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节 书名: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作者:沈知眉 简介: 【先婚后爱。】(正文完结。) 苏露青是靠皇恩谋得高位、但酷吏恶名在外的乌衣巷指挥使; 秦淮舟是走科举仕途飞速晋升的佼佼者、素有清贵绝伦美称的大理寺卿。 他们是朝中两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但朝里朝外, 却针锋相对, 互相看不顺眼, 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然而皇帝的一纸赐婚诏书,却将他们二人撮合成了夫妻。 他们从此就过上了: 查案时针锋相对, 取证时严防死守, 白天刚在衙署吵完架, 晚上回府还得睡一间房的 ……日子。 【小剧场1】 新婚夜。 苏露青摇着团扇,一脸挑衅: “秦卿不知道成婚时要喝合卺酒么?” 秦淮舟同样不甘示弱,逼近她: “苏卿不知道还要行周公礼么?” 【小剧场2】 成婚后的一次宫宴上。 皇帝看着这一对璧人,欣慰的和身边近臣说: “苏卿和秦卿真是伉俪情深,羡煞旁人。这桩婚事,朕还真是做对了!” 然而在无人察觉处, 苏露青借着给秦淮舟夹菜的机会,冷声质问, “那页卷宗,你撕的?” 秦淮舟假意温柔的整理“爱妻”鬓发,同样冷笑连连: “那把钥匙,你偷的?” 【小剧场3】 起先, 秦淮舟觉得,反正他也没有心上人,和谁成亲都无所谓。 但是后来, 他看着与他假意逢迎的苏露青,忽然就生出想要攀折的心。 又是一天晚上。 秦淮舟等着晚归的苏露青, 故意把本就大敞的衣襟,又敞开了一些。 神色却漫不经心: “苏卿怎的又回来这么晚?” #先婚后爱,同床异梦 #指挥使女主x大理寺卿男主 #架空,私设如山。 (本文段评已开~) 内容标签:宫廷侯爵欢喜冤家天作之合相爱相杀悬疑推理高岭之花 主角视角:苏露青,秦淮舟 一句话简介:先婚后爱,同床异梦 立意:勇于表露心声 第1章 第1章 “听说了吗?乌衣巷昨儿夜里又闹鬼啦!” “你也听说啦?说是何郎中的魂儿一直在乌衣巷里面飘,驱都驱不走!” “嘘——可不敢乱说啊,小声点儿,何郎中的头七还没过呢——” “头七还没过,冤魂就到乌衣巷去索命,我估摸着,何郎中贪墨的事儿,就是被乌衣巷栽赃的!” “……唉、甭管你是清官好官,只要被乌衣巷盯上,就算脱了层皮也得死!” “嘘、嘘……别说啦,乌衣巷的察子过来了,散了散了……” 街头的人们注意到迎面那群乌衣黑靴人森然的目光,立刻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各自做各自的事。 苏露青带人从人群中穿过去,对于两边的窃窃私语和众人好奇中带着心惊胆战的目光,她早都习以为常。 今早照例刚巡过街,她这会儿赶着回乌衣巷,再去对一遍卷宗。 身边的副知官梁眠扫一眼周围细碎递来的探究目光,纠结半晌,还是压低声音对她说,“苏探事,昨天夜里闹鬼的事……不是谣传,是真的。” 不期然听到一声轻哂,“哪来的鬼?” 梁眠脸色发苦,“是我亲眼所见,那何璞……” 他本来想说何璞的鬼魂,乍一见苏露青瞥过来的小刀子似的目光,及时收住,轻咳一声,“何郎中就站在班房窗下,两只眼睛直勾勾盯着我,那眼睛、眼眶里全是黑色,没有一点儿眼白!” 正常活人哪有眼眶里全是黑的? 梁眠越说越理直气壮,“苏探事,咱们乌衣巷虽然凶名在外,但到底都还是肉身凡胎,审讯的时候难免不会冲撞到什么,想那何郎中的事儿必有蹊跷,说不定真是冤魂诉苦,求咱们给他做主呢!” 说话间,一行人顺着皇城西侧横街穿过通明门,进入门内第一条暗巷。 这里便是乌衣巷所在地。 深秋时节,到处都混杂着干燥气息,偶尔有散落的落叶铺在脚下,被靴底碾过,发出一阵细微的碎响。 头顶艳阳高照,乌衣巷内虽阳光充足,却仍是冷气森森。 仿佛院中的每一扇门窗都是一口深渊,将人吸进看不见的地方。 梁眠跟在苏露青身后走进去,面对这每天都能看到的情景,不知为何心里竟泛起一股凉意。 又听苏露青说,“你若真想替他翻案,不妨先去把账簿找回来,等那上面的名目对上了,就真相大白了。” 梁眠一下子又垮了脸。 说来真是见了鬼,几日前他们自外带回一本可疑账簿,上面记录的内容错乱纷杂,看不出眉目,末尾一条却记有户部的仓部郎中何璞的名字。 在何璞名字之下,则是一笔触目惊心的账单:八万贯钱。 与何璞被控告的贪墨款数目一致。 只是还不等他细查,那账簿就随着闹鬼之事一起消失不见了。 梁眠敢指天发誓,他那晚只是被吓破了胆,并没有真的被吓昏过去。 他也万分确信,那晚班房里绝没有第二个人进去。 可账簿就是凭空消失,除了被鬼拿走,他想不出第二种可能。 他跟着苏露青进到内院衙署,先是替她整理好有关何璞一案的卷宗,方便她阅览。 整个人臊眉耷眼的,叹了一口气,说,“现在这桩贪墨案已经正式由大理寺那边接手,那边……咳。” 他小心观察一眼苏露青的脸色,“尤其是那位,和咱们一向不对付,要是知道咱们想和他们通个气儿,往深查查何璞,那位肯定不干。” 还有句话梁眠没说。 虽说大家都是同朝为官给帝后办事儿的,但乌衣巷在那些正经朝臣眼里,就是上不得台面的阴司勾当,别说大理寺不愿意给他们行方便,就是随便拎出一个衙署来,恐怕也都对他们避之不及。 唉,都是领朝廷俸禄的,他们却跟过街老鼠似的,这都什么事儿啊。 苏露青显然已经习惯了,只翻开最上面的卷宗,看了两行,挥挥手,示意梁眠先出去。 不忘交代,“夜里闹鬼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把经过都问明白,回头来报。” “好嘞,我这就去。”梁眠得令,风风火火出去。 梁眠一走,屋子里瞬间安静了。 苏露青将有关何璞的所有卷宗都摊开,细细查阅。 她拿到手的卷宗很少,有关何璞的大部分卷宗都被送到了大理寺,她能看到的都是最无关紧要的那部分。 何璞,虢州望县人士,进士及第后任相州芦湖县主簿,三年前铨选时升调回京,之后在户部领了仓部郎中一职,负责天下钱粮出纳,在任至今。 单从这上面的履历来看,何璞任职期间兢兢业业,不说有多大建树,倒也本本分分。 如果不是日前淳德县等七县灾民进京来告状,何璞绝不会出现在她的视线里——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2节 不过也不能完全这么说,探事司奉命追查天星谶秘事,通过一条线索追踪至城隍庙,从香案下带回一本账簿。 那账簿内记载的账目古里古怪,想来是以特殊内容做暗语,需由专人解密。 他们还不曾破解出来,只在末尾一页辨认出一个名字,就是何璞。 而天星谶,是近年忽然大肆传播的谣言: 天星摇,世出妖。 天星谶事关两次天象,其一是永嘉帝立后第二天发生的一场日食,其二是钦天监上奏的天星尽摇。 两次天象虽有很长一段间隔,却被有心人故意捏造到一起,声称上天接连以两次不祥之兆预警,天下将起大祸。 谶言虽隐约含糊,但直指永嘉帝,眼见谣言愈演愈烈,永嘉帝再也不能坐视不理,便将勘破谣言的差事下达给乌衣巷,交到苏露青手中。 事关天星谶,苏露青当即带人前往何府,刺探何璞口风。 不料因灾民告状,何璞这个负责出纳钱粮的仓部郎中有贪墨之嫌,御史台核查之下,也派人前来审理。 两拨人在何府门前撞了个正着,御史台那边当值的御史卖了她个面子,等她先进去问几句话。 可惜何璞始终三缄其口。 时间紧迫,御史台奉命公办,她也不能阻拦,只能看着人被御史台带走。 隔日就传出何璞自尽在御史台大牢的消息,死前写血书一封,承认是自己贪污赈灾粮。 经此一事,案件由御史台转到大理寺,由大理寺卿秦淮舟正式接手。 而秦淮舟,可以说是她今生今世的死对头,没有之一。 苏露青将案上卷宗一一扫完,揉了揉眉心。 案子可疑,人也可疑,而且这“冤魂”都闹到了乌衣巷里,乌衣巷岂有不管之理? 思来想去,她叫了梁眠出来,随自己再去一趟何府。 何府大门紧闭。 何璞一死,如今住在何府的,只有一位老夫人。 一听是乌衣巷的,里面的人隔着一道门就下了逐客令。 老妪苍老的声音还带着颤音,“我儿尸骨未寒,罪名他也已经认下,世间事与他应该再无瓜葛,府中只剩老身一人,病骨支离,恕老身不能远送。” 里面的一番话说完,梁眠叹了一口气,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何府门前碰壁,苏露青倒也不气馁,从里坊出来,忽地问梁眠,“我记得何璞是有妻儿的,他妻儿呢?” 她之前去何府询问何璞时,也只看到何璞母子,并未见到其他何家人。 梁眠从脑子里翻拣一番,“啊,他发妻在芦湖县的时候因病去世了,留下两个儿子,大郎体弱,还有心疾,不久前也病死了。他家二郎么……说是嫌何璞偏心兄长,冷落自己,成亲以后就分家出去了。何二郎应该是不在京里,不然何璞被押进御史台时,也不至于只有一个弟弟去探监。” “弟弟?”苏露青诧异偏头。 “叫何玉,没有官身,似乎与何璞的关系也不是太好,大概是看在母亲的份儿上,才打点一番给何璞送些被褥……嗯?我们这是要去哪儿?” 梁眠说话时无意间抬头看了眼即将进入的坊门,坊门上“义宁”两个字让他顿时瞪圆了眼睛。 “还、还真要去大理寺啊?” 梁眠抓着缰绳,控马停在坊门外,探身往苏露青那边,“苏探事,现在去大理寺,恐怕和从虎口里掏肉吃没什么区别。” 事关何璞一案,重要线索都在对方手里掌握着,形势对他们来说极为不利, 而那秦淮舟明显既不吃软也不吃硬,只凭乌衣巷三个字就想压他就范配合,恐怕是痴人说梦。 “不试试怎么知道?” 苏露青说着,直接驱马进入义宁坊,三拐两拐来到大理寺门前。 把马鞭丢给他,“你不必跟进去了,外面等我。” 梁眠闻言,接过马鞭,自去找地方等候。 苏露青往大理寺去的时候,正巧里面有人出来。 两人打了个照面,里面那人停下,笑道,“苏探事今日怎的有空来大理寺?” 苏露青认得这人,是大理寺评事,尹唯。 常跟在秦淮舟左右的。 见只他一个出来,随口道,“嗯,奉命与他说些事,他可在?” 尹唯自是知道这个“他”指的是谁。 旁人称呼秦淮舟多是称“秦侯”,偶也有些称“大理卿”,但不管是称呼什么,多是恭谨有加,也就只有这位苏探事,从来只用“他”啊“他”的称呼人。 如今听到奉命两个字,尹唯没有多问,只答,“秦侯在外处理公事,我正要去找他,苏探事可要一起?” 一听秦淮舟不在衙署,大好机会怎可错过,苏露青直接道,“无妨,我去里面等他。” 听闻苏露青是奉命来此,大理寺内众人自是不会打搅这位身负皇命的乌衣巷中人。 所以看到她直奔秦淮舟的屋子,众人也未敢阻拦,只悄悄着人留意着里面的动静,方便随时回禀给不知什么时候回来的秦淮舟。 秦淮舟的书房并未上锁,一名录事刚送了新的文书出来,苏露青随后进去,大致打量屋内一眼,径直奔向书案。 书案上整整齐齐叠放着几摞卷宗文书,新送来的文书就摆在最上面。 她伸出一根手指,将文书挑开,露出里面誊抄整理好的内容。 是一桩与救命丹丸有关的案子。 还没结案,只有卖方的供词。 忽然,她在一段供词上,看到一个熟悉的名字: 何璞。 神色蓦地一凝。 正俯身细看,视线里忽地多出一只手,严严实实拢住那页供词。 按在纸页上的手,手形修长,指骨分明,指尖因为无意识的用力,末端微微泛白,显出修剪齐整的指甲。 同时有一道话音响在头顶。 声音清冷,带着不加掩饰的疏离,“苏探事,公文重地,请自重。” 第2章 第2章 苏露青顺着那只手向上看。 先看到来人覆到手背上的靛青色宝相花纹袖口,再往上看,窄袖包裹住线条流畅有力的手臂,缃色襕衫上用暗色滚着瑞兽纹,领口与袖口同色,同样露出一幅宝相花纹作点缀。 头上网巾裹得一丝不苟,其外又覆上一痕红罗抹额。 这一身看着着实不像公服,倒像是出门游玩却被临时拉回来处理公务的。 直看得苏露青略显讶异,眉头微挑。 看完上身,顺势向下又扫去一眼。 见他腰间束着犀牛皮躞蹀,躞蹀上系着几样打制更为精巧的常用物什,腰后甚至还挂着一副弓箭。 明明一副五陵年少出城游猎的打扮,盈满一身的灵动艳气,却反倒衬得他愈发清贵绝伦。 像一杆藏于花木扶疏间的挺拔青竹,周身泛着银月华光。 用这身打扮处理公事? 什么公事能让他穿成这样? 想到这里,她直起身,目光重新落回已经被秦淮舟阖上的文书。 开门见山,“还是何璞?” 大理寺接手了何璞的案子,但从她刚刚看到的那份文书来看,何璞不止卷进一个案子。 除开贪墨案,秦淮舟也在查与他相关的另一个案子。 那供词中所说的救命丹丸,让她想到从年前开始,在民间悄然流行的一种药丸。 据说吃下这种药丸,大罗金仙都束手无策的病症也能瞬间起死回生。 眼下他又这副打扮,恐怕就是在借此掩人耳目,探查此事。 秦淮舟收回手,施施然坐到书案之后,对她打了个请坐的手势,“不知苏探事此番带了什么皇命来?” 他没回答,而是以问作答。 苏露青径直坐下,煞有介事,“陛下交代,何璞一案,让你知无不言。” 话音落,就听秦淮舟冷笑一声,“苏探事当我是三岁孩子?” 苏露青展颜一笑,“你要抗命?” 秦淮舟:“此案既交由大理寺审理,大理寺自当秉公办理,陛下若有其它交代,自会有旨意下达大理寺。只是不知苏探事何时领了宫中天使的差,此番前来,是带有手谕还是……?” 说到最后,他索性靠住凭几,浓黑睫羽遮住几分了然。 一身缃色慵懒秾艳,红罗抹额点缀如火,愈发衬得他眸中神色冷然。 只是话里话外的意思,就差明说她乌衣巷横行霸道惯了,连大理寺的事都想来横插一脚。 苏露青没有再强行施压。 她也知道光凭一个不知真假的“皇命”,诈不到秦淮舟,漫天要价无果过后,改叹了一口气。 “苏探事若无别的事,在下就要处理文书了。”然而秦淮舟不接招,直接选择赶人。 “秦侯何必防备至此。” 苏露青说着,垂眸看一眼被他翻开的卷宗,跟着又看到秦淮舟拿起第二份卷宗,同样展开,与前一份并排摆好。 她心念一动,随手又拿过一份卷宗,摆在第二份之后,如此一来,书案上就出现了并排摆好的三份卷宗。 不出所料,秦淮舟看到摆出来的第三份卷宗,皱了下眉。 他不动声色拿掉第三份卷宗,将其整齐的叠回原位。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3节 “八万贯。”苏露青忽地说出一个数目。 秦淮舟果然抬起头。 苏露青这才继续道,“贪污的赈灾粮折合赃款是八万贯,买家出手钱财是八万贯,如今有一本无主账簿,里面记载的一笔账目,也是八万贯。你猜一猜,这被记在账目里画押的人,是谁?” 秦淮舟闻言看她一眼,“账簿?” 苏露青不动声色又扫一眼那两份摊开的卷宗,“你不觉得奇怪吗?几个案子都出现了同个数额,世上竟有如此之多的巧合。” 她这会儿坐在相反的位置上,反向读卷宗上的文字内容,本就有些迟缓,读过几行便意识到,秦淮舟现在翻开的这两个卷宗内容,已经换成了其它案子。 真是防她防得要命。 见秦淮舟又没接茬,她索性伸长胳膊,拿起桌上镇纸。 小块黄铜雕成的貔貅镇纸,共有两对,她一只一只拿到面前摆放好,却在拿到第三只的时候作罢。 眼见秦淮舟的目光几不可查的顿了顿。 她不断倒换小貔貅的位置,拿三只小貔貅玩得不亦乐乎。 口中继续道,“且不说其它,只说淳德县等七县遭遇蝗灾,庄稼歉收,之前的存粮又接不上,七个县的百姓都指着朝廷给的二十万担粮食过冬。 但二十万担粮食从京里出来一趟,到地方却变成了二十万担麸糠,这一手瞒天过海,不是谁都能做到的。 只凭他一个小小的仓部郎中,真有这样的胆子吗?” 两人同处一张书案,所有的动作都尽数落在对方眼中。 秦淮舟忍无可忍,终于拿起最后一只小貔貅,把它和另外三只摆到一起,指尖还在上面敲了两下。 这才跟着说道,“即便全换成麸糠,也该还有四十万担左右,如今市面上既没有多出四十万担麸糠,也不曾添过一笔八万贯的收支,其后必是有人操控。” “所以啊,”苏露青有些好笑的看着面前摆得整整齐齐的四只小貔貅,话里话外的放饵下钩子,“既然两边都在查,秦侯何不大方一些,行个方便,日后若有需要,乌衣巷也可听任大理寺的差遣。” “不敢当。” 秦淮舟直截了当的回,“衙署之间各司其职,没有谁差遣谁的道理。” 苏露青在心里深吸气了几个来回。 本想从摆在明面上的贪墨案入手,如果能引得秦淮舟放一卷事前经手赈灾粮出纳的流程出来再好不过,经手流程上有每个主事人的钤印,有多少人牵涉其中,一目了然。 可惜,他果然不出她所料。 还是防人啊。 苏露青再次抓起一只小貔貅,压到秦淮舟面前的卷宗上。 “何璞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个总能说吧?” 小貔貅镇纸遮住一块文字,秦淮舟挪开目光,想了想,忽地一笑。 “苏探事不是应该更清楚么?” 苏露青立刻明白过来,他这是在笑乌衣巷闹鬼的事儿。 当即眼眸微眯,“捕风捉影的东西,如何比得上白纸黑字?” “哦?苏探事也更看重白纸黑字了?” 苏露青听出秦淮舟说这话时,明显咬重一些的“更”字。 就知道和这人没法心平气和的谈事,不过看在何璞一案的卷宗都在大理寺的份儿上,她忍。 只继续问,“他是真的自尽,还是有人行凶?” 风从未关的门窗里吹进来,寒凉里带一点夹杂着水汽的泥土气息,转头看外面的天色,已经不似方才那般晴好,像是要下雨。 “自尽,”秦淮舟意味不明的看她一眼,“咬破手指写了认罪血书,然后撞墙而死。” 苏露青:“仵作验了?” 秦淮舟:“人是在御史台监牢里发现的,当然有仵作来验。” 苏露青:“既然验过,为何至今还未下葬?尸身还有问题?” 秦淮舟又向她看去一眼,这回的眸光触及到脸上,很快滑走,留下一种和深秋一样的凉意。 眼见这人又露出那种意味深长的神色,答她,“尸身没有问题,只因事发仓促,何家人还在准备入殓事宜,耽搁了。” 苏露青想到来时在何家门前看到的情形,与之前她去问话何璞那次别无二致,不像是在准备,倒像是一点也没准备。 这就有意思了,难不成何璞鬼魂大闹乌衣巷,是想让乌衣巷出面代为殓他下葬? 还是说,因为她去见过何璞一面,所以何璞的死因就归咎到了她头上,何家人不入殓,是在以这样的方式无声抗争,要她给何家一个交代? 她沉思着垂眸,忽见原本被她放到卷宗上遮挡文字的小貔貅镇纸旁边又多出一个,此时两只貔貅一左一右压住卷宗,像两樽看门神。 而秦淮舟这次赶客也赶得更加明显,端起桌上茶盏,无声看着她。 苏露青只当看不懂,坐得稳稳当当,继续说,“最后一个问题,何璞有一子,前不久病死了,这个儿子,葬在什么地方?” 这次轮到秦淮舟深吸一口气,“苏探事这是何意?” “查案查案,总要接触到人,你这里行不通,我当然要另选路子。” “既如此,乌衣巷探查天下,区区一座坟茔,岂有探查不出的道理,何必从我这儿问一个得不到答案的问题?” 苏露青再次拿掉一只小貔貅镇纸。 这次她把镇纸直接叠到另一摞文书上,让两只貔貅镇纸凑不成对,放下时还故意不小心的弄歪了那摞文书。 她看着秦淮舟再次皱起的眉头,露出玩味的神情,“你说的没错,探事司无孔不入,只要想查,什么都能查出来。不过我今日来大理寺,多少人都看着呢,你猜何家人会不会也知道?我从大理寺出来就直奔何家子墓地,在外人来看,究竟是我先让人查到的呢,还是你开口告诉我的?” 她如期看到秦淮舟瞬间头疼的样子,像极了一只被人逆向梳乱毛却发作不得的猫。 跟着向前倾身,屈指叩了叩他面前桌案,“总归都是要说,不如省些人力,你行个方便?” 秦淮舟冷然睇过一眼,“君子立身,不挖坟掘墓,不行梁上勾当,苏探事可做得到?” 苏露青向后仰身,手肘拄住凭几,半真半假的说,“我去祭拜,顺便请何家郎君同何郎中求个情,冤有头债有主,就别再来乌衣巷了,你以为我要做什么。” 秦淮舟皱着眉头拿下文书堆上的镇纸,仔细找平,然后才从另一边揭出一张纸,写下一处地址。 计划有了进展,苏露青见好就收。 只是收起那张写有地址的纸时,还是状似不经意的提了一句,“何璞这事不简单,即使他认罪贪赃,那赃银何在,如何搬运,如何存放,都是疑点。” 似是见她还不离开,秦淮舟径直起身,比了个手势,引着她走向门口,“这些,大理寺自会查清。” 外面已经零星飘了一阵子雨,两人同时止步在门边,看一眼院中被雨微微打湿的地面。 想到秦淮舟书案上堆摞的那些卷宗,她还是有些不甘心,干脆直言,“那案子真的有问题,口供卷宗我不带走,你让我抄一份就行。” 说着,就要转身强行突破防线走回去。 “抄一份?”秦淮舟侧步拦截,拒绝意味明显。 苏露青看着横栏在身前的手臂,离她堪堪半臂的距离,“绝不耽误你的人做事。” “不行。” “何璞贪墨本就蹊跷——” “你说的不错,这案子的确蹊跷,所以我更不可能让任何一点东西从大理寺流出,于情于理,我都不可能让你再进去。” 见事情还是行不通,苏露青不再坚持,拂袖踏进雨里,“好,好得很。” 身后跟着传来秦淮舟不紧不慢的清冷声音,“不送。” 第3章 第3章 从大理寺出来,雨也越下越大。 梁眠不知从哪里淘来两件蓑衣,分给她一件,问,“苏探事,接下来还要去哪里?” 苏露青套上蓑衣,牵着马走在雨幕里,留下两个字。 “捉鬼。” 从安化门出城去,往西再行两三里,是一片墓地。 阴雨天里,高矮不一的石碑土丘起伏错落,满满都是萧索。 苏露青站在入口处辨了辨方向,循着一条小路走进去,梁眠拴好马,也一路小跑跟着她走进去。 城外的风雨要比城内猛烈许多,墓地里面更多了些风的呼号,有些石碑歪到在地上,新坟旧冢彼此相接,新年岁叠着旧年岁,再一同化成岁月的尘埃。 苏露青一路辨认石碑上的字迹,最后停在一块石碑前。 这正是何璞之子,何胥之墓。 的确是一座新坟,石碑的颜色比周围几块都要鲜亮,拱起的土丘上封层完好,石碑前留有刚刚摆过供物的痕迹。 她蹲身仔细检查一番,从半湿的泥土中拣出一块没有被烧完的纸钱。 梁眠随后也拣出一块,根据周围情况判断一番,“应该是今天刚烧过的。” 有人在此处刚烧过纸,按脚程来算,自然不会是何老夫人。 何府附近有乌衣巷的人看顾,若有人出府,她自会知晓,如此看来,还能记起给何胥上坟的,大概只有那位何玉了。 她在坟茔附近又查看一番。 这块墓地看上去要比其它单独的坟茔要大,旁边明显空出一块规整之处,还留出一处基座,应该是要在上面竖起石碑。 想来这就是何家准备给何璞的下葬之处。 梁眠不知道她来来去去的在看什么,在她又一次经过自己身边的时候,急忙开口问,“苏探事,你刚刚说的抓鬼……?” 苏露青却忽地问他,“可知道何胥是哪日下葬的?” 梁眠眨眨眼睛,“好像就是半个月前吧。” 苏露青点点头,“那也还来得及。” 梁眠直觉出不同寻常,“什么来得及?” 苏露青却不再答他,仍是看着坟茔,不知在思索什么。 末了转身道,“回乌衣巷。”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4节 “啊等等……” 梁眠紧跟着苏露青快走几步,压低声音,“苏探事,你刚刚说的抓鬼……” 这个问题还一直没有答案,想到乌衣巷昨夜的鬼魂,梁眠只觉得天都要塌了。 此时雨虽停了,天却仍是阴着,墓地里仍显得鬼气森森。 苏露青在心里为即将要办的事做着规划,闻言道,“昨夜到底怎么回事,你细细说来。” 等走出坟地,梁眠才将自己昨夜的亲历见闻以及从乌衣巷内同僚处整合的消息,尽数讲给苏露青: 何璞是在三更天出现的。 有人在井边看到他,有人在后院看到他,还有人说他趴在房檐上,对着发现他的人桀桀的笑。 “……然后,就是快四更天的时候。” 梁眠现在回想起来,仍是心有余悸,“我当时还不信,觉得他们是在说笑,我还去牢狱里审了个嫌犯。 回到班房后,就一直听见窗户外面有声音,我只当是风声,没太理会,想着再看看那账本,看能不能从里面找些线索出来,结果灯突然熄了,窗子这时候又开始响,像有人在敲它…… 我走到窗边,猛地推开窗户,一下子就和窗外的那东西打了个照面!” 四更天,月色不甚明亮,窗外黑灯瞎火。 何璞就贴站在窗前,穿一身官服,披头散发,脸色青黑,前额一片血污。 梁眠吓得不敢动。 何璞也没有动,就这么僵着身子,瞪着一双黑洞洞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眼睛眨也不眨一下。 梁眠记忆的最后,就是何璞那双窟窿一样从瞳孔到眼白全部是黑色的眼睛。 “然后呢?” 苏露青听梁眠讲到这里,径直追问,“他和你面对面,然后去哪了?” “然后……” 梁眠挤出一个勉强算笑的表情,“我连忙去打火镰重新点灯,等再举着灯火到窗边的时候,他已经不见了。” 苏露青一皱眉。 也就是说,除了这个,没有任何证据能证明,窗外出现的这个“何璞”就是怨魂。 “所以,闹鬼这个说法究竟是从哪里传出来的?” “这……”梁眠尴尬笑了两声。 “不知道?”苏露青又是一皱眉。 她看着梁眠,冷声道,“乌衣巷身处皇城,奉皇命行事,是天子的耳目,如今乌衣巷的人说着闹鬼,却连鬼是怎么消失的都没看到,如果他不是鬼,是刺客呢?刺客夜行皇城,会引发什么后果,我想,不用我再说了吧?” 梁眠这时候是真的从背后渗出冷汗。 如果昨夜“怨魂”实为刺客,那就不仅仅是闹鬼丢账簿这么简单了,往大了说,整个乌衣巷都有窝藏刺客的嫌疑,谁也没法置身事外。 “苏探事,这、这……” “这什么这,还不速去安排,加强戒备,再通知禁军加强巡逻,切莫让此事惊扰陛下。” 梁眠立即前去安排。 然而宫中还是早已知道了此事,苏露青刚一回宫,就被女官引着去见了皇后。 从皇后处出来,她已是身心俱疲。 见她*回来,梁眠立即来秉,说四处都已经加紧巡查,暂时未发现可疑之处。 “苏探事,你说……这鬼今晚还能来吗?” “大理寺那边可有动静?”苏露青却先问。 “大理寺?”梁眠回忆了下今日情报,摇摇头,“没有。” 苏露青点点头,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倒是真坐得住。” “……啊?”梁眠不解。 “没事,”她吩咐,“让今晚值夜的文官都待在各自的班房里,没我的命令,不得随意出入。另外抽调人手埋伏左右,听令行事。” 天黑的早,各处都早早掌灯,苏露青从地牢出来,手上还沾着些未擦净的血。 她习惯性去拿别在腰间的帕子,结果抓了个空。 这才想起刚刚帕子掉进血污里,不能用了,出来时被她捡起来顺手丢进了火盆。 耳边还回荡着嫌犯声嘶力竭的咒骂,“苏露青!你恶事做尽,早晚有一天,这些极刑都会加诸到你身上,也让你尝尝被污蔑是什么滋味!” 她慢慢撵去指尖残留的血迹,轻扯嘴角,勾起一个漫不经心的笑。 极刑不极刑的,以后再说,能办这种差事的,哪个不是把“让上头满意”放在首位。 更何况,她又不是没经历过被污蔑带来的后果。 书房里门窗都关的紧,苏露青进门以后点起灯烛,目光落在桌上摊开放着的有关何璞的几份卷宗上。 从秦淮舟那边虽然没拿到有关何璞的卷宗信息,但在何胥的墓地也算有些收获。 还有…… 忽地,门外不知何故,突然发出“叩、叩”声。 听到声音,她刻意多留出几下吐息的时间,侧耳细听。 不像是风,风吹不出这样的声音。 再去看屋内的莲花漏,刻度停在亥时附近,与前夜闹鬼时候的子时夜半相比,倒是提早了一些。 约莫一炷香后,她又听到三下更清晰的叩门声。 笃。笃笃。 这一次,叩门声清晰了许多。 应该是指骨叩击门板时会发出的声音,在寂静的夜晚,这几下声音被无限放大。 她往门边看,依稀看到门上透出的轮廓——身形高矮适中,头部线条一直连到身上,好像没有脖子一般。 这影子轮廓只倏地闪过一瞬,像某种无人操控的皮影,瞬间扭曲成一种无法形容的姿势,然后消失不见。 笃笃笃。 紧跟着,窗子被扣响的声音响在身后。 在她回头去看的同时,廊下的灯火扭曲着晃了几下,忽然全灭了。 院中陷入一片漆黑,就显得点起灯火的屋内成了暗夜里最明显的幌子。 外面的轮廓映不到窗上,苏露青的身影却被灯火投射上去,轻而易举暴露她的位置。 然后,她再一次听到敲门声。 这次与敲门声一同响起的,还有一种喀嗒、咯嗒的声音。 像是某种……摆弄着僵硬的关节,使其掰成某种难以达到的幅度以后,关节不堪重负,发出的磨损声。 这声音和敲门声同时响起,敲门声越急,咯嗒声越重。 苏露青在敲门声里,快速吹熄了屋内的灯烛。 屋内同样陷入黑暗,四周仅有的光源来自九天之外的月亮。 幽蓝的月光透过窗纸,投射进屋内,外面那个影子消失了,声音也消失了,消失到仿佛从来没有发声过。 但直觉告诉她,外面那个“东西”还在。 没有离开。 头顶传来瓦砾被踩住的声音。 听起来像有什么东西爬在屋顶,每一处落脚点都很分散,移动速度不快,更像是一边动,一边观察屋顶之下的动静。 伴随着呼哧、呼哧的喘粗气声。 苏露青谨慎的在屋内循着声音移动,走到一处听到声音最明显的窗边,她抬手搭在窗棂上,轻轻向外一推。 咯。 窗子发出一声轻响,窗外有什么东西飞快的闪过,快到视线里只能抓住一个朦胧的残影。 幽亮月色晃进她的眼中,苏露青手上使力,干脆向外猛地一推窗户。 窗子被完全推开,窗前空无一人。 秋夜晚风盘旋而过,吹开她鬓边一缕碎发。 廊下熄灭的灯笼迟缓着随风摇晃,再远一些的地方,没有灯火照映的宫墙顶破夜幕,直挺挺往人的眼前压。 猛然间,头顶传来一阵窸窣声响。 一颗头倒吊下来,遮挡住她眼前唯一的光源。 青黑面皮,死直眼神,几乎紧贴住她! 第4章 第4章 空气里扑来一阵腥臭。 苏露青猛地后撤步,侧身避开那颗头。 然后手臂向窗外探出,出手如电,拧住那颗头,猛地往下一惯。 “嗷呜”一声,一件庞然大物顺着房檐栽下去,连带起一阵稀里哗啦的杂响。 好像有什么筒子一样的东西被连带着拽下去了。 她跟着跃出窗子,看清地上的是什么东西以后,没有停留,径直奔向另一个方向。 没有灯火的时候,月色就是最直白的指引,她借力翻上屋顶,果然看到西北角一团黑影在急速窜走,那个方向的尽头,是一扇专供司圊出入的小门。 苏露青吹响哨子,特定的音调,立即有埋伏在附近的亲从听令涌出,协助她追击那团黑影。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5节 另一边,梁眠听到动静快速赶来,带人围住窗下,小心地盯住那缠了一身乱糟糟不知是人是鬼的东西。 苏露青则继续往西北方向奔去。 那团黑影似是对乌衣巷内布局极为熟悉,又仗着点灯的速度追不上它跑的速度,一路惊险躲避,眼看着就要从小门跑出去。 这时,破空一道啸声,一支精巧弩箭射去,扎进那东西下盘。 黑影躲闪不及,往地上一扑,不动了。 苏露青从屋顶跃下,轻巧落到地上。 两名亲事官提着灯笼赶上来,弯腰查看地上的黑影。 灯火泼在地上,照亮黑影。 这时候才看出来,那黑影是个放量极大的斗篷,斗篷披在人的身上,即使动作幅度再大,在没有灯火的夜里看着,也都是一大团看不出形状的影子。 亲事官过来回禀,“苏探事,是个人,人还活着。” 苏露青活动活动手腕,固定好绑在臂上的**。 然后走近地上那人,掀开那人头上的兜帽。 灯光打在那人脸上,映出那人前额的一片青黑,竟是一大块胎记,一直蔓延到眼皮,看上去像是带着半张面具。 正是梁眠口中那个连眼眶里都是黑色的“鬼”。 “是他!”有前夜“撞鬼”的亲事官脱口而出,“他就是昨晚的何璞!” 灯火映照“何璞”周身,在地上清清楚楚显出一个完整的影子。 冤魂之说不攻自破。 苏露青居高临下看着他,面上似笑非笑,眸光被灯火映得晶亮,含着一种直击心底的玩味。 “敢在乌衣巷装神弄鬼,你的胆子不小。” 黑影颓然垂下脸,一语不发。 “不说话?这恐怕不行,”苏露青单膝跪在地上,一手扶着膝盖,歪头观察他,“夜半出现在皇宫的不速之客,需得审上一审,你究竟是人是鬼,总要先弄清楚。” 她带着商量的语气,“你这么喜欢吹灯,去过全是黑暗的地方吗?” 那人露出狐疑。 苏露青耐心的解释,“是一间很隔音的屋子,没有窗,没有灯火,你看到的全是黑的,也听不到声音,屋子里面没有别人,只有你自己。或者……何璞可能来陪你?” 那人终于反应过来,急声道,“我不是、我是有苦衷的,我是来——” “嘘,”苏露青竖起食指,按下他想说的话,“不管你是为了什么,私闯皇宫,装神弄鬼,罪大恶极,必须要审。” 她站起身,不再理会地上那人焦急的解释,朝身后吩咐,“带走。” 寂静的夜里,能清晰的听到那人不断地奋力高呼,“……何璞是我兄长!我只是想让他入土为安!” 苏露青并没有回头理会,他口口声声说兄长是何璞,看来此人就是何玉,装神弄鬼大费周章目的只是为让兄长下葬?她可不信。或许还是和账簿有关。 亲事官自去将人带下审讯,苏露青站在原地,看向西北方向的小门,问,“值夜的司圊是谁?” 不多时,有人发现司圊被打晕喂了大量迷药藏在杂物间,身上的钥匙已经被人取走。 看情形,司圊从昨天开始就被人掉包过了。 苏露青的目光从几名亲事官脸上一一扫过,终于,其中一人顶不住压力,低声开口,“前几日总衙那边的都知使君遣人过来,说是另有要务,把人调走了一大半,苏探事你回来的晚,接着又出了何璞的事,想是副知官那边还没来得及说。” 听到都知使君,苏露青觉得太阳穴都突突跳了两下,暂时不去理会,只回去查看梁眠那边。 她的书房窗下,被她拽下来的那东西还在地上倒着。 它身上缠着的一大串连绳索带筒子的东西已经被梁眠解下放到一边,这时候便不难看出,那是只又宽又长的大犬。 一身皮毛加肥肉很好的当了缓冲,以至于它从天而降除了弄出的动静响了些,除此之外一点事也没有。 “苏探事,各处又发现了几枚这个东西,似乎是滑轮。”梁眠见她过来,快步迎上去,将手里拿着的东西交给她。 苏露青将滑轮放在掌中掂了掂,想来之前那些鬼影,就是靠着这些东西牵动的。 “还有,廊下那些灯烛被人动过手脚,蜡烛全削去不少,只剩一点蜡芯。” 难怪那些灯亮得好好的,忽然之间全灭了。 她走到那条大犬身边,打算查看一番。 刚靠近,大犬就抬起大脑袋,吐着舌头热情的舔了舔她的手。 这是只傻狗,认错主人了。 也很懒,赖在地上不愿意起来,看架势是想要人抱着。 也不知道何玉是怎么把它弄进来的。 “查查何玉,看他在何璞出事的这段时间,都和谁接触过。” 梁眠领命,刚要指挥众人收拾残局,又听苏露青问,“总衙来调人的事,你怎么没跟我说?” 梁眠张了张嘴,“是我疏忽……” “下不为例。”苏露青把滑轮塞到他怀中。 “啊苏探事苏探事……” 梁眠收好滑轮,紧追两步,“之前隐约有风声,总衙要换人,那头的都知使君大概就是因为这个,所以急着添派人手给自己做些成绩,想让上面的人放心。” 末了压低声音道,“总归你明日是要随都知使君上朝的,早朝之上帝后若有什么态度,当面看着再是清楚不过。更何况能被调走的那些人平时也和我们不对付,都不是自己人,以后拿这个做理由慢慢洗个牌,谁也不能再说什么。” 苏露青睨他一眼,“你知道的倒是清楚。” “嘿嘿……”梁眠有些不好意思,“我这不也是为着能多跟苏探事你做些事嘛。” 苏露青听这话虽是受用,口中却道,“跟我做事可不太平。” 梁眠:“嗐,干我们这行的,不就是图个升迁快,俸禄多么,那种又做事太平又俸禄高的,首先得去投个好胎——” 苏露青懒得听他贫,结束话题,“行了,马上就有事做,你多留意着,看何璞什么时候下葬。” …… 朝阳高悬,秋高气爽,苏露青跟在都知使君鲁忠身侧,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语。 鲁忠原是宫中宦官,乌衣巷设立之初,他作为宫中心腹,被调派过来统管乌衣巷,这些年在总衙之中作威作福,身边也认着不少宦官义子。 说话间,鲁忠注意到走在前面的秦淮舟,忽然换过话头儿,似有感叹,“大理卿今年也有二十四五了吧……” 苏露青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但鲁忠都这么说了,她只能随口应一句,“大概是吧。” “陛下有意为他指婚,他却推辞不受,”鲁忠眯起眼睛仍在看秦淮舟的背影,像打量也像探究,“听说是一直在寻什么人,等着给人家一个妥帖身份。” 苏露青数着鲁忠的步子慢慢跟随,闻言只又嗯了一声。 鲁忠却抓着她的手臂,在上面轻拍了拍,“我们这些人,最要紧的是身后有靠山,上头皇恩虽浩荡,却也雷霆雨露共生。苏探事还年轻,后路比我们多,要不要咱家给你们二人牵个线,你与他化干戈为玉帛,喜上加喜一番?” 这话说得着实漫无边际,苏露青耳朵一听一过,再开口时只说,“前面是台阶,使君注意脚下。” 她不搭茬,鲁忠倒也不觉什么,由她扶着自己走上台阶,和群臣一起进入殿中。 苏露青进殿以后不动声色观察一番帝后,永嘉帝元俭的气色看着不太好,皇后孟殊倒是和往常没什么两样。 整个早朝,几乎都是孟殊说,元俭听。 近几月元俭的身子愈发不大好,这也是他力排众议一定要带皇后上朝处理政事的原因。 因为何璞的事,淳德县等七县的赈灾事宜还在重新商议,先前的二十万担赈灾粮出了问题,如今也要重新下拨,另派钦差前往淳德等七县安抚百姓。 这些事情说完,众臣便又是一番提议撤销乌衣巷的谏言。 乌衣巷闹鬼一事成了很好的切入点,鲁忠成了众矢之的,被朝臣群起攻之,苏露青因为阶品太低,暂时躲过一劫。 最后,孟殊压下群臣愤怒的情绪,问秦淮舟,“此事秦卿如何看?” 秦淮舟手执笏板,长身玉立在阶前,秉道,“回殿下,臣以为,乌衣巷该废。” 第5章 第5章 毫不意外的说辞,在这之前,秦淮舟就已经用行动证明了无数次。 苏露青站在两仪殿内最末尾,听了两句秦淮舟说的话,转而忙里偷闲去看大殿上方绘着的双龙莲花藻井。 而秦淮舟如击玉般的声音还是无可避免的往耳朵里面钻,让她想忽略也忽略不得。 “……此其一。其二,乌衣巷内诬告逼供成风,酷吏泛滥,酷刑密布,令人发指。若听之任之,长此以往,朝堂之上人人自危,恐有损江山社稷。” 一番话掷地有声,引得众人连连点头称是。 孟殊坐在帘幕后面,因着有珠帘遮挡,面上神情看不分明,听完秦淮舟的话,她将目光转向末尾的苏露青,“苏卿呢?” 苏露青连忙出列,“秉殿下,臣也有个疑问,想请教大理卿。” “哦?”孟殊很感兴趣,“不知是什么疑问,苏卿且说来听听。” 苏露青手握笏板,躬身静立,转头看向秦淮舟的方向,“大理卿方才说乌衣巷戒备松懈,给了外人可趁之机,还说我等今日能用闹鬼之说遮掩,明日若再发生此事,引来刺客,再放任刺客出入,或可威胁内廷安危。但昨夜乌衣巷捉鬼,臣却发现,那鬼有故人之姿——” 她话锋一转,“敢问大理卿,明明何璞停尸在大理寺,为何其弟却宁愿夜闯乌衣巷,假扮冤魂求乌衣巷为兄长下葬,也不肯直接去大理寺收殓?” “可是大理寺表里不一,故意为难于人?” “简直一派胡言!” 文臣队伍里的大理丞,忍不住出列反驳道,“大理寺从未为难过任何一人,自何郎中被转移至大理寺,大理寺便立即请何家人前来带回何郎中。怎奈何家人伤心过度,又因苏探事曾先于御史台审过何郎中,心中惶恐,言明只盼大理寺尽快审明,还何郎中一个清白,才好安稳带人回去下葬。” 大理丞说到这里,重哼一声,“若非心中有鬼,敢问乌衣巷何故抢在御史台之前,非要提审何郎中?” 眼见着话题又要拐回乌衣巷上面,一直没有言语的元俭忽地抬袖掩住口鼻,咳嗽起来。 众人连忙关切看向龙椅之上,却见皇帝连咳数声仍未能停歇。 孟殊立即示意内监,宣布退朝。 一众宫人搀扶着元俭走出两仪殿,其他人恭送过帝后,也纷纷各自离开。 鲁忠擦了擦头上冷汗,长长舒出一口气,不知是在向着苏露青说,还是自顾自感慨,“看来我这个总衙都知使君,也是时候回去享享清福了。” 待走出两仪殿,看到立在阶下负手背对着他们的秦淮舟,鲁忠顿住脚步,拍了拍苏露青搀扶着自己的手臂,“苏探事啊,昨天抓了的那人,别审得太久了,该放就放出去,这个节骨眼儿上,乌衣巷里闹出人命,可就不好了。”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6节 苏露青垂着眸,一副恭顺模样,“使君放心,人只是关着,什么也没动。” “行了,”鲁忠点点头,抽回自己的胳膊,“你去忙你的,我叫几个儿子扶我回去就行。” 苏露青闻言退至一旁,“恭送使君。” 鲁忠下了台阶,和秦淮舟点头示意一下,便抬手招了候在殿外的几个小宦官来,搀扶自己离开。 苏露青这才也走下石阶。 看秦淮舟一直没有要走的意思,她便停在与秦淮舟隔着四五个人的距离,并排站着。 目光远眺出去,当先开口,“乌衣巷还在,又让你失望了。” “何玉真是那么说的?”秦淮舟却问。 苏露青转头往他那边看一眼。 今日上朝,秦淮舟穿的自是三品绛紫官服,官服熨烫服帖,自然垂坠,宽肩窄腰隐在官服之下,整个人看上去颀长俊逸,风从他眼前拂过,便又添了些峨冠博带的意味。 看起来着实讨厌。 苏露青眉头稍挑,话到嘴边忽然转了个弯儿,“你不是标榜大理寺秉公办案明察秋毫么,想知道何玉怎么说的,着人去查啊。” 结果自然是毫无悬念的不欢而散。 …… 回到乌衣巷,梁眠立即凑了上来,“苏探事,人还在里面关着,现在要开始审吗?” 苏露青顿住脚步,思索片刻,改了主意,“放人。” “是……啊?” 梁眠都走出去几步准备把人拎出来提审了,忽然回过味儿来,“不用审了?直接把人放了?” “嗯,放了。”苏露青脚步不停,径直往自己的书房走。 还没等走到门口,一阵腥风忽地罩过来,紧接着一片阴影直扑向她,同时伴随着身后梁眠滋儿哇的大喊,“啊啊啊苏探事小心啊!” 苏露青侧身的瞬间就地一滚,避过那犹如泰山压顶般的庞然巨物,耳畔又有哈吃哈吃的声音传来,肩上跟着搭上一个东西。 热热的,肉乎乎的,试探着用力又踌躇停住的,像个爪子。 梁眠大呼小叫的声音跟着也响到耳边,“祖宗诶,这可不是你能扑的,快下去、下去——” 苏露青扭头往身后看,就见昨夜那只大犬正蹲在地上,歪着大脑袋懵懵懂懂的盯着她。 看她转过脸来,大犬的嘴张得更大,嘴筒子往前伸,一只狗头上挤满一个大大的笑容。 “它怎么还在这里?”苏露青起身拍了拍身上蹭到的浮灰。 “它不是何玉带来的嘛,人之前一直在里面关着,它也没地儿处理,我从厨房捞了几块肉给它,它就更不愿意走了……” 苏露青看着此时已经跑到她脚边的这一座大犬——岂止是不愿意走,看它一会儿蹭蹭自己,一会儿探头向梁眠的那个亲昵劲儿,俨然已经把自己当做乌衣巷里的一份子了。 不禁叹了口气,“何玉都放了,你还不把人家的狗送回去?别回头外面又传什么‘乌衣巷连人家的狗都不放过真是罪大恶极’啊。” 梁眠万分不舍,但也只能“嘬嘬嘬”着引着大犬往外面走,送回何玉身边。 何玉离开没多久,便有消息传来,何家人去大理寺殓了何璞的尸身,送去下葬了。 “何玉都走了,它怎么还在这里?”快晌午的时候,苏露青听到窗外有狗喘粗气的声音,搁下卷宗走到窗边,看着做贼心虚似的追着大犬过来的梁眠,“你没送走?” “送了送了……”梁眠一脸生无可恋的抓住大犬的后颈皮,不让它继续往屋子里面冲,隔着窗子对里面的苏露青说,“何玉说这不是他的狗,就是莫名其妙跟着他一起进了乌衣巷,他看这狗挺听他摆弄的,就暂时把狗带在身边用着了。他还说现在心愿已了,狗也用不上了,就不要了。” 苏露青深吸一口气,又听梁眠小心翼翼的说,“苏探事,我看它也挺好的,以后追查人犯的时候,若是咱们的猎犬不够用,它倒也可以凑个数。” 似是为了证明自己也可以,大犬从在地上趴着改为打了个滚,“嗷呜”一声。 苏露青扶着窗台看它一会儿,眼眸微沉,点点头,“倒也有能用得上的地方,那就留着吧。” 又在梁眠露出一个松了一口气的笑容之后,补上一句,“以后它的吃食,从你的俸禄里扣。” 梁眠顿时哀嚎一声。 大犬的插曲过后,苏露青又听梁眠回禀了几件大理寺那边的动向: 何璞的尸身被何家人带回入殓,之后秦淮舟着人往太府寺去,估摸着是想通过太府寺查问东西两市,摸排那二十万担粮食可能的下落;又亲自去了一趟户部,应该是去问询赈灾粮出纳流程上的相关人员。 一直到日落西山,夜色染进天幕,苏露青才叫来梁眠,交代他着手准备一件事。 “……苏探事,这事儿……能行吗?” 梁眠听完她交代的事,眨巴眨巴眼睛,“何璞刚下葬,咱们就去挖他,要是被外边知道了……” 相比于梁眠的心虚,苏露青明显理直气壮不少,“知道又如何,乌衣巷在外面还有什么好名声么?” 梁眠犹犹豫豫,“不是名声不名声的事儿……主要是,何璞都死了,入土为安了,我们现在去挖他的坟,不太好……吧?” 苏露青乜他一眼,“你只要不出去大声嚷嚷‘乌衣巷的挖何璞坟啦’,有谁会知道?” “但……”梁眠还是有顾虑。 “事关天星谶,”苏露青抬手虚虚往上面一指,“还有之前追查线索时,找到又丢了的那个账簿,里面不是有何璞的名字?他既然卷进来了,何玉又宁愿来乌衣巷闹上一通才下葬何璞,这里面就有蹊跷,说不定,关键就在尸身上。” “哦……但何璞尸身若是真有问题,御史台和大理寺不是都应该查出来了吗?” “他们查与不查,会和我们通气儿?” “不会,”梁眠马上摇头,“属下明白了,这就去准备。” 苏露青忽地叫住他,“把那条大犬也带上。” 梁眠一愣,“它……不行吧?要不我还是牵条猎犬来算了。” 苏露青坚持道,“不要猎犬,就要它。” …… 夜黑风高,正是鸡鸣狗盗挖坟开棺的好时候。 苏露青带着梁眠等一众亲从,从安化门出城去,一路奔着何家墓地的方向而去。 夜半坟地鬼火幽幽,风声窝在里面,时不时传出几声呜咽。 周围没有灯火,四周一片漆黑,他们手里提着的灯笼就是唯一的光源。 “诶呦!” 梁眠不知道第几次绊到石碑。 “无意冒犯……无意冒犯啊……”他匆忙直起身,冲着那些石碑作揖,口中念念有词。 苏露青已经找到写有何璞名字的石碑,与何胥的那块并排立着,石碑前还有烧过香烛的痕迹。 她向后伸手,亲从递来一只铁锹,她抓着铁锹找了个位置,大致探了探土层,吩咐,“挖。” 铁锹在坟前挥舞,那只大犬更是撒了欢儿似的在相同位置刨地打洞,速度飞快,没一会儿就掏出一个深坑。 “原来它是这么用的,”梁眠心惊胆战的挖着,又不动声色挪动位置,引大犬来自己这边帮忙挖,跟着问苏露青,“苏探事,你是不是怀疑,何璞的棺材里藏着那本账簿?” 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经回过味儿来,何玉这么大费周章的在乌衣巷里装鬼,好巧不巧的是账簿也在他装鬼的时候不见了,八成就是何玉偷了账簿。而何玉为掩盖行迹,就选择把账簿先藏在何璞的棺材里,等日后风声过了,再回来开棺取账簿。 如果真是这样,那何家和天星谶,恐怕也脱不开干系。 苏露青看着坑里已经露出的棺椁影子,将铁锹插进土里,“先开棺看了再说。” 棺盖打开,里面立刻涌出浓重的尸臭。 其中一名亲从下到坑底,另一人提灯替他照着,待查验过一番,亲从上来回禀,“都是些寻常随葬之物,没发现什么特殊东西。” 苏露青紧了紧面上蒙的面巾,撑着坑壁小心的顺下去,梁眠连忙跟着她下去,手里举着灯笼,帮她照亮。 深秋天寒,尸身相对容易存放,但苏露青在查验何璞的手脚时,却发现有溃烂的痕迹。 “可能就是腐烂的地方不太一样吧?”梁眠的声音从面巾底下闷闷的传出来。 “不像,”苏露青放下袖子,又去查看何璞尸身的前襟,“灯,照过来些。” 梁眠依言照做。 胸前皮肉看起来不像四肢那般溃烂,而溃烂最严重的地方是手指、脚趾这些末端指节,加上尸身原本腐烂的速度,这两处地方看起来就更是惨不忍睹。 梁眠几乎快要吐出来了。 苏露青直起身,回到地面上,梁眠也忙跟着爬上来,在稍远些的地方大口大口喘了几口气,回来接着问,“会不会……因为天冷,所以他生过冻疮?” “现在这种天气,你觉得可能吗?” 梁眠一缩脖子。 “先填回去吧。”苏露青说。 梁眠关切问,“那……看出什么结果了吗?我们接下来要怎么查?” “接下来,”苏露青抬手指向何胥的坟,“挖那个。” “啊……?” 梁眠只觉得头顶的天随时要崩塌。 而苏露青已经提起铁锹,往何胥墓边走去,走到一半忽然想起什么,从怀中取出一张字条,掷进何璞的棺材里。 “这又是……?”梁眠不解。 苏露青抬手示意亲从合上棺盖把坑填回去,面上讳莫如深,“戏台搭上了,人么,当然是越多越热闹越好。” 第6章 第6章 苏露青是怎么想的,梁眠不知道,也猜不出。 梁眠只知道,这位苏探事自打进了乌衣巷,那就是一门心思的做事,上头对她也格外器重,什么要紧活儿都交给她,她也完成的出色——虽说方法极端了些,但胜在效率高。 上头高兴,赏赐源源不断,连带着她手底下的人都跟着沾光吃香喝辣。 这会儿他虽说听不懂搭戏台到底是什么意思,前一句却听的明明白白。 既然苏探事让他们挖另一处坟,那就开挖。 一群人加上一只狗卖力挖了一通,终于将何胥的棺材也挖了出来。 等到开棺的时候,却听底下的亲从“咦”了一声。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7节 “苏探事,这口棺材……似是精铁打造的。” 寻常棺木多用杉木,富贵人家多用檀香木、楠木,至于精铁打造的棺材……倒是第一次见。 苏露青朝下看去,灯火照着的棺材反射着光,看着明显比刚刚何璞的棺材要亮得多。 事出反常,她先问,“好打开吗?” 底下的人仔细查看一番,“这棺材虽是精铁的,但还算薄,钉子虽说钉得更紧,或许再多撬一撬便能撬开。” 说着,几人围着棺材敲敲打打,找到一处合适的位置,费力将棺盖撬开。 薄的一层棺盖,撬开的时候发生弯折,等到完全掀开,亲从将灯笼探进里面照亮,又是“啊”了一声。 “苏探事,这里面……是骨灰!” 时人多推崇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万不敢随意损伤分毫,加上事死如事生,丧葬之事也甚少会用火葬,除非被葬之人生前身染传染恶疾,或是因意外葬身火海等导致尸身被烧焦。 何胥一个好端端的官宦人家子弟,只是因心疾而死的话,何至于动用火葬? 还连棺材都用精铁打造? 苏露青再次来到棺材边上,往里查看。 精铁棺材里同样搁着几件陪葬冥器,另一边摆着个方方正正的木盒,盒盖刚刚被打开过,里面装着骨灰。 她顿时紧皱起眉。 “你之前说,何胥是什么时候病死的?他患的是什么病?”她再次问梁眠。 梁眠仔仔细细的答,“约莫就是半月前死的,何胥因有先天心疾,久治不愈,半月前心疾发作,连郎中都来不及请来看,人就没了。” 半月前…… 那时淳德县等七县闹蝗灾的事刚刚传回不久,元俭急召中书令与侍中商议此事,诏令几乎是立即下达尚书省,再由尚书省火速分派到户部,拨出赈灾粮,昼夜不停送往淳德等七县。 那之后一直到前几日,朝中才堪堪得知,送去的赈灾粮全被换成了麸糠。 若整套流程按这个速度走下来,唯有何璞这个仓部郎中真正看到过赈灾粮,由他钤印发出以后,这批赈灾粮在途中大概并未再被检验过。 这样看来,这批赈灾粮或许从一开始就是麸糠,真正的粮食或许在更早之前,就已经被人暗中偷换掉了。 但…… 何家父子这般下场,究竟是自身问题,还是外力的不可知,还需得顺着这条线索,往更深处查。 那么突破口应该就在…… 苏露青看向那盒骨灰。 “苏探事,骨灰要继续查吗?”梁眠忽然问。 苏露青正想着事,听到这话便点点头。 正欣慰于梁眠终于不用她下令也能自己动脑子想想接下来应该查谁了,但在看到梁眠接下来的动作以后,饶是她什么场面都见过了,也还是因为眼前这真的不曾见过的场面,感到震惊。 就见梁眠脸上铺满视死如归的神情,掏出匕首,伸进装了骨灰的盒子里,深入而彻底的拨几下,“嗯……里面只有骨灰,没有别的东西。” 虽说梁眠此举过于惊世骇俗,但也确实打消了她的疑虑,她示意梁眠赶快上来,将棺材恢复原样。 两处新坟恢复如初,苏露青带着查到的结果,带领众人沿着安化门原路返回。 才进城门不久,忽见另一边有一行人轻骑简装而来。 苏露青他们隐在坊墙暗影里,并未引人注意,但那一队轻骑却刚好被她看个*正着。 是秦淮舟。 跟在秦淮舟后面的是尹唯,余下的应该也都是大理寺内常听命于秦淮舟行事的心腹。 这一队人持手令来到安化门下,顺利叫开城门,出城去了。 “苏探事,那边的好像是……大理卿?”梁眠眯着眼睛仔细看了半天,终于说道。 苏露青看到安化门重新关闭,从这个方向出去,要么是出城去往别处城池,要么就是去西边的坟地,秦淮舟如此趁夜行事,看来就如她所料,往坟地去了。 “留两个人去大理寺附近盯着,其余人,跟我回乌衣巷。”她吩咐。 梁眠还在身后悄悄问她,“苏探事,大理卿他们会不会也是奔着查何璞尸身去的?” 如此正好,她要查何璞身后的秘密,秦淮舟也在查何璞,那她何不省力些,踩着秦淮舟这块石头过河? …… 从安化门出去,向西再行两三里,便是一片墓地。 长安城里的百姓大多会选在这里安葬。 秦淮舟勒马在墓地之外,身后尹唯等人纷纷跟着下马,随他走入墓地深处。 墓地四处不时闪过幽蓝鬼火,比别处更为参天的树木高耸向天,枝叶更为繁茂的向周围伸展,在这一处天空之下编织成一张树网。 月色从树网缝隙间漏下来,再被切割成一片片碎光,点缀地面。 秦淮舟迈出一步,踏在碎光上,那碎光便转而落到他的靴面,再随着他走路抬起的动作,滑进靴底。 “侯爷,到了,就是这里。” 尹唯停在一块石碑前,拿灯笼照亮石碑上的刻字,“这块就是何璞的墓。” 秦淮舟点点头,“先做准备。” 尹唯得令,朝身后一招手,有杂役上前来摆上香烛等物,另有人身着道袍,手执三清法铃,于坟前结起手印,口中念念有词。 如此一番过后,尹唯上前请示,“侯爷,都妥当了。” 秦淮舟深吸一口气,最后再看一眼何璞的石碑,说,“开始吧。” 杂役手执镐头、铁锹等物,开始挖凿坟墓。 秦淮舟也拿了把锹,只是在铲下第一抔土的时候,总觉得手感有些不对。 似乎……有些太过松软了? 他侧头看一眼灯笼照着的土丘,此时已过三更天,坟地里面只有他们这一块有光亮,其余各处都极幽黑,依稀只能看出些轮廓,眼前铲下的是深色的土,和脚下的土看起来没有太大的差别。 中途不断有碎石滚落,各种工具敲在上面,发出一些叮叮当当的响声。 看到他动作有迟疑,尹唯只当他过不去心里那关,还在不习惯,便说,“侯爷去那边歇下吧,这些粗活儿交给我们来做。” “不必。”秦淮舟继续铲着土丘。 又铲了一会儿,心中那股怪异的感觉还是萦绕心头。 忽听尹唯在旁边说,“何家入殓事宜做得倒是简单,不过这也算是方便了我们,等回头事情都查明了,不如替他们给何璞这墓重新浇个封层,也算是向他赔罪。” 难怪,秦淮舟想,何璞是今日才刚刚下葬的,这里的土有新翻过的痕迹,原也正常。 是他多心了。 提到何璞,便又想到这桩贪墨案,还有大理寺此前刚刚受命暗查的救命神药。 据说此药在民间极为流行,百姓大多称其为“灵药”,任何疑难杂症,只要服过“灵药”,都会药到病除。 皇帝元俭近年来一直被头疾困扰,宫中御医对此束手无策,每每发病时,只能以针灸疏导,但终究只是治标不治本。元俭听说民间有此种神药,很感兴趣,但因此药太过神秘,甚至来路不明,宫中无人敢让皇帝涉险,元俭便暗中命他查明此药来源,若它当真是有益神药,便送进宫来。 然而秦淮舟真正去寻找“灵药”这种药时,却发现京中药铺从未有过这种“灵药”。 那些郎中们更是直言,世上根本不可能有此种灵丹妙药,若真是任何病症都能通过此物药到病除,也只可能是短期激发人体极限的虎狼之药。 药铺没有“灵药”,鬼市却有。 鬼市之内百无禁忌,弩、铁矿等物屡见不鲜。 大理寺是在卧底一桩铁矿私售案中连带查到了“灵药”的影子,只是抓捕过程中,真正的上家脱逃,只抓住几个中间人。 据他们交代,他们前不久除了牵过铁矿的线,还替一位官员牵过“灵药”的线。 而这个官员,就是何璞。 赈灾粮贪墨案一出,何璞身死,尸身停在大理寺多日却不见家人收殓,直到何玉扮鬼大闹乌衣巷,何家人才匆匆前来收尸下葬。 种种迹象告诉他,何璞身上应该有不为人知的秘密。 这也是秦淮舟不惜打破规矩,也要来此挖坟的原因。 “挖出来了!” 另一边,大理寺众人齐心协力,将何璞的棺材挖开。 然而在开棺检查的时候,尹唯忽然从里面拣出一团明显有别于棺内葬品的纸团。 “侯爷,棺材里发现了这个。” 秦淮舟将纸团打开,是一张字条,借着灯光细看,上面龙飞凤舞写着: 君子立身,不挖坟掘墓,不行梁上勾当,而今掘墓者何如? 第7章 第7章 这话前不久他才刚刚对一个人说过,如今这句话被原封不动的返还给他,此情此景,着实讽刺。 秦淮舟攥着字条,眼前似乎已经浮现出苏露青那含着三分嘲弄三分挑衅的眉眼。 呵,不愧是乌衣巷的,丧心病狂之事做起来都毫无负担,这种事上又怎么会甘于人后。 “侯爷,可是有新发现?” 尹唯看他对着一张字条拧眉不语,疑心这字条是下葬时不慎遗留在棺内的某样新证据。 刚要凑过头来跟着看一眼,秦淮舟猛地转腕,手上一收,字条重新被揉回掌心,“无事。” 尹唯愣了一下,讪讪退后一步。 意识到自己掩饰的太过明显,秦淮舟呵出一口气,迅速转移话题,“那里面还有什么发现?” “哦,对,”尹唯把刚刚在棺材内的查验结果说给他听,“随葬品都是寻常器物,还有两块玉佩,都是何郎中生前常佩戴着的,如今也随葬在内,别的……除了何郎中的尸身还未验过,其它看不出什么异常。” 秦淮舟点点头。 这个发现,想来苏露青也已经知晓了。 也就是说,她已经先他一步,验过了何璞的尸身。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8节 秦淮舟从仵作那边拿过一副羊肠手套,仔细带上,和仵作一起下到坑底。 尹唯提着灯笼也跟着一同下去,在秦淮舟身边高高的举着,替他照明。 何璞下葬时穿的公服,这会儿官帽被轻轻摘掉,尽管如此,收束齐整的发髻连同一片头发也还是松动不少。 又检查过其它各处,最后秦淮舟的目光落在溃烂的明显与其它部位不一样的手指上。 灯火将露在外面的白骨也染上一层橘光,他看向仍在仔细查验的仵作,问,“这样的伤口,可是外力导致?” 仵作摇摇头,“不像,这更像死者生前的皮肤已经自内里发生溃烂,而手指脚趾这种末端关节本身便已经是气血流通的最后一环,若气血不足,再患上容易引发溃烂的病症,恢复的速度也会很慢。” 同样的,死后身体发肤随时间流逝自然腐烂,本就有溃烂的皮肤因此加剧,便成了现在这般模样。 但…… 原因是什么呢? 从这些天的查问结果来看,何璞近期并未生病,也没请过郎中。 何家唯一一个病人是何璞的儿子何胥,然而何胥虽然常年吃药,这段时日也并不曾看过郎中。 秦淮舟的目光跟着移向旁边的何胥墓。 如果她之前也来挖开过何璞的棺木,发现了何璞尸身上的秘密,她会怎么做?是不是也选择了一不做二不休,再次查验何胥的尸身? 疑问就在眼前,要想查清何璞与“灵药”之间的关系…… 何胥,也许就是那个最有可能的突破口。 想到这里,他走到隔壁的何胥墓前,示意众人将在何璞墓前做过的法事,在何胥墓前再做一遍。 然后,挖开何胥的坟。 …… 乌衣巷内灯火通明,几个文书在班房里抄录新下来的口供,梁眠整理出来一批卷宗,顶着一廊灯火来到苏露青处。 “苏探事,这几个对皇后出言不逊的官员都已经认罪了。” 苏露青瞄一眼卷宗,点头,动动手指。 梁眠会意,正要拿去归档,苏露青忽然叫住他,“你也有几天没回过家了吧?总归乌衣巷的人不受宵禁限制,这件事做完,你今夜就回家休沐去吧。” 梁眠眼睛一亮,却说,“苏探事,这休沐我能攒攒吗?” “怎么?” “反正我家也没人,我不在房子也跑不了,不着急回去,但休沐如果能多攒几天的话,等我到时候娶了亲,我索性能多休一阵子婚假了。” 八竿子都打不着影儿的事儿,梁眠却畅想得眉开眼笑。 苏露青见状,只点点头,“允了。” “多谢苏探事!”梁眠喜滋滋的道谢。 “等等,”苏露青再次叫住他,“你既然不想回家去,那就随我再去个地方。” …… 今夜见过何璞、何胥两父子的遗骸以后,案子进展愈发模糊不清。 苏露青虽已命人去查问给何胥看过病的郎中,到底还需要等上一段时间,而夜长梦多,她心里的另一个疑虑也越来越深。 不如趁着今晚,夜探何府,看能不能找到什么新线索。 何府在大通坊内,大通坊挨着安化门,从乌衣巷到大通坊,虽然路线上只需走过朱雀街西第二条街,却也几乎贯穿了城北城南。 大通坊内武侯看过他们的腰牌,忙不迭放行,又跟着苏露青紧走几步,询问可需要他们协助。 苏露青步子未停,只说,“乌衣巷办案,肃清周围。” 武侯自去回禀坊内中郎将,很快,何府附近的巡逻武侯便改道去巡别处,不再打扰他们。 何府在大通坊西侧,院墙不算高,但和临近的几座民宅相比,自是气派不少。 大门前悬着两只白灯笼,里面静悄悄的,何家人早已歇息。 苏露青找了一处好借力的院墙,正系着衣摆,另一头梁眠已经蹭蹭蹭三两下攀上院墙,往院子里望。 “苏探事,”他骑在墙头,小声说,“上来吧,底下没有人。” 苏露青系好衣摆,借力攀上墙头,往院中看去一眼。 院中一片漆黑,侧耳细听,听不到任何一点细微的声音,似乎全府的人连同上夜的仆从都已经睡熟。 两人跳进院墙里面,短暂调整一下呼吸节奏,她当先往主院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都不曾看到仆从,所有的屋子都一片漆黑。 梁眠一边走一边听周围的动静,不时压低了声音同她说,“真是奇怪,怎么感觉一点儿人声也听不出?上次来何府的时候,也不是这样啊。” “别说话了。”苏露青谨慎的边走边观察。 寂静的院子里,能清晰的听到二人哪怕刻意放轻过的脚步声。 何府不算大,很快就走进主院。 梁眠先过去试探着推了推其中一扇门。 门上传来意料之中的阻力,但在阻力之后,他还听到了一声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声音。 是上了锁的锁链声。 “哗楞楞”响成一串。 在寂静的院子里格外明显。 “怎么……?”梁眠狐疑着看向苏露青,又快速走到其它门前,这次推门前先低头看了眼门上,“苏探事,这里的门……全都上锁了?” 拳头大的锁头坠在当中,他抬手抹过锁头,感觉到指尖抹下来一层灰。 “嗯……至少也有一个月没人动过了。”他搓掉这层灰,分析。 苏露青闻言,眉头跟着一皱。 眼前这间屋子是主屋,就算不是何璞住着,也该有何老夫人住,怎会上了锁?还至少一个月都没有人进去过? 保险起见,她和梁眠分头检查了主院里的所有门窗。 全都上了锁,锁上落着一层灰。 梁眠一头雾水,“苏探事,这……怎么办?” 苏露青略一思索,便快速折回去,边走边朝头上摸了一把,拔出藏在发髻里的钢针,拨开主屋门上的锁芯,推门进去。 屋内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大的灰尘,一切器具摆放整齐,是随时等待屋主人回来的样子。 梁眠跟着进来,将屋中陈设大致扫过一遍,口中念念有词,“……花梨木梳妆台、花鸟工笔屏风坐床、花梨木桌案、茵席……” “嘶……这看着,应该是何老夫人住的屋子吧?” 苏露青已经走到卧房一侧,见床帐对面的窗下摆着几口衣箱,同样上了锁,是精巧的小金锁。 她拿钢针在锁芯处拨了几下,打开衣箱,里面果然露出叠摞整齐的妇人衣物。 “不对呀,”梁眠跟过来,看着衣箱里的衣物,一脸不解,“昨天何老夫人还隔着门同我们说话,我们的人也没有提过何老夫人离开何府的事儿,而且看着屋里的情形,何老夫人明明早就不在这里了——” 他越说越迷惑,“那隔门同我们说话的“何老夫人”,又是谁?” 苏露青合上衣箱,冷笑一声,“谁说门里的,一定就是何老夫人了。” 梁眠张了张嘴,正想再说些什么,忽听窗外院中又响起一阵脚步声。 他慌忙看向屋内能躲避处,“何家人来了?” 夜幕深,月色也深。 屋内虽是漆黑一片,院中与屋内对比,明显亮堂许多。 隔着窗子能依稀辨别出院中人的身影,苏露青看出来的是谁,径直走出去,“放心吧,这里不会有何家人了。” 走出屋子,和院中人的视线对上,两边的目光里都没有意外。 梁眠跟在苏露青身后望向院中,就见走在前面的是大理寺卿秦淮舟,跟在他身后进来的,是大理评事尹唯。 都是熟人。 那边的尹唯心里也是这么想的,他自觉和梁眠一道退到一旁,坚决不打扰这两位上司。 秦淮舟微抿着唇,看着施施然从里面走出来的苏露青。 不出所料的看到她眉眼间含着的三分嘲弄三分讥诮三分挑衅,以及一分虚情假意的寒暄。 接着听到她说,“月黑风高,登堂入室,秦卿好兴致啊。” “你不也是?” 他负手站在原地,月华清辉萦绕他周身,眉眼被月色浸润的愈发冷然。 “我和你不一样啊,”苏露青站在门前自然无比的说,“我,乌衣巷的,做这些事再寻常不过,至于你……” 她看住他,眼皮儿上下翻动几下,既是打量,心里肯定也没憋着什么好话。 果然,下一刻就听到她似笑非笑的问他,“何璞虽死,如今却还算朝廷命官,你先开朝廷命官的棺,后闯朝廷命官的宅,想干什么呀?” 第8章 第8章 诡辩。 颠倒黑白。 贼喊捉贼。 恶人先告状! 秦淮舟脑子里闪过无数个类似的词语。 再开口时,他压住眸中晦色,展现出绝对的身如朗月清华,绝对的持中秉正。 语声平静,像朝堂之上遭受弹劾之后的沉着剖白,“何璞之案疑点重重,大理寺既受命审查,便不会诬陷一人,凡是对查案有利的,哪怕为千夫所指,也在所不惜。” 话音落,有人拊掌赞叹,“嗯,有理有据,言辞恳切,真是感天动地啊。”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9节 苏露青是称赞的煞有介事,但一旁的尹唯和梁眠,却是从心里往外的觉得秦淮舟这话说的太对了,太好了,太感人肺腑了。 而秦淮舟说完这话,别过脸不再看她,目光在上了锁的门上扫过一遍,若有所思。 尹唯连忙上前,将刚刚的发现报与他听,“侯爷,主院里所有的屋子都上了锁,看情形,近一个月内都没有人住过。” 秦淮舟听后,往苏露青那边瞥去一眼。 尹唯联想到什么,也跟着往那边看去。 被质疑的人抬头看了看月色。 时间有限,没必要和大理寺的人纠缠太多,索性招呼梁眠,“走了。” 说着,径直往东跨院那边走去。 梁眠连忙小跑着跟上,顾及着周围太静,说话声音轻易就被听到,他愈发小声,嘀嘀咕咕,“苏探事,方才尹唯说漏了嘴,说他们已经把其它几处地方都探查一遍,府中没有人,全都没有人。” 苏露青之前进过何府,见过何璞,自然也知道府内大约有多少仆从。 听到这话极为诧异。 梁眠也皱着眉头道,“真的很奇怪啊,今天白天何府还出人去大理寺领了何璞的尸身带去下葬,结束以后也都回了府,怎么只一个晚上的时间,所有人都不见了?难不成这何府真有什么吃人的妖怪?” 人虽不见了,东西还在,进入东跨院,这里的房屋并未上锁,看样子这里便是何璞与何胥的起居之处。 正房是卧房连着书房一起,是何璞的居所,苏露青进屋走进书房一侧,先点起烛火,随后从桌上书本一类的东西翻起。 正翻着,外面又响起脚步声。 梁眠守在门口,立即报之,“苏探事,是大理卿他们。” 苏露青加快翻查的速度。 何府一共就这么大,探查的地方也就这么几处,两边都为着何璞而来,说不定要找的东西也是同一个。 既然如此,这么重要的东西,她自然更不可能拱手让人了。 见秦淮舟进来,她拿走烛台,让光源跟随自己移动,走去检查书架。 余光里看到秦淮舟借着烛光余亮翻拣书案上的东西,当即开口干扰道,“你不再仔细查查主院的东西?查仔细些,别回头遗漏了什么,又说我们乌衣巷妨碍你们。” “多谢提醒。”秦淮舟只回了这么一句,仍是不紧不慢检查桌上东西。 尹唯一路小跑着过来,手里拿着烛台,进来就掏出火折子将蜡烛点上,替他照着。 屋中一下子又光亮不少,与此同时,梁眠也拿来了第三个烛台,捧着跟在苏露青身边。 两边各自查验,同时暗中盯紧对方动向,一心二用,倒也井然有序。 可惜何璞的书房虽然书纸信笺颇多,看上去却都和案子没什么联系,饶是如此,苏露青依然将找到的信件全部收拢起来,准备带回乌衣巷细看。 秦淮舟同样如此打算。 两边拼着收集信件的速度,堪堪打了个平手。 离开屋子时,苏露青不着痕迹落后一步,摸了下袖口。 那里收着一只空掉的小药瓶,是她趁着秦淮舟进门之前抢先在桌案底下发现的。 药瓶虽然已经空了,但里面应该还残留着些药味,如果能从这里面嗅出几样药材,或许可以知道何璞吃的是什么药。 走在前面的秦淮舟察觉到身后的脚步声停了,步子一顿,回头看向她,“苏探事怎么不走了?” 苏露青若无其事走上前,“怎么?秦侯现在不怕乌衣巷先一步拿到证物了?” 秦淮舟淡声道,“此处多有古怪,苏探事还是小心为上。” 口中说着关怀的话,睫羽下的防备多得简直要漫出来,苏露青冷笑一声,在他的注视下,走进一侧厢房,进了何胥的屋子。 秦淮舟随后走进去,仔细查看屋内。 何胥的屋子相比何璞来说,布置要简单许多,也许是因为何胥自幼便身子不好,精力不足,大多数时候都要卧病在床。 “奇怪……” 梁眠进屋查看过一应器具,走到苏露青身边,低声耳语,“这些坐具上全都有被损坏的痕迹,新旧痕迹都有。” 苏露抬手摸了下缺角的桌案,问,“能看出来是什么东西损毁的吗?” 梁眠嘶出一声,“像手,脚,头……捶、踹、砸、磕出来的。” 苏露青将烛台凑近桌角,又向下移,看看桌腿。 漆在上面的漆有被摩擦蹭掉的痕迹,桌角的棱角摸起来稍有些硌手,仔细看来的确像是曾重重磕到地上过的样子。 “这……”梁眠不解,“何胥几乎可以说是柔弱不能自理,他哪来的力气这么暴力对待这些器具?” 苏露青直起身,看到秦淮舟刚刚从何胥的床榻那边离开,便也走过去,将烛火凑近被褥。 她闻到一股习以为常的血腥气,忽然问梁眠,“还记得之前进来时,院子里晾的东西吗?” 梁眠回想一番,“衣服,被褥……啊,”他气息一紧,“该不会都是何胥的东西吧?可他不是都死了吗?” 苏露青呵出一口气,“看来是没死透。” “那。”梁眠又压低些声音,“那何胥棺材里的骨灰……又能是谁的?” 苏露青的目光往主院方向一溜。 梁眠倒吸一口凉气,此事太过诡异,他不敢随意开口下结论,只能将这个猜想在喉咙里滚过一圈,咽回肚子里。 “那我们现在……应该查什么?”他问。 苏露青走出屋子,“查查这府里的人都去哪了。” 从东跨院出来,四周愈发幽黑,只能看到各自手中端着的烛台放出的光晕,在漫无边际的夜幕下微弱如萤火。 秦淮舟是先于他们离开何胥的屋子的,这会儿并没有去别处,只等在院中,看情形,似是专门在等她。 苏露青停下步子,了然看向他,“大理卿在别处也是这般谨慎么?” 秦淮舟:“此处蹊跷过多,更要小心行事。” 能把不放心她必须看着她以免她暗中动手脚说的如此坦然,恐怕朝堂上下无人能出其右。 不过这样也好,他们本就互相提防,与其分头行事再分心揣摩对方用意,倒不如这般面对面盯着。 想到这里,苏露青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你说的没错,既然迷雾重重,不如携手共进。” 秦淮舟点点头,“正有此意。” 何府不大,一行人在府中查过一圈,暂时再无收获。 往后院去的路上,苏露青忽然开口问,“你觉得何府如何?” 秦淮舟回想先前看到的种种,道,“青瓦粉墙,器具寻常,应是勤俭之家。” “那他贪墨的银钱呢?你觉得,他会花在什么地方上?或者说,他会藏在什么地方?” 贪墨官员未必人人都骄奢淫逸,也有贪来大量银钱却不敢开销,依然守着清贫日子过的,苏露青此前经手的案子里,便有过这种人。 “何璞日常关系网简单,平日里深居简出,官场应酬也甚少出席,而且,”秦淮舟目视前方,语气平静,“贪墨一案还未结案,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不可做如此武断的判断。” 苏露青:“若要查证,便需得有个假设,你若不是在心中怀疑何璞的确贪赃,今夜又何必冒这般风险去查何璞的尸身?甚至还查到了何府里来?” 秦淮舟:“只是最直接的假设而已,何璞若是被冤枉的,从他入手,也能最快替他洗清罪名,还他清白。” “那么,”苏露青停下步子,紧盯住他,不打算错过一丝一毫的神情变化,“今夜何府之行,可打消了你的疑虑?” “怎么?”秦淮舟同样直视她,“苏探事不去查案,反倒查起在下了?” 目的被看穿,苏露青收回目光,“随口问问而已,何必如此紧张。” “苏探事问话,若不打起精神来,恐怕在下也要万劫不复了。” “那就不说何璞,”苏露青换了个突破口,“你觉得,何老夫人去哪了?” 主院上了锁,府中其他屋子似乎都不是何老夫人的第二居所,这也是秦淮舟感到疑惑的地方。 正要开口,视线里出现了一口井。 原来他们不知何时已走进后院。 水井看起来很宽大,水井上方还专门搭了个亭子,为打水人遮风避雨。 快到井边的时候,秦淮舟却顿住,不再向前。 苏露青注意到他的动作,侧头往井边示意一下,“那口井看着有些古怪,你不过去仔细看看?” “两人不观井,”秦淮舟理由充分,果断拒绝,“不去。” 苏露青笑道,“你莫不是觉得,我会在这里趁机谋杀朝廷命官?” 她本意是调侃,但看秦淮舟审视着她的神色,似乎坐实了这个猜测, 啧…… “秦侯太高看我了,这种事,我可做不来。” 然而秦淮舟依然没有要上前的意思,眸光隐在睫羽之下,意有所指,“你,乌衣巷的,有什么是你做不出来的?” 学她说话倒是快。 苏露青乜他一眼,坦然万分的从他身前经过,站到井边,扶着井沿往下看。 秦淮舟则又往后退了几步,似要将“两人不观井”贯彻到底。 夜色幽深,深井如墨,待看清井里的情形,她神情瞬息变换数下,向后连退开五步,转身看向秦淮舟,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井下当真是热闹,秦侯若不看看,可就枉于此行了。” 秦淮舟思量片刻,绕到另一侧,与她拉开的距离更远,确保无论发生任何可能,都不会被她近身。 然后他站到井边,低头向下看去。 只一眼。 他倏地抬头,一惯清润冷然的眼眸刹那惊起涟漪。 “你故意的?” 更深人静,何府井中,一堆尸首泡在里面,五官扭曲,争先恐后着挤出水面。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0节 第9章 第9章 梁眠和尹唯听到动静,从后面赶过来。 “侯爷!出什么事了?” “苏探事?发现什么了?井里有东西?” 说着话,两人风风火火提着灯笼赶上前去,扑到井边,又双双被吓倒。 “……啊!” 另一边,秦淮舟敛了神色,施施然从井边退至一旁,已不见方才瞬间的惊吓。 他看向苏露青,见后者似乎从头到尾都镇定得很,暗道不愧是乌衣巷出身,恐怕这种事,已经司空见惯了。 “看来何府上下全在这里了,”苏露青眸中神色晦暗不明,与秦淮舟对视一眼,重新看向井边,“你说的也没错,何璞身上的案子,疑点颇多,的确很难看出他究竟是主动犯案,还是被人栽赃,……灭口。” 尸体都在井里,不好借力,要弄上来还得花费一番功夫。 她拨开仍瘫在井沿儿旁不受控制干呕的尹唯和梁眠,目测一番距离,再次看向秦淮舟,歪头示意,“搭把手?” 秦淮舟皱一皱眉,“你打算就这么捞上来?” “不然呢?”苏露青已经开始挽袖子,“看情形,第一现场早已经被人为破坏销毁过了,这些尸体也经过二次破坏,如果你希望叫来外面那些武侯帮忙,不管不顾的再破坏一次,我也不反对。” 她补充,“终归何璞牵涉的几个案子里,你占的数量更多,有些东西,我在何家查不到,不代表别处也没线索。如今这里面死了几个人,死的是谁,对我来说,关系不大。” 她的一番话,让秦淮舟紧绷的戒备心理蓦地出现一丝裂隙。 眼下的确不能再多破坏什么了,他夜探何府,原也不是未卜先知来验死尸的。 他和尹唯都不精于此道,不如先放开芥蒂,看她能验出什么,回头再让大理寺的仵作仔细复检便是。 想到这里,他解下外袍,妥帖放置一旁石台上,深吸一口气,“有劳。” …… 尸体泡了水,拖拽上来很费了一番力气。 苏露青让梁眠把捞上来的尸体在地上一字排在,自己擦干手上的水,又从怀中取出一副羊肠手套带上。 “灯笼。”她走到第一具尸体旁,蹲身查验,话是对着秦淮舟说的。 秦淮舟见她已然进入办案的状态,没说什么,自然的提着灯笼跟在她身侧,将灯笼悬在尸体上方,方便她查看。 梁眠也同样与尹唯协作,从另一边依次检查。 这几具尸体虽泡在井中,但泡的时辰不算久,哪怕被泡得发白,却还不曾肿胀到极致。 苏露青凝神静观一阵,直腰起身。 “如何?”秦淮舟问。 “挣扎幅度不大,应该是在井中挣扎之前已经吸进了不少水,即使被呛醒,也无力回天。” 秦淮舟神色一凝,“你的意思是,这些人是活着被投入井中的?” 他一直跟着留神细看,在看苏露青查验尸体时,除了看到些擦伤、抓伤,的确没看到哪里有致命伤。 苏露青继续俯身去查旁边的尸体,口中道,“简单来说就是,这些人先被弄晕,再被投入井中,最后才被淹死。” 旁边的尹唯听到这话,五官同样扭曲到一起,暗自咋舌,这般杀人手法,简直是丧心病狂啊! “苏探事,这具看着不太一样。”梁眠忽然出声。 苏露青闻声过去,梁眠让开位置,方便她查看。 这具尸体所穿衣物明显要好于另外几人,不过因为反复浆洗过,衣上无可避免的起了球儿。 “他会不会是何府的管事?”梁眠先设想一个可能的身份。 “那个才是何府管事。” 苏露青头也没抬的就手指向另一侧,继续查探。 “这个人……” 一直没出声的秦淮舟这时候忽然开口道,“会不会比其他人更早就在井中了?” 苏露青转头看他,“何以见得?” 秦淮舟并起两指,隔空虚虚点一点尸体腐烂的地方,“刚刚你查过的那几具上,不曾见过这个。” 苏露青的回应是抓着尸体的手臂,来回挥动两下。 “和那几个一样,都是今晚刚死的。” 死尸直挺挺挥舞胳膊,像黄泉路上礼貌的招呼,样子说不出的诡异。 秦淮舟唇微抿,不动声色退开一步,俄顷,又默默挪回来。 他想到什么,接着道,“何璞的身上,也有类似之处。” 他还记得开棺验尸时仵作说过,何璞身上的那种腐烂痕迹,是生前就已经自皮肤内里发生溃烂,如今这具尸体也有同样的表现,让他联想到某种可能。 “何璞,当真只有两个儿子么?” 他看向苏露青,灯光下,她的眉眼浸润在暖黄灯火里,依稀添上一抹柔和缱绻。 下一刻,这双缱绻眉眼向他横过来,漫回熟悉神色,“怎么?大理寺守着那么多卷宗不查,查到乌衣巷头上了?” 这话前不久他也说过,同样被她丢了回来。 他的试探也宣告失败,秦淮舟轻咳一声*,面上神色不变,坦然走向别处,去问尹唯,“样貌特征都记下了?” 尹唯满脑子都还在反复回放先前的井中景象,时不时呕出两声,这会儿听到问话,勉强答道,“……五名死者,四男一女,其中一男子四十岁上下,是何府管事,另外三人年龄相仿,有两个大概是府中家丁,余下一人像主人家;那女子约莫五十左右,或许是在何老夫人身边侍候的。” 而梁眠也趁机凑到苏露青耳边,小声蛐蛐,“苏探事,这尸体可疑,要不带回去,细查?” “怎么带?”苏露青往秦淮舟那边投去一眼,“当着那位的面,扛着他,招摇过市?” 梁眠很敢想,“左右无人知晓大理寺的人也在这里,何况他们就两个人,还都是文臣,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弄晕他们——” 苏露青点点头,“嗯,解决了他们,还有外面的武侯呢?那几个武侯虽然没用,却还有眼睛,他们要是发现我们空手进来,负重出去,好奇之下进府来看,回头再往长安县衙报个案,光是那些御史弹劾的奏章都能把乌衣巷淹上七八个来回。闹出那么大的动静,就为带回一具尸体?不值。” “那……”梁眠看着那具尸体,总觉得就这么放过,太可惜了。 苏露青一边说着话,一边仍在查看这具尸体。 尸体身上的溃烂之处比何璞的要更多,也更显眼,看着看着,她忽然压下梁眠提着灯笼的手,让灯火全照在尸体脸上。 “诶?他的嘴……”梁眠也看出问题。 苏露青捏住尸体脸颊,让它张开嘴。 嘴里黑洞洞,没有牙齿。 “再照近些。”她说。 梁眠依言照做。 原本长着牙齿的地方留下了一个个坑洞,也有些坑洞的位置已经平整,看样子这些牙齿并不是同一时间掉落的。 “他、他到底多大年纪?”梁眠奇道。 他自认自己也颇有一手仵作功夫,摸骨猜年龄甚少会失手,眼前这具尸体明明看起来年岁不大,为何却像老人一样掉光了牙齿? 苏露青正要开口,余光里瞥见秦淮舟正回身往这边来,便挪开灯笼。 起身之前快速嘱咐梁眠,“他虽然重要,但也没那么重要,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不必再在此处纠缠。现在要做的,是抢在大理寺前头,把此案涉及的唯一一个活人,拿在手里。” 语毕,她站起身,等着秦淮舟过来。 然后道,“大通坊一夜之间多了五个死人,报到上面去,又是一桩大案。这些人既然与何璞有关,那就是你大理寺应该处理的问题,你我不妨把话说明,今晚这桩人命官司,与乌衣巷无关。” “苏探事不像怕惹事上身的人。”秦淮舟盯住她,神色中带出审视。 “或者,”苏露青往地上那具最有争议的尸体处投去一眼,“这个,交给我带走。” 看似谈条件,实则是挟尸体以令秦侯。 要么给她作证,今晚乌衣巷与何府命案毫无干系; 要么就失去与何璞贪墨案有关的重要物证,无法按期结案。 秦淮舟隐隐觉得事情没有表面看到的这么简单,然而物证面前,他的确赌不起。 “好。”他点头。 “我们走。”苏露青毫无留恋的叫走梁眠。 一出何府,她便问,“何玉住在哪儿?” 梁眠虽然不解,但还是快速回答,“永阳坊。” 苏露青翻身上马,“去永阳坊。” …… 何府井边,秦淮舟绕着五具尸体踱步几圈。 尹唯在一旁问,“侯爷,是不是先和大通坊的武侯铺打声招呼,让他们守好大门,等我们回大理寺调人来收拾这里?” 秦淮舟点点头,在尹唯准备去武侯铺的时候,忽然问他,“白日里,是谁出面领走的何璞尸身?” “何玉啊。”尹唯答。 何玉…… 何玉! 秦淮舟猛地问道,“他住在什么地方?” “……永阳坊?”尹唯不太确定,尹唯一头雾水。 秦淮舟径直朝外走去,“我先去永阳坊,你即刻去同武侯铺打招呼,然后尽快追上来!” “侯爷是怀疑,何玉也有危险?” 何府上下被灭口,目前来看均与何璞案有关,作为其弟,何玉也难保不被人盯上。 思及苏露青方才那般干脆的罢手,秦淮舟暗道一声大意,“恐怕晚到一步,人就被带回乌衣巷了——”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1节 第10章 第10章 出门时才注意到,天边已经泛起白光。 晨鼓即将响起,坊内百姓已然开始准备一天的工作。 秦淮舟上马的动作忽然一顿。 “侯爷?”尹唯见状,立即问,“可是还有其他吩咐?” “不去永阳坊了。”秦淮舟想通什么,从方才的急迫中抽身出来,又恢复了一惯的从容。 尹唯不解何意,“那……?” “如今再去,总归慢了一步,既然已经失掉先机,不妨专注后手。” 秦淮舟在脑海里预演一番城中路线,“她若要回乌衣巷,只能走安福门,你速回大理寺,召集人手,看住安福门,然后……” “明白了!”尹唯立即接道,“到时候在安福门前把人抢下,乌衣巷再跋扈,也不能目无法纪,事关何璞贪墨案,大理寺保护涉案的唯一活人证人,天经地义。” 另一边,苏露青找到何玉,直接将人缉拿。 梁眠在何玉住处翻找一番,一无所获。 想到那不翼而飞的账簿,梁眠有些垂头丧气。 之前在来时路上,他听说要搜查何玉住处,找寻账簿踪迹,诧异万分,问,“苏探事,你怀疑是何玉偷了账簿?” 虽说的确有这种可能,但何玉只是装鬼,又不是真的无孔不入的鬼,怎么会知道乌衣巷秘密探查的事? 而苏露青只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就做的事,便不是他做的,如今看来,也和他有密切关系。” 想到苏探事最擅长从细枝末节推导全局,梁眠又重新恢复了信心。 然而从永阳坊出来,苏露青看起来却不像要往安福门去的样子。 梁眠看好押在马背上的何玉,催马紧追两步,问,“苏探事,我们不回乌衣巷吗?” “回。” “那……这条路也不像是往安福门去的啊?” 他们如今已经快行到朱雀大街,再往前走,可就直接到城东去了。 苏露青回头瞥他一眼,“现在走安福门,就是主动把人往大理寺送,你以为秦淮舟是什么人,他会想不到这一点?” 梁眠恍然大悟,旋即又生忧色,“但各处宫门规矩森严,我等按例只能通过安福门进出皇城……” 苏露青:“平时自是不能,但圣上有命,令我等协助鸿胪寺护卫不日抵达京城的康国使臣一行,手令我还带在身上,择日不如撞日,不妨现在就去军器监,把按例分发给乌衣巷的**领回。” “对呀!”梁眠眉开眼笑,“如此既提前领了**,又能从景风门进宫,一举两得!” …… 一回乌衣巷,迎面便扑来一只大犬。 大犬先是撑起肥硕的身躯,挨着苏露青和梁眠蹭了半晌, 忽然又闻到另一种熟悉的味道,扭头就往被五花大绑的何玉身上钻, 一边钻,一边往他怀里扒拉,像是要找什么东西一样。 何玉吓得连连躲避,苏露青见状一挥手,让人先把何玉带下去看押起来,而后回身重新打量起这只大犬。 “这狗还真是挑人,乌衣巷里那么多人喂它,它理都不理一下,可每次一看到我们,却跟疯了似的又扑又跳——” 梁眠说着一扭头,看到她正用一副审讯人犯的眼神,看地上这只憨憨的正亮出肚皮的大犬,不解的问,“苏探事,这只狗有什么问题吗?” 苏露青伸手点在大犬鼻子上,“狗鼻子最是灵敏,它既然是跟着何玉来的,一定是何玉身上有过什么东西,让它很感兴趣。” “狗还能对什么东西感兴趣?”梁眠想也没想,“无非就是肉骨头呗。” 苏露青不语,只继续揉揉狗头。 大犬在来回扭动间拉紧了些头上皮肉,眼皮被向上牵扯,露出一部分眼白,以及遍布其上的红血丝。 梁眠注意到红血丝,“咦?这狗又不像人一样困了不能立刻睡,它眼睛里怎么也有这么多红血丝?” 苏露青拍拍狗头,随即站起身,拍了拍身上沾着的狗毛,“说不定,真是吃过什么困了不能立刻睡的肉骨头。” 她起身的同时,手里牵住大犬脖子上的牵引绳,大犬一骨碌身从地上站起来,乖巧靠在她腿边。 老大一只犬,站着差不多能到苏露青的腰侧,梁眠每次见了都在心里犯嘀咕,这狗到底吃什么长大的,怎么能长这么大? 又听苏露青说,“好生看着何玉,没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同他接触。” 梁眠应下一声,看她牵着狗似要往出走,立即问,“苏探事,还要出去啊?” 这一夜可都没消停,再好的身子骨也不能这么连轴转着办案啊。 “你歇你的,”苏露青牵着狗往外走,“对了,歇着的时候想几个名字来,”她指向手里牵的狗,“给它用。” 出了通明门,顺着横街向前便是安福门。 离着老远就看到安福门外守着一群人,苏露青眯起眼细看片刻,果然在人群之中看出一道卓然身影。 她牵着狗走近城门,问城门值守的禁军,“外面那些人,做什么呢?” 守门禁军看到是她,小声回,“听说是在执行公务,喏,连大理卿都亲自来了。苏探事,”那禁军面带关切,劝她,“大理寺办案,阵仗可也不小,这冲突能不起就不起吧……” 苏露青点点头,看起来十分同意,“说的也是。” 余光里见牵来的大犬对值守禁军丝毫不感兴趣,没有要扑人套近乎的意思,跟着验证一些心中猜测。 然后她扯扯牵引绳,带着大犬步出安福门,从后叫住秦淮舟,“秦卿弄出这么大的阵仗,不知是丢了什么要犯?” 听到熟悉的声音,秦淮舟猛地回身,看着她,眼里漫出不解。 “你何时回的?” 苏露青莞尔一笑,“你猜。” 秦淮舟不想猜。 如今她从安福门里出来,就意味着他的布局全部落空,只是她究竟如何突破大理寺重重耳目遁入安福门,怕是要永远成为未解之谜了。 这样想着,先是下令让尹唯带人撤回,他则继续看着面前这一人一犬。 思及不久前何府井中捞出的五具尸首,如玉般脸庞不免浮起冷色,浓密睫羽眨动时遮蔽住幽深瞳色,像雪映幽镜。 半晌,他挑了个最简单的问题,问,“何玉还活着?” 苏露青先垂眸看一眼安静立在脚边的大犬,又抬头笑道,“秦卿这是把乌衣巷当做什么了?” 秦淮舟冷笑一声,“上月廿四,本月初八、初十,乌衣巷接连送出三具尸体,那些家眷敲过的鸣冤鼓,恐怕比街鼓响数还多吧?” 苏露青皱了皱眉。 这说的是总衙那边发生的事,人经她的手押进乌衣巷,后被总衙接了去,奈何总衙拷打太过,案子没见进展,倒是先接连出了三条人命,眼看着要闹大,鲁忠见势不妙,又把案子转回她这边,那卷宗到现在还她案头压着呢。 正心烦着,又听秦淮舟趁火打劫,“何玉非官非吏,又事涉何璞贪墨案,苏探事不妨日行一善,给他一条生路。作为交换,大理寺可以代为誊写一份口供,如何?” 算盘珠子几乎要崩到她脸上来。 苏露青将手里牵着的牵引绳随意往手上绕过两圈,倏地向秦淮舟走近两步,一下子拉近两人之间的距离。 “不如何,不过……” 她笑,“看在同朝为官的份儿上,想要何玉,我可以再给你指条明路——” 秦淮舟没动,“洗耳恭听。” 她愈发笑得明媚,“你可以上奏,求陛下做主,让你把人带走。” 冷润白玉被激出一片晕红,“无赖。” 看着眼前人拂袖离去的背影,苏露青用空着的那只手搓了搓凑上来的狗头。 啧,他恼了。 第11章 第11章 气走秦淮舟,苏露青牵着大犬在安福门一带溜了几圈。 果不其然,大犬对一个方向反应很大,可当她真正牵着它往那个方向去的时候,它又开始蹲在地上踌躇不前,鼻子一耸一耸的嗅空气里的气味,最后无功而返。 苏露青看向大犬一直嗅闻的方向,是南边。 她想到,最初查到天星谶线索的城隍庙,也在南边。 或许两者有关联。 另一头,梁眠不放心,还是从宫里追出来,看见一人一犬站在布政坊墙一侧,紧走几步上前,也跟着往南边看。 奇道,“苏探事,是有什么新发现吗?” 苏露青正回想着前情,闻言便问,“当时带回的那本账簿,还有谁经手过?” 梁眠挠挠头,“我拿过,带回来以后交给苏探事你看过,之后就又被我拿回班房,准备再找找线索……嗯,中间没再有别人经手。” 苏露青低头大犬处示意一眼,“它莫名跟着何玉进了乌衣巷,之后又只对我们两个感兴趣,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梁眠难得聪明一把,“说明它只对拿过账簿的人感兴趣!” “或者可以说,它对某种气味感兴趣,”苏露青补充道,“把它和何玉放在一起查,就能找到账簿下落。” 她扯扯牵引绳,示意大犬起身,转身要回去的时候,余光里瞥见靠近皇城一侧的的坊门,心中一动,随口念了一声,“布政坊……” 城北近皇城这一带多是达官显贵的府邸,过了布政坊,街上往来的人迹逐渐便变得杂乱,还有清明渠水经此处流过。 流水最易将周遭残留的气息冲散,再特殊的气味遇到水,也会被水稀释八九分,狗鼻子虽然灵,但想轻易闻出来,无异于大海捞针。 不过至少让她肯定了一件事: 天星谶的种种端倪,或许会在这里找到答案。 梁眠见她打量布政坊,跟着道,“苏探事,你是不是怀疑布政坊里有这件事的推手?” 又带着忧色,“不过布政坊里住的都是显贵中的显贵,甚至阆国公的府邸也在布政坊,如果没有确凿证据,就算我们乌衣巷能进去拿人,也会引来多方阻碍,惊动他们得不偿失,说不定还会被闹到上头去——” 苏露青懒得理会他念经似的一番话,牵了大犬就走。 然而手上意外传来一段阻力,她诧异回头,就见那只大犬不知何时已经趴在地上,整个贴住地面,平整的像一只刚出炉的炙鸭。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2节 “走了。”她向上提了提牵引绳。 大犬纹丝不动。 梁眠蹲下去,试图拎起大犬。 然而这只大犬看上去憨憨壮壮,实则精力颇低,不知何时已经从神采奕奕变成萎靡不振,即使被拎起来,也懒得迈步,最后还是往地上一趴,大声的“叹气”,说什么也不肯走。 苏露青皱眉看着在地上耍赖的大犬,眉心微微折起来。 这犬看着,着实不太对劲。 梁眠也发现问题,“怪事儿……明明不久之前,它还精力旺盛得很,跟着我们去挖坟时,它两只爪子刨得比锹还快,这才一个晚上没见,它怎么就从活蹦乱跳变成半死不活了?” 话音落,大犬突然在地上疯狂打滚,一身毛发沾上地面尘土,又随着翻滚的动作扬起一团沙尘暴,吓得梁眠一边大喊大叫一边拿身体的重量压住它。 万幸有苏露青从旁边协助,总算让这只大犬安静下来。 被制服的大犬四条腿仍时不时抽搐,出气儿多进气儿少。 梁眠惊魂未定,“它这是、中毒了?” 苏露青屈膝蹲下去,手掌按在大犬心脏的位置,感觉到那颗心脏正在以一种微弱又急促的频率跳动,反常得很。 “先带回去看看。” …… 大犬貌似没什么事。 医官仔细查了半晌,迟疑着给出判断: 它也许是在和人玩儿。 梁眠听后匪夷所思,“天……谁家的狗会这么和人玩?” 苏露青垂眸思量片刻,转而问梁眠,“之前让你想个名字,想好了没有?” “想了几个,我都念出来,你听听,”梁眠清清嗓子,“金影、威虎、黄耳……” 梁眠一连念了好几个,苏露青转眸看向趴在矮床上啃着骨头幸福满满的大犬,屈指敲了敲狗头,“你喜欢哪个?” 大犬卖力啃骨头,没反应。 “喂……给点面子啊,”梁眠也跟着敲了敲狗头,“别啃你那大骨棒了,先选完名字再啃——诶?” 梁眠目光颤了颤,有些不敢相信,“金影?黄耳?” 大犬没反应。 梁眠咬咬牙,“……大骨棒?” 大犬抬起头,咧开大嘴朝他笑。 梁眠开始崩溃,“威虎?” 大犬低头啃骨头。 “大、骨、棒?” “汪!” “苏探事……”梁眠虚弱哀嚎,“它能叫大骨棒吗?” 苏露青揉揉狗头,背着手往外走,“那就叫大骨棒吧。” “然……然后呢”梁眠捂住心口。 苏露青的声音从门外遥遥传进来,“然后去休息,休息好了,过来审案子。” …… 补觉补得梦里一片光怪陆离。 苏露青醒来的时候,窗外天光依旧大亮,又缓了缓神,才发觉是夕阳余晖斜斜打在窗棂,透出一片暗黄的光。 从书房里出来,亲事官林丛似是已经在书房外站了许久,见她出来,急急忙忙上前,“苏探事,有件事……不太妙。” “何事?” 林丛:“大理卿来了。” 苏露青原本还有些散漫的意识彻底归于灵台,“人在何处?” 秦淮舟平时连主动去请都不会来乌衣巷,今日突然来了,只可能是因为何玉。 果然,林丛一脸担忧,“去了地牢,正在提审何玉。” “我不是说,没有我的命令,不许任何人和他接触?” “但大理卿他……”林丛期期艾艾道,“他是直接从总衙那边来的,身边还有都知使君,都知使君发话,说乌衣巷有协助大理寺问案之责,直接让人去开了地牢的门。梁知官正在地牢那边盯着,让我尽快将此事报与苏探事你听。” 苏露青抬头看一眼天边已经慢慢变红的夕阳。 官大一级压死人,探事司里虽然她说了算,但鲁忠发话,他们也只能听从。 “都知使君现在何处?”她先问。 林丛:“陪着大理卿到地牢门口,便推说有事,回总衙了。” 她一挑眉,看来鲁忠也知道这种事他原本不便插手,事一成就脚底开溜。 之所以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要么是碍于秦淮舟“秦侯”的身份,不敢得罪;要么是因为他知道自己即将被换,忙着拿这件事给自己攒人情,将来好有大用。 但不管怎么说,拿别人做人情,都实在可恶。 如今听到鲁忠不在此处,她径直奔向地牢。 地牢外,梁眠正和尹唯面对面僵持着。 余光里瞥见苏露青的身影,立即过来,低声回禀,“苏探事,大理卿是一个人进的地牢,大理寺这边只带了尹唯一人。现在都知使君不在,要不要我等即刻进去拿人,只凭苏探事你一句话!” 苏露青扫一眼仍守在地牢门口的尹唯,后者丝毫没有闯进别人地盘还被撞见的窘迫,从容万分的朝她遥遥拱了拱手,算是见礼。 她步子未停,“来都来了,先进去看看再说。” 一进地牢,就听见里面传出的低低的人声。 同样的,里面的人也听到外面的动静。 秦淮舟抬手示意何玉,问话暂停。 转头看着走进来的苏露青,点头示意道,“苏探事。” 自然的仿佛这里不是乌衣巷她的地盘,而是大理寺。 苏露青站在距离他几步远的位置,扫视一番眼前场景。 何玉的牢房门外新搬来一张桌案,上面搁着纸笔。 看起来,秦淮舟边问边记,已经问了一阵子。 再看向牢房里面,何玉安稳坐在草席上,对于秦淮舟的提审,显得很是配合。 只是在她进来以后,明显瑟缩住。 目光再次看回秦淮舟,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也还算平和,“招呼也不打一声,就来我这儿审人?” 秦淮舟搁下笔,施施然回道,“适才见过都知使君,使君听闻此处有何璞贪墨一案的重要人证,言明会全力支持,积极配合,亲自出面为本官引路。事涉朝中要案,还请苏探事回避。” 苏露青冷笑一声。 在她的地盘,审她带回的人,还要求她回避。 天底下哪有这种好事? 她盯住秦淮舟的眼睛,如盯住猎物的鹰,“此人事涉秘案,不得随意接触外人,同是审理要案的,大理卿应该知晓其中利害,还请不要干涉乌衣巷办案。” 秦淮舟款款理着衣摆不经意间卷出的褶皱,依然端正坐在案前,回视她,“大理寺有明旨,何璞贪墨一案干系重大,特殊情况可酌情令各衙署协助配合,苏探事如今百般阻挠,莫不是要抗旨?” “这么说,你当真要留在这里?”苏露青没接茬。 “问案流程结束,本官自会离开,绝不逗留一刻。” “好,”苏露青点点头,“那你就留在这里吧。” 话音落,她按住墙边机关,一扇玄铁栏杆“哐当”一声从两人中间落下,瞬间将这一处空地隔成两个空间。 从外面看,便又自内里形成一处新的牢狱。 “你!”秦淮舟看着眼前从天而降的栏杆,起身走过去,与苏露青隔着栏杆面对面。 低声道,“让我出去。” “想出来?行啊,”苏露青隔着结实的玄铁栏杆看他,心情很好的说,“让大理寺拿何璞一案的卷宗来赎。” 第12章 第12章 被困栏杆之内的人,唇微抿住,一手虚虚扶上栏杆,衣袖随着动作褪下一点,露出一截线条流畅的手腕。 眉间跟着浅浅凝起一抹折痕,浓长睫羽簌簌扇动,仿佛被风摧折仍不肯折腰的韧竹,只默默承住风雨,吃下眼前哑巴亏。 半晌,轻咳一声。 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话音问,“何郎中生前亲笔写下的认罪手书,如何?” “不够。”苏露青拒绝的干脆。 何璞是写完这份认罪手书以后就撞墙而死,这手书里面可做的文章有多少,她再清楚不过。 秦淮舟深吸一口气,“御史台转来的验尸文书,以及大理寺内仵作复检的验尸文书,可够?” “不够,”苏露青摇了摇头,玩味看着他,“你想出来,总要拿出些诚意,若还是用这种你知我知的东西来糊弄我,只会白白浪费时间。” 秦淮舟沉默片刻,垂眸迎向她,腮边陷下去一瞬,咬咬牙,似是做出一个违背规矩的艰难决定,“再加上出事之前的口供。当初你到大理寺,不也是为了此物么,如此,可够?” “不、够,”苏露青继续拒绝,同时面带遗憾看着他,“此一时彼一时,如今你人在我手里,我说什么时候放你,就什么时候放你。你若想尽快出去,总要让我满意,如今仅凭这点东西么……” 她慢慢摇头,“难。” “那你还想要什么?”秦淮舟语气里带了些无奈。 这个问题问出口,就意味着他落了下风,而他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3节 “全部,”苏露青又走近一步,同样扶上栏杆,抬眼看他,“有关何璞一案的卷宗,口供、绝笔手书、验尸文书、批复赈灾粮经手流程的文书等等……我全部都要。” 两人的视线在昏暗地牢里碰撞,瞬息间逼出剑拔弩张的意味。 挺韧青竹经历风摧雨折洗礼,式微但不显狼狈。 毫不相让的对视过后,秦淮舟轻哼一声,一拂衣袖,利落的转身,直接折回书案边。 抬手一撩衣袍,端正坐下。 “明日早朝,若来不及赶去,我自会上疏请罪。” 说完,他平息心绪,挽起衣袖,握着砚边墨条,缓缓磨起墨来。 他威胁她? 苏露青盯着那道从容磨墨坐姿端谨的身影,最先浮起的反应是笑。 他拿上朝威胁她? 她如今官阶太低,上早朝的次数并不多,但秦淮舟不同,他既是袭爵的秦侯,又是大理寺卿,朝堂之上进言进策必不可少。 他若是无故旷了早朝,往大了说,她便有干涉朝政之嫌。 她还真担不了这个干系。 但也不是毫无办法。 心念一转,缓缓道,“……大理卿愿意屈尊来乌衣巷,可见对乌衣巷的断案之法颇为推崇,既然此人在要案之中关系重大,又有都知使君作保,探事司自然也会倾力配合。” 跟着话锋又转,“只是地牢阴湿寒冷,此处问案实为不妥,大理卿乃股肱之臣,不可怠慢,本使这就着人去收拾厅堂,将嫌犯转入厅堂之内,再让人架上炭盆,备好暖汤,务必尽到地主之谊。” 说着,便要打开玄铁栏杆,着人进来收拾。 秦淮舟听出弦外之音,磨墨的手一顿。 玄铁栏杆被机关牵动,向上收回,发出一阵吱吱扭扭的声音。 秦淮舟侧头看着栏杆收回原处,点点头,对她说,“口供、经手流程文书,这几样我可以答应借你一观。但此案牵涉甚广,关系重大,诸多卷宗均是不传之秘,我虽是大理寺卿,却也不能任性行事,再多的,恕我不能答应。” 苏露青依然站在方才的位置上,听到这话,眉眼微弯。 既然服了软,那就能好好谈了。 “可以,劳烦秦卿这就着人去准备吧。” …… 卷宗到手,苏露青坐在新搬来的椅子上翻阅几份卷宗,耳边听着秦淮舟从容问询何玉的声音。 方才两人各退一步,约定,她旁听秦淮舟问案,同样的,这些卷宗她也只能在秦淮舟的视线范围内阅览。 为显公平,梁眠和尹唯也被要求入内,守在地牢门口,互相监督。 苏露青仔细比对一番口供与手书。 何璞的口供与他写过的绝笔血书有些出入。 口供之中他声称冤屈,只承认自己倒卖过几千担粮,时间也在七县蝗灾发生之前,那二十万担不翼而飞的赈灾粮与他毫无关系。 绝笔书里却对贪污二十万担赈灾粮一事供认不讳,但对于其中细节,如何倒卖,如何敛财,并未提及。 另一份。 赈灾粮的经手流程文书,每位主事人的钤印都清清楚楚,均是户部官员。 苏露青在心中将看到的名字默记下来,准备派人逐个细查。 她脑子里想着账簿与何璞之间的关系,秦淮舟如击玉般的声音不经意间缓缓漏进耳中,让她不知不觉间多听了一会儿。 那厢何玉在秦淮舟问话过后,想,“为兄长办完丧事以后,我与管事他们一同回城,之后就在安化门前分开了。” 秦淮舟一边笔录,一边问,“你没有再一同回何府?” 何玉摇摇头,“兄长已经入土为安,我的心事也就了了,只想回家蒙头大睡一场。” “你可发现管事他们有何不对之处?” 何玉又摇摇头,“他们也是可怜,兄长蒙冤而死,府中又没有、咳,又只剩老母亲在,以后阖府上下既无朝廷俸禄,又没有别的产业维生……话说到这里,不知可否请大理卿做主,允我卖掉兄长的宅子,遣散仆从,换钱来侍奉老母颐养天年?” “你既然提到这里,本官也不再瞒你,”秦淮舟怜悯地看向他,“还请节哀,昨夜何府被歹人侵入,全府上下,无一活口。” “啊?什么——!”何玉听到这里,眼睛一翻,不省人事。 问询到这里被迫中止,秦淮舟叹息一声,将笔录收好。 跟着对苏露青道,“要问的,我都已经问明,只是他骤闻噩耗太过激动,恐怕会损伤身子……” “既然该问的都已经问过,后面的事,我自会处理。” 苏露青很是干脆的将看完的卷宗递给他,无声表示送客。 等人走后,苏露青坐到秦淮舟刚刚坐过的位置上,随手将一张纸团成团儿,精准的掷进里间牢房,砸中何玉。 “起来,别装了。” 刚刚还因噩耗昏死过去的何玉慢悠悠坐起身,他盘膝坐在草席上,早已没有了在秦淮舟面前的怯懦。 “苏探事也对我兄长之事感兴趣么?” 苏露青的目光直直打向他,“我知道你就是何家灭门之案的真凶,但现在,我只问你一个问题——账簿在哪儿?” 何玉闭上眼睛,并不打算开口。 苏露青拍了两下掌。 梁眠从外面快步进来。 苏露青下巴一抬,示意,“给他开开眼。” 梁眠按下墙壁机关,一阵机械运转声传来,苏露青身后的墙壁缓缓开启。 悬于上方的火把照亮墙壁上的各式刀斧绳针,照过凝固其上的斑斑血迹…… “我没有耐心跟你耗着,你若不回答,这些东西,咱们就一样、一样试下去,试到你开口为止。” 与此同时,秦淮舟走出地牢不久,思及一处关键,忽然又折回去。 “侯爷,可是还有什么遗漏?”尹唯连忙跟随着问。 秦淮舟加快了脚步,“他没有说实话,刚才是装晕,需得再审。” 第13章 第13章 “我招!我招!” 秦淮舟一进地牢,就听见何玉恐惧到极点的声音。 狐疑着走近,看到里间牢门大开,何玉被半吊起来,两条腿勉强着地,维持身体平衡。 梁眠正手执尖锥,对准何玉的眼睛,要扎不扎的悬着。 “住手!”他急声道。 苏露青没想到他竟会去而复返,示意梁眠先到一旁,而后转头看向秦淮舟,“话已问完,大理卿还有何指教?” 秦淮舟看到她把玩在手里的一支铁钩,蓦地联想起乌衣巷的酷吏传言。 下意识皱一皱眉,“他如今还是人证,案件未明之前,他随时有被问询的可能。况且此案关系重大,若上达天听,难道苏探事要让他一身血污留在御前?” 苏露青清浅一笑,视线落回手里铁钩上,似是突然对上面的痕迹感兴趣。 注意到上面落了一点*灰尘,先轻吹一口,又拿指尖擦擦,迎着烛火端详半晌,才道,“原来……你是专程回来,教乌衣巷如何动刑不留痕迹的?” 秦淮舟一哽。 冷声道,“苏探事慎言。” “既然不是,”苏露青将铁钩收在掌心,转头看他,笑问,“那是为什么?” 她眼中神色被周遭场景映得森寒,火把光亮跳跃在眸中,仿佛地狱烈焰里盛放的曼殊沙华。 秦淮舟回视一眼,眸光微动,抬手,扬了扬手中刚刚记下的笔录。 顺势朝着何玉的方向轻轻一点,轻薄纸张于半空甩出一串轻微声响,“此人方才的话里有纰漏,稳妥起见,需得再问。” “纰漏?” 苏露青微微歪头,似有疑惑,“这么短的时间就发觉有纰漏,大理寺号称办案严谨、问询缜密,原来都是这样问的?” 秦淮舟假意听不出她话里的挖苦。 眼眸微垂,视线落在桌案处,看到上面搁着些短刀、铁钩、长针等物。 待估算一番布置过后,他回身给尹唯递了个眼风,径直走向苏露青。 苏露青一直没等来他的回击,正饶有兴致的盯着他,等他可能给出的反应,却见他权衡片刻,直接迈开步子往这边来,更是好奇。 视线随着他移动,看那道颀长身姿优雅从容的自她与牢门之间穿过,又在她身前不远处转身。 尹唯跟着搬来一张椅子,秦淮舟单手略提下摆,在椅子上坐了。 位置不偏不倚,既不挡她的视线,也能确保何玉第一眼先看向的是他自己。 看架势,就好像在告诉她: 你动你的刑,我问我的,互不干扰。 然后才听到他开口,回答她刚刚问出的问题,“秋日风大,不慎吹走笔录,此案兹事体大,本官也只能暂停问询,先去追回被风吹走的笔录。” 这也行? 苏露青一哂,“想不到大理卿对兵法之道也颇有心得,这回马枪一招,着实令人大开眼界。” 秦淮舟回身正要开口,余光忽地触及后侧墙壁,见悬于两侧的火把光亮将那一处墙壁照出阵阵寒光,他好奇之下,不由得加大了回身的幅度,凝神去看。 这一眼,令他瞳孔猛地一缩。 就见原本平整的墙壁已经变为一处密室,里面各种刑具应有尽有,火光并不能完全照进去,反射不到火光的地方黑洞洞的,像一张张吞肉噬血的巨口—— 只消看一眼,就让人忍不住想象刑具之后鲜血淋漓的面孔。 他心中寒意顿生,尤其想到自己方才就坐在这堆刑具之前却毫无所觉,更是极快的转回身去,眼不见为净。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4节 苏露青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玩味神色更甚,“大理卿尽心尽责,令人钦佩,不过……” 她刻意顿了顿,果然等到秦淮舟微微侧过头,向着她这边。 看灯火泼出一点儿光晕在他下颌尖,她这才接着道,“说来不巧,现在这个人归我审了,兹事体大,马虎不得——” 秦淮舟直接从怀中取出一份抄件,让尹唯送过去,“以此物作交换。” 苏露青有些意外。 他还留了一手? 打开抄件,一笔行楷矫若游龙,力透纸背,是秦淮舟亲自誊写。 看纸上墨迹略有洇痕,想是刚誊抄不久,没来得及完全晾干就被折起。 她不动声色看过一遍。 纸上誊抄的是一段口供,正是她当日在大理寺光明正大“偷看”过的那份。 当时她没有看完,就被突然出现的秦淮舟打断,只记得口供里提到过一桩鬼市交易,买主是何璞。 如今这一段口供补全了另一部分,交代出鬼市平日的交易地点——西市。 思及前不久,她在何璞书房桌下捡到的药瓶,她断定,那药瓶里装的,应该就是鬼市交易的救命丹丸。 丹丸……烂疮…… 井下的无名主君…… 何玉、何璞…… 账簿。 苏露青心中浮起一个念头。 “梁眠,”她将抄件就着烛火点燃,看着它一点点化为灰烬,“让个位置给大理卿。” 梁眠得令,退出牢房,站到她身后。 …… 秦淮舟开口问询之时,没有立刻问出心中疑问,只先拣了些无关紧要的来问,何玉也算配合,全都一一回答。 苏露青百无聊赖听着这二人一问一答,正好林丛这时候送来她要查问的结果,信手拆开,上面是为何胥看诊过的郎中写下的脉案。 何胥上一次请郎中已经是半年多以前,看脉案记录,的确是心疾之症。 在这之后,何家便再没有请过郎中看诊。 至于何璞书房里发现的那只药瓶,城中医馆里的郎中全都表示没有头绪,只依稀能闻辨出里面似有人参、阿胶、杜仲。 人参补气,阿胶补血,杜仲补阳,没有哪个正经医者会将这些东西全混在一张方子里。但这些又都是大补之物,服用对身子有益。 苏露青叠好信纸,目光落向秦淮舟处。 正听到秦淮舟沉声喝问,“大胆何犯,弑母杀兄,你可知罪?” 何玉满面泪水,“不!母亲不是我杀的!母亲是何胥那个兔崽子杀的!” “荒谬!何胥为何会杀祖母?” “因为他——”即将冲口而出的答案,被何玉突然的清醒中止。 锁链声哗楞楞响过一串,何玉绷紧的身躯骤然卸了力,双脚也无力踮住地面,东倒西歪的软下去。 整个人便如一滩泥一样的往下坠,锁链随着他下坠扯紧,吊着他在地上半跪不跪。 之后无论秦淮舟说什么,何玉都低垂着头,一言不发。 良久,秦淮舟站起身,朝着苏露青点头示意一下,准备离开。 “不问了?”苏露青有些意外。 “已经问完了。” “我的意思是,”苏露青并起两指,虚虚点向里面的何玉,“今天没问出来的,以后不再来,继续问了?” “若再来相问,恐怕大理寺明年的卷宗也都不保,本官已经无奈破过一次规矩,若一而再,于理不合。”秦淮舟这次没再停留,径直离开。 “不送。”苏露青朝着他的背影道。 …… 确定秦淮舟这次是真的出了乌衣巷,苏露青这才示意梁眠,继续刚才未完成的审讯。 结果何玉却改了主意,宁愿冒着双眼被刺的风险,也不肯再吐露一个字。 “苏探事,我觉得这里面有蹊跷。” 离开地牢后,梁眠琢磨着之前发生的种种,“何玉本来马上就要说出账簿的下落了,结果大理卿一来,逼问他何胥的事以后,他就什么都不肯说,甚至连极刑都不怕——那何胥身上到底有什么天大的秘密,竟让他的嘴一下子比铁王八还硬?” 苏露青也在回想方才的情形,“那就要看,何胥究竟还患上什么病了。” “要不再验验何胥的尸?”梁眠说,“反正大理卿都来乌衣巷问过案了,礼尚往来,我们去大理寺看看尸身,他是不是也会行个方便?” “他不会,”苏露青干脆的给出结论,“他这趟问案可是大出血,给我看了这么多卷宗。我去大理寺,你觉得,我会拿什么给他作为交换?” “我觉得……”梁眠摇摇头,“什么也不会换。” 正说着,林丛忽然急匆匆跑来秉,“苏探事,何玉死了!” 第14章 第14章 “……人死在牢里,您走后,我们就照例来送晚饭。何玉因为被绑住,饭是我喂他吃的,结果他、他吃了没两口,他就口鼻流血死了!” 小黄门回过话,战战兢兢退到后面。 地上留着托盘,上面放着何玉刚吃几口的牢饭。 苏露青负手站在一侧,看梁眠几人查验何玉尸身。 何玉面色发青,七窍流血,明显是身中剧毒而亡。 他的脸上保留着生命最后的表情,眼睛瞪的几乎能鼓出来,嘴因为缺氧而张着,又好像急于要说什么,嘴唇噘出一个艰难的弧度。 整张脸上表情复杂,残留着不可置信、惊疑、委屈、愤怒…… “这毒好生霸道,”梁眠检查过后,摘掉羊肠手套,看向苏露青,“入口瞬间封喉,寻常毒药很难做到,恐怕能与之匹敌的,只有鸩酒了。” 苏露青看一眼何玉尸身,不过短短一刻钟的功夫,尸身上面就蒙上一层重重的青黑色。 宫中并不会因为一个何玉就动用鸩酒,更何况也没有这样做的动机。 林丛也跟着道,“为免打草惊蛇,属下已封锁了消息,如今知道何玉死在牢里的人,全都被留在地牢里,外面有可能接触过饭食的,也在暗中排查,但……” 他皱了眉,带出不解,“除去被调去总衙暂领差事的亲事官,如今在探事司的应该都是可信之人,下毒之人究竟是因何动机,才甘愿冒着暴露的风险,也要对何玉下手?” 苏露青在看过何玉以后,从牢房里面走出来,目光落在留下的牢饭上,问,“最近各处的杂役可有添换过人?” 林丛摇摇头,“没有。” 又忽然想到一件,“哦对了,上次有个司圊被何玉关到杂物间,这几日他都告病在家了。” 也就是只有人走,没有添换。 苏露青看向那碗饭,“这个,拿下去查查。” 林丛领命离去。 …… 梁眠很快将验尸文书写好,送来书房过目。 苏露青浏览一遍,信手将桌上放的前一晚从何璞书房带回的信笺等物摊开。 之前未及细看,如今再看,发现这些信都是何璞所写,信封上盖有递铺原路退回的章子。 大小十余封,均是退信。 拆开看信的内容,字头均有“何原吾儿”四字。 梁眠跟着看了几封,“看来,这个何原,应该就是何璞的小儿子。” 又看信上地址,“咦”出一声。 苏露青抬头看他一眼,“怎么?” “苏探事,你看这里,”梁眠指着地址上“淳博县”三个字,“淳博县早在七年前就因河堤决堤被淹毁,县内百姓南迁二十里,在一处村落的基础上建墙成城,便是现在的淳德县。何原如果之前住在淳博县,又侥幸存活,这里的地址就应该改为淳德县才对。” 苏露青看过他手里那封,又看余下的,“这几封都改成了淳德县。” 梁眠奇道,“这么看来,地址对,但信还是被退回,那应该是……何原至少在七年前就不在那里,何璞却一直不知道?” 思及梁眠之前说过何家二郎因为何璞偏心何胥,所以早早分家的话,苏露青这时候再看信中思念漫漫的笔触,不由轻哂。 又听梁眠说,“何家二郎一直下落不明,如今有了这些信,或许可以从进京的那些淳德县灾民口中,打听些何原的事?” “的确需要尽快找到此人,”苏露青将那些信件整理到一处,“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惊喜。” “惊喜?”梁眠诧异道,“苏探事,你是说……何原很可能也与账簿的线索有关?” “八九不离十,你看这一封,”苏露青将单独放在外面的信往梁眠的方向推去,“这明显是一封回信,多年未见,想来父子之间隔阂颇深,何璞对儿子道谢的口吻太过客气,甚至有些小心翼翼。再看这一句,”苏露青说着,在其中一列上点了点,”……‘令兄精神振奋,体魄愈健’,看情形,是何原为何胥找到了一种治病的药。” 梁眠细读过后,视线跟着转向落款,蓦地瞪大了眼睛,“啊!这封的回信时间是在半年前!半年前,正是何胥最后一次找郎中看病!” 苏露青想到那晚何璞书房之内,还有一部分落入秦淮舟手中的信件,那些信件,或许她永远没有再查看的可能…… 略显烦躁的皱了皱眉,“之后何家父子之间可否还通信过,尚不可知,但这个何原,眼下一定就藏在京中。” “说不定何玉见何原的次数比何璞多,这信上说过,何原的信就是何玉带来的,”梁眠自觉抓住了一处关键,“何家这几个人……会不会都替同一个人办过什么事?” 梁眠越说越觉得有道理,“难不成那人发现大理卿来了乌衣巷,怕大理卿从何玉口中挖出什么秘密,所以赶在何玉还没彻底吐露之前,先下手为强?” “的确是有人在保守秘密,但不是因为他来提审何玉,惹来那人的注意——” 苏露青眸中闪过寒光,“而是当何府上下被何玉灭口以后,何玉就没用了,可以去死了。” “所以,必须抓紧找到何原,确保他活着。” “是!”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5节 第15章 第15章 大理寺内灯火不熄,秦淮舟同样也在看前一晚从何璞书房内带回的信件文书。 几封信俱是发出以后又被递铺退回的,信封上淳德县三个字引起他的注意。 尹唯正好端了茶盏进来,听到他问,“从淳德七县来的灾民,如今都安置在什么地方?” 忙跟着回道,“他们进京时候敲的是长安县衙的鸣冤鼓,如今便也被长安县令安置在宣义坊内。” 秦淮舟点点头。 何璞案被移交到大理寺以后,除了御史台那边转来的卷宗,长安县衙也送来了灾民告状的状纸等物。 当初这些东西还是由长安县令屈靖扬亲自带人送来的,还表示,若查案过程中需要人手,县衙会全力配合,显得诚意十足。 想到这里,秦淮舟道,“派几个人到宣义坊,向淳德县来的灾民打探何原这个人,”顿了顿,他补充,“确保是活人。” 尹唯一一应下,但却没有马上离开,只站在原地,欲言又止。 秦淮舟察觉到目光,抬眸看向他,“怎么?” “侯爷,与何璞案有关的卷宗就这么给乌衣巷那边看了,会不会对我们不利?” 这两日因为何璞的事,他们两边可以说是查一处撞一处。 如今为了拿到何玉的口供,大理寺还主动把卷宗拱手送给乌衣巷—— 那乌衣巷最是会见缝插针,万一他们根据卷宗,抢先一步夺走线索,大理寺这边恐怕除了要压着期限结案,还要被上头申斥一通办事不利了。 然而秦淮舟只安然一笑,“他们若要查,让他们去查便是。” 尹唯立刻福至心灵,“侯爷的意思是,届时我们刚好可以顺着他们的蛛丝马迹,坐收渔翁之利?” 秦淮舟脑海中浮现起交换给她的抄件,讳莫如深,“是同心协力。” 听到“同心协力”这个词,尹唯顿时怔住。 他眨眨眼睛,仿佛第一天认识这位秦侯,总觉得…… 自从那晚,同那位苏探事在何府打过交道以后,秦侯好像就……学坏了? 时辰已经不早,秦淮舟让尹唯放衙回家,自己仍留在衙署,查看带回的这些东西。 其中一本小册子吸引了他的注意,里面密密麻麻记着日常开支,笔迹与何璞的书信一致。 看样子在何府,一直都是何璞本人亲自管账。 除了日用账目以外,出现次数最多的,是一项列为“药”的开支。 起初数目寻常,记录数量为“帖”,然而自半年前开始,这里便改成了“丸”。 ……四月初八,入药一丸,支三千四百钱。 ……五月初三,入药一丸,支三千二百钱。 之后买药的间隔逐渐缩短,一颗药丸的支出在三千钱上下,到了八月初四,账上改为记录:入药一瓶,支二十贯。 秦淮舟从这里再往后看,发现几乎是每隔几日,账上就会记录一次二十贯一瓶的药。 册子上最后一次记录买药,是在十日前,依然是一瓶,二十贯。 他捻住册子一角,思索着: 何璞每月实领月奉八千六百钱,远远不够买这么多次药,而他领着仓部郎中的职,近水楼台,暗中倒卖些官仓米粮贴补药钱,似乎便是最直接的手段。 但…… 他在心中默算了一笔账,即使何璞近月来频繁买入二十贯一瓶的药,花费也远远不及八万贯。 这么大的缺口,难道都是没来得及记账的后十日填补的? 可那个时候,何璞已经因为贪墨案入狱,自尽了。 如今再想起先前御史台清点何璞的家产,可以说何璞是一贫如洗,全家只靠俸禄维持生计。 也因此,消息流到外面,百姓们不知全貌,却仍称何璞一声“清官”,也就更不相信,这样一个“清官”,竟会贪污朝廷下发的赈灾粮。 正想着,门声忽地一响,尹唯去而复返,急匆匆带来两个消息: “侯爷,何玉死在乌衣巷了;还有,大通坊何府失火、永阳坊何玉家失火,两处火势蔓延过快,全都烧了临近一条街。” …… 消息蔓延的速度很快,何府、何玉家同时着起的这两场无名大火,让何璞兄弟“鬼魂伸冤”的说法愈演愈烈。 屈靖扬紧急带领衙役清理火灾现场,安顿受牵连的百姓,京中一时间怨声与谣言并起。 苏露青从两处地方查看回来,紧接着又被召进宫内。 元俭自那日上朝突发头疾,这两日一直精神不济,朝堂事宜全是皇后孟殊在处理。 孟殊简单问过苏露青失火原由,叹息一声,着人交代屈靖扬,好生安抚百姓。 之后便问起她勘破“天星谶”的进展,意有所指,“乌衣巷不比三司,稍有不慎就会被放大错处,鲁忠老了,不愿管事,你更要多多留心。” 苏露青点头称是。 殿外吹来一阵风,再过几日便是立冬,风里的寒意越来越重。 苏露青注意到龙案上堆着高高的几摞奏疏,来时听闻皇后一整日都坐在这里批阅奏疏,如今看她面上神情,却丝毫不见倦怠,一双眼里仍闪着敏锐的光。 心中跟着升起一抹敬意。 天星谶谣言虽指向皇帝,但依照如今皇后主理朝政的情形,说成指桑骂槐也不为过。 这样想着,心中一动,或许这桩谣言的幕后之人,便是想借此为由,对帝后发难。 如此一来,寻找账簿的下落,顺藤摸瓜揪出幕后主使,更是刻不容缓。 这时孟殊手里的奏疏被风吹动一角,她转而搁下奏疏,拿镇纸压着,随口感叹一声,“起风了,康国使臣也该进京了。” “说来也是有趣,”孟殊忽地又提起一句闲语,“陛下这几日闲来掐算,发觉朝中不少俊才都未娶亲,便琢磨着,选个好日子,指一桩亲事。” 目光随着尾音儿一道落向苏露青。 苏露青假意领会不到皇后的意思,不急不缓磨着墨,口中说道,“想来无论是谁,能得陛下赐婚,都是三生有幸。” 孟殊没听到预想中的回答,但也不觉什么,另换了一份奏疏批着,“听他们说,你一直都宿在乌衣巷里?” “回殿下,下官的家本就在宫中,如今又得殿下信任,到乌衣巷做事,自是加倍感念殿下栽培,下官愿以毕生报答殿下的知遇之恩。” “好了,不过是随口一问,哪来什么毕生不毕生的,”孟殊缓和了语气,抬手拍了拍她的手背,示意她不必再磨墨了,“你早已脱离掖庭,如今又有官身,总要有一处自己的府邸才是,这样吧,府邸的事,我同陛下商量着选。” 苏露青连忙行礼道谢。 …… 十月初六,康国等使臣来京。 鸿胪寺负责接待来使,将这些外邦使臣一一安排进鸿胪客馆。 乌衣巷因着要负责协助鸿胪寺,护卫这些使臣安全,这两日一直在鸿胪寺协调人手。 一般来说,外邦来朝,都是安安稳稳在京中跟着鸿胪寺的安排走,偏偏康国使臣大摆架子,刚来鸿胪客馆内安顿不到半日,就已经指使人来回跑了七八趟。 “苏探事,康国这几个也太能折腾了……” 梁眠逮着空,和苏露青大诉苦水,“这才半日不到啊……不是要琥珀,就是要火珠,买回来的成色不满意,他们就叽里呱啦痛骂一阵,让我们再回去换。这些也就罢了,他们还拣着各种零零碎碎的东西,一样一样的让人去跑腿……” 梁眠连说话的时候,嘴角都一直控制不住的往下耷拉。 掰着手指沉痛的算道,“朝霞油、茯苓、浑提葱……我是跑完东市跑西市,就差再钻进各个坊里,货比三家了……” 正说着,院子里面又有个康国侍从探出头来,“喂,我们使臣,说了,要去,打马球,你,找个,全京城最大、最好的,马球场,来。” “你听听,”梁眠先冲着那边点头应下,转头嘴上噘得就能挂三壶油瓶,“话都说不利索,要求倒是比玉皇大帝还多。” 苏露青拍拍他的肩,转弯时又回头往院子里望了一眼。 康国几个侍从在院子里忙忙碌碌,不知要做什么,不过…… 只要不出事,随便他们做什么。 结果就真的出了事。 十月初八,立冬之夜,康国使臣暴毙于鸿胪客馆内。 被发现时,该使臣吊在高高的房梁上,舌头吐得能当躞蹀。 苏露青率人赶到时,一众康国侍从正蹲在尸身底下哭天抹泪,另一侧打开的窗子外面,还扑倒着一男一女两具死尸。 据第一个到达凶案现场的鸿胪客馆杂役说,窗外那两人是盗贼,吓着了康国使臣,康国使臣觉得没面子,一怒之下,就上吊了。 苏露青捏捏眉心,看向一旁闻讯赶来的鸿胪丞,“整个鸿胪客馆,就没有第二个看到这里发生了什么,不胡说八道的人了?” 鸿胪丞一脸难为情,给身边人使眼色,着人快些去寻。 另一边,梁眠刚巡街回来,急着向苏露青禀报另一件事。 “苏探事,打探到何原的下落了。只是赶到他家里时,发现他似乎提前听到什么风声,早已携家眷离开,属下查到一点行踪,已经派人继续追查了。” 苏露青把刚从窗外尸身上搜到的文牒,塞到梁眠怀里,森然看着地上尸身。 冷笑一声,“不用查了,人在那儿呢。” 第16章 第16章 “……我听见有人喊叫,赶紧跑过来,到院子里以后听见康国侍卫说,他们的使臣死了? 当时他们话也没说清楚,我就进屋看了一眼,啊呀…… 这一下子就看到康国使臣吊死在房梁上!! 我的老天呐,我哪见过死人,好悬没吓死过去,赶忙出来喊人了……” 鸿胪客馆内第二个看见康国使臣尸体的杂役勉强说了经过。 他也吓得不轻,回完话,便立刻跑回杂役院那边。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6节 鸿胪丞命人给这些看见尸体大受惊吓的杂役们熬安神汤,跟着来到苏露青身边,面色犯难,“苏探事,你看这?” 外邦来使死在鸿胪寺,鸿胪寺脱不开干系,负责鸿胪寺安危的乌衣巷同样也脱不开干系。 这件事一个处理不好,便是两国邦交的致命伤。 鸿胪丞这个老滑头,是打算把锅全扣在乌衣巷头上。 更何况…… 正想着,一阵黑风忽然自眼前刮过。 苏露青只觉得夜幕下,有什么东西突然窜到近前。 转头就看见康国侍卫长正抓着鸿胪丞的衣领,脑袋往前伸,几乎要跟鸿胪丞头顶着头。 生硬的喊道,“堂堂大齐,竟然,纵容皇后,派人,杀,我国王子!此事,必须给,我们,康国,交代!” …… 使臣意外身死,现场还多出两具外来尸首。 鸿胪寺卿亲自出面,安抚住那几名康国侍卫,暂时将此事压下,同时向宫中递了请罪奏疏,等待帝后发落。 宫中回复很快。 因为事情出在鸿胪客馆,协助守卫的又是乌衣巷,便将此事交由大理寺彻查; 乌衣巷协助,戴罪立功,务必找出凶手。 又闻此事牵扯到了皇后,皇后为避嫌,自请退居后宫,待嫌疑洗脱之日,再回前朝理事。 秦淮舟接旨赶到鸿胪寺时,是在后半夜。 更夫的梆子声刚刚敲过,一慢三快,现在已经是四更天了。 鸿胪丞又将发现康国使臣尸身的情形,详细给秦淮舟讲过一遍以后,以鸿胪卿为首的鸿胪寺官员,均向着秦淮舟拱拱手,表示鸿胪寺上下定会全力配合。 等没人再说话了,苏露青也从末座站起身。 漠然朝秦淮舟抱拳道,“宫中已下旨,即日起,乌衣巷上下听候大理卿差遣,要做什么,大理卿尽管发话吧。” 话说完,她已经在心里啧出一声。 想她堂堂乌衣巷探事司指挥使,行事办案何时低过头,没想到在此事上,她竟栽了这么大个跟头,尤其是还矮了秦淮舟一头…… 丢人啊。 秦淮舟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 连日来高强度戒备,看她虽行动上仍是利落,眼下仍有疲色,此刻更像是只斗败了的鹰,翅膀利爪全小心的收起来,倒有些纯然无害的意思了。 真是难得。 不过对头虽式微,他却并未掉以轻心,只略微点点头,便径直问起康国使臣来京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来。 听完使臣在鸿胪客馆内的种种颐指气使,又听鸿胪卿说起今晚宫中招待来使的那场宴席: “……这康国使臣满嘴大放厥词,先说陛下身体抱恙就应该尽快退位让贤,又听说皇后殿下与陛下一同主政,大为不满,学说牝鸡司晨都学不对,说的是屁鸡死沉——” “最后还问皇后殿下,何时同他一起启程回康国?他会奏请国主,让国主为他与皇后殿下主持婚事。如果国主不允,他也愿意娶皇后殿下做宠妾,体面风光过完后半生——” “尔等听听,这些话如此大逆不道,辱我大国国威,真是成何体统!” 鸿胪卿今年六十有七,因着宴上只有他出席作陪,因此这些经过也只有他能讲。 等把康国使臣说过的话复述完,鸿胪卿已经气得连连咳嗽。 苏露青毫不怀疑,要不是碍于鸿胪卿这个身份,恐怕他都能指着康国使臣的尸体,大赞一声“死得好!” 同时心中闪过一丝狐疑。 外邦来使来京觐见,按说都是恭敬有加。 以往虽然也听说过有使臣架子过大的,那也是因为使臣之国国力强盛,而中原王朝略显式微,双方有很多条件要谈,这才容忍一二。 据她所知,康国只是西域路上一处要塞小国,且早就被中原的各个王朝打服了。 那这康国使臣闹出这么一摊子事,又是为了什么? 正思索间,听到秦淮舟说,“鸿胪卿先请息怒,如今最紧要之事,是找出真凶,还皇后殿下清名。不知可否先请诸位带路,我们一道去凶案现场看一看?” 鸿胪卿当即答允,给一旁的鸿胪丞使了个眼色。 一行人在鸿胪丞的带领下,来到鸿胪客馆内康国使臣的院落。 那几名康国侍卫已经被带去别处安抚下来,院中一切事物都还保持原样。 包括窗下的两具尸体。 鸿胪丞擦擦头上的汗,“啊,侯爷,这两具尸体是从外面摸进来的贼人。 发现时,他们就已经毙命了。 先前仵作过来验过,这二人是被闻讯赶来的康国侍卫杀死的,那些侍卫只顾泄愤,直接下了死手。” 鸿胪丞说完,从袖中取出一份文书,“这里面是仵作验尸过后草拟的验尸文书,请侯爷过目。” 秦淮舟接过验尸文书,打开看了看,随手递给一旁的苏露青。 苏露青也没推辞,直接拿过来,仔细看过一遍。 从初步验尸结果来看,康国使臣是自缢身亡,窗外的何原二人,是重伤失血而死。 秦淮舟已经走到那两具尸身前,蹲身查看。 鸿胪丞连忙从身边人手中抢过灯笼,替他照着尸体。 地上的两具尸体都是面朝上摆放的,秦淮舟目光略过第一具,看向第二具,“这女子的脸,也是康国侍卫砍花的?” “啊……应该是的,“鸿胪丞答,“我等赶到时,那些侍卫还在疯了一样的劈砍,若非苏探事带人把他们拉开,恐怕情况还要更糟。” 秦淮舟点点头,“这两人的身份可查实了?” “从男尸身上搜到一本文牒,名字叫何原,他有个妻子,叫骆双,应该就是他身旁的这女子。” 鸿胪丞忽地面色古怪,“这二人深夜鬼鬼祟祟潜入鸿胪客馆,倒是让下官联想到先前京中一直在传的雌雄双盗。 可惜,官府就算接连加派人手,也不曾将那双盗缉捕归案。 如今这两具尸体也是男女二人,会不会……就是那雌雄双盗?” 秦淮舟在听到何原这个名字时,下意识往苏露青那边看去一眼。 果然看到她肯定的点点头。 心中便是一沉,“这两人的身份还有待确认,苏探事。” 苏露青应下一声,“我会叫人去查证,不过……” 听到她刻意的停顿,秦淮舟心中警铃大震,“还有何问题?” 苏露青坦然看向他,尽量让自己看起来毫无私心,“如今乌衣巷需得听从大理卿指派行事,那这出入各处查实身份的事,恐怕也需要大理卿的手书才行。” 秦淮舟思量片刻,倒不是过分的要求,点头应允,“也好。” 之后又进屋内查看。 康国使臣被放在床榻上,梁上留着那条用来自缢的长绳。 看屋内布置,没有任何打斗的痕迹,再去测量地面与长绳的距离,也并未发现异常。 看上去,就好像真的是康国使臣自己把自己吊死的。 苏露青跟着看过屋内,转身走到外面窗下,蹲身去看那具脸被砍花的女尸。 尸身上伤口不多,但都很深,的确是劈砍的痕迹。 然而脸上却是砍伤与划伤两种伤,砍痕与身体伤痕一致,划伤明显要浅上许多。 苏露青可以用办案经验保证,这是两拨人留下的。 另一边,秦淮舟将屋内情形查看完毕,出来就看到苏露青和梁眠两个人蹲在窗外,围着两具尸身嘀嘀咕咕。 鸿胪丞陪在他身边,殷勤地道,“侯爷,查证还需要一段时间,衙署里布置好了厢房,侯爷先去歇歇吧?” 秦淮舟一摆手,“你下去吧,若有什么需要,本官会着人去问。” 鸿胪丞熬了大半宿,整个人简直要熬草鸡了,一听这话,如蒙大赦,飞快的告退离开。 鸿胪丞走后,秦淮舟*迈步走到苏露青那边。 见她一直在看女尸,出声询问,“可是这女尸有什么问题?” 苏露青目光仍落在女尸身上,“你还记不记得,那个康国侍卫长,是怎么说的?” 秦淮舟不假思索,“他说皇后派人杀了康国王子。” “康国只有两位王子。” 苏露青记得之前看过的康国卷宗,口中说着话,手上动作未停,探手去剥女尸的衣领,检查尸身是否存在暗伤。 秦淮舟微微别过头,只从余光判断她查验的进度。 苏露青注意到他的反应,抬头看他一眼,继续道,“如今两位王子正忙着在国内争储,死的那个,如果真的也是王子,那查清他究竟为什么而死,可比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死的,有趣多了。” 秦淮舟眼中神色略有缓和。 他们如今是协同合作的关系,比起单打独斗,眼前这种发现端倪及时沟通的做法,对尽早结案助益最大。 跟着也道,“早先中原使臣出使西域,是抱着必死之决心,为王朝扫平西域阻碍做贡献,因此这些使臣时常会在那些地方言行无状。” 两人的目光自半空交接,彼此都看出心中所想: 至于康国来的这位…… 总不会也想学先使臣,用自己的死,给康国一个向大齐开战的理由吧? 苏露青验过女尸身前伤痕,视线停留在咽喉下方一点,那里似是有一条勒痕。 她将女尸扶坐起来,拢起女尸脑后散落的头发。 或许是这个动作有些遮挡视线,她自然无比的使唤秦淮舟,“过来帮我扶着。” 秦淮舟暗暗叹出一口气,认命的走过去,帮着将其固定住。 女尸之前包裹严实的脖子完全露出来,显出一圈清晰的勒痕。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7节 苏露青垂眸看过那圈勒痕,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神情。 “如何?”秦淮舟注意到她神色,问。 苏露青没有马上回答,不知想到什么,眉眼忽地一弯。 秦淮舟从她眼中看出了一丝算计的意味,直觉不妙。 果然,下一刻就听到她说,“要不,打个赌?” 第17章 第17章 黎明之前,凶案院落,生死之间。 秦淮舟缓缓将它放下,如点漆般的眸子盈满夜色,“赌注是什么?” “赢家可以随意差遣输家一件事。” “随意?”秦淮舟似要皱眉。 “你要是怕被差遣,赢我不就好了,如何?”苏露青耐心等待,“敢不敢赌?” “赌什么?”这就是默认了。 “我赌,”苏露青替地上的两具尸体整理好衣物,站起身,接过梁眠递来的帕子擦擦手,“何璞的案子,不会彻底结束。结案,只是一个开始。” 秦淮舟不甚赞同的皱了眉,“若能结案,必是证据确凿,万无一失。” 苏露青对于他的回答,并无意外,向他伸出一只手掌,“那,拭目以待?” “拭目以待。”秦淮舟同样伸出手。 清浅的一道击掌声,在夜幕下划过。 掌心间泛起的温度仿佛一只于初冬苏醒的蝶,振翅的瞬间,牵动起微妙的烫意。 秦淮舟击掌过后垂下手臂,来不及细思,见苏露青已经是一副撤离现场的架势,只得又从背后叫住她。 苏露青站定回身,“秦侯还有何吩咐?” 秦淮舟示意一下地上,“你还没有说,发现了什么?” “啊,”苏露青折回两步,低声说,“她面容被毁,样貌特征一样都瞧不出,你觉得会是因为什么?” “命案验尸,需得确认死者身份,若无亲友辨认,便顺着身体特征比对近期失踪之人,在这些特征之中,相貌最易比对——” 秦淮舟说到这里,想起方才扶住尸身时,近距离看到的被砍伤面容,心中一动,“你的意思是,有人偷梁换柱?” “当然。”苏露青再次走回几步,回到地上尸身近前。 夜色浓郁,周围灯火幽微,容貌被毁了个彻底的女尸仰面躺在地上,说不出是悚然多一些,还是哀伤多一些。 然后她反手虚虚指向自己的脸,“同样都是砍伤,如果不是为了刻意掩盖什么,那几个康国侍卫为什么只照这女子的面容砍,对那何原却手下留情?” 秦淮舟点点头,“也就是说,目前参与动手的,至少有两伙人。” “但幕后主使,也许只有一个。”苏露青忽然接道。 秦淮舟:“何以见得?” 苏露青的目光转向更远处,眺过鸿胪客馆的高墙,隐约看到高耸夜空的大雁塔。 恍惚记得,她上一次在这样的夜晚,眺望高墙之外的大雁塔,还是在掖庭的时候。 当年在掖庭,夜里睡不着,她偷溜出来,看着宫墙外露出的大雁塔尖发呆。 想,那些构陷罪名往祖父身上泼脏水的大臣,是为自保落井下石呢,还是受人指使,听命行事。 后来她想明白了,这两者之间,原本也不是那么泾渭分明的。 秦淮舟第一次看她露出这样的眼神——半是感慨,半是怀念,还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而这种眼神,本应该和酷吏凶名在外的探事指挥使毫不相干。 然而当她眸光流转回来时,神情间又恢复了他熟悉的样子。 满脸理所当然的答,“猜的啊。” 见他似有愕然,苏露青继续补充: “查案不就是在毫无头绪的时候,先弄出一个假设,然后再一步步印证猜想。” “那么,谁杀的人,谁急于掩盖什么,谁自然就是幕后主使。” 秦淮舟呵出一口气,之前那点莫名的期待,一下子化为泡影。 他怎么就忘了,这酷吏从来都是只要结果…… 至于人证、物证、条条框框,在她眼中,恐怕全部自动转为两个字—— 用刑! 另一边,苏露青说完这句话,见对面的人半天没有动静,心中狐疑。 仔细看去,见这人眉间折出一道痕迹,鸦睫半颤,遮住眸光…… 活脱脱一副早朝要参人的模样。 立即赶在他即将开口说些什么之前,率先结束这个话题: “至于你是怎么想的,我就不猜了,宫中既然把差事交给你,这种头疼的事,就由你想去吧。” 话说完,她叫上梁眠,迅速开溜。 速度之快,毫不拖泥带水。 秦淮舟只来得及道出一声“你。” 然后他盯着苏露青越来越远的背影,自胸腔之中泄出一口气。 本就是水火不容的对头,机缘巧合捏在一起合作,能有现在这样心平气和谈案子的时候已经不错了,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 鸿胪客馆里出了命案,虽然鸿胪卿已经下令封锁消息,但其它院落的使臣还是隐约听到些许风声。 苏露青带人重新部署岗哨时,便被骦国使臣悄悄叫住。 “嗯……敢问阁下,康国使臣是不是当真出事了?” 苏露青见骦国使臣神情紧张,安抚道,“贵使不必忧虑,只是客馆之内偶然出了一点小状况,如今已经被控制住,不会有危险,也不会波及到贵使等处。” 骦国使臣似信非信的点点头,只不过依然拦着苏露青的去路,神色间略显踌躇。 苏露青见状,缓声问道,“贵使可是找不到自己的院落了?在下可以护送贵使回去。” “啊……不是,既然康国使臣那边没什么事,那我就放心了。” 骦国使臣想了想,还是决定说下去,“不过还有一件事,我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看错了,阁下只当我喜欢观察,随便听我一言。” “贵使请讲。” “我只是隐约听说啊,是康国那个侍卫长冤枉皇后殿下派人下杀手…… 我肯定是不信的啊,皇后殿下母仪天下,怎么可能做出这种事呢? 但是之前回来的时候,我确实看到一个女子好像来了客馆。 那女子虽然换了衣服,可行事做派,很像宫中女官……” …… “……苏探事,你不会真的怀疑皇后了吧?” 护送过骦国使臣回自己的院落,苏露青带人继续回去部署,一直到走出去老远,梁眠才出声,悄悄的这样询问。 苏露青目视前方,“怎么?” “你真这么怀疑?” 梁眠忍不住又往她身边凑了凑,“可是皇后殿下千金贵体,又事事以国事为先,怎么可能做这种事……” 苏露青终于转过头,用一种很无语的眼神看他。 梁眠自觉失言,捂了一下嘴,讪讪地,“我就说嘛……肯定不会是这样……” 苏露青看向周围,四下把守严密,若有生人出入,更是严密盘查。 跟着开口道,“那骦国使臣说的话,你也听到了。他口口声声看到有疑似女官的女子来到客馆,现如今,整座鸿胪客馆都是乌衣巷在把守,一个晚上的功夫却能接连进来一个‘女官’,两个‘盗贼’,还死了一个康国使臣,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梁眠绞尽脑汁,“说明……有人想给乌衣巷使绊子?” 说话间,几个鸿胪寺内官员从此处经过,大家互相停下打过招呼。 这会儿天边已经开始泛白,鸿胪寺上下同样因为命案被折腾的不轻,苏露青看那几个官员走路的时候脚步都发飘了。 跨出院门,走向外院长廊,她这才接着说道,“说明,此处有人里应外合,利用使臣毙命这件事大做文章,若能就此混淆是非,扳倒皇后,更是一举两得。” “会是谁呢……” 梁眠想到方才看过的何原尸体,一惊,“这、这件事该不会也和何璞有关系吧?” 他咋舌,一个小小的仓部郎中,当真有这么大的能量,竟能凭一己之力,牵扯出这么多事来? “所以啊,”苏露青踏出鸿胪客馆大门,看大门外宽阔的街道,以及这座即将苏醒过来的京城,“现在要先趁着秦淮舟没有防备,去确认一件事。” …… “……事情就是这样,苏探事拿着侯爷亲笔写下的手令,从大理寺监牢提走田三,带回鸿胪客馆里来了。” 秦淮舟本在审阅康国使臣一案的文书,听完尹唯的回禀,皱起眉头。 那田三是大理寺追查铁矿私售案时捕到的中间人,口供里曾提到过卖灵药给何璞,但因为线索中断,之后一直没有进展。 她怎么突然把他给提出来了? 鸿胪寺中本就疑云密布,这个时候更是不能掉以轻心,想到这里,他放下文书,起身向外走,“过去看看。” 康国使臣的屋子暂时成了停放三具尸体的地方。 还没进门,就听到田三的求饶声,“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你就算把我也放梁上吊死,我也说不出来啊——” 秦淮舟神色一沉,大庭广众之下,她这是想屈打成招?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8节 走进屋内,正看到田三被按在何原尸身之前。 他不甚赞同的看着苏露青,“苏探事,凡事都要讲求证据,你如今也算以大理寺之名行事,有些事,还是应当秉公办理吧?” 田三看到秦淮舟,仿佛看到了救星,拼命转向他那边,“侯爷、侯爷救我啊!” 秦淮舟深吸一口气,“把人放开。” 这次,苏露青没有阻挠,只挥一挥手,示意底下人放人。 秦淮舟再次看向她,“苏探事,可否借一步说话?” 白日里一直阴天,一夜未曾好好休息,两个人的脸色看起来都不是很好。 秦淮舟率先开口,“田三乃是大理寺嫌犯,苏探事假借使臣遇害一案如此行事,是否有些趁人之危?” “趁人之危?” 苏露青忽地露出一个委屈大过天的神情,“不是你说的,让我去核实窗外那两个死者的身份?” “秦侯还真是贵人多忘事,下官马不停蹄找来线索,查实死者身份,到头来,竟成了趁、人、之、危?” 秦淮舟骤然见她如此,相当措手不及。 ……这么说,还是他过分了? 第18章 第18章 目的达到,苏露青没再给他反应的时间,径自往下带流程。 “如今能确定一样,那具男尸,的确是何原。” 用田三证明何原是何原…… 秦淮舟很快想到一种可能。 他偏头扫一眼屋中情形。 乌衣巷的人和之前一样把守在各处,田三被尹唯带到一旁,一双眼睛贼溜溜转着,时不时还往他们这边一溜。一不小心目光和他对视,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 “除了把田三叫来指认过,可还有别的证据?”稳妥起见,他还需要再确认一下。 “嗯……鸿胪客馆出了事,还牵扯到皇后身上,消息必然要压住,所以何原的死讯也不能外传,他的街坊邻居自然也不便前来相认,”苏露青略带遗憾,“你若指的是这个,那便没有别的证据。” 秦淮舟明白这个道理,但如果还按她的行事风格,随便抛给他一句“猜的”,他可不会把这种话当做呈堂证供。 只坚持道,“除了这个。” 苏露青:“乌衣巷新养了一条狗,名叫大骨棒。” 秦淮舟眼睑微抽,这怎么又和狗扯上关系了? 还有,大骨棒,好奇怪的名字。 “它只对何璞有关的东西感兴趣,”苏露青隐去了账簿的关联,“我让它闻了何原的气味,然后顺着文牒上的地址去了他家,大骨棒在那里果然很兴奋,可见他的确就是何原。而且……” 说到这里,她略显玩味看向秦淮舟,“我猜,你不常看过尸体,所以也不曾仔细观察过何原的脸。” “这和脸又有什么关系?”秦淮舟下意识反驳。 苏露青:“你不觉得,他跟何璞、何玉长得很像?” 即便父子关系再不好,有些东西却是与生俱来,无法改变的。 比如,性格。 比如,样貌。 甚至样貌是世上最直观的东西,最骗不了人。 秦淮舟顺着她的话想了一下。 当时他在地牢问询何玉,虽说与何玉面对面,也算看过何玉的样貌,然而何玉天生一大块胎记,直挡住了半张脸。 如今回想起来,能记得的,也只有地牢昏暗的灯火,以及何玉那如同带了半张面具的模糊面容。 心中不免叹出一声,说来惭愧,他真的没有仔细关注过。 苏露青没有放过秦淮舟的任何反应,见状挖苦道,“想想也是,何璞虽然与你我同朝为官,但他在宫中甚少露面,平日里大理寺也不会与户部的仓部打交道,你自然是见不到他几面的。” “后来他虽说在大理寺里留了一段时日,可那时候他都已经死了,你就更不会日日去盯着一具尸体——” 秦淮舟听得分明,她就差直接说,枉你自诩明察秋毫,却连人家的尸身都不敢仔细查看,连人家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他不甚自然的轻咳一声,“嗯,这的确可以算作人证和物证,但你方才说,只能查实何原,那……另一人呢?” 这一次,苏露青没有马上回答他的问话。 而是用一种……几乎要洞察人心的眼神,直直看进他心里去。 他也没回避,只微微垂眸,迎向她的目光,任由她探究似的看着。 苏露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除了看出这人眼眸如点漆,盛满了深不可测以外,其余的都没什么意思。 她一挑眉,公开挑明,“另一人是谁,你不知道?” 当时他们两个都扶起过那具女尸, 刚刚死去的人,身上不会有腐烂的气味,依然会残留平日里最长携带的气味。 在那股浓重的血腥气之下,是一股若有似无的鹅梨帐中香。 能沾染到这种香气的人,绝不可能是一位市井女子。 那时她算是明白宫中为何会下这样的旨意。 有些事可查,但不能公之于众;有些事要查,但同时也需要一个能让众人信服的人。 秦淮舟见状,不再绕弯子,只说,“在证据没有找到之前,无论是谁,都不能知道。” “那,你有怀疑的人吗?”苏露青单刀直入,“她为什么会进入鸿胪客馆,见过谁,你就没有怀疑过?” 秦淮舟:“平白生疑,便如疑邻盗斧。” 苏露青了然的微抬眉梢,啧,那就是怀疑过,但没证据了。 跟着抢白,“所以,你置身事外,推我进火坑?” 秦淮舟坦然应答,“宫中有旨,乌衣巷行协查之职,有些大理寺不便插手之处,还请苏探事多多费心。” “要多费心也行。” 秦淮舟听到这话,立时看到苏露青又露出那种……明晃晃算计他的表情。 果然,听到她接着说,“既是协查,自然要按你的做派行事,凡事便要先讲求证据,如今需有一物,解开何原身死之谜。” “你又要什么?”秦淮舟谨慎道,“手令已经给过你了,一般处所,你都可以进。” “何必这么紧张呢,我要的东西,不需要惊动什么人,只需要你点头就行。” “你且先说来。” “那天晚上,你也拿走了不少何璞的信件,想来已经从里面知道不少东西了,我就要这些东西。” “苏探事这是打算假公济私?” 苏露青往旁边看去一眼,“或者,我觉得田三这个人身上还有很多可挖掘处,留在你那儿,浪费了,不如交给我?” 这个套路,秦淮舟再熟悉不过。 又是二选一。 又是“用刑不保证是不是屈打成招”和“借物证一观大家相安无事”之间二选一。 而且…… 想到上一个何玉在乌衣巷地牢里身亡的事,他可不希望,自己仅存的一个可能的人证也折进去。 左右那些信件文书他已经过目不忘,若她能借此再寻到些线索,也算是立功一件。 缓缓点头,“那便依你,东西都在……” 他原本想说都在书案上,话到嘴边,忽地改口,“我会叫尹唯整理好了,送去给你。” …… 日头又近黄昏。 冬日天短,一过申时,太阳西斜的速度便愈发的快。 西市渡口处的船只走漕渠加紧卸下最后一船货,长工的号子喊得格外卖力,借着夕阳余晖,船上货物很快就被卸空。 忽然,有人指着渡口不远处飘着的东西,疑惑地问,“那是谁家的货掉进水里去了?” 众人七手八脚拿长杆把那东西挑近岸。 离着最近,正打算伸手去捞的阿五,猛地怪叫一声,“人!是人!” 一瞬间,渡口附近炸开了锅。 “是个死人!!” “死人啦!” 西市渡口日落时分发现一具女尸,消息传的速度飞快,外面早已是一片沸沸扬扬。 同样沸沸扬扬的,还有鸿胪客馆内,秦淮舟暂时下榻的厢房。 “……屈县令的意思是,有人假托大理寺的名义,公然从贵县衙署带走女尸,妨碍县衙办案?” 秦淮舟问完话,就见对面的屈靖扬面若苦瓜,朝他拱拱手,沉声回道: “此案发生在长安县辖区之内,论理,辖区出事,该是辖区衙署受理; 若干系重大,再向上报京兆府,由京兆府定夺。 否则,受理流程混乱,延误最佳时机,再惹来误会,被计入吏部评判计簿—— 不光是本县难逃其咎,便是京兆府……也会无端卷入是非!” 的确如此,秦淮舟点点头,表示理解。 “所以……下官听闻来者打着大理寺的旗号,强行带走要案尸身,疑心有人妨碍公务,更担心因此牵连到大理卿。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9节 还望大理卿体恤下官,允下官带回那具尸身,尽早查明原委,为其沉冤昭雪!” 秦淮舟搭在案上的手微微屈起,指尖几不可查的轻敲了敲。 头疼。 不用猜也知道这打着大理寺旗号“强抢”女尸的人是谁。 也知道长安县衙被这么抢走一个案子,放眼整个朝堂都是史无前例。 只是眼下鸿胪客馆使臣遇害一案迫在眉睫,那女尸很可能是勘破案情的关键,交……自然是不能交出去。 但,不交,岂不显得他大理寺也和乌衣巷一起同流合污了? ……她还真爱给他出难题。 第19章 第19章 问题虽棘手,好在也不是不能解决。 只不过屈靖扬离开鸿胪客馆时,脸色依然不太好。 梁眠悄悄把这事儿告诉苏露青的时候,苏露青正在查验那具女尸。 尸体已经被水泡得肿胀,看样子至少已经泡过一整夜,皮肉看上去有些发黄。 苏露青正扶着她的头侧向一侧,闻言动作不停,麻利的捻出一小条棉絮,伸向女尸口鼻处。 待拿出来看了看上面的痕迹,才“嗯”了一声。 梁眠跟着一起看结果,嘴里也没闲着,“我总觉得,那屈县令不会就此罢休,他虽然说不过大理卿,但可以参人,我记得上次参咱们乌衣巷的人里面,好像就有他一个。” 苏露青抽空瞥他一眼,“结伴来参乌衣巷的,每次都有同一拨人,你现在去御史台问他们的录事看抄件,说不定会发现他不止参过一次。” 梁眠撇撇嘴,“这么说的话,也不差他这一次的了。” 他从一旁也拿了一副羊肠手套戴上,和苏露青一起检查尸身。 “嗯……脸、手上都有擦伤,不过这个擦伤看起来有些死,她应该是在失去意识以后,被人推下水,撞到什么地方,这才擦出来的。” 梁眠一边查验一边絮絮叨叨,苏露青将他念叨的内容和自己刚刚查过的地方整合一番,一边在脑海中拼凑原委,一边活动活动女尸的手。 虽有尸僵,但没有落水后发力的迹象。 又低头向下看。 尸体脚上只剩下一只鞋,另一只鞋袜俱失, 看样子是因为水流涌动,鞋子又不是高帮,加之在水中泡的时间太久,被水冲走了。 苏露青抬起那只没有鞋袜的脚,看了看脚底。 同样是被水泡得胀开,但表皮上没有发皱揪起的白棱。 眉峰一动,立时验证心中猜想。 正在这时,秦淮舟从外面进来,看到眼前情形,下意识顿了一下脚步。 随即忆起她曾问过自己的话,又稳了稳心神,跟着迈步走过去,低头看向那并未盖住脸的尸身。 女尸的眼、口都微张着,面色带黄,瞳孔涣散到极致,显得整只眼睛都成了黑色。 这么盯着他“看”,更觉毛骨悚然。 “如何?”他下意识捻了下指尖,目光未转,只问。 苏露青正俯身查看女尸身上是否有致命伤,开口时,声音有些发闷,“如果没猜错的话,她才是何原之妻,骆双。” 秦淮舟心中一沉。 果然,还是没留下活口。 “找到了!”梁眠忽然出声,“苏探事,在这里!” 后心一道致命伤,周围的血色已经被河水洗去,只伤口那道深黑痕迹证明此人身上曾发生过什么。 梁眠做出初步判断,“看来她是先被刺中后心,一击毙命,然后有人替她换掉外衣,再抛入水中,假作溺水的样子。” 苏露青看过以后,点点头,转头向着秦淮舟道,“差不多了,再拿住一人,就可以结案了。” 秦淮舟没有立即回应,思量片刻,才道,“你的意思是,找到杀害此人的凶手,一切就都清明了?” 苏露青单手撑在停放尸体的案板边缘,盯着他看,似乎想从他脸上找出什么答案。 “又看什么?”秦淮舟别过头。 苏露青似笑非笑,“果然是文书卷宗看多了,发号施令发惯了,你从前……没有单独办过案子吧?” 她抢在秦淮舟开口之前,接着说,“我是指,从勘验现场、搜查证据,到追根溯源,敲定主犯、从犯,最后将人缉捕归案。这个过程里的各种活儿,你全都做过吗?” 秦淮舟没说话,只是目光又一次转向别处,明显是在回避。 苏露青笑得开心,她知道他这是无言以对了。 秦淮舟是正经走科举仕途一路扶摇直上的佼佼者,进士及第,殿试奏对,风光无两; 之后吏部铨选,他也是一路高歌猛进,坐到如今大理寺卿的位置。 