人,如今又要和我一起。究竟是什么改变了你?祝升,人与人之间,还是需要一些秘密,哪怕是互相已经心知肚明但不曾点破的秘密。” 祝升默了默,他想,裴焕生的确比他活得洒脱。 但他也忽然想到,他现在的想法应该是和他再多走一段路,不敢说互相坦诚感情,他不敢去猜去赌裴焕生对自己的感情,连他自己对自己现在的感情也有些疑虑。 第58章 究竟是翘果儿说的那样吗?这是“爱”吗? 那么为何自己此时变得有些计较,会提那么多的往事,纠结过去的那些事情。他甚至有些害怕未来,只想要停留在当下了。 但他的确认同翘果儿所说的,爱一个人,是希望他能够过得更好。 于是他主动牵起裴焕生的手,他想,他要和他再走一段路,哪怕只是一小段。 回去后,裴焕生将南瓜切开,将里面的肉挖出来放在器具里,再混上糯米粉,撒上许多的糖,将它们揉开,将南瓜肉捣碎,揉成一团,就像个染了色的面团,但是要更湿润、稀疏。 裴焕生拿筷子沾了沾,试了味道,觉得不够甜,又撒了一把糖。 祝升看到这么多糖,不由皱了皱眉。他知道裴焕生爱吃甜的,但是没想到会嗜甜成这样。 裴焕生看到他古怪的表情,不禁笑道:“这个南瓜不太甜,才加这么多糖的,这个其实没特别甜。” 祝升若有所思点点头,但他明显不太信。他撸起袖子打算和裴焕生一起弄,被裴焕生赶去洗手拿芭蕉叶。 他们将芭蕉叶切成了工整的长方形,小小的一张,用来包一个南瓜饼再合适不过。 他们将南瓜面团搓揉了许久,捏下一小块揉成圆球,再摁压下去变成了饼,修饰了边缘放在芭蕉叶上,用叶子卷着包裹住。 在灶台上的大锅里添上半锅水,架上蒸器,将南瓜饼平整地放在在蒸器上,盖上锅盖。再将点燃的几根又细又短的小树棍放进灶台下的生火炉里,吹风生了些火后,接着放入更长些有些粗的树棍,等火势再大些,最后放入大根柴火,不一会儿,火势很盛,甚至有些熏人。 裴焕生的手、脸,甚至脖子因为刚刚吹风生火沾了黑灰。对于祝升来说这实在是太新奇了,在金州名利场上风生云起的裴焕生,居然会生火做饭,还会给自己包南瓜饼。 甚至可以用“贤惠顾家”这样的词来形容他。 祝升问:“你从小做这些吗?” “做过一些。在飘渺谷的时候,我娘会教我这些。” 那时候裴清瑜已经放下剑,不再杀人了,每次做些新菜消磨时间。一开始她做得实在是很难吃,裴焕生是受不了每日跟试毒一样吃她做的饭菜,才说要和她学的,因为他不相信真有人可以认真做了还能把菜做这么难吃。后来他自己钻研有所成,做得比裴清瑜的要好吃太多,裴清瑜也不再做菜了。 裴焕生将甜酒酒曲放进另一个锅里煮,打了两个蛋进去,做成了一碗甜酒。带着清甜的酒味,跟栀酒一样甜,不过没有花香味,更多是米的香味。 剥开一个南瓜饼放在另一个空碗里,祝升咬下一块,软糯的南瓜饼很有嚼劲,原以为会齁甜,现在尝试后觉得刚刚好。 他点点头:“很好吃。” “甜吗?会不会腻?”裴焕生问,自己拿了个吃,他是觉得刚好,但他这人爱吃甜的,祝升和他的口味可不太一样。 祝升笑着摇头:“甜,但不会腻。”他眨了眨眼,想了会,继续说,“裴焕生,今日是你的生辰,却在为我忙活。你有没有什么想要做的吗?” 生辰这种东西,对于裴焕生来说可有可无,无非是又老一岁。 “没有。” “那有什么我能为你做的吗?” “你已经做了。”裴焕生看着他,温声道,“你给我摘了栀子花,还不够吗?祝升,我们之间其实不用计较什么,你不用觉得占我便宜觉得我亏了,所以也不用想着一定要为我做些什么回馈我。你做得已经够多了,该觉得亏欠的人是我。” “……是吗。”祝升有些恍惚,他们之间一直互相亏欠着、纠缠不清着,就算真的细细计较,祝升也算不出来什么。裴焕生让他尝到一点儿甜头,他就想让裴焕生收到更多的好处,让他开心。 这不是什么滴水之恩涌泉相报。而是祝升觉得,哪怕裴焕生不给他什么恩惠,不对他好,他也会想要对裴焕生好。所以更别说裴焕生对他好一点儿,他只会想做得更过。 他想要对裴焕生好,以此尝到更多的甜头。 裴焕生牵起他的手,他温柔地甚至可以说是眼里带着几分柔情地看着祝升,他缓缓道:“我在飘渺谷时,大家会一起为我庆生,像是用一个理由把同伴聚在一起,吃平时吃不到的想吃的东西。后来去京城,一个人在外,但那时江湖朋友多,大家一般去酒楼喝酒吃饭,算是过了。在金州这些年,更像是以生辰为名,将生意人笼在一起,谈些生意,再收些昂贵礼物,想着下次要如何还,计较贵贱得失。 “所以对我来说,能像今日这样,平平淡淡地做些吃的,随便吃一些,就已经很快乐了。祝升,你并不是什么都没做,你为我摘了花,陪我在这里一起做了这些。还不够吗? “不要觉得亏欠于我,也不要想着为我做再多了。” 他的声音很温柔,说完这些话情绪起伏也不大,祝升再迟钝也听出来他表面上说不需要做更多,实际上是觉得他们之间不要过分纠缠不清。 裴焕生原来也会怕亏欠啊。 怕纠缠不休,怕难舍难分。 “既然这样,那你欠我吧。”祝升微微一笑,像是另辟蹊径一样解决这个问题,“哥哥,你觉得我做得够多了,那你觉得亏欠我,再为我多做些吧。” 第59章 裴焕生:……? “让我多讨些甜头。” 第33章 烙印 昨夜折腾到很晚,以至于祝升第二天很晚才醒,醒来后,祝升看见窗外一片阴雨绵绵,屋内都带这些凉意。昨天还有些闷热,今日暑气已经被驱散许多。 下床绕过屏风,就看见裴焕生坐在靠窗的榻上,悠哉喝茶。他手里还捧着一本书,原以为是什么经商之道,走近一看发现是话本小说。 祝升去洗漱完再回来,就看见方桌上摆着吃食,很丰盛,像是午饭了。今日的菜都很清淡,放在最中间的是莲藕排骨汤,香味浓,但是尝起来很清淡。旁边是两道小炒,半点辣椒都看不见。 “什么时候了?”祝升揉了揉还有些发酸的后腰,坐下来问。 “快正午了,醒来得刚好。”裴焕生明显是在笑话他。 祝升瞪了一眼昨晚的始作俑者,嘟囔道:“嗓子有些痛。” “给你煮了梨子水,我给你拿。” 昨日祝升说要尝甜头,裴焕生在惊讶觉得好笑至于,在心底里将算盘打得啪啪作响。在床上让祝升顺从他,嘴上说着“我对你好”实际上抓着祝升的头发迫使他抬起头来...问他有没有尝到甜头呢?祝升分明难受到眼角红润了像是要哭,却只是抓着裴焕生的手轻微地点头,靠着鼻子发出一声“嗯”。 ...他不禁也跪坐下去将他捞进自己怀里,像哄小孩一样亲吻他的嘴巴,拍打着他的后背,然后夸赞道:“……好乖。” 于是裴焕生料想到他的喉咙不会太舒服,今日醒来后就给他熬了梨子水,里面放了些冰糖和红枣。 祝升没有介怀昨日的事情,像一条忠诚的狗,被那样翻来覆去也不会生气,只是会觉得有些羞耻。他被抱在怀里的时候,他们赤诚相待的时候,像是一颗心被捡起来,他好像又被裴焕生洒了些爱意到身上。 裴焕生将梨子水送到祝升嘴边,像照顾生病不肯喝药的孩子那样,将梨子水喂给他。水很甜,不是药那样苦涩,顺着喉咙到肚子里,像是又被滋润了一遍。 “甜吗?里面还有梨肉和红枣,舀给你吃?”裴焕生用勺舀了些梨肉,梨肉已经被炖烂变成灰色,红枣也已经被炖软了,入口即化。祝升想要将红枣核吐出来,偏过头想要找渣斗。怎料裴焕生直接伸出手来要接,他很自然道:“渣斗放远处了,等会给你拿过来。” “……嗯,我可以先含着。”祝升觉得自己不是什么病人,也没什么身份,因此没必要做成这样。 “没关系。”裴焕生笑了笑,跟故意的似的,“毕竟是我欠你的。” ……小心眼。 祝升忍不住在心里吐槽他,真就是一个锱铢必较的人。 祝升眨眨眼,这下很自然地吐他手里了。 裴焕生这才走过去将核扔渣斗里,将渣斗踢过来到桌边。 祝升跟喝药似的慢吞吞喝完这碗梨子水,才拿起筷子吃饭,吃完后又喝了半碗汤。 阴雨天喝太多水会尿意十足,想要频繁如厕的。祝升去了几趟都被裴焕生看在眼里,他只是笑着看他去第三次,再回来之后拉着他开始亲。 跟狗发疯了咬人一样没什么章法,不讲道理得很。 祝升吃痛地皱了皱眉头,看了一眼外面还是大白天,不由道:“又要白日宣淫吗?” “等会你就知道了。” ... 他总是这么乖...祝升真是两个模样。平日里的祝升看上去清冷,不易近人,偶尔说话一针带血,思考事情的方式也异于常人。他甚至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也极少主动示弱哄人。但如果和他坦诚相对,先前他不算太乖,会像狼一样露出獠牙,但此时他已然是一只温顺乖巧的狗了。 他其实很会撩拨人,裴焕生不知道祝升知不知道自己具备这一点特性。 他俯身亲吻祝升的眉眼,他的鼻子,还有他的嘴唇,最后咬着他的耳垂,力度又轻变重,莫名的,他想要像寻常娘子会在耳垂这里打个洞那样,在祝升这里烙下一个烙印。 但是人与人之间,人与其他动物、物件之间,是不应该有太多纠缠的。给另一个人或者是动物、物件取名字,其实是一道最短的咒语,相当于是认了主,会被跟随一辈子,要牵挂,要纠缠的。就算要分别,也是要难舍难分的。 那么打上一个标记,留下一个烙印,也是一样的道理。 他收回牙齿,只是轻轻地又吻了一下祝升的耳朵。 ... 裴焕生轻轻地拍打着他的后背,捏了捏他手臂上的肉,柔声细语:“还好吗?” “还好……” 祝升却觉得,自己可能真的要完了。 被他牢牢掌控着了。 于是祝升忍不住回想自己这荒唐的过往,从一开始在凉州姑臧城时,是不是就偏离道路了呢?还是从在金州再次见到裴焕生开始的呢? 如今祝升不知道以后要如何收场,如何告别。无论是下雨还是放晴,他都不想再离去了。 方才裴焕生用力咬着他的耳朵的时候,祝升莫名期盼着他可以再用些力,最好可以流些血,留个伤疤,或是失去一块肉也好。这样以后就算分别了,再也不相见了,似乎也有在一起过的印证。 可是裴焕生没有这么做,他只是像个温柔的爱人,轻轻地亲吻了耳朵。 好荒唐啊…… 第60章 如果两年前在凉州姑臧城见面的时候,有人跟祝升说他们接下来会发生这些事情,会这样赤裸裸地面对对方,他会全心全意地将自己交给对方,相信他,随意他摆弄自己。 他只会觉得荒谬。 可如今一切都是真的。 他甚至害怕这会结束,害怕这会成为假的。 他在裴焕生的怀里忸怩了两下,抬起头来看着他,他支起身体,亲吻了他的下巴,轻声问:“为什么刚刚不咬我?将我咬出血,最好能生出印记。” 他的眼神有些迷离,他闭上眼睛,再次睁眼时又变得有些清冷。 他眨眨眼,说:“裴焕生,不然我咬你吧。” “哈?” “我给你打上印记,可以吗?” “别——” 没等裴焕生反应过来,祝升死死地抱着他,禁锢他的双手,在他的耳朵处用力咬着,像狼一样。 裴焕生这才意识到,祝升本质一直是狼,他不是温顺乖巧的狗,一直都是他在假装。 他吃痛皱起眉头,想要挣脱禁锢。 但最终祝升松了力,没有真的咬掉。 他有些颓废地坐回去,说:“还是算了吧。” 因为他好像有些舍不得。 舍不得在裴焕生身体上留下这样的印记。 他的身体是残缺的,是有疤痕的,但是他舍不得裴焕生有。 他爱他,的确希望他能比自己更好。 裴焕生没想到他会突然发疯,好像有什么东西早就悄然生变,他好像真的养了一只厉害得不得了的狗。 “祝升,打上烙印的东西,会一直纠缠,藕断丝连的。就跟认了主一样,是要负责的。”裴焕生缓缓道,想要跟他解释这些,“所以我们之间,不能这样。” “我知道……”祝升点了点头,“下次不会了。” # 番外 第34章 番外·九月初二 (时间线是同年九月初二,此时已经是正文结局之后。若觉得会影响阅读体验,可等到正文完结再阅读) 九月初二的时候,是祝升生辰,今年二十岁加冠。 在这之前,他们筹备祝升的生辰。一群人围在一起,主要是为了试菜。祝升不理解,既然菜都做出来了,为什么还要提前试菜,当场吃了就好。 对于这一点,金喜深有体会,说他姐姐金迎结婚,试菜就试了百多道,一边喝水一边尝味,最后他差点吃吐了。 “可那是因为要宴请大家,我们也需要吗?”祝升不理解,他觉得这么多菜,可以就着吃了,当成是过生辰了。 裴焕生摇摇头:“不用,只是来点仪式感,那天你吃到的就全是你喜欢的菜。” 他只是希望,那天一切都是完美的。 “你在夜桥这么多年,不知道你听没听说过,二十岁寓意着成年,是弱冠之年。像金喜加冠那年,宴请四方,摆桌没有十席也有八席,这对于普通人来说,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我们虽然认识的朋友少,请现在这几个人吃顿饭也够了,但这是你二十岁的生辰,总是不一样的。所以不能随便一点。” 祝升点了点头,认命般继续试菜:“……感觉把我这二十年都没吃过的,全都吃了一遍。” 金喜在一旁细细推算时间,这才发觉三年前九月在凉州姑臧城的时候,祝升才满十七岁。 “天呐——今年祝升才二十岁,那你们第一次见面,那已经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裴焕生似乎也意识到这一点:“在凉州的时候,你才十七?你那个时候那么小……怎么敢答应我‘贪财好色’的要求的?” 金喜一脸嫌弃地看着裴焕生,嘟囔道:“那你也没放过十九岁的他。而且该反省的人是你,当初怎么敢对一个十七岁的人提出那种要求。” 裴焕生没搭理他,而是将祝升拉过去,认真地同他说:“你年纪小,要是有人这样对你说,你得拒绝,万一被骗了,可怎么办?防人之心不可无啊。” 金喜:“最会骗他的是你,最应该防着的也是你。” 祝升听了后便笑了:“我已经被你骗了,还要如何呢?现在应该没人骗得了我了,除了你。” 裴焕生也跟着笑了:“还好我当初骗了你。”甚至有些洋洋得意。 “我生辰那日,你可以为我再做一次南瓜饼吗?还有甜酒冲蛋。”祝升提出要求。 金喜问:“你们什么时候背着我做了这些?” “在洞庭的时候。”裴焕生回答,又对祝升说,“当然可以。你还想吃什么吗?还想吃我做的饭吗?” 祝升摇摇头:“不用。” 虽然祝升话是这么说,但在祝升生辰的前一晚,裴焕生还是主动下厨,先是蒸好了南瓜饼,接着将祝升那日试菜点的十道菜,他让聚鲜阁的厨子亲自上门来教他做。 裴焕生学得很快,再加上大厨指点把控火候,厨子尝味后点头称妙。 忙活完这些已经逼近中午。金喜早就来了吊脚楼,带着翘果儿一起,翘果儿是个黏人精,被她黏上基本上难以脱身。 翘果儿拉着祝升聊东聊西,已经将祝升小时候的事情知道的差不多了,问出来祝升那些个哥哥姐姐叫什么名字,也知道他和裴焕生原来在洞庭的时候过了段逍遥快活的日子。 “哎哟——这可是真幸福。”她特会捧哏,将祝升哄得晕乎乎的。 第61章 祝升第一次发现,翘果儿这人真有把人捧上天的本事。 后来他才知道,这种叫会来事儿。 翘果儿忙活大白天,就是为了拖住祝升别去找裴焕生。金喜对祝升说,今天出了事,裴焕生和时夜先去处理了。于是时夜到现在也还没出现。 一直呆在厨房里陪着裴焕生忙上忙下的时夜,就差没叫苦连天了。 他们其他人已经入席了,只差裴焕生和时夜。等时夜端着菜出来,祝升便意识到什么了。 他笑着问时夜:“谁做的?不是在忙生意上的事情吗?” 老板的爱人问这,相当于嫂子问你话,时夜只好苦笑着道:“嗯……是裴焕生给你的惊喜。你先假装不知道?” 可惜的是祝升演技不好,也没打算演,他大摇大摆进了厨房,就看见裴焕生还在布菜摆盘。 “这么忙呀——裴大忙人。”祝升抱臂靠在门边,笑着看他。 裴焕生被人发现了也不尴尬,而是将人叫来:“南瓜饼蒸好了,来尝尝味。” “怎么不告诉我,你要做这些?”祝升走过去,捏起一块南瓜饼,吃了口便点头,“挺好吃的。” “我觉得你想吃我我做的饭了,所以就做了。”裴焕生说,“打算给你一个惊喜的。” “确实很惊喜。”祝升主动在他嘴角亲了口,“很开心,很爱你。” 自从说过“爱你”这种词之后,祝升就再也没避讳过,说出来特别顺嘴,每天都要说很多遍“爱你”。以至于有段时间裴焕生怀疑祝升说顺嘴成习惯了,“爱”就变得不重要了。 可每次看见祝升看着自己的眼神,他就觉得自己想多了。 祝升端起桌上的碗:“我帮你。” “让今天过生辰的人做事啊——裴焕生,真有你的。”金喜一边喊一边起身,也走进厨房帮忙。 “一家人咯,还分这些。”裴焕生笑道,“这不金公子也来帮我的忙吗。” 翘果儿拿走两个碗,对他说:“那还真是,太有面了,金公子在自己家都不端碗的吧。” 正准备动筷子吃饭的时候,翘果儿抬眼就看见窗户外面似乎有人:“嗯……外面好像有人?” 祝升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他不当杀手后,已经逐渐对周围的事物放松了警惕,今日突然有人造访,他不得不重新拾起。 他下意识要去拿剑,裴焕生却阻止了他。 “这是金州,金家的地盘,金家小公子还在这里,谁敢乱来?” 被说得像“免死金牌”似的金喜:? 裴焕生走过去,祝升紧随其后,其余人就这么跟在后面,等他们把窗户打开,看见盼的那一瞬间,双方陷入了沉默。 盼眨眨眼,看见这么多人,有些尴尬地龇牙笑了笑,显得有些滑稽:“嗯……好久不见。”很明显她不擅长应付这样的场合。 这是祝升离开夜桥后,他们第一次见面。 “祝升,今天是你的生辰,祝你生辰快乐。大家都很想你。话带到了。这是礼物。”她将一个盒子送上,“众筹买的,是个金坠子。礼物也送到了,我就先走了。” “来都来了,吃个饭再走吧。”裴焕生见状直接拉住了她。 他们将盼请进来,盼翻窗进来的时候,裴焕生做介绍:“这是夜桥……现在是第四席,盼。” 金喜看她翻窗这么熟练,不禁想到还有个不喜欢走正门的祝升:“你们夜桥的人,都不喜欢走门啊?” 闻言,感觉像是被内涵的祝升挑了一下眉,说:“我现在走门。” 盼的加入并没有让气氛过于尴尬,好在有金喜活跃气氛。 大家一起吃了个午饭。饭后一人喝了碗甜酒冲蛋,最后一群人躺在竹床或者是摇椅上,瘫了一片。 在这时,盼打算离开了。 裴焕生和祝升说要送她,三个人走到门口,这才说起夜桥的近况。 “大家都挺好的,也有人想你。”盼说,“后三席的位置有人要补上了,最小的那位好像才十四岁,比你当初坐到七席位置上的时候,还要小一岁。” 祝升听了,也只是轻轻地点点头:“挺好的。” 早已是物是人非了,如今再听到夜桥的消息,有种和自己有关,又似乎无关的感觉。他很熟悉夜桥,但已经不会再回去了,七席上最后都是谁,也与他无关了。 “你要是……想大家了,也可以回去看看。” “好。” “……生辰快乐,祝升。”盼最后说道,“你要永远快乐。”她是这么说着,却是看向裴焕生,“要让他永远快乐。” 裴焕生轻轻地点点头,表示他会的。 盼离开后,裴焕生抱着有些失神的祝升,问:“怎么了,感觉不是很开心。” “有点小小的惆怅吧。”祝升勉强笑了一下,“大家都还在想我。” “你要是想回去看看,我就陪着你回去看看。” 祝升摇摇头:“再说吧。” “大家都想你,爱着你,祝升,我也爱你。” “我知道。” 裴焕生将怀里的玉佩拿出来,放在祝升的手里:“生辰礼物。” 是一块精致的白玉,形状是个圈,吊了根编织好的红色绳子,可以很好地挂在腰间。 “很喜欢。”祝升轻声说,将白玉挂在腰带上,从腰间向下坠着,贴着衣物。 第62章 “很漂亮。”裴焕生称赞道。 当晚祝升就知道有些礼物是不能随便收的,比如说这吊玉环,他整个人身上的衣服都不见了,还要剩下个衣带挂着这串玉在身上。白玉贴着他的腿... 一阵冰凉,没有将热意驱散走,反而像是将所有夏日残留的热气全部招来了。 直到后半夜,这块白玉环彻底被捂热,才得消停。 第35章 春桥 祝升也不知道这样醉生梦死的生活究竟是不是他想要的,又能持续多久,何时会厌倦?他就像个贪图享乐的二世祖,他用时间精力去讨裴焕生欢喜,以此让自己欢喜。 因此金州的信寄来的时候,他有些如梦初醒般恍惚。信上说金喜已经如裴焕生所要求那样将生意谈拢了,桃树目前长势喜人,不用担心,最后祝他生辰快乐,盼他早日平安回来。 他离开金州再远、再久,终归还是要回去的。 时间迫近五月,祝升和春桥的约定也要到了,他也要回去的。 他们在洞庭呆的这几日,栀子花也枯萎发黄了,时间很短,是一朵离开枝干的花凋零的时间。 裴焕生将枯萎的栀子花埋在土壤里,最后残留的一缕栀子花香也消散殆尽。 穿着水色裙子的少女突然造访,她腰间挂着长鞭,还有几个小瓶子,像是一串葫芦。她步履轻快,几乎是一蹦一跳走过来的,像只兔子。她甚至都没有自报家门,就要往裴焕生身上贴。祝升皱着眉头将裴焕生拉开,拦在他们之间。 “唉哟——焕生哥哥。”她娇嗔一声,不满地看着祝升,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接着挑眉道,“‘护食鬼’。” 祝升:护食鬼? 她抱臂道:“裴焕生,他跟狗一样,你这样养着,将来容易被反噬哦。” 她说话带着刺,明显在说祝升是狗,护着裴焕生就跟护着主人似的。 “……不要开他玩笑了,好吗?”裴焕生宠溺一下,拉着祝升的手和她走近些,“他是祝升,对人有些礼貌,可以吗?” 她最烦他这一套,看上去问她可以吗好吗行吗,实际上答案做法全部摆明面上了。最主要的是裴焕生只对她来这一套,完全把她当小孩子一样循循善诱。 “好——可以——”她撇撇嘴,“你好,我是李萱儿。” 祝升记得,她是裴焕生的妹妹,是李江回和殷红袖的女儿,是白鸽的主人。 他默不作声点了点头,算是搭理她了。 李萱儿讨了个没趣,但她不恼,而是冲裴焕生笑道:“我已经见过李何欢了,他变了很多。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被人追杀,那个你说的瞎子受伤在一旁,什么忙也帮不上——他真是个废物。” “是吗……他是妙法宗来的。” “哦,那妙法宗也不怎么样嘛。”她笑容加深,自我认可地点点头,“不过李何欢好像失忆了,他说他叫谢风雪。我跟他说,如果你想找回记忆,可以来飘渺谷。我想到时候,等他恢复记忆了,我们再去找倚南庄的算这笔账。”她皱起眉头,哭丧道,“把我哥哥害得好惨啊——” 裴焕生对她这样习以为常,一个喜怒无常的疯子妹妹。 忽然,她又笑道:“这边事情算是结束了,我得回飘渺谷了。焕生哥哥,你也可以落下心了,不用整日在这洞庭装得跟守着李何欢似的,毕竟你根本不关心他的死活。”不知道在装给谁看,只是为了和旁边那个祝升莺莺燕燕吧。 被她这样阴阳怪气,裴焕生也不生气,他笑道:“行吧,我也得要回金州了。萱儿,替我跟我娘问安。” “唉哟——还知道自己家里有个娘呀。”李萱儿笑眯眯道,“她应当是想念你的,你有空还是多回来瞧瞧吧。” “好。” 他嘴上是这么应着,但他们都清楚,裴焕生在外太久,真的很少回过家了,哪怕是过年过节,他也不曾回来。 李萱儿无声叹了口气,她有些无奈地耸耸肩,她看向祝升:“夜桥的生桥,是吗。麻烦你照顾我哥哥了,将他平安送回金州,多谢。” 她更像是个长姐,嘱咐祝升照顾好裴焕生。 裴焕生无奈道:“我不是小孩,我快三十了,会照顾好自己的。倒是你,早些回去,不要让他们为你担心,好吗?” “我知道。” 李萱儿来去匆匆,她离开之后,裴焕生也开始收拾东西准备离开这里了。 他们没有再停留在这里的理由了,要离开洞庭了。 裴焕生说不用送他回金州,让祝升赶在端午前早些回夜桥。祝升以李萱儿的嘱咐为借口,说要和他一起去金州,再回夜桥过端午。 裴焕生拗不过来他,替他算着日子,他们快马加鞭赶回去,奔波两三日的确够了,只不过太累。 快到江城时,他们脚程才慢下来。许云莱在邓家口镇任职,离江城很近,不过裴焕生没时间去瞧他。如果时间不紧迫的话,他想他也不会去找许云莱,毕竟没什么旧好叙的了。 越过长江到江城,走的是官道,一路上还算顺畅。兴许是五月初五要到了,城里过节的气氛还算浓烈,买卖吆喝声不断,已经有不少店铺在卖粽子香蒲艾叶了。 他们走在官道上时,旁边的河里还有人在划龙舟,应当是在训练,等端午那日正式比试。他们整齐划一地挥舞着船桨,喊着号子,龙舟在河水上飞速地游着。周围有不少人为他们助威呐喊、振臂高呼。 第63章 裴焕生想象不出来祝升会像他们这样划龙舟的样子。 他坐在马上远远地看着,不禁问:“你真的假的会划龙舟?” “会。”祝升回答,“夜桥在江淮那带,江水很多,很适合乘船出行,划龙舟这样的事情在端午也不会少。春桥她很感兴趣,总要拉上我们一起。不过我们并不太擅长,这么些年,也没怎么赢过几次。” “春桥……听上去她好像很活泼精怪。你知道江湖上对春桥的评价是怎样的吗?” 祝升想了想,回答:“她是夜桥最小的那位,活泼有趣,杀人……她其实并不擅长,不过她很喜欢杀人。她与冬桥同进同出,一起执行任务,大多时候,冬桥负责杀人,她负责交涉。” “这应该是你以为的春桥吧。江湖上都说她是‘笑面虎’,客客气气求人办事,哄得人一愣一愣,下手却是果断,原来是——求人去死。” “……的确很像她。” “不过听你说的,她好像没有那么强。” “七桥的长处并不相同,有人擅长杀人,有人擅长交涉,有人则掌管情报。春桥和冬桥,他们更像是互补的,离开谁也不行。” “原来是这样。那你呢……你是擅长杀人的那个吗?” 祝升愣了一下,咬了咬嘴唇,轻轻地点点头:“我当然是。” 先前的生桥,除了杀人,他不知道要做些什么,也不知道还能做些什么。 裴焕生笑了笑,没说话。 离开江城不久,走在官道上竟然听到几声打斗声。不过追逃带来的风声更为明显,使得树叶沙沙作响、鸟雀受惊后四散。 仿佛天色瞬间暗了许多,大风四起,要在这树林里卷起些风沙。他们像是大刀阔斧,又飞出几柄暗器,在林中纠缠不休。 这样的打斗,裴焕生觉得不要参与比较好,若是遇到山匪拦路,可就不得了了。 二人准备快马加鞭离开这里,然而一柄飞刀飞出来,甩到树干上,祝升只是看了这么一眼,他立即拉住缰绳,迫使马停下来,自己险些掉下去的一瞬间却是跳下了马。 裴焕生后知后觉他已经进林中时,再回头来找他,官道上除了两匹马和他,再也没有其他。 他顿感慌乱无措,忍不住喊:“祝升——” 裴焕生皱起眉头,将两匹马栓在树上。他向来不带刀剑,也没有暗器防身,只是小心翼翼地往里面走。 不过他走进去没用多久,就看到祝升的剑已经出鞘,除了兵器碰撞的声音,还有铃铛声,叮铃铃的,铃铛毫无章法地,像是遇到了大风一样摇晃,发出刺耳的、足以扰乱人心的声音。 祝升的剑气甩过去,激起一阵尘土,晃落许多的树叶,甚至还有树干。对面三个人气喘吁吁,看上去已受累许久,他们拿着的兵器各有不同,其中一位拿着大砍刀,另外两位是长剑。大砍刀有半个人那么长,甩起来应当十分费力,不过他看上去只是用了一丁点力气就挥起来了。 他随随便便就将大砍刀甩出去,在林间绕了一小圈,飞过去时祝升弯腰躲过,回旋过来时被祝升转身用剑拦了一下,不过那刀气太重,碰了一下后刀并没有直接落地,而是跟要吃人一样逼着祝升后退了两步。 裴焕生这才注意到,旁边还有个娘子靠在树下坐着,更像是个少女,年纪看上去不大。不知道她是累得还是受伤了,看上去已经不太行了,可她艰难地撑起身体拿起剑飞过去替祝升拦了两下另外两个人的攻势,其中一人的长剑舞得像是在雕花,是一柄软剑,唰唰作响。和他硬碰硬只能被软剑卷着险些缴械。少女咬着牙踹了他的下身一脚,顺势艰难跳起来踩着他的下身脱离了他软剑的控制。 裴焕生看这局面,拍了一下脑袋,他该让李萱儿从她那腰间葫芦里面拿瓶毒的。杀人他们飘渺谷不太行,下毒可真是一把好手。 他想,此时自己站在一旁不添乱,应当就已经很好了。 祝升踩着大砍刀跃上高枝,少女甩出一道剑气扬起大量的尘沙短暂地遮住众人的视线。祝升从上跳下来踩在大砍刀主人的肩膀上,双腿瞬间锁住他的脖子,扼住他的喉咙,几乎容不得大砍刀主人有半点反应时间,他的剑直接从大砍刀主人肩侧横穿过去。 他留了一手的,或者说在裴焕生面前,他没有下太重的手。不然他会直接在大砍刀主人的天灵盖上猛地敲一下,顺着他后面的脊柱侧边刺下去,就像是要抽出他的脊柱那样割开。 鲜血溅了祝升一身,大砍刀和它的主人一起坠落在地上,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像是蕴藏了大量血的袋子瞬间爆开那样,大砍刀的主人喷出太多的血。裴焕生仔细观察着,除了大砍刀那边,其实这个少女也流了许多的血。她的衣衫已经破烂许多处,身上有许多血迹,感觉她已经伤痕累累,更像是提着一口气做这些事情,像是作为一个杀手本能的反应。 裴焕生想,如果没有猜错的话,她应该就是春桥。 第36章 开棺 申州属于豫州,淮河南边,是豫州边缘的一座城,在豫州与沔州交界处,越过红沙河,到了沔州。沔州向东南过长江入皖,到了江淮一带,则是夜桥。 春桥和冬桥在四月上旬再次回到申州,这座城在夜桥掌控范围内的边缘了。豫州整体太过于特殊,京城洛阳在此处,京城皇权集中,江湖人虽多,但多大隐隐于市,不会轻易暴露身份。申州离天子不远,受皇权控制更多,江湖人也不会轻易在此作乱。 第64章 三月的时候,祝升来杀过一次人,杀了幽州的刘左、晋阳的梁燕、以及申州的莫初。不过后来死桥朋友“莫初”传来讯息,死的却是:刘左、梁燕,以及晋阳青凤岭的涂北笙。 春桥坐在客栈二楼的雅间里,要了壶烈酒,有些辣喉咙,不过还能接受。她一边喝着一边同冬桥分析:“如果死的是莫初,我们惹了官家,看他们是要钱还是要命咯——如果死的是涂北笙,我们惹了青凤岭的,那就拼个你死我活咯。” 她说得轻巧,好像事情很容易就会被解决掉。 “可是现在,都还没有人找上门要说法。官家不为莫初申冤,青凤岭不曾来报仇。” 春桥笑了一下:“那兴许如信上那样,莫初没有死,死的真是青凤岭的涂北笙。或者说——他们都没死,可是祝升下手,不会留活口的。也可能是……他们都死了,呀,那惹了太多人了。嗯——是有点棘手,看来这次调查完了,得要杀很多人。” 在去找来信的“莫初”之前,春桥和冬桥打算先一步调查,在地方衙役里面,究竟是不是真的有“莫初”这个人?若不存在这个人,身份都是假的,那么也不用太相信此人了。 在盼给的情报里面,是没有这位“莫初”的。至于这位“莫初”究竟是何许人也,则没有更多消息了。春桥花钱买通叫花子,打听得到的消息则是,他们申州城里头,有个混混,叫“莫初”,和那官爷“沈墨楚”名字听上去相似。 “哦——原来如此。”春桥心领神会地笑了一下,在心底里暗暗感慨,死桥真是交友不慎呐。 “青凤岭听说过么?” “那可是江湖上的杀手组织呐!”他们中有个人叫道,春桥冲他点点头,抛给他几枚铜板。 他满意笑笑,得意道:“他们的老窝在晋阳,离这不远,您要是去找他们,快马加鞭用不着三四天就能赶到,那儿虽是北方,但四季分明,夏季炎热多雨,您这样的娘子去了不一定能适应。” “我现在还不去那。只是想找个人,打听他的下落。”春桥摇摇脑袋,她正蹲坐在地上和他们一起,只有冬桥是抱剑站在一旁看着的,他见她的神情就知道她憋着一肚子坏水了。 她皱起眉头,又是可怜又似生气:“我和青凤岭的小公子见过几面,欢喜得不得了,他似乎也有意于我。可是最后他却丢下我,一个人走了。我如今想找他,问清他的想法,若是不爱我,和我说明,早日叫我死心也好。” 她哀婉叹息,叫人看了不忍心。 一群人心疼她,跟着她皱起眉头,骂道这涂北笙真不是好东西。 “若是有您这样漂亮的小娘子,我是舍不得的——” 春桥暗暗哼笑一声,不以为意。这天底下的男人多是这样,总是想着这天底下的好东西都是自己的,什么王权霸业,什么江山美人,他们都恨不得假想是自己的。 不过还好,有人说道:“听说涂北笙离开青凤岭太久了,下落不明。江湖上关于他的消息少之又少,如今青凤岭也还在找人呢——姑娘,您这怕是悬了。” 众人又为她叹息。 春桥摇摇头,自认倒霉,苦笑道:“没事,我再慢慢找就是了。” 她再散了些铜钱,起了身和冬桥一道离去。 等他们远走之后,这群叫花子盯着春桥和冬桥的背影,忽然有人开口。 “夜桥的冬、春来了。” “申州要热闹了。” “刚听她那么说,还以为梁燕‘借尸还魂’了呢。” “哈哈哈——谁能杀春桥来借尸?” “谁知道呢?” 春桥如今就想知道,如今这位自称是在衙役任职的“莫初”究竟有什么目的。 “既然莫初不是官家的,那我们与官家倒不会结仇了。只是涂北笙……究竟死没死,我们和青凤岭那边,究竟是否结仇了,还得挖坟掘尸才能知道。” 她急匆匆地走着,步子很快,冬桥抱剑跟着她,不由提醒:“我们可以自己去开棺验尸。” “找谁呢?”春桥皱起眉头,定住,看着他,“如果要再去找那几个叫花子,我看还是算了。哼,说话让人恶心也就算了,结果他们还在我面前装。”她眯起眼睛,眼珠子转了一圈,“诶,梁燕……啧,先挖她的尸看看吧。盼说她来自晋阳,她会不会和青凤岭有什么关系?” 春桥哼了两声,转了个身,又花了笔钱找专门挖坟的伙计,这些人一般负责白事,平时埋尸抛尸也干惯了。 只是稍稍一打听,就知道三月份在客栈被杀害的刘左他们埋在哪里了。 挖土的伙计嘴巴热闹,可能干这活的最怕安静,安静到一定程度那就是恐怖,再加上阴森的气息,那可真是会自己吓自己。 “三个本是要埋在乱葬岗的,但是有好心人出钱给让人埋了,这山是荒山,地也是没什么人要的,周边也有些孤魂野鬼埋着,和乱葬的区别也就是一个在地上一个在地里。” “谁出的这个钱呢?” “这我们就不知道了,听他们说过,雇主是一个年轻男人,长得蛮高,面相普通。” “他叫什么?他身上有什么特别的么?” “倒没说过,身上也没什么特别的。” 春桥点点头,摆了摆手:“还要多久能挖到?什么时候能开棺?” “埋得还挺深,兴许是不想让人来挖。”他们当中有人笑了笑。忽然有人喊了一声:“挖到咯——” 第65章 春桥和冬桥上前走了两步,看到黄土地里露出一处黑色棺椁的边角。周围有伙计像阴阳先生那样嘴里振振有词,先前动土的时候已经和下面三位打过招呼,没想到开棺之前也要做法。 都说死者为大,这样让人死后不安生,的确也有点不合适。一把火将一沓黄纸钱烧成灰,阴风阵阵,将纸灰卷走。红线串着铜钱即将落下的时候又被迅速拉回,牵着红线铜钱锁在周边像是在镇压。 春桥默不作声看着这一切,好像自古以来,人们对于白事上的讲究就有许多。夜桥也有自己的讲究,例如,在人死之后会给他唱归魂曲,将他的魂魄带回家。 她想到这里,忽然打了个激灵。这辈子杀人太多,似乎也没想过以后的事情,更别说死后的事情。这实在是不敢想。如果不是去十八层地狱的话,又要去哪里呢? 可如果真死了,她更想回到夜桥,希望夜桥的大家留住她,别让她的魂魄真去那阴曹地府受罪。 她想着这些事情,直到准备开棺了她才思绪回笼。他们将棺椁上以及四周的土全部挖去了,就像刚下葬要填土那样。三只棺椁离得很近,他们打算先开最侧边的。棺椁侧边被钉子钉死,又费了一番功夫捶打拔钉子才算妥当。 正式开棺的那一瞬间,里面仿佛有什么浊气冒出来,也可能是尸气。里面是密封的环境,和外面的环境没有任何交互,尸体在里面慢慢腐烂发臭,蕴藏了大量的臭味和白气。不过好在尸体还能看得出完整的的模样,皮肉还未全部腐烂,不过面部皮肉已经塌下去许多,几乎是扒着脸上的骨头。 三只棺椁纷纷被打开,开完最后一只的时候,春桥意识到不对劲,立马转身回头看墓碑:“……梁燕……是个男的么?” 她眼睛如鹰一般死盯着前面的墓碑上的字:“怎么会是男的……?”究竟是盼的情报有问题,还是祝升那日真的杀错人了? “衣服扒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男是女。”春桥抱臂,她警惕地看着棺椁里的“男人”,仿佛他下一秒会诈尸似的。 “这得加钱啊……” “少不了你们的。” 尸体的衣服还没扒下,突然有铃铛声作响,吓了他们一跳,人险些掉进棺椁里面。 “铃铛……把铃铛给我看看。” 尸体的寿衣已经变得脏了,还有些发黑,里面藏着一只铃铛,是玉做的,青色的玉似乎也失去了光泽,不够水润。 “青玉铃铛……”春桥将铃铛丢给冬桥,看见尸体被扒下裤子的那一瞬间,她这口气好不容易吐出去了,但又像是重新提起一口气,“涂北笙。” 涂北笙,真的死了。 祝升真的杀错人了。 “看来不得不要找这位‘莫初’了,为什么梁燕的棺椁里放的是涂北笙的尸体,旁边的‘莫初’……难道是梁燕吗?我倒要看看,他葫芦里究竟卖的是什么药。” 春桥丢下一粒金子到涂北笙的棺椁里:“青玉铃铛我拿走了,打扰了。” 她抬起手,指了指:“合棺封棺吧,这两具重新埋了。另一具……”她指的是涂北笙的尸体,“挪下位置吧……嗯,找个远的地方,抛了。” “抛了?!”众人诧异,不由惊呼。 她只是理所应当点点头,甜甜地笑着:“对啊,不抛了,那要做什么呢?还有啊,买具尸体,填一下这个坑,不然还以为有人偷尸呢。” 众人:……这究竟和偷尸有什么区别? 作者有话说 *36-38章基本上都是春桥和冬桥的视角。38章最后会切回主线。 *不提倡任何挖坟抛尸行为 第37章 赢了 春桥和冬桥找到莫初的时候,看上去这人已经等了太久了。他长相平平,只是长得较高,看上去不凡。春桥想了一下,他应该就是挖坟伙计嘴里说的出钱安葬的人。 “莫初?”春桥没等他安排自行落座,她微微一笑,亲切关怀,“等很久了吗?” 莫初先是看了还站着的冬桥一眼,接着换了笑脸坐下来和春桥对视:“人都死透了,已经下葬了。” 春桥眉头微皱,她不喜欢除了夜桥七桥之外的人同她说话这么难听,阴阳怪气的。