高官厚禄,春风得意,也有政绩,就有一点让她看不惯——像他这样贵族门庭里出来的人,两只脚都不沾地,一锤定音惯了,只知道从底下人搜罗仔细的东西里看乾坤。 她摘掉羊肠手套,随手拈起工具匣里一柄小巧的柳叶刀,对着刃口吹了一下,“也是,身为大理卿,经手的案子都不是什么脏活儿,这么问也对。” 秦淮舟有一肚子话却说不出来,她刚刚说的那些话,对,也不对,索性先全部抛开。 又迅速将之前两人的交谈回忆一番,朝她一拱手,态度诚恳,“苏探事说的有理,不过鸿胪寺内各官员都已查问过一遍,如今看来并无异样,你可有切实证据,证明内应就是鸿胪寺中人?” “宫中定下的结案期限是哪天?”苏露青却反问。 使臣丧命,关乎两国邦交,秦淮舟得到的旨意是限期三日结案,如今已过两日。 “那就明天到御前说吧,”苏露青说,“我有的证据,你未必会认,不如就等到明日,你不方便指认的人,我来替你指,到时候你就知道证据是什么了。” 达成共识,苏露青便要离开屋子。 秦淮舟下意识叫她,“你要去哪儿?” 苏露青打了个呵欠,“我要去歇一下,你想一起么?” 不期然看到秦淮舟染血似的耳垂。 听他轻咳一声,“……请便。” …… 梁眠先前在屋里听得云里雾里,这会儿出来以后,立刻就问,“苏探事,你刚才为什么要那么说大理卿啊?我们不是本来就要继续找凶手的吗?” 苏露青冷笑一声,“他以为三天时间就能够把所有疑点都核查明了,这难道不是痴人说梦?” 梁眠反应过来,咧嘴苦笑一下,“这几天光是办鸿胪寺里面的事,就够折腾人了,我差不多得有小几日没怎么合过眼,可真是分不出更多精力去查案子以外的事儿。” 随即又想起来,“但这几日,乌衣巷上下也只是跑腿办差,没提审过谁,明日那人选……要如何交差?” 这时候他们从鸿胪客馆里走出来,天色已经全黑,附近衙署虽点着灯火,但在无边夜色里,就像随时会被吞没的萤火幽光。 苏露青向北望去,“这个时辰……皇后殿下应该还不曾歇息吧。” 从皇城出来,一路绕道,走芳林门,进禁苑,又自玄武门进宫城。 城门禁军守卫看过腰牌,对乌衣巷的人极为熟悉,很快放行。 夜色幽深,宫中一片寂静,苏露青熟门熟路走向立政殿。 环顾四周,整座立政殿亦是灯火通明。 这会儿约莫在亥时左右,孟殊虽说自请退居后宫,待洗脱嫌疑再回前朝理事,但元俭头疾多日未愈,政务不便积攒,仍需孟殊批阅。 殿内值守女官似乎知道她会来,只说了一声“待通传皇后殿下”,便引她到偏殿门前,示意她先入内等候。 偏殿里同样点着烛火,隔着门,她似乎看到门内映出一道人的身影。 心中狐疑,这么晚了,还有谁也在等待面见皇后? 推门,风顺着敞开的门卷进屋内,带起一树多枝灯火摇曳。 有人坐在灯下一张坐垫上,听到声音,转过身来。 四目相对,苏露青眼里的讶异很快变为了然。 “真巧啊。”连面见皇后都能撞上。 秦淮舟点点头,“不巧,我是专门来等你的。” 第20章 第20章 “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 从立政殿出来,夜色愈发幽深。 秦淮舟手里提着一盏灯笼,稍稍与她错开一步,走在她身前,闻言“嗯”一声,“鲁忠也知道。” 苏露青看他走在前面的背影。 一幅月色落在他肩头,提灯时手肘屈起,宽幅广袖随着走动自然的垂曳,灯火氤氲的光影便也时不时泼一点儿在他衣袖。 石板路上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他们这一处的光晕,也像一叶小舟,漂浮在深宫夜幕里。 听到这话,她脚步微顿。 难怪之前鲁忠突然从探事司调走不少亲事官。 当时她只当鲁忠是想趁着上面还没有打定主意换人,先装装样子,做些成绩来表忠心,却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宫中就已经有所应对。 她踩着前面秦淮舟留下的影子走,回想方才在立政殿内的情形。 ——“崔璎是吾派去传话的,没想到她就此一去不返,吾骤闻此事,痛彻心扉,却只能先将此事按下不表。” ——“康国使臣一行自离开康国国境开始,就受我大齐秘密监控,这一路所为,吾俱已知晓。” ——“只是陛下如今龙体抱恙,最忌劳心伤神,若骤然知晓,必使龙体损伤,这些事需得一点一点透露。”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20节 ——“明日御前回话,吾不便出面,真相要如何公开,你们自己商议着来吧。” 似是察觉到她并未跟上,秦淮舟放慢脚步,回身向她这边看了看,停在原地等她。 苏露青理清头绪,重新问了一个问题,“鲁忠都和你提过什么?” 她加快脚步,和秦淮舟并肩前行。 灯火泼在地上两道影子上,和月色一起,一会儿将影子拉长,一会儿又将影子挤短。 还不等秦淮舟回答,她跟着又道,“你去找何玉那日,应该也不是专门为了何玉才去乌衣巷吧。何玉是引子,你用他来遮掩你找鲁忠的真正目的。那个时候,康国使臣还没进京,鲁忠究竟发现了什么?” “不是鲁忠发现的,”秦淮舟斟酌着回答,“方才在立政殿,你也知道了,边关一直有人关注康国动向,那天有人送了行踪密报进宫,鲁忠接到口谕,便告知于我。” “边关的谁?” “巡边将军,栾定钦。” 是他啊。 苏露青对这个名字并不陌生,甚至说,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这个人。 栾定钦是栾阁老的孙子,少年成名,聪敏有加,……唯爱晋阳公主。 他第一次当众求娶晋阳公主,是在十六岁。琼林宴上当众示爱,害的晋阳公主落水,元俭一怒之下将他发配琼州去当主簿; 两年后他立功回京,又一次求娶晋阳公主。晋阳公主骤闻惊怒,不慎撞倒多枝灯,导致宫室走水,晋阳公主险些命丧火海。元俭震怒,让人收拾收拾,把他打发去了边关; 然后他发现*车冉国蠢蠢欲动,有犯边举动,便带领一支轻骑连夜出关纵深车冉国的中军主帐,取主帅首级。车冉国群龙无首,慌乱退兵,他因此立奇功一件,回京,授勋七转,为轻车都尉。 哪知道他又趁机求娶晋阳公主。 听说晋阳公主当天自请出家,连头发都差点儿剃了。 元俭龙颜大怒,把他的勋号从轻车都尉改为武骑尉,再次打包扔去边关,做了个小小的巡边将军。 没想到栾定钦依然得天独厚,发现了康国使臣端倪。 看在大家暂时都处在同个阵营的份儿上,秦淮舟多说了几句,“此事多有牵涉,或许朝中一部分人也参与其中,在外人看来,你不知情,就代表着宫中也不知情,事后再由你出面探查,便不会打草惊蛇。” 苏露青早在心中理清利害关系,闻言抬头看他一眼,“所以,你承认这两日你在鸿胪寺,只是在摆样子了?” 事情始末他全成竹在胸,只看着她兢兢业业从头查起,还试图顺手牵羊,从她这儿继续套何璞相关的案子线索。 秦淮舟原本从容自如的神色,稍稍变得有些不自然,“此间事错综复杂,牵一发而动全身,我也是迫不得已。” 苏露青乜他一眼,“明日御前回禀,你可想好了?” “使臣之案最为关键,除了查明其死因,最重要的是洗脱皇后嫌疑,让皇后名正言顺重回前朝,至于其他……”秦淮舟说到这里顿了顿,看向她。 苏露青会意,“所谓雌雄双盗,不过是鸿胪客馆内的杂役连日劳累眼花看错了,使臣案使臣结,不会节外生枝。” 秦淮舟点点头,“正是如此。” 这次回鸿胪客馆,便没有再经禁苑走芳林门绕回,只顺着立政殿前的献春门转去鸿胪客馆。 路上秦淮舟将灯笼换了只手提着,状似不经意的说起那具女尸,“西市渡口连接几条水道,途经里坊众多,但何原、骆双夫妇住在嘉会坊,无论是他们自己,还是对他们下手之人,若想避过满街武侯,将他们一个抛进水渠、一个带进鸿胪客馆,似乎都不是易事。” 苏露青听出他的弦外之音,但不接招,只点点头,“是啊,不容易。” 一次不成,秦淮舟没有再试探,等两人回到鸿胪客馆,将诸事部署一番,天也亮了。 …… 三日之期已到,康国几个侍卫闹着要讨说法,好在之前鸿胪丞已经着人将他们安排去偏远院落,任他们吵闹声音再高,也不至于惊扰别国使臣。 只不过苦了引他们到偏殿这一路的梁眠等人,耳朵都快要聋了。 苏露青等人在外等候通禀,进入偏殿,面见皇帝。 元俭的脸色依然不太好,勉强靠坐在榻上,先安抚了那几个康国侍卫两句,随后看向秦淮舟,询问结果。 听到秦淮舟说,康国使臣是自缢身亡,且当晚鸿胪客馆内无人见过有女子进入康国使臣院落,康国侍卫长立即大声反驳: “撒谎!齐人,撒谎!” “明明、有个女人,来过!” “王子,就是因为,见了,那个女人,才突然,死了!” “她,是皇后,的人!” “我国王子,怎么会,自己,杀自己?” “叫,皇后出来!对峙!” 康国那侍卫长不断叫嚣,剩下几个侍卫也跟着呜嗷乱叫,偏殿内一时间全是他们喊叫的回声。 眼见着元俭的脸色越来越差,秦淮舟先向着元俭行了一礼,而后说道,“既然康国使者不信此案结果,不如就当着陛下的面,大家从贵国王子的尸身上说真相。” 康国侍卫长立时反驳,“我国王子,都,死了,怎么,说话?” 苏露青朝外打了个手势,跟着道,“人虽不在了,但证据还在,只要证据确凿,便是铁证,无论是谁都做不得假。” 元俭点点头,“不错,就这么办。” 元俭发话,那几个康国侍卫也不敢再坚持,只退到一边,怒视这苏露青,看她接下来要怎么编瞎话污蔑王子。 康国使臣的尸身停放在院中,另有几名宫人站在一旁,随时等着核查里面递出的种种特征,并进殿复述结果。 核查开始,苏露青缓声道,“自缢之人,两眼闭合,口唇色黑,加上贵使的舌头伸出在外,面色紫红,嘴角、前襟有残留的口涎痕迹,说明他勒住的是喉咙之下,那么这一处地方也应该是紫红色,或是有黑色淤青。” 不多时,宫人进殿来报,“脸上特征吻合,脖子底下有黑色淤青。” 之后苏露青所说的各项自缢者特征,也都由宫人一一证明无误,与殿外停放的康国使臣尸身特征吻合。 “……如此,贵使的确是自缢身亡。”苏露青最后总结道。 康国侍卫长这时候又喊叫起来,“不可能!就算,王子是、自缢!那也是,因为,被,皇后,派人盯着!” 苏露青转头笑着看他,问,“你的意思是,贵国王子听到别人让自己死,非但不反抗,还乖乖拿出绳子,自己把自己绑上,然后吊在梁上,踹翻凳子?” 寂静无声的殿内,似乎传来一声压抑的“噗嗤”。 苏露青眼尖,看到元俭作势侧过头,手抵在唇上,看似在思索,实则就是在偷笑。 嗯,陛下肩膀颤动的幅度有些过于大了…… 殿内其他人也有些忍俊不禁,只不过碍于天子近前,不敢失仪。 康国侍卫长也憋了个红脸,本来汉话就不流畅,现在更不流畅了,“胡、胡说叭叭!骑个李子!我王子、为何要,听话?” “那自然是因为,”苏露青迅速冷下脸,扬起声音,“尔等并非真正的康国使臣,此番进京,本就为了破坏两国邦交!” “……什么?!” 在场者惊愕万分。 随同在偏殿内的鸿胪寺官员以鸿胪卿为首,俱是面露惊讶,互相交头接耳。 元俭迅速调整好神色,“此话可当真?” “陛下,这是真正的康国使臣亲笔所写书信,上面盖有使臣印。”秦淮舟跟着拿出事先准备好的文书,呈给元俭。 “此信先于这几个所谓使者被送入京中,因其内容过于匪夷所思,起先,臣并不信。” 秦淮舟说着,又取出另一封密信,交由元俭身边内侍,接着道,“但巡边将军有密信同时送到,言其在边关之外发现康国使臣一行,他出手相救,万幸救回这些人的性命。他得知有歹人已与车冉国联手,欲借此机会破坏邦交,再借道给车冉国,助车冉国进犯我大齐边城。如今贼子已借人命,公开挑衅我大齐,形势危急,刻不容缓,还请陛下定夺。” 两封信看完,元俭已是冷笑连连,直接号令左右,将那几个康国侍卫拿下。 康国侍卫长见事情败露,被押走之前依然抻着脖子大喊,“晚了!你们晚了!你们,就等着,我国大军,压境!把你们,杀杀杀杀了!” “聒噪。”元俭捏着眉心,头疼起来,示意内侍元康健给自己按按脑袋。 缓了一会儿,才重新睁开眼睛,看殿内众臣。 其中为首的苏露青、秦淮舟二人几乎是一模一样的动作,都是微微倾身向这边,面带关切,紧张的注视自己。 元俭:“疑案既已查明,皇后嫌疑洗清,此事就到此为止。” 心中暗想,这两人之前水火不容,今日配合起来,倒是难得的默契。 甚好。 第21章 第21章 听到元俭这样说,偏殿里有人暗自松了口气。 众人正要行礼告退,秦淮舟的声音,在这时候却又响起,“陛下,臣还有一事要秉。” “哦?”元俭扶着元康健的胳膊,正要起身,听到这话,慢慢坐回去,“说。” “假冒使臣一案,还牵扯到朝中内应,此人与康国人联手,混淆真相,污蔑皇后殿下,应当严查。” 听到“污蔑皇后”,元俭的脸色再次沉下来。 他环视殿内众人,而后重新看向秦淮舟,“是何人有此嫌疑?” “鸿胪卿,丁承。” “扑通”一声,有什么东西随着秦淮舟的话音一起落下去。 跟着就听见鸿胪丞小声惊呼,“鸿胪卿!鸿胪卿晕过去了!” 众人七手八脚扶起丁承,掐人中、掐虎口,依然没将人叫醒。 鸿胪丞满头大汗,努力搀着丁承,还在努力帮他解释,“这几日鸿胪卿带着我等,不眠不休协助大理寺调查案情,都没怎么合过眼,鸿胪卿年纪大了,想来是因为刚刚见到案子有了结果,心里那口气一松,就、就昏了……” “难道不是被吓昏的么?”苏露青忽然出声。 她看着两眼紧闭的丁承,目光一转,落在他还没来得及彻底藏进衣袖里的手上。 果不其然,听到她的话,那只手紧张地缩了一下。 她不着痕迹的往旁边侧出一步,刚刚好可以让元俭看个正着。 元俭在上面发话,“有何凭证?鸿胪卿也是朝中老臣了,若无证据,便是污蔑老臣,传扬出去,恐怕会寒了朝中元老们的心。” “陛下说得是啊……” 殿内其他臣子跟着点头道,“鸿胪卿在朝为官多年,兢兢业业,恪尽职守,若只是因为一个无端的猜测,就抹杀这样一位老臣,实乃寒了天下人的心。” 更有人趁机指责,“苏探事如此落井下石,难道不知天理昭昭的道理?”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21节 “陛下,”苏露青并未理会那些指责,只转向元俭这边,“方才使臣一案,当着那些康国人的面,臣只讲完了一半,另一半涉及我大齐内政,不足为外人道,故而并未说明。” 元俭扶住额头,抬手示意,“速速说来。” “案发时,现场除了有假康国使臣的尸体,还有两具被从外面扔进来、试图混淆事实的尸体。” 苏露青跟着从发现女尸面容被毁的疑问讲起,一直讲到昨日西市渡口的另一具女尸。 期间秦淮舟不时补充,两人一个语速利落,一个语音和缓,两道声音交织在一起,反倒将殿内一开始那股子咄咄逼人的气氛淡去不少。 梁眠和尹唯也随着他们的进度,向上呈去一些案卷文书,供元俭翻阅。 “……那第一具女尸的死亡时间与假使臣相隔不远,颈上的一圈勒痕,表明她是被自己毫无防备之人从背后下的杀手。 事后那人虽然为了掩藏其身份,替其换掉衣袍,然而常年沾染的焚香气味却并不会轻易散去,由此,成为本案最大的一处破绽。 那焚香气味独特,民间绝不会有,而是出自宫中——’ 苏露青揭开谜题,“正是鹅梨香。” 鹅梨香是孟殊喜欢的香气,她与元俭同住立政殿,立政殿内便日日焚烧此香,元俭自然也十分熟悉。 听到“鹅梨香”三个字,元俭立时眉头一皱。 ……女尸上带有鹅梨香,只能因为她是从立政殿出去的。 至于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鸿胪客馆,答案呼之欲出。 殿内的其他大臣都是人精,只通过揣测元俭的表情,便猜出大半,当下神色微秒。 殿内一时陷入安静,正在这时,殿外传来一行人的脚步声。 听上去有些急切,像是骤闻消息,焦急之下赶过来的。 很快,孟殊出现在殿门口。 她神情虽焦急,步伐却并未乱,只是快步走进来,在下首一处地方站定,向元俭行了一礼。 “陛下。” “你来了。”元俭向她伸出手,自然无比的拉着她,坐到自己身侧。 孟殊坐稳身形,环视殿内众人,沉声说道,“还请陛下恕罪,臣妾是听到这边的消息,赶来请罪的。” 元俭面带惊讶,“皇后何罪之有?” “想来陛下已经听明原委,假康国使臣赴宴回鸿胪客馆那天晚上,臣妾的确派过一人前去鸿胪寺。” 元俭叹了口气,“看来皇后也知道,那名女官已然殒命了。” “邦交之事,是臣妾妄加揣测,又瞒着陛下擅自行事,导致这般后果,险些失了我大齐颜面,臣妾有罪。” “皇后无罪,”元俭拍了拍她的手背,又握住,“我知道,你是怕我劳累,不想拿这些事来让我分心,原是想私下料理了,奈何朝中有小人作怪,从中作梗,那才是险些害我大齐颜面尽失的罪人!” 话说到这里,皇后的罪名不但彻底洗清,还又多了一件功劳。 同时也是当着底下臣子的面宣布,皇后即刻便要重回前朝,让外面那些人做好心理准备,别再动歪心思。 至于那被指控有通敌叛国之嫌的鸿胪卿,丁承—— 元俭今日听了这大半天的话,又动了这么半天的脑子,已经是筋疲力尽,他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往外蹦,脑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也跟着要跳出去一样。 此刻烦躁非常,随手往丁承那边一指。 “把他拉下去,查,仔细的查!” 众人不敢应声,只等着上首的皇帝交代清楚,这差事究竟分派给谁。 “陛下,”最后还是元康健仗着胆子缓声问,“此案打算交给谁来查?是刑部?还是大理寺?” 元俭忽地注意到苏露青,“你,朕给你三天时间,查清以后,速速来报。” 苏露青立即抱拳行礼,“臣遵旨。” …… 丁承被带去乌衣巷,其余人也从立政殿告退离开,各自回往衙署。 苏露青心里想着查案的事,稍稍落后几步,出来时周围只剩下了秦淮舟,还有几个准备打扫偏殿的宫人。 回想方才在殿内的情形,她放慢些脚步,作势欣赏院中栽在大青石花盆里的一棵银杏树。 等余光里看到秦淮舟经过身边,便转头往他那边看去一眼。 一些话无声的自眼神中传递,秦淮舟不自觉停下,以眼神做疑问。 “方才在陛下面前,多谢你了。” 她把矛头牢牢对准丁承,不给其辩解的机会,在众人看来,无疑是仗着宫中偏爱,公然挑衅,不把同僚放在眼里。 稍有差池,皇帝就会猜疑她在朝中的作用——说不定到最后,事情办不成,她反倒被下狱。 “苏探事客气了,”秦淮舟与她慢慢往立政殿外走,两人之间还稍稍保留有刚才在偏殿其利断金的融洽氛围,“时间仓促,许多疑点还未查明,如此兵行险着,本就凶险万分,换做是谁,都不会隔岸旁观。” 说话间迈过宫门门槛,秦淮舟步子大些,迈过去时,与她错开一些,稍稍空出一步的距离。 今日进宫,众人穿的都是官服。 从她的角度看去,绛紫官服的衣摆随着他的动作扬起一抹行云流水般的弧度,紫玉躞蹀带勾勒腰身,盈盈一握,愈发显得他长身玉立,如笔挺青竹。 或许是因为今日御前,两人刚刚联手过,感觉还不差,连带着她今日看他,都有了些许改观—— 这人,不当对头的时候,倒也谈不上讨厌。 下一刻,走在前面的人放缓步子,回身看向她,“不过……苏探事若真想道谢,西市渡口命案尚未了结,此案与大理寺内何璞一案或许牵连更深,可否交由大理寺带回详查?” 苏露青:…… 她收回刚刚那句话。 第22章 第22章 话不投机,两人各自离去。 回到乌衣巷时,梁眠已经将丁承带入牢内,只等她下令提审。 苏露青听完点点头,却是先问,“鸿胪客馆里那几具尸身呢?停在何处了?” 梁眠一愣,“已经被大理寺的人抬走了啊。” “什么时候?”苏露青心中暗道不妙。 梁眠见她脸色不对,心里开始画魂儿,说话也渐渐没了底气, “就是还在鸿胪客馆里的时候…… 我等奉命将那假康国使臣的尸身抬到宫里做证据,尹唯也带着人过来, 说是苏探事你已经和大理卿交涉好了,何原、骆双夫妇因为涉及何璞一案,尸身就由大理寺带回详查……” 苏露青眼眸微眯,看来这套说辞,是秦淮舟一早就想好的。 当时她若是同意,这边的事就顺理成章; 哪怕她没同意,大理寺也已经利用时间差,抢占先机了。 “大理寺真是过河拆桥!” 梁眠见势不对,立刻开腔,“怪不得当时我看尹唯那表情怪怪的,敢情他就是编瞎话,心虚呢! 亏着我那么信任他,没想到他竟然借着同心协力的名头,给我们灌迷魂汤,简直是强盗!呸!” 话说完,小心翼翼的瞧着苏露青的脸色,期期艾艾开口,“那……苏探事,现在大理寺肯定对咱们严加防范了,再想要回来,难比登天,我们这边,怎么办?” 想到刚看押起来的鸿胪卿,又皱起眉头,“还有,陛下只给我们三天期限审鸿胪卿,大理寺这么一闹,根本就是趁火打劫啊……” 苏露青迈步往书房那边走,“要审丁承,最要紧的,还是搞清楚他到底为什么这么做。他杀崔璎女官,又将其假冒做骆双,那他想掩盖的,究竟是杀女官的理由,还是骆双尸身漂进西市渡口的真相。” 梁眠似懂非懂,但他这几天跟着苏露青东奔西跑,心里隐隐也有了点儿想法,“苏探事,你是不是怀疑,鸿胪卿……也和那个账簿有关系?” 那本得而又失的账簿,隐约牵扯到了越来越多的人,然而每每线索快要清明时,又会随着突发人命而中断。 苏露青沉吟道,“账簿最初涉及到的人是何璞,但何璞身设贪墨案,‘畏罪自尽’。” “何家内部疑云重重,又全被何玉杀害,最后何玉也被人灭口,如今又轮到何原夫妇。” 梁眠听到这里,挠挠头,“苏探事,你的意思是……何家今年犯太岁?所以接连意外横死?” 苏露青往他头顶猛地一敲,“意思是,两案重合之处过多,若晚一步,线索就全被大理寺抢干净了,还不快去!” 梁眠捂着头匆匆走了两步,又默默折回来,“苏探事,那接下来……应该往哪里查?” 苏露青想到前不久看过的那张抄件,“西市。” …… 西市一如之前那般繁荣,前一天的人命官司,并没有让渡口货船停运,渡口码头一带依然船来船往。 苏露青带着梁眠几人,牵着大骨棒,乔装一番进入西市,大骨棒到了这里,就像回家了一样,不等人领,自己就循着一个地方往前冲。 没一会儿就到了渡口码头附近。 码头的卸货长工注意到大骨棒,面带惊喜,“呀?这不是大阿黄吗,嘬嘬嘬——” 大骨棒听到熟悉的声音,撒了欢儿似的跑过去,一个劲儿的拿头拱那长工。 梁眠见状,便过去攀谈起来,一来二去,回来秉道,“那长工说,大阿黄……呃,也就是大骨棒,之前一直在这一带被大伙养着来的。 前几天,它不知道吃错了什么东西,吐到虚脱,大伙都以为它活不了了,打算给它找个地方埋了,没想到路过的人喂给它一粒药,它就重新活蹦乱跳起来。 再后来就没人知道它跑去了哪儿,那几天他们没见着它,还以为它是跟着那人一起走了。” “药?”苏露青直觉这药也许是个关键。 梁眠:“我问过了,那长工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药,反正挺灵的,毕竟它都把大骨棒救活了——哦还有!” 梁眠又想起来,“那长工说,喂药的是个读书人,拿药出来的时候,还从怀里掉了本书,看着像国子监那边的外院学子。而且,我听他描述的特征,似乎有些像何原。” 国子监是大齐学府,去岁孟殊提议,广开天下学路,为让天下读书人也都有机会一睹国子监风采,破例在六学之外加设一学,记在国子监名下,称为外院,院中博士、助教也都是国子监中人。 想到这里,她问,“可还记得何原的手上有何特征?” 梁眠立即答,“食指和中指间、手掌与手腕间都有一层茧子,应是常年握笔书写形成,当初便是凭着这一点,否去所谓盗贼之说。”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22节 苏露青:“先去外院查,可有何原这个人,若有,便再去查何原的常去地点。” 西市渡口与西市其它地方不同,能来这里的,不是装卸货物的长工,就是商贾,加之这里人员杂乱,寻常读书人并不会想到要来这里。 漕渠上又有新船来。 这次来的货船比先前那些更大,吃水更深,船头还有官府标识。 苏露青原本转身的动作就势停住,她看着那几艘官船,算算日子,猜测是运粮来的官船。 梁眠跑到前面去打探,回来秉道,“的确是运粮船,这几船的粮食直接就要运到城中的几个粮仓,户部那边也来了人负责清点。” 说话间,渡口附近的一处简易棚屋里,走出来一行官兵,为首一人身穿青色官袍,显然是此次负责清点数目的官吏。 苏露青看着那些人清点过数目,之后另有一众长工上前卸下粮食,但长工们并没有跟随那青袍官员离去,而是转了个方向,往另一条街巷里走去。 “那里都是暂时存放货物的仓库,”梁眠奇道,“这些仓库存放的货物多为民间之物,官仓离此处不远,为何不往官仓送——哎?别别别别跑啊!” 大骨棒不知什么时候挣脱牵引绳,跟着往仓库那边跑去。 两人连忙去追。 跑过一条街,前面的大骨棒忽然一个急刹,然后就开始原地抽搐起来。 “好像和那天的情形一样?” 梁眠又惊又急,以自己身体的力量按住不断抽搐的大犬,试图让它镇定,别惊扰到周围人的注意。 然而大犬却好像更疯了,口水飞溅,尖利的牙齿刮过梁眠的手,留下几道冒着血珠的道子,四条腿胡乱刨着,一直到最后越刨越慢,终于不动了。 周围始终嘈杂,这一片地方全是装卸货物赶着进仓的长工,其中还有不少拿着算筹计数的账房,大家的注意力都在计数和算自己的工钱上,哪怕他们这边两人一狗动静再大,也无人有闲心往这边看。 “苏探事……”梁眠惊魂未定,俯身查看大犬,“大骨棒好像……死了?” 又想到什么,脸色惨白,“该、该不会是什么狂犬病吧?那我……” 苏露青也查看一番,拍拍他的肩,“放心,你没事,还死不了。” 视线最后落在大犬始终挣扎着要去的方向,在一片印着濡湿凌乱脚印的地面,有一粒丹丸静静的躺在上面。 她走过去,将那粒丹丸拾起。 丹丸不大,只有指甲大小。 凑在鼻端闻过,能闻到明显的香气——像是薄荷、龙脑一类的制成的香丸,但同时还掺杂着细微的苦味,这又有些像药丸。 再环视四周,除了不时搬货运货的长工,看不到任何可疑之人,这粒丹丸就像是凭空出现在这里,等着被她发现一样。 “苏探事,是发现什么不对了吗?”梁眠狐疑问道。 “把它的爪子抬起来。” 梁眠依言照做。 大犬的前爪被抬起来,也许是刚才它曾疯狂刨地,趾上有血肉模糊的痕迹,但…… “这好像是旧伤?”梁眠又抓起另一只爪子,同样是有几处溃烂,覆在上面的毛也秃了几块。 这样的情形,除了在大犬身上,还有两个人身上也都见过。 “难怪,原来是这样,”苏露青想通其中关键,将丹丸收在掌心,“这里不用再查了,你去——” 目光不经意间落向旁边,话音戛然而止,神色也跟着冷下来。 秦淮舟不知何时也出现在这里,身边跟着尹唯,看样子,已经在此处待过一会儿了。 两人俱是乔装改扮,此时看上去,就像一个儒商带着管事。 “这么巧,”苏露青上下打量一眼秦淮舟,“又是专门来等我的?” “不巧,”秦淮舟这次说,“算是偶遇。” 他的目光很快落回地上的大犬身上,想要再细看时,视线里多出一个人的身影,当即一皱眉。 苏露青正正好好挡在他和大犬之间,退去之前和睦相处过的假象,又恢复了剑拔弩张,“偶遇啊,那正好,省得我专门再找你一趟。” 她上前几步,走到秦淮舟身前,“还记得那个赌约吗?” 对于她骤然的靠近,秦淮舟有些猝不及防,先向旁边侧开一步,才满是防备的点点头。 “怎么?” “记得就好,”苏露青拍了拍他的肩膀,临走之前,留下一句话,“你晚来一步,等着输吧。” 第23章 第23章 苏露青带人一走,这一处地方就剩下秦淮舟和尹唯两人。 尹唯立即问,“侯爷,乌衣巷那边……还跟吗?” “让人都撤回来,不必再跟,”秦淮舟眼中闪过一丝不明,目光重新落向不远处的仓库,“先去查明,那几艘官船卸下来的粮,都在哪几个仓库里,还有之前从官船卸下来的那些粮,可也在其中存放过。另外……” 他忽然又改了主意,“罢了,还是留两个人盯着乌衣巷。她似乎拿到了什么东西,依她的脾气,总是要继续追查的,跟着她,或许能揪出其它上家。” …… 京都地图铺开在桌上,如棋盘般整齐密布的坊市跃然其上。 苏露青仔细比对了几处地方,最后划出光德坊到崇义坊这一块区域,着人去排查曾出现过的可疑情况。 林丛也将国子监外院的学子名单调来,上面果然有何原的名字,籍贯、里坊住址也都对得上,的确就是何璞的二儿子,何原。 “……不过,国子监外院虽说对天下学子开放,束脩可也不少。” 林丛说出自己的疑惑,“何原家中并不算富裕,听左邻右舍说,何原经常出工做活,贴补家用;而且骆双的爷娘不在京城,接济不了他们,也不知道何原究竟是如何解决的束脩。” “一定还有什么关系被忽略掉了。” 苏露青想,何璞记账事无巨细,但账册里面并没有给二儿子束脩这一项。 若只凭何原自己,他根本连国子监外院的门都摸不到,这些关系里面…… 她忽然想到一人,“何老夫人,你们可查过?” 林丛领命继续去查,苏露青则去地牢,提审丁承。 不过一天的功夫,丁承已经和之前在立政殿时判若两人。 看到她进来,丁承如死水一般的目光稍稍起了一层波澜,很快趋于平静。 苏露青坐在桌案后面,与牢内的丁承面对面,她背后的墙壁光洁如新,丝毫看不出里面还藏有一间阴森森血淋淋的暗室。 “鸿胪卿不为自己辩解?” 丁承闻言,直接破罐破摔,“既然落入乌衣巷手中,辩解不辩解都要上刑,老夫也没有什么可申辩的,直接开始吧。” “开始?”苏露青一歪头,似是不解,“开始什么?” “乌衣巷是怎么对待老夫那些同僚的,自然就怎么对待老夫,难不成还要老夫教你?” “我想,鸿胪卿一定是弄错了什么,”苏露青笑了笑,“你与康国人狼狈为奸,配合其栽赃皇后,挑拨两国邦交,若任由事态发展下去,便是两国开战的局面。你可不是什么嫌犯,你是国之罪人啊,鸿胪卿。” “哼!我怎么可能和康国蛮人联手诱发战事?若没有你从中作梗,余下的事,老夫自然可以妥善处置,绝不会给康国可趁之机!” “是么,”苏露青面带嘲弄,“就为了构陷皇后?让皇后从此不再临朝,所以故意让事态发展再严重一点,让你有理由提议,处置皇后?” 丁承猛一拍大腿,“女人生来就不该染指朝政!她扰乱祖宗律法,魅惑圣上,拿江山社稷做玩笑,老夫实在不忍看到大齐江山被一个女人糟蹋,此举意在拨乱反正,若非如此,老夫何必铤而走险?” 苏露青冷笑连连,“这天下没有什么生来不该,如果一定要有,那么身为大齐子民,生来就不该与外敌勾结,出卖家国。” 她起身,走到牢房边上,居高临下看着丁承,“你说得冠冕堂皇,什么为江山社稷,为拨乱反正,为此,你做的又是什么?” 丁承做出一副不愿与她争执的模样,闭上眼睛,“事到如今,老夫无话可说,且让那妖妇再得意几天,老夫相信,自有后来者明白老夫的苦心,接替老夫的遗志。” “哦……”苏露青放缓了调子,“这么说,你对此案供认不讳?” “既然做了,老夫自然敢作敢当。” “后果也都想好了?” “以老夫之命,唤醒天下人,值得。” “你这话说错了吧?”苏露青接着道,“是以你,和你丁家上下百十来口的命,才对。” 丁承目光猛地一缩,“他们、他们如何了?” “现在终于想起来,自己还拖家带口了?” “你把他们怎么样了?” “不是我把他们怎么样,”苏露青面带怜悯,“你通敌卖国,按律法,最重者抄家灭族,即使从轻判决,也是全家流放南瘴之地。不过我想啊,你丁承敢作敢为,自然也清楚后果,想必做这些事之前,已经让全家老小做好心理准备了吧?” 时刻准备以身殉道的丁承,这时候忽然想起了自己的一大家子,面如菜色。 苏露青跟着和缓语气道,“坦白从宽呢,可以为你一家争取个流刑,只不过流刑也分轻重,你可知道,有多少人还未到流刑之地,就已客死他乡?” 不期然看到丁承恳求的目光,她才又徐徐道,“当然,你若再交代些我想知道的,我可以保证,他们活着到流刑之地。这笔交易,如何?” 良久,丁承点了头,“好……我答应,你想知道什么,问吧。” 苏露青坐回案边,随手叩几下桌案,盯住他的眼睛,“那个让你杀害女官崔璎,替换尸身的人,是谁?” 丁承听到这个问题,面上似是带出解脱,“终于还是问到他了啊,我早就知道,我们都会有这一天,谁也躲不过……” …… 三日之期一到,鸿胪卿勾结康国*假使臣,栽赃皇后的案子,便结了案。 苏露青带着结案卷宗进宫回禀,进入立政殿时,被告知帝后正在后殿,赏新开的腊梅。 元俭这两日头疾有所缓解,整个人也精神不少,恰逢腊梅新开,连带着立政殿内的宫人都沾光,得了不少赏赐。 苏露青跟随宫人来到后殿,恭敬的候立在廊下,半晌,元俭摘完腊梅,听到宫人回禀,往她这边看来。 跟着招招手,示意她也过去。 苏露青向帝后依次见过礼,说明来意。 “哦,是为这件事啊,”元俭点点头,示意元康健把卷宗拿过来,他大致翻看两下,长叹一声,“丁承也是糊涂啊。” 又随口问孟殊,“对了,方才是不是也有人来过?” 话题转移的很快,但苏露青并不意外。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23节 丁承勾结假使臣构陷皇后一案,早在上次立政殿时就已经结束,她今日来送结案卷宗,原本也就是个过场。 只是皇帝这话转移的实在太过刻意,说话时,还状似不经意的往她这边看来一眼,好像接下来的话都是专门说给她听的一样。 她只屏气凝神,躬身候在一旁。 孟殊正挑拣着新摘下来的腊梅,似是准备插花用,闻言淡笑道,“陛下方才还夸人家,如今怎么倒忘了?方才来的是大理卿,秦淮舟呀。” “……哦,对,是秦卿,”元俭作势扶了一下头,“光顾着挑花,险些忘了他。” 这次又看向苏露青这边,“你们两个今日倒是巧,结案卷宗一前一后的都送来了,秦卿方才过来时,应该也不久,你们可在外面遇上了?” 苏露青有些意外,秦淮舟居然也来过?看来他已经将何璞贪墨一案结案,算算时间,这会儿应该在大理寺升堂公布结果了。 恭谨的摇摇头,“臣来时,并未遇见大理卿。” “这倒是不巧了,”元俭似乎有些遗憾,很快又摆摆手,“无妨。” 然后又去另一棵腊梅树下挑选花枝,还接连几次都有意无意回避了苏露青想要告退的话。 “……后日就是阆国公家的小孙女成婚的日子吧?朕记得阆国公说起过,朕还赐了她一件添妆。” “是,陛下赐的是一副红宝石头面。” “晋阳其实也到成婚的年纪了,可惜朕为她挑的驸马,她都看不上,肯定都是栾定钦那厮给害的!” “晋阳还小,她说过的,还想多留在阿爷身边几年呢。” “唉……诶?” 元俭像是才注意到苏露青也随侍在身边一样,“苏探事可有心上人了?” 虽然很不合时宜,但此刻苏露青的脑子里,很突然的,冒出来四个字: 图穷匕见。 第24章 第24章 初冬时节,腊梅热烈绽放在枝头,似要将寒冬也烘出暖意。 苏露青站在一树腊梅下,面对皇帝热切期待的目光,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身姿端正的抱拳行礼回话,让自己看上去,比平时更加忠君爱国。 “陛下,臣本是掖庭罪人,万幸得陛下与皇后殿下赏识,才有如今的成就。臣早已发愿,此生必当结草衔环,报效陛下与皇后殿下,万不敢再奢望其它。” 这样表忠心的话,元俭听着却不太满意,眉头皱起来。 “这算什么发愿不发愿,你啊,就是太死板,就算要报答朕和皇后的赏识,也不至于连终身事都不要了。” 他继续往腊梅林深处走,边挑选枝头绽放的腊梅,边道,“听皇后说,你到现在也没给自己置办个正经宅子,一直就窝在乌衣巷那个小地方?” 苏露青:“是,臣在宫中住惯了,身边本也没多少东西,干脆就还住在乌衣巷里,这样平时做事也方便。” “这怎么行?” 元俭听到这话,更是一脸的不赞同,“若是传扬出去,岂不是让天下臣子寒心,以为当朕的能臣,竟会拮据到连个栖身之所都置办不起?” “这样吧,你的事,你自己不上心,那就朕来替你操办。” 元俭直接做出决定。 “朕已经让户部那边参详出来几座府邸,里面也有你祖父从前住过的。 本打算直接把那处府邸拨给你,也算完璧归赵,不过那地方朕叫人去看过,杂草丛生,荒废太过彻底,想要短时间内收拾出来,马上住进去,有些难。 布政坊那边有一座宅院还算可以,离着两边衙署都近,你们来往着也方便,我看啊,就定在那里。” 苏露青敏锐的抓住其中重点,元俭刚刚说的是——“你们”。 她和谁? “陛下赐宅,臣感激不尽,只是……” “好了,朕就直说了,”元俭走累了,见前面有一座亭子,走进去坐下,接着说道,“朕看秦卿就很不错,你二人同朝为官,这次一同破获假使臣案,相处也算融洽,你意下如何?” 苏露青:…… 皇帝究竟是从哪里看出来,她和秦淮舟相处融洽的? 就算是皇帝,也不能睁眼说瞎话啊? 她硬着头皮违心夸道,“……大理卿才学过人,芝兰玉树,办案如神,是我等的榜样。” “没让你说为官,朕是问你,朕做主,给你和秦淮舟赐婚,你觉得如何?” 这回是真的没法岔开话题了…… 苏露青深吸一口气,“陛下,臣听闻秦家一直在寻什么人,只要寻到了,便给那人一个名分。” 这事儿她还是听鲁忠说的,没想到眼下正好派上用场。 元俭不以为然,“不过就是寻人,都这么多年了,人要是还在,早都找到了。 至于名分么……嗯,他们又没说清楚是什么名分,兄弟名分也是名分。 唔……正好老秦侯这些日子在京里呢,那就今晚吧,叫秦家父子进宫来,把这事儿定下。” 皇帝金口玉言,安排好这些,就示意苏露青可以告退了。 …… 从宫里出来,苏露青只觉得一口气堵在心里,想了想,干脆直接转道,往大理寺去。 秦淮舟今日升堂结案,因着事关淳德县等受灾七县,在京中早已传的沸沸扬扬,这次审理便改为公开,百姓都可进入大理寺,当堂旁听。 苏露青去的时候,大理寺周围人山人海。 她从角门进到里面,在旁边的班房里坐下来,顺便听一听何璞案的结果。 与她所料不错,秦淮舟查出暂存官粮的仓库,又从中溯源,查到何璞任职期间私调的官粮数目,以及一名与何璞合作,将米粮偷换成麸糠的胡商。 最后经推算,总数与贪墨数目一致,的确是何璞所为。 这桩案子就此结案,贪官伏法,淳德七县的灾民也得以安然回家。 只不过…… 苏露青注意到,秦淮舟从前面下来,似乎心事重重。 看到她,倒是很快恢复平常,朝她点点头,“你赢了,要差遣在下做什么,但说无妨。” 苏露青看着他,似是诧异,“大理寺不是已经将何璞贪墨的数额都查出来了,证据确凿,万无一失,你怎么就确定,自己打赌输了?” 秦淮舟身上还带着刚刚在堂上时候的威严,听到这话,眸光微闪,却是答了一句闲语,“苏探事此番前来,可是宫中有什么吩咐?” 竟然没上当。 没套出话来,苏露青心内遗憾,面上倒是不显,“嗯,宫中确实有事。” 她朝四下看了看,这会儿刚刚退堂,围在前面旁听的百姓们还没有完全散去,周围人声喧嚣,大家都还沉浸在刚刚的案子里,说着各种感慨的话。 想到刚刚在宫中的情形,她只觉得一阵烦闷,“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 秦淮舟会意,带头往书房那边让。 底下人送了茶进来,又无声的退出去。 苏露青环视四周,这里还和上次她进来时候一个样,回头见秦淮舟已经端正坐好,俨然一副等着听宫中口谕的模样。 不禁叹道,“大理卿私下也这般严于律己,真是让人自叹不如。” 秦淮舟,“聆听宫中口谕,亦如陛下亲临,作为臣子,自当恭敬以待。” 他倒是表里如一。 苏露青暗道一声,继而端起茶盏,浅啜一口。 “我这里没有口谕,宫中吩咐也不是我传,但我此来,确实是为宫中之事,与你商量一二。” 秦淮舟有些意外,“和我商量?” 他不着痕迹的瞥一眼窗外。 天光正好,一切如常,日头并未打西边升起。 苏露青垂眸看着映在桌案上的窗影。 此时近正午,冬日里难得的暖意透过窗棂漫进来,余光里又瞥见秦淮舟随意搭在桌边的手,镀在日光里,金边轮廓勾出掌腕线条,再渐渐全隐进袖口。 察觉到自己似乎看得时间有些长了,当即开门见山,“听闻你一直在寻找什么人,如今可寻到踪迹了?” 皇帝乱点鸳鸯谱,为臣的不能抗命,但也不是没有破局的可能。 只要秦家找的人已有眉目,那此事就有转圜余地。 而且她觉得,鲁忠当初既然说出秦淮舟是因为寻人,才一直未成婚,那很大可能就是真的。 皇帝再如何说一不二,也不能平白去拆别人的姻缘,只要秦淮舟咬死这一点,她也就不必再为此事心烦了。 然而好半晌都没听到对面那人应声。 不由得狐疑抬头,“怎么?无可奉告?” 果然就听到对面这人言辞凿凿,“此乃在下家事,一不曾涉及疑案,二不曾勾连是非,敢问此事与阁下所言宫中之事,有何关联?” 关联可大了。 但苏露青张了张口,最终还是很难把“事关你我亲事”这几个字说出来。 总觉得…… ……难以启齿! 心里烦! 目光转向茶盘,见上面并排摆着四只瓷质小山石,一眼望去透润细腻。 她从中挑了个最顺眼的,拿到自己这边把玩几下,拢进手心,便不动了。 如愿看到秦淮舟对着面前仅剩的三只小山石皱眉。 “多少有些关联,”她心念一转,跟着道,“连陛下也有所耳闻,可见此事隐约牵涉某件秘辛,否则陛下也不会突然提起。” 她说着话,同时观察秦淮舟的表情。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24节 可惜,秦淮舟面色如常,也不知是天生演技好,还是他知道此事影响不大。 她再接再厉,“心上人?” 沉默。 “订过亲?” 还是沉默。 “昔年青梅,家中突遭变故?” “苏探事何时对秦某之事,这般感兴趣了?” 有反应了,看来她猜得差不多。 苏露青从他面前的茶宠里又拿走一只,赶在他似乎松了一口气之前,再次把先前拿走的那只放回去。 随即听到一声极细微的深呼吸。 她接着道,“也不算感兴趣,只是宫中似是颇为在意此事,若能早日为宫中解开谜题,也是为陛下分忧,所以……有线索吗?人在何处?可能寻到?” 然而秦淮舟回答她的,还是严防死守的四个字,“无可奉告。” 握着茶宠的手紧了紧,小山石滑润的棱角硌着掌心。 好一个无可奉告,她看他能无可奉告到什么时候。 “既然如此,此事也无须相商,”她起身,要离去前,想起自己还有一件正事没办,“对了,赌约还没兑现。” “请说。”秦淮舟一副任君差遣的姿态。 “宫中有个旨意,”她俯身,将手里一直握着的茶宠按到他身前,“无论如何,你都要推拒。” “宫中旨意,何人敢拒?” 秦淮舟用一种“究竟是你疯了还是我疯了”的眼神看她。 “同僚一场,总归我提醒过你了,”苏露青直起身,“做好心理准备,到时是拒绝,还是欣然接受,我想,你一定会选前者的。” 说完扬长而去。 秦淮舟看着未关的门,回想刚才那些莫名其妙没头没尾毫无依凭的话,半晌一阵无语。 她今日吃错药了? 第25章 第25章 秦淮舟回府时,破天荒看到父亲秦靖坐在院中摆弄丹药。 父子两人已有几个月未见,他上前请过安,问,“父亲今日怎的有空回府来?” 老秦侯是在秦淮舟升任大理寺卿的时候让他袭的爵,之后自己潇洒出京云游,再回来就开始穿起道袍,结交各方道长,钻研炼丹修行之术。 只不过今日罕见的没穿那身青色道袍,而是换了一套常服,像是要参加什么重要的宴会。 秦靖摆弄着丹丸,头也没抬,“宫里有旨,让我和你今晚入宫赴宴。” 秦淮舟难得露出诧异神色,宫中竟然真有旨意? 但…… 如果只是这样,似乎没有什么抗旨的必要。 这样想着,便问,“非年非节,也不曾立过什么过人功勋,宫中这时候让我们父子进宫赴宴,可有说是什么名目?” “我哪知道,”秦靖一副“本来高高兴兴炼丹突然被叫回来真是很无奈”的表情,“问了元康健那家伙也不说,嘴忒严。” 秦淮舟心中微沉,“或许……是秦家这些年一直在寻人的事,传到陛下耳中,惹来天子猜疑了?” 之前在大理寺内,她虽然一直没明说到底是什么事,可她欲扬先抑的提起秦家寻人一事,总归不是那么简单。 乌衣巷是天子利器,观乌衣巷行事以测天威,这些年早已不是什么稀奇事。 秦靖听到这话,停下手中动作,捋了捋胡子,“嗯……要真为此事而来,还真是有些难办。” 他抬眉往儿子那边扫去一眼,“秦家这些年不遗余力寻找当年裴相遗孤,但始终毫无进展,至于裴相那件事,又是皇帝心里的一根刺——唉,总归这种事也瞒不住,能瞒过这么些年,已经很不容易了。” “那,怎么办?”秦淮舟问。 “什么怎么办?”秦靖看着眼前出落的挺拔清隽的儿子,“你在天子身边当差这么久,这点事儿还得指望老子替你扛?” 秦淮舟:…… 总觉得他父亲自从开始修道,脾气是越来越差,训儿子也训的愈发信手拈来了。 他目光落向院中石桌上摆着的几只瓶瓶罐罐,思忖着道,“这些年,宫中每年都会放出很多人,里面也有一些是之前没入掖庭的罪臣家眷。但这么多年查过来,那些知情者都说,自从入了掖庭,就再没有见过她们。” 顿了顿,接着道,“也有人主动登门寻亲,但事后查明,全是打着裴氏遗孤旗号,来招摇撞骗的。这些事在外面看来也不是什么秘密,陛下有所耳闻,似乎也不稀奇。” 秦靖长叹一声,“是不稀奇,但有些事,不翻到台面上来说,原也不是什么要紧事。怕就怕,有心人拿此事做文章,说我秦家为裴相鸣不平,不满陛下当年的处置结果。若果真如此,今晚进宫,赴的就是鸿门宴。” 秦淮舟神情凝重起来,“但,动机呢?” 如果真有这么一个人,那这个人这么多年按下不表,如今却突然要翻到明面上——是因为他审了何璞贪墨案? 冷不丁听秦靖问,“你这几年,没收过那些人孝敬的东西吧?” 秦淮舟扶额,“不曾。” “那就没事儿。”秦靖松了口气。 末了又感慨,“当年之事,太过混乱,怎么处理都不会让所有人满意。裴相不过是成了最合适的引子,他下狱,牵连最少,根基不毁,只是对他来说太不公平。还有那孩子……那孩子如果长到如今,应该和你年岁相仿,原想着,若能找到她,秦家也能给她庇护,裴相泉下有知,也能放心。可惜了……” 秦淮舟看向别处。 他经手的案子这么多,查线索查人更是家常便饭,深知只要人还活着,哪怕藏得再深,也会留下蛛丝马迹。 但秦家这么多年寻裴氏遗孤下来,却一点音信都没有,很可能早在当初裴相出事时,她就已经遭遇不测。 “且不说这些,”秦靖另起一个话题,“我回来时候听说,你把何璞那案子,结案了?” 秦淮舟拿起桌上几个瓶瓶罐罐,和秦靖一道搬进屋子里,闻言点点头,“是。” “我看不像,”秦靖打量起自己这个儿子,“若是以往,结了这样的案子,你总归要轻松许多,但今日看着,却依然疑虑重重。” 秦靖当年也屡屡破获要案,秦淮舟如今所用的思路,大多来自其父。 如今秦靖虽说早已不问朝事,但探讨梳理些查案思路,也还是信手拈来。 秦淮舟听到父亲这样问,憋在心里的话稍稍有了些宣泄的口子, “此案,虽证据确凿,但仍有诸多疑点,甚至很可能牵涉甚广,但如果此时追查,就会使案情本身搁置下去。 那些前来告状的灾民,本就期望朝廷能给他们一个公道,有了公道,之后的日子还能撑下去; 但这个公道若要无限期的延迟,他们是否会觉得求助无门,官官相护? 那么之前所有的承诺,便都是对他们的搪塞。” “你说得有理,”秦靖点点头,“那接下来,你打算如何?” “结案不代表就是结束,既然有疑点,那就继续查。” “不错,”秦靖赞许道,“上次你写信来问我,可听说过什么灵药,我这次回来,除了宫中传召,也是为了这件事。” “那药与其说是灵药,不如说,它是强行为将死之人续住最后一口气的吊命药。” …… “这么说……就是这颗药?” 梁眠看着桌上那粒丹丸,“就是它让大骨棒突然发了疯,引发顽疾而死?” 说话间想到那只大犬,梁眠鼻子一酸,“挺好的狗,怎么就被这么个玩意儿要了命——” 说了半天却没听到苏露青开口,梁眠狐疑看向她,却见她托腮对着那颗药凝神思索,不知想到了什么。 小心翼翼又问,“苏探事?你刚才的意思是,打算用这颗药,和大理寺那边换线索?”那能换来什么线索?不是肉包子打狗就不错了—— 当然,剩下半句话被他默默吞了回去,只接着说,“如今关于账簿的线索,我们已经掌握的差不多,大理寺那边还能有什么是我们查不出来的?” “渡口仓库。”苏露青终于开口。 “仓库?”梁眠眨眨眼睛,“凭乌衣巷腰牌,我们也可以派人再去啊。” “那种地方,商贾与官吏关联颇深,若发现短期之内连着有两拨人探查,你猜他们会不会转移证据?或者……干脆销毁证据?” 乌衣巷的确可以出入任何地方,但能不能去是一回事,打草惊蛇又是另一回事,如今这草已经被大理寺给打了,她再去,结果只能是无功而返。 梁眠嘴一咧,“倒也是……” “但那也不至于用这东西换啊,”梁眠一脸心疼,“说不定,这个就是那账簿里记载过的重要东西呢!” “你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在何璞的书房里,找到一只空药瓶?”苏露青忽然问。 梁眠点头,“记得。” “这颗药的味道,和空药瓶里的很像,我想,药瓶里面装的,很有可能就是这种药。” 梁眠瞬间瞪大眼睛,“那……那何胥吃的,不就也是这个?甚至何原……牵线给何璞的药,岂不也是这个?” “不错,”苏露青将空药瓶和那粒药丸摆在一处,“所以何璞早已不是关键,何玉、何原的背后之人,才是新的线索。如今新的线索与西市渡口仓库有关联,此药在我们这里,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 但对秦淮舟来说,不一样。 所以,用一个她不那么急需的,换她真正想要的,这笔交易对她来说,不亏。 一想到秦淮舟…… 她扭头看一眼窗外,这时候已近黄昏,宫宴快要开始了,只盼他千万推拒成功,毁掉这桩婚事。 “不过苏探事,我还有个疑问。” 梁眠依然盯着那粒药丸,“何家一夜之间被灭门,何胥疑似不是下葬那天死的,大理寺只结了何璞贪污赈灾粮的案子,之前这些……岂不是全成了无头悬案?何府还被一把火烧成了灰,这些公道谁给他们啊?” “谁说的成了悬案?” “那、那也没人给何家其他人伸冤啊……” 苏露青揉揉眉心,“你好奇这里的猫腻,就说你想知道,装什么高尚。” “嘿嘿……”梁眠见被拆穿,抬手挠挠头,“苏探事说的不错,是我自己想知道,哦,林丛也想知道,但他不好意思问。”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25节 苏露青看一眼手边茶盏,梁眠会意,立即上前添茶。 “何老夫人应该是被何胥杀害的。” “啊?”一上来就听到这个答案,梁眠一连震惊,“为、为什么呀……” 苏露青借这个话题也在给自己理清思路,“我想,最开始,只是因为何璞想要治大儿子的先天心疾。” “……心疾难医,何璞的精力全放在何胥身上,就忽略了小儿子何原。他们也许因为某件事关系破裂,何原成婚就分了家,而何璞出于愧疚,也想要修补父子间的关系,所以他很关注何原的近况,知道何原后来搬去淳博县,便自那时起给何原写信。” “何原不回信,但会通过何玉这个叔父,得知何璞几人近况。他与何玉大概关系亲厚,两人机缘巧合之下结识一个人。经过那人的运作,何原来到京都,进入国子监外院读书,何玉继续奔走在两地,获取两边近况。” “半年前,何原或是好心,或是故意,透露了‘药’的消息给何璞。何胥那时候频频犯病,何璞因此尝试买了一颗‘药’给何胥吃,而何胥吃过‘药’,果然恢复如常。何璞大喜过望,每到何胥心疾发作时,就会给他吃一颗,渐渐地,何璞手头开始不宽裕,所以何璞打起了国库的主意。” “也许是何璞救子心切,胆大包天,又也许有人恰好在这时指引,让何璞尝到了甜头,于是何璞开始从国库中倒卖米粮,换钱买‘药’。起先还算轻松,后来随着何胥心疾发作的频率越来越高,药量加大,需要的药钱也越多,何璞只能继续冒险偷换米粮。” “而这些‘药’,看似能缓解何胥的心疾,但也会引来不可预估的后果,何胥全身溃烂,对‘药’也依赖成瘾,一旦心疾发作时不能及时吃药,就会发狂。” “也许是一个月前,何胥再次发病时,‘药’却吃完了,药瘾发作的何胥根本没人能控制住,嗯……大概就像大骨棒当时突然发疯那样。” 苏露青顿了顿,再开口之前,先叹了一声。 “……何老夫人试图阻拦孙儿未果,反被何胥误伤,而何老夫人本就上了年纪,被一个正值盛年的疯癫男子打中,可能很快就气绝身亡。何璞又惊又怕,下令家中死守这个秘密,对外宣称何胥病死,然后烧掉何老夫人的尸骨,装进棺材里下葬。同时封存何老夫人的屋子,再让侍候何老夫人的嬷嬷伪装出何老夫人的声音,以应对不时之需。” 梁眠恍然,“所以那天我们在何府门外吃了个闭门羹,当时门内说话的人,并不是何老夫人!” “不错,”苏露青道,“之后淳德县灾民进京告状,米粮变麸糠一事败露,何璞下狱。何玉背后之人为掩盖此事,令何玉以何胥之命作为威胁,逼何璞认罪自尽,之后又授意何玉将何府余下之人尽数灭口,再放火烧何府,销毁一切证据。可惜何玉想独吞何璞的宅子,没有放火,背后那人察觉,另找人放火,同时也将何玉、何原二人灭口。” “这么说来……这背后之人,势力很大,”梁眠接道,“何原是被丢进鸿胪客馆混淆视线的,说明此人能插手鸿胪寺事务!” 对于梁眠的回答,苏露青满意的点点头,“不错,只要再揪出这个背后之人,就能顺藤摸瓜,确定那本账簿最终的下落。” 梁眠趁着思路还清明,立即往下说,“所以……不止一个何璞偷换过国库米粮,这次的赈灾粮也不全是何璞贪掉的,只不过他首当其冲,成为替罪羊,接了一口大锅!” “那……”说完这话,梁眠又巴巴看着她,“苏探事,除了和大理寺做交易换线索,我还应该做点什么?” 苏露青被他这话打了个措手不及,深吸一口气,“何老夫人的关系网,何玉最后那段时间都出现在哪里,可都查出来了?” “没、没……”梁眠低下头,“我这就继续带人查。” 而后忽然又想起一件事,立即抬起头,半是神秘半是兴冲冲的,“苏探事,你听说宫里今晚要宴请秦侯和老秦侯的事儿了吗?” 一听到秦侯两个字,苏露青立刻又开始头疼。 梁眠只当她和往常一样,天然排斥秦淮舟这个人,接着说,“听说老秦侯正在道观里修行呢,突然就被陛下给召回来了。陛下同时宴请秦侯父子,难不成有什么绝密之事交代?” “还有一个事儿,”梁眠又说,“户部那边调了几张空置的宅子图纸送进宫里,不知道最近可是有什么大人物要回京?陛下在为这位大人物选宅邸?” 苏露青兴致缺缺,“还有别的事吗?没有的话,你放衙回家去吧。” 梁眠见状,立刻告退,给她留出独处空间。 苏露青走到窗边,再次看看天色。 这个时辰,他应该进宫了吧? …… 宫里派了人来传召,秦淮舟与秦靖一道坐上马车,进宫。 秦靖坐进马车以后,闭目捏了捏鼻梁,最后接着方才的话道,“只凭何璞一个小小的仓部郎中,无论如何也撬不动整座国库,你若要私下暗查,更要加倍谨慎。另外……” 他再次压低声音,“‘灵药’虽活跃在鬼市,但鬼市卧虎藏龙,背后都是有真正掌权者做靠山的,何璞案目前来看牵涉颇广,这两边或许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 “我知道,”秦淮舟恭敬应道,“我会小心。” 深查何璞案的幕后推手,他多少有些把握,如今让他忍不住去细思的,反而还是白日里在大理寺时,与苏露青的那番交谈。 如果不是十万火急,她绝不会向他透露这么多宫中之事,还如此关心他寻人的结果。 但…… 她到底是因为什么,这么急呢? 今晚宫宴只有帝后与他们父子,宴席甚至直接就设在立政殿后殿,殿内到处都摆着新摘的腊梅。 虽是初冬时节,地龙已经烧得很旺,在殿内坐了没一会儿,便觉得有些热起来。 元俭干脆就敞开衣襟,很随意的靠坐着,随意问着秦靖关于道观里的生活。 秦靖一一作答,说到元俭感兴趣的地方,他干脆起身,到殿中空地上,身体力行的为元俭演示起来。 引得元俭也跟着下来,学他的样子,打了一套拳。 殿内君臣之间的气氛,很快就因为这套拳而热络起来。 这时宫人开始上第一盏酒。 盛在白瓷盏里,酒色清润,初闻只有一缕浅香,尝一口,味道也是淡而又淡。 秦靖对这酒熟悉得很,喝过一口后,似有感慨,“老臣第一次喝这浅碧酒时,还是在琼林宴上。当时少年心性,只觉若饮酒,便只应饮烈酒,烈酒烧喉,燃尽一身热血,最为痛快!所以还偷偷和同窗抱怨,说陛下舍不得给我等喝烈酒,只拿这白水一样的东西糊弄。” 元俭听了哈哈一笑,“老秦侯果然是爽快之人,我当年第一次喝这浅碧时,也误会过阿爷,私下和兄弟说,宫中什么酒没有,为什么只给我喝这兑了水的。” 君臣提及往事,欢笑一阵,元俭看向端坐下首的秦淮舟,将话题抛给他,“秦卿呢,觉得这酒如何?” 秦淮舟拱拱手,“先贤曾言,点到即止,浅尝辄止,都是劝告天下人,凡事不要太过极端,臣以为,此酒有异曲同工之妙。” “说得好!”元俭拊掌道。 又看向秦靖,“老秦侯教导有方啊。” 秦靖连连摆手,跟着谦虚两句。 孟殊也道,“说起来,秦卿今日公开审理贪墨一案,倒教本宫也想起,昔年老秦侯也曾如此公开审理要案,引得京中万人空巷,哪怕多年后,在百姓间也是一桩美谈呢。” 秦淮舟在一旁听着,知道皇后说的是他父亲做万年县令时候的事。 当时有权贵仗势欺人,秦靖还只是小小的万年县令,苦主告状告到京城,谁料击鼓鸣冤不久,就因一路颠簸劳累、加之权贵纵奴拦杀而死。 当时多少人都劝秦靖算了,苦主已死,此间事死无对证,若为其得罪权贵,无异于自断仕途。 但秦靖没听,执意接下染血状纸,多方查证,终于将权贵缉拿归案。 先皇因此大赞秦靖,此后秦靖屡立奇功,加官进爵,获封侯爵。 这番事迹也被众人传唱,多少年轻学子以此为终生信仰,誓要不畏强权,为民请命。 秦淮舟每每思及此,都觉心潮澎湃,与父亲当年相比,他如今所做,全然微不足道。 “皇后殿下谬赞,都是些过去旧事,实在不值一提,”秦靖笑道,“如今犬子为二位圣人器重,老夫与有荣焉。” “老秦侯说得哪里话,两位都是我朝之重臣,来,我敬二位一*杯。”元俭说着,端起面前酒盏,一饮而尽。 秦淮舟连忙与秦靖一同起身,同样将盏中酒饮尽。 “今日家宴,两位卿家不必多礼,随意就好。” 元俭之后又说了些闲语,才慢慢进入正题,“当年老秦侯一案定乾坤,先皇为此加倍赏识老秦侯,可惜元家子嗣稀薄,无缘与老秦侯结亲,先皇每每提及此,都极为遗憾。” 这事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也成了京中一段风月旧事。 还有人私下里打过赌,赌宗室里可有人迎得才子归,不过后来全随着秦靖成亲淡去。 如今元俭忽然又提起这一茬,自然不会是平白感慨。 果然,下一刻就听元俭接着说,“先皇遗憾,又觉得此等大事,不必操之过急,何不等下一代长大成人之后,再来争取一回?只是天公不作美,朕的兄弟很多,姐妹的年纪却又都不合适,不免又遗憾一回。” 先皇努力开枝散叶,养了一大堆儿子。 结果儿子又夭折了一大堆,剩下几个倒是不错,本以为其中总能有个有机会的,没想到秦家也得了一子,皇室的这些皇子,瞬间就没用了…… 元俭接连提起这遗憾亲事,秦家父子便是再没往这方面想过,此时也不得不多想想了。 秦淮舟跟着又想到白日里苏露青和他说过的那些话。 如果按这个思路推测的话…… 皇帝想弥补先皇遗憾,与秦家结亲——那么秦家这个人选,自然是他自己;皇帝那边有一女,是晋阳公主。 他神色微动,心中浮起一种异样的别扭来。 总不会是……皇帝想招他做驸马? 可,要是这样的话,拒绝还是接受,那都是他自己的事,和她苏露青又有什么关系? 说话间,又上了第二盏酒,这次的酒比方才的浅碧要浓郁很多,但秦淮舟已经没有了方才那种还能细品一番的心情。 今晚这场宫宴,不是鸿门宴,胜似鸿门宴。 “……秦卿本就是光风霁月之人,如今愈发绝伦,又是我大齐能臣,这段时日更是屡破要案,只是朕听闻,秦卿如今还是孑身一人,不免觉得可惜。” 终于听到皇帝说出重点,秦淮舟本就悬着的一颗心,又悬了起来。 他下意识看了一眼秦靖。 与秦淮舟的悄然无措相比,秦靖明显从容许多。 端坐得累了,直接在桌案后面打起了莲花座,跟着元俭话里的停顿,笑道,“能得陛下如此关心,是犬子的荣幸,不过这成日里问案听审的嘛,都是这样的,一沉进去,就什么也顾不上。” “这话倒是不假,”元俭也点点头,“朕身边也有个整日查案探事的,也是日日都那么点灯熬油的。” 秦淮舟垂下眸子。 皇帝最后那句最关键、决定性最强的话,就像迟迟未落的另一只靴子,悬而又悬,仿佛专要挑人精神最薄弱的时候落下。 “朕看着秦卿如此,总是想着,秦卿如此劳苦,应该为他选个什么样的小娘子,才能让他们小夫妻就此和美完满的携手过一生呢。” 来了。 终于来了。 秦淮舟下意识深吸一口气。 “哦,对了,” 元俭在最终公布之前,忽然又另外提起一件事,“听闻秦家这些年一直都在寻找什么人?” “朕还隐约有耳闻,说秦卿是因为这个,才一直不曾成婚的?” 果然还是问到了。 因为已经有所准备,父子二人骤然听到元俭提到这件事,神色都很平静。 秦靖点点头,叹了一口气,“正是,寻的是昔年故友血脉,老臣当时想着,故友虽不在了,血脉还在,若能找到那孩子,或是养在秦家,或是再替她寻找族中亲眷,全凭那孩子的意愿。若留在秦家,秦家也会妥善安排一个适合的名分。” 元俭:“那,可找到了?”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26节 秦靖摇摇头,“不曾。” “有下落了?” “也不曾有。” “这样啊,”元俭面上似是露出惋惜,“世间变数甚多,无论是何结局,都是一番造化。或许那孩子已有归宿,老秦侯不必太过伤怀。” “谢陛下体恤。” “既是如此,朕这里有一人选,不知两位卿家意下如何。” 秦淮舟只觉得心头突地一跳。 连带着右眼皮也跳了两下。 秦靖已经恭敬问道,“不知陛下说的是……?” “秦卿对她应该是很熟悉的。”元俭又卖了个关子。 秦淮舟闻言,抬头看向元俭,心中飞快的回想着,自己和晋阳公主究竟有没有过交集。 好像是…… 没有。 晋阳公主在深宫,即便出游,也自有女官或是京中贵女等随同。 他一个男子,怎会不经传召,贸然去随公主的驾…… 不被当成登徒子打出去才怪。 但除了晋阳公主,皇帝还能搬出谁来,才能解了先皇当年的遗憾? “乌衣巷里有一位探事指挥使,姓苏,与秦卿年纪相仿,能力亦是旗鼓相当,老秦侯游方在外,想来或多或少也听说过这位苏探事的大名吧。” 秦靖是怎么应答的,秦淮舟已经听不到了。 他此刻满脑子都是,陛下这是在给他和苏露青?赐婚? 赐婚?? 赐婚?!! 怎么可能!!! 这时候再回想起白日里见到她的情形,她当时说的那些在他听来莫名其妙的话。 全对上了。 难怪她说,比起欣然接受,他一定会想拒绝。 原来她比他知道的更早,甚至知道自己无法抗旨,专门来提醒他,让他来抗旨。 秦淮舟不断的压住情绪,让自己放缓呼吸,深深吸气,平复心绪。 上首的君臣三人已经就此事谈的和谐融洽。 等他回神的时候,正听到他父亲点头说,“那天的确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兆头也好,既然是桩天定的姻缘,那便趁热打铁,好事成双,一并办了吧。” 秦淮舟握住杯盏的手背鼓出几条筋,眸中神色渐暗。 这桩婚事,她拒不掉,以为他就能拒掉么? “秦卿意下如何?”忽然听到元俭问他。 秦淮舟飞快调整好神色,起身,恭恭敬敬的拱手行礼,“陛下所赐,臣,喜不自胜。” …… 消息送到乌衣巷这边,苏露青徒手捏碎一只杯子。 “喀嚓”一声,被静室放大的格外明显。 前来传旨的是孟殊身边的大女官,凌然。 听到碎响声音以后,凌然关切的往她手上看一眼,继续淡定的说着还未说完的话, “……陛下已赐下布政坊宅邸,特令内侍省前去布置,婚期定在下月初八,这两日会有尚衣局的女官来为苏探事量身裁衣,置办头面等物。” 苏露青丝毫没在意被碎瓷割伤的手,只重复道,“婚期?” 凌然直接将旨意重复一遍,然后补了一句,“恭喜苏探事。” 应该是节哀才对吧。 苏露青面无表情的想。 凌然的话就像一把一把小锥子,争先恐后往她身上扎,“苏探事这边的东西,皇后殿下已吩咐我等,前来替苏探事收拾好,送到布政坊新宅邸去。皇后殿下还说,今天太晚了,谢恩的话,明日再说就好。” “敢问凌女官,那边的宫宴,可散了?”苏露青忽然问。 凌然点点头,“我出来时,那边已近尾声。” 末了又补一句,“他们会从右上閤门出宫离开。” 苏露青在心中默了下宫门位置,“多谢凌女官相告。” 凌然一走,她就从乌衣巷出来,守在通明门附近。 过不多时,纳义门处晃过一片灯火,跟着有脚步声传来。 宫人打着灯笼在前面引路,秦淮舟父子缓缓从门内步出。 在即将走到永安门处时,秦淮舟忽然感觉好像有什么东西弹在他衣袖处,灯影里依稀跳出一颗珠子,很快又消失不见。 前面的宫人同样注意到异样,停下问道,“秦侯?可有什么吩咐?” 秦淮舟顿了顿,“不慎掉了东西,留一盏灯给我,你们先送老侯爷出宫。” 秦靖在前面听到这话,回头看过来一眼,似有了然,然后就将宫人全部带走,只留了一盏灯给他。 秦淮舟提着灯,假意照在地上寻找什么东西,慢慢的往通明门的方向走去。 果然,黑暗中传来冷冷一声,“你不拒绝?” 秦淮舟在原地站定,顺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将灯笼往那边探去。 暖黄光影在地上扩出一片圆月,照亮不远处一幅衣摆。 暗影里的人,乌衣皂靴,只有眉眼浸润在冬夜冷月下,比刚刚吹过的那缕寒风还要更寒更冷,含着月光剜来极复杂的一眼,他却看懂了。 跟着回道,“天家旨意,若能拒绝,你应该更早就能拒绝吧?” 苏露青迈出暗影,逼近他,却又压住声音,“你不是一直在寻人吗?你不是一直等着,寻到人以后,给人家一个名分吗?这么好的理由,在御前为何不明说?” 她如今与他站着的距离极近,近到隐约闻出他身上的淡淡酒香。 她仰头,盯住那双同样浸满月色的眼睛,语气里满是不解,“我提醒过你的,我明明提醒过你的。” 月色化在他眼里,又沉进深不见底的地方,睫羽在夜风下轻颤,月色与灯火的光都辉映在其间,她看到这双冷然的眼睛有一瞬间的空濛,随后渗出自嘲。 随即听到他说,“没有音讯的事,搪塞过一时,搪塞不过一世。” “那你就甘心?” “为何不甘心?” “秦淮舟,”她忽然笑了下,“你可要想好,一旦和我成婚,那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就算哪天你要找的人找到了,你再想做什么,也都晚了。” “我知道。”秦淮舟退开一步,仍将灯笼照向她的方向。 “也不后悔?” “不悔。”既然已经做出决定,什么结果,他都欣然接受。 苏露青探究地看他半晌,没看出什么异样,点点头,“既然如此,那就只好恭喜你了。” “恭喜什么?”秦淮舟毫不掩饰的皱眉。 这种事,还能恭喜得出来? 苏露青玩味看着他,“恭喜你,从今往后,攀上乌衣巷这根高枝。” 第26章 第26章 赐婚旨意下来之后,苏露青进宫谢恩,跟着就开始在女官凌然和内侍省的协助下,搬进布政坊内御赐新宅邸。 新宅邸在布政坊南端,左临阆国公府邸。 苏露青在一众内侍省宫人的簇拥下,站在宅邸大门前,仰头看大门门楣。 内侍省管事太监连忙在她身边道,“苏探事,这宅邸先前空置过一段时日,如今虽简单打扫过,但很多地方都还需要重新修缮,譬如这大门,也是需要重新粉刷,挂上匾额的。” 苏露青点点头,她倒不是因为眼前这门庭寥落而止步。 不过在进府之前,还是随口问了一声,“匾额要如何题写?” “呃……” 听到这个问题,本来还巧舌如簧的内侍省管事太监,一下子卡了壳。 对啊,光顾着赶时间整修宅邸,倒是忘了这最重要的。 门上总得写点儿什么,才能凸显宅邸主人身份,就像隔壁写的是阆国府,再往前是尚书第、彭城公主府…… 那这座宅邸,应该题什么? 啊呀,大意了,回头还得重新请示一遍宫里。 东西虽搬进了新府邸,但内侍省这边全部收拾一番也需要时日,苏露青依然还是宿在乌衣巷她自己的书房里。 一回来就看到梁眠仿佛不认识她了似的,眼睛瞪得老大,结结巴巴的“苏探事”长“苏探事”短,说了半天,最后一句有用的话也没说出来。 当梁眠第七次提到,“……今年腊梅开的真好啊,我家坊邻院子里刚好就种了一棵,他剪了一大捧腊梅,给左邻右舍全送了个遍,送到我这儿时,还说看我家整日里空落落的,干脆把剩下的一把腊梅全送给我了——” 苏露青拎起他肩膀上的衣服,把人整个转了一圈,让他背过身去,“没有要说的了就去干活,牢里的人都审完了?口供都齐了?你要是那么喜欢腊梅,我直接送你一棵,你也种到家里去。” 梁眠见状,终于鼓足勇气,“苏探事,就是那个……宫里赐婚那个事儿,真的是……真的吗?” 宫中赐婚旨意一出,朝里上上下下都很震惊。 尤其是乌衣巷里梁眠他们,跟着苏露青办事这么多年,谁不知道这两个人的关系有多么的水火不容。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27节 苏露青甚至还说过——我第一眼看见他,连把他埋哪儿都想好了。 梁眠悄悄的想,把这两个人撮合在一起,同住一个屋檐下,那家里不得三天两头放火拆房子? 正在心里默默乱想,就见苏露青横过来一眼,眼神发凉,语气极冷,“你既然这么好奇,等我成婚那日,你坐主位,亲眼看。” “不不不……” 梁眠暗道一声不好,“属下不敢造次,那日属下定是要鞍前马后侍候苏探事,听凭苏探事差遣!” 迅速表完忠心,立刻脚底抹油开溜,“苏探事,属下还有口供要审,这就去了!” “回来。”苏露青却忽然叫住他。 梁眠身子僵了僵,心里十分没底,转身回来,小心翼翼的问,“苏探事,还有什么吩咐?” 苏露青看他自己吓自己直吓到脸色发白的模样,决定暂时放他一马,“屈县令过寿,你去替我选一样礼物来。” 送礼这活儿,梁眠最是拿手,当即痛快应下。 屈县令就是长安县令屈靖扬。 当初苏露青受命审理丁承时,从他口中得知,那个让他里应外合,将尸体放进鸿胪客馆混淆视线的人,就是屈靖扬。 “……你既然查过我的卷宗,应该也知道,我这些年都在什么地方任职。” “是,我的确曾在户部就任。” “贪?……世间有几人能真正做到为官清廉?别人都收冰敬炭敬,你不收,不会显得你两袖清风,只会让别人觉得,你是在砸大伙儿的碗。在这个地方,谁不是把面具扣在脸上,把脸皮丢在身后,对上装成一只摇尾乞怜的狗,再摇身一变,成为底下人不敢触怒的上头!” “当年,屈靖扬他和我同在户部做官,彼此都做过什么,彼此心知肚明……” “你以为我是怕他告密?你没有家小,不明白一家老小被他人捏在手里的恐惧,如果不是他威胁,我如何保下家人?何璞不就是眼前最近的例子?” “偷换米粮,暗换麸糠,本就不是什么秘密,官船渡口又不是只出不进,来回多倒几遍手,总能平账;再不济,送到坊间那些官仓里,只要见者有份,让吃肉的喝汤的都满意,自是什么秘密都烂在肚子里。” “……我只能说这些了,你虽然能保我家人在流刑途中不出意外,但人外还有人,我总要为家人再多求一点垂怜……” 苏露青回想到这里,再次把目光投向那张京师地图。 当初那具女尸,就出现在西市渡口。 而西市在长安县管辖范围内,一旦报官,只能往长安县衙来报。 如果不是她手快,抢走女尸,这件命案也许会被屈靖扬设成悬案,等风声过了以后,再随便找个什么理由结案。 正想着,林丛自外面进来,将寻查结果告知她,“苏探事,里坊怪事有结果了。” “讲。” “鸿胪客馆出事那晚,崇义坊里有人看到水渠里似乎有东西,隐约像是人,但那人只这么猜了一句,随后便推说不知。” 崇义坊,屈靖扬的宅邸就在崇义坊。 苏露青接着问,“只有这一件怪事?” 林丛点点头,又摇摇头,“不过那人也说,那几日崇义坊里有宅子在动工修缮,时常有东西顺着水渠流走,起初也吓着过几个人。后来大家发现,那些不过是扯坏的帷幔、屏风碎角之类的,也就没人再留意。那晚看到有东西的人,后来坚称自己或许看错了,还说如果真的有人掉进水渠里,总该听到呼救声。” “是谁家的宅子在动工?” “啊,是屈县令家。” 苏露青听到这里,眼眸微眯,“他倒是早有准备。” “这……要准备什么?”林丛不解。 苏露青看着地图上崇义坊到西市的路线, 漕渠、永安渠、清明渠水均有交汇,几股水流流动,水中的东西也会随水波一动。 跟着道,“动工修缮,便会源源不断产生杂物,杂物若不慎掉落,或者干脆遗落在什么有水的地方,水流连通水渠,杂物便会被水流推着转移到别处。 坊内水渠或宽或窄,大家早都屡见不鲜,里面的东西多看几眼,也就司空见惯。 等大家都习惯了这些,再趁夜抛尸水中,让水流将尸身推向渡口。” 林丛恍然,“如此说来,一个晚上的时间,足够尸身流入渡口。而渡口船只来来往往,码头长工装货卸货一天下来忙得不可开交,除了船上的货物,根本不会注意其它,即使有人注意到,第一反应,也只会以为是什么货物落了水,丢货的人自然会去打捞。” 于是一整日下来,女尸随水飘在渡口码头一带。 一直到日落时分,当日的最后一船货物开始卸货,闲暇下来的人,才仔细去注意那一直飘在水面上的“东西”。 继而发现,那其实是一具尸身。 “也就是说,屈靖扬很可能就是杀害何原、骆双夫妻的凶手,”林丛有些困惑,“可……一个长安县令,因何要针对平民百姓?” “何原姓什么?又是谁的儿子?” “啊……何璞!”林丛反应过来,“何璞甚至整个何家人都与账簿有关,那……屈靖扬,会是那个写账簿的人吗?” “即便不是,也有一半可能与之有关。” 林丛不解,“那另一半可能是什么?” 苏露青卷起地图,交给他收好,“另一半可能,自然是他清清白白,这些猜测都是在冤枉他了。” 话音刚落,又有一名亲事官进来回禀,“苏探事,何老夫人的事,查到了。” 何老夫人姓屈,叫屈靖盈,是屈靖扬的姐姐。 以及何玉临死前最后的活动范围也有了结果——崇义坊内有人看到何玉趁夜出入过几次屈府,因何玉脸上那一大块胎记,张嘴呼吸的时候,目击者险些以为是什么牙成精了。 “那……这么说来,何璞、何玉竟然是屈靖扬的外甥?那、那何胥、何原不就是他甥孙?原来何玉死之前想说的那个字,竟然是舅?” 梁眠说到这里,眼睛瞪得更大了,“虎毒尚不食子,娘亲舅父,没想到屈靖扬这个舅父杀了外甥一家,这、多大的仇啊这是?” 林丛跟着缓缓道,“如此看来,何原能进国子监外院,也是屈靖扬这位舅爷帮的忙。” “现在不是冤枉他了,”苏露青冷笑一声,“何玉偷走的账簿,想来就是在屈靖扬手里。” “可屈靖扬明面上什么也没有涉及,无缘无故,乌衣巷就这么进屈府的门……” 梁眠有些担忧,“那位毕竟是长安县令,正五品上的阶品,比总衙的都知使君还要高出一截,我们没有调令,算是以下犯上了吧……” “谁说无缘无故了?”苏露青乜他一眼,“让你去选的东西呢?” “哦,听说屈县令喜欢看画,属下选了张竹鹤图。” 竹鹤图是从古董店订的,屈靖扬寿宴这天,苏露青从古董店取来竹鹤图,带上梁眠、林丛几人,前往屈府,给屈靖扬祝寿。 尽管没有请帖,但门前管事看到乌衣巷的腰牌,再听说探事指挥使前来为自家主君贺寿,也没有把人拒在门外的道理,当即着人将苏露青几人请进府内,自己则立即去通禀屈靖扬。 屈靖扬正在房内和监察御史靳贤下棋,听完来秉,一皱眉,“她来干什么?秦侯可也在这里呢,别叫她冲撞了秦侯。” 棋盘上黑白棋子有来有往正胶着间,屈靖扬这边隐隐落了下风,他心思全在棋局上,稍有不快之后,随口道,“来就来吧,把人安排到外院,请她吃顿饭就是了。” 管事领命离去。 屋内,靳贤抓了颗白子在手里,随口说道,“看来,这位苏探事对岳丈大人还算恭敬,这么多年了,也没见她给别人贺过寿。” 屈靖扬只不屑冷哼一声,注意仍在棋局上。 半晌摸出一枚黑子,试探着在两处上方悬来悬去,始终下不去决心落子。 靳贤见状,向旁边放松着倚住凭几,“……何璞一案刚过,鸿胪卿的判决也下来了,两案接连有她参与,依乌衣巷的手段,顺藤摸瓜从不走空,就是捕风捉影,也要想方设法落个实处,说不得又从什么地方摸到些由头,在向上头表忠心呢。” 屈靖扬终于落下一子,语气也颇为不满,“自从有了乌衣巷,朝中有多少人遭他们毒手,偏圣上对他们深信不疑。等着看吧,像他们这样逼供诬告,早晚要乱套。” “唉……今日来祝贺的同僚这么多,难保不会有谁要遭他们毒手。哦,对了,岳丈可知道,那鸿胪卿的案子,最后如何判了?”说着,靳贤落下一子。 “哎呀!刚才不应该下那儿的——”屈靖扬一见他落子,立刻后悔起来。 重新琢磨棋局,口中说道,“结果还未公布,知道的也多半是猜测,不过……鸿胪卿那案子的判决结果不是就在御史台?你这个监察御史,难不成知道的比我还晚?” 靳贤:“岳丈说得是,此案的判决结果还要再送上去给陛下过目,不过我听说,轻判了。鸿胪卿赐白绫,丁家上下流放岭南,说是到封州那边。” 屈靖扬久久不语,最后只叹了一声,“造化弄人啊。” 靳贤:“我想,丁承或许吐了些秘密给她,不过他身上除了勾结外贼,还能有什么事?” “那就只能问他自己了,”屈靖扬明显对这个话题不感兴趣,“如今康国的算盘落空,鸿胪寺那边派了新人去和康国王后一派交涉,帮那王后所生王子夺权,康国和车冉国的关系摇摇欲坠,可惜为此耗费心血的太——” 屈靖扬忽然收了声,咳嗽几声,“总之,先看看那苏露青接下来有什么动静,她要是敢在老夫府中闹事,老夫可不惯着她,直接叫人撵她出去!” 靳贤看一眼屈靖扬,眼中若有所思,口中跟着道,“岳丈说得是,今日岳丈寿辰,谅她也不敢生事。” …… 外院来的大多是京城小官,也有些想要露脸攀关系的学子,众人彼此相谈,倒也算融洽。 梁眠在四周看了一圈,回来说,“苏探事,屈府的人给我们安排在外院,是不是知道我们前来的目的,开始防着我们了?” 苏露青一脸了然,“他们未必知道,不过,就算什么也不知道,肯定也是在防备着。” 梁眠:“里面那道门把守甚严,想要从正常途径进去,恐怕有些难。” “那就不走门,走点别的。”苏露青假意起身去看花架。 虽是冬天,屈府却摆了很多开得正盛的花,娇弱花枝迎向寒风,无数花瓣被寒风无情吹落,落下一架花雨。 苏露青一路探到屈靖扬的书房,听了听里面的动静。 然后推开门,快速闪身进去。 刚翻找没一会儿,又听门声响,她迅速隐到书架后面,屏息听外面动静。 进来的只有一人,听脚步声微有迟滞,应该是对这里并不熟悉。 那人进来以后,似乎停顿了一会儿,随后便有窸窸窣窣翻找的声音响起。 苏露青眉头一挑,看来,这也是个找东西的。 她小心地自书架后面探出头,意外又不意外的,看到一个眼熟的背影。 干脆直接迈步走出来。 听到身后的动静,那人只僵了一瞬,便从容转身,面上带着温和浅笑,然后在目光对上她的以后,跟着冷下来。 “你怎么在这儿?” 苏露青先发制人,“屈府的宴席都开始了吧,你不去贺寿,鬼鬼祟祟跑来书房,干什么呀?” 对于她的出现,秦淮舟同样也不意外,直接从她面前经过,指尖划过书架上的东西,从中搜查自己需要的东西。 口中说道,“苏探事不也是不请自来么。” “呵,”苏露青抢在他之前来到屈靖扬的书案,“乌衣巷去什么地方都不奇怪,反倒是你,大理寺如今不是都结案了,你就不怕被屈府的人撞见,回头到御前参你一本?”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28节 秦淮舟反唇相讥,“有乌衣巷探事官在侧,即便被人撞见,恐怕屈县令也更愿意相信,在下是为阻拦乌衣巷而来。” 他这是拐着弯的说她心术不正,苏露青暂且不同他计较,低头扫一眼书案上的东西。 眼前晃过一道身影,光线被遮挡一点,不用抬头也知道,秦淮舟就站在对面。 “听说,内侍省的人,也到你那儿去了?”她想了想,先问一句闲语。 “嗯,搬了些东西到布政坊。” “都搬了什么?” “衣物,书本。” “没了?” “内侍省那边说,其它东西,都由内侍省置办,只需将我日常所用的东西搬去便可。” “日常所用?”苏露青抬头看他一眼,“是搬了所有的东西?还是只拣了随手能用到的?” “所有。” 秦淮舟每个问题都回答的简单,在书案这里没有发现,又转身向别处,打开一个书箱。 “全部啊,”苏露青关注着他的举动,接着问,“侯府就不管了?” “自有侯府管事操持。” “布政坊那边的屋子,你都看过了?” “还未。” “什么时候去看?” “不急,”秦淮舟又去开另一只书箱,“以后时间很长。” “你在找什么?” “一个账——” 声音戛然而止。 苏露青笑得畅快,“反应很快嘛。” 秦淮舟的脸色不太好,唇线抿成一条直线,起身的时候倒还记得将书箱收回原处,只不过周身气场凝滞,像坠满夜霜的竹。 “苏探事果真名不虚传,箭无虚发,令人佩服。” “承让。” 苏露青心情大好,递去一个眼神,“如何?找到了么?” 秦淮舟继续往下一处地方走,“看来苏探事也没找到想要的东西。” “是啊,”苏露青大大方方承认,“不过,比起我没找到东西,看到你失言,我更高兴。” 心中暗忖,秦淮舟大概找的也是一本账簿。 他虽然明面上结了何璞案,但也清楚这案子底下暗潮汹涌,如今既然能出现在屈靖扬书房里,说不定也查到了屈靖扬和丁承的关系。 只是不知道,他找的账簿,和她要找的,是不是同一个。 环视四周,到处都是书墙,有几处墙壁空着,上面挂着书画。 她走到其中一处书画边,抬手拎起一边,往外面掀,见里面依然是墙壁,看不出有什么轮廓纹路。 她又抬手往墙上敲了敲。 墙壁敲击声发闷,不像有暗格。 又去摆弄多宝阁上的花瓶等物,摆件一个个拿起,又放下,似乎都是寻常之物。 接着,两人的目光忽地齐齐落在一架屏风前。 那里摆着一只很大的大青石花盆,花盆里面栽着一棵小小的橘子树,叶子碧绿,枝干发枯,像是缺水的样子。 方才进来时,他们因为注意力不在这里,因而并未第一时间发现异样。 如今再看,这棵橘子树,似乎有些过于碧绿和枯槁了。 苏露青伸手摸了下叶子。 触手手感有一种柔韧,捻上去,让她想到一种皮子。 “是假的,”秦淮舟也捻了一片叶子,“皮子,涂了颜色,枝干是真的,应该是从别的树上砍下来的。” “那这个就是机关了。”苏露青伸出去的手忽地顿了顿,跟着往身边睇去一眼。 秦淮舟没动,“苏探事是怕在下捷足先登?” 苏露青直接握住树干,正要去转—— 屋外忽然隐约传来说话声。 “……秦侯怎会也不见了?还不快找?今日府中可来了乌衣巷那尊瘟神,若是让他们撞见了,在这府里起了冲突,再让秦侯吃了亏——别忘了,老秦侯如今可也在京里呢,回头若老秦侯找上门来,你我都没法交代——” 脚步声越来越近,屈靖扬边和靳贤说着话,边要走进来了。 苏露青当机立断,直接转身,从书房隔间翻窗离开。 才一落地,身后就又跟上一人,看情形,他也没有更好的脱身方法,直接赖上她了。 府中“秦侯突然失踪”的消息,如滚水一般在仆从之间传遍, 如今屈靖扬又在书房坐镇,书房一带便也多了不少人,想要脱身,就更加不易。 两人对屈府地形都不算熟,三绕两绕间,不但没避开人,反倒看见了更多来找人的人,其中甚至还有不放心亲自带人来寻的屈靖扬。 眼看着屋后的屈靖扬就要绕到前面来,苏露青咬咬牙,直接推开*这侧屋门,顺手把秦淮舟也按了进去。 这里大概是一间供客人暂时休憩的厢房,他们刚进入屋内,便有管事跟着敲门进来找人。 “这里也没——诶?好像有?” 屈靖扬的声音跟着传来,“可是秦侯在里面?” 苏露青是背对着屋门的,外面的光亮,随着敞开的门,明晃晃透进来,她看到秦淮舟被天光照亮的侧脸。 仓促间,她直接将秦淮舟抵在屏风前。 伸手,从他的两臂中穿过,环住他的腰。 匕首从衣袖里滑出来,随着手腕翻转,如一条蓄势待发的蛇,隐蔽的抵住他后腰。 秦淮舟依稀能感觉到,那匕首的尖端穿过衣料,似要一直钉进皮肤肌理。 微凉唇瓣擦在耳畔,留下带着热气的威胁,“不想死的话,就别动。” 然后,门口的天光,接连被匆忙赶来的人影挡住。 他微微阖眸,偏头,别过视线。 门口。 屈靖扬扒着门框,本是焦急的一张脸,在看清楚里面情形后,瞬间变换出无数种神色,五彩纷呈,五味杂陈,五体投地。 “喔……咳咳、嗯,两位真是……呃、真是……伉俪情深、伉俪情深啊,哈哈……哈哈哈……” 第27章 第27章 席间觥筹交错。 苏露青也被请到席间,和秦淮舟同坐一桌。 屈靖扬装作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他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 举杯与众人同饮,说了一番场面话。 等场子重新活络起来,便向着秦淮舟那边道,“底下人疏忽未报,老夫竟不知苏探事与秦侯同来,失礼之处,还请秦侯……和苏探事,不要见怪。” 说话间,屈靖扬以眼神示意仆从为自己倒满酒,而后再次端起酒盏,“老夫在此自罚一杯。” 说着,率先将杯中酒饮尽。 秦淮舟客套还礼,也饮尽一杯酒。 苏露青坐在他身侧,看他饮完酒后几不可查的皱了一下眉,目光了然向下滑,落向酒杯处。 屈府的酒偏烈,烈酒烧喉,喝不惯烈酒的人,骤然喝猛些,多少都会有些不舒服的。 想到她刚刚才在屈靖扬等人面前表现的急色,为了不引起怀疑,她只得违心的推了盏茶给秦淮舟。 俯身向他那边的时候,尽管声音压低,不引人察觉,但还是压不住内里的幸灾乐祸, “你这算不算是……偷鸡不成,反蚀把米?” 找物证找到人家主人家亲自带人来寻他—— 她腹诽:太过光明磊落的人,就应该维持住自己的一身磊落,别学着冒险,省得连累别人。 秦淮舟正因着方才的烈酒,轻咳出一声。 脸颊因此稍稍漫起一抹红晕,眼角被酒意催得发红,喉间依然犹如火烧。 刚刚压下一点不适,正要再缓一缓,听到这话,当即抬眼看去。 看到眼前人借着他身形的遮掩,仗着屈靖扬一干人看到不到她的表情,眉眼里的讥诮毫不收敛,嘲他嘲的如此光明正大。 干脆也低低回应,“彼此彼此。” 未点明的话,也自他神色中传递出来: 连乌衣巷中人都有失手的时刻,自己这点纰漏,算不得什么。 手上则配合着去接茶盏。 只不过,又在接过茶盏时,和她不动声色的较起劲来。 茶水在盏中晃出涟漪,指尖无可避免的触碰到一起,秦淮舟往回收力,指腹却忽然如沾火,一抹钝痛紧跟着漫过手指,让他骤然联想起鹰隼勾人的利爪。 视线下意识往她未完全收回的指甲上一扫。 眉间几不可查的一折,果然是尖利。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29节 索性茶盏已到手,干脆端起茶盏,先喝一口茶。 茶也是酽茶,浓到苦涩,清苦压过舌尖,横冲直撞。 烈酒不敌酽茶,勉强退去,回味是茶甘,喉间却仍有热意灼灼。 像眼下这一桩未竟的案子。 想到案子,便又想起方才在屈靖扬书房中的情形,眸色愈深。 那盆机关橘树一定有秘密,可惜……往后再想找个什么由头进府,却是不易。 视线跟着又凝回她那边,此番没得手,她肯定也不会善罢甘休。 不如……还是暗中盯着她的动作吧。 正想着,忽听千牛将军冯旸向着他这边道,“看不出来啊,原来秦侯与苏探事私交竟这样好。” 秦淮舟回神,迎声看过去,随口道,“还好。” “嗤。” 耳边是苏露青的轻哂,没人察觉,他也只好当不知。 另一边,冯旸因时常带领营中将士到京郊历练,并不愿细究京中这些弯弯绕绕,但人又喜欢热闹,是以但凡休沐,就会从请帖里面挑个日子适合的前来参与。 这会儿乍一听说秦淮舟竟然要和乌衣巷的探事官成亲了,惊讶之余,又主动参与,“本将昨日方才带着弟兄操练回京,全然不知京中竟又添了这样一桩喜事。今日在此提前恭贺秦侯与苏探事结亲之喜,只是不知这婚期是定了哪一日?” 秦淮舟温声回应,“定了本月初八。” “初八……那不就是后天!” 冯旸算算日子,一拍大腿,大小道,“这可真巧,初八我还在休沐,到时定是要去登门庆贺的!诶,秦侯身边的傧相够不够?要不我干脆带上千牛卫的兄弟,替你们去充充场面?” 带上千牛卫当傧相,可以说是看热闹不嫌事大,秦淮舟想象了一下到时候如临大敌一般的画面,客气的婉拒了。 冯旸刚开始还有些失落,不过又很快调整好,“傧相够了也行,反正你们那是新宅邸,都多少年没住过人了,最是需要人气儿!到时候,我带着千牛卫的兄弟们,多在你们的新宅邸巡逻几圈,也算是送点儿阳气!” 其他人也附和几声,说了些提前祝贺的话。 散席后,苏露青仍装作与秦淮舟一同离开的样子,坚持着走到了屈府门外。 然后两人就不约而同折向相反的方向,仿佛一刻也不愿再同彼此待在一起。 梁眠这时候才上前问道,“苏探事,查到账簿的线索了吗?” 想到被秦淮舟耽误了的书房线索,苏露青一阵烦躁,“派几个人盯住屈府,发现任何可疑之人,都速速来报。” …… 婚期将近,内侍省那边送来赶制好的婚服。 凌然奉命来帮苏露青试婚服,带着东西刚一到乌衣巷,正看到苏露青挟着一身血迹,满脸肃杀的从大牢里出来,不免叹了口气。 先让她重新梳洗过,才一样一样介绍婚服、首饰。 苏露青目光落在一支金镶玛瑙头钗上,伸手拿起钗子,在头上比了比,“我看只用这一支就够了,总归就用一晚,余下的都叫内侍省拿回去,我平日里出入府衙骑马奔波的,也用不上那些。” 凌然又叹了口气,“这都是宫中赐下的,岂有退回的道理?就算平时不用,你把它们都收着,权当是俸禄了。” 又催着她快去换上婚服,“婚期定的急,这一身是从晋阳公主备选的几身婚服里面选出一套来改的,等你试过了,挑出不合身的地方,再叫他们仔细改改。” 苏露青换衣服的动作一顿,“晋阳公主的婚事要定了?” “没有,不过宫中总要时常备着些,以备不时之需。” 苏露青理解的点点头,又随口问道,“晋阳公主还是没有回宫吗?” 之前因着栾定钦求娶的事,晋阳公主行动迅速,当天就收拾东西住进了玄都观,听说是一直不肯回宫。 凌然替她将婚服拢上,语气稍淡,“公主殿下活泼随性,这些事上,殿下自有安排。” 苏露青了然,只先接着试婚服。 正在这时,外面脚步声匆匆,有人似是想进来,但又碍于门口候着的宫人,踟躇不前。 “谁在外面?”苏露青问。 “苏探事,是我。”梁眠的声音自外面传来。 今日宫中会来为她试婚服,乌衣巷里的人差不多都知晓,这个时候轻易不会来相扰。 梁眠却还是在这个时候前来,一定是因为出了什么必须要让她立刻知道的事。 想到这里,她将人叫进外间,隔着一扇门问,“什么事?” “苏探事……”梁眠依然有些犹豫。 凌然会意,找了个借口先出去,“有一条腰带还在外面,我去取来。” 等屋内没有人了,梁眠的声音才再次从外间传进来,“苏探事,刚刚得到消息,屈府失火了。” “人怎么样?” “……火太大,崇义坊的武侯还在救火,听说,里面一直到现在都没人出来过。” 苏露青心中一沉,即便火势再大,离着火场稍远的人也能跑出来几个,屈府至今没人跑出来过,只能说明…… 屈府的人,在大火烧起之前,就全都死了。 像何府一样。 “屈靖扬呢?他是在衙署,还是自己府中?” 昨日屈靖扬寿宴,府中去了很多祝寿的人,里面鱼龙混杂,若要细查,每个人都有嫌疑。 “长安县衙那边的人说,屈靖扬一整日都未曾露面。” 苏露青的心彻底沉下去。 屈靖扬明面上并未涉及任何案子,至于他本人,除了爱弹劾乌衣巷行事,并未有什么别的口头把柄。 看来,有人抢在她前面,先一步算到她在查屈靖扬,直接下手,给她来个死无对证了。 这和公然挑衅有什么分别? 梁眠满是担忧的声音自外间传来,打断她的思绪,“苏探事,现在外面隐约有风声,说屈府这把火,和乌衣巷有关。” 苏露青急速思索着,“先去盯紧火场,看屈靖扬究竟在不在府中,另外立刻去查这谣言从何而起,查到人就全部带回乌衣巷。” “是。” …… 消息同样也传到秦淮舟耳中。 “……连同屈靖扬在内,全部葬身火海,还有,监察御史靳贤听到消息即刻赶过去,如今还在屈府门外放声大哭,听说是因为他妻子也葬身火海了。” “他妻子?”秦淮舟本是在看之前何璞一案的口供,闻言一愣。 尹唯:“嗯,靳贤娶的是屈家女儿,屈靖扬是他丈人,昨日屈靖扬过寿,屈家女儿和靳贤一道回府给父亲祝寿,当晚屈家女儿留宿屈府,靳贤是独自回的府。” 秦淮舟将这些话又在心中思量一遍。 太巧了。 昨日他才去过屈靖扬的书房,发现书房内的机关,今日屈府就突遭大火,屈府上下全部被烧死。 会是什么人察觉到这一点,干脆下手抹杀所有可能的证据? 这是不是也说明,他所查方向是对的,屈靖扬身上的确有疑团。 跟着问道,“万年县那边,是什么反应?” 屈府在崇义坊,崇义坊在万年县衙的辖区内,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又涉及到朝廷命官,万年县令娄非自是不敢懈怠。 “因命案涉及到朝廷命官,娄县令不敢耽搁,已经火速报到刑部,适才刑部已派了人前去交接。” 事情到了刑部,之后还要上报宫里,如无意外的话,这桩悬案会被发往大理寺。 但秦淮舟并未因此感到放松。 他总觉得,在京师这片迷雾之中,有一只手还在搅动风云。 屈靖扬的死,未必就是结束。 正思量间,外面有人来报,“侯爷,宫中派了人来,说是来请侯爷过目婚服。” 秦淮舟看一眼窗外天色,时候已然不早,明日,便是他和……她的婚期。 …… 月落日升,又是新的一天。 布政坊内装饰一新,到处都挂上花灯,一片喜气洋洋景象。 坊间孩童听说今日有新人成婚,一传十,十传百,全聚集在街边,唱着各种贺喜童谣,讨要各种喜糖喜果子。 也有稍大些的孩童好奇的围在布政坊南街处的宅邸附近,试着找机会瞧瞧,今日的新妇子长什么模样。 阆国府周围也围满了看热闹的人。 有消息灵通的说,今日的新妇子,会借阆国府的院子出来,上花车绕着布政坊走一圈,再回到阆国府隔壁的新宅邸——苏府。 苏露青一大早就在内侍省一众人的陪同下进入阆国府。 阆国府内还挂着各种彩绸花灯,是前几日阆国公的小孙女刚刚成亲,这些都是当时留下来未拆的,如今苏露青借用这里,也算是物尽其用。 屋子也借用的阆国公小孙女之前住的屋子。 院门上还挂着花环,花环底端坠着莲花型风铃,风一吹,风铃就叮铃铃的响。 身边的宫人一边走一边叹,苏露青却没有心思观赏眼前装饰,一心想的依然是昨日的屈府失火案。 当时出事以后,万年县令娄非立即将此案上报刑部; 刑部跟着核查结果,但要上书宫中,恐怕最快也要明日。 这中间空出这么长的时间,即使屈府如今已经有官兵把守,现场的一些线索,怕是已经被下手之人清理一空了。 一直等到晌午,梁眠和林丛才终于来到阆国府暂借给她的小院,回禀他们查到的结果。 “……屈府几乎被大火夷为平地,两边的府邸也被烧掉了半边墙,现在那几座府邸都在动工修墙,我们是混入工匠里面,从隔壁的府邸悄悄进去查看的。” “是,所有的屋子都被烧了个彻底。……这两日风大,也助长了火势,不过我等在里面都闻到了火油的味道,可以确定,这场火是人为。” “屈靖扬书房的位置我们去找过,只有外墙有砖石,没有发现暗道。……青石花盆还在,只是被大火熏黑了,花盆里的土我们查过,都是普通的土,里面没有东西。”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30节 苏露青垂眸沉思,余光里瞥见一抹青色,她下意识转头看一眼,原来是挂在衣桁上的喜服。 “把守的人呢,有多少?” 梁眠回忆道,“早上添了一队人,不过后来不知什么缘故,又撤走很多,如今似乎只剩下大门附近还象征性的守着两个人。” 突然多了人,又突然撤走,也许是为了掩盖里面来不及清理的线索,又或许是故设障眼法,引人入瓮。 但无论是哪种…… 她都想亲身去看看。 “苏探事,时辰差不多了,要开始梳妆了。” 女官凌然带着几名宫人进来,每个人的手中都捧着一只托盘,里面放着各种物什。 苏露青看着凌然,若有所思。 凌然是皇后身边的大女官,奉命出宫为她梳妆,是皇后给她的无上恩典; 但同时也意味着,有凌然在,她的很多行动,都会受到限制。 梁眠等人被凌然不着痕迹的“请”到屋外,关上门,隔绝屋内屋外的视线。 苏露青在心中算了算时辰,坐到梳妆台边,抬手扇了扇风,跟着道,“有些热,再开一扇窗吧。” 屋内地龙烧得极旺,多开一扇窗子也无碍,凌然示意宫人,开了远处的一扇窗。 长发简单绾在脑后,有宫人上前,将浸过温水的细线抻住,为她绞去面上绒毛,是为开脸。 苏露青皱起眉。 “苏探事再忍忍吧,开脸就是这样的。”凌然在一旁劝。 苏露青点点头,下意识躲避那条细线。 目光则不动声色观察镜中角度,看到镜子里晃过的影子以后,她顺手拿起妆奁里的一根发簪,几不可查的打了个手势。 开脸过后,便是修眉。 剃掉杂乱的眉毛,再顺着本来的眉心细细修理…… 所有人都在忙着各自负责的事情,于是也没有人注意到,窗子被悄悄关上,又有几缕不属于屋内金狻猊香炉吐出的青烟,正缭绕着被吹进来。 “秦侯那边差不多已经开始出发了,等会儿催妆,苏探事可准备了什么刁难人的规矩……” 凌然的声音越来越低,勉强着说完这一句话,便伏在案头,陷入昏迷。 屋内的其它宫人也跟着一个个东倒西歪,渐渐不省人事。 苏露青掩住口鼻,将凌然等宫人扶到一旁,开门走了出去。 “苏探事,就这么把她们都迷晕了,不能有事吧?” 梁眠有些惊魂未定,毕竟这些都是皇后殿下身边的人,动了她们,那也相当于对皇后殿下不敬。 苏露青只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怕什么?东西都备齐了?” 梁眠一指旁边厢房,“都在里面。” 苏露青再从厢房里出来时,身上已经换了一身极为平常的劲装。 “苏探事,这种日子,这种时候……你真要这么出去啊?”梁眠还是不太放心。 “我去去就回,不会耽搁太久,”苏露青回身朝虚掩着门的房内看,“这里的事,你们盯住,别让阆国府的人看出异常。” 林丛点点头,“苏探事放心。” “如果吉时之前我还没有赶回来,你们就按计划,刁难他,拖住他,等我回来。” 说完,她闪身出了院子,避开阆国府众人,赶往屈府。 …… 屈府门前的确只有两名官兵守着。 苏露青看着不远处那空落落的一片断垣焦土,不禁咋舌。 虽然她知道屈府被大火烧得什么也不剩,但看到眼前直接被夷为平地的“屈府”,她还是有些愕然。 从旁边动工修墙的宅邸混进去,天色也渐渐暗下来。 当她循着记忆,走到屈靖扬书房处,找到那只大青石花盆时,夜色几乎是一瞬间漫上来。 冬天黑得早,如今算算时辰,也不过酉时。 钦天监算出的婚事吉时是戌时三刻,满打满算,她还有一个时辰的时间。 花盆处的确没有丝毫异样,但她总觉得,她要找的东西,一定还在屈府内。 不知不觉间,她找到了一口井。 朝井中扔了块石头,听到的并不是石块落水后的“通”的一声,而是好像砸在了枯枝败叶上,有很闷的一声闷响。 是一口枯井。 她小心扶着井沿儿,将烛火探进井下,跳跃的火光里,她隐约看到井下似乎还有一处空间…… 像密室。 这样想着,她当机立断,挂上绳索,顺着绳索滑入枯井之下。 …… 戌时正,秦淮舟的迎亲队伍抵达阆国府大门前。 除开几名族亲,傧相队伍里赫然出现了冯旸。 阆国府大门好进,众人几乎没怎么费事,只走了一遍流程就被请进府中, 再由府中管事带着,前去苏露青所在的小院。 院门紧闭,里面的人蓄势待发。 秦淮舟站在院门前,毫不意外的吃了一记闭门羹。 “这门得叫到啥时候去,秦侯啊,我看这样吧,冯某带着弟兄先跳进去,给你从里面把门栓拉开!” 冯旸说着,撸胳膊挽袖子,点了几个千牛卫属下,就要往门上扑。 这时候,里面传来一道声音,“侯爷,苏探事说了,你要是敢不讲武德,直接跳墙进来,她就敢放箭。” 秦淮舟深吸一口气,将冯旸几人护到身后去,等着门里的人出题。 与此同时,梁眠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不住的问林丛,“还没信儿吗?还没回来吗?” “苏探事不是说了吗,她回来之前,让我们一定要拖住大理卿,”林丛一个头两个大,“先去堵门吧。” 门内的要求一个一个往外递,秦淮舟见招拆招,不知不觉间,又过去两刻钟。 里面始终没有要开门的意思。 秦淮舟就是再不想起疑,这时候也不得不怀疑了。 在听到门内之人底气不太足的说出新一道难题时,他活动活动手腕,目测一番院墙高度,直接跃上院墙,跳了进去。 倏地一道红影从天而降,端的是写意洒脱。 秦淮舟稳住身形,不顾瞠目结舌的梁眠,径直往里面走。 “吉时快过了,她到底在不在里面?” 第28章 第28章 “侯爷!不可啊——” 梁眠急声上前去拦,“这不合规矩!” “规矩?”恐怕不合规矩的另有其人。 秦淮舟睨他一眼,这一眼,让梁眠剩下的话全卡在了喉咙间。 他步子未停,继续向前走去。 前面不远就是灯火通明的屋子,这种时候,最是人来人往,但他可没看见任何映在窗上的人影。 快走到门前时,林丛终于抢到他前面,拦在门口,“……敢问侯爷,可是准备好了催妆诗?” “催妆诗,我有三首。” 秦淮舟说着,先回头看一眼身后仍然紧闭的院门。院门口还在僵持着,没有开门放人进来,礼官也正被挡在门外。 梁眠和林丛听到这话,互相对视一眼。 三首催妆诗,就算一个字一个字拖着念,也撑不过一刻钟…… “三首诗,撑不过一刻钟,”果然,秦淮舟已经接着逼问道,“她到底去了什么地方?是屈府么?” 言外之意,坦白从宽,他可以一起想办法。 梁眠咬咬牙,“侯爷这说的哪里话,今日大喜,苏探事正在屋内梳妆呢。” “梳妆?” 秦淮舟漫不经心一抬眼,扫向窗边。 尽管窗内漫出灯火光晕,但极静,听不到任何人声,也看不出任何有人在梳妆的阵仗。 说她在屋里,骗谁呢? 视线再扫回拦在身前的这两个亲事官,虽然看上去镇静自若,身形举动也还算稳,唬别人绰绰有余,但唬不了他。 观此二人神情,眼神飘忽,呼吸急促,嘴唇发干,不看他的时候一切如常,视线只要稍稍和他相对,立刻噤若寒蝉,心中了然。 倒也不再逼问,只缓步走到门口,轻撩衣摆登上台阶,气定神闲站定。 仿佛他当真如寻常新郎官一样,站在新婚妻子门前,满怀憧憬的进行催妆之礼。 “既是还在梳妆,那么,秦某便要诵第一首催妆诗了。” 如击玉般的嗓音在充满焦灼的院内响起,催妆诗都是他亲笔所做,单听内容,是欣喜,是期盼,是迫不及待; 然而诵诗人的神色一次比一次冷,到第三首时,他款款走到门边,最后一个字说完,手已经挨上门板。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31节 就要推门。 梁眠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正要阻拦,忽听门内传出一道女声。 “这么着急?” 几个人提起的心同时一松。 “我还想再听一首呢。” 和之前一样的清冷,漠然,还有讥诮,总之,听不出任何与新妇子沾边的语气。 秦淮舟手上动作一顿,睫羽轻颤了颤,压下眸中情愫。 他有些嘲弄的勾勾唇角,后撤一步,开口回道,“只有三首。” “真小气。” 屋内,苏露青坐在梳妆台边,从镜中看着宫人紧张飞速的为她梳好最后一绺头发,插上簪环,“我头发乱了,还没梳好,你要是没有催妆诗了,就多等等吧。” 门外沉默了片刻,接着,她听到了第四首催妆诗。 与前面三首不同,第四首看似也是催妆,实则拐弯抹角的试探她,甚至还把她在屈府时曾对他说过的“偷鸡不成反蚀把米”也化用了进去。 她听得撇一撇嘴。 不过是让他多等了几刻钟,这人怎么一改平日那副谦和矜贵的样子,变得睚眦必报的? 果然表里不一。 正想着,凌然提醒她,时辰到了。 她拿起手边团扇。 刚要往门口走,凌然忽地碰了碰她的手臂,让她将手臂向上再抬起一些。 同时轻声低语,“苏探事的额角破了,敷粉不能完全遮住,还是拿团扇再多挡一挡吧。” 听到凌然提醒,苏露青才忽觉,额角之前被撞的那处,隐隐约约的刺痛,好像比方才更厉害了。 走到门口时,她将团扇举得高了些,又跟着凌然的指引,将团扇稍稍偏过去一点,团扇边缘这才堪堪遮住额角,她不免在心里又叹一声,这团扇如果再做得大些就好了。 好在她知道,秦淮舟是一定不会盯着她看的,这点意外,多少还能遮掩过去。 门一开,透过团扇扇面,她看到端然静立在门外的红色身影。 那身喜服红的有点刺眼,她在迈出门之前,先在心中默念三声:权当他被贬官现在穿的是绯色官服。 心里那点不快才算消退,大步流星朝前走。 秦淮舟也没说话,呵出一口气,与她并肩前行。 院门已经开了,一众傧相侯在前面,口中道喜,眼里却都是不由自主的打探。 真的太好奇了,这两个恨不得对地方下死手的人,竟然就这么成亲了。 看刚才里头拦门那架势,还以为亲事要黄了呢,不过现在看来,好像……也没怎么样嘛。 迎亲花车停在院门口,阆国府的人也都等在外面,目送他们离开阆国府。 花车在布政坊内绕了一圈,最后进入苏府。 车帘被人自外面掀起,苏露青起身下车。 刚探出身子,就看到眼前伸过来一条手臂。 红的衣袖拂来,像一片云,衣袖自然垂落下去,几不可查的与她的衣服相接。 她垂眸看着伸向自己的那只手,滚着暗金线宝相花纹的袖口盖住一点手背,那是一只修长的手,挨过来时,手心朝下,手指自然的弯曲。 借着满府的灯火,她看到如玉的手背蜿蜒着的青色血管,和手背上微微鼓出的筋,如同玉的纹路。 一个念头忽地冒出来: 秦淮舟的手很好看。 几乎是立刻,她被自己脑海中突然冒出来的这句话惊住。 闭目深吸,随即神态自若的伸手,扶住他的手臂。 俯身下车时,手里跟着不由自主抓握一下,红云立时皱出几缕深色,仿佛她抓着的不是手臂,而是可供她扶住的栏杆,以至于出于惯性,直接就把全身力量都倾过去。 被抓着手臂的人,暗暗使力擎住这些力量,不动声色给她做了次支撑。 她依稀听到秦淮舟的呼吸声,在某个时刻重了一下。 两人间的距离因此被迫拉近一点,她闻到一缕熏香气味,像是掺杂了广藿香和沉香,三分提神一分醉人。 分开时不免腹诽,不愧是天子近臣,准备的十分充分。 “团扇,抬起来点。”耳边忽地传来他的低语。 她停在原地,保持原样没动,“怎么?” “没怎么,”秦淮舟错开一步,恰好挡住旁边投过来的各种视线,“尾巴露出来了而已。” 苏露青神色一凝。 今晚婚礼,府中各处都灯火通明,到处亮如白昼。 灯火的光影也会放大细微阴影,她额角破口处压了厚厚几层粉,在灯影里有些突兀。 秦淮舟这是在提醒她,遮好额角的伤。 没想到他竟然还注意到了。 不愧是以办案严谨缜密著称的大理卿,一视同仁,洞若观火,明察秋毫。 ……啧,大意了,没瞒住。 苏露青隐蔽的调整好团扇角度,在礼官的唱喏下完成余下仪式,然后目送秦淮舟被一众宾客拉到席间,灌酒。 也不知道这位大理卿酒量如何,在场同僚是故意灌他的多,还是体恤他只让他过个场面活的多。 不过这些都不是她要考虑的,他浸淫官场多时,处理这种事,想来早已得心应手。 …… 回房以后,看到凌然还在里面等着她。 皇后身边的大女官,举手投足是严苛的宫中规矩,一言一行都秉持着皇后的懿旨。 只是此刻这位女官脸上多了一丝不安,见到她,先道了一声谢,“先前不知何故竟自睡了过去,险些误了吉时,多谢苏探事宽宏大量,不予计较。” 说来也是奇怪,凌然想,她一直在立政殿当值,陪着皇后殿下多少个深夜都熬得过来,今日竟不知为何,突然困倦到不知何时睡去。 被苏探事叫醒时,外面已经全黑了,她竟带头和宫人一起,在为苏探事上妆梳头这么重要的时候,睡了这么久—— 以至于时间仓促,给苏探事的发髻都没怎么梳好。 越想越是自责。 苏露青轻咳一声,眼里极快地闪过一抹愧疚,“既然已经过去了,此事凌女官以后莫要再提,我们只当什么都不曾发生。” 凌然叹了口气,点点头。 又道,“还有一事,要报与苏探事。” “什么?”苏露青有些诧异,该安排的,皇后早都已经安排过了,难不成还有什么新交代? 凌然朝着门外拍了两下掌,另有一名女官模样的人走进来,行了一礼。 “她叫贺兰枫,原是立政殿女官,皇后殿下特意将她调来府上,听候苏探事差遣。” 苏露青看向贺兰枫,后者恭恭敬敬朝她又行一礼。 凌然交代完毕,带领一众宫人回立政殿复命,贺兰枫领着府中的其他从内侍省拨来的人,等待苏露青的差遣。 苏露青看着眼前这一大群人,头疼。 看来宫中还是不放心,至于是不放心她和秦淮舟能不能和睦相处,还是别的什么……答案不言而喻。 “都退下吧,我要歇了。” 这趟屈府暗查之行,虽然没查到账簿下落,但也有些收获,她需要独自静静,思索下一步要怎么查。 贺兰枫恭敬应声,“是,屋外留了人当值,随时听候差遣,今夜值夜,便从下官开始。” 说完,贺兰枫带着一众宫*人出去安排。 人都走了,屋里顿时静下来。 苏露青坐在桌边,回想方才在屈府看到的情形。 忽听门声一响,她诧异抬头,看到秦淮舟从门外进来。 步子迈得很稳,面上也没有多少酒后特有的红晕,眼神清明,不像醉的模样。 “客都散了?”她问。 秦淮舟点点头,“嗯。” 屋内再次陷入安静。 她向外间看去,秦淮舟自进门以后就一直坐在外间,动也不动,与她仿佛隔着什么天堑。 一个念头在心中转了转,握着扇柄的手指愉快一捻,团扇在手中滴溜溜转了半圈,她随即利落起身,走到外间桌案旁,顺势一提衣摆,坐在他对面。 “怎么?”秦淮舟察觉到动静,抬眼看过来。 两人的距离近了一些,她闻到一丝酒气,不知是被他喝掉自然发散的,还是他故意洒在身上借机脱身的。 手肘搭在桌边,团扇抵在下颌,她借着桌边灯烛的光亮,眼神的直白打量他。 灯下看人,在原有的颜色上又添三分。 灯火照得他眸光更亮,浓长睫羽眨动的时候,会不时在眼下轻扫出一片暗影,像蝶在振翅,倏然跃动的神采。 不过被看的时间长了,就会用问句来反击。 “到底何事?” 苏露青轻摇着团扇,似笑非笑,暗含挑衅,“秦卿不知道成婚时要喝合卺酒么?” 酒摆在桌案,扣得严丝合缝的小葫芦端正摆在酒壶旁,上面延长的红色丝线缠绕在小葫芦上,等着人将其打开。 秦淮舟垂眸,同样看向酒壶,“自然要喝。”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32节 语毕,他率先伸手,将红色丝线抻开,小葫芦一分为二,末端各系着红丝线的两端。 酒液倾倒在里面,两瓤酒晃着灯影红烛,涟漪里像漾着月色。 他将其中一半酒杯送至她近前,端起自己这边的半个,邀请道,“请。” 红线连接着酒杯两端,原本只是轻巧的垂在桌案上,而后随着饮酒的动作,被渐渐拉平。 合卺礼成,二人放下各自的半边酒杯,唇色均被酒染的润亮。 合卺之后,便到了结发…… 她注意到对面人意有所指的眼神。 “怎么?”她反问回去。 秦淮舟同样不甘示弱,逼近她,“苏卿不知道洞房时还要行周公礼么?” 他们刚刚饮过同一种酒,彼此呼吸间就能闻见酒香。 试探、挑衅……被酒浇出暧昧,灯火摇曳一下,爆出一两朵灯花儿。 影子也跟着晃动两下。 苏露青笑得坦然,“是啊。” 她挑眉示意,“请吧?” 端雅身影被灯光晃成一片阴影,倏然朝她罩过来,酒香也和广霍沉香一起拢过来,然后是身体传递出的暖意,如云岚绕山。 他的手臂探过膝弯,另一手擦到腰侧,她于是顺势一歪,直接靠在他身前。 清晰的听到他的心跳,怦怦,怦怦,比他表现出来的镇定真实多了。 她伸臂绕上秦淮舟的脖颈,头仰起来,更近的距离,方便看到更清晰的细微变化。 她饶有兴味盯着他,而他始终目视前方,岿然不动。 呼吸全是稳的,彼此都觉得,是自己占上风。 里间床帐还撒着莲子桂圆,两人似乎谁也不曾在意,她直接被秦淮舟放在铺满寓意的锦被上,人也随后欺身上前,按着她的肩,推她向后仰。 “嘶……” 手指抓过肩膀,无意识按到她被井沿磕到的伤处。 秦淮舟一顿。 原本紧盯她双眼的目光顺势一转,瞥向肩头。 眼神清明,带上探究。 随后目光转回她的脸上,略微偏头,一个问题呼之欲出。 她当机立断按住他的手,探身往他的方向贴,距离越近,他眸中波澜越疾。 热的气息缠绕,胶着,对峙…… 擦枪走火。 同时止住。 猛然分开。 她看着秦淮舟猛然转向床帐外侧的背影。 仿佛青竹染上夜色,又怕晚风纠缠,只好矜持挺立,拼命抵御风。却抵不住月色倾泻,最后无措的置身月下,于是无可避免染上月辉。 桂圆和莲子次第滚落在地,滴溜溜弹出去一段距离,然后是他的脚步声,缓缓,逶迤,从容走到桌边,坐定。 一如最初进门时。 苏露青嘴角噙着轻快的笑,一颗一颗拣床褥上的莲子桂圆,然后把它们精准的抛进不远处的干果碟里。 只是铺着的莲子和桂圆实在太多,这样一颗一颗的拣,太过费事,她抛了几回以后,就随意把它们拢在一处,给自己腾出一个位置,惬意靠在床头。 “真可惜。”她笑着说。 秦淮舟指尖微动,也不知道她说的“可惜”,指的是什么。 不管指是什么,他只挥开这层干扰,盯向她,目光如炬,“你额角的伤,还有肩膀上的伤,都是不久前在屈府留下的吧。” 没有丝毫疑问,是肯定的语气。 苏露青见状,坦然点头,“嗯。” 得到肯定的回复,秦淮舟露出一个“果然如此”的表情。 “屈府被大火夷为平地,一干物证都被万年县衙和刑部翻了个遍,你这个时候去……”想到她无端添上的伤,心中多了一层思量,“这个案子,涉及朝中官员,出事后又是满城皆知,无论如何,也落不到乌衣巷手上。” “那又如何?” 苏露青偏头看他,刚才那一番风月对峙,他脸颊和耳垂还残留有未褪干净的红晕,倒是衬得他眸光也愈发幽深。 又看过几眼,才接着刚刚的话说,“若有冤屈,多一个人伸冤,便多一分清明。” 秦淮舟的呼吸声又重了一下,“你暗探却负伤,又碰到何人了?” 苏露青眼神玩味,“这么直白的问啊?” 对于她的讽刺,秦淮舟不甚在意,“屈府出事以后,衙署去查了两轮,按理来说无论那里有什么,在被夷为平地以后,也藏不住了。但……” 他朝她看来一眼,“暗查隐秘如探事司,竟也有失手的时候,教人意外。” 她讽刺,他挖苦,你来我往,谁也不顾及谁。 “能让大理寺意外,真是荣幸。”苏露青一个姿势靠的有些累了,又换了一个,不小心碰到伤处,皱一皱眉。 秦淮舟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问,“这屋子里,有伤药么?” “就算是有,也不能这个时候用,”苏露青用一种“你怎么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的眼神看他,“你可知道外面值夜的是谁?” “内侍省的人。”秦淮舟答的很快,他早已知道,这府里上上下下全是宫中从内侍省拨来的人。 苏露青白他一眼,“知道你还问。” 秦淮舟一噎。 干脆继续方才的话题,“屈府的事,很可能牵连颇深,不知情者贸然踏入,很可能粉身碎骨。” 苏露青听出来了,他这是警告,让她别乱掺和。 跟着道,“屈府失火来得突然,大火中又无人生还,谁都知道里面有猫腻,宫中也许会要求三司会审,难怪,大理寺这是又势在必得了?” 秦淮舟:“职责在身,不敢辞也。” 苏露青冷笑一声,好个职责在身。 不过她也清楚,这桩疑案最后有九成九的可能还是会转交大理寺。 一旦案子进了大理寺,凭眼前这人对她严防死守的程度,除非她能趁他在睡梦中撬出他的梦话—— 否则,就像当初的何璞案一样,只能赌一个他有把柄落在她手,才可能借“交换”的名义查获线索。 “时候不早了,你这里……” 秦淮舟抬手点了点自己的额角,示意她,“这里的伤,不上药的话,明日只会更明显,到时可瞒不住他们。” “那这岂不就是现成的和离理由,”她也抬手,拿指尖轻轻沾了沾破皮儿的额角,眼风一溜他周身,意有所指,“洞房花烛,话不投机,大打出手……” 然后装腔作势总结,“怨偶啊。” 秦淮舟腾的起身,留下一句话,“你自己演去吧,我出去找房间睡。” 苏露青没应声,只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外间,然后数着:一,二,三…… 秦淮舟去而复返。 她了然笑看他,故意问,“怎么?改主意了?” 秦淮舟似有无奈,“那位女官,整夜都在守在屋外。” 苏露青听后,不置可否。 女官叫贺兰枫,是从立政殿派过来的,也是如今这座苏府的管事女官。 今晚他们当中若有人出这个门,明日立政殿就会知晓原委。 “……咳。”又听秦淮舟轻咳一声。 然后看着她,若有所思。 他不开口,她也不说话。 然后就见他迈步走到床边,将她刚刚拢到一处的桂圆莲子等物,三两下收拢到掌中,倒入干果碟子里。 不多时,床褥收拾一新,完全可以安睡。 再然后,他伸手,避开她肩上可能的伤处,拿掌心贴她的胳膊,把她往里面推。 她在愕然中被推的歪进里侧,余光里瞥见一道身影从容侧躺下来,闭目就睡。 屋内烛火柔柔的照着,两个人都折腾了一天,苏露青也懒得再同他计较,干脆也睡了过去。 半梦半醒间转身,视线里晃过亮的灯影,朦胧间似乎看到身边多了一个人—— 她想也没想,本能的反应先于意识,猛地暴起,抓向那人咽喉。 “是我!” 一句话还没说完就哑了声。 苏露青眨了眨眼睛,看着身下险险被按着咽喉的人。 那人的手,同样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住她的手腕,阻止住她下一步的动作。 亮着的灯火照清身下人的面容,她松了口气,手上力道一松,重新歪回旁边。 “真是对不住,不太习惯。” 秦淮舟咳出两声,松松手腕,“彼此彼此。” 待确认她神思清明以后,才舒出一口气。 锦被服帖的一直盖住下颌,严实的护住咽喉。 再次闭目的同时,似是劝诫,也似警告,“我只有今天休沐,明日还要上朝,安心睡吧。”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33节 苏露青听出他的弦外之音—— 再“不小心”对他下手,她就是谋害朝廷命官,按律当斩。 听着身侧人逐渐平缓的呼吸声,苏露青缓缓躺回去,侧过身,背对着他。 嘁。 第29章 第29章 冬日天亮的晚,苏露青醒来时,窗边黑着,屋内红烛还在燃。 床边有窸窸窣窣的声音,她转头看去,烛火朦胧里,秦淮舟正在穿衣。 她没起身,只用视线上移,盯着他的动作看了一会儿。 寝衣搭在床侧衣桁上,秦淮舟穿好浣洗一新的里衣,正要伸手接着去拿第二件中衣,听到动静下意识回头,视线与她对上,探出去的手蓦地顿住。 “怎么?” 声音里还带着一点刚醒来的喑哑。 “没怎么,”苏露青干脆半撑起身,仰头看他,忽然道,“上次打赌,你输了,还没兑现。” 秦淮舟拿过中衣穿上,坚决不上套,“兑现了,你已经差遣过了。” “那你照做了么?” 秦淮舟微一挑眉,“你只说赢家可以差遣输家任何一件事,但没说,输家一定要照做。” 苏露青一噎。 半晌才吐出一口气,拥着被子坐起身,看他的眼神还是带了些匪夷所思。 又盯着他半晌,看他始终气定神闲,冷哼一声,明褒暗贬,“你当大理卿,真是屈才了,你真应该去当讼师。” 被她阴阳怪气赞了一通的人正在整理中衣。 绛紫色堪堪披了半身,他抬手,从容去拢衣襟,捉衣带,抽空回应一声,“过奖。” 这时候宫人恰巧算好时间送了水进来,跟着候在外间,服侍两人梳洗。 苏露青要说的话被宫人打断,不好再说,索性也起身换衣。 外间有水声响,秦淮舟净过手,回身往她这边看,似有意外,“你也要走?” “嗯?”苏露青掀起里间帘子走出来,“今日又不休沐,我当然要走。” 她往温水中浸了手,之后两人各自梳洗,倒是无话。 只在快出门时,听到秦淮舟说,“愿赌服输,要差遣的事,你另换就是,不过,屈府疑案,不包括在内。” 苏露青挑眉,他这是以退为进,直接把路堵死了。 却也不反驳,只朝他伸出手掌,“好啊,一言为定。” …… 两人一同自安福门进宫,天蒙蒙亮,四周空寂,脚步声格外明显。 “你信不信,”在两人即将分开往不同方向去时,苏露青忽然开口,“屈府疑案,乌衣巷至少能查一半。” “乌衣巷做事,在下一向佩服,”秦淮舟不为所动。 又走了几步,见前方有人站在不远处,正回身朝这边看,他点头示意一下,跟着对她道,“有同僚在前面,失陪。” 绛紫色的身影逐渐隐进雾下,苏露青盯着他的背影又看了几眼,眸中晦涩不明。 刚进乌衣巷,梁眠就从里面迎出来,注意到她额角上的伤,连忙压低声音问,“苏探事,昨日在屈府……可是出了意外?” 昨日特殊,屈府之行只有苏露青得以脱身前往,事后虽然赶上了吉时,但也因为时间仓促,无法和他们通气儿。 苏露青步子未停,“先进去再说。” “还有件事,”梁眠跟在她身边,语速飞快,“之前被总衙送回来的那几个人,招供了。” 苏露青记起来,这应该是几个月前的那桩案子。 被鲁忠审了一段时间,还闹出过人命,她记得……这些人在朝中官职极其分散,阶品不算高,但有一个共同点,是有机会接触到各部机要。 当时落在这些人头上的罪名是,谋反。 问:“都招供了什么?” “和康国使臣案有关。” “丁承的罪名即将判定,他们招供的倒是时候,”苏露青顿住脚步,想了想,才继续迈步朝前走,“怎么说的?” “口径统一,说是因不满皇后殿下干政,这才误入歧途,被康国人拉拢。” “这么巧啊。”她进入书房,看到放在桌案上的口供。 “人都是分开审的,之前也一直分开关押,不存在串供的可能,”梁眠将口供全部摆开,猜测道,“这么多人说的都差不多,应该是真的。” 苏露青睨他一眼,没说话,只顺手抽出其中一张口供,看了两眼,又去拿第二张,将两份口供对比着看。 “苏探事,可是有什么不妥?”梁眠见状,心里又开始没底了。 苏露青屈指在案上敲了两下,“你先去叫林丛带上人到屈府附近守着,然后,在这个位置……” 她直接翻过手中口供的背面,提笔在上面大致画过几笔,勾勒一处简单的地形,示意梁眠看。 “这里有一口枯井,把里面的尸体悄悄带回来,别被人发现。” 梁眠震惊,“又有死人?谁的尸体?是连皮带肉,还是只剩骷髅了?要是骷髅架子倒还好办,往袋子里塞塞,不至于太显眼,武侯就算看到了也不会起疑……” 苏露青:“连皮带肉,刚死的。” 梁眠倒吸一口气,“属下这就去叫林丛!” 心中叹道: 就屈府那已经被烧成一片灰的地方,还能带走的东西,可都叫万年县衙和刑部的人带走了; 也就只有苏探事,才能在这种情况下,还能独具慧眼,发现“漏网之鱼”。 梁眠出去以后,苏露青将剩下的口供都比对着看了一遍,虽然个人说法不一,但总体而言,都是同一个回答。 又想到昨晚在屈府枯井下看到的情形…… 她抬手支颌,习惯的揉了揉额角。 不慎碰到伤处,惹得她猛地皱了皱眉。 这时候重新想来…… 枯井里看到的那具尸身,面容模糊,无法分辨,看情形和当初遇害的女官崔璎一样。 当时她孤身一人,无法带走尸身,只匆忙查验尸身伤势。 她初步推测,那是被钝器砸中后脑,当场毙命。 之后便看不出什么特别。 井下无事,变故发生在她爬出井口的时候。 当时四面漆黑,她进屈府时也格外关注周围动静,并未听到有其他人活动的声音,但在她刚刚从井口探出身子,准备撑身上来时,忽然感觉到脑后有风声刮过,像是已经有人等在这里多时,专门守株待兔。 仓促间她无处借力,只能低头勉强躲过一击,额角因此撞上井沿儿,力道太大,她险些磕晕。 勉强抬头,就看到一人黑甲覆面,双手抓着一块大石头,方才应该就是这东西在偷袭她。 她自然不能坐以待毙,看出此人虽然在地势上占据上风,但四肢无力,不是习武之人,于是故意卖了几个破绽,刺伤那人的手脚,趁机脱身离开。 此时再回想那人身形…… 个头还算高,手指有薄茧,像是常年握笔留下的。 正想着,梁眠已经传令回来,还又带回来一个消息,“苏探事,宫里的最新旨意,屈府疑案,交由大理寺审理。” 苏露青闻言毫不意外,果然还是给了大理寺。 “失火时候的谣言源头,可查到了?” 梁眠摇摇头,“当时倒是抓了几个嚼舌根的,带回来审了一顿以后,发现他们都是道听途说。只有一个人说,这些话是个乞索儿告诉他的,那乞索儿还反给了他一贯钱。” 说到这里,梁眠不免奇道,“一出手就是一贯钱的人,哪能是什么乞索儿,只可惜那人假扮的乞索儿完全看不清面容,那人也说不出更多了。” 苏露青深吸一口气。 说来说去,还是没有能用的线索。 想了想,她起身问,“那几个招供的,都关在哪个牢房?” 假使臣一案让丁承被捕,丁承又透露出屈靖扬似有秘密,眼下这几个人突然招供,说出使臣案旧事,总归还是和这两个人有关。 “苏探事,你是不是怀疑,这几个人突然招供,和屈府大火有关联?”梁眠在前面引路,不住地回头问她。 苏露青边走边想着别的,闻言并未回答他的疑问,而是问,“总衙最近都有什么动静?” 使臣案时,鲁忠已经奉命暗中布局,对内露出的风声也是上头要换人,鲁忠因地位不保,所以才要加紧办件大案。 如今看来,鲁忠未必会被换掉,而这些被总衙退回来的“谋反”官员,从闭口不言到全盘招供,时间点实在太巧了。 听梁眠在前面说,“没什么动静啊……都知使君最近看了几座庄子,看起来像是要告老的样子。” 想了想,“嗯……之前探事司里被调走的那些亲事官,现在还在总衙当差,听说他们整日也没什么事儿,有心想回来,但总衙那边态度不明,他们也挪不了……啊!” 梁眠一惊一乍,快步退回她身边,小心扫向四周。 见四周没人,才压低声音问,“苏探事,你是不是怀疑……乌衣巷里,有内奸?” 苏露青只道,“你是副知官,平日里经办案牍,凡事更要多加留意。” 梁眠会意,“苏探事放心,我都小心着呢,这些卷宗绝无可能从我手中遗漏出去。” 说话间来到牢房,里面的人听到动静,抬头看来一眼。 苏露青与那人视线对上,抬手一指,“从他开始审。” 和口供里一模一样的话,苏露青听了一会儿,忽然开口打断,“你说遇到康国人的那间酒肆,叫什么名字?” 被审的人叫马孚,在门下省当差,是右补阙,一个谏官。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34节 闻言想了想,答,“窈娘家。” 苏露青示意梁眠记下,又问,“喝的什么酒?” “石冻春。” “把他是如何与你搭上话的经过,再从头说来。” “……当时近黄昏,暮鼓将响,我心中烦闷,不愿离去,打算借宿酒肆,那康国人见我如此,邀我一起尝尝蒲桃酒……” “他请你喝的是石冻春?” “……不,是蒲桃酒。” “什么时候?” “嗯……黄昏。” “那个康国人,长什么模样?” “嗯……他的样子是……嗯……鹰鼻,高额头,方口……”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苏露青从牢房里出来。 外面已经艳阳高照,冬日暖阳照耀头顶,她攥了下手里拿着的口供,不甚在意的将口供对折,再对折。 “苏探事,这口供……还是有问题吗?”梁眠不解,“和上次的都对得上啊,不像是胡诌。” “能对上的,未必是真的,”苏露青道,“先按这上面的内容,去窈娘家看看,务必让酒肆的人回忆清楚那天黄昏发生过的事,回想不起来的,帮他想想。” “那……”梁眠眨眨眼,“意思是,他们要是忘了,就要对他们用刑吗?” “用什么刑?”苏露青将卷起的口供,塞到他前襟处,“别打草惊蛇。” 正说着,一名亲事官行色匆匆来报,“苏探事,林丛被大理寺的人扣下了。” …… “……当时就是这样,大理寺的人突然围住屈府,说林丛有妨碍公务、破坏证物的嫌疑,大理寺那边不由分说,就把林丛连同那具尸身一起扣下,全部押回大理寺了。” 等那名跟随林丛同去屈府办事的亲事官把前后经过讲完,苏露青神色一沉。 看来秦淮舟早有准备,知道她一定会趁着早朝,这桩差事还未完全定下时,提早派人将她昨晚发现的东西带回, 于是也抢先一步,派人埋伏在周围,只等抓个现行。 她再次问,“林丛是什么时辰被抓着的?” 宫中旨意未下之前,一切都好说。 “不太好说……” 那名亲事官面露纠结,“我等跟随林丛到屈府时,特地将周围检查过一遍,并未发现有人埋伏。随后去井底装上尸身,虽然费了一番功夫,但也还算快,赶在辰时二刻左右就收拾妥当。没想到,出来以后就被大理寺的人堵了个正着。他们一直将我等堵到了巳时过,才说出那些罪名,然后将林丛连同那具尸身一起带走。” 苏露青听的直皱眉。 如今已近午时,梁眠带回宫中消息时,是在半个时辰之前。 那时候早朝已散,旨意已经下达,大理寺专门挑在巳时才把人带走,明显是得到授意,务必拖到这个时辰。 不用想也知道,防的自然还是她。 头疼。 “去大理寺。”她下令。 …… 这个时辰,大理寺比往常更加忙碌。 早朝时下了旨意,屈府疑案交由大理寺处理,于是一下早朝,刑部得到旨意,忙着将这几日从万年县衙交接来的一干文书物证等物,统统转交到大理寺。 苏露青到大理寺时,这些事情正进行到尾声。 刑部那边来的是侍郎李闻今,两人打了个照面,李闻今似是愣了一下,朝她拱拱手,这才离开。 梁眠一眼揪出尹唯,把人叫到这边,开口就问,“问你个事儿,我们的人,被你们关到什么地方了?” 尹唯似有为难,“他妨碍公务,还毁了证物,按律自是关押进大牢……” 梁眠:“能先让我们见见吗?” 尹唯面露难色,跟着看向苏露青,“苏探事,此事下官做不了主,侯爷专门吩咐过,屈府一事涉密过多,不得有丝毫闪失,那位林亲事官是刚好被大理寺撞了个正着,如今这风口浪尖上,苏探事还是亲自和侯爷商议为好。” 苏露青了然,“他在里面?” “在,”尹唯说着往里面引,“请随下官这边来。” 苏露青一路轻车熟路的走进去,等她进了屋内,其他人已经默默回避,等闲不来相扰。 秦淮舟正在看卷宗,听到动静,抬头看来一眼,明知故问,“怎么?有事?” “你为何要抓我的亲事官?”苏露青开门见山。 秦淮舟略一皱眉,“大理寺不会平白无故抓人,敢问贵司亲事官是在何处被抓的?” “别装了,”苏露青干脆坐到对面,“屈府,我的人奉命公干,你为何连人带物全部扣下?” “是屈府啊,”秦淮舟点点头,放下卷宗,“敢问苏探事,那可是已故长安县令屈靖扬的府邸?” “是又如何?” “宫中有旨,屈府案移交大理寺审理,与此案有关之处,无论人证、物证、案发之地,都应交由大理寺接管,不知乌衣巷为何明知故犯,闯入大理寺接管之处?” 苏露青抬眼看着对面之人。 这一番话被他说得言辞凿凿,仿佛她已经触犯了天大的律法,此番前来,除非问罪自首,否则难辞其咎。 想到人还被他扣着,苏露青难得缓和了神色,“此间有些误会,我们可以谈谈。” “不知苏探事所说的误会,是什么?” “下属追查有失,误入屈府,还请大理寺行个方便,谅解一二。” 秦淮舟笑了笑,“若是寻常误入,大理寺自会秉公处理,但……” 他看过来,眼中带着审视,“他不光‘误入’,还拿了东西。在下方才说过,凡是与此案有关之处,均由大理寺受理,他这般视律法于无物,擅盗证物,便是妨碍公务。抱歉,大理寺不能放人。” 苏露青深吸一口气,“早朝之前,此案还未有确切归属,悬案之后另有幕后推手,你也是问案之人,应当知道其中利害。” “利害关系,大理寺自会清查,”秦淮舟垂下眼,收起手边卷宗,“此案纷杂,牵涉之事比明面上更广,儿戏不得,……夫妻一场,奉劝你一句,贸然插手,只会适得其反。” “既是夫妻一场,”苏露青眼中浮起玩味笑容来,偏又做出一副情深模样,倾身向前,抬手落到他手边,指尖要触不触的挨近他的手指,目的明确,“人,就还给我吧?” 指尖传递来一缕暖意,险险被触碰的手指有细微动作,手背微微鼓起一点,其上筋脉隐约延伸进袖口。 然后那只手缓缓收了回去,以行动作为拒绝。 “没有这个先例。” “怎么才能放人?” 秦淮舟端正坐好,重新翻开一份卷宗,“妨碍公务,偷盗证物,二罪并罚,应看押十日,罚十五贯。” “十天,太长了。” “或者,”秦淮舟看她一眼,她从他眼里看到一抹狡黠,“有特赦手令,凭手令放人。” “谁的手令?” “大理卿。” 苏露青腾的起身,“好啊,这可是你说的,凭大理卿手令放人,到时,你可别反悔。” 秦淮舟做了个“请”的手势,“悉听尊便。” 第30章 第30章 话不投机,苏露青离开时,桌上的茶还温着。 梁眠、尹唯几人在院门外等着,见她出来,纷纷问道,“谈的怎么样?” 苏露青面上没什么表情,语气倒是轻松,边走便问尹唯,“你们把人带走看押起来以后,上面是怎么吩咐的?” 尹唯:“嗯……按律应该关押十日,罚钱十五贯,除非有大理卿手令,否则不得放人。” 和秦淮舟刚才说的话一样。 苏露青点点头,“劳烦前头引路。” 尹唯还有些没反应过来,“苏探事要去哪儿?” 梁眠一巴掌拍在他肩膀上,哥俩好似的把人往外拐,“当然是去你们大理寺的牢房了,还不快带我们过去。” 大理寺的牢房和别处的牢房没什么不同,都是阴冷,森然。 林丛被关在单独的一间里,此时不断的在里面踱步,整个人像热锅上的蚂蚁。 听到脚步声逐渐靠近这边,林丛抻脖子看出去,见来的是苏露青,连忙惊喜地道,“苏探事,属下在这里!” 苏露青隔着栏杆将其大致检查一遍。 表面看上去还行,不像是被苛待了的样子。 尹唯似是看出她在想什么,忙不迭解释,“苏探事,大理寺对待嫌犯一视同仁,进来时什么样,出去时还是什么样。” 苏露青点点头,“我知道,大理寺明察秋毫,自然也不会在这方面出问题。” 跟着示意尹唯,“我来领人,把他放出来吧。” 尹唯犹豫片刻,还是选择问道,“不知手令何在?” 没有大理卿亲笔所签手令,就算眼前这位苏探事身份特殊,他也是不敢随便开后门的。 苏露青神色自若,从袖中取出一物,在他眼前晃了晃。 尹唯看清楚那东西,松了口气,“啊,苏探事稍待,下官这就叫人来开门。” 不多时,狱卒赶来开门,林丛终于从里面出来。 “还有一事,”苏露青忽地看向尹唯,开口,“我需要查验从屈府带出来的那具尸身,劳烦阁下带路。” 尹唯不疑有他,将人带去后院。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35节 后院单独有一间厢房用来停放尸体。 里面除了停着那具被从枯井里带出来的尸身,还有屈府火场里发现的所有尸体。 厢房内门窗紧闭,白布蒙在其上,满屋子充斥着次刺鼻气味。 苏露青熟练的取出布巾蒙住口鼻,面上并未露出不适,进去以后,在尹唯的指路下,自然的走到那具尸身前,掀开盖在上面的白布。 同时问道,“这些可都验过了?” 尹唯摇摇头*,“还未,刑部那边刚刚交接过来,此案涉及的所有物什,刚刚核对完毕,还不曾抽出人手来查。” 顿了顿,他跟着问,“可是秦侯托苏探事先来查验一番?” 他记得之前自己跟随秦侯夜探何府,当时从井下捞上来的几具尸体,也都是跟着这位苏探事一起查的。 方才苏探事与侯爷在屋内商谈那么久,大概已经把这些事情都安排好了。 苏露青面不改色,“自然。”……不是了。 手上动作没停,只在面容模糊的脸上略略停顿,便从工具匣内取出一小团棉絮,捻成一个合适的大小,先往鼻腔里探了探。 刚要取出棉絮查看,忽听门外有脚步声响,门被人从外面打开,秦淮舟面色不善站在门口。 “秦侯?”尹唯距离门边最近,见状诧异。 秦淮舟往苏露青那边扫去一眼,转而问尹唯,“此地皆为机密,苏探事为何在此?” 尹唯张张嘴,想说难道不是秦侯你允许的? 但这话他突然没敢说,他猛然间嗅出不同寻常来。 只好低头嗫嚅着,“下官……” “不是你点头的么?”苏露青往门口看一眼,替尹唯解了围。 “我何时——”秦淮舟忽地顿住,先对尹唯道,“刑部交接来的东西,你再去核查一遍。” 尹唯巴不得脚底抹油,当即领命离开。 梁眠见状,也悄悄从屋内走出去,守在厢房门口。 屋内只剩下苏露青和秦淮舟两个人。 秦淮舟迈步走进去,接着方才的话,冷声问,“伪造手令,是重罪,苏探事可知?” “什么伪造手令?” 苏露青没抬头,问过这话,只继续查看过刚才拿出来的棉絮。 又捏开死尸的嘴,拿镊子夹住一团棉絮,在口腔内壁刮了几下,再次查看。 几团棉絮上,除了沾染的血污,并未发现其它痕迹。 又听秦淮舟道,“大理卿亲签手令,如果我没记错的话,方才我并未将其给你。” 他跟着伸手,压住她打算查看白布之下遮盖处的手,“伪造手令,私放嫌犯,如今又私查物证,敢问苏探事,律法规矩于阁下而言,是何物?” 手臂上传来阻力,苏露青顺势顿住,看一眼挡住自己的手。 秦淮舟没有使力,最初挨到她后,那只手便只虚虚的按在她手臂上方。 他下朝以后还不曾换下官服,绛紫衣袖随着他抬手的动作向后挽起一截,露出莹润如玉的手背,腕骨衔接处那块突出的骨头被从窗外透进来的光照得发亮,又在低凹处积出一小块阴影,在满室的焦尸腐肉下,美好得格格不入。 她看了片刻,而后抬起头,看住他的眼睛,理由充分。 “我可没有伪造,那东西本来就是真的,你说它是伪造,只能证明,你贵人多忘事啊。” 秦淮舟皱起眉头,“我怎么不……” 话音忽地顿住,他似是想到什么,闭口不言。 苏露青见状,语气轻快,“想起来了?” 而后她抽走手臂,笑一声,“是你说的,有手令就放人,堂堂大理卿,签过的手令做不得假,你不能说话不算话吧?” 她将盖住尸身的白布又往下揭开一部分,露出被白布盖住的胳膊,然后抓着胳膊,反复弯曲抬了几下。 尸身手臂僵硬,弯折时手下有明显的阻力。 “如何?可能判断出身死多久了?”沉默了一阵的秦淮舟忽然问。 苏露青扭头看他一眼,眉眼一弯,“不和我争辩律法了?” 促然重了一声的呼吸声传来,秦淮舟似是理亏,“早知如此,当初在鸿胪客馆,就不该给你什么手令。” “现在后悔也晚了,”苏露青示意他去把白布都揭开,“如今大理寺的人可都能作证,你签了手令,让他们放人,既然人都放了,那这个地方,我来做什么都不奇怪了。” “你还没回答我刚刚问题。”秦淮舟将白布揭下,放到一旁,视线落回她脸上。 也算是默认了她刚刚说的话。 说回验尸上,苏露青正色不少,“肢体僵硬,暂时还不好判断有没有回软,但能肯定,超过十二个时辰了。” 秦淮舟顺着她的话思索,“昨日屈府起火,往前追溯起来,起火时间应是在半夜,若能验出其他人大概身死的时辰,或许就能推断出此人的。” 苏露青正调整着手上戴着的羊肠手套,闻言看向他,眼中带出审视。 被看的人回视过来,“怎么?可是还有什么问题?” “我突然发现,”她绕到另一侧,站在秦淮舟近前,仍是看住他的眼睛,“你好像在拿我当大理寺的仵作。” 浓长鸦睫颤动几颤,眸子里漾出几缕意味不明,凝神看向她时,也学着她方才的样子,眉眼微弯,“大理寺的仵作,可不会想着从我这里顺走线索。” 在她即将开口反驳之前,秦淮舟已经转身走向另一张床板。 掀开盖在上面的白布,露出白布遮盖下的焦尸。 “礼尚往来,我多问几句,不为过吧?” “你说得有理,”苏露青走向那具焦尸,同时示意他,“那边的匣子,给我拿过来。” 焦尸已经看不出面容,但手足拳缩,棉絮依次探入口鼻,拿出查看便发现,上面并没有吸入烟灰留下的痕迹。 又随机查验几具焦尸,结果和第一个一样。 秦淮舟也看到了,神情愈发凝重,“看来这些人是死后才被烧的,只是死法尚不能确定。但先杀人,再放火,一夜之间干净利落,想来是训练有素的杀手。” “这些焦尸都是从什么地方搬出来的,可能问出来?”苏露青忽然道。 秦淮舟:“最初这些尸首是万年县衙的人抬出来的,需得问问他们,不过,按照起火时间来算,枯井中的那个人,应该也差不多是死在那个时候。” 他沉吟着,“此人面容虽毁,但……或许他就是屈靖扬。” 火海之中焦尸难辨,隔日屈靖扬未去衙署,想来也是命丧火海, 但据刑部来交接的侍郎李闻今所说,此案疑云重重,首要之疑,便是无法判断焦尸之中是否有屈靖扬的尸身—— 因为当初万年县衙役搬找焦尸时,并未在屈靖扬的卧房一带发现任何尸体。 说着话,两人的目光齐齐投向唯一的那具还算完好的尸身。 “屈府上下没留活口,如今还能辨认尸身是否为屈靖扬的,恐怕只有他的女婿了,”苏露青重新回到枯井尸身前,接着道,“昨日听闻靳贤在屈府之外长跪痛哭,后来是被他府上的人给架回去的,也不知他如今情形如何。” 秦淮舟道,“嗯,今日他原本也该上朝的,只是昨日悲痛过度,不慎坠马,如今正在府中卧床修养。” 苏露青有些意外,“他竟然坠马了?” 秦淮舟却似乎感同身受,“岳丈府中失火,发妻也葬身火海,悲痛之人本就无暇顾及身外诸事,失足坠马也在情理之中。” “都伤了什么地方?” 秦淮舟看她一眼,“要问郎中。” 话题戛然而止。 屋内一时又静下去,苏露青将那枯井尸身搬起来些,只听得一阵咯吱声响,尸身僵硬,摆弄不易,她顺口使唤秦淮舟,“过来,扶着。” 一双手自斜地伸过来,扳住尸身双肩,让其固定“坐“住。 苏露青的注意都放在尸身上,扶着它的头,将挂在上面的枯枝败叶碎屑弄掉,然后按在脑后各处,检查后脑上的异常。 脑后发髻歪斜的不正常,重心偏向了左,右侧头发更松散,到脑后时又结成块,明显是血污将松散的头发粘连的样子。 又检查别处,除了些许擦伤以外,没有致命伤,看来致命伤是在脑后无疑。 她示意秦淮舟可以松手,重新看起尸身被损毁看不清面容的脸。 “如何?”秦淮舟拿帕子擦着手。 “伤在后脑,应该是一击毙命,凶器是一种钝器。” 钝器,她在心中想,昨晚埋伏在井边袭击她的人,手里捧着的是一块石头,或许这石头也是杀害此人的凶器。 可惜,这张脸被毁的比当初的崔璎还严重,几乎可以用面容模糊来形容。 “你为何如此在意此人,”忽听秦淮舟问,“与那日你去屈府书房有关?” “因为……”她摘了羊肠手套,半真半假的答,“我差点被他害死了,总要做个明白鬼。” “什么意思?” 秦淮舟猛地看向她,“你昨晚,到底遇上了什么?” 如果只是探查一遍屈府,应该不会弄出那种伤来。 她额角的破口,一看就是撞到尖利之物留下的,肩上的伤他虽然不曾看过,但从当时她的反应来看,伤的应该也不轻。 再仔细回想一番,他靠近她时并未闻到血腥气,猜测她应该不曾被利器砍伤。 归根究底,定是遇到了与疑案有关的人。 苏露青已经阖上工具匣,提着朝外走,闻言回身看他一眼。 看到他的眼神里,有些许关切,有很多不解,当然,最明显的,还是想刺探她口风的明显的探究。 她自然不会上当,挑眉轻哂,语气里是刻意的低回婉转,“昨晚啊,合卺结发……我遇上的,难道不是你?” 话音落,就看到秦淮舟骤然漫上红晕的耳垂。 也不知道是被气的,还是被噎的。 她已走到门边,抬手将要推门,神色恢复如常,“想知道那些焦尸是如何遇害,就跟我走。” 大理寺接手疑案,清早乌衣巷不慎打草惊蛇,现在她独自前去,阻碍重重,她需要一个挡箭牌——秦淮舟就正合适。 “当然,”她又激将似的补了一句,“大理寺也有仵作,这些问题都能看得出来,你要是不想走,也行。”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36节 回答她的,是秦淮舟沉默的迈步。 门一开,梁眠和尹唯双双守在门前,听到动静回身看过来,等着两人的吩咐。 “把记录焦尸的卷宗找出来。”秦淮舟吩咐尹唯。 “去万年县衙,带个还能记得焦尸都是在何处找到的人回来。”苏露青吩咐梁眠。 “你……”秦淮舟似是有话想说。 “什么?” 秦淮舟的目光在她身上飞快的扫过,“你若穿这一身去屈府,不妥。” 苏露青跟着低头往身上看一眼,心下了然。 乌衣皂靴,平巾帻,显而易见的乌衣巷装束,平时办案都还好,但这样堂而皇之和他一起前往屈府,怕是被弹劾的除了她,还要再加上一个秦淮舟了。 “原来你也怕被弹劾。” “若言行有失,理当弹劾,在下只是不想耽搁案子。” 说得言辞凿凿,还不是不想被弹劾,苏露青直接把问题抛给他,“那你觉得,应该穿什么?” 最后扮成了大理寺仵作。 屈府接连被万年县衙和刑部两个衙署踏足,能找的、带走的几乎全部带走,如今的屈府,已然是一片黑压压瓦砾真狼藉。 从万年县来的衙役叫古廉,记性很好,一到屈府,就指出几处搬出焦尸的位置。 看起来都是在屋内。 苏露青清理出来一块空地,让梁眠将事先备好的米醋拿来,往地上一泼。 “诶!有血!”梁眠指向一汪红色。 一汪鲜红色,显得极为诡异。 又往其它几处搬走焦尸的地方泼过米醋,地上同样出现了一片鲜红色。 等古廉几人离开,秦淮舟才问,“这便能确认了?” “嗯。” 苏露青仍在看着地上显出的鲜红。 心中暗想: 屈府上下若都是被利刃杀死,下手之人再放火烧府,为何枯井中的那具却截然不同? 昨晚有人埋伏在枯井附近,是专为盯着旁人灭口,以防发现尸身? 还是,那人本来就是打算自己趁夜悄悄下井? 想到这里,她忽然往那口枯井的方向走。 身后很快跟上脚步声,她知道是秦淮舟。 枯井与昨夜无异,边缘脚印杂乱,应该也有今早林丛奉命来带走尸身的关系。 她绕着井口,在地上搜索石块。 秦淮舟不解其意,站在一旁看了一会儿,目光落向枯井之下,忽然问,“昨夜,你下到枯井里了?” 苏露青找到一块大小相仿的石块,捧在手中,掂了掂,随口道,“你要是也想下去,那边有绳索。” 这处枯井原本所处的地方像是一处废弃小花园,这些石块,大概是原先修建小桥的废料。 石块粗粝,分量不轻,砸下来的势头自然也不容小觑。 查看时,果然在其中一面有明显突出的地方,看到一片污色。 抹掉一处污迹细嗅了嗅,闻出一些血腥气。 看来这个就是凶器无疑。 回想方才查看尸身时看到的后脑情形,她在心中推演行凶动向,不经意回身,却见秦淮舟背对着她,半蹲在井边,似是在观察井沿儿。 她也走到另一边,蹲下来,低头往井沿儿处看,“有发现?” 秦淮舟闻言,抬头看她一眼,看到她手上的石块,眼神微动,“这是……?” “凶器,”她继续追问,“发现什么了?” 秦淮舟抬起手,拇指食指并住,捏着一小片布条。 “这是卡在井沿上的,我仔细看过,这料子是绫,黑色,有斜纹地暗花。” 苏露青不置可否,“这能说明什么?” “乌衣巷内,鲁忠常穿这种,”顿了顿,他肯定地道,“你,也是。” 她兴趣不大,“这还是不能说明什么。” 然而秦淮舟却肯定地道,“这说明,昨夜,你下过这口枯井,发现井中尸身,而后在上来途中被人袭击,你额角、肩上的伤,都是因为躲避时磕到了井沿儿。” 仅从一片衣料布条,还有她的伤,就还原出她在这里遭遇的情形…… 苏露青在心中思量他说这些推论的动机,八成是要套话。 作势缓缓点头,口中应道,“我早就说了,我差点因那尸身而死。” 秦淮舟看着她手中依然捧着的石头凶器,“所以,你也伤了伤你的人,然后趁他没有还手之力,脱身离开。” “嗯,”苏露青又点点头,胡说八道,“你说,如果我再晚些才脱身,他是不是也算坏了你我拜堂吉时的罪人?” 秦淮舟气息顿住,神色跟着变换一番,别过头,转而问道,“这石头,也是他用来袭击你的?” 他从她手里接过石块,掂了掂份量,“需要用石头做武器,却又不曾一击即中,说明此人不擅武力,但应该知道枯井里有东西,或许,是他杀了人,然后将尸身扔进枯井,再想办法趁风声过去,毁尸灭迹?” 跟着再次看向她,“你都伤了他什么地方?” 苏露青随意坐在井沿儿边缘,手撑在旁边的井沿儿上,并未立即回答他的问题。 秦淮舟放下石块,面露疑惑,“你在看什么?” “我在看,”她随意屈起手指,敲了敲井沿儿,“你问这么多问题,是在把我当人证,还是嫌犯。” 秦淮舟:“若与此案有关,可以是人证,也可能是嫌犯。” 听到这话,她起身,走到秦淮舟近前,抬手随意往他心口位置点了点,“那这么说,你也与此案有关。” 点向心口的力道不重,隔着冬日衣衫,只能感觉到一点凹陷的力度。 秦淮舟垂眸,看到那一触即收的手的残影。 若是从前,这样近的距离,他早不知避开几步; 但这一次他却没动,也许是因为想到昨夜两人已经拜过堂,有些距离总要习惯着接纳。 思及刚刚她说的那句话,先问一声,“……何出此言?” 那个手持石块疑似行凶的凶手,很可能就是她遇到的那个,如此看来,她应该就是唯一一个活着接触过凶手的人。 不等她回答,又接着问她一个问题,“还有,对你行凶之人,你可看清他的模样了?” 日头高高挂在头顶,初冬的阳光并不十分刺眼,两人面对面站着,阳光从头顶直直洒下来。 苏露青同样没有挪开位置。 她与他之间距离极近,她抬头打量他时,能看到日光在他睫羽染上的金色,如点漆的眸子被衬出一抹暖意,但藏不住更深处的审视。 打的什么主意,心知肚明。 昨晚她虽只借月光看出个轮廓,但…… 应该是个熟面孔。 当然,开口时,却并非回答,噙着的笑意愈发的深。 故意道,“问这么多,关心我啊?” 第31章 第31章 欲深入探究的话题,一瞬间被岔开。 如她料想般,听到面前人骤然重了一下的呼吸声。 她好整以暇等着他的反应,半晌,听到他开口,“嗯,是有关心。” 很轻的一声,像冬日忽然飘起的细碎雪花,只簌簌落了一瞬,等风再起时,一切无痕。 这一声过后,秦淮舟向旁边撤出一步,整了整神色,“苏探事,我们再说回案子。” 苏露青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 她仍站在原地,抱着胳膊看他走出去的身影,在他身后叹了口气,“秦侯,都是审过嫌犯的人,你这招先礼后兵,可是用错人了。” 经常坐牢的嫌犯应该知道,审问之人突然的关心,往往意味着攻心。 嫌犯的心理防线一旦降低,就会知无不言,掏心掏肺。 “我不是这个意思,” 秦淮舟转回身来,“此案疑点颇深,井中尸身身份难辨,你昨夜遇到那人,定是疑案关键,若能根据其身形特征排查,或许能查到几处目标。” 苏露青点点头,似是很同意他的说法,但,“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案子在大理寺,宫中没有另下旨意,和她乌衣巷可没什么关系。 秦淮舟一怔,目光落在她身上临时穿着的仵作装束上,半晌才道,“你到过大理寺,旁人已经知你行踪。” 苏露青理由充分,“那是你扣了我的人。” “是他触犯规矩在先。” “你点头放人了。” “我没有——” 一张手令明晃晃被捏在半空,上面有他的钤印。 后面的话顺势哑了声,秦淮舟深深呼吸一下,眼神微动,似有恼意。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37节 他不痛快,她就高兴。 苏露青慢条斯理将那张手令重新收进怀中,缓声道,“而且,真正算起来,是你故意扣人在先。我的人特地赶在朝中旨意并未发出之前,就将事情办妥,准备回来复命,却被你的人一直阻拦,这才耽搁住。” 视线不经意一转,瞥见梁眠和尹唯朝着这边走来,加快了语速, “所以,这样说起来,那辨不清面容的尸身,应该算是大理寺从乌衣巷手里硬抢到的。” “硬抢”两个字被她着重强调,声音虽不大,但理亏的人已然别开目光。 然后他目光落向井沿儿旁边的绳索,这次是一个诚恳的邀请,“枯井之下或许还有线索,苏探事可要同行?” 苏露青的确也准备再下井看看。 昨夜太黑,井底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今早为了和大理寺抢时间,她只让林丛抓紧将尸身带上去,也没来得及细查。 听到这话,点点头,“可以。” 梁眠和尹唯留在上面,她和秦淮舟先后滑到井底。 这口井大概已经枯了很多年,井底堆积着厚厚的枯枝腐叶,骤然多了两个人,井底的老鼠被惊走,“吱吱”的惊慌乱窜,引出更大的回声。 井口洒下的阳光并不算多明亮,光里有飞舞的灰尘。 井底也不算宽敞,两个人同时待在里面,明显感觉到拥挤。 秦淮舟吹燃火折子,点上蜡烛,往四周照了照。 火光惊动更多的老鼠,在两人脚边飞扑狂窜。 苏露青侧身看向别处时,忽然瞥了一眼站在前面的秦淮舟。 他毫无防备之意,只举着手中蜡烛,照向井壁,同时抬手不断地叩击井壁,寻找可能的机关暗室。 这个距离…… 让她想到那具尸身后脑的伤。 能伤到那种程度,说明行凶之人就站在他身后。 能在这么近的距离之内下手,又不曾留下扭打间留下的伤,证明行凶者很大可能是熟人。 而且是没有防备必要的熟人。 这样想得久了,目光始终盯住秦淮舟后脑,过于强烈的视线,也引来秦淮舟的察觉。 火光一晃,秦淮舟转过身,对上她不善的眼神,没说话,直接将蜡烛举在她眼前,晃了晃。 苏露青被灯火晃得猛然回神,皱眉扫他一眼,向后退开一步。 “井底狭小,苏探事当心。”秦淮舟不着痕迹提醒她,别动什么心思。 “彼此彼此,”苏露青跟着瞥一眼昨夜发现尸身的位置,侧步过去,“劳驾让让。” 那尸身当时是歪倒在井口附近的,身体折成一个并不常见的形状,应该是被人从上面丢下来的。 借着跃动的火光,她看到枯叶之间有几块深色。 “你方才可在井沿儿四周看到血迹了?”她问。 秦淮舟既然连她那被勾破的衣服布条都能找见,想来也发现了别的。 果然听到秦淮舟说,“有,但不多,很浅。” 回答过后,反问她,“这里有血,人就是死在这里?” “不是。” 她查看过那几块深色,那里是尸身后脑枕过的位置,因为后脑曾出过大量的血,便也将这一处地方染上血污。 “那,还要找地方,泼米醋确认?” 苏露青抬头往他那边瞥一眼。 “怎么?”秦淮舟没躲,蹲在她对面,看过地上那些污迹以后,目光同样迎向她。 她却不再提接下来该怎么寻找凶杀之地,而是问,“你和靳贤,关系如何?” “这要看你想做什么。”秦淮舟没有明着回答。 “也没想做什么,就是听闻他家中噩耗,感叹他人过中年却遭此厄运,着实惋惜,想去探望一二。” “据我所知,靳贤坠马以后,便闭门休养,谢绝来客。” “那真是不巧。”苏露青似有遗憾。 然后她起身,走到刚刚下来的地方,扥了扥绳索,打算上去。 “我看你不是想探望。”秦淮舟的话音忽然从后面追上来。 “嗯?”苏露青回身看向他。 秦淮舟还没有跟着走过来,仍半蹲在血污附近,不知还在地上查看什么。 知道她在等下文,接着方才的话道,“你是想看看,他是否有表现出异常的反应。毕竟屈靖扬过寿那日,他作为女婿,一定会出席,席间发生过什么,他一清二楚。更何况屈靖扬一死,还能记得当时席间都有什么人,且都有谁与屈靖扬有过节的,也只剩他一人。” “那你不想知道么?”她反问。 “想,但我不会趁人之危。” 说得好听,她冷笑,反手拽了下绳索,“你随意,我先走了。” 从井底上来,梁眠先报给她一个消息,“苏探事,林丛在附近找到一处血迹,看情形,应该是被抛尸井下那人的身死之处。” 位置很近,周围并没有多少被大火熏黑的焦色,想来是因为这里本就是荒废的园子,可烧之物不多,火势蔓延不过来。 地上痕迹明显被处理过,其间泥土被翻动,颜色比周围要深。 如果仔细看,会看到不远处也有几块较显眼的血迹露在表面,一直断断续续延伸向枯井。 之所以一直没被人注意到,大概就是因为,无论是万年县衙,还是后来的刑部,都不知道枯井这里也藏有一具尸体,因而并未往此处查看。 “能知道屈府有废弃多年的园子,还约在这里见面的,应该是屈府熟人,”梁眠一边说,一边观察苏露青的反应,“凶手能选在这里下手,那他们商谈的事,应该也是什么不能被别人知道的秘密吧?” 说话间,身后传来脚步声。 一旁的林丛见状,小声提醒一句,“苏探事,是大理卿他们过来了。” 苏露青转过身,看向来人,“怎么?考虑好了?” “这里便是凶杀之地?”秦淮舟停下步子,没有再上前。 看来是没考虑好。 苏露青不打算多和他在这件事上纠缠,她要查的都已经查到,下一步,便是去“看看”靳贤。 她于是往相反的方向走,抛给他一句,“也许是,也许不是,你仔细查吧。” …… 从屈府出来,她先问梁眠,“靳贤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梁眠的回答与秦淮舟刚刚说的相差无几,“听闻靳御史因伤心坠马,伤势太重,只能卧床修养,靳府自昨日起便一直闭门谢客,许多听到消息打算去探望的同僚,全被客气的拒在门外。” 一眼都不能看? 不是真的病重,就是内有蹊跷。 “给靳贤看病的郎中呢?” “听说郎中已经被留在府内,随时为靳御史看诊,”梁眠从袖中摸出一张药方,“这是靳府仆从去药铺买过的药材,都是治跌打损伤的,没什么异样。” 苏露青接过药方,边走边看,似是对药方的结果并不满意。 “苏探事,是这药方有问题吗?” “牢里用刑太重的人犯,都是谁处置的?” 她忽然问起这个,梁眠愣了愣,“就是那几个医官啊,伤太重的话,医官忙不过来,也要靠几个杂役做帮手。” “你说说看,是他们受刑的伤重,还是坠马的伤重?” 这个问题,好比问用流星锤砸头疼,还是用狼牙棒砸头疼,比较不出来,只能说头更疼。 梁眠犹豫了下,“刑具大多是皮肉伤,坠马轻则皮肉受损,重则断骨难行,若说哪个伤损更重……似乎没有什么标准。” “这就是了,”苏露青往那张药方上点了点,“这上面都是寻常伤药,普通的小打小闹还算有效,若是伤重些,就没什么用。以那位靳御史伤重到需要卧床修养的程度来看,这些伤药,对他并无用处,那他府中又为何只买了这些?” “难道说……”梁眠试探着答,“他其实伤的不重,但是因为太过伤心,不愿见人,所以找了个理由谢客?” 苏露青点点头,却没说这猜测对了几分。 梁眠跟着又问,“苏探事,可是还有别的原由?” 苏露青:“要么,他怕被人看见自己的伤。” 梁眠和林丛对视一眼,齐齐看向她,“堂堂御史,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难道……” 梁眠嘴快,先说出来,“难道是他杀了屈靖扬?” 两人都是跟着苏露青办过何璞那案子的,何家人为保密,从头杀到尾,连舅爷都能杀侄孙; 如今这靳贤不过是个女婿,杀杀岳丈,好像也不是没有可能。 问题就是,为什么啊? 想知道为什么,还是要亲眼确认一番。 苏露青回府来换衣服。 肩上的伤一直没来得及处理,贴着里衣的地方磨着厉害,稍稍一碰,就引出一阵刺痛。 之前倒还不觉得有什么,如今因着牵扯,感觉到这股刺痛愈发明显,想来是被井沿儿磕得不轻,也许已经磕破了皮。 跟着想起昨夜井边的惊险。 她小心剥着衣领,在心中暗忖: 凶手通常喜欢回到案发之地,查看周围的反应,但昨晚那人出现在枯井边时,屈府早已因为大火夷为平地,全府上下找不出一个活的东西。 如果那人想观察周围的反应,只能寄希望于鬼魂现世,这显然不像。 之后那人在发现她时,第一反应不是逃跑,而是想要连她一起灭口,这一点,也很不寻常。 倒好像,井底有秘密。他想隐藏的,是那个秘密。 枯井中的那具尸身,她已经仔细查过,除了面容模糊,身份不明,其它并无异样。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38节 难道此人要隐藏的秘密,是尸身本身? 这个想法一出,又立即被她否认。 不像。 里衣解开,后肩与里衣相接的地方有明显的迟滞,像是被什么东西粘住。 她用力扯了一下,痛意加剧。 回头去看,果然隐约看到衣上染到的一点血痕。 她心中因此烦躁起来,走到梳妆台边,背对着镜子,仔细查看。 后肩赫然有长长一条血痕,伤处因为不曾及时处理,还有些胀热。 她皱一皱眉,指尖蘸了些伤药,对照着镜子里反射的影子,涂抹在伤口上。 正忙着,忽听门声响起,猜着是女官贺兰枫。 “东西放到外间。” 她匆忙吩咐一声,继续去涂药。 然而外间响起的是秦淮舟的声音,“你放了什么东西?” 她略感诧异,手上动作稍停,然后继续上药,“大理寺不是刚移交来案子,你突然到这里做什么?” “我来……” 声音忽然停了停,有脚步声在帘子后面顿住。 大概是要走进来时,看到了里面的情形,打算回避。 “有事?”她看过去。 帘子后映出一道挺拔背影,秦淮舟转身背对着里间,“你当真还要去靳府?” 她了然笑笑,原来是为这个。 “我去不去靳府,和你回来有什么关系?”她看着那道身影,“难不成,你还真是专门为这件事回来的?” 秦淮舟缓声道,“屈府才出了事,靳贤又因屈府之*事而伤,这等时候,最是劳心伤神,若是贸然再受刺激,他恐怕会失心疯。” “所以呢?”苏露青转头看去的时候动作大了些,扯到伤处,轻嘶出一声。 缓了缓,才接着向外间道,“你打算拦我?” 拦,也要看拦不拦得住她。 外间的人沉默了片刻,似是下定决心,“……你若非去不可,我与你同去。” “哦,原来还是决定去趁人之危啊。”她把他在井下义正言辞说过的话,重复给他。 似是听到秦淮舟深吸一口气,“于屈府之案而言,此人很重要,不可出任何闪失。” 啧,他这是多怕她抢占先机,才说服自己,找了这么个理由? 她活动了活动举得发酸的胳膊,“既然你要同去,不如先帮我个忙?” “什么忙?” 她转身坐到桌边,“进来,帮我上药。” 似乎有什么凝滞片刻。 半晌,帘子被人从外面掀起,秦淮舟缓步走进来。 目不斜视,拿过药罐,拈着棉签挑起一抹药膏,涂在那条长长的血痕上。 不过涂药的力道似乎重了些,身前的人下意识向前躲过。 “……抱歉。” 他重新调整力道,之前太过直挺的架势也改为微微躬身,距离上免不了又与她贴近。 鼻端萦绕一缕药香,被屋内暖意烘得更热。 苏露青感觉到他的呼吸,轻缓又克制的,带着热意,扑在两肩。 这次涂药的力道还算不错,不像刚刚,生硬的像拿着匕首。 似是觉得应该有些什么来转移太过安静的注意力,秦淮舟开始用最得心应手的案子做话题, “枯井周围我已经让人查看过,只有那一处有血迹,我想,此人应该是在那里行凶,然后将尸体拖入枯井,毁尸灭迹。” “府中其它几口井也已查过,一切如常。你的判断没错,若枯井中那具尸体是屈靖扬,此时尽快从靳贤口中得知,府中那日是否发生过异样之事,据此加快排查,时间正合适。” 他说话时,呼出的热气也会随着过近的距离,萦绕在她耳侧。 她回头看去一眼,秦淮舟在她身后,微低着头,垂眸,睫羽随着眨动轻颤,遮住眼中神色。 大概是因为太过全神贯注,所以并没有察觉到她看过来的目光。 只不过在许久没听到她开口时,才又问了一声,“可还有什么问题?” “问题倒是没什么问题,不过——” 她再次回身,看住他。 这次,秦淮舟停下上药的动作,往旁边回避一点,确保自己不会失礼,“不过什么?” 苏露青抬手拄在桌边,视线从他紧紧捏着药罐的手,转到他因不甚自然而眨动频率比平日快的眼睛。 “你紧张的时候,语速真快。” 第32章 第32章 “咳。” 秦淮舟想反驳,开口时却猛然被自己呛住。 紧攥着的药罐不小心脱了手,掉到地上,在织花地毯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最后撞到桌角,被迫停住。 苏露青低头看向那只药罐,“哎呀……” “什么?”秦淮舟下意识问道。 她抬起头,满眼可惜,“这药是乌衣巷医官精心秘制的,开膛破肚都能恢复如初,连鲁忠都不知道呢,就这么被你给摔了。” 眼前倾过一道身影,宽大衣袖一拂,掉落的药罐重新出现在他手里。 她没动,眼眸低垂,看他那只手。 拿着青瓷药罐,青瓷细腻,反着窗外透进的天光,修长指节抵在青瓷边缘,手背玉白,辉玉交映。 秦淮舟以指尖在药罐边缘划过几圈,确保没有摸到什么粗粝破损处,万幸这屋内地毯够厚实,药罐掉在上面,不至于碎裂,这才堪堪放心。 方才他挑出药膏时,便觉得药味特别,与寻常伤药不同,听她如此说,心中了然。 起身将药罐放回桌上,补了一句,“放心,没摔坏。” 视线不小心扫到仍坐在桌边的人,衣襟拉低,露出一片肩,以及格外明显的一道血痕。 手上一顿,重新拿起药罐,干咳一声,“药还不曾上完。” 方才她转身转得突然,他急着起身回避,这才不慎掉了药罐,耽搁了功夫。 苏露青见他如此,似是意外,“有劳。” 说着话,她重新转回去,背对着他。 腻润药膏被轻而又轻地抹在伤处,屋内静得只剩下呼吸声,又听到他说,“既是帮忙,更该持之以恒。” 苏露青在心里咂摸一番这个词,轻嗤一声。 “这药膏……” 秦淮舟跟着问起,“不知乌衣巷的医官都在其中添加了何物?大理寺接手的嫌犯偶有伤重者,常常因伤处感染难耐,若能以此药救治,于他们来说,也会少受些痛楚。” 苏露青听到这话,暗暗感慨: 关注伤药,关心嫌犯,这人莫不是个菩萨? “骗你的,”她在心里浅浅叹了一声,“都是寻常伤药,随处可见。” 而且……鲁忠那养尊处优的样子,他哪会用得上? 身后的人沉默了一下,不知道是信了,还是仍觉得她又诓他,不告诉他实情。 沉默到上完药,药罐轻搁在桌上,“好了。” 她小心的拉起衣襟,秦淮舟也转身避到外间。 药效慢慢起来,后肩跟着烧起一片热,她小心地避开伤处,缓缓换过衣服。 听到秦淮舟在外间开口,“那张手令,别再用了。” 她知道秦淮舟指的是两人同查鸿胪客馆凶案时,他签的那张手令。 这东西通常只适用一次,但被她钻了空子,捞人时也派上用场。 不过,知道是一回事,东西既然还在她手上,怎么处置,又是另一回事。 她掀起帘子走到外间,有些疑惑,“什么手令?” 秦淮舟没料到她会这么问,顿了顿,“……今日之事,仅此一次,以后两边查案各凭本事,如何?” 苏露青挑眉,“难道不该如此?” 秦淮舟缓一口气,“……钤印可做修改,只要加派人手重新与各方衙署知会一声便是。今后若再看到旧令,皆按作假处置,既如此,何必两相为难呢?” 苏露青似是被他说动,点了点头,“说的也有道理。” “既然如此——” “既然如此。”她打断了秦淮舟想说的话,笑吟吟看过去。 秦淮舟立刻从她眼神中捕捉到一丝不妙,下一刻,听她继续说,“你还有赌约没有兑现呢。” 秦淮舟快速跟道,“至多,再给你用一次。” “成交。”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39节 …… 从布政坊到光福坊,路上要经过几处里坊。 两人都骑着马,京中街巷不得疾驰,苏露青控着缰绳,压住马步,行进途中不时注意着两边的景象。 到光福坊靳府时,果然如秦淮舟和梁眠所说,靳府闭门谢客,门前偶尔有闻讯前来探望的友人,也都被管事客客气气拦在门外。 他们到靳府门前时,正看到一辆马车在门前掉头,马车檐角挂着的灯笼上写着“陈”字。 苏露青往那辆马车处多看了两眼,便听秦淮舟在身侧道,“那是承议郎陈戬家的车。” “陈戬?”有些耳熟。 “陈戬与靳贤同为监察御史,今日奉旨前去绛州巡按,他来这里,大概是想同好友道别。” 绛州…… 苏露青在心中重复了一声。 靳府的管事看到他们,迎上前来,照例说着委婉谢客的话。 苏露青等他说完,将腰牌亮出,“本官有要事,必须见到靳御史,劳烦带路。” “这……”管事看到乌衣巷的腰牌,瑟缩一下。 又看到她身旁的秦淮舟,眼前跟着一亮,仿佛看到救星,“苏探事,秦侯,今日我家主君告假不曾去过早朝,实在是伤重,只能卧床静养,不便见客,还请二位多多担待。” 本以为秦侯会看在同僚一场的份上,劝住这乌衣巷的探事官,不再勉强,哪知道…… 苏露青很是干脆,“不用他起身,我去见他。” “不……”管事又看了一眼秦淮舟,以眼神求助。 “事出突然,此时拜见是有失礼,只是如今的确有一件十万火急之事,需得向靳御史问询,”秦淮舟看出苏露青随时准备往里面闯的架势,几不可查的扯了一下她的衣袖,看向那管事,温声道,“劳烦你再去通传一声,我等可在里面等候。” 管事没办法,只好先把两人让进去,自己再去请示。 茶上到第二盏,里面仍没有动静,苏露青拿指尖有一下没一下的刮着盏沿儿,抬头打量这处偏厅。 整座府邸布局古朴,府中一应器具都是半旧,可见府邸主人追求古意,一切顺其自然。 秦淮舟端正坐在一旁,对此行究竟能不能见到靳贤,似乎并不太在意,缓声道, “靳贤既然决定闭门谢客,必然不会轻易打破这层规矩,否则,当初屈府出事的时候,万年县衙与刑部怎会不来此处问询?” 苏露青看他一眼,“他们又不是最终审理的,来不来找靳贤,又有什么关系?” 秦淮舟顿了顿,没说话,默默低头品茶。 又等了一阵子,管事终于回来禀道,“我家主君说,身上伤势太重,实在不便起身,两位若是想问什么,不妨由我转达。” “若是其他事,晚几日来问也可以,但这件事么,”苏露青走到偏厅门前,示意管事带路,“必须由他亲口来答。” “苏、苏探事,不可啊——” 靳府管事慌乱之中还想再说什么,然而触及到苏露青瞥来的眼神,他忽然觉得心头一惊,刹那间什么阻拦的话也不敢再说。 只嗫嚅着,“主君伤重,说话也费神,郎中交代了,一定要静养……好……好吧,我带路……” 出去时还是不死心,想再求助秦淮舟。 然而秦淮舟仍是那副气定神闲的模样,看到他看过来,便颔首客气地道一声,“有劳。” 管事的希望彻底破灭。 靳贤的屋子里充满浓郁的药味,地上有些滑,苏露青低头看去一眼,见地板很是光亮,像是刚刚洒扫过一样。 床前摆着一架桐木屏风,屏风外放着两张席子。 苏露青拣了其中一张坐上,隔着屏风,往里面看。 透过镂空处,只隐约看到垂下的帷幔,靳贤躺在帷幔之内,看不分明。 “咳咳……”靳贤微弱的声音从帷幔里传来,“不知是何紧要之事,竟劳烦秦侯与苏探事一同前来?” 苏露青听着秦淮舟与他寒暄几句。 在秦淮舟引出屈府那日的话题之后,靳贤沉默了半晌,“……实不相瞒,此事已成靳某心病,每每闭上眼,吾妻与岳丈的样貌便跃然眼前……可恨他们全部葬身火海,也恨我如今这身残躯,无法尽早为他们料理身后事……” “靳御史看清那些火海中搬出的焦尸了?”苏露青忽然问。 帷幔里静了一瞬,“看到一些,听当时搬出尸身的衙差说,府内能找到的,全是被烧焦的尸体……” 苏露青点点头,也叹了一声,“是啊,听说靳御史跪在府外痛哭不起,还望靳御史节哀。” “唉……”靳贤也又长叹一声。 “这场火烧得蹊跷,行凶之人下手狠辣,整件事看起来像是仇杀,但据秦某所知,屈县令为人和善,似乎并未听说他与和人起过龃龉。不知靳御史可知道,屈县令是否有过什么仇家?” “……岳丈大人为人谦和,平日里与我等晚辈闲谈,也从未有过激愤之语,若非说有看不惯之处……” 靳贤似乎斟酌了一下,还是选择实话实说,“恐怕也只有乌衣巷一事,而且……靳某虽卧病家中,却也时常着身边人探听疑案进展,不巧,听说了一道传言,也与乌衣巷有关。” 苏露青察觉到身侧投来两道视线。 不予理会,只问,“不知靳御史听到的,是什么传言?” “屈府起火,是乌衣巷所为。” 苏露青冷笑一声,“动机呢?” “靳某也只是随意猜测,传言并非空穴来风,加上岳丈大人每每对乌衣巷之事都慷慨出言,若因此得罪了什么人,却也不是没可能……” 屏风里能看到的范围太窄,苏露青起身,走到屏风旁边,看着里面紧紧闭合的帷幔。 屋内放着几个炭盆,距离稍远些的窗子敞开着,有风时不时从外面吹进来。 帷幔偶尔会被吹起一点,透过那被掀起的缝隙,她隐约能看到躺在里面的靳贤。 ……盖着被子,似是有些热,胳膊从被里抽出来,露出似是带伤的手…… 帷幔忽地又在这时候垂落回去,风停了。 她回身看一眼窗子的方向,缓步走过去,推了推窗扇,让窗子更大的敞开。 跟着才道,“倒是有趣。” 靳贤身体摔伤了,脑子倒还灵活,几句话就将问题推到了她这里。 如果她上当,一味在这个话题上纠缠,恐怕最后要证明的,就是“乌衣巷没有放火烧屈府”了。 “所以,屈县令寿宴那日,就没发生过什么特别之事?”她重新回到屏风边上,没有再坐隔在屏风后的那张席子。 “咳咳……” 靳贤又咳出几声,“若说特别之事,不巧,还是与乌衣巷有关。 岳丈大人并不喜欢与乌衣巷之人打交道,是以寿宴的请柬,并未发给乌衣巷里的任何人,可那一天,苏探事你却登门贺寿,这一件,应该可以算作特别之事吧。” 苏露青盯着不时被风吹开一丝缝隙的帷幔,“看来,靳御史今日能回想起来的,全都是乌衣巷。” 说话间,外面又有风起。 风顺着大敞着的窗子卷进来,势头之猛,忽地一下就掀开帷幔。 里面的靳贤似被吓了一跳,忙着要起身去拉帷幔。 匆忙间,他的手伸到床帐之外,因是穿着寝衣,袖口宽松,衣袖随着动作,顺势退下去一截,露出一截小臂。 苍白的皮肤上交错着几道伤,一直延伸到手背处,手指似是也有伤口,一眼看去惨不忍睹。 大概是突然的动作拉扯到伤口,靳贤倒吸几口凉气,栽了回去。 秦淮舟已经起身去帮他拉紧帷幔,避免他再次受寒,同时关切问道,“靳御史,靳御史?” “咳咳……” 靳贤在里面格外有气无力,“真是抱歉,刚刚不慎扯动伤处,怕是又要重新包扎了。至于秦侯你刚刚问的那个问题,我知道的,已经都说出来了,如今实在是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顿了顿,低声道,“靳某深知,秦侯此来,不是故意为难于我,只是碍于乌衣巷恶名,不忍乌衣巷当面侮我,这才与她同来。 靳某方才所说那消息,并非空穴来风,那日在岳丈大人府中,秦侯你被她那样……恐怕也是那妖人担心事情败露,故意拉秦侯你当了挡箭牌。 好在陛下严明,屈府之事终归是由大理寺来查,只盼秦侯尽早查明原委,岳丈大人在天有灵,想来也能安息了……” 靳贤的声音越来越低,最后一句说完,人也昏迷过去。 秦淮舟叫了管事进来,管事又匆忙去请郎中,靳府仆从鱼贯而入,几乎要将屋子占满,两人无处落脚,干脆离开屋子。 看到提着药箱匆忙进屋的郎中,秦淮舟不经意间问苏露青,“那窗子,你是故意开大的?” 他跟着皱起眉头,“靳贤本就因坠马,重伤在身,方才那般情形,怕是会招致邪风入体,稍有不慎,会酿成大祸。” “真的重伤在身,自然会酿成大祸,但,”苏露青回想刚刚看到的情形,“他不一样。” “如何不一样?”当时他一直坐在屏风后面,只看到她站在帷幔前,像要强行拉开帷幔逼供的样子。 又扬起一阵风。 还挂在枝头的一点叶子终于被风吹下来,枯叶与地面接触,发出细微的脆响,余下光秃秃的枝杈在风里互相撞击,也发出一些干枯的叹息。 苏露青只往府外走,“他有什么不一样么……方才他说的那些话,你也都听到了,后来他在帷幔里,不是又单独对你说了些话?到底有什么不一样,你猜啊。” 秦淮舟走在她身侧,只道,“那条传言,在万年县、刑部两方转来的卷宗里,都记录过。” “哦,乌衣巷放火,”苏露青侧头瞥他一眼,“那大理寺打算如何对待这条传言?” “那名亲事官,”秦淮舟语气如常,“大理寺原本可以通过他来处理那条传言,或是澄清,或是证实,总归都能有一个交代,但你已经把人抢走了。” 这还是她的错? 苏露青一个旋身,挡在他身前,“那之前,你为何不说?” “你没问。” 苏露青深吸一口气。 很快恢复如常,“真是遗憾。” 秦淮舟忽然问,“所以,你到屈府那日,究竟是为何?” 苏露青退后两步,与他拉开距离,“怎么?大理卿是打算就地升堂?” “只是问问。” “嗯……”她作势答道,“当然是去贺寿啊。”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40节 “当真?” “随便说说。” 以防备对防备,最后自是谁也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从靳府出来,外面又有前来探望靳贤的友人,靳府管事照例将人委婉拒回。 苏露青翻身上马,正要趋马,听到秦淮舟问她,“你要去哪儿?” 她扯住缰绳,回身看他,“怎么?你要送我?” 秦淮舟深吸一口气,“如今你已去过靳府,见过靳贤,还有,此案之初这些疑点,你也都看过,如今大理寺正式接手此案,之后种种,还望乌衣巷不要插手。” 原来不是打算送她,而是告诫。 “屈府失火疑案,既有旨意下给大理寺,乌衣巷自然不会再插手此案,至于其它么……” 她扬起马鞭,随手一甩。 身下坐骑顺从的向前跑去,留给他一个背影。 她自有她的案子要查,如果中途意外重合,那线索花落谁家,自然还是…… 各凭本事。 …… 回到乌衣巷,梁眠立即来报,“苏探事,你要查的窈娘家的事,有眉目了。” “……窈娘家在平康坊里,生意一直不错,老板窈娘记性很好,很快就记起那天黄昏发生过的事。 马孚和那几名官员交代的事,虽然差不多都能对上,但日子不对。 窈娘的确见过不少外邦人,可那段时间,她不小心得罪了高官,为避风头,便将酒肆关了几天。” “看来这些人早就串过口供,”梁眠说到这里,挠挠头,“但他们怎么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抓进来?” “也许,他们是弃子,”苏露青接过那几张口供,一张一张浏览过,“我记得之前总衙那边弄出事来时,有几个人的家眷敲过鸣冤鼓,那些家眷后来如何,可查过?” “总衙那边查过,后来那几人的家眷就没了消息,只出面领了尸身回去安置。” “继续查,还有马孚这几人的家眷,全都查清楚,另外……”她想了想,“总衙审出事的那几人,他们的验尸文书,可都交接过来了?” “应该都在,属下这就去找。” 梁眠很快将验尸文书送来,苏露青将相关卷宗摆在一起,重新核对。 “苏探事,既然马孚几人的口供有串供嫌疑,那这几个人的死因……会不会也有问题?” “不会,”苏露青看着文书,“鲁忠虽然不大管事,但不会在这上面出问题。” “但人是总衙弄出事的,又是总衙给退回来的……会不会总衙里面还有内奸?” 苏露青轻笑一声,“内奸这种东西,就像蝇虫,只要找,就会有。” “那……是不是尽快除去?” 梁眠想起之前被毒死在地牢里的何玉,事后经过清查,揪出了藏在探事司的内奸,不过那内奸嘴很严,至死也没供出背后之人。 苏露青摇摇头,“不急。” 翻过手边卷宗,听到梁眠小心的问,“如果也不是总衙的问题,那这些人既然是弃子,既然早就串供好了,为什么不在总衙就招供?” 苏露青将前后发生过的事情在脑中过了一遍,“当时不说,是时机不到,如今时机到了,自然要拼命交代,才能给家中人一线生机。” 就像当初丁承供出屈靖扬一样。 “所以这个时机……到底是个什么时机啊……”梁眠想破了头,也想不通。 这时候,一名亲事官来报,说晋阳公主召她见面。 苏露青有些诧异,先交代梁眠,去查刚刚说过的那些人,然后立即赶去玄都观。 到达玄都观时,最后一声暮鼓已经敲完,坊门全部关闭,今晚她大概要暂时歇在玄都观里。 晋阳公主一见到她,先是欣喜,而后神情再次被紧张取代,“阿青,我叫你来是因为……我发现,玄都观,有鬼!” …… 夜色又深一层。 秦淮舟看一眼窗外天色,拿起烛剪,剪下一朵灯花。 自靳府门前分别,一直到这个时候,她都没有再回府。 府中还和昨晚一样,到处挂着象征新婚之喜的红绸等物,连蜡烛都还是雕花的喜烛,只是气氛与昨晚截然不同,散掉那些骤然的热闹,周围变得更加冷清。 有宫人进来添水,秦淮舟随口问一声,“苏探事还不曾回府?” 宫人恭恭敬敬地答,“晋阳公主召见,苏探事去了玄都观。” 看来她是不会回来了。 视线随意转向放在桌上的药罐。 烛火跳跃着斜照在药罐上方,在药罐底部积出一小片摇曳的影子。 ……不上药了吗? 第33章 第33章 “……观内有一处禁地,昨夜我睡不着,出来闲逛,不小心误入那里,发现里面有灯火,有人声,隐约还听到了一个名字,何璞。” 何璞? 苏露青听了微微一皱眉,怎会又是他? 窗外有风忽地吹进来,屋内烛火跳跃一下,两人的影子也跟着骤然拉长一瞬。 “……何璞那件事闹得大,我在宫中时也听说过乌衣巷闹鬼,那鬼就是何璞的传言。 不过他的案子明明都结案了,这个名字为何还会被提起? 我觉得不简单,没敢惊动旁人,只悄悄叫了你过来。” 晋阳公主元尧说完这些,朝她眨了下眼睛,“这里如果真有蹊跷,说不定就是一桩大案,你把它破了,肯定又会大显身手一次。到时候,正好堵上朝里那些老古板们的嘴,省得他们总拿你说事。” 苏露青将听到的这些内容在心中转了两转,跟着抱拳行礼,“殿下抬爱,下官受宠若惊。” 元尧直接拉过她的手,面上扬起一丝傲气,笑道,“你是我的伴读,我不宠你,宠谁?” 似是想到什么,忽然叹出一口气,“你的事,我都听说了,阿爷乱点鸳鸯谱,阿娘也不管管他,最后受苦的还是你……诶!这样如何,干脆我帮你寻个机会,捏他个错处,再去让阿爷允你们和离?” 苏露青摇头笑了笑,“殿下,此事不是儿戏,天子金口玉言定下的,怎有反悔的道理。” 元尧随性惯了,又有帝后托底,时常会做出些惊人之举, 只不过这些事情,她自己做来还无伤大雅,再多加一个人,可就不能了。 “这么说也有道理……哦,对了,先给你看一样东西,” 元尧风风火火转身到里间去,不多时拿了个小匣子出来,“宣阳坊那座旧宅,我从阿爷那儿替你要过来了,这里面是地契,往后你是想翻新,还是维持原样,全都随你。” 苏露青垂眸落向那只匣子,却没有去接,摇摇头,“陛下已经赐给我一处宅子了,在布政坊。” “宅子又不嫌多。” 元尧直接把匣子塞到她手上,让她拿好。 “说起来,此处不太平,殿下怎么没有回宫去?”苏露青收下宅子,问一声。 元尧期期艾艾道,“不是我不想回宫,是阿爷不让。” “这是何为?” “谁知道呢,外面都以为是我任性,非要出宫,实际上,是阿爷给我贬到这里来了。” 元尧说着,抬手指向桌案上那堆抄了一半的经文,“《南华经》、《道玄真经》、《冲虚真经》……等抄完这些东西,我看我也不用回去继续当什么晋阳公主了,直接找个道观,出家算了。” 帝王的心思,海底的针,苏露青只在一旁默默不语。 “先不管那些东西,我叫人传膳,等天再黑一黑,我们就去禁地。”元尧说着,吩咐女官去传晚膳。 玄都观内吃的自然都是素斋,观内道士结束了一天的课业,纷纷回去休息。 元尧所在的院落在玄都观东边,是专为贵胄而设的单独院落,平时不会有人打扰,到了夜里更为寂静,周围只有随行的宫人值守。 禁地在西北,院墙看上去与别处无异,只是院门紧闭,门上落一把大锁。 元尧压低了声音,“昨夜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我从门缝往里面看,发现西边厢房有灯火,还映出几个人影,他们说的话我听不太清,但何璞这个名字,是突然有一个人高声说的,之后火光消失,里面也什么动静都没了。” 苏露青问,“没见有人出来?” 元尧摇了摇头,“你记不记得,女傅从前给我们讲过的那个故事?” 女傅杨郃,是元尧的老师。 苏露青是元尧的伴读,在宫中时候,也跟着一起听杨郃教导。 闻言想了想,摇头,“女傅讲过太多故事,不知殿下指的是哪段?” “是山中夜宴那段,”元尧继续压低声音讲,“郑生夜行山中,忽见山中起高楼,宴宾客,觥筹交错直至天明,但郑生再醒来时,眼前只余荒坟一座。” 这个故事,倒是衬眼前景象。 苏露青思忖,“殿下的意思是,昨夜种种,也许不是幻象?” “我觉得,玄机就在那厢房里面,白日里我让人探了观内都管合坤道人的口风,据那合坤道人说,禁地距今已有八十几个年头,据说前代观主在这里斩过邪祟,将其封印住,之后这里就成了禁地,不过……” 元尧笑得狡黠,“你信吗?” 自然是不信的。 苏露青摇摇头。 “我也不信,我本想进那院子里看看,可惜,我跳不进去,”元尧脸上不无遗憾,“我知道的就是这么多了,接下来如何打算,听你的。” 苏露青:“里面情况不明,敌暗我明,殿下不如先回院中去。” “那……也好,我不拖你后腿,你自己小心。” 元尧说着,又塞给她一把匕首,这才带着身边女官,原路折返回去。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41节 入夜以后,玄都观愈发幽静。 苏露青借着月光,查看院门上的大锁。 大锁虽然看上去锈迹斑斑,但上面并未沾着多少灰尘,不像八十几年都没人动过的样子。 拿目光丈量过院墙,院墙虽高,但勉强可以翻越,她正打算找寻一处地方翻越过去,忽听院内传来一阵“吱吱扭扭”的动静。 这声音发闷,听多了只让人觉得牙酸。 她停下动作,继续从门上缝隙,往院子里看。 之前还一片漆黑的院子,忽然自西厢房亮起一片火光。 火光亮起的同时,窗子映出两道人影,接着,西厢房的门被从里面打开,有两人互相搀扶着走出来。 两人出来时,似乎还起了争执,小声的吵嚷,像趁着天黑出来偷油偷粮的老鼠。 苏露青侧耳细听,隐约只听见几句: “……破水渠,年年都堵,……开春怎么不能修?” “都塌了才好,什么鸟东西……” “屈家……倒了……地道撑不了几天,都闹大……老子才不怕,大不了都玩儿完!” 这次又提到屈家了。 苏露青看着他们往东厢房去,没过多久,其中一人举着火把先出来,另一只手里像是拿着镐头,回头对屋里的人说,“扎紧再出来,那头的人都等着呢。” 随即就往西厢房去,火光也随之消失在屋里。 苏露青这次直接利落翻过院墙,贴着东厢房的边儿,听里面的动静。 屋内的人还在嘀嘀咕咕,“……挖挖挖,天天挖,我看那破地道迟早还得塌!” 苏露青往对面看去,看来玄都观“禁地”是通往另一处地方的入口,至于这两人所说的地道…… 她等屋里的人走出来时,快速将人击晕,伸出手快速往旁边一捞,接住掉落的火把。 火光重新照在四周,她看到被打晕的人头上缠着一圈绷带,还在往外渗着血,大概是被塌陷的地道砸伤的。 她原打算将人堵住嘴,绑起来,扔到屋后, 念头一转,改为把人架回东厢房里的通铺上,将其假作成熟睡的模样。 然后才进入西厢房。 西厢房地上开着一道口子,之前她听到的那阵令人牙酸的声音,想来就是地道口的石板开阖间发出的声音。 火把照在地道口,只能看清楚上面的几级台阶,地道似乎深不见底,她小心的走下去,又直上直下的走过一段,脚*下坡度终于放缓,眼前开始显出通道来。 前面一段距离一直响着脚步声,应该是之前走进地道的那人。 一团火光快速的在前面移动,苏露青熄了手中火把,只盯着那团火光,跟着那人在地道里面七拐八拐。 忽然,前面那火光停住,一个粗嗓门向后喊来,“我说,你下来没有啊?” 苏露青屏住呼吸。 粗嗓门等了良久,没听到回应,骂了一声,“真**磨叽。” 然后继续朝前走。 地道里一会儿宽,一会儿窄,有时高,有时低,也不知走了多久,前面传来一片叮叮当当凿东西的声音。 前方的火光也愈发明亮,影子开始渐渐在脚下明显显露出来。 苏露青闪身躲在一处突出的墙后,小心的往前面看。 视线尽头是一段被遮挡了一半的土墙,一群人拿着镐头、铁锹等物,正在挖那块墙。 只是一边挖,上面时不时会震落些土块石块。 这大概就是粗嗓门刚刚说过的,地道塌了,他们不慎被砸伤,只得回去包扎。 只是不知,这处地道的终点是什么地方。 方才她这一路走过来,只觉得走了很长的距离,大概已经走出崇业坊。 凭感觉来推断方位,像是走到了崇业坊以东的地带。 看途中暗道的开凿情况,这里至少已经使用过一年。 如此破土动工的大工程,又是在玄都观内,应该有官府批文,否则私下动工必然会引来官府察觉。 玄都观挖这么一条通往城东的暗道,是在做什么? 元俭一定要让元尧住在玄都观,是知道元尧一定会发现禁地秘密,继而选择告诉她么? 如果这个猜测成立,这个秘密……能提到何璞、屈府……与账簿线索相关联…… 会是勘破天星谶的关键? 心中正想着,脚下不经意间一动,也不知碰到了什么,她只觉得脚底陷下一块,用来遮蔽身形的墙似乎也跟着动了,紧跟着背后一空,“砰”的一声,她似是被活动的墙壁带到了另一处地方。 这里的声音应该也引起了地道口那边的注意,有人大喝一声,“怎么回事儿?看看去!” 跟着有脚步声传来,站在她刚才站过的位置。 苏露青屏住呼吸。 眼前没有任何光源,她判断不出现在所在的地方,只能竭力保持不动,尽量不发出声音,不引来外面那些人的注意。 “……什么也没有啊,是不是又有哪段地道塌了?砸下来石头了?” “没有就回来接着挖,明天有人过来买田,趁着今晚,得抓紧把这地方修好,别让那人看出来——” 声音渐渐远去,苏露青也适应了眼前的黑暗,开始找寻出路。 这里像是一个夹层,触手所及之处皆是墙壁,墙上严丝合缝,摸不出一点异样。 她屈起指节,在墙壁上敲了敲,声音并不扎实,她于是继续寻找可能的出路机关。 黑暗会放大感官,地道内没有炭火,风不时从里面滚过,感觉格外的阴寒。 黑暗中也看不到路,只凭着摸索,她似乎觉得自己越走越远,原来地道口那边的声音渐渐听不清了。 周围开始陷入死寂。 除了她的呼吸声,她像是听不到任何声音,无论是风声,滴水声,镐头敲向墙壁的叮叮声,都好像在一瞬间全消失不见。 取而代之的,是她自己的心跳声。 震着耳膜,震进脑内。 极静之后,耳边开始飞溅另一种声音,像无声的雷。 女傅杨郃讲过的故事开始一个接一个浮出脑海。 ——海中有无底之谷,海水永无停歇的灌进去,海水会顺着谷底一直向下陷,越陷越深,越陷越黑,这就是归墟。归墟能够吞没一切事物,海水,光亮,声音,归墟在吞没万事万物。 就像现在她所处的黑暗。 一步。两步。三步…… 不知过了多久,她推开一面墙壁。 墙壁骤然翻转的时候,墙外照进来刺目的光。 她下意识闭上眼,又抬起手臂挡在眼睛前,等逐渐适应了光亮,睁眼看出去,她发现眼前是一片竹林。 茂密的竹林,风从竹林中穿过,吹动竹梢,她走在竹林中,回身朝后面看去。 身后是一座小山丘,刚刚她推开的墙壁正是山壁,此时已经恢复如常,看不出曾有过暗门的样子。 小山,竹林,再向远处望,是一片田地。 竟然走到开明坊来了? 从崇业坊到开明坊,已经横穿一条街,跨越两三处里坊,如果她所料不错,之前那条正被休整的暗道出口,也开在开明坊内。 那人曾说过的“有人来买田”,买的也是开明坊内的田。 这时候再抬头看天色,已是天光大亮。 此时约莫已过辰时,街鼓早已响过,她竟在地道之中辗转了一夜有余。 开明坊内鲜有人烟,贸然出现一个生人,必然会引起坊内之人注意,尤其是昨夜挖地道的那些人,他们口中说的那个买田的买主,应该也不是寻常人。 从竹林中穿行到田埂间,这时候田间庄稼已经收完,地上还残留着不曾处理的杆叶。 她半蹲在田间,拾起地里的杆叶,看着像是麦子。 开明坊内种的大多也是麦子,如今这样看,无甚稀奇之处。 但直觉告诉她,这里有问题。 她分别在几处田间拣几支杆叶,打算等回了乌衣巷,再着人凭此细查。 视线一转,在另一端看到一群人正簇拥着几个人往茅舍去,其中一人身姿挺拔,离着老远也能看出那一身清贵,是秦淮舟无疑。 苏露青不满讶异。 他来这里?做什么? 无论来做什么,秦淮舟出现在这里,更加能证明,这里不寻常。 难道他就是昨夜那几个人口中的“买主”? 茅舍就在田地边上,那群人的注意全在秦淮舟处,没人注意身后一道人影正跟着往这边摸过来。 为首一人是个管事的模样,引着秦淮舟往茅舍里面走,口中殷殷道,“劳烦裴郎君又亲自来一趟,我家主君收到信,原本说是即刻回京,可惜路上突遭风寒,耽搁了,主君为表歉意,愿意再降两成,还望裴郎君谅解。” “也罢,裴某来此,原本也是为了田,既然贵府主君愿意再降两成,这便立契吧。” “多谢裴郎君,还请入内,我们这便立契。” 茅舍不算大,但院落也有前后两进,一行人穿过前院,进入正堂,管事着人去取来地契,没想到底下人去了半天,慌着一张脸回来,将管事叫到一边,耳语一阵。 管事的脸色也变了,立即往秦淮舟那边看去一眼,犹豫片刻,陪着一张笑脸走过来,“还得劳烦裴郎君再等一等,底下人不慎出了差错,需得处理一下,旁边客房里备有茶点,裴郎君请去稍歇一歇。” “也好。”秦淮舟对身边人使了个眼色,几人被管事引着来到厢房,秦淮舟进屋内歇息,余下的人守在门口。 厢房里果然备了些热茶还有糕点,门关上的同时,另一头的窗子也被人从外面打开。 看到从窗外进来的人,秦淮舟只觉得心中一落。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42节 跟着来人走进里间,低声问,“你怎么……?” “嘘。”苏露青食指抵在唇边。 看到桌上热茶,自然的对他说,“有劳了。” 热茶很快被端过来,她接过茶杯,先暖了暖手。 热气随着茶杯传递到手上,茶烟随着热气窜上来,是简单的清苦的气味。 像是庙里会喝的那种,只用清水煮出再放进一些盐的清苦茶。 等热茶不再烫口的时候,她端起茶杯,小口但速度很快的,将里面的茶水喝完。 总算身子也暖了回来。 眼前又出现一碟糕点,端着糕点碟子的手稳稳当当悬在半空,声音从头顶传来,说不清是带着什么语气。 “你不是被晋阳公主召进玄都观了?” 从玄都观所在的崇业坊,到开明坊,并不是什么合理的顺路范围。 “皇城和大理寺,可都不在城南。” 她就着他顺手递来的帕子,简单擦了擦手,接着拿起一块糕点,咬了一口,干巴巴的嚼了几下。 彼此谁也没回答对方的问题。 话不投机,点心碟子被搁在她身边的长桌上,轻磕出“笃”的一声。 苏露青似被声音吸引注意,抬头往秦淮舟那边递去一眼。 这时候重新再看,便觉得他这一身装束,格外眼熟。 缃色襕衫,瑞兽暗纹,靛青色袖口,其上有金线绣着的宝相花纹,与袖口同色的领口一侧翻开,腰间束着犀牛皮躞蹀,头上网巾裹得一丝不苟,又在外覆上红罗抹额。 像种在艳丽釉瓶里的一捧文竹,包罗夺目的雅致。 原来她去大理寺要何璞案的卷宗那日,他就已经出入过开明坊了。 他假借富商做这身打扮,买的谁的田? 与谁相关? “开明坊内居者不多,若见生人,武侯定会盘查,你打算如何出去?”忽听秦淮舟问她。 跟着察觉到他的视线落在自己头顶,再溜到衣衫,而后再次听到他不解的问她,“崇业坊到开明坊这一路,有动工修缮的地方?” 这一身灰头土脸,可不像是从玄都观清修之地出来的。 “若是之前,大概还有些难办,不过……”她自动忽略了刚刚的问题,直接说回上一个话题,“这不是有你在么,裴姓富商,总有本事多带个人出去吧。” 秦淮舟神色略凝。 不知她刚刚听到了多少。 这时门外的随从来秉,说管事请他去签地契。 秦淮舟应过一声,回身看她一眼,“签过地契,就要走了,你跟住他们,他们会给你掩护。” 一切还算顺利,苏露青混在秦淮舟的随从里面,又趁旁人不曾注意,跟着他一起坐进车内,出了开明坊。 马车行在朱雀街上,她掀开车帘,向下看。 看着夯实平整的街道,怎么也想不到,在这条能并行一百五十余匹马的宽阔大街之下,竟有一条那般崎岖的地下暗道。 “你是再去玄都观,还是去乌衣巷?或者,回布政坊?”秦淮舟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她放下车帘,目光落在沾满灰尘的衣袖上,忽然道,“开明坊内大部分田地,细究下来,问题不小,身为大理卿,你这样私买问题田地,算不算明知故犯,触犯律法?” 秦淮舟眸光略颤,“……秦淮舟不曾买过。” 对于这个回答,苏露青有些意外,一时有些失语。 在看到马车经过崇业坊时,她向外道,“停车。” 秦淮舟随口追问一声,“晋阳公主今日还召你?” “怎么?” 她去掀车帘的手顿了顿,粲然笑道,“我不在,你想我啊” 缃色身影略动了动,随手掀开车帘,向外看去,街上车马如织,视线正前方刚过去两三匹马,但不曾注意是什么毛色。 “……只是问问。” 第34章 第34章 玄都观门前的小道童看到苏露青从外面回来,神色间带出诧异。 “咦,苏探事,你是何时出去的?” 刚拜入道门不久的小道童,身上还没有浸染到玄门清修之地玄而又玄的沉稳,看谁都新鲜,对苏露青这个所谓乌衣巷酷吏也一视同仁,乐颠颠的打招呼。 “这么快就忘啦?” 苏露青睁着眼睛骗小道童,“我刚才从这里出去,还看见你了呢。” 小道童抱着扫帚挠挠头,“啊……是吗……对不住对不住,我一直在默背经文,忘记了。” 回到东边院子,晋阳公主刚刚起身,乍一看到她,松了一口气,又一迭声的问,“那禁地到底有什么?你去了这么久,可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说着话,拉着她的胳膊,将她转了个身,仔细检查一圈,“可有遇到什么危险?” “不曾遇到什么大麻烦。” 苏露青没有细说地道之类的怪异,只说西厢房的灯火无故消失,是因为里面有一处暗道入口。 元尧一副没什么意思的表情,“难怪,我就说这世上哪来什么神神鬼鬼的东西,那合坤道人还说是什么镇压邪祟的禁地,原来就是背着官府私自开凿的地道。” 跟着意识到异样,“那地道通向什么地方?长安京城,天子脚下,竟会有这等诡谲地道,岂不是隐患?” 苏露青摇摇头,“此事有些蹊跷,不宜声张,殿下只当不知道此事,一切照旧。” 元尧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将她推着往里面走,“我知道,你们查这些事,最怕打草惊蛇,我呢,就还是每天在这里抄抄经文,上几柱香,等着什么时候阿爷觉得我经文抄的满意了,我就回宫去。” 屋内隔间里摆着一只浴桶,宫人在往里面添热水,旁边矮桌上搁着澡豆、香露等物,另一边搁着一张小食案,有热腾腾的馎饦。 元尧邀功似的,“我猜着你应该还会回来,就先让人准备着,喏,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她们说。” 苏露青在地道里面辗转一夜,清早又在秦淮舟面前打哑谜,早已乏累,道过一声谢,就自行梳洗用膳去了。 昨晚不曾上过药,伤处沾了水,蛰着疼。 她活动了活动胳膊,端起馎饦,边吃着,边将这两日查到的东西在脑海中过了一遍。 开明坊的田要查,这田与玄都观关联紧密,但听昨夜那人话里的意思,秦淮舟买下的那块田,对他们来说有些烫手,越早脱手越好。 然而田产向来都是重中之重,玄都观如此运作,不像田产主人,倒像牙人。 便问及元尧,这座玄都观的由来。 元尧想了片刻,说,“我只知道,泰王叔在这里得到过仙师点化,之后便在玄都观修行三年,与观主玄钧道人成了好友。泰王叔在京中时,常常会来这里清修,与玄钧道人参禅。” 元尧口中的“泰王叔”正是泰王元信,他还有个旧称,“半步太子”。 据说当年的泰王,风姿动天下,才学贯古今,先帝本欲立他为太子,连册立诏书都写了一半,结果天边突然闪过一道惊雷,正正劈中立政殿前的一棵梧桐树,先帝觉得预示不好,就将此事搁置下来,后来才改立元俭。 元信并未因此忧愤,元俭登基之后,他潜心修道,醉心炼丹,同时发愿编撰医书,造福万民,每到祭礼之时,还会亲笔写下祭礼青词。 “那……玄钧道人如今可在观中?”苏露青问。 元尧摇了摇头,“玄钧道人酷爱云游,月前他就已经会同泰王叔,一道往华山去了,观内日常事务都是由都管合坤道人在管。” 元尧说着话,忽然想到一种可能,“阿青,你是不是怀疑……玄钧道人利用泰王叔这层关系,私挖暗道?” 苏露青摇了摇头,“他们都是修行之人,早已跳出红尘之外,再说……你不是也说过,那禁地已经封了八十几年,恐怕修有暗道的时间也会更早。” 说是这样说,但她心中清楚,禁地院门上的那把没有灰尘的锁,足以说明,禁地时时有人出入。 回到乌衣巷,她当即命人去查探开明坊那些田地,又将在田间拣到的秸秆交给梁眠,验证是什么作物。 梁眠安排好事宜,接着来秉,“苏探事,盯在靳府那边的人传回消息说,靳御史受了风寒,伤情加剧,恐怕短时间内都无法起身,也不能参加早朝,靳御史也写明情况递往御史台,告假在家修养。” 末了咋舌,“看来真是摔得不轻,如今再添伤寒,身心俱损啊……” 是不是身心俱损,她不好判断,不过…… 昨日在靳府,她看到了靳贤手上的伤,的确伤口模糊,没有多少好肉,但,不是摔伤。 是刀伤。 极有可能靳贤就是那晚在井边袭击她的人,所以他手臂上那些刀伤,也都是她留下的。 看到苏露青的表情不像认同自己说的话,梁眠忙问道,“苏探事,难道靳御史的伤,是假的?” “他从马上跌落,周围有人看到,这话应该不假,但他闭门不出,告假早朝,不是因为坠马摔伤,而是要隐藏真正的伤。” “真正的伤?”梁眠吃惊,“难道说……那天夜里在屈府袭击过你的人,就是他?” 苏露青点点头,“伤情可以隐瞒,伤口却做不得假,他这是想把刀伤养好,恢复如初呢。” “那……等他的刀伤都好了,我们岂不是就什么证据都没有了?” 苏露青把握十足的笑笑,“我那刀上淬过毒,虽然不难解,但疤痕难消,明眼人一看就知,他再怎么藏,也藏不住。” 梁眠点点头,又摇摇头,“可是他迟迟不出面,就指认不了枯井里那尸身究竟是不是屈县令啊。” 苏露青乜他一眼,“我们知道那是屈靖扬就行了,至于怎么证明,人在大理寺,案子也归大理寺管,这种事,自然也该是大理寺头疼。” “哦对对对……”梁眠反应过来,“差点忘了这案子已经归了大理寺了,那,现在屈县令死了,我们又知道是靳御史杀了他,接下来可要加派人手,盯紧靳府?” 苏露青沉思片刻。 在确认这个人是靳贤之时,有个疑问始终萦绕在心头,靳贤这么执着于屈靖扬的尸身,在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带不走尸身之后,又称病不出,还暗示秦淮舟,屈府疑案与乌衣巷有关系,目的是什么? 屈靖扬身上,到底还有什么是她没注意到的? …… “……田契所写与实际田地并无出入,不过这处田地在一年内转手过几次,能追溯到的田主叫屈婵,下官查过,此人是屈县令的女儿,靳贤的发妻。” 秦淮舟听到这话,眼神微动,“这是什么时候的事?”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43节 “是今年五月,买主是屈婵,原田主人的名字模糊了,不过从卖价来看,减了七成,更像是半卖半送的,还有这个……” 尹唯说到这里,另递上一张残破发黑的田契,“这是屈婵又将其转卖的田契,说来也巧,这东西是在屈婵的尸身下发现的,田契大概是因为被伤处的血染透,这才抵御住火烧,残留下一片来。” 秦淮舟接过那片残页,看了一眼。 这上面已经看不出立契的日期,但可以推断,是在屈靖扬过寿之前,只不过,屈婵为何会将这东西随身带着,如今已经成了迷。 “下官倒是有个猜测,” 这桩案子自移交到大理寺后,秦淮舟就将其派给了尹唯,尹唯为查此案,可以说是不眠不休,眼下已有乌青,开口时,声音还有些干哑,“此物或许是行凶之人故意放在屈婵身上的,意图借大火将其烧毁,掩盖她曾持有这处田地的事实。” 的确有这种可能,秦淮舟将那片田契残页还给尹唯,“既然有了猜测,便先顺着这条线索继续查,我已同万年县令打过招呼,若有疑点,你可去万年县衙问询当日办案的衙差。” 尹唯恭敬应下,“多谢秦侯。” 秦淮舟余光又瞥过田契残页,忽然问,“开明坊那些田地,种的都是麦子么?” 尹唯点点头,“拿到田契以后,下官又带人去过开明坊,重新查看过那处田,也向坊内几户居者求证过。他们都说,这里麦子长势好,农户种麦子也都习惯了,所以所有的田主都还是选择种麦子,并没有人改种它物。” 太过正常,有时候也意味着反常。 秦淮舟垂下眼眸,视线转向一摞卷宗。 那一摞都是根据从长安县衙和万年县衙两处调来的历年与鬼市相关的案卷汇总而来的卷宗,里面不少人因鬼市买卖透支家中钱财,无奈借贷,无力偿还,最终流离失所。 如果只是普通的麦田,为何当初顺着鬼市查到开明坊田主里出现何璞的名字时,何璞要隐瞒自己曾持有这处田产? 还有,今早,她也出现在开明坊。 她所查,与之相关么? “秦侯,乌衣巷的人求见。”门外有人来秉。 秦淮舟眼皮一跳,心里像突然刺入一缕风,无声散入四肢百骸,“来的是谁?” “是我。” 紧闭的门随着女声,应声而开。 几乎是立刻,秦淮舟问出一声,“你怎么来了?” 苏露青站在门口,已经恢复了乌衣皂靴的装束,外面天光全被她堵在门外,堪堪在她身周挤出一层金边,整个人看上去,像一柄随时要出鞘的剑。 尹唯识趣的退出去,回身将门带上,冲着门外侍者招招手,把人都带走了。 风从半敞的窗子吹进来,带起不慎被留在桌上的田契残页。 苏露青轻车熟路走进去,注意到那片残页,伸手欲取。 另有一只手抢先伸来,率先拿走残页,随手夹在一旁的书里,动作一气呵成。 苏露青眉头一挑,“怕看?” “哪里,”秦淮舟转移话题,“你来这里做什么?” 苏露青弯腰撑在桌边,俯身看他,发现他果然随着她的动作,下意识的绷直身子,连唇线都下意识拉平了些许。 跟着轻笑道,“我又不是来抢案子,这么戒备做什么?” 以前宫中旨意未定之前,两人为抢一个案子,抢到头破血流,都是家常便饭,也没见他露出过这种姿态,如今这是怎么了。 秦淮舟语气淡淡,“阁下就算不抢案子,也不会无事登门。” 这是暗讽她贼不走空? 苏露青随意坐下来,稍稍放低一点姿态,语气和缓,“是有件事,想与大理卿相商。” “在官言官,”对面的人不为所动,抬眸迎向她,一副绝对铁面无私的姿态,“不知苏探事所指何事。” “屈靖扬。” “不行。” 刚开了个头,就被堵回来。 苏露青深吸一口气,压着性子往下说,“听说靳贤向朝中递了告假奏疏,还附带一封陈情书,说他与屈靖扬翁婿情重,如今岳丈突遭不测,发妻无辜受累,惨死火中,他心碎欲绝,想风光料理岳丈的身后事。御史台认为此乃人之常情,应该要准了。” 等这件事一准,停放在的大理寺的那些焦尸便要入土为安,而物证已取,这些本也是人之常情,但…… 秦淮舟捕捉到一点细微异样,“他如何肯定,屈靖扬就是遭遇不测?” 枯井尸身还未对外公开过,靳贤因为坠马重伤,也不曾请他来认尸,如今绝大多数人只知道屈府起火,屈靖扬失踪。 “这当然要问你啊,”苏露青手一摊,“总之,等‘屈靖扬’风光大葬,枯井里的那具究竟是谁,就无人在意了,到时候再想明确它的身份,你猜靳贤到时候还会不会跟你玩儿真假岳丈的把戏?” “所以,”秦淮舟飞快的垂眸,又飞快的抬眼,看回她,“你准备带回乌衣巷去?” “带回去,然后等你上道奏疏,弹劾我强抢物证,再引经据典一番,最后总结还是要废掉乌衣巷为好么?” 苏露青暗嗤一声,之前也不是没有过这种教训。 那时两人都是刚刚上任,她年轻气盛,他才俊貌美…… 她原以为,大家都是朝廷新人,遇事能好说话些,哪怕案子定了给大理寺,她要查人绕不过大理寺,便来同他商量行个方便。 谁知这人明面上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暗地里捏个错处就往死里弹劾她,说她手段阴私残忍,有屈打成招之嫌,话锋一转就说乌衣巷不成体统,恳请废除。 害得她被上头警告一回,鲁忠为此还搞了个杀鸡儆猴,扣下她的案子,累她那年没能升迁,多在掖庭困了一年。 对面那人似是理亏,没开口。 一缕风从窗外吹进来,他睫羽颤了颤,“还不是你贪得无厌。” 也就那么一次。 他刚进大理寺,任大理评事,接手了一处烂摊子。 案子毫无进展,她忽然找上来,开出一个在他当时看来无比划算的条件。 她说乌衣巷取证效率极高,他不方便做的事,作为交换,她可以代为处理。 他想着,总归也算互行方便,或许还能事半功倍,就答应下来。 没想到事情就脱了缰,线索被截胡,等他辗转再去查,嫌犯早被折磨的不成人形,事后虽证明此人咎由自取,但也险些因人断气没能定案。 他觉得此种行径不可取,不能就此让律法如同儿戏,慨然提笔上奏弹劾。 然后两人就结下了梁子,关系越来越紧张,矛盾愈演愈烈。 往事不堪回首,眼前话不投机。 “咳……”他引回正题,“那你有什么打算?” “再验一次尸。”苏露青顺着台阶下来。 案子重要,私人恩怨可以暂时往后排。 “上次不是都已经验明了?”秦淮舟不解。 死因,特征,全都无误,只除了最关键的——找最亲近之人验明正身。 苏露青正色道,“还漏了一样。” 秦淮舟想了想,点点头,“好。” 尸身都还在之前的厢房里,一日过去,此间气味更加刺鼻。 苏露青看一眼紧跟进来的秦淮舟,“你可以不用进来的。” 秦淮舟语气淡淡,“无妨。” 苏露青白他一眼,当她不知道? 还不是不信任她,必须得亲眼盯着才放心。 工具匣打开,她戴好羊肠手套,解开尸身的衣襟,比对出一处位置,取来柳叶刀,对着底下皮肤用力一划—— 秦淮舟一惊,“你这是?” “找找东西。”苏露青对眼前景象似乎没有丝毫不适,只在划开的地方拨弄着。 一些粘稠的声音存在感十足的充斥到秦淮舟耳边,他的眉头皱了又皱,最终没有选择别开目光,只盯着她手下的动作看。 终于,看到她手上一顿,似是摸到了什么。 “找到了什么?” 苏露青没有马上回答,她在指下估量了下手感,大小,将东西取出,用粗布擦干净。 那是一把钥匙,约莫半根手指长。 她看着钥匙,陷入深思。 靳贤那时候去而复返,或许就是为了这把钥匙。 只是屈府的东西都已经被烧成了灰,大理寺接手的物证里面,似乎也没有什么带锁的东西。 钥匙被擦净,完整的露出来,站在身边的秦淮舟同样也看得清楚,“他怎会吞掉一把钥匙?那晚袭击你的人,难道就是为钥匙而来?是靳贤?” “这不是大理寺应查的事么。”苏露青说着话,收拾好现场,正要将钥匙也收走,臂上忽地传来阻力。 “等等,”秦淮舟看着那把钥匙,“此物,你不能带走。” 苏露青刚要开口,他像是知道她要说什么,飞快的追上,“事关屈府疑案,尸身都在大理寺,便是你先发现的,也不可以。” 她暗道一声可惜。 可惜没能随身带了腻子来,否则,大可以趁他不备,先按个模子出来。 秦淮舟取出一块帕子,叠好,递到她身前,谦谦有礼,“有劳。” 钥匙被不情不愿放在帕子上。 秦淮舟阖上帕子,将钥匙包裹严实,成为新的物证。 正要出去,忽然被她叫住,“等等。” “怎么?” 苏露青走上前来,打量他,“既然大家有商有量,那这东西,是不是也该见者有份?” 秦淮舟点点头,“若有结果,我会告知。” 苏露青看着他将那包着钥匙的帕子别在腰间躞蹀处,钥匙自帕子间滑出一个角,心中有了打算,格外好说话的点点头,“如此,就有劳了。” “请。”秦淮舟让她先行。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44节 屋内停放着许多木板,过道狭窄,苏露青走出去时,无可避免的与他擦身而过。 出门时,她掩在衣袖下的手微微攥了攥,确认到掌中钥匙的存在,心情大好。 而秦淮舟在回到书房以后,径直将别在躞蹀上的帕子取下,原样递给尹唯,“此物或许与屈靖扬所持账簿有关,拿去查查。” 尹唯接过帕子,回去以后打开,再打开,最后干脆将帕子抖开—— 帕子里空无一物,只在上面沾着些东西。 他试探着闻了闻,一股腐臭直冲鼻腔,险些熏他个跟头。 尹唯一头雾水,这线索好生奇怪。 …… 又入夜了。 秦淮舟放下书卷,抬头望一眼窗外。 廊下灯火随风摇曳,灯影晃来晃去,又寂静无声。 他起身,准备就寝歇息,忽听廊下传来脚步声,有人推门而入。 回身便看到进来的人。 披一身夜霜,眼眸被夜色染得更加幽深,灯火仿佛晃不进她的眼睛,像隔了千万丈映着弦月的古井。 苏露青进来时,也远远瞥他一眼。 见他好像对于她还回来这件事有些意外,看他眸中神色微讶,一直定在原地不动。 她不由得出声,“看我回来,你很意外?” 人影动了动,宽松寝衣拂动如岚雾,“没有。” 那就是不习惯。 她不以为然,难道他当她习惯么? 之前查了半日有关那把钥匙的线索,也没查出头绪,她心中捋着线索,梳洗完毕,见秦淮舟还*坐在灯下,手里拿着卷书要翻不翻的。 便也坐到桌边,示意他,“有劳。” 秦淮舟似有不解,“做什么?” 她拿起药罐,晃了晃,“上药。” 恍惚像是听到他舒了口气似的。 手上一轻,药罐被他接过,正要回头仔细看看,这人的反应究竟是如何,肩上忽地一沉。 声音落在耳边,像玉击碎雪,“坐好,别动。” 第35章 第35章 “……昨日去见靳贤,他的伤,你确认过了?” 屋内烛火被风吹着摇曳,炭盆里有爆出的火星儿,发出一串又一串哔哔剥剥的微响。 苏露青伏在桌边,安然由着秦淮舟涂抹伤药。 听到这话,眉头稍挑,也没回头,只反问,“他暗地里对你说过的话,你也确认过了?” 最后挑起一次药,小心的抹到伤处,秦淮舟放下药罐,隔着衣料屈指轻轻点她一下,示意她可以拢起衣襟。 自己则正襟而坐,克制住目光。 随后说道,“当时就想过,传言是假。” 苏露青意外得很,小心拢上衣襟,随口说一句,“是么,难得你无条件信任乌衣巷一回。” “传言本也不是条条都要证实,那样只会浪费人力。” 秦淮舟解释道,“他虽好意提醒,但我想,你那日既然决定登门,自是要找出想要的东西,一次找不到,总还有机会再找第二次,如果一把火烧个干净,岂不是两败俱伤。” 她轻哂,“但现在是别人要两败俱伤。” 说着话,转头看向摇曳烛火,眼中仿佛映出屈府的火光,神情微冷。 屈靖扬身上的线索被迫中断,这几日,她手下的人都像没头苍蝇似的乱打乱撞,眼见年关将至,再一无所获,怕是连正月里也不好过。 灯芯有些长了,烛火暗下去,屋内变得昏暗一些。 余光里瞥见秦淮舟起身,剪掉一朵灯花儿。 看情形,不像要就寝的样子。 这样想着,目光跟着随意往床帐那边一溜。 颜色鲜亮的幔帐,处处体现着新婚燕尔,与当下的情形对比起来,着实惨淡。 不由得挪回目光。 她翻开一只茶碗,执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桌上的茶放得久了些,已经变凉,里面添的蜂蜜沉了底,甜腻腻的粘住舌尖儿。 “先别喝,我让人再送一盏进来。”秦淮舟说着起身,到门外吩咐一声。 不多时,宫人送来一盏新蜜水。 苏露青先喝一口,等着秦淮舟开口。 果然,秦淮舟默过片刻,说,“听闻抓到你那儿的犯官都招供了,还与使臣案有关。” 苏露青露出一副“连你也听说了”的表情。 “衙署之间,本就不是铜墙铁壁,”秦淮舟泰然自若,话锋一转,“丁承的判决还没下来,已有密报称,屈府起火,与丁承的供词有关,而这些人招供,又是在屈府起火之后,恐怕其中也有些勾连。” 苏露青端起蜜水,抿了一口。 绕来绕去,果然还是为这个。 “我当你突然转了性,终于开始热衷这些消息,原来还是拿问案的那一套,来套我的话。” “非也,”秦淮舟摇头,“我是在想,何璞案中所有涉及到的人,都或多或少与屈靖扬关系紧密,而鸿胪客馆出事后,屈靖扬曾来讨要过渡口女尸。若按常理来想,这等棘手案子,若能脱手,松一口气还来不及,怎还会专门要回?他这么做,说明使臣案中,他做过推手,要为自己掩盖痕迹。” 苏露青托腮看他。 她倒是难得听他分析前情,“所以?” “丁承是你审的,使臣案可以坐实他通敌叛国的罪名,当处极刑,诛九族;但最终的裁决结果,是斩立决,家眷流放。” “……御史台虽未放出判决结果,但卷宗都已经给帝后过目,而这风声才一出来,屈府就失了火,屈靖扬也被人所杀,藏于枯井之中……” 秦淮舟说到这里,看住她,“所以,他交代的东西,关乎屈靖扬,对吧?” 苏露青似有感叹,“不愧是秦侯,没经手过的案子都能猜出这么多,真是让人佩服。” “观一叶而知秋,见微知著,这些事,原也不止秦某能猜出。” 秦淮舟没有顺从她就此岔开话题,只继续道,“如今虽然能判定是靳贤下的手,可,我不知道他的动机,也很难相信。” “这有什么难相信的?”苏露青不以为意,“何璞案是个什么情形,你忘了?” 秦淮舟摇摇头,“何璞事涉贪墨,有人在掩盖真实数额,他是替罪羊。” 苏露青一眼看穿他,虚虚点向他心口处,“想要讨教呢,就应该知无不言,你这样说一半藏一半,却还想从我这儿套出东西,有些贪心吧?” 秦淮舟干咳一声,“我不是这个意思。” “不是?” 苏露青作势起身,“夜深了,我要歇了。” “等一下,”秦淮舟叫住她,“……能不能让我见一见马孚。” 门下省右补阙,马孚。 近日刚刚招供,说是因不满皇后干政,受康国人蛊惑,被康国拉拢。 “你要见马孚?”苏露青有些意外。 还以为他旁敲侧击铺垫这么多,是想要她这边的线索,如今倒是有一种发现他借来东风只为放飞纸鸢的错愕。 “是,”秦淮舟点头,沉吟道,“近日有人敲过大理寺的鸣冤鼓,之后却忽然放弃,我让人查过,那人是马孚之妻。” 苏露青暗暗压下心中诧异。 这件事,她竟不知道。 “我见他的时候,你可以旁听。”似是为进一步征得她的信任,秦淮舟补上一句。 “可以。” “还有……” 又听秦淮舟接着道,“丁承的判决应该就要公布,靳贤为屈靖扬一家料理后事的提议也会允准,屈靖扬的尸身不宜再拖下去了,该找个时机,将其公开。” 这桩身后事可做文章太多。 外面虽不能确定屈靖扬在屈府起火后究竟是死是活,但连屈婵都葬身火海,这些天也不曾出现过屈府幸存者,旁人都会倾向于屈靖扬就是死在火场。 如果靳贤再指着一具焦尸,说这上面有他岳丈大人的特征,凭他的身份,指尸为岳丈,更是天然就有一层信服力。 “你直接说,想怎么公开?” “乌衣巷探查天下事,机缘巧合发现尸身,确认是屈靖扬……苏探事以为如何?” 苏露青叹出一声,“当真身公之于众,有人可以继续做之前没做成的事,你也能紧随其后,解开疑惑,真是个好主意。” 语气却又一转,“但,我为什么要帮你?” 她饶有兴味看过去,对面的人果然没有答上话来,眼眸垂下去,像是在搜肠刮肚的思索,自己还能给她什么好处。 良久,他像是想到什么,抬眼先看她一眼,而后视线一折,落到药罐上。 “看在我为你上药的份儿上,如何?” 苏露青失笑,“你觉得呢?” 秦淮舟很认真的点点头,“虽然分量轻些,但诚意十足。”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45节 “你的诚意,就是让乌衣巷主动替你背一口锅?” “苏探事言重了,只是,此事若迟迟没有交代,怕是也会耽搁乌衣巷的进展,同时还会给外人可乘之机,苏探事既然已经卷进来了,那么,背着的,便可看做是责任。” 苏露青眯起眼,说了半天,原来陷阱竟是在这儿。 “如何?” 秦淮舟神色万分坦然,“井沿儿磕出的伤痕,经验丰富者一看便知,有心者稍加推论,便会知你那晚行踪,否则你……也不会少上一天药。” 转折转得异常生硬,虽不是拿捏住死穴,却也算是盯住一处破绽。 苏露青深吸一口气。 “那你上药的手法,还真是有待提升。” 她似是听到一声浅笑,但看过去时,秦淮舟仍是那副从容到气人的模样。 “苏探事多担待。” 苏露青直接起身。 看在她前不久顺走那把钥匙的份儿上…… 也罢,她就暂且吃下这个亏。 …… 躺进床帐,她直接闭上眼。 秦淮舟在外面不知还在收拾什么,听上去忙忙碌碌。 她又转了个身,背对外面,想着,屈靖扬平日里还会有什么常去之处,那把钥匙应该会在何处派上用场。 那钥匙不算大,能用到的地方除了匣子就是柜子,而屈府都被烧没了,靳贤却仍想要这把钥匙,可见这东西没有放在屈府之内。 随即她又想到一个问题,这把火,当真也是靳贤放的么? 想得正入神,忽地感觉身侧陷下去一块,一道陌生又很熟悉的气息,很快占据住帐内的另一半天地。 秦淮舟呼吸匀缓,不过从呼吸的频率来看,他还没有要入睡的征兆。 “火是从什么地方起来的?”她没转身,仍是背对着秦淮舟,问。 知道她指的是屈府那场火,秦淮舟的声音很快传来,“厨房。” 厨房有灶台,有柴火,是意外失火的最佳地点,从厨房开始起火,合情合理。 “有人在全府范围内都洒满火油,厨房起火以后,火势在火油的助攻下,迅速蔓延。” “你觉得,这火油是一个人洒的,还是多人协作?” “多个人,”秦淮舟的声音有些低了,“但人一多,目标就大,这么多人一起放火,事成离开——” 他忽然顿住,声音也比方才清明一些,“不对,那么多人同时撤离,坊内的武侯不会不知道。” 苏露青坐起身,撑着床褥,回身往秦淮舟那侧看,“屈府死了那么多人,又被洒满火油烧了个精光,那府中收着的身契啊、花名册啊,肯定也早都成灰了。反正那些人都烧焦了,火海里面再多出几个仆从,也不算难事吧?” 秦淮舟仰躺着,见她起身,也抬起胳膊枕在脑后,视线对上她的。 屋内已经熄了灯,月色从窗边透进来,是说不出的清幽。 人在清幽月光里浸润过,也比白日里少了些锋芒,多了几分柔和。 呼吸悄然一重,他稍稍别开目光。 “只从还能分辨的衣服来看,应该都是屈府仆从的穿着。” 一边说着,心里也在理顺她刚刚说的那些话。 屈府众人先是被人为灭口,然后才放火烧屋、烧尸。 放火之人是秘密行事,看来这些人应该都是死士。 但靳贤…… 正六品下的承议郎,月奉不过四千九百钱,即使有些产业,他养得起死士么? 想到这里,他再次将目光转向她那边。 却转了个空。 苏露青不知什么时候又躺了回去,仍是背对着他,看她身形起伏规律,应是睡着了。 他缓缓呼出一口气。 也闭上眼睛,任由自己沉入黑暗。 …… 使臣案的判决终于由御史台公开,丁承罪名已定,之后便是交由刑部,由刑部执行。 靳贤也开始着府中人收敛屈府焦尸,料理身后事。 与此同时,乌衣巷办案途中发现一具尸首,经过比对,确认此尸正是长安县令屈靖扬,因事涉屈府失火疑案,屈靖扬尸身转交大理寺,大理寺又派人前往进府,知会靳贤。 靳贤因着伤势过重,仍在卧床,事情交给府中管事,府中管事根据靳贤的口述,大体确认屈靖扬尸身无疑,而后收敛其尸,风风光光操办了一场身后事。 据前去吊唁的人说,靳贤悲痛欲绝,强撑着身子到灵堂为岳丈、发妻上香,然后昏死在灵堂之上。 众人无不叹息,又连连称赞靳贤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官。 在这场感天动地的丧事进行的同时,梁眠终于带来一个线索: 屈府失火时传出放火的是乌衣巷的传言,找到源头了。 “……此人是个游方术士,据说最擅观星看相,看得极准。屈府出事的时候,有人好奇,请那方士看看这事儿,方士指天说,祸根在天北,火燧出乌袂。” 梁眠说到这儿,啧的一声,“天北,乌袂,放火这口锅就这么甩给了咱们乌衣巷。” 苏露青心中一动,“这个方士,如今在什么地方?” 梁眠摇摇头,“此人行踪不定,属下还在率人找。” 苏露青点点头,又听梁眠说,“还有,查这方士的时候,隐约听到有人说什么……天星教,还说那方士是天星教主指定的大护法,这个天星教……和天星谶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都说了天星教些什么?是像袄教那样固定日子要做什么仪式么?”天星教的确是第一次听说,但如今看来,这个教或许已经秘密在民间流传一段时日了。 梁眠又摇摇头,“没听说,如今信这教的人还不多,只是有人私下里议论,说要等什么日子看星星什么的,看对了星星就能强身健体。” 听到强身健体,苏露青忽然想到当初她在何璞书房里拣到的药瓶。那里面装过的药,似有人参、杜仲等大补的东西。 这两者之间,或许有些关联。 进了自己的书房,她的目光不经意间扫到窗下一个柜子。 柜门上着一把锁,里面是些秘辛卷宗。 步子忽地顿住,她看着窗下的柜子,想到某种可能。 “林丛在做什么?”她问。 梁眠立即回,“他好像在巡查呢。” “让他带上几个人,去长安县衙,”苏露青走到案边写下一份手令,“持此手令,到屈靖扬的书房,凡是上过锁的柜子都打开查看,若发现账簿相关,即刻带回。” “是。”梁眠接了手令,下去吩咐。 衙署不是能轻易踏足之处,靳贤这么在意被屈靖扬吞掉的钥匙,又在灵堂演上这么一出,很像在为之后的行为做铺垫,或许,他盯着的,也是衙署里的东西。 过了半晌,梁眠带着一份卷宗回话,“苏探事,那几支秸秆也有眉目了。” 卷宗上记录的是开明坊内的田地情况,坊内田产并非全是坊中居者持有。 大部分都在坊外人名下,这些田产主人的名字都眼生,但有些姓氏,发散一下倒是能和朝中一些大臣关联。 不过天下同姓之人不知凡几,这般推测,难免有失偏颇。 “秸秆是怎么回事?”她问。 梁眠:“这几支秸秆看上去都是麦子,但其中有一支像麦子却不是麦子,我等专程问了城外庄子上的熟手庄头,庄头也说不上来,只说……还有一种可能,就是这麦子没有长熟,天生缺了养分。” 虽然有这种可能,但她觉得,或许另有乾坤。 正想着,有宫人来传话,说皇后殿下召见。 苏露青交代过梁眠继续查探,而后跟随宫人,前往立政殿。 才一进宫门,就看到秦淮舟从里面出来。 苏露青下意识顿住脚步,秦淮舟也在对面停下,问她,“我正要去乌衣巷询问马孚,不知苏探事可方便?” 苏露青往立政殿处看去一眼,皇后召见,不知会说些什么,又听秦淮舟说,“我还要往御史台去,恐怕不能等太久,你若不方便,可否派一位心腹之人代为旁听?” “也可,你拿着我的腰牌,去找梁眠,里面的人不会为难你。” 秦淮舟接过腰牌,“多谢。” …… 从进立政殿开始,苏露青总觉得心神不宁,好像自打那块腰牌递出去,有什么就失了控。 等她一出立政殿,立即匆匆赶回乌衣巷,听闻秦淮舟已经离开,她径直往书房走去。 梁眠见状,跟上来说,“苏探事放心,秦侯那边,属下时刻跟着呢,秦侯只去见了马孚,问了些他家中的事,然后就离开了。” “家中事?马孚都说了什么?” 苏露青推开书房的门,环视一圈,一切与她离开时无异。 梁眠将之前的对话大致重复一边,苏露青听着,都是些她已经掌握的信息,但不知秦淮舟问这些平常事,是要做什么。 才坐下没一会儿,又有人来秉,这次是鲁忠找她。 她猜鲁忠应该是听说了马孚等人招供的事。 离开书房时,忽听窗边有一声响动,她折回去,推开窗子。 窗外一片寂静,大概是她多疑。 在她走后不久,紧闭的书房门忽地从外面打开,秦淮舟从外面进来。 目标明确,直奔书案, 从一摞卷宗里找出一份来,精准翻到中间一页,小心的自上面裁下一块纸张。 做完这些,他将卷宗恢复原样。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46节 顺手把一对歪了的镇纸整整齐齐摆好。 刚走出几步,忽地又折回来,飞快的把镇纸按原样摆回去。 一上一下,一正一歪,虽然看起来凌乱又别扭,但至少不会被她察觉有人动过。 随即屏住气息,像来时一般,悄然离去。 第36章 第36章 鲁忠是给她报喜的。 冬日里寒风凛冽,鲁忠的这间屋子摆着的炭盆比别处更多,而他身上还披着件厚氅,看上去一副病容。 “……咳咳……还没恭喜苏探事与秦侯喜结连理呢,陛下爱惜,才成了这么好一桩婚事,听说陛下还赐了苏探事一座大宅,若有机会,咱家也想登门拜访呢。” 苏露青又听他东拉西扯说了一堆夸赞的话,跟着恭敬应和几声,口中说着些诚惶诚恐的话。 但心里清楚,鲁忠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么多,前面这些道贺家常,都是铺垫。 果然,鲁忠朝身边使了个眼色,随侍在身旁的干儿子立刻捧来一份文书。 “使臣案判决下来了,此案是你负责的,结案得很漂亮,宫中有旨,擢你为提点乌衣使,”鲁忠随手抽出文书,递给她,脸上带着笑,“重点不在这儿,你的阶品会按云骑尉算。这可是宫中难得的恩典,咱们乌衣巷,上上下下,能捞到云骑尉的可不多。” 云骑尉属正七品,鲁忠这个统领乌衣巷的都知使君,阶品也才到奉议郎,是从六品。 如今只是一桩使臣案,就让苏露青一跃有了官阶,难怪鲁忠会有此感慨。 苏露青接过任命文书,神态不卑不亢,“全仗使君提拔。” “苏提点太客气了,我这点儿能耐,能提拔什么呢,苏提点这不是折煞咱家嘛。” 鲁忠从坐榻上起身,走到苏露青身边,状似慈爱的拍了拍她的肩,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每一下都拍在了她的伤处。 “苏提点如今圣眷正隆,以后这乌衣巷么,迟早也要交到你手里,咱家真是为你高兴,”鲁忠说着,忽然往干儿子那边看一眼,斥道,“这么没眼力价儿,苏提点来了这么半天,连茶也不奉一盏。” 其中一个干儿子连忙弓着身退出去,准备奉茶。 苏露青忙道,“多谢使君抬爱,只是下官还有些公务没有处理,使君若是没有其他吩咐,下官就先告退。” “不急,”鲁忠摆摆手,示意她坐下,这时候茶也端上来,苏露青端起茶盏浅啜一口,鲁忠这儿的茶出自宫中,俱是上品,里面又添了诸如桃仁橙齑等佐物,口感很是清甜,跟着听到他说,“千秋节就要到了,到时候宫中定是要大办的,乌衣巷照例会负责一部分御前守卫,这件事交给你去办,莫要出乱子。” “使君放心,下官定不辱使命。” “你办事,我肯定是放心的,”鲁忠往窗边一盆花处走去,摩挲着枝叶,状似不经意地提道,“我听说,从总衙送过去的那几个犯官,全都招供了?” 这件事已经不是秘密,苏露青点点头,“是。” “既然都招了,那就别再耗着了,把案子结好,送去御史台,该怎么定罪怎么判决,都交由御史台去判。” 鲁忠叹了口气,“咱们乌衣巷这点儿地方,但凡多押进三五个,连牢房都不好排,更别说什么时候又要押进犯官。早前的案子既能送走,就快些送走吧。” 苏露青面有为难,“使君有所不知,这几人的口供太过雷同,似乎有串供嫌疑……” 鲁忠似有不悦,“人既然都到了乌衣巷,那就只有招或不招这两种结果,招了的,按流程定罪,没招的,再继续深入着审。那几个人,本就有谋反之嫌,口供相似,又有什么稀奇。” 鲁忠说到这里,缓和下语气,“这案子耗时太久,宫中已有微词,如今他们既然都招供了,正好赶在陛下千秋之前,咱们把案子利落一结,底下人少桩差事得个轻松,上头看到结果也能满意。说不定帝后一高兴,给你这提点的官职再提一提,何乐而不为呢。” 之后也不给苏露青反驳的机会,直接拍板,“就这么办,你让底下人把口供都整理好,让他们画押,叫……” 鲁忠从旁边候着的一溜干儿子里,指出一个人来,“长礼,你同苏提点去一趟,东西都整理完,你就去御史台。” 苏露青见状,没再坚持,点头自去准备。 …… “……苏提点,人,真的要交出去啊?”梁眠悄悄溜出来问苏露青。 苏露青先看了一眼不远处盯着人整理口供的长礼,那是个年轻的小黄门,应该是才到鲁忠身边,很得鲁忠重用。 “总衙发了话,又专门派人来盯着,不交也不行。” “但……”梁眠张了张口,“那几人的口供不是都有问题,如今还没有查明啊。” 直接这么送去御史台,等判决结果一下,日后就算查出来了,也没可能再翻案。 “马孚这两日精神如何?”苏露青忽然问。 “啊?精神?” 梁眠愣了一下,猛然反应过来,“啊……不太好,总爱胡言乱语,每次胡言乱语的时候,还会吐白沫!” 苏露青缓步往书房处走,“这样的人,如何交给御史台?万一他途中发生什么不测,谁能说清他是因自身犯病而出事,还是经手的人做过手脚。” 梁眠飞快应道,“有道理,属下这就去盯着些,千万不能让人在到御史台的路上出事。” 没过多久,有亲事官来报,说犯官马孚旧疾复发,病情加剧,险些出事,特来请示是否要将人转去御史台。 “这……”苏露青看向一旁的长礼,“此事小使君应该也知道吧,总衙将这几人送来以后,其中有个叫马孚的,时常惊厥,不过我想,他惊厥惯了,事后总会清醒,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不会耽搁使君的吩咐。” 长礼皱了皱眉,似是为难。 苏露青看似帮忙想法子,“或者,先将其他人连同口供转去御史台,等马孚稍好一些,本使亲自带人送他过去?” “苏提点,此事我需得回总衙与使君说明,还请苏提点见谅。” 苏露青点点头,“应该的。” 过不多时,总衙那边回话,先让医官稳定住马孚的病情,之后再议。 “呼……还好没事儿,”梁眠松了口气,把之前整理起来的卷宗等物送回给苏露青,“苏提点,医官都是自己人,应该能拖上一段时日。” “嗯,这几人的家眷,可有下落了?” 梁眠叹了口气,“他们就好像人间蒸发一样,如今尚不知道他们究竟去了何处。” “没有出城?” “应该是没有,”梁眠摇摇头,“各处城门都派人仔细询问过,都说没有印象,我等也出城探寻过,临近村落也都没有听说过有什么告状的犯官家眷。” “他们的家中……也没有?” “这正是最奇怪的,”梁眠回道,“马孚这些犯官虽被缉捕,但因不曾定罪,还未累及家人,府中一应运转照常,早些时候,他们家人都还在城中活动,但近半个月,家里的人忽然就不见了。” “所有人?”苏露青暗觉奇怪。 “那倒不是,仆从还在,只是妻儿不知所踪。那些仆从不明情况,主人失踪时,又没见过任何异常,心有狐疑不敢明说。因着他们都是犯官家里的人,怕贸然报官,反被府衙关进大牢,就一直这么等着。” 苏露青将这话在心中思索一阵,半月之前,这些犯官家眷突然失踪,时间是在使臣案前后,当时马孚这些人还没招供。 先前她以为,马孚等人的招供,与使臣案的结果有关,如今想来……未必全是如此。 又或者,他们原本准备过两份口供,要等使臣案结果出来以后,再决定用哪一份交差。 想到这里,她道,“秦淮舟问询马孚的时候,都问过些什么,你再重复一遍。” …… 放衙时又已入夜。 苏露青回府时,女官贺兰枫照旧等在门口,先恭贺她升官,然后禀道,“秦侯还不曾回来,饭食已经热好,苏提点慢用。” “他没回来?”苏露青有些意外。 难道是屈府那件案子有了新进展,就算没有那把钥匙,他们也找到了新线索? 想到钥匙,便想起林丛来回禀的话。 长安县衙这两日有新县令补缺,屈靖扬生前所用的东西,正被整理起来,分批送去靳府,由靳贤这个女婿处理。 也因此,有些东西早已经送入靳府,林丛在仅剩的器具里面不曾见到有带锁的。 看来,要寻个机会,再去靳府找上一趟。 吹灯就寝。 意识正朦胧间,猛然察觉到身侧有人接近。 锦被扬成一张盾的模样,顷刻间遮天蔽日,她翻身抵住锦被之下的人,手中握一支就寝时下意识带进帐内的发簪,如同握住一把匕首。 簪尖对上猎物的眼睛,是威慑,也是观察思索的时机。 屋内没有再亮起灯,月光从窗外小心翼翼渗进来。 被按住的人叹出一口气,七分无奈三分庆幸,勉强抽出被按住的手,伸出锦被,“……是我。” 苏露青眨了下眼睛,对上那人略显无奈的目光。 又忘了。 她撑起身子,随手将发簪塞到枕头下,揭回自己的被子。 “你怎么不点灯烛?” 秦淮舟神色复杂的扭头看她一眼,这算不算……恶人先告状? 又顿了顿,才道,“我点起灯烛,你能保证不从帐内窜出来?” 看她这两次的反应,明显是连睡梦中都不得安生“”。 “你又没试过,怎知我会?”苏露青缓缓呼吸几番,拥着被子坐好。 忽见秦淮舟朝她伸出手。 “什么?”她奇怪。 “发簪,”秦淮舟补了一句,“夜还长,难保有人不会再突然惊起。” “你还怕这个?” 说是这样说,苏露青还是将发簪从枕头下取出。 不过没有交到他手上,而是顺着未拉起的帷幔,掷出去,“当啷”一声,精准的落到妆奁边。 身侧的人沉默片刻,忽地起身下地,不知要去做什么。 灯火倏地亮起,将幽暗房间照亮,秦淮舟去而复返,手上拿着药罐。 神色自若,“既然醒了,就上药吧。” 她看出去一眼。 已经就寝歇息的人,摘了网巾,松了发髻,一头乌发自然垂落,有几绺随着起身俯身的动作,滑到身前,又偶然被衣领挑开几缕,堪堪被刮住,停在一片玉色中间。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47节 被看的人对此稀松平常,只抬手,随意撩开,继续往她这边望。 苏露青判断一瞬,回绝,“上过了。” 说着就要躺下。 但有人快她一步,行动是不容拒绝,态度是公事公办,“你自己上的,难免有疏漏之处。” 药被提前挑出来,秦淮舟接着对她说,“衣服,拉开些。” 衣襟拉开,后肩处的伤痕依然醒目,不过恢复的还算不错,再上几天药应该就差不多了。 苏露青坐在帐内,身后正给她上药的人与她的距离是前所未有的近。 手边没有桌案做支撑,她随意抱膝坐着,时不时回头,看他挑出药的动作。 终于,被看的人忍不住出声,“看什么?” 苏露青张口就道,“你这两日这么殷勤替我上药,事出反常,我心中不安,打算看看,你是不是往里面添了什么砒霜鹤顶红。” “……” 她听到很沉缓的一道呼吸声。 之后秦淮舟才道,“……听闻军中伤情最重者,不是拼杀时被击中要害的伤兵,也不是积年伤病累积的顽疾,而是不经意挨上又不曾仔细处理的轻伤,耽搁了最合适的处理时机,伤处发炎溃烂者十有九中。” 意思就是,你想多了。 苏露青听出他的意思,冷笑一声,“多谢你的未雨绸缪。” “举手之劳。” 屋内静了一瞬。 苏露青背对着他,问,“你之前说,马孚之妻敲过大理寺门前的鸣冤鼓?” “嗯,”很轻的一声,从身后传来。 “什么时候的事?” “大概半月前。” 半个月前,正是马孚等犯官的家眷接连失踪的时候。 “她敲完鼓,不等里面的人出来就作罢,那她是自己走的,还是被人带走的?大理寺门前值守的人,难道谁也没注意到?” 这次,身后之人沉默的时间比之前长了些,半晌才答,“她敲鼓的时候,和清早的街鼓几乎重合,衙署大门还未开,门前值守的差役是看到鸣冤鼓的鼓槌被动过,才知道方才有人敲过鼓。事后问及那个时间经过此处的*人,通过衣着特征比对,打听了几日,才知道那位是马孚之妻,韩嫦。” 顿了顿,跟着提起,“我听说,乌衣巷打算往御史台转交一个案子,但在转交途中,乌衣巷里出了岔子,于是本该结案上报的流程也被迫中断。这个岔子,就是马孚吧?” 苏露青闻言,回头看他一眼。 如果两边要查的线索有重合,秦淮舟自然会着重关注马孚的事, 想了想,她以问作答,“你突然盯着马孚,是因为靳贤?” 屈府失火疑案,如今首要嫌犯便是靳贤。 只是如今一切证据都没有直接指向,靳贤在外人面前演了那么一出亲情似海,也天然为自己做了个护身符。 若贸然将他与凶犯挂钩,于朝中都会有微词。 她奇道,“那么多犯官,个个都不简单,这个马孚有什么稀奇之处,能让他在你的人选中脱颖而出?” “马孚是国子监学子,春闱时,他向往御史台,几次拜访靳贤,因此成为外人眼中,靳贤的门生。” ……春闱及第之后,马孚被选入门下省,成为右补阙,去衙署报道那日,他似乎也带过一份礼物,前往靳府。 但在靳贤的门生名单里,却从未出现过马孚的名字。 关于马孚的桩桩件件,如今被整理成页,放在苏露青的书案。 梁眠跟着开口,“马孚如今被单独关在地牢,对外说是医官的意思,总衙那边派长礼来看过两次,我们的人应对及时,让马孚当着长礼的面,‘犯’过一次惊厥,长礼亲眼看过,应该是信了。” 苏露青翻过这些记录,又将这几人的卷宗重新翻过一遍,目光仍落回到马孚的卷宗上。 昨夜,秦淮舟没有说太多,这人有原则得很,大理寺查到的东西,绝不会多透露一个字,更何况他防她防得什么似的,即使漏些消息,也是为了找机会从她这儿再捞些线索回去。 但,能让他专门盯上,为此还专门到乌衣巷来问询的人,都不会是闲子。 既然他是通过靳贤瞄到的马孚,那这个案子的案眼,或许就在此人身上。 只是她如今能从马孚身上挖到的东西有限,若是能找到他的妻子韩嫦…… 想到这里,便根据昨夜秦淮舟说过的韩嫦那日的特征,交代给梁眠,让他去查。 …… 千秋节即将到来,元俭要在宫中设宴,宴请群臣。 这几日宫中为此事忙碌不停,苏露青也与宫中禁军配合,安排好御前的布防。 千秋节要做好准备,不能有失,原本要查的线索,也同样刻不容缓。 开明坊田地有了新进展,经过多日探查,苏露青得知,开明坊内一共有三条暗道出入口,均通往玄都观“禁地”; 坊内大半田产看似分散在不同的人手中,但这些田都有一个统一的代理,虽没有明确证据指向,但大概已经能确定,这个代理者就在玄都观中。 至于这个人究竟是谁,还需要进一步探查。 “其实如果能找机会将这田地弄到手,哪怕就一块田,应该也有机会接触到这个代理者,只是……” 梁眠满是苦恼,“我装成商贾去探过口风,开明坊里的田地非常紧俏,大部分田产背后都是大户,没有要卖的必要;零散田地为坊内居者所有,他们将这里的田看的比命都重,轻易也不会出手。” 苏露青想到曾在地道中听到的话,猜想: 除非是哪块田的田主出了问题,必须立即脱手,撇清关系,否则,这里的田就是一块肥肉,咬住了就不会松口。 虽说她也不是不知道还有谁持有开明坊里的田,但…… 秦淮舟为查案买来的田,能轻易就分她一块么? “还有一件事。” 忽听梁眠说,“这两日,有人在用整支麦穗做祭品,说是等祭礼那天,拜星星求吉兆。虽然准备祭品的人没有明说,但听起来,有些像天星教。” 苏露青问,“都在哪个坊中出现了?” 新兴的教派分布都很零散,最初多半只在熟人之间传播,之后再口口相传,吸纳更多教众。 “来庭坊。” 来庭坊……与东宫一坊之隔,这个新教派的兴起之地,竟然在这边? 这样想着,信手抽出记录有开明坊内田产主人名单的卷宗,翻到一页时,她忽地愣住。 这页缺了一块。 缺失的地方记录的是疑似与朝中官员有关的田主名字,这些人里,乌衣巷查了一部分,暂时还未查出异常。 她的书房,除了梁眠几人会出入,并不曾进过别人,除非…… 她想到一个可能: 秦淮舟假借问询马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潜进她的书房,撕走了这部分名单—— “……的确如侯爷猜的那样,长安县衙这几日已经把屈靖扬生前所用的器物全数转交到靳府,包括他书房里那些匣柜。下官暗中扣下了一个匣子,匣上带锁,应该需要一把钥匙,只是如今缺少钥匙,那匣子做工精巧,没能砸开。” 秦淮舟听到这里,忽然问,“我不是给过你一把钥匙?” 尹唯也愣了,“恕下官愚钝,不知侯爷是何时给下官的钥匙?” “乌衣巷苏探事来的那日,我给你一块包好的巾帕,那里面有一把钥匙。” 尹唯又愣了愣,直觉不妙,“可是……下官小心护着那巾帕,一直到回去以后才打开,里面除了沾上些污迹,并无其它啊……” 上当了。 秦淮舟心里猛然浮起一个声音。 晚上便是千秋节宫宴。 秦淮舟想着钥匙的事,进宫时,特地在永安门处停下。 这个时辰,她大概也要从乌衣巷那边出来了。 宴上不好问,若等回府再问,她定能察觉出端倪,挑些搪塞之词胡乱回答; 不如就趁着进宫这条路,问她个措手不及。 只是左等右等,不见通明门内有人出来。 又过了一会儿,阆国公宁苡奉在一众大臣的簇拥下走来。 看到秦淮舟,便问他些老秦侯的近况。 秦淮舟一一作答。 似是察觉到秦淮舟总是心不在焉的往通明门那边瞄,宁苡奉会意,看似是对左右随行的同僚说,其实更像在打趣秦淮舟。 道,“哦……看来秦侯在等一位重要的人同行,我等就不要在这里耽误人家年轻人了。” 秦淮舟微抿了抿唇,沉默着目送宁苡奉进入纳义门。 再次回身往通明门内看。 已是黄昏,天边层云尽染,廊道上,宫人已开始点起灯笼。 灯火和黄昏的最后一点余晖交织在一起,仿佛日落之前的漏刻,无声催促月升。 ……这个时辰,连宁公都已经入席了,她怎么还未出来? 第37章 第37章 两仪殿一带燃着无数座高矮不等的多枝灯,方圆数丈范围内亮如白昼。 元俭在这里设下千秋宴席,五品以下的臣子也得到恩典,进宫参宴,两仪殿外的广场上摆了无数张巨大食案,众臣围坐其间,漫声闲语。 苏露青早早就到了两仪殿。 林丛来秉过值守情况,乌衣巷众人分布在两仪殿内各种隐蔽之处,大殿梁上也有人藏身其中,严防种种意外。 “……来庭坊中一切如常,那些天星教教徒只是在院中搭了处高台,供奉麦穗,等待夜晚吉时拜星星。”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48节 快到开宴的时辰,苏露青最后确认一番,进入两仪殿内。 她的阶品原本不够进两仪殿,但宫中特赐她入两仪殿宴席,光禄寺安排坐席时,便也直接将她和秦淮舟安排在一处。 殿内众臣基本已经就位,苏露青走到自己的坐席处,意外发现旁边的位置还空着,秦淮舟竟似有迟来之嫌。 问及身边引路的宫人时,宫人似乎也很诧异,“……秦侯大概就快到了,苏提点请先落座吧。” 苏露青沉思着坐下,往殿外方向看,暗道他竟然也有迟到的时候,难不成大理寺内事情太过棘手,让他一时间抽不开身? 想到这里,便又想起白日里发现被撕了的那页卷宗。 心中不免冷笑连连。 又过不久,有宫人引着来人坐到身侧,挟着一身寒气,倒像是在外面吹了一阵冷风似的。 她偏头看过去,正巧秦淮舟也看过来,目光相对,又双双别过头去。 开席的时辰也到了。 帝后被宫人簇拥着步入殿内,众人见过礼,便有礼官上前,严谨的引导席间礼仪。 酒过三巡,舞乐调子一转,从方才的庄重,转为轻快活泼。 菜肴一道一道如流水般端上,席间节目诙谐有趣,众人也不再如方才那般严肃,有人吃酒看殿上表演,有人与邻座闲聊,帝后也频频与身边近侍近臣闲话,周遭氛围变得更加轻松。 除了苏露青这边。 成婚后,这还是她第一次和秦淮舟同桌而食。 与这几日的同寝不同,同寝时,总归已是深夜,熄灭烛火,只需要闭上眼睛睡觉,睡前那些言语相激就不用再分出心神防备,等一觉沉沉到天亮,大家又各走各的阳关道。 但在今夜的宫宴上,两人同坐一边,持杯弄盏的间隙,时不时就会碰到对方,像团稍不注意就找不到线头的乱麻。 终于,在她又一次端起酒杯,宽大衣袖擦过秦淮舟的衣摆,被他腰间垂下的躞蹀勾住,动作一滞时, 听到秦淮舟低低问她,“你一直在两仪殿?” “怎么?”她同样低声反问。 跟着听到秦淮舟沉沉泄出一道呼气声。 “……没什么,只是问问。” 过了片刻,又道一声,“恭喜。” 顺着秦淮舟的视线看回来,她如今已经换上了一身绿官服,想来他这声恭喜,是指她升官。 点点头,“承你吉言。” 殿上舞乐又换了新的形式,彩绸飞舞如流云山岚,在炫目的彩绸之间,苏露青余光里忽然瞥到一抹特别的亮色。 不属于殿上的任何一段彩绸,也不像为了配合舞乐飞出的花瓣,更像是……天边划过的流星? 她随即看向殿外。 禁卫在周遭严密值守,乌衣巷众人也未有异色,似乎她刚才看到的情形,只是一瞬间眼花的错觉。 收回目光时,忽然发现秦淮舟看着她,但又欲言又止的。 “你想说什么?”难得看到他有如此神色,倒是让她好奇,他之后究竟会说什么。 秦淮舟语气稍淡,“没什么,苏提点如今官运亨通,想来很快就能服绯。” 席间有宫人随侍在侧,或是替他们斟酒,或是将一道道菜肴夹到他们手边的碟内,距离虽不近,但说话声难免会落入他们耳中。 苏露青了然,转头向殿内舞乐看的时候,不经意扫到秦淮舟的眼眸,殿内灯火灿灿,他眼中映着通明灯火,流露出与平日截然不同的神采。 不过…… 他不说,她倒是突然想问。 如今宴上其乐融融,人处在这样的环境下,也会随着这样的环境放松。 看情形,那页卷宗已经被他撕下一段时间了,新鲜的线索就要立即去查,说不得现在他就掌握了什么她还不知道的消息。 不如趁着这会儿,他心神不定,她趁机出招,问他个措手不及! 这样想着,在宫人又要替他们夹菜时,她稍稍抬手,止了宫人的动作。 这时候有伶人连翻数个跟头,翻到殿中,热烈鼓点随即敲响,一开始就紧张昂扬的节奏,立即吸引大多数人的目光,急促的鼓点也天然牵引住众人的心绪,此时不论脑海中思索着什么,都会时不时被伶人的表演吸引,下意识投去目光。 就是现在。 苏露青拿起案上公筷,随意拣了一样菜肴夹起,搁到秦淮舟面前。 这一幕刚好被元俭看到。 热闹席间,年轻的臣子相处融洽,看夹菜的动作,自然又亲昵。 元俭看着座下这一对璧人,欣慰的和身边的孟殊说: “苏卿和秦卿真是伉俪情深,羡煞旁人。这桩婚事,朕还真是做对了!” 孟殊顺着他的话也看过去。 看到苏露青夹过菜后,秦淮舟也面容柔和的牵起唇角,抬手正替爱妻捋顺鬓边散落的碎发。 这才也放心的笑叹道,“陛下慧眼,没有看错人。” 然而在无人察觉处,苏露青借着给秦淮舟夹菜的机会,挨近他一些,冷声质问,“那页卷宗,你撕的?” 秦淮舟抬起手,假意温柔的整理“爱妻”鬓发,借着衣袖的遮挡,同样冷笑连连,“那把钥匙,你偷的?” 苏露青:“是你自己没有收好,我不过是将险些掉出的钥匙拿稳了些,” 秦淮舟:“嗯,我敲门了,你不在,事急从权,只好先提前借用一下,再来请罪。” 互相得到对方肯定的反应,两人同时扭过头。 虚伪! 胆大包天! 伶人的鼓点急促昂扬,不愿公之于众的话和着鼓点次第传到耳边。 “屈靖扬的东西如今都在靳府,即使拿了钥匙,也是无用。” 苏露青转回目光,笑意未及眼底,“想骗我交还钥匙,这个理由,太过儿戏了吧?” 秦淮舟缓声道,“我的意思是,即使你有办法潜入靳府,也未必找得到能用它打开的锁。” “什么意思?” 苏露青略一思索,“你不会是想告诉我,东西已经在大理寺了吧?” 秦淮舟没有直接回答,目光落向伶人那边。 在伶人的对面,坐着御史台的一干人,里面并没有靳贤的身影。 之后才接着道,“今日千秋宴,靳贤以热孝在身、恐冲撞龙体为由,告罪在家。 听说他命人在府中收拾出一间空屋,专门放置屈靖扬的遗物,这两日,他都在那间屋子里,睹物思人。 屈靖扬真正的尸身被他领回,他只要稍微查查,就知道缺了什么,恐怕那些东西,即使没有钥匙,也已经被他找过一遍了。” “所以,”苏露青肯定地道,“必须有钥匙才能打开的东西,在大理寺。” 秦淮舟眼眸微垂,浓长睫羽挡住两旁照来的灯火,眼中神色看不分明。 半晌,道,“既然如此,苏提点还要做无用功?” 苏露青一哂,挑眉看他,“哦……原来是威胁。” 她直直看住他的眼睛,审视的目光比灯火更亮,“你既然说了这么多,只为让我放弃钥匙,我想,关键还是你打不开那东西。” 靳贤既然把自己关在“遗物”房中两天,说明他已经将能打开的带锁的东西全都开过了,但没有找到他想要的,所以才会让长安县衙继续整理屈靖扬用过的“遗物”,送到靳府。 而大理寺拿到了一样东西,却迟迟没进展,说明那样东西除了用钥匙,寻常方法很难打开。 “……开明坊田的田产主人,有些值得深交。” 秦淮舟换了个话题,迂回深入。 在伶人逐渐弱下去的鼓点里,他拦起衣袖,执公筷,夹了一块精巧的红酥给她。 借着这番动作的掩护,飞快说道,“开明坊内外泾渭分明,若想与这些田产主人打上交道,唯有在田里下功夫,结识他们的庄头把式,否则,任何生面孔出现,都会打草惊蛇。” 苏露青执壶替他添满杯中酒,“秦侯这一招慷他人之慨,是不是用错地方了?” 田产主人名单是从她这儿拿的,想要她手里的钥匙,又放出这等甜头儿。 “真是没有诚意啊。”她表示拒绝。 酒杯握在秦淮舟手中。 今晚宴上饮的是蒲桃酒,杯是夜光杯,执杯的手如玉,酒液倒满时不慎洒出一些到他手背,玉色晕染酒红,被刺目灯火晃过,润而又润。 握着夜光杯的手紧了紧,如玉指骨稍稍泛白。 满杯酒盏被稳稳端起,秦淮舟饮下几口酒,唇边沾染一抹酒痕。 杯沿离唇,掩住酒杯的衣袖却未放下,他动作顿住,似在回味酒意,话音低低的传出,“我的那块田,曾与屈靖扬有关。” 屈靖扬这个名字,当即引来她的兴趣。 “这块田,我要一个名正言顺出现在其中的身份。” 田是秦淮舟以富商裴郎君的身份买下的,自然也只有裴郎君的“家人”才能名正言顺连上关系。 秦淮舟眸光微凝,这样一来,她必然也要时时前去开明坊,但坊中能追查的线索只有那么多,必然会有被她先手的可能。 “如何?” 苏露青看他眼中的为难挣扎之色明显到藏不住,兴致盎然,这次甚至替他夹了一块缠花云梦肉。 “如何选择,全看大理寺想何时结案。” 这话看似把主动权交到他手里,实则…… 秦淮舟在心里叹了口气。 也是威胁啊。 正思忖间,忽见殿外划过一道火光。 火光如流星,“嗖”一声直奔两仪殿而来,速度之快,仿佛天边落星。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49节 “护驾!!” 殿外禁军冲进殿内,堪堪挡住那道火光。 流火撞在盾上,声音有些脆,随即火星四溅,掉在殿内青砖上,在砖石上熏出一块黑色。 这一番变故来得突然。 元康健和孟殊一左一右护住元俭,俱是惊魂未定。 “陛下可有受伤?” 禁军统领随即进殿,抱拳请罪,“末将失职,还请陛下降罪。” 苏露青已经起身,往之前那流火掉落的地方走去。 近距离查看,那东西像是一只箭簇,飞来时或许是箭簇沾了火,又因为速度快,在夜色里看着就像天边坠星。 但这火又不似寻常火油,箭簇不过拇指大小,其上携带的流火竟带着要把砖石烧出个窟窿的架势,熏黑之处隐约有浅浅凹痕,指尖触在凹痕上,随即感到一抹灼人的刺痛。 她飞快的收回手,见指尖泛红,像是灼伤。 上首的元俭已经平复过心情,问过禁军统领殿外的情况,并未立即治他的罪,而是看向苏露青这边,“苏提点,可看出什么了?” 苏露青起身,恭敬回道,“陛下,此物只是箭簇,只因沾了火油,射出以后才会被人误以为是流星。不过箭簇寻常,火油……似乎不是寻常火油,下官不太清楚军中是否有此种火油,还需请大统领一同查看。” 元俭朝禁军统领厉温使个眼色,厉温连忙过来查看,然后飞快回禀,“陛下,箭簇上沾的火油与军中火器相似,箭簇上没有标记,像是私铸。” 千秋节上有人私铸箭簇,用与军中火器相似的火油涂抹箭簇,射到宫中…… 苏露青将箭簇上的火油擦去一些,忽然注意到被火油遮盖的地方,似乎露出一些刻痕。 “这上面有字。” 箭簇凑到灯下,借着灯火光亮,看出上面的小字。 “天星摇,世出妖。” 是天星谶流言的那句谶言。 天星谶原本只在民间悄然流传,朝中虽有耳闻,但并未有人当真,只将其视为“非大雅之言”。 这是第一次,天星谶言以夜落流火的方式,公然出现在朝堂之上,甚至,明晃晃落在皇帝眼前。 这无疑是当众打了皇帝一个耳光,还是在皇帝自己的生辰宴上。 大臣们的脸色都很难看,但元俭本人却看不出喜怒。 他甚至面色如常的饮尽杯中酒,让元康健从一盘炙羊上多剔几片炙肉下来,惬意享受一番美味。 然后,他不顾众臣的反对,不曾更改流程,依然走上承天门楼,抓起一捧又一捧“千秋喜钱”,抛向等候在承天门外的百姓。 将千秋同寿的祝福,洒向自己的子民。 散席时,苏露青毫无意外的被元康健叫住。 千秋宴上夜落流火,元俭将这件事交给乌衣巷来查,务必查出射出箭簇的人,以及整件事后的主使。 旨意下来后,苏露青当即带人查验两仪殿周围。 同时从厉温的口中得知,那枚箭簇流火是从东南方向而来。 流火箭簇射进两仪殿,厉温难辞其咎,已经告罪停职,禁军统领一职由厉温的两个副将暂领,等真相水流石出之后,再行处置。 为了让自己脱罪,厉温对乌衣巷的调查很是配合,一个晚上都陪同在侧,他所率的禁军奉命协助乌衣巷,厉温因此带了一队人,在苏露青的指引下,前去来庭坊。 “……来庭坊内暂时并未发现有私铸铁器的地方,那座为祭祀临时搭建的高台,我等也专门查看过,高台上只有几颗麦粒,没有发现火油之类的痕迹。” 梁眠将结果告知她,跟着又说,“厉温统领还在带领他的人在来庭坊各处搜查,来庭坊不大,如果私铸地点在来庭坊内,到天明时,差不多就能查出结果。” “那几颗麦粒,带回来了么?”苏露青问。 “带回来了,”梁眠正从怀里往外掏东西,闻言加快了速度,将两块巾帕小心翼翼摸出来,放到桌上,“这几颗麦粒看起来有些不一样,我凭感觉分开的,苏提点你看。” 梁眠说着,先将其中一个打开,巾帕大概是仓促之间一分为二,边缘有凌乱的线头经纬,里面包着三五颗麦粒。 “这些上面带壳,但另外有两颗,像是脱了壳的。” 第二块巾帕打开,里面果然有两颗像是脱壳的麦粒。 苏露青分别拿起一颗,在灯下细看。 带壳的麦粒青中有黄,另一颗无壳,浅黄,乍一看与前者无异。 “只有这些?”她问。 梁眠点点头,“这些应该都是从麦穗上掉落的,他们祭祀过后,收了麦穗。” “祭祀的人呢?” 梁眠摇头,“如今还不清楚,那座祭台,听说是一夜之间出现的,之后只有传言,却没有看到具体什么人,我想……这应该也与天星教是新兴起的教派有关,知情者都是熟人,在不确定外界态度的情况下,他们不会主动暴露身份。” 苏露青看着两颗相似又不同的麦粒,“再查。” 到天明时,厉温也回来了。 来庭坊内暂时还未查出有私铸点,若要再细查,只有到坊内居者家中,他没有手令,只能暂时回来复命。 “眼下不管是追查还是按兵不动,我等都很被动。” 厉温一想到昨夜的情形,就头疼,也不知道自己这禁军大统领的位置还有没有得坐,如果做不成了,命能不能保住…… 跟着道,“不过能铸造这种箭头的地方,不会是寻常铁匠铺,打制的声音也会很明显。来庭坊那一带我亲眼看过,除非他们的私铸点是在地下,否则绝对会引来左邻右舍的注意。” 听到这里,苏露青想起玄都观那处禁地。 玄都观内有通往开明坊的暗道,又有动工修缮为幌子,足以遮掩这条暗道; 那么来庭坊内,会不会也有这样打着修缮动工幌子的暗道出入口? 通往真正的私铸地点? “我这就去查来庭坊内的动工情况。”厉温歇也不歇一下,踩着清早的街鼓,又出去了。 苏露青将那几颗麦粒反复对比过,再着人去问有经验的农人。 农人表示带壳的这种的确是麦粒无疑,但这种像麦粒又没有壳的,他不曾见过,不知道究竟是什么。 得到这个回答以后,苏露青觉得,或许这其中的玄机还在开明坊的田里。 …… “……这么久了,还没想好答案么?” 回府时又近深夜,秦淮舟已经熄灯就寝,听到动静,他披衣下地,点起灯烛。 苏露青梳洗好后没有往床帐那边去,只坐到桌边,等他的回答。 其实也不难回答,无外乎同意或者拒绝。 同意自是可以继续向下推进,拒绝的话么…… 那把钥匙,他肯定是拿不到了。 刚从帐内起身的人,此时寝衣规整,眼神清明,正襟坐在对面,开口回答之前,先问起千秋宴上流火之案的近况。 “嗯?” 苏露青似笑非笑看他,“你这么问,是大理寺阴差阳错得到了什么新线索,打算拿着与我谈条件了?” 对面的人睫羽飞快眨了几下,却是否认,“没有,只是此事关乎陛下,千秋宴流火堪比行刺,身为臣子,总要多关注一二。” “还在查。”苏露青用三个字结束这段话题。 然后继续追问,“你的答案是什么?” 她再次听到一声似是无奈似是决然的重重的呼吸声。 “……可以。” “那就明日吧,”她好整以暇看着他,“那块田,我要去看看。” 秦淮舟思索片刻,“既是富商身份,你就也是寻常的商户之女,富商之……妻,富商名叫裴砚,你……想个名字吧。” “那就阿昭吧。” “……为什么是这个名字?”他微微皱眉,似有探究。 她避开他的目光,起身随手去剪灯芯,灯芯不长,只剪下来一点儿,随口道,“什么为什么,要找线索……总不能叫阿找吧?” 秦淮舟也盯着灯芯看,闻言神思浅浅翻涌一瞬。 原来是这样么。 点点头,“随你。” 又见她忽地朝自己这边看来,神情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打算,身子不由得向后撤去一点,心中警钟敲响,“又要做什么?” “寻常夫妻,感情应该都不错,”苏露青打量他良久,“开明坊里的人,个个儿都是火眼金睛,你我总得练习点什么,好能瞒过他们的眼睛。” “练……什么?” 她起身走过去,站在他身侧,伸出手,即将触到他的手臂。 他僵了僵,身子坐得更直,被动的等着,像是不知道应该要做出什么反应。 “寻常夫妻大多亲密无间,在外面牵手、挽住手臂,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她用一种很平常的语气,说着夫妻之间“正常的相处之道”,说到一半,注意到面前人耳垂上骤然漫出的一点绯红。 她将手伸到他眼前,动作利落,毫不拖泥带水。 “想装的像,就要自然,不能露怯。” “你也不想被他们发现吧?” 第38章 第38章 “你说得不错,是该如此。” 夜又浓了几分。 烛火摇曳,照亮身前人的眼眸,暗色在烛光里翻涌,烛火映着玉容,衬得他更似蟾宫暖玉,化去一身清淡疏离。 话说完,他就着坐在桌边的姿势,仰头看她,“接下来,是不是应该这样?”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50节 带着暖意的手伸来,虚虚扶上她的,手掌边缘轻贴,身体的温度透过肌理相互传递。 手指挨上手指,轻描淡写的嵌入和收拢,手上因着极轻极虚的动作,迢递起些微的痒意。 像春日里蝴蝶扇动浅草,明明什么都带不起来,却又有什么因为蝶的振翅,悄然改变。 苏露青动了动指尖,微贴在掌下的手也跟着动了动。 她听着耳边流动的轻而紧的呼吸声,掌心向下,使力,压住那只手。 手指跟着弯曲,收拢,结结实实的抓着他的手,不带丝毫情和欲,仿佛与平时抓着马鞭,抓着笏板,抓着文书卷宗,没什么区别。 也许唯一的区别是,她抓住的这只手,会在被抓的那一刻向外抽离,在静室里传出极明显的一声肌理摩擦的声音。 “秦卿这是打算半途而废了?”她出声,看着他手上的动作,笑得意味不明。 被抓着的手停下抽离的动作,睫羽轻颤,扇落簌簌灯火。 再抬眼时,神情坚定,“不会。” 她正思考这两个字的意思,究竟是他不会半途而废,还是不会什么别的,忽然感觉到掌心贴来一阵暖意。 是他回握过来。 因为太过用力,她感觉到手掌相接处似有脉搏涌动,随着明暗交替的烛火一起摇曳。 她垂眸,去看两人交握的手。 因为双双使力,骨节泛白,指尖也泛白,灯火的光亮时不时泼在上面,像粼粼水面上几块突起的小岛,任流水冲刷,岿然不动如山。 周围随之升腾的是怪异的气氛,缠绵而针锋相对,目光盯准目光,互相都看进对方眼里最深处,然后挑衅,探寻,不避不让。 她轻笑一声,右手与他交握,左手抬上来,搭上他的肩。 “秦卿,坚持住啊。” 显得玩味的语气,像文火浅烘干柴。 “彼此彼此。” 客气的回应,于暗处蓄起奔雷。 薄的寝衣,瞒不过转瞬而起的反应,热意从肌理间跃出,穿透衣料,渗进衣料经纬之下。 她感觉到掌下触及之处,是肩骨的硬,和贴在肩骨之上,恰到好处的弹韧皮囊。 视线流转,她将他的反应恰然收进眼底。 掌下薄肌僵紧住,唇在微抿,端谨唇线随之变得平直,呼吸间萦绕广霍沉香,醒神和沉湎都欲拒还迎。 他看过来的目光里,有惑人情愫,又像碎雪扑火,茫茫。 她继续向他靠近,居高临下的迫近。 双眼依然紧盯住他的眼睛,像在观察,他会在什么时候开始退缩。 衣摆处忽地传来一点异样,烛火被风吹得跳跃一下,光影闪动,她诧异扭头去看,重心在这时候猛然被外力迁徙,眼前景象快速推移,秦淮舟的脸倏地近在咫尺。 他空出的手现在正握在她腰间,将她半锁着坐在怀中。 “……苏卿说的自然,可是要这样?” 声音有些低,像情人间的呢喃低语。 “秦卿学得很快,不过我认为,这样才更自然。”她不甘示弱,说*话间,又向前倾身。 因是坐在他腿上,倾身的动作仍带着居高临下的睥睨。 气焰嚣张,带着燎原之势,扑向暴露于夜色下泛着玉光的青竹。 呼吸扑在他耳边,声音同样压得低缓宛转,“你觉得呢?” 手下扶着的肩膀比之前更僵,拦在她腰间的手臂也紧了紧。 察觉到有人竭力强撑出的假象,像天明时就要散去的露珠,她嘴角扬起的弧度更大,依然停在他耳边,刻意轻缓着语气,带着笑意,“哎呀,秦卿,你太僵硬了……!” 得意的耀武扬威还没持续多久,手上忽然一空,原本还交握的手突然松开一只,揽住她的肩,另一只手向下摸索到膝弯,秦淮舟竟然直接将她抱起,起身时不忘侧身吹熄桌上灯烛,屋内顿时陷入昏暗。 月色在窗外不紧不慢踱进来,她听到秦淮舟重上一些的呼吸,视线随即卷进更暗处,重心反复颠改,她只觉自己像自湍急处坠下的一滴水,倏然落入静湖。 身下陷入软褥,她被他抱进帐内,床边帷幔被动作带的扬起,颈间偶尔划过一层刺痒,她探手去抓,发觉那是秦淮舟散落下来的头发。 毫无章法的作乱,去抓时,却又从指缝间溜走。 她仰面看他,挑眉,“秦卿,管管你的头发?” 俯身在上的人抬手从她发上一拂,她立即感觉发上一松。 秦淮舟抽走她用来绾发的簪子,用来挽起自己的,动作慢条斯理,语气认真诚恳。 “借用一下,苏卿应该不会介意吧?” “我看秦卿根本不是借用,是不问自取。” “苏卿说错了,在下只是虚心接受。” “诡辩。” “过奖。” 苏露青默了默,计上心头,挺身抬手,勾起还在上方的秦淮舟的脖颈,把人往自己这边拉。 秦淮舟反应不及,被她拉得一栽,连忙支起手臂,撑住身形。 只是这样一来,他的手刚好撑在她的两侧,俯身的惯性,使得两人呼吸近在咫尺,相互萦绕。 他想直起身,颈后的阻力牵着他,令他动弹不得。 眉头稍稍皱起,嗓音发干,“苏卿此举,是显自然,还是不愿露怯?” 眼睛适应了屋内暗度,便也能自然借着月色看清眼前人的面容,她好整以暇看他,手上维持着将他勾向自己的动作。 “看来秦卿没有做过卧底之事。” “卧底?” 颈后受阻,秦淮舟只能尽力维持一个并不那么得体的半悬空的姿势,手臂半曲着,撑在她身体两侧,如此并不省力。 缓了下呼吸,开口道,“卧底即如水汇湖海,叶落深林,我虽不曾做过,但也有听闻。” “秦卿这都是纸上谈兵呀。” 苏露青用空着的那只手同样从他的颈上划过,指尖在皮肤上轻挑,蜿蜒下划,最后险险停在他衣领边,有一下没一下的勾着他衣领边缘绣着的卷草纹。 听到他促然加重又克制回去的呼吸声。 然后才正色道,“是要让你相信,明日站在你身边的,是与你如胶似漆的妻子,对于两人间任何一点不经意的碰触……” 说着话,她忽然向上抬手,替他捋一下前额落发,“就像这样。” 指尖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挑过额发,顺势落在他眉间,蜻蜓点水的触上一下。 浸满笑意的话音同时响起,“……你都不该有丝毫异样,因为这就是你与妻子正常的相处方式,秦卿可领会了?” “多谢苏卿赐教,在下铭记于心。” 话音落,秦淮舟抓住她还在作乱的手,按回软褥上。 手掌沿着她的,不断向上蜿蜒,掌根稳稳抵在她掌心,虎口自然的箍住她食指和中指,嵌合的严丝合缝。 她尝试着往回收,竟是意外的纹丝不动。 “秦卿真是个好学生。”她感叹。 “是苏卿教得好。”他客套回应。 “既然如此,明日,可别露馅。”说完这句话,苏露青收回一直勾在他后颈的手,往他身前推了一把。 秦淮舟不知在想什么,没有马上退开。 察觉到手上传来的阻力,她侧头看同样没有被他放开的仍被按着的手,“嗯?秦卿这是突然想通了,打算连同洞房花烛,一道补上?” 掌心有些热,但这次她收手时,没有遇到阻碍。 撑在身侧的手臂也拿开,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响起,秦淮舟坐起身,留下一句,“夜很深了,早些休息。” 他似乎要走,苏露青半撑着身,探究地看他的背影,“不担心外面值夜的人了?” 有些重的呼吸声传来,“……茶冷了,我去烹一盏。” 夜色愈发深沉,她闭上眼,意识陷入黑暗,并不知道秦淮舟是何时回的屋内。 …… 次日去开明坊,两人各自装扮一番。 秦淮舟依然与那日的装束相似,苏露青换上一身胡服,窄袖衣,束口裤,绯红衣上大片的团窠连珠花树对鹿纹,衬得整个人热烈如火。 坐进车内,她注意到秦淮舟收进袖口里的田契,奇道,“怎么?你是怕这东西落入旁人之手,所以一定要随身带着?” “不是的,”秦淮舟将田契拿出来,握在手里,“刚接手开明坊田的人,在坊内之人看来还是生人,若发现生人在田间,武侯会上前盘查,手边随时能拿出田契,证明自己与田地的关系,会减少不必要的麻烦。” “这坊内田地,这么引人重视?” 苏露青看向他手里的田契,“若是没有这田契,又是生面孔,一时无法说清自己的身份,会如何?” “轻则被武侯赶出去,重则,扭送县衙。” 苏露青闻言沉思,看来,这座开明坊,远比表露出来的要更加复杂。 “我能看看田契么?”她问。 秦淮舟略顿了顿,递过来。 田契是寻常田契,上面写着的内容与别处买卖会写的内容相同,只从田契上来看,并不会看出什么异样。 便只看着田契所写的田亩数,说,“裴郎竟有如此财力,买下这么大一片田产,不知打算作何用?” 裴郎两个字从她口中轻轻巧巧说出,听到这声称呼的人却好像听到了什么石破天惊之语,倏地睁大了眼睛,然后才趋于平常。 她淡笑一声,“只是一声‘裴郎’,秦卿就破绽百出,等会儿进了开明坊,秦卿要如何自处?” “……秦某失态。” “嘘,”她食指抵住唇,纠正,“现在说的话,应该自称‘裴某’了,裴、郎。” 末了再次强调一声。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51节 秦淮舟这次表现的很坦然,似乎已经对这个称呼习以为常。 他伸手拿回那张田契,解释起刚才她的问题,“这是两块田产并做一块,原主人卖的急,也不愿再单独拆开来卖,所以才显得大了些。” 苏露青似是想到什么,问,“所以,如果这块田再重新拆开,也不会引来武侯怀疑了?” “不卖。”秦淮舟直接把她后面想说的话堵死。 苏露青:“日后我若还想再来开明坊,你会随同?” 秦淮舟思索半晌,点点头,“可以。” 这算是……两权相害取其轻? 她一哂,“你这么说,倒好像大理寺是什么清闲衙署,连大理卿都可以随叫随到,任凭差遣。” “苏提点说笑了,秦某只是觉得,乌衣巷同样事务繁多,这种举手之劳的事,就不必再劳烦更多人了。” 苏露青侧身掀开车帘,看向外面,心中暗忖: 开明坊内田地相接,恐怕秦淮舟手中的这块,相接处都是他感兴趣的田产主人。 所以他才宁愿自己多折腾几趟,也不会轻易将这片田拱手让出一部分,失去可以接触哪个田产主人的可能。 至于临近的那些田产主人都是谁…… 等进了开明坊,看过秦淮舟买下的那块田,记下位置,便可查清。 …… 与别处坊门相比,开明坊的坊门盘查要严上许多,武侯看到从外面来的马车,立即将马车一拦,横眉冷对。 在看到车内递来的田契,才缓和了神色,“原来是裴郎君,如今天冷,田里没什么活儿,裴郎君这是打算到田里做些什么?” 看似是随口攀谈,苏露青已然听出戒备的意思。 外面车夫自然的说道,“我家郎君担心开春时候事情多,耽搁播种,提前来看看水渠有没有淤堵,疏通疏通,来年再梳理的时候也顺手些。” 武侯了然,“原来如此,裴郎君真是细心,这种事的确是该提前做些准备,等开春了田里忙,要是堵住的水渠还没通开,是会耽误工夫。” 说话间,将马车放行,驶进坊内。 苏露青沿途都撩开车帘向外看,坊内田垄遍野,如果不是知道方才进了开明坊,眼前景象总会令人疑心这里其实是城外的农田。 当初她命人探查此处暗道时,查出坊内有三条暗道,两条在山里,还有一条通向田间,看暗道痕迹,田间那条只在麦子成片长成麦浪时才会启用,平时出入都在山林处。 坊内的武侯已经得到消息,就等在田地边,看到车内下来的人,先是一愣,“这位是……” “是内子。”秦淮舟简短说道。 武侯连忙又说了几句客套话,然后热情的跟随在侧,与他们一道检查通向田地的水渠是否有淤堵。 苏露青几次不经意瞥去,都能看到那武侯探头探脑观察的目光,心中了然。 这田间定是有什么秘密,所以对每一个刚刚接手田地的人,这些武侯都会紧密监视一段时间。 但他们早有准备,看上去完全就是担心水渠淤堵,要仔细检查,准备疏通的样子。 田地面积较广,走到临近一边时,两人交换过眼神,假作没有察觉,径直走到临近的田地里。 “啊……裴郎君,走过了。”果然听到武侯飞快的提醒。 秦淮舟似是茫然,看着他,“什么走过了?” “那边的田,是别家的,”武侯站在田地边缘,“从这以里,才是裴郎君你的田。” “这样啊,”秦淮舟虽然在往回走,但还是将信将疑,“那边是谁家的田?我看和我这边没什么区别,好像水渠也是通的,该不会是你记错了,诓我的吧?” “怎么可能?” 那武侯被质疑,立即为自己辩解,“我老张在这坊里当了大半辈子的武侯了,啥看错都不会把田看错! 裴郎君你看你这块田啊,不太规整,像被狗啃了一块,但地上没有田垄,所以乍一看,看错了很正常。 主要是吧,缺了的这块,其实本来确实也算是你这块田里的,不过那都是以前的事儿了,现在就是这么分的。 诶呦、这么一说我倒要提醒一下裴郎君了,开春了来种田,你可得交代好底下的人,别不小心越界了,那边是宁公的田——喏,往那一边一大片,全都是! 宁公是什么身份啊,咱们这种小喽啰,能不招惹就不招惹,实在不行,你吃点儿亏,播种的时候少往这边撒点儿,多和宁公的田区分开。” “宁公?”秦淮舟反应一会儿,“说的可是阆国公?” “嗨呀,肯定是他呀,全京城还有哪个敢自称宁公,”武侯把人往回引,“总之,裴郎君你初来乍到的,又是商人,有些事儿,该避还是得避。” “老兄这话说得在理,今日多亏有老兄提醒,裴某受教了。”说着,秦淮舟往身边使了个眼色,立即有人上前,往那武侯手里塞了一块金子。 “裴某初来乍到,免不了靠张兄提点,这点东西,不成敬意,还望张兄莫要嫌弃。” 张武侯攥着金子,笑得见牙不见眼,“裴兄弟说的哪里话,以后有什么不懂的,尽管来问老张,这水渠的事儿你也甭担心,老张替你多瞅瞅,疏通啥的也都是顺手的事儿,你就不用担心来年春种被耽搁了。” “多谢张兄。” …… 看过这边的田地之后,再看另一边时,那张姓武侯就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时刻盯着他们,甚至在他们“不小心”走到别处田地时,张姓武侯还会主动告诉他们,那边是哪家的田产。 整片田地看完,苏露青在心中默了一番周围的田产主人。 田西、北这一片都是阆国公府的田产,南边挨着的田产是一位姓奉的娘子的,东边的田产主人姓骆,听闻也是个商户,主要在江淮一带跑生意,不常在长安。 正想着,忽听张姓武侯问,“裴郎君检查了这么半天,累了吧,茅舍已经备好了食水,裴郎君先去歇歇吧?” 秦淮舟点点头,“有劳张兄。” 茅舍还是之前的那处茅舍,院中坐着几个武侯,看到他们进来,投以审视的目光。 张姓武侯大致向那几人介绍一番秦淮舟,那几人没什么表示,只摆摆手,让张姓武侯带他们入内歇息。 看起来,张姓武侯在这里的地位不算高,院子里的这几人才是开明坊内能说得上的人。 张姓武侯引他们入内之后,就表示自己还要巡坊,告辞离开。 屋内说是留给他们休息,但屋门却仍开着,院中时有人走过,时不时会向屋子里投来探查的目光。 秦淮舟倒了一杯热茶,递到她手边。 苏露青接过来,目光一扫院子里的人,跟着往秦淮舟那边靠去,顺势抬手,挽住他的手臂。 被挽住的人手臂肌肉紧绷住,因着有衣服的遮挡,倒是看不出端倪, 加上他调整的速度快,神色已经柔和起来,侧身低头,看住她,手也跟着覆到她的手上。 “累了?” 苏露青抬头看向他,神情比他更柔,半真半假的笑,“不累,和裴郎在一起,做什么阿昭都开心。” 眼神里带着暗语: (演得不错。) 秦淮舟视线一扫: (彼此彼此。) “看了这么久,裴郎现在可想好,开春要种什么了?” 之前她套过一次话,秦淮舟没上套,用别的话题岔开了。 这次她故技重施,可以说将眼下场合利用了个彻底。 他们在屋内说话,院中的人只能看清楚他们的神态举止,听不到话里的内容。 秦淮舟移开目光,落在桌上的糕饼处,拣了一块酥,主动喂到她唇边。 面上笑得柔和,开口却是,“这个问题,是苏提点想问,还是阿昭想问?” 茅舍里的酥,味道平常。 苏露青咬下一口,“有什么区别?” “如果是苏提点问,秦某的回答是,无可奉告。” 说话间,院中有武侯往这边来,大步走近门口。 秦淮舟眼风扫过,只作不知,先放下酥,屈指以指节抹掉她唇边沾到的酥屑。 有意无意抬高了声音,“阿昭问的话,等开春,种麦子如何?” 苏露青同样注意到门边的情形。 她挽着他的手臂,手指在他手背上轻点过几下,忽然撬起他的袖口,指尖自然的探进去,沿着他的手背向上攀,攀过突起的腕骨,继续攀进手腕内侧…… 指尖触及到他猛然绷紧的筋。 “种什么都好。” 她噙着笑,顺势靠着他的肩,指尖从袖中滑出来,在他的手背虚虚的打着圈。 “不过……裴郎总是嘴上说着疼阿昭,如果裴郎能把这田转出一块到阿昭名下,阿昭就相信,裴郎是真的疼阿昭。” 第39章 第39章 炭盆里的火星儿崩出来一两颗,发出“噼啪”几声响。 手背上的痒意像是突然迸出生命,顺着皮肤肌理往深处钻,一直顺着手臂向上攀升…… 一直钻进心底,连心上都跟着沾染出怪异的痒,仿佛落上一片羽毛,被风吹着,在心间不停打转。 秦淮舟不动声色收了收手臂,手腕翻转,手背贴在腿上,五指内蜷,虚握成拳,防止有人继续作乱。 口中道,“……这处田,阿昭既然喜欢来,那么往后常来就是。” 苏露青忽觉手上一空,低头看去一眼,见此情形,忍下笑,指尖继续探过去。 再开口时,语气里添上抱怨,“裴郎那么忙,十天半月都见不着人……” 说到这儿,她再叹了长长一口气,半嗔半怨,“唉,也不知外面是不是真有什么花儿呀粉儿呀的,比阿昭还能拴住裴郎的心?” 指尖随着话音一道动作,撬开他的手指未果,也不气馁,改为在他掌根与拇指一带徘徊。 握着拳的手又是一颤,收拢的手指松开一瞬,被她抓住机会,趁虚而入,目标明确的轻挠他掌心。 然后,她听到一声,从喉间溢出的压抑不住的气息。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52节 秦淮舟有些慌乱的抓住在他掌中作乱的手,将其牢牢控制在手里,眉间跟着微起折痕。 昨晚并不曾领教过这些,险些被她出其不意。 心中烧过一些杂念,他调整心神,用空着的那只手端起茶杯,先喝了一口茶。 清茶清苦,泛着咸,灵台由这股清苦茶香冲刷,重归清明。 暗忖着,乌衣巷作风,不择手段,为达目的,无所不用其极—— 合该静心醒神,严密提防。 再开口,声音与之前无异,“阿昭怎会这样想?不过……裴某先前太过重视生意,冷落了阿昭,的确是裴某的不是。” 他偏过头,看向她,挡在桌案后面的手仍在使力,紧抓住她的手,不让这只手再有什么动作,“以后,裴某一定多抽出些空闲来陪阿昭,如何?” 苏露青仍挽着他的胳膊,歪头看他。 她的手被他抓着,连带着其他动作也受限,手上传来的感觉表明秦淮舟一直不曾松懈,誓要与她对抗到底。 只是这样一来,两人之间的距离也被牢牢控在一个范围内,耳鬓厮磨容易,泾渭分明很难。 “裴郎说话可算数?”她更近的凑过去,当真像是寻常小女子一般,要求郎君一个保证。 “自然算数。”秦淮舟似是已经习惯了她的突然靠近,这次没躲,身上也没有下意识发僵的反应。 “那……等开春,田里除了种麦子,再种些花生吧,好不好?” 不等他答,她已经自顾自接着说下去,“阿昭知道裴郎生意做得大,必然不会只窝在一个地方,总要天南海北的跑,到时候,十天半月恐怕都只是去时的路程。阿昭想着,若这田里多种些花生,到结出果实来,阿昭就把它们磨成粉,添到点心里。裴郎出门带着点心,就像是带着阿昭,有阿昭陪着一样,如何?” 秦淮舟听她说着这些妻子会叮嘱夫君外出时说的话,再看她眼里状似柔情实则暗藏盘算的神色,明明只用点头称是配合演戏就可以了,但心念无端一飘,忍不住多问上一句, “为何一定要种花生?用香芋做点心,味道更好。” “香芋随处可见,花生可是难得,”苏露青又靠近他一些,“所以啊,裴郎这次出远门去做生意,多寻些花生种子带回来,可好?” 他怎么就出远门了? 秦淮舟听出她话里话外的给自己下套,偏又不好纠正,只深吸一口气,“听你的。” “裴郎待阿昭真好。” 苏露青说着欣喜的话,将挽着他手臂的胳膊抽回来,改为捧起他的脸,结结实实亲上一口。 只不过,亲的不是他的唇,而是贴在他唇边的自己的拇指。 门口的武侯往别处去了,也许是觉得,若是装的身份,装不出这样的亲密举止,终于放心了。 苏露青余光瞥到门外情形,转身抽回手,但没抽动。 扭头去看,秦淮舟呆住片刻,才回过神似的松开她的手,起身离开桌案。 “过河拆桥呀,裴郎。” 她提醒着秦淮舟,前后转变莫要太过明显,惹人察觉。 “阿昭不是也一直在拿裴某往火上架?” 说什么出远门,十天半月只是去时路上的时间,这话怎么听,都是在为后面的事铺垫前情。 “裴郎可是生意做得红火的富商呀,”苏露青理直气壮,“商人重利轻别离,阿昭这么说,有何不对?” 秦淮舟想要反驳的话,蓦地在喉间哽住,这话说的,的确在理。 他重新折回桌边,视线落在门外,观察那几个武侯的动向,话是对她说的,“裴某若出远门谈生意,这里可就难得来了。” 苏露青端起茶杯,递到他唇边,杯沿虚虚的悬在唇的上方,要贴不贴的。 “裴郎商事繁忙,耕种之事想来不会亲力亲为,这庄稼里的把式,也要在这几个武侯面前多露几面,混个脸熟吧?” 秦淮舟低头看一眼茶杯,不动声色接过来,喝上一口。 转头在看她时,眼里满是探究,“阿昭对这里的田,当真如此感兴趣?” 这时候想起那日清早,她突然出现开明坊内,看情形不像是从坊外进来,倒像是……一直在坊内。 但是那晚,她不是在玄都观中么? “阿昭说感兴趣的话,裴郎会怎么做?” “阿昭感兴趣的话,裴郎……可以暂时不出远门。” 秦淮舟如今用着温柔语气说拒绝的话,已然十分得心应手。 苏露青听得出来,秦淮舟的意思就是,不卖,怎么说也不卖。 “裴郎可是有生意在身啊,”两人打着知己知彼的机锋,“在商言商,裴郎总不能撇下生意不管,只来陪着阿昭。” “家事繁多,想来阿昭也不会时时得闲,何况田间事杂,多一个人理事,总会多一分稳妥,裴某以为,阿昭不必过于心急。” “裴郎家大业大,这种每日迎来送往的日子,阿昭有些厌了,不如就此丢开钥匙,裴郎另找旁人执掌中馈吧。” 秦淮舟抿了抿唇,从长安县衙屈靖扬书房内带回的密匣,唯有那把钥匙才能最快打开,但这田地也与屈靖扬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分走田地,相当于把此间线索也拱手让出。 “出来这么久,阿昭也累了吧,不如先回去?” 茅舍毕竟不是说话的地方,想谈判,离开这层监视再谈。 苏露青弯了弯眉眼,“也好,出来这么久,是也乏了。” 两人就此上车,离开开明坊。 马车行在主街上,车内的两人却谁也没有开口,只各自朝两侧车窗向外看,在心中做着打算。 一直到回府。 林丛等在门口,看到苏露青下车来,小声秉道,“苏提点,来庭坊那边,有眉目了,疑似抓到千秋宴上‘行刺’之人。” “……厉温统领将来庭坊上下搜查一遍,暂时未发现私铸地点,也不曾发现暗道痕迹,不过发现了此人,手上有被火油灼伤痕迹。” 乌衣巷牢房里,一人被绑在柱子上,浑身是伤,手臂被吊起,在锁扣住的手腕上,有一片明显的灼伤痕迹,自他的手掌内侧,一直蔓延到小臂内侧。 苏露青查看的时候,这个人还在昏迷着,看面部轮廓不似外邦人。 “这人是怎么被发现的?”她问。 梁眠:“厉温统领带人搜查时,他鬼头鬼脑跟在后面,被禁军发现。当时他声称自己只是路过,好奇想看看他们在干什么,原本也确实蒙混过关了,不过厉温统领正好往这边来,注意到他手上缠着的纱布,多问了一句‘手怎么了’。这人说是烫伤,厉温统领要求查看,他不肯,最后纱布被禁军强行拆下,这边发现了火油灼烧的痕迹。厉温统领认为此事似乎与千秋宴流火有关,很可能当时那流火就是他放出的,所以立即将此人带回。” 苏露青点点头,朝那人努努下巴,“他都招了什么?” 梁眠:“嘴太严,一口咬死,说自己只是路过,禁军蛮横,乱抓好人,他要报官。” “这人什么身份,可查出来了?” 梁眠摇摇头,“还在查,厉温统领把人带走以后,坊内似乎并没见谁着急,好像这人被抓,与他们都没有关系。问了些坊里的人,也说没见过他,不认识。” “人是什么时候被抓到的?” “就是今天清早,前一晚厉温统领在坊内没出去,正碰见他。” “那他落脚之处,在什么地方?” “如今也还没查明,坊内客舍的名单我等都对过一遍,没有这个人。” 既没住客舍,又不是坊内居者,与坊内的人全都没有关系…… 要么是此人当真来去无牵挂,在坊内藏匿住自己,要么,是坊内有人在包庇他,遮掩他的身份。 苏露青的目光再次落向那遍体鳞伤的人,被拷打这么久,却只是喊冤,或许能从此人嘴里撬出更大的秘密来。 她吩咐,“叫医官来,给他治伤,用最好的药。” 之后她交代梁眠,去查两个人。 一个是骆姓商贾,一个是姓奉的娘子。 秦淮舟买下的那块田,正挨着这两人的田产,既然这些田或多或少都与朝中官员有关系,查这两人,便也能顺带摸出背后都是哪些官员。 这时候,马孚的过往也查出来了。 正如她曾在秦淮舟口中听到的,春闱期间,马孚时常会去拜会靳贤,靳府的宴席他场场不落,尽管只能在外院,和所有如他一般打算碰运气的学子混在一起,他送往靳府的礼物,也总是比别人更用心。 “……听与马孚交好的同僚说,靳御史也有注意过这个年轻人,还指点过他一次学问。 只是那次马孚从靳府出来,却一点儿也没有欣喜若狂的样子,甚至还不如以前他去靳府当个可有可无的人那么开心。 但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说,问他靳御史指点了他书中哪段话,他也全都搪塞过去,他这个做派,一度还被人误会是因为攀上高枝,看不起过去的同窗好友了。” 的确反常。 若是靳贤早已指点过马孚的学问,说明他看重马孚,已经将其当成自己的门生,日后马孚为官,他在官场上提携门生,都是顺手的事。 这对于任何一个前途未卜的学子来说,都是无上的喜事,更何况马孚对此本来也心生向往,经此一事,更该欣喜若狂。 除非,这个指点,是用什么事换来的。 一个在当时连功名都不知道能不能有的学子,能做什么事,才会换来朝中六品承议郎的指点? 想到这里,她决定再次提审马孚。 “……该说的,我全都说了,我是信了康国人的话,才妄议皇后,如今认罪伏法,是我自己咎由自取。” 马孚枯坐在牢里,比上次见到他的时候消瘦许多。 “我还没问,你怎么知道我问的就是这些?” 苏露青隔着牢房栏杆坐在外面,打量他一番,问了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这么多天没饮过酒,不馋么?” 去窈娘家的酒客酒瘾都大,几乎是每天都要去喝,三天两头才去一回的算消遣,因此窈娘对于新客,印象总是格外深刻。 在窈娘的口述中,她并未见过马孚这号人。 至于乌衣巷对马孚的探查,熟悉马孚的都说过,马孚甚少饮酒,也可以说是滴酒不沾。 买醉被康国人趁虚而入的口供不攻自破。 马孚默了片刻,笑笑,“肚子里有再多的酒虫,进乌衣巷一遭,恐怕也早都被拷打没了。” “哦……我记起来了,”苏露青点着头,“那些弹劾乌衣巷的奏疏里,也有你一份。” 马孚有些自嘲,“弹劾的多了,如今把自己弹劾了进来,也算是咎由自取吧。” 苏露青收起之前的淡笑,目光直射过去,“若说咎由自取,你弹劾的那点东西,与你在靳府做过的事比起来,恐怕根本不值一提,你说是吧?” 马孚的目光一颤,眼里浮现出悔恨,又很快被空洞取代。 他摇摇头,“事到如今,该怎么定罪,就怎么定罪吧。”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53节 “你突然急着被定罪,或者说,你愿意被缉拿进乌衣巷,被拷打,都是因为有人对你承诺过什么,并且已经兑现了一半,等事成之后,他会再兑现另外一半,对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马孚闭上眼睛,“我有罪,我已经认罪了,这不也是乌衣巷想要的结果么。” “乌衣巷想要结果没错,把你们的口供交上去结案,一切就都结束了,但我想,你应该也很想知道,当你认罪伏诛以后,韩嫦,会过得如何吧?” 她格外强调了“韩嫦”这个名字。 马孚一惊,“你们把她怎么样了?” “没把她怎样,倒是她,为了救你出来,她去告状了。” “她、她不会的!她不应该的!” 马孚终于开始紧张,“你告诉我,你们把她怎么样了!我要见她!” 苏露青观察着马孚的反应,抬手向他虚点几下,“你太激动了,安静些。” 等到马孚安静下来,她盯紧马孚的脸,缓声道,“她想救你,带着证据敲过大理寺的鸣冤鼓,你如果不在意她的死活,我这就向上面交差,宣布结案,把你送去御史台,之后无论是什么结果,就像你说的,都*是你咎由自取。你若在意她的死活……” “我要见她,”马孚说,“如果你说的是真的,我要先见到她,然后再说你想听的!” 苏露青竖起食指,朝他摇了摇,“你没有资格和我谈条件,现在摆在你眼前的,就两条路。一,结案;二,说我想听的。” 马孚再次陷入沉默。 苏露青没有催促,墙上火把烈烈燃烧,她端起手边已经有些温了的茶汤,慢条斯理抿了一口。 正在这时,林丛自外面进来,在她耳边低语,“苏提点,立政殿传召。” 应该是为千秋宴上突来流火的事,苏露青起身的时候,看向里面的马孚,“我再给你一个时辰的时间考虑,一个时辰之后,我要听到答案。” …… 进入立政殿时,元俭正在大殿里召见秦淮舟。 她正要等人通传进殿,女官凌然自一旁走来,带她去了立政殿后面的偏殿,孟殊在殿内等她。 问的果然是与流火案有关的事。 从偏殿出来,正巧秦淮舟也刚从大殿里告退。 要出立政殿,只有一条路,两人只好顺路同行。 秦淮舟率先开口,“来时偶然遇到厉温大统领,看他面露喜色,想来是流火一案要告破了?” 苏露青看着前方,冬日里宫内草木也萧索,两旁的梧桐树秃得只剩下树枝,仍随着风摇摇曳曳。 “秦卿这么有闲心关注它案,可是原本的案子有眉目了?” “直接指控容易,但物证、人证难寻,”秦淮舟终于说明来意,“秦某想请苏提点高抬贵手,借钥匙一用。” “秦卿不愧是生意人,一次小恩小惠,就想换这么大的好处?”她故意模糊秦卿和裴郎之间的关联。 好半晌,听到秦淮舟说,“那片田,你已经见过,接壤处的田产都在谁的名下,你应该也都记下,并开始查了。” “查无止境啊,”苏露青作势叹出一声,“若只靠几个名字,就什么都查得出来,秦卿怎还会费这么一番工夫,就为了自如出入开明坊?” “上次说过的,开明坊,你随时都可以再去。” “随时再去看,和随时前去查,两者天差地别;而用钥匙开密匣,只需要一次,就能得到结果。” 她慢慢走着,转头往身边看一眼,“不公平啊,秦卿。” “……田间耕种,需要有经验的把式,”秦淮舟顿了顿,“苏卿觉得,这样可公平了?” “把式总有被换掉的可能,说不定,裴郎风流成性,哪天一不高兴,把妻子也给换了,”她又叹一声,“怎么想,都没有保障,还是不公平啊。” 话里话外意思明确,不要虚的,要实的,要能真正握在手里的。 说话间已经走出右上閤门,秦淮舟沉默片刻,终于开口,“……裴砚的身家性命,都在阿昭掌控之中,他不是风流成性的人,不会换掉妻子。”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再说下去,也未必有更改的可能。 苏露青想,若开明坊内还是找不到购入田地的机会,或许,就要往秦淮舟身上再打打主意了。 若要往人身上打主意,总要先送些好处,降低他的警惕。 便道,“既然如此,钥匙可以给你,但再提一个条件,总可以吧?” “什么条件?” “密匣,由我来开。” “……可以。” 从屈靖扬书房里悄悄留下的密匣,不知是用什么料子打制,像木料,却劈不开,像铁制,砸出的声响又不对。 密匣如今送到秦淮舟这里,他将密匣又仔细擦了擦,向苏露青比了个“请”的手势。 机关锁孔嵌在密匣之内,用钥匙打开,密匣的门跟着开启。 然而当两人的目光齐齐投向匣内,目光却都变得错愕。 密匣不大,内里中空,大小约莫能放进一本书。 匣子被打开后,里面一览无余,空空如也。 “难不成,还有夹层?” 苏露青屈指在密匣四周敲了敲,敲击声听上去并无异样。 秦淮舟摇了摇头,“……或许,里面的东西早已转到他处,但靳贤并不知情。” 钥匙用了,密匣打开了,里面的东西却不在了。 苏露青在心里暗暗叹气,千算万算,竟没算到被屈靖扬“摆”了一道—— 眼下不光是秦淮舟在查的线索断了,她追查到屈靖扬这里的账簿线索,也断了。 而且……如今筹码不再,什么“裴郎”、“阿昭”的交易,怕是也要付诸东流。 没办法了。 只能用那个办法了。 她状似不经意提起,“如今关键证物已失,大理寺可要连夜追查?” “东西既不在里面,想来那人早有准备,不会轻易暴露,”秦淮舟合上密匣,“……放衙后,我会回去。” 第40章 第40章 从大理寺回乌衣巷,苏露青一路上沉着心绪。 马孚看起来在靳府留下过把柄,这把柄甚至严重到直接将其与使臣案挂钩; 如果再把之前种种联系到一起…… 使臣案中,真假使臣瞒天过海,显然是康国内部出了问题,而大齐朝中有人与康国内部的一股势力勾结,意图制造两国隔阂,引发战乱。 鸿胪卿丁承不敢供出的人,应该也是此人。 屈靖扬以偷卖国库米粮的把柄威胁丁承为其办事,混淆使臣案真相,杀何璞一家灭口,事后追查出他很可能与账簿线索有关,却又被靳贤反杀。 至于靳贤……他杀屈靖扬,是为了掩盖什么? 和丁承一样,他也与当初何璞那桩贪墨案息息相关? 但据乌衣巷掌握的靳贤的履历来看,靳贤从未在户部任职,唯一有的关联是,他是屈靖扬的女婿。 如今屈靖扬已死,留下的密匣是空的,靳贤又找了个为岳丈与发妻守丧的极好的理由闭门不出,眼下很难与他产生过多接触。 所有的线索指向就此全部扑空,但未必就是绝路,她手上还有新的转机。 苏露青牵马回到乌衣巷,往单独关押马孚的牢房走时,注意到外面候着几名小黄门,看着像是鲁忠的干儿子们。 林丛守在门口,见到她回来,低声说明原委,“苏提点,总衙那边又派了长礼来,应该是想看看马孚的情况是否稳定,他们好直接将马孚这些人,连同结案卷宗,一道送往御史台。” “里面怎么样?”这种时候听到鲁忠又来添乱,她的面色说不上多好。 “按照你的吩咐,立刻给马孚灌了东西,长礼进来时,亲眼目睹马孚从正常到犯病的过程,脸色不太好,但没有离开,说是要留下看看马孚什么时候恢复正常。” 之前长礼奉鲁忠的令来过两次,次次都赶上马孚犯病,次次都无功而返,这次恐怕是鲁忠专门耳提面命,让他观察仔细,看是不是他们在捣鬼。 苏露青往牢房深处走,那几个小黄门看她过来,上前想拦。 “大胆!”林丛斥道,“苏提点是你们能拦的么?” 几个小黄门互相对视一眼,唯唯诺诺退了回去,不过站在最里面的一个小黄门见状不妙,已经提前跑到里面去给长礼报信儿了。 苏露青示意林丛不必去拦,估摸着长礼已经在里面得到报信儿了,才大步走进去。 快要走近关押马孚的牢房时,苏露青听到里面传出的“嗬嗬”声,走近正看见马孚躺在草席上抽搐,嘴里已经吐出一片白沫子。 长礼站在牢房门口,不住地问医官,“他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好?” 医官忙着制住马孚,抽空回着,“小使君莫急,大概再有两炷香的时间就好了。” “他到底是什么病?” “是惊厥。”说话间,马孚的抽搐终于停止,医官立刻熟练的为他做好后续处理。 长礼见状,问,“这么说,他今天抽搐过一次,今日就不会再抽搐了吧?” 苏露青听到长礼说完这句,加重了脚步走过去,“小使君可是来传鲁使君的话?不知鲁使君有何吩咐?” 长礼已经知道苏露青回来,面上并无太多表情,只说,“使君命我来看看,要是马孚的病症有所缓解,就让我将其转送至御史台。” “原来是这样,不过……小使君来的不巧,看他的样子,应该是又发过病了。” 长礼点点头,“不错,我看着他发的病,抽搐了近两刻钟。不过……惊厥者,我也有所耳闻,一般来说,不会像此人这般发作的这么频繁,我这几次来看他,似乎都正好碰上他发病。” 苏露青听出长礼这话里的怀疑,神色自若,“是啊,不止小使君觉得奇怪,我也觉得奇怪,此人自从被总衙送回来,三天两头就会抽搐,起先,我甚至还怀疑过他是不是装的。” “那么,结果呢?”长礼问。 她摇摇头,似是无奈,“不是装的,或许是牢房阴湿,他经不住这里的环境,病情恶化了。哦,对了,小使君方才说,鲁使君是什么吩咐?” 长礼刚刚没得到答案,这时候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另问了一个问题,“他犯过一次病,待会儿,不会再犯了吧?” “说不准,”苏露青走进牢房里,蹲在地上,看看躺在地上不省人事的马孚,“有时候像现在这样,只是昏迷,有时候么,抽搐起来会撞墙的,喏,” 她一指墙上凌乱的痕迹,“都是他留下的,若不是怕他自己把自己撞死,我也不会留着个医官,随时关注他这边的动静。”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54节 “果真如此么……” 长礼喃喃道,又想起来时义父对自己的吩咐,道,“我在旁边略坐一坐,苏提点若是有事,尽管去忙。” “无妨,我陪小使君再坐坐。” 苏露青说着,也坐到一旁,和长礼一起看马孚的反应。 最后是长礼先绷不住,咳了两声,“苏提点,此人一直耗在这里,对结案没有好处,何不顺水推舟,趁他完好无损时,送到御史台?否则,他要是不小心死在这里,恐怕整个乌衣巷都难逃其咎。” “小使君这话说得在理,只是你也看到了,此人病发起来反复无常,就这么送去御史台,怕是御史台也有微词。 或者,小使君今日在此做个见证,此人今日已病发过,绝无可能复发,时间紧迫,我这就让人收整卷宗及一众犯官,与小使君一起把他们押送到御史台。” 苏露青说着,作势就要起身,让人去准备。 “苏提点且慢。” 长礼见状,连忙跟着起身,“也不急在这一时,都知使君很看重这桩案子,又听闻此案的其中一名犯官发病起来着实难办,便让我来看看,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我也能帮着做些事。如今既有医官在侧,我就先告辞了。” 长礼不再拖延,带人回了总衙。 长礼一走,苏露青给医官递了个眼神,医官立即拔出银针,依次刺进马孚的几个穴位。 马孚幽幽转醒。 “你的回答,是什么?”苏露青径直问。 马孚大喘了几口气,“……去年冬日,我去靳府为御史贺寿,我那时还只是学子,送的礼是一方歙砚。 进入靳府不久,我猛然想起,当时因为太过激动,包好礼盒以后,忘记放上自己的名帖。 外院的礼物都堆在一间厢房里,不会有人特意关注,所以我悄悄从席上离开,打算把名帖放进自己的礼盒里,想着,或许靳御史会看看这些礼物,恰好会打开我送的礼盒,注意到我的名字。” 苏露青听着他的话,在心中与从他几个交好的同僚口中问出的话做比对,点点头,“然后?” “……然后,”马孚说到这里,似是回想起当日情形,神情里带着懊悔,先说,“如果我那天没有进去就好了。靳御史怎么会心血来潮想去看外院这些闲杂人等送的拿不上台面的东西,又怎会凭着这种东西,记住送礼的人,我真傻……” “可是我当时的确就是这么想的,你可以笑我鬼迷心窍,我拿着名帖,悄悄走到那间厢房,一推门,就看到靳府管事与一人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提着个点心盒子。” “我见过那点心盒子,管事身边的那人我也面熟。那人和我一样,都是来给靳御史贺寿的,进府时,他甚至就排在我前面,我听到他说,他送的是栗子糕,算是孝敬御史的一点心意。” 马孚有些自嘲的笑笑,“呵……栗子糕,这种东西,听了就知道绝对没戏,我甚至还在心里鄙视过他,觉得自己送的这方歙砚,也许真的有机会入靳御史的眼。” “当时,他们看到我进来,很意外,又见我一直在看那个点心盒子,靳府管事便问我,是不是见过这盒子,知道里面是什么。” “你是怎么答的?” “我说……我看到过,里面是栗子糕。”马孚满脸痛苦,眼里全是悔恨,“我也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会这么说,说完这句话,那管事的脸色就变了,就是因为这句话,我知道,我完了。” “什么样的栗子糕?”如果不是印象深刻,马孚不会反复提到这个东西,也不会每每提起,脸上就全是悔恨。 马孚摇摇头,“我不知道……我没有看到里面的栗子糕,我只看到,那点心盒子样式很普通,上面绘着水仙花纹。” “然后,他带你去见靳御史了?” 马孚摇摇头,“没有,当时那位管事问了我的名字,坐在什么地方,又对我笑了笑。临走时,忽然问我送了什么贺礼,让我找出来,他一并带进去给靳御史瞧瞧。 我找出礼盒,将自己的名帖也附上,我说我只是想来补一张名帖,没有其它想法,那管事让我别多心,便走了。” “等我回到席上,不久以后有人来叫我,说靳御史要见我。可我那时候……已经没有高兴的心情了,只剩下忐忑。” “那是我唯一的一次到靳御史的书房,靳御史看着我,问我是学子还是什么,我说我是来参加春闱的学子,靳御史没有什么表示,说我的名字取得好,一定能高中。后来,我也确实中了。” 苏露青问,“于是你就成了靳御史的门生?” “没有,靳御史门生众多,各个都有真才实学,我……只是凑巧中了。” “靳御史难道没有指点过你?” 马孚苦笑道,“我生性驽钝,不敢奢望靳御史的指点,那日有人看到我从靳御史的书房出来,觉得我是得了靳御史青眼,自此飞黄腾达,全都打着恭贺的旗号来探我的口风,我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好回避,因此还一直被同窗好友埋怨。” 原来是这样,苏露青打量他一番,看他一副沉浸在往事里的模样,推断他应该没说假话。 往事已然清晰,该问现今了,她冷不丁开口,“教你这套口供,让你这个时候认罪的人,是靳贤?” “……是。” 马孚回答完,开口时语气变得更急,“所有我知道的,我全都说了,你现在是不是能告诉我,我娘子她到底如何了?” 苏露青却继续问,“他事先就与你约定好日子,让你在那天开口招供?” “不、不是的……那天我吃的饭很咸,他们说,咸饭就是嫌犯,吃了饭,就去认罪招供。” 苏露青心中暗暗诧异一番,随即了然,再看向马孚时,眼里带出一抹慨叹,“刚才来这里的小黄门,你也见到了,上头催着要把你交出去定案,到时等着你的,只有死路一条。你还有什么话想带给她,现在抓紧说。” “……我知道,从我被抓来这里,听他的话认罪,我就不会再有活路了,他许诺过的那些钱,我也不知道有没有兑现。” 马孚缓了口气,语气低落,“你就同我娘子说,我对不住她,老家的房子和田,她随意处置。以后她不管是想独自生活,还是改嫁,都随她。这辈子我们没做好夫妻,如果有下辈子,她要是愿意,就还来找我,不愿意……就算了……” “放心,这些话我都会转达,下次那边的人再来——” 话未说完,马孚已经重重点头道,“我知道,我跟他们去御史台。” 苏露青起身离开,走到一半又忽然折回来,问他,“你说那个去送栗子糕的人,长什么模样?哪里口音?” 马孚回想一番,“应该就是京中之人,长得……” 他一时形容不上来,但很快补充道,“那人的幞头,看着倒有些像浩然巾!” 浩然巾,戴法与幞头相似,不过幞头底部有自然留出的垂脚垂在两边,浩然巾底部仍是一片巾子。 关键在于,浩然巾是道观中人的系法。 几乎是立刻,苏露青联想到了玄都观。 如果那人来自玄都观,伪装成毫不相关攀附关系的人,自是不想引人注意; 栗子糕自然也不会真的是栗子糕,而是某种分红。 想到玄都观通往开明坊的那条暗道,还有玄都观代理着的开明坊内大片田产,她断定,靳贤也有田产在其中,同样是由玄都观代理,每年由玄都观送来分红。 但…… 开明坊里种的那些,当真只是一种麦子么? …… “可有进展?” 乌衣巷另一处地牢里,苏露青坐在桌案边,问正在问讯的亲事官。 亲事官收了鞭子,正在换刑具,见到她进来,先行了一礼,“苏提点。” 然后摇摇头,“嘴硬的很,撬不开。” 苏露青往被绑住的人上看,这人比上次看的时候更遍体鳞伤,身上应该已经到达忍耐的极限,整个人都在发抖。 她抬手制止亲事官用刑的动作,起身走到那人近前,仔细端详他。 血汗交错的脸上看不清楚五官,但目光纯粹又空洞,是死士会有的眼神。 “原来是死士,”她感慨,“既是死士,上再多的刑,都没什么用。” 那人闭上眼睛,一声不吭。 “你是谁家的死士呢,流火引得这么好,放火,也很在行吧。” 她仍紧盯住那人的表情,说到放火时,那人脸上闪过一丝微小的变化。 “看来你也真的放过火,在什么地方放的?”她随手从炭盆边拿起一支烙铁,继续在炭火中翻烤,“我猜猜,放火的日子,应该也是最近吧?” 她拿出烙铁,在那人眼前晃了晃,灼烫似乎烧着空气,传递到那人的脸上,那人下意识皱了下五官。 “屈府么?”她声音很轻,烙铁悬在那人脸上,要烙不烙的。 她听到那人的呼吸稍稍急促一点,是听到正确答案后,下意识给出的反应。 她放下烙铁,炭盆里有火星蹦出来,发出一阵“噼啪”的声响。 “苏提点,还要继续审吗?”亲事官在一旁问。 “不急,留他安生两天。” 出地牢后,她叫来梁眠,“放出风去,流火案有进展了,乌衣巷抓到一名死士,从那死士嘴里,抠出些东西。” 梁眠会意,“苏提点放心。” “让你们找的人,还没找到?” “韩嫦失踪多日,的确不太好找,不过已经有了些线索,还在追查。” 苏露青点点头,“鲁忠很快还会再派长礼来,赶在总衙有动静之前,争取把人找到,就算人带不出来,总要带件信物回来。” “苏提点放心,属下明白。” …… 回府时,又是夜色沉沉。 秦淮舟早已回来,正在灯下看一份请帖,听到动静看过来,颔首朝她示意一下。 苏露青注意到他手中的东西,请帖看上去很是简单,没有任何装饰,就只是一张叠的整整齐齐的纸。 “张武侯送来的,他家二郎成亲,请我们去观礼。”秦淮舟说着,将请帖放在桌边,往她的方向稍稍推了推。 “张武侯?” 这时候想起来,是之前在开明坊和他们熟络起来的张武侯。 跟着扬眉示意一下,“你要去?” “嗯,”秦淮舟点点头,“日后在开明坊,少不得还要与他多打交道,借此机会或许能再多结识些人。” 她拿起请帖,上面字迹工整秀美,措辞严谨,应该是请专人润色过,张武侯家就在开明坊内,前去观礼的同时,夜深人稀,也很适合查看田间暗道。 不过…… 她将请帖递给秦淮舟,半真半假的笑,“观礼可不比平时,不光时时都要演戏,周围还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看着呢,任重道远啊,秦卿能坚持得住?” 手上一空,请帖被抽走,面前的人一副照单全收的模样,“还望苏卿手下留情。” 她打量起面前的人,虽入了夜,他却没有换上寝衣,虽是换过一身家常衣服,但看其正式的程度,似是要准备见客。 “秦卿有约了?” 秦淮舟点点头,“过会儿有人来谈事。”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55节 苏露青似有意外,走近他,细细打量他,直到他眸中泛起一点波澜,才开口道,“秦卿似乎第一次在这里与人谈事,我是不是该表现的识趣一些,出府避嫌?” “不必如此,你安心歇下。” “这么大方?” 她更加意外,“秦卿这次不说,‘探事司无孔不入,有如悬剑在侧,杯弓蛇影’之类的话了?” “……父亲即将离京,因他不想惊动旁人,决定趁夜出城,临行前,有些话要交代,苏卿若感兴趣,可以同往。” 她不感兴趣了。 看了看天色,问他,“那你不去前面迎着?” “时辰还未到。” “既然时辰还未到,那,秦卿敢去做一件事么?” 秦淮舟心中跟着浮起一丝不妙,“何事?” 苏露青转身往梳妆台边走,同时示意他跟上,等人跟着走近,她打开妆奁,挑出一盒口脂。 “去观礼,也要做好被人观的准备,在外面彼此长久站在一起,可不像上朝时候位列左右那么简单,万一像这样——” 说话间,她忽然挨近他,抓着他的手,更近的把人往梳妆台处带。 明显变重的呼吸声,带着猝不及防的僵硬身躯,直挺挺挪到镜子前。 “看,”她总结,“旁人一看就知,这两人的关系,是假的。” 跟着叹息出声,“太容易露馅了呀,秦卿。” 身侧的人忽地矮下去,坐在妆台前,伸手勾了勾她的指尖,仰头看向她时,是虚心求教的模样,“还请苏卿赐教。” 口脂盒子摆到他手边,揭开盖子,露出一盒榴红。 她看着那盒状似印泥的榴红口脂,坐在他对面,凑上前一些,“秦卿为谁点过唇吗?” 灯火晃着面容,秦淮舟心里忽然漫上一句话: 丹唇翳皓齿,秀色若珪璋。 烛火无端跃动一下,影子恍似被烫到,也跟着摇曳一个来回。 他垂眸,无名指尖沾上一点口脂,探指谨慎的往她唇上抹去。 但在中途被拦下。 “错了。” 她引着他的手,落回原处,让他的拇指按在榴红上,留下一个不深不浅的指印。 “这样……” 他皱一皱眉,心头浮起一抹怪异,“对吗?” “秦卿难道向别人讨教过?” 说着话,她拉过他的手,顺势让沾上榴红的拇指状似不经意地按到自己掌心,一触即收。 