她撇了撇嘴,忍着脾气难得说了些场面话:“从江淮赶来,还是需要些时日的。事不宜迟,我们直入正题,如何?” 莫初挑了挑眉,将话语权交给春桥:“请。” “你寄给死桥的信我们看了,涂北笙究竟有没有死,这事还有待商榷。若是你们验尸弄错了人,岂不是让我们同青凤岭平白无故结仇?你说呢?”春桥笑道,却不走心,“我现在倒是想要看看,官府是怎么定夺此事的?卷宗记载上写的逝者究竟是哪三位?” 她现在根本不在意涂北笙死没死,青玉铃铛已经到手了,那人十有八九是涂北笙。她现在更关心眼前这个“莫初”和衙门里的“沈墨初”,还有那位“莫初”墓碑下埋着的,究竟有什么关联。 “哈——”莫初眯起眼睛看着说话直来直去的春桥,她话语里的攻击性目的性实在太强,让人不舒服,她的猜忌怀疑,她的不屑一顾又太明显,“夜桥的春,你在怀疑什么?你觉得死的是谁呢?” “我并不清楚,才来向你求问。”她的言辞恳切,语气却虚浮,“若是没有卷宗记载,尸体身份不明,倒也无事。可以掘坟挖尸,查明身份,您觉得呢?莫衙役。” 第66章 “掘坟挖尸……”他诧异地看着她,整个人像是气得在发抖,“人都死了,还要掘坟挖尸,不觉得有些过分么?你们夜桥的人,都这样不讲规矩、不讲道理么?” “规矩?拿钱钱财,为人杀人。请问,这还不够讲规矩吗?”春桥眨眨眼,不解道,“如今我们来申州,只是想弄明白一件事——涂北笙,究竟是真死、还是假死。至于你特意让我们过来处理的原因又是什么呢?” 他的气焰像是被强行压下去了,他微微皱起眉:“青凤岭那边一直在找涂北笙,若是找上来了,得要个说法。届时,究竟是找你们夜桥的麻烦,还是找买主呢?” “……拿了别人的钱,也不好意思‘过河拆桥’吧?” “言下之意是……你们要隐瞒买主,也要和青凤岭结仇?” “都是干杀人买卖的,什么规矩什么道理再清楚不过了,青凤岭若是在此事上为难我们夜桥,将来江湖上传夜桥不守信用,这是要断我们财路么?” “可那是涂北笙——” “刀剑之下,人有何异?无非是血肉之躯,难道天子之命真比庶人百姓高贵几分?”春桥打断他,她也有些生气,哪怕祝升真的把涂北笙杀了又如何,在江湖上混,如果需要江湖人都像他家人一样护着他,那他就应该好好待在家里别出来。 “你——” 春桥冷哼一声:“我们见过的吧。”她突然换了个话题,挑了挑眉,“前些天我们刚来申州时遇到的叫花子里面,你就藏在里面吧——若是我猜的没错,你其实不是莫初,而是他们所说的——‘沈墨初’。” 方才这人的脸越看越眼熟,结合他的表现以及“莫初”的尸体,她几乎就能猜出来其实莫初也死了,如今和她眼前这位,则是那位真正的官家衙役“沈墨初”。 “你的行为举止不像‘莫初’,他是个混混,但你太端庄,被逼急了也骂我不出,而且——还把人命看得很重。”她眨眨眼,俏皮一笑,“那日你让他们同我说太多了,不然我也没这么快猜到。一群叫花子而已,怎么连‘莫初’和‘沈墨初’这种东西都要说给我听,所以我猜,你是想让我从这里知道:你其实不是官家人,只是借用了‘沈墨初’的名号,也就是官家调查验尸的名号,将我们引过来。这样我们再来找你时,一切都名正言顺,你拿不出卷宗,我们也无法知道官家那边究竟是怎么断案的,也不知道他们认为死去的三个究竟都是谁——不过,你的计谋没什么用呀。” “春桥……”他呵呵一笑,深知自己的确低估了夜桥,他原以为这群人只会打打杀杀,没想到脑子也还算好使。 “你说得对,我是沈墨初。莫初他……也死了。” 春桥满意地点点头:“好的。这下问题来了。刘左肯定是死了的,莫初也死了,照你所说涂北笙也死了。那么我请问——梁燕去哪里了呢?你的来信上说,嗯——刘左有两个亲近的好朋友,一个叫‘莫初’,一个叫‘梁燕’。不过死的不是‘莫初’,而是‘涂北笙’。可现在是,他们都死了……那么梁燕呢?其实是她还活着吧?” 她撇了撇嘴,看着沈墨初怪异的神情,她就觉得好笑,继续说:“另外还有一点,生桥杀人,几乎从来不会失手的。我们盼的情报,也是不会出错的。所以究竟是为什么,梁燕没死,死的却是涂北笙?生桥总不至于老糊涂了,连自己杀的是男是女都弄不清吧?请问——能给我一个解释么?” 尽管她已经看到了涂北笙的尸体,就算祝升真的杀了涂北笙,如今在沈墨初面前,她也不会主动承认这一点的。她得逼着对方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全部说出来。 沈墨初死死地皱着眉头看着她,她这样头头是道、条理分明,他几乎是试探性开口:“那如果……涂北笙没死,是我骗了你们呢?” 春桥“哦”了很长一声,看上去很吃惊的样子,可她眼里带着笑意,她眨眨眼,摇了摇头: “不。我要梁燕死。” 春桥瞬间站起来,往后撤了一步,沈墨初反应过来准备拔剑,剑身还未彻底出鞘,冬桥早就大踏步走上前将剑怼在他的脖子上了,叫他动弹不得。 “哎呀……我又赢一局。你的计谋不行,武力也不太行啊。”春桥得意笑笑,“跟我说说吧,梁燕在哪儿呢?把你们都杀了——那么还有谁知道涂北笙死了呢?” 而且涂北笙的尸体早被抛到荒山野岭去了。 “你们不会见到她的……” “还没有夜桥找不到的人。” 春桥是个急性子,她其实不想这样守着沈墨初,跟守株待兔似的等着梁燕过来。不过目前最好的办法的确是这样做,而且她确信沈墨初和梁燕认识。不过她不确定的是,梁燕是否会为了沈墨初而来找他们。 她看着被绑在一旁的沈墨初觉得乏味,冬桥那里还有个烫手山芋——青玉铃铛。她想,等这件事情结束之后,得把青玉铃铛也给毁了。 沈墨初似乎也不在意梁燕来不来,他似乎做好了赴死的准备。春桥觉得无趣,想和他继续聊聊:“你看上去似乎很无所谓啊,确定她不会来么?” “她如果来了,该害怕的是你们。” 春桥疑惑地看着他,轻笑一声觉得这只是个笑话:“嘶……其实我挺好奇的,为什么梁燕没死,死的却是涂北笙呢?生桥不会撒谎,他也不会杀错人。” 第67章 “如果你想让我回答这个问题,不如告诉我,买主究竟是谁?” 大难临头了,他竟然还想知道背后的买主是谁。 “知道了你又能怎么样呢?去告诉青凤岭?还是自己替他们报仇呢?一个本该死了的人还活着,没有被杀的人却死了,究竟是哪个环节出错了呢?”春桥努努嘴,她其实不在意究竟是哪里出错了,最后只要人都死了就行,不过此事端倪重重,让她不得不探究下去。 而且沈墨初一心想要知道买主的态度实在太奇怪,他不在意自己能否活着走出去,却在意背后的买主。 若是青凤岭的人跟她谈这些,她尚且能理解,不过…… 她眨眨眼,笑道:“这样吧,你告诉我梁燕在哪,虽然我不能告诉你买主是谁,我替你杀买主。” “你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他冷哼两声,不会上这么明显的当,“你们夜桥可真是……要我的命,又要我的钱,还要算计我身边的人。” 春桥不好意思挠挠脑袋,虚伪地歉意道:“……这样嘛……不要把我们夜桥说得如此不堪吧。” 她话音刚落,就听到门被推开的声音,春桥警惕地转过头,看到来人是冬桥才放下心。 “有消息吗?” “我找了,没有。盼那边也没找到人。”冬桥摇摇头,“不过,青凤岭的人在申州现身了,不知道是什么时候来的。” “疯了……?他们找到这里来了?” 她思绪万千,此时沈墨初嘲笑道:“申州容易进,可难出啊。” 春桥怒瞪他一眼,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你什么意思?话说清楚。” 沈墨初丝毫不介意她将剑架在自己脖子上,只是悠哉悠哉道:“涂北笙为什么和家里人闹不和、要离家出走,你打听过么?或者你们的情报网有这方面的信息吗?是为了梁燕——家里人不同意他们在一起,梁燕就离开了,涂北笙追她到这里。梁燕在这里认识了刘左和莫初……” “难怪……”春桥喃喃道,所以当时祝升不知道涂北笙为了梁燕来了,不然涂北笙也会被祝升纳入暗杀名单中,她笃信。 沈墨初接着说:“所以你们杀了涂北笙,不告诉背后的买主是谁,这没关系——青凤岭会把这笔账算在你们夜桥的头上的。” “哦……冬,去找青凤岭的人在哪里,就知道梁燕在哪里了。” “你——”沈墨初诧异地看着她,没想到她居然会这么聪明。 “不好意思啊,又又赢了一局呢。” 第38章 死了 夜已深了,入夏之后蝉鸣声总是不断,今夜却是有些安静,半点喧闹声都没有。春桥看着外面的天色,不由得想,今夜会下雨吗?若是下雨的话,冬桥可没带伞,怕是会淋成落汤鸡回来。她想是否要为他去备一身干净的衣裳。 雨丝从窗外飘进来的时候,门也终于被敲响。 冬桥那张终日平静的脸上竟然也会有些许波澜,他有些紧张道:“找到梁燕了。不过青凤岭来的人很多,我想应该是冲我们来的。” 春桥心下一紧,带着怨恨看了被捆在椅子上闭着眼的沈墨初一眼,她知道他肯定没有睡着,她耐着性子从鼻子处喷出长气,幽幽道:“这局是为我们设的。想找买主是假的吧——”她声音大了些许,故意让沈墨初听到,“你们写信是想让生桥过来,把他杀了吧?但是没想到,来的是我们。怎么——我们来了,就不打算杀我们了吗?” “不。”沈墨初缓缓地睁开眼,“我们是打算杀买主,有仇报仇,有怨报怨。没想着破坏江湖规矩。” 春桥轻轻地摇了摇头:“……你其实不是衙役,是莫初?还是沈墨初呢?你到底是谁呢?” “你实在是太聪明了。”沈墨初轻声笑了一下,“这件事与官府没有任何关系,否则我们也无法轻易设下这个局了。我是申州本地人,段关鹤。” 春桥依旧警惕地看着他,似乎仍然不相信他的这个身份,她眯着眼睛看着他:“你们本打算杀买主,预料到不会和我们谈拢,提前将青凤岭的人叫来了——因为涂北笙死了,梁燕回青凤岭将他们带来。那么你呢?沈墨初?段关鹤?你究竟扮演怎样的角色呢?” “这应该与你们无关。” “是吗?”春桥笑道,“其实我也不是很在意你究竟是怎样的身份,我只在意——他们到底在不在意你的死活,你这一条命,究竟还有没有留着的价值。” “你以为青凤岭会看在我的份上而放过你们吗?” “停。”春桥其实现在思绪又乱,但又觉得快要捋清了,尽管其中疑点重重,譬如梁燕为什么活着?涂北笙为什么死了?这个段关鹤究竟是何许人?他又为什么要帮青凤岭的做这些,是否有什么特别的身份?这其中都逃不开一个人,那就是梁燕—— 可是冬桥没能将她带来。 春桥将段关鹤直接拍晕。 “冬,有没有可能……涂北笙其实是他们杀的?栽赃嫁祸给我们夜桥的?” 冬桥眉头一皱:“为什么?” “你想一下……他三番五次不说实话,不肯透露自己的身份。他肯定不是青凤岭的人,不然早该和我们明牌了。既然如此,他有什么立场为了梁燕如此赴汤蹈火呢?更像是一个……情郎。”春桥咬了下嘴唇,灵光一现般忽然道,“涂北笙!得找涂北笙的尸体。我们一直想证明涂北笙不是我们杀的,可我当时忘了看他的伤口了……我一直想知道梁燕在哪里……竟然忘了这样重要的事情。他的伤口究竟是不是祝升的剑造成的,还是其他的兵器……” 第68章 “春——”冬桥拉住她,想让她冷静下来,“尸体已经被抛了。” “对……我让人把他给抛了。”春桥垂下眸子,“我竟然一步错步步错。只想着毁尸灭迹……其实我当时是有点儿默认了祝升将涂北笙杀了的吧,所以才一门心思要毁尸灭迹……为什么呢……” “春。”冬桥握住她的手,想让她冷静下来,“我们将他杀了。一了百了。” “梁燕呢?青凤岭那边的人肯定知道我们来了。” “你不是已经推断出他和青凤岭没关系了吗?青凤岭自然不会为了他和我们犯冲。涂北笙的尸体也被我们抛了,他们也没有证据是我们杀的。” 春桥幽幽叹了口气,最终微微一笑:“好。” 她闭上眼,她几乎不知道这样的做法是对是错,但是夜桥做事哪里需要什么对错是非,只要他们能解决好这件事情,平安地回夜桥就够了。 她左手拿起桌上的小刀,那本来是她向小二借来削水果的。小刀斜切过段关鹤的脖子,割过颈脉的一瞬间鲜血喷出来了。段关鹤也瞬间清醒过来,他痛苦地叫喊出声,下一秒被春桥割破喉咙失声,连呜呜咽咽都听不清声音。 他瞪大一双眼看着他们,不敢相信他竟然就这样死去,几乎不知道究竟是怎样的局势变化造就了这一切,在他被打晕的时间里又发生了什么? 他深知夜桥的人心肠歹毒,杀人不过头点地。 他来不及挣扎,来不及叫喊,感受到血液从脖颈处持续喷出,像是雨水溅落在地上那样喷洒在周围的物体上。 春桥后退了几步,她明显不打算再动手。她扳着一张脸将小刀丢在一旁,任由段关鹤这样被放血死去。 兴许他现在已经死了,只不过死不瞑目。 夜半三更,春桥和冬桥打算离开申州。 这次的事情不知道是否办妥了,留了些隐患,但春桥打算到时候将事情告诉盼,让她进一步查明后再进行处理。 春桥还是有些担忧:“得把事情跟盼说一下,不然真的很难处理。” “好。”冬桥点点头,“不过现在,有另外一件紧要的事情要处理。” 春桥闻声神色一变,下一秒两人同时拔剑,背对着对方,将自己的后背留给对方。 他们刚走出申州的城门,在这荒郊野外,被人拦截了。 风吹过树和野草,这下他们终于清楚地听到稀碎的铃铛声。“叮铃铃”一声又一声,像是鬼哭狼嚎,刺耳又幽怨。青凤岭很多人带着青玉铃铛,不过他们将铃铛声控制得很好,需要藏匿行踪的时候是不会让人听到声音的,而一旦能让人听到铃铛声,要么是十分靠近了,要么是他想让你听到。 春桥顺着铃铛传来声音方向飞出两柄飞刀,不知是否是飞到了铃铛上,发出一阵尖锐刺耳的响声,里面的珠子像是要把铃铛外壁给摇碎。 那人似乎动了两下,铃铛声终于恢复正常,变成清脆的铃声。 “夜桥的冬桥、春桥。久闻大名。”走上前的是一个背着大砍刀的中年男人,他一边拍手一边笑道,“果然年轻性子急,这么快就要走呀?不多留申州几日么?” 春桥脸色一冷:“留够久了,得回了。” “还是留下吧——”他微微一笑,不再说话。 紧接着他身边窜出来一个跟猴似的男人,直奔春桥和冬桥的方向,春桥往后退了两步,冬桥转身抬起剑和他对上。 猴一样的男人说话也跟猴似的,声音很尖,像是嗓子被人破坏过,或者是他故意要这样扯着嗓子。 “哎哟——江湖上传得没错,冬桥就是春桥养的一条狗。诶嘿——主人往后一躲,狗就冲上前要咬人。” 这样侮辱性的激法对于冬桥来说没用,冬桥轻蔑地笑了一声,说:“你说得对。” 春桥歪歪脑袋,一副“是这样的,但你能奈我何”的表情看着跟猴似的男人。 “那我就先打主人,再来教训你的狗——”他斜着嘴哈哈一笑,将剑甩得跟棒一样,跳起来要给不远处的春桥一剑,像是要劈开她整个身体。 春桥灵敏地躲过他这一剑,跃起飞到旁边,她的动作很快,迅速地甩出一道剑气挥向这位猴一样的男人,她打架的招式不像她这个人一样花哨,每次对上都有点招招致命的意味在其中。 她的江湖上少见的可以两只手各自同时操控兵器的人,她的左手比右手的灵敏程度要差些,不过舞双刀双剑这种事情对她来说不在话下。 她右手提剑要杀人,左手抬起的一瞬间,冬桥将跟猴似的男人逼到春桥的身边,迫使他被两个人夹击,而此时春桥左手袖口里藏着的针刺进了跟猴似的男人的脖颈处。 “好了——”她微微一笑,将针留在他脖子上,“没什么事,应该不会死,但有毒。”她朝大砍刀主人以及他身边众多人挑眉,“现在呢,要谈,还是要打?” 大砍刀主人轻笑一声:“春桥想和我们谈什么?” “是你们,想跟我们谈什么?”春桥将跟猴一样的男人踢开,抱臂在一旁,“夜桥和青凤岭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如今你们这样拦路要杀我们,意欲何为?” 其中有人忍不住道:“杀了我们大当家的小公子,还有脸——” “谁?杀了谁?”春桥装傻充愣。 “涂北笙。”大砍刀主人接话道,“前段时间,你们的生桥杀了涂北笙。我们如今,想知道买主是谁。但如果夜桥要为了买主保密,我们只能找夜桥寻仇了。” 第69章 “于是你们设局下套让段关鹤?也可能叫沈墨初——” “他怎么样了?”忽然有个女人开口打断。 “梁燕……?”春桥凭借此,能直接确定站在人群中弱不禁风的女人就是梁燕,她长得漂亮,却看上去太柔弱了,不像是江湖道上的女人,更像是被娇养的贵女。 女人不开口回答她,也让春桥笃定了自己的想法。 春桥没有直接回答她的问题,继续道:“不过他和我谈判失败了,总是想着给我下套——很烦。所以呢—— “他死了。 “被我杀了。这个我认。” 春桥眯起眼睛看着梁燕一脸惊恐,忽然笑了:“至于涂北笙,生桥没有杀他。他杀的——是梁燕才对。所以我现在,需要梁燕姑娘给我解释一下,为什么你还活着?” 第39章 痛吗 梁燕咬了咬牙,瞪着春桥一会,不多时她就焉了吧唧似的,反问道:“生桥杀的不是我,为什么我不能活着?” “不是你?总不能是涂北笙吧?”春桥挑眉,嘲道,“你有什么证据,证明生桥杀了涂北笙呢?” “涂北笙都死了——和刘左还有莫初一起被生桥杀死了——”梁燕急道,气到手指着春桥,“你们夜桥滥杀无辜……实在可恨。” “证据。” 春桥没有理会她情绪波动这样大,只是再次强调她需要看到证据。 梁燕觉得好笑,扯起嘴角不屑道:“证据?你们不是早就看到了吗?” 她话音刚落,顿时狂风四起,天边一道灵晔闪过,似乎要降下暴雨。青玉铃铛在这一瞬间也开始叮铃作响,细细碎碎的铃铛声在风中乱窜。在风雨欲来的架势中,无数柄剑齐齐出鞘的声音实在太尖锐刺耳,“唰”的一声犹如万箭齐发。 不知道是不是春桥的错觉,她竟然在梁燕的脸上看到了一抹笑意。她站在黑暗中,天边略过一瞬的光洒在她脸上,阴森森的,让春桥看了忽然打了个颤。 梁燕摇了摇头,一副可怜姿态:“早些日子,你们带人去挖我的坟,可不就挖到了涂北笙么?一颗金子换青玉铃铛——”她果真是在笑的,她笑着将那日春桥丢进棺材里的金子拿出来,放在手掌心里摊开,金子在幽暗昏黑的夜里折出诡异的光。 她紧接着哀婉叹息一声,朝大砍刀主人说:“大哥,北笙的仇,得报……” 此情此景,春桥见了也叹为观止。她只觉得梁燕这个人……心思比她想的还要重。 春桥抢过话头:“涂北笙的尸体在哪里?” “不是被你抛了么?”梁燕面目狰狞道,“你将他的尸体抛了,如今又要来找他——若非那几个人来告诉我,你们去挖坟掘尸了,我哪里知道北笙他尸骨未寒,竟还要遭受这样的待遇。若不是你们做贼心虚,又怎会去挖坟掘尸,还要抛尸——春桥,夜桥的春桥,你可真是好狠毒的心肠。你们将涂北笙杀了,连他的尸体都不放过——” 她说着激动起来,痛苦地流下眼泪,几乎要晕厥过去的时候被旁边的人扶住。 大砍刀主人也在此时开口:“不管是买主是谁,也不管你们夜桥究竟是不是杀错人了,都不该对我弟弟的尸体下手……死者为大——” 说罢,大砍刀从他背后被拔出,半人高的砍刀被他提在手里横在胸前,架势十足。 冬桥将春桥拉到身上,对她说:“回夜桥,或者去找盼。” “疯了!”春桥喊道,“我们怎么可以分开——” 冬桥只知道,这么多人,就算他们可以杀出去,也可能得同归于尽。他转过头,轻轻笑着冲春桥摇摇头:“走吧,春。” “没人可以走得掉的——”梁燕大叫一声,想要冲上前将他们拦住。大砍刀主人比她要更快一步,猴子似的那男的也扑上去。 冬桥先是用尽力气甩出一道剑气,再一脚踢开猴子似的男人,躲过一剑与大砍刀主人对上。春桥飞出数柄飞刀,有的刺进人身上,有的掉落在地上。刀刃刺进肉身的一瞬间,顺着刀口流出许多的血,一滴一滴地落到地上,忽然天上下起雨,混着雨水长流。 春桥拿出她的另一把剑,双剑在她手里同步得像是一柄剑,或者是两柄剑成精了心有灵犀似的,它们不断地交叉绞杀敌人,或者是同时捅进人的两处肩胛骨里。她出手歹毒狠辣,哪怕被人推搡又被人的剑划破了臂膀处的衣裳也依然招招致命。 冬桥杀人果断,不过是一剑横在对方脖子前直接划破罢了。他像个无情的刽子手,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面无表情地、习以为常地杀人。 不过他深知此地不宜久留,怕有更多的人来。 于是他们打算再离申州远一些,走出豫州,进入沔州。 雨实在是太大了,模糊了他们的视线,冬桥在脸上抹了一把,他和春桥比肩跑着,在大雨夜里。后面是那么多的人,密密麻麻的,像影子一样追着他们。 在夏初,却觉得春寒料峭。 最终冬桥与春桥分别,他说他来断后。 春桥短暂地闭上眼,她只觉得有些痛苦,兴许这一别,会是死别。 “冬……” “不要回头——” 冬桥的长剑自下而上一挥,将雨水切割开,划出一道气卷着雨水向前扑。积水也似乎被他调动,像浪似的朝前翻涌,犹如滔滔江水,绵绵不绝。 第70章 他原以为自己会死在这个磅礴的雨夜,可是他杀出来了。 直到他回到夜桥,才知道春桥逃离了豫州、沔州交界处的申州,她进入沔州后逃到江城,却在这里被大砍刀主人带人围剿追杀。 她原以为自己逃过一劫,幸存下来。却没想到青凤岭深入南方也要将她找到。 那夜大雨,青凤岭的人分了两路,一路同冬桥继续打斗,一路则是大砍刀主人带人追踪春桥。 在即将入江城的官道上时,在遇到祝升之前,春桥已经逃了很久很久,久到她的双剑只剩下一柄,她的最后一柄飞刀甩到了祝升面前的树上。 她几乎是用尽自己最后的力气同祝升最后一战,被对方兵器弄得卷边了的剑其实没有那么刃,但刺入对方身体的那一瞬间,她仿佛又觉得一切都要结束、她的剑即将恢复如初了。 她的剑……也会回来,完好如新。 结束一场打斗,他们的身上早就鲜血淋漓,不知道究竟是谁的血。祝升将吃满血的剑提在手上,他打算擦净后再收剑的时候,春桥朝他笑了一下,紧接着直挺挺地砸在地上。 他仿佛心慢跳了一拍,还没来得及被擦拭的剑掉落在地上,尘土沾上剑上的血,血和土混在一起,不再流淌。 他哪怕是扑过去也来不及接住春桥,他被吓得险些失神,手忙脚乱地将春桥抱在怀里,无助地回头看向一旁的裴焕生。 裴焕生跑着过来握住春桥的手,他只能感受到细微的脉搏跳动。他其实对医术这方面并不深入,只不过是从飘渺谷出来的,多少有些了解。 就算是这样,他也清楚,这样的情况,是无力回天了。 他皱起眉头,轻轻地问:“痛吗?” 是关心,也是好奇,因为他在春桥的脸上看不到痛苦,就算是刚刚在打斗过程中,都不见春桥有任何问题。只不过他看出来她应该是受伤了,那么多的血从她身体里流出。 可她仿佛感受不到痛苦似的。就连此时被问到“痛吗”她也先是愣了一下,像是接触到了一个新的、陌生的词汇。 下一瞬间,春桥竟然在流泪。 身体的反应趁着意识还没回笼,先一步到来,眼泪水落下的那一刻无一不是在彰显这具身体遭受到了怎样的痛苦。但是她意识回笼太慢,或者说,她不知道这是一种痛苦。 她未能清楚地理解到自己所遭受的痛苦究竟有多么巨大,似乎被她遗忘得很彻底。 直到裴焕生问她,痛吗? 一瞬间,似乎所有的都生理反应都找到了原因,她仿佛也是第一次知道痛这个字的含义。 原来这就叫痛。 除了伤口带来的痛感,还有内心仿佛被人揪着心脏。 她莫名其妙泛了酸楚。 在她心理和情绪上有感受之前,身体早一步做出了反应。 直到此时,她才反应过来:“……好痛。” 祝升紧张地看着春桥,迫切地问:“哪里痛?你怎么样——我们现在去城里……”他顿时慌乱无主,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祝升。”裴焕生轻轻地摇摇头,握住他的小手臂,“来不及了。她五脏六应该是已经被震碎了,在流血,来不及了……” 祝升像是被吓到了,回神过后反抓住裴焕生的手:“救救她——”他深呼吸一口气,难过得整个人都在发抖,“救救她吧……求求你了……” “祝升——”裴焕生也不知道要如何是好,这样的无力回天的事情,为什么会发生在这个时候?为什么会发生在他们面前?他轻轻地摇了一下头,可他实在不忍心,他知道,祝升不见黄河不死心的。 他将春桥一把抱起:“走,去找大夫。” 他们回江城这一路,祝升都觉得太过于漫长,漫长到他有些无力。 直到进了医馆他都是失了魂的模样。 他不知道大夫在做什么,到底有没有认真救春桥,可是他们都好忙,进进出出的,只有春桥细碎地叫喊声。 她痛苦地喊疼,声音越来越小,似乎要撑不过去,像是在被人折磨。 直到大夫来跟他说:“吊着一口气,等身体运转不过来,就会彻底死了。” “怎么救呢?”祝升木讷地问。 “救不了。”大夫叹了口气,“她内脏破碎了,没当场死掉,反而是不幸,现在弥留在世,除了痛苦,没有其他的了,不如给她一个痛快。还有什么后事要处理,倒是可以说说。” “春……怎么办啊——” 祝升忽然意识到,他们会死的。他们总是在杀人,可有一天,也会被比自己厉害的人杀死的,或者是被一群人结伴杀死。这就是像是一条死路,他们一旦开始杀人,就与人结下仇怨,想要杀他们的人实在太多,为了不被人杀死,他们不得不继续杀人。继续杀人,仇怨更多,杀戮更多。 像是一个死循环,跳进去,出不来。 他不得不想,自己的归宿,又是什么。 他有一天,也会死掉,被人这样杀死吗? 或者说,做错事的是他,本该去申州的人是他,本该死的人也是他。 祝升看着裴焕生,他有些委屈,有些难过伤感,像是被全世界背弃了那样:“哥哥,我好像走错了一条路,做错了很多事,没有回头路。” 春桥说她想回家,要回夜桥。 她说她不怪任何人,不怪祝升,也不怪冬桥。 第71章 她还说,如果冬桥还活着,千万不要让他来陪自己,一定要让他好好活着。 说完这些,春桥看着祝升的手朝自己靠近,即将一掌拍到她胸口或者是脖颈处时,她难得地再次露出笑容:“祝升……谢谢你。” 作者有话说 已切回主线 第40章 目送 运棺向来是一件重要但又隐晦的大事。 有钱人选择花钱请人抬棺,需要仵作将尸体处理好,涂上药水,里面覆上石灰、草木灰、云母一类吸水能力强的东西减缓尸体腐烂,若是更有钱的会选择用檀香木棺材,帝王家则用金丝楠木。要是再讲究些的,会选择棺中棺以此掩盖臭味。再请至少四人抬棺,送回至故乡。 没钱的,若是在湘水一带的,则会请来自湘西的“赶尸人”运尸,一两个人就可以带一排人回家。带有神秘色彩的湘西赶尸,裴焕生略有耳闻,不过他们赶尸范围向北只到武陵不出洞庭,据说是脱离了“鬼国”的范围,不受他们的操控。 从江城向东南入皖,将春桥装在七尺三长的棺材里,千里迢迢。白天宿在义庄也叫死人客店,晚上则会和专门负责抬棺运尸的人赶路。 辗转几日终于到夜桥,在期间祝升好几次想要跑路北上越黄河,直入晋阳捣了青凤岭的老窝,裴焕生好说歹说给劝下来了。 裴焕生发现,祝升这个人其实特别死心眼,死板,认定的事情就很难改变。他做事似乎也不会考虑究竟有什么后果的,若非是他找人处理春桥的尸体,祝升恐怕当场就要抱着鲜血淋漓的春桥直接回夜桥了。 夜桥说是在山上,不如说是在崖边,此处不像是山,更像是陡崖,旁边是深不见底的谷。裴焕生不打算陪祝升上去了。 天已经破晓,晨光熹微,天边已经在泛白。 夜桥在山下驻守的人见到祝升,了解事情经过之后带着抬棺夫先一步上了山。只留下祝升和裴焕生还在下面。 “祝升。”裴焕生觉得自己不应该踏入夜桥的地盘,他和祝升是两个世界的人,一旦踏入对方的领域,他会不自在,不知道以怎样的身份进入夜桥,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夜桥的众人。若是溯本求源,祝升是为了自己去杀刘左,春桥则处理这件事的后续而被追杀至死。那么一切的起因,甚至可以说是罪人,那就是自己。 裴焕生不知道究竟该怎么办,好像留下了一个很大的烂摊子给祝升,他不知道以祝升的思维方式会做出怎样的决定,最后会有怎样的下场。 “我不方便再上去了。”裴焕生抿了抿嘴,他像个薄情寡义的负心人,“你也不用送我回金州,我自己可以回去。” 祝升愣了一下,瞬间了然,他清楚的,人与人之间终会道别,就算不是在这里,也会在别处。他本就打算送裴焕生回金州之后再分别的,一是为了自己的私欲,二是因为李萱儿的嘱咐。不过那时候他还会幻想以后,现在不会了。 他走的路自始至终没有回头路,哪怕可以短暂地停下来,可以短暂地和裴焕生偷一些时光。但是沾上鲜血与杀戮的人,是不能够真正抽身脱离的。 于是他缓缓地、又沉重地点点头,像是把裴焕生的话彻底听懂了、听进去了。 他说:“你要和我分别,此生不再相见。” 他认认真真地说着,莫名的,裴焕生觉得有一瞬间心被刺痛。 祝升继续说:“我知道,我们不是一路人。之前想过,我们短暂地走一段路,想要贪心些,走得更长远些。直到如今春桥死了,我似乎也看到我的归宿。”他眨眨眼,风轻云淡的,像是在说一些无关紧要的话,不过他心里有些难受,还是有些舍不得,其实没有那么容易放下的。 祝升轻轻地叹了口气。 此处幽而静谧,四下无人,风肆意掠过。 就算送了栀子花,他们也不会同心执手。 在洞庭离开的时候,栀子花就枯萎了。 裴焕生忽然问:“你有没有想过……结束这一切?” “什么?”祝升有些诧异,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离开夜桥,不再当生桥,只做祝升。” “……我不知道。”祝升摇摇头。 他只是想和裴焕生偷些时光,但并没有想过真的要彻底离开夜桥,这里是他的家,如果不在这里的话,要去哪里? 如果他之前真的有稍微动过就这样和裴焕生偷一辈子时光的想法,如今春桥的死彻底把他打回了现实,他不可能做梦做一辈子的。 祝升回头看了一眼树木丛生的山林,后面是夜桥,是他的故乡。 金州太远了,这辈子兴许都不会再去了。 就这样吧。 “裴焕生,就这样吧。” 不是一路人,不会走得太长远。 祝升冲他浅浅地笑了一下,又说:“抱抱我吧。” 他乖巧温顺,像是在讨好裴焕生,想要一丁点温暖,就像是每次事后温存那样,窝在裴焕生怀里的感觉。 他在内心小声对自己说:最后一次了。 裴焕生将他抱在怀里,他们像是难舍难分的恋人。裴焕生不知道这样复杂的情绪究竟是从哪里来的,按理来说他做好了分别的打算,甚至这是预料之中的事情。可是如果真的以后再也不会相见的话,他会觉得很可惜。 原来他也会舍不得。 如果这样复杂的情绪,参杂着一点喜欢的话,应该是正常的事情。 第72章 裴焕生短而轻的一声叹息,结束这个拥抱之后,他将手腕上一直戴这的那串琥珀色念珠摘下来,绕到了祝升的手上。 这是当年裴清瑜入释门不久后为他求的,最大的用处兴许就是没有让他死在陇西幽州,侥幸得了一命。其次应该就是被祝升救了一命。 两个人再次重逢的时候,也许那只是祝升的玩笑话,想要他的念珠。后来生病的时候,问他原因,当时祝升回答的是:“因为我一直记得它。” 如今裴焕生将念珠真的给他了。 他说:“它还挺有用的。” 琥珀色的念珠绕在祝升的手腕上,与他白皙的手腕相衬,有种如蛇绕手一样的鬼魅感。 “希望它也能护佑你……接下来,你要去晋阳的话,我希望你能平安回来。如果你还会来金州的话,我会在那里等你。” 裴焕生抿嘴笑了一下,他看似释然地后退一步,要同祝升告别。 祝升轻轻地点点头,他没有得到他的烙印,却是得到了最初想要的那串念珠。不过早已时过境迁,心态想法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比起这串念珠,他此时更想要裴焕生当初没能留下的印痕。 也许人就是这么贪心,总是贪得无厌,想要更多。 祝升清楚地知道,他不能再要更多了。 之前多是他从吊脚楼二楼跳下去,裴焕生目送他离开。而今太阳初升,阳光密密麻麻地透过叶缝照来,手腕上琥珀色的珠子折出漂亮的彩光。 终于轮到他目送裴焕生了。 祝升回夜桥后,在听风楼里见到了一言不发,死死盯着春桥尸体的冬桥,他手攥成拳,额头上的青筋暴起,看上去很是生气难过,不过他什么也没说,甚至不像旁边的雪夜红梅那样落泪,实在吓人。 雪夜红梅几乎快要哭晕过去,春桥是她看着长大的,从小被她带在身边养着视为自己的亲妹妹。她靠在棺椁旁边,仰天长叹一声,看着蹲在自己旁边的渡黄河一眼,她幽幽道:“……我们杀了太多人,差点以为,人只会被我们杀死,而不会有人杀死我们。” 她像是卸了力,又往下塌几分,头靠在棺椁上,努努嘴,朝冬桥招了招手,好一会才将冬桥招来。 “冬……”一开口,她就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难过得又要哭起来,哭丧一张脸,抹了一把泪,“她太久没有回来,如今终于回来了……是件好事。没有被抛尸荒野,不然都不知道要去哪里找她……” 冬桥回来的时候,将事情前因后果讲清楚了,春桥迟迟未归,他们也料想到她会出事。不过没看到尸体之前,都还会抱有幻想,如今是彻底破灭了。 她缓了缓,看着盼走进来,直截了当地问:“死桥那边怎么说?” 盼背着光站着,轻声回答:“杀。” “慧呢?” “他们在一块,都认为可以杀。” “谁来杀?”雪夜红梅艰难地站起来,晃了晃身子,“我们来杀,还是他们来杀?还是一起去杀?是要杀梁燕,还是要杀了青凤岭所有人?” 盼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慧说,随你们的便。” “哈哈哈——”雪夜红梅觉得有些好笑,不过她对这个结果也满意了,“每次都是这样……无所谓了,我妹妹的仇,我自己来报吧。”她抿着嘴,朝祝升走过去,他拉起祝升的手,“祝升,她死之前,有没有说过什么?” “要回家,要冬桥活着,以及……不怪任何人。” “报仇呢?她想让他们怎么死?要怎么给她陪葬?” 祝升摇摇头,雪夜红梅不可置信地皱起眉。 “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没说?是要我将他们八卸大块吗?还是将他们一把火烧死?要折磨他们至死吗?总不能给一个痛快吧——”她语速很快,几乎是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看上去要发疯。 “姐姐。”祝升一把将她抓着稳住,“别这样……红梅姐姐,她确实什么都没说。” “那我要怎么办……”雪夜红梅轻声发问,声音飘渺得像是要随风远去,如她此时一样无所适从。 “我会去晋阳,我会把他们都杀了。”祝升垂着眼眸说。 雪夜红梅怔了一会,继而问:“追杀她的人,都死了吗?” “死了。” “好——我们一起去晋阳吧。” 盼看着他们这样商量,下意识看了一眼目前除了自己之外唯一理智尚存的渡黄河一眼,不由拉着他小声问:“就这样吗?” 渡黄河耸耸肩,无奈道:“没办法。” “去别人的地方这样做,跟送死有什么差?” “兴许能多杀几个给我们陪葬。” 盼:…… 盼忍不住说:“去之前,能把信息都对一遍吗?” “能不能别再纠结你那情报了!”雪夜红梅气急败坏,“不管祝升有没有杀错人,不管涂北笙是不是我们杀的,他们都得死——他们杀了春桥,都得死——” “姐姐——”盼站在原地,却不上前,平静道,“涂北笙死的时候,青凤岭的人认为是夜桥的人杀了他的时候,肯定也像你这么想,但是却没有这么做。因为他们知道来对方的老窝杀对方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姐姐,此事蹊跷太多,我们兴许需要先去申州找到涂北笙的尸体,比青凤岭的人先一步找到他的尸体,才能掌握话语权和他们谈判。” 第73章 “谈什么?” “我们不可能真的把他们都杀了。” 分管南北的两大杀手组织,一方要把另一方灭了,要付出的代价太大太大,稍有不慎就是自取灭亡。 “有仇报仇,有怨报怨。谁害死了春桥,谁是这件事情的推手,就把谁给杀了。”她语气平平,说得却是斩钉截铁。 雪夜红梅突然笑了:“难怪……慧一直都看好你,太过于理性了。” 盼从小跟在慧身边长大,与慧那种蛇蝎美人不一样,盼看着平庸冷静,不端腔作势,尽管不怎么会杀人,兴许会有点心软,但确实不手软。这样的人才会是夜桥的继承人。 明明是当成正常人培养的,却培养出了个理智的怪物。 盼不否认这一点,她点点头,继续说:“所以得先找涂北笙的尸体,证明人不是我们杀的。” “如果涂北笙真的是祝升杀的呢?!”雪夜红梅挑眉,似乎在挑衅盼,显然她现在又气又急。 祝升愣了一下,他在突然沉默的氛围中开口:“我应该没杀他。我的确杀了刘左,还有一个男的和一个女的。” “莫初是真的死了,所以男的应该没杀错。可是梁燕还活着……”冬桥开口道,他们就是算错了这一环,以至于后面满盘皆输。 盼摇摇头:“关于梁燕的信息太少,如果那日你杀的女的并非是梁燕,也倒是说得过去。申州那地方离我们太远,很多情报更新也不够及时,调查不详细,是我们的硬伤。”她显然不想再分析下去,“所以——我们先将春桥下葬,再一起去申州找涂北笙,万不得已再去晋阳吧。” *棺材七尺三长:有“天下棺材七尺三,七尺三走遍天”这种说法,据说古代棺材长度是全国统一的。 第41章 归宿 端午刚过不久,如今五月初十,将春桥下葬了。 祝升看着春桥的棺材被抬到山林里,和夜桥在同一座山上,不过是他们居住地方的旁边,离听风楼很近,不知道她晚上的时候会不会出来走到她原来居住的房间里。 他们在夜桥生长,最后在这里归根。 祝升站得很远,甚至离人群都很远,他是愧对春桥的。他想,如果不是因为自己没有把事情处理妥当,春桥也不会去申州走一遭而丧命。 