然后继续拉着他的手,让余下的榴红,染上自己的唇。 榴红晕开,丹唇生色。 他的手仍悬在她唇边,半晌,他改用先前沾过榴红的无名指,无师自通般,认真修饰。 “……没有,受教了。” 第41章 第41章 屋内一时陷入安静,只有风偶尔顺着窗缝吹进来,带起的烛火摇曳。 有人在门外回秉,“老秦侯来了。” 落到唇上的温度倏然消失,指上一抹榴红从烛影里划走,秦淮舟向外面道一声,“知道了。” 回身看她,“这次课业,苏卿以为如何。” 苏露青低头去收口脂盒子,面上神色看不出是满意还是不满意,语气颇为公事公办,“秦卿聪慧,一点就透。” 等秦淮舟一走,她立即走到书案边,取出两张纸,将之前留在掌心里的指印,转印到纸上。 两张纸左下角相同的位置上,都落有一抹榴红指印,颜色虽淡,再稍作处理,便会与寻常落款画押无异。 她随后从钱匣里取出几块小金锭,放在秦淮舟惯常坐着的位置。 田契上的交易数额她看过,这些足够原价再买上一块,如今她只“买”走一半,权当是谢他“配合”转卖了。 做完这些,她熄灯就寝。 另一边,秦淮舟在前院厅堂,刚刚与秦靖说完话。 “你的人我也给你带来了,要说什么话,抓紧说。”秦靖说着,朝外面一招手。 一人应手而入,先朝堂内两人行礼,“老秦侯。秦侯。” 秦靖点点头,起身往外面走,“我先去车里。” “多谢父亲。” 秦淮舟向着秦靖的背影行了一礼。 目光看回来人时,见到来人身上似有血迹,问,“怎么回事?” 尹唯因着伤痛,声音发紧,“来时有尾巴,险些被他们追上,好在半路遇上老秦侯,勉强躲过,老秦侯的车他们不敢跟得太近,半路被甩开了。” 话虽如此,但秦淮舟心中并不轻松,“你尽快说,然后跟老秦侯一道出城去,城外有大理寺的暗桩,地点你清楚。” “是,下官明白。” 尹唯接着说道,“下官带人追查过那位韩嫦娘子的行踪,发现她在马孚被抓后的一段时间,常去光福坊,经过探查,果然查到她一直徘徊在靳府附近,但似乎并未进过靳府。” “韩嫦那日敲过大理寺外的鸣冤鼓后,就被一伙人带走,看迹象,是奔靳府去的,下官带人到靳府内查探,在一处院子里发现了被关押的女眷。” “时间仓促,无法一一确认身份,但韩嫦也在其中,想来这些人都是乌衣巷内那群‘谋反’犯官的家眷无疑。” 秦淮舟面上神色不显,心中暗忖: 从何璞案开始,到屈靖扬,再到使臣案,每个案子都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而大理寺追查屈府失火案至今,只知靳贤是元凶,却找不到更明确的证据,足以证明此人缜密。 至于更深处的联系…… 他的人在鬼市又抓到几个“灵药”上家,这些人虽然会向外出货,但同时手里的货也需要找更上面的上家来买,从这些人处问询出来的交接地点和暗号,到派人佯装下家实施时,又常常人去楼空。 其中唯有一处地点,是一个线人拼死送出的——药在开明坊。 开明坊内麦田盈盈,想知道药是什么,除了去探查今年的收成,恐怕只有等来年春耕时候,看坊内的人都在种什么。 如果靳贤果真与“灵药”有关系,他做这么多,想要掩盖的事,未必只有偷卖国库米粮之事这么简单。 “而且,还有一事,下官觉得奇怪。”忽听尹唯说道。 秦淮舟看向他,“你说。” 尹唯:“暗查途中,下官偶然碰见靳御史与杨少卿,两人应该是刚刚聊完,杨少卿出门前,对靳御史说了‘放心’两字。当时下官回避的速度慢了些,似是被杨少卿看到,之后,那些尾巴就出现了,出手毒辣,一直试图截杀我等。” 大理寺少卿,杨甘。 此人刚直不阿,与他所秉持的理念一样,判案务必严谨,不存丝毫偏袒,往往杨甘送来的判刑结果,都极为合适,无须再议。 秦淮舟不觉得此人会与靳贤有什么牵扯,不过事情的确太过凑巧,开口时,只道,“说说你的判断。” 尹唯:“靳御史把这些犯官的家眷牢牢控在手中,便能确保那些犯官不敢翻供,下官觉得,这和之前的何璞案一样,是在借表象掩盖真迹。而这位靳御史,很可能是整件事的主导,或者说是站在明面上的主使,至于杨少卿……” 他想了想,最后还是摇摇头,“屈府疑案由刑部移交到大理寺时,杨少卿也简单问询过,对屈县令的死很是惋惜,当初他甚至想来向秦侯你请命,亲自接手此案,于情于理,杨少卿应该都没有理由阻止我们探查。” 秦淮舟点点头,“此案疑点甚多,任何人都可设防,你深陷其中,务必小心,至于杨少卿……” 他想了想,“他若问你什么,可以暂且隐瞒。” “下官明白。” 尹唯回禀完,时候已然不早,他跟在老秦侯的车队里,伪装成随从,一路离开布政坊。 秦淮舟也回房休息,进门一片昏暗,她没有留灯。 他也没有再点灯火,只借着窗外光亮走进内室,特地在床帐边上多等了一会儿,见里面的人没有反应,似是睡熟,才侧身躺下。 心中仍有思绪转着。 屈府的案子,大理寺在明处查,乌衣巷却也在暗*中跟进,两边重合之处甚多,就好像回到何璞案开始的时候…… 他侧头往苏露青那边投去一眼,想,这桩案子里,乌衣巷在其中,究竟扮演的是什么? …… 隔日又是紧密探查的一天。 苏露青一进乌衣巷,梁眠便前来禀报,“昨夜光福坊内,有过一场搏杀。” “知道是哪边的人么?” “看血迹走向,应该是往城西去的,不过中途血迹断了,想来是途中有接应。” 光福坊内坐落着靳府,昨夜的搏杀或许也和靳府有关…… 苏露青的思绪不知不觉就转到秦淮舟所谓的“老秦侯有话要交代”的说辞来。 难道昨夜是他的人在靳府弄出动静了? “还有……”梁眠接着道,“今日一早,总衙就派了长礼来,将马孚等犯官全部移交至御史台,由御史台定案了。” 苏露青虽有些惊讶,但并不意外。 看来鲁忠已经彻底没了耐心,只是可惜,到最后也没让马孚与韩嫦……见上一面。 梁眠接着道,“昨夜那些人似乎已经打草惊蛇,我等再去靳府查探时,发现里面戒备森严,满院亮着灯火。就只在院外确认一番,发现韩嫦等家眷,似乎都被集中看管在靳府的一处院子里。听院外把守话里的意思,除了韩嫦是最近才抓紧去的,其他人都已经在里面关了多日。” “不好,”苏露青忽然惊道,“带上人,随我去靳府。” 鲁忠就算再急,也不会冒着马孚随时“病发”的危险往御史台丢麻烦,他之所以突然赶在清早将这些犯官立即转送进御史台,一定是因为昨夜的那场搏杀。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56节 马孚交代的话仍很片面,而这些犯官家眷很可能是最后听到自家夫君都说过什么话的人。 梁眠虽然没弄清怎么回事,但还是叫上林丛等人,一行人跟随苏露青往光福坊急奔,到靳府门前,毫不意外的看到悬着白色祭奠灯笼的大门紧闭着。 林丛正要开口大喝“乌衣巷办案”,被苏露青止住。 然后她带人绕到靳府后门,不费吹灰之力从后门靳府,沿路有人惊愕于他们的来历,一名管事闻讯赶来,正要拦人,便见眼前晃过一块手令,上面盖着鲜明的官府钤印。 “奉大理寺之命,求见靳御史,还不速速通报!” 听到大理寺三个字,管事面露惊疑,一面叫人在旁边跟着,自己疾步赶去主院,禀报靳贤。 听闻来的是乌衣巷的人,口中名号报的却是大理寺,靳贤起身的动作一顿,“可有说明具体何事?” 大理寺一向守规矩,只要不让来人乱跑,就不会被他们发现什么。 “说是来查看屈县令的遗物,不过……” 话音落,又有一人匆忙来报,“主君!那些人冲进院子里去了!” 靳贤这次坐不住了,起身向外走,“速去看看。” 院子里围满了人,靳府家丁在乌衣巷的迫人眼神里节节败退,最后战战兢兢退至屋门前,不敢再动了。 苏露青以眼神示意林丛开门,忽听院外传来靳贤的声音,“不知苏提点奉大理寺之命,究竟来做什么。” 苏露青回头看过一眼,问,“靳御史的伤都好了?” 来的匆忙,靳贤是直接穿着家常衣服大步走过来的,此时距离他从马上跌落卧床不起还没有多少时日,论理,他行动不该如此利落。 靳贤脸色变了变,“勉强行走罢了。” “这样啊,”苏露青笑了笑,“方才那管事没同靳御史说吗,我来查看屈县令的遗物。” “若查岳丈大人的遗物,还请苏提点带人随老夫来,岳丈大人的遗物不在此处。” “在不在的,不看看怎么知道。” 苏露青说完,给林丛等人使了个眼色,林丛径直上前,推开一扇门。 门开了,日光照进屋内,露出里面悬着的,摇摇欲坠的身躯。 其它几扇门同样应声而开,门后俱是悬空的身躯。 女子的身躯。 苏露青的神色跟着沉下来。 她走近一扇门,定定看了里面的情形一会儿,转头时,叹息连连,“光天化日,伤及无辜啊,靳御史。” 与她相比,靳贤面色如常,“这些都是犯官家眷,骤闻犯官认罪,已被送往御史台,她们伤心欲绝,自发殉情。老夫只是看在那些犯官当中有过去门声的份儿上,怜她们无端遭此祸端,将她们请到一处,方便着人开解,可她们执迷不悟,反倒浪费了老夫一番苦心。苏提点来的正好,今日也算是替老夫当个见证,这些人自愿殉情,忠贞可嘉,老夫认为,可酌情厚葬她们,届时还望苏提点也能上疏替她们说句话。” 苏露青似是感佩靳贤的举动,“靳御史当真是师者仁心。” 靳贤照单全收,又提议,“岳丈遗物都在别处,苏提点可要来看?还是说……苏提点打算会同大理寺,一同查看?” 后面这句就算是警告了。 无凭无据闯入朝中官员府邸,真要捅到宫里,不是一通申斥就能结束的。 苏露青最后看一眼屋内悬尸。 靳贤刚才的那番“殉情”言论,和谋反犯官认罪伏诛放在一起,几乎是无懈可击, 而她原本是想赶在靳贤下手之前抢出几个活口,如今计划落空,的确没有再逗留的理由。 只点点头,“有劳靳御史带路。” 所有的遗物加起来都不如当初那只密匣,苏露青简单看过,便带人离开。 从靳府出来,梁眠小心翼翼的问,“苏提点,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吗?” 苏露青只朝前走,“案子都结了移交到御史台,你打算从御史台再把他们带回来重审?” 梁眠自然没有那个本事,只挠挠头,“人都要死了,重审不重审的,怕是也改变不了什么了。” 毕竟犯官家眷全部自缢,除马孚外,那些犯官曾因什么把柄甘愿为囚,就成了永远的谜团。 苏露青却不这么认为,她回头看一眼靳府紧闭着的大门,门上一排白灯笼在风里晃荡,好像拼命想挣脱出来。 “御史台今日,是谁当值?”她忽然出声。 “啊?”梁眠眨了眨眼,虽然不解她为什么会问这个,还是说道,“长礼来时提过一嘴,好像是魏昉。” 御史台的知公廨侍御史,算个熟人。 回去时没有直接进通明门,而是顺着含光门街,到了御史台。 魏昉听闻她来了,把人领到无人处,“这种时候,你怎么来了?” 苏露青之前在魏昉手下办过一个案子,两人配合的还算愉快,之前在何府门前撞见,魏昉还卖她个面子,让她先去问何璞几句话。 “今早乌衣巷送来的那几个犯官,人可都还在?”她问。 魏昉:“关着呢,这案子判的快,明日就会宣判刑罚。” “让我再去见见,”赶在魏昉开口之前,她又飞快道,“你就当不知道我来过,事后别人问起来,你只管惊讶。” 魏昉犹豫了片刻,“不管你想做什么,尽快去,别弄出人命。” “知道。” 御史台的牢房里,马孚等犯官均被关在一处,苏露青支开狱卒,来到牢房前。 里面的人听到动静,麻木抬头,看到是她,又都一愣。 “最后一个机会,”她看着里面的人,“外面给过你们承诺的人,失信了。” 里面的人茫然看着她,面上死气沉沉。 她抬手,将一枚荷包顺着牢房栏杆抛进去,“这是从其中一具尸身上解下的信物,你们认认。” 半晌,有人动了动,拾起荷包。 “云娘……?” “那人没兑现承诺,没放她们离开,反倒要了她们的命,等着你们一死,他再为你们求情请命,将你们与家眷合葬,是就此认命,还是再拼一拼,你们自己决定。” 说完,苏露青转身离开,没再理会身后发生了什么,只在快要走出牢房时,听到牢房深处传出的无尽悲鸣。 …… 回到乌衣巷,她递给梁眠两张分别按着一枚指印的纸张,让他拟出两份买卖田契来。 听说拟的是开明坊田的田契,梁眠震惊的张大嘴,“苏提点,开明坊内那些田产如今还不曾查出深浅,这么贸然伪造一份……” “无妨,你只管去拟就是。” 等田契拟好,苏露青按下新的指印,满意的端详这两份新做好的天气,外面也传来一些议论声。 “……说是马孚等人进了御史台,突然又翻供了,这次供出的不是康国人,而是说自己受靳御史蒙蔽,落下把柄,无奈听命靳御史的话,给出了假口供。” 来报信儿的亲事官说完情况,接着道,“这些犯官因为在御史台牢里闹得动静太大,不知怎的连宫里也知道了,如今又重新下旨,将人转回乌衣巷,重审此案。” “还在原来的牢房?”苏露青多问一声。 “没有,总衙那边出面,把人带回去了。” “那……我们要去把人抢回来吗?”梁眠问。 苏露青摇摇头,“人在总衙,有鲁忠扣着,现在去抢,就是以下犯上。” “那我们静观其变?” “嗯,”苏露青翻了翻案上卷宗,转而问,“地牢里那个,情形如何?” “还活着,按苏提点你的吩咐,没再审他,只埋伏着守株待兔,不过一直还没有人出现。” “也算够用。”苏露青说着,拿起卷宗,起身向外走。 “苏提点,你要去哪儿?可要属下随同?” “面圣。” 因着千秋宴上流火一事,宫内布防更加严密,立政殿周围的禁军也比往日多了三成。 听闻苏露青找到了千秋宴上的刺客,孟殊将人传进偏殿,细细询问。 “……如今所查便是这些,请殿下过目。”苏露青将卷宗双手递上。 凌然接过卷宗,呈给孟殊,孟殊只扫了一眼,并未翻看。 而是叹了一声,“陛下的头疾又加重了。” 苏露青恭敬道,“宫中奉御均是仁心妙手,陛下是天子,龙体定会康健。” “但愿如此,”孟殊似是意有所指,“陛下自从亲眼看过那箭簇上的刻字,忧心天命不佑,降罪四海黎民,难免终日郁郁,如今刺客既已找到,也算对此事有个交代。” “殿下放心,天星妖言不足为惧,下官已寻到新线索,正在加紧追查。” “那几个犯官又是怎么回事?” 孟殊忽然问起马孚等人的事,“我还听闻,你带人大闹了一通靳府,可有此事?” “是……” 苏露青低下头,她猜此事应该是鲁忠上报的,“自从都知使君命人将犯官移送御史台,下官回想之前细节,担心遗漏线索,听闻有犯官家眷在靳府避难,一时情急,贸然前去问询,因此考虑不周,还请殿下降罪。” “这么说,那些犯官翻供的事,是真的?” 苏露青斟酌着,“具体如何,还需要重新审理。” 孟殊没再问话,只将卷宗一合,“我乏了,你下去吧。” 凌然将她送出偏殿。 到无人处时,她问,“殿下今日似乎甚是乏累,可是出了什么事?” 凌然扫一眼周围,“下朝后,鲁忠来哭了一通,最后是晕着被抬出去的。” 苏露青将前后发生之事思量一圈,心中豁然,“多谢凌女官相告,” 再回到乌衣巷,只觉得里面气氛不对,梁眠在门口来回转圈,看到她回来,忙不迭迎上来,“苏提点,出事了。” “出什么事了?” “那几名被送回来的犯官,死了。”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57节 全是撞墙而死,总衙已经把消息封锁,就只漏出来这么一句。 “鲁忠怎么说?” “总衙那边发下话来,说这群人失心疯了,满口胡言乱语,供词做不得数,仍按原判。” 苏露青朝立政殿的方向看去。 难怪…… …… 两案于明面上告于段落,太阳还没落山,苏露青难得早回府。 她回来时,见秦淮舟不在,便将新的“田契”压在金锭下。 自己往另一张书案边坐下,翻开一本书,心里琢磨着追查失踪账簿的新方向。 直到屋内忽然亮起灯火,她才堪堪回神。 “怎么不点灯?”秦淮舟收起火折子。 目光落在案上,从金锭底下抽出田契,看了半晌,“我何时——”卖过田给你? 本是平静的面容上跟着溶满匪夷所思,“私自伪造田契,你可知,此举是什么罪名?” “伪造,是无中生有,”她理直气壮,“秦卿看仔细了,这上面是裴郎的指印,裴郎也已收过银钱,契约已然生效了。” “我何时——”按了指印? 眼见着面前的人忽然靠近过来,秦淮舟心里的惊疑还没落下,又跟着裹挟起一种异样的感觉。 应该是懊悔之前的大意吧,他在心里想,她是乌衣巷的人,有得是手段。 这时再回想昨夜那场点唇,当时她引着他用拇指沾口脂时,他就应该立即醒悟喝止的—— “不然……”耳边声音像带着蛊惑,继续把他往深渊里骗,“你让裴郎来证明,这指印,是不是伪造的?” 这事没法明断,真论起来,哪张田契都有问题。 秦淮舟明里暗里都吃了个哑巴亏。 苏露青很满意他的反应,眼见着玉容泛出薄红,眸光里的冷意被懊悔与恼然反复烘烤。 她慢慢抽出被他紧攥着一角的“田契”,取而代之搭上自己的手,在他屈起的指节轻点两下。 状似做小伏低,“那,不作数了?撕了如何?” 她听到一声认命似的长长的呼吸声,“……明日观礼,早些回来。” 第42章 第42章 田契之事勉强说开,两人各自梳洗,准备就寝。 苏露青坐在梳妆台边,卸下簪钗,梳顺头发。 目光不经意一转,忽然从镜子里瞥见秦淮舟已经靠坐在床头,手中拿着卷书,正凑近灯烛随意翻阅,不由得有些意外。 以往两人同处一室时,这人都是端着一副样子,等在最后的。 或许是她注视的时间有些久,镜中映出的人似有所感,忽然抬头,目光从书上转向镜子,视线通过镜子与她对上。 她仍一下一下自然地梳头,见他看过来,开口问了一声,“明日观礼,你准备了什么贺礼?” “十匹绢。” 苏露青回身看向他,“不愧是富商,随便一出手,就是十绢。” 绢可做衣服,也可以像银钱一样流通。 如今一匹绢约莫近三百钱,十匹差不多是一个七品官的月俸了。 “张武侯毕竟是开明坊内的武侯,日后少不了打交道,如此也算行个方便,更何况……” 秦淮舟说着,又抬头往她这儿看过一眼,“如今这田一分为二,一家之田分做两半,总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 果然,他嘴上不说,心里还是对田契之事耿耿于怀。 心里想着,面上已经展开笑意,“那自然是郎君爱怜,架不住妻子央求,只得分一块田到妻子名下,总归郎君家大业大,一块田而已,分出去也无伤大雅,算是一颗定心丸喽。” 似是听到秦淮舟发出一声轻笑,“如此一来,田里的把式也要单算,这又算什么?” “这个么……” 苏露青早已想过说辞,“算是各有各的打算,相互不插手。” 相互不插手,秦淮舟心中明了,她这算是借此话知会他一声,今后两边各查各的,莫要节外生枝。 他没马上开口,只垂下眸光,落回到书上。 灯火照亮书页,最亮处泛着光,一时看不清光点里的字。 心里跟着叹一口气,还真是…… 过河拆桥,得鱼忘筌。 跟着点点头,“固所愿也。” 眼前忽地晃过一片阴影,抬头看到她往床帐边走来,打算起身的时候忽然改了主意,动作顿了顿,仍维持着靠坐床头的样子。 冷不丁说道,“听闻今早乌衣巷打着大理寺的名义,进了靳府,查看过屈靖扬的遗物。” 苏露青的步子一顿。 靳府这段时间一直闭门谢客,表面上不与外人接触,但这消息倒是往外传得够快。 “别处还不知道,只传进了大理寺,”秦淮舟说着话,视线停留在她脸上,意有所指,“白日里杨少卿专门来问过我,是不是给乌衣巷发了什么手令。” 他只给乌衣巷发过一道手令,是在当初两处衙署同查鸿胪客馆使臣遇害案的时候。 只不过这道手令后来被苏露青钻了空子,又反复用了几次。 为此,他们之间曾有约定,手令只剩下最后一次使用机会,显然,这最后一次机会,被她用在了靳府。 苏露青只思索一瞬,走近床帐边,“这是从哪里传出的谣言?秦卿公务繁忙,这等传言,也要分神信吗?” 说到这里,她接着也抛出一个消息,“听闻昨夜光福坊靳府附近,有过一场搏杀,其中一方似是大理寺。” 她观察着秦淮舟的反应,“大理寺不慎落于下风,途中有人解围,是老秦侯?” 昨晚他忽然搬出老秦侯来,明显是算准她不会一同前去拜见,正好借此机会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听完大理寺来人的回禀。 秦淮舟面上不动声色,阖上书卷,“那道手令,用过不可再留。” 两人的态度说明一切。 “明日观礼是什么时辰?”苏露青重新将话题说回张武侯儿子的那场婚事。 “酉时。” 苏露青算了算时辰,“也好,观礼结束,倒是能赶在宵禁之前离开。” 秦淮舟看她一眼,“喜宴之上宾主尽欢,主人家会提供住处给酒醉难归之人,张武侯会提供的住处,八成便是那处茅舍。” 观礼之人多是如张武侯一般的百姓,像这种难得能放松玩乐的日子,大家定然会不醉不归。 到时,就算观礼的客人不多,声量也大,酒醉以后若有人想要到处走走醒酒,也是个很好的理由。 更何况,观礼地点,是在开明坊内。 苏露青听出他的言外之意,矮身搭坐在床沿,“唔……茅舍,是个好地方。” 说着话,身子往他的方向倾,“不过,到时若是多方客人在茅舍同歇,人多眼杂,秦卿确定能应付得过来?” 秦淮舟靠在床头,没动,先以目光测算两人的距离,跟着开口,“苏卿还要考校?” “考校么,倒也谈不上。” 苏露青直起身,改为跪坐在一侧,目光仍是落在他身上。 月白寝衣熨帖的偎在他身上,身前衣襟因着靠坐的动作,略略有些敞开,向外不经意的曲出一点弧度,隐约露出一小片玉色,经侧方灯火一晃,便也似摇曳生光。 她慢条斯理挪进帐内,偏目光一直萦绕在他周围,像打量,像观察,也像借此时机思索,该怎么让他听从自己的指使,做希望他去做的事。 秦淮舟握着书卷的手紧了紧,“只是去观礼,不是参加鸿门宴,苏卿也不必过于警觉。” 苏露青笑道,“秦卿难道忘了,见微知著?” 秦淮舟回视她,“其实,只要与先前一样便好,太明显,容易过犹不及。” “秦卿说的有道理,只是不知秦卿所说的明显,是如何明显?像这样?” 说话间,她抬手轻按在他垂在身侧的腕上,力道不重,但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的手虚虚地控住他的脉门。 腕上传来的异样,让他垂头看去一眼,另一只握着书卷的手又紧了紧,想了想,还是搭在身前,随后屈起一条腿,是随时准备着起身的姿态。 “苏卿言重了,这不过寻常而已。” “这样啊,”苏露青点点头,手沿着他的手腕,向上,虚虚扶在他的小臂,“那处茅舍,秦卿去过多次,对里面的布置应该很熟悉吧?” 秦淮舟没料到她会忽然说起这个,微愣了一下,点点头,“的确如此。” “茅舍各处屋子相隔甚近,隔音自不必说,加上屋内空间狭小,虽有放置床榻,但比起这个来……” 她以目光丈量帐内,床帐宽大,两人夜夜睡在此处,中间楚河汉界鲜明,两人之间的距离可以说是相隔千里,双方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那处茅舍,做得到如此么? 秦淮舟跟着也想到那边狭小的榻。 本来就不是安居之处,只是充作客舍,临时招待一二,至于能宿在那里的人,本也是秉着“凑合”二字。 耳边传来她毫不掩饰的揶揄,“冬夜不比盛夏,这般在外徘徊一夜,人恐怕可以直接送去冰井务了。” “苏卿说笑了。”他侧过头,看她悄无声息搭在自己肩上的手。 人更是近在咫尺,眉眼浸润在灯火里,瞳孔映着灯光,黑亮如点漆泛金。 身周萦绕的是一种干净到极致的气息,似清润山泉,涤荡一切混沌。 这个距离,的确是适应那处茅舍窄榻的最合适的演练机会。 手下的温度在攀升,烛火猛地一晃,大概是窗外的风吹得猛了,烛火险些被压灭,骤暗复明时,屋内炭火也迸出几簇火星,传来哔哔剥剥的几声。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58节 苏露青往帐外看去一眼,手上不经意逶迤到贴近他胸口的位置,这次能明显察觉到他呼吸时带出的起伏。 寝衣薄,衣料子照寻常相比更软,也更贴身,因而任何蛛丝马迹都被清晰显现出来。 察觉到掌下的变化,她收回目光,看向面前的人。 “秦卿还是觉得,观礼之后,需要留下么?” 留下就要宿进茅舍,睡在茅舍窄榻上,和她一起。 她刻意加重一点手上力道,“到时候……过近的距离,避又避不开,该怎么决定,秦卿可想好了?” “查案时常有极端情形,苏卿遇到这种时候,会如何做?”秦淮舟竭力保持语气平稳。 但身体的表现骗不了人,尤其骗不了苏露青。 她感觉着掌下愈发明显的起伏,善心大发的松了手,改为撑在身侧,距离上虽没有拉远,倒也算给他留下一些回转的余地。 然后才道,“自是不能错过蛛丝马迹,迎难而上。” 话音落,她直视他的眼睛,“秦卿有此问,是在给自己找认同的理由么?” 深眸涌动一层波澜,不知是被灯火照染的,还是因着热度攀升,玉容之上似有红晕,浅浅的一层,薄而又薄的融进玉的肌理。 然后,她看到他额角处,被灯火晃着的,微微泛出的晶莹。 ……好像试的有些狠了。 握着书卷的手仍在收紧,书被卷出一种扭曲的折痕,连同整只手都僵作一处,骨节指节都泛白,维持着强撑出来的镇定自若。 让她不免有些好奇,于是心里的疑问化为说笑,“看来,开明坊对秦卿来说,是一处必须要闯过的龙潭虎穴。那位靳御史真该多沐浴焚香几日,多去三清祖师座前发愿,保佑你千万不要查出什么指向他的证物,让他安安心心的在杀人毁证以后,继续稳坐御史台。” “……查明线索,搜齐证据,解死者冤屈,明要案本真,最后,还疑者以清白,降罪者以刑罚,”秦淮舟缓声道,“如此种种,本就是在其位所谋之事,没有什么闯过龙潭虎穴一说。” 迂回是迂回了些,但她听得出来,他这话的意思是,明天观礼过后,还是要留在开明坊。 便也点点头,“秦卿此言,令人佩服。” 跟着随手一抽,将那卷书从他手底抽出来。 这一下抽得猝不及防,余光里瞥见他仓促抓来却抓了个空的手。 她没去看手里的究竟是本什么书,目光仍是锁在他面上,看他眼底反复烤出的艳色,恍若玉浸猛火。 再然后,她调整了一番身形,似是要从上方覆向他。 被锁住的目光轻颤,睫羽如蝶振翅,时不时投下一片阴影,呼吸是紧而若有似无的,像被人主动的拼命扼住,以此对抗天然的反应。 又随着她的无限迫近,泄掉凌乱的气息。 垂在身侧的手,和搁在身前的手一样,有时会试探着想要抬起,更多的时候是被紧绷的弦扯住,固定在原位。 时间一息一息漫过,一息比一息漫长。 极轻的一道声音忽地响起,像雾气里和着夜露一同下坠的叶子。 “秦卿歇息时也要带着书一起么?” 苏露青的手臂伸出帐外,将刚刚从他手里抽出来的书,放到帐旁矮几上。 原来是在替他放书么…… 秦淮舟目光松动,微微松开手,“……多谢。” 心里却还像是悬着什么东西,无处落地。 目光随着身前的人移向里侧,看她枕上枕头,是要安睡的模样。 缓缓换过一口气,他正要活动一下像是僵住了的身子,冷不防听到她问,“你当初到屈府想找的东西,现在在哪儿?” 他的反应先于思量,“有线索指向靳贤,但——” 意识回笼,脸色霎时难看起来。 “但没有确切证据,还要深查,对吧。” 苏露青故技重施,这次没看他,仍是闭着眼睛,用一种均匀的语速,替他补足没说出来的后半句话。 但嘴边扬起的弧度骗不了人,她现在心情好极了。 不用看也知道,秦淮舟如今的脸色一定精彩极了——可能眼神又冷又懊悔,眼角会晕出红晕,也许是气的,也许是自恼。 她最喜欢看这样的秦淮舟。 于是心情更好的翻了个身,背对着他,嘴角继续轻快的勾起,很轻很浅的溢出一声笑。 所以,他也那么执着的不肯放过开明坊内任何可能的蛛丝马迹,是因为那个线索,同样也指向开明坊田地。 但这同样也意味着,这些线索,有被他抢先占据的可能。 这样想着,心情渐渐从起初的轻快,转为沉沉。 身侧有衣料窸窸窣窣的摩擦声,过不多时,灯烛熄灭,屋内陷入黑暗。 …… 临近年关,各处都在走动,各处都很繁忙。 乌衣巷里也堆放了许多由各处衙署送来的礼物,鲁忠筛过一批,余下的苏露青看过,挥手让梁眠安排分发下去。 梁眠等安排完这些事,回到苏露青这边,说着自己打听来的总衙那边的事。 “……那几个犯官,已经被总衙那边趁夜抬出安化门了,对外封锁消息,只说这些犯官全部招供,对谋反之事供认不讳,证据确凿,已经全部送往御史台,由御史台宣判。这个结果,宫里也没有表态,应该是默认了。” 苏露青听到这里,想起皇后当时的反应,总觉得,在这件事之外,正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拨弄风云。 便只道,“宫中既然默认了,此事就到此为止。” 梁眠点点头,“是。还有,属下查到玄都观代理的那些田产,玄都观每年都会将田间收上来的东西卖往外地,田里每年都只种麦子,有固定的买主,那些买主认为这些麦子长在天子脚下,比别处的麦子更多了一层龙气,吃下便会得到皇帝的庇佑,所以买主们出价也很高。” 只是为了吃一口有“龙气”的麦子? 苏露青沉思着,如果玄都观送往各个府上的分红只是这些,就算被马孚撞见,应该也不会引发这么严重的后果,更何况还要这么大费周折的伪装成送普通“栗子糕”的无关紧要的人。 想来想去,她觉得,问题的关键,还是在那种像麦子但又不确定究竟是不是麦子的东西上。 如今秋收已过,距离来年春耕还有几个月的时间,眼下虽查不了种子,但种田的这些人,或许可以查出端倪。 交代过这些,她又另问了一句,“玄都观将这些麦子收上来以后,都存放在什么地方?” “开明坊内有几处粮仓,转运的时候都暂时停放在西市渡口附近的仓库。” “走的全是水路?”她隐约发现一点问题。 水路运粮成本虽低,但考虑到玄都观售卖的麦子数量,除非那些买主都处在沿水路可到达的地方,否则地点太过分散,若水路不通,再转走陆路,在路线安排上反倒更耗成本。 “是,而且只运到一个地方,似乎这些买主都来自同一个地方。” “运到哪里?” “绛州。” 绛州这个地方,苏*露青总觉得,她前不久刚刚在什么地方听到过。 外面传来一阵喧哗声,不知什么人在尖利的大叫,苏露青不悦的向外瞥去一眼,梁眠连忙出去查问,回来时似有喜色,“苏提点,是林丛抓了个方士回来。” 苏露青眼前一亮。 方士擅长观星,最初“乌衣巷放火烧了屈府”的流言,便是这方士最先假借天象透出,如今他落网,或许可以从中得知天星教更多的线索。 前去牢房的途中,正好碰到长礼带着总衙那边的亲事官往这边来,看样子,似是也要去牢房。 两拨人打了个照面,长礼拱拱手,“苏提点。” 苏露青往他身后看一眼,长礼足足带了十二名亲事官,看情形来者不善。 “不知小使君又是奉了鲁使君的什么令?”她问。 “使君听闻那引流言恶语中伤乌衣巷的方士被抓到了,想要亲自审问,便派我来知会苏提点一声,人,我们总衙就带走了。” 说着就要带人往牢房里去。 “小使君留步。”苏露青从背后叫住长礼。 值守在牢房附近的亲事官也拦在前面,两拨人各自准备着拔出武器,一场冲突蓄势待发。 “苏提点这是……?”长礼缓缓转过身,面上那层谄媚的恭敬淡去。 宦官服穿在他身上,似乎过于宽大,随着他转身的动作,晃荡着转出半圈。 苏露青站在原地没动,眼中同样带出迫人神色,“真是不巧,此人关乎流火案,宫中已命我全权接手此案,事关陛下安危,本使不敢有失,还请小使君回禀鲁使君。” 长礼向前一步,“苏提点说的有理,不过……流火案的刺客,苏提点不是已经抓到,将案子审完,已经结案了么?鲁使君知道此事关乎陛下安危,所以更为关注,听闻这名方士与天星教似有关联,鲁使君护君心切,自是不敢有失,苏提点难道信不过鲁使君?” 最后一句直接扣了个帽子,苏露青却恍若未闻,“这么说,鲁使君进宫下过军令状了?” 长礼一愣。 苏露青笑道,“还是说,鲁使君为了表现自己的护君心切,甘愿置陛下于危险之中?” “苏提点慎言!” 苏露青直接对他做了个请的手势,“此人狡诈,探事司为抓他,很是费了一番功夫,若是出了差错,令此人逃脱,做出对陛下不利的事——我想,鲁使君并不希望这种情况发生。” 长礼看一眼苏露青,又看向周围虎视眈眈盯着他们的亲事官,一甩袖子,“既然苏提点执意阻拦,我也只能照原话回禀鲁使君了!” 苏露青仍是微笑着,“不送。” 等人一走,她的面色沉下来,径直往关押那方士的牢房走去。 斜阳沉进天幕,苏露青看了看时辰,让林丛继续审,自己匆忙出了乌衣巷,打算先回府去换一身“阿昭”会穿的衣服,再去开明坊。 才走出安福门不久,就见道上停着一辆马车,车里的人朝她打了个手势,让她上车。 “在府中等了你很久,时辰来不及了,这些衣服,你选一身,就在车里换吧。” 说话间,马车已经缓缓行驶起来。 苏露青看着面前摆着的三套叠得规规整整的衣服,又看一眼换过一身装束的秦淮舟,从中选了一身与他颜色相配的。 “……换好了叫我。” 秦淮舟说着,转身背对着她。 车内空间有限,他转身也只能保证侧对着她。 虽然他紧紧闭着眼睛,但当她开始换衣服的时候,还是意识到了一个问题。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59节 “这些东西没有位置放了,你转过来,替我拿着。” “我……” 苏露青直接将巾帕叠了几折,蒙上他的眼睛,也堵回他想说的那些抱歉失礼之类的话。 巾帕蒙住眼睛,秦淮舟忍不住眨动了几下眼睛,覆在眼睛上的触感有些凉,也有些滑。 鼻梁会将巾帕顶起一些,他在巾帕之下,偶然发觉眼下露出的一些微光,微光里偶尔会晃过一点光洁手臂。 他下意识低下头,手上不断的搭上新的东西,人却一动也不敢动。 只剩下眼睛悄然在巾帕的蒙覆下,随着手里被动触及的流动的衣料,有节奏的眨动。 第43章 第43章 苏露青换好一身胡服,手边不经意的朝身侧一拨,手上传来一点阻力,跟着听到一阵瓶瓶罐罐被撞到的声响。 侧身去看,见是一只包得严严实实的小包袱。 打开小包袱,里面装着些胭脂螺黛,还有一面小巧的菱花镜。 心中暗道,他准备的倒是齐全。 马车在坊间穿行,她对镜简单上妆,目光忽地往旁边一瞥,见秦淮舟还端正的坐着,眼睛上蒙住的巾帕未摘,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似是连呼吸都放轻了。 “摘了吧。”她说。 一点细微的窸窸窣窣声响起,秦淮舟抬手摘掉巾帕,视线重归清明。 然后就看到眼前出现的一支朝他递过来的笔。 他不解的看过去,“怎么?” “教过裴郎的东西,裴郎这是忘了?” 距离开明坊越来越近,她的称呼也随着距离改变,“会画花钿吗?” 长安女子多爱贴花,花钿种类也因此格外丰富,有蘸胭脂直接在面上作画的,也有以绢纸金箔等物预先做好贴花样子,用呵胶将花样子贴在面上的。 她现在要做的,便是前者。 笔递出去,又把手边的胭脂盒打开,以眼神示意他。 马车似是转了个弯,车夫向里面秉了一声,“侯爷,前面就是开明坊了。” “知道了。” 秦淮舟答应一声,而后小心蘸上一点胭脂,悬腕提笔准备替她在眉心画上花钿时,动作却又顿住。 她身姿随意的坐在他对面,头微微仰起,是一个等待的姿势,眼睛看向他,目光里毫不掩饰对他的打量。 让他忽然想起乌衣巷那座地牢,当时她落下机关将他困在里面,看他的时候,似乎也是这样的眼神。 像是,看猎物的眼神。 他飞快别开目光,压下心头这股异样,只将注意转移回眼前的正事上。 要在上好妆的面容上再绘一抹花钿,并不比在纸上作话简单,落笔若是歪了,很难补救,所以他需要…… 空着的那只手微抬了抬,他还是先开口道, “……眼睛,闭上。” 马车随着前行的频率轻轻摇晃,苏露青依言闭上眼,等着他画花钿。 车内似是变得更静了一些,跟着她感觉到下颌处传来一点温热的触感,秦淮舟的声音和这触感一道传来。 “……得罪。” 下颌被他轻捏住,她猜他这是在借此固定住她的动作。 但那触感轻而又轻,说是捏,更像是虚虚地扶,若即若离的触感,好几次让她觉得痒。 眉心处这时候落下一笔,蘸了胭脂的笔锋,画在面上,带着淡淡的凉意。 而当笔尖悬在眉心处时,会有一种天然的危机感混杂着压迫感一同钻进皮肤里,让人精神紧绷。 她知道那是天生的反应,乌衣巷内有一种刑罚,就是将尖锐之物悬在嫌犯眉间,利用这反应,不断的挤压嫌犯的意志—— 想到这里,她忍不住向后撤了撤身子。 却忘了捏在下颌处的指尖,变重的力道追上来,她皱一皱眉。 “抱歉。”秦淮舟的声音响起。 跟着指上松了松,重新调整好手势,固定住她。 大概是为了让她放心,他提醒道,“很快就好。” 柔韧的笔锋再次轻轻的落下,笔尖在往两边延伸扩散,途中似乎另蘸了几次胭脂,她看不到,只闭着眼睛感觉到落笔处还在不断蔓延。 终于,下颌处捏着的手指松开,秦淮舟轻声道,“画好了。” 她立即睁开眼睛,拿起菱花镜,照向眉心。 一抹像水滴又像火焰的花钿出现在眉心处,底端颜色最深,向上不断晕染,样式虽简单,倒也衬她这一身胡服装扮。 她看过两眼,放下镜子,抬眸往秦淮舟那边看,半真半假的赞一声,“裴郎巧思。” 秦淮舟点点头,“时间仓促,有些简陋了。” 掩在衣袖之下的指尖轻捻在一起,那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一抹余温。 说话间,马车驶进开明坊。 因着今日坊内有喜事,武侯盘查的并不算严,看过请柬,简单打量过车马,便放人进去。 此时坊内沿途都等着些前来观礼的人,花车即将从嘉会坊来,沿途有孩童围着障车,等待讨要喜钱糖球。 张武侯听说他们来了,忙不迭从里面迎出来。 马车在不远处停下,秦淮舟先下了车,然后转身,向她伸出手。 姿态神色拿捏得刚刚好,任是谁看了,都会赞一声郎君对娘子真好。 她随手搭在他手上,借力下来,等站稳以后,两人默契十足的松开手,不动声色各管各的,又默契十足表现出看似亲昵的姿态。 张武侯住的位置靠近坊北,南边便是大片的田地和竹林,之前苏露青他们暂歇过的茅舍也在靠近坊南的地方,与坊内这些居民区分开。 这还是苏露青第一次如此直观的看到坊北的布局。 与其它坊内规划齐整的里曲不同,坊北虽是百姓聚居之处,但院子分布较为零散,院落连接着田地,两户之间相隔甚远,更像是村落才会有的布局。 此时太阳彻底沉浸天幕,周围虽有灯火,但零星的灯火并不能完全照亮周围,最亮处便是张武侯家的院子,院内张灯结彩,苏露青他们正被张武侯引着,往院子里走。 “哎呀哈哈……裴郎君赏光能来观礼,我家二郎也是跟着沾光啦……” 张武侯一边走一边笑着说话,脸上洋溢的喜色几乎能溢出来,热烈的将院内照得更亮。 秦淮舟与他寒暄着,在院门处,回头示意随从将贺礼搬来。 十匹绢在这些堆满寻常日用之物的大方桌上显得格外惹眼,张武侯又惊又喜,连声说着“破费了”,又忙不迭请随从和自己一起把绢都送进屋子里。 前来观礼的,大部分都是坊内居者,还有一部分宾客是跟着花车来的,花车刚一进开明坊,便有孩童蹦蹦跳跳的跑来报信儿,“新妇子来啦!新妇子来啦!” 苏露青站在观礼的宾客中,趁着周围热热闹闹说着贺喜的话,她轻轻拉一下秦淮舟的衣袖,在秦淮舟侧头往她这边的时候,在他耳边低语,“想好怎么查了?” 坊内武侯在这种时候依然不曾松懈,虽然盘查的不像之前那可严,但巡查仍是严密,这么一会儿功夫,她已经看到了两拨巡查武侯。 排除观礼人数众多、需要维持坊内治安的原因,她想,或许是这坊内有绝对不能被外人发现的东西。 是秋收之后的“麦子”么? 正想着,肩上揽过一丝力道,秦淮舟虚虚地将她拦在怀中,像是在避免周围拥挤的人潮将她冲撞到。 视线里果然也出现了一条洋溢着喜气的队伍,是新妇子的花车进来了。 喜娘等人护在花车四周,与两旁围观的宾客互相道着吉祥话,偶尔也会有些目光不经意的转到他们这边来,朝他们也投来一些带着祝福的目光。 秦淮舟的声音传来,“总要等到开席以后,这里不止有观礼的宾客,似乎也混进了另一拨人。” 苏露青点点头,目光中带着欢喜,始终看着花车的方向。 在无人察觉处,她接着道,“你的人,也混进不少吧?” 秦淮舟笑了笑,反问,“你的人没有么?” 彼此对于对方的安排毫不意外。 人群开始往院子那边挪,他们也随着人群,跟着一同进入院中。 院中开阔处已被布置一新,后面是搭建齐整的青庐,婚仪上的一切步骤都有专人引导,一场仪式进行的格外郑重。 苏露青站在一旁,看着前面紧随安排进行各种仪式的新人。 新妇子手执团扇,仔细的将团扇遮在面前合适的位置,随着行礼的动作,团扇微微落下一些,露出姣好的面容。 哪怕只在这一瞬间露出眉眼,她仍从那一片一闪而过的眉眼中,看到晕出的遮也遮不住的喜色。 新郎脸上的笑容更是大到夸张,笑得嘴都快合不上了。 她偏头往秦淮舟脸上投去一眼,他很快察觉到,看向她,似是等着她开口。 “你看,那才称得是,新婚燕尔,琴瑟和鸣呀。”她煞有介事的叹道。 耳边是秦淮舟一声不知什么情绪的吸气声,“……成婚时,不都是这样,礼官怎么说,人就跟着怎么做。” “你当时,笑得有他这么开心?”她声音压得低,说出的语调极为平常,仿佛是在旁观别人的事。 “托你的福,还算惊心动魄。”有人不咸不淡的挡回来。 “带了多少人啊?”她看似随口一问。 但有人反应飞快,“你呢?” 苏露青暗道一声可惜,这次竟然没上当。 随即岔开话题,“这喜宴真是热闹,来观礼的人这么多,坐席怕是能一直摆到院外去吧。” “没有那么多坐席,”秦淮舟也恢复如常,“张武侯说了,喜宴效仿古时,大家一起围坐篝火边,喝酒吃肉。” “看来张武侯是个性情中人。”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60节 “听说是张武侯家没有那么多桌椅,而观礼的人太多,坐不下。” 她眸中微讶,“你竟然也会说笑。” 秦淮舟默默别过脸去,“快要开席了。” 喜宴果然如秦淮舟说的那般。 院中布置好了几处篝火,篝火边用石头垒出几个简易的炉子,上面铺上铁网,新鲜的肉搁在上面炙烤,供坐在附近的人随意取用。 张武侯将他们请到自家人围坐的篝火边,又再次对那十匹绢的贺礼表示感谢。 那对新人正坐在篝火边,看到他们过来,也跟着站起身,略显局促的朝他们笑笑。 张武侯依次为他们介绍过家人。 等大家重新坐下,又正色道,“裴郎君,我老张不会说什么漂亮话,但有一句,老张可以跟裴郎君保证——” 张武侯说着,拍了拍自己,又大力拍了拍自己的两个儿子,“裴郎君对老张好,老张也得知恩图报!老张别的本事没有,就这耕田啊,多少也是行家;我这两个儿子之前也都是给这坊里的贵人耕田的,不说经验像老农人那么丰富,多少也是什么难题都见过了。从今往后,裴郎君的田,老张家里也来跟着搭把手,裴郎君大可以放一百个心,老张一家保准能让裴郎君明年有个好收成!” 秦淮舟连连说着不敢当,最后碍于张武侯的热情,也算是半推半就的同意了。 跟着便问道,“原来张兄家中是受雇于坊内田主的吗?” “以前也不是,就这两年,这不是坊里开垦的田多了吗,那些贵人们听说这里又有多余的田,就都来买,买了又种不过来,最后就还是雇我们这些人来种。” 秦淮舟不动声色与苏露青对视一眼,点点头,“原来如此。” “裴郎君你不就也是嘛——” 张武侯抽空往铁网上看一眼,忽见铁网上的肉已经烤了太长时间,滋滋往外冒烟,怕是烤着的那面儿已经糊了,连连指挥儿子,“快快快!翻个面儿!该翻面儿了!噫,老子不盯着,肉都得被你们给烤糊了!” 张武侯看着俩儿子将肉都翻了一面儿,继续在火上烤着,这才放心接着刚才没说完的话,继续说,“要说咱们开明坊里的田,也是紧俏呢,除非是田主家里头遭了事儿,实在顾不过来了,才会脱手转卖,哎,就是裴郎君你买下的那块田,那里头,就有事儿!” 张家大郎有些犹豫的碰了张武侯一下,张武侯回头看大儿子一眼,“没事儿,裴郎君不是外人。” 苏露青在一旁坐着,听到这话,先去看了一眼秦淮舟。 这处田她命人查过,但不知是不是被人刻意抹掉过痕迹,她如今只知道这块田中途易手过几次,至于这几次的买主都是谁,一直不得而知。 现在看秦淮舟的反应,他应该是知情的,很可能这中间被抹掉的痕迹,是他让人做的。 而秦淮舟此时只做一知半解,“我只从朋友口中听说,开明坊田比别处肥沃,种出的东西,收成好,味道也好,正巧有田主急着转手,我便立即接下了。” 张武侯:“确实,这田本来一直也好好儿的,可惜田主人好像摊上了什么人命官司,怕被人查着,这才急着出手,要不然,老张还能多收一份儿耕田钱。” “人命官司?” “也不知道真的假的,反正是听那个牙人说的,也不知道具体怎么回事儿,提了这么一嘴以后,就拿别的话头儿岔开了。” 秦淮舟恍然似的点点头,“话说回来,张兄,这坊中的田,是都归牙人管着的吗?” 张武侯目光闪了闪,抓起一块烤好的肉,却开始岔开话题,招呼他们吃肉,“嗐,光顾着说话了,这肉烤好了都没人吃,来,快趁热吃吧,等凉了就没味道了。” 之后无论秦淮舟再怎么隐晦试探,张武侯都不再继续说起田产相关的事儿,一律插科打诨,最后将话题引回他们身上。 “看两位都年轻得很,也是才成婚没几年的吧?” 这个话题明显比方才的田产吸引人,张武侯的话音还没落,张家人的目光就全都落到了他们身上。 苏露青假作羞赧,往秦淮舟身侧靠去。 目光转向另一边时,看到院外晃过一行灯火,从身形判断,应该是巡坊的武侯。 她神色一凝。 这么一会儿工夫,似乎已经是第三波巡视到这里的武侯了,是开明坊内就是这般巡坊频率,还是因为今夜特殊,他们必须对此处严防死守? 这样想着,又不动声色往其它几处篝火旁看。 围坐在一起的应该都是原本相熟的人,聚在一起吃肉闲谈,看举止都很放松,不过在每一处围坐篝火的宾客里,都有几人坐在其中一语不发。 看样子,像是穿便服混在这里监视众人的武侯。 由此可见,今夜留宿在坊内的人,应该也会时刻处在这些武侯的监视之下。 手上忽然被人捏了一下,她立即回神,堪堪听到秦淮舟的后半句话。 “……两家算是世交,婚事就也如此定下了。” “哦……这就叫那个啥,”张武侯这个那个了半天,终于想起名目,“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对吧!” 说着看向家中这对新人,“他们也是,从小一块儿玩到大的。” 苏露青心中一动,跟着问一声,“张兄之前不住在此处吗?” “嗐,我一直都在这坊里住,是我那亲家的丈人,活着时也住这里,两边离着近,他们就总回娘家这边看看丈人。这坊里的孩子少,打小没个玩伴,这么一来二去的,俩孩子看对上眼儿了。小时候就玩得好,如今都长成大人了,索性就把亲事也办了,嘿,这一点和你们很像吧——” 张家二郎有些不好意思的抓着妻子的手,秦淮舟也似是禁不住调侃似的,握住她的手,微微点点头。 …… 宴席进行的差不多,众人相互辞别,一对新人回了青庐,其他人也各自回了。 这时候已过宵禁,坊门关闭,苏露青他们自是不好再离开,张武侯给他们安排的住处,果然是在先前的茅舍处。 院内同住的还有些嘉会坊的坊邻,大家刚刚在喜宴上纵情欢歌,这会儿都有些疲累,相互打过招呼,便各自回了安排好的房内休息。 苏露青他们被安排的仍是之前的厢房,屋内的东西虽简陋,倒也还算齐全,两人各自收拾一番,便听到外面的梆子声响起,是三更天了。 窗外透进来的烛火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了他们这一间还亮着灯。 “院中有人。” 秦淮舟站在窗边,从窗缝向外看了看,“这一整夜,这些人应该都会换班在这里巡视。” 苏露青走向窄榻,“看来,要避开他们,还要费一番功夫。” “有人往这边来了,我先熄灯。” 灯烛被吹熄,屋内顿时黑下来,有轻微的脚步声在院子里响起,其他几间屋子的人似乎都已经睡熟,隐约有鼾声传出。 秦淮舟摸黑走到窄榻边,却没有立即坐下。 苏露青直接上手把人一拉。 一拉之下,他猝不及防被扯得栽落下来,仓促间想要撑住什么固定住身形,手掌刚刚撑到榻上,就听到窄榻发出“吱呀”一声。 也不知这架窄榻有多少年没有修理过,“吱呀”声随着晃动不绝如缕,在静夜中格外明显。 “啧。” 窗外隐约传来一点声音,随后脚步声渐渐远了。 苏露青借着杂音的掩盖,仍是拉着秦淮舟的衣袖,“张武侯方才说的话,你是知情的吧?” 上一个田主人摊上人命官司,这才急着将田出手,她联想到之前在玄都观暗道里听那些人说的尽快出手的话。 继续道,“这块田中途转手过不止一次,经手人都是谁,你全都知晓,对吧?” 秦淮舟扶着窄榻坐直身子,与她面对面,略一挑眉,“苏卿不是已经在查了么。” 屋内没有灯火,窗外的月光幽微。 秦淮舟背光坐在她面前,光影照不进眼眸,她暂时看不清楚他眼里的神色,不过听音辨情绪,她知道自己问的答案是肯定的。 随即道,“坊内的田产主人都不是直接关系人,能让你感兴趣、又未雨绸缪销毁线索的,一定是你我都打过交道的人。” 她越说越能肯定自己的猜测,“这块田之前至少经手过两人,与这两人有关系的,应该就是何璞,还有屈靖扬。或者说,如今这块并作一处的田,分别是原属于他们二人名下的田产。” “……苏卿既然都知道了,何必再问。” “不过是确认一下罢了。” 她说着,倾身向前,自然无比的挑起他额角掉出的碎发,衣袖随着她的动作垂下来一些,衣袖边缘轻拂过他的鼻梁。 “毕竟秦卿对我也是严防死守,要查案么,总要主动一些。” 随着她的靠近,秦淮舟似是闻到一种陌生的气息。 不似她本来那种干净到如深山清泉,而是有些烟火红尘里令人晕眩的味道—— 之前在篝火边,她靠过来时,他也有过这样的错觉。 只是当时人多杂乱,他以为是别处飘来的,没做多想。 而且…… 他现在好像也确实有些晕眩的感觉了。 眼前晃过人影憧憧,视线跟着有些模糊。 意识彻底模糊之前,他听到她佯作抱歉的声音,“承让了,秦卿,好好睡上一觉吧。” 第44章 第44章 失去意识的身躯,栽落在木板上,发出一阵格外沉闷的声响。 苏露青将人妥善放好,想了想,拉过一旁的被子,替他盖在身上,顺手还掖了掖被角。 然后走到窗边,听了听外面的动静,悄无声息从后面翻出。 梁眠等在约定地点,看到她出来,立即上前,低声道,“苏提点,我们的人已经将坊内布防大致摸清了,坊北看上去松懈,但西北角一带有暗哨,有武侯固定在此处值守;南边田间每隔一段距离就有火把照亮,周围也有岗哨,想穿过田间往竹林去,不太好藏身;竹林一带只有靠近暗道的那一边守卫严密,但想要把他们引开,不太好办。” 今晚因着受邀前来观礼的人多,鱼龙混杂,开明坊内也因此外松内紧,稍有风吹草动,就会引来那些武侯的注意。 苏露青又听梁眠讲了这些岗哨具体的分布地点,在心中大致规划一番路线,又问一声,“除了武侯,可还发现过其他人的行踪?” 秦淮舟今晚原本也有行动,就是不知他带来了多少人,两边会不会撞上。 梁眠却摇摇头,“暂时未发现其它踪迹。” 刚说到这里,就恍然道,“难道秦侯也在查——” 听到梁眠他们竟然没有发现秦淮舟的人,她稍有意外,只压低声音叮嘱,“小心为上,切莫打草惊蛇。” 夜色幽黑,周围寂静,茅舍附近巡查的武侯暂时没发现新的动静,回到靠近院门处的屋子,暂时歇息。 大门前仍留有武侯值夜,有一行人谨慎的溜到茅舍附近,趁那几名武侯不备,其中一人寻了个破绽,混进院中,辨了辨方向,进入其中一间屋子。 “侯爷?” 似是闻到一缕清凉提神气息,秦淮舟猛然睁开眼,因为长时间不曾开口,声音有些哑,“人都到齐了?”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61节 “都在外面,坊内情况大致摸排过一遍,一切正如侯爷所料,坊内有私仓,都有重兵把守。” “除了武侯,可有发现其他人的踪迹?” 起身时发觉身上稳稳当当盖着被子,秦淮舟捏着被角,动作略顿了顿,将被子掀到一边,起身下地。 因着是刚刚醒来,仍觉得头有些发昏,他稳住身形,揉了揉额角。 虽说来时他有料到会被她暗算,提前命人带着醒神之药来接应,但这药到底不如真正的解药,眼前仍时不时的发花。 “暂时还没发现有其他人探查的踪迹,”尹唯见状,伸手扶了他一下,“侯爷当心,可要紧?” “无妨,”秦淮舟摆摆手,先解下外衣,露出里面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走吧。” 避过院内值守的人,两人从茅舍出来,带人往竹林的方向潜行。 秦淮舟低声分派,“分出几人去坊北,查看坊北私仓,余下的人分成两路,分头探查山中密道。” 两队人悄无声息离开,各自往要去的地方,尹唯跟在秦淮舟身边,仍是往竹林的方向走。 …… 竹林深处,月色照不进来,只从竹叶缝隙里渗透进一点微光。 为了不暴露行迹,苏露青他们并未举火,只一路借着微弱月色潜行,不多时,眼前豁然开朗,竹林尽头的山丘显露出来。 附近的武侯在竹林边一带巡查,火把的光亮时不时晃在竹林边缘。 “还有一刻钟,他们才会换岗,”梁满数着时辰,“林丛已经带人前去坊北查看私仓,若有情况,会发信号弹。” 苏露青点点头,“余下的人分成两队。” “是,我带一队人,去另一条暗道。”梁眠立即接道,随即分出人来,带头去往另一端的暗道口附近。 苏露青要去的这条暗道就是之前她从玄都观进来时走过的。 当时在靠近暗道口的时候,她不慎触动机关,转去了两条暗道之间的隐秘夹层,这才发现了连通着的第二条暗道。 直觉告诉她,暗道里的机关,不止那一处。 一刻钟很快过去,前来换岗的武侯稀稀拉拉往这边来,火把的光亮更盛,竹林挨着山壁一侧被晃得一目了然。 “走吧走吧,到时辰了。” 前来换岗的武侯吆喝着,又打了个呵欠,“哎呦我说……啊啊哈欠……今天就是多来了几个观礼的,至于这么严吗……老子都连着两天没睡好觉了……” 暗道口的武侯同样是呵欠连天,迎着走过去,嘴上骂骂咧咧,“可不是,人家老张在家里头吃肉喝酒,咱们还得在这破地方吃风。这可真是应了那句话了,上头一句话,底下跑断腿!知道的是老张他儿子成亲,不知道的还以为老张他儿子要把咱们坊里的事儿全卖了呢——自己人还这么防,哪天真给老子惹急了,老子全给他捅出去!” 两拨人骂骂咧咧交了班,并未注意有一行人正悄悄顺着山壁溜进暗道里。 夜里风刮得猛,暗道里回音大,风从外面吹进来,里面跟着一直呜呜呜个不停。 脚步声也会被放大,一行人压着脚步,小心地往地道深处走,同时关注着地道口的动静。 那些人没有察觉,刚换岗上来的人还有些睡眼惺忪,巡逻的步子也是东倒西歪,等到众人又往地道深处走了一段距离,外面的光亮彻底照不见里面,才稍稍松了口气。 此处距离出口依然很近,无法举火,眼睛适应了地道里的黑暗,大家都自然的四下打量起来。 忽然,苏露青感觉有人碰了下她的胳膊。 是挨着她最近的一名亲事官,压低了声音,但压不住语气里的惊疑,“苏提点,进来的人……好像变多了。” 此番入坊探查,为了不引人怀疑,梁眠等人混进坊中时,并没有带上多少人,之后又兵分三路分别细查,如今随同苏露青一起进入这条地道的,也不过两人。 之前又要避开巡查武侯,又要仔细不弄出动静引来外面人的警觉,加上没有举火,看不清周围情况,他们一直都屏息凝神,小心的往深处走。 这会儿能看清四周情形了,苏露青也发觉,地道里绝不止三个人。 至少要翻一倍! 另一伙人同样也意识到了这个问题。 地道里一时间变得更静,隐约还能听见地道口附近武侯的闲谈。 苏露青从袖中摸出匕首,慢慢上前一步,神情戒备。 然后她忽然听到了熟悉的吸气声*。 “真巧,”她放下匕首,“秦侯竟然也在此处。” “真巧。”秦淮舟也道一声。 两边撞了个正着,地道只有一条,出口只有一处,若是在这里发生冲突,立刻就会引来外面的武侯,没办法,只能和进来时一样,大家走在一处,各查各的。 到一处转弯时,苏露青借势一挡秦淮舟,“秦卿醒得很早嘛。” “托你的福,”秦淮舟感觉到身前阻力,顺势停住步子,两人因此稍稍落在后面一些,大概是想到之前的情形,声音微冷,“……乌衣巷手段频出,不得不防。” 这算……记仇了? 她低笑一声,收手继续往前走,“未雨绸缪,是个好习惯。” “不敢当。” 说话间,周围响起一阵碎石落地声,有人像是被碎石砸到,压抑的惊呼一声。 “小心周围,这地道有塌陷。”苏露青出言提醒。 亲事官应了一声,跟着提醒,“苏提点,这里碎石落下的多,似乎有过塌方。” 话音落,又有人低声道,“这里有过修凿痕迹,看着应该是不久之前刚被动过。” 碎石滚落的地方是前行的必经之处,一行人小心翼翼的走到附近,判断一番坍塌情况,继续小心的往深处去。 苏露青在看到那片坍塌时,心中忽地一动。 如果她所料没错,这里应该就是玄都观那些人刚休整过不久的地方,即使前不久刚刚被紧急修凿过,仍然时有坍塌发生,也许问题出在上方,或许这山腹间还有什么隐藏的暗室。 周围黑暗,不好辨别位置,向前走的时候,她不慎撞上秦淮舟,两人的脚步因此被迫顿住。 地上刚刚滚落过碎石,很容易就绊住脚,这一顿住,两人重心全都不稳,齐齐往一旁倒去。 仓促间,她的手越过秦淮舟,惯性把人推到石壁的同时,手也扶上后方石壁。 这一扶,忽然感觉到一种熟悉感。 细看位置,果然就是当初她不小心触动机关的地方。 如果她猜的没错的话,机关应该就在附近。 当时她是踩在…… “苏提点?你怎么样?”前面的亲事官听到异常,准备折回来。 秦淮舟带来的人也准备回来查看。 苏露青语气如常,“这里无事,继续向前。” 秦淮舟的声音同样从她耳畔传出,“无事,继续。” 前面再次有脚步声响起,耳边的声音虽低,但也带出催促的意思,“走吧?” “等等,”苏露青凭感觉挪到一个位置,跟着低声道,“看秦卿目标明确,此番探查,是志在必得了?” “苏卿不是么?”秦淮舟反问。 他此时被动的贴住石壁,没有彻底经过打磨的石壁表面粗粝嶙峋,硌着他的后背,隐隐传来阵阵不适。 “那么,秦卿对这里,了解多少?” 她问着话,余光不断往来时的方向瞟,唔……和当时对比,差不多就是这个位置了。 前面的脚步声渐远,两边的人都在仔细探查地道里是否有连通的密室,他们这一处地方重新归于安静。 两人之间的距离因着极近,在有所动作时,会听到衣料摩擦发出的窸窸窣窣声。 “看来,苏卿对这里,了解颇多。”秦淮舟不动声色抬起一点手臂。 但在下一刻,手臂上传来阻力。 “秦卿害怕了?”苏露青似是知道他会做出什么反应,另一只手按着他的手臂,把人更深的固定在石壁处。 秦淮舟动作受阻,没再坚持,“苏卿的手段,在下见识过太多,心中的确惶恐。” “秦卿想多了,”她没事人似的退开一步,手也松开,一副完全无害的模样,语气里带出好奇,“只是忽然觉得,你带人出现的这么巧,想来其它几处地方,也都有你的人吧?” 秦淮舟靠在石壁上没动,“苏卿应该也是如此安排吧。” 周围没有灯火,她看不清秦淮舟面上的神色,只从他说话的语气里,猜测他应该是什么神情,“你说,他们会不会也像这边一样,相互撞上了?” “……是有这种可能。” “秦卿猜猜,他们要是也像这样撞见的话,是和你我一样,顺其自然呢,还是,”她悄然挪动一步,“灭口相杀?” 话音落,一道机关被触发的声音紧随其后响起,石壁上的暗门被机关牵动,启动时发出一阵沉闷的金戈声。 有人如她所预料的那般,被暗门吞没。 然而,凭空生出一道力量,猛然将她也裹挟进去—— 她反应极快的想要挣脱,但那股力量不容置喙,来势如电,她被紧箍住,一同沉进暗门之后的深渊。 又是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机关触动声响过,暗门彻底关阖,视线里除了黑暗,仍是黑暗。 “别处的人相撞以后会如何,我不好猜,不过,”秦淮舟似恼似笑的声音划开黑暗,扎实的落在她耳边,“在苏卿这里,是相杀无疑了。” 这次轮到苏露青长长泄出一口气了。 “不过,在下也因此确认了一件事。” 她朝声音来的方向睨去一眼,“什么事?” 山壁暗门之后的这处空间黑到了极致,一丝光亮也透不出,但别处的声音还算能听清,她猜这里应该是有些透气口。 “这处地方,曾困住过你。”秦淮舟说起这话时,是愉悦的语气。 回答他的,是骤然亮起的一小片空间。 苏露青吹亮火折子,照向四周。 之前那处地道的墙壁上方,偶尔会有一支用来照亮的火把,如果这里也是一条新的地道,壁上应该也会架有火把。 然而火光在附近蜿蜒照出去许久,也没见到有火把的影子。 “这里应该不会只能进不能出,或许还有些其它机关,”她举着火折子,照向秦淮舟那边,说的却是,“秦卿如此未雨绸缪,身上应该会带些火烛吧?” 火折子光亮微弱,燃着的时间不长,并不适合长时间拿来照明。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62节 秦淮舟从腰间解下一枚荷包,递给她。 她狐疑接过,荷包被撑的饱满,接过来时,上面的手感不像装有蜡烛。 等把里面的东西取出,一团莹润的光柔柔的洒在眼前,她点头慨叹,“秦卿出手真是阔绰。” 是一颗足有手掌大的夜明珠,珠光虽不似烛光能照到的范围那么广,但在这样一处漆黑到不见五指的空间里,也足够用了。 她吹熄了火折子,托着夜明珠往石壁上照,想到先前那机关的触发点在地面,又将夜明珠放低一些,去寻找地上的异样。 秦淮舟跟在她身侧,不断的在石壁上敲击,根据声音判断石壁之后的情形。 两人一时间谁也没说话,都在专心致志的寻找可能出现的机关暗室。 忽然,敲击石壁的声音产生变化,听上去有些空旷,有别于先前那种声音,看来暗室的所在应该是在这附近。 夜明珠的光亮落在这边石壁上,沿着粗粝石壁,隐约看到一点缝隙。 一侧墙壁也被探寻到一处机关暗匣,苏露青格外注意了一番位置,那位置靠下,先前她独自从这里找寻时,因为四周太黑,她没有摸索到这里。 机关暗下的同时,她感觉到手腕上传来一点阻力。 低头去看,是秦淮舟牢牢抓住她的手腕,看样子是对方才发生过的事心有余悸,提前布防。 察觉到她在看,秦淮舟很是自然的道,“夜明珠只有一颗。” 夜明珠只有一颗,她要是带走了,他就没有可以照亮的东西了。 不过苏露青从这隐含的意思里,还听出了另一层意思。 防人之心不可无。 她冷笑一声,“秦卿谨慎,令人佩服。” 秦淮舟手上力道没松,只点点头,“过奖。” 机关被触发,又一道暗门开启,暗门之后仍是一片漆黑,夜明珠的光亮照不进里面,只依稀从门口的布置看,像是一座仓库。 从这里走进去,暗门并没有像之前那道一样突然阖上,而是仍保持着开着的状态,需要人力再次推动,才会关上。 暗门之内空间极广,从这里走进去,从位置来猜测,应该是在山腹之内,开挖暗道的人把山腹掏空,打造成一处私密仓库。 此时仓库已经空了大半,摆着几排架子,架子不高,只是与地面隔开一段距离,上面摆着装的鼓鼓囊囊的麻袋。 苏露青朝着距离最近的一排架子走过去,刚走出一步,腕上立即传来阻力,止住了她的步子。 她扭过头,看着秦淮舟仍抓在腕上的手,“秦卿这是……不打算松开了?” 手上温度有些高,抓着她的手腕时,热度顺着掌心与指腹,悉数传递到她腕间。 “失礼,”秦淮舟嘴上说着失礼,手上依然没松开,“不过秦某以为,此地盘根错节,机关频出,两人一同面对,比各自单打独斗,更能查到些线索。” 话里话外的意思还是,防止某人故技重施。 对于一个时刻处于防备状态的人,最好的脱身方式,就是顺其自然,她深吸一口气,假作不在意,往要去的架子处示意一下,“既然如此,那就跟上。” 两人的脚步声一同响起,走到最近的那处架子前。 她手里托着夜明珠,另一只手被秦淮舟控着,便示意他,“打开。” 麻袋上系紧的绳结被抽开,过程中她听到一阵流动的哗啦哗啦的声音。 抽绳完全拆开,麻袋口向两边扩开,她将夜明珠探过去,就看到麻袋里装着的是麦粒。 “坊内今年的收成,应该都在这里了。”秦淮舟也看着麦粒道。 她转头看向他,“秦卿要查的,就是这个?” “苏卿可要看看其它袋子里的东西?”秦淮舟略过这个问题,径直问。 回避就是肯定,苏露青了然,“也好,有劳秦卿了。” 另一袋麻袋也被打开,里面同样是满满一袋麦粒。 “秦卿以为如何?” “开明坊内的麦田与竹林齐名,想来收成极好,这些麦子足够坊内之人过冬了。” 夜明珠在麻袋上方靠得近了些,麦粒也在更明显的光亮下发生一些细微变化,苏露青看着这一袋里的麦粒,忽地想起之前梁眠自来庭坊内天星教祭台处捡到的那种特殊的麦粒来。 淡淡的浅黄色,被夜明珠一照,隐约透出一种死气沉沉的青色。 她在心中慢慢思量,目光不经意间向稍远一点的地方看,就见那边的一处地面有被挖过的痕迹。 走过去仔细看,这里的确有挖凿痕迹,只是挖到一半就放弃了。 “这下面,似乎有个洞。”秦淮舟忽然出声。 夜明珠向下探了探,那洞口似是极深,秦淮舟从边上捡了块碎石丢下去,洞的下方很快传来一阵碎响。 “是刚才那处坍塌的地方。”苏露青推测。 这样说来,他们如今所在的这间暗室,是在地道的上方,开凿者打算在这里再挖一处暗室,结果不慎打通了下方的暗道,所以才会时常引发那段暗道的塌陷。 忽然,有脚步声从下方传来,接着是有些远的话音往这边飘,“外面有人混进来了,赶快进去看看,里面的东西有没有问题!” “真他娘的邪门儿,茅舍那边的人都是干什么吃的?那么个大活人没影儿了都不知道!别让老子知道是谁,被老子抓着,一刀一个,全送去见阎王!” 后面这人的声音听起来耳熟,两人对视一眼,低声同时说出一个人,“张武侯。” 火把的光从那处空洞下晃出来,看着似乎是奔这边来的。 “先离开这里。” 苏露青说着起身,收起夜明珠。 暗室之内重新陷入黑暗,她循着记忆绕到旁边的架子处,悄无声息抓走一把异样的“麦粒”。 在她看不到的地方,秦淮舟同样隐蔽的抓走一把“麦粒”。 两人沿着来路向外退走,当暗室的门关上时,另一边的暗门处,正发出一阵机关被触动后的开启声。 手腕还被握着,她将另一只手轻轻覆在秦淮舟抓着她的手上,问他,“秦卿从前,单独行动过么?” 黑暗中所有的声音都格外明显,另一处暗门开启,沉重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 手被拿开,腕上传来更重的力道。 她被猛地往前一拉,不由自主跟着向前快走了几步。 随即听到他在耳边低语,呵出的热气与话音里的冷然交织,“这种时候,秦某觉得,还是同舟共济为好。” 第45章 第45章 从暗道岔口出去,身后时不时响起暗室里的回音。 “娘的,还真让他们给摸到这里了,快看看,别的货有没有被动过!” “我这儿两排,绳子全被动过——” “哎!我这儿的也被动过——” “地上有货掉出来了!……这帮王八羔子该不会把货给顺出去了吧!” “人肯定还在里面,赶紧搜!” “外头这帮人干啥吃的!瞪着眼睛看不见有人进来吗!” 回声吵吵嚷嚷,跟着响起的是杂乱的脚步声。 两人在暗道中穿行,忽然,前面隐隐传来火把光亮,跟着也传来一串杂乱的脚步声。 看情形,是这边暗道口的人得到命令,进暗道来搜查了。 身后的声音也越来越近,前后夹击,形势十分危急。 抓在腕上的力道又紧了紧,苏露青转头看去。 夜明珠的光亮堪堪照出身边人的神色,眉头微皱,如临大敌,目光往四下扫去,试图寻找可能躲避的方位。 “这种时候,也不是没有办法,”她晃了晃自己始终被抓着的手,另一只手将向上,指了指头顶上方还算高深的位置,只要暂时藏身到上方,可以从追兵的头顶避过去,“秦卿若是身手好,能上去躲一躲,你我也不是不能继续同舟共济,可惜啊……” 她面露惋惜的摇摇头,秦淮舟是文臣,从她与他打交道的这么些年来看,他似乎并未在人前显露过什么身手。 她再次去掰被他抓着的手,“秦卿位高权重,区区武侯,应该不在话下吧?” “你说的不错,这的确是一条出路。” 秦淮舟语气平静,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遗憾。 只是说是这样说,却并没有要松手的意思,手反而握得更紧,势要将“同舟共济”进行到底。 接着问道,“不过,在这暗道里走了这么久,你就不觉得少了些什么吗?” “嗯?”她诧异,“少了什么?” “你我带来的人,事先分头进入这几处暗道,暗道里穿插纵横,时有交汇,这么大的动静,他们不可能听不到。” “秦卿觉得,他们会把人引开?” “身处险境,牵一发而动全身,彼此总要相互照应,”秦淮舟叹了一声,“里面情况不明,自是能避则避,苏卿与其想着推我出去吸引注意,不如还是彼此配合,共渡难关为好。” 说着话,他在石壁上找了处着力点,开始向上攀,过程中仍没有要松手的意思。 “秦卿这是?”苏露青有些愕然,想要把他往回拉。 “他们就快要找过来了,苏卿不抓紧?” “你先松手。” “抱歉。” 秦淮舟终于放开她的手腕。 石壁粗糙,很容易就找到着力点,两人不再斗嘴,专心找着着力点,等攀到石壁上面,在上面找好落脚点,稳住身形后,两人凝神听着下方传来的动静。 火把的光亮铺天盖地晃进来,两拨人一碰面,双方都有些意外。 “没看到有人出去吗?” “来的时候连个鬼影子都没看见,你们也没有吗?” “没有啊,真是见鬼,货被动过,人也不知道从哪儿钻出去了——”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63节 “出去再找找,这事儿先压着,别让上头知道。” “走吧走吧,快出去,动静小点儿,别把那头的人引过来。” 两拨人互相发了通牢骚,各自原路返回,去外面追查,暗道内重新恢复安静。 苏露青正调整身形准备往下跳,忽然感觉手上摸到一块空,她诧异取出夜明珠,往摸空了的地方照去,发现更上方的地方似是有一处小小的门洞。 秦淮舟也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跟着看去,“这上面……也有密室?” 密室入口距离地面约莫两人来高,这处门洞或许是入口,又或许是另一处密室的窗,但不管怎么说,既然发现有密室痕迹,或许可以再去看看。 想到这里,两人先后从这处洞口攀了进去。 里面也是一间密室,密室地面与洞口持平,这里竟真的是一扇门,如果平时想要从这里进入,应该需要先架一部梯子。 才一进去,就闻到一股腐臭的气味。 越往里走,腐臭味越浓,在她还要继续往里面走时,腕上忽然又落下一道温度。 像是担心她又要使什么诡计,所以防患于未然。 她的步子被迫顿住,“你我如今同在这里,难道还不是秦卿所说的同舟共济么?” “我不是那个意思,”秦淮舟抓着她没动,“……我好像踩到了什么东西,劳烦你帮忙看看。” 这暗道之内机关密室众多,那群人应该还没有走远,如果不慎启动了什么机关,定会引来那群人的注意。 秦淮舟只能保持不动,等待查看结果。 苏露青拿夜明珠往地上照着,这一眼看去,声音立时严肃许多,“是根白骨。” 听到这话,秦淮舟也跟着挪开步子,蹲下身来查看。 一截白骨,不知丢在这里多久,皮肉早已经化净,白骨之上覆着烂布,当夜明珠的光亮向后延伸过去时,她发现这是一具完整的骷髅。 被踩住的白骨是小臂,指骨已经零落在地,方才并没有注意到。 再往后面看,地上横七竖八全是白骨,白骨所在的地面颜色痕迹颇深,看起来,这里像是经历过一场集体杀戮。 “难怪这里会有这种气味。” 苏露青大致将四周都看过,重新回到第一具白骨前,仔细查看。 看这具骷髅的朝向,应该是面朝下扑倒在地上,后心处的衣服还能看出破损痕迹,周围颜色洇得极深。 其余死法看上去大不相同,唯一能肯定的一点是,死者是被单方面的屠杀,毫无反抗能力。 秦淮舟看着眼前情形,心中的惊骇难以言表,“这么多人在此处遇害,无论如何都该引起轰动,可近年县衙的述职文书里,从未提过有这么多起失踪悬案,坊间似乎也从未流传过什么失踪传言。” 苏露青看着地上的骷髅,“如果这些人,就是开明坊里的人呢?” “开明坊内居者本就不多,朝中每年都会统计坊内百姓的户籍文牒,如果这些人当真是坊中百姓,他们突然失踪,坊内却知情不报,无论如何也未必能瞒得住……你在做什么?” 苏露青一边同他说着话,一边沿着这些骷髅堆积的地方慢慢走着,她的手腕还被秦淮舟抓着,因而她走动时,秦淮舟也要跟在她身侧。 她大致数到最后一具骷髅,“这里一共有四十七副白骨。” 这么多具骷髅堆在密室之中,却并不显拥挤,可见密室开凿面积之大,而这里的腐臭味道隔了这么长时间依然如此浓郁,秦淮舟很快想到某种可能,“里面……或许还会有。” 往里面又走了一段距离,这次果然看到堆叠在一起的更多的白骨。 只不过这里的白骨已经散落的不成样子,又被拢成一堆,一时间数不出究竟有多少人。 苏露青回身看他,“你应该已经着人查过开明坊有多少户居者,这些人,以五口为一户,单是外面那一堆,也有将近十户,如此推算,这里面的,只会更多。” 秦淮舟斟酌一番,“开明坊内居者不多,但细算起来,也有近百户。” 她在心中大致算了算,“如此一杀就是十户,坊中的人却并未减少,今晚张武侯家办喜事,前来贺喜的友邻你也都看到了,这么多人彼此相熟,若是中间有哪家忽然没了踪迹,你觉得,他们会不会有所察觉?” “这是自然。”秦淮舟应道。 他很快明白了这个问题的深意,随即点点头,“张武侯曾说过坊内孩子很少,但即使只有不足百户,其中只有半数新添了孩儿,等这些孩子稍长几岁能够到处玩耍了,相互之间总会结成玩伴,何至于还要缺少玩伴到只有坊外有孩子来时,才能玩闹一番?” “还有,方才观礼时,你注意到那些孩子了吗?”苏露青问。 “……那些孩子,好像从开席之后,就没再出现过。” 当时张武侯说,家中缺少桌椅,所以干脆设下篝火,令众人围坐。 这些人里面除了从嘉会坊来的宾客,大部分仍是坊内友邻,然而篝火边坐着的,只有大人,没有孩子。 正常喜宴下来,竟没有听到一声属于孩子的笑闹声。 当时他们的关注点不在这里,所以并未察觉到异样,如今仔细回想,不免毛骨悚然。 “那些孩子——”他还是有些迟疑。 苏露青接着他的话,肯定道,“来自坊外,宵禁之前已经全部离开。” 说到这里,她轻笑一声,“你说,今晚来观礼并留下的人里面,是不是只有你和我,才是真正的外人?” 如果这其实是一场精心设计的戏,观者只有他们两人,那临时在茅舍歇下的其他人,就都是……监视者! “当然,一切都是猜测,”她语气一转,“或许这里的人都是罪大恶极之人,坊内排外,选择对这些不速之客替天行道。” “不会有那么多罪大恶极之人,”秦淮舟看着眼前堆成一座山似的白骨,“此事定要查清,还无辜枉死者一个公道。” “查?以什么名目查?”苏露青抬起被他抓着的手,在他眼前晃了晃,“以……富商裴郎的名义?还是你打算自报身份,让这里的人都尊称你一声‘秦侯’?” 秦淮舟眸光微动,抿了抿唇。 他此来开明坊,只是暗查,田间事尚未有定论,若贸然牵扯此事,只会更加打草惊蛇。 苏露青看他的反应,心中了然,“这里看得差不多,他们应该也已经在外面追查很久了,现在回茅舍去,还来得及。” 两人顺着原路返回,从暗道出来时,看到梁眠和尹唯留在竹林边接应,见到他们,简短将外面的情形秉明: 原来是前去坊北私仓处探查的人不慎触动机关,惊动了附近的武侯,这才引来武侯警觉,派人到坊北和山壁这两处暗道搜查。 如今搜查暗道的武侯已经被引走,此处不能久留,两人一路小心关注着外面的动静,回到茅舍厢房内。 苏露青低头看着自己始终被握住的手腕,“都已经回来了,还不松手?” 腕上力道猛地一收。 秦淮舟轻咳一声,“抱歉。” 看清楚她接下来的动作,眼睛猛然睁大,“你这是……?” 苏露青解着衣带,往窄榻处走,跟着也吩咐他,“还不快脱了过来。” 做戏要做全套,他们出去这么长时间,榻上自然是冷的,明眼人一探就知。 如今他们先武侯一步回来,武侯扑了个空,回来以后肯定会对他们起疑,说不得会找个名目,来搜查他们这里。 秦淮舟想到此处,换下原本的劲装,与她一起躺上窄榻。 窄榻过于狭小,两人同时躺在上面,拉不开距离,只有紧贴着,能明显感觉到身边人呼吸的起伏。 苏露青侧身躺了一会儿,感觉到挨着人越来越绷紧的身子,她推了他一下,被推的人瞬间又绷紧了些。 “这样还是太慢了,把手炉也拿过来。”她指派道。 秦淮舟认命去拿手炉,将手炉内燃尽的炭夹出,放在一边,另拣了一块炭添进去。 手炉散出的热气稍稍将被褥烘暖一些,正忙碌着,就听院中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来了。 屋内两人加快了烘热被褥的动作,同时仔细听着院中的动静。 这些人进入院子以后,脚步未停,目标明确的奔往他们这边的厢房。 到门口时,却没有破门而入,而是顿住步子。 “咣咣咣!” “咣咣咣咣——” 拍门声过后,张武侯的声音在外面响起。 “裴郎君?裴郎君?你醒了吗?” “咣咣咣!” “裴郎君?我,老张啊。” 秦淮舟做出一副睡梦中被叫醒的模样,应一声,“张兄?有什么事吗?” “哦,实在是对不住啊,裴郎君,有贼人闯进来,这里不太安全,你们得赶快起来,跟老张换个地方歇息去了。” “怎么会这样?”秦淮舟慢慢从窄榻上起身。 苏露青适时也做出一副被吵醒的模样,问,“裴郎?外面出什么事了?” 秦淮舟配合着回答,“张兄说,有贼人闯进来了,让我们先离开这里。” 两人的对话很快也传到门外,又听张武侯说了些感到抱歉的话,两人也将屋内检查过一番,确认没有破绽,才双双走到门边,打开门。 “张兄,怎么来了这么多人?”秦淮舟作势打了个呵欠。 张武侯仍是之前惯常那副笑呵呵的样子,开口时,与暗道内的语气截然不同,“真是对不住,两位来观礼,却让两位没有歇息好,只不过这贼人太过狡猾,老张担心两位会受连累,不得不打扰了。” 说着话,张武侯引着他们往自己家院子的方向走去,路上隐蔽的朝几个武侯使了个眼色,那几个武侯立即进入两人方才的厢房里,先往榻上摸了摸温度。 “嗯,是热乎的,人应该没离开过。” “行了,这屋里都检查完了,赶紧去回话,还得接着查别处呢!” 去张家院子的路上,秦淮舟仍是做出一副担惊受怕的模样,问张武侯,“张兄,那贼人都偷了些什么东西?坊内……一直都有贼人吗?” “裴郎君不必担心,就是个小毛贼,有老张和这帮兄弟在呢,保证出不了事儿!” “那就好……那就好……” “裴郎君放心,咱们开明坊的治安一向不错,往后你这田里的事儿,老张也保证给你安排的明明白白,绝对不会让你吃亏!” “有张兄这话,我放心多了,对了……茅舍那边其他的客人,张兄不一起都带走安排新住处吗?” 张武侯顿了一下,“呃,他们没事儿,啊……我是说,我家没那么大,住不下这么多人,他们有别人领着呢。” 说着话,一行人走进院中。 苏露青多看了一眼安置在西南角的青庐。 为求吉兆,红烛通常彻夜不熄,但从青庐外偶尔被风掀起一点的帘子向内看,里面漆黑一片,并无一点烛光。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64节 在同样漆黑的院子里,看上去像是没有丝毫生气。 张武侯引着他们走到厢房门前,“今夜实在是对不住,我家只有这间新房是空着的,两位今夜暂时在这里继续歇息吧,还请两位莫要嫌弃。” 秦淮舟与他客套一番,当先走入屋内。 张武侯没再打扰他们,表示自己还要去巡查,告辞离开。 张武侯一走,整座院子都陷入黑暗。 苏露青站在窗边,将窗子又推开一些,看向临近的其他几间屋子。 半晌,回身往秦淮舟那边道,“坊北私仓有人触动了机关,你觉得,会是哪边的人?” 今夜开明坊的三处地点,均是有乌衣巷和大理寺的两拨人探查,二选一的结果,却并不如想象中那么好猜。 秦淮舟在桌边坐下,“坊北私仓究竟是何状况,我不得而知,不过从山壁一带的暗道来看,里面地道交错,密室众多,机关更是不知凡几,这种情况下,想来坊北私仓的情形也是不遑多让。” 结论没有,分析的倒是全面。 “又或者,还有第三种可能,”苏露青说,“今夜开明坊内,还有第三股势力。” 秦淮舟心中一动,“你是怀疑……” 苏露青却一摊手,“我可什么都没说。” 秦淮舟垂下眼眸,“无论如何,明日便要离开此处了,那处密室的事,我会多留意。” “你说……” 苏露青却在这时候再次开口,指向西南角青庐的位置,“你猜猜,那里面,还有人吗?” “今日才办过婚仪,如何会没有?” “事到如今,你还是觉得,这场婚事,是真的?” 苏露青也坐到桌边,他们谁也没有点灯,窗外的月色微弱的顺着窗子照进来,又被窗棂上的“囍”字分割掉一部分。 “我猜,这场喜宴,根本就是一场鸿门宴,新人不是新人,张武侯,也未必是原来那个张武侯。” 秦淮舟思忖着,“如果全部是假,理由呢?” “理由么,”苏露青指了指他,“你出手买下的田,就是理由。还有——” 她忽地靠近他,近到呼吸相闻,“他们也想知道,你的身份,是不是真的只是寻常商贾*。” 秦淮舟没有躲,他借着窗边月色,替她浅浅梳理一下鬓边被风吹散的碎发,“在这里,我自然如假包换。” 苏露青顺势抓下他的手,按在桌上,意有所指,“那自然再好不过。” 另一只手跟着探向他身前,顺着衣襟徐徐向下,落在他腰间的躞蹀处。 那里除了系过一枚装着夜明珠的荷包,还有一只香囊,如果她所料没错,香囊里面,应该也被他悄悄装了些“麦粒”。 这种线索么,最好还是让他慢一步再拿到。 她马上就要顺走那只香囊—— 手上忽地传来阻力,用了些力道,握住她的手,从香囊的边缘挪开。 “苏卿对秦某的东西,这么感兴趣?” “是啊,”苏露青大方承认,“秦卿身上到处都是宝贝,若能留下一二,自是不胜欢喜。” 秦淮舟坦然自谦,“不过是寻常之物,我想,这些东西在苏卿眼中,应该与尘土没什么两样。” “秦卿口中的寻常之物,对旁人来说,可是人间少有,我自然也不能免俗,不知秦卿可否割爱?” “虽是寻常之物,却是秦某所好,恕秦某不能从命。” 掌下较量暂处下风,她只好暂时作罢,跟着叹出一声,“既是如此,我也不好再横刀夺爱,只不过还有个问题,想请教秦卿。” 秦淮舟向后退开一点,与她拉开距离,不动声色护住那枚香囊,防止再被她顺走,“苏卿想问什么?” 苏露青扫一眼他的动作,“你说……张武侯,还是张武侯吗?” 这个问题,暂时谁也没有答案。 夜里的变故被掩盖在夜色里,随着天明一道散去。 街鼓声响起的时候,一切又回归原样。 新人从青庐内出来,苏露青和秦淮舟被张武侯热情挽留着用过饭食,再热情的送他们离开开明坊。 回去的马车里,苏露青再次看到他挂在躞蹀上的香囊。 秦淮舟放下车帘,收回目光,“此番过后,开明坊内应该会更加强戒备了。” “嗯,”苏露青往他那边挪动一点,语气平常,“一会儿你去衙署,还是回府?” “回府。” 马车转了个弯,驶进另一条街上,转弯的惯性,让她不太小心的靠到他身上。 手上也是不经意的伏在他腰侧,挨近那枚香囊。 太过明显的意图,很快引来制止,“苏卿如今这么明目张胆?” “啊,你的头发乱了。”她抬手,袖口垂在他鼻端。 秦淮舟温柔但强制的拿开她的手,“多谢,我自己来。” 两人之间的距离过近,她笑了笑,侧头,软的唇贴在他的喉结。 一种陌生的触感,带着异样的温度,顺着突起的肌理浸入,身下的人猛地一僵。 她随即挥出一道烟风,令人晕眩的气息密不透风的将他罩住,哪怕他屏住呼吸,仍没能躲开。 混沌比想象中来的更快,秦淮舟顿时觉得眼皮发沉,人向后一靠。 东西到手,苏露青看一眼陷入昏迷的人,轻巧的道一声,“承让。” 然后她叫停马车,扬长而去。 第46章 第46章 一进乌衣巷,就看见前院堆了些还没来得及收起的生鲜年货。 苏露青随意走到一处,揭开最上面的箱盖往里面看去一眼。 里面装着半箱黄澄澄的波斯枣,因着从岭南运来,路上怕坏,便又在周围隔出半箱冰保鲜,冬日里冰不易化,波斯枣盛在里面,色泽与刚摘下来时无异。 几名亲事官刚将上一批年货抬进去,出来看到她,先见过礼,接着就继续搬动这些年货箱子。 她随口问了一声,“哪儿送来的?” 西市也有波斯枣,不过运到长安来的波斯枣都是经由水蒸火炼处理过的干枣,岭南虽有移栽,但结出的果子不多,鲜果基本都是送进宫中的贡品。 亲事官搬东西搬得满头大汗,抽空回道,“是靳府。” 苏露青有些意外,但也不算太意外。 靳贤虽然因“伤病”不宜露面,这种年节的礼数还是要顾及,但这新鲜的波斯枣还是头一遭送来,往年送到明面上的,不过是些寻常阿月浑子之类的东西。 梁眠见到她,匆匆来到她身边,见她的目光还落在那些年货上,就说道,“今年也不知怎么回事儿,波斯枣泛滥,每个衙署都得了些,听跟船来的小吏说,岭南今年结了不少果子,除去送到宫里的,各处多少都能匀些出来尝鲜。” 苏露青点点头,这种事情屡见不鲜,也没多问,只说,“昨夜探查情况如何?” “三处地点分别查过,山壁之内有几间密室,里面都收着许多麦粒,想来就是坊内的私仓,那些麦粒属下带回一些,和在来庭坊发现的异样麦粒一样,所有的麻袋里装的都是这种麦粒。” “昨夜在坊北私仓,没出过异常?”苏露青忽然问。 “没有啊,”梁眠摇摇头,“林丛带人去的坊北私仓,只是几座寻常仓房,探查时还碰见了大理寺的人,为免打草惊蛇,两边都没出声,只查过那些仓房里存储的东西就走了。” 苏露青听后思忖着,看来,昨夜果然还有第三批人混在其中,只是不知是哪边派去的人。 说话间,两人穿过前庭,进入苏露青所在的书房。 梁眠从怀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里面是一把像麦粒又不是麦粒的东西。 苏露青也将昨夜自己私藏的、还有刚从秦淮舟身上拿走的一道拿出来作比对,这些“麦粒”特征相同,应该就是同一种东西。 “苏提点,渡口那边的货船还不曾出发,可要将货船暂时扣下,查查那船上的东西是不是这些?” 苏露青摇摇头,“不可。” 她看着这些“麦粒”,道,“盯紧渡口,他们不会只运出这一船,渡口附近的仓库应该还有存粮,盯紧这几处地方,看是什么人从中调度。” 梁眠应下,跟着说起总衙那边的事,“对了苏提点,还有件事儿,总衙收了一套卷宗,说是各地法曹统一递交上来的,中书省那边看过,是先报到宫中,等宫中点了头,再送来的。” 苏露青直觉这里面有事,“什么样的卷宗?” 各地州县法曹专司刑案,除非当地突发要案,其它案子均由法曹宣判执行,如今突然有这么多法曹往京中递交卷宗,其中定有蹊跷。 梁眠压低了声音,“卷宗送来时,我偷偷瞄了一眼,好像是很多已被判刑的人犯,都在执行过程中,无故失踪了。” “人犯失踪?”苏露青听到这里,心中一动。 人犯从落网到判决,大部分时间应该都被关押在牢里,执行宣判结果时,身边更是有衙差全程随行,以防不测。 这般大庭广众之下,怎会无故失踪? “此事的确匪夷所思,但竟又不是个例,”梁眠回想着自己看过的那份卷宗,“而且这桩怪事并非最近才发生,而是已经持续有两三年了。” ……大约是在三年前。 绛州府衙破获一起连环凶杀案,凶手是一个团伙,内部分工明确,从踩点到杀人分尸,全都计划充分,准备万全,绛州法曹不眠不休六天,终于率众将这群凶手绳之以法。 判决文书递交京中,经刑部、大理寺复核,帝后勾决之后,府衙将案犯押往刑场,准备行刑,然而中途不知何故,押送案犯的衙差全部失去意识,等众人再醒来时,竟发现,囚车完好无损,车里的死囚却不见了。 府衙惊愕万分,连番出动多方人马追踪,这些死囚却好像人间蒸发一般,一丝踪迹也不曾发现。 在之后的几年间,各地均有同样的事情发生,只因此事太过怪异,人犯失踪的时机又太过诡异,各处衙署都选择了闭口不言,只私下里继续追查。 直到查无可查,毫无进展之际,有人在与同僚有人写信时略提一笔,竟就此发现大家都有过类似的遭遇。 众人书信往来多番,彼此私下见面商谈良久,终于商讨出了这个法子,联名将此事写进奏疏之内,递交中书省,由上面评判。 各地多年间接连有死囚在行刑前莫名消失,虽然各地衙署拼命遮掩,时间长了难免会引来流言纷纷,以至民心不稳。 中书省内官员判断过后,联合门下、御史台一同商议,最终暂定将此事转至乌衣巷,宫中帝后闻说此事,也点头同意。 鲁忠自然不会为这种事耗神,草草看过卷宗,直接打发了长礼,将这些卷宗打包送到探事司,交给苏露青处理。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65节 苏露青当即着手审理,将卷宗按地理位置分成几部分,比对大齐疆域图,发现这些死囚怪事基本处在绛州一带。 又是绛州。 “传书绛州探事司。” 探事司在各州府内都有分司,这等事按说应有所闻,但近年绛州探事司传回的消息里,并未提到过相关事由,想来是因为此事过于奇诡,衙署之内上下封口,不曾漏出过风声。 一整日下来,她都在带人梳理这些卷宗,将卷宗提及的案犯了解个大概。 快日落时,宫中女官传召,让她去立政殿。 临近年关,宫中也在为元日做准备,立政殿同样在忙碌着,庭前洒扫的人也比往日更多。 孟殊刚与臣子商议过政事,在偏殿内闭目养神,看到苏露青来,往摆好的食案那边示意,“先坐。” 苏露青见礼道谢,坐到食案边,看到案上除了宫中糕点等物以外,还有一碟鲜波斯枣。 “这东西宫外应该也常见到吧,今年也不知怎的,听说岭南那片林子结出不少果子,味道也比往年更好,泰王今日进宫来看陛下时也说,他游方在外,听说这波斯枣收成好,也着人去订了不少呢。” 苏露青拈起一颗枣,浅咬一口,脆甜的枣子立即渗出汁水,充盈齿间,是与西市常有的干波斯枣完全不同的味道。 当即点头赞道,“的确,各衙署间也转送过一些,如今尝过,的确是仙品。” 又想着,泰王既是回来了,想来祭礼之上的青词,又是他来书写。 “这位泰王兄时常在外游方,心中也时时记挂着陛下,听闻陛下如今头疾愈发严重,他便在外到处寻访仙方,这次回京的日子晚了些,也是因为寻得仙方,路上耽搁了些时日。” 苏露青听着孟殊说起这些,却并未从她的脸上看出欣喜,反而带出忧色,连忙问道,“不知这仙方……” 孟殊示意一旁的凌然,“拿给她看看。” 凌然将一张药方递给苏露青。 她接过药方,上面所写大多都是药材,只有一味看着与其它药材格格不入,是“新麦”。 她虽不懂医术,但是这“新麦”两个字,无论如何都不像是能入药的良药吧? “殿下,不知这‘新麦’……” “你也看到了,”孟殊缓缓道,“泰王秉过,此仙方最重要的一味药便是‘新麦’,是全方的药引,这‘新麦’就是当年结出的麦穗,不仅要新,耕种方位也要测算,那位仙长算出的方位就在宫中,也就是说,若想制成此药,便要在宫中破土动工,开辟一块麦田来。” 听到麦田,苏露青当即问,“不知这新麦的种子,可是市面上流通的那种?” 孟殊摇摇头,“非也,新麦不易得,只有那仙长所在的观内才有,仙长又言,若要麦种,需得看仙缘,陛下若是愿意,他便来宫中为陛下看相,只要看出陛下有仙缘,他就将新麦麦种立即奉上。”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王土所生尽归王,这等玄之又玄的话,骗骗普通人还行,和天子说,属于找死。 元俭虽然没有明着驳泰王这个同胞兄弟的面子,倒也没明示,只留下了所谓仙方,另赐给泰王一些奇珍异宝,把人打发回府了。 然后孟殊将苏露青召进立政殿,给她看了这张所谓仙方。 苏露青将前后原由理清,起身道,“殿下放心,‘新麦’的事,下官会全力查明。” 顿了顿,又问,“不知泰王殿下寻访的这位仙长,仙观在何处?” 孟殊摇了摇头,“这他倒是没说,方外之人,不愿长留在一处,总是四海为家的。” “此事事关陛下龙体,不宜声张——” 孟殊给凌然使了个眼色,凌然很快提了一只锦盒回来,交到苏露青手上。 然后孟殊才挥一挥手,“你且下去吧。” 苏露青提着锦盒,躬身告退。 从立政殿出来,她揭开盒盖往里面看,里面是宫中赐下的一盒鲜的波斯枣。 宫中赐物,表示对其人的看重,褒奖。 这同样也意味着,受赏的人要回报君恩,需得献出忠诚,甚至是……性命。 暮色四合,她抬起头,往大雁塔的方向看。 大雁塔的塔尖在远处清晰可见,这座塔似乎已经在那里矗立了很多年,无论什么时候抬头看,都能看到它。 比如在掖庭的时候,又比如,当年。 她从心里叹出一口气,似乎有声音喃喃出来,不知是话音,还是心声。 当年……你抬头去看塔尖的时候,就做好决定了么? 是夜,乌衣巷内灯火通明。 …… 屈府纵火疑案有了新进展,经过多方探查,尹唯确认,纵火的和灭口的是两拨人,这两拨人互相不曾打过照面。 “……目前来看就是这样,”尹唯将一份文书拿给秦淮舟,接着道,“如今虽能确定靳贤就是杀害屈靖扬的凶手,但……没有物证,无法定案,至于纵火者是谁,或许靳贤会知道。” 秦淮舟看着那份文书,纵火是为抹掉痕迹,灭口亦然,那日屈府寿宴来客能排查的都被排查一遍,最后留在屈府的,只有靳贤。 这件事好办和难办的点都是同一个,以两人的关系,明面上,靳贤没有理由下手。 除非他主动自爆。 “侯爷,或许还有个办法。”尹唯忽然说。 “讲。” “那件密匣还在大理寺内,若借此放出风声,那么谁来盗取此物,就能逼出谁。” 秦淮舟目光落在文书上,闻言只一抬手。 尹唯会意,自去照办。 尹唯一走,屋内顿时静下来。 秦淮舟缓缓呼出一口气,面上神色并不轻松。 此案与何璞那桩贪墨案一样,都是明面上结案容易,暗中牵扯盘根错节。 现在再回想宫中秘密交代的那件“灵药”之事,他忽然发现,似乎从他开始着手查“灵药”线索的时候,就已经步入这张盘根错节的网。 而且他越来越有一种预感,在这张网的最中心,暗伏着一个难以撼动的人。 密匣风声放出去后,果然引来一个人,有人来报,说尹评事已将人抓住,请他前去。 秦淮舟来到临时关押“嫌犯”的厢房,毫不意外的看到里面的人。 他朝那人点头示意,“靳御史,别来无恙。” “哎哟,秦侯,你来的正好,”靳贤仿佛受了天大的冤屈一样,“快和你的人说说,让他们别这么扣着我,你我都是同朝为官之人,这般传出去,像什么样子?” 秦淮舟看一眼并未被绑缚住的靳贤,又看向带人守在靳贤左右防止人出逃的尹唯,并没有让人退开。 只是温和的笑笑,反问,“靳御史不是因伤卧床休养,不能走动吗?这是……?” 原本还试图蒙混过关的靳贤,看着对面秦淮舟状似关切询问的神色,忽然间冒出冷汗来。 他想起一件往事。 大概是五年前,秦淮舟还没有袭爵,也不是大理卿,只是刚调进大理寺不久的一名小小评事。 经手一件刑部转去的官员受贿案,案子已然有了定论,只是判决结果未完全定下,交到大理寺复核,秦淮舟受命审理,却从卷宗之内挑出几处问案漏洞,于是他拒绝立即定案,要求重审。 过程中虽阻碍重重,但他排除万难,还是在最后时刻揪出真正的犯官,之前那名只是蒙冤顶罪的,自是也还其清白,仍官复原职。 当时三司会审,上首高官不信他查案的结果,时时责难,秦淮舟于堂上面无惧色,言辞凿凿,将所有不利于他的扭转为有利局面,又接连摆出证据,如山铁证之下,这桩冤案终于得以翻案。 从那之后,秦淮舟一战成名。 经他手处理的案件,桩桩件件严丝合缝,令人信服。 靳贤那时候很是欣赏这个明察秋毫的年轻人。 如今同样的境遇,犯官变成他自己,面对秦淮舟摄人心魄的目光,他意识到,自己早已被他盯上,脱逃不掉了。 …… 这几日因忙着审理法曹递交的卷宗,接收绛州分司传递回来的消息,苏露青整日都待在乌衣巷,分身乏术,索性就直接歇在了书房。 醒来时,看窗外仍有些发黑。 今日有早朝,她梳洗一番,换上官服,约摸着时辰差不多,出门往两仪殿而去。 出来时遇上鲁忠。 鲁忠被两个干儿子扶着,颤颤巍巍走着,看到苏露青,便甩开干儿子的手,叫了苏露青到身侧扶着。 天还没完全亮,鲁忠的其他几个干儿子在前面小心地打着灯笼引路。 鲁忠与她随意闲聊,快走到嘉德门时,忽然状似不经意地提起,“先时听说秦家一直在寻人,不知要寻的人可有下落了?” 这桩旧事重提,苏露青随意答着,“毕竟是秦家的事,我也不好打听太过。” “哦,也是这个理儿,”鲁忠笑着点点头,又叹道,“毕竟是乌衣巷的,到哪儿都躲不开身上这件衣服,就算是成了亲,做了亲密无间的夫妻,有这身皮在,总也隔着一层。唉……” 四下时不时走过同去上朝的大臣,鲁忠走得慢,苏露青因是在旁边扶着他同行,速度也跟着放慢,走了半天,也才堪堪走进嘉德门。 “看你这个样子,昨儿是又歇在乌衣巷里了吧?”鲁忠走得直喘气,仍坚持和她说话。 苏露青低头看着他发软的脚步,“是。” “公务虽重,府里还是要回去的,”鲁忠说着话,忽然停下脚步,像是累了要歇歇,转头看她,拍了拍她的胳膊,接着说,“你也在乌衣巷办案这么多年了,知道那都是怎么回事儿,秦家既是一直在寻人,名分啊肯定也不会落下,多的我就不说了,你应该也都明白。” 说完,鲁忠往前走去,“快些走吧,朝会要开始了,去晚了,又该被人弹劾喽。” 没了鲁忠说话,苏露青只觉得耳边终于清净了些。 然而到快进两仪殿时,又听鲁忠那半颤不颤的尖细嗓子开口,“法曹那边的卷宗,不必看得太细,人既然不是失踪在京里,这么多年,该没的早都没了。咱们主要还是听上头的话,多行探查事,多揪出几个心存不轨意图谋反的,安上面的心。” 话里看似提醒,更是意有所指,苏露青口中只称“是”。 进殿以后,她往自己的位置上一站,就开始琢磨鲁忠说这些话的用意。 然后觉得,关键,还在开明坊里。 嗯……应该还要再加上玄都观。 年底早朝上没什么大事,但各处该忙碌的还是忙碌,其中最忙碌的还要数鸿胪寺。 元日朝会,各方来使都来朝贺,如今各国使节已经陆陆续续抵达长安,为避免使臣案的事再次在鸿胪客馆发生,鸿胪寺已然是忙的脚打后脑勺,生怕出一丁点儿的乱子。 从两仪殿出来,鲁忠仍是叫了干儿子来扶自己回去,苏露青看到前面走着个熟悉身影,快走几步跟上去,走到他身侧。 “听说,靳贤自投罗网了?”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66节 这件事轰动一时,如今靳贤还被关在大理寺的牢房里,因着他是朝中官员,宫中着大理寺与刑部一同办案。 这几日,刑部侍郎李闻今见天儿的往大理寺跑,与秦淮舟一同商议靳贤的案子。 不过听说那靳贤落网以后,无论问询他什么,他都闭口不言。 看到她过来,秦淮舟似是有些意外。 又向前走了几步,才说,“嗯。” “除了屈靖扬,屈婵是他杀的吗?”她接着问。 屈靖扬和屈府其他人的死法不同,从这里着手,或许可从靳贤口中得知纵火的是何人。 也可能因此知道那账簿的下落。 “不知道。”秦淮舟回答的干脆。 “他可承认杀人,并放火了?” “不知道。” 秦淮舟惜字如金,对于不属于她的案子,案子里的任何细节,他都一如既往的不会透露。 “人在大理寺,你手下审着,这么多天过去,你还什么都不知道?” 苏露青转头往身旁看,观察他的神色变化,从中判断他话里的真伪,“当真不知道?” “苏提点若是好奇,不妨奏明帝后,请旨协查,否则,”秦淮舟也转头看向她,面上是一贯的冷然,“此案任何细则,秦某都无可奉告。” “好吧,”她作势放弃,跟着提起一件事,“上次的事,对不住。” “上次?”秦淮舟语气里没什么起伏,“上次什么事?” 到手的线索以那样的方式没了,她理解他此刻的心情,当然作为对手,她也不会手软。 便道,“没什么,应该是我记错了。” 秦淮舟又看她一眼,眸光微动,在冬日阳光晃来的下一刻,他转身朝前走去,“若是无事,秦某先行一步。” “靳贤去过开明坊吗?”她在他身后猛然出声。 绛紫身影有一瞬的停顿,像忽然袭上夜霜,速度快到几乎令人无法察觉,尽管他步履如常,但她还是捕捉到了。 不知是不是错觉,她好像还听到一声冷哼。 第47章 第47章 两仪殿前众臣离去的脚步匆匆,苏露青再次追上前面的人。 考虑到如今两人还要在一个屋檐下相处,她缓和了下语气,“我知道,此案如今是大理寺和刑部共同审理,案卷文书更不会轻易流出,我不看这些,只想见一见靳贤,问他几句话。” 说话间,两人已经走出纳义门。 纳义门前是一段宫道,尽头是另一座宫门,通明门。 群臣下过早朝,会从这段宫道向左,出永安门,到皇城内各自的衙署,继续处理事务。 此时众人都挤在这条宫道上,相熟的也会如他们这样,并肩边谈边走。 然而,如果并肩和睦同行的是大理寺卿和乌衣巷提点使,这种怪异的氛围,就会时不时引来一些人的侧目。 虽然大家也都知道这其中有个前提,是陛下赐婚,这两人如今也算新婚燕尔。 但,被强行捏放到一起的獬豸和豺狼,能真正融洽得起来? 苏露青不用看也知道那些悄然投过来的异样目光代表什么。 总归她也不在意,见秦淮舟仍是没有回应,叹口气,“你若不放心,大可旁听,如何?” 永安门并不远,没多久就走到了,众臣在这里左转,永安门前小小的形成一股人潮。 秦淮舟没有马上走出永安门,又向前稍稍走了一小段距离,看上去像是“借一步说话”的样子。 “苏提点今日不在衙署做事么?”秦淮舟问她。 “自是有事要做,”她赶在秦淮舟以此为理由开口拒绝之前,继续说道,“不过,听闻靳贤落网,想再登门拜会也是不能了,秦侯可否行个方便,让我去探个监?” 秦淮舟不为所动,“他如今是案犯,牵涉之事太多,不宜见外人。” “外人?” 她故意曲解这两个字的意思,甚至还上前一步,“秦侯拿我当外人,这个理由,怕是不太妥当吧。” “……苏提点慎言,”秦淮舟面色微冷,“刑案面前,应持肃正之心,不可做儿戏。” “好,那就说说肃正之心,”她道,“敢问大理卿,查案若有疑点,是否该深入其中,追踪仔细?” “这是自然。” “人证物证二者缺一不可,只循其一,有失偏颇?” “的确。” “那就更应该让我去见靳贤了,”苏露青理直气壮,“乌衣巷所查要案已有进展,如今物证已在,他是人证,我需要他的证词。” “可以。” 听到秦淮舟口风有所松动,她正要开口,却又听到他说,“只要有都知使君的手令为证,说明此案原委,大理寺自会酌情协助。” 换句话说就是,见人一面也不是不行,但得拿东西换。 苏露青抬头往他那边看去一眼。 绛紫身姿立在冬日里,照出同样笔挺的影子,脚下铺排平整的青石板天然形成一道笔直的线,阳光打下来,在那条线上形成一道深深的阴影。 隔在两人之间,就像楚河汉界,界限分明。 她径直转身,往永安门处走,“秦侯今日进宫,是坐车还是骑马?” 身后果然追来脚步声,“你又打算做什么?” 她步子没停,这时候下早朝的众臣早已经各自去往衙署,宫道上变得空旷,只在偶尔才会看到零星几个身影。 她目标明确,大步往宫外走,抽空向后回一句,“没什么,顺个路。” 秦淮舟大步往前追,“通明门在后面。” 她看着地上逐渐趋近的影子,嘴角勾起来,“我知道。” “此案如今有刑部同审,刑部侍郎每日都会往来两边衙署,你不可乱来。”说话时,人已经赶到她身侧。 “我知道。” 她迎着阳光往前数着步数,余光里时不时晃过一片绛紫色身影。 这事说来实在是巧,探事司这边抓到的方士和死士,刚刚才开口招了些东西,招供的内容,隐隐和那本失踪账簿有关,还刚好也指向靳贤。 她正要借此再去一趟靳府,就听说大理寺已经把人给抓了。 若非如此,她也不至于赶在有刑部插手的时候,前去大理寺。 刑部的那些人,打起交道来,可比大理寺还要令人头疼。 一出宫门就看到秦淮舟的马车,她毫不客气的率先上车。 车夫守在车外,见是她,愣了一下,又见随后赶来的秦淮舟,仓促行了一礼。 马车里放着手炉,人一进去,感觉浑身充满暖意。 她刚坐下,又有一股冷风从外面吹进来,是秦淮舟掀帘上车。 他坐到她对面,敲两下车厢,马车缓缓沿着街道前行。 苏露青抱着车里的手炉,听对面的人欲言又止几次,终于还是出声对她说,“……你今日即便进了大理寺,也未必见得到他。” “怎么?”她抬头看过去,笑道,“李闻今住在大牢里了?” “他不住大牢,”秦淮舟顿了顿,“大理寺内单独辟出一座院子,给刑部前来的官员做临时衙署,李闻今对此案很重视,每次问询靳贤,他都一定会在旁边。如今把守在靳贤牢房一带的狱卒也是大理寺和刑部的人都有,这种情况下,你要如何避开这些人?” 把守的确严密,比前段时间乌衣巷奉命协助大理寺在鸿胪客馆办案,也不遑多让。 “所以,他只会在问询靳贤时,才会到场?”她问出其中关键。 “凡是听闻有人与靳贤接触,他都会赶到。” 态度积极,不甘人后,乍一看真是个兢兢业业的好臣子。 苏露青想到这里,打量起秦淮舟的神色,笃定道,“但你不希望他一直在场。” 摇晃的车身,让他睫羽颤动的也更明显。 听到这话,睫羽向上抬起,以陈述做否认,“两处衙署协同审理,相互可互为映照,我为何不希望他在场?” 马车这时候拐了个弯,车身倾斜的幅度比之前大一些,她抱着手炉,为稳住身形,手上力道不自觉跟着一紧,不小心拨开手炉的盖子,露出里面一点炭灰。 隐约像是被炭灰烫了一下,她手指猛一抬起,抖落上面沾到的炭灰,重新将盖子盖好。 见秦淮舟似是盯了一眼她的手,察觉到她的目光,又若无其事移开视线。 跟着却是递来一块帕子,示意她擦擦。 她推开那块帕子,反手取出自己的,往手指上抹过几下,同时回答他方才的话,“你若真心希望他时时在场,与你齐头并进,你就不会让我上车。” 这到底是他“秦侯的马车”,真计较起来,七品官强闯三品侯爵车驾,罪名可为以下犯上。 而秦淮舟见她上车,没拦没喝止,和默认没什么两样。 她听到秦淮舟冷笑道,“乌衣巷的苏提点非要同行,谁敢拒绝?” “哦,也对,”苏露青也笑起来,“秦侯就是秦侯,处处严谨。” “苏提点谬赞。”秦淮舟语气淡淡。 …… 进入大理寺,果然看到其中处处都有刑部官员的身影。 李闻今还在刑部衙署不曾过来,刑部的几名官员看到苏露青,目中露出异色,随即又想到乌衣巷在朝中的特殊性,倒是无人敢发出质疑。 又见她进入大理寺后只是往大理卿那边去,没进大牢,也就不再分出心神去关注了。 走进书房,有人送来两盏热汤,随后端来两份简单的饭食。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67节 苏露青正觉得饿了,也*没和他客气,洗过手就坐到食案边,见是一碗馎饦,汤是露葵汤,另有两样爽口小菜。 她吃饭的速度快,饭毕,就看见秦淮舟还在用着露葵汤,看姿态从容优雅,举手投足俱是清贵风范。 趁着秦淮舟还在用饭,她起身,往书案那边去,居高临下看一眼书案上的布置。 各种卷宗文书分门别类,码放的整整齐齐,笔全部挂在笔架上,镇纸两两一组,上下平行,一丝多余的东西都没有。 她伸手,探向其中一份卷宗。 “苏提点,”秦淮舟的声音适时响起,“自重。” 那是靳贤相关的卷宗,她的手悬在其上,顿了顿,按下去,屈起食指,在纸页上点了两下。 旋身坐在书案外侧,改问了句闲语,“大理寺都置办了什么年货?” “各处衙署置办的东西应该都差不多,苏提点若是好奇,不妨回去多看看。” “波斯枣,也有吗?”她转头看过去。 秦淮舟用过饭,重新去净了手,慢慢拿手巾擦去水珠。 闻言道,“听闻今年波斯枣的收成好,不少人家闻风去订,渡口商船因此更是往来如梭。” 苏露青点点头,若有所思。 波斯枣虽能存放一段时日,但从岭南至长安,走水路路上仍要耗去不少时日,箱外搁着冰,成本便更要高出一截。 花这么多的心思,运这么多鲜枣,不顺带再夹带点什么,说不过去啊…… 不过探事司已经着人在渡口盯了几天,暂时还未发现异常,或许是她多虑了。 思及自己此来目的,她催问,“秦侯还不安排人去做准备?” “苏提点稍安勿躁,”秦淮舟往书案这边走来,“敢问苏提点,此番前来,只为问靳贤几句话,对吧?” “怎么?怕我把人弄走?” 她笑道,“秦侯放心,我只身前来,带不走人。” 秦淮舟淡淡道,“但愿如此。” 有人在外面扣响两声门,秦淮舟听过,对她说,“一刻钟,我叫尹唯同你去。” 一刻钟的时间,问几句话,倒是足够。 牢房外把守的狱卒都被支开,尹唯守在稍远些的地方,既能看清楚外面的情形,也能听清楚里面人说话。 苏露青站在牢房门边,往里面看。 靳贤躺在干草床上,一动不动,像是还在熟睡。 不过从他呼吸的起伏来判断,并未睡着。 “靳御史,”她出声道,“既然醒着,不妨聊一聊?” 靳贤的声音传来,“老夫与你,没什么好聊的。” “不聊也行,”她抱着胳膊站在栏杆外,“那就我说,你听听?” 靳贤没有吭声,也没动,就直挺挺往干草席上一躺,装自己是一具尸体。 啧…… 没意思。 苏露青左右踱了几步,试图找一个不耽误她观察的位置。 快踱到栏杆尽头,差不多能看出靳贤的全部动作,她才再次开口,“前几日,乌衣巷抓住个死士,这件事靳御史应该听说过吧,嗯,就是千秋宴上装神弄鬼放流火的那个人。” 靳贤一动不动。 “好巧不巧,后来又抓了个方士,就是放出谣言说屈府纵火元凶为乌衣巷的那个方士。” 靳贤一动不动。 “啊,差点儿忘了,还问过一个名叫马孚的门下省右补阙,他说,他曾得到过你的指点,成为你的门生。” 听到马孚这个名字,靳贤动了一下,又马上不动了。 “他还说,他在你的寿辰上,遇到过一个来送栗子糕的人,然后,他就为你而死了。” 靳贤翻了个身,背对着她,“什么马孚,没听说过。” “你想不想知道那个死士后来怎么样了?”她突然另起一个话题。 靳贤没说话,但看呼吸的起伏微弱,应该是下意识屏住呼吸,听她的答案。 “他很忠诚,用了那么多道刑,一个关于你的字都没往外吐过,然后,我让人放松警戒,故意让他找到机会跑了,事后跟在他后面才知道,他竟然是你养的死士。” 这次她没有多给靳贤反应的时间,跟着感叹道,“看不出来啊,靳御史,为官清廉,家底丰厚,养出如此忠心的死士,捱得住极刑,纵火无痕,一点儿麻烦也不肯给你添。” “只是不知道,大理寺会怎么判你的罪名,你的这些死士,听闻你被判刑,会不会来劫狱救你出去?” 靳贤始终没有说话,始终结结实实躺在干草床上。 苏露青已将他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有了定论,拊掌道,“与靳御史的一席话,无声胜有声,答案本使已然知晓,多谢靳御史知无不言。” 而一直不动如钟的靳贤听到最后这句话,忽然扭头看向她,目光如电。 这时候,一刻钟的时间也差不多过去,尹唯走来提醒她,要尽快离开。 苏露青临走之前,对上靳贤的目光,又补上一句,“对了,你一直想找的那个东西,里面是空的。” 不期然的,她看到靳贤骤然失去聚焦的目光。 …… 从牢房出来,她没有再去秦淮舟那边,而是径直离开大理寺,回了乌衣巷。 梁眠正等在门口,看到她回来,迎上前去,“苏提点,渡口有异动。” 这件事还要从开明坊说起,自从那日查过开明坊的三处私仓,梁眠便听从苏露青的指示,率人到渡口附近蹲守,在渡口附近的仓房内,发现有那种奇异麦粒。 之后几天里,开明坊时常派人往渡口仓房运麦子,在运送波斯枣的商船卸完货物以后,这些麦子就被装进这些商船里,随船发往绛州,送往绛州的固定买主手中。 “……异动倒不是这些麦子,而是卸货下来的那些波斯枣。” 梁眠边说边比出一些大小,“岭南往长安运鲜果,途中为保鲜,放了许多冰桶,卸货下来时,其中一个冰桶倒了,从里面滚出来的,却不完全像冰,而是像冻起来的油布包一样的东西。” “装有波斯枣的箱子也与寻常鲜果不同,箱子厚实,巨大,搬动时,听里面传出的声音,有些像铁器。” “我们跟着那帮长工,亲眼看着他们将箱子里的波斯枣分往各处府中,剩下的箱子仍有些重量,他们抬着箱子进了崇业坊,属下亲眼看见,他们将那些箱子全部抬进玄都观。” 玄都观…… 晋阳公主如今还在玄都观内,应该找个什么由头,将玄都观翻上一翻呢? 梁眠大概是看出她的打算,提醒道,“苏提点,元日之后,陛下和皇后殿下还要同往玄都观去进香呢。” 连日翻阅卷宗,她险些忘了这一茬。 元日朝会以后,帝后会再到玄都观中进香祈福,之所以选在玄都观,是因为此处常有仙缘,加上泰王元信就是在玄都观中得仙长点化,因而皇帝也对此处极为推崇。 接到帝后即将驾临的旨意,玄都观上上下下都在准备接驾,连三清祖师像都多上了一层金身。 禁军也已提前在观内布防,此时最忌有任何风吹草动,不过…… “厉温统领,是不是官复原职了?”她想到一个熟人。 梁眠点点头,“正是,此番负责玄都观布防的,正是厉温统领。” 苏露青立即将此事写信一封,着人交到厉温手上。 外面差不多也黑天了,天边不断有爆竹划过,远远的传来噼里啪啦声。 这是从小年就开始的节庆节目,而今天也是各处衙署本年内的最后一次办公,从明日开始一直到正月十五都是休沐。 苏露青最后确认一番轮值信息,让众人放衙回家。 她又将绛州一带法曹送上的卷宗看了几卷,琢磨过今日靳贤的种种反应暗藏的意思,才终于从乌衣巷内走出去。 走出安福门,视线尽头依稀出现一辆很眼熟的东西。 真是太阳打西边……哦,现在月亮都出来了。 真是月亮打北边升起来了,她竟然看到秦淮舟的马车停在安福门外了。 第48章 第48章 车夫等在车外,见她过来,与她见过一礼。 “里面有人?”她先确认一声。 车夫恭敬应声,“侯爷在车内。” 苏露青临上车前,又抬头看了一眼天色。 月亮低低地挂在天边,月下偶尔闪过些爆竹划出的痕迹,烟火比月色艳,但不如月色永恒。 车帘一掀,里面扑出一股暖意,一人带着几分随意的靠坐在车厢内,正闭目眼神。 听到动静,眼眸颤动一下,缓缓睁开眼睛,里面神色清明,不像是疲累的样子。 苏露青坐进车内,随手放下车帘。 厚实的车帘一被放下,外面的光亮照不进来,只依稀透过缝隙漏进来的灯火月色,勉强看清勾勒出来的身形。 他已然换下官服,马车里隐约透进光亮,照在他的外衣上,是一种如烟如雾的颜色,大概是云水蓝。 苏露青将人打量一番,听外面传进来的车轮碌碌声,语气里带着意外,“这个时辰,你出现在这里,我是不是应该说,稀客?” “我先问一句话,”秦淮舟说着,递出一样东西,“此物,你可见过?” 她目光顺势落向他的手,有什么寒芒从他手上发出,一闪而过。 应该是马车刚刚经过一片灯火,光亮从车帘钻进来,刚好打在他手里的那东西上。 她没有去接,而是略略俯身,一手扶膝,固定住身形,就着他的手去看。 是一把裁刀,但比寻常裁刀更小些,从刚刚晃过的寒芒来看,应该也比寻常裁刀更加锋利。 她这才从秦淮舟手中抽走裁刀,轻刮了下刀刃,“这东西,哪来的?”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68节 这时候也猜出秦淮舟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不免又往他那边投去一眼。 被看的人坐得端正,坦然受了这一记眼风,“发现的时候,是在靳贤手中。” “人还活着?”她先问。 秦淮舟迟疑一瞬,还是点了点头。 “所以大理卿今日破天荒的来此等候,是存了兴师问罪的心思,”她开口点破他的心思,跟着却又叹出一声,“你我也算是联手过多次,彼此会如何做事,应该心知肚明才是,如今只因为一把裁刀,就如此疑我,真是令人心寒。” 她说着话,将一侧车帘掀开些,让外面的光亮照在裁刀上,同时仔细观察裁刀。 寻常的裁刀所用材质多半是竹子,也有些是用牛角,若是富贵人家,往往还会选择用红木、玉石、象牙、玳瑁等等制成。 但她手中拿着的这把,与其说是裁刀,不如说是精铁匕首。 看样子应该是新打制不久,刀身光亮,为显隐蔽,刀身并未完全开刃,而是只在靠近顶端的一侧位置开了一半。 她大致查看过裁刀,放下车帘,在心中思忖: 靳贤入狱以后,随身之物照例都会收走,更不会专门留给他任何尖锐之物,这东西只能是有人从外面带进去,避过众人耳目,暗中交给他的。 至于给他这东西的目的么,都是开了刃的匕首了,当然就是让他自尽用的。 正想着,便听到秦淮舟说,“事出突然,凡是有可能接触过靳贤的人,大理寺都已排查过,包括我在内,全都不曾破例,想要查证,总要求实,还望苏提点见谅。” 苏露青将这话在心中转了两转。 也就是说,这把裁刀是在她见过靳贤之后,突然出现的。 “如何发现的?”她晃了晃手中的裁刀,问。 “你离开后不久,李闻今也到了大理寺,邀我同去问话。狱卒去开牢门时,发现靳贤有些不对劲,喊了几声,但靳贤没有反应,尹唯上前把他的身子扳正,发现他颈上插着这把裁刀,那时候他失血太多,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苏露青有些意外的挑起眉,“自尽,还是他杀未遂?” “仵作来验,证明是靳贤自己用裁刀自尽。” 她又是一挑眉。 之前她去见靳贤时,明显感觉到他仗着还有底牌在身,无所畏惧,哪怕他听了她的话,有所动摇,仍能无动于衷。 这才过了一会儿的功夫,是什么让他万念俱灰,甘愿选择自尽? 而且…… 如果靳贤拿着这把裁刀,成功自尽于牢里,事后追查起来,人死在大理寺牢房,却又不像何璞那般有认罪血书为证,大理寺一定难辞其咎,首当其冲的就是秦淮舟。 难不成这裁刀,是冲着秦淮舟来的? 秦淮舟到底查到了什么把柄,竟引来这般动静? 想到素来秉公持正的秦淮舟也有被人暗算的一天,她再看向他时,不由得有些感慨。 这里面疑点太多,如果往深处再问,肯定会让他有所防备,她决定另辟蹊径。 开口时,便没有再围绕靳贤的案子说,而是重重的叹了口气。 “话虽如此,但方才从安福门出来,看到秦卿的马车,我还真的以为,秦卿是来接我放衙的呢。” 她说这话时,眉头蹙着,语气满是失落,仿佛当真是经历了从欢喜到落空,因为无可奈何,只能嗔怪。 秦淮舟有些措手不及,轻咳一声。 本想说些什么,马车却在这时候停住,车夫在外面恭恭敬敬提醒一声到了,在车外放好马凳,等两人下车。 苏露青说完这句话,瞥见他的反应,见目的达到,心中满意得很,没再等他开口,当先起身去掀车帘。 “……之前的怀疑,不是有意。”秦淮舟忽然出声,让她准备掀起车帘的动作一顿。 她回身看他,不置可否,“是啊,大理卿心系法理公正,发现疑点,总要弄清原由,你我都是审案查案的,这些事情,再清楚不过,换做是我,我也会这么做的。” 说完,她掀起车帘。 外面的风立刻跟着鼓进来,一同被送进来的,还有些爆竹的味道。 不知是不是错觉,秦淮舟的语气似乎比方才急切一点。 道,“方才回来时见你不在,我想着,你应该还在衙署,便又叫他们套车出来,等在宫门外,碰碰运气。” 前半句她是信的,后半句么…… 也是难为他了,强行捏出这么句解释。 她捏着裁刀的手紧了紧,想着,这裁刀本就疑云重重,稳妥起见不便出现在府内,所以他想到借着马车将此事与她说明,同时探探她的反应,算是一层掩护。 她将车帘放下一点,隔住外面的寒风,再次回身。 “我又不是三岁孩子,这点道理还是能想到的,对了,”她将裁刀递给他,“东西还给你,收好。” 被她拿了许久的裁刀,上面还留着她的体温,交回到他掌中时,连带着也渡上一层温热。 冷铁被这温热烘着,仿佛激出一层烫意,瞬间就顺着掌心肌理往里面钻,他的手无端颤了一下。 外面的寒风重新灌进车内,驱散那一点烫意,秦淮舟微垂着眼眸,先将裁刀收好,也跟着下了马车。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府内,贺兰枫听到通传,早已迎出来,表示饭食俱已备好。 用过饭,苏露青看着廊下为年节而准备的布置,随口问秦淮舟,“年节休沐,你如何过?” 廊下的风不像庭院中的那么大,走在其中并不觉得寒意侵人。 秦淮舟想了想,“有几位友人相邀,元日之后会去各处都走动一番,除此之外,疑案未清,还要细查。” 对于秦淮舟的回答,她并不意外,听完以后径直问,“你有没有怀疑过李闻今?” 廊庑曲折,廊下虽点着灯笼,但夜色太沉,灯火的光亮照不太远。 这种地方,天然会让人想通过说点什么来排解这种灯火暗影的压抑。 秦淮舟想了想,斟酌着道,“他是刑部侍郎,此番又与大理寺联合审理疑案,身兼多职,公务本就繁忙。” 说来说去,回答了,又没完全回答。 苏露青转头往他那边看。 当走到灯火稍弱的地方时,灯影一暗,立刻就会在他面上留下大片暗影,而廊外清幽的月色紧随其后,尽心尽力勾勒他的轮廓,让高处都洒上一层光。 “如果不是碍于靳贤曾为监察御史这层关系,此案便应该是三司会审,你既然冒着风险将物证带出,想来是同刑部的审理进展不顺。” 她说话时,目光始终攫取住他,“我猜,你故意将这物证给我查看,是想借乌衣巷之力,牵制刑部。” “不过……” 她似笑非笑,“原来在大理卿眼中,刑部竟比乌衣巷还要更如洪水猛兽么?” 秦淮舟沉着道,“朝中衙署各司其职,彼此通力协作,没有谁是洪水猛兽一说。” “这就奇怪了,”她继续逼问,“若真像你所说,大理寺就应该与刑部齐头并进,这种关键证物,就该像屈靖扬的那只密匣一样封存在大理寺内,想要排除嫌疑,寻个由头请我入大理寺问询一番就是,何必还要这么大费周章呢?” 口中问着话,心中跟着想了想李闻今的履历。 李闻今在吏部侍郎这个位置上已有六七年,掌律法,按覆判决案件,在此之前,他做过绛州主簿,之后几经举荐,入朝为御史,又外放去做刺史,之后再入朝,一直到如今。 其实和朝中大多数官员的为官途径差不多,但他更为人称道的,是阆国公的门生,他的老师就是阆国公宁苡奉。 跟着又想到开明坊内那一大片属于阆国府的田产。 “这并不是大费周章,只是权衡之下的最佳选择。”忽然听到秦淮舟答。 “最佳选择?” 她没有再继续往前走,而是停在这段廊庑中间,轻轻倚着外侧廊柱,头也顺势枕在上面,看秦淮舟停在更前面一点的背影。 “大理卿心不诚呀,又想让乌衣巷帮忙做事,又不说真话,只一句‘最佳选择’的话,我可以明确告诉你,乌衣巷不会因此就贸然投入大量人力物力。” “或者,”她看秦淮舟一直没有转身,但也没再向前走,语气不免多了几分揶揄,“你直接去找鲁忠,总衙多的是想在鲁忠跟前露脸的干儿子们,把差事给他们,他们定会尽心尽力。” “我不是那个意思。”秦淮舟终于转回身来,走向她。 夜风寒意侵人,他身上云水蓝的冬衣被夜风吹着,总像是也染上一层寒气, 而衣上绣着的大片宝相花纹,被灯火一照,如蓝田日暖,又恰到好处的中和掉这些寒意。 她悠然看着灯影下的绣纹,听秦淮舟的声音落在头顶上方,“裁刀出现时机太过蹊跷,无论是谁都并未完全脱出嫌疑,若要探其究竟,除了内里排查,还需要一份外力。” “你的意思是,乌衣巷可以成为这股外力?” “不破不立,如果这裁刀当真是从大理寺或刑部之中流出,两边身在局中,无从对证,只会让主使者逍遥在外;若再加外力,二对一,总能逼出那人,清除毒瘤,疑案也可重归正轨,继续核查。” “你就这么肯定,主使者一定就在这里?一定会被揪出?” 秦淮舟点点头,“就像种因必有果,从果往因推,有物证,总会再出人证,顺着证物去查,最后总能定到具体的人。” 话是这么说没错,但…… 她先笑了笑,“然后呢?” “找到人,该是什么罪,就判什么罪,不攀附,不节外生枝,如此也可维持朝中正常运转。” “在你心中,什么叫做正常运转?” “自是该秉公处理,”秦淮舟说起这些时,语气是坚定的,掷地有声的,“朝堂自有法度,人处其间,受其约束,也该按法度做事,若触犯律法,就由律法来教化。” “所以……在你的眼中,公理、法度,应是非黑即白,黑白分明?” 秦淮舟似是对她的问话感到意外,“法理严明,公道自在,黑白如何不能分明?” “世间万物一片混沌,法理为人所创,自然也处其中,又如何能完全非黑即白?更何况,你说的这种东西,还要运转在朝中。” 说话间,又刮来一阵夜风,她想到些往事,似笑似感慨,又有些羡慕眼前人一惯的持中坚定。 “在我看来,你所推崇的那些,不过是理想者的一厢情愿。这套公理在心法理严明的说辞,但凡触碰到利益,可是要直接张嘴吃人的。” “到那时,公正也是不公正,任你如何清正,众口铄金,清正也会变成罪名。” 秦淮舟眉间折痕愈发的深,他低头看向她,“苏提点,你说的这些,是需要另外探讨的。大理寺中存有过往判决文书,其中有令人信服的,也有为人诟病的,究其缘由,是核查者对法理的不同认知,造就而成的不同结果。” 他从她的神色里看出一丝忧愤,随即想起,虽然两人从打交道时起,她就已经是乌衣巷的人,但当时他也隐约听说过,她是掖庭出身。 罪臣家眷会因量刑轻重遣往不同地点,掖庭是地点之一。 过往皆如烟云,幸者勇往前看,这句他此前时常用来自省的话,这时候滚在喉间,却忽然说不出来了。 最后只说,“判过的文书,有些已被公开出来,空闲时,你我可探讨一番。” 那些话冲口而出时,苏露青就知道,她因为联想到的旧事,有些冲动。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69节 这时候整了整神色,向前走去,恢复了一惯的神情,只说,“说来说去,你根本就不想要真正的三司会审,只是想借一股既不是大理寺也不属于刑部的力,替你搅混水,逼着里面的人,主动浮出水面。” 跟着感慨一声,“秦侯真是用人坦荡,搬救兵搬到对头这里,不过,你如何确定,这救兵一定搬得成?” “与其说成是搬救兵,不如说,交换,”秦淮舟语气平和,“敢问苏提点,那日可是夺走了证物?” 这证物说的自然是装在香囊里被她拿走的异样“麦粒”。 见她似是默认,秦淮舟接着便道,“苏提点想要的,秦某似乎都配合着,助苏提点办到了。如今换到秦某有求于苏提点,于情,也请苏提点看在往日秦某配合的份儿上,相助一二。” 回到主院,屋内已烧好地龙,整间屋子暖意盎然。 苏露青换下外袍,坐到桌边,随手抓了几颗阿月浑子剥着,没说答应,也没干脆拒绝。 她在权衡。 只做帮忙的话,就不是差事,能调派的人有限。 但从中细查,或许可以找机会揪出新线索,于她在查的事颇有帮助。 啧,之前都是她算计秦淮舟,没想到这次反被他将了一军。 “此事的确干系重大,这个提议,苏提点可以多考虑考虑。”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秦淮舟以退为进。 “也好,”她没有如他所愿受他激将,“你说得不错,是要考虑考虑。” 她听到秦淮舟重了一下的呼吸声。 “快到元日了。” 秦淮舟忽然另提起一个话题,人也从外间走进来,和她一样坐到桌边。 “前夜要守岁,祭祖,”秦淮舟说着很平常的事,末了问她,“不知岳丈岳母大人如今在何处供奉,可有牌位?” 苏露青收回目光,明显有些回避,“这些事,我单独处理就好。” 然后另问道,“元日要到了,老秦侯要回京吗?” 秦淮舟点点头,“父亲是同泰王一道回京的,如今就住在玄都观。” 苏露青有些意外,没想到老秦侯竟也在玄都观,看来玄都观内如今具体情况如何,还要等厉温的回信。 便只点点头,“那正好,除夕守岁,你也能回去陪着些。” 良久才听到秦淮舟说,“父亲决定留在玄都观内清修,这些俗世节庆,他早已不太参与,而且……” 说到这里慢慢顿住。 她看去一眼,“如何?” 灯影下,浓长睫羽颤了颤,在眉眼处留下一小爿影子,“……没什么。” 第49章 第49章 厉温回过信来,先是送去乌衣巷,苏露青因着休沐,不在乌衣巷内,这封信是由当日值守的亲事官转送到府中的。 正巧秦淮舟也有文书送到府上,她看着秦淮舟神色凝重的模样,猜应该是靳贤的那把裁刀出处有了新进展。 两人各据一间书房处理各自的事务。 苏露青将厉温的回信从头到尾看过一遍,对于玄都观内的情形,大致也有些了解。 玄都观如今正在全力准备接驾事宜,观内因有工部特批的条子,他们可以凭此优先采买工料,甚至直接到西市渡口一带挑选刚刚运来的料子,先用后付带回观内。 泰王和老秦侯接旨主理玄都观中的祭礼,两人这段时间也都住在玄都观内,方便随时处理事务。 这其中,泰王负责撰写青词,指导观内道士接驾礼仪;老秦侯则是处理接驾相关事务。时间紧,琐事繁多,两人每天都忙到深夜,不敢有丝毫懈怠。 又提到晋阳公主在观内修身养性,公主院落一切如常,让她放心。 厉温同时还在信中表示,所有送进玄都观的东西,他都亲自查看过,并未发现异常之处,至于她提到的像是装了铁器的箱子,经过仔细排查,他发现这种箱子里面只是些手铲尖锥之类打磨塑像会用到的工具。 苏露青看过回信,同时在心中将玄都观内的布局回想一遍。 厉温所率的禁军把观内把守的水泄不通,连院落出入都单独设有关卡,夜里更是严加巡查,这种情况下,即使玄都观里有人想借禁地暗道大做文章,恐怕也很难。 一切都在正常运转,还有总衙那边的人从旁协助,至少在帝后驾临玄都观期间,应该不会出太大的问题。 她看过信,思绪跟着转到先前看到的裁刀上。 跟着起身出门,走到另一间书房门前,抬手敲了两下门。 等听到里面的人应过一声,她这才推开门。 却没立即进去,只站在门口,看着里面人,问,“得闲吗?” 博山炉里徐徐吐着烟,烟气清微袅袅,很快就化在屋内。 秦淮舟将书案上的东西收拾起一部分,想了想,又往她那一侧放了一碟玉露团。 “你说的那件事,我考虑过了。” 苏露青将那碟玉露团推开放到一旁,目光从他身上,落到刚刚被他收起的卷宗上,“虽说不是正式的三司会审,但,既然有能够进入大理寺的理由,我为何不答应呢。” 秦淮舟纠正道,“并非随意出入大理寺,只是大理寺与刑部所涉人员,都请苏提点带人掌握行踪,以便日后核查。” “要是这样的话,还请大理卿再说明白些。” 她用手肘拄着桌案,顺势将手轻轻搭住下颌,另一手随意拿起桌上一枚镇纸把玩,漫不经心的摆出疑问, “行踪掌握总有个度,是想要近身盯梢,还是远程估计?是细到一日三餐确认无误,还是只需了解粗略轨迹?” “还有,”她抬眼,看着对面的人,正色道,“此事既没有朝廷旨意,像这般衙署之间私下协作,是不是也该循着另一个道理?” “的确如此,”秦淮舟点了点头,“事前没有仔细考虑,是我疏忽,掌握行踪等事向来繁琐冗杂,如今又是休沐期间,贸然打搅,难免会徒增烦扰。不知这样如何,西市近来多了许多新奇玩意儿,各位亲事官闲暇时候前去赏玩,或许会想添置些东西……” 他说着起身,取来一只上了锁的匣子,当着她的面打开,从里面取出一盒东西,轻轻搁在桌上。 那东西在与桌案接触时,留下一些金属铿锵之声。 “此物,请苏提点转交各位亲事官,权当是秦某的一点心意。” 苏露青垂眸往桌上看。 刚刚被放下的东西,最外层用锦缎包着,看上去分量十足。 她拿掉锦缎,打开盖子,看到盒子里的东西后,有些意外的挑了挑眉。 叹出一声,“大理卿好大的手笔。” 斜阳余晖从窗边投过来,刚刚好照在其上,为其再次镀上一层金光。 盒子里也的确是金光闪闪,一整盒金条规规整整的摆放在内,金条的光交织着夕阳余晖,是一种五光十色的斑斓。 粗略看上去,这一盒金条约莫有二百两,还真是大手笔。 “若是不够……”秦淮舟又打算从匣子里拿金条。 “够是够了,只不过,”她出声阻止住他的动作,“大理卿出手这么大方,应该还有些要求吧?比如……” 她拿指尖点了点最上面那层金条,一字一顿,“封、口、费?” “秦某的确存有此意。”秦淮舟坦然承认。 “也不是不行,”她从盒子里挑出一根金条,放在掌心里掂了掂,又随意的观察其上成色,“把人全都撒出去,逐个击破,虽能保证事无巨细,但也会平白耗费大量精力,其中的轻重缓*急,不知大理卿有何指教?” 夕阳缓慢又迅速的推移,照在金条上的光芒已不如方才那般明显,天色慢慢沉下来,院子里传来一些声音,是宫人开始掌灯了。 当廊下的第一盏灯亮起时,秦淮舟的声音也落下,“秦某想请苏提点另查一处地点,观察那边的人有何动向。” 屋内没有点灯,当阳光落下去以后,屋内便陷入昏暗。 苏露青的眸光也暗了暗,不动声色问道,“哦?你先前说想借一股外力核查内情,难道要核查的,不是大理寺与刑部之间的内情?” “裁刀出现的时机太过微妙,此时分出人力去查,恐怕会引来裁刀背后之人的察觉,所以秦某想请乌衣巷出手,查一查靳府。” 苏露青终于轻笑出声。 果然,她猜的没错。 她扶着一侧桌案,倾身向前,直视他的眼睛,“大理卿真是打得好算盘。” 秦淮舟坐正了身子,面色如常,“苏提点何出此言?” “这段时间,你我都在查什么,我想彼此应该都清楚,你这是打算……只用二百两黄金,就收买乌衣巷的情报呀。” 见目的被她直接点破,秦淮舟微垂下眸,轻咳一声,“非是如此,只是事出有因,不得不如此。” “想要情报,就要有相应的态度,这一盒金条么,自然是不够了,”她压住秦淮舟想要再以黄金做交换的念头,“靳贤下狱,府中失了主心骨,眼下又没有管家大娘子了,靳府对旁人来说,就是一座无主的空屋子。可直到现在,府里都没乱,你想知道的,是这个原因吧。” 秦淮舟没有马上回答,只说,“靳贤身后牵扯之大,恐难以想象,此人心思缜密,又在暗处,要想找出来,并不容易。” 说到这里,屋内已经彻底暗下来,两人谁也不曾去点灯烛,任由屋内被黑暗笼罩。 晦暗目光被窗外隐约照进的光亮点燃,目光里闪动着探究、兴趣、权衡,又在对视时全部消失不见。 “上次之后,我曾命人查过开明坊内的户籍。”秦淮舟心中有了定论,开口说道。 苏露青却摇摇头,“这种东西,不劳大理寺出手,我的人也查到了。” “我还没有说完,苏提点可以再多考虑一下,”秦淮舟接着说,“之后,我借来了户部的文牒,两边比对过后,发现其中有些出入。” 苏露青几不可查的皱了下眉。 她原本也想比对户部所藏文牒,只不过这样一来,势必要鲁忠经手,要想绕过鲁忠,就又要多花些时间,如今倒是被他抢先了。 她没有急着开口,先慢慢的将金条放回盒子里,金条与盒子里的其它金条碰撞,留下沉沉一道声响。 “这些,也不够。” 秦淮舟接在她的话音之后,道,“之前那道手令,你后来一直没有用,再加两次,如何?” 这算是主动让出一部分主动权,哪怕她之后打着大理寺的旗号做会被人弹劾之事,他也必须出面替她周旋。 苏露青思索半晌,却说, “你想知道靳府不生乱的原因,究其根本,是要查靳贤的背后之人。 若把靳贤与何璞、屈靖扬两桩案子放在一起来看,这三个案子很相似,都是从他们身上查背后之人,最终查到下一个案发的人身上。 现在看来,这些人就像是串成一串的蚂蚱,牵出前面的,会拽出后面的。而后面的想要隐藏自己,就会使尽一切手段,把前面的推出去,让前面的脱离这条线,让抓到线的人分神抓住被抛出来的,他们好带着线继续藏好。” 话说到这里,她作势叹出一声,“所以,大理卿这根本不是想要三司会审,而是想不劳而获,坐享其成。”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70节 “但,”她话锋又是一转,“谁让我对这件事感兴趣呢,说不定,你再多加几个价码,我觉得够了,就同意了呢。” 外面起了风,吹动廊下的灯笼,昏黄灯火摇摇摆摆的被风吹着泼进来,在窗边留下斑斓灯影。 秦淮舟点亮灯烛,烛火摇曳着亮起,他的话音随烛火一道响起,“靳府里的事,你想查什么,尽可放手去查,大理寺不会从中阻拦。” 她还是摇头,“大理寺本就想查靳府究竟,自然知道若是从中阻拦,便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你若没有其他好处,我可就真的无能为力了。” 灯火晃动,照亮他一半侧脸,屋子里再次沉静下来,她打量他的神情,视线不经意转向另一边,看到博山炉里的香片似是灭了,那里没有再缭绕出烟云来。 她起身走过去,揭开香炉盖子,果然,里面的香片已经燃尽,但仍有残留的香气扑鼻。 又过了良久,终于,他再次开口,“中途若有需要,你可以提。” “我若提了,你会照办?” 她可还记得上次打赌时候,他是怎么说的,当时他钻空子钻的理直气壮,说什么她只约定了可以差遣,却没说一定要照办。 秦淮舟这次点了点头,“照办,但……只能提一次。” “太少。”她直接回绝。 “……两次。” 她走回书案边,居高临下看他,“秦卿有求于人,就是这么讨价还价的?” 秦淮舟深吸一口气,“三次,更何况,你还有三次手令可以用,这些对苏提点来说,无论如何也该够了。” 三次啊…… 她稍作思量,三个要求,三次手令,再加上先前他答应过的事,也确实榨不出更多了。 当然,面上还要做出勉为其难的样子,“勉勉强强吧。” …… 通过比对户部的户籍文牒,苏露青发现,开明坊内实际的居民不过六十户,坊中多出来的那近四十户是近两三年才编入其中,坊内的武侯中郎将却并未将这些户籍报与万年县,也就没有在户部更新过记录。 “要这么算的话,开明坊里至少就多出了两百人,这两百人明明可以直接按流动人口来算,偏偏又被秘密伪造成定居人口。放在军中,这算是吃空饷,在这里的话……难不成只是为了少交税银?” 梁眠抱着最后一卷文牒,满是不解,“若是在乡野山村,这般运作或许无人追查,但这是在天子脚下,这些人身份存疑,万一做出什么不利于天子的事……” 苏露青放下文牒,“继续盯住,年节热闹,也容易生出乱子,眼下对开明坊来说算是农闲时期,他们的私仓里还有许多麦子不曾运走,说不定另有文章。” “苏提点放心,属下已经安排妥当,保准连他们一天吃了什么都盯的明明白白。” 转眼就到除夕。 一墙之隔的阆国府热闹非凡,黄昏之后,更是爆竹声不绝,与阆国府的热闹对比下来,苏府这边明显安静许多。 苏露青从外面回来,正看到女官凌然带着几名宫人前来,说是宫中赐菜。 两边寒暄客套一阵,凌然便带着宫人回宫复命。 宫中赐了四例菜,金乳酥,乳酿鱼,西江料,小天酥,与府中备好的饭食摆在一起,四道例菜放在中间。 等全都准备好了,却不见秦淮舟的身影。 她问了一声,“他还没回来?” 贺兰枫回道,“秦侯在膳房。” 膳房?他去那里做什么? “秦侯说,苏提点若是愿意,可以去膳房一观。” 她不免好奇起来,当即起身往膳房去。 膳房一带的宫人似是被支走了,苏露青一路过去都没看到什么人。 走进膳房,就看到秦淮舟系着围裙,在一处小灶前忙忙碌碌,膳房内不断飘出酒香,闻着源头,似乎就是秦淮舟正在熬煮的那一口锅。 “你在熬什么?”她站在他身后问。 秦淮舟闻声回头,手上还握着勺子,这身打扮颇有些红尘烟火气。 跟着答道,“一种酒羹,以往每年这个时候,家中都会熬出几盏,用来祭祖。” 她随意点点头,这个说法她从未听过,想来是秦家侯府特有的仪式。 又听秦淮舟接着道,“祭祖之后,这些酒羹便会分发下去,每人喝上一些,搏一个来年康健的彩头。” “这用的是什么酒,闻着很香。”而且香气很独特,不像外面会买到的佳酿,就算在宫里,她也不曾闻到过。 “是从前家中自酿的,存了很多在银杏树下,我让人去挖出一坛送来。这酒只有熬着还算好喝,你若想尝,那边还剩了一点。” 苏露青顺着指引走到另一边,取来只杯子,倒上一点浅尝了尝,当即皱了眉。 这酒闻着时清香袭人,真正尝过,竟尝出了些苦味。 “熬好了,”秦淮舟开口,之后询问她,“你要如何祭祖?可也要用些酒羹?” 她想了想,还是点头,“那,多谢。” 祭祖的仪式她只模糊有一点印象,她在园子里找了个顺眼的地方,先把酒羹放好,然后就开始发呆。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看着酒羹,又抬头看看天上,舀出一勺酒来,洒向地面。 这样就算是祭过了吧。 她想,若有哪里做的不对,不妨入梦来,仔细教她一回。 身后响起一阵匆匆的脚步声,有宫人分头找过来,见到她,面上一喜。 随即道,“苏探事,前面侯府里来了人,说有要事回秉,秦侯在等你一道过去。” 她奇道,“侯府里的事,为何还要等我?” 宫人垂眉敛目,并未回答,只提灯引在前面。 等走到前厅,看到秦淮舟坐在里面,侯府管事站在厅内,低声说着什么,见到她来,下意识收了声。 秦淮舟示意道,“苏提点来了,侯府出了什么事,说吧。” “是,”侯府管事与她行了一礼,又往秦淮舟那边看去一眼,才道,“适才有一女子叩门,声称自己是裴氏遗孤,历尽艰难来寻亲,她还说,自己是在城外看到过老秦侯的车驾,认出老秦侯,这才敢来相认。” 哦,裴氏遗孤,来寻亲的。 她点点头,语气平常,“是喜事。” 侯府管事顿了顿,又说,“……那裴小娘子身体太弱,勉力支撑到侯府门前,说了些话就晕了过去,如今老秦侯不在府中,这件事,还请侯爷拿个主意。” 秦淮舟转头看向她。 察觉到他的目光,她正在剥阿月浑子的动作一顿,也看回去,“既是侯府一直在寻的人,你不回去处理家事,还在这里耽搁什么?” 她听到对面的人骤然重了一下的呼吸声。 秦淮舟仍看着她,像是在等她的反应,良久,才出声询问,“……你,不去?” 第50章 第50章 时隔多年,侯府的布置还是老样子。 屋内器具古朴盎然,在外面已然开始兴起高足坐具的时候,苏露青仍坐在屋内铺就的宽大坐席上,目光越过正在摆正席镇的女使,落到另一边的矮榻上。 矮榻周围的帷幔俱已放下,里面躺着据说体力不支还在昏睡的裴氏遗孤。 她跟着又随意往门外扫去一眼,秦淮舟和侯府管事还留在门外,等待屋内的结果。 侯府女使正在她身边恭恭敬敬的回话,“……请了郎中来看,只说是舟车劳顿,如今又正值天寒,她衣衫单薄,这才引发了伤寒。” 苏露青点点头,“用过药了?” 这间屋子里只有熏香的香气,她没有闻到药味,猜着也许是先服过药,后安顿到这间屋子的。 “药正在熬,还不曾用过,”女使说着,从袖中取出郎中留下的方子,躬身放在桌上,“这是药方,苏提点请过目。” 药方就是寻常治伤寒的方子,考虑到病人体弱,里面有几味药被换成了药性更温和的。 看过方子,她随口又问,“你们是如何判定,她的身份没有问题的?” 这些年有不少人打着裴氏遗孤的旗号来碰运气,既然能判断是假的,定然是有绝对的把握,或是凭一件信物,或是一句话,一件旧事,又或者…… “那位裴家小娘子的左臂上,有一块天生的梅花胎记,是在这个位置……” 女使摊开手臂,指在小臂内侧靠近手掌的位置。 “裴家小娘子幼时常被裴相带着来侯府里玩,平时挽袖净手的时候,这块胎记多多少少都会露出来些,侯府服侍过的老人都记得,所以一看那些前来相认者没有这块胎记,便知道她们都是冒名顶替的。” 原来是这样,她又点了点头,“既然她的身份已经确认,侯府原本是如何打算的?” “这……”女使往门外看了一眼,似是不知道这话该不该由她来说。 苏露青见状,也没追问,刚端起桌上的酪饮,就听见外面有人送药进来。 她坐在席子上,示意屋内女使先给病人吃药,又有人端着药碗走去帷幔前,叫了里面的人几声。 帐内始终没有回应。 “苏提点,裴小娘子大概还在昏睡,郎中之前叮嘱过,药熬好以后,要立刻给病人服下,如今这……” 苏露青看了一眼药碗。 刚熬好的汤药,尚还冒着热气,直接这么灌,怕是要烫伤喉咙。 不过也不是没有法子,乌衣巷里常有熬不住刑昏死过去的人,未免出人命,医官会替人犯灌药,一勺一勺汤药从嘴里顺进去,即使是昏死的人,也会因本能而吞咽。 “直接喂,人也能咽。”她说。 女使迟疑了一下,还是照做。 只是动作更加小心翼翼,一匙药小心的送入口中,等看到裴小娘子咽过一口汤药,才放心的继续去喂下一匙。 一碗药喂了约莫有一顿饭的功夫,药碗终于见底。 苏露青远远瞧一眼帐内裴小娘子的气色。 面色白,两腮略微凹陷,是吃过苦头的样子。 被扶起时,手臂不经意露出在外,袖口被动的翻卷上去,露出一截同样白而细瘦的手臂。 袖口翻卷处半盖不盖着一块殷红,能看出露出来的半朵清晰的梅花形状。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71节 这胎记样子的确独特,但凡看过一次的人,都会记忆深刻。 她端起一旁的酪浆,终于喝到了味道。 接着道,“这段时日,让她多多休养,想来她这些年颠沛辗转,底子也不太好,可以再找郎中看看,吃些补药。” 该说的话应该都说到了,她自觉没有遗漏,起身准备出去。 却又被女使叫住。 “苏提点,”女使恭敬的询问之后应该如何处置,“不知这位裴小娘子应该如何安置?此处虽是府中客房,短期安置还好,但时日久了,难免有些不方便。” 苏露青想也没想,“裴小娘子从前到侯府都安排在哪里,如今就也原样去安排。” “苏提点,如今再依旧例,有些不妥,”女使面露为难,“听闻裴小娘子从前是安排在侯爷的院子里的,老侯爷那时候说,裴小娘子与侯爷都是孩童,把两人安排到一处也好照看些,可如今若再这样安排,实在不妥。” 好像是有这么些印象,苏露青搁下酪饮,觉得这个问题更适合交给外面的那个人。 出去时,她忽然想到一件事,问,“这位裴小娘子,叫什么名字?” “裴昭。” …… 周围静下来,灯火逶迤,远处时不时传来一串爆竹声。 看到她从房里出来,秦淮舟上前几步,“苏提点打算如何处置?” 苏露青也问,“她的情况,你应该都清楚了吧?” 见秦淮舟点头,便说,“那正好,怎么安排住处,你决定。” 平白在这里耽搁这许多功夫,她有些不耐,打算回府去看看卷宗。 然而迈出的步子又被对面的人阻断。 她被迫停下,看过去,“还有事?” “不知苏提点若遇到久未谋面的人,会选择如何处置?” “若是人犯,要防着有人用替罪羊,自然要着人到其住处核查,不过,”她回头看一眼客房的方向,“今天这种日子,说这些,煞风景吧?” “……世间万物都有相通之处,若只看表象,恐怕处处都是惑人陷阱,苏提点就不打算再仔细确认一下?” 苏露青压下心头浮起的一点异样,目光里带出审视,“这么说,大理卿一定要让我来此处,是因为关心则乱,而旁观者清,等我再替你确认一番,你就安心了?” 不等他开口,她接着又道,“她还在昏迷,药是强行灌进去的,就算我想把人撬开口,仔细审一审,你难道不会参我一个‘动用私刑’的罪名?” 秦淮舟移开目光,“我不是这个意思,只是觉得,前些年的时机更合适,却始终没有寻到人,如今时过境迁,又忽然全部对上,太过凑巧。” “有缘千里来相会,她历尽艰难来寻亲,侯府总要拿出些诚意,至于如何安置么,”她像是在说毫不相关的人,“里面还在等一个安排,你去吧。” “侯府里有一处单独的院子,与主院距离很远,”秦淮舟缓声道,“那里清净,平常不会有人相扰;还有一处别院,在曲江附近。” 他问,“这两处地方比较合适,你觉得,安置在哪里更好?” “哪里都好,”她随口道,“要是没有其它的事,我先走了。” “等等。” 秦淮舟拦住她,又给另一头的管事使了个眼色,管事会意,进去安排。 然后让开路,侧身与她并行,“我与你一同回去。” 年节时候不设宵禁,坊门开着,马车顺利驶出。 路上花的时间有些长,马车行在夜色里,街上偶尔也会有其它车马来往。 苏露青掀起车帘向外看了看,看回坐在另一侧的人,“这件喜事,可知会过老秦侯了?” “暂时还未去信,如今父亲在玄都观内,诸事繁多,这件事往后放放也无妨。再说,此事来的太过凑巧,或许并不像表面看上去的那么简单。” “嗯?” 她有些意外,“听闻侯府对要寻之人的特征早就熟记于心,她差不多都能对上,你却还觉得,是有人冒名假扮?” 想到先前看到的那半朵殷红梅花胎记,她有些感慨,“胎记大多没什么形状,位置对得上,样子又那么鲜明的,实在少见。就算有人假扮,也要事先看过真的,记得真正的样子,才好仿造吧。” “你刚刚……看到了?” 她忽地一笑,“看到了,一朵梅花,栩栩如生。” 她对这个话题的兴趣很快过去,才说过几句,觉得乏了,靠在车厢,闭目道,“世上能有如此巧合的人不多,恭喜你,心愿了了。” 话音落,她寻了个更舒适些的位置,直接开始小憩。 车内光线昏暗,她新换的位置光线更暗,从秦淮舟这边看,只能看到一大团暗影。 灯火偶尔会顺着缝隙钻进来,却好像照不到她身上。 …… 听说裴小娘子被安排到了曲江附近的别院。 苏露青听完这个消息,不置可否,只将心思放在眼前的布置上。 玄都观的三清殿重新装潢一新,祖师神像也重新漆了金粉,如今站在殿内,只觉得金碧辉煌。 “苏提点,是不是神像还有什么不妥之处?” 她身边的林丛和梁眠互相对视一眼,林丛率先出声询问。 再有两个时辰,帝后的车驾就会驾临玄都观,苏露青接到旨意,协同厉温所率禁军,在三清殿附近加强值守。 她看着几乎高耸入殿顶的几座金光神像,又目测了一番前面香案的距离,道,“这里再派两个人守着。” “是。” 林丛朝外面一招手,有两名亲事官进入殿中,两边各自守住一个位置,随时观察神像四周的动静。 “谁在那边!追!” 忽听远处传来厉温的一声大喝。 苏露青往声音发出的方向看去,率先走出,“过去看看。” 到近前,正与厉温打了个照面,他似是无功而返,身后跟着的几人也都喘着粗气,仍在四处张望。 便问,“厉统领,发生何事了?” “苏提点你来的正好,刚才有个跛脚贼人跑过去,你可看到了?” 他们来的这一路上并未看到什么跛脚之人,当即摇摇头,“如今玄都观内把守严密,怎会无故出现贼人?” “我也觉得奇怪,离着老远就看那人一瘸一拐鬼鬼祟祟的,还不知抱了个啥东西,我一喊,他撒腿就跑!真是邪了门儿了,瘸腿跑得倒快——” 苏露青回身向林丛道,“带人去周围看看,可有异动。” “你们也往那边看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的东西。”厉温也朝身后的人摆摆手。 两拨人检查一圈,都回说并未见到异常。 厉温仍有些摸不着头脑,“邪门儿啊,今天可千万别再出事儿了,上次老子就倒霉,差点儿连这身皮都被扒了,这次要是再来,老子找到那坏事儿的种,非把他的皮给剥了不可!” 时辰将近,有宫人前来通传,帝后车驾已行在朱雀大街。 玄都观众人已经在两旁候立,苏露青带人与厉温所率禁军在一处,静心等待帝后驾临。 又过了一阵子,有钟罄声响起,是帝后驾临。 众人齐声高呼参拜,迎着帝后车驾驶进玄都观。 观主玄钧道人恭敬引着帝后进入三清殿,礼官唱喏,祭礼开始。 苏露青候在殿外,看着一众道士手捧进香之物送入殿中,又无声退出。 末尾一人不知是不是太过紧张的缘故,在走出殿门时,不慎绊了一脚。走在他旁边的道士见状,连忙拉他一把,小心的往周围看看,生怕他们这边弄出的动静太大,惊扰圣驾。 在离殿门稍远些的地方,厉温走到刚刚那人身侧,鹰一样的眼睛上下扫视一番,问,“刚才怎么回事儿?” 那道士打了个稽首,“罪过罪过,贫道第一次见驾,心潮澎湃,不慎乱了道心,做出失态之举,还望将军恕罪。” 厉温没觉察出什么异常,不多时就把人放走。 里面烧过青词,进过香,礼官正欲宣告祭礼结束,忽然指着香案上的香炉,失声道,“火!着火了!护驾啊!” 话音还未落,殿内众人等发现不对,也已经晚了。 冲天火光从香炉里喷出来,神像也在一瞬间爆炸。 “轰——!砰——!” “护驾!” “陛下小心!” “啊——泰王!老秦侯!小心!” 殿内“护驾”声不断,又有人堵在殿门口一边喊“护驾”一边惊慌失措不知往哪边去, 以至于闻讯救驾的禁军一时之间无法快速进入殿中,全挤在门口。 等到外面的人好不容易进入殿内,看清殿内情形,立时又有人出来通传。 “传御医!” 短暂的混乱之后,殿内重新恢复秩序。 玄都观被禁军重重围住,观内的所有人都被关在屋内,不准出入。 被炸伤的人依次被抬出去单独救治。 御医背着药箱匆匆进殿,看到毫发无损的帝后,先松了口气, 等看到扑到在帝后身前昏迷不醒的两个人,又是一惊,连忙上前查看。 “陛下!皇后殿下!” 厉温心情沉痛的抱拳跪在一边,“罪臣疏忽大意,险些陷陛下与皇后殿下于险境,罪臣失职,请陛下、皇后殿下责罚!” 三清殿内充斥着火油气味,与浓郁的降真香混合在一起,混杂成一股刺鼻的气味。 元俭拒绝了元康健要扶他离开三清殿的提议,咳出几声,道,“泰王与老秦侯为护驾而伤,众多将士为护驾而亡,这神像为何会爆炸?这些天,禁军在这里值守,竟不知神像被人动过手脚?” “是臣失察,臣有罪——” 厉温以头抢地,心中生凉。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72节 “查,”元俭看着殿内一片血肉狼藉,“去查!” “苏提点呢?” 孟殊在殿内看了一圈,忽然问。 厉温猛地抬头,四下张望一圈,“苏提点刚刚还在——” “陛下,殿下,”苏露青提着一个人的衣领,把人带进三清殿内,“臣等在殿外抓到形迹可疑之人。” 下一刻,一个身穿道袍的道士被掼进殿内。 苏露青抓着那道士,向帝后行过一礼,“殿内危险,还请陛下与殿下移驾别处。” “不必,朕就在这里,朕这个真龙天子,还怕神像再炸一次么?” 元俭直接坐在身后的空地上,“朕就在此处,等你查明此事。” 元俭不走,孟殊只得向身边人使个眼色,另有人送了椅子进来。 元俭坐在大殿一角,等待审讯结果。 大殿另一边,厉温一见这人,一把把人按在地上,“好小子,竟然是你啊!” 而后转头去问苏露青,“苏提点,你是从哪儿抓着这孙子的?” “就在他离开三清殿不久,殿内突然爆炸,我见状不对,带人堵住他,把他拖了回来。” 话音落,厉温继续按着那道士,喝道,“从实招来!” 那道士只咬紧牙关,沉默不语。 正在这时,神像处又有发现,“陛下!发现一块有字的石头。” 元俭示意苏露青去看。 那石头面上平整,像是从什么石板上敲下来的。 上面刻着字: 天星摇,世出妖。 苏露青看到刻字,神色立时一变。 又是天星谶。 她将石块呈到元俭近前,“还请陛下移驾回宫,此处恐还有贼人同伙。” 元俭看到上面的字,深吸一口气,“就在这里查,这些人还能在这里再炸朕一次不成?” 说话间,又有人踟蹰着,捧来半块东西,“陛下,殿下,神像之内还发现了一块……东西。” 元俭示意元康健,“呈来。” 然而元康健同样面色古怪的回来,神情凝重的将东西呈给元俭看,“陛下,这……” 元俭与孟殊一道看去,目光齐齐一震。 苏露青之后从元康健处接过那东西。 半块被崩裂的牌位,残留的这一面依稀能看出牌位所刻内容。 是已故前宰相,因谋反被定罪赐死的裴相——裴衡。 第51章 第51章 看过那半块牌位,苏露青眼中快速闪过一些思绪,随即很快调整回来。 先是吩咐检查破碎神像处的几名亲事官,“查仔细些,断裂的神像内部也要查,看里面可否还有夹带。” 