祝升有些恍惚,如今他的心境已经平和很多,只是觉得心上留下了一个很大的窟窿,伤口无法愈合,就像他腹部的那道疤痕一样,永远存在。 渡黄河陪他站着,忽然问他:“在想什么?” “去申州,去杀人。” 渡黄河若有所思点点头,这的确是祝升该有的回答,可他明显看上去和之前不太一样了,像是有了很重的心思,顾虑多了很多。 “还有呢?” 祝升不解地看着他。 “我们也可能是去送死。”渡黄河说,“我们明知道此去凶险万分,还是会去。” 作为一个杀手,究竟需要具备什么?如果足够冷血的话,如今大家应当不会站在这里送春桥。可如果重情重义的话,是否算不上一个够格的杀手呢? 盼不知道何时走过来的,站在一旁,说:“如果你想说去申州弊大于利,按照杀手的思维不会去。那么当初,你也不应该让春桥冬桥为了祝升去申州。”她突然轻轻地笑了一下,“大家都是一家人了,和别人不讲情义,和自己人总会讲的。虽然我也觉得雪夜红梅这样做有些冲动,但我想如果死的人是祝升,你也不会放得下的。” 她说话总是这样一针见血。 “嗯……祝升,如果去申州会回不来的话,你会后悔吗?” “后悔?我应该是后悔让他们去申州了,去申州的人本该是我。” “不。”难得的,盼的脸上竟然也会展现出“我在八卦”四个字,她竟然也有好奇的事情,“嗯……我是说金州那位。” “你指什么呢?” “你为他做这么多,付出了这么多,最后什么都没有落着。说实话……这并不像你的作风,或者这跟我们夜桥的作风完全不一样。”盼笑了笑,她只是觉得,祝升好像和他们不一样了,他好像遇到一个合适的人,本可以走进光里,却又辗转回来和他们呆在黑暗里。 所以会后悔吗? 渡黄河情绪复杂地看着祝升,他希望祝升此时能给出一个让人满意的答复。 “我本就要去申州的。”祝升是这样回答的,好像他去申州没有选择,这是他必经之路,是他的归宿。 那么,如果有选择呢? 盼努努嘴,而是看了眼渡黄河,她没有再问下去了。 她以为祝升变得不一样了,至少会怀念金州那位,如果真的死在申州了,会后悔分别,没能和他一起走下去。如今看来,似乎也没什么不一样,祝升依旧是那个祝升,认准了一条路走下去就不会回头。 于是夜桥是他们生长的地方,是他们的归宿,更是他们的坟墓。没有人可以真正离开夜桥,也没有人真的可以结束这一切,从杀戮中求生,在杀戮中赴死。 就连盼本人,也觉得接任慧的位置,接手夜桥,培养下一代,是她的归宿。 她觉得有点好笑,她自己尚且都这样认为,为什么会觉得祝升会被裴焕生影响到呢?兴许是他离家太久远了,误以为这几个月的时间会改变一个人。 今日死桥和慧也来了。 第74章 祝升已经很久没有见到死桥了,他少言寡语,看上去温和矜持,却更像是一种孤僻。渡黄河走过去和他们聚在一起交谈,似乎在商议去申州的事情。死桥看上去很漠然,似乎去与不去对他来说没什么差别。 不知道谈了什么,只见慧皱起眉头,说了些什么,似乎否决了他们的想法。 死桥难得跟着点点头。 盼看祝升盯着那边,不由道:“要不要过去听?” 祝升没回应她,而是大踏步穿过人群走过去。盼跟着他走过去,看了一眼慧的眼神,走到慧的身边,听慧说的话将其他人遣散了。不一会,这里只有他们七个人了。 “我们几个人去就好了,不用带其他人。”雪夜红梅说。 慧点点头:“当然——要是都去送死了,我们夜桥就真亡了。” “我一个人去也可以。”祝升淡淡道。 “疯了啊?”慧觉得好笑看着祝升,“这么不惜命了?” “没有。”祝升轻轻地摇摇头,“本来就我该去的。” 慧笑了笑,而是对渡黄河说:“黄河呀,你得注意点我们生桥的心态呀。小小年纪的,怎么这么悲观呢。” 慧淡漠生死,其实根本不在意他们是死是活,也不在意他们过得好不好,她只在意这把剑是否还能为她所用。 渡黄河扯起嘴角,说:“祝升什么性子,您还不了解吗?” 慧戏谑地摇摇头:“又不是我养大的,哪里清楚这些。难道你就了解他?会为了个男的反水杀买主。” 场面顿时安静下来,气氛瞬间沉默,没人敢接她这句话。 渡黄河张嘴想要维护两句祝升,只见祝升点点头,坦然道:“是我做错了,如果你觉得那次惩罚不够到位,可以等我从申州回来再罚我。” “我没想着要再罚你。祝升,我只是希望你已经长记性了。”慧看着他,言辞似乎很恳切,“如果当初你没有节外生枝,而是老老实实将裴焕生杀了,后面会有这么多事情吗?你受罚了事,可是春桥为了解决你留下的隐患付出了生命的代价。祝升啊——不管你做什么样的选择,你得考虑一下夜桥的大家。” 慧朝着他走过来,怜爱一般抚摸他的脸,轻声细语:“祝升呀,没有责怪怨恨你的意思,只是希望你以后做事还是需要谨慎细微,多多考虑大家。夜桥啊……没那么能经得起太大的变故。” 春桥的死如今还未传出去,和青凤岭的事情也让盼去把控风声了。如果这次去申州将大家都折损在那里,夜桥以后要何去何从,慧实在是不敢想。 “我知道。”祝升面无表情点点头,也不知道他是否将话真的听进去了。 慧深深地叹口气,她觉得有几分无力,这群人似乎已经长大了,尤其是祝升他们几个,她认识他们的时候,他们还是个几岁的小孩。如今生桥被养成这个死样子,冬桥也没好到哪里去,最活泼但听话的春桥躺在坟墓里了。至于她亲手养大的盼……有时候她也觉得有些看不透盼了。 时间轮转,春去秋来,一年又一年,各自有了不同的变化,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再过不久,夜桥也会更新迭代,会迎来新的主人,甚至在以后的以后,七桥也会彻底换人。 变化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不过她希望在她还有掌控力、还有话语权的时候,他们还是能够听话的。 他们也终于将话题引回到一开始去申州上。 雪夜红梅似乎太了解慧了,她直接问:“你想让谁留下和你一起?盼吗?” 慧的神情变得很复杂,她的确想把盼留下来的,这是她的接班人,她不可能真的看着她去送死,更别说是一个从小到大没怎么吃过苦的盼。 可她还是叹口气,轻轻地摇摇头:“我看你们的选择。不过……不能让祝升或者冬桥一个人。” 她退让了。 雪夜红梅点点头,看着死桥:“不然你留下来陪慧吧,反正你也好久没杀人了,估计已经生疏了。” 死桥:……? 他莫名其妙地看了雪夜红梅一眼,似乎觉得她这在歧视他,幽幽道:“我去吧。” 雪夜红梅:她早该知道的,其实死桥这人一身反骨。 渡黄河有些好笑,不由凑到雪夜红梅身边,小声说:“激将法真好用。” 雪夜红梅咬牙切齿小声道:“我没想激他。” 死桥肯定是听到了的,但他假装没听到。 慧顿时觉得无语,这群人一把年纪了还跟小孩一样,但她只能说:“随你们便吧。你们都去吧——我一个人守着夜桥。” 雪夜红梅看她这样,不禁笑了:“盼留下吧。” 夜桥七桥中五个同时出现,一起离开夜桥并不多见,平时根本聚不齐这么多人。夜桥众人原以为端午那日他们会回来,可是春桥还有生桥都没能赶回来,再次回来时只是隐约听闻出大事了。直到如今也只有几个被叫去帮忙的人,还有那日守山门的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也没人透露究竟是什么大事。 不过所有人都清楚,他们要去做的一定是很紧要的事情,究竟会在江湖上掀起多大的波澜如今没人知道,但肯定要引起一阵腥风血雨。 裴焕生是打算回金州的,他不知道时夜有没有寄信给他,毕竟他已经离开洞庭了,不管是信使还是信鸽,找他都比较费力了。 等他回金州时,已经是五月中旬了。金喜说可算把他盼回来了,桃树都长高了许多,又夸张道再不回来就要结果了。 第75章 裴焕生自然不会当真,说:“哪有那么快挂果,若是真行的话,我得等结果了再回来。” “唉哟——”金喜笑道,“嘿,我给你谈成了,你可得好好谢我。” “行。要如何答谢我们金公子呢?”裴焕生笑眯眯问。 “请我喝酒吧。你这去了一个月,都没人陪我喝酒。” “你在金州自由洒脱,我在洞庭可是忙上忙下。”裴焕生故意调侃道。 “忙上忙下……”金喜明显不相信,上下打量着裴焕生,“啧,把你那串琥珀念珠都给忙没了?” 时夜这才注意到裴焕生手上空空荡荡的,还以为念珠藏手腕里了,结果金喜扒拉两下裴焕生的袖口,真是什么都没有戴。 这几日裴焕生其实已经习惯得差不多没有念珠的日子了,偶尔想拿出来拨弄两下,结果什么也没有,到如今已经不会再这样了。 他如实道:“给祝升了。” “平日里跟宝贝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娘给你的传家宝。就这么……轻易给他了?” “倒也不是很轻易。” 金喜见他这样,竟然看出几分失魂落魄来,算是一件新奇事。他反而来了兴致,托腮凑上前,明显准备好听他讲故事了。 “怎么说?发生什么了?” “……算是给他的离别礼物么?”裴焕生也不知道这究竟算什么东西,若是离别礼物不够像话,一件自己用了多年的东西当成礼物给别人是不够看的。于是他改口道:“就是想送给他,希望他平安吧。” “我看呀……你还希望别人能一直念着你,每次看到手腕上的念珠就会想起你。”金喜笑道,“怎么呢,难道你们以后都不会再见面了吗?” 裴焕生顿了顿,他好像沉默了一会,才不太对劲地点点头,“嗯”了一声,恍惚道:“也许吧。” 金喜和时夜对视了一下,两个人心照不宣地无声笑了。此时金喜总算懂得什么叫“当局者迷,旁观者清”这句话了。 “不像你啊——裴焕生。”金喜眨眨眼,“如果喜欢的话,怎么不留住呢?” “好像有点难。” 他没有否定金喜所说的“喜欢”,而是说,如果要留住的话,好像有点难。 第42章 下签 清香环绕的寺庙里,周围的树上绑着红带子,或者是挂上木板写着祝福。夏日的阳光洒在庙宇的红墙、庄严肃穆的黑瓦上。庙宇大殿里,许多僧人一边敲着木鱼一边念经。 裴焕生在观音殿里上香磕头求签,小沙弥接过他抽出来的木签找到对应的签文,写在纸上交给裴焕生,再将木签放回竹筒里。 “多谢小师父。”裴焕生展开签文,这一签是观音第七签:苏娘走难。 ——下签。 裴焕生捏着签文的手止不住开始颤抖,像是被人判了死罪似的,他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在发冷,指尖已经变得冰凉,整个人面色难看,仿佛要喘不过气来。 他决定走出去时,才觉得举步维艰。他出来时看见金喜正在外面和静殊相谈,两个人面色沉重。 “裴焕生——” 金喜见他出来,立刻迎上来,关切问道:“怎么样?” 裴焕生轻轻地摇摇头,喊了一声“静殊大师”后将签文交给静殊大师。静殊大师眯起眼睛看上面的签文。金喜一边拉着裴焕生一边凑过去看。 “奔波阻隔重重险,带水拖坭去度山;更望他乡求用事,千乡万里未回还。” 静殊大师摇摇头,他的表情依旧祥和。 “守旧最好。”静殊大师眼神很平静,像深水无波无痕,“不可进,只能退。” 裴焕生沉默了很久,金喜觉得难捱得像是有一万年那么长,静殊大师也不说话,像是在静候裴焕生的选择。 不知道裴焕生究竟在考量什么,他最后只是轻声问:“如果我想……去晋阳呢?” “你求的是什么?去晋阳找那个人吗?”静殊大师平静地叹了口气,他不需要裴焕生的答案,便又摇摇头,“施主反复纠结,对将来的路迷茫,当下最好的结果就是——不如放下。” 这句话,他那日对裴焕生说过类似的,他说裴焕生看重因果,对一件事情纠结的时候,其实早已经看出来其中利弊。既然如此不如放下随缘,不再纠结,不再牵挂。 裴焕生那日认了这一点,如今他却摇摇头:“不……我求的是,和他在一起。” 金喜瞬间瞪大了眼睛,裴焕生和祝升在离开金州去洞庭的这一个月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他至今不知道为什么裴焕生会把念珠给祝升,他们又是为什么分别。裴焕生说了一些奇怪的话后就要来寺庙里求菩萨一个指向,让他找到正确的路。 可如今他却不想要这一个答案,不想要这条路。更甚的是,他居然还想要和祝升在一起。 金喜不可置信地看着裴焕生,又看了一眼签文,冲着裴焕生轻轻地摇了摇头,示意他不可以这么做。 他一看到“千乡万里未回还”这几个字,瞬间就想到各种裴焕生呆在他乡不能回金州的画面,若是和祝升在别的地方好好生活也就罢了,可这一张下签,叫他哪里能放心让裴焕生离开呢? “不要……”金喜小声道,几乎是恳求的语气,想要让他再仔细想一想。 静殊大师似乎也无可奈何了,将手里的签文交给裴焕生,对他说:“仔细考虑,好好斟酌。施主……不管是要去晋阳……或者是其他的地方,还是想要和他在一起,以后的路途都不会太顺利,几乎都是重重阻隔,甚至有……性命之忧。” 第76章 “我知道。多谢静殊大师。”裴焕生抿着嘴礼貌性笑了一下,继而走过去将签文放在外面的香烛上点燃烧成灰,坠落进香炉里。 静殊大师看着他做这些,对一旁忧心忡忡的金喜说:“他不信命的,很难有人可以劝住他。” 金喜当然知道这一点,他自己本身一直不怎么相信的,也知道裴焕生是受了裴清瑜的影响才这样做的。可如今他却希望裴焕生真的相信这些,能够好好听话留在金州,而不是去晋阳。 出了寺庙之后,金喜立即将裴焕生拉住。方才在庙里他不好发作,如今出来了他实在是忍不住了。 “裴焕生!究竟发生什么了?你都将你的念珠给他了——还不够吗?” 裴焕生想了想,认真道:“我得去找他。” “你疯了吧——”金喜忍不住叫道,“你怎么会……不是,你怎么……怎么可能啊……就算是这样,为什么一定要去晋阳啊?大师都说了此去凶险万分,你和他在一起这件事情也很困难——如果你以后都不会回金州了,你让我怎么办?你让我们怎么办?裴焕生……做人不能这么自私……” 金喜这么说着,快要哭了似的,仿佛裴焕生这一走就是去送死。 “春桥去申州遭难死了,我们遇到了她,将她送回夜桥后,我和祝升分别了。”裴焕生平淡地说着,仿佛这只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或者是与他无关的事情。 “先前刘左在夜桥花钱要买我的命,祝升第一次回来的时候是想杀我的,但他没这么做……至于为什么,兴许他自己也不清楚。后来他去申州杀了刘左等一行人,这件事你是知道的。不过他冲动行事,埋下隐患。冬桥和春桥去申州解决这个事情,却遭难了。至于其中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我们遇到春桥的时候,她正被人追杀,最后五脏六腑破碎而亡。” 金喜听完这些,只觉得很诧异,仔细回想先前种种:祝升匆匆回来又离开,再回来后和裴焕生缠绵,他们就像藕断丝连的关系,总是切割不掉。原来其中有这么多纠葛,他甚至直到今天才知道他们之间有这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 “所以祝升要去晋阳给春桥报仇……因为杀她的人是青凤岭的人,北方的杀手组织,和夜桥势力差不多,盘踞在晋阳。他此去凶险万分,我的确想过他可能无法平安回来,可我还是希望我的念珠能护佑他。” 要去别人老窝找别人报仇,这是金喜没想到的,这肯定是有去无回啊。 “所以——到这里就可以了,裴焕生,到这里就可以停止了。他走他的路,你走你的。你们本来就不是一条道上的人,没必要再牵扯下去。”金喜劝道。 “……我回来看到你们一切都很好,听你们说桃树长得也还不错。似乎我离开的日子对你们影响也不是很大。可是祝升……他终究是为了我,才落得这样的结局的。如果他之前没有遇到我,他可能早就会把我杀了,也不会有现在这样的事情。”裴焕生认认真真说着这些,像是在讲他们之间的亏欠纠缠,他有不得不去的理由。 “你变了……”金喜忽然道,“你变了好多。为什么呢?在金州的日子,不是你想要的吗?还是你想回到那些杀戮四起的岁月?还是你又想回到你在京城名声鹊起的时候?裴焕生……在金州,这些我可能都给不了你,甚至你那些江湖纷争开始的时候,我也没办法做些什么保护你。但如果你只是想要平和的生活,生意场上平步青云,在金州要风得雨……我还是可以的。就像之前那样,行吗?不要拿自己的生命做赌注当筹码……” 说到最后,金喜忍不住落泪,他难过得哭起来,他声音变得哽咽,小声道:“裴焕生……我舍不得你。所以不要去,好不好?” “金喜。”裴焕生皱着眉头抱住他,“不要这样。你在这金州,等我回来吧。” “如果……你回不来了,怎么办呢?” “我不会死的。”裴焕生微微一笑,“我命硬,当年在幽州都活下来了,如今也一样。” “那你去那儿做什么呢?你不怎么会武功,你能杀几个人呢?” 裴焕生笑道:“我会带祝升逃跑。” “你——” “金喜,我可能是真的有点儿喜欢他了。” “视财如命、满心满眼全是金钱的裴郎君也会喜欢人啊?”金喜无奈道,“这不是有点儿喜欢了吧?你其实陷进去了吧。什么时候的事呢?” 裴焕生歪歪脑袋,什么时候的事情呢?他其实也不太清楚,分别之后总是牵挂着祝升,他就知道自己肯定是有点喜欢了的。或者再早一点,在他想给祝升留下烙印的那一个下午,想在他身上留下永远属于自己的痕迹的时候,其实就是占有欲在隐隐作祟吧。 也可能还能够再早一些,想要带他尝些甜头给他做东西吃的时候。或许是他连夜去摘栀子花在清晨时送给自己之际。当然也可能是祝升反反复复来金州找他,最后想要带他离开金州去洞庭的那时候。 很奇怪,人的感情就是这么奇怪,裴焕生自己也说不上来什么所以然。他只是觉得此时的自己是有点喜欢祝升的,不过这个“有点”是多少呢,是一丁点儿,还是一大块,占据了他心的多少部分,他自己也说不准。 先前静殊大师说他看中因果,不够随心所欲。兴许是他经商多年以至权衡利弊的想法影响他太多,但是他如今对于祝升,却不想再考量这些了。祝升当日可以因为一句“要下雨了”而心软,如今他也可以放下金州的事情去找他。 第77章 于是裴焕生耸耸肩,无奈道:“我也不太清楚究竟是什么时候。” “祝升呢?他喜欢你吗?” 金喜其实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的,那日祝升去红馆找翘果儿,两个人谈了些有的没的,最后总结就是祝升认为自己爱裴焕生。昔日翘果儿和自己说起只当做是一个茶余饭后的谈资,两个人其实都不太相信这些,毕竟一个在夜桥的杀手,怎么可能会有真感情?就算祝升真的喜欢裴焕生,他们又怎么可能长久呢? 于是金喜也不曾跟裴焕生说过这件事情。 可如今看来,他们并不是没有可能。 金喜见他沉默,又问:“如果他不喜欢你呢?你的付出是不值得的呢?裴焕生,你还要这么做吗?” “那就当我在还他人情债了。” 他们之间,好像不管做什么事情,都可以以“还债”为理由继续做。 金喜不知道要说什么了,他垂头丧气点点头:“你去吧……我和时夜会照料好你的生意的,不过你得平安回来。” “嗯——我要把时夜带上。” 金喜差点忘了时夜的老本行也勉强算是个杀手,不过只为裴焕生卖命。 对于金喜来说,在生意上,只是时夜用得顺心称手,实际上金喜自己也有这方面的才人。因此裴焕生也不会担心时夜离开金喜会把自己生意搞砸。 金喜只希望裴焕生能平安回来,也就够了。 第43章 离开 时夜回去找到尘封多年不用的剑,自“从良”后,这柄剑就被他随手丢在角落里,如今是在床底下找着的。上面已经蒙了尘,剑鞘甚至有些斑驳,拔剑的时候还有些生硬,剑身险些卡在里面。 他擦去灰尘,剑鞘微微受损,但剑本身是完好无损的,如新剑一样焕发。当年打造这柄剑时,他想着的是从此一人一剑一壶酒走天涯,花了大价钱选的是上好的料子请了能人巧匠。不曾想后来这柄剑被他随意放着,逐渐遗忘。他也不再是一个人,在青瓦楼每日拨算盘闻着酒香,却是不怎么能提起喝酒的兴致了,每日两眼一睁一闭就是钱。 说来好笑,他之前勉强算得上是个杀手——尽管他一开始是想要做大侠的。不过因为行侠仗义结果帮错了人,不小心帮到了当时京城到陇西这带人人喊打的裴焕生,因此走上了一条和他原本想法完全相反的路。 时夜还记得,那时的裴焕生从幽州逃出来,浑身上下都是血,像是经历了一场恶斗。以刘家为首的人的确是将闻悲秋留在了幽州,可也没放过逃出来的裴焕生。时夜遇到他的时候,就看到他被人追杀,身后大约将近十人。后来听裴焕生说,当时还有人在往这边赶,林林总总加起来可能得有几十人。 时夜见状,见人追着一个满身血迹的少年,他当下跳出来,将裴焕生拉过来护在后面,对那些人大声呵道:“一群人追杀一个人,还要不要脸了?” 如果早有人告诉时夜这人是裴焕生,是江湖上声名狼藉的裴焕生,他定然是不会帮忙的。不然他闯荡江湖的大侠梦也不会就此草草结束。 他那时其实也没打算真的要救裴焕生的,至少不会帮他打败众人后再带他走的。 “你知道这是谁吗?!”对面有人喊道。 “毛头小子——快滚开些,别误了我们的大事。”又有人大手一挥,准备上前抓人。 时夜费解地看着他们,却是一身正气:“你们的大事就是对一个看上去还未加冠的少年追杀?你们要他的命啊?” “他是裴焕生!他的命也能算命?”有人急切道,“快将人交出来,让我们将这个十恶不赦的毒物正法。” “哈?”时夜诧异地回头看了一眼虚弱的少年,他多多少少听说过裴焕生这个人的,关于他的故事,江湖上也有流传。不过他实在没办法将身后这个面色苍白,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和江湖上传的用毒杀人、心狠手辣的裴焕生联系在一起。 “……搞错人了吧。”时夜不禁道,“他——裴焕生?” 裴焕生实在站不稳了,靠在时夜的身后,闷闷“嗯”了一声,声音沙哑道:“我是裴焕生……但我加冠了,二十了。” 这是在回应方才时夜说他看上去还未加冠。 时夜觉得,他这样惨,肯定有他的苦衷。 他哀叹一声,这是他第一次为裴焕生提起剑。他身手了得,可不像出自名门正派,身法有时候像是地痞流氓,不入流的野派,这样的招数往往不规矩,多出人意料。不过他下手不重,也不伤人性命,多是将人打昏过去。 他打算就帮这么一次,以后就不管了的时候,回头看见裴焕生实在撑不住了,摇摇欲坠的时候,时夜刚走过去,他就一头栽进时夜的怀里。 “唉……” 时夜无奈摇头,只得将人带着上路。不曾想他这样的举动,被江湖上视为他和裴焕生是一伙的。他们俩变成一条船上的人,时夜帮裴焕生杀过许多人——也可能只是敲晕了,他也已经记不清当时下手的轻重了。他们一路上躲避追杀,躲躲藏藏,风餐露宿。 辗转奔波过后,终于在金州尘埃落定。 直到如今,已经快七年了。 裴焕生这次来去匆匆,平又记得好像是昨天他才回来,结果还没两日就收拾好东西要带着时夜一起离开。 平又隐隐有些担心他这一去会不回,毕竟在即将离别的时候,裴焕生对他说:“如果过了一个月的样子,我还没有回来,也没有与我相关的来信……你可以写信寄去飘渺谷找李萱儿,让她来找我。” 第78章 裴焕生相信,不管他到底是死是活,飘渺谷的人都可以将他找到的。 平又点点头,问:“那灰鸽呢?这次您要带上吗?” “不用了。”裴焕生摇摇头,“留给你吧,到时候可以让灰鸽给李萱儿寄信。” “好。” 裴焕生想了想,又说:“对了,二楼走廊的屋檐,要伸出去一些,刚好这一个月我兴许不会回来,你请工匠瓦匠来修补,让屋檐延伸出去,补些瓦,能遮风挡雨就好。” 平又默了默,最后点点头,表示他知道了。 平又忽然问:“您还会回来吗?” 像生离死别一样,好像这会是今生的最后一面似的。 裴焕生点点头,笑道:“会的。” 时夜背起剑和裴焕生一起向北方赶。夜桥的盼似乎盯着他们许久,他们刚出金州就遇到了盼。 盼是见过裴焕生的,在那日汪鸿之和金迎新婚宴席上,要再次认出他来并不是一件难事。 “裴焕生。”盼走到他们面前,拦住了他们的去路,“我是夜桥的盼。” 裴焕生愣了一下,以礼相待:“久闻大名。” 盼显然不想和他这样,而是直接问:“你要去哪里?找祝升吗?” 裴焕生眨眨眼,他不知道盼这样问的缘故是什么,夜桥在这几日里又发生了什么事?他依然点点头:“是,我去晋阳找他。” “他们没去晋阳。”盼摇摇头,将近日夜桥发生的事情和他说了,他们决定不去晋阳,而是先去申州找涂北笙的尸体以及春桥和冬桥在申州的遭遇。 “这样吗……”裴焕生若有所思,他觉得这个办法并行不通,“青凤岭的人可能先一步将尸体找到带走了。” “是有这个可能。但是比起直接去晋阳,会保险很多。” “嗯。你不是留在夜桥么?为什么会来找我?” 盼难得笑了一下:“我只是——觉得你会去找祝升。祝升这个人呢,慧说他是最适合当杀手那类人,不带感情,也没什么别的想法,他所做的就是完成杀人的目的,也不需要从这件事上寻找什么成就感和满足感。所以我一直很好奇,究竟是怎样的人,会让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改变。” 裴焕生也跟着笑了,盼所说的这些话,倒是显得她像是关心祝升的人生大事,过来看祝升是否找到一个值得托付的人了。 于是他问:“现在呢?你找到答案了吗?” “嗯——也许吧。”盼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毕竟我又不是祝升。你对我来说,和对他来说的意义肯定是不一样的。最后,如果你要去找祝升的话,可以先去申州。” “现在去的话,来得及吗?” “来得及吧——渡黄河目前给我最新的消息是,他们在乱葬岗里找尸体,不过如今未果。当然,如果有变化的话,我可以再联系你。” “盼。”裴焕生语气变了许多,似乎认真起来,“你这样做,为了什么呢?总不能是想让我去找祝升,和他在一起吧。” 盼微微皱起眉头,其实她也没想好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只是好奇心在作祟,以及关键时候想要推波助澜一把,就像先前那样掌控所有幕后情报一样,当一个可以操控全局的人。 她现在特别好奇,裴焕生和祝升究竟是不是动了真感情,他们到底会不会走到一起。如果还要再进一步分析原因的话,那么就是她太好奇了,他们两个究竟是怎么被彼此打动的,以及他们的归宿是什么。因为夜桥不可能容得下祝升和裴焕生长久地在一起,会认为这是隐患,像是悬着的石头,随时随刻可能砸下来。因此她也想知道到时候夜桥会怎么解决这种事情。 可她并不会将这样的心路历程说给裴焕生听,于是她耸耸肩,敷衍道:“算是吧。” 裴焕生不由警惕地看着她:“什么意思呢?我和祝升并没有你所认为的‘在一起’。” “关我什么事呢?”盼忽然就笑了,她发现裴焕生的警惕心太重了,“我只是给你你想要的信息,帮你一把。你现在却怀疑我在诈你,是吗?我其实根本不知道你们到底是什么关系,进展到哪一步了。夜桥的人现在也没功夫关心这些事情,都忙着给春桥报仇。如我要看你们的这出戏,现在还不是时候。 “既然说到这一步了,我想我需要提醒你:如果你现在去找祝升,春桥的事一了,你们的关系一定会被夜桥这边定性,他们再想睁只眼闭只眼都不可能了。现在应该是你全身而退的最佳时期吧。” “我知道。”裴焕生说,“但我和祝升……” “不用跟我解释说明什么。”盼摇摇头,“你需要帮忙可以找我。” 盼并不想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现在究竟是什么关系。她只是想看他们接下来会怎么发展而已。 裴焕生觉得盼这个人莫名其妙的,但一想到她是夜桥的人,也就不奇怪了。祝升对比夜桥其他人,应该算是很正常的那个人了。 第44章 名字 来到申州后接连几日,祝升他们五个已经在乱葬岗里辗转许久了,就算只是看着别人找尸体,身上也沾上了一股子死人味。 雪夜红梅也有些心累,不由问冬桥:“真的丢在这里了吗?” “嗯。”冬桥点点头,神情认真,“可能……已经被捡走了吧。” “我们在申州这些日子,青凤岭的人如果还留在申州的话,应该早知道我们来了,而不是这样无声无息。他们可能已经带着涂北笙的尸体回晋阳了。”渡黄河说道。 第79章 “所以,现在是要去晋阳吗?”冬桥问道,似乎他有些迫不及待了。 雪夜红梅朝死桥看去,这样的关键性决定她如今不好直接拍板了。死桥似乎注意到现场氛围突然安静下来,他在死人堆里抬头,看着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自己,莫名有种周围诈尸了的错觉,让他一愣。紧接着意识到似乎要让他决定去不去晋阳,现在大家在等他的答案。 死桥轻轻地点点头:“来都来了。” 都走到申州寻未果了,自然要去晋阳再寻了。 得到这个答案的雪夜红梅恨不得当场就走:“走!” 好在有渡黄河将她拉住:“哎——慢些,再准备一下啊,别这么急。” “还要准备什么?”雪夜红梅举起手中的剑,“这不已经够了吗?” 死桥看着两个人,幽幽道:“还能准备磨剑。” 众人:…… 平日里若是有春桥,氛围不会这样奇怪,她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总有她迂回的地方。 祝升不得不站出来,说:“得要跟盼说一声吧,还要问问关于晋阳的情况,以及我们到底要带多少干粮够行程之类的……” 雪夜红梅点点头,说:“那先回客栈吧。冬,写信传消息给盼。” 渡黄河看着雪夜红梅和冬桥并肩离开,不由走到死桥身边,试探道:“……就这么,放任他们?说句不好听的,雪夜红梅现在冲动得不像话,做事很可能不带脑子的。” 死桥点点头:“你有什么办法吗?” 渡黄河耸耸肩,表示没办法。 死桥见状,也学着渡黄河耸耸肩,表示他也没办法。 祝升站在他们旁边,看到渡黄河和死桥朝自己看来,于是他后知后觉,也跟着耸耸肩。 死桥点点头:“嗯,都没办法,那就随她去吧。” 祝升回到客栈的时候,冬桥正拿着刚写好的信出来,准备送走。周围离这里最近的分舵还有段距离,最好的办法还是抓只信鸽寄送给分舵,分舵会直接把这样紧要的消息拎出来提前送达给盼。 看着鸽子飞远的那一瞬间,冬桥忽然道:“如果那个时候,早些和盼联系……会不会结局不一样?也可能是一样的……毕竟这里是申州。” 就算提前和盼取得联系,保持往来。但是这片土地是豫州,皇权之下,江湖势力都不敢那么明目张胆的地方。就算夜桥的人再快赶来,兴许也只能赶过来给他们收尸。 “总觉得还有很多没有做好的地方。”冬桥轻声说,这么多天来,他好像很难得说这么多话,连祝升都不禁愣住,静静地听他说。 “如果早一些发现不对劲的地方,如果不去招惹青凤岭的人……如果那日我没有和春分别,会不会真的不一样呢。”冬桥歪歪脑袋,他似乎想不明白个所以然来,将自己给困住,“我现在能做的,只有替她报仇,为她杀人了……” 祝升见他不再说话,满脸惆怅,不禁道:“对不起……如果不是我一时冲动,也就不会有这些事情了。” 冬桥有些恍惚,他是想要责怪祝升的,可他还是摇摇头,轻声道:“……算了吧。” 没人想要是这个结局的,可是偏偏是这样,他连责怪谁的立场都没有。他现在能做的,就只有给春桥报仇了。 祝升也不再说话,他不知道要说什么。 先前送春桥回夜桥的时候,晚上赶路,白天睡觉,不知道是因为颠倒日夜的缘故还是心里上难受,他很难入睡,睡到一半又会迷迷糊糊醒来,看见春桥的棺材会忍不住难受。放空一切的时候会突然想起春桥的音容笑貌,好不容易入睡了又似乎在梦里梦见了春桥,可醒来后又忘得差不多了。 她就像一缕风,萦绕在他身边,无法离去。 祝升在恍惚之间,忽然问裴焕生:“如果最后的结局就是死亡,那么为什么现在还要努力地活着呢?是要像这样一直杀人,循环往复,不死不休吗?这样做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现在回想,祝升也觉得那日自己莫名其妙,会问这会的问题,似乎在探究他们当杀手这件事情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怎料裴焕生好像也很丧,淡淡地回应他:“人这一生,本身就没有什么意义的。” 祝升记得,当时的自己微微诧异地看到裴焕生的神情,他似乎看上去也有些哀伤,只见他叹了口气,对自己说:“做你想做的吧。反正人就活这一次,只来这世上一回,做自己想做的吧。” 思及此,祝升也忍不住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究竟要做些什么他想做的。他在夜桥呆了太久,不知道究竟要做些什么了。在遇到裴焕生之前,他的世界里除了杀人就只剩下夜桥的大家,他没想过还要去做些什么。 可是那日和裴焕生再次分别,也许注定了是此生最后一面的时候,裴焕生让他做祝升,而不是生桥。他只觉得有些恍惚,难以置信,又觉得有股深深的无力感和恐惧感袭裹着自己。他竟然会有些动摇,又觉得这是在背叛夜桥,他实在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们打算明日出发去晋阳,大约三四日便可以抵达。 晋阳位于太行山以西,外围是黄河,天然的山河之城,自古也是兵家必争之地,也有着浓厚的历史底蕴。在这样的名城扎根,无异于在如今京城拉帮结派。偏偏青凤岭铤而走险,一群原本由山贼强盗组成的帮派,发扬光大之后竟然成了江湖上数一数二的杀手组织。 第80章 时过境迁,世代发展,江湖和朝廷划分越来越明朗,青凤岭盘踞地也逐渐往外向西挪去。 祝升如今十九岁,也极少越过黄河向北方来。先前听说过,渡黄河就是从北方来的,似乎是从草原来的,他就是越过黄河来到江淮,最后在夜桥扎根。不过他很少说起在北方的事情,也不会跟他们描述北方的人。祝升记得,年少的时候有人问过渡黄河这些,想听他讲讲北方是怎么样的。那时的渡黄河却是笑笑,然后说:“太久远了,已经忘了。” 诚如渡黄河所说的那样,他九、十岁的时候跟着家里人来南方,听说北方闹饥荒,连年干旱,于是举家南迁,以至流离失所。据他所说,他与亲人失散,后面十一岁时遇到慧,才算结束这段漂泊。 雪夜红梅后来主动与祝升谈及过此事,她当时笑着说:“……哪里是什么走散,他是被遗弃了。他当时九岁多,怎么可能会走丢。一觉醒来后,家里人都不见了,他们带上干粮跑了——倒也算是还留一丝善良吧,给渡黄河留了些。他是家里最小的,上面还有两个哥哥,大的十六、七,小的十四、五,要抛掉一个人,也只能丢掉最小的渡黄河了。” 祝升听了后,对北方没什么好感,对北方人也没什么好感——除了渡黄河。 夜桥的人多有这样凄惨的身世,无父无母的一大堆,随便抓十个人兴许都凑不齐一双父母。若是父母双全的,但凡有一个亲人在世的,除非遭遇什么不得已的难事、或者是丧了良心的,断然不可能允许孩子在这里长大。 对于祝升来说,他对父母亲人的记忆没什么,来夜桥时年纪太小,已经忘得差不多了。 雪夜红梅跟他说:“我们这些人,要么是没有亲朋好友了,无奈来到这里,要么就是你这种,被送来的。” 年少的祝升冷冷地看了一眼雪夜红梅,如今他来夜桥三年多了,关于最先的事情他已经记不太清了。 “哎呀——都一样,不管是父母还在的,还是死了的,对我们来说,都一样。”雪夜红梅想打个马虎过去,不想招惹这个年龄越大,脾气也越古怪的祝升。 祝升和他们的不一样,其实在名字上就能体现出来。春桥和冬桥是雪夜红梅收养带大的孤儿,在乍暖还寒的冬末初春遇到的,于是她给他们取名叫“春”和“冬”。至于祝升,七桥里面唯一一个有正常人名的,当然是因为他来之前,就有了这个名字。 祝升后来也只能知道,“祝升”这个名字是父母给的,但他是被父母抛弃送到夜桥来的。 春桥那时候年纪小,不太懂事,一股脑跟他说:“你叫‘祝升’,父母给的名字?那你父母肯定希望你步步高升,越来越好。” 雪夜红梅路过听到,连忙将春桥拉走,冲祝升笑笑:“别往心里去。” 祝升摇摇头,说:“没事,都一样。一个称呼而已。” 十九年来,尽管他叫“祝升”,可对他来说,这和“生桥”这样的代号没有任何区别。 所以裴焕生让他做祝升,他反而不知道要怎么做,他不知道祝升究竟能做什么,要做什么,要怎样地活。 “祝升——” 今夜月亮被层云遮掩,昏黑幽暗的夜里,静谧无人的街道,忽然传来一道熟悉但模糊的声音。 冬桥刚好从他身边经过。 祝升方才原以为自己听岔了,竟然将冬桥的声音误以为是裴焕生的声音了。他看着冬桥与自己擦肩而过,却又没有下文,不禁道:“怎么了?” 冬桥诧异地回过头,对他说:“不是我。” ——不是他。 不是冬桥,那会是谁呢? 祝升忽然睁大眼睛,急忙向下眺望,二楼走廊的视野虽然开阔,但是街道上没有明亮的光。他打算直接下去找的,忽然长街远处,一盏灯笼若隐若现,里面的烛火幽冥,随着风明明灭灭。 火光朝他靠近,越发明亮,风尘仆仆的裴焕生从时夜手里拿过灯笼,他高高举起与自己脑袋同高,昏黄的火光映在他的脸上,看上去像是一幅画,或者是落入水里的月亮,明艳漂亮又不真切。 他听到,他在叫他的名字。 “祝升——” 第45章 月亮 祝升很难描述这样的情绪是怎样的,就像是涓涓细流从他心田流过,浇水灌溉,滋润了他。