之后她走回被抓的那道士近前,半蹲下来,与他视线持平,打量他。 这道士约莫年过不惑,钝眉阔面,浩然巾下没有完全盖住的鬓角露出些斑白,虽穿着一身道袍,举止状态却更像哪家府内的家丁。 他从被抓进来到现在,脸色始终平静,低着头,一言不发。 亲事官又有新发现,将另外半块被崩碎的牌位拿给她,跟着说道,“苏提点,神像里发现的东西就是这些,这些神像的内部都有凹槽,里面被放进了火药,引线是顺着神像底座埋在青砖下,另一端就在香炉里。” 说话间,又有亲事官捧来一只香炉。 这香炉先前是放在香案上的,祭礼时,元俭将燃着的香插在其中,没过多久,香炉就突然起火,继而引发神像爆炸。 “……香炉里也掺有火药,之前没被查出来,应该是里面的香灰掩盖住了火药的气味,在这里,”亲事官将香炉翻过来,指着一处细微的孔洞,示意她看,“苏提点请看,香案和这香炉底部都被动过手脚,扎出这样一个孔,神像处的引线沿着香案穿在里面,只要一点火星,就能引燃这里的火药,继而引爆神像。” 厉温在一旁听着,琢磨道,“这东西精妙是精妙,但如果只靠香灰的那么点儿热,不会烧出这么快吧?” 苏露青递给他一支没有燃尽的香,“厉统领且看看这个。” 厉温狐疑着接过,看看曾被燃过的顶端,又捏了捏底部,忽然发出一声疑问。 他手上使力,底端“啪”的一下被捏断,露出和上半截一样的香来,“这底下也是能点的香?” 祭礼所用的香,长近两尺,只有上半部是香,这一支底部看上去与寻常大香无异,暗地里竟有如此乾坤。 亲事官跟着解释道,“不错,祭礼上用的香也有问题,这香的底端能继续引燃,把这种香插在香炉里,一旦和香灰连接处有接触,立刻就会烧到掺杂其中的火药。” “那也不对呀,”厉温看着手里断成两截的香,“这种香按说不应该燃得这么快……” 一旁的元康健立即开口说道,“正是如此,咱家也觉得奇怪,当时这香才刚刚引燃插在香炉里不久,没想到突然之间就见了底儿,弄出那么大的火来。” 毫无疑问,祭礼上的香也被动过手脚。 厉温抓起还跪在地上的道士,“就是你干的吧?” 那道士一声不吭,厉温急了,“说话!哑巴了?” “厉统领稍安勿躁,我刚刚顺手卸了他的下巴,”苏露青示意身边一名亲事官,“先查查他嘴里藏没藏什么毒。” 趁着这功夫,苏露青再次对厉温道,“正好,厉统领先来认认,他是不是你曾看到的跛脚人。” 厉温绕着这道士转了两圈,“身形像又不像的,嘶,方才在殿外,他也不是跛脚啊。” 苏露青往他的鞋子处扫去一眼,立刻有一名亲事官上前,*拽掉鞋子。 随着鞋子被带离,有东西从其中一只鞋子里掉出来。 厉温一见那东西,眼睛都瞪圆了,“敢情这孙子是往鞋里垫了东西才不显得跛脚啊!怪不得他平地还能被绊一跤——” 亲事官检查完毕,表示这人的嘴里并未藏有解药。 苏露青点点头,示意把他的下巴安回去,然后说道,“趁着证物都在,不如就来说说,你为什么这么做?” 那道士沙哑着嗓子,“不是我做的,我如何会知道?” “还嘴硬是吧?” 厉温早已烦躁到不行,拎起那道士的领子,“东西都在眼前了,你还不说实话?” “厉统领且慢,请听贫道一言——”处理完伤势的合坤道人赶到殿内。 之前三清殿内爆炸,玄钧、合坤道人等一众玄都观主事也受到爆炸波及,玄钧因为与帝后距离更近,爆炸起时为了护驾,也和泰王、老秦侯一样伤得最重,被送下去诊治以后仍在昏迷中。 合坤道人伤得轻些,处理过伤势,听闻帝后还在三清殿内坐镇,连忙率人前来。 合坤道人同样也没有劝回元俭,他见皇帝心意已决,打了个稽首,疾步往苏露青这边来,先见了一圈礼,低头看还跪在地上的道士,拧眉喝道,“静秀,你怎会被捉来这里?还不从实说来?” 见到合坤道人,静秀不再顽抗,沉声道,“都管明鉴,静秀也不知原由,只因方才走出三清殿时,不慎绊了一脚,几位贵人就觉得静秀有行刺陛下的嫌疑,非要抓静秀来交差。” “这……”合坤道人看向苏露青,“敢问苏提点,为何要抓静秀?” 苏露青没有回答,而是另问了一个问题,“不知这位静秀道长平日里都负责什么?” “观内事务繁忙,我虽是都管,也有分身乏术的时候,便交代静秀替我看顾一些琐事。” “这次陛下前来进香,静秀道长可有负责三清殿内的事务?” “不错,”合坤道人点点头,“三清殿是观内的重中之重,为免出现纰漏,除了做事的弟子,还要有其他人代为看顾,静秀便是其中之一。” “可否劳烦都管,把所有在三清殿做过事的弟子都请来,让亲事官们问几句话?” “也罢,玄都观内出了这等事,我等也难逃其咎,如此若能洗脱玄都观的嫌疑,苏提点尽管派人去问。” 说着,合坤道人示意身边一个道童,将这段日子负责修缮三清殿的弟子全部叫来,由乌衣巷的亲事官分别问话。 最后问出的结果互相都能对上。 在修缮三清殿期间,从来没有人单独行动过,修缮到细微处时,也是大家一起做事,每遇到一个问题,都是静秀等人一起做出决定,再分派下去。 “这么说来,就应该是整个玄都观都有嫌疑了?” 苏露青一指香炉等物,“神像里藏着的东西,或许有事先被人动过手脚却不引人察觉的可能,但这香炉里的香灰,还有这支香,都管怎么解释?这些东西,应该都是需要时时添换的吧?” 合坤道人的额头上沁出汗来,“此事……确有蹊跷,还请苏提点再给贫道一些时间,容贫道回去详查。” “这恐怕不行,”苏露青摇摇头,“陛下还在等着我等查明回话呢,若是让都管回去详查,势必又要多费几天功夫,不如这样,观内这些香是从何处制来的,把人也叫出来,再把观内的香全部带来,一道查查。” 说着,不能合坤道人表态,已有亲事官领命前去。 苏露青再次将目光放回静秀身上,“这位静秀道长,应该不是一直都在玄都观修行的吧?从前是哪家府上的?” 她注意到静秀掩在衣袖下的手捏紧一瞬,随即恢复如常。 合坤道人已笑道,“苏提点说笑了,内观弟子都是自小得了仙缘,拜入祖师名下修行的。既入了观,红尘俗事都是身外之物,早已没了干系,因此观内弟子不说来处,只看今朝,观未来。” “原来如此,”苏露青点点头,“那我不问静秀道长的来处,只问问静秀道长是多大年纪入观修行,这个问题,不难回答吧?” 合坤道人犹豫了一下,向静秀道,“静秀,说吧。” 静秀应道,“贫道二十有五偶得机缘,进入玄都观,在合坤师叔座下修行。” “不知静秀道长贵庚?” “……四十有二。” 那就是十七年前入的玄都观。 她在心中算过年份,目光跟着落向那块被火药迸裂成几块的裴衡牌位。 时间倒真是巧。 她收回目光,“真是失礼,静秀道长还请起身,后面的话,我们可以慢慢谈。” 静秀慢慢站起身,重新穿上鞋子。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73节 少了鞋子里垫脚的东西,他走动时便恢复了一瘸一拐的姿态,快走到门口时,苏露青忽然又叫住他,“静秀道长,合坤都管,请留步。” 殿门前值守的几名亲事官伸臂拦住合坤一行。 合坤转回身,面带疑惑,“苏提点,这是……?” “事情还没查清,这位静秀道长恐怕还不能离开,”说完,她去问一旁的厉温,“厉统领,如今再看背影,可能看出什么了?” 厉温眯起眼睛,在静秀转身向外走时,也仔细对比了他走路时一瘸一拐的身形。 闻言点点头,“嗯,差不多了,当时发现的贼人,就是此人。” 厉温一声令下,禁军上前,再次将静秀扣住。 “苏提点,厉统领,这其中一定还有些误会。” 合坤道人上前打了个稽首,“今日因着陛下驾临,观内不敢懈怠,无论什么事,都让众弟子两两同行,生怕途中出了什么岔子,若只有一人做事,回头说不清楚。 厉统领方才说,看到一个贼人,此事贫道也听说了,也与前来传话的禁军配合着排查一番,并未发现可疑之人,静秀就更不可能,他协同我管理琐事,事务繁多,在今天这种情况下,又如何能空出一身清闲,去做贼人之事呢?” 跟着又问,“敢问厉统领,是在何处发现贼人的?” “就在三清殿外,”厉温盯住静秀,“那贼人鬼鬼祟祟抱着盒子绕到石塔后面,是个跛脚,身形和这静秀一样,本将倒是想问,这位静秀道长今早都在什么地方做事?” 静秀平静的道,“我想厉统领应该是看错了,贫道今早在主持早课,自从得知陛下要驾临玄都观做祭礼,观内弟子更是一日也不敢懈怠,每日里用心诵经文,不敢在御前有丝毫差错,因此早课也比以往提前了半个时辰,厉统领所说的时间,贫道不会在三清殿外。” 合坤道人也解释道,“玄都观处处都有石塔,这些石塔四面都刻有道家经文,其上是灯座,入夜以后石塔就用作石灯,供观内照明使用。 白天会有道童检查石塔之内的蜡烛可还够用,若有快烧完的,就会立即添换,同时,这些道童也会顺便默诵石塔四面刻下的经文,意在时时修行,不受干扰。 或许厉统领看到的就是这些添换蜡烛的道童,道童默诵经文时,两耳不闻外声,或许也是因此才不曾听到厉统领的呼喊。” 厉温听后,仍带着怀疑,看住静秀,“你说自己是在主持早课,但本将今日并未听说观内还有早课,你上的哪门子早课?” “厉统领误会了,”静秀从容应道,“今日虽说没有正式早课,但严谨起见,我在弟子寝院多加了一场临时课业,厉统领若是不信,可着人去问。” 厉温看向苏露青,见她点头,便对身边人说,“去问。” 这么一番功夫下来,日头西斜,已快过去一天。 元俭已经在孟殊等人的劝说下,离开三清殿,虽说没有回宫,但也一直歇在三清殿旁的偏殿里,时刻关注这边的进展。 泰王、老秦侯和玄钧道人的伤情都已控制住,秦淮舟得到消息,很快赶到玄都观,先去偏殿见过帝后,便在玄都观弟子的引路下,去厢房照看老秦侯。 离开偏殿时,见几名亲事官和禁军步履匆匆进入三清殿,顺势跟着往那边投去一眼。 元康健送他出来,见状随口感叹一声,“今日这桩事,实在是蹊跷,陛下盯得紧,一定要在今日查出究竟,从出事到现在,人全都没闲下来过。等这事儿查出来,也不知玄都观上下该怎么处置,秦侯说不定也要连夜把人犯带回大理寺呢。” 秦淮舟来时已经大致听说来龙去脉,深觉其中蹊跷颇多,这时候简单应对几句,便先去探望父亲。 另一边,亲事官带回了新的结果: “……弟子寝院已全部问询完毕,他们都说今早的确多做了一门早课,是由静秀道长带领的,有几名弟子还说,冥想时不慎多了杂念,还是静秀道长助他们恢复的清明。” 苏露青这边也将这些天内在三清殿一带做事的观内弟子问询完毕,所有人应答自然,看到从神像里崩出来的东西以后,也无人露出过慌乱神色。 一切看上去都没有问题,合坤道人再次说道,“出家人不会危言耸听,苏提点审了这么久,也核查了这么久,应该能够确定,我玄都观上下一切如常。而祖师像出此异样,或许是接到神谕,不得不以此种方式提醒世人。” 厉温在一旁听不下去了,指着合坤道人的鼻子问,“哦?你这老道这么说,是觉得陛下失德,上天示警了?” “厉统领,此事非同小可,三清祖师像不会无故如此,此番变故定是有上天指示,我等能做的,便是顺应上天,自省自纠,便是到陛下面前,贫道也必须如实说。” “好了,”苏露青按住准备破口大骂的厉温,看向合坤道人,“都管的意思,本使听出来了,不过此事究竟是上天示警,还是玄都观集体行刺,还要看最后查到的是什么东西。” 她向着外面道,“进来。” 林丛、梁眠二人抬着一口箱子,走进三清殿。 箱子上还留着些没有清理掉的泥土,厉温见状,疑道,“这是什么东西?” 二人将箱子打开,回道,“苏提点,厉统领,这是从静秀道长的院子里挖出来的,里面的东西,或许可以解释神像爆炸的原因。” 箱子打开,里面是一些香烛,几包火药,还有一块精心保存的牌位。 这牌位和神像里炸出来的一样,都是前宰相裴衡的牌位。 苏露青看着里面的东西,问静秀,“这些东西,静秀道长要如何解释?” 其它或许都能搪塞过去,但牌位骗不了人。 静秀咬咬牙,终于大声道,“没错,就是我做的!” 合坤道人退后一步,似是不敢相信,“静秀,你——” 静秀向着合坤道人打了个稽首,“都管,事到如今,是静秀对不住都管,对不住玄都观。” 他捡起牌位,摩挲着上面的字,“是我做的,都是我做的,我就是不甘心,我就是想炸了狗皇帝,给主君报仇!” “你究竟是什么人?”苏露青看着他,问。 “呵,”静秀苦笑一声,“我也不是什么人,我只不过是裴相身边的长随,本来的名字叫吕静。裴相待我们这些长随很好,他被冤枉死了,我想替他报仇。” “……裴相死后,府里男丁不留活口,女眷全被押进掖庭,我不想死,趁他们看管不严,跳墙跑了。我只记得我是淳博县的人,裴相不在了,我就回老家躲一辈子,可是等我回去的时候,发现整个县都荒了。他们说是被水冲的,但我觉得不是,这就是狗皇帝失德,冤杀忠臣,让上天降罪,连累到了我们。” “……家没了,裴相也死了,我没办法,又躲来长安,打算找机会混进宫里去,杀了狗皇帝!没想到阴差阳错,我进了玄都观,成为观内弟子,跟随师叔一同修行,因为我曾在裴府做过事,师叔见我做事做得好,很看重我,让我协助他处理观中杂事。” “……我发现观内每年都会修护祖师神像,还听说狗皇帝每年都会主持祭礼,就找机会凿空了神像,塞满火药,还另刻了一块裴相的灵牌一起放进去,就等着找到机会时,引爆祖师神像,炸死狗皇帝,让裴相亲眼看到,以慰他在天之灵!” “……上天有眼,今日终于让我替裴相报了仇,可惜狗皇帝命大,没炸死他!” 事情查明,吕静伏法。 苏露青将结果秉明帝后,厉温也带领禁军将吕静看押起来,等待帝后定夺。 听到那人竟是裴相身边的长随,元俭久久不语。 最后只道,“既然已经查明,把人送去大理寺,判了。” 秦淮舟正侍奉秦靖服药,接到元康健传来的旨意,听闻案情结果,心中稍有些诧异。 事情出的急,秦靖也没再留他,只挥挥手,让他去办事。 秦淮舟来到暂时看押吕静的地方,刚到门口,忽然听见里面传来熟悉的女声,步子下意识顿住。 “……如果你当真是裴相身边的长随,你……” 里面的人同样也听到外面的动静。 苏露青止了声,回头时神色里带出一丝戒备,看到是他,知道他是来押人去大理寺的,目光了然。 跟着重新整了整神色,回头对吕静点点头,“嗯,也是忠仆,佩服。” 说完她起身,向外走去。 秦淮舟见这处地方没有旁人,知道是她把人支开的,便说,“你若还有话要问——” “没了,说完了。” 她向后摆一摆手,毫不流连的离开。 转身时,秦淮舟注意到她怀中似是抱了个东西,看形状,像是牌位之类的东西。 不经意出声问道,“你手里抱着的是什么?” 苏露青下意识低头看去,很快意识到问题。 她将牌位换了个手拿着,语气不变,“没什么,一件证物。” 目光不小心落在上面的刻字,裴衡两个字,在昏暗中依然明显。 她几乎是逃避着移开目光。 只是,一件证物。 第52章 第52章 玄都观祭礼之后,苏露青几乎就住在了乌衣巷,秦淮舟也在处理过吕静行刺一案以后,留在侯府之内照看老秦侯。 年节后的第一次早朝,元俭没有上朝。 近臣大多听到消息,元俭在遇刺后染了风寒,加重头疾,因而今日早朝时候,就有不少大臣上书,表示应严查整个玄都观,揪出可能深藏其中的乱臣贼子。 也有人趁着元俭不在,当着孟殊的面,提起神像爆炸时迸出的谶言石块。 “……此事虽多为人为,但臣以为,谶言不是空穴来风,当年裴相之事闹得沸沸扬扬,裴家忠仆护主,难保不是受这谶言影响。更何况,如今坊间已将这谶言改做童谣,大肆传唱,玄都观之事也已传遍千里,百姓茶余饭后,难免不会旧事重提。臣以为,如今唯有防患未然,若要平民愤,还请皇后殿下做出表率,退朝还政,以绝谶言源头。” 有人起头,后面的人也就顺势跟上: “臣也以为,殿下当退朝还政,以绝谶言源头。” “臣附议。” “臣附议……” 底下众臣咄咄逼人,孟殊却不以为意,只问了一个问题,“众卿所言,孤已知晓,只是陛下头疾未愈,有口谕让孤代为主持朝政。若孤顺了众卿的心意,退朝还政,众卿以为,可由谁暂代监国?” 底下的人大概没想到孟殊会这么痛快,沉默了片刻,才有人上前提议: “中书、门下两省本就有参议军国政要之职,不如就请中书令与侍中共同主事,尚书左右仆射从旁协助?” “……呃,议事地点也可以直接定在政事堂,各衙署如有要事,直接呈书中书省,由几位宰相于政事堂商议完毕,再具体实施。等陛下龙体恢复以后,重新再行早朝之事……” 说着提议的人,越到后面,底气越是不足, 只觉得两仪殿内异常安静,只剩下他自己的声音反复回荡, 说到最后,不知不觉就止了声,抬头看向龙椅那边的孟殊。 孟殊神色未变,仍是一副认真听取建言的模样。 提议的人却不敢再说,抱着笏板,低头躬身静立。 孟殊这才缓缓道,“众卿还有何事要奏?” 底下鸦雀无声。 孟殊以眼神示意左右,凌然立时宣布退朝。 下朝后,不少人几乎是行色匆匆的离开两仪殿的。 苏露青走在众人之后,偶尔能听到一两声交谈。 等出了纳义门,其他人才算放松下来,说了几句方才早朝的事以后,便有人提起裴相来。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74节 “……十七年了,没想到还能再听说与裴相有关的事,若裴相泉下有知,也不知会不会感到欣慰。” “当年那件事,我只略有耳闻,但裴相的为人,我却是清楚的,即使到如今,我也仍不相信裴相会做出那种事。” “是啊,假传圣旨,何等大逆不道,裴相为人磊落,万不会犯这等糊涂,一定是有人栽赃。” “唉……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用。裴相曾是陛下的老师,但当年那事一出,陛下不也是什么都没说,全都默认了。” “恐怕如今陛下龙体有恙,就是因为想到了当年旧事,觉得愧对老师,心中难安吧。” “几位慎言呐,陛下虽未禁止提及此事,但这种牵涉颇深的,能不提就不提吧。” “正是如此,唉,我也是偶然听闻裴相的孙女还在人世,一时之间有些感慨罢了。” “什么?裴家还有后人在世?那小女郎如今在何处?” “听说是进京寻亲来了,秦家不是一直在寻那小女郎,如今寻到了,就暂时把人安置到曲江那边了……” 后面的话,苏露青没太听清,但能猜出那几人大概是在感慨裴家小女郎的悲惨身世。 “苏提点也在啊。”忽听身后传来鲁忠的声音。 鲁忠被长礼等几个干儿子扶着,慢悠悠往她这边走,“秦侯今日告假没来早朝,不知可是因为老秦侯受伤过重?” 苏露青恭敬的等在原地,见鲁忠走过来,才转身与鲁忠同行,跟着回道,“是啊,当时太过凶险。” “那日实在是出乎所有人意料,咱家虽没有旨意进殿随侍,但在殿外听着里面的声响,也胆战心惊。听闻泰王也重伤在府中休养,唉……真是万幸,陛下无恙,否则我大齐的江山社稷,也要震上一震了。” 进了通明门,鲁忠才又接着问一声,“咱家听说,秦家一直在寻的人,有信儿了?” 秦家这些年一直在暗中寻人,如今终于有了进展,消息难免会传到外面去,只是…… 忽听鲁忠叹道,“苏提点,你也别怪咱家多嘴,她到底身份特殊,家中又没有其他亲眷,若离了侯府,只怕又要孤苦伶仃过日子,这种情况下,最好的选择,就是让她一直留在侯府,至于这身份么……” 鲁忠没往下说,只留给她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便结束话题。 “嗐,咱家也就是提醒一声,至于今后要如何,还得看苏提点怎么想了。总衙那边还有些事等着咱家处置,咱家就先走了。” 鲁忠一走,梁眠就匆匆跟上来,“苏提点,都知使君方才在说什么?看着好像很高兴的样子。” “没什么。”苏露青看一眼鲁忠离开的方向,往自己的书房处走。 书案上堆着厚厚的卷宗,这些绛州等地的失踪人犯所涉卷宗终于被她看完一遍。 其中牵涉的人犯多是亡命之徒,这些人无故失踪,却又不曾在别处发现踪迹,无论在什么地方都是隐患。 但奇怪之处又在于,这些亡命之徒虽然跑了,却没再犯案。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险些死过一次,所以萌生了金盆洗手之意。 “不过,就算真有人决定金盆洗手,那也不该这么巧……所有消失的人犯,全都金盆洗手过了?” 梁眠推翻自己刚刚的结论,接着说道,“我觉得,这些人要么是打算避过风声,然后再干一票大的,要么,就是被集体关到什么地方了?” 他挠挠头,“可这么想想也不太对,与其把这些人关起来,不让他们再犯事儿,那为什么不直接让他们被处刑?这不合理啊……” 苏露青听着他分析半天,却绕回了原处,干脆先问,“绛州分司还没有消息传回?” 自打接手绛州等地法曹移交来的卷宗以后,苏露青着人传信绛州探事司,但那边只发回几封不疼不痒的密信,就再无动静。 梁眠也觉得奇怪,“是啊,按说绛州与长安距离不算远,寻不到人的话,有关绛州那些人犯的事,也该探查到一些,难不成绛州那边有人暗中阻拦,导致探事司进展不利?” 消息一时半刻没有进展,苏露青便先到地牢,接着审之前抓到的方士和死士。 两人的嘴一如既往的硬,审到最后,那方士仰头大笑道,“我所说的,俱是命数中能算到的,天星摇,世出妖,大齐的气数尽了,他这个皇帝,当不了多久了!” 旁边的亲事官听了,呵斥几声,又要继续鞭打。 被苏露青抬手止住,她走到那方士近前,端详他一阵,忽然开口道,“你说大齐的气数尽了,那你可知,若王朝气数将近,便是灾祸横行,生灵涂炭,这些,你可都算出来了?” 那方士不屑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天地运行自有法度,灾祸不过是上天的警示,如今若是明君主政,淳德七县又何至于会蒙受蝗灾?” “蝗灾自古有之,朝廷积极赈灾,从未放任灾民自生自灭,而你等空口一句气数将尽,却会动摇万民之心,因此引发的祸端更会不计其数。你所追随的那个明主,难道愿意接手那样一个天下?” “得。” 那方士似乎下意识想称呼一句什么,很快反应过来,对上苏露青审视的目光,他眼中出现嘲意,“明主自会拯救苍生于水火,无须我等随意置喙。” “真可惜,差一点就能知道是谁了,”苏露青有些遗憾的摇摇头,转身回去,示意亲事官,“继续问吧。” 身后不断传出隐忍痛楚的声音,她恍若未闻,坐回桌边,看起从别处呈来的口供。 心中想着,靳贤入狱这么久,这两人还能如此硬抗,看来这二人的身后之人并非靳贤。 那会是谁? 可惜人现在不在她手里,她也只能通过前面几人的关系,来推测靳贤背后的人——或是亲族,或是故交,嗯,还是亲族的可能性更大。 她动动手指,示意梁眠到近前。 “靳贤的儿女,还没查到?” 梁眠面露难色,“苏提点,这事儿是真的不好查。靳贤原本有一双儿女,但他儿子很早就夭折了,剩下一个女儿,听说几年前和人私奔,不知下落。靳贤觉得面上不光彩,从来不提这个女儿,只当没有养过,靳府里的人也不清楚她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如今明里暗里的什么线索都没有,实在很难查到。” “不过……另外有件事儿,查到了。”梁眠却忽然欲言又止。 她扫一眼周围的亲事官,起身向外走。 梁眠立即跟上去,等到了没人的地方,才说,“曲江边别院里那位的身世,差不多周围几个坊的人都知道了。” 曲江边别院里那位,说的自然是前些时日刚刚寻亲成功的“裴氏遗孤”。 “但不是别院里的人传的,”梁眠观察她的脸色,见她神色如常,才继续往下说,“其实别院的人经过专门训导,从不与外人交往,但别院里那位,上元那天去过青龙寺,求了一支签文,从那之后,坊邻就听说了裴相的孙女辗转来京投奔亲眷的事。还听说她深受皇恩,提前被从掖庭放归,所以那次去青龙寺,她是为陛下祈愿的。” “裴氏遗孤”一进京,就有“裴相旧仆”为主报仇。 还是太巧。 她跟着道,“她进京到侯府的一路上,应该都有人看到,去查查,进京之前,她是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是。”梁眠领命,自去吩咐。 …… 年节之后,本来堪堪转暖的天气,忽然又冷下来。 街上有些人刚把冬衣当了,这会儿就只能穿着夹衣在街上骂骂咧咧的走。 靠近主街的坊门边,忽地传来哭天抢地的哭嚎。 “庸医!还我阿兄命来!” 经过这里的人吓得一蹦高,左右张望张望,见挨着坊门的十字街上,有个半大小子正对着一扇院门大哭,半大小子身边还直挺挺躺着个稍大些的半大小子,看着脸色死白,好像已经死了很久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啊?”有人好信儿,问。 “嗐,听说是吃了什么药,给吃死了?” “可别瞎说啊,那可不是一般的药,那是灵药!我听说这两个小子是给医馆做工的,死了的那个是哥哥,哥哥本来就病了,弟弟偷了颗灵药给哥哥吃,估计是没掌握好剂量,把哥哥给吃死了。弟弟不干了,找医馆要说法,这不,胡搅蛮缠的,被医馆给赶出来了。” “喔呀……灵药怎么可能吃死人?肯定是小子乱偷了什么药吃,赖上人家了——” 说话间,忽见坊外飞驰过去一匹马。 “城里不让这么跑马,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这么催马?” “诶呦,是金吾卫吧?看着像奔皇城去了?” “什么事儿啊,急成这样,难道哪边要打仗了?” 沿途看到急奔快马的百姓相互猜测着,死了兄长的孩子也在医馆门前撕心裂肺的哭着,但这些声音都追不上马蹄,急促的马蹄声转瞬纷沓至皇城,将一份六百里加急的文书送至中书省。 又很快送进立政殿。 “……真是岂有此理!” 一只药碗“喀嚓”一声在地上碎裂,小半碗药也泼到地毯上,留下一片洇渍。 孟殊摆摆手,立即有宫人上前,小心的将药碗残渣收拾下去。 她替元俭拍了拍胸口,帮他顺了顺气,从他手中抽走被紧攥着的急递文书,看过一遍,眉头跟着微微皱起。 元俭顺过一口气,指指急递文书,又怒视一眼前来送急递顺便商议国事的中书令,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破口大喝,“朝廷派去的监察御史,他们一句‘失察’,就能把御史之死的责任推卸干净么?” 中书令尉迟况神色同样沉重,“此事出在绛州,先前法曹联名请罪递送进京的卷宗,也多在绛州一带,如今看来,绛州很不平静,朝廷派去的监察御史竟也会遭遇毒手,可见下手之人是在藐视朝廷,视法度为儿戏。” “此事……咳咳咳……咳咳……”元俭咳到停不下来。 尉迟况担忧的起身看过来,“陛下千万别再动怒,要保重龙体啊。” 元俭一边咳嗽,一边握了两下孟殊的手,对尉迟况道,“让……咳咳咳……让皇后和你说……咳咳咳……” 监察御史在绛州遇害的事,很快也传到乌衣巷。 听到监察御史陈戬的名字,苏露青忽地想起屈府失火之后,她去靳府试探靳贤,曾在靳府门前看到过陈戬的马车的事来。 陈戬所去巡查的地方也在绛州,这个绛州……当真是有大问题。 监察御史在巡查州府界内遇害,除开州府以外,乌衣巷也介入其间,调查陈戬之死。 苏露青受命前去,但在进入绛州地界之后,却没有先去绛州府衙,而是隐去行踪,往绛州探事司而去。 绛州的亲事指挥使周胜收到消息,于半路接应,一路上大致讲了分司这边的情况。 在说起绛州那件人犯无故失踪的怪事时,周胜叹出一声,“苏提点有所不知,绛州分司曾遭遇过一次浩劫,之后一直元气大伤,人手不足,长安发来的指令,我等虽尽力探查,但短时间内,的确分身乏术。” “浩劫?”苏露青问。 周胜提起往事,神色沉痛,“我等不知何故染上一种病,医官看不出原由,只能任由病情恶化,许多人因此病亡。” “为何不曾上报?” “怎会不上报?” 周胜面露诧异,“出事以后,我等立即将此事上报,还曾向乌衣巷请求,为绛州增派人手,可请求迟迟没有回应,我等还以为,是时机不成熟,原来……乌衣巷并未收到这个消息吗?” 看来这其中还有内情,苏露青面色凝重,“此事容后再说。” 进入绛州分司后,果然发现其内亲事官甚少,整个院子冷冷清清。 周胜把还没来得及送出的探查结果拿给她看,不多时天色已晚。 “苏提点先用些饭吧,我去看看屋子可有收拾好。”周胜说着,起身离开。 周胜一走,四周就变得更静,送来的晚饭比较简单,苏露青端起露葵羹,刚吃下两口,忽然觉得不对,舌根隐隐发麻,羹内似被人掺了迷药。 她立即放下羹碗,*起身推门。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75节 门外晃过一片火光,周胜正带人持刀围过来,见她出来,对她举起刀,“苏提点,真是对不住,既然来了,就留在这里吧!” 一场恶战。 苏露青奋力冲出,疯狂催马离开,身后追兵紧追不舍,她对这里并不熟悉,只凭着一路行来的记忆,勉强穿街过巷。 快到一处巷口时,她咬牙跳下马,将身上披风系在马上,让马继续向前跑,自己则钻进巷子,继续找躲避地点。 然后翻过一处院墙,这里像是客舍的后院。 急促的马蹄声很快也追到墙边,有人发出指令,马蹄声分散开,应该是有人绕到前面,准备进院搜查。 她顺着一侧回廊挨近一扇门,里面没有灯火,推门时却感觉到门后的门栓,里面应该有住店的客人。 她听着越来越明显的搜查声,心一横,撬开窗子,翻了进去。 落地时似是碰到屋内人设下的简易机关,机关发出的声响,足以震醒正在熟睡的人。 她本打算闪身避向旁边,但有人似乎就守在机关边,一把匕首无声抵在她颈边,低声警告她,“别动。” 这个声音……? 她心中狐疑,这里是绛州,应该不会是他,但随即闻到的熟悉气息,又让她决定赌一把。 她径直抓向那把匕首,拼着被锋刃搁上手掌,反转过匕首,对上那人。 浓郁的血腥气冲出,应该是牵动到先前血战时留下的伤口。 她压着嗓音,“不想死的话,别动。” “苏露青。”这人精准的说出她的名字。 屋子里没有点灯,今晚的月色幽暗朦胧,照不进窗内,只勉强透出一点幽光。 被反制住的人一动不动,只继续问,“……谁在追你?” 第53章 第53章 “你来绛州多久了?” 她反问这话的时候,手上仍维持着威胁他的动作。 随即在心中回想一番,肯定似的接着问,“所以,你回侯府以后,就往绛州去了?” 之前老秦侯在玄都观护驾重伤,秦淮舟一直侍奉床前,往朝中也告了假。 大齐以孝治国,元俭准他在老秦侯伤愈之前都不必上朝,所以这段时间,他都不曾露面。 中间倒是曾给她捎过一次口信儿,说这段时日事忙,暂不回府。 原来忙的是这种事。 屋内没有点灯,眼睛适应了屋内的昏暗,也看清了面前人的模样。 秦淮舟身上虽着寝衣,但并不像就寝过的模样,倒好像一直守在这里,等着什么上门。 然后她看到浓长睫羽颤动几下,眸光微垂,似是在权衡应该如何回答她的问题,不过身体先一步代替回答,打算从她手中拿走匕首。 窗外这时候隐约传来脚步声。 苏露青神色一凝,手上动作下意识跟着一紧,手腕反转,避开他的手,将匕首反手握住,弓身戒备,盯向窗外。 她知道,应该是绛州分司那些叛徒叫开客舍的门,要进来搜查了。 手上抓了个空,秦淮舟没有再继续动。 看她的样子,是经过一番殊死拼搏的,之前翻进来时姿态决然,恐怕已经做好了最坏的打算。 屋内没点灯火,他闻到的血腥气一直很浓,他猜她应该伤的不轻。 他也侧耳听了听窗外的动静。 外面的脚步声杂乱,来的人应该不少,有灯火从很远的地方晃过来,似是有驿丞正在和来人交涉。 顿了顿,他开口问道, “这里是绛州驿馆,无论谁来,都不会随意开门搜查。” 他将声音放得很轻,同时再次追问,“是谁在追……杀你?” 听到这里是驿馆,苏露青慢慢松懈下来。 但仍没有回答这个问题,而是反问,“这里既是驿馆,你应该还在长安侍奉重伤的老秦侯,又是用了谁的身份来的这里?” 秦淮舟依然以反问对反问,“绛州是襄王封地,如果是寻常的绿林搏杀,那些绿林人士碍于襄王坐镇,不会在城中就弄出这么大的动静。追杀你的,不是寻常人,你这般孤身来此,追你的那些人,是绛州探事司的人?” 脚步声朝着这边来,灯火亮起的位置很低,看上去应该是在追踪地上是否出现过血迹。 两人问的问题全都没听到回答,这时候只得暂时作罢。 隐约听到外面有人发现什么似的呼出一声,“有血迹!人没跑远,就在这附近!” 她抬眼去看秦淮舟,“血迹骗不了人,你能肯定,他们不会进屋搜查?” “或许会进屋,”秦淮舟看她一眼,似是在衡量应该如何扶她起身,“你若信我,就去藏好。” 她往屋内扫视一圈,屋内布置简单,房型方正,可以说一览无余。 “这里还有能藏的地方?” 秦淮舟尽量避开她有伤的地方,但当触到她的胳膊时,只感觉到手上濡湿一片,心中暗惊。 他没有犹豫,当机立断,“床帐里能躲。” 脚步声愈发往这边推移,几盏灯笼不断摇晃,灯火开始泼上窗棂。 “血迹延到这里……等等,那边也有,啊,这里的血很多,应该是翻窗进去的,就是这间!” “这里是哪位府君下榻之处?”这话是驿丞在问驿卒。 “好像是……”驿卒像在翻动名册核对。 声音不断送进屋内,苏露青忍着伤痛,快速藏进床帐,帐帘放下来,掩住这一方血腥之气。 秦淮舟随手往香炉里撒了一把驿馆里配备的香丸,一股浓郁的丁香气息很快冲出,很快充斥这间不算大的客房。 叫门声也在这时候响起,“栾将军?栾将军你醒了吗?栾将军?” 苏露青在帐内听到外面的称呼,栾将军? 他用的竟是武将的身份? 据她所知,朝中只有一位姓栾的武将,就是前不久被打发到边关去了的栾定钦。 秦淮舟借栾定钦的身份来绛州,又在朝中掩人耳目,到底在查什么。? 帐外,秦淮舟端着烛台走到门口,把门打开。 “栾将军,深夜打扰实在抱歉,呃、诶?” 门外悬着好几盏灯笼,将门口照得大亮,驿丞正打算先说几句客套话,再说明来意,却见秦淮舟身上似沾了血迹,连手上也有,不由得一愣,“栾将军,你这是……?” 秦淮舟表现的极其平静,“方才捉了个贼。” “贼?”驿丞眼皮一跳,“敢问栾将军,贼人如今可还在屋内?” “跑了,”秦淮舟淡淡道,“此贼身手利落,中了本将的机关,竟还有余力脱身,本将正觉得奇怪,可巧驿丞你就来了。” 说到这里,才像是才注意到跟在驿丞身后的一群人似的,目光扫过去。 见跟在驿丞左右的是两名驿卒,其中一人手上拿着名册,应该就是在核对每间屋子都下榻的哪位官员,避免弄错了名字,惹来其它麻烦。 再后面几个,乌衣皂靴,看上去很像乌衣巷的亲事官,他猜这些人应该就是绛州探事司的亲事官了。 他不动声色打量过这些人,率先问驿丞,“不知这几位是……?” “啊,他们是探事司的人,追踪探事司内的叛徒而来,栾将军方才说捉到的那个贼,应该就是他们要找的人。” “栾将军,”周胜盯着他,抱拳行了一礼,“在下周胜,绛州探事司亲事指挥使,因司中叛徒出逃,追寻至此,烦请栾将军行个方便,让我等进屋查看。” “进去可以,”秦淮舟依然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过,手脚放轻些,别弄乱了本将刚设好的机关。” “机关?”周胜一愣。 刚才就听到这位栾将军说有贼中了机关又逃脱,一个驿馆的客房里,能设什么机关? “嗯,闲来无事,弄来防贼的。” 秦淮舟说着话,侧开身子,让出身后的位置。 他这般坦然,周胜反倒有些狐疑起来,他带人进入屋内,立时闻到一股浓郁的熏香味儿,细闻之下也闻到了血腥气,再看窗边,正架设着一个小型的简易的像绊马索又像弩的东西。 那东西四周也残留着一些血迹,看痕迹,应该是有人从窗子翻进来,触动了这个东西,继而被反伤。 他伸手想去检查一下地上的血迹,“敢问栾将军——” “别乱动,”秦淮舟略带警告的声音已经从门边传过来,偏又是一副满不在乎的语气,“本将闲来无事,改进了下军中的小玩意儿,刚才已经被人弄坏过一次了,你要是再手痒,给我动出什么问题——” 周胜心中一凛,军中器械多为机密,将军在驿馆,周围一定还有他带来的亲兵,如果她跑到过这里,又和这栾将军交过手,一定也知道惹上这些军中人会引来什么麻烦,所以最后的结果,只会是从这里脱身,不和军中惹上关系。 这么想完,他起身,恭敬朝着秦淮舟又行了一礼,“敢问栾将军,那贼人是往哪个方向逃了?” 秦淮舟随手指向窗外,“从哪儿来的,就从哪儿跑了。” 然后做出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回头去看驿丞,“这里你都看完了吧?看完了就出去追叛徒,本将接连被你们这些人吵得睡不好觉,现在困了,要继续睡了。” 驿丞心惊胆战,点头哈腰的接连又道了几声得罪,忙不迭带人离开。 没走一回儿,却又去而复返。 秦淮舟不耐的打开门,“又怎么了?贼又来了?” “不、不是……” 驿丞连忙又道一声得罪,“是那位周亲事,还想再问将军一句话。” 周胜走上前来,“栾将军恕罪,司中那叛徒手段颇多,行踪诡谲,周某担心她还藏在将军房中,恐会对将军不利,周某自知此举多有不敬,但还请将军允准。” 秦淮舟皱起眉头,整理了整理衣袖,“直说,你想干什么?” 他这番动作在外面的周胜等人看来,就像是在习惯性的整理护臂,随时准备做出反应。 周胜下意识退后一步,但想到紧闭的窗户,还有当时屋内放下来的帐帘,再想到接应在驿馆之外的人并未放出消息说发现苏露青的行踪,硬着头皮道,“周某得罪了,想看一眼栾将军的床帐!”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76节 秦淮舟眯起眼睛看他,“你的意思是,刚才没搜完,想进去重搜?” 这个说法,无疑是要让周胜承认出尔反尔。 话音落,跟在周胜身后的几个亲事官已经又下意识退开几步。 他们虽说是隶属于乌衣巷的亲事官,但毕竟不是天子脚下的亲随,在绛州这个地方,州官能给他们面子,军中可都是大老粗,弄不好就得踏平他们这分司。 “栾将军误会了,周某的意思是……” 周胜咬咬牙,“那叛徒手段毒辣,周某实在是担心将军贸然回去就寝,会遭她暗算——” “哦?”秦淮舟闻言玩味的一挑眉。 驿丞在旁边看着,已经是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别看这位前来绛州大营就任的栾将军虽然看着像是世家门庭出来的清贵公子,那可是上过战场,见识过血的,不怒自威,看一眼就腿软…… 这小小的亲事官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样想着,他小心翼翼咳了两声,“栾将军莫怪,他……” 秦淮舟已经冷笑道,“我看这位周亲事不是想抓叛徒,是觉得本将这里有窝藏奸细的嫌疑,专程来查本将的吧?” “我看不如这样,”说着话,他干脆张开手臂,摆出一副任君搜查的架势,“趁着驿丞也在,也算个见证,周亲事仔细查查,看本将这里到底有没有奸细,查明了,本将也得个清白,但若是查完以后什么也没有……” 他刻意顿了顿,目光转向驿丞,然后看向周胜,“冒犯朝廷命官,各位可想清楚,是什么后果。” “周亲事、周亲事。” 驿丞拼命朝周胜使眼色,“方才你不是都查清楚了吗,莫要再逗留了,别耽搁了栾将军歇息。” 苍天明鉴啊! 就算给他们一万个胆子,他们也不敢往将军头上扣窝藏奸细的罪名啊! 然而周胜一咬牙,还是往床帐那边走去两步。 口中说道,“栾将军,得罪了!” 跟着便要去撩帐帘。 手堪堪碰上帐子一角,余光里间秦淮舟仍在原地没动,看他的目光并没有丝毫怒气,甚至是一种看戏似的,猫抓耗子似的眼神。 于是眼前本是毫无阻拦的帐帘,在这一瞬间,像变成了刀砍斧劈都不留痕迹的玄铁,他再不能向前分毫。 背后像扎过千万簇寒芒,五脏六腑都像被寒芒扎透,他停在帐子前,从鼻尖忽地滴下一滴汗来。 罢了,绛州分司已然选择判出乌衣巷,此刻不能横生枝节,日后若上头与绛州大营达成共识,他们分司还要和这位栾将军打交道。 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何况追踪那苏露青要紧,不能让她把消息送出去。 想到这些,周胜放下手,走向秦淮舟。 同时解下腰间佩刀,双手呈递上去,“卑职无状,冒犯栾将军,还请栾将军责罚。” 眼下递出一个诚意满满的台阶,栾将军不会让驿馆见血,此举也算是全了栾将军的面子。 秦淮舟垂下眼皮,打量周胜一眼。 忽然伸出手去,单手抽出佩刀。 “栾将军!”驿丞在一旁看着,想上前,又不敢拦。 但秦淮舟抽出佩刀以后,只是屈指往刀身上一弹。 金属嗡鸣延伸出去一瞬,他随意的拎着刀,走到帐子边。 “一直听说乌衣巷做事谨慎,能屈能伸,今日见到周亲事,本将也算是领教了,既是为了追查叛徒,本将且看在乌衣巷的份儿上,给你一个面子,你看好了。” 说着话,他单手持刀,刀尖挑向帐帘,将紧紧闭合的帐帘,挑开一道足够看清里面的缝隙。 “看一眼,安了心,就滚出去,听明白了么?” 这就算是接了台阶了。 周胜心中暗暗松了一口气,借着光亮,飞快的往被挑开的缝隙里看了一眼。 里面维持着起身时被褥被自然掀开的样子。 周胜明确掌握到屋内的情形,彻底有了把握,再次向秦淮舟道一声“得罪”,姿态也比方才更加恭敬,“栾将军不计前嫌,卑职谢过栾将军成全,这便告退。” 说着,躬身退出屋外。 驿丞也松了口气,连忙带人准备离开。 “等等。”屋里的人却忽然开口叫住他们。 驿丞紧张的头发都快要立出网巾,“栾将军,请吩咐。” “刀,不要了?” 话音落,佩刀被从里面轻巧而稳准的掷出,刀尖扎在地上的砖缝间。 周胜上前拔出佩刀,收刀入鞘,再次向里面抱拳行了一礼,匆匆带人离开。 驿丞小心贴着门外,多问了一声,“栾将军,可要下官着人来替将军打扫一番屋内?” 回答他的,是一声清晰干脆的“滚”。 驿丞却心花怒放,带着两名驿卒,立即滚了。 …… 苏露青听着门声,推断外面那些人俱已离开,保险起见,她仍在帐内多藏了一会儿。 直到秦淮舟的声音响在帐帘之外,“他们都走远,不会再回来了,你……还能自己起身吗?” 她深吸一口气,从床帐尾端直起身,伸出手臂,碰了下帐帘。 帐帘被人从外面掀开,秦淮舟已经把灯重新吹熄,做出已经就寝的假象,屋内重新归为黑暗。 不过窗外的月色似是比先前清亮一点,她看到他朝自己伸来的手。 不免抬头笑道,“怎么?怕我弄出什么动静?” 随后也不等秦淮舟回答什么,径直开口问道,“他们叫你栾将军,你借用的,是栾定钦的身份?那栾定钦呢?也在绛州?” 栾定钦之前被贬在边关,做巡边将军,也许是先前发现康国真使臣的事,又立功了,被调来绛州重新开始。 这么想着,便又问道,“这么说,栾定钦也在绛州?” 秦淮舟依然没有回答她,也继续问, “绛州探事司分司隶属乌衣巷,你去分司,为何会被他们当做叛徒追杀?可是分司出了什么问题?” “你身边的亲事官,没和你一同来?” 苏露青看他一眼,他依然伸着手臂,像是随时打算来扶着她起身。 两人还是谁也不愿意回答对方的问题,对峙只会浪费时间,她身上伤口隐隐作痛,刚想开口说些什么,却因为伤痛,清浅嘶出一声。 秦淮舟将一侧掀开的帐帘挂到床柱上,想到之前自己扶着她时,手上摸到的血,猜到她重,便仍持着打算借力给她的姿势,说,“屋里不能点灯,你的伤,好处理么?” 苏露青为了省些力气,还是勉为其难扶着他伸来的手臂,坐到床边。 她自己的东西都落在分司那边了,之前那一番恶战,也来不及取回东西,听到这话就问,“你带了伤药?” “都是些寻常之物,防患于未然罢了,”秦淮舟抬手往上托了一把,示意她到窗边有光亮的地方去,“简单处理还行,你若伤重,天明以后,还是要去医馆。” “简单处理就好。”她知道,这个时候如果去医馆,一定会被周胜那些人守株待兔。 走到窗边坐下,秦淮舟去另一边拿伤药,又拧了一块手巾给她,示意她擦擦脸。 她脸上也溅到不少血迹,之前只是随手抹掉,拿手巾擦过以后,顿时觉得脸上清爽许多。 只是解去衣裳时颇费些力,虽没有致命伤,但也有几处伤口颇深,渗出的血粘住衣服,要撕开并不容易。 她却除了动作缓慢些,再无其它反应。 屋内昏暗,月色清幽,虽只有淡淡一层光晕,但当衣衫褪去,露出包裹其中的身体,月色落在其上,仿佛也化作淡淡的珠光。 秦淮舟小心的别开目光,目光落向窗棂,拿着伤药纱布的手,克制的维持住一个姿态,因力而鼓起的筋向深处眼神,欲盖弥彰的掩在衣袖之下。 苏露青一直在仔细而快速的处理伤口,往伤处上药时,隐约听到秦淮舟问她,“乌衣巷,还教这些?” 她动作微顿,一哂,“乌衣巷可是个好地方,什么都教。” 本事,人心,一样样被动的接手,然后去实践,去领悟,最后练就出一个扭曲的,无坚不摧的,也不知道算不算是人的,人。 她往身上缠几圈纱布,系一个结实的结。 管它是什么。 她还是苏露青就行。 忽而又听秦淮舟说,“像这样程度的伤,就是从战场上拼杀抬下来的伤兵,都要吭几声的。” “啊。”她随口应一声。 咬住纱布一端,与右手合力,打好左臂上的结。 炭盆里有几块炭爆出一阵脆响,驿馆里的炭不算太好,烧起来的时候,多少会冒出些烟来,炭火烟熏火燎的气味混合着浓郁的丁香熏香味儿,反倒将血腥气融淡了不少。 秦淮舟没再说什么,回身取来一件里衣,往她那边递。 目光本来是准备回避的,但看路的时候,不经意扫到一眼。 她包扎的累了,正在慢条斯理的吹着小臂上的伤,借着窗边月光,他隐约看到她左臂挨近手腕的位置,有一块明显有别于其它皮肤的像是疤痕一样的东西。 圆又不圆,不太规则,微微有些凸起。 或许是他探究的目光太过明显,苏露青转头看向他,“看什么?” “失礼。”他别开目光,将衣服递过去。 察觉到她接下那件衣服,眼神不经意间又瞟去一眼。 那块疤痕太过显眼,他下意识就问了出来。 “你说它啊,”苏露青换了只手,去处理右手边的伤,语气平常,轻轻巧巧吐出两个字,“摔的。” 不像。 秦淮舟几乎是立刻就在心中否定。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77节 他在大理寺多年,虽说不会加以刑讯,但有时候从别处转来人犯,有动过极刑的,他也会认出那些痕迹。 那种痕迹,根本不可能是摔出来的,只能是用烙铁,烙上去的。 第54章 第54章 处理过伤势,苏露青又听到他问,“之后你打算如何?” 这个问题,她刚刚也在考虑。 绛州探事司敢暗算她,定然是已经做好了背叛乌衣巷的准备,这也就解释了为何分司之前一直往长安传递不痛不痒的消息。 大齐州府有辅、雄、望、紧之分,绛州属雄之一等,同时也是襄王的封地—— 或许,是襄王有不臣之心,早已将分司占为己有。 然后呢? 要反么? 她整理好衣襟,全然松懈下来以后,只觉得身上无一处不疼,先深吸了几口气,缓过眼下的这一阵不适,然后朝秦淮舟看去。 他从刚刚递完衣服以后,一直保持着背对她的样子。 窗边月光斜照在他身侧,寝衣白,月色幽蓝,暗影幽黑,三种颜色落他一身,像破开雾蒙蒙天地的亭亭青竹,催生出的一抹独特的清艳。 在问出这话时,他的头正微微往她这边侧过一点,于是就也能看到一点他的侧脸,清晰轮廓悬停有致,像写意工笔里,最气韵天成的那一笔。 意识到自己看的时间有些久了,她收回目光,将同样的问题抛给他,“你呢?是如何打算的?” 秦淮舟听着她这边的动静,推测她应该全都整理完毕,这才转回身来,在桌边坐下。 原以为他不会正面回答,但这时候却听到他缓声道,“栾定钦如今调至绛州大营,任行军司马,我暂用了他的身份,要先去绛州大营报道。” 她听着这话,在心中思索一番。 栾定钦从边关调回,偏偏又这么巧就调来绛州,其中必有深意。 而他这么掩人耳目的离京,又能如此借用武将文牒还不担心事败,想来是上面的意思。 又想到之前他与驿丞和周胜等人周旋时,一反常态的语气,倒的确颇有些武人的意思。 作势感慨一声,“想不到大理卿伪装起来,也不输那些卧底老手。” 秦淮舟没应声,只提起桌上瓷壶,给她倒了杯水,“有些凉了,这会儿再叫人来添水怕是会引人怀疑,将就喝些吧。” 她接过杯子,先浅浅沾了下唇,试试温度,里面的水已经温凉,应该是放了有一阵子了。 她这会儿也的确有些渴了,毫不客气的喝完一杯,接着将空杯推过去,示意他再倒。 秦淮舟又拿起瓷壶,给她倒了满满一杯。 之后又是一杯喝尽,她仍觉得口干,人也有些恹恹的,干脆靠在桌边,以手支颌,随意的将空杯再次推过去。 脑子里仍有些事情转个不停,一个问题随口冲出,“你放着京里的靳贤不审,到绛州来,是奉命暗查襄王?” 监察御史出京到各地巡查,视同天子亲临,任何州府都需得对监察御史恭敬有加,如此更不可能出现有御史在州府遇害的情况, 因为一旦御史遇害,州府便有不臣之嫌,事后一定会被严厉追究。 她心里想着事,手上随意拨动着手边的东西,不免有些入神。 忽听对面的人说出一声,“水要洒了。” 下意识看向手边,才发现自己一直拨弄的是倒满了水的杯子。 而秦淮舟刚刚替她将那只水杯往旁边挪开一些,见她回神,便收回了手。 她端起杯子,这次喝的没有那么急,眼睛却越过杯沿,看向他,等着他的回答。 “襄王自从到了封地,一直安分守己,从不过问州府之事。”秦淮舟看似回答,但只是陈述了明面上的事实。 她点点头,“所以,还是暗查。” 她随即想到天星谶的谶言。 从去年到现在,有关天星谶的凶兆,已经在长安出现两次,虽说最后都查出是人为,但传到坊间,众人天然更倾向于相信,这就是天降预警,人间要出灾祸。 她从不信什么吉兆凶兆,只信事在人为,如果襄王有心要反,天星谶的谶言就是他的举兵理由。 更何况,陈戬还死在了他的封地里。 秦淮舟皱一皱眉,“事情没有查明之前,不可妄下定论。” 她不置可否,另起一个话题,“栾将军身边,应该有亲兵的吧。” 周胜现在怕是在掘地三尺的搜查她的下落。 事出紧急,她的马刚被催跑,如今可以说是什么都没有,不如先借用秦淮舟挡一挡挡箭牌,等养好伤,想办法潜回分司,再做定论。 这时候回想周胜先前说过的司中无故染过怪病致使部分亲事官病亡的话,觉出其中疑点重重。 看来,绛州这里的水,比她想象中的要深。 而对面的人听到她这话,目中带出戒备,“调令只发给了栾定钦一人。” 这么仓促? 栾定钦之前在边关算是经营过一段时间,手下总有些兵力可以调动,但这些人竟然没随着调令跟他一起赶赴绛州,若说掩人耳目,未免也太过隐蔽。 她仔细看着秦淮舟的眼睛,试图从中看出些端倪。 然而只看到月色映在他眼中,眼中神色在月下浸得清明,除清明之外,是从前看惯了的嗅出什么的戒备,还有点掩在月光里的不分明。 不死心的继续道,“边关里没带出来一个,到了绛州,总有人拜服于栾将军的名声,毛遂自荐吧?” 秦淮舟同样用带着审视的目光看她,听她这话的意思,是跟定他了。 他此行本就是奉旨暗查襄王动向,甚至这差事早在老秦侯回京主持祭礼时候就商议定下了。 即使没有那场意外的爆炸案,老秦侯也会选个合适的时机告病,在明面上帮他留下一个充分证明他一直在侯府照看病父的理由。 同时也有些灵药的线索指向绛州。 大理寺内因为出了裁刀一事,敌我不明,老秦侯既然说过那灵药其实是吊命的东西,就证明灵药背后暗藏推手,既然线索同样指向绛州,不如深入其中,打其一个措手不及。 但这些的前提是,要秘密行事,不能被第二个人察觉。 这样想着,目光又移过去,这才发觉对面的人已经安静很久了。 应该是先前刚经历过一番恶战,本就精力不济,又和他说了这么半天话,人早已经倚在桌边闭上眼睛。 偏又像在拼命维持着清醒,两手交叠着撑在额前,撑得摇摇欲坠。 他叹出一口气,起身寻了个合适的位置,先让她慢慢倒靠在自己身前,然后手臂穿过她的腿弯,另一手尽量避过她伤重的地方,把人缓而轻的抱起来。 被抱起的人眼皮动了动,像是在挣扎着醒过来,又被混沌拽着,被动的沉睡。 他想了想,开口道出一声,“是我。” 怀里的人没再动,但眉头仍是无意识皱起来,不知是在与混沌对抗,还是因为伤痛。 直到将人抱起,他才意识到她身上很烫。 不太正常的烫,只能是因为此前的那场拼杀。 把人放进帐内以后,他看向她的目光有些复杂,最后还是先拧了一条浸过冷水的手巾,替她擦拭露在外面的部分,勉强降些温度。 如此辗转多次,天也渐渐亮了。 一缕阳光透过窗棂,照进帐内。 苏露青睁开眼,先看到一方帐顶。 转头又看到桌边单手支颌小憩的人,背着光,清晨的光晕在他周身镀上一层轮廓,他却毫无所觉。 她侧身撑起自己,打算先起身。 昨晚的试探还没得到结果,如果他依然拒绝自己同行,不如换个法子,问他借一匹马。 之后再去州府,问明陈戬遇害的来龙去脉,到时候她主动在明,虽然暗箭难防,但可通过州府刺史往长安送出急递。 至于人手方面,乌衣巷是奉命来查陈戬之死,同时暗中有元俭所写“便宜行事”手谕,栾定钦既调任绛州行军司马,她不妨就用这道手谕,将栾定钦弄到身边。 至于这个栾定钦究竟是本尊还是…… 正想着,秦淮舟听到声响,也醒来。 看到她,先问一声,“可有何不适?” “不错,还活着。”她起身下地。 视线落到先前被她换下的衣服上,这衣服全是血污,又有刀刃划破的口子,肯定是不能再穿了。 目光再次落向秦淮舟,这次意思很明显,“秦卿出门,总会多带些行李吧?” 秦淮舟沉默着走到柜子处,取来一只包袱。 勉强换上一身衣服,大致调整过后,她看向秦淮舟,准备提出自己的打算,“我想过了。” 刚开了个头,就听秦淮舟说,“到绛州大营的这一路,我可以暂时替你周全。” 对于他的变*化,她只惊讶了一瞬,很快便道,“如此更好,多谢。” 但秦淮舟却又多问她一句,“你若还有其它要求,可以先提。” “我的马跑了,”见他都这么说,她也没和他客气,“秦卿可否帮个忙,借我一匹马?” “……可以。” 事情差不多解决,驿馆那边也估摸着时间,送来热水,两人简单收拾一番。 驿馆在绛州城东,她和秦淮舟一同出来时,没有引来什么注意。 路上还算太平,绛州大营在城外,“栾定钦”来就任,要先到城内的兵马司。 快到兵马司门前时,忽听秦淮舟问她,“玄都观那次爆炸,你是如何认出,那个静秀道长不是裴相身边人的?” 她转头看他一眼,视线又很快落回前面,看着路,“此案已经结案了,秦卿这是想诈我些什么东西?” 顿了顿,听身侧的人没有回应,才道,“而且你这话好生奇怪,他若不是裴相身边的人,为何要打着为裴相报仇的名义,往神像里动手脚?” “是吗?”她难得听到秦淮舟用这种语气反问,甚至还学着她惯常的语气,感慨,“看你当时的样子,还以为你见过裴相,是故人。”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78节 她笑了两声,视线一直落在前面,“我怎么会认识。” “……既然已经结案,那你那个时候一直紧咬他长随身份不放,又是为什么?” 说这话时,秦淮舟再次转头看向她,目光里带出一丝探究,又很快被掩饰掉,轻易不会察觉。 当时玄都观内上下都被控制住,她专门支开看守,去追问静秀,那种神色与平日里对人犯紧追不放完全不同。 “什么为什么,”苏露青明显对这种已经过去了的事表现不耐,“他的罪名是大理寺最终判处的,你是大理卿,你会不知道?据我所知,裴家上下男丁皆被斩首,我从中追问,不过是好奇而已,他若真是亲从长随,那便如他所说,是漏网之鱼。当时那些口供,你难道没看?” 说话间已经到了兵马司门前,她向旁边让出路来,“栾将军,你该进去了。” 看着秦淮舟的身影消失在兵马司大门之后,她牵着马等在门外,回想方才这场突兀的对话,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又紧了紧。 玄都观用意不明,她当时让人去搜查时,特意没有去搜禁地,因而此案只牵涉到一个“裴相旧仆忠心为主”的行刺案,没有再牵出其它。 秦淮舟能这么旧事重提,恐怕也已查到玄都观的秘密,想趁着她在绛州麻烦缠身无暇他顾时,刺探她的口风。 当真狡猾。 秦淮舟在里面耽搁的时间似乎有些久,不知除了以“栾定钦”的身份报道以后,还商议了些什么。 她等在外面,也没闲着,观察城中动向。 昨日前去分司时,她留意过周围,兵马司与这处分司距离不远,从这里能看出一些分司的布。 周胜那些人应该还在搜寻她的踪迹,不过因为司中的人手的确不够,分司这一带的布防明显松懈一些。 如果她不是重伤,倒是可以试试潜回去,拿回她的东西。 正想着,忽见秦淮舟从里面出来,兵马司的人恭敬送他出来,还专门差了两人来替他引路。 见到她,便熟稔的道,“这位小兄弟便是栾司马的亲随吧,后面的事都已安排好,绛州大营那边也已派人提前去打过招呼,栾司马慢行。” 秦淮舟同那人点点头,苏露青也从来人手中接过马匹,与他们一道出城,行往绛州大营。 苏露青看着在前面引路的两人,催马趋近秦淮舟,压低声音道,“你不是说,栾定钦身边没有亲兵?” “的确。” “那我现在是什么身份?” 秦淮舟自然的道,“虽然没有亲兵,但办事时,总有个随行的亲随。” “亲随,”她重复了一声,“你倒是会安排。” 恐怕这亲随的身份是他早就打算好的。 他在绛州不会一直顶替栾定钦,等日后栾定钦恢复身份,他若还想借其身份行事,便需要再立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亲随灵活,正合适。 果然,在快到绛州大营的时候,秦淮舟给她使了个眼色,用前面的人也能听到的音量,对她说,“去办吧。” 她径直勒住马蹄,当着兵马司那两人的面,光明正大的调转方向,独自离开。 …… 重新乔装过后,苏露青辨了辨方向,打马来到绛州府衙。 衙差看到她亮出的乌衣巷腰牌,连忙到里面通禀,不多时,里面又迎出来一人。 引着她向内的同时,跟着自报家门,“在下薛铭,是绛州参军事,邹刺史正在里面议事,着我先请苏提点入内暂歇,待议完事,邹刺史再来相见。” “邹刺史既有公务在身,不必着急,本使此来,是奉命调查陈御史的事,事出紧急,邹刺史脱不开身,薛参军来说也是一样。” “这……” 薛铭笑了一下,引着她到后面一处厅堂,这才接着说道,“陈御史一事太过重要,一两句话说不清楚,我虽一直跟在邹刺史身边,但对陈御史的事并不算清楚,恐怕会错漏什么,还请苏提点稍待,等邹刺史前来,再主持此事。” 苏露青见状,没有太勉强,只在薛铭的陪同下,喝了盏茶,随口聊了几句绛州见闻。 等气氛松懈下来,苏露青重新问道,“陈御史遇害的事传回京中,陛下与皇后殿下皆为震惊,我看过急递内容,其中并未说明陈御史是如何遇害,薛参军可知,陈御史是死于什么伤?” 薛铭又笑了笑,“啊……是,事出突然,我等也是一时失了主意,只想着先立即把此事上报宫中,文书里仓促之处,还请苏提点见谅。” 说了和没说一样,苏露青端起茶盏,借着喝茶的间隙,打量薛铭。 绛州的参军事,是刺史的属官,平时跟随刺史出入行事,偶尔也可代替刺史发号指令,这样的人见惯了各种场面,无论遇到任何棘手之事,都能圆滑处理。 提起其它事时都还正常,但只要提到陈戬之死,他虽然知无不言,但从没有一句是正面回答。 虽然竭力掩饰,也尽量搪塞,但骗不过苏露青的眼睛。 他在紧张。 她说着话,忽然起身,“从出事到现在,已然过去了许多功夫,恐怕伤处看上去也不如初时明显,不知陈御史的尸身停放在何处?左右不过是要等邹刺史来,不如先带我去看看尸身。” 薛铭连忙也跟着起身,“苏提点说的正是,只是……过了这么多日,如今要去验尸,还是得多做些准备,不如这样,苏提点再多等一等,我这就着人去安排。” 这时候,外面又有衙差进来传信,这次看表情,似是多有为难。 薛铭不悦,“怎么回事?没看到苏提点在这里?” 又有些歉意的对苏露青道,“恐怕是前面又多了什么事,苏提点稍待,下官先去处理。” 得到苏露青首肯,薛铭立即将衙差带到远处,“快说。” 衙差面露纠结,“薛参军,绛州大营又来人了,还是为了……那件事。” 薛铭一个头两个大,“绛州大营怎么什么事儿都爱来掺和一脚,一群粗野武夫,能查什么案子?” “这次不一样,”衙差摇摇头,“那边来了位新上任的行军司马,姓栾,还带着手谕,说是奉了皇帝的旨意,来协助绛州府衙,一起查明陈御史的事。” 第55章 第55章 看到来的是秦淮舟以后,苏露青并没有多少惊讶。 当然,当着薛铭的面,她还是做出一副抵触的模样,“这位是?” “……啊,苏提点,这位是绛州大营新到任的行军司马,栾司马。” 薛铭将来人同样也引到厅堂之后,不着痕迹地观察一番两人碰面后的反应。 见京里来的这位苏提点看到栾司马的存在,诧异之后立即带上察觉原委的抵触戒备,料想这位并不希望有人插手差事,大概之后的协查,也不会太配合; 至于栾司马的反应,和他想的也没多大出入。 毕竟是武将,拿到指令就只想着做事,别的一概不管,痛快归痛快,对里面的弯弯绕绕应该也不愿理会,怕是真正上手调查时,也会嫌那位苏提点碍事儿。 他们不对付,对绛州府衙来说就是好事。 想到这里,薛铭重新将两人让到座上,再继续对着秦淮舟介绍一番苏露青的身份。 最后朝着上方恭敬的拱了拱手,“两位府君都是深受陛下重视的能臣,如今同来绛州府衙,是绛州之幸,我等定会全力配合,将此事顺利查清。” 几人再次客套寒暄一番,薛铭看了看天色,面露歉意,“苏提点,栾司马,如今天色已然不早,邹刺史那边,恐怕还要耗些时辰,下榻之处都已收拾完毕,二位不如先到屋内稍作歇息?” 苏露青也向外看了看天色,从她进入绛州府衙到现在,差不多过去了一个多时辰,而邹凯始终没有露面,也不知究竟在商议什么事。 秦淮舟先她一步提出这个问题,想着薛铭道,“不知邹刺史在议的是什么事?若有需要,绛州大营可以相助一二。” 薛铭连忙回道,“不是什么难事,不必劳烦绛州大营出手。” “既然不是难事,”秦淮舟不依不饶,将武将的不可一世进行到底,“那邹刺史为何还会议了这么长时间?看这样子,在我来之前,这位苏提点似乎也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难不成邹刺史根本就是有意避开我等,不愿与我等交谈?” 薛铭连忙起身安抚,“栾司马误会了,陈御史一事,事关重大,又是突发在绛州地界,绛州上下为之惊愕,一心想尽快找出凶徒,给朝廷一个交代;邹刺史对此事极为重视,听闻朝中派了两位府君前来协查,喜不自胜,整日都在盼着二位到来。只不过……” 他带着歉意的叹了口气,“今日之事,实在是意外,虽不是难事,人选却难定,还望两位府君多担待。” 话说到这个份儿上,两人只好先跟随衙差去了安排给他们的客房。 等人都走了,薛铭也匆匆离开厅堂,往后面刺史的书房走去。 跟在他身边的衙差面露担忧,“薛参军,要不要多安排些人,守在院子四周?” “不用,人多了他们该起疑心了,”薛铭不再像刚刚那般从容镇定,面上带着不加掩饰的烦躁,“人还没弄来么?” “本来该今日弄来的,谁知那二位来的这么快,怕被他们发现,就耽搁下来了。” 薛铭暗骂了一声,“也真是的,城门口都打过了招呼,一旦发现他们的行迹,立即来报,如今人都上门了,城门那边竟还连个信儿都没有!要不是邹刺史有先见之明,怕是今天整个府衙上上下下全得玩儿完!” 衙差连忙说道,“恐怕这两个人都是乔装改扮来的,他们若要秘密进城,的确很难发现。” “行了,院子那边你先盯好,诶,他们两个的屋子,是挨着的吧?” “都按薛参军你的意思,安排了最近的两间屋子。” 薛铭点点头,“嗯,那两个人不对付,放得远了,恐怕会给他们互相瞒着对方单独行动的机会。” 衙差跟着说道,“眼下且让他们抬头不见低头见,相互有个牵制,不敢轻举妄动,这么一来,留给咱们的时间也就更多了。” 说话间,就到了三堂邹凯的书房。 书房内只有邹凯一个人,见薛铭来了,摆摆手示意他坐下。 跟着就问,“绛州大营那个到底是怎么回事?皇帝怎么会给那边发一道协查旨意?” 薛铭立即回道,“恐怕是绛州大营那边往长安递了奏疏,来的这位是从边关调来的行军司马,姓栾,叫栾定钦,他带来了圣上手谕,有明确命令前来调查陈戬之死。我想,皇帝大概是想在绛州来一场‘三司会审’,陈戬毕竟是京里派来的监察御史,人在绛州出了事,京里一定会有反应。” “来一个乌衣巷的,就已经让人头疼了,绛州大营那边之前就对咱们步步紧逼,态度咄咄逼人得很,如今有了这道手谕,更能名正言顺的插手此事。” 邹凯在书房里转了两圈,忽然想起来,问,“让你办的事,办得怎么样?弄来了吗?” “府君莫急,已经在路上了。” “我能不急吗,到这个节骨眼儿,怎么还能出岔子?” 薛铭起身上前,走到邹凯身边,“不过也是因祸得福,来的这两位,乌衣巷的什么立场,自不用说; 那个行军司马,虽说看起来是绛州大营的,但他可是栾国公的孙子,心气儿高着呢,又有皇帝的亲笔手谕,未必会全然听命于那边。 而且,他们这种世家门庭出来的,对乌衣巷那个腌臜地儿颇有微词,不齿和他们同席,就算京里把他们捏到一处,和咱们来个什么‘三司会审’,他们也翻不出什么花儿来。” 邹凯一甩袖子,“总之,东西都先准备好,这两个人既然不是一条心,就不怕他们发现什么端倪,先把案子结了,人都送走,咱们才能喘上一口气。” 薛铭跟着拱拱手,“全听府君的。” …… 绛州府衙安排的下榻处就在三堂里的西院。 苏露青跟着引路的衙差走进院内,抬头看到秦淮舟也正被引着走进来,步子不由得一顿。 “苏提点?”引路的衙差见状,停下来询问一声。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79节 “栾司马也歇在这院子里?” 这院子不大,如果是同一衙署的人,安排在一个院子里倒也算方便;但她和秦淮舟明显是来自不同的衙署,论理应该会给两人分别安排一处院落,互不干扰。 引路的衙差点点头,似是带出歉意,“衙署近日事多,人手不足,只有这一处院子还能入眼,还请苏提点多多担待。” 怕她不信,还专门提了一嘴,“之前陈御史下榻的那处院落,虽然更清净,但……毕竟才出了那样的事,陈御史下榻过的地方可能也留有证物,邹刺史特地吩咐我等不要妄动,如此一来……就更空不出院子了。” 苏露青闻言只点点头,“邹刺史费心了。” 进了屋子,里面一应东西准备俱全,她到处看了看,见没什么需要的,便让衙差离开。 这处院子小,两边屋子离得近,没过一会儿,她听到秦淮舟那边也传来一阵门响,然后是衙差离去的脚步声。 从窗子向外看,那两名衙差走到院门处,便恭敬候在院外,看样子,是被安排在这处地方当差了。 又过了不久,天色暗下来,有人送来饭食。 同时传达邹刺史那边的消息,说是邹刺史还在议事,今日实在不能抽身来见两位府君,请他们先在此歇息一晚,等明日自己再来向他们赔罪。 苏露青又旁敲侧击一番,但前来的衙差应该是提前受过交代,回答的滴水不漏。 等人走了,她看向刺史府送来的饭食,有肉有菜,中规中矩。 候在院中的衙差轮换过一次班,既像对院中府君的殷勤侍候,也像监视。 等夜色更深时候,梆子声也敲过一遍,也到三更天了。 她趁着衙差松懈的间隙,悄然摸进隔壁的屋子。 门没有从里面拴住,只轻轻一推就开了。 屋内熄了灯,但人是醒着的。 她才一进屋,刚关上门,就听到秦淮舟的声音响起,对她说,“坐吧。” 她也没客气,借着窗边光亮看路,走到桌边坐下,问对面的人,“你知道我会来?” 秦淮舟递来一杯水,“我不知道。” “那你这个样子,”她打量他穿戴整齐的衣服,“打算出去夜探?” “没有,只是时间还早,不曾急着歇下而已。”他多解释了一句。 苏露青懒得探究他究竟是何用意,只问,“栾定钦当真有陛下的手谕?陛下命他协查陈戬之死?” 秦淮舟点点头,“是。” “难怪你会借用他的身份,”苏露青在满室的昏暗里打量他,“也就是说,这个案子,本不该有大理寺插手,你如今这种做派,就不怕回京以后,我上书参你一本?” “事急从权,任何后果,秦某都会接受。” 她笑出一声,“你倒是无所畏惧。” 忽听对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声,接着,有样东西被放在桌上,发出“笃”的一声。 对面的人将东西放到她这边,跟着道,“这是绛州大营里常用的伤药,专治刀刃伤。” 她拿起那只药瓶,握在手里,先道一声“多谢,”随即正色道,“从进来到现在,你应该也察觉到不对劲了,邹凯未必是真在议事,更像是避而不见。” 秦淮舟看她动作里没有明显的迟滞,才跟着点点头,“的确,无论是薛铭还是引路的这些衙差,似乎都在隐瞒一些事。” “你去过绛州大营,那边对你要协查陈戬死因这件事,是什么态度?” 问这话的时候,她跟着回想起薛铭听说绛州大营来人时的反应。 虽然薛铭当时有意避开她,听衙差回话,但从他脸上表露的不快,和随后看到的秦淮舟来判断,绛州大营应该也已经与绛州府衙打了很久交道,很可能为的也是同一件事。 她猜,陈戬一定是在绛州撞见过什么。 对面的人听到这话,并未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她,“苏提点是直接受命在身,对绛州的情况,想来比秦某要更熟,这其中的细节,苏提点不知?” 苏露青抓住他的目光,直视过去,“绛州府衙认为绛州大营与乌衣巷分属两个阵营,应是水火不容,互相提防,所以才专程借着陈御史下榻院落需要保持原样的由头,将你我安排在一处院子。” 说到这里,便叹出一声,“我原以为,秦卿只是借了一层身份,却原来,秦卿做了栾司马,便也尽职尽责对绛州大营的事守口如瓶了。” 她听到他骤然加深的呼吸声,“……苏提点才应该来做这个行军司马。” “嗯?”她挑眉。 “假道伐虢。”他回应了四个字。 听出他这是拐着弯儿的挖苦,她不以为然,只轻哂一声,“所以,那边也在盯着陈戬这件事,想从中分一杯羹。” “邹凯这个刺史,在绛州似乎有些被动,”秦淮舟换了个话题,也算作对她那句话的默认,跟着才道,“他在议的那件事,也的确阻碍重重。” “他到底在议什么?” 秦淮舟先她很久就离京前往绛州,在借用栾定钦身份之前,应该也已经在绛州一带微服过一段日子,不说对绛州事务全然了解,只从绛州百姓日常所谈之事中,应该也听到些事情。 “年后不久,州学失火,不少寝院在大火中烧毁,学子亟需新的寝院,州学却拿不出钱来新修寝院,此事上报府衙,邹凯从中调度,打起了让绛州商户出资的主意。” 苏露青听着这话,缓缓点头,“商户出资,博一个名声,将来与府衙往来做事,也会便捷许多,商户多半愿意配合,这里面会出什么阻碍?” “襄王听闻州学失火的事,大为痛惜,愿意将自己的别院献出,用作学子寝院,因着州学本就为不知将这些学子暂时安置在何处而忧心,襄王此举无异于雪中送炭,如今这些学子都被安顿在别院之内。” 苏露青若有所思的点点头,“襄王惜才,借了别院出来,学子便有了着落,等州学拿到捐物,也能尽快开工新修寝院,算是一举两得。” “襄王同时还请了几位名家大儒到别院,为学子解惑。” “嗯,大儒难得,州学虽有博士,助教,但平日里若能再多接触些名士,也是一件好事。” “邹凯也叫来市令,将此事传达下去,但,”秦淮舟说到这里,顿了顿,“以往积极响应的大商户,却都以资金紧缺为由,拒绝了。” “全都拒绝了?”苏露青问。 秦淮舟点点头,“不错,理由虽不同,但意思是一个意思,他们都无法拿出钱来。府衙拨款有定例,一时之间也无法垫付,没有商户捐钱,寝院无法如期动工,学子留在别院,渐渐就有风声传出,他们不打算再回州学,而是想留在别院,进襄王的私学。” 这就是个大问题,州学私学虽然都有取士,但在这些学子入朝为官以后,初时会按同乡、同窗划分阵营,如果有一批新科进士出自襄王私学,总会引人深思。 她听完这些,看着秦淮舟,似笑非笑,“对襄王所为这么了解,看来秦卿来绛州,真是在查襄王。” 秦淮舟反驳一声,“我说的是邹凯。” “其实,我还是想不通啊,”她托腮看着对面的人,“你我在绛州的目标,并非同一个,既然目标不同,做的事就也不同,秦卿何故还要对我这般严防死守呢?” “苏卿既如此说,那秦某也有一事想要请教。” 苏露青心中下意识戒备起来,面上只是自然的笑笑,“什么事,竟能让秦卿用上‘请教’二字?” 秦淮舟声如击玉,因着是暗夜私语,他压住些语调,像蒙于暗处,只隐隐透出润色,“绛州探事司意图谋害乌衣巷的提点乌衣使,如今绛州站在顶上的,一个刺史、一个藩王,至于分司背后站着的那个人,会是邹凯么?” 她没有出言回答,只仍定定地打量他。 屋内一直没有点灯,窗外月色与廊下灯火一起照进窗子,却并不能完全照到他们这边,于是就只能照亮一半侧脸。 当他不动的时候,光亮落在他大半张脸上,能清晰的看到面上神情,是与平时无异的心怀朝野,清贵出尘; 而如果他微微侧过头,像现在这样,大半面容全都隐在暗色里,眼眸也微垂下去,睫羽遮住眸光,能看清楚的,就只余下一个漂亮的轮廓。 至于轮廓之下,是暗流涌动,讳莫如深。 不能不防。 她于是长长叹出一声,“这可怎么办呀……” 都到绛州了,她与他明里暗里查的似乎还是同一个目标。 线索重重纠缠,又要考验各自的眼疾手快了。 隔天邹凯终于露面。 先是对昨日之事表示歉意,又问二人到绛州以后可有水土不服之处,绛州吃食可还胃口,等等诸如此类琐事,二人大致应答一番,稍作寒暄。 然后便进入正题。 “陈御史之事,事发突然,给我等一个措手不及,绛州上下骤闻此噩耗,惶恐万分,唯有立即上表请罪……” 邹凯沉痛的叹了一声,“邹某知道此事定会引来京中过问,所有物证都妥善保存,便是薛参军他们都不能随意拿取。如今,陈御史之物都还完好的保留在他曾下榻的院落,两位府君若要查看,尽可到那院落中去。” “既然陈御史之物都在院中好好保存,这就不急了,”苏露青将昨天说过的话,向着邹凯重申一遍,“绛州送往京中的急递,我已经看过,急递之中只秉明此件噩耗,却并未言明陈御史是如何遇害,不知邹刺史可否相告?” 邹凯连连点头,“是,当时情况紧急,只想着先将此事上报朝廷,再行定论,陈御史是被人持刀杀害,我等发现的时候,陈御史已然不治身亡了。” “陈御史是在府衙遇害的?”苏露青问。 “啊不,不不,没有……” 邹凯连忙摇头,“是在绛州城外,陈御史那天本就打算收拾行囊回京复命,但不知为何又独自出城,到天黑都没有回来,我本来想找陈御史再谈些事情,见状差人去寻,然后,唉……一直到第二天,才有人在城外发现陈御史的尸身。” 苏露青:“不知陈御史的尸身如今在何处?可否让我去查看一番?” 秦淮舟跟在后面接了一句,“正好,栾某见惯了刀刃伤,也打算看看,会是何人出的手。” 苏露青不着痕迹瞥他一眼,这人装起栾定钦来,真是丝毫不见他本来的模样。 邹凯看了一眼薛铭,薛铭立即上前道,“府君,陈御史的尸身暂时停在土地祠。” “去看看,”邹凯当先带路,“二位府君,请。” 尸身停放多日,虽是冬日,但也已经腐坏。 仵作验尸的结果是致命伤在后心,凶手是从背后偷袭,一刀致命。 苏露青揭开蒙在尸身上的布,死者身上穿着官服,上面沾着不少尘土,翻到背面,果然看到后心一处被刀刃割裂的刀口,周围洇开的血迹已经发黑。 她伸手在刀口附近探了探,余光里瞥见秦淮舟也在一旁仔细观看尸身,不由得让开一点位置,看向他。 “栾司马也来看看吧,这刀伤会是何人所为?” 秦淮舟迈步上前,同样在刀口处看了看,没有立刻回答。 只说,“入刀处,倒是整齐。” “是啊,”邹凯在旁边跟着道,“可见下手之人极是干脆,出手力道也重,我想,能有这种力气的,像是寻仇。” 苏露青抱着胳膊站在一旁,闻言看向邹凯,“陈御史初来绛州,会做出什么事,才会结上仇家?” “邹某也只是推测,毕竟陈御史做的都是分内之事,按说不该如此……唉,如今两位府君都在,此事还得多多倚仗两位府君。” 苏露青笑出一声,“好说,有栾司马在此坐镇,定能叫凶徒自投罗网。” 秦淮舟见招拆招,“苏提点谬赞,栾某不过一点雕虫小技,以乌衣巷办案的经验,此案还得多多仰仗苏提点才是。” 见两人话里有话,薛铭暗中与邹凯投去一道目光: (府君,他们果然不和,此事应该稳了!)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80节 在邹凯几人不曾察觉处,苏露青同样与秦淮舟对视一眼。 (想拿线索,各凭本事。) (……多多指教。) 第56章 第56章 查看过陈戬的尸身,邹凯将发现陈戬尸身的事讲过一遍以后,便问道,“这里气味难闻,二位府君若是查看好了,不妨随下官一道往陈御史下榻的院落去看看?” 苏露青查看过这具尸体,点点头,“也好,劳烦邹刺史带路。” 从土地祠出来,一行人再次回到三堂,西边的院子都是安排给外来官员暂时下榻的,陈戬暂住的屋子在最西侧,挨着通往后花园的长廊。 苏露青走在廊下,顺势往后花园处瞥去一眼。 邹凯见状,便道,“不怕苏提点笑话,这后花园已有多年未曾打理,如今里面除了些野花野果,其它的大概都已经荒废了。” 苏露青闻言似是奇怪,“这是为何?” “这个……”邹凯看了看天色。 这会儿阳光正好,暖阳照到廊下,与廊下阴凉处切割开一条分明的界限,光下有细小的尘粒飞舞。 或许是这耀目的光亮给了他继续往下说的勇气,邹凯放慢了步子,等在苏露青身侧,又压低了一点声音,“绛州这边的怪事,苏提点应该也都知道,后花园的荒废其实和这两三年发生的怪事有关。” 苏露青听到这话,便想到绛州一带法曹联名上书请罪的事来。 但人犯失踪的地方并不是府衙,这和后花园的荒废会有什么关系? 这样想着,便也不动声色问出来。 “此事若只是发生一次,倒有诸多说法可以解释,但在两三年内接连发生,子不语怪力乱神……事发以后,办案的法曹去后花园散心,经常白日见鬼,一直说,那些失踪的人犯就在后花园中!” 邹凯说着说着,开始觉得背后发凉,他下意识扭头看一眼,发现自己正走在背对着通往后花园角门的位置,连忙快走了几步,错开那个位置。 然后才继续往下说,“此事听上去实在匪夷所思,但法曹却坚信不疑,有好几次,都有衙差看到法曹丢魂儿似的从后花园跑出来。再后来,府衙之内也开始出现怪事,凡是去过后花园的,第二天清早醒来,都发现身下不是自己的床榻……” 邹凯边说边走,快到陈戬的屋子时也没有留意,忽听薛铭在一旁咳嗽一声,这才打断了他的话。 见苏露青还在等着自己往下说,他也咳了两声,先把人往里面让,“陈御史的屋子就是这里了,苏提点,栾司马,二位府君尽管查看。” 苏露青进屋时往邹凯、薛铭二人那边悄然扫去一眼。 这两人虽然看上去是刺史和属官参军事的*关系,但不知为何,她却觉得,薛铭才是两人中占主导的那个。 陈戬的屋子还维持着他离开之前的样子,邹凯、薛铭二人随后跟进来,在一个不太碍事的地方站住。 薛铭向着二人道,“这屋子里的,便是陈御史来绛州时所有的东西了,多日不曾打扫过,屋内有些灰尘,二位府君勿怪。” “无妨,”秦淮舟已经在屋内翻看起来,“这点儿灰尘,还赶不上边关一日的风沙呢。” 说着话,目光有意无意扫向薛铭,然后他拿起桌上的砚台,举在眼前,随意看了看砚台四角,对苏露青道,“苏提点,栾某是个粗人,翻找东西时,难免会磕磕碰碰,不介意吧?” 苏露青正翻开一本倒扣放在桌边的书,闻言瞥他一眼,“无妨。” “有苏提点这句话,栾某就放心了。” 秦淮舟继续保持着大开大合翻找东西的状态,将屋子里的东西拿起来,动静不小的放下去,反复循环。 两人同时来到柜子前。 府衙里的柜子,年头都比较长,又疏于养护,拉开柜门时,柜门经常会卡在两头的轨道上,过程中连带着就发出一些“碦嗒碦嗒”的声响。 苏露青从中间的格子里取出一只小些的布包,打开,里面是还没用过的文房四宝。 秦淮舟的声音借着噪音的掩护,低低地落在她耳边,“这里未必是陈戬住过的屋子,灰尘太大,东西上却很干净。” “不错,”苏露青借着拿出那只小布包的动作,翻了一下手,指腹朝上,上面沾着刚刚抹下来的灰尘,“柜子里面也有积灰,”说话间,她再快速将布包底面冲上,“这里沾灰,上面倒是干净的。” 秦淮舟余光里看到薛铭往他们这边走来,直接一个使力,将卡住的柜门彻底拉到一旁,跟着探手往里面也拿出一只包袱。 继续压低声音,快速道,“上面的也一样,都是后被放进来的。” 秦淮舟拿出来的那只包袱里面装着日常衣物,他拿起一件,展开看了看,转头问薛铭,“陈御史平日里都穿着官服吗?” 薛铭摇摇头,“陈御史除了来绛州传旨的那天穿着官服,之后穿的都是便装。” 苏露青转头看向他,“那他出城那日,穿的是什么?” “也是便——” 邹凯忽然清了清嗓子,因着声音有些突兀,他又咳嗽几声,才有些歉意的对两人道,“这屋子里久未打扫,灰尘实在太大,嗓子有些干。” 被他这么一打岔,薛铭刚刚的回答顺势就断了。 这会儿重新接着刚刚没说完的话,接着说道,“陈御史出城那日,穿的是官服,衙差见到以后,只当是陈御史要去哪里巡查,便也没有太过关注。” 说到这里,薛铭再次叹了一声,“唉,没想到就是那日,陈御史竟然遭了毒手,而凶徒却至今逍遥法外。” “看这陈御史也是个简朴的人,”秦淮舟重新看回手中拿的衣服,“这几套衣服,看着也是反复浆洗过多次。” 邹凯颇为感慨,“是啊,陈御史为人简朴,一心为公,偏生这样的好官却平白丢了性命。” 之后苏露青陆续在屋内检查过一番,东西都是些日用之物,屋内器具有些灰尘大,有些只有一层浅浅的薄灰,她猜测有些东西是这屋子里本来就有的,还有些是从陈戬真正的下榻处搬来的。 屋内查过一遍,邹凯上前询问,“不知二位府君可有什么收获?若有什么需要重点收整的东西,我这边叫人来收拾?” “不必,”苏露青说,“这些东西看上去并无不同,且继续放在这里,若有什么要查的,我会再来查看。” “好,那就听苏提点的。” “我倒是觉得——”秦淮舟突然出声,不过话说到一半,却又顿了顿。 邹凯连忙问道,“栾司马的意思是?” 苏露青也直起身,往他这边看过来。 秦淮舟随手把刚刚在书架上拿起的书拍回原处,震起一片飞灰。 他抬手在身前挥了两下,才接着刚刚的话说,“可以再派两个人守在此处,免得走漏风声,给了那凶徒机会。” 邹凯连连点头,“栾司马提醒的有理,薛参军,”他对薛铭道,“一会儿叫两个人来,就守在此处。” 薛铭拱拱手,应道,“是。” 接连查看过陈戬的尸身还有住过的屋子,天色已然不早。 邹凯专门安排了一场接风宴,席间整个府衙的官员胥吏都在其中,一顿饭吃的是其乐融融。 散席后,二人在衙差的引路下,回到客房。 苏露青透过窗子看到那几个衙差依然和前一晚一样,轮流值守在院外。 回想白日里在绛州府衙走过的路线,她所在的客院是在西侧第一间,邹凯引她进入的陈戬屋子是在最西侧,两处地方一头一尾,中间的空屋每一间都有可能是陈戬居所,要探查起来并不是易事。 而且秦淮舟还专门提醒过邹凯,要在白日里的那间屋子前再放两个衙差守着,无疑又增添了些许阻碍。 对于这件事,秦淮舟的回答是: “与其被动承受,不如主动出击。” 然后他看着她身上不知何时准备的一身劲装,问,“你打算出去?” 跟着看一眼院外,“那些人还守在外面,即使他们中途有轮值,但这么近的距离,还是会引人察觉吧。” 苏露青在桌边稳稳当当的坐着,似笑非笑看着他,“如果秦卿愿意帮忙……” “夜深了,我准备歇了。” 似是知道他会回绝,苏露青转而问道,“你可知道,白日里在去陈戬那间屋子之前,邹凯都和我说了什么?” 当时他们两个隔了很远,秦淮舟始终走在前面,即使听到后面的人似在低声交谈,也没有回身加入其中。 现在回想起来,在廊下的那一段路上,邹凯的确是对她说了许多话,甚至如果不是薛铭后来打断了两人的交谈,他们还会再说上一阵子。 此时再看她眼中的神色,似是笃定他一定会感兴趣,目光里坦坦荡荡,明明白白写着“你问我就告诉你”。 他深吸一口气,还是顺了她的意,开口问道,“他说了什么?” “他说……” 苏露青放缓了语速,借着窗边光亮,盯住他的眼睛,“后花园,有鬼。” 秦淮舟有些意外,随即想到什么,问,“有鬼?是当初乌衣巷闹过的那种鬼?” 啧。 苏露青毫不掩饰的白了他一眼。 都这个时候了,这人竟还翻出旧事来。 “总之就是有鬼,至于究竟是什么鬼,他没说完就被薛铭打断了,”苏露青往后花园的方向示意一眼,“而且……查完陈戬的屋子,秦侯就不好奇,陈戬究竟被安排在了何处?” 这也是秦淮舟一直在想的。 白日里看过的那间屋子,看上去是一副原封不动的样子,但东西大多都是从别处搬来,如果不是为了掩盖什么,邹凯等人何至于费这么大的功夫? “还有,”又听苏露青说,“陈戬是奉命到绛州巡查的监察御史,巡查结束以后,他会将此间诸事写成奏疏,快马急递进京。” 她说着话,下意识向前倾身,搭在桌沿儿的手臂不慎磕碰到桌角,她猛然“嘶”了一声,又撤身回去。 秦淮舟注意到她的变化,跟着想到她之前重伤的模样,“你伤还没好——”还是先不要轻举妄动。 后面的话还没说出来,已经被她截断,“六百里急递,从绛州到长安,不过一日光景,邹凯说陈戬正准备回京复命,算算日子,这份奏疏应该已经递送出去,但京中并未收到奏疏,只收到了绛州发来的请罪奏疏。” 秦淮舟顺着这话往下想了想,点点头,“奏疏可能是被人截下,也可能还没来得及送出,如果是后者,那么在陈戬的屋内,就一定会有一份写好的奏疏。” 苏露青起身走到窗边,向外看一眼衙差值守的情况。 接着说道,“但现在什么都没有,甚至连陈戬的屋子都有假,邹凯之前故意说的那些话,还有薛铭突然打断他说那些话的时机,都像在故意引导一件事——” 秦淮舟跟着道,“他们想将凶徒往鬼的身上引。” 她回身看向他,笑道,“这鬼在后花园盘桓了两三年,鬼力惊人,听说只要去过一次后花园,第二天清早醒来,就会发现自己不在房中,这么好的理由,不用用,可惜了。” 秦淮舟坐在桌边没动,只目光里带着审视,“你若是想去后花园,大可就穿着今日那一身。” 她张口就来,“后花园疏于打理,说不准树枝杂草有多碍事,我本就有伤在身,谨慎些有何不可?” 听这话的意思,就是不会透露动机了。 秦淮舟对那处后花园本也有些好奇,想要探一探究竟,便也没再坚持追问,起身整理了整理衣襟,推门出去。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81节 苏露青等他走到院门口,与那几名衙差交谈的间隙,悄然翻过院墙,往后花园行去。 角门上了锁,但看着并未完全锁死,只要轻轻扳动锁孔就能将锁打开。 身后隐隐透出光亮,静夜里衙差的声音还算清晰,“栾司马,后花园真的去不得啊!” 秦淮舟的声音很快也传来,一副不信邪的样子,“如何去不得?” “那里、那里真有鬼,轻易招惹不得啊!夜深了,栾司马还是快请回吧。” “本将与车冉蛮子拼杀时,刀下亡魂也有无数,照样吃得香睡得着,从不怕半夜鬼叫门,就算那园子里真有鬼,来找本将就是。你们回去吧,我今晚有些睡不着,随便走走,走累了就回去了。” “这……唉,还请栾司马千万小心……” 衙差们拦不住,眼睁睁看着秦淮舟掰开锁头,从角门进入后花园。 等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后,为首的衙差立即对其他人说,“快!快去禀报刺史!” 这时候,苏露青已经进入园中了。 周围没有灯火,园子里漆黑一片,她听到角门那边传来的脚步声,知道是秦淮舟也进来了。 月色照在四周,隐约看清周围景象。 的确是许久不曾打理过,树木毫无章法的生长,树枝向四周延伸,与另一边挨得近的其它树枝相互倾轧,好在冬日里树叶都已经掉光,月色得以从那些枝丫的间隙中流淌下来,影子在朦胧月色下显得模糊。 当两道影子距离越来越近时,秦淮舟也走到了她近前。 “这里似乎并无特别之处。” 她不置可否,“是不是特别,总要深入其中,多看看。” 州府府衙的后花园还算大,适应了月色以后,行走在其中,也还算顺利。 这处后花园与其它各处的园子都差不多,山石花木小桥流水,依稀能看出当年打理仔细的景象。 苏露青一边走,一边不着痕迹观察秦淮舟,见他的确是在认真探查后花园,便放慢了些脚步,悄然落在后面。 然后借着这一带花木的遮掩,循着一个方向折到另一边,那里是府衙的院墙,从这里出去,是一条暗巷,即便是城中巡视衙差,也甚少会往这边走。 她取下挂在腰后的绳索,往高墙上抛去,抓钩勾住墙头,她借力翻上去,再顺着另一边溜下来,整个过程又快又静,身上的夜行衣隐在夜幕里,天然与夜色融为一体,顺利隐匿行迹。 然后她按照事先摸清的路线,往绛州的探事司而去。 这个时辰,整座绛州城都沉入夜幕里。 探事司内,周胜在屋中踱了几个来回,推开房门。 值夜的亲事官听到动静,立即赶来,“周亲事?” “绛州府衙那边还没消息来吗?” 亲事官摇摇头,“还没有,应该是还没等到时机,我们的人一直守在府衙一带,若有紧急情况,那边也会放出信号弹提醒我们。” “她活着进了府衙,对司中就是威胁,这几日盯紧驿使,别漏放任何消息。” “是。” “还有,催着那边些,尽快把人引去后花园,她身上也带着伤,这几日最是好下手的时候,再耽搁几日,被她找到机会反扑,那时候可说什么都晚了。” “周亲事放心,事情走到这一步,只有她死了,我们才算高枕无忧,更何况她那日还杀了我们不少兄弟,这笔账,总要和她算。” 周胜一摆手,“司中也加强戒备,别走漏了风声。” “是。” 值夜的亲事官听从吩咐行事,周胜站在院中,又吹了一会儿冷风。 忽然,他觉得周围不太对劲,似乎……太安静了。 “关炼?万光?”他迈步往前面去,喊着亲事官的名字。 无人回应。 “贾通?” 院内只有风声,在风声之外,他忽然听到一声闷响。 “扑通。” 很干脆的一道声响,像躯体砸在地上会发出的。 他立即顺着声音来的方向看去。 冷月幽烛下,一人站在那里,周身带着肃杀之气,眸光被灯火照亮,轻而易举盯住他。 那种眼神,是盯住猎物观察猎物反应的玩味。 在她脚边扑倒着一个人,正是刚刚听从他的吩咐,准备再去传信的关炼。 周胜只觉得不可思议,“你如何出得来?” 说话间,他四下搜寻着趁手的东西。 然而对面不远的人缓缓抬起手,勾动**扳机,一箭射出。 角度刁钻,弩速奇快,箭至以后,她满是玩味的声音才传来,落在他耳边。 “当然是出来,杀你啊。” 看到周胜和之前那些人一样扑倒在地,苏露青走过去。 那支箭正中他咽喉,人只有出气没有进气,她对上周胜几乎要鼓出来的眼睛,又笑了一下。 等人死透,她将这处院子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确认没有漏下活口,径直奔向周胜的屋子。 周胜安排在府衙的那几个亲事官没那么快回来,她在心中算了算人数,留在外面的大概还有三人。 三个人,轻易就能逐个击破。 这一番诛杀叛徒,她原本的伤也被牵扯到,等进了周胜的屋子,她先找出些伤药来,简单处理过,然后目光落在桌案,看到上面刚写了一半的密信。 是要送至长安乌衣巷的,内容与她有关。 说她在绛州突然恶疾,不治而亡,因恶疾像疫病,尸身不敢保存,故而就地焚烧。 后半段虽然还没写,但按常理来推测,应该是些自责请罪的内容。 看完信,她随手将这封写了一半的密信烧掉,继续搜寻其它书信。 周胜房中的东西很少,信件更是一概不留,她在屋内逗留一阵,一无所获。 便又走回周胜的尸身边上,从他怀中摸到一个药瓶。 瓶中空空,但闻着气味有些熟悉,像是之前查何璞时,发现的何璞的药瓶。 她心中一动,又走到其他几个亲事官尸身旁,从中搜出了相同的药瓶。 之前她猜测这药瓶里装的是何胥吃过的那种救命灵药,如今这种药又出现在了绛州,只是不知是源头,还是人为流通到这里的。 不管怎么说,都是收获。 她趁着夜色尚深,原路折回府衙。 顺手将埋伏在府衙附近的那三个亲事官,射杀了两个半。 专门留下的活口被她拖到暗巷,正要继续问话,忽见暗巷尽头,出现一个熟悉的身影。 她只得先将那活口敲晕,藏进被风处,然后迎着那身影走去。 两人一碰面,她假作意外,“真巧。” “不巧,”秦淮舟说,“我是来堵你的。” 第57章 第57章 “堵我?” 苏露青站在原地没动,只以目光打量他。 绛州府衙的后花园,占地不算小,里面又杂草丛生,没有灯火引路的情况下,一旦走进园子深处,轻易不好脱身。 她便是算着这一点,让秦淮舟在里面多困一段时间,等她再回来时,正好可以利用这层时间差,隐去行踪。 但是现在,计划落空了。 暗巷里没有举火,月色照不甚明,她隔着夜幕看对面的人,失笑出声,“秦侯这是……打算灭口?” 秦淮舟往背风的那处角落走去,“……趁着此处没人,还有什么没处置的,我可以帮忙一起。” “等等,”她上前拦住他,“难得见你这么主动,不过,不说清楚的话,我可不敢让你出手相助。” 秦淮舟没有正面回答,“我在后花园时,偶然听到邹凯那边传出号令,要把消息告知外面的人。算算时间,他们找不到要找的人,恐怕会往这边搜寻。” 这话正好和周胜之前的言论对上,她略略权衡一瞬,指着一个方向,对他说,“既然如此,劳烦秦卿替我到那边去,把人带来吧。” 她指的方向临近府衙大门。 看着秦淮舟远去的背影,她快步走向之前的背风处,把人拎出来,拿着一只药瓶在那人眼前晃了晃。 “想活命,就按我说的做。” 两具尸体由秦淮舟和那亲事官一人背起一具,在夜色的掩护下,带回探事司分司。 看到院内横陈的一地尸体,秦淮舟压下骤然见此情形的不适,往苏露青那边看去一眼。 这些尸体都还带有余温,只能是夜晚这段时间留下的,所以她趁夜出去,是为了清理门户? 苏露青回到院中,径直问那专门留出的活口,“如今这探事司,听命于谁?” 那亲事官对着一地死尸,心有余悸,听到这话却摇了摇头,“属下真的不知,这些事只有周亲事向我们发号施令,要怎么做,也全凭他的安排,至于再上面是谁说了算……” 他悄悄观察苏露青的神色,小心翼翼问,“此处是乌衣巷设在绛州的探查之所,听命的,自然该是乌衣巷吧……” “你们最近得到的命令,是什么?” 那亲事官犹豫了一下,“寻机会,暗杀苏提点……你。” “你们在绛州府衙附近埋伏,是准备暗杀,还是两边送信儿?” “暗杀另有人执行,我等得到的吩咐,是传递消息。” 苏露青想了想,换了个方向问,“现在探事司内共有多少亲事官?”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82节 之前周胜意图伏杀她时,应该是把探事司内的人都召集出来,混乱中被她除掉几个,方才又逐个将院内亲事官射杀,算下来大概除掉了十几个。 周胜应该不会只在分司和府衙附近布防,或许还有人正游走在绛州城中,不把这些人除掉,对她来说依然是隐患。 那亲事官在心中算了算,小心地开口,“如今还有二十七人。” “除了留在司中,府衙外的,其他人都在哪里?” “这……”那亲事官摇了摇头,“苏提点有所不知,其实分司早已四分五裂,周亲事虽统领整个分司,却还有人不服他,表面上看以周亲事为首,私下里大家各做各的事,我们也不知道那些人究竟在何处。” “人数。” “啊……六个。” 苏露青心下一沉。 也就是说,还有六名亲事官不知是敌是友, “还有两组留在城外,”那亲事官战战兢兢的补充,“苏提点,那两组人只有周亲事才能调动,所有命令也都是秘密指派,他们究竟在城外做些什么,属下实在不知,还请苏提点饶命啊……” 苏露青冷眼看着他,“不知道他们在城外做什么,那他们是何时出去的,平时又多久回来一次,你总知道吧?” “这……” “嗯?” 苏露青将**随意放在桌上,弩箭的方向对着那亲事官。 “属下是真的不知啊……”那亲事官悄悄往后退了一步,眼睛盯着**,拼命搜刮脑海中的记忆,终于搜刮到一条,“不过,那天我去向周亲事回禀,听到他问关炼城外情况如何。” “继续说。” “啊,我只隐约听到一点儿,说是城外不太顺利,那个人不听话,还得再逼一逼。” “那个人?”她追问,“哪个人?” “属下也不知道,但能让周亲事上心的,想来是个大人物吧……” 苏露青又接连问了几个问题,亲事官虽然事无巨细都回答了,却没再说出什么有用的信息。 这时候夜色开始变浅,天光逐渐放亮,苏露青从里面出来,见秦淮舟还在查看院中那些尸身,不由得放慢了脚步,走过去。 听到动静,秦淮舟回身看向她,“这些人都被凿空了一颗牙,应该是用来**,以备不测的吧?” 通常只有死士才会这么处理,但亲事官探查天下种种事端,深入险境更是家常便饭,其中自然而然也包括做些死士才会做的事。 苏露青闻言不置可否,绕到他另一边,看院中摆得齐整的尸身。 然后才半真半假的感慨道,“秦侯观察的还真是细致。” 跟着转移话题,“如何,这些东西都查看仔细了?” “你可也有……” “哎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苏露青再开口时,恰好就叠在秦淮舟的话音上,她神情恳切,仿佛当真是突然想到一件事,必须立刻说明,“你进后花园这么久,却迟迟不出现,那些衙差应该已经去禀告邹凯,开始寻人了吧?” 眼前夜幕已被浅光替代,从她面上看不出什么异常,秦淮舟微垂着目光,良久才重新抬眼,往她那边看,“那不是正好。” “正好?” “正好印证了后花园不可随意出入的传言,”秦淮舟转而抬头看天,天边颜色由深转浅,隐隐开始泛出鱼肚白,“即使被他们发现屋里无人,也是正常。” 苏露青点点头,“嗯,你说的有理。” “所以,”秦淮舟再次看回她,“下一处地方,去哪里?” 这个问题,被他以一种极其自然的口吻问出,结合此情此景,满是诡异。 苏露青视线往周胜等人的尸身上扫过,了然笑笑,“看来秦侯对线索势在必得,嘴上说是来帮忙的,其实是趁火打劫。” “那处客院不止住了我一人,苏提点就在临屋,他们若发现我不在,自然会想到我去过后花园,那苏提点觉得,他们会不会顺便再去临屋,看看苏提点可否待在屋内?” “用这个威胁我?”苏露青往他那边走近一步。 秦淮舟没动,语气和缓,甚至还在为她分析,“邹凯等人猜测苏提点与栾司马分属不同阵营,彼此不合且互相提防,今夜我进了后花园,他们自然会觉得,你暗中关注我的行踪,不甘落后,也随后跟进后花园。如此既能让他们继续相信自己的判断,又方便苏提点继续做事,两全其美,苏提点为何会认为,秦某是在威胁你呢?” 苏露青盯住他的眼睛,良久,笑出一声,“你说的不错,这可真是个两全其美的法子。” “既是如此,还请苏提点带路。” “我话还没说完,”苏露青抬手止住他,“办法是两全其美,但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换个词更合适。” “苏提点的意思是?” “一石二鸟啊,”苏露青似笑非笑地道,“看似为我着想,实则达成自己的目的,还瞒过了邹凯那几个,今日若换个人在此,恐怕被你卖了还在真心实意替你数钱呢。” 眼见着面前的人睫羽微颤,神色里蒙上一层叹息,她疑心自己看错了,捉住那一缕目光细看,里面的叹息一闪而过,取而代之的,是一惯的从容平静。 “苏提点误会了,秦某没有此意。” “啊……苏提点,”先前那亲事官悄悄站在距离他们不远处,见苏露青回头,先表一波忠心,“苏提点放心,今夜之事,属下绝不会外漏一个字,否则就天打雷劈!” 然后接着秉道,“后院的坑已经挖好了,苏提点要是没有别的吩咐,属下这就先把周亲事等人……呃,葬进去?” 苏露青点点头,等他开始拖走周胜的尸体时,她问了一声,“你叫什么名字?” “属下高吉。” …… 清早城门开启,除了赶着进城的人以外,也有赶着出城的。 两人藏身在一辆拉货牛车里出城,经过一片田地,才双双下车。 这时候田间都还闲着,田边的屋子偶尔会冒起一丛烟火,更多的都是四面漏风的空屋。 两人走进其中一间空屋,见里面器具简单,东边是一张简单的木头床,西边砌着灶,灶边摞了几个空碗,因着许久没人使用,墙角都结起蛛网,阳光从漏风的窗户照进来,能清晰的看到扬起的粉尘。 “就在这里了?”秦淮舟往门外看了看。 外面少有人迹,即使有人经过,也不曾往这边望来几眼。 “这里不错,适合去过后花园的人会醒来的地方。” 之后就是虚张声势的偶然发现。 当府衙的衙差满是惊慌的赶来时,苏露青正坐在屋内唯一的床架子上,揉着肩膀,满眼茫然。 “苏提点……你这是……?”薛铭是跟着衙差一起来的,见状先问。 “这是何处?我怎会在此?” “这是城外的棚屋,是农人在农忙时暂时夜宿用的,”薛铭解释过后,满是紧张的又问,“敢问苏提点,昨晚可是去过什么地方?” “昨晚?”苏露青作势回忆一番,“昨晚倒也没去什么地方,就是夜里出去走了走,好像顺路去了后花园。” “啊呀……”薛铭脸上紧张的神色更甚,“那、那苏提点进过后花园以后,都看到了什么?” “那园子的确荒废太久,什么也看不出来,我只在园子门口走了走,就回房去休息了,”苏露青说着话,起身在屋子里走了一圈,“好生奇怪,我怎会无故到了城外?” 另一边,秦淮舟也在衙差的找寻下醒来,同样对自己身处的环境充满茫然。 薛铭先率人将二人护送回府衙,又叫来医官,为两人把脉,确认没有大碍,才送两人回房歇息。 自己则去了邹凯的书房。 邹凯等在书房里,看到他进来,立即站起身,“到底怎么回事?人怎么突然就到城外了?中间这么长的时间,难道就没有人发现吗?” 薛铭坐到一旁,端起杯子先喝了口水,才说,“发现人不见了的时候是在夜半,后花园一共就那么大,有什么动静,这边招呼一声,那边也就听到了,但衙差都说,他们亲眼看着那位栾司马进的后花园,却没见他出来。我看这里面一定有猫腻,说不定那个时候,人就已经不在府衙了。” “不错,这两个人先后失踪,或许是发现了什么端倪,那栾定钦先找借口离开,又被苏露青看到,暗中尾随,不过……” 邹凯面露不解,“他们竟会都到了城外,这两人是不是达成了什么共识,总不能当真遇到了什么东西吧?” “乌衣巷和绛州大营能有什么共识?要我说,这两人恐怕就是担心你我发现他们暗查的东西,若想神不知鬼不觉的糊弄过去,只有用这个做法。” 薛铭说到这里,哂笑道,“他们以为这法子天衣无缝,却不知道早已被你我看穿,不过么,保险起见,还是再探探他二人的口风。” “我想也是如此,”邹凯点点头,看向薛铭,“那就劳烦薛参军再多跑两趟。” “我知道。”薛铭起身,径直离开。 …… 高吉曾说,探事司还有两组由周胜单独传令的亲事官在城外。 苏露青回到屋内时,将她在城外看到的情形回想一番,觉得这其中能被如此重视的,只能是城外的那一大片农田。 加上薛铭得到消息赶来时,那种紧张不像是担心没能招待好朝廷命官以至出事,更像是担心她看到了别的什么东西。 那间屋子既然是农人在农忙时暂时歇息的地方,周胜的那两组人,恐怕也是在这些屋子里。 农田……农田。 陈戬也是在城外被发现遇害的,那片地方,也会走到农田。 正想着,忽听门外传来敲门声。 “苏提点,我是薛铭,不知苏提点可方便再说几句话?” “是薛参军啊,进来吧。” 苏露青坐在桌边,看到薛铭走进来,示意他坐下。 “这个时候来叨扰,还请苏提点莫要怪罪,”薛铭又告一声罪,直接进入正题,“今早发生的事,实在蹊跷,我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此事应该再与苏提点细说一番,如此也好防患于未然。” 苏露青奇道,“这是为何?” “不知苏提点可还记得,这后花园不太平的传言?” 见薛铭主动提起,她顺理成章接着话题说道,“先前查看陈御史房中时,曾听邹刺史偶然提到一些,我虽心中惊愕*,但这等鬼力乱神之说,我信,却也不是尽信。” “苏提点说得是,”薛铭点点头,然而他面色逐渐凝重,跟着道,“但后花园奇诡之事,是真的。” “……当年第一次发现不对时,是绛州丢了人犯,当时法曹百思不得其解,在城中追查多日无果以后,法曹在后花园散心,偶然小憩一会儿,一直到第二天清早,我等都再也没有看到他,事后还是巡街的衙差在水渠边上发现的他。” “……从那时候开始,后花园就好像被人下了诅咒,凡是有人进去,都会无故失踪,再在第二天出现在城里城外任何地方。” “……有些发现的近的,还能第一时间唤起,有些远的,或是在城外山中,或是在城外田间地头,周围少有人往,若再赶上寒冬腊月,就算没被冻死,也要被冻去半条命!” “邹刺史无奈下令,封住后花园,也不再有人入园打理,这后花园就这般荒废了,一直到陈御史到来之前,那里都不曾再有人进去过。” 苏露青听出他这段话的重点,重复了一声,“陈御史?” “正是,”薛铭的神情依然严肃,“陈御史的屋子距离后花园太近,因着后花园久已无人出入,我等也忘了将这件事同陈御史说明,所以当我等看到陈御史从后花园出来时,十分惊讶。” “那之后,你们可有提醒过他?”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83节 薛铭苦笑一声,“之后的事,苏提点应该就已经知道了,我等原打算白日里仔细同陈御史说明其中怪事,但陈御史却又出城去了,我等见他去过后花园却安然无恙,以为这怪事算是破了,便没太放在心上,没想到……陈御史这一出去,竟是凶多吉少。如今想来,还是我等疏忽所致……” “此案尚未查清,薛参军不要如此下定论,”苏露青看向薛铭,“薛参军方才说了这么多,又全都与后花园相关,可是觉得这后花园当真还有问题,担心再有人受其干扰?” 薛铭点点头,“正是,陈御史遇害距离如今也没过多少时日,两位府君却也同时遇上了这桩怪事,万幸两位府君安然无恙,否则,我等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向朝廷请罪。” 苏露青长叹一声,“薛参军既然说到这里,那么,有件事,我也不瞒着薛参军了。” 薛铭心中一动,面上依然神情如常,“不知苏提点所说的是……?” “昨夜我去后花园,并非是我本意,而是,”苏露青不动声色观察着薛铭的反应,压低了声音,“而是因为,我发觉那位栾司马行事鬼祟,这才跟在他身后,一探究竟。” 薛铭一脸愕然,“不知苏提点看到了什么?” 苏露青再次压低了声音,“说来也是奇怪,我与这位栾司马的屋子离着近,偶尔会听到一些那边屋里传出的声音,昨晚散席以后,院中极静,我正要歇息,忽然听到那边似有交谈声,开始我只当是邹刺史或是薛参军你在,但我万万没有想到,栾司马称呼的那个人,竟是陈御史。” “什么?”薛铭大惊失色。 “正是因此,我才暗中关注那边的动静,听到栾司马出门的声音,便也悄然跟在他身后,一同进了后花园。” “之后呢?苏提点可在后花园看到了什么?” “之后,唉……”苏露青遗憾的摇摇头,“之后我也不知为何,再有意识的时候,竟到了城外那间屋子了。” 这番对话明显出乎薛铭意料,之后薛铭匆匆结束了话题,又同她告了一声罪。 她听着外面的动静,知道薛铭又去寻秦淮舟相谈了。 也不知道这两人在屋内又说了些什么,总之,薛铭从另一间屋子出来时,本就不太好的脸色,变得更不好了。 “你又和他说什么了?” 当晚,苏露青照例潜进秦淮舟那边,开门见山。 “这还要先问一问苏提点,”对于她如入无人之境般的行径,秦淮舟照单全收,看到她在桌边坐下,才将她刚刚的问题,反问给她,“苏提点都和他说过什么?” “也没说什么,”苏露青单手托腮,笑得不怀好意,“不过是把陈御史和栾司马扯上了一点关系,你呢?又往我头上泼了什么脏水?” 暗室里,有人呼吸重了重,似是叹出一口气,“……不过是把苏提点说过的话,换个身份又说了一遍。” 当薛铭听说他是因为看到苏露青和陈戬一同去了后花园,心中骇然,这才跟上去一探究竟时,薛铭的脸色顿时就白了。 苏露青见状,笃定道,“看来,你也想到了。” 秦淮舟缓声道,“陈戬之死疑点颇深,邹凯等人拖了一日才让你我看到陈戬的尸身,可见尸身也有问题。还有分司那边,若不是有牵扯,何至于将亲事官派到州府府衙附近,还……” 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似是在考虑应该如何开口。 “还什么?” 听他说话说到一半,苏露青有些烦躁。 秦淮舟接着道,“……昨夜我已将分司那些尸身都查看过一遍,那些人看起来与死士无异,你留下的那个高吉,想来也是一样。如今他是敌是友尚不能完全定论,如果他反咬一口,又不愿暴露背后之人,也许会咬破毒囊自尽。” 苏露青点点头,“是啊,然后呢?” “所有的亲事官,都会有这种后路?” “怎么?秦侯对这条路,感兴趣?” 睫羽颤了颤,在眉眼间落下一片暗影,“不感兴趣。” 今晚天边挂着残月,残月浅浅一弯,月色稀微,只堪堪落在窗棂。 屋内的两人各坐一边,因这话题突然的停顿,屋内静得只能听到呼吸声。 又过了一会儿,苏露青起身准备离开,手刚刚扶到门边,忽听身后再次传来相似的问题,“那你……” 她回身,身影隐在暗色里,“这么好奇呀?” 第58章 第58章 视线在昏暗中与他相对,“等有那条后路的时候,你不就知道了。” 说着,她手上稍一使力,准备打开门。 秦淮舟的话音忽地又从身后传来,“你是乌衣巷的提点乌衣使,又是有策勋的云骑尉,是朝廷命官。” 一般的朝廷命官当然不用干死士的活儿,她大概听出他是在提醒她,她有得是后路,不过…… 她再次回身,语气颇有感慨,“陈戬也是朝廷命官,奉旨巡查如天子亲临,你可看到他的下场了?” 桌边的人顿了一顿,似是在想应该怎么反驳。 她说到这里,忽地想起另一件事,折回来,问秦淮舟,“栾定钦奉旨到绛州大营任行军司马,按例应有掌军籍符伍、号令印信之权,眼下你能从绛州大营调动多少人?” 两个话题跳跃过快,秦淮舟微微有些怔愣。 他将这话在心中又反应一遍,眉头立即跟着皱起,“调动兵马,须有明确指令,否则即使有兵符,也是私调兵马视同谋反的重罪。” 她没有接这句话,而是又问了一个问题,“你用了栾定钦的身份,那栾定钦现在用的,是谁的身份?” 跟着提前堵住秦淮舟可能搪塞的话,“不会是你的,你若能光明正大出现在绛州,怎会借用他人身份做掩饰?” 秦淮舟果然被堵住话头,他垂眸看向别处,半晌才道,“苏提点所问之事,应该与陈戬一案无关吧。” “如何无关?” 苏露青重新坐回桌边,这次没有和他对坐,而是就坐在与他相近的位置上。 声音依然压的极低,时不时关注着外面的动静,“此案从案发到现在,疑点重重。邹凯等人更是动机不纯,与已经叛变的绛州分司联手。他们可以联合周胜对付我,难道就不会再联合别的什么人,对付你……栾定钦?” “你说得不错,这一点,我也在想。” “如今你我同在绛州,眼下查的么,又是同一桩案子,何不暂时摒弃前嫌,剑指一处?” 苏露青说到这里,打量他的反应,接着提起昨夜的事,“分司如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那些人有什么问题,不用我说你也看得出来,我可是诚意十足,连底都透了。你呢?意下如何?” 她难得主动一次,然而秦淮舟并不领情。 语气和缓,拒绝的话却说得干脆,“君子之约,不随机而变,苏提点既然事先说过各凭本事,像方才这样的随意之语,还是不要再提才是。” 结果自然是不欢而散。 隔日苏露青起了个大早,直奔土地祠。 路上遇到薛铭,听到她要继续查看陈戬的尸身,便问了一声,“苏提点可要寻来仵作,一同查验?” “不必,”苏露青想了想,问,“可否劳烦薛参军,把最先发现陈戬的衙差叫来?我有些话要问。” 薛铭点点头,“这自然可以。” 苏露青见他今日穿的又是官服,多问了一声,“府衙今日是有要事商议吗?” “哦,也不是什么大事,”薛铭答,“都是些之前在议的事,苏提点也知道的,有些事并非当场就能拍板定下,总是需要时间多商讨一二。” 苏露青点点头,“不知邹刺史那日议了一整日的事情,可解决了?” “啊……那件事差不多已有定论,多谢苏提点关心,”薛铭看了看天色,拱拱手,“我还要去前面接人,先失陪了。” “薛参军请便。” 薛铭离开后不久,一名叫孙伏的衙差来到土地祠,表示自己就是第一个发现陈戬尸身的人。 “……当时是清早,我告假回家探望老父,经过一片农田的时候,看到一个绿衣服的人躺在田埂上,我连忙过去查看,然后就看到了趴在地上的陈御史。” 苏露青看着面前停放的陈戬尸身,这身官服污泥遍布,的确是在田间摸爬滚打过的模样,接着问,“当时你还看到了什么?” “一身的血,到处都是血,人早没气儿了,我吓得马上回去报信儿,晚上睡觉还做噩梦的!” “地上也有血迹?” “是啊是啊,我估摸着,陈御史可能临死前还挣扎了一会儿,这凶徒实在可恶,下手忒毒!” 孙伏说着话,见苏露青还在查验尸身,犹豫片刻,还是补了一句,“苏提点若能将那凶徒抓捕归案,陈御史泉下有知,应该会很开心吧。” “陈御史到绛州时,经常在府衙之中吗?”苏露青转而问他。 “……也不常在府衙,倒是经常出城,有时候一出就是一天,到晚上都不回来。一开始薛参军还急着派人去寻,后来次数多了,看陈御史不在客院,就知道他肯定又出城去了。” “陈御史不常在城中?” “差不多,陈御史这个人挺奇怪的,不像其他来巡查的御史,总是和州府的官员待在一处议事,他就喜欢往外跑,每次回来,都给自己弄的灰头土脸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哪户农人呢。” 原来如此。 苏露青点点头,“好,我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孙伏得令,退了出去。 没一会儿身后又传来脚步声,她正打算回头去看,便听到秦淮舟的声音跟着响起,“可是有什么新发现?” 她继续忙着手里的事,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带着羊肠手套的手顺着尸体后心衣物的裂口,一层一层将衣服剥离,最外面那件几乎没有什么粘连,轻轻一揭就揭开。 里面越靠近皮肉,裂帛处与伤处粘的越紧,她试探几次之后,大致摸清情况,重新将尸体翻回正面。 想了想,这才对来人开口道,“过来帮忙。” 包裹住尸体的衣服被剥离掉,在能看出本来皮肉的地方,泛着赤紫色,偶尔也能在一些还算完好的皮肤上,看到一些残留的紫色水痕。 秦淮舟下意识又去看尸体的脸,嘴和眼睛都是张开的,像是因突然被刺露出的惊讶,但又不完全像。 不由得多看了两眼,然后接着问道,“可是还有什么发现?” 苏露青这时候才再次往他身上,投去一眼,“想知道?” 她眼中的讥诮实在太过明显,秦淮舟想装作不知都难。 只得轻咳一声,“还请苏提点赐教。” “没什么赐教不赐教的,”苏露青轻哂,“虽说也有些发现,不过,”她话锋一转,笑看向他,“我为何要告诉你?” 眼见对面的人再次沉默下去,她继续绕着尸身检查一圈,心中已有判断。 从土地祠出来,秦淮舟与她并行,缓声说道,“你想借绛州大营的兵马,是担心陈戬一事一旦有了定论,州府的人会立即做出行动,到时无论是对真相还是对送去京中的急递,都很不利。” 是有这么一层关系,她没回应,只看着前方。 “绛州大营与州府牵扯不清,军中查陈戬,更多的是想套取还掌握在陈戬手中的东西,如今这东西或许是在邹凯等人手中,或许是在凶徒手上,但无论是在哪一方,绛州大营都不会站在代表京中的你这边。” 苏露青跟着在心中思忖: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84节 绛州暗流涌动,但无论如何暗涌,终归都是绛州地界上的事,属于自己人提防自己人,而她这个京中派来的,一出现在绛州,就打破了这个平衡。 所以无论明里暗里,她都必然会站在整个绛州的对立面。 秦淮舟这番话,与她之前的猜测相差无几,确认过这一点,她放慢些脚步。 正巧看到薛铭带了几个人往公廨处走,两拨人遥遥打了个照面,薛铭朝着他们这边微微颔首示意一下。 “你说得有理,这里总归是绛州大营管束的地界,本使初来乍到,多有不便之处,不过么——” 说话间,薛铭已经从他们这边经过,两边话音都是寻常音量,两个胥吏的话刚巧也传过来,“……州学学子的文牒的确在府衙之内也存有一份,依着名册上的人来找,应该不会出差错。” 听起来还是在商议修缮州学寝院的事。 苏露青只稍稍分了下神,随即接着刚刚没说完的话,自然的往下说,“陈御史之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隐去,栾司马既也是奉旨来查,何必非要将简单的事,弄得这么复杂呢?” 说到后面,便有些剑拔弩张的意思。 余光里瞥到薛铭转头往这边看来,她只做不知,继续冷笑道,“我要再去陈御史的屋子查看,栾司马若是没有别的吩咐,我就先告辞了。” 秦淮舟不动声色打量一眼不远处的薛铭,仍是昂首阔步朝前走,隐隐有要超过苏露青的架势。 “巧了,我今日正好无事,也打算再看看陈御史的遗物,苏提点若是不介意,不如一同前去?” 两人似乎都在负气,走路的速度很快,带起一阵风。 “薛参军?”胥吏迟迟没见薛铭跟上,回头叫了一声。 薛铭收回目光,“嗯,你们继续。” …… 陈戬的房门前依然有值守的衙差,看到两人过来,正在打呵欠的衙差连忙闭上嘴,站得直了些。 “见过两位府君。” 秦淮舟点了点头,指指里面,“没人进去吧?” “栾司马放心,里面没有人进过。” “行了,我和苏提点有事要谈,你们都下去,走远点儿。” 衙差听到这话,如蒙大赦,立即离开这处地方。 等人都走了,秦淮舟往临近几处院子看去一眼,问苏露青,“苏提点打算先行?” 苏露青也没和他客气,“好啊,劳烦秦侯多在此处周旋。” 说完,她推开临近的院门,走入其中。 三堂西边这几处院子都是客院,平日里用的不多,杂役也疏于打扫,一走进去只觉得灰尘漫天,看院中门窗,也是久违开启的模样。 她没多耽搁,直接往下一处院子走去。 这间屋子就在她所在院子的隔壁,看上去明显方才那两处整洁许多,陈戬单人独院,厢房简单打理过,收拾最细致的还是院中主屋,也就是陈戬真正的居所。 她推门走进去,里面有些空,但仍留了一点无关紧要的东西。 正要细看,忽听院外有响动,听上去有很多人经过,她立即从屋内撤出,赶在那些声音更近之前,回到一开始的屋子。 听到她脚步匆匆,秦淮舟回身看向她,以眼神询问。 苏露青径直走到桌边,“那边的人出来了。” 秦淮舟会意,果然,没过多久先前被遣走的衙差也匆匆回来,随后进来的是薛铭。 “苏提点,栾司马。” 两人听到声音,转头往薛铭那边看。 “后日是花朝节,邹刺史打算请两位府君前去赏玩一番,还请两位府君赏脸同去。” “花朝节?”苏露青笑道,“看来邹刺史也是个风雅之人。” 薛铭:“绛州的花朝节天下闻名,不单有赏花踏青,襄河两岸也都设有船只,行船赏景,岂不快哉。” “是个好去处,”苏露青点点头,“既是邹刺史相邀,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 秦淮舟也道,“也好,整日里在这些事情上打转,也没转出什么名声,不如先散散心。” 薛铭见状,又补充道,“襄河最有名的一段,是在城外襄山一带,花朝时节山花烂漫,隔水相望又另有一番意趣,两位府君若是感兴趣,州府上下可陪同两位府君出城一游,共赏山水之美。” 这话的意思是,花朝节那天除了出城,还一整日都在水上。 水上行船,可动手脚之处颇多,于山中高处设伏,可以控制船一直行在弓弩的射程内。 如此依山傍水,真是适合下手的好地点。 苏露青不动声色打量薛铭,“的确更不错,不知同游者除了薛参军和邹刺史,还有哪些同僚?” “州府属官、胥吏都会同行,苏提点若是觉得同行者太多……” “不多,”苏露青摆摆手,意有所指,“人多热闹。” 定好了花朝节同游的行程,天色也暗下来,薛铭又听从邹凯的吩咐,邀两人共用晚膳。 席间又商谈了些陈戬来绛州以后发生的事,说到一半,邹凯更是将法曹也叫过来,与二人解惑。 因着商谈的事,一顿饭又用到很晚,等各自散去时,也快到了就寝的时辰。 苏露青回房稍作准备,便再次悄然潜进临院。 因要掩人耳目,屋内不好用火烛,只能借着稀微月色,在屋内仔细翻找。 桌案,柜子,原本放在这些地方的东西都被搬进伪装后的客房里,她蹲在桌子下,从一处不起眼的角落摸出一个纸团,借着窗边月色打开纸团,上面是拟到一半的奏疏。 逐字看去,内容与寻常的巡查内容无甚区别,但行文到后面,却似是出现滞涩,措辞接连被勾涂掉,看不清原本写在上面的是什么。 她重新将这份废弃的奏疏团成一团,握在手中。 忽听门外有微弱的声响,应是有人压着步子,小心往这边走来。 不多时,门被人从外面推开,一道颀长身影出现在门口。 来人谨慎的关上门,听了听外面的动静,确认无误,才回身往屋内走去,从最近的一处地方开始查看。 苏露青在窗边直起身,好整以暇看那道身影。 她这边的动静,很快被来人察觉,两人的目光在暗室里相对,彼此谁都没有移开。 秦淮舟往她这边走来几步,“花朝节出游这件事,你怎么看?” 她走到桌边,坐下来,“我还以为你又要问,我在这里发现了什么。” 秦淮舟站在原地没动,“那,你会说吗?” 暗室里,神色都隐在黑暗中,失去月色的映照,一切都看不分明。 苏露青从他的语气里判断他的神色,又将猜测从脑海里挥开,直接略过这个问题,说起之前的事,“出游是个好提议,不过,在绛州游船,似乎是什么鸿门宴呢。” 秦淮舟思量片刻,跟着说道,“绛州大营有水师,日常会在水边操练,船坞里也停泊着艨艟,每过三五日,这些艨艟就会沿着襄河上下巡查,以防这一带的山匪水贼出没。” 苏露青听到这话,作势点点头,“既是如此,有绛州水师在侧,游船出城,似乎也不是什么坏事。” “但花朝节那日,艨艟不会出水。” “你应该不是想和我探讨艨艟究竟会不会出水,”苏露青直接拆穿他,“有什么事,不如直说吧。” “花朝游船,或许是临时起意,我想,关键还在陈戬这里,”秦淮舟说话间也走到桌边,在她对面坐下来,“你是否发现了什么端倪,被他们察觉了?” 苏露青听到这里,轻笑几声,“我当是什么,原来秦侯绕来绕去,重点还是这个。” “那我干脆也挑明了,”她撑着桌沿,往秦淮舟那边倾身,“邹凯他们设下鸿门宴,也许就像当初对付陈戬一样,对付你我。如今能派上用场震慑他们的,唯有那些艨艟,我不为难你,只需你出艨艟,我来出掌舵之人。栾司马有掌印信之权,陈戬之死的真相,如今全系你一身,这艨艟,你是调,还是不调?” 第59章 第59章 这个问题问出,对面的人再次沉默下来。 良久,秦淮舟才再次开口,“……艨艟是水师最为仰仗的杀器,一艘艨艟最多可容纳两千士兵,艨艟一出,遮天蔽日,寻常船艇无可与之匹敌。 若要调用这样一搜艨艟,不可能无声无息,即使其它问题都得以解决,但你觉得,周围突然出现这样一搜庞然大物,游船上的州府官吏,会不明白其中的意思?” “不用调度那么大一艘,”苏露青听着他的语气,猜着有门儿,态度比方才要和缓一些,“能容纳个一二百人,小一些的快艇,就够了。而且小快艇调度起来,不会太过引人注意呀,水师时常要在水上操练,营中将士勤勉,哪怕是花朝节,也不肯松懈,就算邹凯那些人看到了,想来也不会起疑。” 秦淮舟听到这里,半信半疑,“所以,你当真只是想借水师震慑住他们?” 他的视线投过来,眼神里探究意味明显。 苏露青不动声色回避视线,自然的转移话题,“你可知道,土地祠里那具尸身,和邹凯他们说的发现陈戬遇害的死法,对不上?” 见她主动提起这件事,秦淮舟立即说道,“我虽不清楚具体应该如何验看,但只从这具尸体的伤口来判断,刀伤更像是事后造成的。” 苏露青听后若有所思,“说说你的判断。” 秦淮舟回忆着,“我看过的卷宗里面也有类似的描述,如果致命伤真在后心的中刀处,拔出刀以后,伤口会向外翻出,但在陈戬的尸身上,并没有看到这样的情形。” 顿了顿,他又补充,“我问过州府的仵作,他说凶器应该是一把匕首,但我觉得不太像。” 苏露青听到这里,不免有些好奇,“哦?那你觉得,应该是什么?” 她没有马上听到秦淮舟开口,对面的人不知在想什么,她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到一声,像是轻笑,随即才是他的回答,“这么说,苏提点是觉得,我分析的在理?” 她抬眉看去一眼,这个时候还卖什么关子。 随口道,“大理卿断案无数,说的在理些,应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我的判断只有这些,至于能造成这种伤口的凶器,我想或许只是一些分肉的小刀一类的东西。” 和她判断的差不多,现在看到的所谓致命伤并不致命,更像是为了交差,事后添上的,凶器也没有专门去找,又或许当时手边只有这么一件趁手的。 至于真正的致命伤么…… 正想着,听到秦淮舟带着疑惑的语气问道,“既然致命伤是假的,尸身上也没有其它伤口,那他会为何而死?尸身皮肉发紫,可是中毒了?” “不是中毒,”她将刚才发现的那个纸团往前递出,“是伤寒而死。” 纸团被递出来,随着手上不经意的动作,传出一种独特的只有纸张才会发出的声音。 两人在暗室里待了许久,勉强已适应眼前的黑暗,纸团隐约被月色照出一个轮廓,秦淮舟狐疑着接过纸团,指尖不经意与她相碰,迢递来一丝温度。 她的手一触即收,下一刻听到他狐疑着展开纸团,问出一声,“这东西,是在这里发现的?” “嗯,”她点点头,“遗落在桌角,如果不是他们疏漏,没有发现,那就是知道有人会进来查看,故意留在这里,守株待兔的。”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85节 窗边暗了暗,是秦淮舟走到窗边,接着窗边的光亮去看纸团上的内容。 她也起身在屋内又查看一番,没再发现其它东西。 另一边,秦淮舟很快看完奏疏,同她说,“这份奏疏虽然只写了一半就作废,却是奉旨出巡的御史会写的内容,只这么看,并无问题,不会有人因为这些就对巡查御史下手。” “那就是新的奏疏被人看出了问题。” 她在空旷的屋内踱着步,若有所思,“新奏疏至今下落不明,陈戬真正的死因,却被人遮掩着,甚至连住着的屋子都有意改换,难不成,问题出在这间屋子里?” 她在屋内借着月色微弱的光亮细看,秦淮舟见状,也同她一样在各处仔细检查。 忽然,她听到秦淮舟似有所觉得道一声,“这里……?” 她快步走过去,见秦淮舟站在床头的位置,弯腰俯身向下看,也跟着看去。 床头有一块深色,像是被抹掉过,颜色只比其它地方稍深一些。 她探指在深色那块摸了摸,指尖捻了捻,凑在鼻端细嗅一嗅。 依稀闻出一丝淡而又淡的铁锈气息,她看着床头位置,神色一凝。 身侧传来秦淮舟的声音,“这样看起来,致命伤更像在头部。” 她回想之前看到的陈戬尸身,“土地祠里那具,头上干干净净,什么伤都没有。” 这就更有趣了。 她笑出一声,转身向门边走,“看来,花朝节出游,要赌究竟是鸿门宴,还是亡命局了。” “调来艨艟以后,你要找谁掌舵?高吉么?” 她听着身后的问话,并没有回头,“你觉得不妥?” “如今看来,花朝节时各方人马都会出现,高吉毕竟是分司的亲事官,畏于淫威才事事照办,这么重要的时刻,交给一个底细不明的人,我以为不妥。” “你也说了,各方人马都在,与其一个一个猜,不如痛快些,都试试底细。” “你……” 他只说了一个字,她迟迟没等到后话,转身看向他,“怎么?” “没什么,花朝节在即,要早做准备。” …… 二月十二,花朝节。 从早上开始,绛州城就沉浸在一片欢歌笑语中。 薛铭差人来请他们出发。 衙差牵出两匹马,另一边还单独赶了两辆犊车。 “这一路出城,骑马看到的风光更多,坐车更稳妥,两位府君可以随意选择。” 秦淮舟率先朝马匹走去,“正好,我这几日在屋子里也待腻了,正好骑马活动活动筋骨。” 苏露青也朝马那边走,拉住缰绳时,那匹马不知何故挣了一下,力道有些大,猝不及防扯了下她的胳膊。 她伤还没好,突然的使力似有些牵动伤口,她压下不适,面色如常控住那匹马。 “呀!苏提点可有事?” 薛铭见状,连忙小跑过来,又呵斥牵马的马夫,“怎么牵的马?惊到府君,拿你是问!” 马夫垂头等待责罚。 苏露青牵住缰绳,利落的上马,道,“无妨,今日本就是出城散心,这等小事不足挂齿。” 薛铭又连着道过罪,见她没露出什么端倪,跟着不动声色朝两边看一眼,悄然使了个眼色。 他这点小动作并没有瞒过苏露青的眼睛,她只作不知,跟随者引路的衙差,一路出城去。 到了城外,邹凯从犊车里下来,亲自引着他们登船。 停靠在岸边的船艇上下三层,顺着前甲板走进去,里面装潢华美。 第一层整层都是宴厅,只在中间用隔扇隔出不同的分区,二层三层都是客舱。 苏露青二人被引到最上层,安排给两人的客舱一头一尾,像是知道两人立场不同,专门给足了诚意。 这会儿还不是开宴的时候,众人被安排进各自的客舱,稍作歇息,同时游览沿河风光。 苏露青的客舱在船尾,隔壁是邹凯的客舱,邹凯从上船开始就精神不佳,说是骑马来的路上太过颠簸,需得好好歇歇,*进入客舱以后就有衙差来送了一盏安神汤,他喝过就歇下了。 楼船这会儿缓缓驶出,从窗子向外望,岸边景色缓缓向后推移,河面上吹来阵阵风,春风虽暖,仍带着些春寒料峭。 岸边临着襄山,绛州的山与长安相似,起伏连贯,绿意笼罩山间,点缀的山花烂漫。 她目力好,从这面看山,大致推测出一些适合埋伏弓弩的位置。 也注意到,无论楼船在水面上如何行驶,都巧妙的控制在一个范围内。 心中暗忖:州府的官兵未必会有这么多兵力,若想将楼船的行迹完全掌握在内,恐怕还会动用绛州大营的兵力。 的确如秦淮舟所说,绛州势力暗流汹涌,然而一旦对上她这个明确属于长安的实力,就会暂时摒弃前嫌,勠力同心。 要想将这几股实力全部逼出水面,还需要再走一步险棋。 她查看过周围情形,关上窗子,简单查看一番伤势。 这几日都不曾休息好,伤处虽经过妥善处理,恢复的却慢,加上刚刚被惊马拉扯一回,还没长好的伤口隐隐又有开裂的迹象。 简单处理完毕,就听到外面有人敲门,“笃笃笃”三声,薛铭的声音跟着响起,“苏提点,底下都准备好了,还请苏提点到甲板一观。” 楼船甲板开阔,从甲板往前面看,视线里是天水一线。 这时候晴空万里,阳光照在水面,便是一片浮光跃金。 楼船航速均匀,风从四面涌来,站在这里看着眼前开阔景象,人也被催出一些豪气干云来。 甲板上的官员正频频对着周围景象感叹称赞,不知是谁率先呼出一声,“看那边!那里可是绛州水师的艨艟?” 迎着日光看出去,水面尽头,一艘高大艨艟隐约浮现,阳光为艨艟周身镀上一层金边,虽然离着还远,但那种肃杀骇然之气,还是瞬间袭上每个人的心头。 “今日应该不是水师出巡的日子啊?”薛铭奇道。 苏露青听到这话,问了一声,“绛州水师出巡,每月都有固定的日子么?” “正是,艨艟需要打理维护,出巡以后总会留出足够的时间来检修,以防下次出巡遇到不测,”薛铭回话的时候,仍在时不时打量那艘艨艟,“想来水师今日还有些其它安排,才会突然放一艘艨艟下水吧。” 楼船继续前行,前面那艘艨艟却好像在迎着他们行来,但又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护航,也像监视。 “栾司马,”薛铭找到秦淮舟,小心翼翼的问,“敢问栾司马可曾接到绛州大营的什么命令?我看水师派来的那艘艨艟像是奔着楼船这边来的,不知……可是有什么紧急要务?” “是吗?” 秦淮舟作势观察一番,“我倒是没有接到什么军令,可能就是水师在训练士兵吧,薛参军要是实在担心,不妨就让人把船开远点,两边别碰着就是。” 听到这个回答,薛铭像是松了口气,“原来如此,栾司马见谅,近日棘手之事太多,州府唯恐哪里处理不当,影响了绛州大营的军务,既然只是日常训练,我等也就放心了。” 甲板上风大,众人看过眼前的开阔风光,就陆续回到宴厅。 邹凯先照例说了些寒暄之语,然后他朝乐池那边拍了两下掌,几名乐师得到提示,开始奏响乐曲,又从后面绕出些舞姬,在宴厅中央翩翩起舞。 随着舞乐的开启,庖厨舱那边也陆续往宴厅送来美酒佳肴。 酒过三巡,气氛逐渐热络,席间众人明显都放开不少,第一批舞姬献过舞,自然的走到席间为众人添酒,有些顺势就被留下,余下的退回后面,继续去准备接上第二支舞。 绛州长史在邹凯的示意下,举杯走到秦淮舟那侧。 敬完一杯酒,便指着舞姬们问,“这些舞姬都是绛州城内最好的,不光舞艺出众,侍奉起人来也个个都是可人儿,不知这些人里面,栾司马可有属意的?” 秦淮舟不着痕迹往苏露青那边瞥去一眼,后者视若无睹,只安然坐在席间,夹菜品酒,十分惬意。 看上去倒真像是应邀出游,毫无身处鸿门宴的危机感。 他在心中深吸一口气,面上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我看跳舞来来回回都是一个样子,栾某粗人一个,看不出好坏,不过么,席间要是有能切磋一二的,那才算痛快。” 长史不死心,又试探了几回,但都无果,便不再坚持,随便又说了几句客套话,便回到自己的位置。 然后朝着邹凯那边,几不可查的摇摇头。 宴厅众人各怀心思,吃酒笑谈间,天色渐渐就暗下来。 苏露青离开宴厅,顺着船尾楼梯准备上楼回自己的客舱,没走几步,忽听身后传来薛铭的声音,“苏提点。” 她顿住步子,回身,点头示意一下,“薛参军。” “方才在宴厅就觉得苏提点似乎有心事,今日花朝佳节,本是请苏提点出来散心的,不知苏提点在为何事劳神?” 说话间,邹凯也在长史的搀扶下,往这边走来,看到他们,停下跟着问了一声。 “此间不是说话之处,不如先去临风轩小坐?” 邹凯指着与宴厅相邻的一处小厅,“今日请来的乐师也都是绛州教坊中数得上名号的乐人,苏提点不妨借着乐音说出心事,我等不才,或许可以帮着解决一二。” “既是如此,那便请吧。” 苏露青点头应过,与邹凯等人一同去了临风轩。 临风轩与宴厅相隔不远,那边的声音时不时会传到这边,中间以屏风相隔,既封闭,又不显逼仄,的确是商谈事情的绝佳地点。 有人送来几盏茶,茗茶清香扑鼻,既能醒酒,又沁人心脾。 苏露青端起茶盏喝过一口,打量一番周围,开门见山,“说来也不是什么难以启齿的,只是近日一直在查陈御史的事,深觉其中有些蹊跷,如今还有一事不明,想请邹刺史与各位同僚解惑。” 听到她说起陈戬,邹凯等人互相对视一眼,问,“不知苏提点想问什么?” “州府的仵作,可有验错过的时候?” “这……”薛铭道,“苏提点可是发现了什么不对?” “仵作曾说,陈御史是被凶徒用匕首刺中后心,一刀致命,我觉得不像。” “苏提点慎言,陈御史尸身上的情形,大家都看到了,如果不是一刀致命,那刀伤又该如何解释?” “所以我才想问,仵作是否验尸不精,有所疏漏。” 薛铭略微沉下脸来,“这么说,苏提点有其它看法?” 苏露青:“若只看尸身,后心伤口切口整齐,不像生前被刺所致,只能是有人故意在其死后插刀,假作刀伤致命。我后来又仔细看过一遍,尸身遍布紫赤色,手微张,不曾握拳,这是伤寒而死才会有的样子。所以我推测,此人的刀伤只是一层伪装,身上的官服也是死后才被人穿上的,衣服上虽也染了血迹,但看痕迹不是喷出,而是一层一层渗出,种种迹象都表明,这是有人将死尸伪造成中刀而亡。” 邹凯几人听后,久久不语。 外面的乐声传进来,声音激昂,间或夹杂着趁酒兴高歌的声音,外间的吵闹将轩内衬得更加安静。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86节 终于,薛铭率先开口问道,“不知苏提点这番发现,可有与栾司马说过?” 苏露青摇摇头,“还不曾。” 顿了顿,又补充道,“如果仵作验尸的结果没有错,如今复验,结果却与初验对不上,我想,或许还有另一种可能。” “不知苏提点指的是……?” “现在看到的尸身,并不是陈御史的。” 邹凯等人又是一阵沉默。 良久,邹凯才终于开口,“此事……过于匪夷所思,陈御史的尸身怎会有假,恐怕若想真相大白,还得再验一次。” 他抬头看向苏露青,“苏提点所说之事,本府记下了,此事干系重大,不可有失,等明日回城,本府就立刻派人重新核查,到时一定会给苏提点一个交代。” 苏露青点点头,“有劳邹刺史。” 起身时,忽觉手脚发软,她不受控制的又坐了回去。 眼前随即开始发花,渐渐从四周往视线中间晕出黑幕。 这种熟悉的感觉,只能是迷药所致。 耳边蜂鸣阵阵,薛铭的声音这时候落在耳中,显得有些扭曲, “……时间越久,对我们约不利,她孤身来绛州,凡事还不是由着我们解释,……只有如此,一不做二不休!” 她感觉到自己被人捆起,耳边传来风声,身体跟着拍击在水面,因惯性激起一片疼痛,随即,她感觉到自己陷入一片冰冷水中。 她沉在水中时,立即咬破事先藏在口中的解药,同时扯出藏在衣摆处的薄刃,割开绳索,循着记忆中的方向游去—— 果然如她所料,陈戬的尸身有问题,邹凯在掩盖这个秘密。 如今她打破了这个秘密,所以邹凯要灭口。 那艘艨艟并没有如她安排的那样,始终驶在楼船附近,它在黄昏时遍调转船头,回去了。 被她安排在艨艟上的是高吉,高吉阳奉阴违,可见绛州大营与分司还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所以,今晚算是绛州府衙与绛州大营联手,共同守护这个秘密。 而她以一己之身,炸开这层窗纸。 今夜之后,无论是死是活,她在绛州都彻底孤立无援。 也,正合她意。 但是身后隐约又响起一道落水声,随即是一阵箭弩射向水中的声音。 她来不及去思考又发生了什么变故,只依稀看到眼前似是扎下几只箭簇。 堪堪甩开紧缚在身上的绳索,斜地里就又伸来一只手,紧紧拉住她,往相反的方向,奋力的游。 第60章 第60章 夜晚河面周遭都陷入黑暗。 这一带岸边少有人烟,山间也同样被夜幕笼罩,四周零星的灯火融进夜幕,仿佛几颗星子,水面上只有一船灯火勉强照亮四周。 “栾定钦也跳下去了,他和绛州大营关系紧密,如果事后绛州大营管咱们要人……” 后舱附近,邹凯、薛铭并着长史几人聚在一处。 听到长史说完这话,薛铭看他一眼,忽然问,“栾司马怎么会跳下去呢?栾司马不是正在客舱歇息么?” 长史自觉失言,退后一步,低头应承,“是,方才吃多了酒,有些眼花,连水面上跃过的一条大鱼都看错了。” 楼船这时候并未再向前,只停在宽大河面上,船身随着水波微微起伏。 薛铭扶着一侧船舷,顺着船舷向水面上看。 除开最近一圈能辨出水纹,其它地方都是一片浓郁的黑,之前射落的箭簇无声无息融进水底,虽能隐约看出泛起的深色,却也无法确定那深色到底代表什么。 邹凯向弓弩手比了个手势,弓弩手听令退回舱内。 然后他看着薛铭,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长安那边倒是好交代,但绛州大营这边,这些日子他们本就一直插手陈戬的事,现在他们派来的人又跳了河,这事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啊。” “你说得对,”薛铭看似认同邹凯的话,但忽然转头,向着暗处道,“方才下水的那批人,还没上来么?” 暗处的衙差上前回禀,“水下太黑,目标又分散,一时之间还不能立即确认。” “不等了,叫弓弩手射出火器。” “这不妥吧,”邹凯想要制止,“火器动静太大,万一惊动了宴厅那边的人……更何况白日里那艘艨艟或许并未走远,现在放出火器,岂不是会把那艨艟也给引来?” “你不用管,我心中有数。”薛铭朝着那边的衙差一摆手,示意他立即照办。 火器很快也向着之前射出箭弩的区域射出,弄出的动静很大,水面上很快涌起火光一片。 “下水的人还没有回来,这样会不会误伤?”邹凯又问。 薛铭瞪他一眼,“事情做到这个份儿上,你这个刺史,怎么突然畏手畏脚起来了?成大事不拘小节,有人想要找死,我就成全他,总比事后夜长梦多要好。” 邹凯张了张口,最终什么也没再劝阻,只摆摆手,“也罢,我去前面看看。” 然而邹凯刚走出几步,忽地又折回来,面上带出忧色,“她毕竟是乌衣巷那边的人,听说又深得帝后重用,如今把她除掉,长安那边会不会……” 薛铭不得不耐着性子先问他一遍,“你知不知道‘四知’?” 突然被考校学问,邹凯整了整神色,下意识接道,“……王密为昌邑令后,夜怀十金答谢杨震,说,无人能知;杨震则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何谓无知。” “这不就结了,”薛铭直截了当,“这件事止于你我这个范围内,只要我们不说,难不成你觉得天地会像天星谶那样,替她往长安送信儿?” 话说到这里,邹凯知道多说无益,只叹了口气,往宴厅那边去了。 一进宴厅,果然被同僚围住,问,“邹刺史,船外可是发生什么事了?方才我等看到外面起了火光,但却并未听到喊杀声……?” “无事,”邹凯按着实现对好的回答,“水里有大鱼,想要撞船,被赶跑了。” 其他人听完,满脸恍然,“喔……这襄河时常就会有些怪鱼,听说去年就有一条船被怪鱼给顶翻了,赶跑了好,赶跑了就好啊!” …… “……这襄河时常就会跑来些怪鱼,专爱顶过往船只,好在这一带离岸边都不算远,碰到怪鱼了,大家就都拼命往岸边划。不过也有运气不好的,去年就有一艘船,还是艘楼船呢,也像你们这样,在这一带让怪鱼给撞翻了,不过那艘船上的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下,实在可惜啊……” 岸边一处小院里,院中燃着篝火,一对夫妻正在火边忙忙碌碌着烘烤湿透的衣服。 火边还搭着个炉子,一个郎中模样的人守在炉子边,时不时也回过身来,在几人说话的间隙,开口补充些襄河一带的怪事见闻。 秦淮舟坐在篝火边烤火,听完这些话,朝着几人拱手道谢,“多亏几位恩人搭救,否则,今夜我与……内子,恐怕还不知要在河里漂上多久。” 旁边的夫妻俩对这番道谢多少有些局促,女人拐了身边男人一下,男人连忙清了清嗓子,说,“嗐,这有啥谢不谢的,看见人落难,咱就帮着搭把手呗!就是可惜了郎君那一船货,估计早都不知道沉到什么地方去了——” “听听你这说的什么话,人活着,不比什么都强?” 女人恨铁不成钢的瞪一眼不会说话的男人,重新对秦淮舟笑道,“方才听裴郎君说,家中是做生意的,有句话不是说,什么散去还能来,裴郎君是有大造化的人,现在脱险了,后边肯定就有大生意主动找上门了!” 秦淮舟再次道过一声谢。 屋门忽然在这时候打开。 里面的人快步走到秦淮舟这边,急声说,“屋里那小娘子很抗拒人,我替她换不了衣服,还是裴郎君你亲自来吧,她熟悉你的气息,想来不会抗拒你靠近她。” 秦淮舟听到这话,身子僵了一下。 随即起身,往屋内走。 这处院子是姓骆的夫妇的,郎君叫骆泉,是一名郎中,娘子不知姓氏,院中那对夫妻是以名来称呼她,唤她“妍娘子”。 安顿苏露青的屋子,是临时收拾出来的厢房,平时堆放的是杂物,也有些晾晒好暂时收进来的药材。 他推门走进来,先闻到的是经年累月积聚在这里的药材香。 屋里只点了一盏灯,灯火微弱,照亮床榻那边。 他放缓步子走过去,看到蜷缩在角落的人,平时总带着强势的模样,这时候却好像在拼命把自己缩小,脸色因落水而显得近乎苍白,衬得眉毛睫羽都愈发的黑。 看到这里,他眉间不禁微微皱起。 当时在水中,她把他当成邹凯那些人派出的追兵,如果不是他反应快,恐怕在水里的时候就命丧她手。 后来两人不慎遇见几条怪鱼,被那怪鱼顶撞的更加远离岸边,幸亏被下网捕鱼的丁家夫妇救下,这才搭上渔船,回到岸边。 她之前本来就受过极重的伤,在楼船里又不知拿自己犯了什么险,经历这么一番波折,刚救到船上不久就陷入昏迷。 原想着那位妍娘子略懂些医术,可以在帮她处理伤势的同时换下一身湿衣服,现在看来,这事只能由他来做了。 妍娘子方才说,她抗拒别人靠近。 他尝试着伸手碰了下她的肩,果然,下一刻她就躲开,然后更紧的贴近角落,把自己尽可能的缩起来。 明明意识不清,力气却大。 他几次试探下来,竟近不得她身一点。 是防备至极的姿态。 但也不能一直任由她穿着这一身湿衣服缩在同样冰凉的墙角,秦淮舟挽起袖子,深吸一口气。 轻声对她道一声,“……得罪。” …… 混沌中总像是被拽进一个又一个旋涡,无论如何挣脱,都被旋涡紧紧困住。 终于,周遭束缚松开,苏露青也得以睁开眼睛,看到眼前照过来的一缕阳光。 这是个陌生的地方,不是楼船客舱,也不是混沌之前记忆里的冰冷河水,和那几条不知什么来头的怪鱼。 她稍作分析,猜测自己应该是被人搭救了。 待灵台更清明些,她看到眼前是一方屋顶,屋子的年头大概有些长,墙体斑驳得厉害。 左侧是窗扇,阳光从这里照进来,她顺着光的方向转头,看到支颌在桌边小憩的人。 秦淮舟换了一身粗布衣服,应该是向这屋子的主人借的,平时看惯了他穿官服,穿精美的常服,乍一看到这幅打扮,倒也让人眼前一亮,有一种别样的风采。 像偶然生于杂木间的修竹,缀着清晨凝结的露,有天然的清俊。 她掀开被子,慢慢坐起来。 屋子里这张床榻同样是年头长了,她一动,床板就会发出些吱吱呀呀的响声。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87节 这声音才一起,桌边小憩的人就醒了。 她对上他几乎是立刻投过来的视线,确认他目光清明,能听得清她说话以后,立时就道,“你怎么也在这里?” 听上去不像不解,倒像是质问。 两人都是刚刚醒来,声音多少都带上些晨起独有的黯哑。 秦淮舟坐正身子,“你可还记得之前发生过什么?” 问的虽然委婉,但她知道,他问的是楼船上变故的原因。 她坐起时,只觉身上到处都泛着隐隐的疼,眉头毫不遮掩的皱起。 一半因为身上疼痛的反应,另一半来自于眼前这个打乱她设想的人。 “这个时辰,楼船应该要回城了,你这个栾司马,本应该歇在楼船客舱里,随楼船回城。如今你却在这里,以后无论是绛州州府,还是绛州大营,都会对栾定钦这个名字如临大敌。” 她说完这些,缓了口气,再次问,“你那边,又发生了什么?” 栾定钦代表的是绛州大营势力,无论如何,州府的人不会对他轻易出手。 楼船的鸿门宴只是摆给她的,她想不出还有什么理由,能让州府拼着得罪绛州大营那边,也要将他也弄下船。 桌边的人听到她的问话,别开目光,再开口时,说的却是,“当时你被绑着,你和他们起冲突了?” 没等她回答,跟着又听他说,“骆郎中替你把过脉,他虽没有明说,但我猜想,你应该是中过迷药。州府那些人给你下药,又将你绑住扔进河里,明显是在灭口,你若当真与他们起了冲突,应该清楚后果,你所作的万全准备,难道就是提前吃下解药?” 这话里的意思听着比她方才质问的更甚,苏露青揉揉额角,从心里泄出一口气。 从前怎么没觉得试探起人来这么费力,听他所答非所问这么半天,头晕。 是真的头晕,坐着也觉得身上发飘。 她不得不先放弃从秦淮舟的神色里找出蛛丝马迹,单手支在前额,稳住自己的神思。 秦淮舟的声音又在这个时候往耳边钻,语气硬邦邦的,“你伤重未愈,又落水,昨夜一直在发热。” 难怪。 她重新直起身子。 秦淮舟还在对她说些有的没的, “……为免出差错,每种迷药都有最对症的解药,其它解药虽然能起些效果,但最先恢复的,往往都是神智。” “即使你有万全之策,你如何能保证,服下解药,就能立即恢复气力,挣脱开绳索? “万一你动作不便,没撑住那口气,昨夜的襄河,就是你的葬身之处!” 她终于抓住最后这次停顿,转头往他那边看。 “第一,乌衣巷的解药种类很多,每一种都有奇效,不存在万一。” “第二,如果不是你突然出现,让我偏离方向,我早已到事先安排好的去处了。” “第三——” 她说到这里,再次揉了揉额角。 真头疼啊。 “……原以为,你能利用栾定钦的身份,在州府站住脚,无论如何,你也会继续追查陈戬之死。到时候你在明,我在暗,两边联手,早日交差,但你却成了无所依仗的商户裴砚——” 在床榻上说话总觉得丢了气势,她干脆起身下地,利落的坐到桌边,与他面对面,道, “我真是想不明白,秦侯号称明察秋毫,素来沉稳如山岳,在京中坐镇大理寺,公证判处过那么多案子,如今怎会连这点道理都理不清了?” 之前两人一个坐在桌边,一个坐在床榻上,对视时隔着一段距离,两端的人也算镇定自若; 如今隔着一张小小的桌案,当她的目光直直看过去时,她忽地注意到,他颤动的睫羽如蝶翅不断扇动,颤动的频率比平日里更高,原本相对的视线偏移开,总像是多了些闪躲的意味。 连耳垂都跟着红了。 半晌,颈上凸出的喉结上下滑动几下,他清了清嗓子,视线仍回避着她的,声音也仍带着如初醒般的哑。 “炭火熄了,凉,你还有些发热,既是醒了,就把外衣也添上。” 经他提醒,她也隐约觉得身上有些冷,顺着指引拿起外袍。 她新换上的衣物同样也是粗布,但衣裳整洁,针脚绵密,一针一线都预示着主人缝制衣服时的精心仔细。 “伤药都换过了,你……不必再换。” 院中的人大概是听到了屋子里的动静,妍娘子敲了敲门,送了水进来。 自然也岔开了之前两人在屋内谈论的话题。 “阿昭娘子可还觉得哪里不适?昨夜你夫君喂你吃过药,不过这伤寒染上就不易好,这几日你还是得继续吃药,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和我提。哦,还有你之前换下的衣服,我都晾在外面了,等干了就能换上。” “多谢妍娘子。”苏露青自然的切换到“阿昭”的身份上。 妍娘子离开后,她回看向秦淮舟,想到妍娘子之前说的秦淮舟给她喂药的事,朝他点头示意一下,“药的事,多谢你。” “……举手之劳。” 这一整日,苏露青就在这处小院休养。 小院坐落在城外,周围临着农田,听妍娘子说,他们是后搬来此的,骆泉是松鹤堂的郎中,但比起在医馆坐诊,骆泉更喜欢配制药丸。 为此,松鹤堂专门分了一块田给他,让他种些药材。 更多的时候,骆泉会进襄山找寻药材,采回药材以后,夫妻两人就会抓紧将这些药材分门别类,或是晾晒,或是切捣,每日都围着这些药材忙忙碌碌。 苏露青听着松鹤堂这个名字,回想从长安来绛州的这一路,似乎时常能看到松鹤堂这个名字。 “……不错,松鹤堂在绛州一带开了多家分号,这几年医馆之中有一种药十分灵验,几乎是药到病除,不过药钱也高,寻常人家吃不起这种药,只好退而求其次。” 妍娘子对松鹤堂的事如数家珍,“我夫君也在其中跟许多名医一起研制过这种药,后来他根据药理又独自苦心钻研一番,研制出了一种药效虽不如那药来得快,却也不遑多让的。诶,正好家中还存着一瓶,我去拿来,你们看看。” 妍娘子很快就从屋内拿出一只药瓶,递给苏露青,“昨晚看阿昭娘子发热很严重,我还想着要拿这个给你吃一颗,但骆郎说,寻常伤寒用不上这药,还是给你熬了又浓又苦的药汤。” 药瓶看上去只是寻常药瓶,但当拔掉瓶塞,里面的药味儿钻出来,苏露青拿在手中嗅闻的动作忽地一顿。 她面上不动声色,只对妍娘子说,“闻起来似乎与寻常药丸差不多,没想到功效竟有这般神奇,裴郎——” 药瓶自然的送到秦淮舟鼻端,她神态亲昵,眼中满是对药丸的惊奇,“你不是常说想要再做些药材生意吗,你来闻闻这个?” 两人坐着的距离本就不远,她有意靠过去,胳膊碰到他的,触碰时不知是不是错觉,总觉得他手臂上的肌肉瞬间紧绷起来,像是很不习惯她忽然的不经意的碰触。 心中不免狐疑,之前两人在开明坊,更亲密的姿态都装得,今日只面对一个出手相助过他们的女子,他怎会有这么大的反应? 这样想着,更近的靠向他,趁着妍娘子不注意,她作势等着他去细闻药瓶中的药丸气息,实则凑近他耳边,低声提醒,又格外强调道,“裴郎,稳住,别露馅。” …… 当晚,秦淮舟回房时,带回了骆泉替她熬的汤药。 苏露青在清醒状态下喝到了浓稠苦药的味道,只喝过一口就放下药碗,压了压浓重的苦意,她才说道,“白日里那药丸,你可闻出什么了?” “嗯。”秦淮舟应过一声,但没说下文,目光始终落在她只喝了一口就没再动过的药碗上。 她见状,干脆把药碗推过去。 不管他什么用意,只管给他看个够。 哪知对面的人却忽然端起药碗,拿起里面的药匙,盛起一匙后,自然的递向她。 触及到她略带狐疑的目光,垂下眼眸看了看药碗,又看了看她,“……张嘴。” 敢情是他会错了意,以为她的意思是让他……? 苏露青忽地从他手上夺回药碗,屏气喝尽,重新说回刚刚的话题,“那药丸,你可闻出来了?” 终于看到秦淮舟点点头,“与何璞案中涉及到的药,气味相似。” 苏露青回想着白日闻到的药味,“骆泉是松鹤堂的郎中,松鹤堂又研制出这种药,说不定这就是何胥吃过的那种‘灵药’。” 秦淮舟点点头,“松鹤堂有几位坐诊的名医,时常受州学的医学博士相邀,进州学讲学,这样的事在各地都屡见不鲜,陈戬作为奉旨到绛州巡查的监察御史,想来也会到州学去巡视一番,在其中了解些州学讲师,也是常事。” “不错,陈戬生前曾与相王府长史赵午有些往来,但在陈戬死后,赵午也不见了。” 她说到这里,看住秦淮舟的眼睛,从他眼中看出对此事的茫然。 然后才接着道,“有线索称,赵午最后出现过的地方,就是松鹤堂。” “绛州的探事司,不是早都叛变了?” 对于秦淮舟诧异的反应,她很是满意。 隔着这方小桌,她向前倾身,拉近与他之间的距离,“我早就说过,探事司探查天下事,区区一个分司叛变,如何能撼动乌衣巷?反倒是你,堂堂大理寺卿,怎会被眼前这么一点小事就迷惑住,判断不清了?” 提起楼船夜事,她仍有些耿耿于怀,“这个赵午,与陈戬之死大有关系,你若还在州府,以栾司马的身份行事,查一个人再方便不过,更何况,查他,于你而言,不也是查襄王?” 她正叹着气,对面的人已经在她的叹息中开口,“留在州府固然是条捷径,不过——” 说到这里,目光缓缓朝她投来。 然后就见他学着她的样子,也叹出一口气,“……也没什么。” 第61章 第61章 他这话听起来,总像是另有它意。 她对上秦淮舟的目光,然而视线才刚刚对上,他就状似不经意的避开。 人仍是端正的在桌边坐着,仿佛这里不是寻常杂屋,而是他在大理寺的那间书房。 半晌,他似是理好了思绪,开口说道,“既然查到了相王府的长史,我想,就算我如今还在绛州州府,从如今的情形来判断,邹凯他们还是会对此人闭口不言。”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过来,神色里是一贯的从容,“与其被他们蒙蔽,不如抛开这层遮掩,从松鹤堂查起。” 松鹤堂在绛州各地开设分号,统归绛州夏家管理,夏氏在绛州一带也颇具影响力,是众商之首,与州府市令关系匪浅。 想到这一层,她道,“既是如此,州府前段时间请这些商户为州学捐钱,夏家却不见动静,其中定是有些文章。” 秦淮舟也点点头,“夏家就在绛州城中,对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想已了如指掌,如果这时候去城内的松鹤堂,会让他们有所察觉,所以……” 两人对视一眼,彼此了然。 “不妨退而求其次,到襄阴去。” ……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88节 花朝节出城游船回来之后的这几日,绛州州府比之前又忙碌了许多。 三堂西边的几处客院被杂役们上上下下打扫一遍,客房里的东西被按类别收拾出来,摆放在院中,衙差来请示过后,到书房里引了邹凯来看。 邹凯看着铺在大长条案上的东西,问薛铭,“东西都在这里了?” 薛铭捡起一本小小书册,往掌心里拍了拍,“都在这里了,客房里连地缝都扫了又扫,再没有什么东西能遗漏了。” 案上的东西都是些寻常衣物等等,邹凯没看到想看到的东西,目光落在薛铭手里的册子上,指着那册子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哦,你说这个啊,”薛铭随手把册子往邹凯那边一扔,“多少也能算个好东西,是栾定钦从京里带出来的邸报。” 听到是栾定钦的东西,邹凯面上又带出忧虑,“他的事,真的只用和绛州大营知会一声,不用详秉吗?” 薛铭嗤笑出声,“楼船那夜,州府官员可都看到了,河里有怪鱼,官兵为保楼船安全,放火放箭驱赶掉怪鱼,过程中苏提点被怪鱼撞下楼船,不知所踪;栾司马出于道义,跳船相救,却也被怪鱼顶走,同样失踪多日。” 说话间,他又绕着长条案走了一圈,面上不无惋惜,“绛州府衙自那夜开始调集人手沿途搜寻两位府君踪迹,却只发现一些衣衫残料,恐怕两位府君都在与怪鱼的搏斗中葬身鱼腹,尸骨无存。事发时太过突然,州府上下无不扼腕,连邹刺史你都在搭救途中被怪鱼所伤,侥幸抢回一条命,这是天灾,人力如何挽救?” 邹凯下意识往自己的手臂上看去一眼,但依然很不放心,“说是这么说,但已经三日了,就算人在河里泡到发白,总也得有浮起来的时候,我们派去那么多人沿途搜寻,到现在连根头发都没找到,这人能去哪儿呢?” “河里没有人,沿岸可有得是人,别忘了,绛州往下就是襄阴县,”薛铭再次随手翻翻案上那些东西,“我看襄阴这地方,恐怕要翻出浪来啊。” 说话间,有衙差前来报信,“邹刺史,薛参军,夏家来人了。” 薛铭背着手,抛给邹凯一个了然的眼神,“你看,我说什么来着?” 夏家来的是家主夏之翰,原本正在花厅里喝茶等候,见到邹凯和薛铭,夏之翰连忙从座上起身,恭恭敬敬向两人行了一礼。 薛铭摆摆手,“什么风把夏家主亲自刮来了?快坐吧,不用拘礼。” “为府君办差,是我们这些商贾毕生所求的荣幸之事,先前府君交代的差事,夏某查到了,不放心底下人来报信儿,立即赶来相秉。” 薛铭与邹凯对一对眼神,转头看向夏之翰,“这么巧?还真被你给遇上了?” “是松鹤堂内的一位郎中,”夏之翰恭恭敬敬回禀,“他与夫人偶然救下一对夫妻,听描述,很像府君在搜查的人,夏某担心打草惊蛇,一听说此事,就立即前来禀告。” “好!”薛铭大笑几声,“事情若定,夏家主当立头功!” …… 休养了几日,苏露青自觉可以上路。 妍娘子还是有些不放心,送他们离开时,悄悄塞给她一只小纸包,悄声说道,“这里面装着两颗三清丹,就是我夫君研制出来的那种灵药,你带上它,若是觉得哪里不舒服,不妨就吃一颗,比寻常汤药恢复的快多了。” 苏露青收下小纸包,对妍娘子道了声谢。 趁着秦淮舟还在和骆泉寒暄道别的时候,她假作好奇,多问了妍娘子一声,“妍娘子,这药……当真那么神吗?” “这还能有假?” 妍娘子往骆泉那边投去一眼,目光里满是对夫君的崇拜,“夫君他一直以悬壶济世为己任,从前一文不名时,我便看中了他,哪怕家中不同意,我还是执意要和他在一起。这些年日子虽过得清苦,他却从来没想过放弃钻研,这三清丹他从前几年就一直在钻研,功夫不负有心人,终于还是被他研制成功,这两年应该也救治了不少病重之人了。” 她将这些话在心中又思量一番,口中称道,“骆郎中大义,此番我夫妻二人多蒙妍娘子与骆郎中搭救,留在这里休养几日已经是天大的恩情,如今又得妍娘子赠予三清丹,阿昭无以为报,只能日后多多求神拜佛,为妍娘子与骆郎中祈求平安。” 妍娘子笑道,“阿昭娘子快别这么说,夫君常说,悬壶问诊本就是举手之劳,若是可以,他宁愿药石蒙尘,只求天下人都不再有病痛。” 几人又说了几句话,便相互告辞。 苏露青坐进前往襄阴县的马车里,等看到秦淮舟也上车来,马车在官道上辘辘前行,才低声感慨道,“原以为遭遇变故以后就要寸步难行了,没想到裴郎如此神通,还能租一辆马车。” 听完她的话,秦淮舟并没有顺势谦虚的解释什么,而是同样低声反问她,“怎么?阿昭算差一招后手,就不再着手准备了?” 她旧事重提,“那后手是被谁毁的?” 身侧的人轻咳一声,悄然略过这句问话,转而另起一个话题,“方才见妍娘子似是单独给你一样东西?” 她往旁边的车壁上靠去,好整以暇看他,“怎么?你对这东西感兴趣?” 她可时刻谨记,两人如今只是暂时配合行事,案子上该冲突的还有冲突,该防的一样也不能松懈。 从邹凯等人的反应来看,府衙里的那具尸体不是陈戬。 看尸体完好处呈现的状态,也不像是随便从牢里找出的死囚替身。 此人之死或许同时涉及陈戬与州府府衙的秘事,要想查清楚真正身份,关键还是在赵午身上。 想到这里,她看着秦淮舟的目光里,隐秘的带出一层探究。 大概是察觉到她目光里的不善,她看到秦淮舟慢慢收回目光,垂眸落向低处。 不说话就代表默认,默认就表示用心不纯。 她心中有了计较,同样也收回目光,侧身掀开一侧车帘,向外看去。 沿路都是农田,这时节还不曾耕种,放眼望去,是大片的平坦空地。 又走了一段路,马车忽然猛地停住,赶路的车夫向着里面道,“郎君,娘子,前面好像出事了。” 话音落,追赶呼喝声也跟着传来。 苏露青掀帘往外看,见路的尽头跌跌撞撞跑来一名小童,身后追赶着几个家丁模样的人。 看那些家丁的衣着…… 她低声道,“是夏家的人。” 秦淮舟也点点头,而后扬起声音对外面道,“那孩子看着像逃命,把车赶过去,接他一下。” 车夫听令继续驾车向前,在那小童即将跑到车边时,秦淮舟伸手一抄,把那小童送进车里,同时喝令车夫,“加速!冲散他们。” 马车毫不客气的往家丁堆里冲去。 那些家丁连武器都没拿,一看迎面这辆马车非但不减速,还往他们身上撞,连忙往旁边闪躲。 只是这么一躲,也彻底抓不到小童了。 “什么人!敢在夏家的地盘撒野!识相的快快停车下来,把那兔崽子交出来!” 声音被远远抛在后面,苏露青看着被救下的小童,俯身问他,“那些人为什么要追你?你跑什么?” 小童约莫七八岁大,看穿着像小厮,应该是跟在夏家哪个小郎君身边的。 租来的这辆马车,车厢并不宽敞,她和秦淮舟两人坐在车内,稍不注意就会有些拥挤,再多一个小童,连脚下也开始满满当当。 而她俯身时候的姿态,带着乌衣巷里常年审讯的影子,尽管一身装束都像极了寻常商女,那小童乍一见她如此,还是瑟缩着往秦淮舟那边躲。 战战兢兢的小声说,“女侠饶命啊,我、我不想死……” 小童的话音还没落,她隐约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极隐秘的笑。 直起身向旁边看去,刚才还在偷笑的人早已摆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模样,抬起一只手放在那小童头上,轻拍了拍,安抚着缓声道,“这里没人会害你,我们既已把你救上马车,就不会再把你交还给方才追你的那些人,别怕。” 听他这样说,那小童果然安静下来,也不再像刚才那样发抖了。 苏露青在心中嘁出一声,干脆往车壁上一靠,看也懒得再看一眼。 耳边听着秦淮舟接替她的角色,问那小童,“你叫什么名字?” “栗子……” “是何人给你取的?” “我家十郎取的,我是十郎身边的小厮,十郎说,夏家是靠栗缨发家的,给我沾沾财气,就叫栗子。” ……栗缨? 苏露青听到这个生词,原本还在闭目养神,这时候也睁开眼睛,低头往栗子那边看一眼。 正巧栗子也正抬头和秦淮舟说话,看到她突然扫过来的视线,又吓得往秦淮舟腿边缩了缩,同时悄悄扭头观察她是不是还在看自己。 在又一次不小心与她的视线对上以后,栗子彻底埋头在秦淮舟腿边,不敢探头了。 她有这么吓人? 苏露青只觉得莫名,转头跟着往秦淮舟那边看去一眼,示意他继续问。 自己则重新靠回去,继续闭目养神。 耳边似是又传来一声笑,两人挨着近,手臂时常会随着车身的摇晃碰到,听到这一声悄然的轻笑,她毫不客气的伸出手,推他一把,让他噤声。 身边的人再次轻咳一声,整了整神色,问栗子,“何为栗缨?在下竟从未听说过此物,是绛州这里特有的吃食吗?” “不是吃的,是用来制药的,”栗子解释说,“不过它长得和麦子有点像,只不过麦子有壳,栗缨没有壳。” 听到这话,苏露青心中一动。 这东西,在长安时候,她似乎不止一次见过。 跟着便听到秦淮舟问,“哦?竟有这么像的东西?” “是真的!” 栗子急着解释,“栗缨就像没长太熟的麦子,结出的东西发青,如果不留神的话,很容易把它当成没成熟的麦子。今年马上又要开始种栗缨了,等栗缨成熟的时候,你再来看,就知道我说没说谎了!” “好,我信你,不过你既然是十郎身边的小厮,刚刚为什么看起来像在逃命?那些人为什么要追你?” “他们管我要恩公留给我的东西,我不给,他们就抢,我也没办法,就跑了。” “你的恩公?是十郎的长辈吗?” “不是……”栗子的语气带出失落,“恩公是个很好的人,教我认字,教我背诗,可惜他就教了我一回,第二次再见面,恩公就匆匆给我个竹筒,让我一定要好好保存,谁也不要给,然后他就不见了。” “说谎,”苏露青忽地睁开眼睛,低头看向栗子,周身气场毫不收敛,仿佛是在乌衣巷审讯犯官,“夏家在绛州城内,这里地处襄阴,两边隔着这么远的距离,你一个十郎身边的小厮,怎会无故离开夏家,跑到这种地方?” 栗子瘪瘪嘴,强忍着没哭出来,只是身体还是循着本能,继续往秦淮舟的腿边缩,更是不知什么时候开始紧紧抱着秦淮舟的腿不撒手,仿佛那是救命的大腿。 “我真的没说谎,十郎不在绛州夏家住,暂时住在襄阴的夏家别院里,平时就跟着襄阴松鹤堂的几位名医学习医理——” “既是别院,总归也在襄阴城中,你却跑到了城外,凭你一个孩子,如何跑过那些家丁,又如何能避过守城士卒盘问,跑到城外来?” “不不不,今天我是跟着十郎到城外测算田亩,夏家有很多田,家主今年刚分给十郎几块田,让他学着管理。那些人不知道怎么,知道了恩公让我保管竹筒的事,趁着十郎测算亩数,就把我拉到旁边逼问,我这才跑出来的……” 这次不等苏露青再追问什么,他已经提前保证道,“我说的都是真的!我要是说谎,就,你们就把我扔下去,让我被他们抓回去!” 苏露青审视地打量他一番。 这小童害怕归害怕,条理还算清晰,看他这个年岁,夏家那位十郎应该年纪也不算大,想到这里,她似笑非笑看着他,“不过你现在也是夏家逃奴了,逃奴被抓回去是什么后果,你比我更清楚,而且,你不是说,你是为了保护恩公交给你的东西,才跑出来的?要是再把你丢回去,你恩公的东西,岂不是又要保不住了?” “我……我……” “有什么话,但说无妨。”秦淮舟又摸了摸他的头,安抚道。 苏露青瞥一眼他的手,他的手修长,摸在栗子的头上时,又明显是宽大的模样。 随即以眼神示意: (你倒是会装好人。)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89节 秦淮舟坦然接下她的嘲弄: (习惯而已。) 两人在半空无声的打过一场机锋,蹲在底下的栗子毫无所察,收拾好心情,这才抬头对秦淮舟说,“我……的确还是得回去……” 他在秦淮舟温和的注视下,说出实情,“恩公给我的东西,被我藏在我的枕头里,我怕他们抓不到我,会去搜我的东西,那样的话就彻底保不住了,所以……” 他越说,话音越弱,底气也越不足,“能不能求求郎君,与……这位娘子,趁着他们还在城外,尽快带我进城?我想把恩公的东西取出来,然后离开这里……” 这话若是从旁人口中说出,便有引人入瓮之嫌,但由一个小童说出,天然就会带上不谙世事的天真。 苏露青直视他,微挑一挑眉,“哦?离开这里,你还想去哪儿?” “我……我想去长安!” “长安离这里可很远,只靠你这两条小短腿,恐怕都走不出绛州。” “恩公是长安来的人,恩公说,长安特别好,八水绕城,槐柳夹道,我也好想去看看——” “你那位恩公,叫什么名字?”苏露青立即问。 栗子却摇摇头,“我不知道,他看起来穿的和家主差不多,到了松鹤堂却没和十郎说话,而是教我这个切药的小厮认字,我觉得他应该和州学的助教一样,是读书人吧。” 苏露青听到这里,转头与秦淮舟对视一眼,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答案。 她想了想,又问,“你说的松鹤堂,是绛州城里的,还是襄阴的?” “就是襄阴,十郎这段时间都在襄阴,恩公也是前不久才来的。” “除了你那位恩公,你还见过什么人到过松鹤堂?” 她补充,“和你那位恩公一样,看起来不像常人的。” “嗯……哦,有一位长史,他们都这么叫他。” “那位长史去过几次?你可见过他的模样?” 栗子摇摇头,“我都是在后院切药,前面的事不太清楚,长史来过的事,还是听其他学徒说的。” 州府府衙里有位长史,襄王府也有长史,从她在楼船上与州府长史打交道的经验来看,还是襄王府那位叫赵午的长史可能性更大。 便顺着栗子的话,点点头,“的确只有你的恩公待人不同,看在这位恩公的份儿上,我可以带你进城,让你回别院拿东西,不过,” 她指指自己,又指指秦淮舟,“你想个法子,让我和他也能进入别院。” 事情虽然难办,最后也还是办成了。 十郎似乎很重视自己的小厮,听说小厮被家丁追跑了,第一时间带人回来寻找,苏露青二人也因此顺利进入别院。 十郎叫夏慷,是个十四岁的小郎君,虽是商户之子,身上却有着读书人的气质。 听到秦淮舟自称是长安来的生意人,途经此处,打算置办些药材,夏慷很是主动,亲自忙前忙后招待两人。 言谈间,两人得知,夏慷是被夏家派来襄阴历练的,家中还准备让他单独去外面谈一笔生意,如果事情办得好,更会让他接管一些铺子。 小郎君为此攒着一番雄心壮志,直接在他们这儿练起手来,言谈虽还有些青涩,却也头头是道。 听说秦淮舟对三清丹有些兴趣,打算带往长安,夏慷却摇摇头,“裴郎君打长安来,想来会有所耳闻,三清丹在长安已有代理之人,若是裴郎君也想将三清丹销往长安,恐怕不行。不过别处还少有代理之人,裴郎君可否考虑与长安相近的邯郸?” “邯郸啊……” 秦淮舟稍作分析,“邯郸属冀州一带,与长安相距很远,如果只为代理三清丹就将重心放去邯郸,在下恐怕要把家私也搬去冀州才行,否则——” 说到这里,他忽然往苏露青那边投去一眼。 骤然接收到视线,苏露青回看过去,反应飞快的道,“反正你裴郎待在家中的日子就不多,便是打算常住邯郸,我也无话可说。” 一听这话的意思,夏慷立即接道,“两位无须担忧,冀州虽远,但裴郎君即使不常在邯郸也无妨,夏家本就打算在冀州也开设松鹤堂,裴郎君只需与冀州的分号建立联系,这代理的分红,松鹤堂自是分毫不差。” 之后又商谈一番,夏慷被管事以重要之事暂时叫走,留下两人在夏家偏厅暂歇。 “这件事,你怎么看?”苏露青端着瓷盏,在偏厅内踱步几圈。 夏家虽是商贾,但到处都布置得充满文人气息,偏厅墙上挂着几幅花鸟松竹图,一幅草书下摆着徐徐吐出烟气的金狻猊,香雾缭绕,隐约在那幅字上勾勒几笔远山。 秦淮舟:“栗缨竟是夏家主导,开明坊私仓里收着的那些,恐怕也是要随船运来夏家的。而且,你应该也查过,私仓里的东西对外号称麦子,每年都会走水路运往绛州几个固定买主手上,或许这些买主,也都出自夏家。” “绛州,长安,真是路途辗转呢,”她感慨过后,却道,“不过,我指的是,若今日之事针对你我而设,怕是再过不久,这里就要出事了。” 话音落,就见管事带着一众家丁气势汹汹奔偏厅而来,“抓住他们!就是他们毒死了十郎!” 她闻声侧头向外看,一群人乌泱泱涌来,甚至那一众家丁身后,隐约还跟着几个胥吏。 她叹了口气,再瞥向秦淮舟时,神情里说不出是未卜先知多一些,还是无奈多一些。 “看,我说什么来着。” 第62章 第62章 夏慷的尸身被暂时停放在前厅,据管事说,夏慷出来没多久,就口吐毒血,气绝而亡。 夏家手上经营着医馆,几乎每个有头有脸的人都会一手岐黄术,管事认定夏慷是先在偏厅中的毒,而后在前厅毒发,凶手没有别人,只能是被夏慷亲自请进来的苏露青二人。 “夏捕头就在这里,我看也别和他们废话了,直接把人扭送见官,判他们个斩立决!” “对!夏捕头,送上门儿来的案子,你可要好好审,别给夏家丢人!” “已经着人去请家主了,证据确凿,不怕他们抵赖!” 一群人吵吵嚷嚷,似乎已经把这里当成府衙公堂,就差县令往下丢个令牌,说声“斩立决”了。 就在这时,苏露青忽然开口道,“你家十郎还活着,想让他醒来,就让我去把他救醒。” 她在乌衣巷发号施令惯了,此番开口,夏家人下意识停下吵嚷,往她这边看来。 “你?”管事明显不信,“你一个女人,害死我家十郎还不够?还要羞辱夏家?” 苏露青冷声道,“你若再耽搁,夏十郎就真没救了,到时他冤魂索命,第一个就来索你的——” 听她说的煞有其事,其他人将信将疑,很快就有人劝说管事,让人先试试。 那名出自夏家的夏捕头也将管事拉到一旁,“府君这几日都没上公堂,着人去请也要些时候,不妨先由他们折腾去,总归这是在夏家,他们翻不起什么浪。” 管事听罢,只好暂时同意,又让一众家丁看紧二人,务必要让他们的所有行动都在夏家的严密监视下。 趁着众人手忙脚乱听从吩咐去准备时,苏露青拉过秦淮舟,神色轻松的对他道,“如何?大理卿可有信心,给自己争个清白?” 与她的毫不在意相比,秦淮舟要谨慎许多。 见她如此,先不动声色上前一步,挡住周遭那些目光,然后说,“此处不比长安,若之后发生之事超出预料,你寻机会脱身,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她打断,“怎么?大理卿这是打起退堂鼓了?” 她粲然一笑,“只要你不像楼船那次贸然断我后路——” 这次又轮到她的话被他倏然打断,“……听你的。” 简短达成共识,苏露青在周遭眼神不善的目光中,再次扬起声音道,“你家十郎何在?速速引我去看。” …… 前厅成了临时的灵堂,几名家丁把守在前厅之外。 夏慷的尸身停放在里面,他的小厮栗子茫然失措的守在尸身旁,看到苏露青二人过来,下意识就想起身。 “站住!什么人!” 苏露青看着围过来的几个家丁,示意一眼引他们前来的人。 “是夏管事和夏捕头的意思,他们说能救活十郎,你们都让开吧。” 家丁虽有狐疑,但还是向旁边让开,让苏露青二人进去。 “裴郎君……你们、你们真的能救活十郎吗?” 秦淮舟温声道,“别担心,先到旁边去。” 栗子默默跑到一旁角落,抻着脖子看苏露青的动作。 苏露青揭开盖在尸身上的布,露出的果然是夏慷的脸。 刚才还侃侃而谈的小郎君,此刻面色发青的躺在板子上,面目狰狞,目眦欲裂,死前似是经历过极大的痛苦。 看过夏慷,她转头问栗子,“你家十郎方才不是有事出去了?你一直跟在他身边,可看到他还见过什么人?” 栗子刚要开口,随后进来的人就抢先打断了话头,对栗子喝骂道,“你还在这里做什么?还不去外面看看,给十郎请的高僧到什么地方了?” 苏露青把人一拦,“说完再走。” 栗子战战兢兢,“没、没还、十郎还没见人就毒发了……” 看样子是事先得过命令,夏家人的说辞都出奇的一致,当着夏家人的面问夏家人,得不到答案。 她摆摆手,“你下去吧。” 栗子如蒙大赦,蹬蹬蹬跑了出去。 “你不是说,能救十郎,怎么只看了一眼就停了?”跟来的家丁质问。 “急什么,这不正救着呢。” 说话间,她探了探夏慷的口鼻,忽然抬手,从发间拔出一支小小的银簪。 然后她捏开夏慷的嘴,看情形,像是准备将银簪探进口中去。 “你干什么!”家丁惊呼着上前。 还没走出两步,就被秦淮舟拦在原地。 “稍安勿躁。”秦淮舟把人拦在前厅门口,朝他点头示意一下。 家丁被拦的竟不能再向前半步,只能高喊,“她毒死十郎还嫌不够,还要捅死十郎,你这个帮凶,为何拦我!” 余光里看到夏管事带着夏捕头也赶到这边,又冲着夏管事嚷,“夏管事!这女人根本不是救人,她就是看十郎没死透,在补刀!” “不可胡言,”秦淮舟手臂一转,也没见如何动作,就已经把那家丁推出前厅,自己守在门口,对那家丁连同夏管事等人道,“她是在救人,尔等若再声张,惊了刚救回来的魂,就是罪过。” 这话听上去格外冠冕堂皇,夏管事不好发作,只能带人继续等在外面。 里面这时候跟着传出一声,“送些皂角水来。” 虽然不解何意,夏管事还是挥挥手,示意家丁去办。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90节 不多时,一盆皂角水被端进去。 苏露青将银簪放进盆中,清洗一番,然后捏开夏慷的嘴,将银簪探进口中,深入咽喉。 外面的人看着她这一番举动,夏管事和夏捕头互相对视一眼,心思各异。 另一个小管事拉了一下夏管事的袖子,在他耳边低语,“夏管事,这个人好像懂如何验尸,她如今这些法子,和县衙里的仵作做过的事差不多。” 夏管事乜他一眼,低声开口,说的却是,“家主如今到何处了?” “算算时辰,送信的人应该已经见到家主了。” “静观其变,做好家主交代的事。” “是。” 前厅里,苏露青将银簪取出。 这样看起来,银簪表面发黑,的确是沾到毒的表现。 她不动声色,再次将银簪投入皂角水中,洗净上面的秽物,等再拿出时,颜色虽淡去一些,但青黑色尚在。 察觉到一旁秦淮舟递来的视线,她几不可查摇摇头。 再次查看夏慷的面部,口唇青紫,七窍都有血迹流出,她忽然想到什么,以眼神示意秦淮舟: (过来。) 原本拦在前厅门前的人回身走过来,虽然站着的位置是在对面,但手伸出,衣袍顺势遮住夏慷的脸,阻隔了外面一干人的视线。 “是……尸体有问题?”做好掩护,这时候才开口问她。 苏露青“嗯”出一声,取出帕子,往夏慷脸上带有血迹的地方抹去。 眼角鼻腔口角的黑血一擦就掉,帕子往鼻孔里面捻,取出帕子时,上面沾着的却并不是血迹,而是微微有些湿,像从外面倒进去的水渍。 她将两处痕迹对比一番,冷笑着感慨,“啧,常言虎毒尚不食子,这夏家,猛于虎啊。” “这么说来,他不是中毒?” 她抬头看了一眼秦淮舟,没回答。 余光瞥见外面的情形,半是诧异,半是了然,“来的真快。” 来的是夏家家主,夏之翰。 今日说来也巧,夏之翰到襄阴城来看望小儿,刚进城就被慌慌张张跑来的家丁拦住犊车,在听完小儿的噩耗之后,夏之翰直接弃车一路跑到别院。 这时候仍有些气喘不匀,奔到堂前,急声问,“十郎如何了?” 苏露青闻声直起身,看到来人一身青色布衣,头上网巾同样是青布,一身衣衫大概浆洗了太多次,已经泛起毛边儿,且发白。 对夏之翰的第一印象,是此人自律本分。 两边互相道过身份,夏之翰奔到夏慷近前,丝毫不顾面前已是一具毫无生气的尸身,俯身大哭起来,“儿啊!我的儿啊!是何人害你如此!” “家主,你可一定要为十郎做主啊!” 夏管事这时候也上前来,先扶起夏之翰,听他止了悲声,抬手一指苏露青二人,“这二人打着商谈生意的旗号,与十郎谈了许久,没想到这二人包藏祸心,竟直接对十郎下了毒手!可怜十郎,听闻家主来看他,本是十分高兴,还想亲迎出来接家主,哪知前一刻人还好好的,马上就七窍流血,断了气!” “这女子还狡诈诡辩,非说能救活十郎,我等虽然不信,但也想信个万一,谁知还是被这女子戏耍一通,十郎迟迟不曾苏醒,她却对十郎的尸身极其不敬!” 夏之翰悲痛欲绝,怒视苏露青,“小儿如此礼遇二位,二位究竟是为何,要对小儿下此毒手!” “……既是瓮中捉鳖,为何不将凶徒扭送官府?” 忽然,外面又传来一道粗犷的声音。 这声音落下没多久,又听到一阵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原本还有些吵嚷的院中,此时也噤若寒蝉。 “家主,来的是都虞侯。”另有个管事匆匆进入前厅回禀。 绛州大营的都虞侯,今日到襄阴县与县令议事,偶然听到夏家发生的事,便和县令一道前来。 这会儿他和县令一起进入前厅,看了一眼停放着的夏慷尸身,皱一皱眉,往旁边座上坐了。 又赶在县令之前,再次开口,“嫌犯就是这对夫妻?看着人模人样的,何故杀人啊?” “府君、都虞侯明鉴,”秦淮舟接过话头,“夏家十郎之死内有蹊跷,内子略通些验看手法,马上就能得出*真相了。” “哦?”都虞侯来了兴趣,“听说你们是商户,怎么商户还会这个?” “只是一时兴趣。”秦淮舟温声解答。 夏之翰神色沉痛,“府君,都虞侯,我儿无辜枉死,还请两位给我儿做主,严惩凶徒!” 都虞侯再次赶在县令之前开口,“凶徒肯定要严惩,不过我看这位娘子似乎已经验了一半了,是骡子是马,且让她遛完,再做定夺,郭县令以为如何?” 县令郭槐暗暗甩了他一记白眼,口中恭敬道,“都虞侯说得是,本县听闻此事,也即刻命人带了仵作来,便是这位娘子验不出来,也可交给仵作。” 得到县令首肯,夏之翰再想说什么,也只能暂时候在一旁,等待苏露青继续验尸。 仵作也在郭槐的示意下,进入前厅,名义上是若见她验看无果上前接受,实则是监视,防止她动手脚。 前厅里随着郭槐、都虞侯等人的进入,早已变得拥挤,苏露青不受干扰,继续接着方才得到的结果,再次查验起来。 先将夏慷的衣襟解开。 “你做什么!”夏之翰在旁边紧张的盯着,见状立即出声喝问。 苏露青没有看他,只说,“夏家主稍安勿躁。” 衣襟敞开,露出的皮肤看起来与寻常无异,但腹部却是不自然的胀起,之前因外衣厚重,并未注意到这处异状。 “看来,十郎不是被毒死的,”她拉起衣襟,看向夏管事,“十郎离开偏厅的时候,气色红润,健康得很,为何跟夏管事一走,人就突然死了?” “你胡说!”夏管事立即看向夏之翰,“家主,这两人谋害十郎,却还栽赃诬陷,家主可要为我做主啊!” “你为什么说,这十郎不是被毒死的?”坐在一旁的都虞侯这时候忽然插进一声。 “夏管事一口咬定十郎死于中毒,我刚看到十郎尸身时,也的确看到他面色发青,七窍流血,是中毒暴毙的模样。不过,有些东西,骗不了人。” 苏露青徐徐向下说道, “下毒的人很聪明,知道若要验尸,如何才能骗过仵作,所以在行凶之后,趁着尸体还新鲜,又灌进一点毒药。这毒刚好还是砒霜,我方才以银簪探进其喉中,银簪色青黑,正对得上砒霜之毒。” “但若真是服过毒,七窍流血,鼻腔与口腔之内,应该也有血迹残留才是,但我擦拭过,干干净净,没有血迹,说明他不是中毒而死。” “若想再次验证,还有一个法子。” “什么法子?你验验看。”都虞侯直接代替了郭槐,带动流程。 苏露青却转而看向夏之翰,“夏家主,此法会损害十郎的遗体,是否要用此法验看十郎是否为中毒,由夏家主来定。” 夏之翰咬咬牙,“验吧!” 苏露青给秦淮舟使了个眼色,秦淮舟上前来,替她扶住夏慷的尸身,看她用匕首划开尸身的手臂,一直划出一道可见骨的深度。 苏露青面色如常,将结果言明,“没有中毒的人,皮肉,骨,是黄白色,可见十郎的确不曾中过毒。” “哦?竟还真是,郭县令,你也来看看,做个见证。” 都虞侯明显来了兴趣,看完尸身,道,“这么短的时间,打杀应该都有动静传出,你们就没听见什么动静?” 他问夏家的家丁。 众人面面相觑,全都摇头。 “太有意思了,你接着说。”都虞侯抬手指了指苏露青。 “十郎不是被打杀而死,而是窒息。” 苏露青说到这里,轻点了点夏慷胀起的肚子,又将方才擦拭过鼻腔的帕子拎起来,示意道,“有一种酷刑,都虞侯与郭县令应该都听说过。” “你先说来听听。” “以湿纸缚住口鼻,使人有出气而无进气,这种手法常杀人于无形,没想到今日竟用到了十郎这小郎君身上。” 她说到这里,不无惋惜的叹一口气,“郭县令,都虞侯,既然这死者是窒息而死,为何却又被人伪装成中毒,栽赃于我等呢?” 都虞侯听了连连点头,“对呀,刚才不是还说是中毒吗?谁先说的中毒?” 夏管事被指出来,嗫嚅着上前,“当时事发突然,我乍一见十郎气绝,早没了判断,一时说错了……也是情有可原,而且,我一个下人,要是真能说得准十郎是怎么死的,不也去当仵作了……” “荒唐!” 都虞侯忽然一拍桌子,“事到如今还想狡辩!你家十郎到底是怎么死的,还不从实招来?” 夏管事被唬了一跳,连忙看向夏之翰。 而夏之翰同样怒目而视,问他,“我儿到底是被人毒死,还是捂死的?你不是说,他就死在你眼前吗?” “家主!家主——” 夏管事忽然扑通一声跪下,膝行几步,“我招、我招……” 在证据面前,夏管事承认,是自己对夏慷下的手,但究竟是何原由,夏管事缄默不言。 都虞侯提议把人交给自己带来的手下,帮忙审上一审,夏管事忽然挣脱开众人,一头撞上柱子,当场气绝。 “哎呀,这这这……” 都虞侯扼腕叹息,“夏家主,你看这事儿闹的。” 夏之翰还沉浸在痛失小儿的悲痛里,“都虞侯的好意,夏某心领了,此番也多亏有都虞侯和郭县令坐镇,才能让我夏家找出真凶,慰我儿在天之灵,如今这样,也许是我儿命中一劫,唉……” 跟着又对苏露青二人道,“此间之事多有误会,还望二位不要见怪。” 之后夏家抓紧操办夏慷的丧事,二人也就此告辞。 快出城时,又碰上独自徘徊在街上的栗子。 马车促然停住,车夫在外提醒,“裴郎君,之前被救下的那个孩子,拦在车外,好像有事。” 车内两人对视一眼,秦淮舟掀开车帘,看向车外的栗子。 栗子往四下看了看,看起来很是紧张,“裴郎君,我能……我能上车和你说话吗?” 秦淮舟示意车夫将马车停到一旁僻静处,让栗子上车。 栗子依然很怕苏露青,上车以后还是迅速缩在秦淮舟腿边,一只手艰难的往另一只手的袖筒里掏,好半天才拽出一只竹筒。 “裴郎君,这是恩公交给我保管的东西,我不怎么识字,只知道里面是一张写满字的纸,这东西……我可能也保管不住了,就转交给你……们,保管吧。” 秦淮舟没有马上去接竹筒,而是问,“你为何想要交给我们保管?” “刚才我偷偷跟着家主回别院了,也看到这位娘子为十郎验尸,说出十郎真正的死因。而且你们不是这里的人,只要离开这里,他们就抓不到你们,就能替我好好保管恩公的东西了。”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91节 栗子的脸上满是悲伤,“十郎对我特别好,现在他死了,我也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可能以后不跟主子,就在夏家当杂役了……” 他脸上多出坚定之色,“我就一个要求,你们一定要好好保管,不要把东西扔了!” 秦淮舟点点头,接过竹筒,“好,我们答应你。” 栗子交代完这些,就匆匆跳下马车跑远了,马车继续出城。 …… 夏家别院接连出了两条人命,因夏管事就是凶徒,又已自尽,郭槐只留下了夏捕头着手处理此事,回头上报卷宗。 夏之翰坐在前厅,看着早已没有呼吸的夏慷,叹了口气。 “十郎啊,你哪里都好,就是太轴,下辈子重新投生到我夏家,可要当个听话的儿子啊。阿爷答应你,在你回来之前,夏家保证不会有十一郎。” 这时候,门外有个小童犹犹豫豫不知要不要进来。 夏之翰见状,一招手,“进来吧。” 栗子低头走进来。 “你就是十郎身边的栗子吧?” 栗子点点头,“见过家主。” “东西给出去了?” “给了。” “嗯,给了就是好孩子,比十郎听话,”夏之翰给外面的人使了个眼色,“下去领罚,然后陪十郎吧。” 栗子低着头,默默走了出去。 棍棒施加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夏之翰叹了口气,默念一声:善哉善哉。 此时的城外,秦淮舟打开竹筒,取出里面的东西,看过一眼,递给苏露青。 苏露青接过东西看了看,神色一凝,“陈戬果然也到过襄阴。” 竹筒里是陈戬写好的奏疏,粗略看上去,这份奏疏还是没有什么能掀起波浪的惊人消息。 也因此,陈戬的死,就显得更加扑朔迷离。 正想着,听秦淮舟说,“陈戬到襄阴不久,赵午也来到襄阴,而后消失在松鹤堂,看来,若想知道这两人最终的下落,就绕不开夏之翰。” “还有一种可能,”她接着道,“解铃也是系铃人,请君入瓮的把戏,玩多少次都不新鲜。” “既然如此,那么……” 她挑眉,“既然如此,再陪他们玩玩。” 第63章 第63章 马车在城门附近绕了几圈,又重新掉头往城中去。 两人在城中找了一处客舍住下,之后单独给来送食水的杂役些银钱,从他口中得知襄阴城如今的情形。 夏家小郎君早夭,家主夏之翰悲痛欲绝,已经即刻请来一众僧人,为小儿彻夜不停念诵往生经文。 夏家别院从出事到现在,一直在为夏慷的后事忙碌,夏之翰原本要到松鹤堂坐镇,也因此闭门不出。 听到这里,两人的目光倏然对上一瞬。 苏露青随手端起杯子喝水,听秦淮舟自然的开口问那杂役,“听闻夏家主是专程从绛州来松鹤堂坐镇的,但松鹤堂只是一处医馆,不知有何重要事,竟惊动夏家主亲自前来?” 杂役本不打算多说,但他们给的实在太多了,权衡片刻,还是说道: “你们是外乡人,不知道我们这边的事儿,实属正常。 这不是开始春耕了嘛,襄阴这一带除了种粮,还种栗缨,栗缨田都是夏家掌握的,种栗缨的佃户每年这个时候都要去松鹤堂领良种。 我家有个亲戚是给夏家种栗缨的,他说领种子的时候可严了,要画押按手印,等秋收时候交来的栗缨也必须符合定好的数。 我还听说,负责办这事儿的,都是在夏家有头有脸的人,夏家家主这次过来,可能就是为了坐镇发种子,顺便看望儿子。 哪知道竟出了这种事,唉……” 秦淮舟明知故问,“这栗缨是何物?我在别处,竟从未听说过。” “这可是个好东西,做药的!” 杂役忽然压低了声音,“而且这东西长得很像麦子,却比麦子值钱多了,那些有来头的,会用栗缨抵增耗,这事儿在绛州早都不是秘密了……” 杂役还想说些什么,忽听客舍掌柜在院中咳了两声,连忙闭嘴,收拾了东西告辞离开。 “就让你进去送个东西,怎么送了这么老半天?”客舍掌柜眯起一双眼睛盯着杂役,“里头都问你什么了?” “也没问啥,”杂役从怀里抓出小半把东珠,给掌柜,“就问了问城里有啥新鲜事儿,有啥生意好做,掌柜你也是知道的,我一个杂役,我能知道啥生意经,就随便拣点儿大街上传烂了的随便说说呗。” 掌柜接过东珠,捏起一颗看看成色,“东西倒真不错,你小子,懂事儿嗷。” 苏露青在窗边仔细听了听院中两人的对话,半晌回到桌边,看着秦淮舟,目光里满满都是审视。 “怎么?”被看的人仍是镇定自若,执壶给自己也添些热水,从容饮上几口,“想问什么?” 她盯着他喝水的动作,多看了几眼。 执杯的手拢成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手背上青筋随之更加鼓起,袖口恰好遮到手背上面一点,鼓起的纹路顺势延伸进袖口,能想象到袖口之后更为流畅的线条,比流水更为流畅,比烟岚更添一分虬结。 对面的人似有所觉,她察觉到这一点,行云流水般划走目光,“随便出手就是成色极高的东珠,现成的身份掩护说丢就丢,秦侯这一路究竟做了多少准备,带了多少人手?” 被问到的人神色微闪,却还是迎着她的目光看回来,“不多,只是够用。” “照应起居算够用,能号令千军,也算够用,秦侯的够用,是哪一种?” “……陈戬让人保管的竹简,似乎并未见你再拿出来。”他似乎无法回答,干脆另起一个话题。 听到竹简二字,她拿腔拿调的强调,“此物贵重,当妥善保存,加之此处人多眼杂,如何能轻易视于人前?” 意思就是,东西既到我手里了,想让我再拿出来,没门。 对面的人神色变换数次,终于还是再次争取道, “听栗子话里的意思,陈戬最后一次出现,应该就是在襄阴的松鹤堂。他自知被人盯上,不好脱身,这才选中栗子保管奏疏,以期日后再经栗子的手,送予需要的人手上。奏疏乍看平常,内里或许暗藏玄机,多一个人查验,就多一分早日勘破玄机的可能,苏提点来此,不也是为了查清陈戬之事么?” 这一番侃侃而谈,有理有据,似乎没有可以反驳的地方。 她听着这话,也跟着认同的点头,“你说得对。” 但,“我奉命来查陈戬之死,有明旨,你呢?” 原本还成竹在胸的人,忽地移开目光,轻咳一声,“栾司马有陛下手谕,特此协查。” “栾司马啊,”她点点头,玩味的看向他,“这么说,你已经放出风声,与绛州大营那边又接上头了?” 从落水到现在,这人用的可一直都是富商裴砚的身份,何况绛州州府对两人游船一遭双双失踪的事早有说辞,他这时候捡回栾定钦的皮,要说没有后手,她信了,就不是乌衣巷的提点乌衣使。 “栾司马与绛州大营的联系始终都在,花朝游船一事,不过是一场偶然。” 她一边听一边在心中推演这几日的安排,从绛州州府到襄阴县,他掌握的东西,不比她的少。 “难怪绛州大营的都虞侯会出现在襄阴。” 回想起先前在夏家别院,那都虞侯全程表现的兴趣十足,连县令郭槐都插不上几句话,且全程被他牵着鼻子走,也因此,她查验夏慷之死时,才比想象中要顺利得多,案子结束的也更快。 “都虞侯能率一部分兵力到襄阴,就地驻扎,也有你从中推波助澜吧?”她笃定道。 “绛州大营原也有负责城防工事的职责,军中到襄阴行军务,也是常事。” “但能让都虞侯亲自前来,说明这城防工事不比寻常,”她盯住秦淮舟的脸,从他的反应中判断自己想要的答案,“春耕已经开始,都虞侯亲自前来,是为了栗缨。” “栗缨在绛州如此重要,连军中都出动兵马,可见绛州大营也从中分得一杯羹。既然陈戬在春耕之前到过襄阴,进过松鹤堂,赵午随后也到了松鹤堂,如今再加上都虞侯……让我猜猜,他此来既不为城防工事,也不为盯牢夏家,他是在确保栗缨种下之前,解决毁田之人。” “至于准备毁田的是谁么……” 她说到这里,端起自己的杯子,停在秦淮舟近前,“还需要我再说吗?” 她看着秦淮舟眼中神色暗暗翻涌一瞬,过往那些秘事,在这些话里全数浮于水面,无须遮掩,也不必遮掩。 然后,他同样端起手边杯子,与她的轻轻碰一下。 客舍中最寻常的粗瓷杯子,并不如何精巧,拿在他手里,却自有一番浑然天成的气韵,两只杯子轻轻相碰,过往种种,都在这一碰中有了结果。 “苏提点说得是,不知苏提点觉得,秦某的这番诚意,可还够?” 知道他指的是陈戬留下的那份奏疏,她浅笑一声,“秦侯所说的诚意,就是不否认吗?” “苏提点所说十分全面,秦某实在不知还能补充些什么,既然无可补充,自当全然赞同。” “那真是可惜,”她摇摇头,“既然都是我猜对的,秦侯可就相当于什么都没吐露过,这般空手套白狼,说不过去吧?” “奏疏仍由苏提点保管,秦某只求一观,”他看过来,神情恳切,全然一副一心为案的模样,“苏提点若不放心,念给秦某也可。” 她似有些感慨,“秦侯还真是能屈能伸。” “陈御史到绛州以后,经过的种种,都扑朔迷离,如今唯有这份奏疏能勉强窥其行事,我既暂领着行军司马的身份,总要为其出一份力,此案若能尽快了结,也可助苏提点尽早回京复命。” “嗯?”她一哂,“助我尽早回京?我看秦侯是想尽快把我支走吧?” “苏提点言重了,只是绛州暗流涌动,多一个无辜之人在此,也不过是多牵连一人。楼船那件事,苏提点已然成了整个绛州的眼中钉,不宜再因此节外生枝。” “有道理,”她似是认同的点头,“州府也是一潭浑水,谁在其中,都只会越陷越深。” “这么说,苏提点同意了?” “秦侯都如此说了,我岂有不同意之理,不过么,”她单手拄在桌边,以手支颌,另一手屈起指尖,沿着杯沿随意划去几下,“毕竟是受人之托,你也的确出了不少力,这东西理当也有你的一份,但……” 她抬眼,视线与秦淮舟的相对,“真正的栾定钦,如今到底在不在绛州?” 眼见着秦淮舟眸光微闪,视线游移向别处,“在。” “在就好办了,”她语气轻松,“奏疏是此案重要证物,不得轻易示人,只要栾定钦出面,我绝无二话。” “你……” “我什么?” 她抬手越过桌案,屈起食指勾住他的下颌,顺势把人往回扳一点。 当他的目光被动的转回来时,她维持着这番姿态,锁住他的目光,似笑非笑。 “还是说,秦侯神通广大,如今坐在这里的,已是栾定钦本尊?”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92节 手上倏地一空,秦淮舟往另一边侧过头,身子也跟着向后撤一点,躲开她的手。 人仍是坐得端正,亭亭如月照青竹。 “我虽变不成栾定钦之相,但绛州大营上下皆以我为其人,印信手谕皆在,必要时,我可出具印信,调派兵马。” 这话从他嘴里主动说出来,无疑是放出一大罐蜜糖,引诱力十足,但。 她忽然叹出一口气,“口说无凭啊。” 讨价还价无果,她听到他缓而又缓的叹出一声,起身走到窗边,“……铁石心肠。” 声音虽小,距离虽远,但她听见了。 “什么?”她回过身,好整以暇看着他,故意问。 “没什么,”突然被抓包的人难得露出失措,身形微僵,像是证明自己真的没说什么,这时候转过身来,神态认真道,“要案在身,苏提点很谨慎。” “过奖。” 这时候杂役又在外面敲门,这次是送来饭食。 两人到现在的确也没怎么吃过东西,这会儿暂时放弃试探,专心用饭,天也渐渐暗下来。 用过饭,两人谁也没提刚才的话题,屋内一时变得异常安静,苏露青忽然开口,打破这一刻的寂静。 “对了,有件事要问你。” “什么事?” 客舍房间不大,两人虽各占一边,隔开的距离也并不算远。 在应下这一声时,她轻而易举看到他眼中骤然漫起的戒备,不免又摇头浅笑一声。 “是些……长安城里的事。”她说。 看他眼里的戒备并没有变淡,她继续补充,“和被你安置到别院里的人有关。” 别院里暂时安置着裴氏遗孤,自从除夕夜两人同回侯府见过她一面以后,这个话题再没有人提过。 如今她忽然提起,秦淮舟直觉应该是他离京以后,那边出过什么乱子。 便道,“那边的事,原本也该听你的安排。” 她奇道,“你当真不知道?” 他眼中戒备消失,听完她的话,转而涌上一层茫然,“知道什么?” “我且问你,宫中得知秦家寻人以后,是什么态度?” “一切如常。” 见他没问她是怎么知道的,她猜此事在当初帝后为二人赐婚时,就已经置于明面。 因而继续道,“侯府把人认回以后,可有公开过她的身份?” 对面的人摇摇头,“帝后虽已知悉,但当年之事仍是实情,这层身份不好公开点破。父亲当年觉得,遗孤若在,放眼裴氏已无所依托,侯府总能为其提供一个容身之所,日后或走或留,都会为其寻一个合适的所在,不至于昔年至交之后在世间颠沛辗转。” 说到这里,他问,“可是有人以此事做文章……为难于你?” “谁能为难我?”她失笑一声,接着道,“她上元那日去过青龙寺,也不知怎的,身份旧事就传开了。” “那时候陛下刚经历过一场行刺,凶徒吕静正是裴府旧人,你是怀疑,两件事有所关联?” “或许是有,”她不置可否,“这件事我也是突然想起来,知会你一声,事情出得巧,流言么,又最易散播,她的身份,还有曾经发生过的旧事,都可能被拿来做文章,京中虽有老秦侯坐镇,但你也该有所准备。言尽于此,你自行斟酌。” 一番话说完,就见秦淮舟陷入沉思。 她没再理会,从桌上倒了杯茶,同样也在想着别的事,看着窗边出神。 半晌,忽然听到秦淮舟问,“久未谋面的人,身份最是容易顶替,你既查到不对,应该也查过她一路所经之处。” “还真是瞒不过你。”她没否认。 “那,可查出什么?” 想到当初看过的卷宗,她道,“天衣无缝。” 对于这个回答,秦淮舟似乎并未表现出轻松之色,反倒显得有些心事重重。 她见状,干脆在桌边坐下,重新与他对面而坐。 转而说道,“绛州的栗缨都是由夏家掌握,种子由松鹤堂发放,长安也有栗缨,那长安的种子,会是何人所发?” 对面的人下意识跟着道,“松鹤堂既然在长安有代理之人,或许种子也由此人代为发放。” “你追查灵药那么久,也不曾查到谁是代理之人?” 对面的人摇摇头,摇头到一半,忽然顿住,神色一凝,看向她,“原来苏提点是来套话的。” “这如何是套话?” 苏露青表现的格外冤枉,“灵药就是三清丹,这可是夏慷亲口说的,当时你我都在场。至于你追查灵药的事,是何璞一案时,你亲笔写下用来交换线索的,这里面条条都走过明路,如何是套话?” 是那份被她看去一半的口供—— 秦淮舟揉了揉眉心,暗道一声大意。 “所以,绕来绕去,还是绕不开夏之翰。” 她端起杯子,又润了一口茶,目光顺势瞥向窗边,又自然收回,“夏家掌管绛州一带的医馆,除了看诊,也出卖药物,这样的地方,都会有详细的账簿,想知道长安的代理人是谁,只需找到对应账簿,一查就知。” “说来也是巧,”她放下杯子,重新说回刚刚的话题,“她从掖庭出来,辗转多地,最远去过朔州,而后从朔州一路往长安寻亲,经过绛州时,多留了几年。” 这个“她”指的是谁,彼此心知肚明。 “想不想知道,她在绛州的这几年,都在什么地方?” “你是说——” “钥匙在你这儿?” 他下意识想点头,然而动作才开始一瞬,他猛然睁大双眼,点头的动作被他强行停住,眼中已漫起意识到自己跳进圈套的懊悔。 与他的懊悔相比,她眼中满是欣然,甚至还问他,“秦侯觉得,这屋子里的熏香,如何?” “你什么时候——” 视线扫过屋内,并无什么熏香的影子,然而转回身时,从身侧的窗纸里忽然喷出一股浓烟,他呼吸间猝不及防吸入,眩晕感立即冲上灵台。 “又骗我……” ……目的达成,就翻脸无情。 周围没什么遮拦,眼见着秦淮舟眼眸微阖,身形摇晃,如玉山将倾,她起身扶住他,摆弄一翻,让他伏在桌边。 随后从他身上找到一把钥匙。 这时候窗子被人从外面打开,梁眠的脸出现在窗外,“苏提点,那个裴昭……我们不是还没查出来她到底怎么进的京吗?你为何确信她在绛州留过几年?” 苏露青收拾好东西,直接从窗子跳出去,回手小心的关上窗。 “骗他的。” 第64章 第64章 因着是发放栗缨种子的关键时期,松鹤堂虽没有夏之翰坐镇,堂内管事依然不敢松懈,安排护院把守在松鹤堂各处。 路上,梁眠将长安那边的消息拣了些重点,与苏露青说着。 “……京中最新的消息,‘灵药’副作用明显,已有不少服药的人出现问题,甚至发狂至死。” “……长安县、万年县近日受理了不少状告‘灵药’的案子,但这种药只出现在鬼市,接头人不详,查证无门,桩桩件件都是无头悬案,如今两处县衙暂时将其与鬼市有关的案子搁置在一起,正从抓到的牙人处着手调查。” 说完京里的,梁眠又将最新查到的事禀道,“还有,天星谶的事,有进展了。” “说。” “绛州府衙准备上报一场凶兆,是一块像梼杌的石面具,背后刻着那六个字,天星摇,世出妖,”梁眠边走边飞快的说,“这块石面具是夏家秘密送到州府的,看情形,应该是准备等州府看过以后,安置到襄河一带,再假意派人挖出。” 她听后思忖片刻,“襄河沿途都容易遇到绛州大营的人,可见这件事,绛州大营之内也有参与,对了,我让你查的那个人,可有行踪?” 梁眠犯了难,“能查到的都是大理卿的身份,至于栾定钦本人究竟在何处,恐怕只有大理卿才会知道。” 听到这个回答,她眉头稍挑,倒也不算意外。 他藏的倒是严,看来栾定钦就是他探查襄王的后手。 这么看来,襄王要反,也是板上钉钉。 正想着,就听梁眠在一旁说,“夏家和州府关系紧密,州府又和绛州大营纠缠不清,还有州学的学子,如今都在襄王的别院里,听大儒讲经。这几方人马里,夏家非官非吏,却敢如此行事,应该是掌握着什么东西。” “掌握着什么,去看看就知道了。” 苏露青说着话,两人已经来到松鹤堂附近。 看到接应在这里的人,她的步子下意识一顿,“怎么来的是他?林丛呢?” 梁眠扯了扯嘴角,“苏提点恕罪,不是属下不说,实在是……” 另一边,长礼已经走上前来,与她见了一礼,自然的接着梁眠没说完的话,往下说,“使君借了林丛到身边做事,借走一个人,自然要还个人,下官来此,苏提点应该不会介意吧?” 人都已经在这里了,她还能说什么,只点点头,“此行有劳小使君。” “苏提点客气。”长礼看她一眼,但什么都没说,只转身向前带路。 梁眠这才抓紧机会在她耳边低声说,“来时他没有和我们同路,属下也是到今天才得知,是他换了林丛,属下失察,请苏提点降罪。” 来都来了,如今不是争执这些的时候,她只道,“无妨,安心做事。” 又随手检查方才从秦淮舟身上找出的钥匙,之前离开的仓促,钥匙到手以后,她并没有仔细分辨,如今潜入松鹤堂,她握着这把钥匙,面色忽然一变。 钥匙硌在掌心,应该是冷硬的铁,但这把钥匙触及时只觉钝软,她手上暗暗使力一捏,掌心力道一空,钥匙断了。 她愕然张开手掌,借着光亮看去,那东西碎成几块,断口发白,还掉了几块碎渣,哪里是什么钥匙,根本就是用蜡融成钥匙的模样,在外面涂上一层墨,伪造而成的假钥匙。 上当了。 梁眠也看到这番变故,不敢相信的眨了眨眼,“苏提点,这……” 苏露青手掌一收,虽然才经历这番变故,语气仍是寻常,“依原计划行事。” 梁眠也跟着收拾好心情,“哦、哦……苏提点放心,另一拨人的行踪属下已经派人掌握住,两边同时下注,不会扑空。”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93节 “他应该也在找陈戬,赶在他之前,把人转移出去。” 苏露青说着,将那堆碎蜡收起,看着灯火通明的正堂方向,抬手到半空,比出一个手势,“去吧。” 梁眠等人按计划兵分两路离开,这处僻静处只剩下了苏露青和长礼两人。 “有劳小使君。” 长礼点点头,跟在她身后,一同走进那处正堂。 院中放着很多竹筐,里面都是栗缨种子,松鹤堂管事王敏正紧锣密鼓核对账册,带人按照名单,核对应发放的数量。 正算到一半,忽然听院中有人喝道,“什么人!” 王敏手上一抖,账册上顿时多了一道墨迹。 他气急败坏走到门外,喝问,“怎么回事*?” 骂人的话刚冲到喉咙,看到眼前情形,他忽地顿住。 就见被一众护院围在中间的两人镇定自若,看到他出来,其中那名女子还和他打起招呼,仿佛这里是襄阴大街上,路上遇到了,随便叙个旧。 “你们是什么人?可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苏露青一步一步朝前走,每走一步,那些护院就跟着后退一步,不多时就快到王敏近前了。 王敏如梦方醒,再次喝道,“你们都是死人吗?还不把他们给捆了,扔柴房去?” 这一声,终于也让那些护院回过神来。 之前也不知怎的,这两人明明看起来一只手就能捏死,但目光一和他们对上,就不自觉的害怕;尤其是那个女子,明明生得那么美,这时候的眼神却像能将人勾住魂摄走魄,让他们整个人背后直起白毛儿汗—— 然而当他们重新要围上去时,动作又迟疑起来。 苏露青在满院子的护院里如入无人之境,分开人群,走进正堂,坐在王敏刚刚一直坐着的位置上。 垂眸见上面摊开放着基本账册,也随手翻看起来。 “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王敏随手从身边推过去一个护院,大喝,“你们倒是上啊!” “我劝各位还是别动了,”长礼面向众人开口,“否则,场面弄的难看了,更不好收场。”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来这里撒野,可想好后果了?”王敏躲在护院身后喝问。 长礼回身看了苏露青一眼,得到一个肯定的眼神,他转回身,说出那句话, “乌衣巷办案,闲杂人等散开。” …… “什么?乌衣巷到松鹤堂了?” 州府府衙之内,邹凯听到这里,硬生生憋回去半个呵欠,“这帮乌衣巷的又是什么时候来的绛州?怎么没有人禀报?” 薛铭在旁边坐着,还有心情给自己倒杯醒神的茶,听到这话,慢悠悠的说,“没人禀报,自然是和那苏露青一起到的绛州,你现在要想的,不是为什么没人禀报乌衣巷还有人来绛州的事,而是夏之翰,靠不住了。” 邹凯急得团团转,“这可如何是好……” “事到如今,只有趁着他们还被拖在襄阴,你我在这里把该毁的东西彻底毁掉,夏之翰靠不住,整个松鹤堂的秘密肯定也会被他和盘托出,你要想保住你这身皮,就按我说的做。” 邹凯急忙看向他,“那你说,要怎么做?” 薛铭放下茶杯,杯底与桌案相接,因为执杯人的力道重,茶杯惯到桌上,发出一声极重的声响,“查抄夏家。” 是夜,绛州城内官兵出动,火把在城中蜿蜒如一条长龙,直奔夏家而去。 “开门开门!” 砰砰砰—— 砸了许久的门,里面才终于有点反应。 门缓缓从里面打开,外面的官兵等不及,直接涌进去。 为首的官兵示意几个方向,喝道,“守住前后门,查抄——” 但他才刚喝出这一声,就立刻被眼前看到的景象惊愕住,抬在半空准备发号施令的手也僵在半空。 “……夏家。” 最后两个字是被没收住的惯性泄出来的,在骤然如死寂般的门内,显得依然声如洪钟。 里面的情形和他们以为的不一样,没有睡眼惺忪出来开门的门房,也没有巡夜至此骤闻惊变大惊失色的家丁护院。 有的,是整齐列阵的士兵,甲胄齐整,兵刃向前,像是已经在这里等待多时了。 前面的变故,很快传到率众前来的薛铭耳中。 薛铭又惊又怒,带着走进夏家,对着仍挡在门前的士兵厉声喝道,“你们是绛州大营哪个营的?指挥使是谁?奉了哪位的令?” 话音落,身后又传来一阵哗然,有官兵从后面跑来报信儿,“薛参军,后面也有兵,把我们的人全都围住了!” “什么?”薛铭这次更是大吃一惊。 他疾步走向最近的那排士兵,往里面问,“你们听得是谁的令?我要见他!” “薛参军,”旁边忽然传来一道爽朗的嗓音,“你找我啊?” 薛铭猛地转头,见一人身披甲胄,头戴兜鍪,手上握着一杆银枪,悠然站立在夜色里,即使四面已是剑拔弩张,他表现出来的仍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模样。 也不知在这里看了多久,先前自己竟一点也没有发觉。 他从未见过这个人,心中沉下来,“你是何人?为何占据夏家?” “你是绛州府衙的参军事吧?”那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先问了他一声。 “不错。”薛铭点点头。 “叫绛州刺史来,你和我说话,不够格。” 这人好大的口气,薛铭虽是参军事,品阶也只不过是九品,但他是刺史属官,刺史无暇顾及的事,多是由他出面处理,品阶虽小,职权却大,就算是绛州大营那些眼高于顶的武夫,对他也留三分薄面。 薛铭头一次被人如此下脸,面色愈发沉下来,但还是耐着性子道,“刺史正在府衙等这里的消息,阁下便是想见刺史,也该自报家门,让薛某好如实向刺史回禀。” “也对,”那人十分自然的点点头,“我乃绛州大营行军司马,栾定钦。” 栾定钦? 薛铭定睛朝那人细看,虽在夜幕里,但周围火把的光将这里照得亮如白昼,那人虽头戴兜鍪,面上有部分遮挡,也还是能看出面容。 这是一张完全陌生的脸,和之前打过交道的栾定钦长得完全两模两样。 如果这个人是栾定钦,那…… 之前那个栾定钦,又是谁? 栾定钦提着银枪往厅堂处走,气沉丹田,一番话足以让在场的官兵全都听清,“夏家已在我控制之下,栾某奉命协查陈御史之死,如今已有分晓,自今夜起,尔等需全力配合,州府上下不得有失,听明白了么?” 这番话配合着全副武装森然而视的士兵,薛铭一众只觉得从心底涌起一层寒意。 良久,薛铭应道,“原来是栾司马,薛某有眼不识泰山,还请栾司马稍待,薛某这就去回禀刺史。” 说完,他一抬手,打算将官兵带回。 “等等,”栾定钦把人叫住,“你还是留在这里吧,嗯……你,对,就是你,”他随手点了一个官兵,“你回去一趟,把邹刺史请来。” 那官兵迟疑片刻,一咬牙,还是领命离去。 “栾司马,你这是何意?”薛铭看着朝自己逼近的几个士兵,“这是打算软禁州府官员吗?” “看你说的,”栾定钦满不在意的示意手下继续行事,“你一个小小参军事,我软禁你干什么?我可好话说在前面,本将军心情好,请你进去坐着喝茶休息,你要是不知好歹,这夏家门前还缺几个灯笼,本将军就拿你当灯笼,在门前点了。” 薛铭自知拧不过,不情不愿的走进厅堂,在最靠近门口的位置坐下。 另一边,被点名去报信儿的官兵也把进入夏家之后发生的事,报与邹凯。 听说在夏家守株待兔的人是栾定钦,邹凯跌回椅子里,“薛参军呢?怎么没回来?” “薛参军被栾司马扣下了……” “其他人呢?” “都被扣下了……” 邹凯暗道一声不妙,本来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这会儿更是熟透了,他咬咬牙,终于还是跟着那官兵,往夏家而去。 …… 这一晚绛州出了变故,襄阴城中同样暗潮汹涌。 苏露青坐在厅堂内,将面前账本翻了个七七八八。 这些都是松鹤堂在襄阴所有的田产记录,从账册所载的亩数与她来襄阴时看到的农田分布做比对,襄阴这一带的农田,竟有大半都被夏家收入囊中。 而这些农田所种,六成是麦子,四成是栗缨。 看年份,已经这样种了三年,秋收时也并不如何交粮,几乎都进了夏家自己的粮仓,栗缨也以增耗的形式分给州府经手官员,制成药丸以后,再按比例给出分红。 以绛州为例推算长安,她想,开明坊种下的那些栗缨,应该也都是以这种方式,让经手官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边的动静,很快也有人跑去别院报给夏之翰。 别院还办着丧事,夏之翰得到消息带人前来,眼圈都还是红的,整个人还没有彻底从失去小儿的悲痛中缓过来。 王敏看到夏之翰,就像看到了救星,立即控诉起这二人的傲慢行径来。 见只有两个人就吓退了松鹤堂这么多护院,夏之翰没有发作,他清楚,如果不是有所依仗,没有人敢做这种以卵击石的事。 他分开众人,走进厅堂,看到是苏露青,似有了然,“原来是这位娘子。” “夏家主,”苏露青抬起头,仍是坐在原位,“深夜登门,打扰了。” 她往旁边看了看,示意,“坐。” 对于她反客为主的行径,夏之翰坦然处之,在她示意的位置上坐下,又对仍守在门口的长礼道,“这位郎君也一同入座吧。” “不必。”长礼干脆的回绝。 夏之翰点点头,“啊,那夏某也不勉强,这位郎君尽管自便。” 然后重新看向苏露青,“不知这位娘子如何称呼,深夜登门,所为何事?” 视线落向已经被翻开看过的账册,他抬手示意,“这些都是夏家的机密,可否容夏某让人收起?” “夏家主何必如此着急,何况,若我所料不错,夏家主狠心杀子,也是奉命行事吧?”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94节 “大胆女子!怎敢污蔑家主!”王敏在外面喝道。 苏露青不紧不慢瞥去一眼,外面的人立时没了声儿。 她接着对夏之翰说,“现在什么证据都没有,夏家主自然不会承认,但既然已经来了,不如就和我在这里再等等,等东西都全了,夏家主再说也不迟。” 夏之翰叹了口气,“夏某却是听不懂了,夏某不过是个本本分分的生意人,不知有何处得罪了二位,让二位如此大闹我松鹤堂?” 话音落,不知何处忽然传来一阵爆炸声,火光冲天而起,顺着窗子看出去,天边已经染起一片火光。 而那个方向…… “看来,这位娘子想让夏某等的东西,等不到了,”夏之翰慢悠悠起身,“松鹤堂内出了事,身为家主,我应该去看看,二位自便。” 夏之翰才起身,又被长礼按住。 “二位这是何意?”夏之翰面露不解,“那个方向,是松鹤堂的仓房,仓房起火,事关重大,若有人在附近,更要抓紧将人抢出,看人是死是活,底下人也好酌情施救,二位这般阻挠,无形中也是在拦他们的命。” “你怎知起火一定会死人?” 苏露青好整以暇看着他,“我已经说过了,夏家主现在可以什么都不必说,等东西齐全了,夏家主想说什么都行。” “好,那夏某就继续陪二位等。”夏之翰说着话,给外面的王敏使了个眼色,王敏领命,悄悄离去。 又等了近两刻钟,外面传来一阵乱中有序的脚步声。 一众松鹤堂的护院被人押解过来,放眼看去,全是熟人。 乌衣巷的亲事官和秦淮舟带的人各执一边,泾渭分明。 她看向另一侧为首的人,以眼神与他打招呼: (秦侯别来无恙。) 秦淮舟的视线正对过来,眸如点漆,眸光胜月,只面上看不出喜怒,朝她遥遥颔首: (苏提点好手段。) 第65章 第65章 她轻哂,不置可否。 在人群的最后,有一虚弱不堪的中年人被梁眠和另一个亲事官搀扶着,送进厅堂。 “好了,”她将重点放回夏之翰这边,“都在这里了,夏家主可以畅所欲言了。” 夏之翰早已在第一时间看到那个中年人,眉头几不可查的皱起,借着喝茶的举动,往王敏那边横去一眼。 王敏缩了缩脖子,面上为难,却又不知该如何为自己分辨。 放下茶杯,夏之翰重新淡然看向苏露青,“夏某不明白你的意思,阁下夜闯松鹤堂,强看松鹤堂账簿,已然是犯了律令,夏某随时可以着人前去县衙报官。如今阁下又纵容手下大闹松鹤堂,抢人放火,夏某想问,阁下这般行事,究竟是何用意?” “夏家主说我抢人放火,敢问夏家主,此人是谁?”苏露青抬手指向虚弱不堪的中年人。 那中年人似乎早已不能自主坐立,需要梁眠时刻搀扶,才能勉强找到一个支点,坐在厅内时,整个人也明显是精神不济,面色带着不正常的青白。 夏之翰正要开口,忽然见外面又有人走进来,不免向着外面那人道,“裴郎君,先前别院一见,听闻你是想来与夏家谈一笔生意,如今裴郎君对夏家刀兵相向,这也是因为生意吗?” 秦淮舟似是叹了一声,“裴某自到绛州以来,对夏家素有耳闻,夏家松鹤堂遍布绛州,济世救人俨然华佗在世。又听说松鹤堂有一灵药,无论是何病症,都药到病除,裴某更是心生向往,想将此灵药销往长安,如此也是一件善事。” 夏之翰也跟着叹一口气,“既知是做善事,裴郎君为何却出尔反尔?还助纣为虐,强闯松鹤堂?” “自然是因为,裴某发觉这灵药,在裴某还在长安时,就有所耳闻,甚至,听到的还是恶名。” 秦淮舟走到那中年人身边,一旁的梁眠下意识想拦,得到苏露青的首肯以后,梁眠往旁边让出一点位置,方便秦淮舟查看这中年人的情况。 他先伸手在那中年人眼前晃了晃,注意到中年人的眼神涣散,似乎只隐约知道近前有人,却不知做的是什么。 “情况如何?”苏露青这时候问出一声。 梁眠立即回禀,“是中了毒,眼睛如今是瞎的。” 她点点头,问夏之翰,“夏家主怎么说?” “松鹤堂接收此人,此人就是如此症状,堂内郎中本就在抓紧为其诊治,你们这样挪动他,只会让他的情况变得更糟。” 她状似接受这个说法,随即又问,“既然如此,为何不给他吃下灵药?” “行医讲求对症下药,他的病症,不适合服用灵药。” “是不适合,还是不能?” 她说着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小纸包,慢条斯理将纸包展开,故意露出里面的东西,然后也走到那中年人身边,拈起一颗药丸,“你说巧不巧,我手里刚好就有这种灵药,他看上去病重的快要死了,这灵药既有起死回生之效,不妨先把命抢回,再请郎中想法子慢慢用药。夏家主以为如何?” 说着话,她已经将药丸往那中年人口中塞去。 “不!住手!”夏之翰反应极大的扑过来,想要阻止。 长礼上手将人拦住,苏露青喂药的动作也堪堪停下,回身看着夏之翰。 状似不解,“夏家主为何如此惊慌?难道这灵药吃不得?还是说……” 她语气骤然一变,“你知道现在不是给他吃这药的时机,你怕他药瘾发作,威胁不到你想威胁的人,更保不住夏家的荣华?” “他就是陈戬,对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夏之翰别过脸。 “无妨,我知道就够了,”她直起身,看向长礼,“小使君,借样东西用用?” 长礼一手按着夏之翰,虽然她没有明说借的东西是什么,但从他熟稔举动的反应来看,两人似乎不是第一次有这般交集。 他腰间的躞蹀带上挂着很多东西,都是用皮具包裹紧实,这会儿卸下来的,是一把尖端有倒钩的一尺长匕首。 递给她时,还有意无意提醒一声,“这次用完,一定记得还我。” 苏露青接过匕首,随意的点在夏之翰身前,“有的人呢,嘴硬,不用些极刑,他就会一直自以为聪明的周旋。其实呢,周旋来周旋去,做的都是无用功,到最后,该招的,还是会招。既然迟早都要招,那为何要嘴硬呢?夏家主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咳。” 一声轻咳,来自身后。 她回身看去,秦淮舟起身走向她,满脸的不赞同,眼眸微垂,视线落在她手上的匕首,“这里不是刑房。” 随即又转向长礼,“可否先放开此人,让我和他说句话?” 长礼看了看秦淮舟,又看向她,似是在等她的意思。 她抬手示意,“行,说吧。” 秦淮舟走到夏之翰近前,“有个地方,劳烦夏家主移步。” 他直接这么一锤定音,苏露青略一思索,把人叫到一边,“你还做了什么?” “苏提点有后手,秦某自然也有,”秦淮舟低声说,“今晚一切都能分明,苏提点的目的既已达成,何不顺水推舟,把人借秦某也用用?” “说的轻巧,借你?” “苏提点奉命来查陈御史遇害的事,如今陈御史已在眼前,带他神智恢复清明,就会说出自己在绛州发生的一切,那么夏之翰对苏提点的用处,应该已经没有了,我说的可对?” 明面上来看,的确如此,但,“说得在理,不过,人现在是我在控制,想空手把人要走,没有这个道理吧?” “那苏提点的意思是?” “人可以借给你用,但必须还在我的手里。” 换句话说,就是和之前一样,她得在场。 “原来如此,”秦淮舟想通其中关键,点点头,“既然此人对苏提点来说,还有另外的用处,的确还是在苏提点手中为好。” 对于秦淮舟猜出她的打算这件事,她并不觉得如何稀奇,两人之前打过那么多次交道,不说完全知己知彼,也算见微知著。 所以当她命人押上夏之翰,与秦淮舟的人一同离开松鹤堂,看到已等在外面多时的都虞侯一众时,面上也并未露出惊讶之色。 只在经过秦淮舟身边时,随口道一声,“还说这些人不是你安排的?” 得到的回应是,“之前的确不是。” 在都虞侯的安排下,众人顺利叫开城门,披着夜色前往绛州城。 然后直奔夏家。 此时的夏家灯火通明,邹凯、薛铭等绛州官员被软禁在前厅,虽没有人在里面看着,但他们知道,外面全都是栾定钦的人,他们根本跑不出去。 邹凯在屋里已经不知道踱了几圈,“他们到底要把我们关到什么时候?如今到底出了什么事?薛参军、薛铭!你说句话啊!” 薛铭靠在椅子上闭目养神,听到动静,勉强睁开眼睛,乜他一眼,“你我一干人都已经成了人家的阶下囚,我还能说什么?” “你、你之前是怎么说的?如今出了这样的事,你就一点应对之策都没有?” 薛铭懒得和他争辩,重新闭上眼睛,“都说了稍安勿躁,你一直这么心急,怎么成大事?” “好,你既然说稍安勿躁,那我就跟你谈谈这个稍安勿躁!” 和薛铭的老神在在相比,邹凯已然是六神无主,他抓着薛铭身侧的扶手,对着薛铭说,“从一开始你就拿这话搪塞我,人死的时候你说稍安勿躁,你自有完全之法,现在都到这个时候了,你还在说稍安勿躁,你让我怎么稍安勿躁?!” 见薛铭不理他,他干脆毫不顾及形象,直接坐在地上,以手抱头,“现在这个栾定钦都不知道是真是假,消息送出去那么久,外面也不见动静,我看倒不如豁出去,主动找根绳子把自己吊死,也比最后被人拉出去砍头强!” 一直没有出声的长史忽然开口道,“算了吧,现在说这些话还有何用?我等如今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只要上面还在,就一定能保住我等。” 邹凯听到这话,立即看向薛铭,恶狠狠道,“好,我且信了这话,要是上面保不住我,我也不怕了,我就把知道的,全都说出去!” “你敢?” 薛铭再次睁开眼睛,冷眼看向邹凯,“你可还记得,你的家眷如今都在何处,被谁看顾?那件事,你从头到尾参与其中,如今想靠几句话就威胁上面,你自己的性命不要,连老母妻儿的命,也不想要了么?” “你!!” 邹凯指着他,眼中怒火几乎能将薛铭烧尽,但最后,他还是颓然放下手,坐回椅子上,两眼空洞。 半晌顿笑几声,“好啊,好啊,事已至此,那就都在这里,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吧!” 话音落,忽听外面传来一阵整齐的脚步声,接着,一队士兵从外面进来,将他们带去正堂。 邹凯心中慌的像在敲鼓,又不知道正堂里来的会是谁,心中又是期待,又是紧张。 走进正堂时,他没敢抬眼,始终低垂着头,只依稀看到上首坐着个人。 堂内有人喝道,“秦侯在此,还不见礼?” 邹凯等人俱是低着头,拱手行了一礼。 “下官绛州刺史邹凯……”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95节 “绛州参军事薛铭……” “绛州长史……” 绛州州府官员自报过官职姓名,“……见过秦侯。” 行过礼,起身时看到座上的人,纷纷愣住。 这个人…… 邹凯失声道,“你不是、栾、栾——” 眼前这人分明就是打过多日交道的栾定钦,他什么时候变成什么秦侯了? “看仔细了,本将才是栾定钦,”上首另一身着甲胄的人开口,“邹刺史不过在前厅坐了一会儿,怎的突然就眼花了?” 邹凯的目光在两人之间转了几个来回,暂时压下心中惊疑,口中称是,“栾司马说得是,邹某可能是入夜不曾休息好,有些眼花,认错人了。” 然后重新向着上首的秦淮舟拱拱手,道,“不知秦侯驾临绛州,绛州上下有失远迎,还望秦侯恕罪。” 秦淮舟抬手示意一番,进入正题,“本侯听栾司马说,邹刺史下令要查抄夏家,不知夏家所犯何罪,竟在没有定案的情况下,绛州府衙跳过此间流程,直接派人抄家?” 任何案子,只有皇帝才能定案抄家,绛州府衙此举无疑是以下犯上,定罪谋反都不为过。 邹凯自然知晓此中厉害,这会儿头上冷汗直冒,却又不敢抬手去擦,只拱手回道,“非是要查抄夏家,是夏家牵涉一桩案子,府衙担心消息传得太快,容易走漏风声,这才决定趁夜行事,先把人带进府衙。至于抄家,没有旨意,府衙无权如此做,绝不会如此……” “不知邹刺史所说的案子,是哪一桩?” “是……” 邹凯偷偷与薛铭对视一眼,咬牙道,“陈御史遇害一事,如今已有新的进展,据查,陈御史遇害那日,曾被夏之翰请走!” …… 梁眠给陈戬喂过药,抬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陈戬一双眼睛依然无神,气息微弱的说,“我的眼睛,还能再看见吗?” 梁眠叹了口气,安抚他一声,接着对苏露青说,“苏提点,陈御史中毒太深,如今只能让他勉强开口说话,短时间内,再多的事还做不了。” 苏露青看着那逐渐恢复些精神的陈戬,点点头,“这样就够了,扶好陈御史,带他往前面去。” 此时的前院厅堂,邹凯等人刚刚将陈戬遇害的前因后果说了一遍,最后的结论是,夏之翰对陈戬发现松鹤堂掺卖假药的事怀恨在心,起了杀心,夏之翰就是杀害陈戬的真凶。 秦淮舟听完这番话,不置可否,只问一旁的录事,“可都记下来了?” 录事搁下笔,吹了吹最后一页纸上的墨迹,“都记下来了。” “将口供封存,作为呈堂证供。” “是。” 邹凯立即问,“那……敢问秦侯,我等的误会,是不是就算解释清楚了?” 话音落,外面一名亲兵来秉,“秉秦侯、栾司马——襄王到了。” 襄王昂首阔步迈入厅堂,四下看了看,见上首已经被人占据,径直坐向左侧最前面那张椅子。 “夜半相请,不知栾司马要传的口谕是什么?” 栾定钦高举手谕,向着底下道,“陛下口谕。” 这一声,在场众人全都恭敬跪拜,襄王在最前面,口中高呼,“臣,元汾,接旨!” 皇帝的口谕是彻查襄王私铸兵甲、干涉绛州大营军务之事。 襄王听完这道口谕,猛地抬头,眼中诧异,“这话从何说起?本王受封在此,每日读书作画好不快哉,何来私铸兵甲干涉军事之说?尔等如此信口雌黄,本王这就修书一封,上告陛下!” 栾定钦一脸笑意,“襄王殿下,如果不是有切实证据,我等也不好随意污蔑大齐亲王啊。” 一直没有说话的秦淮舟这时候朝外拍了拍掌,立时有人抬着两口箱子,应声而入。 第一口箱盖打开,里面是一摞摞账册; 第二口箱子里则是一整套甲胄兵刃。 秦淮舟开口道,“绛州大营将士、亲王府兵所用甲胄,都有锻造印记,意为指责落实到具体之人,一旦发现哪里出现差错,即可通过印记找到锻造之人,但这套兵甲上,什么都没有。” “这些账册,都是自襄王府中查获,其中兵甲锻造支出所涉数目,襄王可要亲自确认?” 看到这些,襄王眼中涌起惊疑,又很快被惯常的神色掩盖,冷笑一声,“哼,只凭着这些东西,就敢往本王的头上扣这种谋反罪名,尔等当真是无法无天!” “想钉死本王的罪,上人证啊,若人证物证确凿,不用你们威逼,本王自会引颈,去长安到陛下面前认罪!” 正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道女声,“真巧,人证物证,现在都齐了。” 苏露青率先进来,身后梁眠、长礼并一众亲事官护送着陈戬,押着夏之翰入内。 邹凯看到陈戬,眼睛顿时瞪大,“你、你居然真的活着?” 又看向苏露青,虽然对于她的出现并不吃惊,但眼神里另多了一层恐惧,“你……” “很意外?” 苏露青挑眉看着堂内的几人,而后视线落回邹凯身上,“你也确实应该害怕,因为你根本就不是邹凯,我说的对吧,薛铭。” 最后这一声薛铭,是对着“邹凯”说的。 说出这个名字时,她眼中除了笃定,还带了些拆穿秘密的玩味。 “邹凯”顿时栽坐在地上,整个人六神无主。 突然,他爬向“薛铭”,拽着他的衣摆,“你不是说没事吗?你不是说,天大的事,都有襄王顶着吗?你快救我啊!你快让襄王救我啊!” 苏露青看着“邹凯”,故意叹道,“他怎么救你啊,他都自身难保啊。” “赵午,”她看着面色已然发白的“薛铭”,笑着问,“放着襄王府长史不做,跑到绛州州府当参军事,有趣吗?” “薛铭”咬牙强撑,“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没关系,那就请与此案息息相关的陈御史来说说。” 陈戬将堂内众人“看”过一圈,虽然他看不到这些人都在什么位置,但他侧耳听着声音来的方向,声音虽微弱,语气却坚定、凄厉。 “……我初到绛州,正赶上绛州刺史邹凯在暗中继续追查几桩已经移交到京中的疑案,他私下探查的结果,是那些在绛州无故失踪的人犯都被通过各种方式秘密送去京城,成为种栗缨的佃户。” “……这栗缨因为长得与麦子相像,自从它被培育出来开始,就一直瞒天过海,襄王命松鹤堂以此研制入药,混入人参、杜仲等大补之物做成灵药,看似能百病全消,实则只是吊命的东西,一旦服用此药,就会终身成瘾,吃不到一年就会被药力透支而死。” “……松鹤堂凭此物筹得大量银钱,襄王便以此暗中私铸兵甲,私养兵马,意图篡位长安——” “他们发觉我们查到了这些,将我与邹刺史分别骗去两处,分而杀之,襄王又担心我已将此事写成奏疏发往长安,沿途拦截从绛州发出的文书,在发现无果以后,就将我软禁,逼我说出藏奏疏的地点,我也因此才侥幸留得一命,如今终于能将事情道出!” …… 春三月,苏露青秦淮舟二人率众回京复命。 绛州一事已写进奏疏,六百里急递送入长安,栾定钦暂时接手绛州大营,将营中军务处理一番后,便率先押解襄王一众进京。 陈戬经过几日休养,勉强又恢复了些精神,在郎中确保他可以经历舟车劳顿以后,跟随苏露青等人一同回到长安。 一路上加紧赶路,回到长安这天,天上飘起一阵细雨。 春雨绵绵,雨汽沁人,仿佛洗去一路上的风尘仆仆,苏露青骑马穿过城门,不经意间瞥到城门口停着的一辆犊车。 犊车并不稀奇,但候立在车外的人,却让她下意识放慢了速度,多往那人的身上看了几眼。 候在车外的女子同样也注意到她的举动,朝她盈盈一拜。 然后有个嬷嬷模样的人朝着秦淮舟行过一礼,恭敬道,“侯爷,裴小娘子听闻侯爷回京,一直算着日子来*迎接侯爷,裴小娘子有些话想与侯爷说,不知侯爷可否拨冗,到别院一叙?” 刚一回京就有话说,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苏露青见状直接催马,准备带人先走。 “等等。” 两人几乎是并辔前行,秦淮舟比她快一步,拦住她的去路。 “怎么?”她转头看他,“还有事?” 从绛州回长安,所有人都是一路疾行,身上多多少少都染着未及处理的尘色,但他端坐马上,在绵绵细雨中仍是一副清雅矜贵模样。 只是眉头稍皱,如玉上微瑕,“……你去哪?” 第66章 第66章 苏露青随手紧了紧握着的缰绳。 绛州事大,她作为奉旨办案的巡按使,事情办完自是要回京述职,加上乌衣巷这边还有个立场不明的长礼在,更是一刻也不能耽搁。 与公事相比,眼前这种有话要说的“要紧事”,不过都是些无关紧要的小事。 因而听到秦淮舟问话,她直接反问一声,“案子刚结,你不进宫复命?” “嗯,要去。” 说是这么说,但拦着她的人,仍十分巧妙的挡住她的路,两匹坐骑被动的困在原地,干脆旁若无人的亲昵的互相嗅着。 她稳住自己的马,提缰稍稍往旁边调转马头,“怎么?大理卿在绛州太久,不认得京中的路了?” 也不知这人想到什么了,唇角微勾,神色比方才要轻快一些,“骤然回京,是有些不适应,劳烦苏提点带路。” 然后回身示意一眼,便有人前去将拦路的别院嬷嬷引开,交代其一切都等复命以后再说。 “侯爷救命啊!” 然而那嬷嬷趁人不备,还是跑回马前,这次直接抓住了秦淮舟的缰绳,“事关裴小娘子安危,底下人实在是拿不了主意,只求侯爷看在旧日情分上,救救裴小娘子……” 这会儿众人刚刚进城不久,没有指令,随行的梁眠等人便暂时回避在后,给他们处置的空间。 苏露青听着这再次上前的嬷嬷说的话,回身再次往犊车边扫去一眼。 犊车边没有车夫,只有身型单薄的裴小娘子楚楚立在车边,纤弱的如一滴即将化在朝阳里的水珠。 看过以后,她端坐在马上,朝下面的人问道,“你是别院的管事娘子?” 那嬷嬷立即回话,“回娘子,奴不是别院管事,奴是裴小娘子的乳母,随夫人姓苏,前不久刚刚寻到小娘子的。” “乳母?”她低头往嬷嬷脸上扫去一眼,“你说的要命,救命,又是怎么回事?” 这位阻拦的架势堪比当街告御状,虽说被求伸冤的不是她,她大可一走了之,但…… 谁让秦淮舟还拦着她的路呢,京中不比别处,若不小心惊了马,还要多往金吾卫走一趟,凭那边对乌衣巷的印象,她何必主动给那边送被弹劾的理由。 只是苏嬷嬷听到她的问话,却避过她审视的视线,仍是对秦淮舟说, “侯爷,别院之事并不耽搁时间,更何况侯爷一路上舟车劳顿,如此面圣不也是失仪?只求侯爷能转道去别院暂歇,于百忙之中替我家裴小娘子拿个主意,实在是那东西太过要命……”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96节 说到这里,面露警觉,四下看了看,确认没有异常,才接续说,“此事与老秦侯也有些关系,因着事关裴相,裴小娘子有些拿不准主意,若是处理不好,就只能以性命相抵,还请侯爷定夺。” 啧,最后竟直接以死相逼起来了。 她听到这话,不免有些意外,目光再次落向秦淮舟: (秦侯这家事,当真令人大开眼界。) 后者似有不满: (……这难道不也是你的家事?) 然后没再与她交换眼神,冷声对苏嬷嬷道,“此事我们已经知晓,此处不是说话之地,还不速速带你家娘子回去。” “侯爷——” “一切都等进宫复命以后再说。” 秦淮舟说完,转向苏露青,“苏提点,请。” 然后径直调转马头,绕过苏嬷嬷,往宫中行去。 身后众人见状,纷纷跟在两人身后,两队人马顺着朱雀大街一路前行,渐渐将身后这点突然的变故抛去。 马蹄在地上留下的痕迹留得很久,一直到前面的人马行迹淡出视线,眼前这一方地上都还留有印痕。 苏嬷嬷在原地注视良久,转身回到犊车边,伸手紧了紧裴昭的衣襟,“虽是春日,天还有些寒凉,一娘子当心病着。” “他是怎么说的?”裴昭在苏嬷嬷的搀扶下上了犊车,但没有彻底坐进去,固执的撑着车帘问。 “侯爷心里还是有一娘子的,只是他毕竟是回京复命,依照臣子礼数,要先进宫面圣,然后再安排其它。” “这么说,他会来别院?” “一娘子放心,我都说了那些话,侯爷不是铁石心肠,一定会如约来看一娘子。” 苏嬷嬷说着话,替她梳理好鬓边被风吹乱的碎发,“先进去吧,犊车行的慢,到别院还要好一阵功夫呢。” 见她似乎还是不放心,又说道,“更何况还有老秦侯的吩咐在呢,他就是不顾及从前的情分,老秦侯的话,总不能不听。” “好,我听嬷嬷的。” 城门边的犊车终于也被苏嬷嬷赶着,顺着横街往曲江边的别院行去。 …… “别院那边的事,还得劳烦你定夺。” 苏露青打心里不想理会,干脆另起一个话题,“靳贤还在大理寺关着?这案子,还不曾结案吧?” 当初靳贤因屈府失火一案被定为杀害屈靖扬的真凶,但因屈府的一场大火,把该有的证据全都烧成了灰,缺少确凿物证指控,靳贤只能以嫌犯的身份羁押。 加上他身上官衔皆在,牢里拿不准对待他的态度,可以说靳贤在大理寺牢狱,只相当于换个所在居住。 听她说起刑案,秦淮舟自然接道,“案子已有新进展,还没有最终定案,不过,”他转头看过来,身形随着马身行进的节奏微有起伏,“苏探事若有其它案子想要借此提审,恐怕不行。” 提前拒绝的话也说得流畅。 “大理卿怎会这么想?” 她转头看他一眼,手上握着缰绳,徐徐行在宽阔无边的朱雀大街,两边的坊墙缓缓向后推移,眼前的皇城门逐渐清晰,她接着说道,“乌衣巷若要提审别处犯官,自会备好手令,需要时提前亮出,方便各处行事,不至于彼此为难。” 这么说,还是要审。 秦淮舟目视前方,“大理寺不会再疏忽放人进出,何况襄王一案还不曾定罪,他毕竟是皇亲国戚,没被定罪之前,不可有任何闪失,大理寺上下自然也时时谨慎应对。” 她同样看着前面,语气带上几分玩味,“大理卿就这么肯定,襄王等人一定会关进大理寺的监牢?” “案子已定,只剩刑名未定,大理寺掌审判刑罚,自是要将此事核查到底。” “怎么办呢,”她叹出一声,“之前在绛州,还有些事情没有审明,若不是大理卿当时阻拦,至少夏之翰的嘴,还能再撬开些。” 查天星谶查到夏家,夏家又是襄王的钱袋子,其中之事大多也都听命于襄王,但天星谶并非只兴起在绛州,谶言如果是襄王主使,随着他的倒台,天星教应该也该不复存在。 但…… 天星教的教众,正像滚雪球一样越聚越多,谶言的声量也不是往日可比。 还有一处并未彻底证实的消息: 天星教主,是个女人。 正想着,耳边传来秦淮舟的话音,“若以严刑逼供,物极必反。” “嗯,大理卿说得是,”她应对平静,语气里带出些调侃,“凡查案,首先排除刑讯逼供,以物证反推,力求严谨细密,嫌犯哑口无言,无从抵赖,自然认罪伏诛。” 这话她早不知听过多少遍,听多了是一回事,每次心里想的,又是另一个答案。 她转头看过去,眉梢微抬,“不过有这功夫,是个案子也破了,既然迟早都是认罪,早认晚认,又有什么区别?” ……强词夺理。 秦淮舟深吸一口气,这话他劝诫多次,次次无果,但每每到这个时候,还是会执意表示,“朝廷自有法度,法度须以律法维持,若以后人人都像乌衣巷这般用刑成风,又置法度于何处?” 两人谁也说不通谁,干脆什么也不再说,一路无话。 到宫门口,其余人先回各自衙署,两人在宫门处验过符牒,因着都要前去立政殿,只能继续默然同行。 到立政殿,听闻元俭在寝殿休养,朝中一应事务都交由孟殊处理。 凌然看着各站一边面色沉沉的两人,猜着是争执无果,也没多说,只接了奏疏进入殿内,不多时,她出来先朝着苏露青道,“皇后殿下召苏提点进殿。” 苏露青没有在里面留多久。 她这趟到绛州,差事办得好,又救了陈戬出来,在述职奏疏送回京中时,帝后就决定给她升官。 当得知自己升任都知乌衣使,统管乌衣巷,勋号也由云骑尉升为飞骑尉,赐绯时,她叩首谢过恩,心中不由得思忖: 鲁忠那边一点消息也没传出,宫中这时候让她统管乌衣使,那鲁忠这个统领乌衣巷的都知使君,如今是何情形? 出了立政殿,忽地察觉到有视线落在她身上,她抬眼看过去,见秦淮舟示意她借一步说话。 “皇后殿下在召你进去复命,这个时候,有什么事一定要现在说?” 秦淮舟缓和过语气,“苏提点同时也是侯府娘子,如今侯府安置看旧友亲眷,苏提点总要出面说些什么吧。” 不等她开口,秦淮舟飞快的补充道,“父亲有意认她做义女,她若愿意,侯府也会尽心为她寻一门得体的亲事,或者她若有其它想法,侯府也愿意支持。 这些话是我离京之前,父亲说过的,只是不知为何,那位苏嬷嬷出现以后,就多了些变故。 城门那番情形你也在场,也都看到了,我不知道究竟是何事需要救命,但我想,这样的事,总归还是你我一起出面解决为好,免得……” 说到这里,他忽然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脸上,似还有些别的话想说,但最后又只是泄出一口气,“你觉得如何?” “我觉得老秦侯的意思就很好,照这样办就行,”她多解释一句,“别院里那位裴小娘子毕竟身份特殊,她的事,越少人参与越好,我知情但不知具体事,也是为侯府考虑,以免将来牵涉到什么,两边都难维持。” 她打断秦淮舟还想要再说的话,“皇后殿下还在等你复命,我也要回乌衣巷处理公务,告辞了。” 语毕,说走就走,毫不拖泥带水。 留下秦淮舟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良久,抿了下唇。 …… 鲁忠依然还是乌衣巷的都知使君。 宫中来传旨后,鲁忠看着已然换上一身绯色官服的苏露青,看似真心实意的道了一声喜。 苏露青也照常和他客套一番。 因着绛州的差事,梁眠也跟着升任押司,他抱来一摞近期的文书,送到书房以后,先恭贺她一声,而后说,“苏都知,你知道新的谈事指挥使是谁吗?” 新的人员任用名单她还没来得及过目,听梁眠这话的意思,是已经传开了。 看他一眼,“是谁?” “是长礼。” 对于长礼成为新的探事指挥使这件事,她有些诧异,“他不是一直跟在鲁忠身边,难道是鲁忠举荐的?” “或者还是宫中的意思吧,这次到绛州做事,鲁忠从中插了一手,把林丛换成了长礼,如今林丛正在探事司里郁闷着呢。” 说到这儿,想起自己还有件正事儿没禀报,连忙从那一摞文书卷宗里面,抽出一份来,“苏都知,你看这份。” 是在京中悄然流传开的天星教一事。 这些教众和长安城内的袄教、拜火教等等教众差不多,只是选在特定的日子聚在一起,区别只在于,其它教众大多数时候会念诵本教教义,天星教则是举行义诊。 “林丛查到的和我们在绛州查的差不多,从勘破灵药的秘密开始,长安县、万年县与金吾卫联手查封黑市,凡是发现有这种药丸的,都立即抓捕起来。只是这些人和之前抓到的一样,都是中间人,绛州松鹤堂虽倒了,长安这边的灵药却还是源源不断,暂时还没有查到上家。” “开明坊呢?”她当初带人暗查开明坊,在坊内山里发现多处私仓,里面存放的都是栗缨。 梁眠摇摇头,“也许是绛州早有消息传到长安,让这边有所应对,开明坊的私仓里存放的全都是麦子,一颗栗缨都没有。” “这栗缨幼苗与麦子实在太像,现在开明坊内刚刚耕种,暂时还看不出种下的究竟有没有栗缨。” 如今来看,灵药三清丹与天星教关联颇深,这些人在绛州炮制一番,没能起兵成功,却没有就此陨落,而是让天星教继续发展,或许真正在背后运筹帷幄的人,就藏身在京中。 所以要想进一步勘破天星教的背后之人,还是要从靳贤入手。 想到这里,她在梁眠送来的卷宗里面挑挑拣拣,选出一份来,同时让梁眠将长礼叫来。 另一边,秦淮舟回禀过襄王一事,带着旨意前去天牢,将暂时关押在天牢的襄王等人转至大理寺。 襄王谋反罪名板上钉钉,但他同时又是大齐亲王,最终刑罚该如何判处才能既服众又让宫中满意,这其中需要把握的度并不容易。 大理寺因此再次忙碌起来。 当第一次拟定的判处送到秦淮舟这里,他看着上面满满的极刑,皱起眉头。 “大理卿可也是觉得这刑名过重了?”少卿杨甘同在屋中看过一遍,见状问道。 见秦淮舟点点头,大理丞也跟着开口道,“我觉得也是刑名过重了,襄王虽有谋反之心,但毕竟还没有真正起兵,这里的判决均是按起事来定,有些不妥。” 负责参议刑罚的大理正却道,“襄王虽没有真正出兵,但他养暗兵、私铸兵甲是事实,加之其滥用栗缨研制药丸,从中谋取暴利,却为祸百姓,挑起境内乱象,其心其形,都令人发指!更何况,大齐承平已久,襄王虽谋反未遂,却也扰乱民心,从重判决可起到杀鸡儆猴之效。” 杨甘安抚道,“大理正说的在理,但大理寺掌审判刑罚,更该持中秉正,切不可因一时之怒而意气用事。” 几人商议一番过后,这一版判决最终还是原路打回,重新拟判。 过了一会儿,尹唯来送靳贤一案的最新进展文书,其中有靳贤的几句供词。 “侯爷,靳御史虽然开口回答了几句,但都无关痛痒,如今虽有些证据,但还不够指证。” 秦淮舟看过供词,点点头,“绛州一案的文书,你可调取来看,两相佐证。” “是,”尹唯出去时,又说了一声,“还有一事,乌衣巷的探事指挥使带了一份手令来,如今还在值房,等着调取文书——”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97节 话还没说完,秦淮舟已经起身向外走去,尹唯见状,连忙跟上。 到了值房,果然看到几名乌衣巷的亲事官守在门外,里面背对着门站着一人,似是觉得等待的有些无聊,正要伸手去抽桌案上的一份卷宗。 “苏提点自——”剩下的话在那人转过身时,堪堪停住。 长礼行了一礼,“见过大理卿。” 秦淮舟皱一皱眉,“怎么是你?” 长礼直接递出一份手令,“下官奉命来调卷宗,这是苏都知的手令。” 他这才发觉,她升官了。 大概是因为他刚刚认错了人,长礼主动补充,“苏都知也在。” “在哪儿?” 长礼往隔壁的花厅示意,秦淮舟毫不怀疑,径直去往花厅。 进门果然看到苏露青。 她似是知道他一定会来,听到动静也没转头往外面看,仍是慢条斯理饮茶。 “还没恭喜苏都知。”秦淮舟坐到她对面。 “我想过了,”她看一眼坐在对面的人,放下杯子,“别院的事,去一趟,也不是不行。” “但是?”秦淮舟似已了然,直接问她的条件。 对于他如此干脆的态度,她很是满意,后面的话自然的道出,“我要见靳贤,问几句话。” 第67章 第67章 她说完这话,对面的人有些迟疑。 花厅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手边茶还热着,在仍有些春寒料峭的时节,徐徐向上升腾着丝丝缕缕茶烟。 见秦淮舟没有马上回答,她也不急,只神色自若的坐在座上,慢悠悠饮着热茶取暖。 终于,她见秦淮舟似是没有找出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眉间微折,开口对她道,“别院那边总归是家事,以此事做公务交换,不妥。” “秦侯大概是弄错了,”她笑起来,“这可不是交换。” “那是什么?”他看向她。 “你可以把这两个看做是做选择。” 她似乎格外替他着想,放下茶盏,伸出两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接着用另一只手先压下中指,口中跟着道,“一呢,让我去趟别院,听听具体发生了什么要命的事。” 然后再缓缓压下食指,“二呢,让我见靳贤一面,问几句话。” 末了语气轻松,是完全将选择权放给他的态度,“就两个选择,不算为难吧?” 秦淮舟看着她仍支在桌上还不曾收回去的手。 当把她和与酷吏极刑有关的乌衣巷联系在一起时,这双手凌厉有力,如鹰的爪,一旦被抓住,轻则也要掉块肉; 但若将二者分开来看,这双手与诗文常形容的淑女的手没有区别,是销薄春冰,明如玉。 大概是见他思索太久,等待的人不免催促一声,“怎么?很难选吗?” 两个选择,要选择哪个,看似手到擒来,但…… 秦淮舟从心里叹出一口气。 “苏都知的选择,都是如此为难人么?” “嗯?”苏露青换了种姿态坐着等他的回答,“秦侯为何如此说?” “若我选一,这件事就仍会绕回原点,恐怕苏都知会有千百个理由往后无限推却。” “哦,这么说,你觉得选一不行,还有二呢?” “选二?” 她看到秦淮舟闻言露出一种无奈的笑,“那秦某岂不成了主动请苏都知接触大理寺嫌犯的人了?” 说到这里,他接着又叹出一声,“苏都知从开始就没给秦某选择的余地,何来不为难一说呢?” 她听完点了点头,像是对他的说法非常感同身受,然后说道,“既然如此为难,秦侯想怎么办呢?” 一面是非她出面不可的家事,一面是不可被随意交易的公务,本不会被放在一处比较的两件事,此时却成了令人进退两难的题。 而制造出这一矛盾的始作俑者,再次端起茶盏,小口润了润喉,悠闲等着他的决定。 “或者,苏都知可否说明,因何事要问靳贤?可有刑案依据?”良久,终于听到他说。 她等的就是这句话,闻言故作沉思,半晌才尽量简单的说道,“有犯官口无遮拦,屡出妄言,意图谋反,如今一干人等已被羁押进乌衣巷,看口供还牵涉到靳贤,乌衣巷不好妄加定夺,只好向其人印证一番。” 她抬眼看向他,“意图谋反,可大可小,大理卿应该知道其中利害吧?” “如此说来,乌衣巷来此调取的文书,也与此事有关?” 她轻哂,“大理卿这是在打探乌衣巷的内情?” “苏都知误会了,秦某无意于此。” “那,可否请大理卿带路?”这次说的,是问靳贤几句话的事。 秦淮舟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向花厅之外看去一眼。 尹唯会意,不多时带着几份文书进来,“侯爷,下官有要事秉。” 秦淮舟自然的抬手示意他上前,接过那几分文书,仔细看了看。 这几份都是乌衣巷那边前不久调取过的,两边核对无误,已然全部登记在册。 的确如她所说,与犯官过往有关。 他心中思量片刻,点点头,“既是如此,大理寺自会稍作配合。” 当下亲自陪同在侧,引着苏露青去了大理寺监牢。 靳贤被安置在单独的隔间,在与靳贤牢房相反的方向,正关押着襄王等人。 快到牢房门前时,苏露青停下步子,“劳烦大理卿回避。” 替她引路的人虽没开口,倒也的确如她所愿,回避到外面。 这一处地方只剩下她和靳贤两个人,她没有立即上前,而是站在原地,观察牢房里的人。 即使是从不滥用刑讯的大理寺,牢房也总和别处一样阴寒湿冷,牢房只有挨近顶端的位置开出一扇小窗,光从外面照进来后,又仿佛被牢房里某种无形之物切去一半,于是外面天光只撑在窗边,照不进里面。 靳贤悠然处在牢房里,手里拿着本书,借着灯火细细品读。 听到动静,只往她这边看来一眼,然后目光继续落回书上。 “又见面了,靳御史。”她走上前去,隔着外面的栏杆看里面的靳贤。 “原来是苏探事,难道老夫的事,大理寺审不了了,又被转去乌衣巷了?” 她没回答这个问题,而是说,“听说靳御史与陈戬是多年好友,陈御史奉旨往绛州巡查时,还专门来见了你一面,一为探望当时自称病重的你,一为同你道别。” “是又如何?” “牢房湿寒,常人进来都要落下一身毛病,不知靳御史坠马时受的那些伤,如今可已大好了?乌衣巷也有些医官,我可以叫医官来给靳御史再诊治一番。” “不劳苏探事费心,老夫在这牢里一切都好,还算康健。” “既然如此,本使也能放心了,不过,看靳御史手上的伤,似乎还未痊愈呀,难不成,是大理寺里有人对靳御史不敬,严刑拷打了?” 她的目光毫不避讳的落在靳贤露出的手腕处,如今距离屈府失火已过了几个月,但这些伤却仍是狰狞,看着还和新伤一样。 靳贤下意识背过手,将这些伤痕藏在身后,“不过是些坠马小伤,多谢苏探事关心。” “当真是坠马所致吗?” 她却忽然抓住这个字眼儿不放,“莫不是靳御史在这里被关糊涂了,不知道自己这伤是如何而来?可要本使帮你回想一番?” “你到底想说什么?” “这种伤,无论用什么伤药来敷,几个月都不见好,可见不是寻常伤口,而是中毒,”她分析过后,认真的询问,“若只是坠马,这毒难道是地上凭空长出来的?更何况,我看靳御史这伤,是锋刃所伤呀。” 这次她没给靳贤考虑的时间,接着说道,“事到如今,大家不妨开诚布公,屈府失火那夜,在枯井边袭击我的人,就是你吧。” 她指了指自己手上的几处地方,“当时,你知道我发现了井下的秘密,本来想用巨石将我砸死在井底,但你实在是体力不支,被我用淬了毒的匕首所伤。 我这毒呢,并不致命,只是会让伤口始终难以愈合,所以你之后虽然对外称自己是伤心坠马受重伤,用的却都是金疮药。 可惜,没有我的解药,哪怕你用再好的药,也治不好你的伤。” 靳贤没说话,但他眼里的回避,已经出卖了他。 “不过么,我今日来,不是要和你说屈靖扬的事,而是想听你说说,站在你背后的,是谁。” 靳贤嗤笑一声,“屈府之案,本也与我没什么干系,你说的这些即使都发生过,又能证明什么?更何况,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什么背后之人,我靳贤食君之禄,自然做忠君之事,若非要说老夫背后的人,那老夫可以明确告诉你,老夫身后,自然是陛下。” “说的不错,”她赞同的点头,“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你可能拍着良心说,你口中的君,你口中的陛下,指的是哪一位?” 靳贤朝上方拱了拱手,“自然是当今圣上。” “那你纵容手下推波助澜,种栗缨混淆视听,让灵药在民间泛滥祸害成灾,也是忠君的表现么?” 靳贤脸色一变。 一直站着说话,她有些累了,四下看看,周围地面光是看着就透出寒气来,在这样的地方席地而坐更不可能,她干脆直接靠在栏杆上,侧头看着靳贤,观察他每一次细微的表情变化。 “我查问过贵府家仆,他们虽然不敢明说,却也将我想知道的事交代了一部分,比如,尊夫人的事。” “苏探事慎言,死者为大,不可妄议。” “只是阐述实情而已,屈婵虽是屈靖扬之女,但与你成婚以来,似乎一直没有掌握府中中馈,而她对你惟命是从,哪怕知道你故意纵容女儿私奔,也不曾对你有怨言。” “苏探事!老夫虽在牢狱之中,仍有官身,你若再信口雌黄,老夫这就修书上奏一封,弹劾你辱没我妻!” “随你,”她叹道,“靳妍,是你与屈婵的女儿吧,她在绛州,也是你的意思。” 最后这句话,不是疑问,而是笃定的陈述。 她观察着靳贤面上的变化,满意的往下说, “她在你的布局下,与骆泉相识,你虽阻挠他们相处,却又处处为他们提供机会,最终他们如你所愿,‘私奔’到绛州,看似音信全无,却处处都在你的掌控之中。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98节 三年前,你奉命巡查绛州,骆泉在你的运作下进入松鹤堂,开始参与研制三清丹,这期间,无论是三清丹还是栗缨,在绛州的所有分红,最后都落进你囊中了吧。” 她句句紧逼,靳贤听到后面,干脆背过身去,藏住自己全部的神色变化。 “……你知道我最后一次见到靳妍,她说什么吗?” “她说,她有家不能回,万幸自己的女儿能回到亲人身边,这对她来说已经足够。她还庆幸,说她的女儿和女婿能在祖父的爱护下安稳度日,她说她的女婿得到了国子监外院学子的名额,将来即使做不成大官,做名有用的胥吏也好,只要对她的女儿好,她不会再强求什么。” “靳御史,你说,她要是知道,她的女儿早就死了,甚至还被自己的夫君和自己的父亲联手做局弄出个障眼法的假身份,她还会为了替你保守秘密而自尽吗?” 背对着她的身形忽地一颤。 她最后道,“屈靖扬保不住以后,你处理掉了属于他的那份栗缨田,而这块田产被记在屈婵的名下,你担心她丧父大受打击会供出这份秘密,干脆将她也杀害。” “现在你人在牢里,绛州的事又败露了,开明坊那块明面上记在骆泉名下的栗缨田,你猜猜看,会不会有人像你处置他们一样,来处置你呢?” “还是说,靳御史早已将个人生死置之度外,宁愿舍弃掉自己的性命,也要保上头的人无忧?” “若真是如此,你又为何执意要拿到落在屈靖扬手里的账簿?若非如此,你也不至于被大理寺抓个正着,关在这里。” “我……咯咯!” 靳贤忽然怪叫着滚落在地,掐着自己的脖子,像要抠出什么,又像是觉得窒息,想要拿掉什么。 弄出的声音极大,很快引来附近的狱卒。 秦淮舟也闻声前来,见状赶到苏露青身边,确认一番无事,跟着问,“发生何事了?” 苏露青对靳贤突然发生的变化也很惊愕,她看着正被狱卒奋力控制住抽搐的靳贤,忽然觉得这情形有些眼熟。 当即问道,“在这之前,还有谁见过他,给他送过什么东西?” 这突然开始发作的情形,像极了当初喝药发作的马孚,这种药喝下以后并不会立即发作,但要让服药之人在旁人眼前突然发作,需要掐算的时机也很关键。 看情形,是有人从她来大理寺开始,就在推算她前来问话靳贤的时辰,然后,哪怕靳贤因她的话而动摇,也会因为药效发作,无法说清实情。 靳贤这边的事,同样也惊动了杨甘等人,这时候苏露青已经悄然离开监牢,回到乌衣巷,吩咐梁眠彻查乌衣巷用药的去向。 “……这么说,大理寺之中,有人拿到了乌衣巷才有的药?” 梁眠听到这里,皱紧眉头,“这药连总衙那边都不知道,能经手的也没几个,还都是自己人,如果靳贤事先服下的是这种药,说明此人已经渗透进乌衣巷多年,而且隐藏极深,从来没被查出过端倪。” 他跟着说出几个名字*,“这几个人,再加上我,还请苏都知派人细查。” …… “靳贤虽然稳定下来,但郎中说,他受到刺激,伤了脑子,以后恐怕也难以常人来定,如今只能勤加用药、针灸,看是否能让他恢复一些。” 马车里,秦淮舟大致说了些靳贤的事,然后接着道,“靳贤之前接触到的是送饭狱卒,从时辰上来推算,与他突然发病间隔过长,且所有送到靳贤手上的东西都有专人查验,很难夹带进什么东西。” 说完这些,秦淮舟才终于进入正题,对她说,“我曾听说,乌衣巷在审讯马孚时,也曾遇到过类似的情形,甚至在将马孚第一次移交御史台的时候,马孚正巧当着众人的面发病。他是苏都知亲审的犯官,出了这样的事,苏都知应该也从医官口中得知些什么吧?” 苏露青靠在车壁上,身形随着马车行进的频率微微晃着,听到这里,挑眉笑出一声,“原来大理卿是怀疑此事与乌衣巷有关,来审问我来了。” “……秦某并非怀疑,只是两桩事如此凑巧,苏都知若能解惑,秦某感激不尽。” “真是不巧,”她面露遗憾,“医官查出的结果是,马孚时常惊厥,所以他发病,旁人都已经见惯了。” “若当真是惊厥,何能如此之巧,每次都在他即将被带去御史台时发病?” “大理卿不信?” 她看住他的眼睛,“今日我见靳贤,前面都好好的,他突然发作,我是不是也可以认为,大理寺看似配合,实则暗中阻挠?” “我不是这个意思,”秦淮舟长出一口气,“只是事出蹊跷,我想借此查些缘由,此事尚还不明,若有进展,我会告知。” “这倒不必,”她一摆手,“说到底,这是大理寺的事,靳贤是在见我之后才变成这样,大理卿不怪罪我,我就感激不尽了。” “一事一毕,如此也算给乌衣巷一个交代。” 她对此没什么太大的表示,只点点头,“好啊,那我先在此谢过大理卿了。” 马车在曲江别院停下,管事娘子见二人同来,先恭敬见礼,而后请罪道,“城门发生之事,是我看顾不周,还请侯爷、苏都知责罚。” “那位苏嬷嬷的事,究竟是怎么回事?” 此事虽然已由别院管事上报给侯府,因着两人谁都不在京中,老秦侯只听了个大概。 “是……” 管事娘子刚要开口,忽然被一道猛然冲出的缓声打断,“侯爷!侯爷你可来了!苍天有眼,我家一娘子有救了!” 眼见着苏嬷嬷脚步飞快的冲到近前,秦淮舟不动声色吩咐道,“此事容后再说。” 然后在苏嬷嬷的热情引路下,两人走进厅堂。 厅堂内设着一座大屏风,将堂内隔成两半,等候在里面的人开口之前先咳了两声,细声向两人见礼。 “侯爷、苏娘子见谅,”苏嬷嬷从中代为传话,“我家一娘子到底还在闺中,不好随意在侯爷跟前露面。” 秦淮舟点点头,“理当如此。” 而后开门见山,“不知究竟是何要紧事?今日有侯夫人在此做主,有什么话,裴娘子尽管说来。” “侯夫人”三个字落在耳中,苏露青默默端起瓷盏,借着品尝饮子,压下听后的异样感觉。 只是眼风还是往身侧人方向扫去一眼: (秦侯还是称本使苏都知为好。) 秦淮舟接下这记眼风,目光回落的不卑不亢: (话虽如此,但这里是别院,不是朝堂。) 两人的机锋打过一个回合,屏风后面的人也在这时候适时开口道,“是,阿昭全听侯爷的。” 苏露青又喝下一口饮子,神色看似如常。 “阿昭此番寻得侯府亲人,得侯府收留,心中喜不自胜。前些日子,老秦侯因是病中,又实在挂念阿昭,便差人来传过一次话。老秦侯说,打算认阿昭为义女,今后无论阿昭如何打算,老秦侯都会支持。老秦侯还说……” 裴昭顿了顿,声音里漫上一点微不可查的哽咽,“老秦侯说,京中世家门庭很多,阿昭若是愿意,侯府可替阿昭从中选一门亲事,可是……阿昭自小曾订过一门亲,如今虽时过境迁,但这毕竟是祖父为阿昭打算过的事,阿昭感念祖父爱护之恩,不愿就此辜负……” 这套说辞,很容易就被猜出后文。 苏露青端着瓷盏的动作略顿一顿,又递回嘴边,浅饮了一口,继续往下听。 “……所以,阿昭今日斗胆,想问侯爷,这门亲事,侯爷可还记得?” 第68章 第68章 果然还是来了。 苏露青听到这里,看着屏风之后隐约映出的纤瘦人影,面上若有所思。 隐约感觉到身侧的人往自己这边投来一眼,听他开口时,是笃定否认的语气,“秦某并不曾听说此事,其中或许有些误会,还请裴娘子慎言。” 这个回答,出乎屋内所有人的意料。 屏风后的人似被这回答惊住,哽咽于是转为细不可查的啜泣,窗边的光亮照在屏风上,让屏风轻而易举显出一道无助颤抖的身影。 苏嬷嬷则直接多了,立即接过话茬,“如此大事,侯爷怎会应答的如此轻率?此事关系一娘子的将来,实在不可戏言,还请侯爷再仔细想一想。” 随着苏嬷嬷开口,屏风后的啜泣声比先前高出些许,似是牵扯到伤心事,止也止不住。 这期间,苏露青的视线又在几人身上逡巡一番,见秦淮舟正欲开口,忽然不着痕迹的扯了他一下。 而后对上苏嬷嬷的视线,打量其面容的同时,似有所指的问道,“是吗?” 苏嬷嬷下意识想要反驳,但对上她的目光,不知怎的,忽然怯从心底起,忍不住坐直了些,期期艾艾道,“婚约之事可不是儿戏,若不是真的,一娘子一个待字闺中的女郎,何必要豁出脸来主动提起?” “嗯,”她点点头,像是被说服了,转而看向屏风处,从屏风映出的身形轮廓,判断屏风后的人此时状态,“如此大事,这么小就定下,裴娘子还记得这么清楚,想必是有信物?” “回苏都知的话,这信物,曾经是有的,”屏风后的人缓缓开口道,“只是十七年过去,我的那份,早已在进入掖庭以后遗失了。” “信物是什么?” “是一副玉珏,两家各执一半,当年祖父将裴家的那一半给了我,直言让我务必保管好这枚信物,哪怕祖父下狱那日,也专门提起它来,让我千万不要遗失,可惜……” 屏风后面传来更为压抑的哽咽声,“是阿昭无能,护不住祖父交代的信物……” 大齐风俗,定亲男女以珏为信物,双方各执一半,此举多见于指腹为婚时期,之后两家若因种种变故断了联系,后代便会凭借此信物寻亲,完成婚事。 所以这番话听上去无懈可击,如今拿不出信物,也有合理的解释。 掖庭弱肉强食,即便刚进去时,身上还有些好东西,过不了几时,也会因种种变故,失去这些东西。 算算年纪,小娘子那时候也不过六七岁,即使有母亲乳母相护,像这种罪臣家眷会藏着些什么,也早都被掖庭的那些人摸清楚了。 苏露青听完这番话,转头看向身边的秦淮舟,以眼神示意他: (人家的证词已经说完,该你了。) 眼见着秦淮舟忽然变得若有所思,“……玉珏,的确有过。” 秦淮舟这话,本是只对着苏露青说的,连声音都比平时压得低。 但苏嬷嬷耳朵尖,且一直关注着他这边的动静,一听到他回答,立即双手合十,大声说,“谢天谢地!连侯爷都这么说,此事就更做不得假了,我家一娘子,的确与侯爷有婚约!” 说着,面上又献出悲戚之色,“既然有婚约,一家女又怎么能许两家呢?求求侯爷,劝劝老秦侯,收回成命吧——” “嬷嬷……”这次是屏风后面的人出声打断苏嬷嬷。 “一娘子别怕,如今你已寻到亲人,再不是从前那个孤苦伶仃的孤女,有嬷嬷在,还有侯爷在,哪怕只是看在裴相的份上,大家也都会善待一娘子的。” 苏嬷嬷宽慰过屏风后的人,小心翼翼转向秦淮舟,“侯爷,过去这些年,一娘子实在吃了太多的苦,是我这个老婆子不中用,没护好她,才叫她吃了这么多苦。如今有侯爷在,定是不会再让一娘子受委屈了,对不对?” “侯府寻旧友家眷多年,自不会在寻到人以后,又怠慢于人,不过,” 秦淮舟顿了顿,道,“昔年旧事,记忆时常会随着年月发生偏差,二位今日所言,秦某记下了,若确有其事,侯府自会给二位一个妥善的交代;若是误会一场……” “不会是误会的,”苏嬷嬷急急忙忙插话,“当年的婚约,老婆子在场,依稀记得见过那信物。既然侯爷也说过的确存在那块玉珏,我便替一娘子先谢过侯爷,一娘子定会安稳留在别院,静候之后侯爷的安排。” “嬷嬷!” 屏风后的人这次有些发急,身形略动了动,往屏风外探出一只手。 纤细手指微屈,像是比了一个手势,在苏嬷嬷看过来时,又晃了晃,提醒着还有一件没有说出的事。 “哦!瞧我这记性,倒是把这件事给忘了。” 苏嬷嬷风风火火转向室内一角,碰触一样物什来,“这样东西,一娘子不敢受,想请侯爷代为退回。” 话赶话到了这里,东西也被摆出,无形中转换了一轮话题。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99节 苏露青坐在原位,视线从屏风处,短暂的移到苏嬷嬷手里捧着的物件上。 是个半梨形的物件,长过一臂,蒙在外面的布套揭开,露出里面的紫檀木琵琶。 象牙轴相,琴头雕的凤尾有如流畅祥云,琴板上绘有百鸟,但百鸟飞翔簇拥着的却非凤凰,而是一对鸳鸯。 苏嬷嬷抚摸着琴板,面露戚戚,“这把琵琶,是清远伯世子送来别院的,清远伯世子不知从哪里打探到一娘子从前擅琵琶,专程命人送来这把琵琶,还让府中人带话,说他敬佩裴相当年风骨,听闻裴家后人流落至此,心中生怜,想……” 说到这里,苏嬷嬷再次顿住,抹了一把泪。 苏露青扫过去一眼,“接着说,他想如何?” “恐怕苏都知听了,会赞同那清远伯世子的话,” 苏嬷嬷唉声接着说,“清远伯世子虽未成婚,若要议亲,也非难事,但……那位世子并不愿迎一娘子为正妻,却又表明心迹,说自己情深难以自持,往后定会好好待一娘子,以慰裴相在天之灵。” 裴相是“反臣”,若无翻案,他的孙女无论如何也都是罪臣之后。 王侯之家不会选这样一位罪臣之后做侯爵娘子,至于次一等的世家,即使敬佩裴相昔年风骨,权衡利弊之下,也不会让扶摇直上的世家子弟与其成婚。 老秦侯虽说能为其寻一门适合的亲事,也无外乎是清贵旁支一脉,余生仍只能偏安一隅。 再退一万步,不执着亲事,世间待女子总是更为苛刻——女子若要立足,除非手中握有无可取代的技艺,能勉强挣扎出一番天地;次一些的出家剃度,青灯古佛终了一生;再次一些,或许就是听天由命。 眼前这把琵琶就像一场邀请,是名分还是富贵,全隐在那幅百鸟朝鸳鸯的彩绘图中。 “所以,”苏露青在心中思量片刻,目光从琵琶上移开,看向屏风后柔怯的身影,“那件一定要秦侯解决,否则便会要命的事,是什么?” 无论是旧时婚约,还是眼前这把琵琶,都称不上什么要命,她不感兴趣,也不知能依什么先例化解。 但她是因这桩“要命”的事,才与秦淮舟连翻周旋,最后推脱不开,才以问询靳贤为条件,同意和秦淮舟一起来别院。 如今靳贤突然发疯失智,她所查之事被迫中止,着实没有更多的耐心浪费在别院。 “就是这件事呀!” 苏嬷嬷面上焦急,“一娘子心中守着婚约,如今却又被清远伯世子以一把琵琶要挟,心中实在煎熬,人也更加消瘦。 苏都知或许不知,一娘子幼时曾跟随琵琶大家学习琴艺,裴府变故之后,一娘子就再也没机会拿起琵琶。 如今得见这把琵琶,本是喜出望外,但如今,这心爱之物竟成了旁人的羞辱。 那清远伯世子还隔三差五就着人来问一娘子的态度,一娘子既不愿答应,又不敢回绝,就这样日日受尽煎熬,前些时候,险些就随着裴相一道去了……” 苏嬷嬷这次说完直接放声痛哭起来,惹得屏风后面的人也跟着轻声啜泣。 哭声在屋子里萦绕,更是紧锣密鼓的往人脑子里钻,苏露青听不下去,也劝止不住,干脆起身离去。 出来时,见秦淮舟单手拎着琵琶赶上自己,上下打量一番,奇道,“里面的事,秦侯有定论了?” 秦淮舟摇摇头,“先回去再说。” 回府以后,两人各自收拾一番,换了家常的衣服,分据桌案两边,是和之前商议事情时差不多的架势。 从别院带回的琵琶搁在案上,仿佛是这场商议中最为关键的一环。 “那副玉珏,的确存在于侯府和裴家,但不是婚约。”秦淮舟开门见山。 “这么说来,玉珏是真,婚约是假?” 她伸手极随意的拨了一下琴弦,琴弦没有调过,拨出的声音没在调子上。 又拨了几下,才道,“那两人真真假假说了一通,听起来有理有据,说不定是你自己记错了。” “我不会记错,”她没有抬头,目光仍落在琴弦声,只听着秦淮舟的声音缓缓落入耳中,“当年两家或许有意,但——” 不知为何,他后面要说的话忽然顿了一下。 她抬头看去一眼,见他移开视线,先落向一旁,然后视线低垂,也看住弦上,接着对她说,“那之后不久,裴相出事,许多事搁置下来。裴相匆匆留给父亲一副玉珏,说这是裴家的传世之宝,他担心抄家时保不住,托父亲代为保管,若将来裴氏有后人侥幸存世,便将玉珏交给裴氏后人。” 原来是这样。 她又拨了一根弦,弦声低沉,音调同样不准。 跟着开口道,“既是如此,何不将玉珏物归原主。” “父亲一直希望能够物归原主,但,物归原主之前,总要确认是不是还对了人。” 她笑出一声,这次手指滑动,四弦一声,弦音七零八落,“人都在别院,特征也能对上,侯府到现在,却还是在怀疑吗?” “毕竟十七年不见,形可仿,事可循,加之与裴相有关的三人突然如此凑巧的相继现身,事出反常,小心些总没错。” “所以,”她屈指叩了叩琴板,琴板回应的声音凝而不沉,回声悠远却不空,的确是把难得的好琴,“秦侯是把这件事当成案子,准备破获吗?” “若是案子,苏都知可有兴趣?” 像是知道她会想什么,秦淮舟又补充一句,“此案,线索重合,人证重合,苏都知若感兴趣,秦某自当全力以赴,以占先机。” 隐于无形的激将法,虽一眼看破,但管用。 事情告于段落,她的注意落回被他带回的琵琶上,“这东西,你打算替那边退回去?” “在别院时,看你听到此事同样茫然,我猜清远伯府的事,并未与我们打过招呼,想来只是清远伯世子一人的主意,”秦淮舟看了看琵琶,又看了看她,“明面上,父亲已说过要认她做义女,侯府的义女,更不该被人如此轻贱,所以,我想请苏都知出面,给他一个忠告。” 侯府的义女,按辈分来说,便是秦淮舟的义妹,同样也是她的义妹,这样处理,不算突兀。 她漫不经心拨着四弦,“你可想好,我出面,可大可小,回头若惊动清远伯——” “我与你同去。”秦淮舟飞快改口。 她却摇摇头,“请那位来一趟吧,我苏府之中俱是内廷之人,不该乱传的话,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你……”她感觉到对面人的目光落在她身上,问出的话也隐隐带出迟疑,“打算怎么做?” …… 苏露青不喜拖沓,能立刻就做的事,一定是立刻着手去做。 所以当这个决定刚刚在两人之间达成共识,她就差人去清远伯府,将清远伯世子周晋请来。 乌衣巷的都知乌衣使相邀,周晋尽管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被乌衣巷的人盯上,也还是立即前来。 周晋被府中宫人引到一处偏院,看到院中烧得正旺的火炉,心里下意识就凉了半截。 等进屋看到秦淮舟也在场,凉了半截的心才算有所缓和。 他战战兢兢与两人见过礼,便小心的候在下首,问,“不知苏都知邀周某来,是为何事?” “听说你送了把琵琶给裴娘子。” 周晋心头突地跳快几下,疑心是事情败露了,“……是,是周某小时候曾听家中父母亲大人说起过裴相年轻时的风采,对其后来发生的事多有惋惜,如今听闻裴娘子就在京中,从前又擅琵琶,周某斗胆,请人制了一把好琴,赠与裴娘子,也算聊表周某的一番心意。” “送了琵琶,之后呢?” “没、没了……” “没留下什么话?” “没、没……” “那就好。” 苏露青径直往下带流程,眼风往秦淮舟那边一扫,秦淮舟立即将琵琶拿给她。 她拎起琵琶,经过周晋身边时,示意他跟自己出来。 然后当着周晋的面,把琵琶插进火炉里。 “你送的琵琶,最好的归宿,是在火中,明白了吗?” “……明、明白,苏都知教诲得是。” 清远伯世子几乎是逃命似的告辞离开苏府。 屋内,秦淮舟走出来。 苏露青听到声音,顿住脚步,回头看了一眼,见他仍有些神色复杂的看自己,问,“怎么?觉得我这是焚琴煮鹤?” 秦淮舟呼出一口气,摇摇头,“苏都知快刀斩乱麻,他此后定不会再做纠缠。” 院中火光里,那把精心制作的琵琶被烈火炙烤,琴身因高温爆裂,噼啪的声音听上去与柴火之声无异。 秦淮舟的目光再次从火中转向身影渐远的人。 看她烧琴时决然又慨叹的模样,总像是……曾经于什么时候,当真这么干过。 第69章 第69章 春耕时节,一年里最忙的时候。 开明坊内开垦的农田虽说大部分都已经耕种,但仍有一些田地才刚刚犁完,田里光秃秃的黄褐色与旁边成片成片的青苗成鲜明对比。 “……是啊,花生种子不好弄,我家郎君也是紧着跑了不知道多少个地方,才替娘子弄回来的种子,这不,我家大娘子得了花生种子,立刻就交代下来,一定抢在春耕的尾巴把这些花生都种下去。” 开明坊田地边上,梁眠带着几名伪装成农人的亲事官,忙活着田里的事儿,顺嘴和听到热闹赶过来悄悄地张武侯说着闲话。 “话说回来,还是要多谢张老兄照看我家主人的田,开春水渠也没有淤堵,省了我们再去透开水渠的功夫了。” 张武侯大笑着摆摆手,“嗐,这算个啥,老张和你家裴郎君也算交情深的兄弟,自家兄弟的田,老张能帮着弄的,肯定就帮着弄了,都是顺手的事儿,还谈啥谢不谢的,不过……” 他打量着梁眠等人侍弄的这块田,“前儿我还觉得奇怪呢,裴兄弟都派人来种过一轮麦子了,那麦苗都从地里顶起来了,咋还空着一半啥也不种哩?看兄弟你这模样,你也是裴家派来的庄头把式?为啥不和他们一起种?” “哦,是这么个事儿,” 梁眠心中记着临来时苏露青对他的吩咐,一字不差的说道,“我家郎君很疼爱娘子的,自打我家大娘子想着要种花生,郎君就上了心,这不,干脆直接分了一半田产给大娘子,由着她安排去。要不是这种子晚来了几天,我们早都跟他们一起种了。” 张武侯跟着感叹,“真的啊,老张在这坊里种了这么多回田,确实没见过哪家像你家郎君娘子这么恩爱的,这就叫那个啥,家和……啊对!家和万事兴!” “哎对!就是家和万事兴,我家郎君对大娘子的好,那真是好得没话说!” 说话间,张武侯也在一旁帮着种了一垄,等全部忙活完,太阳也快落山了。 张武侯张罗着要留梁眠几人吃完饭再走,梁眠客气婉拒,趁着暮色赶回乌衣巷,向苏露青复命。 “……大多数田里都种满了麦苗,名义上在骆泉名下的田里也都种上了,那片田归张武侯一家操持。张家两个儿子已经在田边搭了个简易木屋,这些天忙的就歇在田边的屋里,连多走一段路回家的功夫都没了。” 梁眠说到这里,跟着又摇摇头,“这几日属下带人留在开明坊内,本想找机会探探情况,不想坊内因着春耕的原因,人数比以往多了数倍。这些人全都守在田边,暂时还找不到机会接近那些田地。如今要想只用眼睛看来辨别种下的究竟是麦苗还是栗缨,恐怕需要找个对栗缨非常熟悉的人才行。” 对栗缨非常熟悉,且还能在京中找到具体人的,只能是从绛州押来的那些人。 梁眠说完这话,观察一番苏露青的神色,继续说道,“苏都知,此事恐怕还要和大理寺那边打声招呼,你看这……?” 这件事和之前的提审不同,需要将人从牢里带出来,带进坊内,不但要确保全程无人察觉,还要防着带出来的这人动心思坏事。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00节 怎么想都是……难办啊。 梁眠眼巴巴看着苏露青,眼里意思明显: 这事儿,别人谁去都不好使,只有与大理卿成亲且和睦相处过这么长时间的苏都知亲自出马,才行。 苏露青却没注意梁眠的目光,她正低头看着自己刚刚写在纸上的几个名字: 何璞、屈靖扬、襄王元汾、靳贤。 梁眠也跟着往纸上看去,看到这几个名字,也皱起眉头,开口说道, “长安的这几个官员,相互之间或多或少有些关系,但唯独襄王,明明身在绛州,与长安并无联系,在其中却像占据着关键位置似的。” “而且,如果不是陈御史在绛州出了事,引来朝中关注,恐怕京里到现在也不会知道,襄王早已掌控了绛州的探事司,要举兵谋反了。” 她点点头,“还有呢?” “还有……” 梁眠想了想,“原本我还以为,襄王伏法,就能找到那本账簿,乌衣巷一直在查的事就能有结果,可以复命了,但没想到,账簿竟然根本不在绛州。” “襄王府、夏家都被我们搜了个底朝上,谁知道最后能够确认的线索,兜兜转转,还是回到了靳御史这里,看来绛州是个障眼法、替罪羊,关键还得揪出靳御史背后的人才行。” 她听到这里,面上带出赞许,“嗯,你说得不错。那药的事,查得如何?” 除了那天以外,她并没有听到任何关于靳贤发病的消息,又查过给靳贤看诊过的郎中、靳府中的仆从,得到的回答都是,靳贤没有任何会不是发作的旧疾。 因此答案是什么,不言而喻。 梁眠回道,“此事查问的隐秘,暂时只从这段时间的行踪上推算,其他人暂时都没发现什么异样,只有医官刘贵,曾在半个月前去过城隍庙。” 城隍庙每月逢一、二、九、十便有庙会,不光是长安城中的百姓常爱往城隍庙去,京畿一带的百姓也时常会选个日子来赶庙会。 不过…… “刘贵去城隍庙的时候,城隍庙没开庙会。” “那他是怎么说的?” 梁眠回想片刻,“他说家中幼子恐是中了邪,他去城隍庙请一枚平安符。” 说到这里,他接着说道,“属下也是因此觉得其中有些蹊跷,论理,京中华严寺的符箓最为灵验,再不济也有兴国寺、洪福寺。刘贵的幼子算是他的老来子,他对这个幼子极为上心,怎会舍近求远,专门跑城隍庙一趟呢?” 苏露青听到这里,略一挑眉,“然后?” “然后……” 梁眠的声音弱下去,“刘贵如今还在探事司那边,处处有长礼的人看着,若动作太明显,容易被长礼发现,所以属下还在查着。” 她听到这话,皱眉思量着。 长礼是单独从鲁忠的身边到探事司独当一面的,虽说与她在绛州夏家时配合还算可以,但他到底是被鲁忠提拔起来的人,立场不明,不可尽信。 想到这里,点点头,“鲁忠虽被分权,但他也在总衙经营多年,眼线众多,此事暂时还是暗中行事,多加提防。” “是。” “还有,” 她看看天色,想了想,取出一张手令,交给梁眠,“绛州分司的事,乌衣巷还在追查,那些人与绛州各处官员勾结颇深,所以分司虽被清剿,还是有些要紧话要问。你带人去大理寺,凭这份手令,调个人出来问话。” 梁眠会意,立即动身前往大理寺。 …… 这时候已经过了放衙的时辰,大理寺内官员已经走了大半,除开一部分在衙署值夜的,还留在衙署内的,都是些打算把手头一点事情做完再回去的人。 其中就包括秦淮舟。 绛州一事,事关重大,涉案之人大多被押解进京,与绛州案有关的卷宗也重新整理过后,送了一份到他的案头。 先前大理正对襄王等人的判决刑罚过重,如今大理正等人正重新拟判,秦淮舟如今在看的,是关于三清丹的供词。 尹唯在一旁说道,“……绛州的灵药已经摧毁殆尽,按理说,松鹤堂作为制药之处,松鹤堂被查封勒令整改,这灵药也该越来越少才是。但长安这边,灵药在鬼市之中却还是屡禁不止,下官猜测,京中恐怕还有一处像松鹤堂一样的所在。” 秦淮舟点点头,又问,“开明坊那边情况如何?” “如今农田几乎都已经耕种完毕,但麦苗才长出来不久,只凭肉眼来看,看不出区别,除非是对栗缨非常熟悉的人,才能从一众麦苗里,看出哪株是栗缨。” 尹唯说到这里,犹豫片刻,还是说道,“侯爷,从绛州押回来的人里,有些是对栗缨极为熟悉的,不如……” 正说着,忽然有人来报,说乌衣巷来使持手令,要求提审一名绛州犯官。 因绛州之事干系重大,底下人不敢擅自做主,来请大理卿定夺。 秦淮舟看了一眼手令,神情一顿。 这道手令看上去已有些时日,是他曾经写过,下达给苏露青的。 之后两人有过约定,这道手令可再使用三次。 如今再看到这份手令,他心中一动,“乌衣巷来使何在?” “还在花厅等候。” 听到这话,他拿着手令,径直出去。 她从前来大理寺,哪次不是长驱直入?后来更是仗着有手令在身,几次三番自作主张,没想到如今倒是谨慎,竟能耐得住性子,肯等大理寺官吏通传了。 外面暮色渐渐被夜色取代,天边也由金红转为青蓝。 廊下掌着灯,衙署里的灯笼没有多少巧思,中规中矩,只要能照亮便是。 但今晚看着似乎有些不同,风吹拂在这些灯笼间,灯火摇曳,暖光喜人,映着天边逐渐更为浓郁的深蓝天幕,仿佛天河倒悬。 尹唯疾步跟在他身后,低声说着,“侯爷担心得有理,乌衣巷近日并未接过什么案子,这时候突然来提审绛州犯官,着实可疑。侯爷若实在不放心,下官这便着人暗中跟随,看乌衣巷究竟在耍什么花招。” 走在前面的人步子忽地一顿。 尹唯下意识跟着停住,“侯爷?” “没事。” 秦淮舟重新调整步子,继续往花厅走去。 没走几步,忽然又道,“你也有许久不曾回家了,这里无事,不必跟随,你且放衙去吧。” 尹唯还是不放心,“那,乌衣巷那边……?” “我自会处理。” 尹唯行了一礼,自廊下折出去,转向另一边。 他则继续往花厅走去。 花厅处值守的差役看到他来,行了一礼。 秦淮舟微微点头,稍稍放缓步子,走进花厅。 还等在里面的梁眠听到脚步声,放下手中杯盏,起身往门口看。 见秦淮舟*亲自前来,忙不迭行礼道,“乌衣巷押司梁眠,见过大理卿。” 半晌没听到回应,梁眠悄悄抬起头看过去,却见秦淮舟的身形隐在花厅门前的暗影里,虽是朝着自己这边的方向,但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许久,梁眠终于听到秦淮舟开口。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梁眠好像听出一点儿……失落? “……是你啊。” 第70章 第70章 梁眠从大理寺提人出来,过程还算顺利,经过他的一番运作,最终带回乌衣巷的,是一名叫王逢的人。 “苏都知,此人是松鹤堂大管事王敏的兄弟,与绛州探事司往来密切,周胜、高吉也都与此人有来往。” 苏露青看着被投入地牢的人,点点头,“办得不错。” 之后梁眠着人将其改造成商户家的佃农,苏露青也披着夜色准备回府。 刚走到通明门处,身后忽然传来鲁忠的声音,“苏都知。” 苏露青闻声回头。 鲁忠在长礼的搀扶下,往她这边走来几步,“刚才离着老远就看背影像你。” 她打量一番鲁忠和长礼,后者几不可查的与她点点头,算作招呼。 通明门前虽亮着灯笼,但夜色太深,这点细微的表情很快就隐在夜色里。 她重新看向精气神明显比上次要好得多的鲁忠,见鲁忠穿着正式的绣蟒纹宦官袍,便问,“使君这是……?” “宫中传唤,咱家这便要去听旨。” “既是宫中传召,使君快请前去吧。” “不急,我这把老骨头,宫里也是知道的,走不快,索性就慢慢走。” 听这话的意思,应该是有话想说。 她应过一声,也跟着道,“使君今日看着精神大好。” 这话若是放在以往,鲁忠定然十分高兴,但这次不知怎的,他没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先从长礼的手中抽出自己被搀扶着的胳膊,等长礼识趣的回避,才接着同她说,“方才听底下的孩子们说,苏都知派人去大理寺带回一个犯官?” 这件事她知道绕不开鲁忠,点头道,“正是,事关绛州分司突然叛变的原因,可以从那犯官嘴里再多问些内情出来。” “绛州分司啊,”鲁忠回想片刻,“是该好好问问,这群吃里扒外的兔崽子,我记得苏都知奉命前去绛州时,还险些遭了那群兔崽子的暗算?怎么样,没被那些人得逞吧?” “多谢使君挂心,都是小伤。” “那就好,绛州那些人阳奉阴违,这次带回来,的确要好好审审。你刚到总衙来,人手上若有不足,尽管使唤我手底下那些孩子,不必再另找人请示咱家。” “多谢使君。” “还有林丛那孩子,”鲁忠忽然提起林丛,“那孩子之前被我调到总衙里来做了点事儿,得用得很,他本来应该去绛州协助你,但被我私心留下来,替了长礼那孩子去。如今他到手的功劳就这么没了,现在还是个亲事官,长礼反成了探事指挥使,咱家总觉得对不住那孩子。” “长礼探事本也是恪尽职守,使君如此说,反倒折煞了他。”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鲁忠连连摆手,“咱家看不得能者被埋没,就像当初看你被贬去冰井务,咱家心里也是难受得很,千方百计才给你调出来一样。林丛这孩子,办事牢靠,咱家想着,干脆就让他跟咱家走一趟,多办些要事,就算当不成指挥使,能替他讨个阶品也行,苏都知觉得呢?” 话说到这里,才算透亮。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01节 鲁忠还在继续说,“实不相瞒,咱家手上还有个案子,只有林丛那孩子能做,这个案子若是成了,他也能有所得,等咱家身退那日,苏都知坐拥乌衣巷,掌管重要之处的都是自己人,岂不比日日担心被外人分权来得安心?” 她听到这里,不动声色打量鲁忠。 半晌忽地笑道,“能被使君看中,是福气,苏某当初若不是得使君援手,也走不到今天。使君说的话,苏某明白了,既是使君看中了的人,待明日下朝以后,苏某就让他过去。” 鲁忠笑着点头,“苏都知爽快,有这句话,咱家就放心了。哦,时候不早,苏都知快回府去吧。” 两人在通明门处分别,苏露青走到灯火的暗影下,回身注视鲁忠的背影。 平时走路有些佝偻的人,今天的身形格外轻便,虽然还是需要有人搀扶着,但步伐迈得极大,少了许多久病缠身的影子。 …… 回府时,刚好听到几声梆子响,听更夫的唱喏,已经是三更天了。 屋子里还亮着灯,秦淮舟还不曾歇息。 她推门进去,坐在书案边翻书的人听到动静,抬头往门边看过来,与她微微颔首示意。 “这么晚,秦侯还不歇息?” “还有些事要做。” 秦淮舟没有马上收回目光,视线随着她一道转去外间,忽然又开口道,“今晚放衙以后,梁押司拿着手令到大理寺要求提人,敢问苏都知,绛州分司的事,还不曾有定论吗?” 回应他的,是突然被搅动起来的水声。 一直到净完手,她才转头看过去,手巾被她拿在手里揉来揉去,眉头跟着一挑,“两边流程不是都走过了?大理卿这时候提起,难不成是在兴师问罪?” “苏都知多虑……” 话音随着她突然坐到书案另一边,有片刻的停顿。 睫羽颤动几下,他将手边的书阖上,才接着道,“乌衣巷提走的毕竟都是绛州犯官,此案虽已查明,但还没有完全定案判决,此时提走犯官,中途恐生差错,不知明日乌衣巷可否将犯官送回?” “明日?” 她向前倾身,单手拿过他方才看过的书,随手翻动几下,忽地笑道,“大理卿的意思是,希望乌衣巷将犯官严刑拷打,尽快问出供词,然后即刻将人送回?” 说着话,她抬头等着看秦淮舟的反应。 果然就见他皱起眉头,极其不赞同,“苏提点慎言,秦某不是这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她飞快的反问。 秦淮舟正要开口,心中忽地闪过一缕思绪,他察觉出什么,立即抓着这缕思绪,飞快开口,“等等,苏都知命人提审的那名犯官是谁?” 现在回想起来,梁眠说明缘由,告退去提人时,总像是有所隐瞒。 事后狱卒回禀,虽说名字能对得上,但他如今想来,绛州府衙虽与探事司有所关联,但查的既然是探事司的事,原亲事官高吉尚在,梁眠为何不直接提走高吉? 却见她听到这里,忽然正色道,“秦侯听说了吗?” 看她神情严肃,语气下意识放低,通常是说起极为重大之事时会有的反应。 他略略偏头,“听说什么?” “清远伯世子,坠马死了。” “什么时候的事?” 这件事的确超出他的意料,既然一直听不到风声,想来是清远伯府将消息严密封锁过。 见他的注意被这句话引走,她几不可查的勾起唇角,然后顺着这话往下说,“那件事之后的三四天吧,清远伯世子携友出城去打猎,不慎误入骊山一带,进了天家猎场。进去时,一行六人只顾着追赶猎物,不甚在意,出来时,只有五个人,少的正是那清远伯世子。” 秦淮舟果然将注意全部放在这场意外上,跟着分析道,“若擅入天家猎场,一旦被猎场禁军发现,轻则伤残,重则就地格杀。你说他是坠马而死,尸身应该是被禁军发现,如此来看,此事应已即刻上报宫中……清远伯应该没能力将消息封锁的这么严密,是宫中下令压下的消息?” 她听着这些分析,手上仍是随意翻着那本书,忽然注意到有一页被折了一个角,应该是他刚刚看到的位置。 她翻到那一页,仔细看了几行,发现这本书是前人的刑案手札。 的确十分好学。 目光从书上挪开,重新看向对面的人。 先是摇摇头,然后公布答案,“尸身就在进入猎场不远的地方,是发现情况不对,及时勒马准备离开的,但他的马忽然受惊,将人跌了出去,同伴先是发现了跑出来的马,原路摸回去,才看到一身是血的人。” “这么说,他们并未被猎场禁军发现。” “虽然没被发现,却也不能声张,那清远伯世子是在夜里被秘密送回清远伯府的,发现的时候,人已经没气儿了。” “朝中似乎并未听说清远伯府有丧事,前两日清远伯上朝,看上去神色如常。” “是啊,”她煞有介事感叹,“出了事却不敢声张,更不敢御前失仪,可怜那世子,失了美人,也丢了命。” 秦淮舟若有所思,“这等秘事,乌衣巷都能查出,那绛州分司——” 一句话还没说话,又被她不经意的打断,“如今才开春不久,猎物都瘦,不是打猎的好时机,那位清远伯世子也并不善于骑射,秦侯不想知道,他为何要挑在这个时候出城打猎吗?” “的确如此,”秦淮舟点点头,不知不觉再次被新的疑点拽走思绪,“此时草浅树疏,山间还留有冬日寒气,连打猎熟手都不会选在这时候,而清远伯世子却如此行事,若要知其原由,恐怕只有询问当日与他同行之人。” “若贸然去问,会打草惊蛇。” 秦淮舟沉吟道,“按寻常案子来推,死者遇害,总脱不开财、色、权三样,若是发生口角,激情动手,原因往往更为复杂。” “嗯,不错,说得有理。” 她点头,指尖有意无意轻点着桌案,眼睛则正大光明的描绘他脸上神色。 灯火照在他面上,暖的光晕落上一些在他眼中。他思索时,这些光亮会随着他略微低头的动作变暗,等他想明一些节点,抬眼时,眼底的光就会倏然跃出,像云开月明时,凝出夜露的竹叶。 对面的人忽地又没了声。 大概是察觉到她盯着他的时候太久,他的目光迎向她的,眼里多出一些疑惑,下意识抬手抹了抹脸颊,“怎么?我脸上有东西么?” “有啊,”她没动,仍是毫不避讳看他的姿态,“秦侯的脸上有……” 她故意拖长了一点声音,说不上是调侃还是感叹,“千秋万代的无边风月呀。” 眼见着对面的人因她这句话,面上隐约浮起红晕,更红的地方在耳朵,仿佛全身气血都涌上来,坠于耳垂处。 春日的夜晚还有些寒气,炭火燃着,适时爆出一颗火星儿。 也自然的引出一声掩饰意味十足的轻咳。 “刚才……说到哪里了?” 她笑意不减,明知故答,“说到千秋万代的无边风月?” 一直迎着她视线的人的目光终于落荒而逃,杯盏被拿起来,用来提神的茶已经变得温凉,倒也刚好压住突如其来的燥热。 她也顺势起身,到里间的屏风后换下外袍,梳洗一番。 等她坐到梳妆台边,卸着固定发髻的簪环时,才听到秦淮舟的声音重新自外间传来。 “世子遇害,还有一种可能。” “是什么?”她向外看出一眼,拿起桌上的牛角梳,开始梳理刚刚散掉发髻的头发。 “有人与他相约,在猎场某处地方相见,因不能主动暴露人前,所以他只能假借误入猎场,来达成这个目的。” 她听到这话,放慢了梳头的速度,“这么说来,这个人既与他交好,又不被与他相熟的人知晓,甚至还有可能,是他自己不敢让旁人知晓。” 外间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衣料摩擦声,秦淮舟自书案边起身,掀起里间帘子,缓步走进来。 跟着说道,“若是这样,清远伯爱子心切,也会暗中查问此人。” “可惜啊,清远伯府不会上报冤情,”她从镜子里看映着的身影,“这些分析,也无法替一个冤魂道出实情。” “苏都知忽然提起此事,难道不是已有目标?” 绕了这么一大圈,总不可能是真的和他探讨隐秘藏下的案情。 想到这里,秦淮舟也看向镜中,与她的视线对上,“乌衣巷探查天下事,如此小事都在苏都知的掌握之中,那绛州分司——” “乌衣巷的事,不劳大理卿费心,”她这次直接转回身,对向他,“还是说,大理卿今夜屡次试探,是觉得乌衣巷作假,诓骗大理寺内的犯官?” “……我不是这个意思。” “哦,那就是觉得,人既然在大理寺的牢里关着,我却没有选择在牢内问话,而是把人带走,其中定有蹊跷,是吧?” 这次秦淮舟没有马上回答,目光落在她脸上,顿了顿,移到另一边的烛台处。 “开明坊的那块田,你命人去种过了。” 不是疑问,而是已然确定的陈述。 知道他已经察觉,她神色转了又转,重新对向镜子,先接着将剩下的头发梳顺,然后放下梳子,起身走向他。 面上带出一点笑意,眼里仍是审视的意味,“原来大理卿这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早说啊,你想说开明坊的田如何?呀,大理卿这是……” 她想了想,忽地改口,“裴郎这是反悔了,打算收回去么?” 灯影被夜风吹得浅浅摇曳,影子也是。 她每向前一步,他就不自觉向后退去一步,影子映在墙壁上,随着摇曳的烛火拉长,挨近。 然后顿住。 帐中有玉露暖香袅娜氲出。 宫中会根据四季变化焚上不同的帐中香,意为安眠,她这府中的侍从又是从内廷指派而来,一应习惯也都循着宫中,玉露暖香清甜不腻,与春日相配,安枕又不生燥。 但不知是不是内室的炭火烧得旺了些,尽管时有微风流转,待得久了,仍有些热意上涌。 她定了定神,仰起脸盯住面前人的眼睛,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语气玩味,“我看裴郎的那块田,可是早已经种好了,怎么,在田间该发现的事,还没进展?” 随着话音落下,她忽地又上前一步,这次直接把人逼进床帐。 到这里退无可退,面前的人只好轻叹一声,坐到床边,“所以,苏都知果真是在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绛州分司是假,开明坊才是目标。” 秦淮舟被迫坐下以后,比之前自是矮了一截,人虽是坐在床边,身姿仍是端正,不见半点窘迫。 她居高临下看了一会儿,没承认,也没否认。 然后微微俯身,目光仍是落在他的眼睛上,“这可是大理卿自己说的。” 玉露暖香的气息萦绕在帐内,灯火自帐外照进来,他抬头看她,光晕落在她身侧,将鬓边照得斑斓。 他缓了一口气,“绛州之事不是主导,开明坊内鱼龙混杂,他若主动暴露,挑起事端,后果不堪设想。” 说到这里,却见她像是不认识自己一样,只是不断打量,不由得问一声,“你觉得,我说的哪里不对?” 听到这话,她点点头,“是有些不对。”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02节 她更近的靠过去,气息于半空险险萦绕,不出所料看到他瞬间绷紧的身子。 而他的人仍坐得端正,仿佛迷失于浓雾但依然亭亭而立的青竹,只被雾气打湿的竹叶出卖了心中的惊慌,无声的小心翼翼的颤动。 她起了一丝玩弄之心,倾身过去,双手搭上他两肩,同时将重心也依附过去。 掌下接触处瞬间绷紧,有热的气息扑在颈侧。 她的手顺势向后滑,手臂虚环住他,更近的打量他。 同时开口, “……若换做以往,这么明显的借口,你一定会拆穿,甚至还可能铁面无私扣下我的人,再拿一堆律例法条堵我。” 她说这话,慢慢松开他,自己也重新直起身,“这次你竟顺水推舟,我看,是因为这些人在大理寺监牢,你不方便从中弄出个人去开明坊替你查那些猫腻,索性送个顺水人情给我,到时我查到的东西,也要有你的一份,我说的可对?” 起身时似是遇到阻碍。 她低头去看,腰后拦着一只手,不知什么时候悄无声息攀上来。 甚至在她察觉以后,也不曾松开。 第71章 第71章 嗯? 他这是打算和她对峙? 然后趁她不备,伺机套话? 考虑到这一点,她看回来,原本收回的手也重新探出去,轻抚上他的脸。 掌心温热,热意顺着肌理向周遭迢递,红云从指尖递出,染上他眼尾。 有人强撑出来的镇定,正被热意一点点抵碎。 “怎么?” 她视线萦绕住他的,观察他略显回避的目光,接着方才的话继续道,“心思被我说中,大理卿这是闭口不言了?” 她越向前迫近,他越向后撤身,影子从墙壁推移至帷幔,像春夜里,月影蜿蜒,照见墙角数枝梅。 忽然,她向前迫近的动作顿住。 秦淮舟单手撑在身后,堪堪支撑住两个人倾覆的重量,另一手仍揽在她腰间。 身体间的距离极近,近乎缠绵,开口时,声音微哑,但语气是清明的。 “苏都知慧眼如炬,既然苏都知已经猜到秦某的意思,不知秦某给出的诚意,可够?” “不知大理卿指的诚意,是什么?” 她干脆将全身的重量都卸给他,手掌轻移,离开他的脸颊,指尖从鬓角游到眼角,看他因为触碰而下意识眨动的睫羽。 贴在腰侧的手掌温度正在攀升,她有意无意动了动,意有所指,“啊,指的,这个么?” 耳边落下一声叹息,揽住她的人,手臂使力,轻而易举将两人的处境颠倒。 青丝漫开,绽出枕上涟漪,悬在上方的发梢也韧而柔的垂在枕畔。 她转头看了看,随手捧起一绺,绕在指尖,“大理卿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回应她的,是镇定的调子,“苏都知做什么,秦某就在做什么。” 她弯了弯眉眼,叹息似的道,“听秦卿这意思,倒是我的不是了。” 唉,深情如许的戏码,试探得多了,总是不如最初那般好用。 又听他一语双关,“秦某愚钝,既是苏都知的法子,如实照做总是没错。” “难怪从前常听人说起大理卿聪颖善辩,既然要谈,那便起来,好好商议。” 说着,她撑起身。 手刚扶到他的手臂,还不等她示意,撑在她身侧的手臂便抬起,随后在她有些愕然的神色里,压下她的手,仍是占据上方。 “就这么说。” 就,这么,说? 她从没想过,这话有一天竟能从他口中说出来。 “好啊,这么说也不是不行,不过,我不习惯这样仰头看人,”她用空着的另一只手去勾他的脖颈,将他拉下来,自己重回高位,“这样还行。” 只是身后仍被禁锢住,她这次直接把自己撑在枕边,看上去像是枕边絮语。 “大理卿今日,似乎对乌衣巷的事,格外感兴趣。” 甚至感兴趣到了,可以坦然接受她肆无忌惮的试探,抛开所有自持,无师自通从容斡旋的程度。 她梳洗过后没有再束发,这一番对峙下来,头发散落,顺着一侧垂下来,无可避免的留了些碎发挡住眉眼。 秦淮舟抬起手,自然的替她捋顺碎发,重新露出眉眼来。 跟着道,“乌衣巷能查常人所不能查之事,秦某感兴趣些,也是人之常情。” “包括开明坊?” “包括开明坊。” 她叹出一声,“大理卿方才可不是这么说的,你说怕出差错,提走的人,明日就要送回。” “明日宜耕种,若早出晚归,正可掩人耳目。” “这么说,大理卿是准备守株待兔,亲自将人问上一回了?” 说话间,她撑得累了,却没有选择躺在一旁,而是找了个合适的位置,伏在他身前。 他的心跳声刚刚好落在耳边,与他表现出来的镇定截然相反。 “……只是防患于未然。” 他的声音有些不稳,共鸣在胸腔,隔着薄的意料传至耳畔,和心跳声震到一起。 她枕住的地方都紧绷着,呼吸起伏间,有热意烘上来,烤着她的脸。 她换了个地方枕,数着他竭力想稳住的心跳声,忽然问道,“靳贤的病,好了吗?” 从靳贤府中的人口中可知,靳贤没有顽疾,更不会突然惊厥,她在乌衣巷做事这么久,从不信什么巧合,只信事在人为。 如今几乎能够确认,那能在短时间内使人抽搐的药是从刘贵处流出,但藏在大理寺的内应是谁,还未可知。 贴在她背上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挨着近,身体上的接触轻而易举就会在周遭传递,她不动声色,默默通过这番举动判断秦淮舟话里的真伪。 “这几日都有郎中看过,一切如常,没再发病。” “他上次的病,最后是怎么说的?” “是惊厥,也许是他被关在牢中日久,怨愤始终憋在心里,无处发泄,最后受风邪所致。” 他回答这些话时,手掌一直在微微用力,热意更多的从衣料间透进肌理,又强撑着不动,假装成规矩的姿势。 她眸光微转,知道这是在分心判断她的用意,所以在开口答话时,也尽量将内情隐藏,虽滴水不漏,但身体随着思绪转动下意识的反应,骗不了人。 所以,靳贤在大理寺里,一定还有其它的秘密。 这样想的时候,她向上揽在他颈边的手,也跟着随意屈指,在他颈侧敲了敲。 于是贴在她背后的手也跟着又紧了紧,“苏都知还有何指教?” 她慢悠悠撑起身,饶有兴味看着他,“与大理卿一席话,获益匪浅。” 注意到他鬓边微有汗珠,她攥着袖口,替他擦拭掉,笑问,“大理卿这又是在紧张什么?” “……没有,”秦淮舟别过头,“多谢。” 先前锁住的目光落空,她也没再去追,错开一点身形,重新打量他。 他之前一直受制于她,只能仰面躺着,保持一种半守半攻的状态,如今脱离桎梏,却也没有立即脱身。 内室炭火烧得比外间旺一点,帐内温度也更高,他面上被热意烘出一点酡红,眼尾的红晕更深,如玉点胭脂,盖住一身淡意疏冷。 她动了动,发丝从肩上垂坠至他鬓边,与他的融成一处。 视线从织在一处的发丝间扫过,她再次生出逗弄之心,“说过了正事,不如,再说说别的?” 睫羽如振翅,声音如玉落清流,“……还请赐教。” 她俯身,目光聚在唇畔。 如今仔细看过,才发觉他的唇其实有一点薄,唇色微有些深,在灯火光晕浅照下,愈发显得眉目如画,唇色如画。 在她又靠近一点时,一直被动应承的人忽然开口,声音很轻,像是担心惊扰什么,也像悄然试探,“你今晚……” “嗯?”她抬头,眉头稍挑,“今晚怎么?” 他哑了声,深深呼吸几个来回,目光闪了又闪,终于还是别开视线。 “你在紧张。”她将手放在他心口位置。 帐内的热意还在攀升,玉露暖香随着热度变化,催出一丝薰醉,身体上的变化总是骗不了人,她注意到一眼,顿了顿,忽然问,“你想吗?” 直白又不直白的问话。 身体随着呼吸不断起伏,在即将开口时,外面忽然有门声响起。 屋外每晚都有值夜的人,若无要紧事,值夜的宫人不会轻易敲门打扰里面的人。 略显急促的敲门声,预示着今晚发生的事十分紧急,难道是宫中出了什么事? 室内的试探和旖旎全都淡去,两人纷纷起身。 秦淮舟敲响桌上玉罄,外面听到罄声,推门走入。 今晚在外值夜的是贺兰枫,她的语气并不急促,稳稳的进来回话,“有位自称姓尹的大理评事,说有要事求见大理卿。” 秦淮舟神色一凝,“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如此深夜,尹唯突然有要事来秉,联系起大理寺监牢里关着的,除了靳贤,还有襄王一众。 两边都与长安背后的势力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时之间,她并不好判断出事的是哪一方。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03节 而秦淮舟去前面见过尹唯不久,就紧急和尹唯一道出府,一直到天明都不曾回来。 …… 一大早,苏露青刚到乌衣巷,就见梁眠神色匆匆迎上来。 “苏都知,昨天夜里,大理寺出事了。” 从秦淮舟昨晚出府的反应来看,事情应该是大到只能靠他拿主意的地步。 “究竟出了什么事?” 梁眠压低声音,“靳贤,死了。” “死了?”她心中多了一种不好的预感,疾步往书房那边走,“你继续说。” “消息是晨鼓刚响的时候送来的,昨夜靳贤自尽,死前写了一封认罪血书,承认自己是杀害屈靖扬、放火烧屈府的主使,里面还交代了他也曾贪污国库钱粮,之所以要杀屈靖扬,是因为屈靖扬发现了他的秘密,他必须灭口。” 梁眠再次压低了声音,“人是撞墙死的,干脆利落,当场死亡。” 苏露青听完这些,陷入沉思。 这个死法,这个认罪方式,都与年前何璞卷入赈灾粮贪污案时的下场一样,既然何璞是因事情败露被用儿子的性命做威胁认罪自尽,靳贤应该也经历了类似的威胁。 果然,梁眠也想到当初何璞的案子,在随她一道进入书房后,接着说道, “苏都知,靳贤与何璞认罪自尽的法子一致,认罪的血书里同样都提到了国库钱粮,会不会这两件事其实都是同一件事?” 他很快又想到,“靳贤此前还发过一次病,既然何璞与三清丹有所牵扯,靳贤是不是知道的秘密更多,背后那人弃车保帅,这才选在这个时候将他杀害?” 她抽出几分卷宗,跟着问,“绛州一众案犯的罪名定了吗?” 梁眠摇摇头,又道,“不过有消息说,暂拟了两次罪名,但都因为量刑过重,没有通过。” 他接着说,“大理正是按谋朝篡位的罪名拟判,若罪名确定,以襄王为首的人要处腰斩,但襄王毕竟还没有发兵,大理寺那边的看法是,如此判决,有损皇家颜面。” 说是这么说,苏露青也是给宫里办事的,知道这里面也有宫中帝后的意思。 而从她在绛州查到的线索来看,靳贤与绛州联系紧密,女儿和女婿更是在襄王掌控的松鹤堂下做事,或许…… 正想着,就听梁眠说,“会不会是背后这个人知道靳贤和绛州的关系,又发现贤王一案迟迟没有定罪,怀疑襄王会再供出些什么给自己脱罪,所以必须要除掉靳贤这个隐患?” “那就要看,襄王还有什么把柄留在外面了。” “是,属下这就带人继续查。” 梁眠走后,苏露青开始翻看刚刚抽出来的几份卷宗供词。 是当初乌衣巷奉命协查鸿胪客馆假使臣案时,当时的鸿胪卿丁承的供词。 丁承为求得家人减刑,主动交代了自己在户部任职的时候,曾利用职务之便,贪污国库钱粮之事。 除了这件事,丁承明显还有更为令他忌惮的事,当初她以为这个人会是靳贤,如今看来,区区靳贤,做不到这种程度。 她深吸一口气,想,还是要把那本账簿找到,破解其中信息,真相才能大白。 至于大理寺那边…… 与她所料不差,靳贤一死,大理寺和刑部都难逃其咎,消息传到宫中,宫中很快传旨到乌衣巷,着乌衣巷加入其中,与大理寺、刑部组成“三司”,协作查清靳贤一案真相。 旨意是直接传给苏露青的,宫中指名定她为主事,来传旨的是凌然,在宣读完旨意以后,凌然忽然对在一旁欲言又止的鲁忠道,“鲁使君,宫中传召,命你进宫。” 鲁忠还没等再说什么,就在一众宫人的“簇拥”下,跟随凌然去了立政殿。 余下的人都在等待苏露青的吩咐,长礼站在前面,主动请缨,苏露青权衡一番,也就应允。 一行人当即前往大理寺。 秦淮舟同样接到了“三司会审”的旨意,看到苏露青带人前来,两人视线在半空交汇,他压下心头跳快的节奏,从容颔首。 与他相比,苏露青似乎并没有什么影响,全然一副公事公办的态度,“靳贤的尸身何在?” 尸身仍停放在大理寺后院的厢房里。 苏露青揭开覆在尸身上的白布,看到靳贤头上一大片血污,手指有咬破的痕迹,其余地方并无明显新伤,皮肤颜色如常,的确是撞墙而死。 与她同留在停尸厢房内的,除了秦淮舟,还有刑部侍郎李闻今。 李闻今看上去很是焦急,在苏露青检查尸体的时候,他也跟在一旁转来转去,见她停下动作,连忙问道,“敢问苏都知,可有发现什么异样?”