或者是他出现幻觉了,不然水中的月亮怎会朝他奔赴而来呢?是为了他吗? 他原以为他不会再见到裴焕生了,至少短时间内不会再见到。他想如果在晋阳死去,是他的归宿;如果能活下去,他必然要再去一次金州。 他忍不住轻声喃喃,像是做了一场梦,懵懵地醒来,久久不曾回神似的:“裴焕生……” 冬桥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楼下那个提着灯笼小跑过来的人,竟然是裴焕生。他不是一次听到这个人的名字,自从他知道裴焕生之后,好像就没遇到过什么好事。 他对于裴焕生有种莫名的敌意。好像一切悲剧的起因就是这个人,可是偏偏祝升好像很偏爱他。 冬桥的神色变得有几分捉摸不透,他撇了撇嘴,对祝升说:“我先回房了。” 祝升没注意到冬桥的不对劲,他此时满心满眼都是朝他跑来的裴焕生,哪里会关注冬桥是什么神情呢。 他背对着冬桥点头,轻快地应了声“好”,紧接着便翻过护栏跃了下去。 第81章 这是时夜第一次看到祝升跳跃下来,乘风落下似的,在旁边看着不禁摇摇头:“唉——年轻真好,我年轻的时候也能这样。” 裴焕生朝他笑了一下:“怎么,现在老了,不这样了?” “成日里坐在青瓦楼里算账,哪儿让我飞呢?”时夜笑道。 祝升这才知道时夜好像也会轻功。裴焕生看出来他的疑惑,解释道:“他之前可是——江湖高手?算得上是吗?” “没什么好名声,算不上吧——”时夜摇摇头,否定了裴焕生的说法,他本是想落个好名声的,谁想第一次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就救了当时人人喊打的裴焕生。 裴焕生这才同祝升说起他们之前的故事:“我和时夜认识……大概是六、七年之前吧?当时我从幽州逃出来的时候遇见他了,被我讹了……” 裴焕生这样继续说着,将故事说完,时夜才惊觉:“原来当时你是故意往我怀里倒的?!” 时夜当时打晕了来追杀裴焕生的人,走过去就接到往他怀里栽的裴焕生。七年来他都没想过他当时是故意的。现在想想他真得是故意的,不然哪里时机这么巧,他一走过去就能往他怀里栽。 裴焕生笑了笑,不说话,算是默认了。他又要将时夜赶走:“行了——你先去跟店家开间房吧。我和祝升等会上去。” “要开你的吗?”时夜问。 “不用。” 时夜点点头,表示会意,笑眯眯地走了。 祝升疑惑地皱起眉头,歪歪脑袋看着裴焕生。 “我和你一起睡。”裴焕生朝祝升眨眨眼,一脸期待地看着他,又放让一步,给祝升否决的余地,“可以吗?” 可祝升看他这样,觉得自己如果拒绝他的话,仿佛自己很不是人。 “为什么?” “不行吗?”裴焕生努努嘴,“既然这样——你和我睡呢?” “……裴焕生,为什么呢?”他声音很轻,像是在问裴焕生,又像是在问自己,“为什么你会来呢?” 裴焕生牵起他的手,两只手握住他的手,祝升的手上还戴着那串念珠。琥珀色的念珠在暗处只能折出微弱的光,不易被觉察到。裴焕生碰到微凉珠子的时候,才反应过来他是一直戴着的。 裴焕生捏了捏珠子,同他认真说着:“祝升,当初你第一次回金州的时候,你问我,为什么不好奇你为什么会回来。我当时问你,你为什么会走。祝升,也许此时已经和那时完全不同,我们的处境和心境也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我想告诉你,我回来找你,是不需要理由的,这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而我们的离别,才需要一个能够说服彼此放手的理由。” 祝升深呼吸一口气,他轻轻地摇摇头:“你可以随时离开,但你不应该再来找我……裴焕生,我们要去晋阳的。” “那你想让我走吗?”裴焕生故意这样问,“还是你看到我来,你觉得不高兴?” 祝升下意识否定:“不是……怎么可能。我只是觉得,很不真实。按照你的性格,你的作风,此时应该在金州继续做你的生意。而不是来这里找我,像是在和我一起冒险——这不值得。” “可我就是来了呢。” 直到现在,他依旧不想对祝升说自己来的原因,在金州究竟经历了什么做出这样的决定。裴焕生觉得,如果这辈子他不说的话,祝升永远也不会知道他在观音庙里抽出来的那支下签,也不会知道他和金喜的对话。 至于他的心意,他的喜欢。此时的确不是时候。未来还是坦途,前路还这么迷茫,没必要在此时对祝升说自己喜欢他,反而会让他分心。 所以他只会再次强调:“我就是来了,你得带着我一起。” 祝升提醒他:“死桥、雪夜红梅、渡黄河,还有冬桥,也都在上面。” “哦——要我知难而退呀?”裴焕生笑道,故意打趣。 “不是……”祝升无奈道,“你上次不愿意进夜桥,不就是害怕和他们见面吗?” “是呀,当初我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去见他们,他们估计也不会给我什么好脸色看,索性就没有上去了。” 尽管夜桥的人还没明确表态,但是裴焕生觉得这群人肯定看自己不爽。 “现在呢?” 裴焕生知道他这是不得到答案不罢休了,他一直是很难缠的那个,除非他自己决定放下了不再问了,否则他一定会得到的。 裴焕生拉着他,腻声道:“就忽然想陪你一会,所以我来了,行么?” 祝升总算不再追问了,轻轻地点点头,他忽然抬起头看见月亮还是被云遮着,对旁边的裴焕生说:“今夜月亮不亮。” 裴焕生也跟着抬头,附和道:“对——被遮住了,暗暗的。” 祝升依旧抬着头,像是看得发怔入迷了,许久,他轻声细语,对裴焕生说:“你不是天边的月亮……也不是水中的月亮。” 不是天边的月亮那样遥远,也不是水中的月亮那样虚幻,而是近在咫尺、触手可及的身边的“月亮”。 他闭上眼,像是在索吻,却是喃喃:“裴焕生……我好想你。” 裴焕生没有亲吻他,而是将他抱住,像他们上次分别那样将他抱住,在他耳畔说:“我知道。” 层云让路,月亮清冷的光辉终于洒进屋子里。上次他们这样并肩躺在一张床上,似乎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但实际上半个月未到。五月下旬来到,夏日的暑气越来越浓,夜晚的风也带着热气,让人觉得黏糊糊的。 第82章 裴焕生想起,他们第一次相遇是在九月的凉州,陇西的风过于凛冽,九月就生了凉气,在清冷肃穆的姑藏城初遇,显然不是一件什么值得纪念的事情。可是祝升却惦念了两年。 严格来算,不止两年。 他们是在金州的一月重逢的,新雪初融的金州,万物复苏的春天,金喜让酒娘子用一壶群芳好将祝升给骗了。距离他们第一次相遇,其实已经过去两年又三月。 “祝升,我有点好奇。你从凉州回来之后,有再想起我吗?为什么会一直记得我呢?” 裴焕生单手撑起脑袋,侧躺在床上看着祝升,想从祝升接下来的话里,找到一点儿祝升惦念他是因为喜欢他的证明。 祝升借着月光光辉看了他眼,不露声色道:“因为欠你恩情。” “只是这样吗?” “……也许吧。”他含糊不清地回答,毕竟他也迷茫着,他一直只当是那夜月色正浓,让他被迷了心窍。如果按照翘果儿的“引导”,可能他在那个时候就动了心思。 但又怎么可能呢? 当时只是一个执念而已。 祝升不想去纠结过往,很多事情他自己说不上来所以然,也说不上来什么感受。 “裴焕生,你要和我谈论往事吗?还是谈论现在?”他不得不再次提醒裴焕生,“我们明天,要去晋阳的。” “我知道。你已经跟我说过了。”裴焕生对他笑道,“你今晚才跟我说过的,我记性不至于差成这样。” “是吗……可我怕你没有考虑清楚。” “如果我没有考虑清楚的话呢,就不会来了。” “等春桥的事情结束,我们之间……也要再次结束。” 要再次分别,甚至要给夜桥的大家一个说法,解释为什么裴焕生会突然来这里,还有他们以后将何去何从,还要不要见面。 裴焕生觉得,自己跟着一起去晋阳,这和当着夜桥的面说自己和祝升关系匪浅没什么两样。到时候不用他们来理清这些,夜桥会先沉不住气将这件事情解决好,给他们的关系定个性——尽管他们还没明确表示要在一起。 但他不想再去想这么多了,先前太看重因果,很少这样走一步看一步,像是在舟上无人掌舵,随着风和水漂流。 “再说吧。”裴焕生说,“现在想以后的事情,有点不太合适。” 祝升觉得,这不太像是裴焕生说的话,这个走一步要考虑以后三步的人,怎么可能会说这种话呢? 他眉头微皱,像是看陌生人一样看着裴焕生。 祝升:……好奇怪。 “你在金州的生意,怎么样了?” 难得的,祝升会关心他生意场上的事情。 裴焕生笑道,不是很走心道:“步步高升。” 祝升:我才不信。 祝升一脸怀疑,冷笑一声,问:“哥哥,你嘴里有没有一句实话?我不是你在洞庭街上遇到的路人,可以随便说些胡话搪塞我。” 裴焕生微微惊讶,先前祝升还以为自己从来不说假话,如今却主动怀疑起自己来了。 “好吧——其实我也不清楚。我回去后没有太关注这些,金喜和时夜说一切都好。” 祝升想了想,缓缓道:“所以你……是急着来的,是吗?”不然怎么会连自己最上心的事业也不关心了呢,就匆匆离开了金州,来到了这里。 “嗯。”裴焕生说,“我来的路上,遇见了你们的盼。她跟我说,你们没去晋阳,而是先去了申州。所以我来到了这里找你。” 祝升听了后,冲他微微一笑,好像这是一个可以让他很满意的答复。他看着裴焕生,认真道:“原来是这样。我会让你平安回金州的。” 裴焕生想起那支下签,他其实不觉得自己真的回不去金州了,他觉得自己能够回去,他甚至还想要贪心一点:“可以是带我回金州吗?” 下半夜的月亮更为透亮,皎洁温柔,月光像是一层纱铺在了人的身上。 祝升的声音如此时的月一样,清澈又温和。 “可以。” 第46章 打听 雪夜红梅他们对于突然冒出两个人和他们一起上路这点,本是很意外的。一想到这一路去跟送死没什么差,尤其是裴焕生这种没有武功的人,他们好心提醒他不要跟着一起。但是裴焕生说他清楚,时夜此时微笑着走过来已经将大家的账全部结清了。 渡黄河才意识到,这是个来自金州的裴焕生,最不缺的就是钱。他不禁想,裴焕生每天赚多少钱?有没有他们夜桥每日收入的一半?尽管有时候一单能赚不少,但杀人单子也不是每天都有的。 死桥此时点点头,认真说:“人都是要死的,死在金州还是晋阳,晚点死还是早些死,对裴郎君来说应该都一样。” ——好晦气的一句话。 时夜这么想着,忍不住撇了撇嘴,准备怼回去。但是看裴焕生一脸无所谓,也就忍住了——毕竟死桥说的是裴焕生,又不是他。 “是。”裴焕生笑着点点头,坦然道,“可我现在并不是很想死。还得靠夜桥的诸位——尤其是生桥。” 渡黄河觉得稀奇古怪的,他诧异地看着裴焕生和祝升之间眉来眼去,有种莫名其妙的氛围。他不禁开始担心——祝升不会真被他拐走了吧?! 雪夜红梅轻轻地冷笑一声,一脸看破一切的不屑,要硬说这两个人没有什么关系,那春桥也能复活了。 第83章 她忍不住提醒道:“生桥是夜桥的生桥,可不是你一个人的侍卫,怎么?你雇他了?” “可以。”裴焕生点点头,“如果需要花钱雇佣的话,我可以。” 雪夜红梅翻了个白眼:“现在是你要和我们去晋阳,你别拖后腿就行……哎呀,当然,你关键时候也可以用毒自保嘛。” 飘渺谷的裴焕生,这个身份他们都心知肚明。 裴焕生自然不会天真到觉得他们不清楚自己来自飘渺谷,很自然地点点头:“我知道。” 在去晋阳的路上,盼终于把青凤岭那边的信息带到了。前些日子他们将涂北笙的尸体带回去下葬了,不过并没有办隆重的葬礼,知道这个消息的基本上都是青凤岭自己人——就像春桥的死,如今江湖上也没什么人清楚,不过还是会有些所谓的“小道消息”传出来。 对于这个消息,目前透露出两点。 “一是他们还不想真的和我们交恶,说要报复我们,至少在明面上和我们还没结仇。二是如果到时候要去证明涂北笙不是祝升杀的,还需要再去挖涂北笙的尸体,这恐怕有些难。”渡黄河说。 谁家也不太能接受自己的亲人被三番两次从土里挖出来,更别说挖出来后还被丢到乱葬岗过。 “偷偷挖?”雪夜红梅提议。 裴焕生如今已经知道当初春桥和冬桥在申州的经历,此时不得不感慨春桥和冬桥是雪夜红梅带出来的人,连想要偷偷挖尸这点也如出一辙。 “这当然不行。”渡黄河不得不马上否定她这个想法,“我们最好和他们谈,看看能不能谈和。” “我以为我们是直接去杀人呢。”雪夜红梅撇了撇嘴,不满道,“那群盗贼能谈什么和。” 死桥似乎在慎重考虑,说:“到时候黄河去和他们谈谈吧,红梅还是不要说话比较好。” 雪夜红梅斜了他一眼,死桥这种老派大家长作风实在太严重了,有时候真的很难忍受他这点。她咬咬牙,说:“少管。不让我开口说话,我就拔剑杀人。” 死桥似乎觉得没有什么大不了的,风轻云淡道:“嗯,随你。” 他们到晋阳时,已经是下午,落地之后他们比裴焕生想的要忙很多,死桥和冬桥去青凤岭附近踩点;渡黄河和雪夜红梅去探寻当地黑市情况,说是到时候真要打的话,得召集一些地方帮派。 裴焕生听了,不禁暗暗感叹:他们竟然想得出用别人势力这招。 至于祝升,是要去调查关于青凤岭最近的消息,尤其是关于涂北笙的,而裴焕生和时夜也和他一起。 各自分头行动后,裴焕生还是很疑惑:“青凤岭这样的杀手大派,又是在他的地盘上,哪里能找出来愿意和他当面抗衡,来援助你们的人呢?” “嗯。按照雪夜红梅的想法,她觉得晋阳肯定有很多杀手组织对青凤岭不满的,若是青凤岭倒了,直接受益的一定是他们。”祝升回答。 “若他们是依靠青凤岭势力而生的,不愿意赌这一把,宁愿就这样苟活呢?” “那他们不应该当杀手。”祝升冷脸道,“贪生怕死,不为自己的利益而斗争,那又为什么要当杀手呢?” 裴焕生轻轻地笑了笑:“在我们生意场上,多的是两面三刀的人,表面趋炎附势,实际上阳奉阴违,讨好你却想要搞垮你。当然也有不愿冒险的人,偏安一隅,随波逐流,别人吃肉他能喝一口汤,也就够了。人心这种东西,是很难看出来,最是经不起揣测的。你们在晋阳如今势单力薄,若是雪夜红梅轻信其他帮派组织,却又被他们视作功绩与青凤岭通气,那将是腹背受敌。” 祝升眯起眼睛,仔细思考他所说的话,问:“你其实不怕没人和我们一起反青凤岭,而是怕有人两面三刀,明面上和我们一起,实际上却和青凤岭串通一气,引诱我们上钩。” “是呀。”裴焕生笑道,“所以要找盟友,得要找十分可靠的。而你们这样临时挑挑拣拣,别人又凭什么在短时间内和你们建立信任呢?当然了——我觉得你们其实也不会真的相信他们。只是在赌,是吗?”说着,裴焕生的神色也变得认真起来。 祝升了然,至少他自己是没做好真的能回去的打算的,唯一想的就是最后把裴焕生送出局,不要让他最后参与进来。 “如果最后事败,我和冬桥,肯定会留下断后的。” “……我不希望你赌。至少不要这样赌。”裴焕生对他轻轻摇头,否定他的想法,“如果一定要这样赌的话,我不知道来这一趟的意义究竟是什么。” 他只对祝升不问因果,但不代表他真的能够接受这件事的走向就是夜桥失败,他们这群人都折在这里。这样像飞蛾扑火一样的献祭他才不要。 “那你想要怎么样?” “我要你全身而退。” 他要为祝升布个好局,要让他平安回去。 他偏过头,这才问一旁默不作声的时夜:“青凤岭往哪边走?” 时夜终于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给他,对他说:“后边。你走反了。” 裴焕生:…… 如同盼所说的那样,青凤岭这几日没什么动作,至于涂北笙,那更是没有一点消息。不过裴焕生一开始就不寄希望于打听涂北笙这件事情上面。 “梁燕呢?她回来了吗?” “梁燕?嘶——她不是离开好久了吗?我听说呀,我也只是听说的——”老妪小声道,“梁娘子和涂公子情投意合,但是青凤岭不同意呀,将梁姑娘逼走,这才有涂公子离家出走,大家都猜是追人去了。” 第84章 “她走了?那她爹娘亲人呢?不要了吗?” “哪能啊——哪里有什么爹娘亲人啊!”老妪急道,“这青凤岭的大当家的、夫人就是她的爹娘亲人。” “啊?”裴焕生诧异道,“他们这是兄妹情谊?” “万万说不得。”她使劲摇摇头,“她从小无父无母,青凤岭学着有钱人家那样,带回来给涂公子养着的通房丫头,她比涂公子大两岁。听说跟他们里头的婢子差不多,也就高贵一些些。” “他们一个杀手组织……怎么搞得跟宅府似的。”裴焕生有些鄙夷,他们飘渺谷从来不搞这一套,他们小辈,最多身边有个陪伴的下属,或者是打杂的,其他都是修炼医术毒术的弟子。 不过也不难理解,土匪盗贼起家,兴的就是那套家族归属感,什么大当家二当家的,说好听点和江湖有关是个杀手组织,要是在民间官府眼里是个土匪寨子。 所以裴焕生想不出来这样的杀手组织究竟是怎么称霸北方的? 眼下不方便问这些,他只能继续问:“那这梁娘子,他是喜欢涂公子的么?” “当然喜欢呀。”她斜了一眼,又将声音放小,“说实话,你要是不喜欢,也不像话。你要是梁娘子,涂公子为了你把事情闹得沸沸扬扬,你还能说你不喜欢他,拂了他的面子吗?而且被他喜欢,也不是一件坏事——他要娶你为妻,你以后也不用当个上不得台面的通房,更不用给别人当妾。多好的事呀——” 裴焕生在内心“呵呵”一笑,他觉得如果自己是梁燕的话,若是不喜欢涂北笙,还要被他这样赶鸭子上架,最后下不来台。是个人都会不爽,被逼走反而是最好的选择。若是喜欢他,和他情投意合,那分明也有更好的打算和选择,也不是闹得沸沸扬扬收不了场,只能离开晋阳。 如果涂北笙是个聪明人,断然是不能将一个女人放在这样的风口浪尖的,让她变成茶余饭后的谈资的,叫她没有选择。 裴焕生也只能轻笑一声,勉为其难附和道:“这样啊——说得也是。” “对了,”裴焕生想起来还有那个说自己是申州人的段关鹤,“您听说过段关鹤么?” “段关鹤?这可没听说过?”老妪皱着眉摇摇头,“江湖传闻里头,好像也没这个人啊。” “哦——我还以为是梁娘子的朋友,他说他认得梁娘子。他还叫沈墨初,这个您耳熟吗?” “这我就不清楚了。我知道的都是些江湖传闻,随便打听,本地人基本上都知道。至于这位,不管是段还是沈,都没听说过。可能是我听到的故事太老了,新版的还没传我耳朵里呐——” 裴焕生点点头笑了笑。 接着他们又聊了些,关于青凤岭目前掌权当地那些人的情况,当家的是涂北笙他爹涂喻,涂夫人是谭子衿,他们有两个儿子,大的是涂南永。听说涂南永前段时间离开晋阳了,如今还没消息。 “涂南永?他是用大刀的么?” “哎——对。”老妪点点头,“你认识呀?” “不认识。听说过。”裴焕生摇摇头,“我哪里敢认识这样的人物。” 他只不过是见过,在前段时间的江城,被祝升一剑横穿杀了的那个大砍刀主人就是。 在聊完之后,走远了些,裴焕生很无奈地耸耸肩,对祝升说:“不用想着谈和了,我估计是谈不了的。你都把人家大儿子给杀了,他们还认为小儿子也是你杀的。这根本谈不了。” 祝升刚刚全程都有在听,可他依旧没反应过来:“我什么时候杀了他们大儿子?” “江城,大砍刀。” “那是因为他要杀春桥。” “这件事情已经很复杂了,他为了涂北笙杀春桥,你为了春桥杀他。他们觉得涂北笙是你杀的,你说不是。就算最后真不是,他们也不可能罢休的。这件事情根本没法做到一命抵一命。因为谁都没办法被复活。”裴焕生叹了口气,“回去后还是得想想别的办法吧。” 裴焕生又说:“我有个猜想,不过先等回去才行,我得问问冬桥。” “他好像看你很不爽。”祝升提醒道。 “很正常。你们夜桥的人好像都看我不爽。”裴焕生并不在意这些。 “你想做什么?” “我在想——用什么办法可以把青凤岭全屠了。” 就像当年在幽州那样。 “怎么可能——”祝升皱起眉头,“这里是晋阳,我们只有这么几个人,再能杀也不能做到全屠,就算其他小派都愿意听我们的,也做不到——” 裴焕生点点头,让他别急:“我知道,所以我在想办法嘛。” “裴焕生。”祝升很认真地在叫他的名字,“关键时候,你得离开,你知道么?” 第47章 分析 回到客栈后,雪夜红梅和渡黄河这边说他们并不是很顺利,感觉有些人有这个想法,但似乎还在观望中。毕竟没有人会真的放心大胆迈出这一步的。死桥和冬桥去青凤岭周围偷偷观察了,从外面看还是挺平静的,看不出来有什么大事发生。 “青凤岭在山上,如果实在要动手,不妨找些人来围攻。”冬桥说,“放火烧山,逼他们出来。” “三面烧山,留下一面,再在这里围堵。”死桥说。 “这个想法倒是不错。不过难在我们几个并不能完全守住这道口子,很容易就被撕开。”雪夜红梅说,“而且他们人多,如果运水下来扑面其中一道口,强行开另一条路得生,也是完全有可能的。而我们根本没这么多人……守不住的。除非其他帮派组织真愿意帮我们,不然现在就调些我们的人过来。” 第85章 裴焕生皱起眉头,说:“打断一下。” 雪夜红梅皱起眉头,不悦地看着他:“做什么?你们那边调查出什么吗?坊间传的关于青凤岭的消息应该没什么吧?” “是。大家都已经知道的,土匪起家,成了杀手组织。”裴焕生说道,“不过我在想,成为土匪之前,和官府那边对付吗?官匪相对还是勾结那人?” 如果没有利益关系,那么官府必然是会处理土匪窝的,这对民生是一个隐患。但是晋阳官家似乎没有对青凤岭下手,究竟是先前处理过动不了,还是因为利益相关呢? “找官府?还是算了吧——这是江湖事,不是你们生意场上的事情,找官府是没用的,更是没必要的。”雪夜红梅摇摇头。 “将官家牵扯进来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渡黄河不禁道,“若是他们真的官匪勾结过,官家自然不可能帮我们的。” 裴焕生点点头,心里却在想,青凤岭作为土匪起家,如果与官勾结,最后至少会涉商,这是他们致富的最简单的途径。他们只需要拦路抢劫,倒买倒卖,“发扬光大”后攒些积蓄,打通官府接着就可以开店做生意,吃黑白两道的钱。甚至可以不再抢劫杀人,稳妥地过日子。 但是他们却选择了更拼命的方式——去做一个杀手。占山为王、占道抢劫,不过是混混行为,比做一个杀手要面临的危险小太多了。能让所有人都接受去选择一条更差的路的,那么就是原来那条路走不通。 夜桥这边还在想着放火烧山,再调些自己人来的计谋。裴焕生和时夜出来透气。 现在到这个时候,似乎涂北笙是不是祝升杀的都没那么重要了。可裴焕生还是想从这里下手,他想知道,如果杀的那个女的不是梁燕,又会是谁?给梁燕当了替死鬼的那个人,究竟是谁呢? 祝升看出来他无心参与议论,以为是刚刚被反驳心里不舒服,出来劝他:“江湖和朝廷是互不干涉的,所以这件事情大家不想牵涉到官家。他们说话可能有些冲,你不要往心里去。” “我没事。”裴焕生对他笑了笑,“我当然不会把这种事情放在心上。我只是在想——当初你杀了两男一女,但是梁燕那边篡改你的事实,如今青凤岭都认为你杀了三个男的,死的人变成了刘左、莫初,还有涂北笙。既然涂北笙不是你杀的,那么死的就应该是梁燕,可她没死——所以当初你杀的那个女人,又是谁呢?是不是有人当了她的替死鬼?” 祝升轻轻地摇摇头:“我不清楚。我没见过第二个‘梁燕’,也就是活着的那个梁燕,我现在还没见过。不确定她和我杀掉的那个‘梁燕’是不是同一个人。” “你没见过第二个,可是冬桥见过啊。” “可他也没见过第一个……” 裴焕生点点头:“我知道。你们各自描述一下,大概能知道是不是同一个人了。究竟是杀她没死,还是当初你杀的其实是另一个女人。” 裴焕生朝里面的冬桥招招手,他诧异地警惕地看着裴焕生。一旁的祝升冲他点点头,示意他出来,他才不情愿地走出来。 “有事?”冬桥问。 “你在申州见到的梁燕,是个怎样的人?我说外表。”裴焕生直截了当问。 “蓝裙子,长头发,平庸。” “更详细一点呢?” “眼睛挺大的……”冬桥面露为难的神情,他想,如果春桥在这里就好了,肯定可以描述得很好,他不由叹了口气,摇摇头,“有点矮。” 裴焕生看了一下冬桥,冬桥很高,甚至比自己还要高一点,整个人很修长,就像很长一条那样。从他的视角看,应该看很多人都觉得很矮吧。 “和大砍刀比呢?有多矮?” “哈?那肯定比他要矮的,大概到……他肩膀那里吧,感觉还不到,还要下面一点。” 祝升会意,摇摇头:“春桥的身高可以到大砍刀脖子那里差不多,我感觉我遇到的那个和春桥差不多高。” “嗯。外表呢?”裴焕生问。 “也是蓝裙,是深蓝色,长相似乎很稚嫩……” 裴焕生顿时无语,被他们两个描述能力深深地折服了:“……你们夜桥还是早些找个老师来给你们上课,上点学读点书吧。” 此时渡黄河刚好出来,笑道:“一来就听到你们说让我们去读书,怎么?他们有什么问题?” “……问题可大了。”裴焕生呵呵一笑,“你们再描述一下她们的外表。” 此时他已经确定这是两个人了,可他真的还需要更多关于另一个“梁燕”的信息。 冬桥:“蓝裙,淡蓝色的,长头发,大眼睛,看上去很平庸,身高矮。” 祝升:“深蓝裙,长头发,长相稚嫩,身高较高。” 渡黄河忍不住皱起眉头:“他们在说谁?” “在说两个‘梁燕’啊。” “两个‘梁燕’?”渡黄河不解道,“什么两个‘梁燕’?” “祝升一开始杀的那个,不是梁燕,他是真的杀错人了。”裴焕生说,“冬桥遇到的那个才是真的梁燕,大砍刀——也就是涂南永认证过的,那就是真正的梁燕。祝升杀的是另一个女人,两个男的那就是莫初和刘左。所以涂北笙,不可能是祝升杀的。” 渡黄河若有所思点点头:“你说得没错。” “所以我现在需要这个假梁燕更多的信息。”裴焕生为难道,“可是……他们描述能力太差了。还有段关鹤,这个人对青凤岭来说似乎不太重要。我们打听的消息里,那个老妇人说青凤岭似乎没有这个人。所以他应该真是申州本地人,甚至可能只是梁燕的朋友而已——毕竟只有梁燕在意他的死活。” 第86章 冬桥点点头:“是。那夜只有她关心段关鹤的生死,大砍刀没什么表示,好像死的不过是一个诱饵。” “那么问题就来了,一个男人愿意为了一个女的这样赴汤蹈火,两人的关系必然匪浅,可是盼当初提供的消息里面并没有提到段关鹤这个人——甚至连明面上的朋友都算不上。这又是为什么?”裴焕生分析道。 死桥和雪夜红梅也被他们勾引出来听。雪夜红梅提醒道:“站在外面说这些,真不怕被人听到啊。” “那还是进去吧。”裴焕生浅笑道。 一群人又打算进去。 此时黑色的信鸽飞过来,落到时夜手上。 “信来了。” 他这话明显是对裴焕生说的,他将竹筒取下,拿出里面的信纸,被卷成很小一条,展开后,上面的字却是密密麻麻的。 时夜走进去,将门关上,对他们说。 “是盼的信。她在申州调查到了。段关鹤和梁燕关系密切,但多是避人耳目交往,不张扬。但梁燕和段关鹤的妹妹段灵关系密切,来往较多。至于段灵和刘左、莫初之间往来似乎就不太多了。 “而在三四月的样子,她突然死了,说是先天病发作暴毙而亡。目前她和段关鹤埋在一起。” 雪夜红梅问:“挖坟了吗?” “应该是挖了吧。”时夜不确定道,“信上没说是挖坟还是怎么了,说后面调查得知剑伤像是生桥所为。” “这肯定挖了啊,不然怎么查的。”雪夜红梅理所应当道,“是谁把他们埋在一起的?” “信上没写。” 死桥挑眉:“你们为什么和盼联系了?她居然为你们做事。” 裴焕生如实道:“我来申州找你们的时候,见过盼。和她离开时拜托她去调查的。当时听她说了些内容,一直觉得有地方蹊跷,所以才麻烦她的。” “……你真的很聪明。”死桥不禁感慨。 渡黄河点点头:“似乎生意场上的人,比我们这种莽夫,确实聪明很多。” 裴焕生不自在地笑了笑:“所以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测——祝升当时杀的人是段灵,而不是梁燕。梁燕在青凤岭我猜她的待遇没有那么好,她是涂北笙的通房丫头,被逼走之后来到申州,遇到了段关鹤。又认识了刘左和莫初。不过很不幸的是,涂北笙后来来了。至于涂北笙是谁杀的,杀他的动机是什么,我想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梁燕才清楚了。” “你是说,我们现在要从梁燕下手,知道真相,再和青凤岭的人谈吗?”渡黄河问。 裴焕生沉默了,他其实也不知道究竟要怎么办,但他肯定不想去谈和的,如果他们是来化解风险的,没必要来这一趟费尽心思做这些事情。他觉得收益和付出不对等了。 祝升看裴焕生思索的样子,对渡黄河摇摇头:“他应该是不想去谈和的。” 裴焕生点点头,语气轻飘飘的:“费心费力做这些,最后只是为了证明涂北笙不是祝升杀的,我想青凤岭落了个大便宜。他们明明没有证据,却以此为由做这么多烂事,最后也不需要付出什么。未免太便宜他们了吧。” 听不出来他究竟有几分认真,还有几分不屑。他这样计较付出得到,是个实打实的商人做法。 “目前做好的办法就是谈和,风险低。你如果要和他们真的打打杀杀,反而过于激进了。”渡黄河说。 裴焕生怎么也没想到,他作为一个商人会被一群杀手觉得做法太过于激进。 不过他还是认同他们的说法。 “是。最好的办法的确是化干戈为玉帛。可是这样的话,祝升未免吃太多亏了。”裴焕生觉得,如果这样做的话,实在是对不起祝升,他没有杀涂北笙,可要背负这个骂名,被青凤岭的人设计下套,最后引春桥和冬桥前去中套。 于是他又说。 “还让春桥受罪了。” 冬桥深呼吸一口气,他眼眶似乎红了许多:“就当是为了春桥,给她报仇。” 作者有话说 事后雪夜红梅他们问盼,为什么帮裴焕生调查。 盼:没办法,他给的太多了。 第48章 上签 众人散了之后,时夜临走时在裴焕生耳边小声道:“这件事情我也觉得没必要做得太过激,能顺利解决才是最好的。毕竟你抽了个第七签出来。” 裴焕生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对他摇摇头:“如果我运气真的那么差的话,那么不论我怎么走都会走不对的。” 祝升疑惑道:“什么第七签?” 时夜皱起眉头,依旧和裴焕生小声说:“他怎么耳朵这么好?” “那你还小声说,掩耳盗铃是吧。”裴焕生转过头冲祝升笑道,“我来之前在庙里求了个签,上上签,所以不管我做什么,都会很顺利。” “你们刚才聊的,不是这个意思吧?”祝升明显不信。 “我骗你做什么?”裴焕生眨眨眼,又对时夜说,“你其实忘了,当初我求的也不是来晋阳这一趟是否顺遂——而是我接下来做什么,都会很顺利。” 他的话真假参半,他的确求的不是来晋阳处理这件事情是不是顺利的,而是求的想和祝升在一起。所以来晋阳行事好运与否,他们其实是不知道的。裴焕生也没顾虑太多,按照他个人脾气性格放开了在做。 可是在临行前,金喜跟时夜说过,去这一趟太危险了,很可能将命折在晋阳。因为没人知道菩萨说他们“在一起”这件事是个下签究竟“下”在哪里,究竟指的是什么事,会有什么样的结局。金喜认为,去晋阳这件事情本身,就会是错误的,再去找祝升这件事情,就是“下签”的关键。 第87章 但裴焕生将签烧了,他不相信这些。不相信金喜说的来晋阳会有劫难,也不相信菩萨说他和祝升在一起会很艰难。 时夜自然是听懂了的,他无奈点点头,表示随他去了。 祝升狐疑地看着裴焕生,像是要看出他心里到底藏着什么秘密、他和时夜究竟在隐瞒什么事情。 “干嘛这样看着我?”裴焕生被他这样弄得哭笑不得,朝他招招手,示意他朝自己走近些。再将走近的祝升一把抱住,环住他的腰,脑袋埋在他的腹部的位置,传出来的声音闷闷的:“相信我吧,祝升。” 祝升在他面前,大多时候乖巧、温顺,偶尔有自己固执的想法,但好在听话。往常面对裴焕生这样堪比撒娇的主动,他只会乖乖地“嗯”一声,然后说“我相信你”之类的话。 这次他却没这样做。他眨眨眼,似乎还在想着什么。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气,双手拖着裴焕生的脑袋,他掰着他的脑袋让他抬起头,认认真真地对他说:“我总觉得你这是在骗我的,可我又觉得需要相信你。” 裴焕生怜爱地看着他,忽然替祝升觉得委屈,严格来说他没骗过祝升,这才算是一次,可他看着祝升就觉得于心不忍。 “祝升啊……等我们离开晋阳,我就告诉你,我到底求了什么签。好吗?但一定是好事。”他笑道。 他想,如果能顺利离开晋阳,接下来的事情应该不会太麻烦了。就算接下来没有好事,他也会努力将它变成好签的。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是,他们竟然会在城外寺庙看见梁燕,她头上只簪了一朵很小的白花,穿的衣服很是素净,像是在守孝。 “涂北笙死了,她守什么孝?”渡黄河疑惑地看着远处的梁燕,又转头看冬桥,“你是不是认错人了?” “不会。”冬桥摇摇头,“虽然我描述得不行,但我能认出来。” 裴焕生倒是能理解:“她是被当通房养着的,青凤岭的人要她守孝也是有可能的。可现在外面的人不是还不知道涂北笙死了吗?她这样做,是否会让人觉得奇怪?” 如今涂北笙死了,一直是个小道消息,知道的人除了青凤岭的就是他们夜桥的人,其他知道的人少之又少。 “他们讲究这种繁文缛节,估计过几天就要放出涂北笙死的消息了。一直没说,应该是在等涂南永的消息吧。”渡黄河说,“也可能他们没想着瞒,只是还不知道要怎么宣布这个消息吧。” 涂南永带着人去追杀春桥,如今还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因此也不好进行下一步举措。但青凤岭的人应当知道,太长时间没有消息,基本上是凶多吉少了。 雪夜红梅耸耸肩,她不是很关心这些,她更在意现在要怎么做:“现在要去把梁燕抓过来吗?” “她等会要回青凤岭的,我们在路上拦截吧。”渡黄河提议道。 死桥拍板决定:“可以。” 这堪比拦路抢劫的事情,裴焕生还是第一次做,更别说是跟着有头有脸的夜桥这群人。都说青凤岭是山匪盗贼发家的,夜桥的人做起这拦路的事情看上去很是熟练,应当是不逊于青凤岭的。 祝升和冬桥站在道路上,两个人抱着剑,看上去是侠客,却像是会开口说“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的那种山匪。 梁燕分明认出了冬桥,远远看着就转过身不打算走这条路了。他们可是跟着梁燕一路,直到踏上这条没岔路的道才现身的。等她看到祝升和冬桥的时候,实际上已经进入他们的包围圈里了。 她回头走了没几步路,就撞见了雪夜红梅和渡黄河。 死桥和裴焕生依然藏在树林里,死桥斜靠在树身上假寐,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至于时夜,裴焕生不太能放心,让时夜回寺庙一趟,打探刚刚梁燕求的东西究竟是什么。 裴焕生摁了摁太阳穴的位置,他觉得有些头疼:线下思路太多,他依然没弄明白,为什么梁燕在寺庙时还戴着白簪花,如今却摘了。 “我有个问题……”他忍不住将旁边的死桥喊醒——尽管他没有真的睡着。 闻声,死桥轻轻地皱了一下眉头,睁开眼看着裴焕生,示意他说。 另一边的雪夜红梅已经挽住梁燕的手臂,实际上是将她牢牢地控在自己身边,看上去两个人像是好姐妹,实际上却是一人被另一人控制着。 梁燕不满道:“你太用力了,我手要断了。” “听不懂。”雪夜红梅一本正经道,“你跟我们走一趟,说些我能听懂的话吧。” 梁燕朝另一边翻了个白眼,对雪夜红梅实打实无语了,却还是说:“如果你们想知道涂北笙的下落,他已经被下葬了。如果是你们那位春桥的……涂南永带人去追杀她,她应该早死了。” 雪夜红梅面色一冷:“我不想听这个。” “那你想听什么?”梁燕被她推搡着走,很不舒服,她的语气听上去不太爽,“莫名其妙过来抓我,我难道和你们结仇了?还是把你们和青凤岭之间的恩怨转移到我一个人身上了?难不成有人要买我的命?” 渡黄河装傻充愣,问:“我们和青凤岭之间有什么恩怨?” “你——”梁燕没好气,“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如果不是你们的生桥杀了涂北笙,又怎么会结怨呢?你们夜桥的人……就是作恶多端,欺男霸女,如今还要来杀了我吗?” 第88章 “是段关鹤让我们来的。”裴焕生从树林里走出来,声音不大,却是实打实都落进了梁燕的耳朵里。 梁燕愣了一下,紧接着她明显不上当:“怎么可能——你们都把他杀了——他的尸体……我亲手下葬的,一刀割破他的喉咙,活生生放血死的……”她难过到开始哽咽,又有些愤怒想要挣脱雪夜红梅的掌控,她只能愤恨地摇头,恶狠狠地看着裴焕生。 “他说你身世凄惨,被当成是涂北笙的通房养着,没有自由。好不容易以为能在申州安稳了,结果……涂北笙竟然追你到那。好在祝升出手杀了涂北笙,你不应该感谢我们吗?你说——若是当初你们不参与后来的事,又怎么会和段关鹤变成阴阳两隔的苦命鸳鸯呢?” 这些话全是裴焕生基于之前种种,以及方才的推理。刚刚死桥说他们去探青凤岭的时候,并没有办丧事的迹象,意味着青凤岭其实并不想将涂北笙的消息暂时放出来,渡黄河说他们没有想着要瞒这点并不成立。另外梁燕回来的路上摘掉头上的白花,也就衣服比较素净,其实是看不出来是在服丧期的,这也证明青凤岭的人不需要她守孝服丧,或者说是不允许。 