* 她摇摇头,“没有。” 而后看向秦淮舟,“不知大理寺内是谁先发现靳贤死了的?” 秦淮舟朝外示意一眼,不多时,因为带着一名狱卒进来。 “……昨晚上我和以前一样,在牢房里巡视,走到关押靳御史的牢房前时,看到里面黑乎乎的,我以为靳御史今天睡得早,没太在意,但我手里提着的灯笼刚好照到里面,我就看见靳御史倒在墙边,看着一动不动的。” “……对,我立刻就去找了牢头,开门进去以后,就看见靳御史满脸是血,地上墙上也都是血,我俩都吓了一跳,马上就出去叫人了。” “……当时也没发现什么不对劲,哦对,那封信也是我先看到的,就放在桌上,后来是杨少卿赶来,拿走了血书,又命人收拾好牢房,给上头报信儿。” 之后苏露青又看了靳贤留下的血书。 和梁眠说的一样,靳贤认罪,承认自己就是杀害屈靖扬的凶手,同时也是放火烧屈府的主使。 “这件事,二位怎么看?” 大理寺议事厅内,苏露青看向秦淮舟和李闻今,问。 李闻今对着血书看了又看,当先开口,“既然是靳御史主动认罪,我看此案可以如实上报。因其本身就牵涉此前的屈府之案,两案并案,屈府疑案真相大白,屈县令的在天之灵也能安息了。” “不妥,”秦淮舟则道,“靳御史口风转变太快,即使认罪,也有受人胁迫之嫌,当务之急,是尽快找出昨日与靳贤有过接触之人,逐一排查。” 两人的提议完全相反,苏露青的目光落到李闻今处,忽然问,“刑部此前就与大理寺一同协查此案,听闻李侍郎对此事颇为重视,连刑部衙署都很少去,整日在大理寺办案,严令下属查找确凿证据,如今为何仅凭一封血书,就断言可以结案呢?” 李闻今理所当然道,“若不是自知申辩无望,他怎会写下认罪血书?我猜,靳御史自从杀害岳丈大人的那天,心中就备受煎熬,如今自知无处掩藏,又不想真的面对最后的宣判,唯有以死谢罪。” “苏都知,”李闻今接着道,“此前刑部已查出许多证据,且都与大理卿通过气,屈府之案元凶是靳贤,本就是板上钉钉,只是面对诸多证据,靳贤都闭口不谈,这才陷入僵局。如今他认罪,且已自行伏法,疑案可解,这难道还不够吗?” 苏露青似是被他说动,赞同的点头,“李侍郎说的不错,屈府疑案的确可以就此结案,不过——” 她语气一转,审视着李闻今,“现在查的,是靳贤的死因,李侍郎如此急着转移话题,是对昨夜发生之事,了如指掌吗?” 议事陷入僵局,李闻今借口刑部还有些紧急公务要处理,当先离开。 剩下苏露青和秦淮舟二人留在议事厅内,谁也没有要走的意思。 “昨晚……” 秦淮舟刚开了个头,便被她打断,“当初放火的,和如今灭口的,应该是同一个人。” 话题被转移,跟着看到她眼中露出一种熟悉的算计,立时暗道不好。 果然,听到她问,“不如,打个赌?” 第72章 第72章 “不赌。” 几乎是没有任何犹豫的,他出声拒绝。 苏露青讶异一瞬,泄出一声笑,“我还没说要赌什么,大理卿就这么拒绝?” “凡沾‘赌’字,无外乎以小博大。” 他说到这里,忽地顿了顿,注意到议事厅外,李闻今的身影去而复返。 视线盯着外面的动向,再往下说时,语气里带出一种习以为常的了然,“更何况,苏都知设下的赌局,并不好过。” 既然无论如何都赢不成,他索性当场认输,“不知苏都知这次是什么吩咐,秦某不才,或可分忧。” 对于他的反应,苏露青倒是有些意外。 她同样注意到李闻今的身影,赶在李闻今走进来之前,再次问他,“吩咐谈不上,小赌怡情,当真不赌?” 对面的人不知在想什么,反应不如刚刚干脆,还有些欲言又止。 她了然。 看吧,还是好奇。 于是公布赌约,“赌今晚……” 刚起了个头,忽见他点点头,“嗯,今晚我回府。” 她忍住笑,正色道,“赌今晚,最迟明晚,别院会出事。” 这话似乎明显超出他的意料,果然就见对面的人眼中露出些许错愕,“你是说,这件事,那边也有参与?” 她不置可否,“大理卿这是打算从我这里套话?” 跟着向前又近一步,先闻到他衣上沾的广霍沉香,故意叹出一声,“现成的线索呀,我若是你,绝不会错过。” 秦淮舟掩下目光,抿一抿唇,“还是苏都知想得周到。” 李闻今这时候走进来,目光在他们身上一转,坐回之前的位置,随口问一声,“两位在说什么?” 不等她有所表示,秦淮舟已经开口,“一点家事。” “哦?” 李闻今诧异抬头看了一眼,忽然想到什么,笑了笑,“倒是忘了,失礼之处,两位多担待。” 他飞快的结束寒暄,直接说起自己回来的原因,“在下方才在路上又细想了想,其实今日之事,本就是因靳御史忽然认罪自尽而引出,查其动机缘由,的确也是首要之事。” 李闻今不反对,事情得以顺利推进。 这件事虽有明旨,三方会审,但真正占主导地位的是乌衣巷,大理寺和刑部配合协查。 那些原本收在大理寺的卷宗文书也顺理成章转入乌衣巷,从中拣其精要,送到苏露青手上。 也因此,苏露青终于看到了屈府疑案的完整卷宗。 和她掌握推算的内容差不多,只是多了细节。 梁眠这时候进来,手上拿着一样东西,“苏都知,证物里面发现了这个。” 是一张地契,上面有被火烧后熏黑的痕迹,还有些深色痕迹,看起来像浸过血。 “这是从大理寺交接过来的证物里发现的,看内容是转卖的地契,田主是屈婵。” 她翻动这张残破的地契,果然在上面看到屈婵的画押。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04节 听梁眠继续分析,“从地契上仅有的内容判断,这就是开明坊那块田,屈靖扬既然是靳贤杀的,那屈婵自然也难逃厄运,说不定整件事,都是在掩盖这块田。” 从屈府出事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几个月,开明坊田的事也在屈府出事不久后发生,可见秦淮舟早就知道这份地契的存在,之所以秘而不发,不过是不想被她察觉。 “还有……”梁眠犹豫了一下,像是在考虑要怎么说。 “有话就说。” “长礼带人去了开明坊,”果然发现她脸色不妙,马上又解释,“是用了缉捕贼人的名义,京中一直有雌雄双盗的风声,长安县、万年县两边都加派人手追捕,但一直都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各坊对此二盗的名声十分熟悉,应该不会引起开明坊内的警觉。” “嗯,这也是个法子,”她点点头,对于长礼的做法也算赞同,“以缉捕贼人的名义,公开搜查里坊,转移他们的注意,若因此再发现些什么,还能引出幕后之人。” “但长礼毕竟是鲁使君那边的人,他查到的东西,想来也会向鲁使君汇报。” “无妨,”她回想那天晚上与鲁忠交谈的情形,轻点了点桌上的残破地契,“那边有林丛盯着。” 梁眠立即应道,“是,两边同时安插人手,相当于没安插,哦还有,开明坊那边,我们的人也在其中,不怕他隐瞒。” 苏露青垂眸继续看着桌上的地契,“玄都观,如今情况如何?” “倒是没什么异常,自从元日那时陛下在玄都观遇刺,从前裴相的长随将三清殿炸毁之后,玄都观一直被勒令闭观,如今周围都还有禁军把守在外,观内一众道士也不得进出。那道观里有自己的农田,平时观内吃食也基本自给自足,暂时还没生什么乱子。” 梁眠说到这里,又叹一口气,“如今只剩下开明坊田种的东西还不清楚,出了这样的事,也不好把王逢直接带去开明坊,那边如果察觉不对,提前把种上的苗都换掉,我们可就全白忙活了……” “找机会再去就是,”她翻过一页卷宗,忽然问,“怎么不见靳贤在牢房里的脉案?” 年前靳贤曾自尽未遂过一次,之后又在她问话时忽然惊厥,两次应该都有郎中来看,脉案也会随同放进卷宗,但她并没有看到这份脉案。 梁眠诧异道,“都在这里啊。” 他上手从自己送来的卷宗里找了半晌,奇道,“我担心底下的人手脚不利索,自己挑的,还专门做过记号,确保第一眼就能找到,怎么会……” 她心中一沉,“中间可有人经手过?” 梁眠笃定摇头,“没有,我一直拿在手里,整理好以后一路过来,并没有碰到什么人……我再去一趟值房!” 梁眠这次离开的时间久了些,苏露青将剩下的卷宗看完,就见梁眠垂头丧气回来,“属下办事不利,还请苏都知重罚。” “脉案没有了?” 梁眠紧皱着眉,“所有地方都找过,脉案不翼而飞,值房里的几个文书看上去都没有任何异常,一时还不好判断。” 她沉声道,“短时间内,东西传不出去。” “是,属下这就再去查。” 正在这时,一名亲事官忽然来秉,“苏都知,万年县刚接到靳府管事的报案,称家中忽然多出五具尸体。” 比一回家看到家里多了五个死人更诡异的是,这些尸体背后都刻着血淋淋的六个字:天星摇,世出妖。 附近的亲事官探到此事,立即来回禀,此时万年县令娄非也察觉命案诡异,立即将此事上报。 宫中密旨几乎和亲事官的回禀同时来到,命她查清此事,勘破血字谶言。 听说苏露青亲自到了万年县,娄非也从里面亲迎出来。 两人寒暄客套几句,便说起这件案子。 娄非一面示意底下人去带来报案的靳府管事,自己将情况简言道,“万年县也是刚刚接到报案,此事最诡异之处,就是那两句谶言。” 说到这里,娄非叹出一声,“如今天星谶在坊间流传越来越多,衙差日日巡查,也不曾将这股流言压下,加之眼下命案又起,恐怕明日,又会有新的流言传开。” 天星谶的传言是自绛州之事过后,随着灵药的问题一起炸开,尽管官府一直压制,仍堵不住悠悠众口。 如今京中百姓人人自危,都说这是圣主失德,引来上天降罪。 “……苏都知,万年县衙上下为此想尽法子,但都是杯水车薪。如今宫中既有旨意,将此案交接给苏都知,娄某定会带领同僚全力配合,助苏都知早日破获此案。” 娄非漂亮话说了一堆,迅速将这个烫手的山芋交给她,此时前来报案的靳府管事也已带到,在底下听候吩咐。 “如今尸身何在?”她先问。 娄非道,“事发突然,尸身都还留在那宅子里。” 她闻言点点头,率人带上靳府管事和靖善坊武侯中郎将,一同往靖善坊事发的宅子而去。 靳府管事名叫郭福,是靳府的老管事,平时起居都在靳府,今早听说主君在牢内自尽,一时六神无主,本打算回家收拾细软另寻出路,哪知一推门,就看到自己的屋子里并排躺着五个人。 郭福走到门边,心有余悸,只站在门口说,“五具尸体都在里面,府君当心……” 梁眠推开门,先进去查看一番,出来对苏露青说,“苏都知,屋内情形与万年县所说一致。” 尸体看上去像是一家五口,一名老妇,一名中年女子,三个孩子,最小的那个还在襁褓之中。 五个人都是被一刀毙命,看颈上刀痕的整齐程度,应该是被同时杀害。 “这里不是命案现场,”梁眠在屋内转了几圈,“屋内没有大量喷出的血迹,也没有流出的血泊,这几人应该是被抬进这里。” 这时,负责查看院内的一名亲事官进来回禀,“苏都知,厨房发现血迹。” 梁眠跟着苏露青查看一圈,简单分析一番,“看情形,这些人之前是被看管在厨房,而后于昨夜遇害。凶手在他们的背后刻过字,再将尸身抬进屋内,如果不是郭福突然回来发现,这几具尸身或许还不会被人发现。” “不,是郭福一定会回来,他们才会这么做。”苏露青说。 梁眠不解,“这么说的话,郭福和凶手认识?” 这样说的时候,梁眠转头往郭福那边看去一眼。 郭福接连得知噩耗,整个人大受打击,如今就呆呆的坐在一旁,任由旁人在家中搜查。 “靳府的人,如今都在何处?”忽听苏露青问。 梁眠连忙回道,“靳贤自尽的消息传出以后,他府中的仆从就乱作一团,老管事做主,把卖身契都发回本人,之后他们就各自寻找出路,郭福也是因此才选择回自己的宅子。” 说到这里,他恍然,“也就是说,凶手知道靳贤昨夜会死,专门等在这里将人杀害,等郭福回家发现!” 又有新的不解,“但这五个人又是谁?他们被关押至此,上报失踪的人里却没有他们的特征。” 苏露青重新回到屋子,揭开襁褓,看着婴孩背上的刻字,“你之前说,刘贵去城隍庙,为幼子求平安福,那孩子多大?” 梁眠正跟着她一起看那刻字,六个字刻了婴孩满背,看入刀习惯,刻字之人似是故意用的左手。 听到这话,仍是看着刻字,答,“就和这孩子差不多——” 说到这里忽然止了声,满眼愕然,“刘贵一家六口,二子一女,和这五人正好对得上!” “那就把刘贵叫来,认认。” 医官刘贵这段时间一直都在乌衣巷内,不曾回家,这会儿被带到靖善坊内,初时还一头雾水,在看到屋内的五个人以后,他先是愣了许久,突然放声痛哭。 死的都是他的家人,但当梁眠询问他家人的情况时,刘贵却又闭口不言。 一直到日落之时,梁眠来回禀,“刘贵虽然开口说话,但他满嘴都只有‘报应’两个字,问多了,他就开始寻死。” 苏露青了然,“把人看住,别让他死了,也别让人接近他。” “苏都知,你是不是怀疑,大理寺那边给靳贤的药,是从刘贵手中流出的?” 苏露青没有回答,而是道,“说说你的判断。” “那人以家眷做威胁,逼刘贵就范,接头地点应该是在城隍庙,刘贵谎称给幼子求平安福,实则将药交给那人,他原以为,事后那人会将家人放还,没想到会被那人灭口。” 梁眠说完,拧眉思索着,“这种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或许刘贵接触的那人,就是能直接接触靳贤还不被怀疑的人。” 苏露青闻言,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 “说的不错,天色不早,你安排好这些,就回去吧。” 梁眠还有些担忧,“这么一来,那人就知道刘贵一定会供出事情,如果让他抢占先机怎么办?” “他占不了,”苏露青的目光落在案上的一摞卷宗上,“他的路,已经堵得差不多了。” …… 万年县上报宫中的案子,很快就通过各个途径传到各处。 苏露青回府以后,见秦淮舟换过一身寝衣却没有歇息,而是坐在桌边看书,就知道他也已经听说此事。 她捏了捏鼻梁,只作无事发生,梳洗一番就往里间去。 经过秦淮舟身边时,便听到他说,“靳府仆从得了自由身,今日已经走了大半,剩下的都是些无处可去的人,如今还留在靳府,商量着另寻出路。” 她的步子一顿,回身往他那边看,“大理卿查的很细致呀。” “这些人都在花名册上核对过,没有出入,”秦淮舟说完这话,放下手里的书,同样转身看向她,“苏都知没有核查过吗?”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彼此都从对方眼中看出审视。 她目光向旁移过,看着不断跳跃的烛火,“既是大理寺已经核查过,自是确凿无误,几方协作,想来此案不日就能水落石出。” 她作势说出客套之语,又干脆折身,坐到桌边,径直问道,“所以,除了花名册上的人核对无误,大理卿想来还核查了些不在花名册上的?” 她似是听到一声轻叹,但抬眼看过去时,对面的人坐得端正,神色也极为认真,“靳府之中,没有死士。” “未必只有做脏活儿的才是死士,有些死士伪装起来,就是府中得力的家仆。” 秦淮舟摇摇头,“虽有这种可能,但不适用靳府,所以我觉得,你说放火和灭口靳贤的是同一人,是对的。” 这话若是放到平时,或许能有七分可信,但摆在这时候,七分里又要划出六分拐弯抹角的试探来。 她单手托腮,目光望进他眼里,看他眼里映着的跃动烛火,“所以?” 秦淮舟缓声道,“所以,此人还指使大理寺内一人,喂了靳贤能够即刻发病的药。” “是谁呢?” “开明坊?” 她嗤笑一声,“如果我没记错,宫中旨意,大理寺会同刑部、乌衣巷,三司会审,查的,是靳贤的死因。” 秦淮舟坦然点头,“是。” “是吗?” 回答依然笃定,“是的。” 她又叹出一声,“假公济私呀,大理卿。” “苏都知此言差矣,如今所查皆是靳贤自尽的缘由,其中证据越详细,结果越准确。” 她神情玩味,“你不妨直说?” “此案所涉物证,如今都已交接给乌衣巷,苏都知若看过物证,应该已经看过一张地契。” 她点点头,“嗯,继续。” “靳贤因地契杀人灭口,再往前推,屈靖扬也因地契做出类似做法,如今轮到靳贤,可见其最大的死因,仍是地契。”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05节 “果然还是开明坊。” 她拿走秦淮舟手边压着的书,随意翻开两页,“我是不是可以断言,你在开明坊查到的线索,断了?” 一直迎向她的视线,忽地向旁边折去。 向来从容镇定的人,难得露出些许被拆穿后的难为情。 看来,她猜对了。 “求人呢,要拿出一个求人的态度。” 她以眼神描摹他周身,在他似比往日要更敞开些的衣襟处,略顿了顿。 神色自然的接道,“你不给我些好处,我怎么知道,你会不会过河拆桥?” 第73章 第73章 屋内烛火忽地一晃,烛光落在桌上杯盏里,茶汤映着烛火,随涟漪泛出金影。 她的视线被茶汤涟漪吸引,从他身上移走,跟着听到对面人略重一点的呼吸声。 说话语气仍是严肃的,仿佛这里不是府中居所,而是朝堂衙署,“……绛州一众的判决还不曾全部判定,论理,此时不宜将人犯提审出去。乌衣巷虽有明令,但两者相较,仍是不合时宜。” 说白了就是,他破例把人给她,自己担着风险。 想到这里,她将茶盘内的空杯子都拿出来,一边说着话,一边把这几只茶杯都和他手边的放在一起。 “若是不合时宜,当初乌衣巷凭手令去调人时,大理寺为何不阻拦?” 她问的快,他答的也快,“苏都知当真想让大理寺阻拦吗?” 两人的视线在半空交汇,又各怀心思的移开。 苏露青没再开口,继续将注意放在自己摆弄的杯子上。 本是一排四个,但放到最后一个时,她却把最后一个轻轻巧巧的往上一只杯子上一叩。 瓷壁相撞,发出一道清脆声响。 做完这件事,她满意的收回手,欣赏自己的杰作,也静待对面秦淮舟的变化。 三只杯子歪歪扭扭排成一排,最后一只又比前两个高出一截,既不成双,也不成行,对面的人下意识蹙起眉。 秦淮舟抬起手,小心地拿起最后摞在上面的杯子,整整齐齐摆好,这才浅浅呼出一口气。 苏露青将这番举动尽收眼底,才回答起他刚刚的话,“现在人还在我手里,什么时候送回去,自然也是我说了算。” 她笑了笑,看住他的眼睛,“大理卿与其提醒我记得这份人情,不如仔细查查,大理寺内究竟是谁暗中与靳贤接触,让他心甘情愿认罪自尽。” 这话说得毫不客气。 秦淮舟张了张口,最后只叹出一口气,将面前这几只杯子拿起,放回茶盘。 “自然要查。” 顿了顿,他另提一个话题,“开明坊山腹私仓里那些无名尸首,已经有了眉目,此案应该还在乌衣巷查问的范围内,人证虽不能提走,口供还在。” 说着,他迎向她的目光,“这份诚意,苏都知以为如何?” 夜色又浓了些,苏露青打了个呵欠,“不巧,你说的这些,我也都查到了。” 她面露遗憾,“真是可惜呀,大理卿难得主动提供口供,却没了用处。” 对于这个回答,秦淮舟意外又不意外。 他抿了下唇,似是主动低头,“开明坊一事,事关重大,若想查明原委,只有将坊内之事掌握完全,哪怕稍有疏漏都会功亏一篑,不知苏都知想要什么,才肯相助?” “这个么……我要想想。” 秦淮舟这话相当于将主动权完全拱手相让,一切任她吩咐,不过…… 她忽地起身,走向对面的人。 影子被烛火照着,落在墙壁上,然后会随着烛火的晃动、人的走动,改变影子的方位。 当影子无限挨近时,苏露青已经坐在他身旁位置。 她侧身面向着他,目光仿佛化作小钩,从他眼里勾出那些不曾宣之于口的打算。 被她盯着看得久了,被看的人神色有些不自然,轻咳一声,“怎么了?” 她这才往下说,“我若是答应,往后查到开明坊的任何事,你都能名正言顺的接手;我若质疑,你会用我已经同意相助,反过来堵我的嘴。” 说到这里,煞有介事长叹一声,“思来想去,怎么都是你占好处呀,大理卿。” 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极近,广霍沉香与干净到极致的山泉糅到一起,催生出一种清醒又惑人的意味。 秦淮舟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稳,“但,反过来说,苏都知同样占尽先机。” “真想知道,大理卿在查的,究竟是桩什么案子,”她叹气,“难不成是什么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举国大案?” “苏都知难道不是么?” 从何璞开始,无论查到哪里,两边总会基于种种可能相遇。 目光审视目光,在静室里无声碰撞。 半晌,她直起身子,换了个方向坐,“这么说,你也好奇?很想知道?” “求之不得。” 她没再开口,但视线一直落在秦淮舟的身上。 他今晚看上去有些不同。 春日里一天比一天暖,屋内还燃着炭火,烘出的热意更浓,寝衣于是也换得更薄一些。 衣襟因暖意太盛而更大的敞开,露出一片玉色,又随着呼吸的节奏,与领口衣料若即若离。 灯火晃到他周身,于是玉色也添上柔暖。 “苏都知在看什么?” 安静太久的地方,骤然响起的声音便如静湖生涟漪,置身灯火之下的人略动了动,像是打算起身。 但被她的话音止住。 “我若说看的是你,秦卿会不会觉得失礼?” 她听到重了一些的呼吸声,“……那,苏卿还要继续?” “继续?” 她眼中笑意更盛,抬手轻抚在他脸侧,挑眉道,“继续看吗?” 掌心触到脸侧皮肤,热意顺着肌理延伸,有热的呼吸扑洒至腕上。 他没动,她也没动,只有目光在半空僵持,赌谁会先退缩。 而谁也没有退缩。 有风吹进来,烛火又是一晃。 她抚在他侧脸的手动了动,手指屈起,以指尖在上面勾勒轮廓,指尖触及之处,只觉得细腻似触玉。 暖意烘着指尖,毫无阻隔的顺着颈侧下滑,最后轻轻点在凸起的喉结上。 不期然看到喉结下意识滑动一个来回。 当她的手还要继续下滑时,腕上传来阻力。 她被他抓着,没有再进一步,而是开口道,“如果坊内所种全部都是麦苗,你打算如何?” 抓在她腕上的手紧了紧,力道却仍和之前一样,秦淮舟大概是在考虑应该先松手,还是先回答,最后他选择了抓紧她,防止她有什么突然的举动。 跟着才道,“若种下的全是麦苗,其一可以说明背后之人有所忌惮,准备避过风头;其二,也可看做绛州一事有了结果,主使者就是襄王。” 苏露青也依然没有挣脱,保持着被抓着的手腕的姿态,或许是觉得累了,她干脆更近的靠近他,想了想,直接坐到他腿上。 身体上的距离极近,语气却仍是如常,一本正经探讨这个话题,“襄王可还在大理寺里关着呢,如今判决迟迟不定,是因为襄王不配合吧?” “判决要力求公正,不可因一时之快就随意拟判。” 这番回答,和没回答区别不大。 她正要继续追问,忽觉秦淮舟在她腰上托了一把。 察觉到她眼中透出的疑问,秦淮舟轻咳一声。 “……换个方向。” 因着这番动作,衣襟敞开的更大,她摸到衣襟处,只觉得指下触及的地方又在紧绷。 甚至原本还抓着她手腕的手,也被她轻轻一挣,就挣开了。 她神色如常的替秦淮舟将衣襟拢住,手却没松,在注意到衣上经灯火晃出的暗纹后,改为去描绘那些暗纹。 还一心二用,“提醒你一件事。” “……什么?” 原本流畅的暗纹线条,因着呼吸的起伏,错开一点。 她在描画的那条线被迫断掉,不免叹了一口气。 只得重新另找一处,在衣上顺着纹理轻划,“别动。” 秦淮舟的手再次抓上来,“敢问苏都知想要提醒的,是什么事?” 她看着再次因他的动作而中断的暗纹线条,又皱了皱眉。 而后抬头,看向他。 说,“赌约。” 秦淮舟记起来,她断言别院会出事,不是今晚,就是明晚。 坐在身前的人不太老实,即使被他抓住手,也还会变出千百种其它法子来戏弄他。 “不过呢,要提醒的是这个。” 比如此时,她另一只手悄然探到他身后。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06节 因着动作,两人的距离再次被拉近,有呼吸清浅的落在颈侧。 秦淮舟下意识想向后撤身,“你……” “别动,这里没有纸笔,所以我写,你猜。” 说着话,她开始在他背后反手写字。 隔着一层寝衣,她的指尖在上面勾画,他尽力将全部精力都放在她勾画的那些字上,但…… 指尖如火,带起的笔画也如火,火有燎原之势,风吹又生。 苏露青最后一个字还没有写完,就被他托起来,抱着往里间帐内走去。 “字还没写完,秦卿这是何意?”她明知故问,手已经自然的勾在他颈上。 秦淮舟不答。 “不猜了?”她顺势靠在他身前,能轻而易举听到他心跳的声音。 急促有力,像隔着腔子控诉。 从外间走到里间并不远,躺进帐内,烛火照不到这么远,她有些看不清他的面容。 看不清也无妨,她抓住他的衣袖,把他往自己的方向带。 “判决迟迟不下,除了要考虑帝后会不会满意,还要知道襄王究竟还知道什么。” 她说回之前的话题,接着把人继续往自己的方向拉,捕捉他神色间的变化,“绛州和长安的种种,不可能是巧合,其中一定需要有个中间人,代两边传话,这个人,是靳贤。” 秦淮舟被她拉扯,被动的靠向她。 明知她种种举动都是故意的,却还是不自觉的任由她胡来。 连他也说不清究竟是为什么,只是觉得,像这样被她牵动着,试探着,在这样仿佛无休无止的拉锯间,某些纷乱的东西反而更加清明。 在最后一下扯动间,他被她彻底拽倒,跌进帐内。 然后视线颠倒,抬眼看到她抵在身前,再往上看到叠瓣重莲的帐顶。 “所以,你想查开明坊,却又不方便直接插手,这才故意卖个破绽,让我的人顺利把人提走,而你正好稳坐钓鱼台,只结果一到手,就继续去判襄王的罪名。” 抵住他的人,说这话时笑得笃定,锁住他的目光,仿佛能一直望进他心底。 而那目光太过势在必得,他自觉难以抵挡,干脆垂下眼眸。 这样的距离,这一番变化骗不了苏露青。 她点点头,又道,“原本你计划的很好,可惜,靳贤死了,这说明绛州不是主导,长安才是,而你依然不能立即判处襄王,是因为你也想知道,都到了这个份儿上,襄王还有什么把柄能被捏住,才让他在连靳贤‘认罪’以后,还是什么都不说。” 身下的人轻轻叹着气,半晌才说,“苏都知这样,倒是让秦某疑心自己是乌衣巷里的犯官。” 她伏在他身前,笑得玩味,“想当乌衣巷的犯官,要有铜筋铁骨,秦卿是冰肌玉骨,还是别沾这些为好。” 说着话,她有一下没一下的勾着他的衣襟,一点点向外扩。 下一刻被他抓着手,停在身前,*“苏都知既已猜着,这件事,就是答应了。” 她抽回自己的手,“是吗?” 他再次握住,“不是吗?” 这次她迟迟没有开口,末了才叹道,“啧,赔本的买卖呀。” “苏卿若要补偿,秦某随时听从差遣。” 但赶在她反应之前,及时补充,“衙署除外。” 她微眯起眼,似有杀气,“秦卿这话,可是当真?” 这次轮到秦淮舟叹气,“苏卿误会了,秦某的意思是,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这还像话。 “不知苏卿刚刚的提醒,可否再写一次?” “不可以,”她一口回绝,“机会只有一次,你不珍惜,就错过了。” 秦淮舟正打算说些什么,外间又传来叩门声,是有事要秉。 苏露青这次没有起身,侧身往里面躺去,背对着他,“你去吧。” “还不知是什么事。” 她提醒两个字,“赌约。” “那苏都知就更要去了。” 秦淮舟又补充道,“无论如何,别院里安置的是女眷,苏都知出面,比我适合。” …… 来的是苏嬷嬷。 虽然她尽量拾掇了一番,但头发上沾着的灰尘,脸上没有完全擦净的熏黑,还有衣摆上像被火烧去一块的破损,全都落在苏露青眼里。 “侯爷救命啊!” 苏嬷嬷一看到秦淮舟,什么也顾不上,扑过去大哭,“别院失火,我家一娘子被困火海,就要被烧死了!” 苏嬷嬷说得夸张,等两人到了别院,看到别院被烧的几乎就剩了个空架子,彼此都有些震惊。 秦淮舟看着闻讯出来的管事娘子,“别院为何会失火?” 管事娘子因着一直在指挥救火,看上去也有些狼狈,先行了一礼,“回侯爷,起火时,众人都在休息,发现不对时已经蔓延了一片,如今火情不明,武侯已经在查起火点了。” “可有人伤亡?” 管事娘子摇摇头,“万幸,只是有几人受了轻伤,不过没有大碍。” 这时候武侯也来回禀,说是起火点在厨房,应该是有火星崩到柴草上,继而蔓延成片。 苏嬷嬷在秦淮舟身后偷偷抹泪,“这是什么无妄之灾,说不定就是有人看不惯我家一娘子,故意放火要烧死她——” 管事娘子颇为不赞同的往苏嬷嬷处投去一眼,而后对苏露青二人说,“如今别院被烧,还请侯爷与苏都知示下,院中的人,要往何处安排?” 别院大部分都被烧了个干净,最后别院的人都被带回侯府,暂时安顿下来。 老秦侯得知这场意外,叹了一声,只说府中的事让二人看着办,自己继续在屋内清修。 苏露青坐在临时拨给裴昭的院子里,看众人忙前忙后,裴昭则一直站在她身边,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有话就说。” 一直站在身旁的人忽然跪下去,“苏都知明鉴,小女只是想说,小女对老秦侯的安排十分感激,已经答应认老秦侯作义父,以义女的身份留在侯府,将来定当尽心尽力侍奉老秦侯、义兄和嫂嫂。” 这番转变尤其的迅速,她不用看也知道,应该是秦淮舟过来了。 果然,跟着就听到怯弱哀婉的一声,“义兄。” 身份定下,侯府便为裴昭办了一场及笄礼。 前来观礼的都是平素与侯府关系极近的宾客,因着日前裴氏遗孤的消息已在京中传过一轮,如今裴氏遗孤成为侯府义女,宫中帝后也派了晋阳公主前来观礼,算是给这场旧日唏嘘之事一个仁慈的安排。 但在及笄礼即将开始时,苏嬷嬷忽然神色慌张的将苏露青叫离席间,低声道,“苏都知,大事不好,一娘子不见了。” “怎么回事?” 前来观礼的都是各府上的大娘子,及笄礼上众人都身着礼仪,以示对成年小娘子的重视,这时候及笄礼的主角忽然失踪,之后的流程也会因此受扰。 “半个时辰前,一娘子发现冠笄少了一支,着人去找,就这么一会儿工夫,一娘子也不见了,去寻冠笄的婢子回来也说,沿路都没看到一娘子。” “我只当一娘子心中紧张,到别处散心,时辰到了自会回来,没想到……” 苏露青一皱眉,“府中各处都找了?” “刚刚已经让人到各处去找了,”苏嬷嬷满脸自责,“都是我不好,一娘子从昨晚就一直说心中紧张,担心及笄礼上出岔子,给侯府丢脸,我只是安慰她几句,今早开始忙着这些事,怕给她压力,也没太跟着她……哎!我真应该一步也不落的跟着她的!” 这时候,又有一名侍女面色古怪的跑来,先看了一眼苏嬷嬷,又看向苏露青,“苏都知……一娘子找到了。” “找到就把人带过来,及笄礼要开始了。” “不,一娘子找到了,就在她的房中,但是——” 那侍女不知是不是因为太过害怕,连声音都不自觉高了许多,立刻就引来席间靠近这边的几名宾客的注意。 “唉,此事……苏都知还是亲自去看看吧……” 第74章 第74章 裴昭所住的是独立于侯府中的一处安静院落,要穿过一片长长廊庑,过府中一片开阔人工湖,之后再转过一个弯,古朴气息十足的院门就掩映在一丛梧桐之后。 来回禀的侍女是府中新拨给裴昭的,这次也是她领着几个人沿途去寻掉落的冠笄。 “……婢子沿途找了许久,始终不见冠笄的影子,又想着会不会是落在房中了,便急着回去找。哪知道一娘子的房门不知被谁从外面锁了,婢子找不到钥匙,仗着胆子打开窗子翻进去,看见——” “你快说,你看见一娘子怎么了?”苏嬷嬷急得不行,边走边催问。 “一娘子倒在房里,满脸都是血!” “啊?!”苏嬷嬷听到这话,干脆跑了起来,“一娘子别怕!嬷嬷这就来了!你可千万别有事!” 这边的事本就引起众人注意,苏嬷嬷这么一喊,旁人不明所以,担心真出了什么事,也跟着过来照应。 一群人就这么到了院中,苏嬷嬷已经搬起石头砸开门上的锁,哭天抢地的冲进屋里。 又惊慌失措的跑出来,精准的扑到苏露青身边,“苏都知,里面的不是我家一娘子!” 屋子里重新布置过,完全是侯门贵女闺房的模样,在装潢秀雅的屋子里,却有个小娘子倒在织花地毯上,满面鲜血,人事不省。 “你刚刚说,她不是你家一娘子?若不是,为何会穿着一娘子才会穿到的采衣?” 苏露青蹲身查看昏迷中的小娘子,问旁边的苏嬷嬷。 这名小娘子身上正穿着行及笄礼前的采衣,黑色镶朱红锦边,在之后的及笄礼上,她会在赞礼娘子的主持下,再在外依次添上钗冠礼衣,预示着自此成人。 苏嬷嬷嗫嚅着,“我也觉得奇怪……一娘子是我看着长大的,绝不会认错,她的确不是我家一娘子。” “这身衣服,府上做了几套?”她问随行的管事娘子。 管事娘子恭敬回道,“因着日子赶得急,府中只准备了一套。” 苏露青看着地上的人,若有所思,这时候苏嬷嬷忽然小心翼翼碰了碰她的胳膊,“苏都知……她、她好像没气儿了……”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07节 细看之下,这满脸是血的小娘子的确一动不动,一丝呼吸的起伏都没有。 侯府的及笄礼上发生命案,此事可大可小,她看向管事娘子,“守住府门,任何人不得进出,命令可都传下去了?” 管事娘子应道,“已经传下去了,现在各处都增派人手把守着,老秦侯那边也着人去禀告了,只是及笄礼马上就要开始,席上都是前来观礼的各府大娘子,如今裴娘子却下落不明,这事……” 苏露青闻言往四周看了一圈,跟着同来的也有几位大娘子,这会儿乍一见屋里出了死人,已经吓得面色发白,强做镇定。 她示意管事娘子,“先请几位大娘子去客房歇息。” 而后向着候在院外的梁眠使了个眼色,梁眠会意,带人离去。 等人都送走,苏嬷嬷再次来到她身边,“苏都知,我家一娘子还没找到呢,这小蹄子偷了一娘子的采衣穿,死了也是活该——” 她打断苏嬷嬷的话,“裴娘子如今还下落不明,你仔细想想,裴娘子今日可有什么异常?” “没什么啊……一娘子就是有些紧张,不知道侯府认她做义女以后,要怎么安置她,和我说的也都是这些话……” “清远伯世子后来可有去过别院?” “他?”苏嬷嬷啐了一声,“知道我家一娘子不愿意没名没分的跟着他,除了那次献殷勤,送了把琵琶来以后,就再也没露过面,差人传话那更是一句也没有。” 说到一半,忽然见苏露青一脸审视的盯着她,不由得磕绊起来,“苏、苏都知这么看我干什么?” 此时屋内只有她们两人,为后续查案考虑,地上的尸体还没有挪动。 两人站在外间门口,苏露青看着苏嬷嬷一脸防备的表情,面露玩味之色,“你家一娘子在及笄礼前突然失踪,你看到尸体以后,一不担心,二不害怕,倒好像忘了裴娘子这个大活人还没有找到,是知道什么,在替她拖延时间吧?” “我、我当然着急了!但这里不是有苏都知你在主事,我就算再着急,我也不知道能怎么办啊——” …… 与此同时,及笄礼的时辰已到。 赞礼娘子又等了一会儿,始终不见裴昭的身影出现,连苏露青等人也不曾回来,她心中焦急,目光不由自主落向正宾那边。 今日的正宾是晋阳公主,此时已端坐在正堂,等待见证这场及笄礼。 老秦侯也已落座,礼乐声已经奏过一阵,该出现的人却始终不见,他心下诧异,给身边人使了个眼色。 身边管事悄悄来到赞礼娘子那边,“怎么回事?吉时都到了,人也齐了,裴娘子怎么还没来?” “似是出事了,裴娘子一直不见踪迹,方才苏都知已经带人去寻了。” “这可怎生是好,你再拖上一拖,我去回禀。” 听到管事的回话,老秦侯沉思着端起手边茶盏,喝了一口。 茶汤刚刚咽下,老秦侯忽然捂上心口,只觉得心口闷的仿佛被糊进一团膏泥,跟着眼前就是一黑。 管事吓了一跳,立即叫人,“快来人!老秦侯出事了!” 一场及笄礼因着接二连三的意外,彻底中止。 众人七手八脚将老秦侯扶去最近的厢房,然而刚推开门,就闻见里面莫名飘出的浓重香气。 “快,把窗子都打开通风,老秦侯闻不了这么重的熏香。” “等等!屋子里有人?!这是……诶?侯爷?” “里边这是……裴娘子……?” “这、这……血?啊啊啊啊啊!” 仆从侍女各种惊呼声一时间混在一起,虽然众人都竭力让自己小声,但各式各样的惊呼声混杂在一起,还是将周遭的注意都吸引了过来。 苏露青赶到时,面对的就是这样一番情形。 桌上放着一把染了血的匕首。 秦淮舟被几名侍从小心的扶着,勉强坐在桌边,他身形有些不稳,整个人似是有些脱力,满身血迹。 裴昭则蜷缩在床帐里,衣衫不整,啜泣自责着,“……是我不好,我不该随意闯进来……” “一娘子!!” 苏嬷嬷猛地扑到床帐边,抓过一件散落在外的外裳,一下子把她整个蒙住。 然后就放声大哭起来,“我可怜的一娘子,今日这般大喜的日子,怎会成了这样……呜呜……我该怎么向夫人交代啊……呜呜呜……” 苏露青将屋内情形尽收眼底。 屋内都是侯府的仆从,外面的人虽不清楚里面的情况,但只要打发身边人前来探听一番,就会知道里面出了什么事。 这件事发生的太巧,手段安排太过拙劣,但该有的效果已经达到——如果不算那间屋子里突然多出的一具女尸的话。 她先安排人出去安顿好前来观礼的宾客,又将两个管事叫到一旁,交代几句, 之后问过老秦侯那边的情况,得知郎中正在看诊,郎中说老秦侯许是犯了心疾,这才导致的突然昏迷。 多少放下心来。 她再次看向秦淮舟。 秦淮舟察觉到她看过来,挽起一侧衣袖,露出手臂上新划出的血痕,对她摇摇头。 帐内,苏嬷嬷仍在抱着裴昭痛哭。 裴昭则挣扎着放开苏嬷嬷,往苏露青这边行了一礼,“苏都知,我……” 苏露青抬手止住她的话,先问,“可有哪里不适?” 裴昭点点头,又快速摇摇头,“没、没有……” 然后俯身拜下去,“今日之事,全是阿昭的错,是阿昭误闯进这里,才……” 她说不下去了,又开始啜泣。 “秦侯呢?为何在此?” “……席间不慎被打翻了茶碗,前来更衣。” “这些伤,是怎么回事?” “……担心伤人,担心铸成大错,唯有自伤保持清明。” 她走到桌边,简单查看一番秦淮舟的伤势。 刀伤都在手臂,左臂上的伤口深些,右臂虽也有几道划伤,但看入刀浅出刀深的走势,应该是用左手划出的。 在她靠近秦淮舟时,恰好也听到秦淮舟低声对她说,“香炉,门,有问题。” 她不动声色退开,正好这时候管事娘子叩门进来,在她耳边低声说了几句话。 她点点头,“知道了,把人带进来,就在这里查。” 门外进来几名上了年纪的老仆。 “苏都知这是何意?”苏嬷嬷看着往这边走来的两个嬷嬷,立刻拦在裴昭身前,警惕的看向苏露青。 “屋子里发生的事,有些说不清,”她看了看裴昭,又看向秦淮舟,“查验一番,可以吧?” 秦淮舟点点头,“请。” 然后在侍从的搀扶下,走向屏风后面,坦然接受查验。 帐边僵持了半晌,最终帐帘还是被拉起,苏嬷嬷被留在外面,眉头紧皱,似有担忧。 两边都验过,得到无事发生的答复后,苏露青先示意管事娘子将裴昭带去别处安顿,另将苏嬷嬷单独安顿至另一处,又着人取来伤药,给秦淮舟包扎。 自己则走到香炉边,揭开盖子,捻出一点香灰,放在鼻端仔细闻了闻。 一股惑人幽香直冲颅顶,似有催情效果。 她把里面的香灰倒在帕子上,包好,做进一步查验。 又不动声色走到门边,看门栓的摆放。 里侧门栓没有被动过的痕迹,外侧的则露出一点,看距离堪堪能将门打开。 她在心中推演一番,应该是事先有人从外面把门栓拉上,然后在推门时,为了不被察觉,只稍稍拨开门栓,再快速推开门。 这样看来,府中不止一个内应。 看过这些,她迈步走出屋子,往另一边的厢房走去。 元尧一见到她,立即上前来问,“阿青,那间屋子里……到底出什么事了?怎么这会儿才过来?还有,你……可还好?” 苏露青先行了一礼,“殿下久等。” 之后将及笄礼前后的事回禀一遍。 元尧皱着眉头,“看来这次是冲着侯府来的,和玄都观的事有关系吗?” 她摇摇头,“如今尚不能确定,不过府中出了这样的事,还有一条人命尚待确认身份,殿下不宜久留,还请殿下速速回宫。” “我知道了,今天来观礼的这些人,也都知道什么话该说,什么不该说,你不必担心这些,安心查案就是。” 元尧想了想,又道,“阿爷阿娘那边,可要我先替你瞒着?” 今日这场及笄礼,本就有宫中授意,如今出了这样的事,论理该如实秉明,但…… 她还是决定,“此事蹊跷颇多,还请殿下暂代遮掩一番。” 晋阳公主等一众宾客安然离开侯府,苏露青将香灰交给梁眠,命他去查香料来源。 然后她再次去了裴昭的院子,查看那具女尸。 梁眠在一旁道,“苏都知,府中侍女都按花名册核对过了,所有人都在。” 所有人都在,说明这个人不是府中人。 苏露青仔细检查这具尸身,头部有被砸伤的痕迹,血是从头顶蔓延下来,淌了满脸,但并非致命伤; 手微微握着,张开手掌,便看到掌上有刀痕。 “……应该是她与人搏命,用手遮挡时所伤。” 梁眠也在一旁看到伤口,一边推测着,一边跟着搜寻致命伤处,忽然,他指着尸身腹部,“是这里。” 伤在腹部,皮肉卷凸出来,先前因被衣袖挡住,加上血迹洇在黑衣上并不明显,这才没有在第一时间发现。 苏露青将女尸脸上的血迹擦去,在看到露出的面容时,忽地一怔。 这个人……她见过。 门外有脚步声响,回身见是秦淮舟。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08节 梁眠思索片刻,悄无声息退出去,屋内剩下他们两人。 “我不曾——” “你可还认得她?”苏露青示意他去看那张脸。 要说的话被打断,秦淮舟顿了一顿,先顺着她的话,看一眼尸身,同样目光一凝。 “似是张武侯的儿媳。” 说完,他再次接着方才被打断的话,道,“我不曾做过出格的事,你放心。” 两人的视线交汇一瞬,她猛地收回目光,开口说的却是,“……张武侯的儿媳无故现身侯府,又莫名身死,这件事,你怎么看?” 第75章 第75章 再次说回正题,秦淮舟整了整神色,“开明坊内,的确少了些人。 这话倒是让她有些意外,之前她的人去开明坊,并未提过此事。 当即问道,“什么时候?” “刚送出的消息,”秦淮舟低头看一眼地上的尸身,“至少少了十余户,坊内武侯并未上报,可见是自己人动的手。” 她将这话在心中理了理,继续问,“这里面,包括张武侯一家?” 秦淮舟摇摇头,“如今还不能确定,但她出现在这里,或许张武侯一家同样凶多吉少……” 说到这时,忽觉面前的人一直在盯着自己看,后面的话顺势顿住,眸光流转过来,递去一个疑问的神情,“怎么了?” 苏露青一脸了然看着他,随即起身,查看起屋内布置。 在看到靠近里间的隔扇处溅到的血痕时,才开口道,“我说呢,你主动说出这件事,果然是在等我的人带回后半段消息。不过……大理卿这么拐弯抹角的问话,连耐心都没了,到底还想知道什么呀?” 目的被拆穿,秦淮舟神色如常,这时候跟在她身后,同样查看这间屋子里的痕迹。 口中跟着道,“……苏都知这话实在冤枉秦某,开明坊的事,你我不是已经达成共识,两边互行方便,协同查案?” “更何况,”他又补充,“此举也是在查靳贤的死因,越早查清,便能越早结案。” “共同查案不假,但,”她回身,与他对面而站,“你敢打包票,说你没藏一点私心么?” 原本迎向她的目光,这时候略微躲闪。 答案一目了然。 私心么,人人都有,她并不那么感兴趣。 只道,“开明坊那边,我既然已经答应了你,就不会食言,你大可放心。” 然后她转回身,从隔扇上的血迹看起,再顺着这个方向,看到一侧地毯上洒落的血迹。 结合尸身最初发现时所处的位置,她大概猜出当时的情形。 心中有了打算,重新抬眼看他,“说回今日这件事,你中暗算,被困在厢房中,是在收到消息前,还是之后?” 秦淮舟沉思一番,也将心中的思量说明,“消息是今早送到的,当时府中正忙着今日的仪式,论理,府中都是自己人,即便看到什么,也不会多嘴。” 所以,是谁策划这一切,一目了然。 两人的目光交汇,俱是从对方眼中看到答案,但。 “缺少动机。”秦淮舟还是说道。 “为什么?” “杀人,共处一室设计被外人撞见,单独来看,哪一件事都成立。但这两件事,于一天之内同时发生,有些矛盾。” “的确,”她点点头,“矛盾重重,却也勉强能算声东击西。” 见秦淮舟面露疑惑,她走到桌边坐下,“起先有人故意误导,让我以为你们会在这间屋子里,当时已经有几名观礼宾客或是担心或是单纯想看热闹,一同跟来,然后就看到了屋子里的女尸。” 想到张武侯的儿媳莫名死在这里,她心中的疑问再次如被浓雾遮住的路一般,暂时抓不出方向。 顿了顿,才接着说,“及笄礼上笄者不露面,已然引起众人猜疑,老秦侯喝了加料的茶,诱发心疾,情急之下只能就近安置,最顺路的一间屋子,就是你被困住的那间。” 后面的事情,自是不用她再说。 秦淮舟不动声色在她对面落座,袖口随着动作卷起一些,露出包扎过后的纱布,纱布上渗了些血迹,昭示着此前伤势之重。 “外席的宾客看上去与平时无异,我当时正与泰王世子说禅,世子受其父泰王影响,自小便出家入道,交谈中,世子不慎碰落了茶盏。我因着要招待外席宾客,不能离席太久,因此更衣时只就近选了一处厢房。” “这么说来,发生在你身上的事,像是临时起意?” 秦淮舟点点头,“可以这么说。” 屋内陷入安静,她将这些话在心中整理一番,露出一抹佩服的笑,“能在短时间内做出这么一番安排,此人的手段,可见一斑。” 她起身准备往外走,目光在那具女尸上停留片刻,看向秦淮舟,“劳烦大理卿安排一下,将这具尸身好生安置。” “你要去哪儿?” “继续查案。” 从屋子里出来,等在外面的梁眠立即上前,跟在她身边,“苏都知,开明坊那边暂时还没有新消息送出,眼下出了这件事,是不是先和坊里的人通个气儿?” 苏露青摆摆手,先问,“王逢现在如何?” “他已经跟着我们的人,在开明坊里种了几日田,差不多和坊里的人混熟了,过两日在坊内别处走动,应该也不会引起太多怀疑,到时候他就能查看田间种下的究竟是不是栗缨了。” “很好,留在坊里的人只需要做这一件事,至于其它的,”她想到秦淮舟方才所说泰王世子不慎碰落茶盏的事,“去查查,泰王世子近日都接触过什么人。” “是。”梁眠领命。 …… 侯府的这场及笄礼最后还是悄然办过,虽没有了当日身份贵重的宾客观礼,裴昭这个侯府义女的身份,却也是就此尘埃落定。 原本因着别院失火,老秦侯又念着她已经是侯府义女,日后少不了要替她安排与京中各处走动,便拨了府中一处单独的院落给她; 但此番出了这样的事,这处院落不宜再立即住人,老秦侯另着人安排了一处挨着侯府的宅子,把她妥善安置,另将之前别院里的人都分到这处宅子,供她差使。 裴昭自是又千言万谢,之后每日都会专门到侯府来向老秦侯请安尽孝。 苏露青这几日都留在乌衣巷内。 开明坊中的消息接连送过来,先是得知坊内种下的都是麦苗,没有一株栗缨;而后确认坊内有十余户人家无故消失,其中就包括张武侯一家。 “还有一件事,属下觉得有些奇怪,”梁眠接着说道,“开明坊内的武侯像是换人了,留在坊内的人还说,北曲的百姓看上去和之前也不太一样,每日畏手畏脚,像遇到了什么事。” “没有查到原因?” 梁眠摇摇头,“没有,里坊送出的消息称,坊内变故颇多,武侯巡查越来越严,很多地方都有人把守,若有人擅自闯入,恐有性命之危。” “张武侯的儿媳叫什么名字?她家里的人可有知会过?” “这也是件怪事,”梁眠面上带出疑惑,“查不到她的名字,只从之前的侧面打探来看,他们都叫她三娘。至于她家里的人,属下着人查过,自从上次观礼之后,嘉会坊就再没出现过他们的身影。按说坊内无故失踪这么一大家子人,武侯应该上报才是,他们失踪却不见上报,想来一直都是坊中的流动人口,不曾上过户籍。” “这么说,他们不是嘉会坊里的人,”她沉思着,“说不定这个三娘,也根本不是什么儿媳,只是一群人捆在一起做戏给外人看。” 梁眠听了咋舌,“如果真是这样,那开明坊里的那些人,究竟都是些什么东西……” 苏露青想起山腹私仓里的那些尸身,随手点了点手边的卷宗,“不管是什么东西,也该露出马脚了。” 又几日,阆国公寿辰,众臣皆收到请帖,前去祝寿。 苏露青审人犯审得迟了,回府时,日头已经西斜。 秦淮舟在外间等她换好衣服,又说起这几日的发现,“靳贤在认罪血书上交代的事,据查都已属实,但他贪赃国库钱粮的那些东西,却并未在靳府账册中表现出来。” “当初的何璞不也是如此?” 苏露青披上披帛,仔细整理,将其中一端收进腰间,“他自认曾贪污国库钱粮,却又自尽,说明这只是他犯的事里动静最小的,至于其它,就算将来再查出什么来,也可以来个死无对证。” 她从里间走出,扫一眼秦淮舟身上与自己同色的衣衫。 又接着刚刚的话,继续道,“比如,他明明没有死士,又是如何动用死士,将屈府烧成平地的?” 两人说着话,从房中走出。 天边已被暮色染成金红,一墙之隔的阆国公府已是宾客满堂,那边的热闹顺着院墙迢递,间或有丝竹管弦声相和。 秦淮舟听了一耳朵,接着方才的话说,“乌衣巷送来的卷宗,我已都看过,结合之前发生的种种来看,可以确定,那个提前将药给靳贤服下,导致他突然惊厥,躲过你问话的人,就是将靳贤灭口之人。或者说,对此人更适合的说法,应该是奉命执行之人。” 苏露青往他那边瞥去一眼,若有所思。 听到他问,“怎么?可是我说的有哪里不对?” “没有,”她目视前方,走得不疾不徐,随口道,“我还以为,得知开明坊里种的全都是麦苗以后,大理卿会一蹶不振。” 耳边似是传来一声轻笑。 她这次没转头,听着身边的人叹道,“看来长安这边的反应,比我们想的还要快,也更果决。” 灵药带来的收入不菲,绛州被一锅端以后,长安这边相当于直接被剜掉一块肉。 若想填补上这个窟窿,只有想办法让灵药在长安范围更广的蔓延开,再由长安向邯郸一带挺进,就像当初夏家对各地代理之人的规划一样。 事实上,长安也的确是这么做的, 天星教扩张的速度极快,如今教众人数已经与袄教相差不多。 这些教众在举行义诊以后,发放的丹药就是三清丹的变种,当这些药被吃完,黑市之中就又多了一批灵药的买主,继而屡禁不止。 “不如,再打个赌?” 她绕到秦淮舟身前,拦住他的去路。 秦淮舟的步子被迫停住,他站在原地,不解她为何忽然有此提议,“还要堵?” 跟着便问,“你想要什么?” 她随意瞥一眼阆国公府的方向。 这些天,她查到些不一样的东西,细思下来,得出一句话: 解铃还须系铃人,谜底就在谜面上。 如果她猜对了…… 她在心中又叹出一口气,道,“这条绳上的蚂蚱,就快要抓完了,在这桩案子没破之前,所有的意外,都来自同一人的授意。” “所以,”秦淮舟猜测,“你想赌,靳贤背后的那个人,是所有案子的最大主使?”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09节 “不,”她笑了笑,竖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这些都只是表象,我赌,我和你真正在查的,其实是同一件事。” 似乎有什么东西,随着这句话,一起涌进他心头。 秦淮舟听她毫不避讳说出这话,思索半晌,还是摇了摇头,“我不这么认为。” “那就这么说定了,”她语气轻松,“至于赌注么,不如就拿这场婚事。” “什么婚事?”他不自觉皱起眉。 苏露青点了点他,又反手点了一下自己,“天家赐婚——” 话还没说完,就被秦淮舟打断。 他声音比平时要沉上些许,又不全然是郑重,“天家赐婚,岂是儿戏?苏都知以此为赌注,太过草率。” 第76章 第76章 这次不欢而散,不是因为案子。 苏露青站在原地,看前面已经快要远得看不见的身影,叹出一口气。 她话还没说完呢,这人走这么快,这就不算失礼了? 不过在阆国府门前,她再次看到秦淮舟的身影。 长身玉立在斜*阳余晖下,如蟾宫丹桂,衬得一身浮玉皎皎。 两人的视线隔着一段距离对上,远处的人却倏地收回目光。 不过举止上骗不了人,他仍是静立在原地,一看就是在等人。 她走上前,瞟去一眼,“不是都走了?怎么不进去?” 身侧的人默了一下,没有跟着开口回答。 她了然,偏偏拆穿,“等我呀?” 身边的呼吸声稍重一些,“……请帖上写了两个人的名字。” 她嗯了一声,“秦侯还真是严谨。” 阆国府的管事候在门前,见到两人前来,立即上前迎接。 客套一番,便有仆从上前,为二人引路,往筵席处去。 因着今日是阆国公寿诞,府中的热闹一整日都没有停过,到这时候正宴开始,众人纷纷入席。 苏露青往席中去时,习惯性将周围看了一遍,前来赴宴的俱是朝中的熟悉面孔,看众人的殷勤程度,想是对这位上柱国兼太常寺卿的宁公,十分亲近。 此时主位上还空着,另一侧挨着主位的坐席上,则坐着一名身穿道袍头戴逍遥巾的青年。 似是注意到他们这边,那青年抬眼看过来,微微颔首。 这边两人点头示意,在仆从的侍奉下落座。 苏露青听着周遭随意的交谈声,借着整理披帛的动作,开口道,“元融身边的位置还空着,看来今日泰王也会来。” “嗯,宁公毕竟是泰王的外祖父,这样的日子,泰王自然要出面庆贺。” 想到元日时候玄都观的那场爆炸,泰王和老秦侯一同挺身护在帝后之前,却也因此重伤,至今一直在府中休养的事。 她点点头,说,“泰王若露面,想来他的身体已恢复如常,宫中也能因此放心了。” 秦淮舟从刚刚开始,一直话音平淡,“听闻泰王虽一直在府中休养,但编撰医书一事并未停歇,已然整理出了民间失传药方的第一册 。全书若成,便是泽披天下,如今已有不少医者自发为泰王收集良方,道观修行之人也在研制丹药,佐证这些方子。” “这么说,这些事也都是泰王世子在出面处理?” 说着话,她看到有人往元融那边去,两人相谈甚欢,似是顷刻间达成了什么共识。 “嗯,编撰医书所耗成本过大,泰王又婉拒了陛下让户部拨银给他的想法,这些与他一同做事的,大半都是自发前来,分文不取,也有人觉得这是攀附关系的好时机,提出捐一份功德,助成此事。” 秦淮舟同样也看到了元融那边的情形,顺势说道,“便如此刻。” 果然,元融朝那人打了个稽首,那人同样诚惶诚恐的回礼,然后心满意足回到自己的坐席上。 苏露青仔细看了看那人,忽然又道,“捐功德那位,像是卫尉少卿。” “卫尉少卿冯贞。”秦淮舟刚说了一句,忽听席上安静下来,转头正见阆国公宁苡奉在几人的搀扶下,坐到主位。 话题因此暂时中止。 苏露青将这个名字和刚才看到那人对上号,也跟着众人一道看向宁苡奉那边。 这位老国公已年过古稀,如今虽不算精神矍铄,但也依稀能看出些当年领兵时候的影子。 搀扶着宁苡奉,小心扶着他落座的,是位身着道袍头戴庄子巾的人,看举止一派方外之人的逍遥模样,正是泰王元信。 宁苡奉和元信一入席,席间立时又是一片祝贺恭维声,等酒过三巡,戏台上的表演也热络起来,众人也都放下顾忌,自然的与身边人闲谈起来。 苏露青本打算给自己再倒一杯酒,身后的侍从见状,立即上前,正要拿起酒壶,但旁边已经伸来一只手,拿起酒壶,同时对那侍从道, “这里不用你,先退下吧。” 侍从领命,重新退到后面。 苏露青看着杯中被逐渐倒满的酒,略显诧异的挑眉问道,“大理卿这是何意?有事相求?” 复又笑道,“若只是倒一杯酒,可不容易。” “有事请教,如此可算相求?” 秦淮舟倒过一杯酒,将酒壶放至一旁,目光随意落向临时搭起的台子上。 伶人正在台上表演杂耍,于细竿架起的悬空索上,翻飞出各种兼具美与灵活的舞姿,顷刻便吸引众人的目光。 于是在一众醉心宴饮的宾客里面,他们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苏露青也看向伶人那边,面上是沉浸于伶人表演的新奇,口中说道,“那就要听听,你请教的是什么了。” “靳贤一案的卷宗,大理寺已按规矩摘录一份,送入乌衣巷。此案既是三司协作,无论查到任何线索,都该汇于一处,由三司长官共同审理。” “嗯?你想说什么?”她转头看他一眼。 “王逢可是还在开明坊?” 听上去毫无关联的两句话,她略一思忖,明白了。 倒满酒的杯子被她拿开,她叹出一声,“果然,大理卿亲自倒的酒,还真是喝不得呀。” 这时候伶人在打铁花,火树银花于高空坠落,夜幕也被染亮半边,与席间灯影糅在一处,映的人面俱是半明半暗。 “既不是有事请教,也不是有事相求,而是有事查问,对吧?” 铁花消散,如银河凋零,地上几朵残喘的花映在秦淮舟眼里,又随着他睫羽的眨动,完全消失。 在下一轮铁花扬起的时候,他才开口道,“开明坊和嘉会坊的情况,你应该也查到了,从文牒来,上面也没有他们之中任何一人的名字,可见所有人都是流民,当初那场婚事,更像是做给外人看的。” “所以呢?”她没表态,只问。 “所以,问题还是出在那块田上,因为田产主人换了,坊里的人发现我们不是过去所熟悉的那群人,为免走漏风声,他们故意联合起来,演了一场戏。” “既然如此,我也有事请教。” 她说着,将那杯斟满酒的酒杯放到他手边,“那块田,你究竟是从何人手中买来的?” 秦淮舟去拿酒杯的动作一顿。 他放弃了,摇头浅叹道,“看来苏都知也并非请教。” “既然都不是请教,不如还按老规矩?” 秦淮舟反应极大,“不赌。” “大理卿误会了,就算要赌,赌的也不是这个,”她看着那只孤零零摆在食案上的酒杯,“方才问的这两件事,互相交换,如何?” “没有其他条件?” “要条件?也不是不行。” “不必,”秦淮舟干脆地道,“就这样,交换。” 达成一致,苏露青转而拿起那只酒杯,朝他示意一下。 秦淮舟见状举杯,与她相碰,算是成交。 正这时,外面有侍从进来,面上满是喜色,先向管事交代一番,管事走到宁苡奉身边,恭敬道,“国公,陛下的仪仗到了。” 臣子寿宴,若有天子仪仗加持,预示着无上的荣耀。 宁苡奉大喜过望,在身边人的搀扶下,起身相迎。 其余人也都起身,恭敬迎候天子仪仗。 来的是元康健,传过天子口谕,元康健向后一摆手,手捧佳肴的宫人依次上前。 宫中赐下十二道菜,等宁苡奉领旨谢恩,元康健便准备告辞离开。 正在这时,忽有一簇流火自天边划落,速度飞快。 苏露青神色一凝,盯住流火降落的方向。 起先众人以为这是之前看过的打铁花,并未太多关注,然而当那簇流火准确无误的落在倚仗的华盖上后,就见华盖忽地腾起一片火光,负责举华盖的宫人似是被火烫到,手一松,华盖也跟着倒下来。 “快!救火!”宁苡奉也吃了一惊,连忙指挥府中众人。 变故几乎只在一瞬间,冲起的火光随着华盖倒落,也很快熄灭,地上只剩下一块烧红的东西,不知是华盖的余烬,还是别的什么。 苏露青飞身跃向仪仗处,查看华盖处的东西。 那名原本拿着华盖的宫人,此时正抖着身子跪在一旁,元康健走到他身前,刚呵斥一声,“怎么回事?” 便听到苏露青说,“西南方向。” 元康健心中一惊,他瞪了那宫人一眼,走向苏露青,同样也看到了燃烧的华盖下,掉落的那样东西,“苏都知,你说西南什么?” “这块流火飞石,是从西南方向飞来,烦请公公迟些回宫,等我调些人来。” 她来阆国府是赴宴,身边并没有带乌衣巷的亲事官,元康健虽然带了宫人前来,但这些宫人平素做的都是日常事,只够控制住场面。 听她这么说,元康健意识到事情的严重,当即道,“苏都知放心,陛下仪仗无故被毁,此事非同小可,必须即刻查清。” 宁苡奉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很快恢复如常,着人来找元康健说话,同时命府中家丁把守四周,严查周围异样之事。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10节 泰王从旁坐镇,给元融使了个眼色,元融会意,起身道,“阿爷,曾祖父,我去查看。” 席上其余人这时候也都不敢轻举妄动,只留在席间,等候消息。 秦淮舟走到苏露青这边,见她一直在看地上那块烧红了的石头,便问,“情况如何?” 苏露青拿一根木棍拨弄地上的石块,石块不知被烧了多久,又红又烫,但却未碎裂,木棍触在上面,即刻就会泛起一阵青烟。 她示意秦淮舟去看石块上的痕迹,“和千秋宴上那次一样。” 石块被她拨弄到另一边,露出上面刻着的六个熟悉的篆体字:天星摇,世出妖。 如果说之前这些带有谶言的“凶兆”都是危言耸听,那这次这个精准打在天子仪仗华盖上的“凶兆”,无疑是最骇人的。 “秦侯,苏都知。”忽然,元融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两人起身与元融相互见过礼,就听元融问道,“如今府中各处都已查过,并未发现异样,至于府外,我已知会过武侯中郎将,他正带领武侯在坊中西南一带巡查,但……或许是贼人狡猾,暂时还没有任何发现。” 元融接着问道,“我见二位一直在看这块石头,可是有什么异常?” 烧红的石块,单凭用手还触碰不得,元融一眼扫到上面的字,面上露出讶异之色,“啊,这是……” “嗯,”苏露青点点头,“宁公寿宴上,突然出现凶兆,此凶兆又恰好砸中天子仪仗,此事干系重大,在场众人又多是举足轻重,今晚发生的这件事,还请世子代为协调。” “苏都知说得有理,今晚之事,只需留在围墙之内,至于其它的,还请苏都知定夺。” 附近的一队亲事官看到苏露青发出的信号,赶到阆国府,将这块刻有谶言的石块小心装起。 苏露青带人与元康健一同回宫,秦淮舟则留在阆国府内,协同安排府中后续事宜。 …… 立政殿内。 元康健将阆国府中发生的事回禀一遍,小心的候在一旁,观察元俭的神色。 元俭只静静看着装在盒子里的石块,拧眉不语。 半晌才问道,“都查到什么了?” 苏露青恭敬回道,“这种石块的大小,若要精准投掷,在距离上边也要精准测算,简单的工具也无法达成天降流火的效果,臣初步推测,应是一种小型的投石车。” 元俭撑着桌沿,听到这话,抬指在桌沿上敲点几下,“西南方向,在坊内还是坊外?” “还要进一步细查。” “好,查。”元俭猛地一挥手,扣上盒盖。 殿内几人垂首,不敢目视天威。 但又听到元俭长呼出一口气,开口时,语气里带着疲惫,“朕不想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投到仪仗上的,查到幕后主使,揪出来,再来回禀。” “是。”苏露青应下一声。 旨意下达的那一刻,苏露青立即安排一众亲事官分头去查几处。 “……那个时辰,已经快宵禁了,能从西南方投出石块,且刚好投进阆国府的地方,只有西市码头一带。西市已经闭市,留在里面的只有巡查的武侯,投石做准备这些即便再如何隐秘,码头一带开阔,总会引来武侯的注意。” 梁眠说到这里,接着猜测道,“如果地点是在码头,武侯也难逃其咎,有内应之嫌,但我等查验下来,码头处并没有什么异常痕迹。” “码头没有,渡口之内总会有空船停留,那些船只,可都查过?” 梁眠眨眨眼,“船浮水上,目标会随船身晃动出现偏差,应该不会……吧?” 苏露青瞥他一眼,“码头空旷,投石车藏不住,船上也希望渺茫,但西南方向最有可能的地方,只有西市,还不明白吗?” 梁眠恍然,“啊……明白了!属下这就派几个人继续去西市,仔细的查。” 她心中还记挂着阆国府后面的反应,在交代完这些以后,立即赶回府中。 秦淮舟也刚刚回府。 看她匆匆进门,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接开口道,“阆国府内一切如常,但各处府门的守卫增多了。” 这也是再自然不过的反应,府中突降流石,又不知是何人下手,最稳妥的办法就是加强戒备。 “宁公如何?”她问。 “宁公受了些惊吓,府中人奉命去请郎中来看诊,如今泰王父子留在府中,以备不时之需。” 她慢慢坐在桌边,“倒也正常。” “所以,你真正在查的,是这个?”秦淮舟虽是问话,但语气笃定。 “哪个?”她眸光流转。 秦淮舟:“谶言。” 她不答反笑,起身走到他身侧,旧事重提,“这么说,这个赌约,你应下了?” 听到赌约两个字,秦淮舟皱一皱眉,“……赌注,换一个。” 第77章 77章 苏露青从茶盘里拿出一只杯子,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小口啜饮几次,转眸往秦淮舟那边看去一眼。 “你是怕输?” 灯芯许久没有剪过,最顶端的灯芯翻卷下去,烛光渐渐不像之前那么亮。 她看秦淮舟沉默着掀开琉璃灯罩,剪下一朵灯花儿。 烛焰跳跃着重新绽起,他的眉眼也在灯火映衬下,恍若群星着锦。 烛剪仍被他拿在手里,捏着尾端的手,指骨分明,手背上青筋和血管的脉络清晰分明,蜿蜒进袖口深处, 烛剪尖的那端对着他自己,放回烛盘上时,发出一声极轻的“咯嗒”声。 他的话音是随着这一声响起的,在春夜暖室里,像玉击清泉, “凡赌,自是有输有赢,若是因怕而不做,不如不做。” 她意味深长,“既然如此,那赌注也没有换的必要——” 话音刚落,就听他紧随其后,道,“理由我已说过。” 秦淮舟的确说过,这是天家赐婚,不可草率,更不能做儿戏,不过…… 她笑道,“如果有个机会摆在你眼前,可以让你自行做主一次,你不要吗?” “秦某只信眼前的绝对,至于苏都知所说之事,若以假设来赌未知,又与空中楼阁何异?” 她叹一口气,“不试试,怎么知道它不会成真?” 屋内静了一瞬,秦淮舟径直往里间帐内走,留下清晰的三个字,“它不会。” 珠帘被掀起,留下一串清促碎响,她看着秦淮舟顷刻隐在珠帘后的身影,若有所思。 半晌,她梳洗完毕,掀开珠帘走进内室,见里面灯烛都还亮着,帐帘并未放下,秦淮舟靠坐在床栏边上,手里擎着一卷书,正借着榻边灯火细读。 想了想,她移走那盏灯。 光源变弱,书上的字迹看着不慎清晰,秦淮舟折起书页一角,传出一些纸张被翻动折叠的声音。 他放下手里的书,给她让了一个方便上来的位置。 苏露青看着空出的位置,吹熄里间的灯,屋内一瞬间变得昏暗。 两人都没有开口,内室静的能清晰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窗外幽光透进来,她踏着月色走到帐边,借着提起一桩旧案,压下心中自方才起就不断泛出的一点波澜。 “大理卿可还记得,我之前说过,屈府疑案,乌衣巷至少能查一半。” 屋内没有灯火,声音在昏暗中也不自觉压低一些。 秦淮舟听着身侧的动静,闻言点点头,“……记得。” 跟着又道,“事到如今,种种证据都指向靳贤,唯有一件事,至今死无对证,不知苏都知查到的那一半里,是否包括此事?” 她躺进里侧,鼻端萦绕着帐内的玉露暖香,“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大理卿。” 身边跟着响起一阵衣料与被褥混杂的窸窸窣窣声,秦淮舟同样躺下来,大概是仰面躺着,声音是平稳的在耳畔响起, “苏都知突然提起此事,可是有不能当着刑部提起的原因?” “可以这么说,不过,”她忽然转身,面对着秦淮舟,看他顿挫停匀的侧脸,“有些事呢,我也想单独听听大理卿的看法。” 帐帘没有拉紧,外面的月光溶进来,在他眨动双眼时,那些月色会落在他的眼睛里,点出一抹清亮。 这抹清亮随着她的话颤了一颤,末了,忽见他撑身坐起来,尽管已经就寝,但姿态仍是端谨,“苏都知请讲。” 她也跟着坐起身,锦被搭在身上,她随手抓过被角,放在手里把玩。 “你也查到些线索,说明放火的人和屈靖扬之间关系匪浅吧?” 秦淮舟没有否认,“那场大火,所有参宴之人都排查过一遍,表面看上去,只有靳贤一人与屈靖扬之间有牵扯,但若顺着‘曾在户部任职’这一点细究,还能再找出几人。” 她意有所指,“所以,这几个人里,再往下排除,又能留下一个。” 秦淮舟:“但这个人,和靳贤一样,未必养得起死士。” 她紧接着也道,“他养不起,他背后那个人,一定养得起。” “那人手段高明,所有的事都不直接经他的手,即使因此派出死士,也有把握让死士永远开不了口,”秦淮舟说到这里,忽然令提起一件事,“说到死士,苏都知对那人应该更为熟悉才是。” “嗯?” “千秋宴上飞火流星,乌衣巷因此捉拿的人,不正是一名死士?” 秦淮舟从她没有立即反驳的态度里,推测说其中蹊跷,笑了一声,“原来苏都知今晚不是真的想要同秦某探讨案中隐秘之事,而是想从秦某这里打探消息的。” 那死士虽然交代出一些东西,却也只是杯水车薪,后来因着被关的时间太长,他拿不到主家的解药,已接近疯癫,如今虽有医官给他用药吊着命,但人也近乎废了。 想到这里,苏露青在心中暗叹一口气。 原本是她套话,如今反倒被他将了一军, 不过,目的虽被拆穿,她仍是神色如常,“大理卿何必这般防备呢,我不过是想听听大理卿的看法,你若觉得我另有目的,可以自便。” 似乎就为等着她这一句,身侧的人神态自然的重新躺回去,当真开始闭目休息。 她愕然回头看去一眼。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11节 像是察觉到她的目光,秦淮舟仍闭着眼睛,对她说,“明日三司要一同审理这段时间查到的东西,苏都知当真没有什么话,要提前再说了?” “有啊,”她径直俯身在他耳畔,“明日,我打算借大理寺的公堂一用,大理卿意下如何?” 秦淮舟睁开眼睛看向她,眼里带着疑惑,“你要借大理寺的公堂?” 两人的距离极近,互相遮挡住落向对方的光,只剩下眼神交织,呼吸相闻。 最初的诧异很快被一种新的燥意取代,他别过头,声音比方才稍低一些,“公堂问案,苏都知准备审谁?” “这个么,”她故意卖了个关子,“还要看明日商谈的结果。” 声音落在耳畔,被暗夜无限放大,又似在瞬间催出实感,烫着他的耳朵。 “……公堂不比他处,你别乱来。” 说完话,秦淮舟干脆整个人都背过身去。 人虽整个转过去,看呼吸起伏,倒是显得有些忙乱。 苏露青仍在原处没动,“你不反对,我就当你答应了。” 秦淮舟没做声,只是呼吸声略重了些,算作回应。 “那,赌约——” 这次不等她说完,呼吸声更重了一些,回绝的速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快,“……不赌。” …… 清早下了场雨,雨后独有的洇湿气息从窗外漫进来,天光不甚足,总让人身上发懒。 宫人送了水进来,两人各自梳洗过后,沉默着用过早膳,一同往大理寺去。 李闻今来得早,他们到大理寺的时候,李闻今已经在议事厅里等候多时,他手边摆着几份卷宗,俱是先前三方经过商议以后,各自负责查找的线索。 几人先简单寒暄几句,随即展开正题。 “……我命人查过户部各处的文牒,永嘉二年,靳贤曾任仓部员外郎。” 李闻今说着话,将其中一份卷宗抽出来,放在两人面前,接着又道,“在此之前,屈靖扬已经任仓部郎中。因为这件事,朝中曾有御史上疏,说翁婿在同一司中,恐有相互包庇之嫌,还借此弹劾吏部不经核查胡乱任用,有扰乱朝局之嫌。” 苏露青看着那份卷宗,“看情形,朝中似乎并未立即将二人调开。” “不错,”李闻今点点头,“当年相州一带连日暴雨,很快就闹起洪灾,户部因此要计算拨粮赈灾数目,整个仓部官吏通宵达旦,人手严重不足,此时抽调任何一人,都会耽搁赈灾之事。而靳贤在其中表现突出,不但将粮食担数计算完毕,还很快就根据相州各县情况,做出细分,为此替相州抢出不少准备时间,赈灾粮转运的比计划中要更快,那次赈灾,也比以往更为顺利。” “这么说,靳贤也是立功一件。” “可以这么说,”李闻今接着道,“不过从那段时间的账目来看,靳贤利用职务之便,暗中偷换国库米粮,是事实。” 这就从侧面印证靳贤的那封认罪血书里说的是真的。 李闻今见两人都没有疑义,便提议,“如此证据确凿,又与靳贤那封认罪血书内容一致,可见他虽然强撑了这么久,终归还是因昔日过错负罪难熬,这才自行认罪,这桩犯官监牢自尽案,我想,可以结案了。” “李侍郎所言有理,”苏露青似是十分赞同,她将那几份卷宗大致翻看一遍,看向秦淮舟,“大理卿以为呢?” 秦淮舟同样拿起一份卷宗,“大理寺所查,也是如此。” “如此甚好,如此也算将靳贤做过的事大白于众。” 李闻今长舒一口气,复又皱眉道,“只是他如今已然自尽,府中亲眷又都早亡,再如何判决,也判不到什么了,对朝中而言,未必能起到警示作用。” “天网恢恢,所犯刑案既能浮出水面,对旁人而言,也是一种敲打,”秦淮舟将议事厅内的卷宗都仔细整理一遍,“此案既已查明,余下的事,便劳烦苏都知呈与宫中。” 苏露青点点头,几人各自散去。 没过一会儿,苏露青去而复返,果然见秦淮舟还留在议事厅内,看到她回来,也不曾露出惊讶之色。 只在她在刚刚的位置坐下来以后,才说道,“如今只能说明靳贤在血书中交代的是真的,但他究竟为何而死,并不算彻底查清,苏都知为何这么急着附和李侍郎?” “怎么?大理卿难道没有吗?” 两人的目光相对,彼此都已了然。 她表明来意,“靳贤的案子结了,我来借公堂一用。” “案子虽结,但刑部的人并未完全撤离,苏都知不担心他去而又返,扰乱你行事?” “听你这话的意思,是要反悔?” “苏都知多虑了,”秦淮舟看一眼两人所处的议事厅,“这里僻静,少有人往,比之公堂更为私密,苏都知不如改用这里?” “那也好,”苏露青很自然的接受这个提议,而后看着秦淮舟,思索了一会儿,“有劳大理卿当个见证。” 没过多久,梁眠一身便装,带着医官刘贵进入议事厅。 这段时间,刘贵已经瘦得不成人形,浑浑噩噩跟着梁眠进来,看到苏露青,他忽然跪倒在地,满脸悲戚,“下官糊涂!还请苏都知定罪!” “这是何意?”苏露青看着跪在下面的刘贵。 “……下官受人威胁,做了糊涂事,如今却都报应在家眷身上,下官实难为人,恳请苏都知定下官的罪,下官绝无怨言!” “你的事,确有苦衷,我今日给你一个机会,当着大理卿的面,说说你是怎么做的糊涂事,若说得令大理卿满意,大理卿自会给你做主。” 秦淮舟听到这话,眉头一皱,看向她: (苏都知慎言。) 她端起茶盏,浅浅朝他一举杯: (大理卿稍安勿躁。) 刘贵缓缓直起身,“……下官刘贵,是乌衣巷的医官,曾受人威胁,以家中老母妻儿的性命,逼下官交出一种药。” 秦淮舟心中一动,“是什么药?” “此药服下以后,会根据药量做出不同反应,控制药效发作的时间,药效发作时,服用之人会出现惊厥之状,郎中即便号脉望闻,也看不出端倪,只当做寻常惊厥之症。” 这般情形,与当初靳贤突然发病惊厥时一样,秦淮舟的目光在刘贵等人身上徘徊一番,最后落在苏露青身上。 后者回给他一个疑问的眼神。 而后先于他,问刘贵,“你把药,交给了什么人?” “……下官不认得此人,只是在城隍庙见过他一面,当时他带着帷帽,下官只注意到,他习惯用左手。” 习惯用左手,逼迫刘贵给出一种服下就能发作惊厥的药,还能神不知鬼不觉进入大理寺监牢,轻而易举接触到靳贤—— 一个人选,在秦淮舟心中呼之欲出。 他沉声道,“既然受人逼迫,有家眷在其手中,你现在说出此事,岂不是将家眷至于危险中?” 而刘贵已经泣不成声,“下官的家人,全都被那人残害了!” 刘贵被梁眠悄然带走后,秦淮舟仍坐在议事厅内不语。 苏露青在一旁坐下,“主动送一条鱼给你,我这个诚意,如何?” 秦淮舟看着她,神色平静,只道,“苏都知的好意,我却不知该不该领。” “你在怕什么?” “那就要看,苏都知又想从我这里,换走什么。” “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她作势叹一声,忽然换了一副明媚笑颜。 明眸流转,似带出无边春色,然而春色之间裹挟着旋涡,让人想要沉溺的同时,无端生出警醒。 又是这种熟悉的算计…… 秦淮舟暗道一声不妙。 这时候再想回避,已经晚了。 “与我同去开明坊吧,裴郎?” 第78章 第78章 时隔数月,再去开明坊,恍若隔世。 马车在坊门处停留许久,守在坊门处的武侯似是拿不定主意,先派了个人进坊内去请示武侯中郎将。 苏露青悄然将一侧车帘掀开一点,向外看了看。 的确如梁眠之前所说——现在的开明坊,进去难,出去也难,看上去完全不像寻常里坊,倒像是哪个藩镇幕府。 见车夫还在车外等候,她想了想,干脆摆出一副任性娘子的款儿,出声催道,“裴林,到底怎么回事?” 车夫立即走到车边,看似是回话,实则拿捏着音量,确保坊门处的人也能在不经意间听到他们这边的对话。 “大娘子再等一等,武侯已经进去核查了,如今正是春耕繁重的时候,里面全是农田,各处都马虎不得。” 秦淮舟的声音也在这之后适时响起,“横竖多等等就是,来,再吃些点心。” 车帘放下,马车里的光亮比方才暗上一些。 秦淮舟坐在另一边,感知到她的视线,转头看过来,低声道,“坊内情况不明,我的人传递一次消息也要隔上许久,如今张武侯又不在坊中,一会儿进入坊中,还是要见机行事。你……”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视线在她身上匆匆扫过,“等下车时,扶稳些。” 来时要做的事,他们事先排演过一遍,但这时候看他如此,苏露青忽然起了调侃的心思。 倾身过去,截住他的目光,笑问,“扶稳什么?” 不等秦淮舟开口,外面又有了新的动静,是去请示的人得了传令回来,交代放马车进坊。 马车在开明坊内又走了一段路,缓缓停下,是到了田边,车夫在外面等两人下车。 苏露青将车帘又稍稍掀起一点,看到有几名武侯一直跟随在马车两旁。 与其说是引路,更像是监视。 两人交换了个眼神,秦淮舟当先下车,然后回身向她伸出手,在她下车的时候,一直小心的关注她的动作。 看她要习惯性的往下跳,更是加紧上前一步,稳住她,*“当心,注意身子。” 苏露青自然的扶着他的手臂,下车以后状似抱怨的说道,“我这不是还没事吗,连郎中都说了,如今月份已经稳了,不用再像之前那么小心。再说,我都憋在家中这么久了,好不容易出来透口气,裴郎却这也不让、那也不许的。” 说着话,不免有些置气。 “好好好,都依你,”秦淮舟动作间仍是小心翼翼,扶着她慢慢朝前走,“今日天气好,你想走多久都行。”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12节 田间长满了麦苗,这时候麦苗还没有长得太高,一眼望去像一片草场,风吹来时,这些麦苗随着风的方向摇摆,又像低低涌起的水浪。 田垄间时不时能看到农人的身影,这样看的时候,又觉得坊内情形与别处并无不同。 两人沿着田边慢慢往自己那片田里走,在无人察觉处,苏露青正不动声色打量着附近的武侯。 这些武侯原是紧盯他们的举止,但看他们全然一副寻常商贾来看田里进度的模样,加上两人演的夫君紧张有身孕娘子的戏码十分逼真,监视的便也不像最初那么严密。 又走过一段田间土路,她假意看着一侧麦田,用一副在府中憋了许久终于能出来走走的欣喜模样,说, “……令行禁止,目标明确,如今这些武侯,应该是受过训练的兵卒。” “不错,”秦淮舟虚揽着她,仔细拣着平整的地方走,同样低声,“这些人看衣着比寻常武侯要魁梧一些,应该是在衣服下衬着软甲,还有,腰间的佩刀和我在绛州时看到私铸的佩刀很像,这一点若要查证,还需得找到王逢。” 听到王逢这个名字,她哂笑一声,“难怪大理卿这么痛快就答应同行,原来是另有目的。” “阿昭误会了。”秦淮舟忽然扬起一点声音。 果然,她同样也在余光里瞥到武侯的身影,是往他们这边来的。 便接着秦淮舟刚刚的话,做出嗔怒的模样,“那裴郎自己说说,若不是今日碰巧被我抓住,你是不是又要把我一人丢在府里,自己出去逍遥?” “冤枉啊,我在和一个波斯商人谈生意,这笔买卖要是谈成了,足足能赚这个数——” 秦淮舟随手比出一个数字,注意到武侯已经距离他们更近了,继续往下说道,“你不是说,看中一套宅子,打算买下吗?等这笔生意成了,我就替你买下那套宅子,以后我们的孩儿出生,一家人便住在那里,好不好?” 苏露青听到这话,这才转怒为喜。 “裴郎君,”这时候武侯也走上前来,“你们的田在那边。” 秦淮舟诧异道,“真是对不住,这田地乍一看都长一个模样,多谢小哥儿提醒。” 见那武侯板着脸点点头,转身似是要给他们带路,又自身后叫了那武侯一声,“敢问这位小哥儿,今日怎么没见张武侯?” “哪个张武侯?”前面的武侯没有转身,只有声音传回来。 “就是一位老哥,住在这坊里,他家里有两个儿子,前不久他家小儿子刚刚成亲。” “啊,他啊,”引路的武侯语气里没什么变化,硬邦邦的说,“回老家探亲了。” 两人的目光对上,彼此换了个眼神。 之前听张武侯说话,得知他就是长安人,一直在开明坊里住,如今这武侯却说他回乡探亲,结合开明坊内无故失踪十余户的消息来看,张武侯已是凶多吉少。 “你们和张武侯相熟?”忽见引路的武侯停下脚步,回身看着他们。 秦淮舟思量一瞬,“之前说过几句话。” 那武侯没什么表示,只漠然盯着他们看了半晌,“你们的田快到了,这边走。” 又走了一段路,终于来到他们的这片田边,田地左右分工明确,一边种麦子,一边种花生,花生的秧子比麦苗要矮一些,在开明坊成片的麦田之间,格外好认。 田间的人都打扮做农人的模样,卖力的忙活着。 苏露青站在天边,从中找寻王逢的身影,底下的一名亲事官看到她来,连忙上前,“大娘子,有什么吩咐?” 另有人拎了个胡床来,让她坐下。 见那武侯看向别处,苏露青低声问,“王逢呢?” 亲事官张望一会儿,不着痕迹指了个方向,“在那儿。” 然后给那边的人使了个眼色,不多时,王逢就被带着,自然的出现在田边,等候安排。 跟着又道,“坊内各处都探查过,没有发现张武侯的踪迹,那几户失踪人家也不曾发现什么踪影,如果不是被带离开明坊,就是在山腹之内。” 苏露青略一思忖,“山腹呢?现在是什么情形?” “有人把守,比之前那次更严密,而且这些天,一直都有武侯监视我们。这些武侯都被换过一遍,没有一个是熟面孔,而且看他们的反应,似乎打算一直监视下去。” “苏都知,”亲事官谨慎看了看周围,再次压低声音,“看坊内的情形,属下等怀疑,这里藏有私兵。” “消息可靠吗?” 这句话刚问出,目光不经意间与带他们来此的武侯对上。 她几乎是在瞬间就换上属于“阿昭”的神情,好奇打量这一片花生田,然后再做出一副,刚刚注意到武侯看向自己的样子,点头示意一下。 接着,她叫来不远处的秦淮舟,献宝似的让他仔细看自己负责的这片花生田。 “裴郎快看,这些花生长得多好呀!” 秦淮舟在她身侧半蹲下来,又朝身后示意,立即就有仆从送了水囊上前。 他打开木塞,不知从哪里变出个小木碗,倒了半碗水给她。 苏露青眸中飞快的闪过一抹意外,接过小木碗,接着喝水的动作做掩饰,道,“不愧是大理卿,连做戏都会举一反三。” “苏都知过奖。” 喝过水,秦淮舟又让人递上食盒,里面装着一碟蜜酥,旁边另放着一双小箸。 她看着蜜酥,没有动手。 “不喜欢?” 她眸光一转,极为自然的说,“裴郎,我累了,不想抬手。” 身侧的人从容拿起小箸,夹起一块蜜酥,递到她唇边,“……尝尝。” 她坐着,秦淮舟半蹲着,身形高度错落的明显,所有的动作都会一览无余。 她于是俯身低头,秦淮舟顺势抬高些手臂,刚好挡住武侯投过来的视线。 过近的距离,无论从哪边看,都透着一种亲昵。 察觉到武侯渐渐不再凌厉的注视,她才道,“这里的人都被换过,武侯警惕性很高,现在要想从这里带个人出去,不太容易。” 而后她顺势咬下一口蜜酥,慢慢直起身,细细品尝蜜酥的味道。 嘴角忽然多了一抹巾帕的触感,转头见秦淮舟拿起帕子,正在替她轻拭嘴角沾到的酥屑,同时话音也隐秘的传过来, “这几片田里的人,看上去不太像寻常农人,举止与坊内这些武侯相似,应该都是受过训练的兵卒。” “的确,坊内有私兵,如今还不确定这些人听从何人指令,若想顺利离开,就不能被他们发现任何端倪。” 她又被秦淮舟喂着吃下半块蜜酥,见武侯看过来的神色逐渐懈怠,低声道,“秦侯可准备好了?” “苏都知请便。” 话音落,苏露青忽然捂住自己的小腹,眉头紧皱起来。 “阿昭?阿昭?怎么了?” 秦淮舟迅速进入状态,手里的点心碟子直接丢开,接住摇摇欲坠的人。 苏露青抬眼飞快的扫过那边的武侯,就见几名武侯被动静吸引,全都往这边走来。 她紧紧攀住秦淮舟,似是没有多余的力气说话,痛苦的大喘着气,只堪堪摆出一个口型。 角度刁钻,刚好能被那些武侯关注到。 “快,把马车赶过来,大娘子动了胎气,得立刻回去找郎中来看!”秦淮舟急声吩咐。 最近的那名亲事官立即拉上王逢,准备离开。 “等等,”武侯赶来这里,见一群人风风火火离开田地,伸手拦人,“你们去哪里?” “我家大娘子动了胎气,得立刻去找郎中,我们去把马车赶过来,再抬个担架,送大娘子上车!” “怎会这么巧?”武侯仍是面露狐疑。 “人命关天啊!你老拦着我干啥?” 亲事官嚷嚷起来,“我家大娘子要是真出了事,你给做主啊?” 武侯还打算再看,另一边的秦淮舟已经把人抱起来,面上满是惊惶。 一边往马车的方向跑,一边急声道,“阿昭,你撑住!我们这就回府找郎中了——” 春日里,衣衫已逐渐单薄,任何变化都会轻易被注意到,是以等两人越来越近,武侯也一眼就注意到苏露青裙裾似有血迹,不疑有他,立即让开路。 亲事官趁乱将王逢推上马车,与另几个亲事官一起将马车赶到田边,几乎是在马车停下的瞬间,便将苏露青也送上马车。 秦淮舟紧随其后,途中不忘与那武侯打过招呼,一行人就这样风风火火离开开明坊,拐进另一处街巷。 一上车,苏露青恢复本来的状态,匕首从袖中划出,抵在王逢的脖子上。 锋刃带着凉意划在脖子上,王逢没敢动,僵着身子在车厢内,嘴唇动了动,像是要开口说话。 苏露青见状,威胁意味十足的道,“闭嘴。” 王逢立刻闭紧嘴,连眼睛也闭紧了。 好半晌,马车坊外偏僻处停下,有人等在这里,三人换过车,一路拐进义宁坊。 行至大理寺的后门,尹唯正等在那里,他按着事先的安排,自去将王逢带回牢房。 车内,苏露青懒散靠在车厢边,“此番将人完璧归赵,大理卿可以放心了?” 车里光线昏暗,两人都避开光亮坐着,彼此看不清眼中神色。 她目光落向秦淮舟处,打量他的反应,却只听到他淡淡道,“人虽回来了,但水,也被苏都知搅得更浑了。” “怎么会?”她作势诧异,“大理卿如此说,是打算过河拆桥?” 秦淮舟摇摇头,将这些天的事,缓缓道出一遍,“靳贤的案子,表面上刚刚结案,苏都知就选在这个时候借大理寺的公堂审万年县上报的旧案,此案与乌衣巷医官联系紧密,医官又曾给大理寺某人送药,以致靳贤服药发病,避过问询,最终自尽缄口。” 她听到这里,笑了笑,“所以呢?这个人,不也是你一直在查的人?” “是,”秦淮舟向她看过来,车内的光亮落在他面上,她看到他眼里的探究,“此人与靳贤自尽之案息息相关,但当着刑部的面,你并未提过。” “你不是也没有?”她同样带出审视,“既然你也提防李闻今,这股浑水,你敢说,你没做过手脚?” 秦淮舟叹出一声,“李闻今刚走,大理寺就爆出内应,加上你我又去了开明坊,背后那人总会有所察觉,你手上还有天子仪仗遇刺的案子,你就不怕那人对你下手?” “那又如何,兵来将挡罢了,”她往车内阴影处又挪了挪,“时候不早,你还不下车?” 车厢昏暗,但落在她裙摆处的目光,还是轻而易举就捕捉到。 她眉头微挑,“还有事?” 对面的人伸手,虚虚指向裙上那些乍一看惊心动魄的血迹,“还有,之前排演时,你没说有血。” “你说这个啊,”她解下腰间一只小小瓷瓶,抛给他,“鸡血。” 瓷瓶稳稳落在他手上,拔下瓶塞,能闻到从里面冲出的一股血腥气,瓶口处残留着血色,里面的东西早已经在开明坊倒掉了,现在只剩一只空瓶。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13节 他握着空瓶,没说话,半晌忽然一掀车帘,招呼也没打一声,就下车走了。 苏露青撩开侧面车帘,也只来得及看到一道颀长背影,很快隐进后门里。 她挑着车帘的手顿了顿,看着远处那道疾步渐远的身影,指尖在车帘上点了点,眉间略蹙。 他突然发的什么疯? 第79章 第79章 苏露青回到乌衣巷时,已换回一身乌衣皂靴装束。 之前在开明坊耽搁半日,此时已过午后,春光慵懒,引人生闲,衙署院内却仍是一派冷寂,值勤的亲事官在各处巡视,看到她回来,纷纷退避行礼。 梁眠跟上前来,先说过刑部结案后的动静,而后便说起天子仪仗遇刺案的进展: “……西市一直没有什么动静,这些天渡口码头还是船来船往,那里的武侯全都听说刺客操纵的应该是一部小型投石车,探查的目标也都是能存放这种投石车的地方。” “……属下派人将码头一带的仓房顺势探查一遍,里面没有栗缨,我想,这些栗缨不是被销毁了,就是全部被转移了。” 苏露青听他说完这些,在心中思索一番,又问,“阆国府呢?如今什么反应?” “自从寿宴上闹出刺客,整个阆国府闭门谢客,如履薄冰,看这架势,刺客一日不落网,国公府大门就一日不开了。” 宁苡奉寿宴那日,前来祝寿的宾客众多,本该是宾主尽欢的一天,却因天子仪仗突然遇刺,如今不光阆国公府脱不开嫌疑,甚至连参宴众臣都提心吊胆,生怕自己被指控与刺客有关。 而且,宁苡奉因受惊病重,已经往朝中告了假,近几日都没去参加早朝。 “寿宴那日损毁的华盖,还有那块石头,如今放在何处?”她问。 梁眠飞快回想一番,“在公廨后面的厢房,今早宫中将东西送来以后,属下已经按吩咐,派专人在那边值守,没有专门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接近。” “去看看。”她说着,当先往公廨后走去。 厢房里原有的东西都被搬走,如今这里只放着被损毁的仪仗,和那块刻有谶言的石头。 梁眠又递来一叠供词,“苏都知,这些是出事那日,所有宫人的供词。” 苏露青接来看过,供词几乎没什么出入, 这些宫人跟随元康健从宫里出来到阆国公府的一路上也不曾遇到异常,只有当他们进入阆国公府以后,才突然遇到天降流火,目睹流火砸中天子仪仗。 看过供词,她走到仪仗处,查看那个被流火砸中的华盖,口中问道,“如今这些宫人都在何处?” “暂时都安置在禁苑梨园之内,现在可要将他们提来?” “不用。” 苏露青看过华盖烧毁处,目光略顿,转而拿起那块石头,在平整的那一面敲了敲。 石块被敲击的声音,听上去与平常无异,但她敲过一面以后,又换了一处地方,继续敲了敲。 “苏都知,这石头有问题?” 苏露青起身,拿着那石头往地上砸去。 喀嚓一声,石块不堪一击,整个被摔成碎块。 一旁的梁眠瞠目结舌,“这石头碎成这样,难道是因为之前被烧了太久,烧坏了?” 苏露青拍了拍手上沾到的灰,示意梁眠,“你看看那碎块是什么东西。” 梁眠蹲在碎石块边,捡起一小块碎石块,眼中从狐疑转为怀疑,他手上使力,一撵,尖锐的触感在指尖炸开,但那种感觉绝不像是普通的碎石块。 这时候再去看碎开的东西,碎末很少,碎裂的东西很规则,更像是作坊里做出来的什么东西。 他眉头皱得几乎能拧起来,有些不敢置信,“这竟然是……陶做的?” 这时候再去回想寿宴那日,因是晚上,周围虽点起灯火,到底不如白昼,看岔了也情有可原。 加上这看上去像石头的东西,当时烧得通红,根本无法用手触碰,之后又被即刻当做证物收起,送进宫中,中途鲁忠揽走差事,如此又搁置了几天。 如果不是被摔碎了,恐怕任是谁都只将它当做一块普通的石头。 虽然想明白这些,梁眠依然带着疑问,“但如果是陶,那晚砸上华盖时,这东西应该就已经碎了才对。” 苏露青拿起那些供词,随意往掌中敲了几下,“现在,可以去提人了。” 亲事官去禁苑梨园提人,去了许久,却是空手回来。 “苏都知,梨园的人对不上,那晚持华盖的宫人,不在里面。” “……属下去查问过,当晚出宫的所有宫人都有记录,事后这些人没有再回立政殿,而是直接被送往禁苑梨园,听候查问。” “……鲁使君揽走差事后,并未将人带离,只将差事交给探事司。探事司是在梨园问的话,如今总衙掌握的这些供词,全都是探事司那边送来的。” “探事司也没单独提审过什么人?”她问。 “没有,”那名亲事官摇摇头,“梨园进出都有腰牌,按名册核对,梨园的管事女官十分肯定,送进梨园的人,绝没有离开的。” “可知那人叫什么?” “这就更奇怪了,”亲事官说到这里,面上浮起一层古怪,“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属下按名册核查众人,发现这些宫人全都能与名册对上,每人负责什么也都有记录,但其中并未记录有华盖。” 天子出行,随行仪仗自有定数,宁苡奉寿宴那晚天子赐菜,随行仪仗虽从简,也会配有一队孔雀扇、一队方扇,有时还会再添上一队华盖。 但这次的名册里面并没有华盖,仪仗里又凭空出现一个华盖,的确有些突兀。 只不过天家威仪,寿宴当晚无人会直视,因此竟无人意识到怪异。 “……啊?怎会如此?” 元康健十分诧异,“咱家带宫人出宫时,明明白白点过一遍人数,一共十二人,六人捧御赐菜肴,两人孔雀扇,两人方扇,两人华盖,名册上怎会少了华盖?” 苏露青闻言,跟着又问,“元总管可还记得,华盖是哪两人?” “嘶……是掖庭刚选上来的两个孩子,苏都知有所不知,这几日立政殿内事忙,人手不太够,这些宫人都是刚刚从掖庭选来的,要说名字么,咱家也不太记得,还得问问底下的孩子。” 元康健忽地又想起来,“哦,不过这两个华盖,咱家记得还是鲁使君送来的,说是他在掖庭看好的苗子,本来打算自己用着,这次听说立政殿需要人,专门给送来的。” 鲁忠送的? 她略一思忖,与元康健道谢,自行离去。 梁眠见她出来,立即上前,“苏都知,现在要怎么办?” “鲁忠是回哪个宅子休养了?” “好像是翊善坊,鲁使君这几日精神不济,接手案子没几日,就出宫静养去了。” 能让鲁忠都不得不出宫休养的病…… “医官局里是谁给鲁忠诊的脉?取他的脉案来。” 不多时,梁眠将鲁忠的脉案取来。 苏露青仔细看过脉案,上面记载的病症虽繁杂,但与鲁忠之前所患病症无二,她想到鲁忠前不久曾精神焕发过的模样,心中一动。 她阖上脉案,示意梁眠到近前来,低声吩咐他几句。 梁眠听后,恭敬应下一声,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张隐秘字条,“还有件事,这是方才收到的,上面说,账簿曾在灵妙观出现。” 她接过字条,看过里面内容,不着痕迹的将字条销毁。 “颁政坊里那座?” “正是,”梁眠低声道,“未免打草惊蛇,眼下我们的人只在灵妙观一带观望,还不曾进观。” 先是玄都观,如今又来一个灵妙观,两者之间或许有些联系。 她想了想,“继续盯着,看他们都与何处来往密切。” “还有……”梁眠观察着她的神色,不知道后面的话究竟该不该说。 苏露青顺着宫中甬路边走边想着事,见状扫去一眼,“还有什么?” “查账簿的线索时,属下撞见过秦侯手下的人几次……” 秦淮舟一直也有密案在查,对于两边的人总会查到同一处的事,她并不意外。 却见梁眠揉了揉鼻子,含含糊糊的说了句什么。 她没听清,“什么?” 梁眠期期艾艾的道,“……就是,秦侯这几次都出入同一座院落……” 或许是线人,时常接触几次,并不稀奇。 “嗯……像是别院……” 线人不愿暴露身份,两边互通消息时,选个单独的所在,便于隐匿行迹,她手下的人也常常如此。 “……里面那个小娘子,与秦侯的关系似是不一般,听附近的人说,别院里住着的,似是……咳、哪位外室……” 梁眠越到后面,声音愈发的低,最后更是有些后悔,这种事……好像还是不说比较好。 他谨慎观察苏露青的神色,却见她好像并不受影响,正好这会儿有亲事官来秉,说安置在梨园的宫人已被带回乌衣巷。 经仔细询问,有人说出当晚的另一桩怪事。 “……我等出宫往阆国公府去的路上,我数过走在前面的人,不算元总管的话,共有八人;但被一众亲事官带回宫时,仪仗乱了,所有人都被围在一起走,我心中不安,又数了下人数,却发现周围似是多了几人。” 苏露青听后,奇道,“多了几个?” 这宫人是持方扇的,在仪仗里走在华盖之前,“好像多了两三个人。” “什么样的人,能看得出么?” “嗯……比常人要高,要瘦,看着就像在地上飘一样……” 这宫人越说越怕,加上地牢阴森,火把的光亮不时跃动,将一些阴影照出各种形状,他说着说着,竟直接晕了过去。 从地牢里出来,梁眠咂摸着方扇宫人刚刚说过的话,默默道,“苏都知,听那宫人话里的意思,他似是撞鬼了。不过,那晚我等带人回宫时,可没有见过他说的什么比人高、比人瘦,还飘着走的‘人’。” 她轻哂,“这世上本来就没有鬼。” 梁眠连忙跟着点头,“或许那两个华盖宫人就是趁夜逃的,他看到的身影,应该是那两人的伪装。” 此时日头已经西斜,她卷起那份供词,往翊善坊的方向看去。 余光里看到长礼带着两名亲事官前来,随手将供词塞给梁眠,“这几日,叫巡查的亲事官多注意坊间流言。” 梁眠会意,接下供词退至一旁。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14节 另一边,长礼快步走来,神色看起来格外严肃,“苏都知,宫外出事了。” “出了什么事?” 长礼将在外巡查时得知的事秉明,“……就是这样,报案的是颁政坊灵妙观的都管,此人去泰王别院给世子送道家孤本,进门没多久,就听说世子死在卧房。” 泰王世子元融,受泰王元信的影响,自小对炼丹修行颇感兴趣。 他及冠那年,更是直接出家入道,这些年与其父一同编撰医书,很受寺观修行道人的称赞。 长礼接着又道,“事关亲王世子,长安县令不敢耽搁,立即上报宫中,此事原委尚不能确认,但世子遇害,其中定有内情,想来宫中会命乌衣巷接下此案,还请苏都知允下官同行。” 长礼自请查案,见她没有什么表示,又补了一句,“此事鲁使君并不知情。” 她闻言轻笑,“鲁使君统管乌衣巷事务,即便他不在总衙,你不说,就没有别人前去通传?” “没有人会传。”长礼语气笃定。 这时候,有亲事官来秉,“苏都知,宫中来人了。” 宫人来传口谕,泰王世子遇害,命乌衣巷查清案情,缉拿杀害世子的凶徒。 …… 颁政坊紧邻灵妙观的一座雅致别院,此时把守着几队衙差,看到苏露青等人过来,衙差让出路,其中一人跟在她身后,将别院中的情况说明。 “仵作来验过,世子大概是夜半遇害,致命伤在颈侧,看凶器留下的痕迹,像是簪子。” 苏露青神色一凝,“府中无人知晓?” “府中管事说,世子每隔一段时日,就会在房中参禅,不许旁人接近,这期间除非他自己从屋内出来,否则,若有人私自进门相扰,会惹世子震怒,受到重罚。” “今日世子没有出来,他们又是怎么进屋发现的?” “是有人在府内发现半枚血脚印,管事担心府中出事,这才冒死前去世子房中,当时灵妙观的都管也在,他们二人一同进的屋子,也是都管先发现世子遇害的。” 说话间,一行人已经走进主院,苏露青迈步走进屋内,却见里面有人。 听到动静,秀挺身形一转,往她这边看来。 两人目光相对,她挥退身后的人,走到那人近前,“你怎么在这儿?” 秦淮舟神色自然的道,“碰巧听说别院出了事,我与世子有几分交情,进来看看。” “无端踏入命案现场,你就不怕,我治你的罪?” “还请苏都知通融一二。”秦淮舟说着话,递给她一样东西。 她接过,见是一片衣料,从质感判断,应是外裳,深青的颜色,在没有光亮的时候,能轻易与暗色融为一体。 “在哪发现的?” “窗下,”秦淮舟走到床帐对面的窗边,“跳下时,不慎被窗边勾住,此人应该是直接挣开的,这才留了一小片衣料下来。” 她捏着那片衣料,在屋内看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暂时停放在帐内的元融身上。 元融只着里衣,衣襟敞开,皮肤上留有一点浅色斑痕。 仵作验尸的结果是致命伤在颈上,元融被一击失了反抗能力,最终失血而亡。 她查验的结果与仵作一样,待看过尸身情况,结合屋内一切如常的布置,她目光停留在元融颈侧的血窟窿上,若有所思。 看过现场,又问询过别院众人,回府时又到深夜。 进屋见秦淮舟端正坐在桌边,她心中了然,“你今天突然到别院,不止是因为与元融有些交情吧?有什么事,不妨直说。” 说话间,她走到窗边矮榻,歪靠在榻边。 秦淮舟点点头,直接承认,“是有些事,想请苏都知帮忙。” 两人之间的距离有些远,桌边灯影摇曳,她以眼神示意,“不是有求于我?那就过来说。” 秦淮舟抬眼看过去,她身上穿着乌衣巷指挥使的常服,头上梳的利落高髻,此时随意歪靠在榻边,像暂憩于枝上的鹰,神色是从不掩饰的锐利,这样看过来时,有些睥睨。 迎向这样的目光,总让人疑心自己是无处可逃的猎物。 他在这样的目光里从容起身,同样坐到榻边。 见他过来,苏露青忽然开口问道,“看到元融的致命伤时,你似乎并不惊讶,是知道什么?” “苏都知这话,是问询吗?” “也可以是请教。” 秦淮舟笑了一下,开始回答她刚刚的问题,“我只是觉得,能留下那样的致命伤,不像临时起意。” 是熟人,她在看到致命伤的时候,曾这样想道。 她看着秦淮舟的神色,继续问,“你与元融相熟,可知道他平素都与什么人来往?” “寻常友人,即使相处时再如何没有防备,也不会轻易让人近身,”秦淮舟意有所指,“更何况,咽喉最为脆弱,稍有察觉不对,无论是谁,都会立刻做出反击。” “有道理啊。”她点点头。 “不过……” 忽然又猛然拽过秦淮舟的腰带。 “你——” 秦淮舟猝不及防被扯过去,又竭力撑在榻上,勉强半跪在她身侧。 气息因此忽地迫近,她趁他身形还不稳时,借力把他往自己这边再次猛拽一下。 玉山倾覆,虽尽力保持平稳,最终还是被她按于身下。 周遭景象倏忽颠倒,秦淮舟被按住的片刻,有些许的失神。 等视线重归平稳时,他望向上方的人。 臻首娥眉,眸若寒刀,危险与蛊惑并重…… 而苏露青在上盯住他的眼眸,同时拔掉头上一根簪子,抵在他咽喉,是一个几近相同的位置。 然后接着方才的话,问,“如果,他是这样遇害的呢?” 微凉簪尖若有似无的抵着咽喉上的脆弱薄肤,带来一股本能的危机。 他谨慎呼吸几番,趁她注意都在自己咽喉处的时候,拧身使力,与她颠倒位置。 簪尖被他握住,危机解除。 他挑眉,调侃里还有挑衅意味,“苏都知的身手,似乎弱了。” “大理卿还真是出其不意。” 她叹出一声,感受着簪尖处传来的阻力,并未与他在手上对峙。 目光落在他说话时随之滑动的喉结,心中已有打算。 察觉到他握住簪尖的力道略有松动,她忽然仰头,轻轻巧巧亲在他喉结。 果然见他浑身一僵。 她趁机推开他,起身,又居高临下回看一眼,一语双关,“软肋要藏好,尤其是,在我面前。” 秦淮舟只顺势倒在榻上,盯着她出神。 她起身时,衣摆还拖在榻沿儿,这会儿刚刚迈出一步,就觉出身后有一道相反的阻力。 秦淮舟不知何时撑身起来,轻轻一压衣摆,同样一语双关的回,“尾巴,也是。 第80章 第80章 烛影摇曳,春夜细润的风悄然席卷而过。 身后的*阻力依然在,苏露青步子受阻,干脆停下来,转身往回看。 乌色衣摆仍被秦淮舟压在掌下,衣摆在榻边绷起一个平直的形态,仿佛自混沌初始便生于他掌根,而她才是那个凭空打破平衡的人。 “怎么?” 她退回一步,重新坐回去,指尖在他手背上意有所指的点上几下,“秦侯还有指教?” 之前梁眠曾说,乌衣巷在追查线索时,撞见过几次秦淮舟的人,之后更是秘密追踪过几次,以秦淮舟带出的人的谨慎程度,想来这几次也都有所察觉。 两人都绝口不提此事,不代表事情就这么轻轻揭过。 她慢慢往回抽衣摆,目光仍笼在他眼上,以眼神无声催促。 秦淮舟回视她半晌,稍稍松了手。 衣料从掌下抽出,韧的纹理擦过掌心,他的话音在这时候响起,“那日进入开明坊时,除了在明处监视我们的武侯,暗处还有几支指向我们的弓弩。” 她并不意外,“既然有所防备,说明他们早就知道,王逢会被带进开明坊,查看这些农田。” 秦淮舟点头,“有所防备,说明他们本来的打算,是将人就地灭口,但他们没有。” 所以,答案不言而喻。 她就着坐在榻边的动作,微微倾身,往秦淮舟的方向侧去,像是感兴趣的催问,更像明知故问,“为什么?” “因为,他们也想知道,这片水究竟被搅到了什么程度。” 听到这话,她整了整神色,仔细打量起面前的人。 即使是并不端正的姿态,由他做来,依然给人端正清雅的错觉,如暂时被灵禽驻足的竹枝,虽挺立不再,仍能想象最初的韧直。 大概是她许久没有给出回应,这次轮到他以眼神无声催促。 两人的目光交汇,她忽然笑出一声,“求人呢,要拿出求人的诚意,你再这样说一半藏一半,别说我没有给过你机会。” 忽听秦淮舟叹道,“说起来,这件事还是苏都知引来的。” 她闻言诧异,“我?” “正是,”秦淮舟直起身,有意无意覆过她的气息,“若非苏都知忽然来借大理寺的公堂,开明坊也不会有如此大的反应。” 苏露青不怒反笑,抬手往他心口处虚虚点了两下,“你自己听听,这话有依据么?” 跟着又道一声,“大理卿自诩断案判案有理有据,怎么换到自己身上,就开始漫天胡言了?” “不是胡言,”秦淮舟正色道,“那日刘贵的指证,看似言辞恳切,但如今想来,却是破绽百出。”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15节 “大理卿的意思是,我断的案子,你认为结果不对?” 秦淮舟摇摇头,“结果对,但动机不对。” 她挑眉,“动机如何不对?” 语速极快的质疑与防守,秦淮舟忽然顿住要说的话,目光微移,落向桌上书灯,叹息似的吐出四个字,“目的不纯。” 意图被拆开,苏露青倒不觉得如何挫败,她从榻边起身,随意走到一侧书柜旁,从里面抽出一卷书,摆弄两下。 然后才道,“哦?既然如此,还请大理卿赐教。” 秦淮舟以目光追逐她的身影,语气不疾不徐,“若当真是为断案而来,原告已在,被告如何还能放任在外?我听闻,苏都知手上的这件案子,还出现了指向宫中的谶言——这等大事,又事关宫中,若能结案,自是刻不容缓。但……” 话音忽地一停,是注意到已经被她随手弄乱的书柜一角。 他抿了抿唇,起身走过去,抽走她新拿在手里把玩乱翻的书,放回原来的位置。 然后才继续道,“你只让刘贵说了接头人的特征,却没有要求大理寺配合,交出这个人。” 最后一个字音落下,他也整理好了这一角摆放的书册,只是手臂还悬在半空,指尖搭在书脊上,就这么转头看着她。 身形也随着这样的动作侧过来,挡住一角烛光,将她一同罩在自己的影子里。 烛光悉数落在他背后,书柜这侧的天地仿佛被单独隔开,而他岿然如山岳,低头看她时,柔和目光里带出一点若隐若现的迫人之色。 是审视,探究,有如雷霆千钧,直击心底,恍若能荡碎一切掩饰与申辩。 她于是也借此管中窥豹,看到那个公堂之上明察秋毫的、铁面无私的,真正的大理卿。 半晌,苏露青迎向这样的目光,眼中神色变了又变,忽地笑出一声,“所以呢?” “这不合常理,”秦淮舟没动,只语气平稳的陈述事实,“若按你的性子,案子在你手中,一旦有进展,便要一鼓作气,当场论断,但是这次,你没有。” “唉……” 她忽地收回目光,直接叹起气来,摇摇头,“都说近朱者赤,我与秦卿成婚许久,查案时学着秦卿的样子,严谨一些,也有错吗?” 说这话时,她蹙起眉,再次抬头看向他,面上全然一副被误解的模样。 秦淮舟被这样的目光看得面上生热,轻咳一声,先解释一句,“苏卿所言在理,案情无大小,无论如何都应严谨相待。” 不等她开口,话锋忽地一转,“但……苏卿给我设局,又该如何解释?” 她一哂,见避无可避,干脆承认,“原来不是有事相求,是兴师问罪呀。” 跟着推开身侧的人,重新走在灯下,“你原本的打算是什么?” 织花地毯上跟着又显出一道影子,是秦淮舟跟在她身后,也往桌边来。 两人重新对面而坐,秦淮舟思索一番,在开口之前,复又叹出一声,“守株待兔。” 如今守株待兔不成,唯有另寻法子。 她略一思忖,心下了然,“这么看来,你我怀疑的,是同一人。” “所以,秦某有一个不情之请。” 进入正题,秦淮舟跟着正色道,“此案,苏都知可否再次审理一次?” “既然审过,为何又审?” “被告不在,之前在大理寺那次,只能算问询。” “理由?” “水既已被搅浑,是浑水摸鱼,还是再投石激起千层浪,想来苏都知比我更早有答案。” 虽说她可以拒绝,但, “你说得对,浑水摸鱼固然有趣,但,我也更想知道,究竟是谁在撒网呢。” …… 隔日下了早朝,各处官员同往常一样,前去各自的衙署处理公务,商议各方事宜。 大理寺内却是剑拔弩张。 一众乌衣巷亲事官闯入衙署,为首的林丛手持手令,声称请大理少卿杨甘前去说话。 以往其它衙署也不是没有过类似的事,只是别处多是派身边胥吏前来相请,所谈之事也的确与公务有关,但像今日这般做出缉拿人犯架势的,还是头一回。 偏偏大理卿秦淮舟还在宫中面见帝后,衙署里出了这样的事,众人又不敢直接得罪乌衣巷,一时便有些焦急。 几名大理丞聚在杨甘的书房内,商议半晌,提议,“杨少卿,如今乌衣巷究竟是何事相请,还不甚明了,不如让我等再去打探一番,之后再做打算。” 杨甘却叹息着摇摇头,“乌衣巷明显是有备而来,尔等不要再阻拦,我同他们走一趟就是。” “可是、可是如今朝中有风声传出,乌衣巷又在大肆抓捕谋反之人,这当口若进了乌衣巷,恐怕有屈打成招的风险,杨少卿三思啊!” 杨甘又叹一声,“如今谁不知道,乌衣巷如此行事,全因背后有宫中那位撑腰,吾等食君之禄,若想不被宫中那位猜忌,唯有顺从。” “哎!我等行得正,站得直,还怕被捏造罪名不成!” 其余人也道,“不错,杨少卿尽管放心,大理卿应当也快回来了,等他回来,我等将此事回禀,定会请大理卿出面作保!” “……我只担心,如今大理卿被迫与乌衣巷那酷吏绑在一起,恐怕平日里也是如履薄。” “怕什么?我等身为大理寺内一员,自当秉公持正,荡清污名,那帮酷吏便是想要捏造罪名,也得掂量掂量!” “诸位同僚的好意,杨某心领,不过,我走以后,若就此失去音信,还请各位替我转达大理卿,千万不要贸然替我开脱。” 杨甘说完,压下众人还要再说什么的举动,从容跟随林丛,前往乌衣巷。 毫不意外的,杨甘被带进地牢。 外面是阳春时节,到处是鸟鸣花香,乌衣巷的地牢里却仍是湿寒,夹杂着经年累月的血腥之气。 杨甘看着牢门栏杆之外随意坐在案后的女子,语气从容,“不知杨某所犯何事,竟引得苏都知亲自审问。” 苏露青坐在外面,象征性的朝他抱拳行了一礼,“贸然请杨少卿来此,还望杨少卿多担待,另外还有个人,想请杨少卿认一认。” “不知……苏都知所指,是何人?” 苏露青拍了拍掌,刘贵被带到近前,她一指里面的杨甘,问他,“是他吧?” 刘贵乍一看到杨甘,猛地抓住栏杆,情绪再次激动起来,“苏都知,正是此人!” 然而杨甘却面露疑惑,“你是何人?” “就是你!你拿了我送去的药!却背弃承诺,杀我全家!”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杨甘越过他,看向苏露青,扬起声音,“苏都知这是打算随便弄来个人证,冤屈朝廷命官么?” “不敢,同为审理疑案之人,杨少卿应该清楚,遇事最忌无端揣测。” 苏露青口中说着恭敬的话,手上做的却全然不是这么回事儿,她起身走向后面的石壁,按动机关,石壁向两侧移开,露出藏于其后的一室刑具。 “不过呢,乌衣巷和别处不太一样,来这里的人,都有两个选择,杨少卿自然也可以选,”她回身看着牢房里的人,笑得坦诚,指指自己,再指指身后的密室,“杨少卿是想让我问,还是让它问?” 牢房里的人陷入沉默,她也不着急,目光顺势落向另一边。 果然,隐于暗处的那人,面上带着千百种不赞同。 她不动声色递去一个眼神: (要不你来?) 秦淮舟皱一皱眉,小幅度的动了动,是一个文臣常行的拱手礼。 (……证据为重,苏都知手下留情。) 第81章 第81章 掩在石壁后的密室并不算大,里面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刑具,火把光亮时不时照在上面,露出的锋刃因此闪着寒光,在昏暗的地牢内看上去格外的阴森可怖。 牢房里的人闭目不语,周遭陷入一片安静,除了众人的呼吸声、火把燃起声,再也听不到其他声音。 苏露青在密室边踱了几步,目光在一排排森然器具间掠过,最后落在一条绳索上。 她没有回头,只抬手拨了下绳索的末端,问,“杨少卿还没有想好吗?” “哼,杨某既然落在你手,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她转身,似是感慨的笑了笑,“所以,杨少卿这话的意思是,选择用刑?” 角落里似是传来一声轻微的响动,她眼风扫过去,有意无意的提醒一声,“我这个人呢,喜欢先礼后兵,杨少卿第一次来,对乌衣巷也许有误会,我再多说几句,请杨少卿宽心?” 她回到桌案边,目光如芒,钉向杨甘,“此番请杨少卿来,是因为有一桩案子,涉及到杨少卿,所以想听听杨少卿的意思。” 杨甘再次睁开眼睛,看一眼还留在一旁的医官刘贵,不屑道,“本官不认识他,不知道你们说的是什么案子。” 苏露青面有遗憾,先不着痕迹看一眼角落处的人,再次确认一番,“那就是没得谈喽?” “我与乌衣巷,本就没什么好谈!” 苏露青随手示意一下,立即有人将绳索取出,打开牢门,走向里面的杨甘。 绳索粗长,与牢房内的吊杆组合在一起,留出的一圈刚好能套在被绑住的人脖子上。 杨甘的头上又被罩上一层布袋,视线彻底被隔绝,人也被险险地向上提起。 颈上的轻微窒息感让他像挂在砧板上的鱼,不知道接下来等待自己的究竟是什么酷刑。 “苏都知,东西都拿来了。”梁眠拿了剩下的东西来给她过目。 都是些精巧的针、锥等物,她看过一眼,示意都放进里面,招待在杨甘身上。 这时候又有脚步声响起,身边倾下一道影子,衣袖从她眼前拂过,按在梁眠拿着的东西上,阻止他向前。 苏露青同样伸出手去,把先前按着的那只手拿开,梁眠见状,连忙快步离开,把这里的空间留给他们两人。 仓促走过来的人,眉头紧锁着,碍于不能开口暴露自己,那些被迫不能宣之于口的情绪全部从眼神里涌出来。 见她不为所动,他抓起桌上的笔,抿着唇,迅速往纸上写下一行字: (案情不明,又无物证,你不能滥用私刑!) 或许是气急,他写字的时候,呼吸声在耳边极为明晰,随着运笔的节奏,愈发的急; 握笔的手也格外用力,手背上青筋紧绷着鼓起,如玉脉上深而又深的沟壑。 字迹力透纸背,最后一笔更是来不及上提,径直甩出墨迹粼粼的一笔。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16节 她看着这行字,又转头去看身侧的人。 为了隐藏行迹,他在离开立政殿以后,换了件亲事官的外袍,此时同样是一身乌衣,在阴森地牢里有如墨玉潜井,激出更为极致的清滟。 看过片刻,她抬手,从他手中抽走毛笔。 竹制笔杆自他指间抽离,他握笔的手没有马上松开,笔尖顺势在他指腹留下一道微凉墨痕,他没有立即擦去墨痕,目光只落在纸上,等她写出的回答。 她略一思忖,落笔写道: (你来?) 她听到一声即刻窒住的气息,因为哽在心头,无处宣泄,最后被迫从喉间溢出一道长长的呼气声。 呼吸间声音略重,又无可奈何,只好将目光投向别处,静静的自行平复。 她无声的勾一勾唇角,重新进入正题。 “杨少卿既然不愿意好好的说,那就不说,给个反应就行。” 她朝里一抬手,一阵金属器具碰撞的声响传出。 杨甘的两条手臂都被挂在顶端垂下的玄铁吊环上,铁索严严实实的扣住手腕,既是束缚,也是固定。 梁眠在里面将准备工作全部做完,等待她的下一个指令。 苏露青侧头看一眼背对她站在一旁的秦淮舟,给梁眠使了个眼色。 梁眠会意,走到石壁一侧,拉下一条垂落的绳索。 “唰拉”一声响,竹帘自上方垂落,恰到好处的遮住栏杆里侧,两边的视线被竹帘隔开,只能看到因火光而显在其上的朦胧影子。 虽然看不到里面发生的情形,苏露青却并不受影响,语气如常的道,“杨少卿说不认识这位医官,但,应该认识靳贤吧?” 里面传来一阵压抑的喉音,然后飞快挤出一句,“同朝为官,自然认识。” 杨甘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异常,明显是在忍受什么苦楚。 她余光里瞥到秦淮舟果然紧张的抓起笔,对她写下一句话: (里面在做什么?) 她另拿起一支笔,一面写着字,一面对牢房里面的人说,“杀他时,什么感觉?” (你猜。) 秦淮舟看完她写下的回答,气息又是一窒,偏生又奈何不得,只能坐在一旁,听里面的回答。 “……呵,乌衣巷既要屈打成招,何不直接写好供词,让我画押?” “看来杨少卿对乌衣巷的误会太深,一时扭转不回,不过么,不要紧,”苏露青的语气里并不见急切,平常的仿佛在与人谈论天气,“那就不提结果,先说说从前。” 里面的动静渐弱,压抑的忍耐声也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独自缓和的平静。 “停什么?”她忽地稍稍扬起声音。 在秦淮舟还有些不解她这话是何用意时,里面再次传来金属器具被使用的声音,以及压抑抵抗痛苦的喉音。 这次不等他提笔质询,她已经开口说道,“去年长安县令屈靖扬寿辰,你前去屈府,为他祝寿,贺礼是一棵火珊瑚。” “我与屈县令交好,他过寿,我去祝贺,送上一份礼物聊表心意,这有什么奇怪的么?” “停。”苏露青忽然又道。 里面的动作停下来。 杨甘也因此长出了一口气。 “杨少卿,”她再次开口时,目光从竹帘处,移回秦淮舟身上,“我这里的规矩,就是如此,之后我再问什么,你若不答,或者错答,他们还会继续。主动权在少卿你身上,想安安稳稳的说话,还是自己找罪受,你自己决定。” 映在竹帘上半悬空的身影抖了抖,又甩了甩手,像是在甩掉一些疼痛。 “你目睹靳贤与屈靖扬争吵,看到屈靖扬吞下一枚钥匙,同样也看到靳贤自背后砸杀屈靖扬,将他推入井下。” “一派胡言!” 她叹一口气,“错了,继续。” “你有什么证据证明——呃!”施刑声又起。 耳边跟着响起纸笔接触声: (这是屈打成招!) 她写: (证据?) 秦淮舟: (单凭猜测就断言真伪,岂非武断?) 苏露青: (哦。) 秦淮舟看着她最后写下的那个字,蓦地瞪大双眼,立刻奋笔疾书: (你就不怕他受不住刑,弄出人命来?) 苏露青刚看了这么一句,见他还在写,干脆盯着他落笔的动作,一个字一个字跟着往下读: (何况,屈府命案是在夜半,宾客皆已归家,你方才说他曾目睹行凶经过,如何证明?) 她这次没有在纸上落笔,在竹帘后时不时传来的压抑喉音里,缓声道,“证据,就是靳贤呀。” 里面的声息略有变化,她听出答案,继续道,“那晚留在屈府的,除了靳贤,还有你,和你奉命率领的死士。或者说,此事你本来可以不参与,但靳贤有顾虑,下不去手放火,所以你临时受命,‘帮’了他一把。” “……靳贤已死,你就算往他头上推再多的证据,他也反驳不了,”杨甘压抑着忍了又忍,声音沙哑,“所以,到最后依然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既然如此,还折辱我做什么?” 苏露青不置可否,换了个人问,“还剩几个?” 梁眠的声音恭恭敬敬传出来,“还有八个。” 她点点头,“那,继续。” 一张纸忽地举在她眼前,上面是墨汁淋漓的一句话: (里面究竟在做什么?) 抓着那张纸的手同样十分用力,纸面被攥住的边缘皱出深深的印痕。 她按下秦淮舟的手,慢悠悠写给他一句: (你还是不知道的好。) 接着不再理他,目光落在竹帘上,锐利的视线仿佛已穿透竹帘,直视杨甘,“屈靖扬的文牒上记录的屈府仆从人数是三十六人,但万年县衙差从府内抬出的仆从,却有四十六人,这多出来的十人,总不会是凭空出现的吧?” 杨甘依然坚持道,“……火场尸身分辨不清,或许是其他人误入火海,却被算成了仆从呢?只凭这一点,就断言是我所为,苏都知不觉得荒谬么?唔!” 有什么东西跟着掉落在地上,传出一点轻微但又带着重量的声响。 秦淮舟听到这个声音,轻的不像那些金属器具,但又不是布巾之类的软物……那东西落地时,似乎还粘黏着某种浓稠的东西,有“啪嗒”的一声。 “如果只是被烧死,的确判断不出原委,但,这些人可不只是被烧死,而是在被烧之前,就已经被杀死了。” 她看一眼秦淮舟,知道他此时已经回想起探查屈府那日见到的情形,接着往下说,“里面大部分人是被利刃杀死,还有十人却有趣得很,没有杀痕,也没有挣扎痕迹,我想来想去,只有服毒见血封喉这一种解释。那么,什么样的人,会随身携有这种毒呢?” 唯有死士。 “即便如此,你如何证明,是我下的令?” 竹帘上映出的身影,抽搐的频率比最初要快上许多,连声音里都带出忍受极大痛苦的颤抖。 “杨少卿撑到现在,还能说出这么多质疑的话,我真是好奇,你听命的那个人,究竟许了你多大的好处?” 杨甘发出一声冷笑。 “或者,威胁?” 又是一声冷笑。 “难不成,是青史留名?” 这次竹帘后面安静了一瞬,杨甘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没有人指使我,我也不知道你究竟在说什么,你用私刑逼供朝廷命官,就不怕事情败露,宫中降罪?” “看来,还真的是青史留名。”她感叹一声。 接着道,“继续往下说吧,你命人烧了屈府,烧毁一切可能的证据,大火从夜半一直烧到天明,引起轩然大波。你本打算趁众人目光都被大火吸引,无人再关注府内残垣的时候,趁夜下到枯井里,拿走被屈靖扬吞下的钥匙,但你没成功,因为你遇到了两个人。” 说到这里,她察觉到身侧投过来的目光。 秦淮舟面上带着探究之色,提笔写道: (与先前出入甚大,可有凭据?) 她夺走他手里的笔,写: (等着。) 再次被抽走笔,秦淮舟看着面前空掉的笔筒,又看了看全部被她拿着的毛笔,万分无奈的浅浅叹出一声。 杨甘不知道究竟在受什么样的刑,里面听上去并无惊心动魄的响动,但从杨甘沙哑隐忍的语气判断,绝不是什么都没有发生。 这时候,苏露青起身,往牢房里面走。 秦淮舟下意识想要跟上,却见她似有察觉,回身看向他,还自然无比的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牢房里面是大理寺的少卿,如果让杨甘看到,本应在大理寺的大理卿,却跟乌衣巷的都知乌衣使站在一处一同审他,无论后面他会被动的交代出什么,也都会成泡影。 秦淮舟默默叹气,同样对她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竹帘被从里面掀开一角,苏露青走进去。 她先看一眼杨甘,目光在他被玄铁吊环制住的手上一扫,见手指上一片血色,又重新落回杨甘的脸上。 十指连心,受刑的人极难抵过这种痛楚,常常刚挨过一下就全盘招出,但杨甘没有。 “杨少卿真是忠心啊。” “……身为朝廷命官,自当……忠心!” “你知道上一个这么说的人,是什么下场吗?” 杨甘闭上眼睛,“落入乌衣巷手中,我已经做好准备,没打算活着出去。不过,杨某倒是想问一问苏都知,像你这般严刑逼供、冤杀同僚,可知举头三尺有神明,便是眼下报应未到,也不代表一生无忧。” 对于这种话,她毫不在意,“以后的事,不劳杨少卿费心,眼下,还是继续谈谈案子吧。”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17节 “还有谈的必要么?苏都知不是一直都在咄咄逼人,逼我承认么?” “我刚刚的话还没有说完,看在杨少卿如此忠心的份儿上,我先不让他们动手,后面这几句话,就当是我送你的。” 说着,她一挥手,示意梁眠等人退至一旁,然后说道,“你大概先看到的是靳贤,靳贤和你想要的东西一样,你不愿钥匙落入他之手,所以先将他弄晕。接着,你又看到了第二个人,这个人先你一步到了枯井下,但探查未果,你猜这个人大概并不知道屈靖扬尸身的秘密,但又不想让消息泄露出去,所以你打算趁这个人毫无防备的时候,先下手为强。” 她注意着杨甘脸上表情的变化,“你差一点就成功了,但这个人身手不错,而你因为刚刚制服靳贤,气力不济,被利刃所伤,眼睁睁看着这个人脱身离开。” 杨甘半晌冷笑道,“苏都知这话越说越离谱了。” 她却不再和杨甘较言语上的真,而是从旁边拣出一把短刀,挑向他的手腕。 “你——!”杨甘猝不及防,发出一声惊呼。 “撕拉——” 衣袖被短刀划开,布料顺着裂口耷拉下去,露出伤痕斑斑的手臂。 这些伤痕,乍一看像是陈年疤痕,但细看,会看到清晰的伤口,伤口周围泛红,结着血痂。 “知道我为什么说得这么清楚么?” 她言笑晏晏,“因为,杨少卿当时差一点就能除掉的人,是我啊。” 杨甘神色变了变,缄口不言。 她接着道,“你很聪明,想到这件事一定会有人凭着蛛丝马迹追查出来,所以你找到一个现成的替罪羊,嗯,并且他也确实罪有应得。你在靳贤手上弄出差不多的伤,用你们都在找的东西胁迫他,让他不敢透露半个字,至少在绛州案以前,你们的合作很顺利。” “绛州案后,襄王伏法,你得知想找的那个东西,已经在你听命的人手中,靳贤彻底变成弃子。正巧这个时候,我前来逼问靳贤,你一早就有应对,于是将从刘贵手中拿到的药,给靳贤服下,算好了时辰,让他当着我的面发病,保住他口中的秘密。” “当然,这样做并不是万无一失,若要彻底不让靳贤把所有的事和盘托出,那人再次吩咐你做一件事,这次,你是做真正的刽子手。” “襄王谋反背后有你们牵线,靳贤么,应该是你们的执行者,你深谙谋反罪名应有何种刑罚,挑了最重的说与靳贤,成功让靳贤选择主动认罪自尽,将所有的秘密带进棺材里。” “你们还为了逼真,精心挑选了一条罪名,将所有都引向贪污国库的旧事,让外人认为,靳贤这些年都因为此事备受煎熬,终于崩溃谢罪。” “你们的计划,原本马上就能成功了,但——”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向杨甘。 杨甘脸上带着大势已去的平静,“所以,究竟是因为什么,让你发现不对?” 她指了指杨甘手臂上那些血痂,“你手上留下的这些伤,之所以不愈合,是因为我的匕首上淬过毒,毒素侵入皮肉,如果没有解药,它会一直腐蚀你的伤口,伤口当然就不会愈合。靳贤的伤是被你划出的,寻常伤口,总会愈合,他为了不暴露你,每次都在即将结痂时,重新将伤口划开,如此新伤叠旧伤,活着的时候不易分辨,死了,可就全藏不住了。” “……事到如今,要杀要剐,悉听尊便。”杨甘这次再说同样的话,已和先前判若两人,是自知无可辩解,坦然接受。 “即便如此,杨少卿也还是不愿意供出背后指使你做下这些事的人?” 她似是觉得可惜,“你若不沾此事,凭你的能力,他日史书工笔,自有你一席之地。” “当然,”她话锋一转,“你能替他遮掩一时,却遮掩不了一世,凭他的手段,从你进入乌衣巷开始,你已经是弃子,从前他怎么驱使你除掉弃子,现在也会用同样的方式,除掉你。” 杨甘忽然放声大笑起来,“苏都知把前尘分析得这般透彻,是不是忘了,我如今仍有官身,是四品正议大夫,尔等不经奏秉就肆意缉拿我,更是肆意对我用刑,可有想过,我今日若在乌衣巷出了事,尔等该如何交代?” 苏露青心中闪过一道思绪。 就见杨甘话音刚落,面色跟着一凝,似是要做出吞咽的动作,立即出手如电,一手紧扣他的下颌,逼他张开嘴,抠出已经被他咬破的东西。 梁眠跟着冲上前来,往杨甘脑后猛的一捶,杨甘的头立刻低下来,不动了。 “刘贵进来!” 刘贵应声进来,快速查验一番,往他嘴里塞了颗药丸,“苏都知,他应该还是咽了点毒,这毒是死士才会有的,见血封喉,眼下只能勉强吊着他的命。” “看好他。”苏露青吩咐一声之后,走出牢房。 秦淮舟跟着她一同走出地牢,在僻静无人处开口问道,“他怎么样?” “牙里藏了毒囊,是死士的做法,没想到堂堂朝廷命官,忠心起来,竟甘愿给别人当死士。” “如此看来,还是晚了一步,”秦淮舟的神色同样凝重,“没想到他藏的如此之深,或许是早已算到会有这一天,所以时刻准备用自己的死,迫你出局。” “是啊,真是个狡猾的人。”她作势点点头,忽然转头打量起他来。 秦淮舟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看着周围的重重宫墙,几不可查的向旁边退开一步。 “这次为了相助秦侯,我可是担了大风险的,”她看着他的举动,跟着逼近一步,“秦侯难道一点也不表示表示?” 春日里暖风和煦,绕过宫墙,吹动乌衣衣摆,他思索片刻,道,“那,苏都知想做什么,尽管提来。” “提什么都行?”她似有所指,“提什么你都答应?” “嗯,”点点头,忽又意识到什么,紧跟着摇头,“赌约不行。” 第82章 第82章 苏露青神色略顿了顿,看着他,久久不语。 在秦淮舟似有话要问之前,她飞快的眨了下眼睛,感叹一*声,“这么怕输呀。” “不是怕输,”秦淮舟的目光投向她,神色里是前所未有的认真,“世事虽皆能入局,但也分可赌,和不可赌,越是大事,越须慎重。” “哦,”她点头,“还是怕输。” 秦淮舟气息略窒,呼吸声跟着重出一下,干脆转移话题,“……杨甘参与灭口靳贤之事,如今又服毒,神志不清。这件事瞒不住,光是大理寺就会有人向上递奏疏,明日早朝,乌衣巷定会被推上风口浪尖,你打算如何应对?” 听到这话,她乜过去一眼,“秦侯这是打算让我独自面对了?” “……没有,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是什么意思?”。 “方才听到的,只是杨甘做过什么,若要证明是他做的无疑,还需要多方查证,找出确切证据。” “比如?”她感兴趣的问。 秦淮舟往地牢的方向看去一眼,“杨甘是接了刘贵的药,之后才顺利给靳贤服下,避过你的问话,那么,在这之前,是谁告诉杨甘,刘贵有这种药的?” 他说到这里,收回目光,接着对她说道,“乌衣巷里,人员特殊,寻常收买恐怕难以成功,便是用手段威逼,也要清楚刘贵家中的情形。所以,这个人只能是乌衣巷里的人,且地位甚高,手下有能供他驱使的心腹。” “这样的人……” 她作势仔细思索,视线仍迎向他,末了一歪头,“是谁呢?” 两人的目光深而又深的交汇,试探与揣测都留在眼底,阳光稍稍推移向他们这边,不多时,另一侧传来脚步声。 秦淮舟侧过身,确保过来的人注意不到他的脸,跟着压低声音,“言尽于此,我要回大理寺了。” 她没有马上给出回应,仍是用一种审视的眼神看他,仿佛一直要从他的眼睛看进心里去,一直看出他最真实的目的才罢休。 “苏都知还有什么要求?” “要求谈不上,”她似笑非笑看着他,“我只是在想,秦侯用一个杨甘,就把我的乌衣巷也卷了进去,如今上上下下全都一团糟,明日早朝,还有那么多弹劾的人等着我。我现在又要应对早朝那些人,又要捉乌衣巷里的贼,分身乏术呀……” 她语气一转,“这样的损失,秦侯到底应该怎么赔我才好呢?” 忽见秦淮舟整了整神色,不知何时有红晕漫上耳朵,听他说,“待我到大理寺问明情形,回府相告。” 话音落,却见她依然似笑非笑看向自己,不免再次开口,问,“不妥?” 苏露青稍稍收回一瞬目光,重新换了个语气,像是调侃,“这么说,你打算帮我想……要怎么反驳同僚的话?” 她还故意抬头看了看天,艳阳悬在碧蓝天空上,正是一天当中最好的时候。 “咦,太阳也没从西边升起呀,怎么向来都领头弹劾、专门跟乌衣巷唱反调的秦侯,今日突然这么好说话了?” 身边带起一缕风,隐约能闻出广霍沉香清冽又浓醇的气息。 春和景明,丝绦垂柳,乌衣掩映其间,人已经走出去很远,只留下一句轻语,还萦绕在耳畔,“……不用就算了。” 梁眠从后面走来,头上还留着没顾得上擦完的汗,“苏都知,人已经稳住了,刘贵给他看完以后说,那毒霸道,侵入肺腑就药石无医,想让他开口说话是不能了,只要不挪动,强吊些时日,应该还是可以的。” “能吊多久?” 梁眠保守的伸出一根指头,“……一个月?” 她思索片刻,“最少一个月。” “是。” 另一边,秦淮舟回到大理寺,立即就被几名大理丞围住诉苦,“侯爷,大事不好了,杨少卿被乌衣巷的人带走了!” 秦淮舟已有准备,调整好神态,蹙起眉头,“出了何事?” 其中一名大理丞将来龙去脉说完,叹出一声,“……就是这样,乌衣巷的人不由分说就将杨少卿带走,杨少卿跟随他们离开之前,还让我等千万不要请侯爷出面相救——” 其他人也跟着道: “是啊,如今乌衣巷在朝中到处抓人,硬扣罪名,宫中对此事竟毫不阻拦,默许为佞臣撑腰。” “如今大家也是敢怒不敢言,只怕杨少卿在里面已遭受严刑拷打,我等却爱莫能助……” 想到自己刚刚在乌衣巷的地牢里听到的拷问,秦淮舟这次眉头皱的更深。 见他如此,大理丞也更加义愤填膺,“乌衣巷此举实在猖狂,此番连罪名都不曾捏造,直接将人带走,我这就回去写奏疏,明日早朝定要弹劾他们!” “不错,如今乌衣巷猖獗,帝后纵容,我等若再缄口不言,这朝堂岂不成了乌衣巷的牢房,今日是杨少卿,明日便会轮到你我,这弹劾奏疏,我也写!” “我也写!” “我也去写!” 众人气冲脑门,纷纷拂袖回各自的书案处,磨墨提笔,刷刷点点间一份奏疏就已写成。 “侯爷,如此弹劾,可还稳妥?” 秦淮舟看着写好的弹劾奏疏,上面多是抨击乌衣巷肆意妄为之举,忽然,他注意到其中一句,“……假借有要事提审绛州嫌犯,暗中以权谋私,放任嫌犯在监牢之外?” “侯爷还不知道?” 写这份奏疏的大理丞一脸诧异,当即解释道,“前段时间,乌衣巷的亲事官带来都知乌衣使手令,将嫌犯王逢从大理寺牢房提出,声称此人与绛州探事司有些关系,要从他口中问话。原以为乌衣巷会将王逢关进牢中,听候审问,但有人看到,他们将王逢秘密带出乌衣巷,送进京中里坊,这般瞒天过海的手段,若非以权谋私,下官实在想不出,还能是为什么。” 秦淮舟暗觉不对,不动声色问,“消息从何处来?” “是杨少卿查问案子时,无意中察觉,撞见的。” 大理丞说到这里,似是想到什么,立即接着说,“恐怕杨少卿正是因此被乌衣巷记恨,乌衣巷这才寻了个理由,将杨少卿带走,意欲灭口!” “此事我已知晓,诸位不必心急,至于杨少卿被带进乌衣巷的原由,还需得核查一番,再做定论。” 秦淮舟转而接续道,“如今襄王一案的判决还未能确定,此案关系重大,需谨慎对待,但也不宜拖得太久,若能赶在乌衣巷之前,将判决呈送上去,杨少卿那儿,也有转圜余地。” 大理丞连连点头,“侯爷说得有理,那这弹劾奏疏……侯爷可要我等也代为写一份?”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18节 “不必,各位的态度就是大理寺的态度。” 其他人各怀心思的回去,秦淮舟回到书房,听尹唯再次将杨甘被带走的情形讲了一遍。 尹唯说完这些,接着说这几日查到的结果,“……侯爷,牢房那边,下官也全部问明,这段时间,杨少卿时常去探望靳贤,不过他在里面的时间不长,交谈间大多也只是简单的问候,说说身体情况,笔墨可还够用之类的。” 又补充说,“还有,杨少卿对牢房关押的人员非常重视,几乎每隔几日就会前去探看,期间从未支走过牢房狱卒,狱卒也因此觉得杨少卿只是例行巡查,并未专门关注。” 秦淮舟思忖着,这样一来,狱卒对杨甘出入牢房接触人犯的举动司空见惯,即使他送去什么东西,也不会引人怀疑,自然也不会有人专门禀告。 尹唯观察着他的神色,见他并未反驳,接着往下说自己的猜测,“下官以为,杨少卿或许就是利用这件事,先是将裁刀暗递给靳贤,令他自尽掩藏机密;靳贤被救回以后,他又伺机寻找机会,让靳贤服药,躲过苏都知的问话,之后再胁迫靳贤写认罪血书自尽,但……” 他也皱了皱眉,“杨少卿向来清正,他不曾在户部任职过,按说接触不到国库,便也不会与靳贤一众同流合污,那他如今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秦淮舟压下心中疑虑,先问,“开明坊的尾巴,处理得如何了?” “下官查证过,那些人的确听命于杨少卿,他们一直跟在暗中,关注我们的动向,王逢在开明坊的消息,也是他们透露出去的。” 尹唯继续说道,“我们留在坊内的人,目前还算安全,他们还没有要对我们的人动手的意思。眼下杨少卿被带进乌衣巷,消息应该已经传到身后之人的耳中,可要我们的人从坊内撤出?” “不必,”秦淮舟说到这里,另问了一句,“灵妙观内情形如何?线人所言可有证实?” 灵药的线索自绛州之后一分为二,绛州一带几乎已经尘埃落定,但长安城内却仍是疑云重重。 加上京中忽然多了一个天星教,隐约与灵药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这些教众每到特定日子就会聚在一起举办义诊,前来参加义诊的多是贫苦百姓,他们得了药,就像得到了至宝,根本不会交出,稍微察觉到不对,更是不管义诊上交代的什么,都立刻将药丸吞下肚子。 灵药也因此一直流通于黑市,买卖双方又比之前更加谨慎,想从中揪出灵药的最终来源,依然不乐观。 但前不久,他的人抓到一名牙人,此人甘愿充当线人将功补过,提供了几条有用的线索,之后更是传递出灵妙观内有灵药接头人的消息。 尹唯立即道,“正要回禀侯爷,灵妙观似乎有所觉察,接头人没有按既定日子出现,不过,我们的人在偏殿蒲团底下,发现了一个空纸包,纸包里还残留有药味,应该是被人故意放在蒲团下,传递消息用的。” “可有查出来?” 尹唯摇摇头,“暂时还没有动静。” “灵妙观的都管,如今可还在观中?” “在观中,不过都管因为看到了泰王世子的尸身,要时常被乌衣巷传唤,如今他已不管观中事务,只在禅房里清修。” “盯紧灵妙观。” “是。” …… 早朝果然被大理寺的一众官员弹劾。 苏露青站在原处,听着那些义愤填膺的措辞,面上始终没什么表情。 等这一番弹劾结束,御座上的帝后才安抚过激动的众臣。 安抚过后,又不痛不痒申斥了苏露青几句,这件事就算揭过了。 不过等下朝以后,苏露青还是又收到了无数记愤怒的目光。 她被群臣落在最后,慢悠悠往乌衣巷的方向走,没走几步,就见方才被同僚请去一边说话的秦淮舟留在原地,看情形,似在等她。 她走上前去,目视前方,说道,“这种时候,秦侯还敢同我走在一起?” 秦淮舟做了个“请”的手势,跟着道,“我与苏都知的关系,想来朝中同僚都清楚,便是秦某此刻不与苏都知走在一处,之后也要回同一处府邸。” “唉,”她作势长叹一声,“这么看来,我倒是要替秦侯委屈了。” “为何?” “秦侯是正人君子,光风霁月般的人物,落在我手里,好比明珠蒙尘,令人惋惜呀。” 秦淮舟神色如常,缓声道,“苏都知先前还说,是秦某攀了你的高枝。” 苏露青的步子蓦地一顿,转头看他一眼。 一身绛紫官服的人,此刻沐浴在春光之下,如玉山辉映,衬得眸中熠熠。 此时跟随着她的动作,他同样转头看过来,眸光交映着春光,便成了雍容殿宇前,最流光溢彩的一笔。 她又顺势看了两眼,这才收回目光,口中说道,“杨甘从被盯上的那一刻起,就和靳贤一样,变成弃子,他身后那人十分谨慎,也懂得拿捏人心。” “苏都知这么说,是掌握了什么?” 她再次顿住步子,“秦侯说这话,是好奇,还是想知道内情?” 目的被拆穿,秦淮舟没有露出难为情,仍是面色自然道,“杨甘是执行者,除了指使者以外,他应该还有个接头人。而他正是通过这个人牵线,才从刘贵手上拿到的药。” “然后呢?” “杨甘成了弃子,那个人却还留有一口气,我是不是可以说,苏都知已然掌握了这两条线,但在等一个契机?” 两仪殿前的广场上,只有他们两人还在不疾不徐的前行。 被阳光照出的影子从容流淌过光洁的青石板,青石板的另一头儿次第向上攀升,一双靴子正正踏在这一端,随着步伐的停顿,垂坠在侧的龙纹衣摆也跟着有节奏的摇摆几下。 “咳咳……”元俭咳嗽几声,目光落在广场尽头的两道背影上,眼中神色若有所思。 “陛下在看什么?”孟殊从后面走过来,和他站在一起,往远处看。 “阿殊觉得,乌衣巷的权利大不大?” “陛下还在想方才的那些弹劾吗?” 元俭从胸腔中泄出一口气,“乌衣巷设立之初,是为制衡,但制衡到现在,朝中还是只有两道声音。以前反对的那一波是针对你,如今又转而针对乌衣巷,说来说去,他们最想针对的,还是朕吧。” “其实,只要陛下收回成命,让阿殊就此安心留在后宫——” “不可能,”元俭直接打断她的话,忽然捂住自己的头,“朕的头又在痛了,算了,陪朕回去歇歇。” 孟殊依言扶着元俭从廊庑后绕回立政殿,同时不着痕迹的给凌然使了个眼色,凌然会意,自去依令行事。 …… “……我说秦侯怎么甘愿在这种时候,在同僚眼前,与我走在一处。” 两仪门前,苏露青当先走出门,往右上閣门处走,余光里看到秦淮舟的身影紧随在身后,冷笑一声,“原来秦侯的目的始终没有变过,之前所作所为,不过是引子。” “苏都知误会了,”秦淮舟温声道,“秦某只是觉得,与其两边各自单打独斗,却又时常撞在一起,不如合兵一处——” “合兵一处?然后等着你的人吃掉所有线索,让我不得不求着你,分我些消息?” 她直接打断他的话,似笑非笑道,“秦侯的算盘,打得真响。” 对于她的无端揣测,秦淮舟似是有些失落,“秦某与苏都知也算合作过几次,秦某是什么样的人,苏都知难道还不清楚么?” “如果我记得没错,当初在绛州时,我这样提议过,但那时候,秦侯是怎么和我说的,秦侯可还记得?” 她好整以暇等着秦淮舟的回答,见他自觉理亏,叹息着摇摇头,“都打过这么多次交道了,什么时候合兵一处,什么时候各凭本事,秦侯还不知吗?” 秦淮舟抿了抿唇,“那,可还有商议的余地?” “没有。”她干脆拒绝。 说话间,通明门也到了,她停下步子,与秦淮舟稍稍拉开些距离,“虽然没有商议的余地,但,看在你尽心替我想了那么多驳斥弹劾的话的份儿上,我给你个提示。” “什么提示?” 她目测了一番两人现在的距离,“手,伸过来。” 周围空旷,无人经过,两边的宫墙给这处地方天然遮起一块阴凉,影子都隐在墙影下,只有身影随着迈动的步伐,悄然接近。 秦淮舟走近她身侧,朝她伸出手。 指骨分明的手,如玉莹润,看上去纤长,但抓在手里,又恍然惊觉,这只手竟比她大出这么多。 她屈起指尖,以他掌心为纸,在上面写下三个字。 “这个提示是,一个名字。” 提示写完,她没有马上收回手,指尖仍虚虚的悬在他掌心上方,随着她每一次呼吸,都隐约擦在他的掌心。 若有若无的触感从指尖传递进掌心纹路,秦淮舟顺势微微收拢五指,握住她的指尖。 “……多谢苏都知赐教。” 第83章 第83章 指尖重新触及掌心,暖意随着手指的收拢,萦绕其间。 她轻轻回抽,没抽动。 收拢的手指刚刚好卡进她的指间关节,嵌得严丝合缝,拇指也有意无意搭在她的小指上,热的温度传递过来,干燥暖意里立刻氤氲出一点濡湿。 “嗯?秦侯还舍不得我……” 她故意停顿住,看绯红与绛紫两道衣袖被春风纠缠,也看他耳垂处蓦地染出的红晕,然后才接着将未尽的话说完,“……的、提、示?” 被握住的指尖蓦地松开,衣袖垂落下去,神色也恢复成一惯的淡然,“苏都知两次提醒的都是同一个名字,不知可否再多透露些,此人究竟与何处有关联?” 她略一歪头,“你不知道?” 便听秦淮舟叹出一声,“线索都被苏都知截走了,只靠这一个名字,秦某实在难以下手。” “那真是太可惜了,”她笑眯眯地看他,心情很好的道,“我只能提示到这里了,再多说的话,手下岂不是白努力从秦侯这里挖线索了?” 话说完,她也不等秦淮舟有什么反应,径自转身往通明门内走去。 身后始终落着两道目光,她没有回头,因此也不知道,正在看着她的人,眉宇间拢起一层极淡的柔和,怔怔出神。 …… 泰王世子元融的卷宗摆在案头,苏露青将验尸文书抽出来,仔细看了一遍。 元融的尸身上,除了颈侧的那道致命伤,前胸后背都有些细小的伤痕,像是某种小型锐器的擦伤。 看过验尸文书,她叫上梁眠,前去停尸房,再次查看元融的尸身。 “泰王还是没来过么?”她问。 梁眠摇摇头,“没有,自从阆国府那次出了刺驾意外,宁公因惊吓病重,泰王就一直留在阆国府内照看宁公。世子遇害的消息送到阆国府内,听说泰王只传出一句,‘知道了’。” 苏露青神色略顿。 梁眠也跟着嘶出一声,“泰王只有元融这一个儿子,就算他们父子二人全都超脱凡尘,父子亲情总应该还在。独子丧命,他却还能如此平静,难道是骤闻噩耗,悲痛过度,反倒看不出情绪?”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19节 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他们手上经手过无数案子,也因此见识过各式各样的人,有些人骤闻噩耗,第一个反应却是笑。 苏露青随手掀开蒙住尸体的白布,白布底下立即冲起一股更为浓郁的腐臭气味。 春日天气渐暖,尸体不易存放,尽管四周都放着冰,尸身腐烂的速度依然比冬日里要快。 她戴上羊肠手套,再次细看起尸身上的伤痕。 像是锐物刮伤的地方,入处有明显的停顿,痕迹更深,顿处留有一弯小小的弧度,每一处擦伤都是中间明显,两边则是深色淤痕。 除了颈侧的致命伤以外,其它伤处都像沾过水,淤痕看上去要更为明显。 “元融屋子里的东西,都整理起来了?”她看着那些伤痕,问。 梁眠连忙回道,“能带回的,都带回来了,长礼查过那些书信手稿,说这些手稿都是灵妙观送来的孤本抄件,是灵妙观祖师修行中的一些心得,里面还留有一些灵妙观祖师自己钻研的道家药方。元融抄录的,就是这些方子。” “至于书信,也都是写给各道观的修行道人的,元融虽没有正式归入哪处道观,但受其父泰王的影响,与各处道观都有所往来,书信里谈论的都是道家经文的心得见解,暂时没有看出其它东西。” “除此之外,他的用具都是木制竹制居多,屋内没见锐器,至于在他身上留下伤痕的……” 梁眠琢磨着,分析说,“倒有些像……剜耳匙留下的。” 苏露青听他说话的同时,抬手翻过尸身,看尸身背后的擦伤。 与前面的擦伤一样,都是起始处有明显停顿。 “一般要造成这么多处伤,说明行凶者有泄愤的可能,他身上的这些,”她啧出一声,看一眼梁眠,“你觉得凶手会用剜耳匙泄愤?” “这个……是不太可能啊……”梁眠默默低头。 她看过背后擦伤,重新把人翻回来,看他脸上留下的最后的表情。 “他身上这些擦伤有沾水痕迹,别院管事也说,元融时常会闭门清修,沐浴焚香,而凶手想来非常熟悉他的安排,看上去是在他沐浴过后,下的杀手。不过,” 她话锋一转,“或许在元融沐浴之前,这个人就已经出现在房中了。” “也对,”梁眠同样在看尸体的脸,“如果是被杀伤,这种手法,这么近的距离,说明凶手身手好,能在短时间内突然接近死者;但也有另一种可能,凶手是熟人,所以凶手接近死者,死者也不觉得有问题。” 他说着,看向苏露青,求证,“看元融的反应,他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人杀害的。” 苏露青回想着事发当日在别院床榻处看到的情形,点点头,又道,“他在床榻处被人杀害,凶器拔出时,血从颈间喷出,床褥、墙上因此都溅有血迹,凶手之后跳窗离开,留下半枚染血脚印,你觉得,这血脚印是如何而来?” 梁眠陷入迷茫,“整个屋子就只有床榻处有血,地上干干净净,靴底就更不可能沾上什么血,除非……这凶手在行凶之后,往元融身上踩了一脚……” 他说这话的时候,底气十分不足,说着说着,又自我推翻,“不过要真是事后踩上去的,鞋印应该不会只染上半个吧……” 查看过尸身,苏露青再次回到书房,抽出拓下的那半没血脚印。 先看了看,递给梁眠,“看出什么了?” 梁眠之前已经看过,眼下仔细又看了看,“并无什么异常啊……” 苏露青直接往他拿着的拓纸处点了点,“血是精心涂上的,留在这里,是为了迷惑旁人,掩盖真实身份。” 梁眠想到某种可能,“难道……凶手真的是女子?” 凶器是发簪,血脚印却是男子靴子才会留下的。 最初从现场种种来判断,他们觉得凶徒应该是男子,杀人是话不投机临时起意导致的激情杀人,拔出簪子也是顺手而为,且面对元融这样一个成年男子,也只有同样旗鼓相当的男子,才能在力量上抗衡。 苏露青拿起桌上的一只小匣子,递给梁眠,“这里面是她留下的衣料,她行凶之后,身上一定沾有血迹,若不想被人察觉,会就近处理血衣,血衣是谁在追查?长礼么?” “是长礼,”梁眠接过小匣子,“苏都知,你的意思是……避过长礼,查这衣料的来源?” 苏露青乜他一眼,“需要我教你怎么查?” 梁眠立即道,“不不……属下知道,这就去安排。” 刚走出去不久,忽地又神色匆匆回来,“苏都知,外面出事了,襄王等人全部死在大理寺牢房里。” …… 此时的大理寺牢房里,各处戒备森严,秦淮舟站在襄王的牢房前,看着墙上的字迹,面色沉沉。 “……所有关押绛州嫌犯的牢房都是如此。” 尹唯去各处查看一番,回来秉道,“都是撞墙而死,狱卒巡视时听到动静,立即赶去,看到的就是如今这幅情形。” 秦淮舟迈步走进牢房,关押襄王的这间牢房里,只有他一人,墙上是用蜡泪擦出的六个字: 天星摇,世出妖。 也许是蜡烛很快就熄灭,这六个字全凭感觉写就,有些歪叠,只是勉强从字型上分辨。 襄王就撞死在这些字下,死状决绝。 仵作正在验尸,伤只有头骨这一处,另有人在牢房内搜寻,并未看到任何血书之类的东西。 “其它几个牢房也是一样,除了墙上的血字,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尹唯跟着秦淮舟走出去,见左右无人,才接着说道,“侯爷,如今杨少卿已然身在乌衣巷,襄王一众在这时候身死,还留下了这种谶言,恐怕大理寺内还有内应。” 秦淮舟将此间发生的种种在心中思量半晌,又听尹唯说,“此事还要上报宫中,若那内应趁机挑起事端,下官担心,侯爷你也会受牵连。” “杨甘被带进乌衣巷以后,牢房里还有谁像他那样出入?” 尹唯摇摇头,“牢房看守都交由牢头,若发现有无关人等出入,牢房的人会立即相告,并没有其他人进出牢房,接触襄王等人犯。” “而且……” 尹唯接着往下说,“牢房里出事的时候,所有的狱卒几乎是同时听到响动,他们赶去的时候,这些人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气绝。如果有人从中引导,相隔应该不会这么短。” 秦淮舟听后想: 那就是这些人事先得到过什么暗示,随后做出的自尽举动。 能同时给这么多人暗示,又不易察觉…… 他看向尹唯。 尹唯这时候也与他想到一处,立即应道,“是,下官这就着人去查膳房。” 另一边,苏露青听完梁眠的回禀,陷入沉思。 “……连大理寺牢房里都出现了天星谶,我看这个人根本就是挑衅,”梁眠说,“不过,杨甘已经被我们关押起来了,他现在更是只有一口气,根本什么都做不了,大理寺内还有谁是他的同党,竟然还能威逼襄王?” 苏露青想到什么,冷笑一声,“还记得马孚他们是怎么突然招供的么?” “马孚……饭……咸,嫌犯!” 梁眠恍然,“难道襄王他们也是因为一顿饭?” 随即又疑惑道,“但在这之前,又是谁威胁的他们?杨甘么?” “未必是杨甘,”她思索着,“说不定,是因为杨甘被抓,所以他们才‘被’自尽。” “这么说来,倒是有些像屈靖扬被灭口的情形,”梁眠琢磨着,慢慢道,“当初鸿胪卿因使臣案入狱,判决结果出来,他虽被处斩,却没有累及丁家全族,只判了流刑,然后屈靖扬就死了。” 她点点头,“所以,能让襄王主动自尽的人,未必还是大理寺的人。” 梁眠挠挠头,“这人敢公然在衙署弄出谶言,应该是朝中举足轻重之人,这个人,能是谁呢……朝中有谁能搞出这么大的事……” 苏露青已经起身往出走,梁眠立即跟上,“苏都知,现在要去哪里?大理寺,还是灵妙观?” 她留下一句,“宫中快来人了,先去接旨。” 判决还没出,襄王就在大理寺牢房内自尽,事关重大,大理寺几乎是立刻上报, 但宫中却没有下发明旨,只着元康健来乌衣巷传了一封口谕,要求乌衣巷协查此事。 等传过口谕,元康健拉着苏露青到旁边僻静处,低声说,“苏都知,仪仗那件事,可有眉目了?” 苏露青摇摇头,“还在查。” “诶呦……这事儿的确是难办,咱家多句嘴,那个举华盖的,可找出来了?” 苏露青叹了口气,“元总管的意思,我明白,这两人虽在元总管手下做过事,但牵连不到元总管。” “哦不,苏都知误会了,”元康健话虽这么说,却也松了一口气,接着道,“人毕竟是咱家带出宫去的,有什么事,咱家也得帮着出分力,这不,咱家找到一具尸首,安置在宫人斜了,苏都知若是得空儿,去验验?” “多谢元总管费心。”苏露青不动声色递去一件东西。 “诶呦,苏都知这可就太客气了,咱家不过是做了点儿分内的事儿。”元康健说是这么说,但收手的速度很快。 “还有一事,想请教公公。” “谈啥请教不请教的,苏都知尽管说。” “以往宫中都会往乌衣巷下一道旨意,今日为何只有口谕?” 元康健低声道,“过几日就是皇后殿下的生辰,今日陛下专门支开皇后,要为她准备一份生辰惊喜,襄王的事儿报上来时,陛下不想因此坏了皇后的兴致,也不愿这血光污了生辰,这才没有下明旨,只派我来传口谕。” “原来如此,多谢公公相告。” “苏都知太客气了,咳,仪仗那件事,还请苏都知多多费心。” 元康健说着,扬起声音,与苏露青道别,带人离开。 元康健走后,苏露青叫来梁眠,一道去往灵妙观。 之前潜藏在附近的亲事官将这段时间的消息回禀一番,得知灵妙观内偶有灵药接头人暗中买卖灵药,因着接头人只是个牙人,上家行踪隐秘,目前还不曾查出踪迹。 而账簿,曾出现在大殿香案之下,但当发现账簿的亲事官避开众人走到香案处时,却发现账簿再次消失。 “看来,灵妙观也是他们的接头处,就像最开始发现账簿的城隍庙一样。”梁眠说。 说话间,旁边一处偏殿里传来一阵鼓乐声,听起来像是在做法事。 有主仆二人自偏殿走出,苏露青见状,也做顺路的样子,跟在她们身后,一同往正殿方向走去。 听主仆二人边走边轻声道: “……五娘子,事到如今,前尘往事不可追,你已经连着为世子做过好几日法事*了,想来世子在九泉之下,定能安然托生。