那么梁燕是在偷偷地给谁守呢?她去寺庙里求的是什么东西呢? 他其实有所猜到,是一些关于往生来世之类的寄托。至于究竟是求涂北笙能够往生,想要和他有个来世,还是求的……那个不受青凤岭重视,明显不是青凤岭的人,却在关键时候入局的段关鹤呢? 等时夜将消息带回的时候,这个问题就有了答案。时夜假装是梁燕的朋友,回来为她再求一愿,捐了许多的香火钱。这才从小小年纪藏不住事、管不住嘴的小沙弥那里得知,她是求一个姓段的男子能够往生。小沙弥人挺好的,还提醒他不用捐太多香火,毕竟梁燕已经求过一次了,这种东西再求第二次就没那么灵了。 于是裴焕生豁然开朗,一切都是有迹可循的。 梁燕并没有因此而转变态度,她只觉得特别好笑:“你在说什么啊?段关鹤怎么可能跟你说这种东西啊——你被他骗了吧?” 很明显,她猜到裴焕生是在诈她,不承认他说的是真的。可她说出这话,反而印证裴焕生说的是真的,她是不相信段关鹤真的把这些东西说出去了。 裴焕生笑了笑,不以为意:“既然不感谢我,那要恨我吗?恨祝升吗?他把段灵杀了。” 梁燕脸色一变:“你到底在说什么东西?!” “当初应该死的人是你,可祝升杀错了人,段灵替你死了。所以你后来放弃绝佳和段关鹤逃离这里的机会,还要回青凤岭去,激起双方的矛盾,其实不是想让青凤岭为涂北笙报仇,而是想让他们为段灵报仇吧?” 死桥没等梁燕回答,而是接过裴焕生的话:“你激起我们和青凤岭之间的矛盾,我们不计较。毕竟是祝升杀了涂北笙在先,你出于何种目的找青凤岭的人我们也不管。但是——春桥被你们的人杀了,我们需要让青凤岭血债血偿。” 梁燕听得有些发愣,她在迅速理清这背后的逻辑,微微地皱起眉头,她其实是不解的。因为她没想到,竟然到这个节骨眼了,夜桥的人竟然还不知道涂北笙不是生桥杀的。她看向祝升,忍不住对他投去几分可怜的眼神。但她转念一想,兴许生桥并不在意是不是多背负了一条人命。 梁燕问:“所以——你们想要做什么?” 所有人都在这个时候看向死桥,因为雪夜红梅他们其实也不知道他们究竟想要做什么。渡黄河听得莫名其妙的,怎么这么快就进入谈判时间了?雪夜红梅眉头紧皱着,他们的计划是什么?没人通知他们呀——放火烧山吗?谁来围呢?谁来放火呢?人都还没调过来啊! 冬桥也觉得很奇怪,且不说计划有没有。他们之前不是讨论出祝升没有杀涂北笙这点了吗?为什么此时又绕回去坐实了? 时夜费解地挠挠脑袋,他刚才是听到了裴焕生和死桥梳理整个经过的,不过他也没听太明白,只能耸耸肩作罢。 处于话题中心的祝升倒是显得平静得多,他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哪怕刚刚被说他杀了涂北笙,他也是平静的。他不清楚裴焕生和死桥在弄什么,他只是觉得裴焕生做的事情应该是对的。所以他很放心。 毕竟他说过,他抽了个好运上上签。 就算不是,也没关系,祝升觉得,他还是有能力为他断后的。 而死桥没有接梁燕的话,他看了一副已然置身事外的裴焕生一眼,说:“先回去吧。” 第49章 在演 梁燕被他们关在房间里,时夜在守着,其余人在隔壁房间里。 裴焕生先一步坐下来给祝升倒了杯清水,看了一眼众人,他又把事情做周到,给每人倒了一杯。 渡黄河接过杯子,担忧地看了一眼隔壁屋子的方向:“人是绑来了,真相……似乎也差不多要知道了。接下来要怎么做呢?谈和……还是?” 死桥揉了揉眉心,说:“事情有些复杂,不过也还算简单。” 闻言,雪夜红梅无声翻了个白眼,废话都让死桥说了。 “所以——怎么说呢?”她耐着性子问。 裴焕生说:“如今已知的信息中,可以确定的是,祝升当初去申州杀的三位是:刘左、莫初、段灵。而段灵是段关鹤的妹妹。这位段关鹤,是梁燕在申州遇到的人,先前分析二人关系不一般,却又好像上不了台面。如今看来,一是因为梁燕的身份是涂北笙的通房;二是因为涂北笙那时应该已经来申州了,只是我们不知道。 第89章 “这样看,梁燕和段关鹤应当是生了情愫要在一起的。偏偏涂北笙追来横插一脚,又撞上夜桥生桥来杀人——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呢?” 裴焕生没有具体在问谁,但其余人都清楚了然了,如果是他们这群擅长杀人,最喜欢将事情做绝的。那当然是杀了涂北笙,嫁祸给生桥,一来除后患,二来借青凤岭的手给段灵报仇。 偏偏梁燕他们又算错一点,事情没能那么顺利发展。 在申州时,春桥和冬桥不愿将“买主”身份说出,以至于招来祸患,这下青凤岭和夜桥真结下仇。而春桥和冬桥也把事情做绝,将在事情中作梗扰乱他们视线的段关鹤杀了,哪怕猜到此人和青凤岭有关,他们也将他杀了。 冬桥深呼吸一口气,却仍然觉得气郁结在心中:原来事情是这样的……真如生桥说的那样,看上去复杂,实际上简单。他们当初在申州作为当局者迷,如今来到晋阳反而看清了许多。 “可是……梁燕会承认自己杀了涂北笙吗?”雪夜红梅担忧道,“若是像我们不会透露背后的买主那样——你该怎么办呢?”她看着裴焕生,意在问他,也在暗示他,事情一切的起源都是他。 “她承不承认,已经没什么紧要的了。”裴焕生并不在意梁燕认不认这一点,申州的事情对他来说,已经算是解决了,他现在只想解决在晋阳的事情。 “如果我需要她承认自己的所作所为,那么那个时候我也不会说涂北笙是祝升杀的——我只是需要她给我一个机会。” “什么机会?”渡黄河问,另外他不是很满意地看了一眼死桥,死桥像是没看到他的目光似的,避开了他的眼神,悠悠喝水。 “我不知道你们此时对我究竟有几分信赖,是否还有所介怀。”裴焕生如实道,“以及你们……能否采取我的建议。放火烧山这件事情,我想我们还需要再谈一下。” 雪夜红梅神色复杂地看着裴焕生,她不得不承认,裴焕生这人比她想的有本事得多。也许从生意场上来的人都是这样,更别说是裴焕生这样在金州的大赢家。她忍不住想,若是那日去申州的人中有裴焕生,春桥是不是就不会是这样的结局。 她垂下眼来,说:“如果是放火烧山,夜桥这边会来人,但绝不会是全部。两派交锋,我们占下风,会是一场血战。如果你想借助朝廷的力量,我想还是算了。” “不。就按照你们想的这样做。”裴焕生点点头,“你们有你们的江湖规矩,我是不会再去借朝廷的力量的,不过我需要去官府走一趟。而且,我还需要梁燕,帮我进青凤岭。” 祝升皱起眉头,忍不住喊他:“裴焕生——”他此时有太多疑惑了,一瞬间不知该如何解,偏偏裴焕生要出此策,又要如何呢? “时夜会陪我去的。”裴焕生这样说,是想宽慰他。 “这和羊入虎口有什么差呢?”渡黄河明显不同意,“再说,梁燕凭什么要带你们进去呢?” “你们想进去做什么?和他们谈吗?还是到时候烧起来的时候引他们到我们埋伏的那一面山?我想没有这个必要。”雪夜红梅摇摇头,“我们夜桥应该还不需要你来冒这个险。” “此时很多事情已经豁然开朗,也知道是梁燕嫁祸栽赃。我们也可以退一步,就这样解决掉梁燕,不再招惹青凤岭的人。”渡黄河说,“没必要再去冒险。” “这个问题,我们之前讨论过了的。”冬桥轻声道,“这样太便宜青凤岭的人了。” 一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各自心思迥异,在此时无法达成共识。 裴焕生开口道:“梁燕会留在这里。我和时夜去青凤岭,你们可以当我们没来过晋阳。因为我们做的事情,不一定对你们有用。” 雪夜红梅不解:“你们究竟要做什么?” 裴焕生轻轻地摇摇头,没有回答。 祝升咬了咬嘴唇,他忍了许久,才握住裴焕生的手,对他说:“你说过的,相见不需要理由,离别才需要。” “下次相见时就告诉你。” 一旁的死桥一言不发,明显他和裴焕生已经达成共识,甚至背后密谋的事情只有他们自己清楚。 雪夜红梅不满的神情呼之欲出,她和渡黄河对上眼,翻了个白眼后瞟着裴焕生那边,反感的意味太过于明显了。渡黄河只能稍微摇摇头,让她忍一下别发作,怕的就是还没开始他们的复仇大计就先起内讧。 等裴焕生和祝升离开,雪夜红梅一把将准备离开的死桥拉住,将他摁在椅子上:“打开天窗说亮话吧,都是自己人,没必要你瞒他瞒的,倒显得我们几个像宝,裴焕生才是自己人似的。” 死桥愣了一下,雪夜红梅竟然还是将话说得这么直接。看上去聪明,实际上耐不住性子,这种人很难从头耐心谋划到尾的。春桥就是将她这些陋性学了去,算计失败最后丢了性命。 不过也不是不能理解,事到如今,还不清楚全貌。如果事情失败了,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裴焕生是个聪明人,所以我和他达成共识了。至于事情发展设想,我可以告诉你们——但裴焕生的要求是,不要让祝升知道。” 渡黄河隐隐不安,他不得不问:“裴焕生有跟你说,他和祝升的关系吗?” 死桥难得一笑:“明眼人都看得出来吧,你这个当爹的,还看不出来吗?” 第90章 渡黄河抿着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其实挺想说一句“家门不幸”的,但又觉得言过其实。只是祝升如果要和裴焕生过日子,该怎么办呢? “这件事情……慧会知道吗?”他轻声问,也是在打探死桥的态度。 “她会知道的。但不是现在。”死桥摇摇头,他不会将这种事情欺瞒慧,她依旧是夜桥的东家,她理应知道这些事情,并对此作出决定。 “万一……”渡黄河还想说些什么。 死桥打断:“你的孩子不怎么会撒谎,你可以问问他。我想他应该会承认自己的感情的。” 两句话直接把渡黄河的话哽住,此时他莫名有点恨祝升太过于执拗诚恳,如果真问他的话,他要么直接承认,要么说不想回答,反正是不太会骗人的。 雪夜红梅此时也忍不住可怜地看了他一眼,往后的事情真是一团乱麻。 “所以眼下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第二日,裴焕生他们和梁燕交谈,关于裴焕生和时夜要进青凤岭一事。 “凭什么帮你们?”梁燕没好气道,她被绑在椅子上,就像那日的段关鹤一样。 “你的命在我们手上了,你说凭什么?” “我昨天没有回青凤岭,他们肯定会找我的。” “你在青凤岭……对他们来说,是很重要的人吗?”裴焕生并不想嘲笑她,作为一个通房她的故事足够可悲,可他不得不让她认清现实,“放心吧,他们暂时还没找你。我们现在想进青凤岭,有什么办法吗?” “……你要打扮成我的样子?”梁燕说出这话,她自己都觉得不可置信。 裴焕生不禁失笑:“怎么可能——怎么想都不可能吧。” “那你想怎么办?” “我是来问你想法的,怎么变成我想怎么办了?”裴焕生悠哉悠哉坐下来,一副完全不在意到底能不能进青凤岭这件事情。 梁燕不知道他究竟是装得这么气定神闲,还是在糊弄自己,实际上另有打算,在这里使障眼法呢。 “你们要是偷偷摸摸进去,被发现了,岂不是有去无回?这么冒险的做法,你们真的会做?” “姑娘只需要告诉我们究竟有没有方法,是什么样的方法,具体要怎么做,就可以了。至于是否采纳,我们到底做不做,这不是你需要考虑的。当然——”裴焕生一边说着一边眯起眼睛,带着几分威胁她的意思,“如果我们有去无回,你也回不去了。当然,我们两个死了不过是贱命……他算一条,”他指着时夜笑吟吟道,又指向自己,“我勉强算一条。” 梁燕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不由问:“你们不是夜桥的人吧——你不像是会武功的样子,你旁边那个手法看上去还可以……至少捆人有一套。所以你们为什么要替夜桥卖命呢?” 梁燕问出这样的问题,裴焕生觉得有戏。她觉得他们不是夜桥的人,和段灵、段关鹤他们的仇恨也没什么关系。如果梁燕是个善恶分明的人,兴许还会动恻隐之心,多说些对他们有利的事情。 裴焕生也不妨演上一演:“此事说来话长——我们便长话短说。” 时夜便听着裴焕生胡编乱造,从裴焕生有个两情相悦的恋人说起,说他不小心参与了夜桥的是非斗争卷进了夜桥内部矛盾中。裴焕生寻找恋人到夜桥,他被逼无奈,只得听从夜桥人的安排。等此事顺利结束,他才能和恋人重新相见。 时夜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太虚假,话本小说里都写不出这么假的东西。偏偏梁燕听了后在那沉思,不知道她究竟想到些什么东西,竟然为裴焕生所说的故事而动容了。 只听她小声喃喃,像是在恍惚中说话:“原来是……被这些江湖组织,迫害的一对有情人啊……” 时夜:……搞半天,原来她把自己代入进去了啊。 她是被迫卷入青凤岭的通房,无法和段关鹤远走高飞。段关鹤想和她结束这一切不得不参与青凤岭和夜桥之间的争斗,最后丢了性命。 时夜无奈扶额,叹息了一声,看上去悲苦难捱。实际上是他在可怜梁燕被裴焕生这么轻易算计了。 梁燕叹了口气,下定决心般道:“好。我会帮你,让你们混进青凤岭……不过你最好能活着出来,和你那位恋人相见,你们早日逃离夜桥的掌控。” 裴焕生险些和她相看泪眼,感怀地看着她,对她说了许多句感谢的话。 时夜吃惊地撇过头去:……真是感天动地。 第50章 不通 裴焕生和时夜拿着梁燕给的情报,准备潜入青凤岭,她所说的位置是在青凤岭的侧翼西边,说那里悬崖峭壁,没什么人防守,很好溜进去。 去了那里,时夜飞上去后像是被吓了一跳似的,马上落在某处蹲下朝裴焕生摇摇头,接着看他小心翼翼地溜下来了。 “还好我轻功没忘干净,差点掉下来。”时夜扶额无奈道,“此路不通,得换个法子了。” “什么意思?” “看了一眼,这里应该是比较重要的人住的,守的人挺多的。像是个院子,房屋很大气,反正比你那吊脚楼、茅草屋大气。” 裴焕生瞪了他一眼:说事就说事,干嘛瞧不起他的吊脚楼和茅草屋啊。 “那你觉得,这里是谁住的?” “我哪里知道?这屋子上又没写名字。” 第91章 “我在想……梁燕她是不是故意的。知道这里是青凤岭某个重要人物住的地方,故意引我们到这里,我们千方百计飞上去了——尤其是我这个不会武功的,想方设法爬上去了,等被发现了,最快逃走的方法是从悬崖峭壁上跳下来,一死百了。” 裴焕生说话时眼神有些凌厉,像是在生气。他其实有所猜到梁燕会和他玩心眼子绕弯子,没想到她还真敢这么戏弄他。 时夜没有接他的话,按照他对裴焕生的了解,裴焕生一般是不会将事情做得太绝的,不过关键时候他根本不会手软。 回去后,雪夜红梅看到他们回来很是惊讶,本来他们是决定在两日后夜桥的支援到了夜攻青凤岭的,裴焕生他们在里面也可以配合他们弄个里应外合——虽然效益应该是微乎其微的。 不过她瞬间也明白了,梁燕给的办法行不通,甚至可能是骗了他们。 雪夜红梅朝他们眨眨眼,故意调侃道:“怎么?被骗了呀?需要我帮你杀了她吗?” 想杀梁燕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裴焕生配合她笑着摇头:“帮我?暂时不用吧。梁燕这边就跟她说我们已经按照她给的办法进去了,如果她表现得担忧惊讶之类反常的情况,就随便姐姐怎么处置了。” 裴焕生喊她叫姐姐,纯粹是站在祝升的立场来的。 裴焕生算不上夜桥的人,叫得这么亲昵像是有鬼,对雪夜红梅来说还有点膈应,不过她也纠正他的称呼,只是不由自主地打了个颤。 她点头应下,将其他人叫过来。 祝升见到去而又返的裴焕生时,连忙抓住他的手,他什么也没说,却是想要将手腕上的那串念珠摘下给裴焕生,要将他送给他的东西还回来似的。 但裴焕生知道祝升肯定不是这个意思。 他翻转了一下手腕示意自己不要,将念珠推回。 如果念珠有神识,兴许它也没想到几个月前一人要它一人不给,现在变成好似两人都不想要它。 “我送你的东西,你怎么还回给我?”裴焕生这样说道,语气听上去是在逗祝升,“不想要了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祝升小声道,“我只是希望你能平安。” “我会的。”裴焕生依旧没有接受念珠,甚至将手背在身后,“我和时夜没有出任何意外,回来是因为梁燕给我们的消息可能是假的。我们进去也不会有任何意外,不要不放心我。” 渡黄河看着腻歪着说悄悄话的两个人,忍不住咳嗽一声提醒他们。 裴焕生这才对他们笑了一下,说了具体的情况,接下来需要另一个方法进入青凤岭内。 “倒是有个办法。”冬桥说,“上次我和大哥去探青凤岭的时候,发现他们会有运菜的人进去,好像不查。我猜应该是脸混熟了,互相认得。” 冬桥所说的“大哥”是死桥。 裴焕生闻言愣了一下,他倒不觉得是脸混熟了。 “青凤岭上上下下那么多人,难道都认识这几个送菜的人吗?每次来送的难道也都是这几个人吗?他们有没有特定的服装?” 渡黄河会意,点点头:“应该是在城里的饭馆的人,得去查查,说不定跟搭把手混进去。” “别人和青凤岭合作这么多年,为了你一个外来的和地头蛇过不去?万一还混成了兄弟——这可怎么办?你会背叛你的兄弟吗?”雪夜红梅明显觉得此法不通,不赞同道。 “人都是有软肋的。”死桥幽幽道,“将管事的家里人、或者是在意的兄弟、情人、朋友……随便哪些,抓起来就好了。” 裴焕生努着嘴摇摇头。江湖上都说死桥会有恻隐之心,如今看来,倒不尽然。能多年不出手还坐稳夜桥首席的人,又能算什么好东西呢?反倒是祝升和他们相比,没有这么多弯弯绕绕,做人直接,主打一个凭心而动,一条路走到黑。 如果此生不得不遇到夜桥中的一个,裴焕生不得不庆幸自己遇到的是祝升。 祝升忽然开口:“一定还要再冒这个险吗?” 渡黄河有些惊讶地看着他,又耸耸肩表示无奈地看向裴焕生,似乎在说他们说了不算,得看裴焕生。 毕竟提出这个想法的不是他们,要去冒险的也不是他们。 “这样做,胜算会更大一些。”裴焕生只能这样宽慰他。 被所有人蒙在鼓里的祝升,他觉得有些无力。好像他做不了什么,只能这样看着裴焕生去送死似的。可裴焕生又一副“放心吧,不会出问题”的样子来宽他的心。 他直到如今,都不知道裴焕生要做什么。 除了相信他,似乎什么也做不了。 “裴焕生。”祝升有些委屈地看着他,他就这样对着所有人,光明正大地表明他的想法和态度,将他这几日那些积怨形成的肮脏的想法,一股脑全说了。 “如果你死了,我会去金州烧了你的吊脚楼。将青瓦楼和来香园卖给金喜或者是其他人,将得来钱换成铜板全部洒在你的观荷池里,压死每一朵莲的根,这里来年不会再开出一朵莲。 “我再将青瓦楼酒单上的‘落桃花’和‘群芳好’抹去,要把来香园内所有的铁观音全部都烧了,我会将你的东西烧得一干二净,不允许任何人怀念你、打听你。 “最后我和你一起殉情。” 他们甚至在此之前,还没能互相确认过心意,如今竟然走到了要殉情这一步。怎么来看都有些荒唐了。 第92章 尽管在所有人看来,他们早已情投意合、两心相悦。 祝升说完之后,众人沉默了许久。时夜忍不住惊讶地用余光看着两人,他和祝升接触得自然没有裴焕生多,甚至在场的人里面他是最少的那个。他真没想到祝升会说出这样的疯话。 不过一想到这个人当年在金州见到裴焕生时,说他后悔没能两年前在凉州姑臧城杀了裴焕生,后来又一股脑说要报恩还债。似乎祝升就是这样的人,他甚至会说到做到。 兴许也就只有这样的人,才会将裴焕生逼到这个地步,愿意去冒险,哪怕抽到的是一支下签,哪怕金喜再三劝阻他不要来晋阳,哪怕连夜桥的人都说过他的方案太冒险了。 两个人其实都挺不要命的。 祝升是生来如此吧,至于裴焕生……他可能在幽州的时候,就觉得自己已经死过了。 渡黄河除了心里头惊了一下,也没其他的什么了。祝升是这条路要走到黑了,甚至当着这么多哥哥姐姐的面,直接说出来了。 雪夜红梅盘算着这些事情、这份感情传到慧的耳朵里到底该怎么办。 冬桥并不关心这些,他只在意到底什么时候执行计划。 死桥默默摇摇头,祝升这番疯话说得委实吓人,他至今也不太理解裴焕生这样的人——看上去是个正常人吧,怎么会喜欢上祝升这样的疯子? 不过马上死桥就知道原因了。 好像在裴焕生意料之中似的,他轻轻地笑着点点头:“我知道。不过我不要你和我殉情。” 祝升皱起眉头,眼里写满惊讶,他的表情仿佛在说:你真要去死?你怎么敢的啊? “我不会死。”他依旧这样宽慰道,“混进去应该需要两日?第三日的晚上,我们就可以里应外合了。到时候不需要听我们任何消息,晚上你们直接烧山就好。” 他并不担心夜桥的人说话不算数,会丢下他和时夜。毕竟祝升还在这里。 祝升留在外面,就是他的底气。 不过似乎祝升根本没意识到这一点,甚至特别想跟着他进去。他有时候真的挺不聪明的。 但是好在听话。 “你和他们一起吧,等我吧。” 没用多少时间,渡黄河和冬桥就将饭馆那边搞定了,裴焕生和时夜能假扮运菜的混进青凤岭了。 他们进去这日的晚上,除了南面这道较为平缓的,地形没那么复杂的,其他三面全部被数以百计的火把全部点燃,熊熊烈火在瞬间燃起,少量的风吹来甚至助长了火势,直到树木被烧出黑色,大量热气喷涌而出阻止了风来,这里就像是一个巨大的火炉。 方圆数十里之外的路全部被阻断,黑压压的一片人聚在一起,将火光冲天的青凤岭和外界阻隔开来。 最终他们还是去找过官家,不过不是寻求帮助,而是提前报备。 所以在数百里外的塔楼上,城防布控将这一切视若无睹,望火楼在此时似乎成了一个笑话。 风不会来此地,他们也不会。 作者有话说 *请不要像他们一样放火烧山,剧情需要且古代架空江湖背景。放现在会牢底坐穿。 *也请不要学他们杀人以及其他任何不正确的事情。 第51章 围攻 大火蔓延,鸟雀被惊醒后四散逃走,浓烟滚滚、直冲云霄,从上至下,似乎都同外界阻隔。 夏时六月,正是干燥炎热之际,滚烫的火星砸在人的身上都让人觉得难耐,靠近火源会让人觉得自己被架在火上烤。 空气中弥漫着呛人的烟灰、被灼烧的树木叶子、飘落的火星点子。继而听到这小山的在震动似的,似乎要天崩地裂。 有人大声呼喊“走水了”,哭天抢地还没多久,便有人喊道“是谋杀——”“放火烧山”,天地间瞬间混乱一片,像是大风卷着水卷着沙那样混乱。 多人同时去井处取水,打水时言语几句,说是夜桥的人杀上来了,留了南面一道口,若是大火蔓延,依旧会烧到南面,这只是时间问题。 这明显就是要围殴他们,将他们一网打尽。 取水扑火,浇出一条水路才是最重要的事情。 有人鼻子灵敏,闻到暗香,不太明显,他又细嗅两下,问:“怎么有股子特别的香味?” “香味?” “淡淡的……” “闻错了吧?是不是树木烧时的香气?有些树木被烧时的香味是挺好闻的——不过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搭腔的人摇摇头,提着装好水的木桶准备走。 “哎……别说。是有点香味……”那人走着忽然一顿,小声感叹了这么一句,但也没管太多,提着桶往下跑了。 不一会儿,他们终于有人知道这股若有若无的香气是为何而来了。这不是什么香,而是毒。 幸运的人走到半道犯晕倒下,不幸的人倒在大火里,火苗跟幽灵似的攀到什么东西就迅速占领,窜起来火焰比人高。 意识到出问题之时已经来不及了,正在带人准备从南面杀出去的大当家听到这个消息后,他扫了一眼他身后选出来的人,这支队伍就没有受到影响。 但他没办法考虑这些了,他只能嘱咐自己的妻子守好这里的一切。 最后他很小声地同她说:“是夜桥的人……不一定能杀出去。如果失败了,你先保命。” 她轻轻地摇摇头,道:“该来的,还是会来。” 第93章 她不留恋,不相送,而是很直接地转过身,干脆利落,她走入人群中,大声地喊人,让他们将晕倒的子弟全部抬回来。 这也意味着,他们不再从另外三面破局了。 把所有的希望全部寄托在南面突破上面。 他知道,他可以放心地把身后交给她。她这样果断决绝,为的就是告诉他,不要回头望,往前冲吧。 大当家的带着人冲到山下和夜桥众人打了个照面,夜桥的人手中的剑早已出鞘,看来他们在这里等候多时了。 他不由问:“何至于此?” 究竟是怎么走到如今这个地步的呢? 渡黄河上前一步,对面的人们警惕地拔出剑倾身向前,护着大当家的架势。 “夜桥与青凤岭,向来井水不犯河水。偏偏申州一事,折了春桥、辱了生桥。”他言辞犀利,有夸大其词的成分。 就这一句“辱了生桥”让大当家困惑不解。 “什么叫做辱了生桥?他杀我小儿,他竟然还受辱?” “涂北笙被你们带回来之后,可有验尸?那是夜桥的手法吗?” 大当家一顿,面色难看,红光照在他的脸上,像是脸上充满了血,憋着一口气。 昔日涂北笙的尸体被找回时,他们有再查过这的确不像是夜桥的手法,可是生桥故意换了手法也不一定。虽然是这样想着,但他们也不敢笃定,因此涂南永没回来之前,他们都不打算对夜桥发难。谁曾想,夜桥主动发难了。 “都说死也要死个明白。”渡黄河自顾自点点头,“既如此,便同你道个明白。涂北笙并非生桥所杀,绝非夜桥的手笔。你们从小养着的通房梁燕,到申州后爱上了一个男人。他们本可以远走高飞,却不巧,涂北笙离家后追来。恰逢生桥杀人,他们起心栽赃嫁祸,便杀了涂北笙。而后种种,对于夜桥来说,都是无妄之灾。” 他简明扼要,只说重点,关于这男人是谁,还有段灵的存在,以及刘左的事,都没必要再提。 只这么一些事情,就可以让他们难以置信,又不断怀疑。还未战,便动摇了内心。 “怎么可能……?”大当家明显不相信,咬着嘴唇好半天才继续说,“那你们为什么要做贼似的,偷走我儿的尸体?如果不是做贼心虚,为何还要掘坟抛尸?春桥此人,行事乖张,不计后果,死有余辜!” 还未等他说完,一道剑影窜出来。他当机立断,偏过身去躲下这一剑,下一瞬抽出自己的大刀,明显要同他们交战。 “冬桥——” 大当家此时也看清了要杀他的人,是夜桥第五席冬桥。 冬桥依然是举着剑对着大当家,幽幽地看了他们一眼,偏过头去淡淡地对夜桥众人道:“他说的话,我不爱听。” 大当家身边的男人冷笑一声,道:“都说冬、春二人如同亲兄妹,如今一见,倒是果然。不过——她死了,你也应该跟着去啊——” 话音刚落,他便提刀迎上,挑开冬桥举着的剑。冬桥冷哼一声,面无表情地甩出一道剑气,快速地同他过招。 冬桥的招式很快,剑在他手里被甩出残影,最后也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斩杀了对面。 一剑封喉。 似乎是绝大部分人都没想到的事情,诧异地又有些惊恐地看着他。 只见冬桥握着手里还在滴血的剑,有些厌恶地看着刚倒下的人,他的表情太不遮掩了,厌恶、不屑一顾,高位权贵看下贱蝼蚁的表情应当就是这样的。 他轻声道:“为了春桥。” 为了春桥,他可以做一切的事情。 见状,青凤岭的人后知后觉反应过来。一旦有人流血,那么今日必有更多的人流血牺牲,夜桥要不破不还,青凤岭要么战要么死。 双方顿时乱作一团。 四周的浓烟像是古战场的硝烟,刀光剑影间兵器摩擦碰撞,热气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们像是放在火上在烤。 渡黄河无奈地叹息一声,拔剑迎敌之前同雪夜红梅说了一句:“他依旧不打算和平解决。” 所以冬桥才会那么果断地拔剑杀人。他并非冲动上头,而是要让所有人都不能退缩。这场战斗必须见血,必须要打斗下去。 祝升在如今这个节骨眼上,是赞同冬桥的做法的。裴焕生还在里面不知生死,他们在外面和青凤岭的人耗下去,没有什么益处。 他只想尽快地解决掉眼前的人。 祝升身形一闪,如鬼魅一般出现在敌人身后。而后被此人察觉,此人立即右手握拳蓄力,甩动手上的大刀,他猛地往后一挥。本应被斩成两段的祝升却是跳了起来,踩在他的刀身上。 那人迅速往回收刀,与祝升拉开距离。祝升俯身向前逼近他,他微微仰着身体往后撤,将刀横在身前拦着他的剑。 刀与剑碰撞摩擦,一瞬间火花四溅,扬起尘土。 那人看见祝升手腕上的念珠,竟然笑出声来:“想不到大名鼎鼎的生桥,竟然也信佛。怎么?怕自己杀戮太多,不得好死,死后还要下十八层地狱——” 在这千钧一发对峙关键当头,祝升飞快地在空中打了个旋,向侧翼甩出去两柄飞刀,眨眼间飞刀直愣愣地插在准备偷袭祝升的人脖子上,顷刻间喷出大量的鲜血,这人直挺挺地倒地。 此时冬桥一剑穿来,替祝升对上方才那人的刀。祝升由此站位变得较为侧翼,他快速调整身位,回首推了一剑,冬桥逼迫那人的走位,竟然迫使这人撞上祝升推的这一剑入腰间。 第94章 那一剑从他的左边贯穿右侧,将他的腰捅穿。冬桥更是果断,一剑贯穿那人胸膛,不留任何活下来的可能。 祝升不悦地对着那人尸体道:“你话太多。” 祝升拔出剑的时候看了冬桥一眼,这时他才发现冬桥身上有太多的鲜血,甚至有的像是泼在上面的那样。 冬桥脸上没什么表情,板着一张脸。可祝升却觉得,他像是杀红了眼。 果不其然,冬桥手起刀落,剑身又快速地穿过一人身体。他就这样辗转在人群中,遇到谁就杀谁。 直到来到渡黄河身边,与大当家的做搏斗,没办法像刚才那样过上两三招就将对方毙命。甚至渡黄河和大当家的还在就申州的事情进行讨论。 冬桥看他们一副要打不打,打上两三下就要言语一番,说得来气了再过两三招,紧接着又停下。他看得也有点难受。 他站在一旁时不时飞出去些暗器杀人,却是很认真地在听他们之间的谈话内容。 “都说了你儿子不是我儿子杀的,很难懂吗这句话?”渡黄河耐心也快被耗尽了,没好气道,“你儿子是被梁燕杀的。你们家做事也不地道,都混江湖了还兴大宅院里搞通房那套,也不给人家一个名分。” 紧接着,渡黄河呵呵笑了一声,评价道:“也是够贱的。” 大当家气得额头青筋爆起,和渡黄河对上刀的力气更大一些,不由怒道:“那你们掘坟抛尸,还偷走我儿的青玉铃铛,又是为何?” 冬桥看着青凤岭只剩下寥寥数人还在艰苦作斗争,他摸了摸鼻子,对大当家道:“我们并不知道那是涂北笙的坟墓。墓碑上写着的,毕竟是梁燕的名。此人鸠占鹊巢,占了梁燕的坟,自然要被丢出去。” 他说得轻飘飘的,好像对自己辱尸这种做法觉得理所应当。他还要补充道:“等此事结束,我也会让梁燕躺进属于她的墓里。” 他要把所有的事情做绝。 昔日裴焕生在幽州杀人,遗漏了刘左。后来祝升在申州杀人,遗漏了梁燕。如今他在青凤岭,他不会遗漏任何一个人。 渡黄河无奈地看了大当家一眼,表示他也没办法。 “事情就是这么个事情。” 冬桥不由提醒:“二哥,此事得尽快解决。若是毒药药效时间过了,可就麻烦了。” “毒药?那真是你们投的毒?” 那么多人晕倒,大当家早已经猜到是夜桥的人做的。如今亲耳听到,还是觉得震惊。投毒时间卡得刚刚好似的,若是早一些中毒他们也能早一些防备。 渡黄河点点头:“唉……是。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我们也不想的……” 渡黄河逼近一步,抬剑起势。大当家也立即要与他对上,两人交锋了几个来回。冬桥甩出一道剑气逼退了大当家,紧接着迎上他的刀。 冬桥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身,挥出了一道绚丽的光幕,在火光冲天的晚景中,杀出一道耀眼的白光。 说时迟那时快,在剑气甩出的那一瞬间,冬桥从腰间摸出三把飞刀,手中的小刀脱手而出,随着剑气划出一道流光。就这样在剑气里藏着暗器,速度之快让人难防,不过是一眨眼之间的事情。 三把飞刀扎到大当家的一只大腿上,剧烈的疼痛险些让他跪下去。他皱着眉头怒吼一声,大步冲向前与冬桥来了个硬碰硬,他力气十足,刀身擦过剑身,似乎要把剑刃给磨平。 渡黄河也没有闲着,从后攻击他,被大当家躲开。大当家像是暴走了一般,险些一刀挑飞他手里的剑。 雪夜红梅在此时赶来,怎料她来的这一剑竟然变成了虚招,就算是在火光冲天中也看不清她的影子,尤其是她的剑,让人分辨不出究竟哪个是实招哪个是虚招。她的速度之快,有如龙蛇,叫大当家难以招架,白费力气。 就在大当家觉得自己躲过一剑实招的时候,怎料又有一剑从自己的背后袭来,刺穿了肩膀。 “雪夜红梅……杀人于无形……果真如此。”大当家也忍不住感叹一声。 江湖上都传雪夜红梅幻术了得,一手“有影无踪”被她使得出神入化,叫人分不清虚实。 雪夜红梅轻笑一声,落在他的身前:“想引我出来,就直接说吧。” 这手“有影无踪”最为忌讳的就是出声,骗得过别人的眼睛,却是骗不过别人的耳朵。她直接站在他面前与他对峙,才不想被他判断出自己在哪被给上一刀呢。 “你活不过今晚了,还是早些上路较好。拖过子夜可就不好了,明天不是个适合死的好日子。”她眨眼笑道,胡话满天。 局面已成一边倒之势,如今青凤岭还站着的,也就大当家一人了。祝升对他们说:“我先上去了。” “哎——你带些人上去。”雪夜红梅提醒道。 此番他们召集了附近夜桥的杀手二十余人。也多亏了青凤岭至少一半的人都因为挑水昏迷了。 裴焕生和时夜在他们晚饭过后,将毒药洒在井边,就是预料到他们肯定会想着灭火开路。 这次是裴焕生最为温和的毒醉春风,只会让人昏迷晕倒两个时辰,并不会致死。落桃花需要喝了才起效,而醉春风融进空气中让人闻到便会生效。 昔日裴焕生并不笃定他们真的会取水灭火,因此这件事情只是在赌。他们潜入青凤岭兴许有用,兴许没有。 第95章 不过事实上是他们赌赢了。 待祝升走后,冬桥率先出剑,直冲大当家。 渡黄河配合着他,在旁边出手。 方才一直在旁边看的死桥也终于出手,他举着剑冲过去,扭身一转。 大当家将刀插进大地上,他扎着马步用力,试图散出真气逼退他们,甚至想要震碎他们。冬桥咬着牙向前,但是依旧被甩飞,被雪夜红梅及时接住。 渡黄河勉强稳住了身体,皱着眉头看到只有死桥还很稳。 死桥没有被大当家的真气逼退,他的剑实打实地戳进大当家的身体里。 这一剑就像插进了一个充满气体的球里,瞬间爆炸。让大当家站不住脚,当场跪了下去。 死桥叹了口气,有些可怜地看着大当家。 “好了。补刀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 “对了,他们忘了告诉你。你的小儿子的确不是我们杀的。但你的大儿子涂南永,因为他追杀春桥,被我们杀了。节哀。” 还未等大当家反应过来说些什么,突如其来的一剑直接抹在他的脖子上。 死桥无奈道:“唉,没人补刀,只能我来了。” 作者有话说 此文是江湖架空背景很特殊。现实中请勿学放火烧山、杀人等一切违法行为。 第52章 下雨 青凤岭内没有好到哪里去,周遭的火势逼近了青凤岭内部,许多昏迷晕倒的子弟被夫人命人放在大坪中间,还有几个人在给他们喂水、也可能是药。 祝升带着人来,第一时间并不想与他们交手,而是想找到裴焕生在哪里。 夫人警惕地站起来看着他,她依旧镇定,并不慌乱,像是青凤岭最后的后盾,告诉夜桥的人——他们依旧坚挺着。 “来者何人?” 她声音很大,说话的气势叫人看不出来他们已是穷途末路,被人逼到险境了。 “夜桥、祝升。” 她眼神一狠,像是要用眼神将他活剖。 “所为何事?” “放火、杀人。” “接我一招——” 说时迟那时快,她几乎不给反应的时间,话音还未完全落下,她就飞身过来要给祝升一掌。她身手敏捷,来势汹汹,那一掌有如少林的掌,若是接上应当会被震碎内脏。 祝升飞快地往后轻点两下,往后拖着想要避开这掌。可她速度毫不逊色于祝升,她甚至攒着怒气和杀气,叫人难以避开。 于是祝升一个飞旋身体向后仰,面朝天竟然伸腿往前一蹬,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用脚接下了这掌。 两人同时往后退了几步,过招的一瞬间激起大量的尘土,让周围的人呛出声。 祝升抬手用袖子掩面,扬了两下。方才交手的那一掌的确厉害,可以知道她是个内功深厚的人。 “没想到足不出户的夫人,武功竟然如此的高。真是巾帼不让须眉呀——” 雪夜红梅赶来,她笑得爽朗,只见她悠悠地走上前,又回头对祝升说:“倒是让我们长见识了。” “多说无益。接招吧——”夫人明显不想同她废话,提起刀直接出手。 雪夜红梅还未回头,她如同鬼魅一样原地消失,不过眨眼间的功夫而已,甚至上一秒她还在冲着祝升笑。 紧接着,雪夜红梅的声音从远处的树传来,只见她站在树枝上,身后是迅速蔓延的大火。 “该了了。火不待人。” 雪夜红梅瞬间一个俯身冲刺,她的剑已经握在手里了,直逼夫人而来。 “夫人的武功实在不容小觑,若非囿于这一方天地,江湖上定然有杨佳敏的一方天地。” 她的话语里尽是赞扬与惋惜,可每一招都太过于利落、凶猛。 夫人——杨佳敏被她击退两三步,她皱着眉头又羞又怒,甩出一道刀气大吼一声:“你懂什么——我和郎君十五相识,十八成婚,走过二十八年。你不是我,又如何来评价我?” 雪夜红梅眉头一皱,冷声道:“十五遇郎君、十八作人妇,为他诞两子,今朝同赴死。这就是你短短一生吗?世人皆知青凤岭涂佑山,岂闻你杨佳敏?” 雪夜红梅步步逼近,继续说:“你心甘情愿——不是这一方天地困住你了,是你自己困住你自己了。” 杨佳敏缓缓地摇摇头,闭上眼轻声道:“不过是如鱼饮水、冷暖自知。人各有志,我活得很好。” 雪夜红梅的声音也柔下来,她说:“我可怜你。” “我心甘情愿留在这里的。” 杨佳敏叹息一声。 “你若走过我所走的路,兴许会理解我,而不是可怜我。 “你不信人间有真情,可我信。” 十八岁那年,从南到北,从她老家岭南跟着他跨越大半个中原,来到青凤岭,在这里起家。 涂佑山绝不是什么绝世好男人,但对于杨佳敏来说,实在是太好了。将她从水深火热的家里捞出来,带她离开爹不疼后娘不爱的家。 为了攒钱娶她,涂佑山在岭南遇到她之后,留在那里两年多,做手艺或者是做重活赚钱。她有想过要和他私奔的,但是那时的涂佑山实在太弱。 “他甚至打不过我家的家丁——”说到这里,她笑了一下,像是陷入了过去的美梦里,“没办法,我们就只能慢慢攒。甚至……你知道的,岭南那种地方,在前几朝几代都还是流放之地,水深火热的,强盗很多的。有山匪抢东西也是常态。官商勾结、官匪一家。他就做起抢东西的勾当。起初我有劝过他的,但没办法呀——他是为了我。我是受益者,我有什么资格埋怨他呢? 第96章 “我为他提心吊胆那两年。来到青凤岭后,他依然干起了抢劫的勾当,越来越壮大……有人喊我‘夫人’,叫我‘嫂嫂’。每次他们出去,我就在家里给他们备好酒肉,抢多少没什么所谓,能好好回来就好…… “后来官府看不惯我们,要来剿匪。没办法呀,只好上了江湖的道,让官府没办法管我们,只能更拼命了,拿命去赚钱。我也学了些武功,不算太精,你却觉得我出去闯,会有一方天地。” 她笑了笑,觉得自己说的话、雪夜红梅的想法,都太荒唐。 “怎么可能呀——我只是想留在这里,能安稳地过日子。刀尖上舔血活着的人,想安稳地过日子,不想去闯荡,很难理解吗?” 杨佳敏皱起眉头,她看着雪夜红梅,以一种可怜她的眼神看着她:“雪夜红梅,你能懂吗?可惜啊——你没有家,你不会懂。” 说罢,她提刀起势,一刀劈下去,激起一道刀气,太过于磅礴。卷起万千尘土,连带着远处的树叶也被卷在空中。 雪夜红梅皱着眉头跃走,落到另一侧,她的剑指向了杨佳敏。 “我不会懂。” 她这样说着,显得有些木然。 但她那一瞬间,想起了她的弟弟妹妹——冬桥和春桥。 如果春桥在的话,就好了。 所以怎么说她不想要安稳呢? 雪夜红梅紧咬牙关,她心里攒着气,复杂的情绪在心里翻涌,外化成一道又一道的剑气,被一剑一剑地甩出来。 忽然,天边雷声作响,天雷滚滚,闪过一道灵晔。 “要下雨了。” 祝升忽然幽幽开口。 “动手吧。” 他一声令下,双方斗成一团,剑与影,血和汗。 昏迷不醒的人和惨烈的叫声。 无声的死亡和清醒的痛苦。 等周围的声音渐止,最后一道呜咽声消失。 雪夜红梅拔出了刺在杨佳敏胸口的剑,回头看向祝升。 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倾盆大雨至。 雨水砸在他们的身上,落在血泊里。 祝升伸手接雨,他轻声道:“下雨了……裴焕生,下雨了。” 不管外面有多乱,裴焕生都没有出现。直到祝升发现裴焕生和时夜在远处的屋顶上时,他才松了口气。 他不知道裴焕生看到多少,有没有看清他杀人,会不会觉得害怕呢? 只见裴焕生笑着看他飞上来,朝着自己走过来。他冲祝升招招手,示意他坐过来。 “下雨了,裴焕生。”祝升提醒道。 他们身上已经被淋湿了,头发紧紧地贴着头皮,衣服也贴着身体,黏糊糊的,不太好受,甚至可能会生病。 “会着凉,进屋吧。” “祝升——”裴焕生抿了抿嘴,他似乎不太在意,他对他说,“事情了了,真好。” 他依旧冲他笑着,他歪歪脑袋,继续说:“真好……这件事情,从七年前开始,后面又发生了这么多事,牵扯了这么多人,总算是结束了。” 说着,他有些恍惚,甚至有些怅然。 他也没想到,他二十岁被那么多人记恨结仇,成为江湖上的活靶子。到两年前他觉得自己只是为了师父报仇,是应该的事情。直到如今,有这么多是非,死了这么多人。他甚至害怕这件事情走到这里,都算不上一个结束。 “祝升,有点累。”他靠在祝升肩膀上,轻声道,“好想结束所有的一切,让你和我回金州……跟我一起过日子。我也想要安稳……想让你安安稳稳的。” 他甚至声音开始哽咽,吸了吸鼻子,低下头去。 祝升有些愣住了,像是有片刻失神,他觉得不太真实,不太确定地问:“裴焕生……这是在表白吗?” “是呀。” 他很直接了当,叫祝升不知该如何是好。 时夜懂事地掐着时机离开,来不及多嘱咐一句“小心生病”,他就跟逃似的走了。 不过他走得太不是时候,他上一秒刚走,裴焕生下一秒就晕倒在祝升的怀里。 甚至嘴里还在呢喃:“不过是一支下签……烧了就是。所以别怕,祝升,我们会在一起的。” 他这句话,更像是在安慰他自己。 “……裴焕生?” 没有再说话,除了在呼吸能证明他还活着之外,就是他现在身上很烫。 祝升立即抱起他就离开,心里想着真是不该任由裴焕生胡来。 本来今夜是要回客栈的,但没想到下起了雨,山上的火也基本上被灭了。于是夜桥的人入住了青凤岭,屋外是青凤岭人的尸体,屋内是鸠占鹊巢的夜桥。 祝升抱着裴焕生进屋的时候,夜桥的人基本上都还在一楼聚着,没有回房,估计是在商议这里的后事。他没有管太多,顶着有些人异样的眼神就打算上楼了。 “祝升——” 雪夜红梅忍不住站起来喊他。 好在祝升在抬脚上楼的那一瞬间回头了,他驻足看向她,怀里的裴焕生不知道是睡了还是昏迷了,看上去不太好。 “……他怎么了?” “生病了。”祝升如实回答,又问,“时夜在楼上吗?” “刚飞来了一只白鸽,他已经上去了。” “白鸽?” “是,时夜说它叫‘小白’,飘渺谷来的。” 祝升想起来了,是李萱儿的鸽子。 第97章 “我知道了。” 见他要走,雪夜红梅急着又喊他一声:“祝升!” “姐姐?” “没事……你去吧。” 雪夜红梅忽然颓废地坐下去,她低着脑袋趴在桌子上,朝着他摆了摆手。 渡黄河叹了口气,看着祝升上楼了,他才站起来,对其他人说:“刚刚都检查过了吗?要确定没有活口了。等会再去检查一遍。等雨停了,尸体要处理一下。” 言罢,就让众人散了。 等人走了,他才问留下来的夜桥七席的——除他之外的三个人。 “梁燕那边打算怎么办?” “盼现在在看着她,明天去解决一下吧。”雪夜红梅揉着眉心道,“我觉得……最大的问题,还是祝升,你儿子,怎么办?昔日我和慧谈过,她的态度是不反对,但是如果祝升要和他一起好好过日子……这是不可能的。” “你想劝祝升打消他的念头?我看是有点难。”冬桥说。 “那也总比到时候慧不高兴,真把他杀了好吧?到时候谁去杀?我们谁能去杀?”雪夜红梅叹了口气。 “他做不到的。”渡黄河太清楚这点了,“如果他会迂回,懂变通……当初就不会去杀刘左,还要杀其他人。他从心从得太严重了,什么都是想一出是一出,认定了就不回头。如果他真的要和裴焕生在一起,要离开夜桥……我们拦不住的,他不会瞒一点。” “其实……我们都觉得没什么,是吧?”雪夜红梅道,“其实你们……到如今,也觉得,能好好活着,就够了。对吧?” 他们陷入短暂的沉默里,直到死桥开口:“因为他是祝升。” 因为他是祝升,所以他们不想对祝升下手。他们已经失去春桥了,他们也并非没有血肉的人,会心疼会不舍得。 如果祝升去金州真的能过得更好,又有何不可呢? 但夜桥的规矩摆在那里,他们又不能违背。 第53章 是爱 祝升不知道裴焕生这个人,究竟是不是和雨天生犯冲,要不然怎么会在二月晚上在自家走廊里遭了些飘来的雨,次日就生病了。如今在晋阳淋了大雨,当场就晕倒发热。 祝升先是给裴焕生换了一身衣服。 时夜去打了水,回来后将毛巾打湿了敷在裴焕生的额头上,担忧道:“这里一时半会大夫来不了,还得回客栈才行。” 祝升点了点头:“外面还在下雨,山路不太好走。可如果今晚要他硬扛过去,想来不太好受。”说着,他有些无奈又有些埋怨地叹了口气,“都怪我……不该让他在外面的。” 听到祝升这样说,时夜也不是滋味,说起来祝升来之前,他就和裴焕生在屋顶上淋雨了。裴焕生今晚心情算不得太好,像是还有逃过一劫的余悸,短暂地松了口气,更多的是对以后的担忧。 时夜只好宽慰道:“哪能都怪你啊……要怪你还是先怪我得了。眼下最重要的还是得让他身体温度降下来。” “那我去找条毛巾,给他擦身体。”祝升说,立即起身,却是险些摔了。 时夜叹了口气:“你还是先去换一身干净衣服吧。光顾着裴焕生,忘了你自己了。” 祝升在房里随便找了一身干净衣服,洗了个冷水澡后换上了。他再回来时探了探裴焕生的额头,没有那么烫了之后才稍微放下心来。这也才有了闲工夫打量这间屋子,看到桌子上的白鸽。 时夜注意到他的目光,同他解释:“这是小白,先让它在这里休息,等雨停了它会自己飞走的。它是飘渺谷李萱儿养的鸽子,李萱儿是李江回和殷红袖的女儿,也算是裴焕生的妹妹。” “我见过她,在洞庭的时候。” 时夜这才想起来,他们离开金州去洞庭的那段时间,没人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裴焕生回来后也不曾提过,只说遇见了春桥,又说要去申州,最后来到晋阳。 “你们去洞庭的时候,说是要去救李何欢,结果怎么样了?” 祝升轻轻地摇摇头:“我们只远远地看了他一眼,他当时……好像是在捉鱼。我答应裴焕生不会杀他,后来裴焕生写信给李萱儿,我们便没有再管了。是又出什么事了吗?” 不然白鸽怎么会在此时找来? “小白带来的信还没展开,打算等他醒来让他看。但是每次李萱儿送信来——向来不是什么好事。兴许是飘渺谷出什么事了。” “感觉她像个‘灾星’。”祝升面无表情吐槽道,想起上次见到李萱儿,她说自己是“护食鬼”,而且见过她之后,裴焕生就准备离开洞庭回金州。一切的一切,也是从那里发生转折的。 也许这么说李萱儿并不太合适,但祝升对她的印象的确算不上太好,倒也不坏。 他不由继续说:“上次我们在洞庭的时候,裴焕生和我说了很多关于他们小时候的事情。我总觉得,他还是向往小时候的生活的。如今这样奔波忙碌……好像不是他想要的。” 时夜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没想到祝升会有这样的感慨,也不像是他说的话。他耸耸肩,装作无奈的样子道:“这也没办法,人在大多时候,走的路,和心中所想的,都是背道而驰的。过去就是过去,成了回忆,对他来说,应该就是一场梦。” 他们儿时,会淋雨摘芭蕉叶,会一起去偷贡品吃,还会逃学喝糖水……这些的确就是一场远去的梦,对于裴焕生来说,回想起来就是很遥远的事情,遥远到像是不曾真的发生过。 第98章 “那他现在在金州的生活,是他想要的吗?” 时夜意味深长地看了祝升一眼,他有些看不懂面前这个人了,到底是什么时候起,祝升也会话里带话?还是说他一直如此呢? “……你想说什么呢?”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他说他想和我在一起。但我的生活,充满未知,不是坦途,也给不了他想要的安稳。兴许有朝一日,我身首异处,再也不能回来找他……如果现在他的生活已经很好了,如果有我在的话,兴许会变坏。” “哈?” 时夜震惊道。他以为他们在外面淋了这么久的雨,裴焕生和祝升早已经互相袒露心声在一起了,也知道要怎么做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你的存在,会让裴焕生的生活变坏?” 莫名的,时夜觉得有些搞笑,裴焕生抽了一支下签,奔赴千里过来找他,冒着生命危险付出这么多。如今要他孤零零地回去吗? “我是个杀手。是夜桥的杀手。” 祝升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也许在很久很久之前,他就应该听话的,不应该再回金州的。那么他们不会再有纠缠,不会像如今这样难舍难分、恋恋不舍。 “他当然知道你是杀手——所有人都知道啊。”时夜有些收不住脾气了,语速都快了很多,“如果你要以一句你觉得和他不合适什么的……神也说你们不合适,知道吗?但他不信命。” 祝升疑惑地看着他。 “他本不该来晋阳的。他来之前抽了一签,是很坏的下签。破解的办法是‘守旧’,告诉他不要去,固守现在的日子就好了。如果在金州的安稳日子是他要的,那么他就不会过来找你。他想要的——正如他自己所说的那样,想要和你一起的安慰日子,不管是在这里,还是金州。” 祝升皱起眉头,有些哽咽地问:“……什么下签?” 裴焕生晕倒前的确说了一句“不过是一支下签……”,但那时他并没意识到裴焕生说的是去庙里抽的那支签。 原来不是裴焕生所说的“上签”,而是一支“下签”。 时夜没有再就着“下签”这个话题继续了,而是说:“你们之间究竟要怎么收场,应该你们之间好好谈谈。” 清晨时雨停了,裴焕生还在迷迷糊糊中就被祝升抱下山了,和时夜一起回了城内找大夫。 等裴焕生彻底醒来时,发现他已经在客栈了。 祝升握住他的手,轻声问他:“有没有不舒服?” 裴焕生冲他笑了笑:“没有。我又生病了?” “嗯。”祝升探了额头,发现温度已经降下去了,才冲裴焕生笑了笑,“要不要喝点水?” “喝点吧。” 裴焕生坐起来靠在床上,看见时夜走过来将一张纸条交给自己。 裴焕生一边喝水一边展开纸条,是李萱儿的字迹,他看了一遍又一遍,盯着上面的字看了许久才皱起眉头将纸条递给时夜。 “白鸽呢?” “已经飞回去了。如果你要寄信回去,附近有驿站。” “不用……”裴焕生缓缓地摇了摇头,“事情有点棘手。”他看着祝升,一瞬间不知道要不要说,接着他望向了时夜。 “怎么了?是飘渺谷发生什么了吗?”时夜皱起眉头,“江湖上最近没有飘渺谷的消息啊。” “马上就要有了。”裴焕生揉了揉太阳穴,说,“李何欢那个未婚妻——陆淼,倚南庄的陆淼。李萱儿说她设计了李何欢,差点害死他。上次在洞庭时,我们便知道买凶杀人的是陆淼了,可是李何欢好像失忆了,他说自己叫‘谢凤雪’……这些都不重要……现在,李何欢找回记忆了,他们去了倚南庄一趟,谈判失败了,直接将倚南庄屠了。” 时夜听他说完这些,不由一愣,忍不住在心里道:……要不说你们一家人呢,连解决问题的方法都一样。 “所以……棘手的是……?” “倚南庄背靠湘水衡山,这一带与倚南庄交好的帮派数不胜数。虽说树倒猢狲散,但杀害倚南庄的仇家就在身边,谁能说他们有人不想报仇?飘渺谷不想揽下这些,想要夜桥出手顶锅……” 说罢,裴焕生舌尖抵着嘴巴侧壁上的肉,声音也很冷了很多。 “李萱儿把算盘直接打我头上来了。她就差没指名道姓要祝升去了。” 听到自己的名字,祝升歪了歪脑袋看着裴焕生,怕他为难似的,先一步说:“我可以去。不差这一个。就当哥哥欠我人情好了。” “可我不想让你去。我更想让你收手……想让你跟我回金州。” “回金州吗?”祝升有些失神,“我这样的人……能离开夜桥,和你回金州吗?我一直以为,杀戮是我的宿命,死亡是我的终点。” “那你喜欢我——是假的吗?还是说你不喜欢我呢?”裴焕生打断他。 祝升看着他,想起了他和翘果儿那日的对话。他想,他牵挂裴焕生,舍不得他受委屈,更不想看他跟着自己奔波受累。他只想让裴焕生过得好,能安稳的。 至于他自己,正如他自己那日所说的,他其实从不在意自己究竟过得怎么样。 他握着裴焕生的手,抵住自己的额头。 给他一个答案。 “是爱。” 是爱啊,裴焕生。 祝升抬起头,看着裴焕生那双漂亮的琥珀色眼睛,里面竟然蕴含着泪水,险些就要掉落下来。他慌了神似的抚摸裴焕生的脸,对他说。 第99章 “裴焕生,是爱,不是喜欢。” 一滴泪落到他的手上,是滚烫的,几乎要把他给灼伤,让他浑身一颤。 “我只想你过得好。不想看你和我冒险,更不必为我担忧。如果你和我在一起,不是坦途的话,为什么要和我一起走呢?我舍不得你吃苦受累,想让你过你想要的安稳日子。” 裴焕生哽咽到一瞬间说不出话,他摇了摇头推开了祝升,眼睛一闭又流下两行泪。他现在想要的,不是一个人的安稳日子,而是两个人的。 过了好半天,他才说:“我从金州来找你,不是为了和你告别的。” 他深呼吸一口气,接着道:“既然如此,先去飘渺谷吧。” 先把祝升留在身边吧。 此时作罢是不可能的事情,那就让李萱儿欠他一个人情,他会讨回来的。 第54章 入谷 青凤岭的后事交给夜桥其他人处理了,如今祝升要跟着裴焕生去飘渺谷处理倚南庄的事情。飘渺谷出的报酬很是丰厚,死桥他们答应了这件事。 不过在临走时,他们一群人围在一起,就祝升和裴焕生的感情作了讨论。 祝升很坦荡地承认:“我爱裴焕生。” 祝升这人说话做事,就是这么坦荡直接,以至于裴焕生本想着同他们迂回一下,也没办法了。裴焕生看着几位的表情,生怕他们下一秒不高兴直接将祝升带回去,上演一出棒打鸳鸯。 不过几位似乎已经预料到这样的情况了,死桥无奈地点了点头,表示他知道了。雪夜红梅深呼吸一口气却是什么都没说,只是扯了一下渡黄河的衣角,分明在说“你儿子你来劝”。 渡黄河先是看了祝升和裴焕生一眼,接着微微皱起眉头,有些为难地发问:“嗯……那你们怎么打算呢?” 见他们不说话,渡黄河表情也渐渐冷下来。 “祝升啊……当初说会回来的,也会将心思收回来的。现在呢?是心思要留在他身上,那么人呢?” “……我不知道。”祝升轻轻地摇头,他此时也是万分纠结的,一方面他不想离开夜桥,否则哥哥姐姐们会生气,而且他们是他的家人;另一方面他又想依着裴焕生所说的那样,离开夜桥,不再染杀戮,和他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他认为裴焕生和夜桥不是对立面,可如果要和裴焕生在一起,就要离开夜桥,却莫名地变成了对立面。 其余人也清楚,这样的局面,这样的回答,祝升太过于为难了。 “祝升,这件事,慧会知道的。” “好。”祝升也已经料到这一点,“跟她说吧,我爱上裴焕生了。至于是否会离开夜桥……我不确定。我去处理完倚南庄的事情,如果没有及时回来,那我应该是选择离开了。” 他这样纠结,裴焕生于心不忍了。 如果在一起这么艰难,在一起的必要又是什么呢?如果在一起的话,会幸福快乐吗?可转念一想,裴焕生的确是个极度自私的人。他从金州来这里,千里迢迢,他的目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将祝升带走,和自己在一起。 他不会让祝升为难的,会尽力将后面的路都铺平的。最差的结局不过是祝升回到夜桥,而自己有可能被杀死。 只要祝升没事就行。 离开晋阳后,裴焕生让时夜先一步回金州了。他们离开太久,已有半个多月,马上就到七月了。时夜让他万事小心,说在金州等他回来,要是不回来则同他开玩笑道,会霸占他的家产。 裴焕生笑着让他快走,叫他霸占之前先去看看金喜有没有将他的家产败光。 随后裴焕生和祝升过了江城,越过长江,再次踏入洞庭的土地,从巴陵一路向西。在入秋即将到来之际,栀子花已经凋落,深绿树叶上再也看不见一朵白色的花。 裴焕生不禁想起那日在洞庭时,祝升追星赶月地为他摘了一朵栀子花回来,祝他生辰快乐。 不曾想,那竟然是这个夏日里见过的最后一朵栀子。 在洞庭的那几日,应该也是这么多日来,最为快乐的时光。 七月立秋后终于下了几场小雨,但无法彻底驱散连月的炎热,雨后是一阵黏糊糊的腻热,像是把人闷在里面,有些难捱。 将要到飘渺谷的前一晚,他们在客栈时腻歪了一晚。 长久不归家的裴焕生也有些近乡情怯,更多的是在想飘渺谷对祝升的态度。 裴焕生问起祝升的打算,其实是在试探他的选择。 情到浓时说了些裴焕生荤话,意乱情迷的时候将脑袋埋在祝升的脖颈处,想起祝升在晋阳说过会和自己殉情之类的话,他不由道:“祝升……如果没办法在一起的话,该怎么办呢?是要一起死吗……?” “可以啊。” 祝升直接应下,他偏过头去看见诧异地抬起头的裴焕生,同他对上眼神,琥珀色的眼睛里写着“震惊”二字,显然裴焕生刚刚说的只是一句胡话。 “如果夜桥不给我退路,我可以去死的。不用为难,哥哥可以杀了我。”祝升垂下眼帘,他眼神有些迷离,“我舍不得夜桥的大家,可我也想和你永远在一起。春桥死的时候……我就在想,我们作为杀手,这一辈子的归宿究竟是什么?如果死亡的话,活着的意义又是什么?你当时跟我说,做我想做的就好了。可我如今……想和你在一起,想收手了。 第100章 “想做祝升,不做生桥。 “我知道你为我担心害怕。我也害怕……我将来的结局会是死无葬身之地,死在一个没人找得到我的地方。兴许那时你都不会知道我已经死了……无尽的杀戮,我应该早已习惯,此时竟然让我觉得恐惧。是因为有在意的人吗……所以想更好地活着。可如果没有退路……我也不害怕殉情。只是……我又舍不得你殉情。如果我死了会是一切的终止……” 他的话还没说完,裴焕生听上去只觉得这像是临终遗言,觉得不吉利,他捂住祝升的嘴巴,冲他很轻、很轻地摇了摇头。 “不要这样……如果你觉得你的命是我的,为我生为我死。那你听我的,不要为我死,要为我生。” 裴焕生说着,深呼吸一口气,他弯弯嘴角在祝升唇上落下一吻,声音缱绻:“带你回飘渺谷,让他们都接受你、保护你,让夜桥的人不敢来动你。” 寻求飘渺谷的庇护,似乎是目前唯一的最优解。作为在江湖上较为中立的飘渺谷,以药与毒出名,没有江湖人会想主动招惹一个能救人、也能毒死人的门派组织。 唯一让裴焕生犯难的,一定是李萱儿。其他人应当都对此事无所谓,甚至会主动帮忙。但李萱儿……她的脾气性格也很怪异,如果直接跟她说自己的想法,她肯定要当然拒绝。 于是他打算先逼她一步,再自己退一步。 顺着溪流他们进入飘渺谷,越往里走,道路越窄。直到看见屋舍,视野才豁然开朗。此处三面环山,只有进来的这里有道豁口,似是世外桃源的“眼”,透过这里就可以看见里面的情形。 均是矮房小屋,有的带着院子,顺着黑白鹅卵石再往里面走,过了一道门,才算是真正的入谷了。周遭种着许多的药草,草药味实在太过于浓烈,像是进入了药铺。 煦阳落在他们的身上,映出影子。影子落在旁边池子的水里,这竟然是一处活水池子,从溪流的源头而来,从地下流往溪流而去。 院子里是封泥,下雨天也不会起泥泞,院廊里、还有主道上铺着小砖,印着漂亮的莲花纹。 祝升一边走着一边看,走了没几步他就有些晕头转向了,这里实在太大,院落之间长得又差不多,到处都是草药绿植,真让他误以为自己进入了桃花源。 这里和金州与众不同,若说金州是闹市,这里便是远离纷争的世外桃源。金州太过于繁华,那里每一寸土地都像是用朱砂铺成的,每一处屋舍都像是用金子砌成的,每一颗钉头都像是用珠玉制成的。 而这里没有一处房屋会高过金州的青瓦楼,也没有一处院落会大过金州的来香园。 祝升不禁好奇,从这样一个地方走出去的裴焕生,一心想着要扬名天下的裴焕生,在金州闯出一片天地的裴焕生。今后如果为了自己,重新回到飘渺谷躲躲藏藏,他会不会……不甘心?在将来,会不会后悔呢? 于是他轻声问:“裴焕生……这算不算……因为我,你没办法过好日子了?” “啊?”裴焕生有些没懂他的言外之意。 “这里不比金州,没有那么繁华。若是我们要在这里躲藏一辈子,那你在金州的那些……该怎么办呢?” 裴焕生懂他的意思了,他只是笑着摇摇头:“这里虽比不上金州,却是飘渺谷,是我的家乡。将来我们也不会一直在这里待下去的,应该还是会回金州的。” 毕竟李萱儿还欠他一个人情。 李萱儿见到祝升的时候,眨了眨眼看着旁边的裴焕生,她语气阴阳怪气:“什么风还把我们焕生哥哥吹来了呀——你不是回金州了吗?” 裴焕生见怪不怪,已经习惯她这副做派:“那你还写信给我做什么?为什么不直接去联系夜桥?” 李萱儿翻了个白眼,坦然道:“我试探你啊——看看你是不是还在跟他搞在一起。行了,时间拖得太久了。祝升呀,这次麻烦你要去倚南庄露个面就行了,按照你们夜桥杀人的时候会做的流程来就好了,后面的事情我们会处理好的。” 裴焕生提醒道:“别刻自己的名字了。” 祝升老老实实点头:“好。” 李萱儿打量着他们两个,说了一句:“有猫腻——进展很快啊。”但她没有继续纠结这件事情了,而是朝旁边的少年招了招手,“柯——” 几乎是跳着走过来的少年冲他们一笑,先是乖巧地喊了李萱儿“师姐”,接着才对裴焕生说:“好久不见啊,焕生师兄。这位——祝升,你好。” 裴焕生同祝升介绍:“这是姜柯,是我们的师弟。” 姜柯是谷内的师弟,和他们也算是从小玩到大的关系,和李萱儿较为亲近。 “好啦,柯,你把祝升带去,安排一下吧。” 李萱儿笑眯眯地和祝升挥手,然后拉着裴焕生要离开。 祝升下意识握住裴焕生的手,裴焕生为了让他安心,也回握了他的手。 “放心吧,我等你回来。” 李萱儿和裴焕生进了屋,她给他倒了杯冷茶。 “说说吧,哥哥,你和他——到哪一步了?” 裴焕生接过她的水,苦笑着喝了一口,可怜兮兮地对她说:“李萱儿,如果有一天,我和祝升一起死了,你得来给我们收尸。” 第55章 台阶 李萱儿不可置信地看着裴焕生,她看着这张熟悉的脸,忽然觉得陌生了许多。她皱起眉头,似乎想要透过裴焕生这双眼,寻找到另一个人。 第101章 “……怎么,你要和他殉情?”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和祝升?他才十九岁,你要拉着他去死?” 裴焕生笑了笑,说:“帮我们收尸,好不好?” “你总是这样……”李萱儿恨铁不成钢的样子看着他,憋着一口气吐不出来,梗在心里,“裴焕生,你总是这样自私。当年你离家出走,抛弃所有,想在京城、在江湖、在天下闯荡出名堂。最后闹得沸沸扬扬……让……” 说到这里,她似乎也说不出话来,她一瞬间不知道此时提起闻悲秋算不算裴焕生的忌讳。她最终叹了口气,撇了撇嘴,见裴焕生表情淡淡,也不再说此事。 “如今呢……你要为了祝升,放弃自己的生命?为了一个男的,不念及兄弟姐妹、不考虑父母亲人。你要让你娘,白发送黑发?” 裴焕生无奈地摇了摇头:“我只是有点害怕。我想带祝升离开夜桥,想让他和我安稳过日子。可他身份实在太过于特殊,离开夜桥相当于叛离,会遭他们报复的。如果他死了,我也会死的。” 李萱儿诧异地看着他,却像是松了口气一般:“你带他回飘渺谷,飘渺谷还会护不住一个祝升吗?” 如今什么都行,只要不是真的想死就行。 裴焕生忽然狡黠一笑:“真的吗?” “……”李萱儿觉得自己被坑了,惊讶地、震撼地、不敢相信地看着裴焕生,她大叫,“你耍我?!” “我要是带他回飘渺谷,我谁也不怕,就怕你不同意呢。”裴焕生爽朗地笑了,“好萱儿,是你说的,让我带他回飘渺谷的。” 李萱儿气得发抖,闭上眼睛,咬牙切齿:“我会杀了他,你就等着跟他殉情吧。” 裴焕生当然知道她这是在气头上,拉着她的手哄道:“别生气,哥哥给你买糖水,好不好?” “不好不好不好——” “你怎么忍心看着哥哥去死呢?”裴焕生耐心地哄着她,“别气了。” 李萱儿瞥了他一眼,语气不善:“你这一套,还是拿着去对付祝升吧。” “好萱儿,别生气了,是我的错。你如果不开心,我就不带他回去了,好不好?” 李萱儿很想说好,但知道这个时候再摆架子,裴焕生这一脸“我倒要看看你顺不顺着我来”的模样,她要是说了好,裴焕生下一秒能掐死她。 她没办法,只能退让。 “你带他回来吧。” 裴焕生笑着点点头,却是盯着她看,似乎还有什么事。 “干嘛?还不够吗?”李萱儿警惕地看着他。 “祝升帮你们处理倚南庄的事情,算是你们欠下他一个人情。” “让他得到飘渺谷的庇护了,还不够吗?”李萱儿有些不满地看着他。 “就算你不同意,他也会得到飘渺谷的庇护的,不是吗?” 李萱儿默了默,她当然清楚,裴焕生如果想让祝升入谷,想让飘渺谷护着祝升,这是一件极其简单的事情。方才不过是裴焕生变着法子想让自己同意,实际上她的意见并没有很重要。只不过她的几位哥哥向来是哄她哄惯了,也不希望她闹脾气不同意,于是愿意在她这里费些功夫花些心思。 哥哥们愿意哄她,卖她面子,再加上谷内长辈都对她溺爱,才将李萱儿养成这样刁蛮任性的性子。 李萱儿不高兴地撇了撇嘴:“所以呢?需要我还什么人情吗?但这算是……李何欢欠下的吧——” 她唉声叹气,她为哥哥们受苦受累,如今还要替他们还人情。 “不是在飘渺谷藏身一辈子,我想让他天地四方,都可以随意闯荡。” 李萱儿张了张嘴,有些鄙夷地看着他,紧接着戳穿:“什么啊——直接说你想带他去金州,让他能在金州和你过日子得了。天地四方、随意闯荡……真是说得好听。” 她眨眨眼,凑近了些,语气轻快:“可是呀——让祝升在飘渺谷内,明面上是飘渺谷护着他,夜桥不敢妄为。可如果出了谷还想让夜桥不对他动手,那就真需要费好大的力气呢。这个人情债,不太划算。” “不然我也不会找你了。”裴焕生说,“虽说是李何欢欠的人情,但如果让他还——估计会把夜桥的人都毒死。可我不想要这样的结局。” 李萱儿皱起眉头:“你想让我去跟段慕谦说?” 她方才本来是想让李何欢出手,再加上她的鞭,对付夜桥可能需要流血,但不至于没有胜算。可如果是要和平解决,那就只能飘渺谷站出来,让夜桥卖个面子——甚至夜桥不一定会给这个面子,而是在明面上和飘渺谷结仇。 如果一直在祝升藏在谷内,只要祝升不出去,夜桥的人不进来,没有证据证明祝升在谷内,夜桥也不会发难于飘渺谷。可如果飘渺谷向夜桥要人……夜桥便有了发难的理由。 “段慕谦不一定会同意的。”李萱儿摇摇头。 她太清楚了,作为少谷主的段慕谦,在这种事情上面,哪怕是看在裴焕生的面子也不会拿飘渺谷的未来去做赌注,简直是一桩赔本的买卖。 李萱儿自暴自弃一般道:“不然还是别这样,我直接和李何欢配合下毒,用阴谋诡计把他们都害死。到时候把身份藏严实,没人知道是我们干的。” 裴焕生:……什么叫四肢发达,这就是。 “萱儿,听我说,如果他们想杀人的话,我们就会有机会的。让他们陷入舆论漩涡中,再给他们一个台阶下。” 第102章 倚南庄被灭门的消息已经在江湖上传开,夜桥的人也得知此事了。与此同时,青凤岭被灭门,春桥遇害的消息,瞬间传出,在一夜之间,倚南庄被灭似乎也成了小事。 在江湖上,人们的茶余饭后闲谈中,关于夜桥,又为它蒙上了一层神秘色彩。有人说夜桥两波人马各自灭了倚南庄和青凤岭,春桥就死在这场战役里;也有人说是倚南庄和青凤岭暗中不对付交了手,夜桥坐收渔翁之利;更有甚者,说晋阳官家早就想对青凤岭下手,暗中勾结夜桥除了青凤岭……无论如何,事情都已经成了定局,其中经过,甚至连绝大部分夜桥自己人都不知全貌。 而随着时间迁移,整个夜桥似乎气氛都变得压抑紧张。没有如外界想的那样夜桥将势力渗透到北边,似乎在休养生息。但只有夜桥内部的人清楚,整个氛围都变得很怪异。 夜桥如今只剩下六席,盼从第七变成了第六,据说今年会选出新的第七席。为了第七席的位置,大家都变得更为勤奋,似乎开始隐藏自己的实力,只是默默接单,把除了自己之外的人都视为对手。 再是夜桥六席,听说他们这几日进出东楼太频繁,不知道是为了第七席的人选,还是为了那位……至今还在外面的第四席生桥。 当初从晋阳回来,除了生桥没有回来,其他人都回来了。那日的慧明显变了表情,据说回东楼后和见了雪夜红梅和渡黄河,三人似乎大吵一架,不了了之。 那夜慧卧在榻上,当真是个冰冷的上位者,她对于祝升打算离开夜桥一事,只是皱了一下眉头,不带感情地说:“那该杀了他。” “杀?”雪夜红梅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杀了祝升?如今到这个地步了,当真要杀了他?七岁时他就来夜桥了,如今快二十了,怎么舍得呢?” “雪夜红梅!我对你们每一个人——说的都是,不要对任何人有感情!不准手软!”慧明显有些动怒,她站起来和雪夜红梅平视,瞪了一眼旁边的渡黄河,她扯起他的衣领。 “祝升——夜桥的生桥。就是因为你心软,不然他早就在七岁那年死了,又怎会有今日他想要离开夜桥这种事情呢?渡黄河——你将他亲手带大,七岁到二十岁,十三年的养恩,比不上一个认识了半年的裴焕生。” “慧……”渡黄河握住她的手,神情冰冷,“他和我们都不同,他认准一条路,会走到底的。” “所以你们就放任他、纵容他——那要夜桥怎么办?要我怎么办?让其他想要离开夜桥的人怎么想?他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给他们一口饭吃,将他们养大。最后去了外面看到花花世界,就想离家一走了之。我们夜桥是什么客栈吗?” 慧皱起眉头,看向雪夜红梅,对她发问:“可怜他?心疼他?想让他和爱自己的人在一起——谁不心疼啊?我们这群人谁不可怜啊?可踏进夜桥的第一步起,就应该懂啊……死亡才是我们的归宿,这条命就是给夜桥的。” “慧……不是这样。”雪夜红梅摇摇头。 慧守着夜桥太久,她把这里当成是自己的家,是她的归宿,就认为所有人都该是这样。 “那应该是哪样?!让他走吗?让你们都走吗?遣散夜桥吗?为什么啊——为什么你们变好之后,有能力之后,就想要离开夜桥啊?这里不是我们的家吗……?为什么要背叛呢?” “因为我已经失去春桥了!不想再失去一个生桥!” 雪夜红梅怒吼一声打断了慧,她皱着眉头难过又生气地握住慧的手,下一瞬间她痛苦地闭上眼,气势也弱了下来:“慧……我们不会走的。但我也不想……我们和祝升反目成仇。” “他可以和裴焕生在一起,我不需要他的心。人的感情是最没用的东西,爱来爱去的最没意思。我只要他为夜桥卖命而已。可是呢,他也太贪心了吧,现在还要和裴焕生远走高飞——白养他了。” “慧。就当这一次,是个例外,是个特例。可以吗?”渡黄河轻声道。 “你们……”慧声音变得哽咽,抬手指着他们,“一个、两个、都要否定我,站在我的对立面、与我为敌。从变革开始,夜桥七席掌握话语权开始……我的想法,到底还重要吗?我都快被你们架空了!如果没有死桥偏向我,如果盼不是我亲手养大的作为我的接班人,你们还会听我的吗?! “明明之前……你们都同意我的呀,都说好了,是一家人,不能分离的啊。怎么允许有人离开黑暗,走进了光里呢?” “是——”渡黄河自暴自弃似的点点头,“是……对,你说得对——可是,祝升留在这里,不是他想要的。是我没有教好他,是我没有看好他,才让他爱上不该爱的人,做了错误的选择。可是慧啊,我不想杀他,把他留在夜桥的话,他会不开心,也不会再与我们同心。我们和他共处十三年,怎么会没感情呢?怎么会是单纯的上下级感情呢?都说了……是一家人啊。” 慧绝望地看着他,直接推开了他,用力大吼一声:“滚——” 渡黄河和雪夜红梅出来后,就看见了盼,她似乎一直在门外。 三个人默不作声,都没有提刚在里面发生的事情。盼跟着他们离开,一直到走出了花园。她才停下脚步,回头看向入秋后已经凋零的花。 花园里没有一朵花。 她抬头看向东楼,忽然说:“她太孤独了,所以害怕失去。她其实挺在意的,不想失去祝升,也不想杀死祝升。” 第103章 雪夜红梅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东楼此时孤零零地伫立在崖边,月亮趴在东楼的屋檐上,更显孤独寂寞。 “那要怎么办呢?” 盼苦笑一声:“她早就动摇了,只是需要一个台阶,一个不得不下的台阶。就像是做出放走祝升这个选择,是她不得不做的一样、是她被逼着做的。而不是她……主动的。否则的话,夜桥会散的,最后所有人都会离开,就只有东楼了——兴许还有个盼,为了有个盼头。” 她是慧亲手养大的孩子,是最懂她的人,是理解她作为夜桥的领导者的想法的。慧需要顾全大局,需要站在夜桥总体上考虑。她就像高高悬起的月亮,那么孤独。 而盼是她的继承人,是未来夜桥的掌权者。 她也是夜桥七席,是和他们一起长大的妹妹。 所以她理解她,也理解他们。 她是他们之间的桥。 第56章 入局 在飘渺谷的日子很平淡,裴焕生每日会带着祝升在谷内走走。飘渺谷很大,大到一天是绝对逛不完的。祝升从倚南庄回飘渺谷的第一日,就被裴焕生拉着去见他娘裴清瑜了。 这是祝升第一次见到在江湖人口口相传中的裴清瑜,关于她的传说实在太多,无论是风华绝代的容貌,还是独步天下的武功,亦或是那段充满传奇色彩的爱恋……都被人们当作谈资,津津乐道。 推算年龄,裴清瑜如今应该快五十,她的骨相太美,看上去韵味十足。她是胡汉混血,于是裴焕生的身体里也流着四分之一的汉人血,但裴焕生的五官太过于精致,因此裴清瑜对比裴焕生,反而多了几分柔和。 她朝着祝升弯着嘴角笑了一下,看上去多了几分慈爱。 祝升局促地看着她,又把视线短暂地放在裴焕生身上,裴焕生先一步拉着他走过去了。 “阿娘——”像是撒娇一样挽着裴清瑜的手,“这是祝升。” “这几日,已经听过你的名字了。”裴清瑜朝着祝升点点头,“来自夜桥,江淮一带,是个好地方。” 祝升第一次听到有人说“夜桥”是个好地方,她分明说的是假话,却看不出半分违心的意思。 他乖巧地点了点头:“勉强算是。” 他太过于不安,从他有记忆来,便不知道何谓父母长辈,哪怕是面对渡黄河,他也不承认渡黄河是他半个爹。 他紧张得要命,要去握住裴焕生的手。裴焕生安抚似的拍了拍他的手背,然后笑着对裴清瑜说:“祝升太紧张了,您别吓到人家。” 裴清瑜拨弄了一下手中的佛珠,看了一眼不争气的儿子:“我都没说些什么呢。” 