你还是仔细身子,莫要再伤身了。” “话虽如此,但人非草木,岂能说没事,就没事了……” “五娘子,方才我听夫人说,那件事还有转机——” “噤声,那些事回府再说。” 之后主仆二人没再说话,自去进正殿烧香。 苏露青自然的转向另一间偏殿,以眼神示意梁眠,“是谁家在给世子做法事?” 梁眠去了一会儿,回来秉,“是奉家。”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20节 开明坊里有一片田产是姓奉的娘子所有,那位奉娘子,和这个奉家…… 她神色一凝,似有所感。 …… 襄王自尽一案由乌衣巷协助大理寺一同调查,襄王等人的尸身被停放在专门的厢房里,待过的牢房仍保留原样。 带领一队亲事官前来牢中查看的人,是长礼。 秦淮舟原是亲自等在牢房,正看着襄王在墙上留下的几个字出神,听到动静,立即回身,在看到是长礼以后,神色淡下来。 等长礼与他见过礼,他仍是淡淡颔首,点了身边一个大理丞留下,以备不时之需,自己则快步走出牢房。 出来时状似不经意的望向四周,尹唯跟在他身侧,见状问,“侯爷,你在找什么?可是长礼探事带来的人有什么不对?” “乌衣巷来的人,全在里面了?” “是,都在里面。” 尹唯不解其意,回过话以后,见秦淮舟没有接着往下吩咐,但看神色还有话要说,便仍候在一旁,只不过心里跟着画魂儿: 乌衣巷这次派来的长礼探事,他在绛州时与其打过交道,是个不苟言笑的人。 长礼此人,身上带有明显的乌衣巷特色,心狠手辣,不择手段,不近人情。 襄王之死内有蹊跷,这个长礼又捉摸不透,两边共事,恐怕并不方便行事,或许,这也是侯爷在担心的事。 正想着,终于听到秦淮舟问他,“你与乌衣巷里那位梁押司,关系如何?” “啊?”尹唯有些意外,但忽然电光石火间,他好像悟了什么,立即说,“或许苏都知另有要事,下官这就去探问。” 第84章 第84章 尹唯正打算去打探,又被秦淮舟叫住。 “侯爷,可还有什么吩咐?” 秦淮舟语气平静地道,“打探清楚乌衣巷此刻在探查什么,然后,赶在他们行动之前,下手。” 她没亲自来,说明大理寺里的线索,对她来说根本不重要,也不会是破获襄王一众自尽的关键。 长礼不过是她放出来的烟雾弹,可惜,他识破了。 “是……啊?”尹唯怀疑自己听错了。 这时候长礼看完了牢房里的情形,带人走出来。 尹唯余光里看到那边的影子,思绪在心中飞快的又转了一圈,会意离去。 “侯爷。”长礼走上前来,礼数周全的行了一礼。 目光落在已经走远的尹唯身上,多问了一句,“看尹评事似是急着要去哪里的模样,不知可否与襄王自尽一案有关?不如让下官派人随同尹评事一道去看看?” 秦淮舟淡声拒绝,“不必,只是衙署里的事。” “原来是这样。” 他无意透露,长礼便也不再追问,先简单说了些牢房内查看的结果,又表示自己需要再仔细询问一番牢房狱卒,就先离开了。 另一边,苏露青带了几个人从芳林门进入禁苑,按照元康健说的方位,来到宫人斜。 宫人斜是埋葬宫人的地方,坟茔有高有低,一些有身份的宫人坟前时不时会摆有祭品,更多的是些无主的坟,一排排一片片密集却孤零零的沉在地底。 头顶是艳阳高照的春光,光落在坟茔间,徒然的化成毫无温度的亮色。 梁眠缩了缩脖子,跟在她身后,时不时长吁短叹。 突然,有人按照方位指引,找到一处新的仓促埋起的小土丘。 “苏都知,应该就是这里。” “挖。” 苏露青说着,带头扒开松散的土堆。 尸体埋的很浅,几乎只是在尸体的基础上盖起一层土,上面的浮土扒开,露出一幅衣角,是宫人的衣服。 苏露青大致看一眼尸体的状态,“先带回去。” 经确认,这具尸身正是当日仪仗队里举华盖的宫人之一,那夜天降流火,砸中的也是他所举的华盖。 “苏都知,从尸僵上来看,应该已经超过两日了。” 元康健曾说,尸身是在掖庭一带的枯井中发现的,可见此人是在回宫以后,在被送往禁苑的途中脱离众人,又在掖庭一带藏身几日,只是不知何故,最终还是被灭口。 想到这里,苏露青揭开尸体的衣服,在其前胸位置发现一片烫痕。 是不太规则的圆形,两端边缘各有一道深痕,看上去要比其它位置烫得更狠。 烫痕处的皮肉有部分脱落,看上去没有经过及时处理,依然化脓溃烂,因此这一处腐烂的速度也比别处更快。 “难道他当时也被那块流火假石头烫了?”梁眠看着那片烫伤痕迹,回想阆国府事发时候的情形。 “如果是那时候烫的,这两处的痕迹,怎么解释?”苏露青指向两侧边缘极为明显的痕迹。 “难道是……回宫以后,他曾被人用刑?” 梁眠把类似的刑罚与尸身上的痕迹做比对,最后又摇摇头,“还是不对,宫中动刑不会流于表面。” “如果是这样呢?”苏露青拎起尸体刚刚被拽开的腰带,悬在前胸的烫痕处,“他事先绑缚一样东西,在进入阆国府以后,趁着众人的注意都被天降流火吸引,他快速取出这件东西,留在现场。” “现场除了被烧坏的华盖,就只有那块假石头……” 梁眠想着想着,目光一亮,“也就是说,那假石头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而是一早就被他藏在衣服里,趁乱放在华盖上的?” “再看看他的手。”苏露青将腰带放回原处,示意梁眠到另一边检查尸体的手。 “手上似乎也是烫伤,”梁眠看着尸体的右手,“掌心的烫伤和别处不太一样,好像是曾抓在手里藏过什么东西。” 左右两只手做比对,左手的烫伤痕迹少一些,右手像是在烫过一次以后,又经过了第二次烫伤,第二次的痕迹要小很多,几乎集中在掌心,从残留的形状来推测…… “箭簇!”梁眠兴奋的看着她,急急求证,“应该是箭簇!” 见苏露青没有反驳,梁眠顺势往下分析,“如果是箭簇的话,这东西应该和千秋宴那次一样,不需要投石车,只需弓弩就能射出。或者距离再近一点儿,只需像弹弓一样把它打出去,这样就可以完全将目标锁定在布政坊内。那晚的流火并不太明显,稍微在高处……或者干脆就在院墙附近,就能将箭簇打出,让它落在华盖上。” 说到这里,他不太肯定的看向苏露青,“苏都知,要是这么说的话……阆国府,就脱不开干系了。” 阆国公宁苡奉是大齐声望极高的老臣,同时他又兼任太常寺卿,掌祭祀社稷之事,门下虽不能说学生无数,但也颇有人望。 乌衣巷虽能探查天下事,兼有检察百官之职,仅凭这一点“证据”就对宁公下手,光是言官的唾沫星子就能把整个乌衣巷给淹了。 与梁眠的忧虑相比,苏露青反倒不以为意,“案子查到现在,多少不可能被认作主使的人,最后都进了乌衣巷的牢房,如果真是阆国公,倒也能解释襄王为什么会自尽了。” 梁眠一惊,“苏都知,你的意思是……襄王一众在大理寺牢房里集体自尽,是受阆国公指使?” 其实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襄王谋反事关重大,他又在绛州大肆通过灵药三清丹敛财,以此为基础,私铸兵器,私养兵马,同时染指绛州州学,此间几年已不知暗中培养了多少亲信。 这些亲信在朝中接触政要,指点他们的自然也是德高望重之人,如此才能让他们在两地传达朝中动向。 宁苡奉做这个推手,再合适不过。 “但是……动机呢?” 梁眠想不通,“宁公是颇有威望的老臣,他坐到现在这个位置,就算以后什么也不干,将来史官写史,也会留有他的篇幅,他何必搭上自己的一世清名,做这种自毁根基的事?” “光这么想,你就算想到明年去,也想不出来,”苏露青摘下羊肠手套,已经往外走去,“动机是什么,究竟是不是他做的,去查不就知道了。” 正在这时,一名亲事官匆匆回来禀道,“苏都知,我们在灵妙观外盯住的人,被大理寺扣下了。” 她诧异,“什么叫被大理寺扣下了?你们盯住的人,怎会被大理寺抢了先?” 如果不是得了专门的指令,大理寺的人不会下手的这么快,甚至还专门抢在亲事官动手之前。 “那人是黑市的卖家,也曾在香案账簿处出现过,他离开以后,账簿也跟着消失,我等推测应该就是此人拿走了账簿,便一直紧密关注他的行迹。 今早他似与人约好,在灵妙观接头,我等盯着他们交易过灵药,便兵分两路,准备同时抓获他们。 但属下大意,不曾察觉身后一直尾随的大理寺之人,他们一路跟踪我们到动手之前,暗算我们,当着我们的面把买卖双方全部截走了……” “没留下话?”她心中一沉。 这个时间压得很巧。 今日的重头戏,原本应该在大理寺牢房。 襄王之事由乌衣巷接手协查,而乌衣巷的行事作风,定是要仔细查看其中可能隐藏的种种端倪的; 至于秦淮舟,他未必会在这种事上亲力亲为,她的安排也是等查看过宫人斜的尸体情形以后,再去大理寺找他商议案子。 无论如何,也不会让他分心到别处。 没想到,他竟然还是察觉到异样,与她玩了一招黄雀在后。 事情已成事实,再如何急也无用。 她交代好后续事宜,径直去了大理寺。 对于她不经通传就闯进书房的举动,秦淮舟并未表示意外,只挥手让紧跟进来的官员下去,人仍是坐在书案边,动作不紧不慢但十分果决的,收起刚刚在看的卷宗。 “苏都知是为襄王一案来的吧。” 苏露青有些好笑,她看着书案后的人装模作样的神情,迈步走过去,两手撑在书案边缘,是一个压迫感十足的架势,俯身低头看他。 “我为什么而来,大理卿不知道?” 秦淮舟迎向她的目光,温声道,“还请苏都知明示。” 说着话,他又从容起身,从茶盘中拿起一只杯子,替她倒了一杯茶。 “一直忙着公务,还没顾上这些茶,好在还是热的,苏都知先尝尝,润润喉吧。” 苏露青往摆在面前的茶杯看去一眼。 倒出的茶汤还冒着热气,一看就是刚煮好不久,专门备着来等她的。 她也没客气,坐下以后端起茶杯,饮了一口,然后直接皱眉贬道,“难喝,换一杯。” 指骨分明的手稳稳伸过来,拿走杯子,放到一旁,随即当真自三彩柜内另取来几罐茶,在她眼前一字排开。 “苏都知想喝哪一种,选好以后,我来重新煮。” 她的目光在茶罐与他身上反复折返几回,旋即冷笑一声,“大理卿还真是好兴致。”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21节 “仙崖石花?”秦淮舟没接她的挖苦,先行替她选出一罐,“若是用泉水,味道更佳,只是大理寺内只有寻常井水,委屈苏都知暂时将就些。” 说着话,他便要去拿装有仙崖石花的茶罐。 他的手指刚刚触及茶罐,上方便又按下来另一只手,“慢。” 苏露青随意的按住他的手背,秦淮舟果然不再动作,任由她,等她的安排。 掌心与手背接触,掌心下的触感如玉,隐约能感觉到他手背上突起的青筋,在她掌下蜿蜒如川流,同时传递给她一种独有的干燥暖意。 手上使力,抓着他的手,因为用力,拇指自然的搭在他虎口上,随着抓起的动作,指腹偶尔会落在虎口边缘,于是被抓着的那只手从最初的自然弯曲,逐渐变得有些紧绷。 而后被动的由她带着,落向另一只茶罐。 她看一眼被他的手盖住的茶罐。 茶罐外侧漏出的一角纸笺上,露出半个“羡”字。 她于是点点头,“那就,阳羡茶吧。” 说着松开手,就着她坐下的位置,顺势支在下颌。 是一个不经意等待的姿态。 屋内的气氛因此变得稍稍和缓一些,只听得一阵瓷器茶匙和着水声,在煮茶的过程中,交替碰撞的声音。 秦淮舟煮茶的动作格外从容写意,仿佛写意工笔于留白处的寥寥几笔。 茶叶被碾碎,倒入茶釜中,再注入清冽井水,然后他拿起茶夹,从另外几只瓷罐里,分别夹取出桃仁、薄荷叶、桂圆等物,再依次添进茶釜内,与茶一同熬煮。 一直到看着他放进最后一味佐料,她才冷不丁开口,声音像是与煮水声融在一起,“人被你藏在哪儿了?” 停留在茶釜处的视线忽地落过来,跟着目光里浮起一层疑惑,“苏都知说的是什么人?” “少和我装糊涂,”她直接拆穿他的伪装,抬手点向他自然的放在桌上一侧的手,“大理寺刚刚带回来的人,也就是你们抢在我们动手之前,跳出来,截走的人。” 她指尖落下的力道不轻,停顿时,指甲锉在手背上,印上几滴急促的触感。 “原来是这件事,”秦淮舟看着她还悬在自己手背上的指尖,而后抬眼,向她看过来,“大理寺正常办案,难道这么巧,乌衣巷盯着的,也是同一批人?” “正常办案?” 她微眯起眼,目光开始变得凌厉,“既然是正常办案,那大理卿可否解释一下,为何竟跟踪我的人,还出手暗算?” “这……” 秦淮舟神色微动,趁她察觉之前,面露沉思,“这其中或许有些误会,无论如何,大理寺应该不会暗算才对。” 他跟着收回目光,看向茶釜,茶釜内茶汤翻涌,是快要煮好的迹象。 “茶快煮好了,苏都知这次再尝尝,看可还合意?” 苏露青没被这话岔开,接着说道,“这么说,大理卿对此事,拒不承认了?” “若当真如此,秦某替他们向苏都知赔罪。”秦淮舟说着,舀出一杯茶,双手递向她。 青瓷茶盏,里面漾起的茶汤色泽浓郁,茶烟袅袅腾起,是馥郁清香。 她接了茶盏,没有马上去尝,而是问,“你打算如何赔罪?” “不知亲事官们可有人因此受伤,大理寺会准备最好的伤药——” “伤药,乌衣巷有得是。”她直接打断他的话。 “在外探查,彼此并不相熟,大概也是因此才出了误会,若是苏都知愿意,大家不妨坐下来,杯酒泯恩仇。” 她放下茶盏,玩味看着他,“大理卿什么时候也爱用这种虚头巴脑的东西了?” 接着,她盯住秦淮舟,不给他绕弯子的机会,“我就直说了,人是我们在盯,也是我们部署抓捕,你们出手暗算,截走嫌犯,那这供词么,是不是也该有我们一份。” 秦淮舟垂下目光,睫羽眨动,遮住深藏眸中的一点理亏,“苏都知此举,有些强人所难。” “秦淮舟!” 她直接拍了桌子。 杯盏被震动带着惊起一瞬声响,盏中茶汤急速荡漾。 秦淮舟小心的将茶盏稳了稳,往门外望去一眼,缓声道,“苏都知消消火,衙署的录事差不多这个时辰要来送卷宗。” 她还怕被什么录事看到? 苏露青怒视对面的人,然而目光与他的接触,看到他眸中的沉静,她反倒也冷静下来,暂时压下心中那股火气。 两边打过这么多次交道,哪次不是相互提防,相互抢先机。 如今她的人失手,她又能说什么呢? 本就是各自为营,此番一时失察,只能怪自己算漏一步,棋差一招。 道理虽如此,目光仍凌厉。 她勉强笑了笑,语气冷冷,“大理卿还真是箭无虚发,令人佩服。” 秦淮舟一派坦然,对她的挖苦全盘接受,“苏都知过奖。” 自大理寺无功而返,她重新做下部署。 这时候梁眠另送来一个消息,那片衣料的来处,有眉目了。 “料子是宗室惯用的,染色却是在外面。而且这种料子,宗室里时常会流出一部分到民间,要追查来源并不容易。还有,城内染坊虽多,但能接下这种料子的,不足三家,属下带人去核查过,近期只有颁政坊内的染坊,用这种料子染过一次深青色。” “是谁送去的?”她问。 “染坊坊主只说,应是大户人家的仆从,因是生面孔,具体是哪一家,她便不知了。” 梁眠接着道,“这料子从送来染色,到取走,都是那仆从来做的,属下已经命人根据那人的样貌,先在颁政坊内排查。” …… 苏露青今日回府得早,进门时发现秦淮舟也已经回来了。 她目光往他身上一溜,眼风如刀,凉飕飕的刮过去。 秦淮舟似乎并未察觉,他难得空闲,正从容制香。 手边几只浅碟内,盛放着各种香料原料,三足重莲小香炉放在一旁,盖子敞开,里面已经打好了香灰,平整的如一张新裁的云母熟宣。 她远远看了一眼,干脆也走到桌边,坐在他对面,盯着他的动作看。 小盅里盛着调制好的荷叶汁,他正将其与广霍、紫苏等物调制在一起,搓成香丸,仔细放进扎好的橙皮上,搁进香炉之内。 浅淡醒脑的烟气袅娜而出,糅杂着作为基底的橙皮香气,她的视线从烟气转到秦淮舟身上,意有所指,“秦侯好兴致。” “伏案久了,此香可以解乏提神,苏都知若是喜欢,秦某下次再多做些。” “这香当真这么好?” 她拿起桌上剩余的一块橙皮,随意看了看,指尖跟着沾染一些橙香。 跟着又道,“倒要请教阁下,若是公事烦心,又因旁人阻碍,进展不明,只闻这香,能解么?” 她这话明显意有所指。 秦淮舟收拾着桌上的东西,一样样整齐搁进提盒里,叹出一声,“苏都知这话,倒有些难为这香了。” “那,秦侯呢?” 秦淮舟手上动作略顿,“苏都知曾说过,若查案碰巧查到同一处线索,为表示尊重,最好的方式,便是全力以赴。” “好个全力以赴。” 她忽然起身,绕向他身后,从背后接近他。 秦淮舟坐在桌边,没有动。 未几,影子从背后漫上来,她的气息随即接近,在新调制好的烟气里,仿佛晨雾清泉。 他略略侧过头,看到纤长素手自肩上攀来,逐渐滑向交祍处。 “真是好奇呀……” 苏露青自背后伏于他肩头,指尖自衣上逐渐往颈边迢递。 热意紧贴住指腹,她顺着颈项向下,挑开领口,肆无忌惮滑进衣襟里。 贴在心口处,转瞬间感受到蓬勃的心跳,正撞着掌间肌理纹路。 笑意随着话音淌出,“……好奇,秦卿这颗心,到底是不是玲珑七窍?” 第85章 第85章 虽是言笑晏晏,但指上力道却带着凌厉,恍似要将他的整颗心都抓出来。 秦淮舟气息略窒,抬手,隔着衣服按在她的手上,摸索着抓住她。 “玲珑七窍着实谈不上,苏都知谬赞。” 她被阻住动作,想向外抽手,然而手上传来的阻力异常清晰,这时候才发觉,他抓得格外紧实,没给她留出丝毫抽身的余地。 也不知道是不是防着她,怕她当真发狠,要抓出他的心。 她一哂,既然暂时挣脱不开,干脆以他做支撑,整个人都架在他身上。 看上去鬓发相贴,是缠绵的模样,目光里却冷清,盯着香炉上正袅娜缭绕的烟雾。 但开口时,话语里却带着伪装自如的嗔意,“秦卿这是做什么?公事上防备至此也就算了,怎么就连回府,也还是如此戒备?” 话是如此,手上力道未松,仍与他在锦衣之下对峙。 心口处起伏的怦然直冲手掌,热意在肌理脉络间毫无阻隔的肆意迢递,像风在呼啸撕扯玉刻竹枝,强势的侵袭进每一处竹叶,撼动于无声处。 呼吸因此凌乱,凌乱间又听击玉之声,“是戒备还是其它,全看苏卿的意思。” 听到这话,她用空着的那只手覆到他颈上,危险又玩味的做出一个掐的动作。 指腹顺势撑在他颈侧,指腹下脉搏跳动与心口处的怦然重合,激成隐雷。 语气里带着漫不经心,“我的意思很简单,底下人都是听令行事,与其难为他们,不如拿你是问。” 背对她的人忽地半侧过身,手上使力,勾住她的腰,往自己的方向带。 她猝不及防,被动的跟着旋身,察觉到他想做什么,她当即趁他快要脱身之前,坐到他怀中,同时反手扯开他交叠整齐的衣襟。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22节 “原来,秦卿是这个意思。”她还先发制人。 衣襟被拉动,扯出一片玉色,她的手再次被抓住,因而也被拦住后面的动作。 目光在近处交织,面前的人神情认真,自行略去她的话,只说,“大理寺只有一处大牢,所有嫌犯,一经缉拿,都会送入牢内,取其嫌疑轻重,安排远近牢房。” 她听着这话,同时在心中回想大理寺的大牢地形布局。 最前面几处是暂时关押似乎与疑案有关但嫌疑很轻的人,当初林丛被关进大理寺,就是在这一带。 至于这次从灵妙观抓住的那两人,看情形,应该也是被关在这里。 她抬眸,翻他一眼,“怎么?现在说这些,是打算让我想法子去劫狱?” 一直还抓着她的手,下意识紧了紧。 秦淮舟跟着缓声否认,“劫狱倒是不必,只是想问一问苏都知,这两人对苏都知来说,当真如此重要?” “你想说什么?” 人都已经盯了这么久,如果不重要,怎么会平白耗费精力? 她摸不准秦淮舟这话的意思,念头率先在心中转了转,猜着他一定是想借此换更大的好处,且是他一定能用到的—— 比如,襄王自尽案真正的关键线索。 果然,听到秦淮舟说,“此番,大理寺略占先机,但在乌衣巷看来,有胜之不武之嫌,实为惭愧。况且看苏都知如此在意这两人,秦某猜测,苏都知所查之事,需要抓住时机,不可拖沓。” “所以?”她问。 这么问就是猜对了,秦淮舟学着她从前的语气,“不如,打个赌?” 这话从秦淮舟嘴里说出来,倒真是让她惊讶,“秦卿什么时候也有打赌的兴致了?要赌什么?” “赌,手令。” 听他这么干脆,她隐约嗅出有诈的意味,“条件?” 秦淮舟这次没有马上回答,而是说起另一件事,“今日你没有亲自到大理寺去查看,说明哪怕襄王等人自尽在牢房,这里也没有令你真正感兴趣的线索。” 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心中明晰起来,原以为灵妙观行动失败,是因他事先算无遗策,这才被他的人黄雀在后的截走,没想到竟只是因为她没去大理寺。 当然,话里是不会承认的,挑眉道,“哦?秦卿这么笃定?” 说话间,她空着的另一手正不紧不慢的落在他被扯开的衣襟下,然后顺着衣襟边缘,目标明显的向下…… “这次牢房内变故如此凑巧,秦某本也是疑惑的,但有先例,似乎可以解释一二。” 秦淮舟呼吸渐紧,看也没看的精准按住她作乱的手,接着说道,“当初,乌衣巷也曾于一夕之间,听得所有谋反犯官同时招供,这些犯官同样被分别关押,他们是如何同时得到的指使,襄王等人,想来也是如此。” “这么说,大理卿已经查到了?” “是,”秦淮舟点点头,意有所指,“既然如此,此案的重点,就不在究竟是何人指使上,而是,襄王为何会甘愿自尽。” 她调整了下坐姿,面前的人也忽然动了一下,干咳出一声。 她暂时没去理会他突然的异样,只神色了然的盯住他,“所以,这就是你说的条件?” 不等秦淮舟有所表示,她已经干脆的拒绝,“此案既是乌衣巷与大理寺共同查实,该告知的,乌衣巷自会告知,至于大理卿所想的条件,似乎并不在协查的范围内。” 然而秦淮舟却摇摇头,“苏都知误会了。” “不是?” 她这次倒是真的来了兴趣,“放着这么好的条件不谈,难不成,大理卿还有更想换的线索?” 秦淮舟仍是摇头,“苏都知放心,这次无须什么线索做条件。” 推测落空,她心中跟着浮起一层狐疑,隐约还有一点脱离掌控的不安。 他竟能……不想以线索做交换? 那他专门截她的人,是要做什么? 忽听秦淮舟说,“以赌止赌,苏都知敢应么?” “秦侯还有什么赌——” 一句话还没说完,她忽然意识到什么,倏地收起笑意,默然看他。 “嗯,”秦淮舟点点头,对自己下套设陷阱的做法毫不掩饰,抓着她的手略松了松,但没有要放开的意思,“我曾承诺给你的那份手令,应该还能用最后一次,那上面有我的钤印,你可以设法再让我按上一枚指印,凭这两个印,将灵妙观那两人提走审问。” 听上去十分简单,至于他的指印,是用计还是用强都行,他都认,关键是…… “苏都知若提人出去,那份赌约就不能再提;反之,那两人,苏都知也不必再花心思了。” 秦淮舟说完这话,诚意十足的问她,“如何?” 二选一,看似很好选择,却也是直接把她架在火上烤。 她看他良久,忽然直起身,欺近他。 朝着他的唇上,泄愤似的,咬去一口。 被抓握住的两只手挣脱不开桎梏,那就继续咬,倾压出一个让身前人不断退却的力道,如鹰凌空破云,逐猎俯瞰穿云。 软的唇瓣,撕磨出血气。 她像倾轧在韧而又韧的竹枝上,无论用出多重的力道,他都全然承接住,化解无声的戾气,回以玉润山泽。 到气息将尽,呼吸声彼此交缠。 她有些脱力的低头,额前忽然传来阻力,抬眼就撞进另一双眼睛里,她与他额头相抵,她在他的瞳仁里看到自己。 等气息渐缓,她重新咬向他。 依然用力,是鹰逐水而猎。 然而手腕处箍出极烫的热意,不知何时已被反剪在后,先前那状似包容的被动承受的人,正悄然占据上风。 她用力的挣,仿佛即将被大鱼反拖进水中的鹰,既不甘心受制,又因利爪勾进鳞片,脱开不得,最后还是被迫向后仰身,被他拥纳在怀。 这次停歇的时间很短。 她刚呼出一半的气息顷刻间被吞走,本是盘桓于高空的鹰,偏遇上岚雾,视线被遮挡,只凭本能横冲直撞。 唇齿间的血气渐淡,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种存在感极强的气息。 比香炉内仍在萦绕攀升的紫苏橙香更盛。 夜色浓郁,灯烛因为长时间无人剪过灯花儿,焰火逐渐变小,暖黄光晕照见的范围愈发的窄。 眸光浸润过灯火,显得比之前更幽亮。 “不如何。” 静了良久的屋内,苏露青恢复惯常的语气,回答前不久的最后一个问题。 仿佛刚刚那些,只是一瞬的错觉。 随着灯火重新亮起,那些事也顺势掩进灯影昏黄。 秦淮舟放下烛剪,银的烛剪搁在灯边浅盘内,传出极闷的一声。 他动了动唇,唇上还留着不久之前留下的小口子,一动就隐隐的疼。 开口时,声音有些哑,反问回去,“不、如、何?” 问出的语速很慢,像是徒然挣扎在一片雾色里,原以为柳暗花明,却只是踏出一步以后的山重水复。 唇上细小的伤被反复牵动,烛光倏忽间格外晃眼,浓长睫羽眨动几下,他勉力勾唇,平稳住气息。 “后日是皇后殿下的生辰宴,与陛下的万寿宴一样,朝臣官眷都会进宫拜贺,共赴筵席,”他顿了顿,看向苏露青那边,见她往这边看过来,接着道,“如今侯府除了父亲,还有……裴昭,她会以侯府义女的身份进宫祝寿,到时应该会被分在官眷女郎之中。” “嗯,”苏露青点点头,“侯府义女,也是宫*中下旨专门办过及笄礼的,在外人看来,身份总归更正式些,进宫祝寿自然合适。” 之后便无话,两人如常进帐歇息,直至天明。 转眼到皇后生辰这日。 皇后生辰,百官同贺,官眷也趁着这一天带齐家中女儿,进宫与各家后妃叙话。 苏露青照常率领乌衣巷一众亲事官,协助禁军统领厉温,巡查宫中各处。 “至于两仪殿之西……” 苏露青正抬手在宫中布防图上示意,余光里瞥见厉温似有些出神,停下话音。 “啊……按苏都知的安排就好,”厉温回过神来,看一眼布防图,“这次皇后生辰宴,务必严查各处,切莫再生事端。” 确认过各处的布防安排,众人自去加派人手,回到各自负责的地方继续巡查。 苏露青刻意落在后面,等其他禁军将领都离开得差不多了,才问厉温,“厉统领这些日子操心宫中布防,实在辛苦。” 厉温连连摆手,“哪里哪里,这些都是分内的事,可不敢妄谈辛苦。” “那,厉统领可是昨夜没有休息好?” “唉……“厉温见左右没人,悄悄叹了口气,对她说,”苏都知有所不知,近日禁军各营,出了不少怪事儿。” “不知究竟出了什么怪事?” 厉温皱了皱眉,又叹一口气,“营中将士时不时的就有几人生病,医官局的御医去看呢,又说不出个所以然,至多就说他们气血太旺,最好能自行将多余的精力消耗掉。但这事儿,太奇怪了——” 厉温就像打开了话匣子,“经常是好几个人都吵吵头疼,校场里正操练着呢,得,扑通、扑通就连着晕了好几个。说这帮兔崽子太虚了吧,又一个营房一个营房的亢奋,晚上不睡,就生熬,熬的两眼通红,全跟他娘的兔子似的!你说禁军每年都有新人进来,个个儿都是血气方刚的小郎君,以往都没出现过这种情况,总不能今年他们突然就、就,唉……” “就没有什么征兆?”她直觉不太正常。 厉温:“怪就怪在啥啥都没有,老子也没啥办法,只能叫他们往死了练这帮兔崽子。最近也算有点儿成效吧,就是一个个儿又蔫的跟菜叶子似的。苏都知你说说,就他们这帮玩意儿,我真怕今晚这筵席,又出点啥事儿,更怕真出了事儿,他们那蔫样子跟不上趟。” 说着又连忙“呸呸”两声,“可别真让老子给说中,呸呸呸!” 苏露青宽慰他几句,这会儿筵席也快开始,两人各自归位,等待开席。 她走进席间时,秦淮舟已经在座位上了,见她过来,颔首示意一下。 这还是自那晚之后,两人第一次见面。 席间静了一会儿,酒过三巡,女官凌然在孟殊耳边低语几句,孟殊欣慰的笑笑,道一声,“那孩子有心了。” “什么有心了?”元俭在一旁听着,好奇问一声。 帝后说话的时候,众臣停下寒暄,跟着便也听到龙案那边的话音。 “是老秦侯家新认的义女,说是及笄礼时得天家赏赐,受宠若惊,如今想借这机会献曲一首,再次叩谢天恩。”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23节 元俭也很高兴,当即着人准备。 不多时,庭中乐师退至一侧,裴昭抱着琵琶,缓缓上前。 “哦,朕想起来了,”元俭似有感慨,“当年老师极擅琵琶,每每奏曲,都有铿锵之声,鼓舞人心,这孩子自小由老师亲自教导,想来有几分老师真传。” 弦声起,初时便是激昂高亢,如青云直上坠下的激流,而后大弦紧随其后,嘈嘈之音如铁蹄踏山川。 在场众人里,有些上了年岁的臣子听到这一段,面露追忆之色。 这是裴相当年曾弹过的曲子,曲如兰陵破阵。 一曲毕,元俭率先拊掌,大为赞叹。 其他人也附和夸赞,虽不敢明言裴相,但也将各种溢美之词加诸在裴昭身上。 与众人的激动感慨相比,苏露青始终神色淡淡,只将酒杯捏在手边,有一下没一下的拨动。 在她又一次将酒杯随意推远,险些将酒杯推出食案以后,一旁伸来一只手,稳稳挡住飞出的酒杯,拿到自己这边。 秦淮舟跟着状似不经意的问一声,“苏都知似乎对曲子不感兴趣。” “怎么?”她转头看过去,“大理卿打算另辟蹊径,探问先从闲语问起么?” “苏都知误会了,”秦淮舟转而令提起一件事,“那两个人,其中一个是死士,本打算自尽,被拦下了。” 她收回目光,随意往对面看去,“大理卿这么说,想来是拿到供词了?” 便听秦淮舟说,“杨甘服毒那次,我留了一点物证,与这次死士的毒囊做过对比。” 说到这里,却又顿住。 她了然,“你是想说,他们用的是同一种毒?” “杨甘只剩下一口气,什么都查问不出,如今有了新的人证线索,苏都知当真不要?” 她闻言,重新看向他,“这么说,你愿意主动给?” 秦淮舟不着痕迹翻过手掌,食指自然探出一些,目光跟着落在食指指腹。 没有明说,但意思明显。 第86章 第86章 指印,手令。 若用手令,自然就不能再提赌约; 否则,就是平白浪费追查人证的时机。 啧。 她抬手,越过他的手,去拿刚刚被他放在一旁的酒杯。 宽幅衣袖自半空划过一道弧线,收回时,袖口刮在他指上,虽未言明,但从态度上可见一斑。 秦淮舟略微侧过头,看她饮酒的动作。 在空酒杯放下去的同时,他听到她半是慨叹的说,“说我抢时机,你又何尝不是?” 苏露青说着话,看一眼庭中施施然抱着琵琶起身行礼的裴昭,因是刚刚弹过一支激昂的曲子,收弦时还有些气息浮动。 她隐约听到旁边的坐席上有人在说,裴昭有昔年裴相之风。 不由得一哂。 跟着继续道,“这两个人在你那里,该知道的,想必你都已经知道了吧?” 她微微侧身看向秦淮舟,眼中满是了然,“所以,我可以不要人,跟着你的人往下查,你能保证,防得住么?” 秦淮舟大概是没想过这种做派,神色微征。 这时候,龙案处的元俭正示意元康健,带裴昭到近前回话,那边的话刚好传到下边,暂时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你这把琵琶,看起来像是旧物。” 元俭目光里有追忆,看着琵琶上泛出古旧颜色的琴板。 上面的每一处痕迹都藏着旧年时光,而在外侧靠近子弦的琴板处,绘着一朵已经随着年月暗淡的,殷红的梅花。 裴昭躬身行礼,“陛下说得是,这琴原是祖父旧物,祖父又在小女幼年时转赠,上面的梅花也是那年祖父亲手所画。小女不敢有失,无论在何处,都小心看护。” 席间的苏露青听到这番回答,以手支头,又开始随手拨弄酒杯,似乎格外不耐烦。 酒杯在食案上时不时的发出一些声响,虽不明显,但在此刻的两仪殿内,仍是不容忽视。 秦淮舟注意到她的举动,不动声色伸手到她这边,按住酒杯。 也顺势按住她还想再动的手。 干燥的热意覆上手背,指掌拢上去,将她整只手都包住,手指跟着轻抬几下,有安抚的意思。 她似是忽然回过神,恢复了一惯的神色,从他掌下抽出手,转而拿起一只橘子,动作自然的剥开。 龙案那边,元俭又夸赞裴昭几句,孟殊也跟着赞一声,随后赐给裴昭一斛明珠,并四十束上等蚕丝弦。 之后席间仍是一派热闹庆贺景象。 苏露青看着裴昭远去的背影,回想刚刚其与帝后的对话,忽觉先前某个迷雾笼罩处,茅塞顿开。 想通这个节点,她目光落在面前果盘上,从中拣出一只形状甚好的橘子。 三两下剥好橘子,她先掰出一瓣来尝了尝,酸的汁水在舌尖蔓延开,令她神色微凝。 跟着手上一翻,缺了一瓣的橘子肉托在掌中,被她送到秦淮舟眼前。 “这橘子味道不错,大理卿尝尝?” 橘子的清香自空气里散开,让秦淮舟蓦地想起那晚燃过的紫苏橙香。 随后拿起橘子,将信将疑的仔细看看,在她的注视里,缓声道,“既是苏都知亲手剥的橘子,秦某就却之不恭了。” 她十分期待,笑意比之前更盛。 秦淮舟也掰开一瓣,送入口中。 毫无防备的一咬。 “唔……” 她目光坦然的看他。 啊,被酸到了。 橘子极酸,他毫无准备,立刻就被冲天的酸意击中。 眉头下意识皱起,面上表情倒是控制得极好,只深吸着气,慢慢将橘子咽尽。 只是剩下的橘子,却怎么也不肯再动了。 她心情很好的解说,“这可是宫中专门种的,橘树从淮南来,种到如今才结果,内廷司想图个喜气,专门盖了暖棚,让这橘子抢在皇后殿下的生辰前结出果子,一共结了一百五十个,全都用在这场筵席了。” 秦淮舟端起饮子,淡去这层酸意,“原来如此。” 然后他重新把那被掰去两瓣的橘子还给她,“原来苏都知喜欢这样的。” “看大理卿的意思,是不喜欢吗?” 她似是遗憾,“到底也是一份心意,大理卿就这么推拒,实在令人伤心呀。” 推过来的动作一滞,秦淮舟似是叹了口气,“苏都知的心意,就是这样吗?” “那,大理卿打算接受的,是哪种心意?” 她屈起食指,抵在那只浅碟边缘,推回去一点。 浅碟盛着酸橘,缓慢的在食案上移动,原本简单的捉弄,正悄然变成意有所指的试探。 秦淮舟最后端走这只浅碟,放到一旁,“桔生江北而为枳,秦某以为,心意胜在自然,太过刻意,反倒生疑。” 她看着几乎放到边缘一角的橘子,浅叹一声,“与秦侯做对手……” 忽又顿住。 秦淮舟略抿了下唇,问出一声,“如何?” “其乐无穷。” 听到这话,秦淮舟目中闪过一缕异色,追问,“苏都知的对手很多么?” 苏露青笑而不答,目光不再落在他身上,转而望向庭中。 今晚这场筵席十分顺利,散席时,众人恭送过帝后,自行出宫回府。 快走到永安门时,一名亲事官候在附近,似是等待许久。 秦淮舟脚步一顿,“你还要回乌衣巷?” “是啊,”苏露青叹出一声,故意道,“大理寺扣了我的人,没办法,只能多出些力,绕个弯子查了。” “你可以——” “时候不早,我就不送了。”她几乎是同时说的话,然后径直往前走去。 在经过那亲事官身边时,秦淮舟看到她似是听了句什么话,突然顿住步子,回头剜了他一眼。 “……他的住处已经空了,看情形,是在他刚被抓住以后,就有人去了他住的地方,带走了全部东西。” 亲事官在路上将查到的结果说完,“至于灵妙观那位都管,这段时间他一直没出过院子,一日三餐都由座下弟子送去,他除了在屋子里清修,就是到院中打几套拳。” 苏露青听着这些话,快步回到乌衣巷,示意他自去做事,自己则去往乌衣巷的文书室,翻找旧时卷宗。 正巧梁眠也往这边来,进门看到她正在翻找什么,连忙问道,“苏都知,你要找什么?” 苏露青听到动静看向他,想到什么,抬手点了点他,“你来得正好,永嘉元年时候的文书,都收在什么地方?” “永嘉元年……” 梁眠眨眨眼,那是永嘉帝刚登基的那一年。 皇帝刚继位就出了一桩大案子,不过那时候乌衣巷还未被设立,是由大理寺、刑部和御史台三司会审的。 后来乌衣巷的前身——内侍省探事司设立,所有永嘉年间审理的大案要案都会再备份一份收入探事司。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24节 之后这个规定一直延续至今,乌衣巷也因此设有一间专门的文书室,用来存放这些卷宗文书。 梁眠在密密麻麻的柜子里辨了辨方向,走向角落的一只柜子,搬来梯子打开最上面的柜门。 沉封多年的柜门再次被打开,里面滚出积年的灰尘。 他拿衣袖挥开眼前的浮灰,露出里面塞得满满的卷宗,“苏都知,应该都在这里了。” 一柜子的卷宗文书全部送进苏露青的书房,梁眠站在一旁,问,“苏都知,你要查什么?” 苏露青随手拿起堆在最上面的卷宗,看卷外封口处的钤印。 这是当初御史台送来的,里面记录的是永嘉元年中书省一名起居舍人的供词。 她走到灯下,将这份供词大致看过一遍。 是关于先皇立下遗诏的事,起居舍人负责录制诰之音,那日也是他在场,目睹了立遗诏的全过程。 这是永嘉元年最轰动的案子,那年也只声势浩大的审理过这一桩案子—— 先皇驾崩,因其在位时不曾立过太子,只在遗诏中言明新皇人选,就是如今的永嘉帝,元俭。 新皇继位,依例宣读遗诏,但核对遗诏时,却出了大差错。 据说当时只有中书令裴衡手中持有一份遗诏,备份在宫中御库的另一份遗诏不翼而飞,元俭的正统之位当即摇摇欲坠。 裴衡被指有矫诏之嫌,幸亏有朝中元老苏况领头核对遗诏笔迹,断定是真迹无疑,也变相肯定了元俭的正统地位。 元俭这才得以成功继位,但手握遗诏的中书令裴衡,却因此事被打上谋朝篡位的罪名。 案子审了一年,御库遗失的那份遗诏始终不见踪迹,而审理的结果既不能证明裴衡全然无故,也不能证明他不曾包藏祸心谋害皇帝,最终仍维持原判,打上谋反罪名,当街处斩。 裴府上下,男子判流刑,终生不得回原籍,女子则充入掖庭。 后来宫中也曾酌情放出过不少掖庭宫人,里面或许有裴府女眷,但这么多年过去,除了最近一个进京寻亲的裴昭,其他人全都杳无音信。 她又拿起几份卷宗看了看,再次道,“掖庭那段时间新进的人员名册,可能尽快找来?” 裴相的案子,看似动如雷霆,到最后牵连甚少,但也有几家实在洗脱不清,府中女眷同样被充入掖庭。 这些新进掖庭的人,会被重新登记造册,将来放出宫去,也会比照当初的名册,核对无误才会放人。 梁眠想了想,“这些名册肯定都收在掖庭,存放在内侍省,属下这就去一趟内侍省。” 听说是乌衣巷要的,内侍省很快将当年名册找出,亲自送过来。 几本厚厚的册子,同样积了灰,尽管送来时已经拍打过那些灰尘,翻开仍有藏在纸页间的灰尘飞舞。 纸页泛黄,墨迹也发暗,有些地方还被老鼠啃过,看着参差不齐。 她带领梁眠等人仔细翻阅名册,找出几处同姓之人集中的位置,单独记录下来,然后再将卷宗内涉及的几家整理一番,与名册上的名字核对过一遍,做完这些,天也已经大亮。 她先让梁眠等人回去歇息,自己再重新看一遍整理出来的名单,凭经验筛选符合的人选。 这样又筛查过一遍以后,太阳已经落山,她手上的这份名单却始终没有进展。 她看着手边空白一片的纸张,陷入沉思。 难道,方向还是错了? 回府就看到秦淮舟伏案写着什么,听到她进门的动静,他搁下笔,抬眼看来。 两人的目光在半空交汇,她顺势往他手边扫去一眼,嗯,看着像是在书上做注解。 秦淮舟缓声开口,“乌衣巷那位长礼探事十分尽责,已然确认,襄王一众那么巧的同时自尽在牢中,是因为当日的饭食多添了盐,有人在通过味道传递信号。” 这事白日里她听长礼回禀过,只点点头,“长礼善于追踪,对于此人背后的指使者,想来不日就能揪出。” “主使易找,但能令其甘愿的原因,恐怕还是成迷。” 她浅浅打了个呵欠,“怎么?大理寺对此事没有进展,又想故技重施,端乌衣巷的碗?” 秦淮舟摇摇头,“此案既是两边协查,除了结果,总还要有一个令人信服的动机。” “动机?” 她折身走过去,望进他看不清深浅的眼眸里,忽地冷笑一声,“你敢摸着良心说,事到如今,大理寺当真毫无进展?” 秦淮舟坦然摇头,“与此案相关的,的确没有。” “看来是锁定人选了,”她在一旁坐下来,抬手撑在脸侧,眼皮儿有些发沉,但仍坚持开口,“你不好挑这个头,所以想引我先行一步,我猜你一定在想,反正乌衣巷一直在做恶人,这次也不例外?” 秦淮舟斟酌着语句,说,“当初靳贤以相同情形自尽牢中,宫中令三方同查,刑部围绕的重点,始终在靳贤究竟是不是自愿自尽上,如今襄王一案与当初的靳贤相似,只看表象,似是也在往同样的方向上引。” “……哦,”她稍稍拖长些声音,“原来你还在怀疑他。” “他明面上不曾涉足任何案子,但每一处细思下来,都有嫌疑。如此暧昧不明,即使锁定人选,也还是不够,何况敌暗我明,如果等大理寺拿到证物,此人或许就如灵妙观那两人一样,会平白错过时机——” 他轻咳一声,目光不自然的瞟向别处,“你既然如此在意那两人,想来会明白我的意思吧?” 话虽说完,秦淮舟却没有听到预想中的回应。 转头看回来才发现,身旁的人已经不知何时闭上眼睛,勉强撑着自己的头,睡得摇摇欲坠。 这么困倦? 难道这段时间在乌衣巷里,一直没有好好歇息过? 说到一半的话题被迫中止,他走到她身侧,一手揽住她,另一手穿过她膝弯,把人从桌边抱起来,小心的放进床帐里。 要松手起身时,衣袖处忽地传来阻力,扯得他猛然失了重心,仓促间撑回她身侧。 低头看才发现,她将他的袖口也当做枕头的一部分,牢牢抓着。 他就着弯身的姿态,小心的往外抽衣袖。 恍惚听见她似是对他说了句什么。 “什么?”他凑近一些。 “……尤其提防大理寺。” 秦淮舟看着呓语过后再次陷入沉睡的人,眼中神色变了又变。 静室里跟着传出极重的一下呵气声。 ……果然啊,连梦话都是防他的。 第87章 第87章 这夜睡得格外安稳。 将醒未醒时,苏露青觉得身边始终贴着一种暖意。 睁眼就看到自己仿佛紧紧抱着什么,细看去发觉那是秦淮舟的胳膊。 她松开手,慢慢撑身坐起,揉着额角。 身侧的人察觉到动静,也跟着起身,但不像以往那样起身去梳洗,而是就坐在外侧,缓慢而连续的活动手臂。 看情形,是被她枕麻了。 还当着她的面,做无声的提醒。 两人谁也没有先开口,只听得窗外阵阵鸟鸣。 帐边帷幔还拉着,外面天光透过帷幔隐约照进来,将里面照得愈发朦胧。 秦淮舟缓解好了酸麻的手臂,拉开帷幔,清晨的光亮洒进内室。 他不经意间回头,看到她的衣袖随着她按揉额角的动作,自然的滑落下去,露出小臂上痕迹明显的疤痕。 目光跟着显出沉思来。 苏露青似有察觉,睁眼瞥他一眼,不着痕迹往上拽了拽衣袖,当先起身下地。 随着梳洗的水声响起,她捋清昨天说了一半的事,接着道,“你想让乌衣巷出手,揪他个措手不及,既能顺理成章结案,还能顺势扯出你更想知道的内情,这番想法、之后的效果,都会不错,但,” 她回身往秦淮舟那边看去一眼,“你怎么肯定,乌衣巷一定会按你说的做?” 她没有立刻听到预想中的回答。 秦淮舟虽已起身,却仍在时不时揉着手臂,有时候还会再抓上几下,像是纾解筋骨的不适。 目光时而徘徊在身前,时而不经意的转到她那边,每每与她有视线的接触,都会在下一刻变出欲言又止来。 “怎么?” 她目光跟着也落在他的手臂上,“秦卿打算用这件事,换我拿乌衣巷弥补你?” “不敢当。”秦淮舟淡声否认。 “那你是什么意思?”说话间,她拿起手巾,擦干脸上水珠。 手巾的掩饰下,眉宇间倏然浮上一抹异色。 她昨晚竟……啧,失态了。 另一边,看她从起身到现在,面上神色十分坦然,秦淮舟揉着臂上筋骨的动作渐渐慢下来,垂眸时隐约叹了口气。 他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什么秉性,早该清楚,他到底在期待什么? 恐怕她到时还要反将一军,说些“既然成了婚还怕这等亲密举动?”等语。 想到这里,他再浅叹出一声,说,“当初杨甘奉命将靳贤灭口,此前我们也探查过多次,他若与外面的人有所接触,定会留有线索。但他从未被查出异常之举,想来是大理寺内另有从中传话之人,这个人,应该就是他。” 他没有明说那个名字,但他知道,她一定听得懂。 跟着又道,“所有官员卷宗都在吏部,我查过他们的卷宗,但如今能看到的卷宗都被人动过,看不出什么。” 苏露青听到这里,了然,“所以,你想让我查?” 秦淮舟没有直接承认,而是又给她戴了顶高帽,“乌衣巷探查天下事,大理寺查不到的东西,对乌衣巷来说,想来是易如反掌。” 她轻笑几声,随意将手巾卷在手里,指尖在露出的那端漫不经心的绕来绕去,迈步逼近他,“秦卿如此说,算有事相求么?” 秦淮舟似是猜到她会这么问,给出另一种回答,“算合作协查。” “合作?协查?” 她挑眉,“怎么合作?如何协查?” 跟着作势叹道,“大理卿怕是太过高看乌衣巷了,卷宗被动手脚,和你当初扣着何璞卷宗不放,让乌衣巷陷入僵局,有什么不同?”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25节 被她旧事重提,秦淮舟仍是坦然,“难道苏都知就当真束手无策了?” 激将法? 又听他接着道,“从吏部调集卷宗的所有流程,大理寺都可从中打通关节,方便乌衣巷的各位获取线索。” 这种合作方式,听上去似乎没什么用处。 她走到梳妆台边,思忖着,探手去拿梳子。 原本放梳子的地方忽地一空,斜地里随即伸来一幅衣袖,消失的犀角梳子不知何时正被秦淮舟拿在手里,梳背上嵌满螺钿,他手上玉色被映衬得愈发莹润,是玉骨修竹中浑然天成的写意疏朗。 她抽走犀角梳,“你都说了,卷宗被人动过手脚,此时再去,那些卷宗就能回来了?” “卷宗虽然回不来,但同年之人还在。” 剩下的话他没说,苏露青却从他未尽的话语里,听出他的意思。 “所以还是想推乌衣巷出来当恶人,”她回身,抬头看他,“大理卿这样,算不算为达目的不择手段?” “苏都知言重了。” 手上一空,是秦淮舟再次从她手中拿走犀角梳。 这次他站到她身后,替她梳理头发,左手五指从发间梳过,指腹偶尔会落在发顶,传递些许带着暖意的软钝触感。 跟着解释道,“此间事,牵一发而动全身,若遇非常之事,最适宜的应对之法,就是同样借以非常之举。所以,在这件事上,大理寺技不如人。” 她冷哼一声,“说什么技不如人,大理卿是不齿于说,连坐两个字吧?” 背后替她梳头的人,手上动作一顿。 她抓住这一点停顿,出手如电,抓住停于脑后的那只手, 一直抓着他,让他被迫倾身往前,不得不俯身撑在梳妆台边缘来保持平衡。 肩上跟着落来一片热意,是他因为无处着力,只能再扶着她,稳住自己的重心。 看上去两人之间的举动极为缠绵,她只要稍稍向后靠去,就能靠进他的怀里;而秦淮舟同样只需要再近一步,就能顺理成章揽她在怀。 但扶在肩上的那只手只是虚虚的落着,她也不曾自然的向后靠,两人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抗衡,彼此眼中都看到对方的试探。 见他不言,她转头看回镜中,隔着镜子端详镜中映出的人。 转而嗤笑一声,“你们这些人,一个个都把仁义礼智信挂在嘴边,等真正做起事来,什么温良恭俭让啊,全部踩在脚下,恨不得人人都是魑魅魍魉。” 这一番指桑骂的还是桑,良久,秦淮舟抿了抿唇,叹道,“……苏都知教训得是。” 她径直道,“这次说实话,怎么合作?如何协查?” “卷宗线索由大理寺来查,只需在最后关头,请乌衣巷出面,将人缉拿。” 在她逐渐变得不善的眼神中,秦淮舟最后点点头,承认道,“此事仓促,短时间内无法拿到确凿证据,唯有像缉拿杨甘那样,先将人缉拿,逼真正的指使者再交后手。只是这样一来,乌衣巷势必会遭遇新一轮弹劾,届时苏都知想要如何处置秦某,秦某都全盘接受,无怨无悔。” “好啊,”她等的就是这句,右手仍抓着他的手按在梳妆台边,空出的左手摊开,擎在他眼前,“灵妙观那两人,交出来吧。” 秦淮舟看着她的手,缓缓摇头,“苏都知难道忘了,这两人,关乎你我之间的赌约。” 他如今倒是把赌约用的游刃有余。 苏露青松开手,从他手里夺回犀角梳,然后直接把人往外一推,对镜仔细梳起发髻。 秦淮舟虽被推开,嘴角却微微勾起,他从容不迫稳住身形,临出门前留下一句,“卷宗之事,大理寺会尽快查实,送去乌衣巷。” …… 一进乌衣巷,就见梁眠面色戚戚的来秉,“那个方士,还有流火案抓到的死士,全都被人灭口了。” 眼看着这两人就要松口,这时候却忽然被灭口,根源在何处,一想便知。 苏露青先问,“怎么发现的?” “今早例行查问,发现他们两人都被拧断了脖子,看情形,是夜里动的手。” “杨甘呢?” “杨甘有专人看守,如今还算安全。” “安全、安全……”她反复说了两遍,眼中带出嘲弄,“什么时候,连乌衣巷里,也要专门提上一句‘安全’了。” 梁眠低下头,有些惭愧。 苏露青看他一眼,忽然道,“带上人手,随我走一趟。” 梁眠没反应过来,“苏都知,我们要去哪儿?” “快到清明了,”她似有感慨,“也是时候揪几个人出来,儆猴了。” 从安福门出来,自外绕过皇城,经朱雀大街,走过务本坊,再折向北,一直往兴安门去,就到了翊善坊。 鲁忠的宅邸在靖善坊西侧,邻着东宫宫墙。 进门不等通传,苏露青已然越过那小宦官,径直往主院走去。 小宦官看着应是今年新进掖庭的人,被鲁忠看中,认了当干儿子。 见自己没拦住人,他急得跟在苏露青身后一路小跑,连连解释,“苏都知请留步啊,义父他老人家刚刚吃了药,这会儿精神不济,怕是还在睡着,容奴婢先去回禀义父一声,伺候义父更衣才是啊。” “无妨,都知使君待人亲厚,得知总衙有急事,定然不会怪罪,你也不必害怕,等见了鲁使君,我替你求情。” 苏露青始终走在前面,身后的梁眠等人不断将沿路的小宦官拦在后面,其余人见这架势不敢妄动,只能趁着他们不注意,悄悄派人从别处绕路,尽快将消息报与鲁忠。 报信儿的前脚刚刚禀告完,苏露青已经走到了主院。 梁眠在她的示意下,带人把守在主院周围,将里面的小宦官全都带出去,院中立时变得空空荡荡。 苏露青从容走进屋内,见到盘坐在矮榻上的鲁忠,行了一礼,“鲁使君。” “原来是苏都知啊,”鲁忠缓慢的掀起眼皮儿,往她这边看一眼,“你突然过来,是总衙出了什么事儿?” 鲁忠虽一直在翊善坊养病,但身上还领着都知使君的职,名义上还能统管乌衣巷。 屋子里没有药味儿,香炉里燃着檀香,大概用料很重,浓郁檀香几乎充斥在屋内的各个角落。 苏露青打量一番鲁忠。 春日里衣衫渐薄,连夹衣也穿不住了,鲁忠却仍穿得严实,衣袖更是长长的遮住整只手,在他坐着时,他还又专门把两只手交叠在另一边的袖口里,像是自己给自己取暖,垂落的袖子堆叠在盘起的腿上,像一条小小的薄被。 她收回目光,模样是恭敬的,“使君说得不错,的确有一件事,想请使君定夺。” “哦?”鲁忠再次睁开眼睛,这次一直盯着她看起来,“有什么事,是连苏都知都决定不了*的?可是底下那些皮猴子们不服管了?苏都知不必顾虑太多,对那些皮猴子们,该管就管,该骂就骂,不用留情面。” 她闻言浅笑一下,“使君教诲得是,不过,我此来不是为这个,而是另有要事。” 鲁忠点点头,“咱家老了,不中用了,这几天我就琢磨着,干脆就辞官吧,让你们这些年轻人放手去做,多给自己挣些勋业,将来也好有个倚靠。看苏都知如今做事愈发的雷厉风行,想来宫中对苏都知也是愈发看重了。” “哦,对了,你刚刚说,是什么要事?”鲁忠往敞开的门外看去一眼,“看你带来的人,把我这院子都快占满了,应该是出了大事吧?” 苏露青往前走了一步,抱拳行了一礼,“使君明鉴,敢问使君,乌衣巷可是天子耳目,一切行事,都对天子负责?” “这是当然,我们这些人,哪个不是靠着上头提拔,才走到今天的?” “使君说得是,下官一日不敢忘,因此对胆敢出卖乌衣巷,对陛下与皇后殿下不利之人,更是深恶痛绝。” “咱家何尝不是呢。”鲁忠说着话,忽然咳嗽起来。 苏露青见状,要上前替他顺顺后背,但被鲁忠止住。 同时见鲁忠有好几次都想把手从袖口抽出来,最后又硬生生忍住,仿佛有什么不能露给旁人看的秘密。 “今有一事,想请使君定夺。” 她不动声色打量过后,退开一步,缓声道,“乌衣巷内有人勾结外贼,屡次阻挠探查进展,又从中作梗,破坏线索,以致人证数次被灭口,案情停滞不前。若继续下去,只怕那外贼愈发猖獗,宫中帝后处境凶险,大齐江山也会飘摇无依。只是……” 她顿了顿,叹道,“此人很有些背景,身后还有靠山撑腰,若动了他,只怕那位靠山会伤心,觉得自己看错了人,多年心血便白费了。” “竟有这样的事?” 鲁忠似乎十分惊讶,想到她专门过来一趟,又说这番话,绝不只是随便说说,而每一句都意有所指,好像在说他的几个干儿子…… 立即道,“无论是谁,只要有危急帝后之嫌,都不能姑息,苏都知只管放开手去做,不必担心这些。” 苏露青口中称是,又恭敬的请示,“此人毕竟有靠山,又深谙乌衣巷刑讯之法,如此贸然缉拿,恐怕会引起逆反,认为有身后的靠山做主,谁也不会拿他如何,这……该如何是好?” 鲁忠:“不必理会,对待背叛乌衣巷的人,该怎么动,就怎么动……用最重的刑!哪怕他有靠山,那靠山也不会说什么。” “是。” 有鲁忠这句话,她向后退开几步,走到门边,朝外面的梁眠使了个眼色。 梁眠立即召集众人,聚到门前,听候指令。 苏露青歪头往屋里示意,道,“鲁忠勾结外贼,危害宫中,背叛乌衣巷,即刻拿下。” “是!” 里面传来鲁忠不可置信的挣扎叫喊,但没有人理会,很快就将人带回乌衣巷,投入地牢。 苏露青去地牢看人时,鲁忠已经挣扎尽了力气,歪靠在墙边。 看到她,勉强挣扎着坐起,嘶哑着嗓子尖声大骂,“苏露青!当年要不是我把你从掖庭带出来,让你活得像个人,你能有今天?你如今恩将仇报,就不怕下地狱,被扔进油锅里烹炸,永远不得超生!” “嘘。”苏露青竖起食指,示意他安静。 然后半蹲在他面前,抓起他的衣袖,向上挽,露出他一直遮掩的手,跟着不甚在意的道,“下地狱这种事,不用你提醒。” 目光随即落在他手上,神色了然。 鲁忠的手,从手指开始,一块一块的烂疮连成一片,一直延伸向小臂。 她神色了然,“原来如此,只是不知,鲁使君又是几时吃上的灵药呢?” 第88章 第88章 一直藏在袖子里的手就这么被露出来,鲁忠第一个反应是立刻往回收。 他如今所穿的衣服,在剪裁的时候就已经专门做大了衣袖,确保他无论何时都可以藏起手。 只是手藏回衣袖里时,手上疮伤擦碰到衣袖里侧,让他立刻露出一片痛苦表情。 苏露青没有再给他继续藏手的机会,直接抓出他的手,举在半空,让这条手臂完全暴露在外面,在火把的光亮里,显得尤为可怖。 “使君还没有回答刚刚的问题。”她语气里没什么起伏,仿佛抓着的是一件死物。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26节 鲁忠已经没有力气挣脱,头上因为剧痛开始渗出冷汗。 “你先……松手!” 她晃了晃抓着的手,“回答我的话。” 鲁忠剧烈的吸气,抗拒无果,只好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三个月前。” 她依言松手,皮肉松懈干瘦的手臂垂落回去,像一截半朽不朽的枯枝,鲁忠抖着手拽过衣袖,将两只疮痕斑斑的手重新严严实实的盖住。 身后响起脚步声,林丛进来请示,“苏都知,要立刻送去刑房么?” 苏露青拿出帕子,仔细擦着手,垂眸看向鲁忠,“使君勿怪,这道命令可是使君你亲自下的,我这也是奉命行事呀,鲁使君。” 鲁忠冷哼一声,“少跟咱家玩假惺惺的这套,咱家当初用计的时候,你还在掖庭过畜生都不如的日子呢!” 她在听到“掖庭”两个字时,眸色暗了暗。 再次抬眸看过去的时候,眼中已恢复了一惯的神采,“使君提拔,恩同再造,作为报答,我不对使君用重刑,使君只需将我想知道的都说出来,如何?” “不用重刑,也会用其它的刑,咱家审别人审了这么多年,如今就也尝尝,这些家伙事儿挨到自己身上,是个什么滋味儿。” 鲁忠说到这里,阴恻恻看着她,“也算替你试试,难保哪一日,你也用得上。” 苏露青不甚在意的笑了笑,利落起身,示意林丛,“去吧,好好伺候鲁使君。” …… 刑房里一切就绪,鲁忠被绑在玄铁架上,一众亲事官候在两侧,各种刑具一字排开,但没有一个人上前动手。 见到苏露青进来,林丛上前请示,“苏都知,他……毕竟还是总衙的都知使君,要不,还是请示一下宫中?” 苏露青乜他一眼。 林丛立即低下头,快步走至刑架处,等候吩咐。 “我记得第一次进乌衣巷时,是使君教的规矩,后来的种种刑讯手段,也是使君亲自教的。” 苏露青缓步走到鲁忠近前,神色冷然盯着他,“使君所教的第一个手段,是藤条。” 藤条沾水,只伤皮肉不伤筋骨,对于初初着手施刑的亲事官来说,并不难下手。 鲁忠摇头笑笑,眼中满是无畏,“藤条么,对你来说,太简单了。” “使君自诩忠君,但我还是想不通,怎么区区几颗灵药,就让使君甘愿受别人驱使了?” 她拣起一根沾水藤条,藤条柔韧的垂在手里,上面沾着的水珠时而滚落在地,留下一朵又一朵破碎的影子。 然后,藤条的末端轻轻点在鲁忠长满烂疮的手上,轻而准的,敲了敲手。 几乎算是皮开肉绽的手,猛的蜷缩一下。 鲁忠紧咬牙关,缓过这片剧痛,再开口时,尖细的嗓音蒙上嘶哑,像破风箱,“你想听咱家说什么?如今定了哪个主使?咱家配合就是。” “使君是不是还想说,反正乌衣巷干的就是这些事,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人,我出个名单,你按名单捏造罪名,彼此都能交差?” 鲁忠大笑起来,“咱家这不也是替你着想嘛,与其浪费时间在咱家这里,不如把想做的事弄稳妥了,也好和上面交代。” 她不甚赞同的摇摇头,握着藤条随意往另一只手的掌心轻拍了两下,“可惜,我不太想捏造罪名,更想知道,鲁使君如今听命于谁?” 目光里跟着带出审视,有别于方才的淡笑,视线锐利的锁住鲁忠,“三个月前,你吃了灵药,巧的是,那时候靳贤身在大理寺牢房,被人送过一把裁刀,使君猜猜,这裁刀,是做什么用的?” “裁刀?” 鲁忠想都没想,“给犯官裁刀,自然是希望他自行死在牢里。” “使君猜得对,不过靳贤当时没死成,被人救下了。之后绛州事发,襄王一众被押解进京,同样关在大理寺里,靳贤这时候又被人喂下一种药,犯了疯病。” “啧,大理寺的牢房跟筛子也没什么两样啊,”鲁忠撇撇嘴,又问,“你怀疑给裁刀的,和喂药的,都是咱家?” “和使君说话就是痛快,”她似有感慨,“不过,以使君的能力,这种亲自动手的事,想来还用不到使君,所以,那种药,是使君告诉杨甘的吧?” “哦,原来是杨甘啊,”鲁忠看一眼她手上的藤条,“苏都知这藤条有些干了,该沾水了。” 然后接着方才的话又道,“前几日就听说,你带人闯了大理寺,把大理寺少卿杨甘弄回乌衣巷审问,把人审的只剩下一口气。咱家是不是该庆幸,如今还能活着和苏都知说说话?” “使君没回答我的问题呀,”她丢开藤条,从火盆里,拿起炙烤许久的烙铁,“使君教的第二个手段,是烙刑,烙刑不见血,不脏手,只需对着皮肉轻轻按上一按——” 她将烙铁烧红的一端悬在鲁忠的烂疮处,“使君试过这种感觉吗?” 热烫的金属悬在手上,哪怕并没有贴上皮肉,那股烫气也在隔空烧着皮毛。 鲁忠下意识握住拳头,顾不上指上烂疮,躲着烙铁。 “你是怎么从这上面,怀疑到咱家的?” “使君这不是明知故问?” 她收回烙铁,重新放在火盆里面烤,然后再次悬回鲁忠身上,“你告诉杨甘,有一种药可以让人在服用以后,发病惊厥,继而躲过之后的问话;又告诉杨甘,从何处着手,可以控制住医官刘贵,让他就范给药,为此,连他家刚满月的婴儿也不放过。原本使君可以相安无事的,奈何杨甘与使君不是一条心,知道事情一定会败露,所以他将刘贵的家人全部灭口,导致刘贵悲愤之下反水,供出了他。” “原来是这样,”鲁忠啧出一声,“杨甘果然是个不中用的。” 又说,“你连杨甘都抓了,难道就没从他嘴里,抠出他听谁的令?” 苏露青晃晃红烙铁,“这就需要使君来说了,嗯,我再给使君提个醒——阆国公寿宴那日,陛下特派仪仗至寿宴,给阆国公贺寿。没想到那夜突然天降流火,击中仪仗,烧了其中一个华盖,那两个举华盖的宫人,是使君你看中,转送到立政殿的。” “是我送的不假,但人既然到了立政殿,和我又有什么干系?” “使君为何一直逼我动刑呢?” 她说着,拿着烙铁往鲁忠手上敲了一下。 烙铁接触到皮肉,牢房内顿时响起“滋”的一声。 她在鲁忠痛苦的神情里,继续道,“天星摇,世出妖,这是那晚流火降下以后,刻在现场烧红的石头上的谶言。听闻城中风靡新教,天星教,而天星教传给亲信教徒的教义,就是这六个字。” 她话锋一转,“使君如今,就是天星教中的一员吧?” 鲁忠闭了闭眼,没说话。 她随手把烙铁丢回火盆,没有再去选什么刑具,只继续往下说,“六字谶言与天兆相通,能接触到这一层的,也就能直接听命于背后主使,所以那晚的所谓流火,不过是你们天星教专门做的一场戏。” “你送去立政殿的那两个宫人,一个事先把陶烧的假石头绑在怀里,一个从旁协助,趁乱掩护他取出假石头,丢在事先就被毁坏的华盖上,装成是天降流火烧毁华盖的凶兆。事后那枚火箭簇被其中一个华盖宫人收走,另一个因烫伤太重,不幸感染身死,在半路被丢弃。” “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今日到使君府上,那个一直试图拦住我的小宦官,就是其中之一吧?” 鲁忠点点头,“你说得不错。” “至于你如今听命之人——”她似有察觉,转而无声的摆出一个口型。 鲁忠眼睛微瞪,呼吸起伏比先前更为剧烈。 “苏都知,”林丛自一旁上前道,“好像是长礼来了,要拦住吗?” 有脚步声自外面传来。 苏露青给林丛使了个眼色,林丛会意,先把鲁忠从玄铁架上放下。 然后她重新出声道,“使君刚才说,我出一个人选,使君来说罪行,方才我没同意,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襄王,使君以为如何?” “襄王已死,的确是个合适人选,我看苏都知索性把杀害元融世子的罪名也——呃!咯咯……咳咳……呃——” “义父?”长礼从外面扑进来,赶到鲁忠近前。 此时,原本在林丛的搀扶下,坐到一旁席子上的鲁忠,突然浑身抽搐,口吐白沫,呼哧呼哧连连大喘气,手上不住抓挠着自己,痛苦着呼出破碎言语。 “药……吃……快……呃!” 见此情形,她心中已有思量,手中不着痕迹亮出一颗丹丸,避过众人视线,走向鲁忠。 鲁忠这时候的嗅觉格外灵敏,很快闻出丹丸的气味,抓向她。 “快……给我……吃……” 说到最后,突然两眼一翻,不动了。 “苏都知,这、这……” 林丛茫然的站起身,他手上还有在鲁忠身上沾到的东西,惊愕的下意识往衣摆上抹了几下。 长礼上前紧急查验过后,看向苏露青,表情悲痛,“敢问苏都知,义父所犯何事,竟要被如此对待?堂堂都知使君,在乌衣巷自己的衙署里被屈打致死,苏都知就不怕报应么?” 苏露青并没有理会他,径直转身出去。 “等等!” 长礼赶至她身前,伸手拦住去路,“苏都知打算一走了之么?” 话音落,跟随长礼而来的亲事官也都拦在牢房之外,紧张的盯着她。 “你们放肆!” 林丛同样带人将那些亲事官逼到两边,空出中间的路。 两边人手的对峙转瞬即逝。 苏露青垂眸看一眼仍拦在自己身前的手臂,速度极快的打下去。 跟着出手如电,揪起长礼的领口。 “你看清楚,他是突犯药瘾,抗不过去才死的,我现在要去查新线索,如果因为你的胡闹,耽误了正事,我拿你是问。” 长礼神色复杂,张了张口。 “这里的事,你善后。” 说完,她松开长礼的领口,把人往边上一拂,走出地牢。 “苏都知,真的不用管长礼吗?”林丛追出地牢,跟在她身后,问。 她步子未停,闻言忽地问道,“鲁忠都给你派过什么差事?” 这段时间,林丛都是在鲁忠手下听命,鲁忠回翊善坊养病时,虽没有将他留在府中,但每日都会命他到府中,汇报大事小情。 “鲁使君……这段时间都在休养,没派过差事。” 苏露青偏头看他一眼,“他对你不错?” “苏都知明鉴,”林丛立即道,“属下不是那些义子,鲁使君对属下而言,就只是鲁使君。” “你紧张什么,”她笑了笑,“你是我探事司出去的人,不论你在何处,我都不会亏待你,今日的事,你做得很好。” 林丛擦擦头上的汗,“多谢苏都知。” 见苏露青是往安福门的方向走,立即快步紧跟上去,“苏都知,我们这是要去哪儿?是不是再多带些人手?”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27节 “不用,你跟着就够了。” 从安福门出来,两人径直走入颁政坊。 来到灵妙观。 林丛琢磨着眼下的情形,小心的问,“方才听鲁使君最后提到世子之死,而世子又是被灵妙观的都管发现的,苏都知可是察觉了什么新线索,前来问话?可要属下先去找都管来?” 苏露青抬手止住,想了想,“不必惊动都管,你悄悄去探,他如今是不是还在寝院,不曾出去过。” 林丛领命离去。 她则信步在观内随处走走看看,遇到觉得合适的神殿,就走进去,上一炷香。 灵妙观每到固定日子就有斋醮仪式,今天正好是新一轮斋醮仪式,前来进香的居士已经参加过仪式,自行于各处参悟。 也有不少人来凑热闹,跟着一起祈福。 路过一处偏殿时,苏露青看到偏殿后面,绕过一道熟悉的身影,她跟上去,看到裴昭在偏殿后面,正在哄着一个哭泣不止的小道童。 那小道童她也见过,是经常跟在泰王身边的,似乎是泰王的亲传小弟子,叫小禧。 今日灵妙观斋醮,泰王自然也会到场,也不知这小道童又发生了何事,专门跑出来哭。 看裴昭哄那小道童的举动,两人似乎已经认识许久,十分熟稔。 她正思索其中关节,身后不知何时走来一名道士,连她都不曾察觉。 那道士出声对她说,“施主,此处不宜久留,还请施主到外面去。” 这一声也惊动了后面的两人。 裴昭看到是她,略有些诧异,和那小道童说了几句话,自己朝她走来。 “见过苏都知。” “你常常来这里?”苏露青问。 “是,”裴昭对灵妙观很是熟悉,引着她走到香客多的地方,又解释一句,“此处神殿有些不成文的规定,女子不宜久留,所以那位道长才会那样说。” 她眉头略皱,暂时不去理会这等歪理。 又听裴昭接着道,“我……在京中没有闺中好友,平时只在别院与侯府两处地方,闲时便喜欢往各处寺庙道观走走,一为长些见识,二是想替义父、义兄和苏都知祈福。” “有心了,”苏露青看向那小道童离去的方向,“你与小禧很熟?” “不算熟,不过时常会在道观见到,他虽是泰王殿下的亲传小弟子,到底年纪还小,参禅打坐坐不住,总会溜出来偷玩。” 之后两人又随意说了几句话,裴昭便告辞离开。 不多时林丛也回来秉道,“那都管始终留在寝院,属下去看的时候,正有弟子给他送素斋。” 听上去一切如常。 “苏都知,世子的事一直没有进展,虽说泰王殿下从不催问,但这种事若是一直停滞下去,恐怕夜长梦多,而且……” “而且什么?” “如今天气愈发暖了,世子的尸身存放不住,已经很腐败了。” “先让冰井务多送些冰,”与林丛的急切相比,她十分淡定,“何况,谁说世子之死,没有进展了?” “那……” “时机还不到,再等等。” …… 鲁忠之死的消息,暂时压在乌衣巷内,一切知情者都被长礼控制住,整个乌衣巷看上去依然风平浪静。 梁眠回禀过各项事宜,十分遗憾的说,“可惜鲁忠药瘾犯的时机太巧……” “不是时机太巧。” 苏露青从旁抽出一份永嘉元年的卷宗,翻开看了看。 “不是?那……那是故意当着苏都知你的面灭口?” 梁眠震惊,压低了声音,“难道,乌衣巷里还有耳目?” 苏露青仍是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乌衣巷里,什么时候没有耳目了。” 她跟着朝梁眠勾勾手指,梁眠立即附上前来。 “你去医官局……” 交代过几件事,时候已然不早,回府时,正巧碰到同样刚刚回来的秦淮舟。 她有些意外,“大理寺又碰上棘手之事了?” 对于她状似调侃的试探,秦淮舟倒是没有避重就轻,反而在回房以后,回答起这个问题,“从户部临时调来一批文书,看得久了些。” “原来如此,不过,”她意有所指,“大理卿就算再如何急着推乌衣巷进刀山火海,也该仔细自己的身子。” 关心的话说得夹枪带棒,秦淮舟只当不觉,“此事算是抢天时,不得不加紧去做。” 转而又道,“听闻苏都知把鲁忠带回乌衣巷了?” “是啊,”她也直接答道,“还想知道什么?” 秦淮舟摇摇头,“没什么,鲁忠毕竟还是宫中的人,苏都知选择动他,想来有自己的考量……” 余光里瞥见她拿着什么东西朝自己这边走,随口问一声,“你要做什么?” 苏露青回答的十分简短,“你。” 灯火在琉璃灯罩内跃动,四面流淌出暖黄的光。 她抓过他的手,咬破他拇指,然后面无表情的挤出血珠,小心的往指腹周围抹匀。 接着,继续抓着他的手,让他在一份印有钤印的手令上,按下一个指印。 做完这些,她晃了晃手令。 “明日,我去大理寺提人。” 第89章 第89章 手令,指印,提人…… 赌约。 秦淮舟顾不及手上隐隐的刺痛,目光追过去,“这么说,苏都知应约了?” 苏露青正将手令摊开在掌心,吹干上面刚刚按好的指印,等指印干得差不多了,才开口道,“新调来的文书,大理卿看完可有新进展?明日乌衣巷可能听令拿人了?” 听她说起这件事,秦淮舟暂时放下追问,思绪跟着转回到之前的事情上。 先摇摇头,目中带出一点疑惑,“大理寺从户部临时调来仓部历任官员的钤印文书,在这些文书中,偶尔会看到一笔处理‘粮草折损’的批示,数量不大,且隐在大量出纳类目里。” 她听出未尽之言,将手令折好,坐在桌边,“折损粮草运往何处处理,没有写明?” 秦淮舟点点头,“这里面能做文章之多,可见一斑,如果顺着这条线往后推,连去年淳德七县那二十万担无故被换成麸糠的赈灾粮,都与之有关。” 苏露青很快也想到,此案虽然已经结案,也因此成了揭开后续重重迷雾的关键,但那真正的二十万担米粮,和掉包之后本应还余出的四十万担麸糠,至今还不见踪迹。 想到这里,她看向秦淮舟,故意先往另一个方向猜,“这么说,大理寺查到麸糠的下落了?” 秦淮舟摇摇头,“这批麸糠究竟存不存在,还在两说。关键是,这样一批米粮,除了朝廷下令运送以外,其他任何人运输,都会立即被人察觉,更不用说运送二十万担所需的人力、物力,即使整个户部都参与其中,也未必能完全做到隐秘。” 说着话,秦淮舟铺开一张纸,画出一个位置,“太仓在禁苑,所储米粮供城中百姓所用,禁苑之中有大量禁军驻守,如果从这里下手,很快就会被禁军发现。” 之后他另画出几处位置,接着说道,“运送到长安的粮草,大部分走的是水路,经漕渠,进西市码头,之后,粮草会再次送往不同的粮仓存放,除了送往各坊,还有一部分会通过永安等渠,运到城外。” 苏露青单手托腮,看他不断挥笔在纸上画过,心中跟着思忖: 一旦出城,这些粮草在途中具体都经了谁的手,即使是户部负责押送的官吏,怕是也说不清楚。 图上画下的除了太仓,还有义仓、转运仓、军仓等,用途各异,平时运作起来井井有条。 这些粮仓在出纳上涉及的钤印文书同样正常得很,所以就显得粮草折损格外显眼。 琉璃灯罩里的烛焰渐弱,灯火照出的范围变窄,纸上墨痕跟着融进烛影里,有如轻云蔽月。 她的目光落在秦淮舟执笔的手上,刚刚被她咬破的拇指还残留有血痕,玉上有瑕,却也溶成浑然天成的纹路。 这样看了一会儿,她忽然伸手,从他手里抽走那支笔。 握笔的人似乎并没有怎么使力,紫檀木的笔身脱手而出,其上还残留着刚刚的温度,又立刻被新的温度覆盖。 骤然被抽走了笔,她注意到秦淮舟看向她的眸中闪过一抹讶异,但他却没有开口询问,只仍以眼神示意。 狼毫笔尖重新蘸墨,毫不客气的在纸上打出几个叉。 她这才转了转笔,随手往笔架上一搁,似笑非笑看着他,“大理卿今晚说了这么多,应该不是兴之所起,和我随便说说吧?” 回答她的,是被轻缓拿起的琉璃灯罩,搁在书案上时,发出一点轻微的“笃”声。 灯芯被剪去一截,烛焰重新变盛。 秦淮舟做完这些,才开口道一声,“苏都知……慧眼。” 然后坐回原处,垂下眸子,借着烛火的光亮,看一眼拇指指腹。 一点血痕凝在指腹上,清晰的显出指纹,四周干掉的血迹颜色比先前淡了一层,只在中间还凝着一点深色,是一道纹路清晰的小口子。 看过之后,他翻回手腕,手指自然蜷起,搭在桌边,重新朝她看过来。 “如今山雨欲来,开明坊那些消失的栗缨,或许和这些折旧粮草一样,通过相同的流程流向城外,我算过日子,最迟到大后日,户部就会开出一份粮草折旧的批示,大理寺的人无法散落到城中各处,眼下能做到这种程度的,除了金吾卫,就是贵处的亲事官。” 果然。 她抬手点向被勾画一番的纸,“不是让乌衣巷下刀山火海,就是让乌衣巷以巡查之便替你打探,大理卿曾口口声声说过的,衙署之间各司其职,没有谁差遣谁的话,难道都忘了?” 秦淮舟轻咳一声,“我想查的,难道不也是苏都知在查的?” 她轻笑,笑意未及眼底,“那你说说看,我在查什么?” “苏都知当真想让我说出来?” 屋内一时安静下去,灯影摇曳,暖光晃在脸侧,洒落下明明暗暗的阴影。 两人的视线在灯火中交汇,她看到秦淮舟眼中坦然的神情,和瞳孔里自己的倒影。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28节 然后她撑起身,手肘拄在桌案上,越过半个桌案,倾向他。 “说啊,我听着。” 秦淮舟神色微动,浓长睫羽眨动几下,遮住灯火,在眼眸处留下一小片暗影。 但并没有因此回避视线,而是迎向她,在过近的距离里,缓声道,“襄王自尽,留下六字谶言,你要查他是否与天星教有关,还要查令他甘心自尽之人是不是掌握着天星教。” “哦,”她煞有介事的点头,“还真是瞒不过大理卿的眼睛,不过,这和粮草折损有什么关系?” 秦淮舟应对自如,“何璞案时,苏都知曾说,得过一个账簿。那账簿上记载了与何璞贪墨数目一致的数字,而何璞贪不了这么多,那笔多出的数目,只能是别人加在他名下的。” 他略微抬眉,带一点求证的意思,“所以那一笔账目,苏都知也一直在查,不是么?” 这话听在她耳中,让她跟着继续思索起来: 何璞这个仓部郎中吞不下八万贯,后面的屈靖扬、靳贤,如今看来也只是经手的多,留下的少,至于几人贪污钱粮的最终去向,答案很可能就在这道处理粮草折损的批示中。 见她眉目似有松动,秦淮舟立即说回刚刚的话题,“苏都知可是答应了?” 秦淮舟可以说主动奉上机会,只要她派出人手,暗中跟随在户部身后,就能顺藤摸瓜,查明原委。 听上去简直是稳赚不赔的买卖,不过…… “我不答应。” 她将重心落在左臂上,仍支撑着倾身向前的姿态,右手探出去,掐在他颈上。 拇指与食指稍稍用力,分别抵在两边,拇指一侧险险地落在他凸起的喉结处,随着手上的动作,能感觉到他喉结上下滚动,如微小起伏在指下的山峦。 “苏都知这是何意?”被她如此对待,秦淮舟面上并不显慌乱,神色平静的问。 她眼眸微垂,看住被自己掐着的玉颈,颈侧脉搏蓬勃的撞着手掌,速度略疾,但并不是慌张的急。 “有人不说实话啊。” 声音低喃,眉眼浸润在灯火下,有情人低语的错觉。 然而下一刻就看到她目光锐利如刀,手上跟着再次使力,是逼迫,也是威胁。 “说,到底想如何?” 掌下蓬勃的脉动更为明显,因为她的使力,秦淮舟不受控制的咳嗽起来。 手背覆上另一层干燥的暖意,他尝试着抓她的手,示意她松一松。 等重新在她手下得到安全的喘息,他开口,声音有些哑,“襄王自尽这桩案子,本就是我们两方同查,如今既已锁定传话之人,何不再进一步,正本清源。” 见她不答,秦淮舟又道,“何况,你抓鲁忠,不也是因为他参与了靳贤自尽一案么?” “原来,你从来都不打算只查清襄王自尽一案。”她松开手,打算起身。 但秦淮舟仍抓着她的手,在她有所动作之前,继续抓着她,向下移过一点,让她的指尖轻搭到自己身前。 她挑眉,“怎么?我说得不对?” “苏都知慧眼如炬,裴某佩服。” “那就再说说其它,”她这次用力了些,抽出自己的手,重新坐回桌边,“既然你能*从户部调来新的文书,说明你从吏部查到的东西,足够你用了。如今你专门先提了户部,是自信能同时掌控两处,打幕后主使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吏部查到的,是什么?” 手上骤然一空,秦淮舟眼中闪过一抹失落。 微垂的眼帘重新抬起,却是摇了摇头,“不,吏部那边,失手了。” 秦淮舟自吏部查到的文书卷宗全部被动过手脚,其中缺失的部分,据说是损毁于之前的一次大火。 “……的确是有这种说法,”梁眠前来回禀,“两年前,吏部文书室失火,烧毁了一部分卷宗文牒。因这些卷宗本就年久,备份不全,吏部只拣了些要紧的修补,其余的想来各地州府相关官员都有备份,修补时也没有那么迫切,所以拖到如今。如果不是专程查找,恐怕也很难发现其中的缺失部分。” 梁眠说到这里,见她垂眸不语,立即又问,“苏都知,可是有什么不对?” “太巧了,”她说,“两年前失火,如果当时就烧毁了那么多文书卷宗,吏部理应上报,但外面并不知情,说明其中有夸大之处。即使当真有文书被烧毁,怎么刚好就烧毁了杨甘,以及与杨甘有关之人的?” 梁眠也觉得太巧,但还有些困惑,“但那毕竟是吏部,有谁能绕开吏部侍郎,向下交代这些呢?” 注意到她的眼神,梁眠倒吸一口气,“难道吏部侍郎也是……” 这种能同时涉及到吏部、户部的案子,哪怕是永嘉元年的中书令谋逆案,也不曾如此。 苏露青这时候拿出一份手令,递给梁眠,“此事不急于一时,先去大理寺,把灵妙观那两个人带回来。” 梁眠领命而去,不多时就顺利带回了那两人。 或许是因为先被大理寺审过一遍,这两人才一进乌衣巷,就立刻各自交代了自己知道的所有事。 梁眠来回禀时,脸上都还带着些意外,“审多了硬骨头,突然听到口供,属下还有些怀疑,他们是不是串供过呢。” 苏露青看着这两份供词,面上浮起冷笑,“还真叫你说中了。” “什么?”梁眠大惊,“难道是大理寺……” 他就知道,大理寺怎么可能那么轻易放人。 凭苏都知跟那位大理卿的关系,不互相使绊子就不错了,这次明显就是大理寺给设的套—— “不是大理寺。” 忽然听苏露青这么说,梁眠还有些转不回弯儿,“人一直被大理寺扣着,不是大理寺,那……” “我让你查的医官局医案,查的怎样了?” “啊,在这里,”梁眠连忙将送到她案上的卷宗找出来,“这上面抄录的都是禁军各营的看诊结果,那医官说,近一个月以来,营中将士身体大不如前,乍一看很是血气方刚,实则虚得很。” 这事儿听上去也挺怪的,禁军将士每日都会操练,时常还会实战演练,体魄强健是出了名的,难道说越是强健的人,生起病来就越是如山倒? “谁说不是呢!我越看越觉得怪啊!” 厉温这几日更是上火,牙也肿了,这会儿捂着半边脸,对苏露青说,“苏都知,不是我倒苦水,我手下带出的兵,没有十万,也有七万,就从来没碰到过这么邪门儿的事。” 此时两人走在禁苑校场处,左右羽林军都在这里操练,校尉正带头喊口令。 苏露青注意到,底下操练的士兵虽然阵型仍是整齐,但动作总是稍有迟滞。 “是近来军中饮食出了问题?”她问。 厉温摇摇头,但又不算太肯定,“谁敢在皇家禁苑里找死呢?而且军中伙食我也派人去查了,没发现问题,请医官局的医官来看,也能确定不是什么突然的疫病,可营中这些儿郎们还是越看越不对,唉……” “敢问厉统领,如今宫中各营还能剩下多少兵力?” 厉温长叹一声,“不足四成。” “如果从现在起,将皇城内的禁军调离出去,厉统领能换防回来多少人?” “骊山有禁军大营驻扎,但若掉大规模调人,需要请示宫中,用陛下的虎符,”厉温说到这里,不无担心,“如今陛下的头疾愈发严重,营中又是这样,我只担心,如果调兵途中出乱子,会未及陛下与皇后殿下。” 无故调兵,对朝臣和城内百姓而言也是个微妙的信号,如今城中到处都是天星谶谣言,禁军中的事如果再扩散出去,的确更为不利。 想到这里,苏露青说,“如今的重中之重,还是尽快找出将士病因,乌衣巷有可调人手,厉统领若信得过我,宫中几处次等关卡,乌衣巷可代劳。” 厉温自是一百个同意。 等一切商定好以后,天色已是不早,她从芳林门出宫,在回府的路上,又将如何协同禁军营的事捋了捋。 进门时,看到秦淮舟已经换好寝衣,是准备就寝的模样。 见她回来,秦淮舟就着往香炉内添放香片的动作,点头朝她示意一下。 起身时,衣襟似乎比平日里更为敞开一些。 灯火被门边带起的风吹动得不住摇曳,秦淮舟盖好香炉,看燃起的香烟徐徐萦绕出来。 神色里带出些许漫不经心,“苏卿怎的又回来这么晚?” 第90章 第90章 “怎么?” 她眼风扫过去,在他敞开的一片玉色上稍有停顿,然后重新落在他眉眼上,观察他的神色,“秦卿这次想探听什么?” 香雾袅袅,闻之清新,似是白脑香,烟雾散在屋内,若有似无缭绕在指尖,秦淮舟从香炉旁收回手,微抿了下唇。 有意无意问道,“听闻苏都知派人拿着手令,提走了那两个人?” 听他提起此事,苏露青立即又想起那两人的口供: 一个说财迷心窍,铤而走险;另一个哭诉药石无医,索性死马当活马医,碰碰运气。 这两人的底细她早都查过,对于这两人招供的话,自然是不信的。 她看向秦淮舟,人是大理寺审过的,当时他们都交代过什么,也只有大理寺才知道。 便把一早就打算好的话,顺势问出,“能这么轻易就放人,想来大理寺已经拿到想要的结果了?” 秦淮舟偏头反问她,“苏都知对结果不满意?” 她看他半晌,笑着点点头,语气里听不出情绪,“满意。” 然后走到桌边,随手往香炉上挥了两下,扇闻着炉内焚香,“新换了香料?” “嗯,换了一味白脑香。” 秦淮舟点点头,跟着她一起坐下来。 两人分坐两边,中间涌动着暗流,夹杂些许道不分明的情愫。 他将香炉移开一点,从一旁茶盘上拿起茶壶,动作自然的为她倒上一杯茶。 新煮好的洛神花,比平时又多添了些糖霜,紫红茶汤漾在白瓷里,辉映分明。 苏露青端起杯子,浅尝一口,开门见山,“人都放了,大理寺可否再行个方便,借一份供词?” 对面人的视线随着话音望过来。 他也刚刚喝过茶,艳色的洛神花茶在他唇上留下湿润的痕迹,灯影晃在上面,如一抹天然的口脂。 随即听他说,“苏都知可是怀疑,大理寺专程交代过他们什么?” 她不置可否,“毕竟这两人先被你抢走,又扣了这么多日,中间发生过什么,谁也不能保证——” 说到最后,更是长长叹出一口气,“不得不防呀。” 秦淮舟微微皱起眉头,“原来苏都知是这么想的,我还以为……” 话说到一半,只剩下叹息。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29节 她端起杯子,闻言一挑眉,杯子悬在唇边,先追问一声,“以为什么?” 洛神花茶大概是放得有些凉了,这次饮下时,味道不如先前。 “以为苏都知拿到手令,便是认下赌约,不会因此再猜疑。” “哦,你说这个,”她放下杯子,目光落在杯中涟漪上,紫红茶汤被灯火晕染,随着惯性微微摇晃,“一码归一码,秦侯不是也常说什么秉公持正?既是如此,如约放人和从中作梗,又如何能混为一谈?” “……我没有。” 她盈盈一笑,烛焰落在她眼里,隐约闪出狡黠,“如何证明?” 秦淮舟下意识张了张口,目光触及到她眼中明显的笑意,那神色里明晃晃写的就是“请君入瓮”。 他呵出一口气,“原来苏都知不是回来兴师问罪的。” 他话里有话,苏露青拿开茶杯,抬手搭在桌上,指尖欲探不探地勾他的手,“那你说,是什么?” 指尖偶尔会擦过他,如凝在竹叶上的朝露,又在灯火照来的下一刻消散。 被触及的那只手,下意识的往回蜷了一下,给出一个思虑周全的形容,“……循循善诱。” 她才不管是什么明褒暗贬,直接绕过桌案,走到他身前,俯身抬手,指尖虚虚点在他衣襟敞开处的那片玉色上,“所以,你打算怎么自证清白?” “清者自清,”秦淮舟端坐着,任由她动作,而后问她,“苏都知口口声声说大理寺从中作梗,不知究竟听到了什么?” 指尖下的肌理溢出热意,随着她划过的地方,带起一阵强行压抑过后的起伏。 她继续向深处探,勾住衣襟边缘,朝两侧拨。 语声低缓宛转,似诱哄,更似鞫问,“说着清者自清,却又如此试探,秦卿究竟是不欲申辩呢,还是假意示弱,图谋反击?” 先回答她的,是覆在腕上的手,阻住她进一步的动作。 然后缓声道,“即使申辩,也要先听证词,苏都知不说明罪行,我又如何确认,此案是不是冤案呢?” “罪行不是都说了?大理寺从中作梗,篡改供词。” 她被他抓着手腕,也不挣脱,顺势坐在他怀中,另一手扶在他肩上,让自己坐稳。 对于她的突然攻势,秦淮舟照单全收,同样扶稳她,摇头正色道,“捕风捉影,妄加揣测,苏都知既是问案,总要拿出实证。” “实证么,当然就是存放在大理寺中的供词了。” 她说着话,目光从他脸上,落到他唇上。 方才被洛神花茶晕染湿润的地方,如今已然微微发干,她扶在他肩上的手拿开,转而摩挲在他唇畔,“秦卿不如实际些,比如,若要乌衣巷拿出实证,秦卿就再按一道手令,让我看看供词?” “不……唔!” 她以唇封住他那句不可,软的唇瓣糅在齿间,抓在她腕上的那只手随即收紧,烫着腕上皮肤。 一触即收,她向后撤开一点距离,故意模糊了目的,再次问他,“可以吗?” 她听到一下快过一下的心跳声,从面前人的单薄寝衣里撞出来,呼吸声也比之前要重,而他神色里,正显出一种来不及反应的茫然。 她于是又亲上一下,意有所指,“不可吗?” “你……唔……” 她再次封住他的话,循着心意加深这个举动。 被动承受的人,灵台中偶然闪过一丝清明,又很快被她拉进旋涡…… 到激流澎湃时,他拿回主动权,回击过去。 青竹攫取月辉,衣带纠缠环绶,他的手掌箍在她腰间,如握住风和火,潮涌在白脑香清新的余雾里呼啸而过。 短暂的停歇中,苏露青抓着他更为大敞的衣襟,在秦淮舟即将抱起她往帐内走之前,餍足地笑了笑。 “……那就是,可以。” “什么?”秦淮舟没有听清。 “我说,你没反对。” 她没给他思考的机会,勾住他后颈,咬在他的下唇。 …… 秦淮舟起得迟了些。 身侧已经没有余温,探过去被衾冰凉,是已经起身多时。 他撑身坐起来,头还有些晕,窗外阳光灿烂的照进床边,有一缕刚好落在他眉间,阳光刺眼,想是时辰已然不早。 深思逐渐清明回来时,记起昨晚她递给他一杯茶。 那杯茶还是他亲手煮过的洛神花茶,入口已经温凉,似乎只喝了两口,他就再也记不清之后发生了何事。 揉着额角的手慢慢放下,视线里忽地闪过一抹朱砂红。 定睛细看,指腹上残留着一抹颜色。 这次不是血,是印泥。 眉间折痕渐深。 她果然还是…… 心中跟着思忖: 她故意给他下药,拿了按有他指印的手令,现在想来已经看到那两份供词了。 但从大理寺问询那两人开始,他们就都中计,将真正的目标放跑了。 …… 与此同时,苏露青将两份供词比对完毕,神色看起来却并不轻松。 “苏都知,这供词当真对不上吗?”梁眠在一旁紧张的问。 苏露青将两份供词推到梁眠那侧,“你来看。” 梁眠看过以后,当即变了脸色,“这、两边说法出入不大,说明大理寺问到的结果也是一样的。” “结果一样,说明真正的目标已经脱身,这两个人,是他们故意抛出来的幌子。” 梁眠皱起眉头,“这么看来,他们早就察觉到我们安排在灵妙观的人了?” “或者说,他们专门在灵妙观丢出弃子,引我们上钩。” 苏露青说到这里,心中有了打算,“分兵两路,一路盯住户部,看他们的最终动向,”她看住梁眠,“由你带人。” 梁眠应下一声,又问,“那另一路,如何安排?” “另一路么,请个人回来聊聊——” 她正要安排,忽听一名亲事官在门外秉道,“苏都知,大理卿来了。” 她神色微讶,看一眼窗外天色。 醒得比预期早了些。 随即示意梁眠,“叫长礼过来。” 秦淮舟几乎是在梁眠刚走出去不久,就推门而入。 步子很疾,说不清究竟是急的还是气的。 她坐在书案边没动,只看着秦淮舟疾步走过来,看他自一旁落座以后,才道,“大理卿突然造访,所为何事?” 秦淮舟一眼就看到还放在桌边的两份供词,“苏都知贸然取走大理寺内卷宗,就不担心秦某上奏弹劾?” 啊,真的生气了,眼角都气红了。 开口却是理直气壮,“我问了,你说可以。” 前一晚的记忆接踵而来,不等秦淮舟开口,又听她说,“况且,大理卿难道忘了,即使没有手令,乌衣巷想要的东西,还没有拿不到的?” 倒也常有耳闻,秦淮舟深吸一口气,拿起那两份供词,“既然看过供词,接下来,苏都知打算如何?” 她任由秦淮舟拿走供词,反问,“我也想知道,你专程前来,只是为了兴师问罪?” “方才看到梁眠奉命离去,看阵仗,是有重要的事,”秦淮舟将供词仔细整理好,整整齐齐的放回桌边,“今日户部会有所行动,其中一路,就是去做这件事的吧?” 她听出秦淮舟话里的意思,面上只做不解,“什么叫其中一路?” “苏都知已比对过供词,心中猜想已得到证实,这条路走不通,大概是想着,另开一条路,拿回主动权,”秦淮舟语气笃定,“比如,缉拿令襄王自尽的那个人。” 被点破,她也不否认,“这不也是大理卿一直想做的么?我只不过是,将大理卿的指令,提前了而已。” 秦淮舟继续往下说,“此案虽是两处衙署同审,但我今日若不来,此人的供词,大理寺就再无可能看到了,对么?” “怎么会?” 她状似不解,甚至还到隔间倒来一杯茶,放到秦淮舟手边,接着才说,“此案但凡有所进展,乌衣巷自然会知会大理寺一声,毕竟么,两边协同查案,却还抓不到真凶,岂不是让宫中失望?” 秦淮舟垂下眼帘,得出结论,“所以我所料不错,苏都知果然没打算让大理寺完全参与其中。” 他重新抬起头,看向她,“我以为那件事以后……” 知道他说的是什么,苏露青忽然开口问他,“秦卿是不是觉得,答应了条件,就是君子之约,理当奉行到底?” “……难道不是?” “我不是。”她下意识往供词的方向瞥去一眼。 “你是。” 秦淮舟忽然起身,截住她即将出口的话。 他在她毫无防备间,俯身欺近她,在她耳畔低语出一句,“愿赌服输,那件事,你答应不提了。” 然后,他学着她昨晚的做派,但控制着力道,轻轻一口,咬在她的唇畔。 有些尖锐的隐约刺痛,一触即收。 “事已至此,还请苏都知安排下去,审讯时,容我在侧。” …… 不过半天时间,各处又传开一件事。 乌衣巷又从刑部带走了刑部侍郎,李闻今。 在外面的言官又准备激情弹劾时,乌衣巷地牢之内,李闻今反应剧烈,端着四品大员的架子,厉声斥道,“尔等放肆!目无王法,滥抓无辜!”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30节 “滥抓无辜?” 苏露青在李闻今的喝骂声中,缓缓走进地牢,礼数周到的同他行了一礼,“见过李侍郎。” “不知老夫在苏都知这里,又触犯了哪条罪名,竟被关在此处?” “谋害亲王。” “笑话!老夫谋害了哪个亲王?” “襄王。” “真是岂有此理,襄王自尽,真凶逍遥法外,苏都知竟胆大妄为到敢拿老夫来请功。” “真是不巧,杨甘也这么说过,最后不还是把李侍郎你给供出来了?” “杨甘?”李闻今大惊,“他怎么会说?他不是——” 这番质疑太过顺理成章,李闻今忽然止了声。 “他不是服毒昏迷不醒,只剩一口气了?” 苏露青替他补全后面的话,又面露遗憾道,“李侍郎的确消息灵通,可惜啊,他醒了,否则你以为,鲁忠是怎么被我从翊善坊带回来的?” 似是为了让李闻今彻底死心,她朝外面拍了两下掌,“带进来。” 沉重的镣铐声自地牢另一侧传来,隔着尽头的幽暗火光,一人满身血迹,戴着镣铐,被押着,缓缓走到距离牢房不远的地方。 苏露青指着来人,示意李闻今,“李侍郎可要看看,他是不是杨甘?” 地牢内光线幽暗,尽管有火光照着,仍不甚明亮,但李闻今在看到那人以后,身形猛地一晃,明显是认出来了。 “认出来就好办了,”苏露青再次指了指杨甘,而后指着满墙刑具,对李闻今说,“现在换李侍郎来选,是像他那样,被那些东西审,还是识时务些,我问你答?” “哼。”李闻今扭过头,视死如归。 “李侍郎铮铮风骨,令人钦佩。”苏露青说着话,对林丛使了个眼色。 简单用过一轮刑,李闻今已是气若游丝。 另一边,秦淮舟换过衣物,从暗门走出,隔着一间牢房,听另一处的动静。 身前摆着一张桌案,上面已备好纸笔。 他坐到案边,提笔,记录这场审讯的供词。 苏露青往他那边看去一眼,起身走到李闻今近前,说,“事到如今,李侍郎还要强撑么?” 李闻今垂下头,咬紧牙关并不开口。 她点点头,“你不想说,我替你。你想保的那个人,姓宁,是大齐的太常寺卿、阆国公,宁苡奉。” 第91章 第91章 听到这个名字,李闻今眼皮儿微微一颤。 但他很快就抬起头,目光带着嘲弄,“原以为乌衣巷只是放肆惯了,从不将我等朝廷命官放在眼里,想不到乌衣巷竟是如此胆大妄为,连阆国公都敢肆意污蔑。” “污蔑?” 她笑一下,示意林丛,“看来李侍郎还是不太清醒啊,去,给他醒醒脑。” 刑具的声音随即传至隔壁,她绕到另一侧,看着坐在桌边空擎着笔却迟迟不落的秦淮舟,开口道,“大理卿不记供词了?” 说着话,目光顺势落在纸上。 纸上同样是一片空白,先前听到的所有对话,秦淮舟都没有记录。 她收回目光,作势道,“若要做录事呢,问讯中所有话语都要记录在案,大理卿旁听了这么久,却一字未记,日后若有需要,该从何处溯源呢?” 秦淮舟搁下笔,仔细让笔杆放置的位置与笔架垂直。 耳中时不时传来隔壁刑具的声音,他面露不忍,低声应道,“动刑之语,未必出于本心,更何况他所说并非招供,而是维护,若就此记下,苏都知就不怕将来呈堂证供,会以此为证?” “原来大理卿已经在准备定我的罪了?” “苏都知误会了,”秦淮舟顿了顿,又补一句,“苏都知在这里,想来那边暂时问不出什么,可否借一步说话?” 她侧耳听了听隔壁的动静,听着李闻今声音渐弱,应该是扛不住这一轮刑具,然后才假意问一声,“你不听了?” 秦淮舟已经起身,本打算向外走,转念想到若从这里出地牢,势必会经过刑房,被李闻今看到。 跟着便顿住身形,看向她,眼中意思明显。 她早已看出他的意思,却故意不得要领,同样以眼神询问: (大理卿怎的又不走了?是打算留下继续听?) 秦淮舟浅呵出一声,眼神微动: (……劳烦苏都知带路。) 最后仍是从暗门离开。 与昏暗的地牢相比,地牢之外春光明媚,时有鸟雀栖在枝头,喳喳声不绝于耳。 秦淮舟默了半晌,开口问道,“你给他用这么多刑,就不担心他撑不过,死无对证?” 苏露青回身看他一眼,“这么多案子审下来,你竟还觉得,这些被抓进来的人,就是案子关键?” 被她直接拆穿,秦淮舟抿了下唇,重新说道,“……襄王自尽一案,还需要他的供词,此案宫中很是重视,或许会亲自提审此人。” “你担心他受刑太重,在御前失仪?” “不,”秦淮舟摇摇头,“他既与杨甘一样,听命宁公,或许也会效仿杨甘,在口中藏有毒囊,我担心他会一直留到御前,然后趁机栽赃给你。” “你放心,对他已经检查过一遍,没有毒囊。” 秦淮舟听到这话,神色并没有因此放松,只点头随口应了几句,看起来有些心不在焉。 苏露青见状,心中隐约猜出几分,立即开口送客,“我还有事,就不送了。” 但秦淮舟飞快的表示,“秦某还有些事,想与苏都知商议。” 他恭敬立在原地,却又对着前面做出一个“请”的手势。 对于秦淮舟明显动机不纯的邀请,她自是不会顺势前行,反而向后退了一步,有意无意朝着地牢的方向,“有什么事,不能在这里说?” 秦淮舟只回给她四个字,“隔墙有耳。” 她冷笑,“你果然另有目的。” “作为交换,秦某也有东西给苏都知看,”他补充,“是关于吏部烧毁的那批文书。” 吏部究竟烧毁了多少文书,恐怕除了经手之人,谁也无法得知,乌衣巷这两日虽在探查中有些收获,但多一条消息总不是坏事。 想到这里,她勉强点点头,“倒也有些诚意。” 跟着问,“你想用这东西,换什么?” 秦淮舟揖了一礼,“户部今日按例,会处理折损的粮草,烦请苏都知行个方便,允秦某旁听。” 听到这话,她毫不意外。 秦淮舟既已从她拿供词推测出她会做两手准备,在旁听过审讯李闻今以后,更不会放过户部这边的消息。 想到这里,她往书房处走,同时感慨一声,“看来大理卿还是对乌衣巷不信任,必须要亲耳听到回禀才算安心。” 对于她的挖苦,秦淮舟坦然接受,走在她身侧,说,“事关重大,苏都知勿怪。” …… 快到黄昏,梁眠终于回来。 秦淮舟在屏风后回避,黄杨木制的木屏风,既不用担心暴露身形,也十分结实,不会因任何风吹草动就倾倒。 苏露青往屏风后扫去一眼,后者安然回她一礼。 这时候梁眠走进来,面上神情严肃,“苏都知,属下带人在户部附近盯了一整日,但户部并无动静,中间或有官员进出,也不过是在几处衙署间走动。” 她听到这话,思量片刻,问,“别处也没动静?” 梁眠摇摇头,“漕渠等处都有专人看顾,几个仓也不见调动,不过在这期间,属下查到一件事。” “说。” “原本户部应是有些安排的,属下察觉仓部有几名官员在备马,手上还有钤印文书,不过在李闻今被带走的事传出以后,户部就没有动静了。” “什么叫没有动静?” “就是车马都送回原处,文书送回公廨,那几名官员也没再出去,一直到放衙时候,他们才各自回到家中。” 梁眠接着道,“属下怕他们会暗中出动,留了一部分人手在附近接应,若有动静,他们会立刻传信回来。不过……” 梁眠说到这里,却顿住没有再说。 “嗯?不过什么?说下去。” “不过,属下怀疑,户部是知道了什么,所以一听说李闻今被带进乌衣巷,他们就立即取消这次行动,准备另找时机。” 这话说得有理,苏露青听完回禀,让梁眠放衙回去。 等屋内重新安静下来,她看一眼毫无动静的屏风处,“听完了?” 秦淮舟从后面绕出,在她对面坐下,同时点点头,“果然,李闻今在襄王自尽的时候,就已然成为弃子,他之所以如今才被正式放弃,恐怕也是阆国公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抬眼看向她,“他知道杨甘暴露以后,我们两边都会顺着这条线继续往下查,所以先下手销毁吏部的文书,再把此事推到失火上,让人以为这不过是一场损失不大的意外。” 她听到这话,接着开口,“然后,再告知户部,以两边衙署的动向为信号,若没有查到李闻今头上,就一切照旧,一旦李闻今被缉拿,就静待时机。既是如此,想必这些粮草,最终会有一个相同的去处。” 两人的目光对上,彼此从对方眼中看出答案。 “所以,”她朝秦淮舟伸出一只手,掌心向上摊开,“你要送上的诚意呢?” “永嘉十年,春闱主考官突染重病,当时事发仓促,朝中一时找不出合适人选,最后定下能服众之人,正是阆国公,宁苡奉。” 是八年前的事。 她在心中将那时候的事回想一番,那年她离京在外,倒也隐约听说过此事。 当时宁苡奉为避嫌,惶恐推脱,是皇后极力相求,宁苡奉这才答应暂领主考官一职, 春闱刚过,他就连忙归还礼部侍郎钤印,且与那一年的春闱学子极为生分,从不以老师居之。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31节 正想着,忽听秦淮舟接着道,“杨甘是那一年的考生,与他同期的学子,至今都外放为官,只有他一直留在京中。” “难怪,”联想起杨甘明明是文臣,却有死士做派,她嘲弄的笑笑,“所以当这位老师许诺他青史留名,他才那么相信,而且甘愿为了这种虚无缥缈的承诺,把自己变成死士。” 说着,她看向秦淮舟,“这么说起来,从何璞案开始,大理寺内的一举一动,早已被他如实秉给宁苡奉,所以宁苡奉才会这么精准的,每一步都算在前头。” “你说得不错,”秦淮舟似有感慨,“可叹杨少卿这些年在大理寺百般尽职,却甘愿受其驱使,做这等助纣为虐之事,本能名留青史的机会,也被他自己毁了。” 正感慨着,忽见苏露青又朝他伸来手,还小幅度的招了招。 这时已过黄昏,屋中却没有掌灯,只有廊下的灯笼映照些光影透进窗子,书案边隐约落进一些亮色,她的面容几乎是隐在暗影里,只有一双眸子亮得分明。 秦淮舟不解何意,先是下意识递出自己的手,搭在她掌心。 然而被她躲开。 他略微皱眉,“……什么?” “大理卿如果只以这点东西做交换,未免太没有诚意,”苏露青维持着这个姿势,“应该还有些其它的东西没说吧?” 原来是会错意了。 秦淮舟侧过头,看一眼窗外灯影,“苏都知所言不错,除了这件事,大理寺的确还有些其他发现。” “比如?” “先帝神辉年间,阆国公曾于九州讲学,期间收过一位门生,那门生后来考中进士,在朝为官,名叫……屈靖扬。” “竟是他?”苏露青有些意外,“这么说来,靳贤能听命于他,还有屈靖扬的关系。” “嗯,屈靖扬又是何璞的舅父,这几人或是曾经在户部做事,或是近年调任户部做事,但无论如何,应该都是听从阆国公的吩咐。” “阆国公若是参与其中,最终得利者,可就只有一位了,万事俱备,他会从哪里动*手呢?” 说到这儿,她起身走到窗边。 窗外无人,春夜里风还有些凉,但已经不是之前那般透骨,“这要是再猜下去,说不得还得请宁公来,听听他是怎么令襄王那么听话的。” 她回身往秦淮舟那边看,“襄王与他非亲非故,又一直远在绛州,乖乖做他的藩王,有什么能说动他,在绛州弄出那么大的动静呢?” “绛州大营出现变动时,是在永嘉十年。” 秦淮舟起身走到她身侧,与她一起站在窗边,廊下的灯笼被夜风吹动,总是来回摇摆,灯火忽近忽远的泼进窗内,在他们身上留下大片大片的灯影。 有时候,这些灯火会照在发鬓,他只要稍稍侧过眼眸,就能看到她发间像是霜白一样的颜色。 时间仿佛就此流转暮年,相携白头过一生。 他出了一瞬神,在她察觉看过来时,倏然收回目光,轻咳一声。 然后接着刚刚的话继续道,“永嘉十年,陛下下旨,皇后临朝,当时百官多有微词,襄王若是因此生出不臣之心,倒也说得过去。” 从那时候至今,若想与长安抗衡,手中便要有足够的兵马,养兵就要敛财,只靠藩王那点食邑自然不够。 “还是永嘉十年,靳贤任监察御史,奉命巡查绛州,与襄王接触,安排下这些事,襄王因此有余力养兵练兵。但我猜,襄王并不知道,自己也是他人的盘中餐。” “你说的这些都不错,但他既已伏法,家眷也都关在京中,他左右都是个死,何不亲口把这人供出来,给自己个痛快?” 苏露青漫不经心看去一眼,“反倒还受制于人,乖乖自尽了?” 秦淮舟迎向她的目光,在随着夜色愈发幽暗的窗边暗影里,神色已看不分明,就只听到略带叹息的语气,“苏都知想问的,是这桩案子,还是我手中正在查的线索?” 话说到这里,心平气和的探讨就此结束。 她转身向外走,“不早了,回去吧。” 秦淮舟今日在乌衣巷留了一整日,回到房中时,便又听到她状似不经意的问一声,“秦卿从到乌衣巷兴师问罪以后,就不曾再回去,有杨甘、李闻今这两位前车之鉴,大理寺会不会以为,秦卿也遭了毒手?” 良久没听到秦淮舟作答,她净过手,转头去看,正看到秦淮舟解开中衣,随衣襟半落,露出匀称有力的背影。 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他将衣襟往上一拉,随口道,“嗯……” 她一挑眉,“嗯?” “不会,临去前,我已交代过衙署同僚,”秦淮舟换过衣袍,转而另提起一件事,“托苏卿的福,早起迟了。” 话只说一半,但看他揉着额角往里间去的动作,也能猜出他真正想说的意思。 她跟进去,只做不解,“秦卿这是何意?” 秦淮舟回望着她,一字一顿,“迷药。” “我下的量不多,只是让你起得迟一些。” “但在下实在头疼得很,”秦淮舟放缓了语气,以指轻点着自己的头,“疼了一整日,到现在还在疼。” “以往给你下过几次,怎么没见你说头疼?” 面对她的质疑,秦淮舟想了想,“大概是混在洛神花茶里,药性相冲了。” 她闻言,提起桌上茶壶,倒了一杯新煮好的热茶,递给他,“多喝热茶。” 睫羽随心事眨动,秦淮舟默默接过茶杯,默默饮了一口。 第92章 第92章 屋内一时陷入寂静,苏露青越过他,往帐边走。 忽听秦淮舟说,“……从今日得到的结果看,户部没有行动,除了另待时机,也许还有一个可能。” 因着这句话,她的兴趣被挑起来,“是什么?” 影子近过来,秦淮舟放下热茶,往她这边走,“那些粮草足够用了,不需要再补。” 军中粮饷会在固定的日子运送,即使是襄王这些年暗中私养的兵马,从账册来看,也依然遵循这个规律,甚至一直到事情败露时,都不曾中断。 她想到某种可能,欲撩起帐帘的手顿住,回身看向他,手跟着收回来,“你的意思是?” 秦淮舟没有直接回答,转而说道,“李闻今既然已是弃子,在这之后的棋,就都是试探,他想知道我们查到哪一步,根据我们的反应,调整部署。” “总得有个契机,”她若有所思,“开明坊现在可还什么动静都没有呢。” 忽听秦淮舟说,“可以有。” “嗯?”她坐在床沿儿,扯过帷幔在手里把玩,“这么说,你打算先下手?” “苏都知可还记得,张武侯的儿媳,当初是死在侯府的及笄礼上?” 想到侯府那日发生过的事,她似有些感慨,“的确是个搜查开明坊的好借口,不过,” 她似笑非笑望过去,神色里带出探究,“大理卿早不用晚不用,偏偏在这个时候提起,怎么想都是别有居心呀。” 秦淮舟顺着她的话问,“那苏都知以为,秦某是何居心?” 她立即叹道,“比如,有人为达目的,借刀……” 视线跟着锁住他,一扬眉,“杀、人?” 秦淮舟摇头,同样浅叹一下,“倒也没有苏都知说的这么严重。” “那就是有这份心思,”她直接点破,“抓李闻今是为看主使者的后手,盯户部是你手下的人无法兼顾城中各处,如今又是为了什么?” 她起身走到秦淮舟身前,沿着他衣领边缘,有一下没一下的剥着。 指尖不断挑开薄软的衣料,带起细微的风,隐约触及到的皮肤迢递起明显的温度,呼吸的起伏随指下的动作逐渐明显,玉色隐约泛出红晕,有人手臂下意识抬起,随即又克制在原处。 只是骤然发急的呼吸声暴露了心绪,如竹枝被春风摧折。 对于种种反应,她只作不察,仍是一心一意的鞫问: “我姑且认为,前两样是你结案心切,想给这桩案子一个合理的解释,加上还有旨意做依据,乌衣巷愿意奉陪,但这次么……” 说着,她勾住他其中一边领口,让他随着自己力道的方向,不断退至帐边。 然后在她的步步紧逼之下,看他向后跌进床帐里。 帐角事先放过小香炉,此刻帐中香徐徐弥漫,充斥的满是安神舒缓的香气。 秦淮舟重心不稳,跌进帐里,只来得及撑起胳膊,还不等他起身,身前的人已经跟着俯身过来。 明明不是密不透风的围堵,他只要稍微挣一挣,就能从她设下的包围里脱身,但他没有。 他仰面望她,灯火被她遮住些许,光亮只来得及镀在她鬓边,于是望进的眸子愈发幽黑, 这样被她盯着看,让他下意识想到一个词,森然。 原来她审讯起人犯时,就是这个样子的。 有发丝随着她俯身的动作从鬓边滑落,他不自觉抬手,打算替她别回耳后。 但很快就被她按住。 居高临下的姿态,轻而易举就将人制住,苏露青一手撑在他耳侧,一手按住他欲抬起的手,抓在腕上。 语气里半是嘲弄,半是了然,“这次,是为什么呀?” 被按住的人因着她这句问话,一直回视她的目光倏然向旁移走,眸光顺势跟着垂下去,最后被浓长睫羽遮住。 也遮住所有变换的神色。 “不说?” 睫羽轻颤,重新抬眼看来,“……苏都知何必如此咄咄逼人。” 那就是有原因,但不能在这里说。 她不为所动,弯了弯眉眼,“你在算计我,难道还不准我有知情权?” “不是算计。” 她干脆伏到他身前,枕在他心口处。 寝衣之下是热烫皮肤,更深处心跳怦然,沉稳有力。 她屈起指尖,在他腕上薄的皮肤轻划,轻而易举就察觉到他肌肉瞬间的紧绷。 开口时,声音被心跳声衬着,有些闷,“不如让我猜猜看。” 她重新调整了一番,给自己寻了个更舒适些的位置,“那具尸身由侯府处理,至今未露风声,是侯府治理有方,没人敢乱传闲话。同时,你也在等,等这段时间以来报官失踪的名单,很显然,名单上依然没有这所谓的儿媳。” 心跳声虽有些快,但不是慌乱。 她听了一会儿,接着道,“李闻今被关在乌衣巷,户部听到风声不做动作,如今还能有所行动的,只剩下开明坊。以开明坊现在的情形,受宁苡奉掌握无疑,若是派人去万年县报官,由万年县派人进坊内查问,恐怕命令还没发出,就会被拦截,即使衙门的人进入坊内,也查不出什么。所以……”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32节 她停住话音,轻划在秦淮舟腕上的指尖也跟着顿住,改为安抚的在薄的皮肤上点几下。 跟着状似不经意的向下抚,勾住袖口,顺着手臂往下拉,指腹落在手臂更内侧,摸索着肌理纹路。 心口处传来的心跳声有些乱,枕着的身躯更为紧绷,像春夜里被风拂着压出弧度的竹枝,每每要直起枝干,都会被随之而来的风挡回去,只余竹叶飘摆。 呼吸声随着心跳加重,杂念在帐中香里交织疯长。 她听到克制的沙哑,“……所以?” “你希望这个冲破开明坊,在坊中长驱直入的,是乌衣巷。” 心跳声跳乱一拍,藏在起伏明显的胸腔下,虽隐秘,但还是被她捕捉到。 外面似乎起风了,吹进来的风里隐约带着潮气,这样的气息,像是要下雨。 她神色微动,停下手里动作,忽然问秦淮舟一句题外话,“秦卿对天象可有研究?” 也许是话题太过跳脱,秦淮舟缓了片刻,“说来惭愧,秦某并不懂天象。” 她听着他的心跳声,似乎从刚才开始,他的心跳就没有慢过。 “今夜,怕是要下雨。” “嗯,或许很快就能听到雨声。” “我猜,会打雷,”她眼中闪过某种思绪,轻哂,“说不定会是惊雷。” “雷雨电闪,本也是常事,苏都知可是担心雷声扰眠?” 说话间,风势更大,屋内袭进更浓的湿意,的确是要下大雨了。 她慢慢起身,视线在落向他面上时,似是做出一个决定。 于是她仍维持着困住他的架势,抬手轻按在他额角,“头还疼?” 被困住的人眸色颤了颤,似乎有笑意漫上来,“是有一些。” “我有个法子,要试吗?”说着话,她一转腕,用手掌覆住他的眼睛。 长的睫羽在掌下颤动,如蝶振翅,她看不到秦淮舟如今眼里的神情,但从他满是笑意的语气里,能猜出他应该是开心的。 “管用吗?” “管用。” 她重新俯身。 过近的距离,气息相互萦绕。 在咬向他的唇之前,她悄然慨叹一声,“如果有雷声,我希望它晚一点来……” 窗外忽地闪过一片亮色,在没有完全阖紧的帷幔处晃过,亮色无法忽视,她的动作一顿。 但有人不愿意放过这次停顿,拉近她,拉她与自己沉沦,同时摸索着拽住帷幔一边,让它全然阖紧,让这片天地只属于他们彼此。 遮住眼帘的手不知不觉抵到别处,山峦颠倒,岚雾重重,思绪沉在更深的旋涡里,有另一种轰鸣自脑海中升起,吞没窗外的雷声。 但比轰鸣更疾的是门声。 “……天雷劈中立政殿,天火骤起,陛下受惊,皇后殿下召苏都知进宫!” 雨下的不算大,绵密雨丝沾衣不湿,地上没有积水,马蹄踏在天街,只隐约激起一层泛着湿意的马蹄声。 苏露青赶至宫中时,梁眠已经沿着宫中来路迎向她,急声回禀先前发生的事: “……雷声本来也不大,但不知怎么回事儿,忽然就窜起一个大火球,一下劈中立政殿殿顶,直把殿顶劈出一个大窟窿来!” “……陛下今晚刚做过针灸,还用过安神汤剂,奉御专门叮嘱过,千万不能惊动陛下,否则前功尽弃,立政殿内众人连走路都不敢发出声音,没想到这一声雷,直接让所有的准备全部白费。” “……如今陛下头疾加重,陷入昏迷,医官局的几名奉御全来看过,但现在谁也不敢说话,恐怕陛下这次……” 后面的话,梁眠没敢说。 苏露青点点头,“我知道了。” 转而问道,“天火又是怎么回事?” “雷声过后,立政殿本就被劈了个窟窿,但雷火烧着了殿柱,到现在还没有扑灭。” “查到什么了?” “暂时还没有头绪。” 说话间,两人已来到立政殿,雨夜里,立政殿处仍是一片火光,各处人等紧急往殿顶泼水,凌然等在门口,一看到苏露青,就立即将人带往后殿。 后殿是帝后的起居之处,孟殊坐在殿内,面上满是疲惫之色。 苏露青见过礼后,又问一声,“不知陛下如今……” 孟殊往里间示意一眼,里面仍有一名奉御看顾,其他医官不时进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惶恐之色。 孟殊接着道,“近来禁军各营频发怪病,如今天雷又劈中立政殿,孤担心,有人借机做文章。” 皇后话语平淡,但在苏露青听来,只觉山雨欲来。 退出后殿,立政殿的大火已被扑灭,她见到正指挥众人重新部署的厉温。 两人于廊下低语几句,厉温之后正色道,“苏都知放心,宫中之事,我自有应对。” 梁眠见她出来,立即跟上前去,“苏都知,我们要往哪里查?” “城中有变,立即调集人手。” 朦雨春夜,雨汽里还满是寒凉气息。 宵禁之后的城内,各处主干道完全陷入黑暗,只偶尔会有一队巡夜的金吾卫,手持灯笼,穿行在宽阔无人的黑暗里,如萤火流光。 颁政坊的坊门在乌衣巷的威压下匆忙打开,亲事官目标明确的奔向几处地方,不多时,一些原本躲避在坊门各处,准备伺机出动的黑影,开始像蜚蠊一样慌乱窜走,但最后仍被亲事官一一缉拿住。 从这些人的身上,搜出各种朱砂符纸一样的东西,还有些沾了火油的刻有“天星摇、世出妖”六字谶言的箭簇,要做什么,答案显而易见。 “苏都知,坊内的武侯中郎将带过来了,据底下武侯交代,他们今晚被此人命令,听从号令暗开坊门,放那些人出去。” 一个中年人被推搡着走过来,苏露青看一眼来人,比了一个手势。 梁眠立即发出指令,“卸了下巴,压下去。” 一切指令都在无声之中进行完毕,控制住这些伺机制造凶兆的天星教众,一行人破开灵妙观大门,将观内道人赶至一处。 苏露青则在收到消息以后,来到观内一处院落。 梁眠带人将院子围住。 院内屋门紧闭,她站在门口,随手一推,门应手而开。 一个小道童从里面冲出来,手中握着一把短剑,大喝着朝她刺来。 被她闪身躲开,随意出手一旋,那小道童就随惯性飞扑出去,被梁眠拎起。 苏露青拍了拍手上不存在的灰尘,目光落在屋内状似虔诚的跪在慈航像前的人,随口道一声,“你说你,要杀我何不自己动手,派个孩子出来算什么?” 跪在慈航像前的人缓缓转身,“如果是明日此时,我自然会亲自动手,不过今晚你既然来了,就说明我已经没有机会,那我何必还和自己过不去,到你面前找死呢?” “你倒是聪明,”苏露青四下看了看,坐在另一个蒲团上,“你的苏嬷嬷呢?” “她啊,”裴昭学着她的样子,随意坐在蒲团上,轻描淡写答,“被我杀了。” “灭口呀。” “不然呢?” “也是,”苏露青点点头,似乎非常理解裴昭的做法,“毕竟,她本来也不是什么苏嬷嬷,与你更没有乳母知情,我说的对吧,陶丽娘?” “裴昭”一双眼睛顷刻间瞪圆了些,看她时,神色渐渐染上一抹癫狂,跟着大笑起来,“果然啊,你连这个都查到了,不愧是乌衣巷的苏都知,真是令人心服口服。” 然后大大方方承认,“是啊,她本来就不是什么苏嬷嬷,我也不是什么裴昭,陶丽娘才是我的名字。” “但你身上这些裴昭会有的特征可不假,光是那手琵琶,没个十年八年的童子功,练不出来。” “你不是都猜到了吗?”陶丽娘往后缩了缩,似乎惧怕她的恶名,被她带回去用刑。 却又好奇心十足的问,“我装裴昭装得这么像,连她的胎记都摹了个十成十,按理说应该天衣无缝啊,你是怎么怀疑到我的?” “元融。”苏露青只简单说出一个名字。 “元融……”陶丽娘思索半晌,不解,“明面上,我和他什么接触也没有。” “其实一开始,我也没怀疑,”她看着陶丽娘,假意放松,“但你那时候说,清远伯世子打算纳你为妾。” “这又和元融有什么关系?” “清远伯世子突然就坠马死了,他本不善骑射,却突然呼朋唤友去了猎场,只能是有人鼓动,你猜猜,这个人是谁?” 陶丽娘将信将疑,“你是想说,元融?” “是啊,他鼓动世子进山打猎,然后杀了世子,与清远伯世子同行之人看到了元融,但不敢指认,清远伯同样不敢得罪泰王,所以这件事只能以世子坠马而死,不了了之。不过,这只是令我怀疑的其中一点。” “那第二呢?” “元融,是你杀的。” “证据呢?” “你很聪明,知道用血脚印迷惑旁人,但你若再聪明一点,就该把簪子换成匕首啊。” “你刚刚才说,元融是为我才杀了清远伯世子,既然如此,我为什么要杀元融?” “因为他不会对你明媒正娶,你杀他也是临时起意,我想,应该就是那天晚上,你得知他将来要成婚的人是别家贵女,至于你,他只想你继续做一个外室。” 苏露青说到这里,已将陶丽娘的所有神情收于眼底,继续道,“你当然不想继续做什么外室,既然他给不了你想要的,你就自己拿,比如——” 她看向门外被梁眠控制住的小道童,“他。” “我从一个道童身上能拿到什么想要的?”陶丽娘嗤之以鼻。 “道童身上自然没有,可如果他不只是道童呢?” 她好整以暇看着陶丽娘,“襄王伏法,家眷同样被押送进京,据说他唯一的子嗣早早夭折,这么多年始终没有新的子嗣,而这夭折的子嗣,就是他吧?” “就算是他——” 不等陶丽娘往下说,她已经打断了后面的话,“你出身绛州襄王府,是侍奉世子的侍女,也是如今天星教的教主。至于今夜,你奉命安排教众到城中各处散布‘天兆’,为天火击中立政殿造势,让城中百姓认为,这是上天对当今陛下的最后一次警示,也是天谴。” “还要我继续说吗?” 陶丽娘缩起身子,“你说的都不错。”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33节 “但我还有一个问题,”苏露青忽然靠近她,问,“那你为何要杀张武侯的儿媳,你如果不杀她,就不会这么快暴露。” 陶丽娘埋头在肘间,“她本来也是要死,但如果她的死能为我所用,也算她没有白死,不对吗?” “这么说,你想投诚?”苏露青叹了口气,“真可惜。” “晚了,是吗?”陶丽娘抬起头。 “是呀。” “但我觉得,一点儿也不晚呢——” 话音落,陶丽娘猛然出手,她手中不知何时出现一把匕首,直刺苏露青面门。 “苏都知小心!” 梁眠见势不对,飞身进来。 一矢中的。 崇业坊前鬼魅般出现一支兵马。 一张大弓缓缓放下,刚刚发出的箭羽钉在崇业坊门前的地里,尾翎尤在震颤。 一箭之隔,有人被逼退三步,看着自己带出的人马全部控制住,眼中露出败意。 “怎么会……” “呼……还好赶上了,”另一边,栾定钦摘下兜帽,抱在怀里,对握弓的人道一声,“谢了啊,秦卿。” 秦淮舟皱起眉,又在看到栾定钦身边的另一人时,面露诧异,很快调整好神色,恭敬行礼,“见过公主。” 元尧佯作与栾定钦拉开距离的模样,点点头,淡声道,“多亏秦侯及时出手。” 而后看向被控住的阆国公,痛惜的摇摇头,“阆国公……糊涂啊。” “咦,阆国公这是要发什么信号?” 栾定钦一把夺走宁苡奉手里的东西,“失败了就想发信号通知他退兵?这可不行啊,戏台都搭好了,他可得把最后这出戏唱完。” 说着,他对手下示意,“暗号都对上了?” 手下点头。 “那就去送信儿吧,告诉渭水那边的人,事成了,他只管放手去做。” 一众人领命行事,秦淮舟带人押走宁苡奉,目光越过夜色,往承天门的方向望去。 也不知她如今在宫中,是否一切顺利。 第93章 第93章 有梆子声传至渭水桥附近,是四更天了。 今夜的梆子声有些怪,在一慢三快的节奏之后,另有一道梆子的杂音传出,像是打更人不慎掉了工具,所有的东西都不小心撞在一起以后发出的刺耳噪音。 不久以后斥候打探回来,将城内情况回禀一遍,随即一名都尉从军中快速走出,来到渭水桥边。 “殿下,城中一切顺利。” 周围没有灯火,这时候雨刚刚停,月光从浅的云层后透出。 甲胄因沾了雨丝,反射出微弱月光,如果有人借着这一点微光往渭水桥边看,就能隐约看到列阵在这里的是禁军主力。 为首一人听完回禀,抬手在半空示意。 接着有哨声响起,这支兵马抵着夜色,如潮水般沉甸甸涌过渭水桥,直奔禁苑的永泰门。 禁苑这一带的守军不多,因着禁军各营染上不明病症的将士越来越多,一些不算太紧要的岗哨没安排多少人,兵力并不足,且大多不堪一击,很快就被制住。 这支兵马进入禁苑后,如入无人之境,悄无声息控制住宫中禁军,再进重元门,一路逼进立政殿。 此时,立政殿刚刚扑灭殿顶天火。 所有人都累的像瘫泥,但这会儿谁也不敢歇息,仍在殿内忙前忙后。 元康健抹了把汗,从后殿出来,对一个值夜宫人招手,“陛下的药怎么还不见送来?” “奴婢这就去看看。” 宫人转身往廊下走。 忽听不远处声如滚雷,正诧异着,就见禁军大统领厉温浑身是血的闯进来,抓着个人就问,“陛下醒了吗?” 元康健见状不对,赶上前来,紧张的问,“厉统领?外面出什么事了?” “赶快护送陛下避到安全的地方,有人造反了!” 厉温嫌站着说话费工夫,干脆往后殿的方向赶,“来不及了,禁军全是病猫,根本顶不住,皇后殿下呢?得有人出来主持大局——” 话音未落,立政殿大门轰然倒塌,间或夹杂着宫人惊恐的叫喊,还有甲胄铿锵声。 已经有人闯进来,身披甲胄,头戴兜鍪,手中握一把染血的刀,浑身散发戾气。 廊上灯火照亮来人,元康健惊呼出声,“泰王……?” 他转身往后就跑,“快!护驾!护驾!泰王造反了!” 立政殿里更乱了。 厉温双拳难敌四手,被元信的人拿下,元信只吩咐一声“看住他”,提刀径直走进后面寝殿。 寝殿里一个宫人也没有,大概是先前听到不对,四散奔逃了。 屋内点着几座多枝灯,里间厚重的帷幔垂落下来,遮挡住后面的情形。 元信用刀劈开帷幔,走到床帐边,继续用刀身挑起帐帘,猛地往旁边一拽。 破碎的帐帘里露出一角衣袍,龙纹跃然其上,是只有帝王才会穿着的衣服。 与外间的灯火通明相比,里间没有一盏灯,外面的光亮将这里照得半明半暗,帐内人的脸看不分明。 里面的人缓缓坐起身,身体仍处在暗影处,看动作,似乎是往元信这边看的。 元信目光落在衣袍的龙纹上,眼中不再有恭敬,取而代之的是恨意,开口时,语气里带着嘲弄,“听说陛下受惊,昏迷不醒,如今这是大好了?” 帐里的人抬起胳膊,似是要往元信这边指来。 元信垂眼看着里面的人,“如今整个皇宫都被我控制住,宫中所有人都看到天火劈中立政殿顶,陛下知不知道,这说明什么?” 跟着联想到旧事,没给里面人开口的机会,咬牙冷声道,“说明你失德,上天看不过眼,不认你这个天子了。” 帐里的人大概是被气着了,咳嗽起来。 元信则是桀笑两声,“事到如今,陛下不如主动交出玉玺,下诏把皇位传给我,如此也好少吃些苦头——” “是吗?”帐里的人忽然开口反问一声。 “嗯?” 元信听声音不对,持刀指向里面,“你是谁?” 帐里的确有人,但此刻穿着这件衣服的,却不是元俭,而是一个女人。 两人一照面,元信立即察觉到自己上当了。 “元俭呢?” 苏露青迎着刀尖,脸上毫无惧色,在元信的逼视下从帐里出来,平静道,“陛下自然在该在的地方。” “你是谁?” “乌衣巷都知乌衣使。” “原来是乌衣巷的鹰犬,”元信冷笑一声,“我看你是找死!” 苏露青慢慢走出里间,“我来是为告诉泰王殿下,杀害世子的凶手已经抓到,殿下可以放心回去了。” 寝殿外全是泰王带来的兵将,这些人穿的都是禁军甲胄,区别只在于,这些人没有戴兜鍪,头上系的是红巾。 心下了然。 她看过殿外情形,在这些杀红了眼的兵将的注视下,从容坐到案边,等元信的反应。 元信给手下亲信使了个眼色,亲信领命,留下些人守住这里,余下的派往各处,搜寻皇帝和玉玺。 苏露青旁观过元信的种种安排,看殿外人少了以后,问元信,“殿下现在不杀我?” “你还有些用,而且,”元信不屑看向她,“杀你,何至于本王亲自动手?” 她自然应承,“殿下说得是。” “元俭藏在何处?你说出来,本王饶你不死,你若敢隐瞒——” 她似是权衡过利弊,很快交代,“陛下已被护送至夹城。” “夹城?”元信似乎并不意外。 随即她感觉到两道玩味的目光落在身上,元信再开口时,满是意味深长,“都说乌衣巷是天子耳目,必要之时,乌衣巷更是天子身前的最后一道防线。本王只当乌衣巷都是什么硬骨头,没想到你这个乌衣使,竟是这么个软骨头。” 跟着又带出嘲讽之意,“不过也确实是元俭能带出来的人,朝堂上依赖女人,逃命的时候,连自己的安危也寄希望于一个女人。女人能成什么气候,随便被刀一吓,还不是什么都交代出来了?” 苏露青垂头不语,一副听到这话无地自容的模样。 却听元信说,“出卖天子,是为不忠不义,念你识时务,本王可以给你个痛快。” 说着,元信向外吩咐,“来人。” 有人应声进来。 “把她带下去,找个风景好的地方,杀了。” 士兵听令就要来擒人。 苏露青忽然道,“且慢,我还有话说。” “说。” “事到如今,殿下已是赢家,殿下可否让我这个将死之人,死个明白?” “你还想明白什么?”元信有些不耐烦了。 苏露青看一眼距离她不远的士兵,“还请殿下屏退左右。”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34节 元信一挥手,士兵重新退回去。 她先看着士兵退出寝殿,值守在门口,然后视线落在元信脸上,“一夜之间,先是天火降罪,后是殿下突然率军占据皇城,下官想问,殿下此时发难,可是因为得知李闻今被捕,户部动向被监视?” 她仔细看元信神色的变化,只看到元信浑不在意,“他们算什么东西,好了,你的问题答过了,来人——” “殿下且慢,”她抢在元信下命令之前,“既然不是因为这个,下官斗胆,想从头说起。” “从头说?” “是,下官斗胆,想从淳德七县二十万担赈灾粮无故变成麸糠说起。” 她身上还披着龙袍,这时候恭敬朝着元信行了一个君臣礼,若只看衣服,恍若君在拜臣。 果然,元信对这个举动很是受用,他坐到主位上,视线一转,往她这边看来,“哦?这有什么好说的?” 见元信已然坐下,她知道自己赌对了,继续不动声色做后面的部署。 口中说道,“事发时,仓部郎中何璞自尽在牢中,死前曾写过一份认罪血书,承认自己贪污。何璞死后,乌衣巷忽然开始闹鬼,事后证实,扮鬼的是其弟何玉。何璞是因贪污那二十万担赈灾粮而死,可无论是仓部,还是何璞家中,都不曾有一笔与二十万担米粮对应的财物。如今市价,一担米可换三担麸糠,二十万担米可换六十万担麸糠,如果何璞当真偷换过这些米粮,市面上应该就会出现另外四十万担麸糠,可一直到现在都没有,殿下可知道为什么?” “*你想说什么?” “因为何璞根本就没有换麸糠,这些麸糠是原封不动的从粮仓中运出,直接送往淳德等七县的。”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补道,“或者也可以说,如今粮仓中的米粮,大部分都是麸糠,只不过运粮的人不知道,也未曾筛选过,这才运错了。” “本王如果没记错,这案子是大理寺接的,而且已经结案了,你现在说这些,是想临死前替何璞翻案?” “不,殿下误会了,”她摇摇头,“我是想说,殿下这么多年韬光养晦瞒天过海,想来国库中的米粮,都是这么被殿下暗中调换出去,给养自己手中兵马了吧?” “你能猜到这些,也算聪明。” 眼见着元信又要叫人进来灭口,她接着道,“但光靠这些粮草,并不够,而且京中官员时有调动,想来殿下也不敢保证每一个户部官员都能为殿下所用,这也是何璞死了以后,屈靖扬、靳贤接连被殿下着人灭口的原因。这些年,殿下与宁公对户部之事,应该日日都不敢松懈吧?” “你连宁公都查到了?”元信说着,又很快想到什么,点点头,“也是,你都这么问出来了,自然是抓到的那些人一个一个供出来的。” 听到这话,她却摇摇头,“他们宁死不招,所以还是要恭喜殿下,麾下都是这等忠心之臣。” “而殿下要举事,养兵是关键,户部的粮草只能满足一小部分,光靠殿下的食邑,也无法支撑这么庞大的兵马,所以殿下又做了第二道准备,我说的不错吧?” “说来听听。” “天星谶,是殿下散布的,同时殿下也暗中部署,研制出了所谓的灵药,三清丹。此药有成瘾性,药中有七成是至纯至补之药,比如人参、杜仲等物,其中最为关键的一味原料是栗缨。” “殿下为此选中开明坊,又挖一条暗道通往玄都观,坊内田产悉数交由玄都观打理,能接触其中机密的人,也通过这条暗道,避居在玄都观禁地内。另用大量流民,留他们在坊内种栗缨,已备制药。因事情机密,每年这些种栗缨的流民都会被灭口,另添一批。” 说到这里,她叹了一口气,“今年开明坊内忽然失踪十余户,想来就是因为得知了栗缨的秘密,被灭口的吧。” “听说有个商户买了开明坊的一块田,一半种的麦子,另一半种了花生,”元信也说起一句闲语,“当初听到这消息时,本王还有些奇怪,如今看来,这对商户夫妇,就是你们了?” “殿下明察。” 她附和一声,接着说道,“灵药其实就是吊命的药,吃这种药的人,初时成效好,之后随着药瘾间隔越来越短,副作用也越来越明显,直至最后丧命,而灵药所需药钱也极高,一瓶便是二十贯。靠着这些东西,殿下源源不断的收敛钱财,保证手中兵马正常运转,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撑到如今,殿下其实也是捉襟见肘了。” 眼见元信若有所思,她继续往下说,“除此之外,殿下还留有后手,其中便有襄王。” 元信示意,“你继续说。” “靳贤奉命煽动襄王生出不臣之心,又依法炮制,让绛州变成第二个长安,种栗缨,卖灵药,大肆敛财,养兵铸铁。殿下与襄王达成合作,让他助你起兵,但你不放心,所以将他唯一的子嗣扣在身边做人质,就是你身边那个道童,他叫元喜吧?” “你当时带走的除了元喜,还有元喜的侍女,陶丽娘,你觉得她另有用处,还专门着人教了她不少东西。” 这时候回想起陶丽娘在灵妙观说的话,她心中闪过一丝叹息。 ——想活着有错吗?像你这种呼风唤雨的女官,又怎么知道我们这种人过的是什么日子? 她闭了闭眼,重新整了整神色, “襄王事败,押解进京,你为灭口,又逢世子遇害,你便以其子为条件,只要襄王照你的话做,等你登基后,就认元喜为子,并立他为太子。襄王这才答应,用他的死,带走你最后的秘密。” “至此,你只需要静待时机,再稍作些手脚,就能做出今晚这般上天降罪,雷劈立政殿的凶兆。” 说到这里,她不动声色瞥向某处,继而话锋一转,“但我真正想问殿下的,却并非此事。” 莲花漏的刻度降下一些,元信一皱眉,心中似有察觉。 这时候算算时辰,忽然发觉时间已经过去太久,前去夹城追拿元俭的手下一直不曾回报,连殿外的声音都弱了几分。 而他坐在这里,听她说自己做过的事听了这么久,令他开始怀疑,这女人根本就是在拖延时间。 想到这里,元信站起身,居高临下看她。 从这个角度看,就更像那个病歪歪的元俭主动俯首称臣,等待他的诘问。 “你刚才说,抓到杀害世子的凶手了,人呢?” “灵妙观。” 元信本就开始起疑的心,立即跟着一紧,目光直射过来,“你说什么?” “杀害世子的凶手,还有殿下安排的那些散布凶兆的人,如今全都在灵妙观,”苏露青补上一句,“看押他们的,是乌衣巷的三千亲事官。” 元信的脸色彻底沉下来,当他再次看向苏露青时,她看到他眼中杀意。 她只作不觉,“殿下是不是觉得,只要城中另一支兵马无事,区区三千亲事官也算不得什么?” 元信神色又是一变。 她既然这么说,说明城中有变,他安排的另一支兵马恐怕已经落入圈套。 换句话说,他中计了。 带着血腥气的刀猛然架在她颈边,锋刃擦着颈侧皮肤,似乎已经割到皮肉。 苏露青没有动,只垂眸略往刀身处扫去一眼。 跟着听到元信说,“我现在改主意了,我当亲手杀你,再杀元俭!” 刀身向下沉,是要迅速抽刀断喉的动作。 她在这时候忽然开口,“裴相之罪,是你构陷吧?” 刀身顿住,但刀刃已经割进颈侧,有血沿着刀刃流出。 她面无惧色,缓缓抬头,看向元信。 随着她抬头的动作,刀刃割进的更深,似乎只要元信再使些力气,她就会身首异处。 而她目光如刀,始终盯住元信,“永嘉元年,中书令矫诏,最终以谋逆罪名问斩,这桩案子,是你设计陷害的吧?” 元信握着刀的手微微使力,目光转到殿外,值守在这一处的人并没有发觉任何异常,仍是尽职尽责看护在外。 “可笑,裴中书是我的老师,学生怎会构陷老师?” “因为裴相不只是殿下的老师,同样也是陛下的老师。” 架在颈侧的刀始终没有松动,刀刃随着她说话的动作,时不时在她颈边留下一道血痕,她全然不顾,语声始终坚定,“还因为,殿下距离太子,乃至将来的帝王,只差一步。” “你住口!” 刀身再进,拉出更长的血痕。 她像是不知疼痛,唇角微勾,缓声往下说,“当年的一道惊雷,劈中立政殿前梧桐树,先帝以为凶兆,此事作罢,之后却也并未改立太子,你那时候以为事情还有转机,一心等着先帝驾崩,留下遗诏,命你继位。” “没想到先帝虽然留下遗诏,新君却不是你,所以你怀恨在心,将御库中的另一份遗诏备份取走。等裴相当众宣读过遗诏,群臣校验时,便被人告知,御库中并没有这份遗诏,陛下并非先帝定下的新君,裴相伪造圣旨,有矫诏之嫌。” “矫诏非同小可,但当时的朝中元老苏况,却在核对遗诏笔迹之后认定,这就是先帝亲笔,奉陛下为新皇,不日登基。笔迹虽核对无误,裴相却清白难证,最后仍被判谋逆之罪,但受其牵连者却几乎没有。” “至于你,”她轻哂,“经此一事,你的皇帝梦,又碎了。” 被说中了心事,元信恼羞成怒,“住口!住口!” 握着刀的手频频发抖,却始终没有下去杀手。 “看来殿下这些年求仙问道,心中还是善意居多,不忍杀生。” 她说着,抬手捏住刀身,往旁边拨去。 那把刀虽然被她拨开,又很快架回她颈上。 “好吧,”她叹了口气,“殿下不嫌累,那就继续,我也继续往下说,殿下听听,我说的对不对。” 她接道,“裴相问斩,你登基无望,明面上潜心修道,醉心炼丹,实则以此做障眼法,让所有人淡忘你,这样你才好私下进行养兵之事,这里就剩下你最后一个后手。” “你放出天星谶,蛊惑民心,潜移默化的让众人对帝后不满,然后你便利用裴相之死,再推出一个替死鬼,裴氏遗孤。” “陶丽娘是你挑选的遗孤人选,你利用对老师家中的了解,将陶丽娘完全培养成裴昭会长成的样子,然后让她去做天星教的教主,掌管一众教徒,听命你行事的同时,她也因此掌握了权力。” “权力真是个好东西,握在手里就不愿放下,她与世子交好,以为凭世子的关系,她会坐上皇后的位置。没想到殿下与宁公亲上加亲,为世子选了奉家娘子,也因此,世子为其所害。” 元信听到这话,眼中迸出的怒火几乎能将一整座多枝灯点燃,“这个逆子!死有余辜!” 但随即又冷静下来,“裴氏遗孤这么多年都没有下落,她伪装的这么好,连种种特征都能对上,把秦晌都骗过去了,你又是如何发现,她是假的?” 她叹了一口气,神色里带出追忆,“因为,裴昭是我啊。” “竟然是你?” 元信打量她良久,点点头,“你的确有老师的影子,但,你既然知道她是假的,当初她冒名顶替你的时候,为何不拆穿?” “拆穿多无趣呀,”她笑了笑,“隔空与殿下交手这么多次,如果不是她,我还真怀疑不到殿下身上。” “你说的这些,不过都是猜测之语,你说我构陷老师,取走御库的遗诏,有何凭据?” “殿下很快就知道了。” 话音落,外面炸开一朵烟花。 在看到烟花之后,她猛地闪身,从刀下抽身而出,转而反手夺过刀,随即一脚踹到元信膝弯处,将他踹的跪在地上,趁他挣扎起身之际,将刀架在他的颈上。 “殿下,承让。” 她执刀的手比元信稳,元信被她制住,不敢再动。 殿外跟着传来阵阵甲胄声响,栾定钦率众缉拿反贼,已然将宫中各处重新清洗一遍。 几名士兵走进殿内,接替她押住元信,她则向着一侧屏风,俯身叩拜。 屏风之后,元俭、孟殊在秦淮舟等人的陪同下走出来,每个人的面色都有些沉重,先前那些话,他们全都听到了。 元俭痛惜的看着地上的元信,“王兄,你糊涂啊!” 孟殊则示意凌然,将御医叫来,到偏殿去给苏露青包扎伤口。 这时候晨鼓已响,天光渐白,这场由泰王发起的叛乱,在太阳升起之前,被彻底平息下去。 梁眠按照吩咐,从泰王府邸中搜寻出御库中存放的那份遗诏,泰王的罪名由元俭亲自定下,至于其中牵涉的裴相旧案,却并未因此有所改善。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35节 帝王的态度自此表明,往事不提,来日不追,一切风雨都止于泰王。 偏殿里,苏露青换回自己的衣服,颈上伤口已经包扎完好。 凌然陪在她身边,看着紧闭的殿门,问她,“秦侯还在殿外等你,不去和他道别?” 她摇摇头,“道别又能说什么呢?” 当她从灵妙观进宫,在立政殿布局之时,她已经做好了准备。 泰王一案,她知道太多秘密,关于泰王谋反的,关于祖父当年被构陷的。 秘密知道太多,人就不能善了,更何况还是关乎天家。 所以在元俭问她,事成之后想要什么封赏时,她说,要去绛州,重建绛州的探事司分司。 元俭同意了。 之后两日,她被特赐留在宫中养伤。 两日后,她凭乌衣巷腰牌,趁夜离京。 从长安到绛州的路,她已经走过一遍,只不过之前是抄小路快马加鞭,如今却是趁着春日天光好,沿途看了无数花。 在进入第二处驿站时,她勒马的动作一顿。 驿站院中候着一队宫人。 她心中一沉,这一天果然还是来了。 能出现在沿途的宫人,必然是奉命前来宣旨。 至于旨意的内容,无非是鸩酒、白绫、匕首三选一。 长安不能留,绛州不能去,宫中这是为她寻了处最后的体面啊。 她坦然下马,经过这些宫人,走入驿站大堂。 看到等在里面的人。 多日不见,他清贵绝伦依旧,只是清减了些。 看到她进去,他目光盯过来,一眼似有万言。 “……真巧啊。” 她想笑一笑,但笑不出来。 “不巧,”秦淮舟往她这边走几步,抬手递向她,“我来接你。” 第94章 第94章 她看向朝自己递来的手。 修长如玉,指骨分明,她知道这只手握住时会传递来干燥的暖意,回握时明明没有特别用力,但就是会让她觉得挣不开。 她没有跟着伸手,视线只在他身上扫过,“接我?” 余光里看到元康健自另一边走来。 看起来这趟传旨,宫中是花了心思的。 元康健笑眯眯朝她走过来,手中捧着圣旨,“苏都知,又见面了,宫中催的急,咱家这就宣旨了。” 她正要行礼跪在一旁,手上忽地一暖,低头看去,是秦淮舟已拉过她的手。 他什么也没多说,只拉着她一起往圣旨的方向并肩跪下去,神色平和。 听旨的过程中,他始终握住她的手,指尖微抬,安抚似的轻点了点她的手背。 掌中的暖意,也纾解了骤然闻得圣旨的忧色。 在听完旨意以后,她诧异抬头。 对上元康健喜气洋洋的一张脸,他阖上圣旨,递给她。 “苏使君,接旨吧?” 如今她晋为乌衣使,统管乌衣巷,又因破获泰王案,立有大功,勋爵进为上轻车都尉,是实打实的正四品。 自然也不必再去绛州。 自接旨这刻起,她便要随同宫中天使,回京复命。 回去的路上,春光盎然。 秦淮舟与她并辔而行,马蹄在宽阔的官道上踏开,待放马跑过一段路后,她听到秦淮舟说,“还不曾贺苏使君升迁之喜。” 她转头往秦淮舟那边看,“只有这一句?” “贺礼在府中,还有一样……” 忽然听秦淮舟说到这里时略顿了顿,似是不知该不该在此时提起。 “还有什么?”她奇道。 “是件旧物,留在侯府多年了,临行前,我已将这件旧物取回府中,只是不知你会不会想看。” “哦,这样啊。” 她作势回想一番,趁着转弯的时候,忽地伸手拉过秦淮舟那边的缰绳,让两匹马更近的挨在一起。 “怎么了?” 秦淮舟稳坐在马背上,把缰绳完全交给她掌控,同时又关注着两匹马的动向,方便及时出手调整。 眼前逐渐显出巍峨城门的影子,她看着前方,径直问道,“除了恭贺,秦卿就没有什么话,是专门想对我说的?” 原以为他会说些前尘不提只盼来日之类的话,然而身边人语气郑重,点点头,“有。” 余光里感觉到他的视线,是坚定的,灼灼的。 声音如击玉,从连日的路途中,终于迢递在她耳边,“我有很多话想说,你是想现在就听,还是等回府时再听?” 她避开他抛来的选择,另回给他两个选择,“秦卿这话,是要算账还是诉心声?” 秦淮舟如她预想的那般停顿住,从她手上抽走自己的缰绳,目光也转回前方,和她一起看着长安高耸的城楼。 “……就算要走,也该让我见你一面。” 这是在怪她不告而别了。 “见过面,然后呢?” “……太狠心。” “嗯?” 她恍然以为自己听错了。 视线倏然转过去,正撞进他同样看回来的目光里。 午后春光慵懒,镀在人身上,是一层浅金色的光。 如蝶翅般翕动的睫羽也被春光染成金棕色,睫羽下漾出的眸光汹涌,眉头微微蹙起,看着她叹出一口气。 但在她等待下文时,他却又不说话了。 握着缰绳的手紧了紧,身下坐骑大概是察觉了两人此刻异样的气氛,甩甩头,打出个响鼻儿。 马蹄缓缓向前踏出,元康健的车队也从后面赶上来,隔着一道车帘,笑呵呵的同两人打个照面。 她自知理亏,想了想,决定暂时转移话题。 “泰王的罪名定了?” 没听到回答。 只有眸光幽幽转向她。 啊,这个话题找的不是时候。 这时候已趋近城门,守城士兵看到天子仪仗,已经提前肃清周围,恭敬的迎他们进城。 之后因要进宫,秦淮舟送了她一段路,先行回府。 进入宫门,元康健从车里下来,和她一同往立政殿走去。 路上颇为感慨的说,“苏使君如今也算苦尽甘来,往后乌衣巷这一摊子事,全仰仗苏使君了。” 她连忙客气回了几句。 “陛下这几日龙体大好,心情也不错,今日看到苏使君回来,定然会更高兴!” 走进两仪门,眼前就是两仪殿前宽广的空场。 顺势望出去,天蓝的像一大块青金石,其间偶尔漂浮极淡极薄的云丝,令人只想拥天光在怀。 元康健的话也比之前多,“……眼看着快到端午了,陛下说,京中被天象闹了这么久,合该大肆操办一番,去去大家心头的郁气,礼部和太常寺那边都操办起来了,咱家估摸着,今年这曲江边哟,还不知道得热闹成什么样呢。” 说话间已到了立政殿,元康健先去回禀,而后便有宫人来传她进殿。 …… 从立政殿出来,她又立即转去乌衣巷。 还没进通明门,就见梁眠和长礼几人正等候在那里,看样子也是等了有一会儿了。 泰王案虽已尘埃落定,但身后还有些杂事需要善后。 帝后将这件事交给乌衣巷,由她处理。 “……泰王身边的人还招供了康国使臣案相关。” 梁眠送来一叠供词,“说是泰王与康国和车冉国都有接触,甚至还暗中促成康国与车冉国结盟,欲借此生乱,进犯大齐;至于那假使臣污蔑皇后,背后也有泰王的意思。” 苏露青听到这话,思及从前,叹出一声,“难怪。” 难怪鸿胪卿宁愿自己下狱,也不敢全部供出事情;想来靳贤等人被灭口,也是因为他们或多或少参与过此事。 梁眠接着又拿出一份名单,“此案虽明面上到此为止,但这几日,属下已带人将暗中响应谋反之事的官员查出,全都记录在这里。下一步应该如何做,还请苏使君示下。” 她拿过名单,一目十行看过,在卫尉少卿冯贞的名字上点了点,“泰王私铸的兵甲不多,卫尉寺掌武库,查查这里的账。”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36节 “是,”梁眠会意,拿出最后一份名单,“苏使君,这里面是泰王安插在乌衣巷里的耳目。” 这些年,帝后利用乌衣巷监视元信和宁苡奉,以至于他们只能通过灵妙观等处传递密语; 但同时他们也从中安插了不少自己人,如今随着泰王倒台,这些内应彻底失去庇护。 名单上的人数不算多,有处在要职的,也有普通的亲事官,甚至是杂役。 看过这些名字后,她把名单放在桌上,捏了捏眉心,“都处置了。” 梁眠给身后人打了个手势,亲事官奉命而出。 他最后拿起那份名单,有意无意遮住其中一个名字,像是不愿再看。 轻薄的一页纸,随着他走动的幅度,扬起一角,露出半个被遮住的名字:林丛。 …… 泰王一案的后续事宜交代完毕,苏露青没有像从前那般,再在乌衣巷留一会儿,而是匆匆走出安福门,上马赶回府中。 夜色层层染过坊墙,她披着一身月光,回府推开门。 以往时常坐在书案边的人,今日竟不见踪影,但室内灯烛都亮着。 她又往里面走了几步,终于在窗边矮榻上,看到还在浅眠的秦淮舟。 也不知道他在这里睡了多久,看呼吸起伏均匀,连她进门以来并未放轻的动静,都没有惹醒他。 如今天气愈发的暖,开着窗扇,夜风吹进来只觉得凉爽。 屋内静,窗外也静,便只有两人的呼吸声格外明晰。 她没有叫醒秦淮舟,而是在榻边空出的位置,慢慢坐下来,途中格外放轻着动作,然后她俯身,目光流连他睡颜。 灯火越过她的肩,晃在他脸上,灯影里肌肤如玉,泛着莹白的光。 她从没有看过睡着的秦淮舟,这时候以目光描摹他,看他长而密的睫羽隐约颤动着,不知惊扰到了什么梦—— 然后这双眼睛忽地睁开,眼神清明,丝毫不像久睡刚醒的模样。 在她惊觉上当,正欲撤身出去时,被他猛地拽住。 温软的触感落在唇上,从试探到加深,也不过是一个弹指之间。 他们的呼吸几乎是紧绕在一起,苏露青恍惚间还听见了自己的心跳声。 她下意识不想让他察觉,身体也开始向后撤。 但是搭在腰间的手更加使力,拦住她,继续用力往回带。 “……别走。” 秦淮舟的唇很烫,贴过来时依然不依不饶,她再次听到自己乱而响的心跳声。 又不知过去多久,她听见秦淮舟带着笑的调侃,“我还以为……” 话没说完,剩下的被他以浅笑遮掩,转而陈述事实,“苏使君的心跳乱了。” 她伸手抵在他心口位置,“……住口,你听错了。” “好好好……”秦淮舟忍着笑,好脾气的哄,“是我听错了,都是我自己的。” 他声音喑哑,刮着耳膜,又悄然化进心底,撩拨心弦。 “既然没睡,又为什么装睡?”她开始清算。 被她压住仰躺着的人理直气壮,“我没有装睡。” “没装睡还一直闭着眼睛?” 秦淮舟目光微闪,移开不久后,又重新看回她,看着应该是找到了新的理由,“苏使君可听过一个词?” “什么?” 他语气诚恳,“闭目养神。” “原来是闭目养神啊,”她直接撑着他起身,“夜还长,秦卿就继续闭、目、养、神吧。” “等等。” 她再次被拉下来。 秦淮舟抱着她重新调整好姿态,和她一起窝在矮榻上,“之前的话,还没有说完。” 她身形一僵。 看来这个话题是揭不过去了。 面上只做无谓,又欲起身,“既然有话要说,就坐下好好说。” “这样说就很好,”箍在腰间的手继续使力,让她动也动不得,只能听他说,“苏使君还没有回答秦某,那日在偏殿,为何不见我?” “想听真话还是假话?” 额头落下一道温软触感,“……别骗我。” 她抬眼看他,“真话就是,我不喜欢道别。” “不喜欢道别,”秦淮舟重复了一遍她的话,“除了这个,就没有其它了?” 她挑眉,“其它什么?” 有人暗示无果,贴在她腰上的手便又往自己的方向按了按。 跟着换另一种问法,“如果是假话呢?” “假话么,”她看他眼中的期待神色,“秦卿天人之姿,如玉风骨,若是见了,我怕被摄心夺魄——” 眼见着有红晕漫上他耳朵,她这才不紧不慢的说完最后一句,“把你一起劫走。” 秦淮舟轻咳一声,“苏卿这是假话?” “秦卿不信?” 秦淮舟摇摇头,“不信。” “那秦卿信什么?” 信什么呢? 秦淮舟望着她的眼睛,有片刻出神。 他信……生生世世一双人,信曾经沧海,心有灵犀。 信他们会白头不疑,朝朝暮暮。 良久没有等来秦淮舟的回答,她只看到他眼中思绪一个接一个转过。 不禁抬手抚在他眼角,有意无意地催促,“这么难说呀?” 秦淮舟笑了一下,“我信,你说的都是真话,还有……” 说到这里顿了顿,像是等着她问。 她于是遂了他的意,问出一声,“还有什么?” “你也舍不得我。” 他这话说的十分得意,话音落,便精准寻到她的唇瓣,含吮住。 离开的间隙,她贴在他唇边,喃喃出声,“如果能预知未来,我就应该早一点……把上次没做完的事,继续做了。” 手跟着从他心口处摸索着,抓到他衣襟边缘,目的明确的往两侧拉。 恍惚间像是听到一声轻笑,笑声里带出满足和喟叹。 天地倒悬,帷幔如云如雾,遮蔽视线。 有时候她掌控航帆,是全然主导的姿态。 有时候会被逼至极限,像在逼迫她退缩,求饶,但是她不。 她被锁在乱流里,有时像浮木,有时像楼船,抵御暗流涌动,对抗波涛汹涌。 双唇衔着热烫霞光,在峰峦崖谷流连。 暮云行雨。 朝云行雨。 已然天明许久,紧闭的房门缓缓开启,两人从门内走出。 苏露青的目光,落在自己一直被他握着的手上。 秦淮舟私有察觉,转头看向她,“怎么了?” 她晃了晃两人紧扣着的手,“秦卿不累?” “不累。” 秦淮舟心情很好,唇角一直不自觉的勾起,“昨日和你说过,为庆贺苏使君升迁,我准备了很多贺礼。” 等看到堆了满室的贺礼,她摇头浅谈一声,“这些东西,说成是所有同僚来送的贺礼,我都信。” “没有别人送的。”秦淮舟纠正她。 她从最近的一样东西看起。 是一盒珍珠,颗颗都有拇指大,每一颗都圆润饱满,成色十足。 再往后看,有成套的雨过天青茶盏,成套的缠丝玛瑙酒具,屏风从桌屏到大屏风应有尽有,更不用说衣箱里成匹的织锦绫罗,每一样都大有来头的文房四宝…… 贺礼包含了衣食住行方方面面,她走马观花似的看了一圈,也差不多过去大半个时辰。 最后她坐在桌边喝着饮子休息,抬头看向秦淮舟,“这些东西,都是这几日置办的?” 秦淮舟轻咳一声,“……也有从前看着不错,让他们暂留的。” 自成婚以来,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会单独留意些……他认为她会喜欢的东西。 起初这种念头起来时,都会很快被他按回心底。 但渐渐地,他开始顺其自然,看中的东西就都留下来,然后存在一处地方,只等着哪一日找到时机,将这些东西,连同他的心意,都摊开摆明。 唇边忽然被递来一只小巧的海棠杯,低头看到她拿着杯子,对他笑道,“小小回礼,不成敬意。” 看他喝过杯中饮子,她接着问,“你先前说,还有一件旧物?” 我和夫君相看两厌 第137节 秦淮舟点点头,“不在这里,我说完你若还想看,我再带你去。” 她心中大概猜出是什么,开口时只道,“好啊,你先说。” “是裴相之物。” 秦淮舟提到裴相时,专门观察了一番她的反应。 见她没有异色,接着道,“当时裴相得了一本棋谱,其中一局残棋十分精妙,裴相与父亲打赌,谁若能胜,就可以得到对方新添的一样东西,父亲胜了,得到裴相新添的一把琵琶。” 之后的事情就不用多说,如今裴相之物早已随着岁月烟消云散,这把琵琶一直收在侯府,算是旧友留在世上的慰藉。 她想了一会儿,点点头,“我想看。” 琵琶收在外院书房。 紫檀木的琴身,琴轴嵌的白玉,琴头嵌有螺钿,琴弦是新换的,还没有调过音。 是一把好琴。 她能想象到,经由这把琴弹出的曲子,该是怎样的仙音。 她缓缓伸出手,轻轻碰了一下琴身。 细腻的触感落在指尖,仿佛带她回到从前弹琴的时光。 她又试探着,弹向最近的那根弦。 弦声不在调子上,但是从这把旧琴中发出,就像是隔着漫长岁月,从多年前传来一般。 不敢惊扰,不敢再触。 但在她打算收回手的时候,秦淮舟的手从旁边伸来,自下托住她。 “这把琴只有你能弹,我记得小时候,你教我调过弦,你还记得吗?” 一些……久远的记忆隐约浮上来。 她笑了一声,“你如今还会调弦吗?” 秦淮舟仔细想了想,诚实的摇头,“它有固定的弦声,我只知道应该转琴轴,但听不准。” “我也调不准了。” 她重新抱起琵琶,*在一旁坐下,顺势转过琴身来,一手转动琴轴,一手拨动琴弦,循着记忆调出琴音。 至于音调是高是低,她却不知。 多年不曾练习,从前习得的技法已然生疏,到如今还能隐约记起的,只有初学时一段最简单的曲调。 生涩的,稚嫩的,如同新生的鸟雀喳喳学歌。 但是秦淮舟却点头认真的赞道,“好听。” “哈,好听什么,”她笑着把琵琶塞到他手里,坦然说道,“这么多年没弹过,都忘光了。” “不过,”她正色道,“还是要多谢你。” 琵琶被小心地放回琴架上,秦淮舟重新拉住她的手,“你我之间,不必言谢。” 一日光景过得飞快,两人无所事事了一天,快近日暮时,忽听秦淮舟提议,“去放一盏孔明灯吧?” 她以手支颌,撑在桌边,单手转着一只缠丝玛瑙海棠杯,“你今天有些不一样。” 秦淮舟的目光看过来,“哪里不一样?” 她回忆着,“以往休沐,你不是看书,就是出去做什么事,忙得很。” “你不也是?” 秦淮舟直接起身来拉她,“难得一日闲,莫要辜负好风光。” 她任由他拉着自己穿过廊庑,到园中的亭子里。 亭中已经备好孔明灯,石桌上还搁着笔墨,灯火已经点亮,罩着防风的琉璃罩,亭檐也挂着几盏灯,将这里照得有如白昼。 她露出了然神色,“你早就准备好了吧?” 这一整日他们都在一处,她可没见秦淮舟做过什么孔明灯。 秦淮舟面上露出几分赧然,提笔蘸墨递给她,转移话题,“写心愿吧。” “水边放灯才好看呢,”她没有马上接那支笔,语气带出调侃,“还是说,秦卿没有放过孔明灯,担心在旁人面前出丑?” “……真是冤枉,”秦淮舟叹息起来,末了想到什么,问她,“你想去曲江池?” 她算了算往来时间,“想。” “那就去。” 秦淮舟说着,将毛笔塞给她,“写完就去。” 她接过笔,在孔明灯上虔诚写下: 愿世间再无冤屈。 从布政坊到曲江池,路程实在是远,两人几乎没有耽搁,带上孔明灯立即骑马出府。 到曲江池畔,夜色虽已深沉,曲江边依然还有很多人。 水面漂浮着河灯,灯火月色一同倒影在水面,粼粼。 沿着水面时常升起一盏盏孔明灯,有些上面写了字,有些没有,但放飞的都是同一片心愿。 苏露青在准备放起孔明灯时,忽然想到什么,看向身边的人,“秦卿许了什么愿?” 秦淮舟同样向她看来,灯火映在他眸中,眸色比灯火更亮。 “我许的愿是,无论你所求为何,我都助你如愿。” 她心中一动,面上笑道,“说出来可就不灵了。” “无妨,我也写过了。”他示意她看孔明灯的另一侧。 但在她打算转过来看时,又被他按住手。 看秦淮舟对她摇摇头,如法炮制,“偷看就不灵了。” 孔明灯放飞,一盏新的心愿缓缓升空。 在孔明灯的另一侧,一手行楷矫若游龙,写着: 生生世世,朝朝暮暮。 她不经意间望到那行字,目光从天边的灯火,转到身边的人。 有些话只适合在此时此刻说出口,这样想着,她也这样说了,“你知道我为什么想和你打那个赌吗?” 她刚说完“赌”这个字,就见秦淮舟眸中蒙上雾色,眉头紧跟着蹙起,是不高兴的意思。 他不说话,就这么望着她。 她顶着这样的目光,告诉他答案,“因为……乌衣巷行事,你也看到了。我这样的人,是要下地狱的。” 她看到他终于得到答案,卸下忧虑,轻快笑笑,“那也无妨。” 他伸手揽住她,在她眉心,虔诚落下一吻。 那也无妨,从现在起,他替她求神拜佛,替她做善事,积功德。 既然往日不可回转,那就从此刻起,拉她出恶障,帮她洗心神。 若她仍坠地狱,他何妨跟进去,抢上一抢! (正文完)