接着,她冲祝升笑了一下:“你别紧张。”她牵起祝升的手,握住他的手腕,碰到那串琥珀色念珠,“好看,很适合你。” “……嗯。” “裴焕生这个人吧,也就这样,你要是打算和他过日子一辈子,就随你们去了。”她先表个态,反正她不会反对,不会阻止,“只是日后,什么打算呢?” “目前还没想好。我和夜桥那边,还有纠纷未解决,得先解决此事。”祝升如实答道。 “好。” 裴清瑜没有再问,松开了祝升的手,这才看向裴焕生,语气也没那么温和了:“金州那边,你打算怎么办?” “会回去的。” “行。你在外久,我管不着你,祝升能替我管你,再好不过。” 祝升闻言一愣,轻轻摇摇头,打算说些什么。 “我了解他。”裴清瑜也对他摇摇头,“他做事太轻浮,总是铤而走险。你应该深有体会。” 祝升当然深有体会,就裴焕生在晋阳以身入局给青凤岭下毒这件事情,分明是没把握的事情,却还如此果决。 他看着裴清瑜,却又觉得这种事不方面说,只是轻轻摇了摇头,说:“他有他的考量。” 可谓是给足了裴焕生面子。 裴清瑜却是笑了:“行了。事是你们俩的事,你们自己看着办就好。我这里已经知会,不作反对。”她将裴焕生拉近了些,“倒是你,以后做事,还是得谨慎些。” “我知道了。” 见过裴清瑜后,祝升也见到了谷主段海、少谷主段慕谦,还有毒派掌权人李江回、殷红袖。不过那位李何欢他没有见到,听说他中了“阳郧”这种毒,废了双腿,如今关在房间里不爱见人。每日能见李何欢的,也就几位熟人。 裴焕生去见过李何欢一次,但太过于匆匆,他只是和李萱儿一起去看了他一眼,他看上去太过于颓废了,像是焉了吧唧的草,无精打采的。 李萱儿出来后和裴焕生说:“阳郧的毒药,我们在找了。但总是有几味药材太难找了……已经让人去找了。” “可以写个单子给我,如果以后回金州了,我可以帮忙。” “到时候写信给你吧。还没确定下来正确的方子,只是目前觉得是这样配药。”李萱儿叹了口气,“不过等何欢哥哥的腿好了,等……那个谁走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裴焕生知道她说的“那个谁”指的是陈闻初,那位来自妙法宗的少侠,当日和李何欢一同在洞庭嬉水的瞎子。听说他的眼睛如今已经复明了。 其中经过细节,裴焕生也不得而知。不过李萱儿看上去是恨极了这位陈闻初,认为因为他的存在,李何欢才吃尽苦头。 第104章 不过这些不是裴焕生能管的事情了,人各有各的选择,谁知道日后会是怎么样的呢? 今日裴焕生带着祝升上山,原来在飘渺谷山的另一面,面向北面,受阳少,这里的树木稀疏,绝大部分都是草。 裴焕生坐在草地上,看着远处的河流还有群山。他侧过脑袋,对祝升说:“这里好适合吹风,我们明天还来吧。” 这里视野开阔,可以将山下的、远方的景色一览无余。而且风吹来的时候,太过于舒爽,像是能把人的烦忧彻底吹散。 “好。” 于是祝升应下了他。 却是没想到,在第二日,他们遇见了夜桥的人。 来的是渡黄河、雪夜红梅、冬桥,还有盼。 祝升看到他们的那一瞬间,便把裴焕生护在身后,冷着脸看着他们,问:“是要来杀我吗?” 雪夜红梅摇了摇头:“我们不想杀你。你现在是决定,要离开夜桥,是吗?” “是。” “那我们就是来带你回去的。放弃他,和我们回去吧。” “……我不会再杀人了。”祝升神情变得复杂,他像是下定了决心。 “那如果我们要对你动手呢?”冬桥问,甚至他已经将剑拔出来,指向了祝升。 “我会拔剑,但我不会杀你们,我只需要一条退路。” 雪夜红梅不禁感慨:“祝升……你真的变了很多。这次慧跟我们说,要把你带回去,没有退路。我们也不会杀你,谁赢了,就听谁的,好吗?” “可以。” 裴焕生拉着祝升,对他摇头:“不要……他们人多。” “相信我吧,哥哥。” 与此同时,李萱儿抬头看了一眼天色,意识到今天夜桥的人兴许来了,否则裴焕生他们应该已经回来了。 她站起来,拍了拍衣服,准备上山了。 她路过段慕谦的庭院,看见段慕谦还坐在里面看书,她探出一个脑袋,对他说:“慕谦哥哥,准备上山了。你可别来迟了。” 段慕谦笑着点点头:“你先去吧,我稍后就来。” 先前裴焕生说要给对面递台阶,说是如果有一日他们没能像往常一样回来,那么意味着这日他就要递台阶了,只是不知道对面会不会给机会。 李萱儿不知道他究竟要做什么,难道是一群人站在山顶上谈判吗?这也太不现实了。 但是裴焕生私底下和段慕谦已经谈完了,具体情况她也不得而知。他只是说,如果提前告诉她,她肯定守不住秘密的。 李萱儿当场便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他了。 她到要看看,今日要上演怎样的一出戏。 祝升虽然在江湖上排名靠前,他的武功了得,但在夜桥七席里面也不过是排名第四而已。如今对他出手的只有渡黄河和雪夜红梅二人,他便明显落了下风。 雪夜红梅的一手“有影无踪”几乎无人可破,她只是移形换影,不怎么出手,明显是对祝升手软了。渡黄河同祝升过了几招,却像是小打小闹,没有动真格。 这一场打斗,更像是比武。 一旁的裴焕生不由想起死桥,死桥相比于其他人,是断层的存在。他倒是没有亲眼看到过死桥出手,不由问一旁的盼。 “死桥如果在这里,会是怎么样?” 盼看了他一眼,说:“那已经结束了。” 冬桥说:“当时在青凤岭,所有人都因为涂佑山散出的真气无法靠近他时,只有死桥可以顶着他的真气将他瞬杀。” 裴焕生看了他一眼,不由问:“那你会遗憾吗?没能亲手杀了他,也没能亲手杀了梁燕。” 梁燕最后是由盼杀掉的。 “你什么意思?”冬桥看向他的眼神,带着凶狠之意。 盼皱起眉头,心里打起了鼓,她不由紧张起来,她忽然有一个猜想,觉得裴焕生会故意激怒冬桥。 还未等她反应过来。 裴焕生笑了起来:“春桥的死,很遗憾吧。杀了那么多人,会不会觉得不够?现在一个机会摆在你面前,够了吗?” 冬桥面色一冷,他凶狠道:“你想让我杀了你?!” 虽然他的确动过这样的想法,春桥的死一直压在的心上,让他每天都觉得喘不过气来,闭上眼睛就会开始想象春桥的面容。 该杀的人都已经杀了,偏偏他还是觉得难受。思来想去,他应该杀了一切事情开始的根因,要杀了裴焕生,才算了事。 但裴焕生也算是无辜的……如果当年幽州刘家放过了他,也可能没有后来的事情。 他摇摇头,迫使自己拒绝裴焕生。 盼惊讶地看着裴焕生,还有远处不知情况仍在打斗的三人。她忽然觉得,她期盼已久的台阶要到了。 可她担心冬桥道心破碎,哪怕是杀了裴焕生,也会痛苦,那该怎么办? 她对着裴焕生说:“不……” “给你一个,可以去见春桥的机会。”裴焕生笑道,“但是是问祝升要。” 他这句话,分明在说:杀了他——就可以去见春桥了。 这样的诱惑,对于冬桥来说实在太大。 冬桥明知有计,可他仍旧愿意中计。毕竟有人以身入局,将自己的性命押在赌桌上了。 如果此时再不动手,似乎有些说不过去了。 盼却觉得事情有哪里出现问题了。 第105章 直到她看见冬桥一剑刺穿裴焕生的胸膛的时候,她才意识到问题出在哪里了。 冬桥才不会和他迂回作假,不会手软,他是真的……会杀人。 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们的动作像是放慢了一眼在她眼前展示着。冬桥拿着剑戳进裴焕生的胸膛时期盼的模样,裴焕生闭着眼睛坦然赴死的模样……还有血,剑拔出来的那一瞬间,滚烫的血直接溅到她的脸上、她的身上。 会死人的……真的,冬桥真的会杀死裴焕生的…… “不要——” 她这一声几乎喊破喉咙,响彻云霄,在山上久久回荡。 冬桥一剑刺穿了裴焕生的胸膛,继而迅速地拔出剑,瞬间,大量温热又带着腥气的鲜血从破裂口喷出,洋洋洒洒地落在地上。裴焕生几乎来不及反应,刺进去的一瞬间排山倒海的痛苦袭来,痛感牵扯他全身上下,像是有人恶狠狠地撕开自己的皮肉,踹了自己的肉骨一脚,他要被撕裂、被撕碎。他费力抬手捂住血流不止的伤口,那处像是一条长河的源头,怎么也堵不住。 大量失血让他有些发晕,感觉眼前的景色蒙上了一层厚重的黑色色调。他支撑不住即将要倒下时,终于被跑着过来的祝升接下了。临近前祝升还差上几步,他膝盖一软扑向前跪在地上滑到裴焕生的身边,终于接住了坠落倒下的裴焕生。 “裴焕生——” 祝升慌乱得不知所措,他仿佛人生中第一次看到这么多的血,颤抖着手捂住裴焕生的伤口,但是源源不断的鲜血透过他的指缝流出,将他的手染红,鲜血渗进指甲缝里面,仿佛要从此处进入他的身体,要和他的血肉融为一体。 怎么会这样? 他只觉得全身发冷,好像身体里的血都是凉的,可是……裴焕生流出来的血,是热的啊。 此时渡黄河和雪夜红梅也愣住了,他们惊讶又疑惑地看着大口喘气的盼,盼像是被吓到了。雪夜红梅拉着冬桥站远了些。 他们本不想要谁的性命的,只是想要把祝升带回去。 冬桥深呼吸一口气,轻叹了一声,他像是终于能舒展这一口气,憋了很久了。 “为了春桥。” 他轻声说,这并非是他想要祝升原谅,他只是想阐明他行事的原因,是他不得不这么做的原因。 “你可以杀了我,为了他。” 冬桥向前走了一步,抬起还在滴血的剑,指向了祝升。 第57章 命也 祝升缓缓地抬起头梗着脖子看着他,他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难过。 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呢? 杀再多人有什么用呢? 他双手还在颤抖,他几乎要抱不住裴焕生,感觉他随时会从自己手里溜走。 可他明明已经重伤奄奄一息了,怎么会溜走呢? 有什么东西似乎卡着他的喉咙,他张张嘴说不出什么话,他嘴一瘪竟然有些想哭。他眨眨眼不知道如何是好,看着和他对面站着的众人,曾经的兄弟姐妹们,他刚一瞬间下意识想问他们该怎么办,可如今却不能再求助他们了。 他无力地看着怀里的裴焕生,他忽然发觉,生命的流逝是一件很可怖的事情。 就像手里攥着一捧沙、是握不住的一掬水,越是攥紧,越会失去;越是在意,越得不到。 “……我想留住他。” 他声音哽咽,语气发虚,他不想杀人,他只想救人。就算他今日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又能怎么样呢?要怎么样才能救裴焕生呢?尚存的理智告诉他,不能够再动手了,而是要救裴焕生,要带他走。 所以放过我们吧。 “让我走吧。” 他脆弱得像个孩子,孤苦地坐在地上抱着怀里不知生死的爱人。无助的他此时竟然要求助刚刚还在拔剑相向的人。 他一只手捂着裴焕生的伤口,另一只手紧握着裴焕生的手,他忍不住落下泪水,落进了血泊里,混为一体。 他难受到几乎要喘不上气,像是被人掐住了脖子,又像是被人一脚踩进尘埃里,脸面尊严被人埋进土壤里。比起这些,他更害怕裴焕生像一粒尘土,要回归尘土。 于是他不得不卑微乞求,渴望这些杀手们给予他一丁点怜悯,可怜可怜他。 “……求你们了。” 裴焕生在这之前,从未想过自己究竟要怎么样死去,曾经他以为自己早就死在那个雷雨夜里,死在了幽州。后来他动过殉情的念头,想就这样一了百了。 如今无限地逼近死亡,即将迎来自己的结局,他倒是有些释然了。 会后悔吗?他想应该不会的。 这是最好的办法了。 他只是有点害怕,祝升的眼泪落到他手背上的时候,尚存的知觉让他意识到这兴许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不是害怕死亡,只是担心祝升会和自己一起去了。 他想他不需要殉情,至少不需要祝升来殉情。 他所做的这一切,都是为了换祝升自由。 他希望他可以做祝升,而不是生桥。 他已经没有力气再抬起手了,他的手贴着祝升的手,被他握着,兴许他用了些力气,但是裴焕生没太能感受得到了。全身上下的痛已经持续太久,让他有些麻木了,快要没有知觉了。 他声音沙哑,像是干涸许久的鱼,过分缺水,快要死掉。 他用尽力气,声音依然很轻,像是飘渺的风,抓不住摸不着,轻轻的,留不下。 第106章 “别哭,祝升。” 他已经没有力气了,感觉整个人尽管被抱在怀里,却还是在不断地下坠。痛到快要睁不开眼睛,想要闭上眼睛休息一会。 祝升……好痛啊…… 他快要撑不住了,可他舍不得闭上眼睛。他感觉自己快要死掉了,应该趁着最后的时间多看一眼祝升。 可为什么眼里的祝升是模糊不清的呢? “祝升……” 祝升闻言连连点头,可是泪水是止不住的,要他怎么不哭呢?他的心像是被人扎了一刀又一刀,在被人凌迟似的。 好难过啊……裴焕生,好痛苦。 盼如今已经知道裴焕生心中所想的了,他就是想用自己的命换祝升的自由,用自己的死让夜桥处于舆论下风,让他们好放过祝升。 她看祝升这样,祝升明显不知道裴焕生所做所想。甚至这人还把冬桥也利用了,将他们都耍得团团转。她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了,她叹了口气:“不要怨恨冬桥……祝升……” “你带他走吧。”渡黄河叹气摇头,他也有些不忍心了。 祝升来不及反应过来,一道清脆的声音伴着几分怒气传来。 “裴焕生!” 穿着鹅黄带着点粉裙的少女跑过来,扬起长鞭往空中一甩,师承殷红袖的长鞭就算是在夜桥这群人面前,甩出来也是气势十足的,扬起大量的尘土,使了不少力气,可她看上去轻轻松松,只是面上带着怒气。 夜桥的人虽然没见过她,但却是能猜出来年纪轻轻甩鞭的,也就只有李江回和殷红袖的女儿李萱儿了。 李萱儿赶来的时候,就看见祝升抱着裴焕生在哭。 她就算再愚笨,一想到等会段慕谦会来,她就猜到裴焕生和段慕谦究竟做了怎么样的打算。 拿自己的命做注。 他真是疯了。 她深呼吸一口气,收起自己的情绪,忍着眼泪扫过对面夜桥的人,怒气冲冲地对雪夜红梅他们说:“飘渺谷虽然不喜欢参与世事纷争,但也不是可以让你们这样造次的!今日算你们走运,我的鞭子上沾了悲离别,不会让你们死得太痛苦,不怕死的可以向前一步试试看!” 于夜桥众人而言,她终究是个涉世不深的少女,少年心性,讲话没有分寸。但他们还是会忌惮出自绵冰老贼之手的悲离别,给她几分面子,将这口气忍下。 雪夜红梅说:“我们让你们走,今日就先这样,行吗?” “此事未了,以后你们还要来杀祝升吗?还是谁呢?裴焕生如果死了,夜桥打算让谁来给我哥哥陪葬呢?夜桥这般对他们两个赶尽杀绝,真当我们飘渺谷好欺负吗?!” “你——” 小丫头说话咄咄逼人,雪夜红梅也有些生气,下一刻就想要拔剑。祝升却是先她一步,抱着昏迷过去的裴焕生站起来了。 他眼神空洞无神,面无表情道:“多谢雪夜红梅……多谢夜桥的诸位。” 他站着有些不稳,摇摇欲坠的样子,李萱儿想说些什么话也吞回去了,伸手上前想要扶着点他。只见他深呼吸一口气,摇了摇头,表示他自己一个人可以。 “祝升……”雪夜红梅想再和他说些什么,但终究什么也说不出口了。 他们如今兵戎相见,造成这样的局面,一切都无法挽回了,也回不到过去了。 他就这样走远,那个从前小小的少年,如今已经长大,变成这样一个对他们来说有些陌生的祝升。可他还是那样瘦削,像是靠着一口气吊着自己,支起他整个身体,支撑着他往前走。 裴焕生躺在他的怀里,安静得像是已经死去,他们明明是向阳而走,可太阳的光将他们的影子拉长,这片影子一直追赶着他们似的,甚至会将他们吞噬,以至于给人的感觉太过于凄凉。 所以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究竟是如何一步一步从亲密无间的兄弟姊妹变成拔剑相向的敌人了呢? 雪夜红梅无声地叹了口气,他们就算再强大,杀人的手法再娴熟,也会有觉得自己很渺小的时候,至少在情感关系这些方面,他们谁都没真正懂过。 祝升啊祝升,你究竟想要怎样的结局?你又究竟会走向怎样的结局呢? 李萱儿看着祝升转身离开,上前一步拦住夜桥的众人,防止他们追上去。 她挑着鞭子抱臂在胸前,扯了扯嘴角:“等会段慕谦会来,诸位耐心等一下,此事还是需要早些解决的。若是你们没有决定的权利,我们也可以直接和你们东楼慧详谈。” “段慕谦?少谷主?”渡黄河微微皱起眉头,看了雪夜红梅一眼,和她对上眼神,江湖上虽早有传言飘渺谷即将换位易主,但实际上比他们想的要快。 “少谷主和我们东楼……这恐怕不太合适吧?”雪夜红梅挑挑眉,要谈也应该是现任谷主去和慧谈。 李萱儿冷哼一声:“合不合适?你说了不算。” 段慕谦姗姗来迟,他总是这样来得迟。 “段慕谦——”李萱儿没好气地看着远处走来的人,“你来时有没有见到焕生哥哥?他们回谷去了么?” “回了。我刚才给焕生把过脉了,还有一息,你不要担心。”段慕谦盈盈一笑,这才和雪夜红梅他们对上眼神,端着姿态行礼,自行介绍,“飘渺谷、段慕谦。” 回谷后,祝升觉得所有人都在为救裴焕生而忙碌,只有自己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呆呆地坐在远处,觉得难安,过分担心,他又站起来想要上前进去看看。但是裴焕生身边围了太多人了,比起自己,裴焕生此时更需要他们。 第107章 于是他又坐下来,不知道要想些什么,若是此时回忆过往太过于煽情,若是幻想以后他又太过于担忧。他便变成了个痴痴的人,呆坐着,什么也不想,只觉得有些难受。 难受到他抹掉一滴泪,紧接着便会有第二滴落下,泪如泉水源源不断。 所以该怎么办呢?要怎么做呢? 他什么都做不了,明明没有人束缚他的手脚,他却觉得无处安身,不知该如何是好。 裴清瑜来时眼睛红红的,分明已经哭过了,她轻轻喘着气,觉得自己差点呼吸不过来了。裴焕生此时躺在里屋,她止步于偏房,没有再进去了。她和祝升在此处相对,看着坐在那里原本失神的祝升,见到自己的一瞬间竟然露出胆怯的神色。 此时殷红袖从里面出来了,端着盆鲜血,交给外面候着的人去处理了,急急忙忙端了盆干净的水进去。 裴清瑜太久没见到血了,她几乎能想象到她孩子浑身血迹的模样。她觉得自己一颗心脏被人揪着,揪得生疼,她仿佛在和裴焕生母子连心,感同身受。 她闭上一双眼,颤抖着手拨动手中的念珠,只是稍稍拨动了一珠,她就有些使不上力了。她睁开眼抹去眼角方才流下的一滴泪,过了良久才勉强平复了心情。 殷红袖此时再次出来,赶忙给裴清瑜端了杯清水:“里头现在用不上我了,段海在里面,你放心吧。” 裴清瑜捧着茶盏,也不喝,她摇了摇头:“我没事。”她有些端不住这杯茶,连忙走向了祝升,将茶盏放到他的手上,“你喝吧。” 殷红袖诧异地看着她,轻声唤她:“清瑜……” 祝升险些接不住这杯茶,他略微诧异地看向裴清瑜,他没什么其他反应了,接着呆呆地出自本能地对她说:“对不起……” 裴清瑜轻轻地摇摇头,宽慰道:“没关系,不怪你。就当是他命不好吧。” “命……吗?” “是啊。”裴清瑜歪歪脑袋,她还能怪谁呢?要怪祝升吗?还是怨裴焕生自作自受?若是视夜桥为仇人,祝升又当如何?裴焕生生死未卜,他们前路未定,祝升将来若是要回夜桥,又当如何?若是祝升因为裴焕生与夜桥为敌,那么他这一生都将脱离不了杀戮了。 于是她不想去怪谁,更不会责怪祝升。若是要提刀杀人,她自己做得到,不需要靠谁。 “祝升,若是他熬不过来,你多想想你自己,不要去想他。人如果死了,活人为他去折腾,实在是不妥。”裴清瑜声音轻缓,她对待祝升视如亲生,不愿意他将仇恨看得太重,耽误这一生。 “……我懂您的意思,不需要我为他报仇,也不需要我为他杀人。那么我有一个不情之请:把我和裴焕生,埋在一起吧。” “你……?!”裴清瑜情绪终于有些起伏,她不可置信地看向祝升,原来他们所说的殉情,从来不是传言。他表情这样认真,仿佛已经做好了的自戕准备。 她认认真真地摇头,严肃道:“祝升,如若你要自戕,焕生自然是不愿意见到的,我更是不会将你们埋在一起的。” 第58章 回家 日暮西沉,大地猩红一片如血。 时间缓缓流逝,祝升逐渐麻木,感受不到时间的存在。等段海出来的那一瞬间,像是静水里被投入一颗石子,终于荡起涟漪,祝升也有了神情变化。 他期盼着、渴望着,得到一点儿好消息。 “撑过今晚,也许能活。” 段海的话语太过于简单,却又过分沉重。原来石头不是投入静水里,而是砸在了祝升的心上,挤出一些血外泄出来变成了泪。 他依旧是不知所措,这颗悬着的心从未落下。可他又看到了一丁点的希望,像是久居黑暗中的人终于看到了一点儿亮光,激动又担心,期盼着是光明又害怕只是一场空。 “我……咳,我能去看看他吗?” 也许是太久没有讲话,他声音沙哑又哽咽,他的嗓音像是被什么东西磨砂过,掺着石子沙砾。他清了清嗓子,才算能听。 段海看了一眼裴清瑜,裴清瑜叹了口气,不愿意和他对上眼神,摆明了是要随他。 既然如此,段海只好同意:“去吧。” 走进来的一瞬间,巨大的无措慌乱感包围住了祝升,他不知道该如何是好,床上、地上还有血迹,裴焕生面色苍白地躺在那里,像是没了声息。他像是病了很久一样,没有任何血色,静得像是沉寂了很多年,不会醒来,也不会同你说话。 祝升不敢触碰他,他仿佛是一张薄纸,如果掀开被子去握他的手,祝升怕自己还没握住裴焕生就会飘走,然后自己会再也找不见他。 “如果这是你的命……怎么不算是我的命呢?” 作恶多端、杀伐不断,手上沾满鲜血的杀手,如今祈盼向生,无论怎么说都像是一个笑话。 祝升蹲在裴焕生的床边,死死地盯着他,直到感受到裴焕生微弱的呼吸,他才像是稍稍松口气,才愿意轻声细语同他说:“裴焕生,如果你能活,我们会一起活着;如果你会死,我们会一起走。所以不要害怕孤单,无论如何,我都会和你一起。 “我们将一起继续走下去,不论生死。” 他的语气平淡又透着决绝,像是下定决心了一样不会被任何人、因为任何事而更改,他像是做好了所有准备。兴许裴焕生咽气的下一瞬间,他就会随之而去。 第108章 他们像是双双赴死的蝶,一起扑火的飞蛾,勇敢又果断,永远不会回头。 仿佛话本故事里的传说,祝升要在此刻使它变成现实。 人在无尽黑暗的谷里坠落的时候,是会死死盯着上方最后的亮光,哪怕再用力也无济于事,也会想要拼命抓住最后的希望。 裴焕生此时就是这样的。他像是被人丢进很深很深的悬崖下,飞速地向下坠着,他的身体不再由他自己操控,无法抓住任何东西,也不能再挣扎,他只会下坠,然后摔死。 他只希望这一切很快结束,短暂,且没有痛苦。 一直坠落到崖底的一刹那,裴焕生像是又被从天而降的巨石砸中,铺天盖地的疼痛袭来,像是带着流火,让他觉得燥热、变得滚烫。 他费力挣扎一下,成倍的痛苦全部袭来,不遗余力地碾压着他的身体。 他想,他真的要死了。 巨大的恐惧笼罩下来,他好怕他往前走,祝升会跟着他来。 不要……不要和他一起走。 这样的意志太过于强大,他拼命挣扎,像是溺水的人忽然抬起头浮出水面,不知是得救了还是彻底死了。 他不知自己到底身处何处,迷迷糊糊之中看见祝升的一刹那,他忽然有些后怕,又有些想要落泪。 于是他费力说着: “祝升……你不要怕,不要流泪……我们从冬春走到夏秋,已经足够。” 而我应如繁花,春生秋落,秋不悲。 所以你不要哭,不要难过,不要害怕。 ……更不要殉情。 “我要让你做祝升,不做生桥……” 祝升慌乱地站起来,不知所措地往前走了一步却又后退了两步。 “等我……裴焕生……” 他慌忙往外探头,伸长脖子喊人,一瞬间不知道要喊谁,此时究竟要依靠谁。他无助地伤心地喊了一声“裴焕生”,紧接着大声喊“来人啊——来人——救救他——” 救救他……也救救我。 裴焕生再次闭上眼睛,嘴里依旧轻声喃喃:“别怕、别哭……”直到他再次昏迷过去,微弱的声音才彻底消失。 段海带着些人进来,将裴焕生再次围住,祝升依依不舍地看了好几眼,退了出去。 他靠着墙站了会,终于觉得撑不住了,蹲下去了,抱头掩面痛哭。 他是一座孤岛,和其他的岛屿离得很远,他本该这样孤寂一生的。裴焕生偏偏要来招惹他,成为链接他和其他岛屿的桥梁,才让他慢慢融入这个世界,让他觉得在这个世间可以留下来。 裴焕生若是离开的话,究竟有谁会感谢他存在这个世界上呢?他存在的意义,又要回到最初的为了杀戮吗? 如果没有裴焕生的话,祝升觉得自己,再也找不到自己了。 直到祝升感受到有人站在自己面前时,他才叹了口气抬起头来,看见了裴清瑜。 “有人找你。”裴清瑜蹲下来,“祝升,去见见他吧。” “可是……裴焕生……” “我在这。”裴清瑜声音很温和,像是在安抚他,“我和焕生都在这里等你。把事情解决了,就回来吧。” 她像他的母亲,对他轻轻笑了一下,鼓励稚子走路那样劝说着他。 祝升点了点头,站起来走出去。 他所见到的人,正是冬桥。 冬桥站在外面,他抱着剑,立在灰暗的苍穹下,像是要逐渐与黑夜融为一体。 天边繁星点点,闪烁着亮光,月亮挂在树梢,照亮苍茫大地。风吹来,拂过树梢的声音竟然有些像是鬼嚎。原来飘渺谷的晚上也会是这样的凄凉。 冬桥看见祝升,才有所反应,他不绕弯,直截了当:“祝升,你应该为了他,杀了我。” 祝升愣了一下,他此时没心情去处理这些恩怨是非,他有些累了。 “我不想再杀人了。” “不,你应该杀了我。” 祝升不理解,冬桥的性格不是这样嗜血杀伐的。 “为什么?如果裴焕生没有死呢?我也应该杀了你吗?” “在我这里,已经算他死了。” “……你到底在追求什么?” “春桥死后,我一直在想,究竟要怎么样才算结束,究竟要找谁报仇才算报仇。但是不管是杀谁,直到如今,我都觉得不痛快……” 祝升疑惑地看着他,按照冬桥的意思,他此时应该是杀人入魔了、嗜血成性。可他觉得不应当是这么回事,他轻轻地摇摇头。 “那么你究竟想杀谁?想杀了我吗?” “不……我觉得,应该是要杀了我。” 春桥的死,每时每刻都让他陷入深深的自责中。他拼尽全力想要杀人,想要为春桥报仇。可当所有该杀的人都被杀了之后,他还是会觉得痛苦。造成春桥死的因素实在太多,追溯源头是因为刘左,直接原因是梁燕他们,连接其中的是裴焕生当年屠杀幽州刘家满门……若是详细算上,自己也算是其中的杀手之一,是罪魁祸首,是没能将春桥保护好的人。 如果他们没有分别……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一直都应该责怪自己的,他其实早就该死的,而不是这样活着,他既觉得愧疚,又觉得难受。若是怀着这样的情绪一直存活下去,是不是也算是一种对自己的残忍呢? 也许死亡也算是一种解脱。 第109章 祝升似乎能理解了,这是一种深深的自责与亏欠,就算是杀尽天下人也会觉得不够。 但他没办法答应冬桥。 “不……我答应过裴焕生,不会再杀人了。” “祝升……”冬桥走上前抓住他的手,乞求道,“杀了我,就当是杀戮的终止。” 祝升愣了愣,多么有吸引力的一句话啊,杀戮的终止。谁人能证明这会是杀戮的终止呢?谁可以来证明这便是他祝升今生所杀的最后一人呢? 他轻轻地皱起眉头:“杀了你,夜桥的人也不会放过我。” “……我很想她。”冬桥叹了口气,“若是自杀,下去之后,她不愿意见我的。会怪我的。” “……” 祝升痛苦地闭上眼,他说:“裴焕生也会怪我的……但我让你解脱。” 说罢,他推开冬桥拔出剑,月光折在冷剑上,靠近冬桥脖颈处时被阴影笼罩、退散月光,紧接着是猩红一片的血喷薄而出,溅落到祝升身上。长剑沾上故人的血,在那一刻,在光与影交错下,显得黯淡许多。 他只是为了,将来有人,也能这样给他一剑。 虽然他更期望,裴焕生能够撑过这关。 他皱着眉看冬桥缓缓倒下,冬桥是满意地面带笑容地倒下,仿佛倒在芳菲的春天草地里,坠入了美梦里。 “……你解脱了,可我呢?” 杀戮的终止……以杀伐终结杀伐,这究竟是不是一种谎言?要如何证实呢? 祝升痛苦地闭上眼睛,他有些恍惚了,他像是被丢入什么无人之境,只有旷野的风吹过,徒生凉意。 盼来得很是迅速,像是一直守在旁边似的。 月下一袭藕粉色衣裳衬得她整个人淡雅脱俗,她站在那里,看了一眼幸福死去的冬桥,再和有些警惕设防的祝升对上眼神。 “我不是来杀人的,我来收尸。” “你知道他要死?” “谁都能看得出来的吧,裴焕生就看出来了。”盼面上没什么表情,她只是理所应当地说着,“他早就想死了,只是一直拖着而已,找不到合适的契机,也可能是他还没彻底想明白。不过还好有你,他已经想明白了,也得到解脱了。” 盼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像是流程走到这里的必要条件。 “祝升……我不得不提醒你。冬桥本来不打算杀裴焕生的,是裴焕生跟他说,给他一个可以见到春桥的机会。所以冬桥杀了裴焕生,而你因为怨恨就可以杀了冬桥——虽然你并不是因为怨恨杀了他,但结局都一样。 “嗯,所以谢谢你,祝升。” 闻言,祝升只觉得浑身发冷,他像是丢了魂魄一样看着盼。为什么……为什么是这样?为什么裴焕生要这样做? 他双目猩红地看着盼,整个人止不住地发颤。 盼看出来他在压抑自己的情绪,强迫自己忽视这些,继续说:“裴焕生这一招的确很险,但也把夜桥逼到绝路。因为他——飘渺谷会和夜桥谈判,最终的结果,我猜应该是——放过你。” “我不需要!” “可是裴焕生觉得你需要,而且冬桥也需要一个解脱。只有你才能杀了他。”盼认认真真说着,真诚地感谢他杀了冬桥,他们曾经是亲密无间的亲人、情同手足,如今却变得这样荒唐。 祝升喉咙间像是被哽了一下,他苦涩地发问:“那我呢?谁能杀了我呢?” 盼抿了抿嘴角,这样的局面究竟要怎样散场,她也是费解的。虽说夜桥会退让,但祝升的性格肯定不想自己苟活于世。将他从夜桥带走,如今又要抛弃他在这个世上,未免也太过于残忍。 “如果你有需要的话,如果他们允许的话,我可以帮你。祝升,其实,一个人也是能走下去的。” 祝升摇头,他觉得自己不能做到。裴焕生的命就是他的命。 “我曾经说过的,生命的流逝,本就是一种遗憾……但我想应该不是今日,所以,先再见吧,祝升。” 盼取下腰间的短笛,吹响了这一支短笛,笛声算不得多么清脆悠扬,反而带着寒意透着几分悲凉,像是走在赤壁黄沙的夜晚,如鬼魅一样的风从四面八方袭来,迫使人浑身冷得发抖。 这是夜桥的“归魂曲”,她在把冬桥的魂带回去。 “走呀走呀走条路,走到夜桥就到屋。 莫回头、莫不归,紧随我咯莫走丢。 天地啊、神鬼啊,今日我来借条道。 …… 冬,回家咯。” 清唱完后的盼,终于将冬桥的尸体带走。祝升莫名松了口气,他极少听过夜桥的“归魂曲”,夜桥死去的人实在太多,来不及追他们的魂魄也来不及缅怀,匆匆见过一两面的人兴许以后再也见不到了。 他一直知道有这个东西,但这应该是第一次听了个完整的。春桥死时太匆匆,匆忙到他来不及伤感就急着要带她回家,再加上他本人不清楚究竟要做什么,更别说唱归魂曲这种东西了。如今盼将冬桥魂魄带回去,祝升会觉得,春桥和冬桥,真的会再次相遇。哪怕是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们也会一起走下去。 所以以后,也要招他的魂魄,和裴焕生一起。 第59章 谈判 回去的路上,祝升一直在想,当初裴清瑜对自己说:“他做事太轻浮,总是铤而走险。你应该深有体会。” 第110章 当初他给了裴焕生面子,摇头说:“他有他的考量。” 如今想来竟然觉得好笑,什么他有他的考量,他却没有考虑过自己,没考虑过他所做的这一切,他祝升到底想不想要。 他总是这样,不跟他商量,就这么做了一切。他以身入局,以身犯险,如今命悬一线,要弃他而去。 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中,打着为了自己的旗号,做着为了自己好的事情,却要让祝升失去裴焕生。 甚至他还没办法怪他…… 好讨厌啊。 “裴焕生,如果你死了,我真的会去金州,将你的东西全部烧了。”祝升蹲在床边对裴焕生说。 他的眼睛红红的,明显哭过,已经肿起来了。他声音冷冷的,像是下定决心做好了打算。 “你娘不答应我们埋在一起也没关系,我会亲手挖好我们俩的坟,我会躺在棺椁里向外丢一根带火星子的树棍,将旁边堆起的落叶枯枝全部点燃,再一把把棺盖盖上,躺在里面等着去见你。你到时候如果不敢见我……你就完了。” 说着,他的声音弱下来,孤苦无助地看着床上躺着的人,他甚至害怕去确认他的气息,害怕得到自己不想要的结果。 他又爱又恨。 “裴焕生……好讨厌你。” 说着,眼泪就扑簌簌地掉下来。 “如果你死了………” 他实在是忍不住,哭出声来。 “……不要死,你不要死……” 李萱儿刚回来就听到祝升跟哭坟似的在哭,她真觉得裴焕生这人罪孽深重,自己付出牺牲好像有多么伟大似的,根本不管旁人的想法,将所有人都算计进去,耍得团团转。 要是最后他死了,他们这群人骂都只能对着坟骂了。 “哎哟——别哭了。”李萱儿将祝升拉起,用了力气发现这人根本拉不起来,就粘在地上了似的。 李萱儿懒得管他,简直是白费力气。 她问旁边的一直看着的姜柯:“段伯伯怎么说?” “熬过今晚,就能活。” “熬呗——至少还有希望,就是好事。”她算是看开了,大大方方地拉着椅子坐在一旁,“当初李何欢为了找回记忆昏睡了,我守了他好几晚,他突然醒来喊疼,差点没把我吓死。不过当时李何欢也熬过来了,裴焕生……肯定也行。” 她说这话,明显是在安慰自己,想让自己放心。 “所以你也别太紧张了,裴焕生这人——命挺硬的。” 祝升想起,时夜和他说过,裴焕生抽出过一支签。 “你知道,第七签,是什么吗?” “第七签?”李萱儿紧张地看着他,朝着姜柯招了招手,“柯,裴姨应该知道,你去问问。” 姜柯走后,李萱儿问他:“什么第七签?是裴焕生抽的?还是你?” “是他。但他没告诉我……他什么都瞒着我。” 李萱儿不得不为裴焕生说话:“他肯定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他为了我好……所以我连怪他的资格也没有,是吗?” “也不能这样说……”李萱儿瞪了床上躺着的人一眼,“等他醒来了,你就骂他两句呗,还能分咋的?” “他不可能能和我分开的。”祝升平淡地说着,“他既然要将我从夜桥带走,就得对我负责一辈子。” “说起夜桥……明日段慕谦会去夜桥和慧谈判,你不用去。谷里会有擅长毒或者是武功的长老和小辈一起去的。” “能成功吗?” “他都这样了,你们夜桥难道还会为难我们吗?” 是啊,裴焕生都这样了,他都将夜桥逼到一个死角了,让夜桥不得不放手了。看上去是夜桥不得不这么选择,但又何尝不是给他们递了一个台阶下呢?不然这样追杀祝升,要不死不休,也不是夜桥想要看到的结局。 可以说裴焕生几乎是成全了所有人。 唯独没有他自己。 而对于祝升,比起做裴焕生的祝升,他更希望祝升就是祝升。 所以不要因他而死,也不用为他而活。 祝升为了他自己,就可以了。 此时,姜柯捏着一张纸条跑回来了,他看了祝升和李萱儿一眼,将上面的签文念出:“奔波阻隔重重险,带水拖坭去度山;更望他乡求用事,千乡万里未回还。” 祝升了然,果然,裴焕生不该离开金州的,也不该去晋阳的。 甚至再远一些,他不该带他去洞庭的。 在去洞庭前的时候,他们就已经分别,就已经两清。是他太贪心了,才会想要向裴焕生索取更多。 否则怎么会一步错,步步错,到如今只能以这样的方式收场。 李萱儿见他这般失神,撇了一下嘴便将那张纸撕得粉碎,跟雪花似的。 “什么破签,撕了就是。都这样了还千乡万里未归还呢,要是现在死了也就是死他家乡,死在飘渺谷里。” 但他们都心知肚明,裴焕生要回去的,是金州。 这是祝升最难熬的一个夜晚,难熬到他险些撑不下去,想一剑了结自己。他提心吊胆地守着裴焕生,他不敢想,如果下一瞬裴焕生没了气息,他到底是该气他还是要释然。 但他绝对会当机立断地随他而去。 不过万幸。 过了一晚,裴焕生还活着。 可祝升依旧不敢松这一口气,他依旧提着这颗心脏,仿佛他这颗心脏也是为了裴焕生而跳跃的。 第111章 他要给段海让位置给裴焕生把脉的时候,刚起身一点,又马上因为撑不住倒下去了,他太久没有起身,维持这个姿势几乎麻木了。 姜柯见状扶了他一把,才勉强地将他扶起来。 段海不由道:“还是要休息一下的。” “……我没事。”他声音因为缺水干涸而变得沙哑,发声成了困难。 李萱儿给他递来一杯水,盯着他喝完,这才对姜柯说:“柯,你去带三份早饭来吧。等会——段伯伯,裴焕生现在能吃些什么吗?” “让他喝些粥吧,喝了粥后喝药。” 李萱儿对姜柯比了个四:“四份,包括你的。” 李萱儿等段海把完脉,说情况稳定下来,她才问:“段慕谦准备走了吗?” “应该是已经出发了,你要是想送送他,兴许能赶上。” “好。那我去了——” 姜柯端着早饭过来,碰到了李萱儿:“师姐,你这是要去哪?” “去送送段慕谦。” 时辰尚早,辰时才过半。段慕谦带了一位长老两名弟子,一同前往夜桥。洞庭与江淮相隔并不是很远,来回数日便够,再加上裴焕生如今这样,谈判应当很是顺利。 可李萱儿总是放心不下段慕谦的,上次段慕谦离家是为了商路的问题,一去半月,离家之前也没有跟她说,让她担心了许久。 自从段慕谦慢慢接手谷内大小事务之后,他似乎就变了很多,常常是一个人来往行事。人前端一副君子做派、温润有礼,人后却变得寡言少语,行事抉择变得果断。 “段慕谦——” 李萱儿追到谷外,才见到段慕谦的踪影。 他今日穿了一身紫灰色衣袍,衬得人干净利落。他转过身来,对她温润地笑着:“怎么来了?” “每次你离家,都得我来送你,这是我们的规矩吧?但你从上次起,就不告而别,还是李何欢告诉我我才知道的。这次段大忙人又要不告而别吗?” 她向来重视每次的离开告别,她害怕下次见面会是很久很久之后。就像裴焕生十八岁那年离家之后,她不曾想,竟然会长达四五年见不到裴焕生。他在外面漂泊,遇险后也没有回飘渺谷寻求庇护,只身闯京城,在幽州逃生,又去金州安身。 此去经年,再回来时一切都变了。 段慕谦耐着性子哄她,知道她内心敏感多虑,看上去大大咧咧,实际上比谁都要计较。他揉着她的脑袋,温声哄着:“是我不好,不会再犯,不会再让你担忧。” 李萱儿瞬间没了脾气,闷声道:“其实就算你同我道别,我也会担忧的。不过会比你没有同我道别,少那么一点。” 她主动后退一步,打算同他告别,目送他走远。 “好啦,就这样吧,等你回来。” “我会的。” 穿着紫灰色衣裳的郎君拍了拍她的脑袋,同她挥手告别,他转身而去。早已升起的太阳将柔和的光洒在他的身上。 顺着溪流彻底出谷,最后向西入江淮,去夜桥。 段慕谦一行人到达夜桥的时候,他们刚将冬桥下葬。冬桥的死讯在他来的这日,传出了夜桥。 夜桥上下的氛围又压抑了许多。段慕谦不清楚夜桥是否本来如此,他原以为杀手组织都是这样阴沉的。 直到他见到了盼,盼对他说:“冬桥和春桥死了,再加上生桥这件事情,让夜桥也很难办。上下的氛围才变得这样诡异,过段时间就好了。” “对于冬桥的死,夜桥如今有什么想法?”段慕谦这样问,其实是想问夜桥会不会因为祝升杀了冬桥,从而再责怪祝升,不放过他。 盼摇摇头,打消了他的担忧:“此事已了。他想去见春桥,就让他去吧。” 她引着路,带着他们走进夜桥内部,路过听风楼,进了花园里,来到这座闻名于江湖的东楼。 上楼后,盼敲了门得到回应后,将他们带了进去。 长相貌美的女人卧在榻上,只不过她的神情看上去恹恹,似乎提不起什么精神。她扫了一眼来人,叹了口气:“飘渺谷的人?” “飘渺谷、段慕谦。”段慕谦自报家门。 “段慕谦……段海的儿子,打算接任谷主之位了吗……也是时候了。”她说着,将目光落在旁边的盼身上,“那你呢?盼,打算什么时候要东楼的位置?” 盼看着她,知道她这是累了。 原来祝升这件事情就让她恼火,她其实也动摇了需要一个台阶下而已,没想到裴焕生将事情做到这样的地步,又让冬桥动了轻生的念头。 接下来,她就要真的失去生桥了。 “姐姐,急不来的。”盼安抚她,她也是真的没有想接任东楼这个位置。 慧摆了摆手,问段慕谦:“那么——如今裴焕生将事情做到这个地步,其实我挺佩服他的,竟然舍得用自己的命去换一个祝升。谈谈吧,飘渺谷的少谷主,你们是想要一个祝升吗?” “要一个祝升,还要一个裴焕生。”段慕谦直言道,“还要一个飘渺谷。不管裴焕生这次是死是活,都不能再干涉我们飘渺谷的一切,也不要干涉他们两个的一切。” 他担心,如果这场谈判是因为裴焕生死了,所以才有祝升自由。那么裴焕生若是没有死,祝升的自由是否会被剥夺呢?将来夜桥会不会以此为借口对飘渺谷发难呢? 第112章 他不会接受这样的事情发生的。 慧轻声笑了一下:“你很聪明,但也很贪心。” “如果抛去裴焕生和祝升,夜桥和飘渺谷是井水不犯河水的。若是真要计较他们二人,裴焕生也给出了一个新的选择。” 慧若有所思眨眨眼:“其实走到这个地步,夜桥再不收手不太合适。可突然失去一个第四席,要用什么样的理由呢?” 她退让了,她只需要一个台阶,只要段慕谦如今能将这个理由给出来。 见段慕谦在沉思,她不禁道:“总不能是……亡命鸳鸯、双宿双飞吧?” 夜桥不会接受,飘渺谷也不允许。 “生桥欲杀飘渺谷裴焕生失手,下落不明。” 慧摇摇头:“不行。他们以后在金州出现,被江湖上的人知道了,该怎么办?” “谁会去打听呢?”段慕谦耸耸肩,无所谓的样子,“难道要说冬桥杀了差点杀了裴焕生,飘渺谷讨要说法,最后要了个成全裴焕生和祝升双宿双飞的说法?” 虽然这是真相。 但是对外不能这么说。 “到时候金州见到他们又如何?会有哪个不要命的打听原来夜桥第四席的故事呢?他们只会做推测、编故事,最后将真相彻底掩盖,不是吗?” 段慕谦说得一脸真诚,似乎事情本就是如此发展的。 “可如果夜桥内部的人,知道他在金州,到时候都给我来个刺杀失手,然后遁走,该怎么办?” “那就这样吧。夜桥生桥刺杀飘渺谷裴焕生,飘渺谷上下震怒,问夜桥讨要说法将生桥交出,最终由裴焕生亲手处理生桥。” 这和事情真相差不多,但的确比刚刚所说的好了许多。毕竟飘渺谷上下震怒,让夜桥不得不交出生桥,最后生桥生死不明,不知后事如何。就算日后在金州遇见,也可以说是生桥亏欠裴焕生的,反正夜桥是不会管,不会为了生桥同飘渺谷对着干。 “似乎……合理很多。”慧点点头,似乎要同意,却又问,“那如果——裴焕生死了呢?” “如果……那我想,祝升也会死。所以也用不上这些理由了,可以直接跟他们说他任务失败死了。” 第60章 原谅 段慕谦回去后,给夜桥传书信。如今的夜桥四席将生桥行动失败,但飘渺谷上下震怒,前几日少谷主亲自带人来夜桥讨说法,最终将生桥给飘渺谷处理这件事情,作为小道消息传出。 随后几日,便将本是争夺第七席的位置变为了争夺第五、六、七席的位置,盼的席位直接升为第四席,原来的第四席生桥、第五席冬桥、第六席春桥,全部都不在七席的位置上了。 冬桥和春桥死了,这是夜桥的人都知道的。至于生桥的去留存亡,他们结合小道消息,又加以推测传播,最终变为飘渺谷的人为了裴焕生将生桥杀了,生桥以命偿命了。 不过在很久之后,有人在金州见到了生桥,陪在一个叫裴焕生的男人身边,和人亲近,看上去乖巧听话。于是那时的情形是,一个好消息:生桥没死;一个坏消息:生桥变成别人的跟班啦! 这样的事情引起的后果实在太多,其中一件便是对于杀飘渺谷的人的单子,甚至是和飘渺谷沾点关系的人,他们夜桥的人都会考虑考虑再考虑。 慧得知后,没想到竟然给飘渺谷的人间接性加了一道保护屏障,难道这也在裴焕生——还是那位来谈判的段慕谦的算计中? 在裴焕生有要醒来的迹象的时候,李萱儿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祝升推了出去,示意他赶紧走,按照自己当初跟他说的那样做。 李萱儿这几日也算是对祝升有所了解了,听祝升说了些关于裴焕生和他之间的故事。李萱儿一听就皱起眉头,越听这眉头就皱得越紧。 不是……她哥哥怎么这样啊? “他什么商量都不跟你打,遇到重要的事情就把你推开,要是每次都像这样一样,拿自己的命做赌注,最后让你为难,想死死不了,想活活不成,爱不能恨不得……他真是——唉! “他求得一支下签不跟你说就去找你也就算了,他冒着生命危险去青凤岭投毒也就算了,但这次——真算不了。嫂嫂,你且听我说——” 祝升还没反应过来,就被她这句“嫂嫂”击中,整个人愣住了,惊讶地歪了歪脑袋表示自己的震惊和疑惑。 李萱儿自顾自地扶住他的肩膀,对他说:“这样,妹妹我有一计。我看裴焕生这日渐好转,马上就会醒了。这次你万万不能他说两句,和你迂回两句,你就对他心软。男人就看你好拿捏,他们就欺负你,你这要是被欺负一辈子可怎么办!到时候受苦受累受委屈还要乖乖听他话,有怨言也忍着把自己憋坏了怎么办!就应该让他吃吃苦头,体会体会你的心情!” 祝升眨眨眼,他费劲地想了一下,李萱儿说的话也并非没有道理。每次他都会被裴焕生搪塞掉,或者是对他心软。裴焕生不说,其实他就不会追问,他总觉得裴焕生有自己的理由。反正在裴焕生开口之前,他就为裴焕生找好了借口。 可这次他也的确是真的伤心难过,几度哭到晕厥,对裴焕生担忧得要命。若是每次裴焕生都这样冒险,不拿自己的性命当回事,又要他怎么办? 于是他郑重地对李萱儿点了点头,学着她说话:“妹妹,你请说。” 第113章 李萱儿忍不住笑了,她发现,祝升有时候真的挺好玩的。看上去冰冷,实际上被裴焕生养得挺乖的。 她附在祝升耳朵边,对他轻声细语,将自己的计谋说出。只见祝升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看着她,刚想摇头拒绝。李萱儿就先一步严肃地对他点点头:“听我的。” 裴焕生醒来的时候,还有些迷糊,他觉得脑袋昏昏沉沉的,难受得很。他稍稍动了一下,便觉得全身都酸痛无比,尤其是胸口,心脏每跳动一下,他都觉得呼吸困难。 还不如昏迷,至少感受不到这样的疼痛。 他醒来后看向一旁,没有见到祝升,让他有些紧张。只见李萱儿从远处走来,惊讶地看着自己。 “呀!焕生哥哥——你醒来了……”她似乎有些心虚,总是在眨眼,看上去有些手忙脚乱,拿起茶壶又放下,又拿起一只杯子要给他喝水,拿到一半发现里面没水,这才急忙忙又将茶壶拿起来倒水。 “呃……你醒了就好,你先喝水。”她咬着嘴唇,看了裴焕生的眼睛一下,又马上移开视线,立即起身,“我去找段伯伯来给你看看——你、你要不要吃些什么东西?你、你饿了吧——还是要喝水吗?” 她说话如此没有逻辑条理,让裴焕生的心砰砰打鼓,他总有种不好的感觉。 他将杯子递给她。 “我不用再喝水、也不饿、你去找段伯伯之前,先把祝升给我找来,我想见他。”他神情认真,一句一顿地说着,替李萱儿理清思路。 李萱儿愣了一下,紧张地捏着手指,然后抓了抓头发,对裴焕生扯起个嘴角:“呃,好的,我去找段伯伯。你等会——” “我说——”裴焕生急了,见李萱儿转身要走,他直接起身扑过来抓住她的衣角,险些扑倒在地上。 李萱儿吓了一跳,将他扶起:“你在床上,别牵动伤口了……” 裴焕生死死地抓着她的衣角,声音沙哑:“我说——去找祝升,我要见他。” 李萱儿没有回答他的话,而是逐渐收敛起情绪,将自己的衣角从裴焕生手里抽回来。她推开裴焕生,却被他再一次抓住。她像是赌气一般再次抽走……直到第三次,她实在是忍不住了,一边抽一边撇起嘴巴,像是要哭了。 裴焕生也没再抓回来,盯着她看:“到底怎么了?祝升呢?他回夜桥了吗?” 她没说话,只是摇了摇头。 “他在哪?”他声音温和许多,像是在劝说一个不听话的孩子。 “……我跟你说,你——你不要生气,也不要怨恨谁,更不要……想不开。”她小心翼翼地说着,还在观察裴焕生的表情,仿佛裴焕生下一秒如果有不对劲的情况,她就不会说了。 裴焕生猜想到了些什么,他提着一口气:“好。” “嗯……嗯……”她自暴自弃一般,“我说不出口。” “你说,我不会怪任何人、也不会生气……不会想不开。” “好吧。”李萱儿抬起头,直视裴焕生,她不会放弃这个绝佳观察裴焕生的好时机,“那日你中剑后濒死,祝升以为你活不了了,当场决定随你而去——事发突然……” 她话还没说完,裴焕生直接甩开了她,光着脚就下了床,还没跑几步又折返回来:“在哪?他在哪?我问你——他在哪?” 他几乎是瞬间崩溃,崩溃到直接瘫坐在地上,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见他这样,李萱儿气不打一处来,她蹲在地上,看着他:“裴焕生,你真是好自私。你差点死了,却要他活着,不考虑他的想法。你到底想什么呢?想自己如果还活着,醒来后就看见他,看他因为你的付出而感动哭泣,然后原谅你的隐瞒吗?如果你死了呢?你到底想让他活着,还是和你一起殉情呢?” “不……我只想让他活着。” “你做这一切的事情,都只是你想的!你从来没有考虑他想要什么——如今人死了,他随你去了,可你没死。又怎么样呢?这是他想要的。” 她的话语太过于冰冷,裴焕生觉得自己仿佛被丢进了一个冰窖里,浑身冷得发抖。 “你们之间的约定是什么呢?但我想你们肯定都想对方活着,自己死了也没关系。现在呢?他为你死了,可如果他知道你还活着,他肯定也还是会想让你活着的,不希望你死。你打算怎么做呢?是如他所想,如当初的你所想那样活着;还是如当初的他所想,一起死去呢?” “……我不知道。”他知道自己做错了,从一开始就大错特错,可如果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依然会选择牺牲自己成全祝升。 “我觉得——你得多听听他怎么想。”李萱儿无奈道,“……你总是这样,有自己的想法,觉得自己这样做旁人就会受益,要因你而高兴。可对于祝升来说,你才是他最重要最在意的东西。若你每次做选择、行事之前都不同他打算交流,自己独得要命,那你把他置于何地呢?他不是你的附庸品,他也有自己的想法。你得……多听听他的想法,和他沟通谋划。” 她说到这个份上,裴焕生也意识到什么了。 他激动地抓住她的手,问:“他在哪?他现在在哪?” “……你真是疯了。”李萱儿甩开他的手,“人都死了,你还要做什么。” “那你跟我说这些做什么?不就是在告诉我要痛改前非吗?”他笃定道。 第114章 “我是让你遇到下一个的时候,要改改你这脾气性格,不然下一个也黄了怎么办?” “没有下一个,就他了。” 裴焕生借着李萱儿的力站起来,又说:“你所说的,我听进去了,不会有下次。” 李萱儿撅着嘴,抱臂道:“跟我说又没用——嗯,你得亲自跟人说呀。” 李萱儿发现,裴焕生这人当着你的面认错改正的态度挺好的,真情流露时落下几滴美人泪,祝升抵挡不了也是正常的,确实会轻易原谅此人。 “你最好是真的痛改前非了啊。你把衣服什么的穿好了再出去,入秋了天气凉,再惹了风寒你真得上西天……” 李萱儿关切的话还没说完,祝升就已经打开门进来了。 李萱儿听到后面一声响,回头一看:……这个不争气的。 祝升在外面肯定听到了全部,他咬着嘴唇表明自己委屈又生气,站在那里逆着光看着裴焕生,可在裴焕生看来这分明是受了委屈在向自己撒娇。 他实在于心不忍,看见活生生站在他面前的人,终于是松了口气,走过去将祝升抱在怀里。他将脑袋埋在祝升脖颈间,撒娇似的对他嗲声道:“对不起……祝升,原谅我,好不好?” 祝升垂着眼帘没回答,他答应了李萱儿要端腔的,要让裴焕生长长记性,可他做不到。于是他只能看向李萱儿求助。 李萱儿对上眼神就冷笑着避开了:呵呵。此生最恨你们这种有情人。 她懒得再多说些什么,撅着嘴摆摆手,大摇大摆地走出去了,关门之前还对他们说:“你们别给我搞什么小动作,等会段伯伯就来给你把脉!说你呢——裴焕生,别在祝升屁股上摸来摸去了!” 她说完也不等两人的反应,直接将门“啪嗒”一关走了。 第61章 心疼 裴焕生将祝升抱在怀里,他感觉祝升瘦了好多。祝升身形本就单薄,想来这几日操劳忧心过度,劳累了身子。 他抱着他,将人哄着,轻声问:“这些日子,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祝升垂着脑袋不作回答,他不想撒谎,但也不想让裴焕生担忧。 偏偏是这样,裴焕生一下就知道了答案,心疼地将他抱紧了些,可怜似的:“都是我不好,将你害惨了。” 在他怀中的祝升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终于开口:“没有。是我心甘情愿的。” “祝升,我知道错了。是我不好,没有提前告知你,怕你担心。以后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不会将自己的性命置于不顾,好吗?” 裴焕生搂着他,撒娇似的摇晃着,还埋在祝升怀里哼了两声,仗着祝升会对他心软就放肆起来。 “你先回床上躺着。”祝升推开他,看见裴焕生委屈巴巴地看着自己,无可奈何地拉起他的手,牵着他走到床边。 裴焕生乖乖上了床,却还是要对祝升撒娇,拉着他的手不松开,对他继续说:“我知道错了啦。以后不会抛弃你,好吗?绝对不会了。” 祝升幽幽叹了口气,就像当初见到裴焕生在吊脚楼走廊里时那样,看见裴焕生那样无助地哭着,他就会莫名其妙的心软。 他那时以为是白日里青瓦楼的酒醉人,如今看来是酒不醉人人自醉,他只要遇见裴焕生,看到他可怜兮兮,哪怕是假装的也好,他就是会沉溺进去。 “裴焕生。”他也恨自己不争气,软下心来,握着裴焕生的手,坐在床边让他靠着自己,“其实你醒来了,还活着,我就不想怪你了。” 就像李萱儿说的那样,他对裴焕生总是这样没脾气,一退再退,放纵了他,被他牵着走。 “可如果……你死了,我就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所以你怎么忍心让我为难呢?”他轻轻地问,想要得到一个答案。 “我千不该、万不该,就是抛下你。我把你从夜桥那带走,让我千辛万苦,我怎么也要活下来,带你回金州。来日吊脚楼的正门为你开、雨天回来时的姜茶为你留。将吊脚楼变成你的家,将青瓦楼和来香园,也变成你的。我也是你的。” 他给他编织一个关于未来的美梦。 可祝升知道,那日裴焕生濒死时说的话,并非假的,那时的他一定做好了赴死的准备。如今却又对他说,自己怎么也要活下来。 “裴焕生……这不是我要的答案。” 裴焕生默了默,不知道是不是这几日祝升和李萱儿呆久了,变得人精了。 “祝升,我年长你七岁,若是走在你的前头,也是应该的事。”裴焕生认真地对他说,他也是第一次和祝升认真地讨论这件事情,“所以如果我死了,是万万不需要你殉情的。那时你在金州,或是来飘渺谷,也许要去哪里,都是可以的。只需要等你百年之后,与我埋在一起,就好了。我会等你的,一定会。” 他们本身就相差七岁,若是要同生共死,这对于祝升来说本就不公平。他可以先一步走,但不允许祝升舍弃生命来陪他。他可以在下面等着,等到他的祝升来见他。 “可如果没有你……” “有意义的。”裴焕生打断他,“说不定那时候金喜、时夜他们都在。兴许金喜早已经膝下儿孙满堂,我们抱几个逗来玩玩,弄哭了再还回去。说不定你与旁人的羁绊感情会多一些,那时也就没有这么舍不得我了。人世间的牵挂有千千万万种,我们之间的感情不过是其中之一。” 第115章 祝升看着他,笑了一下,点了点头。 可他却想,他只需要和裴焕生的这一种就够了。 “如果你想让我多和别人交流接触,我也是愿意的。这样可以融入你的圈子里,成为你生活的一部分。” “祝升,你本来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了。” 段海和李萱儿来的时候,两个人还靠在一起坐在床上,一副你侬我侬的样子。 李萱儿转过身去,真觉得这两人没救了,青天白日的…… 段海咳了两声,祝升连忙起身给他让位。 段海一边给裴焕生把脉一边笑他:“真是风流多情种,这才刚醒来——” “您老就别笑话我了,都说‘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更何况是祝升这样的呢。” “少贫——你娘等会就来看你,你这次……可真是太冒险了。别人不想杀你的,还逼着别人杀你。” “没办法嘛。人不杀我,总不能我去杀人吧。” 如果不这样做的话,最大的可能就像李萱儿提议那样,拉着李何欢一起去毒杀夜桥,跟他们拼个你死我活。这样的情况,是他们都不想看见的。 “慕谦已经回来了,事情都处理得差不多了,就等你醒来了。” “那替我多谢他了。” 段海查看了裴焕生的伤口,确认没有裂开后,嘱咐道:“再修养段日子吧,别急着离开回金州,要是伤口裂开就不好了。你这‘鬼门关’前走一遭,万事还是得注意。” “知道了,谢谢段伯伯。” 段海没有再和他聊,叫上李萱儿和他去拣药。自从李何欢回来后,为了治那位瞎子少侠陈闻初,把李萱儿逼到已经能看医书识药材了。这些日子为了李何欢的双腿,她是更努力了。 裴焕生全身痛得要死,喝了药就哼唧个不停,拉着祝升跟他说药苦,苦到他心里去了,难受得要命。祝升一听就问他要不要吃些甜的,问他是要糕点还是糖果,要不要喝些糖水。 李萱儿见了白眼要飞到天上去了,不得不提醒祝升:“裴焕生怎么会怕苦?他喝药不闭着眼睛就喝完了?” 祝升对她摇了摇头:“他生病喝药确实怕苦,之前在金州的时候还要一口糕点一口药才行。而且他还喜欢吃甜的,做的南瓜饼里面放特别多的糖。” 李萱儿顿时无语,他们几个确实都很喜欢吃甜的,段慕谦除外,他是咸口。但也不是不能吃苦,尤其是在药谷里长大的孩子,就算是补身体的药也吃了许多,真没这么娇气。也可能是苦的吃多了,才让他们对甜的格外偏好,但真不至于像祝升说的这样一口糕点一口药。 事实上也是祝升记岔了,那时的翘果儿带来糕点给裴焕生,明明说的是如果吃糕点渴了,就喝药润润喉咙,根本不是拿来去苦味的。 李萱儿不知道这些。见裴焕生整个人和祝升腻歪得要命,就差没把祝升栓自己身上了。她只好认命地去拿糕点糖果。 看着李萱儿离开,裴焕生笑意越来越浓,坐在床上靠着祝升,手不安分地抓着祝升的手指,对他说:“真的好苦啊……感觉嘴巴里全是这个味儿。” 祝升皱了皱眉:“可是在金州的时候、在晋阳的时候,你都没叫过苦。” 裴焕生忍不住笑出声:“你怎么跟我计较起来了。” “……这不是计较。” “亲亲我吧,亲亲我,我就不觉得苦了。” 这人图穷匕见,祝升也无可奈何,果然如李萱儿说的那样,他其实根本不怕苦吧。 “又骗我。” “哪能呀——就想让你哄哄我、心疼我。” 裴焕生抬起头凑上去,得意地咬着祝升的嘴巴,感受祝升对他的回应。情到浓时,缠缠绵绵,他那双不安分的手早已经攀到祝升的身后,捏了捏他脖子后面的嫩肉。 一吻结束后,祝升的鼻子碰了碰裴焕生的鼻子:“我当然心疼你。” 裴焕生笑着就要从他衣领后伸手进去,被祝升打断。 “等会李萱儿会来。” “她不会的。” 事实上,走到半道的李萱儿就已经察觉到了,进了厨房先自顾自地吃上了,一边在心底里骂裴焕生真不是个人,一边哼哧哼哧地吃糕点。 吃了个三分饱,她见天色尚早,将姜柯叫走,要拉着他出去喝糖水。 等她回来后,看见裴焕生的伤口已经被重新包扎了,还在渗血,她只觉得天都塌了。 再看祝升此时不知道是羞的还是心虚,低垂着脑袋。 李萱儿气笑了,对裴焕生说:“你真是疯了……” 她真觉得,裴焕生这种人,总有一天死也会死在祝升的床上。 她指着裴焕生和祝升,一副大家长做派:“你俩、给我、分开。” “裴某寄人篱下,大小姐仗势欺人,唉——”他倒是恶人先告状了。 裴焕生笑着将她的手拉下来:“没做。我又不是不惜命不知分寸的人。是今日我娘来了,将我吓一跳,不小心牵动了伤口。” “做贼心虚。” “可以这么说。” 那时裴焕生正在和祝升亲嘴,手都已经伸进去摸到腰肢了,原以为李萱儿不会来他们大胆许多,没想到裴清瑜来了。 裴清瑜推开房门的那一瞬间,裴焕生听到声响瞟了一眼来人,马上将手抽走和祝升拉开身距,谁曾想这么一动,就把胸前的伤口给牵动撕裂了。 第116章 裴清瑜虽然没看见具体是怎么回事,一看俩人心虚的样子就猜了个八九分:“伤还没好,就别逞能。我看看,有没有牵动伤口?哎哟——这都流血了。你这个不要命的。” 裴焕生此时还不忘笑着倒打一耙:“阿娘,您要是不进来,什么事都没有。” “倒是怨上我了。瞧瞧,祝升,他就是这么个人,看清了么?”裴清瑜看着祝升,将他招呼过来,“你给他换个药,重新处理一下吧。” 祝升点了点头,将金疮药拿来给裴焕生重新包扎。 裴清瑜在一旁说:“裴焕生这次做得不够好,让你担忧,你要是觉得他这人不好,不想和他在一起了,就跟我说,我来做主,他不敢拦你的。” 祝升摇头,说:“没有的事。” “阿娘……哪能这样啊。”裴焕生委屈巴巴看着祝升,“我们祝升哪里舍得我啊。” “哼,还哪里舍得。那你怎么舍得下他的?” 一个李萱儿还不够,现在他娘也要来数落他。裴焕生只能老实道:“我知道错了——是我千不该万不该将事情做成这样。” “你这也算是有家室的人了,也算是成家了。祝升你也是,你们都是彼此最重要的另一半。以后行事之前,都得为对方多想想,考虑考虑对方的想法。死是容易,活着才难。” 裴清瑜戳了裴焕生脑袋一下。 “知道了,阿娘。我以后会谨慎处理的。我也和祝升谈过了,李萱儿为了让我吃教训,还特意让祝升配合演了场戏给我看。”裴焕生无奈笑道,“你们都给他撑腰,我都要吃醋了,谁来可怜可怜我这个重伤之人。” “懒得搭理你。祝升可怜你就够了,还需要我们来可怜你?”裴清瑜笑道。 裴清瑜又交代了几句,问了他们今后的打算,得知他们还是要回金州后,只说让他们有时间还是多回飘渺谷看看。 裴焕生点头说是,连连应下。实际上后面的事情,也没几个人能说了算。 裴清瑜走后,他拉着祝升的手,问:“你想回金州吗?还是留在这里?” “我想跟你一起。” “那就回金州吧。如果累了,我们就回飘渺谷闲一下。如果腻了,我们就去别的地方转一下。你想怎么样都可以。” 第62章 爱你 回到金州时,正赶上八月十五的中秋节。 金州城内又张灯结彩,喜气洋洋的。 裴焕生和祝升回到吊脚楼,平又惊讶地看见二人,不确定地喊了一句:“主人?你回来了……真是,好久、好久不见了。” “嗯。”裴焕生点点头,“让你担心了。”他牵着祝升的手,正式为他介绍,“这是祝升,我的爱人。” 这是裴焕生第一次将人带进吊脚楼,以这样的方式。平又惊讶之余,笑了一下,他没想到,最后裴焕生的身边竟然会是这位当初连正门都走不了的祝升。 不过想到他会为了祝升,抛下金州大小事情,也实在是合理。 “好的。那我应该称呼……?” “就叫祝公子吧,怎么样?”裴焕生这是在问祝升。 “可以,随你。”祝升对这些不看重,左右不过是一个称呼而已。 上楼后,祝升抬头之时便发现了,二楼走廊的屋檐向外伸出去许多,想来以后这里是能遮住些风雨了。 “你修补了这里。”祝升抬手指着屋檐。 “你说的,要伸出去的。你对这吊脚楼还有任何不满意的,都可以同我说,再进行修整。”裴焕生笑道,“你说的,我一直都有听。” 祝升被哄开心了,进了屋坐下,还没喝上一口热茶,金喜就闯进来了。 金喜二话不说就拉着裴焕生看来看去,甚至将人溜了个圈,看见人没有少胳膊断腿,他才松了口气。 这时,金喜看见旁边的祝升,挑眉道:“现在是什么情况?怎么把人带回来了?” “在一起了。”裴焕生拿了一套干净的衣裳交给祝升,“换身衣服吧,平又应该烧了水,你要是想洗澡也可以。” “好。” 金喜看着祝升离开,咋舌道:“裴焕生呀裴焕生,一走两个月,倒是真将人留住了。跟我说说,你们发生了什么?” “时夜回来后,跟你说什么了?” “他嘴巴严得很,就说你们去了晋阳,其他的倒是没有了。” “我们的确去了晋阳,做了一些坏事。”裴焕生不打算同他说灭了青凤岭这种事情,让金喜知道并非是一件好事,将来若是还有未断的隐患,反而会把金喜牵扯进来。 “后来我带祝升回了飘渺谷,谷里出面帮了我一把,将祝升留下了,也跟夜桥谈和了。” 他寥寥几句,这将这两个月发生的事情概述完了。 金喜实在是不放心:“那你呢?有没有受伤?” “受了轻伤,不过无碍。”裴焕生宽慰道,“要是有事,我怎么可能回来。” “我是怕那支签……” “已经过去了。” 他也的确为此付出了代价,差点死了,差点回不来。 金喜知道他不想提,不想将具体的事情告诉自己,就像当初在幽州发生的事情一样,他也只知道一个大概。 “那么祝升呢?他怎么打算?以后都跟着你吗?” “对啊。我和他在一起了,也可能是我跟着他。”裴焕生笑道,“反正我的也是他的,谁跟谁不重要。就和最开始那样,他和我在一起过日子,平平淡淡的,挺好的。” 第117章 金喜松了口气:“还以为你会带他回飘渺谷呢。” “那我们就不会再回来了。毕竟金州这里有我的心血,我怎么舍得呀。” “那我呢?你就舍得我?” “那自然舍不得——缺了谁都不能缺了你呀,我们金公子。” “少来。”金喜笑着给了他一拳,“话说你这回来,要不要去庙里拜拜?这不算是还愿吧?算吗?我也不清楚。但事情化险为夷了,也说不准……” “是要去的。而且我还想再去求个东西。” “还要求签啊?” “这次不抽了。这次的事情,我自己说了算,只需要上天保佑就好了。” 金喜已经猜到他要求什么了,笑了笑没继续说这些,而是说:“你回来得匆忙,又正逢八月十五,今天和汪家一起弄了个家宴,不好陪你。” “我哪里需要你陪,我有祝升了。” “好吧,有了家室的人就是不一样哈。” “你们两家现在还能弄个家宴,关系更好了?” 金喜耸耸肩:“如胶似漆可以说是。八月初姐姐就被诊出有了身孕,大概是五月的样子怀上的,已经两个多月了。”说到这里,他作为弟弟还是生气的,“他汪鸿之倒是爽了,我姐姐就要怀胎十月受这个罪、吃这个苦……” 裴焕生无奈地附和他点点头,这样看金喜还是没办法接受汪鸿之成为他姐夫的事实,特别怕汪鸿之对金迎不好。 “有你这样的小舅子,他哪敢对金娘子不好。” “我是可怜金银要怀胎十月,怎么不算受罪呢?怀孕生子,半只脚踏进‘鬼门关’。若我将来娶妻,倒也不必要孩子。” 裴焕生知道,金喜的娘因为生他难产去世,在金喜看来,这种事情实在无法接受,他太害怕他的亲人因此离开,更别说是他的爱人了。 裴焕生理解地拍了拍他的肩膀,深觉金喜特别会爱人。 金喜离开的时候,祝升还没洗完澡回来。裴焕生拿着衣服就去找他,见祝升窝在浴桶里面,头发也湿了,应该是洗过了。 裴焕生将祝升的手拉起来,看见手指的皮已经皱起来了:“泡水太久了,赶紧起来吧。” “你和金喜聊完了吗?” “我要是不来找你,你还得一直等着啊?我和金喜聊什么,你又不是不能听。” “我知道。只是你们刚重逢,怕有许多要聊的。”祝升笑了一下。 “没关系的,不用这样为我考虑。”裴焕生一边脱衣服一边说,“既然你不愿意起来,那我就进去了。” “啊?” 祝升刚站起来就被裴焕生推倒,又坐进浴桶里,裴焕生一只手脱衣服一只手摁住他,将他摁在水里,同他接吻。 吻密密麻麻地落在祝升的身上,让他忍不住勾住裴焕生的脖子,等裴焕生彻底脱完进来,贴在自己的身上时,祝升倍感无力。 他只能任由裴焕生将他在这小小的浴桶里翻来覆去,还要听他说些下流的话。 裴焕生抓着他的头发,压着他问他:“你觉得我那观荷池填了,下面铺上卵石,夏天的时候水温应该合适,不会着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在那里面泡澡,像这样一样。” 祝升忍不住说:“……疯了吧。”他闷哼两声,“会有人看见的。” 裴焕生轻笑一声,又提议道:“那我叫时夜为我寻一处可以造温泉的地方,打造一下。等到冬天,我们就去那。” 祝升无奈笑了,他真是又气又觉得好笑,想来当初李萱儿骂他的话,真是每句都很适用。 但祝升只能躲开些,不让他咬自己耳朵了,说:“随你。” 等折腾完了,裴焕生给祝升擦干净身体,这才借着亮光观察到祝升的身体。 “你背后的疤痕,已经淡到快看不见了……”他轻轻地抚摸着,当初在洞庭的时候,还很明显,如今已经淡了,“不过这一道,似乎淡不下去……还有点红红的,是刚刚泡澡的缘故吗?这道几乎擦过你整个后背……落在你右边腰的……这里。” 他顺着那道疤痕,自上而下抚过,他的手落在他的腰上,心疼地问:“还会疼吗?” “已经愈合了,只是会留下疤痕,没什么关系。” 祝升已经猜到,那道疤痕应该是最开始雪夜红梅没有掌握好力度抽出来的。没想到这一道鞭子竟然会留下明显的疤痕,就如同他左腰那里一样。 裴焕生细细地亲吻他的背后,顺着疤痕,吻过每一寸肌肤。 他将祝升抱在怀里,对他说:“我心疼你。” 祝升笑了一下,转过身来,轻轻戳了戳他胸口的伤口,那里泛白又泛红,当初有肉翻卷出来,以至于这里凹凸不平。 “我也心疼你呀。裴焕生,可我更爱你呢。” 比起心疼,他更希望是爱。 裴焕生点了点头,会意道:“我爱你。” 晚上的时候,时夜带来月饼来,还有一堆账簿。祝升在一旁吃月饼,裴焕生一边看账簿一边听时夜絮絮叨叨,时夜将近来发生的事情都说了一遍。 其中有件事情,金喜倒是没有跟他说。 “金娘子那间药铺,收成太低。金喜也有些不想要了,但是这个时候还给金娘子,不太合适——” “真是个‘烫手的山芋’,那就我收了吧。”裴焕生说,“刚好家里让我找几味特别的药材,也借着开药铺这点,方便去找。” 第118章 “要找什么药?” 裴焕生将药方拿出来,交给时夜:“铺子的事情我到时候会去跟金喜谈。至于这上面的药材,你得帮我多留意。李何欢的双腿中毒废了,得需要这些。” “好。”时夜将药方收好。 裴焕生便接着看账簿,听时夜说最近的生意情况。 祝升将月饼掰开,掰成小半喂给裴焕生吃,还不忘给他喝糖水以免被噎着。 时夜忍不住说:“……这有人照顾啊,就是好。” 裴焕生笑道:“得了,少来酸我。明天我得去庙里一趟,你刚刚说的那些事情,我得过两日再去处理。” 第二日裴焕生拉着祝升去求神拜佛,捐了香火钱。静殊大师见裴焕生还安然无恙,又看到他身边的祝升,便会意地点点头,评价道:“良缘。” 裴焕生得意地哼哼两声:“自然的事。” 他这次来的目的,祝升也能看出来,是为了求和自己有个好姻缘。但祝升要贪心一些,他除了想和裴焕生长长久久,他还希望裴焕生能平平安安。 ——一切平安。 等他们再回吊脚楼的时候,金喜和翘果儿已经在了,金喜从青瓦楼里将裴焕生所剩不多的栀子酒拿过来了,两个人已经在他家里喝得微醺,房子里全是酒香。连平又也没忍住喝了两杯。 “哎哟——终于回来了,来喝酒——”金喜将裴焕生拉下,连带着祝升一起。 两个人被翘果儿一人塞了一杯酒在手里:“拿好了。” 桌上还摆了许多点心吃食,还有应季水果,看上去丰盛得不得了。 “你们倒是在我家过上好日子了。”裴焕生笑着喝了口酒,趁着金喜还没彻底醉,对他说,“金娘子在你手里的那间药铺,我打算盘下来。” “干嘛?”金喜瞬间清醒过来,也不装了,“那间铺子根本就不赚钱,还得赔钱,你要药铺做什么?” “家里让我寻些药,有了药铺我也方便一些。” “你可以通过我来做啊,反正我的药铺也是你的。” “这不一样。”裴焕生笑道,“你那间铺子亏这么多,都要愁死你了,我来接手吧,我又不怕赔。” 金喜也是愁,虽然其他产业赚钱吧,但也不能接受药铺一直亏。不然他哥金佑总是要念叨他。 “好吧……你要是亏太多,你就重新给我,我当个坏人,涨点价。” “只要这青瓦楼一日不倒,我就养得起这一个铺子。” 金喜笑了,他当然知道裴焕生有这个自信和实力,便没有多说什么。而是举杯同他碰杯:“既然如此,那就这样吧——来,喝酒吧——” 祝升不插手裴焕生的生意,他只是靠近他些,小声地对他说:“如果你破产了,也没关系,我也还是会跟你在一起。” 裴焕生点了点头:“我知道。但为了不让你日后跟我睡桥洞,我还是不会将事情搞砸的。” “我知道。”祝升笑道,靠在他的身上,喝了一口酒。 金喜和翘果儿喝得像是有些醉了,两个人还靠在一起划拳。最后金喜卧倒在翘果儿怀里,翘果儿忽然笑了:“啧,酒量真不行。” 其实翘果儿没醉得那么厉害,有些装的成分在。 翘果儿给金喜揉着太阳穴,怕他宿醉后醒来头疼。 见状,裴焕生和祝升也不喝了。 “我们先上去了,今夜在这里过夜吧。平又,给他们整两个房间出来吧。”裴焕生嘱咐道。 裴焕生和祝升窝在床上,酒的后劲上来,也让人有些晕晕的。 祝升靠在他的怀里,对他说:“其实最开始的时候,也可能是第二次见你的时候……就觉得晕晕的,像喝醉了一样,不受控,想要靠近你,想要让你好。” “你最开始见我的时候,在凉州姑臧城,怎么就晕晕的?不是还要将我杀了吗?”裴焕生笑着,要和他算账。 “我想,应该是那晚月色醉人。”祝升难得说这么有诗意的话。 “那第二次呢?你还要我的念珠,可是清醒得很。” 祝升想了一下,如实道:“不是那次……我在青瓦楼门前见过你,是我单方面和你的重逢,一眼就认出来了。” 他抬起手,晃了晃手腕上的念珠,继续说:“你的眼睛,和这串念珠,一模一样,特别漂亮……像是会摄人心魂,会让人醉倒。” 裴焕生闻言,将脑袋埋在他的胸口,闷声道:“原来是这样……真是要庆幸我有几分姿色,才将你给迷住了。” 祝升瞬间哑口无言,只能笑着将他拉开,却又被裴焕生反扑。 “多看看我吧,祝升,说不定你再多看一眼,就能再多爱我一分。” 祝升盯着他的眼睛看,琥珀色眼睛在月光下特别漂亮,亮晶晶的,真像完美的珠子。 他忍不住凑上前去,亲了他一口。 “我已经很爱你了,特别特别爱你。” “还不够。”裴焕生是个贪得无厌的人,“你还要爱我特别特别长的时间。” “我知道,我会爱你一辈子。”祝升勾着他的脖子,“你呢?” “我也一样。特别爱你,永远爱你。” 要爱你千千万万遍。 秋风起,如同三年前在凉州姑臧城的秋夜那样。不过今夜是一个透亮的圆月,象征着圆满的月亮在天上缓步走着,层云让路,清冷的月光洒下温柔的光辉,为大地披上银装。 第119章 它走得慢,所以应该是听见了的,听见有人在另一人的耳畔轻声说:“好梦。” ——正文完—— 作者有话说 至此,正文完,感谢阅读。 感谢所有收藏、阅读、给我投喂海星的读者老师们。 爱你们所有人。 也请大家爱这本小说,爱裴祝吧。 tips:看好看得小说,就来海棠书屋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